《香墨弯弯画》 起 暮夏时,午后下了一场雨,东都的天气便见了秋意的微寒。 香墨拿着美人锤给榻上午睡的陈王妃李氏锤着腿,四下里寂然,唯有雨落之声隐隐传来。由于下雨室内一排六扇格的窗子都关上了,红木的窗子上漏雕为花,花下为蝙蝠,取的是洪福齐天之意。室外昏暗的天光顺着精巧的花样漏了进来,几丝极细微的光线,一浓一淡之间,犹如淡淡的水渍,在绣着繁花盛放的波斯地毯上晕开。 过得半个时辰之后,雨声渐渐的低了下去,香墨不禁也见了困倦,手下的美人锤便也有一下没一下的落在陈王妃身上,榻上熟睡的陈王妃似是觉察了,懒懒的翻了个身,口中低低呢哝了一声:“好闷” 香墨一惊,忙从淤积的光烟中慢慢起身,放轻脚步打开了窗。雨后的寒气顺风蓦然扑来,混着泥土的味道。陈王妃所居的来凤楼位于高处,窗外乍青还灰的薄雾的笼罩下,陈王府就在眼前。碌灰筒瓦塑龙脊的屋檐幢幢相衔,一色高高水磨青砖墙内长廊蜿蜒,月牙门洞叠叠,本是精致秀美已极的景色,在雨后却呈现出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错觉。 香墨不禁一个冷颤,忙放下了蝉翼窗纱。窗纱刚放下,珠帘后的外室就传来一声极低的咳嗽声。香墨转头看去,悬挂在珠帘上的松花色缨络微微动了动,帘外隐约可见一个青色身影。 香墨掀了帘子出来,就看见外间侍奉茶水的青儿。不由一紧眉头,往门外一扬下颚,青儿忙跟她一同到了门外,香墨这才翘指一点青儿的额头,开口训道: “装神弄鬼的做什么,不知道王妃在午睡吗?越来越不知道规矩了!” 青儿极委屈但也不敢回嘴,只颤着声音道:“香墨姐,五夫人来了说什么也要见王妃,燕脂拦着就被打了一记耳光,罚跪在前厅呢!” 香墨一愣,怒极反笑:“养你们也不知道干什么吃的,你们才是王妃面前的头等丫头,平时有了喜事好事就知道你争我夺的往前冲!燕脂不过是个二等的粗使丫头,端茶侍水的差使什么时候轮到她了?还不是你们几个打量着事情不好,黑了心肝的推了她上去顶罪!” 说完也不待青儿解释,就急急的往前厅走。才到了廊下,里头的丫头早把帘子高高打起来,见了救星似的笑道:“五夫人,香墨来了。” 厅上高坐的一个二十七八的美妇,一头乌油油的头发高高挽着,攒珠累丝金凤口里衔的一粒硕大的珍珠,严妆浓粉却掩不住凤目下的深重黑影,已是半憔悴的模样。妇人的脚下跪着一个青衣的侍女,虽低着头但面上那记鲜红的掌痕依旧清晰可见。 “五夫人。” 香墨上前两步笑着给那妇人福下去。五夫人知道香墨是陈王妃身边的头等得意人,连忙要起身搀住,去不想香墨一闪身,便来到跪在地上的燕脂面前,抬手挥下,一记极为响亮的耳光声顿时响彻室内。 王府里打人也是有一套规矩的,声音越是响,落在面上的力道就越是轻。嫁入王府多年的五夫人又如何不知道,只是不想如此当面的遇到难堪,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面上阵青阵白。 那边的香墨却不看五夫人,只掐着腰指着燕脂骂道:“下作的小娼妇,府里的规矩都不知道了?!这里是什么地方?王妃又是什么身份?从陈王府正门大红花轿抬进来的正经主子,王府里几百口的琐事已经够让她操劳的,每日能休息的午睡还要来吵,也不看看你什么身份,哪里就容得你在这里撒泼放肆!” 跪在地上的燕脂也不回嘴,只掩着面无声流泪,香墨骂罢转头又对守在门口的丫鬟婆子道:“看着干什么,燕脂没眼色你们也没有吗?还不把她拖出去!” 门口处的婆子此时才毫无声息地步入厅内,不动声色的拉起燕脂就拖拽了出去。 香墨此时才把眼睛轻轻往五夫人身上一落,浅笑开口:“五夫人,您找王妃有什么事。” 彻底白了一张脸的五夫人已经说不出话,转身就走,走到了院子里又住了脚步,强笑着回头对香墨道:“王妃午睡我就不打扰了,晚上我在过来。” 香墨倚在门上,一手环在胸前,一手拿着手帕掩唇笑道:“真对不住,五夫人,今晚王爷要领着新进门的七夫人来给王妃进茶。我想您也知道,这种场合,您还是不在的为好。” 这么说时,香墨那丝毫没有笑意的微凉的眸子噙着一丝极幽深的讥讽,斜斜一瞥。 五夫人身子一晃,便栽在身旁的丫鬟身上,凤目里几乎是含恨怒视着香墨,香墨也不胆怯回避,仍是看着五夫人,唇角的一缕笑意丝毫不减。 过了半晌,五夫人才在随身丫鬟的搀扶下踉跄着离去。香墨这才转身对站在廊下的燕脂道:“怎么样?还痛吗?” 燕脂勉力一笑,微摇了摇头:“姐,我没事” 只摇头的功夫,那一双如水银般清冽的眸中含着的泪珠就又掉了下来,大滴大滴的沁湿了衣襟。泪水和着面上那抹鲜红的掌痕,竟然依旧是清丽得动人心魄。 香墨只觉得胸口蓦得一紧,仿佛一支无形的针刺入,那样牵痛。半晌,方拿起手帕为她拭了拭眼泪:“好了别哭了,没事了,万事有姐姐在,谁也欺负不了你。” 燕脂抽噎着还待说什么,青儿已经走了过来,讨好的笑道: “香墨姐,王妃找你呢!待会我来帮燕脂上药就好了。” 香墨不敢耽搁,转身又回到后院。此时陈王妃已经起了身,想是刚刚梳洗过,几个丫头手里捧着银盆,手巾胰子等物刚打了帘子出来,看见香墨忙都站住了,未语先笑道:“香墨姐。” 里面的陈王妃听到声响,便唤道:“是香墨吗?进来吧。” 雨后的天光正好,窗外的一架蔷薇依旧开的极为繁盛,映在蝉翼窗纱上花枝随风摇影,带着雨后的湿意在室内像潋滟似地漾开来。紫铜熏炉里的焚着百合香,极为馥郁的味道。陈王妃在这一片影与烟的芬芳中懒懒的坐在梳妆台前,正在梳头,一头乌发如流水一般,顺着半旧的湖青的内衫蜿蜒而下。 陈王妃喜静,香墨放轻了脚步,走到李氏身前曲一曲膝,福了一个常礼:“王妃。” “她们几个手就是不如你巧,还是你来帮我梳头吧。” 李氏一手撑着下颌,绣着杏黄缠枝花卉的宽袖由倚着案几上的手,自乌木的棱角铺泻而下,懒散中拢了一袖的尊贵与跋扈。 香墨便接过了一旁丫鬟递过来的白色绣巾,披在陈王妃肩上,然后在拿起木梳,将一头乌发对镜一点一点拢起。陈王妃向来不喜欢素净,但也自持名门出身不肯过度张扬,所以香便选了两只金镶玉的步摇,配上了几色杏色簪花。 梳好了妆就又拿起一面铜镜,前后相映中,乌发杏花金镶玉,更加衬得人面胜花。陈王妃已是三十过五的人,年华不再笑起来已难掩眼角细小的纹路,她自己也知道,所以再满意也不过一副半笑不笑的模样:“做的很好,香墨。” 见陈王妃满意,香墨方才撤了垫在她肩上的白色绣巾,然后笑着福了福身回着陈王妃一语双关的话:“您不怪奴婢多事就好。” 陈王妃拿起簪子挑了一点胭脂,却不着急抹,只拿在手中把玩,面上的笑意愈见浓重:“我怎会怪你,你做的很好。我要是说她,毕竟有失了身份。不过是个失宠的妾侍,又是个烟花贱人出身,凭借着自己得过王爷几年的眷宠竟然还敢到这里来,做出那副张狂样!” 话说到最后已经勾起了李氏的隐恨,银簪子在手中越攥越紧,手指一个恍惚,银簪卡吧一声断成了两截。挑在上面的胭脂落在手上,一点暗红,淤血一般异样芳香。 香墨并不惊慌,只拿起一旁的用上好的纯白敬尧棉布裁成的手巾,在银盆子里沾湿,一边为陈王妃擦手一边道:“主子莫嫌弃奴婢张狂了就好。” “你啊越是张狂越好,我偏偏就喜欢你这副张狂样!” 陈王妃一手掩唇,声音轻颤,细白若葱尖的指下漾出了几许沉沉的笑意。过于矜持的笑声,让人猛地一怔,心颤不止。 “主子也不知是夸奴婢,还是贬奴婢。” “燕脂是你妹妹吧?明儿叫她进内堂来服侍好了。” 闻言香墨猛地抬头,正看见陈王妃用螺黛画得高挑的眉峰下,微眯的眼映着阳光灼灼闪跃,似两簇刀光,极是锋利。 她微微打了个寒噤,面上仍带着笑意:“主子对奴婢太眷顾了,奴婢感激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按理说奴婢不应该推辞主子的恩典,可是燕脂虽有几分容貌,手脚脑筋俱是笨的出奇,进了内堂怕帮不了主子,反而惹主子心烦。” 陈王妃这才满意的弯下眉眼,亲自用一双保养的精细手握住了香墨。 “瞧你这孩子,真是的。那就让燕脂继续留在外堂吧,那起人想来看在燕脂是你妹妹的份上,也不敢为难了她。” 香墨福身言谢,转身时才暗暗呼了一口长气。 晚上不轮到香墨当值,她就去看望燕脂。燕脂所居的丫鬟们的院子里此时甚为冷清。香墨落步极轻,无声无息推了门,正碰见小丫鬟巧蓝拉着燕脂看着什么,见香墨进来,巧蓝一下子猝不防及,手忙脚乱的把一个物件藏在身后就要往外跑。 香墨一把抓住她:“作死的小蹄子,做了什么亏心事,见了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过来,我能吃了你不成!” 巧蓝几乎哭出来:“好姐姐,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说着把藏起的物件递到了香墨的眼前,原来是一件红色肚兜,上面绣着一枝烟霞色的双头并蒂花。 香墨一愣,随即面红耳赤。她的父亲是王府中的账房之一,也曾教过她和燕脂读书写字。最初学的就是蔡邕的女诫,其中讲穿衣服的颜色和打扮代表了女子德容,所以正经人家的女子即便是成亲时也是绝对不能穿红色的内衣。眼前的肚兜不仅是大红色,还是并蒂花的图样,一望而知就是娼家女子的东西。香墨气得啐了一口,拧着巧蓝的耳朵便骂道: “小娼妇不学好,一天挑唆着燕脂也跟你们不学好,弄了这种肮脏玩意进来,看我不打断你的手!” 燕脂连忙上前拉住她,哀求道: “姐!你就饶了她吧,她还小呢!柳大娘进来送绣样,她看见这个新作的肚兜觉得新鲜才留下的!” 香墨见燕脂秀眉半蹙,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更显得掌印殷红,握着她的手指尖冰凉,竟没有一点温度。香墨心下一软于是用回手一握,又用另一只手在在巧蓝额头上一点,只板了脸对巧蓝训道:“再敢有下次,看我不秉了王妃把你撵出去。” 巧蓝知道没事却也不敢再待,一溜烟的跑了出去。香墨这才转头对燕脂道: “这里人多嘴杂的,到我那里去吧。” 香墨因是陈王妃的得意人,居处专门独设一间,位于陈王妃所居的来凤楼之后,极为幽静静。燕脂关了房门,方面露忧色的问道:“姐,你晌午那么做真的好吗?那毕竟是五夫人,她是主我们是奴,虽说她现在失了宠,但是” “你啊!榆木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开开窍。”香墨找出了药膏一边为燕脂抹在颊上一边低语:“我之所以敢这么做,不过是打量着五夫人大抵活不了多久了。” 燕脂悚然一惊,失声道:“什么?!王妃要” 香墨急忙掩了燕脂的口:“嘘小声些!” 燕脂沉默了半晌,便仿佛累了慢慢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床上幔帐。屋外暮色已浓,前院想来是喜好热闹的陈王又在宴客,笙鼓丝竹之声隐约可闻,那样的极盛繁华,明明很近却又极远,茫茫然,她们仿佛终其一生也抓不到繁华里的丁点梦境。 “爹病着,肺痨那种病人人都怕过了人,主子们没撵了出去也不过是看在你面上。我和哥哥又都是没用的,帮不了姐姐反而拖累你。姐姐只比我大一岁,却要负担全家” 燕脂缓缓阖上眼,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两道阴影,晦暗沉重,然而十六岁的花一样的年纪,无论怎样的表情都是极为美丽的。 香墨的眼却渐渐起了一层潮意,连忙也躺在燕脂身侧,勉力笑道:“刚才王妃说要提拔你进内堂,我给你辞了。你啊,就是吃亏在太漂亮上了。咱们注定了是奴才命,还不如长得丑点,才好安然过活。” 燕脂张开眼定定看着香墨,明眸似弦月,已经笑出了声:“说的好像你长的多丑,丑的能让咱们王妃安心似的。” “我倒是不丑,只是黑了点。”香墨心中一沉,冷冷笑道:“咱们王爷向来喜欢像你这样的白皙美人,所以王妃才放心把我当心腹用。” 她这样的神色让燕脂也不禁面上一暗,随即扑进了香墨的怀中,一阵的上下其手:“姐,你刚才那么骂巧蓝,可是我看见你脸都红了,肯定也好奇那肚兜吧?” 香墨最怕痒,偏偏燕脂手指极凉,仿佛细小的冰块触在肌肤上,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有什么好奇的,跟咱们穿的不过就是颜色不一样罢了。” “那你穿来看看嘛!” 说着扯了香墨的衣衫就要把艳红的肚兜给她系上。香墨一叠声的惊叫道:“别把这没羞的玩意往我身上弄!” “我偏要!” 两姐妹的笑闹中,东都天街的鼓声响起了。东都的传统,鼓声代表着宵禁的开始,一天的结束。 起 第一声雷在天际响起的时候,耳所闻让人只以为是哪个顽皮的孩子点了一只炮仗,但紧接着连串的轰鸣汹涌的铺天盖地,那几乎已不是雷声,而是天空被撕裂之后崩落的声音。而香墨就清醒在雷电交加的清晨,起身的时候身畔的燕脂已经没了踪影,窗外雨落如洒,天色黯淡似暮。 室内变的异常的阴沉和闷热,瓢泼而下的雨水被热气一蒸变为潮气一点一点粘稠的贴在肌肤上,一层湿漉漉的重汗就披了下来。 陈王妃素来在雨天困顿,怕不会那么早起身,香墨只披了小衫坐在妆台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发。 此时匡当一声,门扉豁然洞开,朔风杂着一个闪电凛冽的划过,耀目的光亮瞬间照亮了室内,亦照出那人被拉得长长的的影。在闪电熄灭前的刹那,那人已经扑到了香墨的背后,力道大的扯落了只是半批在香墨肩上的内衫,被雨水打得湿透的衣衫瞬间贴服在香墨的脊背上,冰凉气息让她不禁一个冷颤。然而揽在腰上的还未成年的孩子的手,又让香墨慢慢的放松了紧绷的脊背,缓缓转过身尽量放低声音温和开口: “世子爷,怎么了?” 刚满十岁的男孩子,极度衰弱的趴在了香墨膝间,满面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颤声说道:“香墨!我怕!” 在见到那孩子面容的一刹那,香墨不由微微眯起双眸,仿佛是被闪电的眩目刺到一般。 男孩子有着一双绚丽的眼,仿若桃花不笑亦是含情,束发的头巾已被扯落,被打湿的一头乌黑的发散落下来,有几缕黏腻在面颊上。 他——封荣是陈王妃唯一的儿子,长相肖似其母,陈王妃年轻时便以艳丽如蔷薇著称。而此时一缕电光闪闪从摇曳的雨雾里落下,冷冷勾勒出封荣一弯精致的下颌,细密的睫毛犹在轻轻的颤着,沾染着零星泪珠,碎玉似的。就是常见惯了的香墨也不禁有一刹那失神,便唤上他的名字:“怎么了,封荣?” “香墨,我怕” 陈王妃并不得陈王宠爱,因而对儿子十分严厉。所以封荣便一向亲近每次被陈王妃责罚后,总是温柔安慰他的香墨。 香墨当他又受了李氏的责罚,只拍着他的背柔声道: “到底怎么了,封荣?!” “今早哥哥来找我,说下雨前的草丛里蝈蝈最多也最好,我便同他一起去找。结果就看见娘身边的李嬷嬷带着一群人进了五姨娘的院子,我和哥哥偷偷趴在窗户上看李嬷嬷拿白巾子勒死了五姨娘,还把她做成上吊的模样五姨娘的眼睛都凸出来了,舌头也伸的好长” 封荣的手紧紧的环在香墨的腰上,香墨的内衫已经落在地上,身上便只有一件肚兜,掌心滚烫的温度直直的灼在肌肤上。香墨已经管不得这些,紧紧拥住封荣:“没事了,没事了。” 晨曦中,窗外雷电交映,雨丝针落雨雾如烟。封荣伏在她的膝间,全身颤抖得几乎带着香墨也要跟着颤抖起来,薄薄的赭色浸泡犹在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渐渐沾湿她秋香色的内裙,湿衣贴在身上寒凉入骨,连一颗心也渐渐发冷。她想到陈王妃会下手,却没想到这么快。可怜封荣才十岁的孩子,就亲眼目睹这些,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可是封荣毕竟是无辜的 香墨只长长吐了口气,轻轻拍着封荣的背。怀里的封荣并没有察觉香墨的心思,停顿了片刻,重又抖着声音开口:“哥哥说娘身为陈王妃却心若蛇蝎,他要去回禀父王,说让父王把娘休了我拉住他不让他去,结果结果他的头就碰到了石头上,留了好多血香墨,我怕!” 一记响雷好似落在耳畔,轰鸣得香墨五脏六腑都抽搐成了一团,难以言喻的惊恐从身体深处卷上来,在意识到以前,香墨已经一把推开封荣,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厉声道:“你说什么?你把封旭世子怎么了?!” 封荣则被她吓得大声地泣叫着:“香墨,哥哥会死吗?!” 香墨这时才看见封荣胸前的淋漓的血迹,一片鲜红蘸在赭色上,刺目的让人惊骇。封荣的哭声越来越大,香墨只觉得全身的气力都仿佛被这哭声一点一点抽光。虚弱到了极处反而让香墨镇静了下来,抓住封荣肩膀的手加了些力道,一字字地说:“听我说,告诉我他在哪里,我保证他不会死!” 封荣这才渐渐的止住了哭声,抽噎道:“在五姨娘屋子后面的草丛里,碧液池的旁边。” “你现在就悄悄回房,别让人发现,知道吗?” 交代完,香墨才起身,头未梳衣未穿,一时间仓惶的站在那里,竟不知道应该先穿衣还是先梳头。 已经走到了门口的封荣回过身,泪痕犹未干的苍白的颊上竟有了一丝红晕:“香墨你的是红色的” 说完急急离去。 香墨不由得低头,借着又一记闪电的光亮,方才看见自己身上仅着的却是昨日从巧蓝那里收来的红色肚兜,那重重瓣瓣的并蒂花竟是由七彩金线绣成,映在电光中仿若雨后的彩虹,盛开一朵靡靡一片艳色。一时自己也面红耳赤,但没有时间换下,匆匆的穿衣梳头,往碧液池边走去。 雨下的那样大,一枝竹伞根本挡不住四面扑来的豆大雨滴,片刻香墨的衣裙就已经湿透。顺着青石甬道向前,转过假山,沿着长廊向下,却见碧液池畔垂杨匝地,千条绿绦随风狂舞。碧液池中盛夏时曾千朵盛放的荷花如今都已凋零,雨落之下更是如暮年老妇残败浮的荡漾在水面之上。 五夫人的屋子后临着碧液池是一片芦苇荡,与王府内美轮美奂的精致出奇的不衬。还是五夫人得宠时,怀念幼时居处,陈王一时兴起派人修建而得。如今半人多高的芦苇密密挡住视线,香墨索性丢开伞,也不管撒豆似的雨打在身上的痛,只一点一点拨开了。 一支支芦苇划过指尖,刺刺的痛,雨水又蒙蔽了视线,花了一柱香的功夫香墨才看见了躺在芦苇丛中的陈王的长子封旭。他身躯周遭的芦苇随风前后起伏,残枝碎叶落在封旭的身上,想是在草丛中挣扎着往前爬了许久,旁边草上沾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和着雨水仿佛烟墨似的化开。而封旭的额头上顺着血肉模糊的伤口仍在淌着血,一滴滴顺着满头散乱的发缠溢着滚落下来,濡湿在家常的锦缎袍子上,跌入盈盈碧草间。 封旭的生命仍是顽强的,察觉到了有人来挣扎着抬起头,一双碧绿的眼睛,虽有惊惧神色,却在看见香墨的一刹那放松下来,他断断续续哭道:“香墨,救我” 封旭的母亲是波斯贡上的胡姬,一双蓝目肌肤赛雪,曾经甚得陈王宠爱,可是生下的男孩却是一双碧绿眼眸。那时陈王日日同胡姬腻在一处,虽明知胡姬不可能偷情,但仍旧是心有芥蒂,于是慢慢的疏远了胡姬,连带着对这个长子也不甚喜欢。 香墨长嘘一口气,快步上前蹲身抱起了封旭。比封荣大上一岁的封旭身量修长,香墨几乎抱不住,手臂一个失力几乎脱手,封旭却死死抱住她的脖颈,不肯有一点松懈。 香墨心下怜悯,抱紧了他一步一歪的走出芦苇荡。 突的就听见一声冷笑,就看见陈王妃的乳母李嬷嬷领着一群婆子带着一身狼籍的封荣。 李嬷嬷一脸狞笑的走过来:“香墨姑娘,你且不要管这事。这胡子杂种早该处理了,今日就交给我吧!” 这样的话便已经注定了封旭的命运,大雨滂沱中香墨湿透的身上被风一吹都冰的透心凉,惊恐不忍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李嬷嬷抓过了封旭。 封旭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蓦的紧紧抓住香墨的衣袖不肯撒手,嘶声喊道:“我是陈王长子,你们这些恶妇,今日杀我,就是我化成厉鬼也会回来报复你们!” 此时的封旭,碧绿若阴火的眼神煞气渗人,整个人也因而显得强硬凶狠了。李嬷嬷香墨俱是一抖,李嬷嬷则因做多了这种事,胆子更大一些,狠命一扯,呲啦一声,香墨的半幅衣袖已被封旭拽了下来。 封旭毕竟是皇族血脉,几个婆子无论李嬷嬷怎么呵斥亦不敢上前,急了的李嬷嬷索性扯过封旭手中的半幅衣袖就缠在他的脖子上,下手便勒。 杏子红的衣袖勒在封旭细腻青白的肌肤上,一时间香墨只觉得眼里所有的颜色都没了,只记得杏色与惨白中,封旭的脸就变得涨红。碧绿的眼前还垂着被打湿的一绺一绺的发丝,眼中的憎恨和哀求交织着落在香墨的眼中。 远处在伞下站着的封荣已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声仿佛一记重锤击在香墨的心上,香墨觉得的胸口忽然有什么往下沉陷,不停沉陷,她猛地上前抓住李嬷嬷的手,抖声喝道:“你疯了!五夫人就算了,他毕竟是世子,勒死他王妃也会说不清的!” 李嬷嬷虽觉得香墨说的有理,但仍不肯松手,枯树似的面皮上,皱纹纵横着聚拢在雨水里,便是冷笑的时候,那眼核亦往外瞪着,仿佛要吃人一般:“那你说怎么办?” 香墨手心里密密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却不再犹豫一把从李嬷嬷手里抢过了封旭,嘴唇则忽地扬起一抹笑意,声音中的温柔尖刻及冷酷,连自己都惊讶了:“就说他失足落水淹死的好了。” 手中的封旭由窒息得了空气还在咳嗽,加上额上伤势太重,根本无力挣扎,香墨一咬牙抓着他一把推进了碧液池。 连惨呼都来不及发出的封旭,在水面扑腾了几下,天青色的锦缎袍子在水间漾起,簇拥着雨落的涟漪,片刻之后就被微浪卷了下去,碧液池的水面只遗下一缕鲜红,在水面上留下的斑驳痕迹,晕开后瞬息间恢复了平静。 香墨痴呆了似的的看着,那红影里仿佛有哭唳的声音存在。 此时,下了一个早上暴雨已经渐渐止了,可香墨背上心中惊惧依旧止不住的直溢了出来,凉撤了骨髓。 封荣挣脱了婆子一下子扑到香墨的身上,放声大哭:“香墨!” 温热的感觉迎面而来,反而让香墨手足无措,过了半晌,方才揽住了封荣。 “世子,没事了!记得,今日的事以后谁问你都不能说!” 她的指甲深深的陷入封荣的肩膀,每一个字吐出时,胸中气血都在翻滚,就像有汹涌的浪头一浪高过一浪拍打着。然而这样的汹涌却让香墨的心智渐渐清明,眼中仿佛有火在燃烧,爆发出骇人的光亮。封荣在这样的光亮下,呆住了痴痴的看着香墨,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一旁的李嬷嬷这才反映了过来,勉强笑道:“香墨姑娘,还得向王妃覆命呢!” 香墨仰头一看,这才看见不远处打伞而立的婆子们的满脸惊惧,她也没再说什么,沉默的在清晨乌云后一点晨光的掩映下,迈步走向来凤楼,那样缓慢轻盈的步伐,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痕迹。 来凤楼内因掌了烛火,反倒比屋外要明亮。陈王妃已经起身,室内照例静悄悄的,只听得见檐下落水的声音。早点已摆上桌,青儿带了几个丫鬟摆箸盛粥之后就退下了。陈王妃坐在桌前沉默的听着李嬷嬷的回禀,久久不曾出声,几让人疑为是一个只着华服的影子罢了。 在漫长的等待里,窗外的乌云已经彻底散去,太阳露了颜面赫然又是一个明媚的晴日。逐渐灿烂的光镂穿了雕花窗子,弥漫一种令人沉迷的尘埃,落在陈王妃的无波的面上,几乎透明的晨曦给她赋予少许珍贵的生气,然而转瞬即逝。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半晌陈王妃才缓缓开口,描画优美的眉下眼角勾画着冷清的线条,只对着香墨说:“香墨。还没吃早点吧,来跟我一起吃了好了。” “谢主子。” 香墨微垂下细密的睫毛,唇线一抿,轻应了一声半坐在圆墩子。 白玉镶金边的碗里盛的是陈王妃每日必食的首乌芝麻粥,味道并不好,取的只是它的药用。陈王妃最恐年华逝去,也最厌华发早生,首乌黑芝麻俱是养发精品,因而陈王妃一头乌发到现在仍是墨一般的乌亮,不见一丝的白。 拿着象牙勺子一点点以无可挑剔的仪态喝完了小半碗粥,陈王妃才一面用尖起手指拈一颗胡桃糖,一面笑说:“做的好香墨,到底是你玲珑心思。” 香墨急忙起身福身道:“为主子分忧本就是奴婢的本分。” 正说着,守在门帘外的婆子大声禀报道:“王妃,德保求见!” 陈王妃一如既往半笑模样,微一颔首。李嬷嬷便挑了门帘,在陈王身边伺候的德保带了两个内侍进来捧了几匹新纱走了进来。 德保就要行跪礼,香墨急忙上前拦了,德保也不推辞,就势起身笑道:“回王妃,这是江南道新贡上来的,皇上刚赏下来,王爷叫奴才赶紧呈给王妃。一匹是镜花绫,两匹是单丝罗,两匹大繝锦,还有五匹八答晕锦。” 说着叫内侍一一展开给陈王妃细看,一时间只见满屋花团锦簇,晃得侍奉的室内的人都不禁瞪大了眼,陈王妃却只淡笑道:“不愧是贡品,好精致的花样。” 一旁的香墨看了陈王妃的脸色,忙上前接过一匹单丝罗呈到陈王妃眼前,转头却对德保道:“劳烦德保公公了,这么精细的东西,王妃也不能独享,怕是也得给几位姨娘送去点才好。尤其是刚进门的七夫人” 德保一个激灵,忙躬身回道:“其余的王爷都交给奴才按规矩配好,只先给王妃送过了才给各位夫人送过去。” 陈王妃这才加深了笑意,一丝似有似无的矜傲从高挑的眉角处扬起来:“来人,赏。” 德保等人领了赏下去了,陈王妃转头又对香墨道:“今年的衣料早就齐了,这些花样又太艳,这些个镜花绫、单丝罗和大繝锦就赏给你了。八答晕锦花样平常些,你拿下去给李嬷嬷她们吧。” 说完又从头上拔下了一支金錾福字簪子亲自戴在香墨的头上,用刻意拖得柔长的口吻道:“你平日也太素净了一点,这样才好看。” 香墨一时少许怔然地凝视陈王妃,随即马上俯跪在地喜极而泣道:“奴婢谢主子赏,奴婢对主子的恩德奴婢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 陈王妃唇际噙着一抹嗤笑,眼睛盯着香墨,身子却丝毫没有移动的意思,只高傲地站着。 “快起来吧,跟着我早点也没吃好,下去好好吃完了再来服侍吧。” 香墨磕了头出来,回到了自己房间的时方才摘下了头上的金錾福字簪子。 纯金上镂着精巧的花纹,猩红的宝石沁手冰凉。她慢慢抚摸着,面上浮起了酸涩讥诮的冷笑,净素的不戴什么插饰倚在窗前。 窗外明晃晃的阳光下,一早的暴雨早就蒸腾了个干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起 夜晚时分陈王妃早早睡下,香墨守在屋外,前院传来的丝竹歌舞之声本属平常,然而今夜完全不像平日里那种软侬温和的曲调,更加的喧哗热闹,已经过了午夜不见停止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势。香墨本就心绪不宁,此时更是觉得这不合时的喧哗,仿佛含着针从耳入侵,瞬间犀利地刺入身体。 起身来到屋外,茫茫夜色中,微寒的风激在肌肤上,眼前的陈王府无数宫灯燃起。 陈王是当今皇帝英帝的幼子,英帝子息单薄,只得三子。陈王的两名兄长因为争夺皇位最后蓄谋叛变已被流放多年,陈王虽未被立为太子,但已是英帝唯一的儿子,又喜好奢华热闹,所以偌大王府内处处皆是精心构筑。放眼望去,灯火不息,穿梭如织,一切楼台亭阁都拢在薄薄的光晕之中,照得繁华似烟。 丝竹之声愈加清晰,一曲奏罢一曲又起,香墨觉得一颗心实在是跳的越来越厉害,那一盏盏宫灯仿佛一双双碧绿的眼,含着哀求含着悲愤 心跳的仿佛似要自体内蹦出,她狠命咬住自己的嘴唇,才能压抑住自己去想。 同样当值的青儿也起了身,站在香墨身畔,一脸沉醉的听着鼓乐,艳羡道:“好热闹啊!”香墨勉力一笑:“是好热闹,今儿是什么日子啊?” “姐姐好糊涂,今儿是怎么了,一天都心不在焉的?”青儿一惊,奇怪的看着香墨:“定安将军大败了鞑靼得胜归朝,万岁久病不理政事,王爷率百官摆接风宴啊!听说是带着七夫人过去的呢。” 青儿紧接着又往室内瞄了一眼,做贼似的压低了声音:“她们说今儿王爷听说五夫人自缢身故之后,发了好大的脾气,所以今晚本应是王妃相陪的晚宴就偏偏带了七夫人过去。” 香墨有些呆呆的听着,片刻以后,才意识到心口有着那么一点疼痛,也不知是为了那日自己张狂欺负了一个将死的人,还是为了那个落在碧液池里的碧眼的孩子。 “就为了五夫人的事吗?没有别的?” “还有什么别的?这还不够严重?!” 对着青儿惊奇的目光,香墨笑着转眼避开,一只手心下意识的捂在胸口,疼痛在掌下片刻的延迟后,汹涌地涌上来。但是她压抑着,不敢出一点声音。 此时青儿轻呼道:“香墨你看,是巧蓝?” 香墨低头,也看到巧蓝站在来凤楼下朝着自己猛挥着手。她不禁一皱眉,踌躇了一下,转眼对青儿道:“你帮我看一下,我下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说完就下了楼,巧蓝见了香墨,一下子扑过来,低泣出声:“香墨姐,不好了!” 香墨愕然,随即恶狠狠地训道:“怎么了?大惊小怪越来越不知道规矩了!” 巧蓝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惧怕她,只急切地叫道:“燕脂被送去飨客了!” 香墨只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王爷今儿在七夫人那,燕脂正巧被派去送新培出的菊花,王爷就多看燕脂几眼。结果晚上的时候七夫人屋里的人就叫燕脂姐过去,也不知怎么的就让定安将军看上了,所以王爷下令,让燕脂飨客!” 香墨模模糊糊听着,但是那声音这样遥远。丝竹的声音,歌舞的声音,巧蓝哭泣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几乎淹没了她。心底如同着了火,焚着五腑六脏都。 飨客,女子就仿佛餐桌上最华丽的一道点心,呈给来客,用自己的身体博君一笑。王府里飨客的女子,好的被客人领了去做了侍妾,然而出身低微怎能不受人欺凌?更多的飨过客的女人,则是被分到了北苑,等待着下次的客人,俨然就成了家妓,那样的命运只是想到全身的血液就已经凝固。 香墨转头就走,最后索性放步飞奔,耳边有人急急呼唤,她听到了,却停不下来,身体似乎被禁锢着竭力向前拽着。 那是她的妹妹,一同玩耍长大的妹妹,骨肉相连的燕脂为了减轻她肩上的担子自愿卖身进了王府,她怎能,怎能看着燕脂就这么毁了自己的一生! 穿过了重重叠叠的月牙门洞,闯过九曲十弯的长廊,过了影壁就是前院。香墨放慢了脚步,深邃乌黑的夜色之中,屋檐下的盏盏琉璃宫灯赤霞朱锦地燃着,映着青石的甬路都成了火红。香墨就仿佛踩在火上,煎熬着维持着步伐。 前院有三厅,陈王用来待客的通常只有牡丹厅。牡丹厅厅门前有内侍把守,见了香墨忙伸手相拦。香墨举手一记耳光就挥了过去,打的那人一个趔趄:“王妃叫我来传话,拦什么拦,不认识我啊?!” 内侍捂着脸,因素来知道香墨的脾气也不敢动恼,只苦着脸赔笑道:“香墨姑奶奶,我们本也不敢拦你,但是里面” “少在这里给我装什么弄鬼的做出一副猥琐相,都说了我是奉了王妃的命来的,给我滚开!” 香墨一把就推开他,顾不得其他直直的往里就闯。 定安将军的侍从本守在外室,冷不防见房门推开,香墨闯了进来,不由得一愣,待回过神时,香墨已经推门进了内室。 牡丹厅的内室是赭色的木门,门角包有暗红的刻花铜皮,磕在墙上哐当一声,因室内极为宽敞,隐隐就带了回音。 床上的人一惊,开口问道:“怎么了?” 低沉而威严的带有惯于发号施令的自信,男子的声音下则是伴着香墨熟悉的低泣声,香墨只觉得心肺瞬间纠结在了一处。 抬眼望去,却见极大的内室用两个黄花梨木雕的月牙门分成了三层,内间的月牙门垂了金纱纹绣牡丹的幔帐,纱幔后落地烛台上点了一盏红烛,光晕漫漫,从漏雕有花篮牡丹的雀替间望去,却又见一层床幔,便如濛濛细雨间,只影影绰绰看见里面的月牙花架床,其余俱不真切。 两名侍卫也快步追了进来,却被里面的问话给问住,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回答。香墨一咬牙,跪在织锦地毯上,大声回道:“将军,奴婢是奉了陈王妃的命来的。” 里面的定国将军似是一愣,随即极静的室内便静只听得见窸窣的穿衣声,片刻后纱幔便被掀了起来。香墨抬眼极快的往里一瞄,只见燕脂半歪在床上,虽然满面泪痕衣衫却还算整齐,正满眼惊喜的看着她,香墨悬起的心悄悄的放了回去。 “王妃有什么急事非得这时候传话?” 香墨陡然一惊,这才发现定安将军陈瑞已经站在眼前。 已过而立之年的精壮男子,因只披了外衫,结实的黝黑胸膛半裸着,倒了一杯茶轻抿一口,漫不经心的看着香墨,虽然不悦,但唇角仍微微扬起。 香墨倏然有一瞬间僵住,四周死寂下来,黄梨桌上的一红烛在上好丝绢里跳跃。她单薄的背脊上已是密密一层汗,黏腻在肌肤上冰冷的似是在冻结着她,令人绝望。是的,绝望。她一路飞奔而来,却不知如何才能救出燕脂,或者说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根本救不出燕脂。 心一直坠落下去,往下,往下,香墨却轻佻的站起了身,脸上带上了微笑。那微笑从眼梢唇角泛出来,竟然带着绯色的妩媚之感。 “王妃的命令就是叫奴婢好好侍候将军” 香墨伸手将外衫缓缓解开,里面白色的内衫亦在指下带着轻微的声响向两边散开。 香墨的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未及换下的红色的肚兜。一瞬间,陈瑞锐利的眼不由一滞,香墨肤色微黑,肌肤在灯火下,呈现出一种细致的蜜色,甜腻的仿佛被抹上了层枫糖。 唇舌微动,仿佛舌底压着一块纯黑的糖,甜到有毒,又甜入骨髓。 七彩的并蒂花烛下如虹,嵌在一片放肆轻佻的猩红上,带着毫无羞耻的诱惑。凝视了半晌,陈瑞嗤笑出声,似是极为不屑道:“服侍我?” 那两名侍卫似也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也都笑出了声,亦带着无比的鄙夷。 香墨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笑,手指轻抬,绕过颈后。肚兜的绳结亦为金线镶绣,自她的指间滑落时,仿佛有了生命一样。 杏子红衫连着白色内衫半褪下堆在肘旁,暴露出了蜜色的肩和浑圆半裸的胸。许是因为羞涩,香墨双颊泛出异常的红晕,仿佛一朵盛放到了极处的牡丹只待君采撷。尤其,她的眼睛,眼波流转,异样明亮。 陈瑞的眼难以掩饰的氤氲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香墨弯目笑得更是媚意横生:“奴婢香墨。” 陈瑞沉思着,看着香墨,从头发看到腰身,最后缓缓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 “你们都出去。” 两名值夜的侍卫一脸暧昧的退了出去。 陈瑞一步一步逼近香墨,香墨只觉得自己连血液都在颤抖,几乎就想这样夺路而逃,然而她还是站在那里,纹丝未动,笑意嫣然。 陈瑞已站在香墨的身前,那样的近,近到了呼吸可闻。精壮**肌肤上散发出的热力,让香墨裸出的肌肤顿时起了战栗。 陈瑞凝视着香墨的时候,目光已经**淹没,他忽然伸手,手指探下去,慢慢的抓住了肚兜的绳结,将她缓缓拉向自己。 艳红的绳结,布料并不名贵,然而在夜晚的灯火下看起来,闪烁着金丝的微光,也柔得像一片云,在跳动的火光下。 香墨的心瑟抖了一下,却不是为了身前的男人,而是男人身后从纱幔中探出的犹带泪痕的面容。 “那么她呢?” 陈瑞只扫了燕脂一眼,伸手扳住香墨的下颌,低笑道:“自然是留在这里,你若是服侍不好,我就要她。” “那奴婢可得好好服侍大人才行了。”陈瑞的手唯一用力,引起了香墨略微的疼痛。她不经意地“嗯”了一声,引得陈瑞的手指缓缓转动,抚过她的脸颊,而后是嘴唇。 香墨终于控制不住自己,颤抖了一下,张口便含住他的手指,露出皓齿如玉:“奴婢可不要在这里。” 说罢转身,走了两步停住回眸一笑,眼角展开的时候,竟是极致的艳丽:“不如将军随奴婢到外室吧” 艳丽的笑颜带着艳丽的火,顺着陈瑞手中肚兜绳结燃烧过来,带着剧烈的**燃烧着的,陈瑞忍不住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外室间只有一张单人的藤床,想是为值夜之人准备的,被褥俱不是十分精细,陈瑞刚要皱眉,香墨已经扑了过来,细腻温热的肌肤贴合在身上,陈瑞便一下子失去了力气,被扑到在床榻上。 香墨坐在他的身上一件一件轻解罗衫,王府侍女的服饰统一的都是杏子红衫秋香色裙,她穿在身上本就摇摇欲坠,不多时便整个滑落于地,露出蜜色的姣好的**。 那件猩红肚兜甩在陈瑞的面上,他还没有来得及恼怒,香墨已经像极度饥饿的野兽见到食物一样,在他的身躯上唇齿一路向下吸食着 绯色的灯火透过猩红的丝绢,落在眼中,竟是孔雀翎羽一样流光溢彩的斑斓。 这光华让陈瑞一时迷失了,如同坠入五色的梦中,这样的女人竟似颠倒红尘的一场春梦。 当香墨舔食到他的手指时,灵巧温热的唇舌将他的手指深深舔舐进去,又缓缓推出来。陈瑞猛然感到,自己的**已经迸发到了顶点,再也无法忍耐! 陈瑞反身将香墨压在床上,在一个霸道而猛烈的深吻中,冲进了她的体内。薄薄的阻碍瞬间被突破,香墨只觉得自己痛的连呼吸的气力都没有了,不能透气的窒息感觉涌入四肢百骸,身体便僵硬在了那里。 陈瑞也僵住了身体了,撑身愕然道:“你还是处子?你这样大胆我以为” 随着陈瑞的动作,身下更是痛得入骨,香墨本能的想要张口呼痛,但又紧咬牙关的忍住,抬首环注陈瑞的颈项,强笑道:“是不是有什么打紧,奴婢左不过在图今后的荣华富贵罢了!” 她的声音甜腻的划过耳畔,可无法抵住陈瑞的厌恶,对贪婪的厌恶。 他带着这种厌恶律动起来,疯狂的几乎丝毫不留余地。深入骨髓般,一点一点的刺痛,从被冲撞的深处,似乎痛已变成习惯的快乐。 聚集在眉端,堆蹙在痛苦与快慰之间。眼前的烛光亦模糊起来,落在墙上朦朦一片。手挣扎着伸出又无力的落下,手指触摸到了床侧的墙壁,凹凸不平的精巧纹路摩挲着指尖的肌肤。那是牡丹繁复的花雕,牡丹厅的东墙整面嵌有“凤凰牡丹”砖雕,故此厅名得名为牡丹厅。而今香墨的手指她不由自主的在其上抓挠着,可上等的砾石砖根本留不下一丝的痕迹。 喘息着,香墨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呻吟声然后混合在陈瑞一阵急促的喘息用力中,在一种压抑到痛苦的折磨之后爆发的感觉在身体里崩散开来 陈瑞沉重的倒在了香墨的身上,室内间一时只听得到两人深深的深深的喘息声。 她竟天真的以为已经终于结束了,但也只是片刻的功夫陈瑞却又俯身过来,她再也忍不住哀呼道:“不要了” “还不够”陈瑞呼吸急促的一面咬着香墨的耳朵一面缓缓道:“你若不要我就去找她。” 冷酷的声调,唇中呼出的热气,等待着她的决定。香墨紧紧咬着牙,半晌抬起酸痛的几乎没有了知觉的腿,柔软的缠上了他的腰,象妖媚的白蛇。唇贴住了他的耳鬓,绯红的舌尖从嘴唇里探出来,若有似无轻舔上他的耳廓:“只要你还有力气” 香墨翕动的长长睫毛下,黑色的眼睛里带着异样的光亮。陈瑞再也无法忍耐,狂野的亲吻带着接近于粗暴的动作席卷而来。 暖色烟罗罩遮住了红烛的千重泪,透出柔和的烛光,映在香墨的脸上,唇上便染上了烟罗的灰,苍白而柔弱。香墨咬紧了牙关地忍耐住又一次被深入了内寮的涨痛,可是唇都在不由自主的抖。她抽搐般地哽咽着,手环住了陈瑞的脖子,用力地抓着,象是溺水的人攀住那段浮木,死也不肯放手。 奇异的声音夹杂着喘息声再次响起 折磨一般的欢爱长时间的持续,在最后达到顶峰时香墨则丝毫没有感到应有的恍惚,随着快感充斥的,只有一种深重的无力和抑制着随时会哭泣出来的感觉。 身旁的陈瑞很快的沉沉睡去,四周逐渐静下来,窗外天色已经微亮,浅青的光亮在犹有黑暗的室内脆弱的令人绝望。 香墨起身抱膝拥着被子,微微叹息一声。一滴泪就落了下来,只有片刻间隙里,她才能露出伤心,只是无人可知。 起身穿衣,然后自衣物中找出自己的杨木小梳,香墨坐在椅上轻轻整理着一头乌发。 “她是你什么人?” 身后蓦然传来沙哑的声音,香墨脊背一僵。她几乎忘记了他是沙场上纵横帷幄千里的将军,她何德何能又如何瞒得过。握住杨木梳的手指抽搐似的收紧,手指几乎被木齿刺破,嘴唇不觉已经咬破,欲恨起,转眼千念百转,却没有回身,只是缓缓地、静静地梳理着头发,隔了很久才道:“是我妹妹。” 承 巧蓝是早于宫使一日到的平洲。 定安将军十年来第一次返回东都,朝谒新皇。然而本应一个月前就到东都的队伍,被突如其来的暴热耽搁在了平洲。 平洲的驿馆是两进的院落,七月里即使是夜晚也似燃着火,炙热的连呼吸都被凝结住了,而巧蓝依旧披着一件漆黑的斗篷,在侍女引领下进了内堂。 院子里几株狭长的白玉簪开得如月皎洁,巧蓝身上犹带着玉簪的清香跨过门槛,伸手掀落兜帽的同时,一股极其浓郁的香气向她扑来,巧蓝一愣,细细分辨不由一惊,长居宫中的她知道,那正是长期礼佛的人才能沉淀凝结出的檀香。 侍女朝着向室内帷幕之后,轻声说:“夫人,人来了。” 片刻后,帷幕动了动。 室内数盏灯火光芒通彻,隔绝内外的锦帘,明明布料厚重,此时在灯下也变得极轻极软。交错绣着葱倩与黛紫飞鸟的锦帛帷幕,内室的人影淡淡照在其上。半晌后,才伸出一只蜜色涂着丹蔻的手,慢慢拨开了帷幕。 松花色的缠枝袖下露出手指,一串沉香佛珠漫不经心在指间绕着。一百零八颗的佛珠,佛头上的藏青色流苏一直垂在桃红色的裙上,随着微缓的步伐,慢慢扬起又慢慢落下。 看着那张因眉深目重而变得浓艳的面容,巧蓝眼渐渐模糊,只觉得香墨周身笼了一层晕光,缓缓跪在地上,颤声道:“私逃宫婢巧蓝,见过墨国夫人。” 香墨上前扶起她,微微蹙着眉,问:“巧蓝出什么事了?” 巧蓝抬头警醒地超四下看了看,方才眼神闪闪地看向香墨。 “有什么话就说,无妨的。”香墨遣下了侍女,才偏着头看她,那双似是被香火迷蒙了一样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说:“那人近两三年都不曾进过我的房间了。” 香墨说得毫不在意,巧蓝却不禁陡然一惊,沉默了半晌方才哽咽出声:“主子她在一个月之前已经薨了” 香墨闻言,只觉得心突然涨大了,挤得她透不过气来,耳朵里听了一个夏天的蝉声,像耳鸣一样震得她缓缓后退坐在椅子上。转眼盯着窗下白玉簪花,眼睛渐渐模糊,但她马上低头垂下了浓密的长睫,掩住了泪光。神态端然,可手死死攥住佛珠,心跳还是慢慢慢慢地渐渐沉重起来:“她最后都说了什么” 巧蓝低泣:“主子说,她很幸福,请夫人您不要挂念” 香墨鸦翼似的睫毛瑟瑟地抖着,良久,方道:“她是太后怎么送走的?下毒?白绫?还是五马分尸?” “那日主子去了康慈宫喝完茶回来,睡了个午觉之后,就腹痛不止,然后就” 却不待巧蓝说完,香墨猛地睁眼几乎是恶狠狠的瞪着她,厉声道:“太后为什么突然对她下手?!我以为就算她忍不住,也要等一段时日才对燕脂下手,为什么这么早?!” 巧蓝本不想说,却在此一瞬间,瞧见香墨眼中已凝了一团戾气,不禁心头一突,一时也不知如何,只嗫嚅:“因为因为主子和陛下有了私情,被李嬷嬷撞见” 室内的檀香凝悄无声息的固空,愈见浓郁,巧蓝的声音在耳边隐隐回荡,如同远在千万里之外。香墨手指与沉香佛珠紧紧纠结,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一阵恍惚,似是有一生那么长,却只是一刹那。 “所以,她说很幸福?” 巧蓝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是的,夫人,请节哀” “我知道了。我这里你也不能久留,你仓惶出逃,看来也没带什么,我给你准备些银钱,你走吧!走的越远越好”待侍女送走了巧蓝,香墨坐在那里很久很久,发不出声音,眼却愈来愈模糊,只在朦胧间看见室内的灯火,明亮的照着。一片耀眼到了极处的光芒里,燕脂的笑颜是恍惚幻在眼前,她看见燕脂站在陈王府的角门外,暮夏时落日迷离,明明是泪流不止,却依旧勉力笑着的燕脂。 那是姐妹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到现在,连她最细微的神情都还清楚记得。只是今生在不得相见,终究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香墨缓缓松开自己的手,狠力的将手中的佛珠扯下来,念珠穿在藏青的丝绳上,非常结实。只扯下了一个,剩下的珠子在线上轻轻地滑下去,哗啦啦的洒满了一地。这一响,让香墨一惊,方回过神从椅子上起身。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勉强微微颤抖着手脚来到内堂。一把将佛龛上供着尺余高的白玉观音惯在地上,羊脂白玉断成几截。她随即抄起鎏金香炉又砸向那些白玉碎片,一下,又一下直至将白玉观音砸的粉碎。 身上被汗湿透了,沿着身子淌下,倒似被刀子一道道地割开,血涌了出来。 第二日天气仍是炎热难耐,即使平洲驿馆花木浓荫,还是抵受不住暑气。陈瑞不耐,索性叫了戏班进来,在临水而设亭台里喧起了鼓乐,曲目是伍子胥传。一时水清乐来,倒也清凉一片。 平洲并不是什么繁华之地,因而不论伶人怎样将声音掐得凄凄切切,仍旧只让人只觉得恹倦。香墨强打精神去看,一旁坐着此次一同赴京的陈瑞和他的正室夫人安氏,新纳的第七房宠妾契兰。 安氏到底是名门出身,此时一面摇着手中内制团扇,一面蹙眉对陈瑞道:“按例先皇守丧三年,期间不宜乐宴吧?” 还不等陈瑞答话,契兰便拿着丝帕掩唇娇俏一笑,接口道:“姐姐,出来了哪里还有那么多忌讳,咱们只图个高兴就好了。” 安氏以扇掩唇,微微一笑,一派大家闺秀的仪态。只有坐在她身侧的香墨,才听见极为轻微的一声:“蛮子!” 而契兰正是出身南夷。 台上的人刚唱完伍子胥自刎前的最后一句唱词:“吾死后,将吾眼挖出悬挂于吴京之东门上,以看吴灭亡。” 那时香墨还在想,这个可怜的人,到死都无法看一眼自己的故乡。然后,宫使的报丧信就到了。 香墨面色如常,倒是安氏面上神色几转,脸上浮起一层十分奇异的微笑,慢慢地对香墨说:“妹妹节哀。” 语音温柔,仿佛感同身受的哀怜。 “也好,去了也是孝敬先帝爷,不算她福薄。”反观香墨扬声极为爽脆一笑:“还好这出戏刚好唱完了,不然今晚可得惦记呢!” 契兰冷冷一哼,毫不客气的揶揄道:“倒真想的开呢!” 香墨则仿佛没听出话外之意,仍旧笑说:“妹妹谬赞了” 契兰还待说什么,陈瑞已经状似随意的开口:“你的佛珠呢?” 香墨声音与神情一样含笑无波,一字一字都咬得极清楚:“不小心扯散了。” 戏散人散,难得的陈瑞也跟香墨回了房,在室内绕了一圈之后,伸手捉住香墨的下颌,细细地打量着她,微笑着说:“你那尊专程请了活佛开光的白玉观音呢?” 香墨仰首迎着他嫣然一笑,眼神晶亮,不答反问:“我们什么时候走?” 陈瑞忽的恍惚了一下,随即不禁失笑:“你究竟是聪明呢,还是糊涂?” 说罢忍不住伸手,抱住了香墨,香墨挣了一下,然后还是乖乖地把头靠在他肩上。 “有的女人高兴时笑得最漂亮,有的女人喜欢上一个人时笑得最漂亮,有的女人生气时笑得最漂亮。而你,别有所图的时候笑得最漂亮。 陈瑞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纱烫在她的肌肤上,近在咫尺的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香墨难以自制的起了一身寒栗,然而他们离得那样近,她连躲避也无处可去,只得任凭他用极冷的目光寸寸钉住她。 “我就是别有所图,你不也还是十年阻我赴京?” 陈瑞轻笑:“你知道了?有这么明显吗?” 他的声音在耳畔,那样坦然,坦然的令香墨生出一种难言的滋味,细细分辩,竟像是怨恨。 *************** 戏台是搭在平洲城内一处偏僻的空场上,锣鼓丝竹嘈嘈切切响起时,台下的人则是寥寥无几,戏台上的人已经见怪不怪了。在陈国,胡人的戏班在每个城镇初时受到的都是冷遇。 不多时,饰演卓文君的莫姬款款而上,金花银地子的长缎水袖轻振,髻上插着的金步摇顿时摇曳生姿,流水一般地淌出汉时往事,重重楼台下痴情男女,又是一场戏开锣。 微倾头,他的司马相如不用弹奏,只扬声高唱,唱的是一曲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眼风若有若无扫下台去,台下不知何时已是人头攒动,兴致勃勃看着听着。 待见到他目光转移时,不约而同的猛然爆发出阵阵喝彩之声。 他扬眉一笑,抬眼即不看卓文君,也不看台下,只是看向天的尽头。 尽头之处,一个烧的火红的圆日正在落下,火红霞云,横卧苍穹。映得他的眼,他眼下的平洲都染了一层橘红,然而似只是转瞬之间,圆日已经落在天尽头。黑暗迅速铺陈而出。 他目睹此景,本应哀愁感伤的心口蓦然就被一种莫名且强烈的情绪所感染,不禁扬眉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接着郎声高唱道:“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音色间已无了缱绻柔情,而是说不出的豪情壮志。 唱罢下台,后台是一间阴凉的屋子,青红碧翠的廉价戏袍累累地堆满了临墙几个木箱子,当中一排桌椅,桌子上是一排铜镜。他结果手帕胡乱擦了汗,正看见数十名官兵在后台翻箱倒柜的搜索着什么,不由皱眉问道:“怎么了?” 班主阿尔江犹坐在那里悠闲的抽着旱烟。“好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侍妾跑了。” 说完,磕了嗑烟杆,冷不防一阵风扑来,磕出来的烟灰又都落在阿尔江一直吹落在胸前的苍白胡须上。夹了烟灰的灰灰白白的胡子一路垂在天青的胡服襟前,也不在意,继续抽着旱烟,倒是他看不过,弯身替阿尔江擦着胡子。 莫姬坐在妆镜前一边卸妆,一边由镜里朝着一笑,讥诮道:“蓝青,是不是你又把人家的魂给勾跑了啊?” 蓝青并不理会莫姬,见搜索的人走远了,才迅疾地敛起眉峰,在微微上挑的的眼角,忽然散射出凌厉的寒意,对着阿尔江身后的幔帐道:“我知道你躲在里面,人走了你出来吧!” 那帐幔泛着焦黄的颜色,已是陈旧极了。蓝青说完半晌,幔帐微动,自里面走出一个女人。 蓝青眯起眼睛看着她。 出来的是妇人装扮的女子,看起来二十四五的年纪,身量不高,浓丽眉目倒也称得上是个美人。 “唉?还真是躲在咱们班子里了?!”莫姬惊得一呆,懒洋洋地站起身,擎了烛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尖锐地笑了起来:“不管你是谁,快走吧,别给我们带来麻烦!” 烛光晃晃的落在女子身上,如同游动的小蛇,粼粼照耀下,清晰可见女人身上月牙白的纱裙已染了沙尘,昏黄的污渍中仍能看出其上纹绣繁复的精巧花纹。蓝青不禁眉皱的更深,戏班子里这样的绢纱衣裳即便是上台也不用,不耐脏,不耐洗,禁不起任何撕扯,价钱却昂贵无比。 女人在蓝青冰冷目光下,仍坦然地微笑着,浑不畏惧,只是面上遍是尘土。目光缓缓转过蓝青和莫姬,最后落在仍旧抽着旱烟的阿尔江身上。迈步上前,福身一礼道:“老爹,求你带我走。” 这样大胆的说辞,连蓝青都不禁一呆。 阿尔江磕了嗑烟袋,笑眯眯的问:“你想去哪?” “东都。”女人毫不犹豫的回答,眸子里映着火,犹如火烧云霞,散发着炙人的灼热明亮。 迟疑了一下又道:“就是不能带我去东都,哪怕带我出了平洲也成。” 蓝青唇角不耐的抿成一条直线,打破了面上一贯的冰冷,现出了焦虑和讥讽搀杂在一起的神色:“老爹,别惹麻烦。” 女人似乎误会了蓝青的顾虑,迟疑了一下便很快的褪下了手腕上一对翡翠镯子,颈间的金锁以及发上的簪钗,流丽的金翠之光一股脑的都塞进了阿尔江老爹的怀里。 蓝青莫姬以及阿尔江一时皆被竟被骇住,呆了片刻抬手,蓝青细而长尖细若女子的手指,似乎是不堪重负地擎着宝石的戒指。其实不用看也知道,只戒指上镶嵌的锡兰猫眼就已经能买下十个这样的戏班子。 蓝青抬眼再次看向女子,蓝宝石似的眼瞳泛起微淡的波纹。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嘲讽:“你把你身上东西都给了我们,就不怕我们私吞了然后赶走你,就是到了东都你没有银钱难道去乞讨?” “我娘家在东都,家境十分殷实,倒不用我去乞讨。至于你想私吞赶走我,我便去跟我丈夫说,你们拐带了我私奔。” 女人悠然说着,声音柔和。因簪钗都卸了,本就凌乱的发髻就散了半边,戏台后的烛火并不明亮,斑驳的光影里。女人明亮到藏不住一丝阴霾的眼神看向蓝青,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弯弯的,竟有一丝很无邪的味道。 自知已经惹上了麻烦的莫姬,头痛似的摸了摸额头:“原本跟你私奔的情郎呢?” 女人的眉微微纠结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道:“卷了我的东西跑了。” 事实证明女人的同情心是极容易泛滥的,上一刻还在想怎么赶走女人的莫姬转眼就有些眼泪汪汪的看着阿尔江老爹和蓝青:“算了,我们留下她吧。” 阿尔江老爹笑意更浓:“路费虽然不怎么够,正好咱们也缺人,叫她帮把手打打杂也好。” “老爹!”蓝青一惊,声音也不由高了:“这怎么行?!” 女人却不领情,冷冷一笑:“你们别在这里唱红白脸,那些个东西够你们在平洲和东都之间走上十趟了!” 蓝青也不由得轻哼一声:“你不过是个逃妾,走出去你自己看看,除了我们谁敢带你?!” 说完,毫不客气的将阿尔江老爹怀内的钗环掷到地上。已经被踩乌黑青绿地毯上一时珠光飞溅,一枝金花簪子落在女子脚下,缀饰的璎珞犹在珊珊作响。女子一僵,但只能恨恨的站在哪里,手指不受控制地蜷曲起来,似是用了极大的力,已将自己裙捏出一条紧促的折痕,那双眼因怒瞪的浑圆,倒似一只被惹怒的猫,天真而倔强。 连莫姬都觉得十分有趣,嗤笑出声:“走吧,我带你出去。” 女子垂着头就待随莫姬出门,走至门口时不知是想起什么,缓缓回过头,一对清澈眼失了距荡似的,带着迷蒙的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蓝青心中猛地泛起一种怪异的感觉,这感觉仿佛是熟悉的,然而面上依旧淡漠,只一双蔚蓝的眼似是深不见底,烛光下流转动人:“你叫什么名字?” “香墨。”她缓缓开口,眉宇间锁着浓浓困惑:“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蓝青的眼不禁微微一眯,唇边轻轻抽搐,冷声对一脸讥诮的莫姬道:“莫姬你去带她下去换身衣服,她身上这身皮你也别贪小便宜偷藏下来,记得一定要烧掉。” 莫姬不敢再笑,连忙带了香墨出去。微摇的烛火落在窗纱上,一点点跃跃的光,而香墨从窗前走过的影,投到了窗纱上,剪影纤柔秀逸 直至那影渐渐从薄纱上消失。不过是短短几步的瞬间,反而漫长得犹如徒步走完整个黑夜。 直至隐隐传来莫姬肆无忌惮的笑语:“你可当心,别被蓝青锁了魂去。” 蓝青才知道自己一直屏住了呼吸。 承 在平洲又逗留了两天,甚至曾到驿馆为定安将军唱了一出凤求凰,蓝青等人才出了平洲城,往北而上。二十余名胡人组成的戏班子,人多的无法负担客栈的费用,大多时都是在郊外露营。 过了平洲的地界,酷热难耐的暑意便消散了许多。这一日戏班因休整所以不急着赶路,蓝青一觉睡到了晌午,出了帐篷,走不了几步便来到蜿蜒小河前。河里几名胡姬在洗着衣服,岸边树与树之间的系了很多绳子,洗好的衣服就晾晒在上面。那些衣服有些是戏服,有些是胡姬们日常穿的胡服,衣色灿烂,缠花绣金簇拥着枝条一样垂下来,尽管有绳子支撑着,仍然快垂到了地面上。绚烂中莫姬和几名同是伶人的胡姬坐在如茵草地上,远远望去锦绣胜戏。 莫姬等人和正在晾衣服的香墨香墨说笑着,胡姬肤色都极为白皙,香墨夹杂其中,更是衬得肤色若蜜。她的发同所有胡姬一样打散了披下来,青丝绳结上扭了桂花枝的花样,廉价的五色石榴石混着琉璃珠子在一股股细长发辫中填合,折射着阳光不断摇曳着。画目艳唇,倒比因是混血的缘故,黑发黑眸的莫姬更像是胡姬。 蓝青走的近了,看的更加清楚,香墨每说一句话都引得胡姬们开心大笑,自己也跟着笑,只是她的笑不似他见惯了的陈国女子娇作的掩唇轻笑,而是露出一口白亮整齐的牙,同胡姬们一般,爽朗的笑声飘几乎掩住了河水的哗哗声。 蓝青不禁冷冷一哼,这几天莫姬就一直在他的耳边唠叨,说香墨这样好,那样好,性子爽朗的不像是陈国朱门贵户的女子。可蓝青却嗤之以鼻,那女人明明热络的同莫姬她们说笑,可眉目灵活已极,显然是在察言观色,转眼垂眸时,就掩不住层层叠叠的堆花珠珞下眼角眉梢的愁意。不高兴还强作欢颜,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奸狡的陈国人惯常笼络人心的手段罢了。 蓝青再看过去时,才发现香墨已经看到了他,就听她扑哧一笑。迎着日光的乌眸随着笑意晕开来,蔚蓝的天影水色溶散在其中,朦朦一片,竟让他觉得微微的眩晕。 蓝青并不想理她,对她的笑视若无睹,正要离开。香墨却向他走了过来,她的身上穿着一件织着丁香花的素净薄青胡服,腰束的郭洛带上系着一串铃铛,金灿灿的在有些黯淡的半旧胡服上跳脱着,伴着发间成串柘榴石与琉璃璎珞长长地垂下来飘在胸前,随着她轻盈的步伐,碎玉似的清脆作响。 而她脚步移动时,蓝青才发现她并没有穿鞋子,条纹裤脚也并未束起,散散的带着**的足,每迈一步,便会带动一阵微微的清风,惊起脚下的草轻轻摇曳,恍似绕着她的赤足不舍盘旋一般。直到走到蓝青的身前,那铃声才终于停歇。 香墨立在蓝青眼前,肆无忌惮地打量了一番,才问:“咱们还有多少天能到东都?” 蓝青被她看的一窘,依旧不想理她,转身就走,香墨却笑着拉住了他的袖子。他无法脱身,就只能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道:“还有半个月就到东都了。” 说完蓝青抬起袖子,想挣脱她的手指,哪想扯了几下都没有扯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的一阵怒意,从脚底窜上来,一直到头顶。“怎么,你很急吗?情郎都跑了,还急着赶路做什么?还是你吃不惯凡是都得动手的苦啊?” 她的脸色倏然一变,咬了咬嘴唇似想说什么,然而终究什么都没说,拽着他袖子的手缓缓松开。 蓝青走了几步,又停住脚,转头对一脸看好戏神色的莫姬道:“厨房里缺人手,叫她过去帮忙。” 莫姬一愣,随即就想要说情,但看见蓝青的神色后,便嘿嘿一笑,轻咳一声后附和道:“都听大爷你的。” 蓝青迈步离去,目光从目光脸上迅速扫过,不曾停留半分。 晚饭前,蓝青晃进厨房的帐篷时,正看见香墨对着那只足有五个脸盆大的锅子和媲美铲子的炒菜勺子发呆。 “你还是不是女人?连做菜都不会?”蓝青几乎是用平心静气地,甚至带点温柔的口气“啊,我忘记你是从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和人私奔的侍妾。” 眼看着面前的人面色骤变,他的唇际不觉已擒了一抹笑意。 香墨沉默了一下,然后转头背过蓝青,非常轻地嘀咕了一句。 蓝青模糊的只听到几个字节,不由扬眉冷声问道:“你说什么?” 香墨见他没有听清,侧过头,立刻就颇为神气地翘起嘴角,灿烂地笑了:“没什么。” 一片烟火的油腻中状极狼狈的香墨,此刻却站得笔直地,烛光将她蜜色的脸孔涂泽金红,廉价的柘榴花在她乌密的发辫间却开得如火如荼。她的眸子甚至带着两三分得意地,直视着他。 本来在心中得意的蓝青,看着眼前这场景不禁有了些挫败感和一些其他的东西,可面上仍是维持着冷漠,眼在简陋的帐篷里一转,随即有了一抹小小的恶意:“我晚上要洗澡,记得烧一桶热水。” 然后看她呆住的样子,心理就忽然涌起了难以言喻的欣快。走出帐外时,连自己都不禁纳闷,为什么就是喜欢欺负她呢? “热水来了。” 清脆的声音响起时,泡在浴桶里的蓝青还来不及反应,帘子就被掀开,香墨拎着一桶热水走了进来。 一盏笼在牛皮纸里的灯影,在青布织成的有些脏污的帐帷上晃动,不大的帐篷当中,一只木桶散发着腾腾的雾气,蓝青的面孔就变得有些影影绰绰。香墨又走近了几步,才看清了蓝青打湿若缎的长发下,平滑舒展的眉端,和嘴角略上翘的弧度,英俊已极的样貌,不知怎的,香墨又一次忽然觉得似曾相识。 恍惚中蓝青几乎全身都缩进水内,羞恼交加的道:“怎么是你?” 香墨本转身想走,可是看蓝青的面颊不知是羞得,还是被热水蒸得透着红晕,越发衬得他的肤色若羊脂白玉。不由眼转了转,不退反进,走到浴桶前,勾起一个笑容,向前探身,深深望住蓝青湛蓝的眼睛,一边将一瓢热水浇在桶内,一边微笑道说:“诺古闪了腰,只好我来了。” “看什么看,放下热水还不快走?!” 杨木的浴桶内,水蒸雾气缓缓上升到了尺许的高度,向四周溢开,腻腻的粘结在肌肤上,带着一股暖暖的气息,在这盛夏的夜里,几乎让人窒息。 蓝青那乌黑发亮的发飘荡在水中,香墨伸手抬起他的下颌。他的脸上棱角鲜明深邃,覆盖着额际的刘海也被水打湿了,水珠从发际至眉梢,再至眼角,一直向下落在香墨的手心里。然后,香墨就看见了他右额上那道疤痕,许是受伤的年头长了,已经成了淡淡的一道白痕,但依旧掩饰不住的狰狞。 这狰狞忽然在香墨心底引起轻微的颤抖。 她笑,然后微微摇头,决定不去思考这无聊的颤抖的来由,只道:“美人如花隔云端。” 蓝青是个极度骄傲的人,此时面孔赫然一熏,火辣辣的,是耻辱,又似乎还夹有旁的什么,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先是垂下头,随即马上又抬头毫不闪躲,直直望回去,将一个貌似含情的诡异凝望维持了片刻后,道:“这是调戏。” 香墨轻笑出声,却伸出双手,用食指的指尖放在蓝青脸颊处,往两边扯:“调戏?小孩子,你才多大?” 她的指尖因沾了热水,触摸到蓝青皮肤的那一瞬间,心尖似被烫的猛地收缩一下,一传温热的暖流从心口抽搐一样地波动到全身,血脉突如其来地层层扩张开,心在胸口猛然就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失措地几乎连面孔都淹进水中,涨红了脸“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能接出个下文。 香墨已经笑着转身离去。 戏班走了十数日就到了风吉,已经微微凉爽的天气又陡然变得炙热起来。戏班照例现在城外搭了帐篷,要先派人到城里探查情况,原来应和蓝青一起的莫姬中暑晕倒,就变成了香墨陪他一起进城。 本来由东门进程的他们,在说了此行的目的之后,士兵则毫不迟疑的举枪一拦,道:“去西门进城。” 他们一愣,但也无奈又绕道西门,这次倒是未加阻拦顺利的进了城 风吉城内雕镂华阁,鲜衣怒马,密集的黑色的瓦砾被烈日下发着耀目的白光,没有一丝的风,反复爆晒街道都笼在几欲窒息的热气之中。 蓝青和香墨往东北绕,走过一条长长的街道,然后就看见一个巨大的木栏杆拦在了东城与西城之间。 一栏之隔的东城破败的惊心触目,饿得筋骨分明的人,尽量避免被太阳烤焦而躲在残垣断瓦下。还有数十个衣衫褴褛的人被把守的兵勇放进了西城,头上插着稻草,跪在栅栏旁的空地上待价而沽。 有的则倒在地上,紧闭双目仿若死去一般,听到脚步声才又勉力抬起头,蓝青一身胡服,赤紫缠银极为眩目的,亦不过是让那些混浊的眼晃动一下,随即重又阖上。 香墨一皱眉,拉过蓝青欲往回走,然而蓝青已经止了脚步,平日总是冰冷一片的英俊面容,此时一瞬中神色异常悲怜。 还不待蓝青上前,一对人便从他们身侧张扬走过,黑色锦衣家奴装扮的中年男子,拿着皮鞭在一众人中不由分说的就挥下。人们们不闪不避,偶有一声两声低鸣,挤挤挨挨地缩成一团,目中却露出了希翼的神色。 中年男子围着他们转了一圈,才用皮鞭挑起一个抱着几个月大婴儿的妇人的下颚,扬声道:“我家主人只要一个女仆,不要孩子,你扔了孩子跟我走吧。” 妇人眼中本充满了狂喜,却在男人一句话间跌个粉碎,伏跪在地,哭求道:“老爷你行行好,连着两年的旱灾让所有的收成都没了,我若扔了我儿,他就断断没有活路了!只要你让我带着他,让我做什么都成,我保证不会耽误干活的,我保证!” 男人将皮鞭一甩,啪的一声脆响,如同他的神色一样的无情:“不成!要不都饿死,要不你跟我走!” 妇人抬起头,脏污的面上转动惶惑的眼,犹豫了许久,终不肯撒开手。她怀中的婴儿,似是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慌乱的发出哭喊,细细的仿若猫叫一般。 香墨狠狠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别开眼,就看见她身侧的蓝青,手紧紧地握着,指节都攥得发了白。 蓝青茫然四顾,守卫的士兵和身后偶尔经过的齐整明丽的人,面上都是一片淡漠,人人都视而不见。 他忍无可忍,大步走上前,把怀中的财物尽数掏出,一部分给了那妇人,一部分给了其余人。 “拿去吧。” 妇人和众人愣了好半晌,然后猛地磕头:“公子,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那本来要买妇人的家奴也没恼,只是看着蓝青冷冷的讥讽的笑着。 香墨的脊背猛然僵住,面上依旧是一片淡漠,只有背在身后的秀丽十指,不可遏止地战抖着。 直到蓝青在她肩上推了一把,才回过神来。蓝青一面拉着她走,一面道:“还不快走!” 说完湛蓝的眼扫过来,那目光却也是淡漠得仿佛带着一丝鄙夷的凉意。 “真不明白你们陈国人,心肠怎么这么狠,这要是在陆国,才不会有这种事情。你们这里的女人也是,身份越是显贵,就越是不笑。即便是笑,也是皮笑肉不笑的,真是搞不懂你们陈国人。” 香墨跟着他越走越快的步伐走着,天若燃火,脚下则仿佛生了烈焰,一步一步灼烧沁骨。 两人到底是耽误了出城的时辰,城门上了锁,无奈就在城中一处客栈住了一晚。辗转了一夜的香墨天还未亮就醒了,偷偷穿衣出门,来到东西两城的交界处。果不其然就看见那一大一小两具尸体,衣衫破烂,面孔肮脏的满是沙泥,一看就是被多人围墙践踏过的。 她拿钱雇了辆马车和两个人拉到城外挖坑埋了,母子两人一处新坟前,她站在坟前的无字木碑前。 “你们也莫要怨,世道循环就是这样,下辈子投胎托生个好人家,要不就别做人了。”香墨低声自语,眼睛望着无字木碑,烈日映着烤焦的黄土,她摘下自己发辫上的一束石榴石,系在木碑上,难得一阵风起,石榴石在风里轻轻地飘着,倒像几双蝶儿在飞。 “我知道不给你们食物钱粮你们就会饿死,可是给了,这么多饥饿以待的人给不给你们都得死,这就是命,下辈子还是不要做人了。” 她哽咽了一下,又道:“对不起,帮不了你们” 四下里静极了,陪着香墨的只有路边枯树纹丝不动的树影,冷不防一声石子跳落“噼啪”一声,香墨惊得一战,抬起头惶惶地朝四下看了看,忽见树后的蓝青脸色略有些灰白,目光定定的看住自己。她一震,随即低下头,避开了那刀子一样的眼神。 “原来是这样。” 蓝青微微蹙起眉,慢慢地点了点头,瞧着那处新坟好半天没有说话。然后也低下头,一滴泪就滴落到了干裂的黄土之上,溅出一点阴暗的,徐徐道:“原来我以为救了人,没想倒是自己害死了她们。” 香墨猛地抬头,目光灼灼看住他:“你救不救他们本都会死,难道你要说普天之下的灾民都是你害死的?” “可是” 此时日已中天,灼灼的似下着火,枯树上的蝉音杂着干涩的呜咽传入耳内。香墨本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这样的声音早就听而不闻了,然而不知怎地,此刻却心底一阵发酸。 她伸手抚上蓝青白皙的面颊,那双晶透蔚蓝的眼眸几乎是哀求的看着她,显出了意外的脆弱。她咬紧牙关,忍了一忍,终于还是没忍住,说:“害死他们的不是你我,不是天道,不是人道” “而是王道,是吗?”蓝青低低苦笑,然而马上又高声道“我若是陈国的王,绝不会让自己的百姓过这样的日子。” 那气势则似吞没了万里江山的蛟龙。 香墨那一瞬不禁心生惊骇,但随即便只以为自己眼花了,笑了笑,拉起他的手,说:“走吧。” 走远了的蓝青悄悄回头,几只乌鸦掠过。焦土千顷,鸦声嘶哑。浮华饿殍,因这王道而死的这对母子,都只不过是沧海一粟。身居皇位的皇帝,高高俯瞰着这一切,不知是没有看到,还是看到而无动于衷。不论是哪一样,这个国家都病了,病入膏肓苦的却是在这片土地上用自己的手和身躯生存的人。他想帮助,不是一个,而是所有,可是他终究是无能为力。 承 回了营地的当夜蓝青就开始发热,阿尔江老爹仍是抽着烟袋,不紧不慢的模样,只着人拿出配好的两副药给蓝青送去。香墨一路走来,知道胡人一向粗心大意惯了,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刚要举步,一直蹲在地上抽烟的阿尔江老爹磕了嗑烟袋,缓缓道:“那孩子,从小到大生病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去不去看他,他都能熬过来。” 香墨吃了一惊,蓦然停住脚步,迟疑了半晌,终究还是往蓝青的帐篷走去。 冰冷的水里,蓝青在做着梦。 梦里的自己,还是很小很小的样子,一双冰凉的手臂抱着他,穿梭在密密的芦苇当中。 那人的手柔软,然而冰冷。 他深深呼吸着,片刻后,才意识到口中弥散着浓重的苦涩,在他的呼吸之间,已经灌满他的胸口。 蓝青缓缓张开眼睛,正看见香墨,一身淡色胡服,发辫中凝结的石榴花已在昏暗烛光下失了颜色。那双同样朦胧了的眼,不闪不避,定定望住他。 蓝青不知为何就满足的叹了一声。 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熠熠的光芒点燃了昏暗的周围。 “既然醒了,就起来自己把药喝了吧。” 香墨一手端着药,一手禁不住又伸出,将蓝青略长的刘海向两边掠了掠,然后覆在他的额头上。 她的手暖暖的,这样的夏日里覆盖在额上并不舒服,反而有些腻热。然而蓝青并没有推开,也不起来,只躺在那里缓缓闭上眼,懒懒的有些无赖的道:“你喂我吧。” 香墨愣了愣,俯身下去,扶起他把药送到他的唇边。 蓝青喝过药却依旧偎依在香墨的臂弯中,一缕发辫顺着她俯下来的肩颈飘垂下来。他随手绕在指间,香墨一震刚要挣脱,蓝青却忽然捉住她的手,呼吸软软地吹在她耳边,轻声说:“不要动。” 香墨的身体立刻僵住,想要伸手推开,但看他因发热而烧得赤红的面颊,便又不忍。 蓝青却只是伸出手,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颊上,他抬起眼,很柔软地笑了一笑,轻声说:“就这样陪着我。” 他的手纠缠住香墨的手指,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叹息的尽头,她只觉得自己从指尖到发梢,都有一种被依恋的感觉。 蓝青闭起双眼。 他做着这样的梦,许多次。 但是这一次,他希望这样一直不要醒来。 戏班子没有进风吉,而是在蓝青病好之后继续北上,这一夜照例扎营在荒郊。蓝青半夜起来,在无法入睡,于是披衣出了帐篷,却看见香墨在篝火,席地而坐。举坛而饮,举止豪放爽朗毫无陈国女子的扭捏姿态。夜已深了,篝火也燃的将尽,但仍映得香墨半面流金,衬着她发间的璎珞坠饰,似铺开的点点繁星。 蓝青坐在她身旁,接过她手中的酒坛子,仰头就饮。酒刚一入口,蓝青便不由撇唇道:“对了水的烧刀子,这么烂的酒你也喝?” 香墨好像喝多了,并不理他,闭着眼好半晌才低低道:“你多大?” 蓝青恍惚了一下,那张苍白的脸迎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毫无神情地昂起,又是一大口,散发着辛辣刺烈的劣酒,让他不由皱紧了眉:“不知道。” 香墨望了望他,又立即低下眼去。 碧蓝的眼被酒气所迷蒙,细密的波光漾起,好像一种脆弱。 “我真的不知道,大约十岁的时候我被阿尔江老爹捡到,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所以连自己多大也不知道名字都是老爹给的。” 香墨一时语塞,眸光转动间便不由细微地颤动着。蓝青本是一脸不在乎的笑着说的,然而她那一瞬的波光,潋滟而温软,柔软的带走了他的哀伤,他的心痛,一切都似融化在她的眼波间,竟想从此沉沦。 “可老天毕竟待我不薄,把你给了我”他看得入神,不自觉地说出了心里的话。猛一惊醒,竟不敢再看香墨,转头望向篝火忙忙地想找些别的话来岔开:“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那个丢下你跑掉的情郎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去东都是不是去找他?” 香墨拿着酒坛的手微的僵了一下,终于举起,仰头灌下一大口之后深深的吸了气,才道:“我其实说了谎,我没有什么情郎。我跑出来只是着急去东都,而我丈夫不准我去。” 蓝青一惊:“为什么?” “这话说来就复杂了,十年前我是飨客给我丈夫的女人,恰巧被他看中带回了府中。以色侍人焉能长久到了现在他已经有了第七房妾侍,不过也没关系,我们彼此都没多少感情。按理说,我这个不得宠的妾境况应该很糟,可是我的妹妹为了保护我,嫁给了我原来的主人,那个比他大了整整三十岁的男人。于是我娘家满门皆有了金钱地位,我则可以与我丈夫的正妻得以平坐。” 香墨把酒坛重又递给蓝青,神色倒是神情淡然,仿佛只是说着极寻常的一件事。 蓝青心里却一紧,任凭平日心思机敏,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望着她掩着那一双眸子的低垂睫毛微微地颤动。 “这样不是很好?” “十年后今日春时,我妹妹的丈夫死了,一个月前我妹妹也死了。报丧信到平洲之后,我的处境有了一点变化。我丈夫和我妹婿的正妻关系不是很好,甚至说彼此忌惮,而我一直被怀疑是她派来的密探,所以十年来他从不让我上京,连东都来的书信都是被他先拆阅再给我。如今形式险峻,他更加不会贸然赶赴东都,自然也不许我去。” 干柴烧尽,火猛然窜升,爆出毕剥声响。香墨说到此处五内如煎,烧刀子的酒气似真的化成了一把刀子刺进了心口,一腔沸血似要喷薄出来。她以手掩面,用尽全部气力,将那一腔悲愤强咽下去。 “十年我七岁卖身,十七岁离开。给了她的只是十年不怎么安逸的日子,于是她还给我,也是十年。她只道是我舍身救了她,可是我只知是自己害了她她的丈夫性好渔色,喜新厌旧,那样一个人!她丈夫正妻的手段,是怎样厉害,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妹妹,她处在其中,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连想都不敢想我礼佛念经,日日求的拜的,只是她的平安。可是求有什么用?!拜又有什么用?!” “她死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无法见到,现在我就是死也要到东都去无论如何也要感到东都,哪怕是一具骷髅,我也要” 猛然袭来的泪意几乎冲出了双眼,她紧闭着眼,极力压抑着,最后还是嘶喊了出声来。 蓝青一时五味陈杂,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中千言万语几经几转最后到了唇边只化成淡淡一句:“好了,我都知道,难过就哭出来的吧。” 这样淡淡的一句,却让香墨心里面忽然安定了不少,她猛地抢过酒坛,仰头就饮,眼望着天空,酸涩逼回了泪,心间虽仍旧疼得厉害,却也不那么难熬了。 “没什么好哭的,在陈国,女人不过是餐桌上一盘点心,任人品尝狭玩。这是命,我早就认了。” 蓝青半晌无语,香墨她自顾擎着一坛烈酒,便如身后倚着的杨树般,一动也不动。蓝青见她仰着的脸上露出极惨痛的神情,以至令人心惊。一路行来,以她的性子,这样袒露自己的情绪,倒是第一次。于是,蓝青缓缓叹了一口气,面色渐渐温柔:“其实,我去东都,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自己的父母,因为我心底总有个声音对我说,一定要来东都。但我也清楚,十有**是找不到的。” “这些话除了老爹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说好似在哪里见过我,其实我也这么觉得。”说到此处他有些羞涩的笑了一笑,也仰头看着夜空,看那乌黑如墨锦的天上,织绣的星斗无声闪耀于上。 他慢慢呷着酒,一字一句说:“等到了东都拜祭了你妹妹,你愿意跟我会陆国吗?” 听见这样语带羞涩的话,香墨似稍感意外,慢慢地转过眼睛。眼前的篝火顺着微风,在风中摇曳起伏,正映着她那一双波光流转的眸子。蓝青突然发觉,这双眸子此时朦胧的竟无法分辨清楚她的神情。 半晌,她脸上才露出一丝浅浅的苦笑:“我已年老色衰,你才多大?最多二十一二,小孩子” “我不小了,我是认真的!” 蓝青几乎是嘶喊出声,香墨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此时此刻才明白他说了些什么,过了一刻工夫,手掩住唇却与仍止不住颤抖,颊上晕染了两抹嫣红,血脉中急速奔流着酸楚的幸福。 蓝青伸手抓住她的手,低声道:“香墨,到那个时候,你愿意跟我回陆国吗?” 香墨许久不言语,蓝青的眼碧蓝的滟光交织暗涌,稀薄的火光映在其中,变幻迷离。她缓缓的抽出手,慢慢喝尽坛中最后的酒,才说:“让我想想好吗?” 说完时,她已缓缓倚在他的肩上,蓝青便不由粲然一笑。 从钦勤殿出来过了肃政阁前的烟柳夹道,就是含珠宫。一个女人的十年荣华便都在这座奢华的殿阁中,如今没了主人,却仍是陈宫中最耀目的一处宫殿。含珠宫前的那棵梅子树压满了熟透了的青梅,仿佛是知道自己命数已尽,不顾一切用所有气力压弯了枝头。 封荣信步走到树下,照着树干就是一脚,树一颤,枝上的梅子就落到了封荣兜起的前摆上。他拿起一个,余下的一股脑地落到了地上,极尽华贵细细织了翟纹的浅天青色衣摆,却已经是脏污一片。 封荣将梅子拿在手里,也不擦拭,更不待跟在身后的德保阻拦,就咬了下去,随即酸的他皱紧了眉眼。 还要咬第二口时,张扬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哎呦,万岁爷,您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那青梅里是有轻毒的,可吃不得!” 封荣并不理会,倒是德保一惊转头看过去,太后李氏一身铺金茜红的薄绡衣裙,乘在步辇上,在十数花团锦簇的宫人围绕下,已经到了近前。而说话的则是走在前面的李嬷嬷,德保连忙领着内侍将身子往旁边一避,跪了下去。 李嬷嬷看封荣站在树影下,因是背对着,所以瞧不见他的神情,但仍不自觉的打了个冷战,仿佛有冬日里带着刀子的风,刮到了身上。她一个寒颤,忙跪下叩见。 李太后从步辇上下来,走到封荣身前,略带了焦虑的轻呼道:“皇帝!” 封荣这才转过头,又把那颗酸的要命的梅子凑到嘴边,轻轻慢慢的咬了一口,语气倒似像小孩子在撒娇一般:“母后,我每日都服毒,这点怕什么?” 李太后脸色微微一白,不由得想起封荣小时接二连三中毒的事情,心悸的到现在还在后怕。因今日接见外臣,妆饰也分外隆重,发髻上凤凰步摇上足赤黄金的璎珞坠着,也随着颤颤的轻微作响。 封荣则并不看她,两三口抽紧着五官吃完了梅子,便看到李嬷嬷怀里的两卷画轴,眼睛转了转了,笑问:“那是什么?” 李太后脸上这才微微浮起一抹笑意,伸手抓住封荣,将他引到梅树不远处的凉亭内坐下。 “按例你要守丧三年,所以不宜喜庆之事。可是你已经是皇帝,就应该充实后宫。” 亭子里的石凳上铺设杏黄锦垫,黄缎毡子铺了地,亭外烈日下一个内侍手中还捧着纯金的鸟笼,笼子里的一只黄鹂,毛色是极为清澄的碧绿。黄鹂叫的清脆,李太后声音轻柔温和,柔软地伴在黄鹂的叫声中,仿若一个慈母。 “你那个皇后,现在就是个药罐子,指望着她开枝散叶我是指望不上了,这些你看看好不好,好就招进来。” 德保接过李嬷嬷手中的两卷画轴,呈在封荣面前一一展开。他打着哈欠,扫了一眼,然后看着左面的执扇清丽少女,不由微微凝视片刻。 “跟子溪好像。” 子溪是丞相杜江的长女,比封荣大一岁,十六岁的时候嫁给了十五岁的封荣,如今已经是陈国的皇后。 李太后描画极为精致秀丽的眉不由微微蹙了起来:“那是杜丞相的幼女,皇后的妹妹。” 封荣又指着右面的红衣少女,道:“这个跟母后好像。” 李太后的眉端般这才缓缓放开:“这是你表妹李芙,你父皇葬礼的时候,不是还看过她。” 封荣只含糊的应了一声,就不再言语。 太阳渐渐转移,午后的阳光仿佛暴雨般倾泻进了亭子,极为刺目。一名年纪稍长的女官已知情会意,用铜色描金的托盘捧着白玉荷叶盏盛的冰镇玫瑰露,款步走进了亭子。封荣歪在石桌上,并不起身,只仰起脸来对女官一笑:“你喂我。” 女官似早就习惯了似的并不惊慌羞涩,若无其事的拿起了白玉荷叶盏,送至他唇边。封荣几乎是靠在女官饱满的胸上,轻佻的让李太后几乎耗费了全身的气力,仍抑不住直呼其名的喝道:“封荣!” 几乎是置若罔闻的喝完了玫瑰露,封荣仍旧仰着脸,等着女官拿着丝帕给他拭净了唇角,才嗤地笑出声来:“就子溪的妹妹好了,母后也说了,国丧嘛。” “你表妹呢?” 封荣却不答话,本就不大的亭子内一时静极了,只听见黄鹂有一声每一声倦懒的叫着。午后闷热的光线里,封荣的常服是极薄的浅天青,左襟绣着一条夔龙,血一样重重的鲜艳。他终于缓缓坐正了身子伏下身子去,襟上扭曲了夔龙便跟着一点点伸直,声音沉静如水,缓慢一字一句:“朕不喜欢她,不要。” 李太后什么也没有说,就起了身,待扶着宫人的胳膊坐上步辇时,才说:“由不得你喜不喜欢,你”“那就一切都由母后作主好了,朕都听母后的。” 封荣突然开口,丝毫不顾及礼数,截断了李太后的话。步辇已经走出了几步,听到这话,李太后几乎是惊喜地回头。 这样望去,只能看见封荣嘴角竟然仿佛是笑意,那双乌黑的眸子中,神色流光闪动的极快,快的让李太后的心骤然就沉了下去。 回了康慈宫,李太后的兄长官拜户部尚书的李原雍已经等了好一会儿,想是等得急了,额上面上密密的一层汗,也顾不上擦,更不顾不上礼数,便急切的朝着李太后的问道:“成了吗?” 李太后眼风一转,殿内服侍的宫女内侍就都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她精致眉宇间添上隐约一股愁郁,道:“这事我看就算了吧,恐怕是不成,给芙儿另在京中旧族里找一处好人家,她将来过的幸福才好。” “太后说的轻巧!”李原雍闻言几乎是暴跳如雷:“你现在是太后没错,难道你能保证活上百年?幸福能保住我李氏?你莫忘了,历朝获罪牵连不过九族,只有我陈是诛灭十族!你怎么也得为我李氏的将来着想吧!” 李太后没有理睬他,转身来到洞开的窗前,窗外的大陈宫入目,满眼的是孤冷的朱红璨金的颜色。晌午后天闷热得出奇,连一丝风也没有,火燎一样的热,李太后却觉得铺天盖地寒冰迎面袭来,正从心到身,连同魂魄,都是冰凉。她缓缓扬起脸来,双眼掩盖在睫下,看不出神情,唇角抽起一丝迹近于无的冷笑。 “我为咱们李家着想还不够吗!”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惊诧于声音的激扬。李原雍看惯了她平日阴冷暗藏,竟是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模样,知道她当真是动了怒,这才缓和了语气:“太后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李太后亦不由叹了一口气,声音轻弱,像是个倦怠极了似的:“那孩子的脾气我这个当娘的如何不晓得,也不知道是我教的太成功还是太失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也一定要到手,不想要的宁愿打碎砸烂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要。” “你是太后,他的婚事你说了,他就必须得听。我们不能让杜家专美于前,说得难听些,你死了难道要让杜江那老匹夫在我李氏坟头上拉屎?!” 一句话就仿佛这天气,把李太后的五脏六腑都烘焙着,煎烤着。她两手紧紧抓住刻花梨木窗棂,下唇咬碎了胭脂的朱红,鬓边的黄金璎珞轻轻摆动,却是在笑。 “我知道了,你放心。哥哥。” 最后一句唤的极轻,如耳语一般。 望着那艳丽的与年纪不称的笑容,李原雍的心才渐渐安定了下来。 承 李太后走后封荣一个人在亭子里犯了困倦,内侍搬来了织锦的倚榻,他就不觉睡去。天闷热,亭子反到比殿内凉快些,内侍在一旁执了宫扇,缓缓招着凉风。封荣模模糊糊睡熟了时,忽听德保的声音轻唤:“陛下?” 封荣最厌恶熟睡时被人吵醒,德保明明是知道的,可停了一会儿,他还是轻声道:“文安侯府里来人了。” 封荣骤然张开眼,此时日头已近西山,眼光中映进的最后一点沉重灼热,铺天盖地的化成不可直视的炽烈。“她回来了?!” “是,来人说墨国夫人一进府门,文安侯就把他遣来回禀陛下了。” 封荣唇际缓慢绽出了笑容:“还算他佟子里识得眼色。” 说毕风也似地起身就走,薄青的衣摆几乎飘扬起来。 封荣微服到了文安侯府时,最后一线夕照隐入天际,黑暗骤然铺散开来,暮色里,满府寂静只隐隐传来几声更鼓,想是佟子里早就提前吩咐妥当,他们一路没有惊动任何人便被引到了内院。 内院的偏厅位置极为隐蔽,南面是粼粼的池水,北面一排紫藤遮了窗子,密密阴浓油绿,内侍手中的一盏灯笼,在眼前扯出一道七彩虹光,藤间夹了一朵朵嫣紫的瘦花,严不透风的遮住了他们的身影,从花藤的隙中却可以清晰看到室内。 文安侯佟子里几乎是伏跪在地,哀哭道:“妹妹,自从燕脂死了,这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好歹你也是先帝爷亲封的墨国夫人,咱们佟家满门可都指望着你了。” 从封荣的角度只能看见女子的背影,茶色的裙在灯下如暮色里的一簇花绽开至地,腰系着一条纯白丝带,白得触目惊心。封荣心一紧,一时甘甜辛辣交织而过,周身血脉奔涌,仿佛似是醉了。 “佟家?哪里来的佟家?咱们是连姓氏都没有的奴婢出身,国姓陈字去耳为东,先皇宠爱燕脂,才赐了谐音佟姓给咱们。没错,我是被封墨国夫人,可说到底不过是人家的小妾。你才是先帝亲封世袭的文安侯,你一个大男人,不护着妹妹,怎么好意思就全都指望着我了?我呢?我指望着谁去?!” 香墨稍稍侧侧过头来,仿佛在隐忍着什么,神色全然不似高扬的声音里的又气又恨。 封荣只觉得有一盏炽热的烈酒哗一声泼洒在了他的胸臆,心脉中奔涌的鲜血也带了酒的灼辣,魂魄像是要脱离躯壳浮游起来,滚滚的也不知是痛还是醉。定定地看着,再也无法满足这样窥视,他扬手打开树藤,迈步而出,沉声说道:“指望朕如何?” 室内的几盏烛火的明晃晃的燃着,罩上的灯纱竟是鲜艳以至耀目的红色,仿佛灼人的风拂入满室,香墨猝然转过的身影就深陷在这一片如昼的红色中,联珠团窠纹藕衫,衣袖与腰间的纯白丝带轻轻飘拂。一瞬间他眼前只是耀目的红,像是被一段红纱捂住了他的眼。渐渐眼神缓了过来,一直刻骨铭心的人,面目早已在心中模糊了,此时鲜明的映入眼前,倒仿佛只是一个将睡未醒的梦,稀薄脆弱的一触即逝。 夜已深重,但白日的烈热却没有一点消散,而香墨眼前的男子,仍旧披着墨纱的斗篷,身形都遮了大半。十年的光阴,当年近似懦弱的孩童已经成了大陈的帝皇,只有那一对清澈的桃花眸子瞳仁,依然未变。 “陛下” 香墨望着封荣,惊诧的眼睫扑闪了几下,过了一阵子,才想起什么似的,就待跪地行礼。 封荣勾起一个灿烂的笑,没有半点犹疑伸手紧紧抓住了香墨的手。 “不必多礼。”封荣忍不住的一直在笑:“还记得小时候在陈王府,你也常站在廊下这么骂人,脾气大的不得了。” 然后又抓住她的肩,低头凝视着她:“十年过去了,你还是没变,香墨。” 她昂起头,发间簪着一朵硕大白缎花,坠着的同色的流苏自她左鬓上垂了下来,颤颤拂在耳畔。血雾一样的火光闪烁在封荣脸上,眼眸和笑容都是一片清澈,而他的手却是那样凶狠的气力,几乎要将香墨她寸寸捏碎。 香墨犹在清澈与疼痛间恍惚,蓦然的就觉出什么一片温软贴了过来,触在唇间。她猛地一震,封荣已经撤回,那触感还在,她由诧到惊,由惊到惧又由惧到怕怖,打了个寒战。心思几转,最后之用幽瞳望定了他,勉力笑道:“我叫人给陛下准备茶点。” 香墨往后退了一步,封荣上前逼上一步,香墨又退一步撤出身,借着斟茶的功夫转眼四望,背脊就一阵发凉,她的兄长早就没了踪影。 她一路风尘仆仆,一进门就被兄长安排了梳洗,并未来得及打量室内,如今看去,桌椅俱覆了红色的织锦,细密而繁复的花纹,连灯上的纱罩都是耀目的鲜红。 倒似新房一般。 这个认识,让香墨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手中一个不稳,茶盏就摔在了地上,顿时跌了个粉碎。 她缓步向门边退去,仍旧扯着笑说:“怎么没变,陛下已经长大即位,臣妾也老了,嫁作他人妇。” “那陈瑞呢?怎么没跟你一起进京?”封荣轻轻一笑,低低的一声,极艳亦极轻蔑。 香墨再也顾不得其他,转身就去推门,手大力的推在红檀的门上,却没有撼动分毫,香墨尖叫道:“开门!” “子里都已经替我们安排这么周到了。” 封荣的声音好似幼鸟的翅扑扇在耳边,他的手臂,包裹住腰,他的胸依偎着她的脊背,他的脸颊贴着她的鬓角,他的心跳响彻她的耳朵。她眼前一阵晕眩,他对她说:“我等了你这么久香墨。” 香墨僵直在他的怀里,脊背的衣衫已都叫汗湿透了,狼狈地贴在肌肤上,她的心也被狼狈的纠成一团,脑子里昏昏沉沉,只茫然睁着一对浓丽的眼,望着眼前由外反锁的门。 封荣的手指在她的腰间缓缓滑动,随即用力一扯“嗤!”的一声,腰间用双挽扣子结成的纯白长带,已经自他的手中落下,飘落在了地上。 那声轻响如同乌沉夜色中的一道闪电,骤然击入香墨的脑海,她清楚的明白将要发生什么。那犹带着吻凉的唇和火热的唇正不断在她颈后肌肤上的舔摩,一只手也已经覆盖到了她的胸前。 她狠狠咬住自己唇,眉峰高挑,面上渐渐显出一种凄厉神色。她的手缓缓抬起覆在胸前的手背上,不自觉的紧紧抠进了他的肌肤。 她告诉自己,绝不认命,这一次绝不认命。 于是香墨好似一条在案板上的鱼一样激烈的扭动身体,从他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向转了身向内室退去,而她退一步,封荣就上前一步,修长的手指上还有几道被划出的血痕,黝暗深沉的眼睛,以及里面莫名的异光,每迈出一步,便都落下一声极轻的足音,却像一道道雷声,重重地,击在她的心口。 香墨拽紧了手心,颤抖着。封荣已经缓步走了过来,将香墨搂到怀中,她吓得更厉害,不由开始挣扎。 说是挣扎,其实只是一种无力的阻挡,他的肌肤偶尔会被她的指甲划伤,可是她始终不敢去肆意撕打,更加不敢去碰他的脸。只为,他是君,她是臣,她不敢去触犯天颜。 仿佛知道了香墨的无力,封荣面上露出愉快的微笑,有些孩子气,却同样透着孩子般肆无忌惮的残酷。 挣扎中碰倒了兰膏雁足灯台,红烛都已然过半,一汪泪珠滚滚而出,凝了一地,满眼皆红。 封荣的动作一点也没因她的挣扎减缓,香墨只觉得漫天漫眼,都蒙了一层血雾,朦胧艳色里只看到封荣眼中笑意更炫烂,她则似飞入火中即成灰烬的蝶,振翅不能。 封荣的嘴唇深深压了过来,香墨扭开头,他就顺势咬上颈,一只手撕扯着她的衣衫,她无比惊慌之中只能拼命用手阻挡,却发现一点用处也没有。 云緺玉梭,淡衫薄罗裙层叠委靡于一片红蜡之上,倒似了菡萏香销碧叶残。 一时间无数流光碎影在香墨脑中转瞬逝过。河畔湛蓝双眸,破旧帐篷里,他烧红的面颊渐渐模糊 心痛的无以复加,痛得香墨倾力一挣,推封荣推的一个趔趄,却也拽落了半幅素白内衫,罗袖随着鬓间的白缎花,坠落于地一团团绽开,如素白霰雪。 封荣目光更炙,再次迈步上前,香墨一步一步退后,逼得毫无退路时,脚下一绊仰面跌倒。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触在肌肤上的是光滑如水锦被缎褥,红底之上霓色鸳鸯,交颈戏水,一片青莲绿叶。 她衣不蔽体,乌发散落,还来不及起身,他就几乎将整个身体都压在了香墨身上。他灼热的鼻息喷在她脸上,带着一股低靡的薰香之气,浓重且粘腻,如缠住羽蝶的蛛丝,抵死般的纠缠。 香墨心中又急又乱,伸手用力地抓着,指甲掐进了肉里,抓得血肉模糊。她只告诉自己今生今世,再不认命。 封荣钳制住她的双腕扭到背后,他手劲奇大,香墨几乎听见自己腕骨的格格响声,似欲碎裂。她隐忍着,但双目便已有了泪光。 肩膀上传来一阵尖利的痛楚,那是香墨的牙齿在嘶咬着他,象野兽一样、恶狠狠地啃着,似乎要把骨头都吃掉。封荣的脸痛苦地扭曲了一下,他的手抓了香墨的发,却是轻柔的。她顺势仰起脸,一泓青丝倾泻在铺金洒赤的锦褥上。 他的手仍旧摩挲着,俯身在香墨的耳边款款地呢喃着:“朕是陈国的帝皇,你只能是朕的。” 声音低低的,几乎是耳语,可一字一字,那样毫不留情,打碎了香墨的梦。 夜色中的荒郊,一团将息的篝火旁,那个泛着微微羞涩的男子,远远指着南方灿金碎银的星空,湛蓝双目闪耀:“你可愿跟我回陆国。” 火光摇曳,映得满眼火树银花,满天星斗似都在眼前隔了一道薄纱,而他就在纱的那一头,饱满的额挺直的鼻竟是那么近在咫尺,可就在指间触及的那一刹那,却如泡影般片片碎裂。无数浮光掠影飞逝,有人细细地吻着她的额,香墨凝神望去,封荣的眼睛深深地凝着她,而她仍旧咬着封荣,牙齿都在发颤。 香墨的口慢慢地松开了,想要远离他,却搂住了脖子,吻狠狠地落了下来。封荣的呼吸愈来愈沉,压在香墨的身上,仿佛两个人都要窒息了。手指一寸一寸地滑过她的肌肤,温柔的抚弄,把她整个人都缠绕住。最后的一点衣服被撕去,她只觉得自己似一条鱼,在他的指下剥骨去皮。 他的膝盖撑开了她的双腿。香墨仰着头耻辱的颤抖着,隐忍不落的泪模糊了眼眸,什么也看不见,绷紧的身体和绝望的挣扎亦是什么也不能阻止, 猛然的挺刺终是的戳穿了她,体内如同被粗糙的砂寸寸磨过,一瞬间香墨几乎觉得喘不过气来,只是无声的张著嘴努力呼吸。仿佛有尖尖的刺,扎入了心口,绝望痛苦蔓延骨髓。恨了又恨,香墨口中发出小兽般呜咽的声音,破碎了的指甲抓住了他,狠狠地掐着。 他仍在猛裂的顶着,在他的身下,香墨四肢都无力的瘫软了,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就响的要破碎再也无力反抗。 他的肆虐就一直一直那么进行着。 “香墨香墨” 他在香墨耳边一次次迷醉的低喃,那样温柔而悲哀的声调,一遍又一遍。 夜半醒来时,封荣模糊的注视着芙蓉罗帐上重重红绡秀帏,半晌之后,才忆起自己是在文安侯的府上。 手下意识的向身畔摸去,陡然一惊,披衣就匆匆下床。他惊慌的在室内寻找着,仿若寻找一件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的珍宝。 蓦的,一声极细微的模糊啜泣传入耳内,封荣转身看去,隔着那片层层叠叠的云纹织锦纱绡帷幕,香墨掩面起伏的剪影,在深朱浅红之中薄薄如烟。 “香墨” 封荣掀过帷幕,上前抓住坐在地上的她的肩胛。 手指间传来的轻微战栗,封荣歪着头惊奇道:“咦?你怎么了?” 一面就伸手出去,抬起她的低垂的下颚,纤秀白皙手指抚摸上去,竟触到了一手温热的水。他疑惑的将手指送进唇间,好象有苦涩的味道。封荣呆了片刻,才慌乱的捧起香墨的脸,急急说道:“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朕,朕帮你出气!你别哭了好吗,你一哭朕也跟着难受了” 说着,乌灿灿的眸子里渐犯了水光,呆呆的看着香墨,如同受了委屈而无从哭诉的孩子。 “香墨,我喜欢你啊。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母妃对我那么严厉,别人也都怕,只有你只有你对我是温柔的可是,后来你被抢走了”他缓缓的将头依偎在香墨的肩膀上,香墨觉得有冰冷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在肌肤上。他的声音随着滚落的水珠,娓娓道来:“不过没关系,我现在是皇帝,谁也不能再欺负你。所以,香墨你别怕,我再也不会让人委屈到你!” 香墨吃力地将他话中一个个支离破碎的字眼在脑中拼出意思,茫然的眼睛始终黑洞洞仰着。 室外,骤风突起,檐下的铁马铮铮乱响,洞开的窗不住碰合,不多时,青蓝电光划裂了沉沉夜色,滚滚雷声中,雨点疯了似的就落了下来。 这是东都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 承 下了一夜的雨,在天明时止住。佟子里进入房内的时候,只看见香墨已经梳洗好了坐在窗前。仍有些乌暗的晨光照在她的身上,眸光流转间,透出难以捉摸的光。佟子里竟不敢再看她,转头掩着嘴咳嗽了一声,才道:“陛下临走前说,让你今日进宫看看。” “有这个必要吗?” 香墨说,声音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冰凉的让佟子里不禁一个冷颤,站立不稳跌坐在仍旧搭着大红锦的椅子上,掩面低泣出声:“圣命难违。香墨,我以为你懂的。” 香墨淡漠的神色仍旧像一潭沉积万年的死水,没有任何变化。她的口气听上去,轻淡得连一丝起伏都找不到。 “我当然懂,你一个妹妹给了你十年的荣华富贵,可你还不知足。现在,你卖了你另一个妹妹。” “可惜,我没燕脂的本事,我给不了你另一个十年。”香墨突然浮起一抹诡异的笑,一个一个字道:“我的哥哥。” 掩面而泣的佟子里只觉得好似有一记耳光扇在面上,火辣辣的带着刺痛。竟没有颜面再带下去,转身仓皇而去。 由文安侯府成乘马车到了陈皇宫之南的永平门,就必须得下车步行,由于此处距离内宫还有很长一段路,所以封荣特赐了步辇,以示恩遇。但无论怎样的恩遇过了昌平门就必须下辇步行,下了步辇时香墨看着眼前皇城,金色的琉璃瓦在烈日下熠熠生辉,飞檐几入天际。薄丝的绣鞋步态严谨,连裙裾浮动都是无声的,丈余宽的青砖就走了十数步,日头直射下来,软薄的单丝罗衣已被汗微湿。 香墨走到了内苑御花园一树桂花下时,就听见一声轻唤:“香墨!” 转头时一阵风拂过,花瓣如流云,卷在风中恍然开时香浓,鹅黄锦缎一般铺在她浓艳的眉目前。右手廊下华盖辉煌,御用的璨金蟠龙似欲飞出。华盖下那双熟悉桃花眸子,望着她一脸欣悦,竟是亲自迎了出来。 香墨微微地一震,随即就要跪礼,封荣笑得灿烂地说:“起来!起来!” 一面说,一面亲手搀起她。却被她撤身避过,仍盈盈下福,道:“请万岁安。” 封荣定定看了香墨片刻也不恼,轻轻一笑,带着一丝孩童似的顽劣,道:“想去看看燕太妃生前住的地方吗?” 香墨自从走进陈皇宫就变得迷蒙的眼第一次有了慑魂的光,仰头几乎是焦虑的答道:“想。” 封荣身后随侍的一名内侍急急扬声喝道:“大胆,怎么跟皇上回话呢?!” 香墨被那尖锐的声音刺的一抖,却迅速地平静下来,扬眉一笑,眸光熠熠生辉。 “回陛下,臣妾想去,臣妾谢过陛下恩典。” 封荣淡淡扫了一眼那名内侍,然后才转眼对香墨道:“走吧。” 封荣也不乘步辇,缓步走在香墨身侧。此时阳光甚烈,路程亦不算近,脚下砖地绵延不断,御苑道路曲折。香墨走了一段,转到一个曲桥上,一时只觉得头上烈日高天直欲扑面而下,严妆之下的额头已是一层细密汗珠。 封荣看在眼内,转身一抬下颚,德保极识得眼色,忙呈上了一把伞。封荣接过,放在香墨手中。香墨看着那伞,明黄的龙纹峥嵘,刺的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封荣英挺却秀致的眉不经意挑了一下,也不看她,伸出手去直接按在她的手上,吧的一声,为香墨将伞撑了起来。那伸出衣袖的执伞的手,指节微露,指尖细长,如女子般而保养得十分秀美。伞撑起时,鼓出的几丝风落在香墨脸上,她下意识的仰头看去,正好对上封荣的视线。 曲桥之下是小河流水,红锦彩石穿梭交织,远处黄鹂的叫声高高低低,此起彼伏。他们的手交握在伞柄上,碧色春罗和月白的衣袖,几乎是融化在一起。封荣黑若点漆眸子里,带着乞求的温柔笑意。 这一刻香墨觉得自己看见的仍旧是当年那个爱哭而寂寞的孩子。怨,憎,恨所有的积郁的情绪,此刻都无法对着这样的封荣发泄。 于是,抬起的脸庞上就不自觉浮起了一种悲哀的神情,封荣似是被这悲哀引诱了,一点一点倾身下来。 两侧十数名一色青绿锦袍的内侍拱手谨立,烈日如火下,仍仿佛两列偶人般不闻不动。 “陛下!” 几乎就在封荣的唇落下的同时,香墨陡然侧首避过,出声唤道。 这一声,将封荣自恍惚中唤醒过来,眼一转随即以异常温柔的语气说着:“走吧。” 说罢一甩袖,走在前面,步态则是蹦跳。 静安宫已经没有人居住,内侍宫女更不会往此间随意走动,于是已经形同荒弃。 一跨进殿门,与殿外炎热截然相反的阴冷让香墨猛地一个寒颤。桌椅陈设皆覆了白布,连窗子都被白布盖着。阴暗寂静殿内,脚步踩在青如水镜般的砖面上,一步一步沿着幽深的回廊向内面走的时候,都带了一种空洞的回声,仿佛在走一个永远走不完的循环。 几转之后到了内殿,入目的是地面上摆放的数十个木桶,隔三步便安放一个,桶里盛满了冰块。森森寒意浸透了静安宫,一时倒似是入了冰窖。 殿阁的尽处是一个巨大的白色帷幕,封荣亲自走上前掀起了帷幕。一层层浅白的纱罗,层层叠叠,仿佛是无数层浮云交叠在了一起。而在云的尽头,燕脂一点生气也没有的躺在棺椁之中,水晶棺盖下容颜宛若生时,看上去人偶一般。 “朕用水银保存,面貌一点都没变呢!”封荣说时,一双依漂亮的眼睛带着深深的恍若一梦的深情,却是对着香墨:“朕想你一定想看。” 香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棺椁旁的,只觉得自己每迈一步,筋骨就好似一片片,一层层,渐次剥落,带着一种无法磨灭的惨痛。 香墨终于走到近前,一只手扶住棺椁,望着燕脂。一只手按在心口,觉得那里痛得要裂开了,痛不欲生。极力隐忍,极力克制,泪还是无法抑制的留了下来。 那是一具透明的水晶棺椁,里面注满了稀释的水银,无色的水波中,水银圆圆点点,仿佛是来不及融化的碎冰,燕脂的尸体孤零零地漂浮在其中,衣裙就像樱花一样盛开。她的表情非常安静,安静的甚至看不出生前的痛苦,水红色胭脂在两腮和嘴唇上薄薄敷上一层,金簪玉摇缀满云鬓。许是因为那一点胭脂点缀出来的殷红,看起来竟仿佛是在微笑着一样。 这样似是幸福着的笑,将香墨的神智整个撕裂,所有无法消融的委屈与绝望奔涌而出。她的妹妹死了,一直在心腑内似是隔了一层薄纱的认知,此时此刻薄纱被撕的粉碎,死亡清楚的展现在眼前。燕脂十年恩宠,荣华不尽,她依赖于自己的妹妹获封“墨国夫人”得于正妻相同地位。然而,人之一生,富贵地位毕竟不是幸福。追根究底,还是她毁了燕脂的幸福。 积郁日久的苦痛化为无数毒蛇的牙,啃噬着她。比在初听到她的死讯时更加的痛,无可抑制的痛,撕扯着全身。她猛然掩面,刹那间嚎啕出声。 宫中女子的哭泣也是一种学问,无声的,抽泣的,掩面娇羞的,怎样都不会失了礼节和颜面。而封荣第一次听到这种毫无顾忌的支离破碎的哭声,一时手足无措,只想上前抱住她。 “香墨,你别哭,燕脂走了,还有我,你别哭” 香墨哭得目光涣散,所有东西都影影绰绰只存在一个轮廓。盯在封荣的脸上好久,才能看清。他睫毛长长不时眨动着,显得他神情柔软,柔软如同不解世事的孩子。这样的无辜,无辜到她恨极了,扬手就挥。 封荣不躲不闪,执意要抱住香墨,于是啪的极为响亮的一声,耳光实实落在面颊上。 香墨一愣,随即挣扎撕打,却不敢再挥手,于是终究落进他的怀中。她不甘心继续挣扎撕打,而封荣则仿佛在对待一个胡闹的孩子,手指一下又一下的轻抚在她的后背。 他的衣料贴在香墨的脸颊上,冰冷滑腻的触感,还有熏衣香的味道。却无法沾上一丝一毫人体的温度,冷得像一块寒冰。冻得香墨的心,也一片冰冷。 她一边挣动,一边放肆恸哭,终究是哭得累了,才倚在封荣的胸前。 静安宫空阔而阴暗,寒冰和薰香遮不住的**气息,飘浮于叠叠的白纱之间。 封荣声音在香墨耳边低暗:“对不起”小心翼翼地捧起香墨的脸,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然后,她就看见了封荣手上带着镯子,那是一只白玉镯子,玉质污浊混沌,还因为磕损被金箔包裹了一处。熟悉的让她莫名心惊,她猛地抓住封荣的手,尖声道:“这是什么?你从哪里来的?!” “燕脂给朕的,她说即使她死了也不准摘下来。”封荣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举起手看着腕上的白玉镯,笑得温柔却漫不经心:“说起来,她就求过朕的也就这一件事” 香墨却再也不能忍受,猛地推开他的手。封荣一时都愣住,随即伸手去拉她,香墨狠烈挣脱,转身踉踉跄跄的向殿外跑去。失了神智的脚步被宫门处的高高门槛一绊,就跌倒在了门前。 封荣慌忙上前去扶她,香墨却只抓住他的手,狠命的往下拽着那只玉镯。封荣腕上还堆叠着金丝如意结,陈国贵族男子总是要在而立之年前系着这种腕带,以求能平安长大,长命百岁。此时金丝腕带与玉镯纠缠在一处,无论如何也拉不下来,香墨索性就两只手一起狠命的去拽。 封荣的手上还细密布着昨夜的指甲划痕,虽敷了伤药,但并未痊愈,痛得不由叫了一声。但也只叫了那么一下,随即就抿着唇,自己去拽那玉镯。 “你不喜欢,朕就不带,这就摘下来。” 香墨此时却狠狠抓住他的手,手指止不住地颤抖着,面色死白,极慢、极坚定地摇了摇头,两点滚热的泪就砸在他手上。 “燕脂爱你。天啊,燕脂爱你!” 她几乎想笑出来,只觉得自己是在一个荒诞无稽的梦里。记忆的堤已决,自己那时才十三岁,已负担了全家的生计。那年生辰,燕脂拿着积攒已久私蓄,买了一对廉价的玉镯子送给自己。 自己的泪渐渐迷了眼,却舍不得要,最后姐妹一人一只戴在了腕上。晚上,燕脂在身畔,低低说:“将来要是有了自己爱的人就把这镯子送给他。我和姐姐总是喜欢同一样东西,衣服是,镯子也是。要是将来喜欢上同一个人” 说着,燕脂仰起脸,满月的夜空银镜高悬,水银似的光落在燕脂的脸上,她的眸子潋滟生波:“那么,我一定会让给姐姐。” 自己轻轻嗤笑:“别傻了,我才不会喜欢上你这思春小妮子爱上的人。” 燕脂抱住自己,说话时手已经微微颤抖:“算命的先生曾说,爹娘只有一个半女儿。我要是不长命,姐姐就替我爱他吧” 如今当时戏语一语成谶。 巧蓝来说,燕脂很幸福。只以为是安慰自己,可是 香墨狠狠看住封荣。 “燕脂爱你”封荣仿佛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疑惑不解的歪头一笑。 “你这个混蛋,我” 香墨蓦然发狂,死死的拽住封荣衣襟,大力撕扯着衣襟被扯住,封荣有些窒息,正要抬手挣开,忽一眼望见香墨紧攥的手,不由一怔。十根纤长的指头不停地颤抖,抖的渐渐失去了力道,摇摇欲坠。 于是,他没有动,只是看着香墨。 香墨见到他的眼神时,哭喊哑然而止。 封荣的眼清澈的映着她,似望着自己,也似透过他望着极远的地方,然而其中却分明有着一丝令人哀怜的祈望。 我恨死你,这句话已经无法说下去。 一时间,香墨泪如雨下。 无法恨他。 他还只是个孩子,燕脂爱他。 无论是因为哪样,她都无法恨。 泪珠子滴到封荣胸前原本就湿漉漉的衣襟上,月牙白的颜色又深了一层。仿佛她和燕脂十年的光阴逝去,所有的都从指间漏过去了,什么都抓不住,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一眼,这一面,如此而已。 封荣的手毫不迟疑的轻轻地抱住她,她微一挣动,随即缓缓的猫一般缩到他怀内,脸贴着封荣的胸口,再一次哀嚎出声。 封荣的下巴正好抵在香墨的额上,他的呼吸,带着温热的气息扫过她的发鬓,他的手哄着婴儿一般拍着她的后背。 “香墨乖,不哭,有朕在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纱衣传入她的肌肤,她竟起了一身寒栗。香墨的手缓缓举起,想要推开封荣,可手指停在半空中,颤抖着。 她看见水晶棺里香墨在盈盈笑语:“姐姐替我爱他吧。” 她微侧过头,就看见封荣两道凝视的目光。熟悉的感觉如潮水般漫来,在那个秋日黄昏,她坐在一辆小车里离开陈王府时,他便是这样站在角门处默然不语地望着她。 手指颤抖着,颤抖着,最终抱住了封荣。殿内静极了,只两人的呼吸声交缠地轻响。 陈国历二百三十四年,早秋。 由大陈宫到文安侯佟子里的府邸前,有羽林军把守禁止闲人通行这一段路。大朝散了,宫里的传旨官就直到了府门前。 佟子里将传旨内官引入大厅,乐仪奏乐之后,香墨被引出,传旨内官宣读圣旨。 加封墨国夫人封户至八千户,文安侯五千户。 待传旨内官走了之后,香墨看着供在香案上的缠金龙绸圣旨,看着又在掩面喜极而泣的佟子里,讥讽一笑。 要知道,封王者万户,郡王五千户。 名无得,实已至。 一入八月,便接连几场小雨,天气凉了下来。玉湖上千株碧荷开得晚,还是明丽如新的模样。玉湖里引过了一池清水,李嬷嬷由廊件走过,正看见几名侍女靠在水亭中栏杆上,拿了细饵撒在池子里,逗那些朱黄五彩的锦鲤。李嬷嬷见她们一身服饰精致,不似宫女但也不似诰命,便上前问:“你是哪个宫里的,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这池子里的鱼也是你们随便逗的?” 一名女子回转头,也不起身,只对着她嫣然一笑道:“奴婢们是文安侯府里的,万岁爷怕宫里的人不可心,特恩典了奴婢等人进宫服侍墨国夫人。” 李嬷嬷一惊:“墨国夫人?她进了宫怎么不去见太后?” 侍女只管逗鱼,又抿嘴一笑道:“这奴婢可不知道了,夫人正入谒呢。” 李嬷嬷被侍女语气里的轻慢气得直抖,但也不敢生事,转身就回了康慈宫。 注:一个半女儿,指的是两个女儿,有一个会早夭。 承 李太后躺在榻上看内阁今日呈上来的票拟,李嬷嬷跪在那里,也不管打没打扰她就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事情始末。 “太后看看,如今那贱奴真是越来越猖狂了,您也不管管!上了年纪,信了佛,莫不是心肠也跟着软了?” 簪花仕女的沉香屏风后却传出一个带着几分张狂的男声,然后从屏风后转出的人影,一身大红官服,前胸和背后均缀有丝巾绣成的华贵仙鹤补子,一品的朝服,正是李原雍。 “芙儿就要入宫了,万事等芙儿进了宫再做打算。”李太后闭目蹙眉,片刻之后再张开眼,双瞳中已燃起了细小的火苗。拿着票拟的手一紧,还是淡淡的说:“我到底还是太后,你怕什么?” “就是因为芙儿要进宫了,我才怕出什么乱子。”听她这么说李原雍仍旧有几分不平之意,冷哼了一声道:“我听说前阵子皇上身边的内侍呵斥了那贱奴一句,回头就被仗毙了。太后管不管都去看看,震一震那贱奴也好。” 李嬷嬷扶着李太后坐起身,也盼着勾起她火来,就附和着又说:“国舅爷说的对,好歹太后您也去看一眼,奴婢怕这么下去万岁爷的心里就只有她,没有太后了啊!”李太后心里不禁一紧,如同有一滴热水烫在心头,猛地一阵抽缩,最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诏銮驾起行。 李原雍方才满意一笑。 依照礼制,太后步辇都由十八位女官分两行左右行,女官扶太后下辇,止住了内侍的唱报,进了烟波碧水阁。 殿阁内因天气晴好窗户大开着,窗纱都支了起来,迎面碧波千顷的玉湖,无数株荷花绽开。荷花本是清净雅洁之物,然而玉湖中娇品贵种何止百样,晚秋时节盛放到了极处,朵朵皆明媚硕大,花叶蕊瓣,月白、浅粉、日落红,如一匹靡丽的画卷霍然抖开,密密织出泼天的奢华波涛,一浪浪的涌动。 李太后落步极轻,云履落在乌亮如镜的金砖,无声无息。 书案前,封荣一身夹纱常服,很闲适的正写着什么,香墨陪站在一侧。此时风起,从玉湖面低低的吹拂而来,像一阵无声的浪将她一身轻薄的妆花纱紧裹在身上。 妆花纱这种料子看着极为素雅,而在日光下则纬丝显花,花明地暗工丽异常,是西南傣族特有的贡品,即便是李太后今年也才得了一匹。 走的近了,渐渐看见封荣的左手拉着香墨,书写的空档就附耳细语,想是呼吸离得太近,便如蜂蝶穿梭扑上脸来,烘得人酥酥麻麻。香墨便微微侧首,伸手的用指尖轻点在封荣的额头上,不胜其烦似地将他推。 听见渐渐近前的脚步声,她诧异地转过脸去,鬓间步摇缀饰的璎珞犹在珊珊作响,微楞了一下,唇边就噙了淡薄的笑。 “太后。” 说罢就要屈膝跪礼,却被封荣一把拽住。他只扫了李太后一眼,随意唤了一声:“母后。”就又低下头去写着,只留给李太后一个石塑般的侧影。 倒是香墨将自己的手收回来,狠狠瞪了他一眼,蹙眉嗔道:“陛下好没规矩,仔细给太后请安。” 封荣一边笑一边又拉过她的手,拢在自己掌心,当胸一揖:“拜见母后,母后万安。” 李太后唯一颔首,淡淡一笑。拿着几本黄绫票拟的手指无声抽紧,夔龙纹就扭曲在了指间。 封荣垂首又写,李太后和香墨便一个在御案左侧,一个在右侧,各自默然无声。只听到玉湖上蛙鸣之声,远远近近的传入耳内。 “皇帝这是在做什么?” 好半晌李太后才开口打破一殿寂静,话是问封荣,可黝黑深沉的瞳仁一瞬不瞬地向着香墨。 “原来的陈王府空着也是空着,朕想赐给了香墨,可是不知道叫什么府邸好。” 封荣落笔写了一个清俊的“佟”字,细细端详,却见香墨微微摇首,于是毫不犹豫的搓成一团,扔在一旁。金砖的地上,已有了十数个这样由昂贵的御用笺团成的纸团。 清风微拂,玉湖粼粼的水光自密密清脆荷叶下露出,映在李太后的眼中,愈加变幻莫测。她似乎没有看见地上的御笺,慢悠悠说:“那就叫墨府吧。” “墨”封荣仍旧没看李太后,眼骨碌碌的转了转,伏身向香墨耳边低声说道:“不错,就墨府好了。” 香墨转眼向李太后温柔微笑道:“臣妾谢过太后赐名。” 封荣扬起秀丽的眉,似才看见李太后手中的票拟。 “母后是来盖印的吧?” 各地呈来的上奏,皆有内阁拟票成皇帝御览批红盖印。封荣厌恶政事,所以交由了李太后,封荣只负责在批了红的票拟上加上玉玺。为此朝中老臣已有人放言说,当今的圣上只是一枚印章罢了。 而这个被喻为印章的皇帝,拿起玉玺正待盖上时,桃眸微睐,俊美的脸庞上忽然微蕴笑意,霍然伸手,月白的翟纹广袖飘起,就将香墨拉至了身前。 “来,帮朕盖。” 说着,将秀长的指缠住香墨,抓住玺上玉龙,优游散漫的盖在票拟之上,内容连看也不曾看。 离得太近了,那只手微烫的直欲烧人,温热的气息扑在耳边,香墨不由紧咬住下唇,下意识手肘向后撞去。 “盖歪了!” 封荣被撞的一个趔趄几乎摔倒,香墨也不管他,只蹙紧眉神色严肃,几乎起了怒意:“陛下有点样子好不好?” 说完转开了脸去看李太后,李太后满脸淡漠,目光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刚刚眼前发生的一切,也仿佛半分也未看见。 封荣也不恼,笑嘻嘻的盖完了剩下的票拟,提笔又在御笺上写了“墨府”两字,抬眼咬着笔端想了想,又在旁花了一朵盛开的秀美荷花。 身侧的香墨却冷笑起来:“谁要那什么劳什子荷花,抹下去。” 封荣的声音带有几分戏谑:“你不喜欢荷花啊?那你喜欢什么花?” 香墨微微一抬下颚,冷冷睨视着封荣:“什么什么花,你看谁家的府邸门牌子上刻花的?” 这样全没有礼法的对答,李太后却并没有吃惊的样子,只是淡然看着,片刻之后拿起盖好了玉玺的票拟转身就走。 封荣似并未看见,仍旧拽着香墨的衣袖纠缠,倒是香墨伸手一推他。 “陛下,去送太后。” 瞧见封荣面上首次出现的不耐神色,便放软了声音,哄劝道:“这是规矩。” 封荣这才笑了出来,拽着香墨将李太后送到了烟波碧水阁廊下。 “躬送母后。” 李太后上了步辇,稍稍侧头看着阶上相依而立的两人,瞳仁深邃难解,像是不见底一般。 待回了康慈宫,李原雍就迎了上来,焦急问道:“怎么样?” 李太后连李嬷嬷都挥退了下去,也不落座,只在金砖的地上一步一步,缓缓徘徊。暗紫金凤纹的裙裾拖出极细微的窸窣声音,和映着殿阁之外微风吹过树梢,树叶沙沙作响。 半晌才开口道:“万事等芙儿进宫再说,现在你不要去动她。” 她这样的神色让李原雍周身从里凉到了外,但也只能躬身揖礼道:“微臣谨尊太后懿旨。” 李太后这才坐在了榻上,不胜疲倦似的闭上了眼。 封荣小时候她管教甚为严厉,甚至连他身边的乳娘和内侍都要半年一换。只有一步走错 李太后叹息出声。 到底是走错了一步 承 丞相杜江府邸坐落在离陈王府几座弄堂的北城,占据了一整个弄堂。陈瑞八月中旬到了东都,中午下榻了贤良祠之后,傍晚时分就到了丞相府递了拜帖。 此时虽是黄昏,秋老虎仍旧酷烈,四面热风袭来,陈瑞进了府邸,就看见杜江一身家常的青缎锦袍,已经站在廊下亲自相迎。 陈瑞当年本是科甲探花出身,而御殿之前将一株簪花插在他乌纱帽间的就是杜江。后他厌倦东都的官场永无休止似的争斗,弃文从军,一直对他寄予厚望的杜江也没说什么,一如既往平静,极寻常的神色,唤着他的别字道:“云起,万事小心,别让为师的白发人送黑发人。” 而今陈瑞仰头看去,正看见杜江眉须皆已白如同冰雪。陈瑞心中一阵酸楚,脱下乌纱帽才迈前一步,脚下一软就跪倒在阶下。 “受业陈瑞拜见恩师。” 杜江慢慢走下来,伸手搀起他,轻声问:“云起,快起来。” 陈瑞这才将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放在他的掌心,站起身来。杜江这才微微笑了出来,问道:“吃饭了吗?” 一旁随侍的管家接过他手中乌纱帽,忙插口道:“丞相从晌午就一直在等着将军来,连饭也没吃呢。” 陈瑞一惊,内疚道:“弟子入住贤良祠耽搁了,害恩师久等了。” 杜江也不待陈瑞说完,就伸手止住他:“吃过了也没事,陪为师我再用一点。” 说着,亲自拉着陈瑞的手进了饭厅。陈瑞搀扶着杜江,侍侯着他在圆凳上坐下。厅上紫檀桌上早已备好饭菜,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都是家常的菜式。杜江世家出身,最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陈瑞虽行军快食惯了,却还是陪着他一点一点慢慢用完。 待到吃完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厅里燃起了数盏明珠般的灯光。杜江朝着身后薄纱屏风后一招手,一个侍女便用添漆的托盘捧了一个玉碗款款而来。杜江接过来亲自放在陈瑞面前,道:“这是长白山百年人参熬的汤,西北苦寒,你有常在沙场,多进补一点才不会坏了身子。” 说着又捋着胸前的长髯,紧蹙了眉叹道:“我那里还有,等你离京时,都给你带着。说起来你也有五年没进京了吧?白头师弟相见难啊,下次看见你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陈瑞一直觉得喉头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拿起玉碗走过来重又递给杜江:“恩师留着吧,我身体粗使惯了,倒是您明年就七十了,多补一补,长命百岁才好。” “我年纪大了,虚不受补,用不着这些,就是用了也是浪费。”杜江低头看着玉碗,微微苦笑了一声,说道:“你也别跟我推辞,快!喝了吧。” 陈瑞拿起碗咕嘟一口就喝了下去,才问:“恩师,最近惊内有什么状况吗?” 杜江淡淡一笑,轻描淡写说道“能有什么状况,外戚李氏嚣张横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英帝爷开始,皇上都不大理会朝政,到了现在更是如此。然而就是朝政都交了李太后作主又怎么样?子溪还是皇后,我还是丞相,她还是得靠着我的。” 陈瑞却知道政局波谲云诡,远非他说的那么简单。封荣娶了杜江的女儿,表面上是两派的势力均衡掣肘,可实际上相持更激烈。处在其中正当浪头的杜江的艰难可想而知,但也不好细问,只又道:“钧梁兄还好吗?” “这个世上弟子胜似儿子啊,钧梁他不如你,云起。他不是不好,然而也就这样了,没有太大的出息,在我看也就比李原雍好上那么一点罢了。可是李原雍有个好妹妹,钧梁的妹妹也不是不好,可是就身子不顶事,我要是死了,他离死也就不远了。” 想是说的太动情,杜江一口气没匀过来,便咳嗽了起来。陈瑞忙起身,伸手给杜江捶着后背。 “恩师不是还有弟子,就是恩师百年之后,弟子拼上万一,也会保钧梁兄无事的。” 杜江缓缓点头,低头不语。 陈瑞心思素来灵敏,便道:“恩师似有隐瞒,出了什么事了吗?” 杜江微微摇了摇头,转身喘了口气,若有所思的对陈瑞说:“等明天你进宫谒见了太后,咱们再说。” 陈瑞一惊:“恩师明天不去?” 杜江这才冷冷一笑,面露讥讽道:“我没事可不愿去给李氏磕头,算了吧。” 待陈瑞回到了贤良祠,正妻安氏仍旧没睡,掌灯等了他好一会儿。见他进门,便亲自上前一面替他宽衣,一面看看他的脸色,微笑道:“我今日派人到文安侯府里了,香墨已经到了那里,我递了帖子告知她明日进宫谒见。” 陈瑞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明儿还得进宫,你也早点歇息吧。” 说完,转身就奔了妾室契兰的房间。 安氏面上没有半点怒色,依然然站在那里。烛光映在镂刻了喜鹊蝙蝠的梨木窗棂上,缠枝精致的影就在安氏面上投下,仿佛罩着一层阴暗的纱。桌上的一盏温了半速的冰糖燕窝没人再去动,转眼散尽了浓甜热气,冷透了。 秋日老虎炙热,远远的蝉声此起彼伏,康慈宫殿内即使放置了七八块大冰也没有用,仍旧抵不住暑热深深的逼进。 李太后因接见外臣,所以穿了龙凤织金大衫礼服,外又罩了深青卷云纹霞帔,人在一团繁丽胜花的锦绣之中,满脸堆欢地看着陈瑞、香墨和安氏行拜叩大礼。 他们起身后被李太后赐座,只有香墨仍盈盈下福,道:“请主子安。” 她是李太后的近身侍婢,分属亲奴,所以特地行了双礼。而李太后只是微露笑意,转头对陈瑞、安氏和配做下首的李原雍说话,并不理香墨。 李太后一面牵住了安氏一只手,一面对陈瑞笑语:“西北边陲,风沙苦寒,辛苦你了。” 陈瑞忙起身道:“太后言重。” 李太后吩咐豁免了虚礼,又亲自拿起上用的点心,放在安氏手中。安氏状似无意的扫过香墨抿唇一笑,香墨只做不觉坐在一旁。 珠帘掀起,一名女官奉上白瓷青花茶盏。香墨安静坐在最下首,听着他们的笑语盈盈,便更觉得酷热难挨。刚刚端起茶盏,帘子外就有内侍唱报:“皇上驾到。” 李太后也正拿着茶盏,听到此话不妨手一颤,碗盖“叮”地一响,磕在了茶盏上。 众人忙都起身相迎,一身明黄夔龙纹正服的封荣走了进来,并不行礼,唤了一声:“母后。”转头又对地上要匍跪的诸人一甩袖,漫不在意的说:“得了得了,别给朕三跪九叩的,大热的天虚礼就免了吧。” 说罢却没落座,只站在香墨面前,大睁着黑白分明的直直看着,紧咬着唇,片刻之后轻声一笑道:“你穿的这是什么啊?这么多叠叠坠坠的,不热啊?” 香墨端然正坐,一品诰命夫人礼服极为烦琐,大红织金云霞外衫,胸前是陈瑞的一品武官的绣狮子补子。发上金冠,额上翠博山,灿金打的凤凰口衔细密明珠,摇曳在簪了宝钿的鬓侧。金冠两侧的珠翠翟凤口亦是吐出一条金线,珠翠云片为络坠着,颤颤在面颊旁。领间有一道极窄的牙子花边的领子系着金银扣,加上身上的霞帔,螺钿珠玉带,极尽繁复。香墨与安氏不同的只是翠色百褶裙。而安氏一袭织金缘襈裙,严整的诰命夫人的装扮,竟连一点汗都不见。 香墨面上已是密密一层的汗,热的拿起茶盏,今年新贡的大红袍还滚烫着,无奈又重新放下,便有些不耐烦的道:“怎么不热,沉都沉死了。” 语气极是肆意,绝不是御前应有的口气。 封荣却似听得习惯了,并不在意,只把自己的下巴向她一伸。香墨一时不解,愣了片刻,才看见他十二瓣金线压线的乌纱帽已经歪了,无奈只能起身帮他端正。因封荣身量修长,香墨仰面间额上的璎珞,明珠,珠翠云片如水流般四下分散,现出浓丽眉目。 封荣双手抚上香墨犹发着薄汗的面颊,低笑道:“这么多东西盖着朕还能看见你的脸,可真不容易啊。” 一时殿内静到了极处,乌金鼎里燃着檀木香屑,袅袅的烟雾后面,各人面上神色迥异。 还是李原雍实在看不下去,咳了一声道:“陛下坐吧,您不坐我们都得陪站呢。” 封荣斜睨了一眼李原雍,懒懒的坐在香墨身侧,本来极白的肤色,想是刚饮了酒,两颊染了两片嫣红,看去倒像抹了一层胭脂。手里的洒金象牙扇子轻轻的摇扇,眼骨碌碌四处乱转。 转到殿侧时,骤然眼就一亮,李太后身旁的内侍捧着一直乌木刻花的笼子,里面一只纯白似鹊的鸟,绣花锦帽蒙其面,却仍是十分神气的模样。 封荣将扇在一合,比象牙还要白的牙齿压咬着扇骨,问道:“那是什么?。 李太后微微一笑,仿佛哄着小孩子的语气道:“这是海东青,陈将军的心意呢。” 转眼又对陈瑞说:“你别看皇帝都二十了,性子却还比不上十余岁的孩子。” 内侍见封荣眼不住在海东青身上徘徊,忙把笼子呈到他面前。封荣仿佛听不到李太后说什么似的,不住的拿着扇子挑拨着海东青。 香墨见他逗得有趣,忍不住也探指过去,想要摸摸海东青雪白似玉的羽毛。不想已被驯养熟的海东青被封荣撩拨的火起,一口就叨了下去。 香墨哎呀一声,收手时血珠子一路滚在了大红的外衫上。 “这鸟怎么养的?!到现在怎么还咬人?”封荣忙抓住香墨的那只手,气得挑起一眉,顺手将扇在惯到了地上。象牙工丽漏雕的扇子,精致华丽却不耐用,只听到‘啪’的一声,一张上好丝缎扇面与扇骨就分成了两截。 皇帝发怒,殿中众人除了李太后和香墨,就都伏跪在了地上。陈瑞垂下的眼,已锐利如鹰。 “做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咬了一下。”香墨本来疼得厉害,见了封荣发火,反倒平静了,淡淡道:“拿着笼子囚着人家,还不兴人家有点血性?” 封荣听她讥讽反而放下心,接过内侍递过来的纯棉手帕,亲自笨拙的为她包扎伤口。棉帕上似特地沾了酒,凉刺刺的,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瑞的甘香气息,裹住了伤处,乱糟糟的辣辣一团,他自己还不觉得,用指轻轻摩挲着,轻声道:“可咬坏了?” “没那么娇气。”她缓缓说,转头看着李太后深沉的看不见任何情绪的眼,笑得更加嫣然,微施了一礼。 “太后,臣妾失仪,还是先告退了。” 说完,也不待李太后准许,转身就走,李太后张口欲斥,可是四目相接,只觉得那双不笑亦含情的桃花目虚无冰冷,心就不由地一片寒凉。看着封荣然由内侍簇拥而去,李太后斜倚几案,一双凤目中此时终是绽出冷厉的光,刹那而过。 起身亲自搀扶起仍伏跪在地的陈瑞,笑得极为温善:“皇帝是小孩子还没长大,难免任性,你可别恼他。” 陈瑞弯身垂目,遮住眼中火光,笑道:“微臣不敢。” 承 香墨出了康慈宫一路快走,直走到御苑的假山瀑布旁,哗哗的水声激在铺满了晶彻的雨花石之上,湿重的凉气瞬时扑来。她蓦然止住脚步,一时间瀑布如银浆在假山上泼撒下来,水波绮色七彩,四处轻漾,烈日映着水光,耀目欲盲,便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封荣伸手慢条斯理抬起了她的下颔,问:“怎么了?见到你丈夫不高兴?” 细密精绣的翟纹袖口下,手指冰凉的几乎没有什么温度,香墨缓缓张开眼,眼前的封荣笑意更浓,俊秀已极容貌在潋滟闪耀的日光下,就有了一种邪恶。 “有什么高兴不高兴,事到如今,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 香墨一把挣开连退数步,翠色百褶裙拖曳迤逦,不慎踏上眼见就要倒入瀑布下的池中,封荣忙伸手拦腰揽住,但因用力过大,倒使两人歪在了白玉栏杆上。 内侍慌忙上前搀扶时,香墨珠玉翠翟的凤冠业已掉到了池中,发如乌瀑飞散而开。封荣一把挥开搀扶的内侍,搂着香墨纵声大笑。香墨从来都知道他喜怒不定,也不挣扎,想着刚才康慈宫内陈瑞的脸色,不由的也笑了出来。 细小的水花,如同冬日的点点飞雪,繁乱零落的粘在他们的衣服发间,瞬间化掉。 笑到了一半,就感觉有一对极阴冷的视线望定了她。 香墨侧头望过去,不远处宫婢环绕的女子,明眸皓齿十分美丽的模样,只是失之过于削瘦,面颊尖削的几近刻薄寡情。并没有着严整宫装,一条鹅黄凤尾裙,裙上条条丝带猎猎飞扬,用金线堆堆簇簇的百翟纹饰,仿佛正在迎日羽化。 此时见香墨望过来,那双沁了刀子的眼里立刻荡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一旁本来手足无措的内侍,都应匍跪了满地。 瀑布边水声如雷,在耳中隐隐回响,香墨不由一个恍惚。觉得香墨的笑声止了,封荣也转过头,看见那女子稍愣了一下,便灿然一笑,用着一种稚气且依赖的神情来轻轻唤她:“子溪,你怎么起来了?身体好点了?” 杜子溪这才屈膝缓缓一礼:“陛下。” 被封荣拉起的香墨被他紧紧搂着,无法行礼叩见。杜子溪淡淡侧首一笑,没说什么。她身旁搀扶的年纪稍长的女官,轻声极温柔的道:“万岁,命妇不叩拜皇后,于礼不合,有失体统。” 封荣双目陡然一横,女官不敢再说,慌忙把头低下去。 杜子溪此时缓缓开口,笑意暖如春风:“回陛下,臣妾小半个月前就好了。” 水光将她影拉得忽长忽短,波动不定。她声音极细,面上始终是没有血色的苍白。 封荣手中紧紧拉着香墨。眼凝视杜子溪,柔和如水,说:“好了就改四处多走走,玉池去了吗?那里的荷花还开着呢,景致不错。” 说着另一只就去抚摸杜子溪的面颊,她神色一暖,顺势握住封荣的手。 封荣的心境一闪,极快的将手抽出,拉着香墨走开,只留给杜子溪一个挥手的背影:“改日朕去看你。” 明黄的背影隔着细细淡薄的水雾,渐渐模糊,不再复返。 杜子溪还是屈膝一礼,淡淡的道:“恭送陛下。” 香墨有些跟不上封荣的步伐,脚下被长裙拖得有些踉跄,可他的双手仍旧是紧紧地抓住她,手指依旧冰冷。 她凝视着明黄的背影,微启双唇,轻声一句:“陛下很喜欢皇后呢。” 封荣瞬时停住脚步,手缓缓松开。 “嗯,子溪很温柔,朕很喜欢。” 说完才转过头看向香墨,笑了一笑。阳光映着他的脸,纯然孩子气的笑容。 像小孩得到甜蜜的糖,连瞳孔都是闪亮的。 看不见一点阴影的笑容。 “不过朕更喜欢你,虽然你一点也不解温柔。” 香墨好似没听见他说什么,只转眼回望瀑布,杜子溪还是站在那里,眼睛是低垂的,睫毛细密地覆盖下一片浅淡的阴影,勾勒在脸庞深处。她的面颊一半迎着日光,另一半却映着水光,两重光亮到了极处,反而有了一种异样的阴沉。 香墨不禁喃喃低语道:“很像” 封荣耳尖,仍是听到了,便问:“什么很像?” “没什么” 她微弱地笑了笑,蜜色的面颊带着薄薄光晕。然后一只手极轻柔地,好像要抚摸似地,倘若再扬高一尺,便可以触到封荣的脸庞。然而,终是没有,转身默默独自走开。 耳畔传来风簌簌吹落树叶的细微声响,略带沙哑。封荣的眼瞬间黯淡,随即快步上前。她的发因为凤冠掉落,披散着几乎蜿蜒在脚下,他紧紧抓住她把连脸进软侬香密的青丝间,小兽一样依恋。 陈瑞携着安氏出了康慈宫,李原雍就从后赶了上来,行至陈瑞面前微笑之间露出半丝狡意。“陈将军,怎么这么急着走?我还有话个你说呢!” “尚书大人有事?” 对着陈瑞不冷不热的回应,李原雍也不在意,反而亲热的拉住陈瑞,轻笑道:“京中惯例,封疆到京都要设接风宴的,更何况劳苦功高如陈将军你。可是陛下所以这次就由我招待陈将军,今晚在寒舍就恭迎陈将军和您两位夫人的大驾了。” 面对这半讽半奉的鬼话,陈瑞淡淡一笑,眼却已兀地阴鸠,不着痕迹的抽出手,只道:“尚书大人美意在下怎敢推辞,今晚一定到。” 说完敛了眼神,转身就走,直至无人处眼底才寒气四射。安氏一直沉默的跟在他的身后,此时放上前一手抚上他的后背,轻语:“相公,香墨” 话还没说完,就被暴怒的陈瑞一手挥开,跌倒在了地上。 “你自己回去。” 说完也不看安氏,转身而去。伏坐在地满身金翠绸缎零落遍地的安氏面色不变,仍是淡淡的模样,只有睫抖动了些许,落下一层重重的阴影。 来到杜府时,杜江正在花园内。菊花刚开,满眼灿灿的黄,赤金打造一般。因天太热,反而开得有些凋落了,因杜江不许扫,于是铺了一地的重重锦毯。 陈瑞进来时,杜江正逗弄着他送的雪白的海东青。而这海东青陈瑞重金得了一对,分送给杜江和李太后。 看到陈瑞过来,杜江低垂的头似是不经意间挑起眼帘便又垂了下去。 “恩师,您早就知道了?” 陈瑞说时语调十分平静,没有一点起伏。 杜江心口不由一窒,眼前的人,挥手之间笑谈天下,平蜀道,封东漠,统帅二十万大军肆意驰骋,心思早已不可琢磨。 于是,神色愈加慈蔼:“云起,女人而已,不用那么在乎。” “弟子在乎的不是女人,而是这种羞辱。” 陈瑞唇上渐渐挂上了冷笑。垂下首,手腕在朱红金丝银绣的沉重官服之下已经没了当年的苍白,黝黑的肌肤,手指间遍布因握剑而磨出的厚茧。 “我二十岁弃文从武,转战南北,有今日的军功,都说是靠恩师的提携。可恩师知道,我身上的几十处伤痕那样不是真刀真枪拼回来的,西北鞑靼,南之蛮夷。蜀道漠北我都走遍了,我为他陈家称得上殚精呕血,可是他们怎么回报我的?我现在成了整个东都的笑柄。” 然后,他拉长了语调,含着阴狠的轻笑道:“难道,他们陈家和李家是想要逼反我吗?” “住口!” 杜江手中被拿着盏茶,闻言脸色丕变,茶盏挥去正好装着海东青的玉笼子便砸了个粉碎,被金链圈住脚的海东青兀自在那里扑腾。 他一扬手,一记耳光骤然狠狠抽过陈瑞毫无防备的脸,清亮地一声响。 陈瑞并不去捂脸,冷冷眼神阴鸠地缓慢转过头,低低唤了一声:“恩师。” 杜江放下颤抖的手,拉住陈瑞,已经有些昏花的眼睛陡然燃烧起来:“我知道你难,然而我们是做臣子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陈国是你的家,你的国,保家卫国,你责无旁贷,知道吗?” “恩师知道现在陈国已经变成什么样了吗?尤其是他李氏一族的封地风吉,民生苦,苦不堪言。我能平外患却不能省内忧。恩师” 杜江闭目,深重而缓慢地呼吸,猛然抬眼,盯住陈瑞,白如霜雪的眉下深黑的双眸里如幽潭一般。 “人都说,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在我这里则不然,我杜江眼中心中,只有陈国的皇帝。皇帝昏庸不要紧,要知道几百年才出一个贤君,所以百姓怎样都与我无关,我保的,只是我陈国的皇。” 还记得多少年前,金殿上满朝朱紫,十几名科甲进士俱跪在丹陛之下,而他是在最末端,那时的丞相吴连城曾说他“文采末流,人亦末流”一时传位东都笑谈。后来,英姿勃发之年的英帝问“何为社稷”那么多人皆侃侃而谈,社稷既为民,民为重,君为轻。只有他说,社稷就是君,民轻之。于是,英帝亲点他为状元,御笔朱砂赐他名为“江。”自此后肥马轻裘,纵横捭阖。 此时风起,吹的他衣袂飘舞。 一品武官水云天青的七梁纱帽已被打歪,杜江亲自为轻轻缓慢的他端正。 眼前的男子年,有和他相似的野心。好似一只长着獠牙的猛兽,他不忍把獠牙拔除,又不愿让这獠牙咬向帝王。 那么 “跪下。” 陈瑞愣了片刻,还是一撩衣摆,依言跪在地上。 杜江背负了手,神情隐在绵密的阴影之中,看不甚分明:“对我发誓,你绝不反我陈国。” 打碎的碧螺春与混杂了馥郁的菊花香气,幽幽地一层一层,浸得他额角抽痛。杜江的目光,似一枝一枝利剑箭,砭肤的寒气让陈瑞不禁微微侧开了脸。 半晌之后,陈瑞眉角低了低,沉声道:“弟子陈瑞发誓,绝不反陈国,如有违言,五雷殛顶,死后鞭尸挫骨。” 许多年以后的东都,仍对那晚尚书府的盛宴津津乐道。并不为客似云来,也不为珍馐美味流水一般的筵席足足耗费纹银万余两,而一两银子是贫寒人家半年的开销。为的是,那一晚发生的一切,正式拉起了陈国波谲云诡的争端。 那一晚,香墨乘着千金一尺的鲛绡为饰的帏车来到尚书府时,已然迟了。 月如弓,独上中天,正是华灯初掌时。 宴席开在露天中庭,朝堂重臣携着女眷,金碧绯紫珠饰累累,各列两面幄内黑漆曲几之后。幄是绿油油杂了金线的天皂纱,用绳系在锻花四柱上。纱下特制鎏金莲纹烛台,盏盏红烛罩在金丝红纱下愈加的明耀。天皂流金,暗香轻缭,朱衣小婢垂眉敛目而侍,倒真是一片奢靡繁华到了极处的景致。 今夜的香墨不同于白日的繁丽叠坠,发上亦只簪了一株虞美人,手中执了一把雪香扇,迤逦着翠如碧波的衣裙缓缓走过众人眼前。也不对坐在主席的李原雍行礼,直接坐在了陈瑞下首。 按品级墨国夫人属于国戚,李原雍应出迎见礼,而他听了唱礼故意没有这么做,便是蓄意给她难堪。可香墨淡淡就这么端然静坐,倒叫李原雍一愣。 一时间席上交头接耳,四周窃窃之声起伏,却又能让香墨恰好听闻。 “都说墨国夫人妖媚惑主,如今一见除了看不出有那么大年纪之外,还真是意外的朴实无华啊!”“你眼神不好吗?看清她身上穿的是什么吧!那是‘天水碧’啊!”惊诧中,各人的眼神皆汇作一股股险恶毒辣的箭,毫不留情地掷向香墨,嫉恨有之,艳羡有之。 天水碧,传闻是南唐后主李煜的妃子有一次在染色的时候,把没有染好的丝帛放在露天过夜,丝帛因为沾上露水,竟然染出了光泽润滑如春日柳芽般的绿色,后来这种夜间露水染制而成的绿色就被称为“天水碧”当今皇后杜氏还是太子妃时就极为喜爱,但因身份尊贵不能着绿,却也不喜欢别人穿着,于是每年进奉宫中的这色天水碧俱被封存库中。当朝的命妇渐渐知道这项忌讳,便也都回避,于是东都的天水碧便这样绝了迹。而今夜,却是数年来天水碧色第一次现于众人眼前。 香墨并不理会众人只垂目而坐,手中香雪扇轻摇。倒是她身旁的陈瑞唇际隐隐绽出一抹冷笑。而主席上的李原雍中怒芒簇簇跳动,终却隐忍,并未当众发作,举杯与众人共饮。 一时觥筹交错。酒至半酣,李原雍仿佛微有了醉意,谈笑也肆意了起来。 “侯爷最近平步高升啊,虽说是封侯,吃的却是郡王的俸禄,叫我好生羡慕。” 话是对同被邀请来,却被安排在宴席末端的佟子里说的。 “都说裙带好当风,真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啊。我们好像也得扯着点侯爷的裙带,免得被落下的太远了。”李原雍说着斜睨了香墨一眼,不怀好意地笑道:“虽然这带子来路不正。” 哄堂大笑中,佟子里却似不知道李原雍在说什么一般,举杯起身,对着上座一脸谄媚道:“李大人说的极是,皇家对我佟氏天高地厚之恩,我粉身碎骨无以为报。日前还恩赏了郡王封户,真是一想起来就感念陛下,太后和尚书大人的无量功德啊!”如跳梁小丑卖力迎奉说完了一袭颠三倒四的话,佟子里竟掩面啜泣起来。 李原雍拍案大笑,带着一抹得意的轻鄙的神色。满庭大笑中,恶意的,轻薄的,调谑折辱的目光尽数聚集在香墨身上。身旁的陈瑞噙着酒杯亦是淡淡笑意,而华服金翠的安氏仿佛抓住了她致命的弱点,朝着香墨露出刻薄残忍的笑容来。 香墨只做不闻,雪扇缓缓遮住半面,她闭上眼睛,一丝一丝凌厉的从她的心上慢慢抚穿射过去,她要竭尽全力的忍耐,才能保证自己不蜷起来,包裹住一种想呕出滚滚鲜血的**。然后,握扇的手一颤,扇如秋风里的拂开的一瓣菊花无声移开,露出扇后蜜色的一张脸,浅淡一笑。 李原雍一转眼,似乎瞧见了她的笑意,眼中异光一闪,犹不肯放过她,步步紧逼道:“墨国夫人也觉得好笑吗?” 夜风乍起,庭院里虽菊花满枝,附庸风雅的主人家偏偏在铺了红毡的庭院当中设了紫金香炉,所焚檀香叠烟,遥遥送来。香墨手中的扇漫不经心轻摇,所谓的香雪扇便是涂了龙脑的白扇,龙脑成于百年树干的裂缝中,状如云母,色如冰雪者为佳。因珍奇难得多供奉于佛前,奢靡者如“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的花蕊夫人,又或者如她,才抹在扇上,仅作饰物一用。 龙脑馥郁又杂了檀香和菊花的香气,她抑住蹙眉的冲动,用手指轻轻撸着扇上的流苏,唇角仍是若有若无浮的一缕笑。 “好不好笑,还得以后才能知道啊。” 笑意浅浅,优雅而自若,款款顾盼间,眸中似有一簇极明亮的火光盈彻。李原雍面上一沉,却仍是隐忍不发,只一挥宽袖,带起一股凌厉气旋,大喝:“来人,上戏!” 身旁的陈瑞蓦然附在她耳边,低语道:“好,很好。” 说罢向后一倚,斜斜地瞥着香墨,如鹰隼般森然,偏要掩蔽在暗潭之下。而那隐隐显现的幽光,让香墨有了种被寒刃剖开的错觉。 香墨映着满庭如昼灯火的乌色眸子一瞬不瞬望定陈瑞,半晌终于蹙了起来眉端。 “夫君说好,那自然是好。” 语毕锣鼓丝竹就嘈嘈切切的响了起来,仿佛是陈瑞手中金盏洒落的酒,哗地淌了出来。 东都有渭河蜿蜒穿横而过,公卿之家的庭院惯来都引入渭河之水。李原雍府邸照例是蓄了一池秋水,又别出心裁的引出一道弯细若女子之黛眉的小河绕过庭院。水月风华之中,隔了河水隔了簇簇秋菊的水榭之上,一出凤求凰已经开唱。 “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饰演司马相如的戏子一身白衣,头冠明珠,腰结上五色绦络,迎风飞扬,秋夜寒冽中更衬着他白皙肤色高鼻深目,俊秀至极。 李府的水榭布置的十分奢华,并未掌灯,只以十数颗硕大如拳的明珠镶嵌其上,光华璀璨流转七彩,投在司马相如的面上,那眸子就现出了隐隐泛着湛青的绿色。 香墨握着香雪扇的手骤然抽紧,微微敛目。 席宴间已有人细细低语道:“这戏子的眼到底是蓝色还是绿的?” “戏班子进府时,我看了一眼,是蓝的,想是你眼花了。” 香墨却如同被当头淋了一桶雪水,掩在扇下的牙齿咬住唇,仍觉得头晕目眩。 她看得清晰无比,那一刹那间,他的瞳仁分明是绿色的。 承 额上的伤疤,似曾相识的感觉一直模糊在记忆里的片段,仿佛一串断了线的珍珠,如今被这双绿眸的丝线穿起。 往事轰然坍塌。 香墨恍惚起身时几乎并没有人留意,席上所有人都被台上的胡人戏子吸去了眼光,尤其是李原雍几乎是看的如痴如醉。 朱衣侍婢以为她要更衣,便执了灯笼引她向后园走。 “戏班子在什么地方?” 侍婢却好似误会了香墨的意思,微微一愣随即暧昧一笑道:“夫人请一直往右走,后园池边的燕喜堂就是。” 说完便将灯笼交与香墨,径自转身去了。 晚凉天净月华开,烟络楼宇,暑残秋初便隐隐有了寒气,恰好是清秋风露。燕喜堂前枝繁叶茂的攀藤绿木。一枝枝的沿着青砖石瓦铺盖在庭前。轻轻吹送,香墨却只觉得一股甜腥的味道在鼻子下盘旋不去,几欲呕吐。她将一双手死死按在心口上,胸骨疼痛不已。只想着:不会的,不会的。 燕喜堂内因为大多人都上了戏台,就只有阿尔江老爹蹲在门前抽着烟。香墨站在藤下良久,堂内的烛台都几乎燃的尽了,一片昏黄的光芒,她就在这光芒中,静静站着。终于,还是开口道:“老爹。” 阿尔江老爹吐出一口细长的烟雾,花白眉下的眼抬了一下,随即又垂下,才缓缓开口道:“是你啊。” 夜色漆黑,她远远站在树藤下,夜色如雾,她的眼睛也如雾。 “老爹,我问你蓝青的眼是蓝的还是绿的?” 阿尔江老爹也不抬头,只随手在门槛上磕了嗑烟袋道:“他?小时候是绿的。” 香墨听了这句话,几乎站立不稳,呼吸都随着急促起来。 “十年前我就是在东都郊外渭水河的下流捡到他的。额头上那么大个伤疤,都快淹死了,模模糊糊只会说一句,‘我不能留在东都’。我带发着高烧的他回了陆国,好不容易醒过来后,以前的事又都忘了” 一席话如一桶雪水自上面倾盖浇了下来,一股子阴寒从脚底升起来只撞向心窝,将她冻得脸色惨白,嘴唇都在不住的颤抖。 一时间,她的脑海中的脑子里如同策马疾驰过万山重岭,迎面闪过了一幅幅的画面。 首先想到竟然不是十年前她推落下水时,那双幽绿眼中的怨毒。 她想到是那一次高烧生病,蓝青依偎在她的怀中,虽隐匿却仍是有迹可循的依恋。 夜半篝火旁,他明明羞涩的连着耳根都一片嫣红,却仍是对她说:“许是我们上辈子真的是见过。” 她想,原来天理循环真的是有报应的。心里一阵一阵的酸楚,难以抵挡,再也按捺不住转身就走,跌跌撞撞的走了几步,终于又转头去看了看犹在抽着烟的阿尔江老爹,脸上带着无尽的悲哀,勉强笑了一下,道:“老爹,请不要告诉蓝青我来过。” 阿尔江老爹此时方抬起头,看着她一笑道:“我只盼他从来没认识过你就好。” 香墨已经顾不得他说些什么,几乎是狼狈而去。手中的灯笼不知何时早已丢了,抄手游廊曲径通幽处一点光也没有,就像是走在漫漫穷途末路上,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将来。 这念头一点点让她的身子也跟着一截截凉下去,脚步再也无法移动,她便歪在了石壁上。手指扣着墙上的水磨青砖,浸凉的全身都混混沌沌不似自己了。 这辈子,这样的事只做过那么一件。她不知道做惯了这种事的别人是怎么过的,她也总是有很多事情,妻妾无休止的争斗、正室安氏打压、丈夫的冷遇、对燕脂的挂念,满满的添了她的每个日子。然而,偶尔也会梦见,午夜梦回依稀看见那双碧绿的眼,心中就百般煎熬,辗转不能再眠,惊痛难渡 远远的仍有唱声传来,断断续续,声声切切。夜幕下笼成九重深梦,天欲寒,人自断肠。 她失笑出声。 她这一生,竟活脱脱也是一场戏。 那时那地那种处境,就是时光倒流,她还是会那么做。上有高堂兄长,下有幼妹,她并没有做错! 可当日的封旭今日的蓝青,只因撞见了罪行,无辜被害,又何来有错! 因果、善恶、报应重重叠叠,倒了如今就都是错。 他们彼此倾心。这就是错! 他们生是仇,死亦是仇。 爱已无望。 香墨扶着墙浑身颤抖,不能自抑,千般惆怅辗转,到了最后却只化成一句哽咽:“人生若只如初见” “好个‘人生若只如初见’!”有人冷笑道。 香墨一惊,回头望去:“是你?” 陈瑞自阴暗处漫步行到近前,目光阴郁:“香墨,为了这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我是不是该就在此处杀了你?” 香墨微微一愣,晃了晃身体,站稳了缓缓笑道:“为什么杀我?因为我损了将军你的英明,让你蒙羞受辱?” “背夫通奸只此一条就已经足够了。我就在此杀了你,你又能如何?陛下向来是喜新厌旧,多少个女人,便是如你妹妹那样的绝色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你真以为能和他天长地久。” 陈瑞走到被乌云遮蔽的月下,现出沉得比夜色还浓的眼眸,头上压着金丝的七梁冠。那代表了一品武将尊荣的冠,即使在这么暗的地方,看起来依然熠熠生辉。 香墨看着,金色丝线光芒潺潺地流动,引着她一股怒火,熊熊燃烧的似要喷出胸口。 她喝道:“住口,陈瑞!你没资格提我妹妹!” “我倒是忘记了你们姐妹情深,当初你便是为了你那个好妹妹才爬上我的床不是吗?”见了她动怒,陈瑞反而轻轻一笑,像是冷笑又像是讥讽:“怎么,现在你又要向害了你妹妹的人复仇?所以,爬上了陛下的床?” 耳边是秋蝉在唧唧地交鸣,陈瑞的每字每句内心都在他心腹之间引起一阵抽紧的疼痛。 香墨陡的扬手就挥了下去。 陈瑞迅疾的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到指节发白。香墨望着他似鹰隼阴厉的目光,被乌云半遮的昏昏月光射来,她的眸子亮的耀目:“你知道什么?!你这样的人知道什么?!你知道‘长恨此身非己有’是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话还没说完抄手游廊的转角蓦然挑出两盏琉璃灯,像荒野中恶狠狠扑来的恶狼的瞳仁,她一惊之下忙抽回自己的手,连退几步。 “将军,人已经给您送来了。” 几名侍从走近,中间的莫姬一身文君的戏服犹未换下,款款逶迤,琉璃灯金赤色的光她未卸妆的深邃面上跳跃下来,在青石的地面上向四面八方晕开。 待侍从走到了近前,才发现香墨在,见情形似乎不对,忙跪礼道:“拜见墨国夫人。” 说完便又一时噤若寒蝉,都不敢再吭声。 莫姬乌黑混沌的眼在望见香墨的一刹那,瞬时一亮,却又紧咬住唇不发一言。 “飨客吗?” 香墨说时也恍若并不识得莫姬,声音平静如水,像是和自己全然无关,迈步离去。走过莫姬身畔时,脚步若有似无的一顿,淡淡道:“你可是心甘情愿?” 莫姬立时跪在香墨脚下,痛哭出声道:“夫人!求您救救我!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我不想,真的不想” 明明是凉秋夜,却仿佛烈日酷暑,跪在地上的侍从身上面上已汗流不止,而陈瑞的脸,隐在重重阴翳下看不分明,只是呼吸略显粗沉。半晌,他道:“不用这胡姬了,你们下去吧。” 侍从如获大赦,扶起一旁犹在啜泣的莫姬,慌忙离去。 待到他们走远了,陈瑞一把揪住香墨的衣襟,拖过去“既然你那么仁慈放走了她,今晚就由你来代替吧!” 陈瑞力气大的让香墨无法挣扎,踉踉跄跄间只知道被拽进了一个屋子里。陈瑞就扑了过来,几近疯狂地吻着她。香墨的手指只紧紧攥着天水碧的衣袖,环抱住自己,似乎已麻木了,默默承受着。 此时,长风顺着半掩的窗穿吹进,卷起来了室内漫天帷幔。 顺风而来的,还有一阵阵哀呼之声。 “来人啊,救命!” “滚开,滚开!来人啊!”那声音似极为虚弱,丝丝细细若一枚钢针扎入香墨耳内,熟悉的她一阵轰鸣。 伏在她肩胛处啃噬的陈瑞也不由停住了动作。 然后,就又传来李原雍饱含了**的声音。 “美人,别怕我会好好疼爱你的” 陈瑞已经止不住的低笑了出来,附在香墨耳边低语道:“都说那李原雍喜好男色,果然不假。” 说着一手覆在香墨胸口上,微微用力,灼热的带着湿腻的气息喷薄在她的面上。 香墨缓缓抬起头,房内因未曾掌灯乌黑一片,头顶上的雕梁画栋梁慢慢模糊弯曲了起来。 而她心痛如绞。 第一刹那她想到的,竟是不要去救他。即便是他熬不过屈辱死了,人再不是她所害,跟她没有半点关系。爱恨情仇也跟她不再有半点关系。 蓝青哀哀的呼声越来越微弱,陈瑞的头已经伏在了她的胸前,隔着一层薄薄的天水碧啃咬,香墨却促起了不曾有过的心慌, 他的龙身贵脉,身份尊贵不可言表,就这样被折辱了去就这样被折辱了去 她恍惚了,耳边有人细细地,轻轻地道:“我们一同到陆国去” 香墨心尖上微微颤抖,不顾一切猛地一把推开陈瑞,迅速推开门跑了出去。仅有一墙之隔的邻房想是知道不敢有人闯入,连门都未上栓。 她狠狠的推开门,红檀雕刻的门撞在墙壁上,咣当的巨响。 房内巨烛照耀,明如白昼。白玉麒麟冉冉燃香,香风微度间,层层叠叠的云纹织锦帷幕上起伏薄薄人影,急促间杂微弱的喘息。 香墨惶急地掀开一重又一重绣帏,蓝青光裸的只着了一件长裤的身体现在眼前。他的头枕在鸳鸯戏水的绣枕上,黑色长发散着,脸上满是惊恐畏惧之色。李原雍几乎**的压制住他,令他动弹不得。在他的胸前啃咬着,唇辗转过处一点点鲜红就印在了如玉的肌肤上。 一色天青的帷幕间,烛光半浮半沉,摇荡破碎。香墨忍不住向前轻迈,却被绊了一下,这才看清朱红地子的毯上满是扯得七零八落的衣物、衫袍、靴袜。 她失神中不慎扯落了帷幕,床上闭目隐忍的蓝青一惊,蓦地侧首。那碧蓝的眼中一层薄雾佛隐隐透着泪光,看见香墨时凄恻之中就又有了惊愕的神色。唇微弱阖动,却无法发出声音。 可香墨仍是清楚看见,他颤抖唇中无声吐出的“香墨”两字。仅仅是连声音都没有的两字,就在她的心上擦出火辣辣的痛来。 李原雍仍是意乱情迷的伏在蓝青身上啃咬着,丝毫没察觉有人闯了进来。 甜腻至极的香味穿过口鼻来至肺腑,仿佛要让人窒息一般,香墨呼吸不由得开始渐渐急促,阵阵眩晕袭来。她忙轻步走至白玉麒麟香炉近前,双手举了香炉狠狠摔在地上。 朱红的毯子上织的是牡丹春色,因是南夷贡品,也不过丈余许,只铺在了床前。白玉香炉避开了毯子砸在了乌砖上,细腻温润的玉一旦破碎就变成了犀利的冰片,余音绕梁的溅在毯上,犹如八月的陡降的霜雪,带着残破却依旧甜腻的香料一同散发出来。 李原雍这才一惊,忙抬起头。 “百花迷蝶的迷春香都用上了,李大人真是好手段,好胃口啊!”香墨以扇掩面,冷冷笑道:“常听人说您喜好男色,倒不知如此猴急,堂堂盛宴丢下满席客人,自己跑来享受。” 李原雍见了是她,并不惊慌,从地上捡起团福的外袍随意披在身上,暧昧一笑道:“墨国夫人在说我?我看夫人和将军倒也差不到哪里去啊,怎样,要不要我单独备上一间客房?还是在这里我们四个人玩?” 香墨衣衫虽还齐整但已凌乱,发间的那株金色的虞美人几乎已经垂落在了耳畔。不用看也知道,陈瑞就站在她的身后,将近焚毁的视线重重的烫着她的后背。 她避过蓝青惊痛交加的目光,缓缓整理着发鬓,方又把那株金色的虞美人插在髻上,轻轻笑了笑:“大人想怎么玩,我本管不着,只是恰巧这戏子我也很看中,您说怎么办?” 李原雍的面色一下子变了,两拳骤然握紧,旋即又镇静下,极为张狂的笑道:“凭你想在我手里要人?” 那样目光,那神色分明竟是在鄙夷她,仿佛在说,你这贱奴,你也配? 香墨心里更是一股焦灼燎了上来,手中的香雪扇轻轻拍在左手上,笑得极为清脆,更胜李原雍的猖狂:“我便是要了,你又能怎样?” 李原雍猛然发起狠来,一把抓住蓝青的发,将犹被百花迷蝶香弄得气力全无的他拖下了床,狠力的当胸一踹,嘶声骂道:“佟香墨!你真当自己是什么狗屁墨国夫人?!八辈子贱奴的出身,到底缺了礼数教养。姐妹个个都是陪皇帝睡的,你把你妹妹更不如,不过是个胯下玩物。来要我的人?你也配!” 香墨没有料到李原雍如此的反应,忙上前扶住蓝青的肩。手指下的身躯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别的。 香墨心中已尽是痛悔悲哀,百味都俱全了。然而面上仍旧不能露出分毫,仍是执了香雪扇半遮面,仿佛忍了忍,仍没忍住笑似的:“大人骂的不错,香墨确实只是人家的胯下玩物,当日是定安将军,今日是当今的圣上。而今日,我就偏偏管你要了这个人。” 说罢起身,来到李原雍身前。李原雍身材高大颀长,香墨要看清他,就需把头仰起来。这一仰首间,眸光流转间,倒映着闪烁的灯火仿佛两只明珠,明亮的透出难以捉摸的妖异,李原雍竟一时失了神。 而香墨慢慢转首,似是才发现陈瑞在室内,描画的本就高挑的眉峰又渐渐挑起,因扇掩着唇,看不到是如何弯起,只听见那笑声笑容清脆的到了轻佻的地步:“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承 不止是李原雍,连陈瑞都一时惊诧不已。没有人能想得到,香墨敢跟李家硬碰到如此地步。 李原雍不能置信地盯着她,怒极反笑,一甩团福袍子的衣袖,高呼道:“来人!” 侍从似是早就守在门外,此时听见呼喊方匆匆而入,跪在地上也不敢抬头,也不待李原雍开口吩咐,就颤着声音道:“老爷,宫里来人了” 这样的神色更是让李原雍心里恶火乱窜,怒骂道:“吞吞吐吐的说什么,有屁就放!” 侍从吓得将头伏的更低却不敢在犹豫:“宫里来的人说,万岁爷睡不着正闹呢,叫墨国夫人赶紧回宫” 李原雍微微一愣,赤红着双目看着俯跪在地的侍从,过了半晌方转眼,就看到一直斜倚着门,靠在角落的陈瑞。他双臂环胸悄然看着,从侧面看去,唇紧紧地抿着,深黑的眼中神情复杂,任谁也看不透在想些什么。 “夫人是真看中了这个戏子?” 门洞开着,百花迷蝶腐烂的香气依旧怎样也掩不住扑朔过来,带着甜腻的气味,浸淫在额头上,一抽一抽的痛着。定定看了陈瑞良久,李原雍眼里的赤红开始渐次退去。 “要是真是如此,我忍痛割爱也不是不可。” 说完就听啪的一声,香墨的面颊被掴的侧了过去,手中的扇在已经掉落在了地上,扇上坠一枚玉佩本是精工细琢的比翼双飞,如今生生断成了两半。 李原雍此时愈加骄横得意,犹不罢休的用鞋尖抬起蓝青的下颚,冷笑道:“一记耳光抵不上这活色生香的美人。而且没了戏子我那明珠水榭上也失了滋味,不如夫人上去唱一曲怎么样?” 蜜色的颊上鲜红一记掌痕,火辣辣的,一点点渗进肌肤,一点点钻入骨内,痛不可抑。可她还是盯紧了李原雍,眼神依旧明亮如炬,一笑中说不出的意态轻慢:“大人说好,自然就好。” 转头对仍伏跪在地的侍从道:“你去把文安侯唤来。” 天色越晚,夜幕中月更东沉。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蓝青匍匐在地,几乎觉得每一个呼吸都是艰难的,根本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他的面前是天水碧色的身影染了烛光的光华,遮住了仍带着淫欲的目光。隔着数道极轻薄的帷幕,倚在门口的那个人,似是谁都没看,又似谁都入目,深沉的似带着钩子的眼神。而那个人,原来就是她的丈夫。夜风袭来,若有若无的甜腻犹如千百条吃人的藤蔓,紧紧窒住他的呼吸。他仰头看着香墨,竭力含住眼里滚动的泪,却不敢也不能言声。此时想的竟不是刚刚几乎受辱,反而是她进来时的衣衫不整,和她的丈夫。 众人都无声之中,佟子里被两名侍从搀扶着来的,已经喝的酩酊大醉。 香墨看也不看佟子里,淡淡道:“哥哥,你先回去,顺便把这名李大人送我的戏子一同带回府。” 佟子里大半个身子都倚着侍从,仿佛没有听清只迷迷蒙蒙的张开眼,含糊了一句:“什么?” 香墨猛地快步走到佟子里面前,扬手狠狠挥下一记耳光,然后冷冷笑道:“醒了吗?” 佟子里顿时一个激灵,掩面惊呼:“醒了,醒了!” 忙指挥着侍从给搀起蓝青,披上衣服。 蓝青却一把拽住拉住香墨的裙裾,坚持着隐忍住的泪终于自碧蓝眸子中滚了下来 “莫姬,救救她” 话还没说完,猝然而来的的响声,如此巨大,以至于他的大脑瞬间空白一片,脸颊上也感觉不到疼痛。 陈瑞看着他,唇际就显出玩味地一笑,而一边的李原雍则眸光一闪。 香墨用漆黑眼睛凝视着蓝青,一字一字地几乎是咬着牙说道:“一个下三滥的戏子,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赶快给我滚!” 蓝青必须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才能控制住身体的颤抖。侍从忙上前拉扯着他随着摇摇晃晃的佟子里往外走,他犹不死心,转头看去,曲折幽暗的抄手游廊里,几盏八宝琉璃的灯火,落在那一行三人的身上。灯罩上金漆描画的一朵牡丹,影影绰绰投在她的裙上,枝叶生姿宛如盛放。而她的裙裾迤逦在乌黑的夜色中,影子般无声无息,再未回头。 墨国夫人亲自上水榭唱戏,宴席间已被酒意半酣的群臣一时就都哄笑出声。在样的哄笑中,水榭映着波光粼粼,汪着天穹,没有一丝瑕疵的夜明珠光下的香墨似是毫无所绝,舞动着宽袖,清唱了起来:“一片花飞故苑空,随风飘泊到帘栊。玉人怪问惊春梦,只怕东风羞落红” 唱的不见得有多好,只是称得上字正腔圆罢了,席间却笑得更是厉害,夸张者已有人伏到在案几上。 “正是阶下落红三四点,错教人恨五更风丈夫”身形轻动,反身折腰,明亮的似是燃烧的眼就落在了席上陈瑞的身上。两个人的眼神交会,陈瑞薄薄嘴唇勾出一个奇妙的弧度,晦暗不明的微笑起来。 很普通的琵琶记里赵五娘在寺院中为丈夫留下画像题诗的片段,却在这两字中让满堂哄笑顿时变得诡异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看着陈瑞和香墨,恍然醒悟了似地已无人敢笑。 陈瑞似一无所觉,一口一口品着金盏的酒,倒是他身畔的安氏浑身微颤。 主席上李原雍则满面得意。 “我有缘千里能相会,难道是无缘对面不相逢?凤枕鸾衾也曾共 蓦然,一阵掌声骤起,打破了满庭寂静。 众人一惊回望,只见两名内侍提着琉璃明灯照路,又有两名内侍执灯引路。一连串的灯光仿佛星子,在沉沉乌黑中流动。花木扶疏间,封荣踏着月色星辰缓缓而来。 众人忙都起身,伏跪在地,三呼万岁。封荣仿如未见未闻,直直走进明珠水榭。 “好,唱的好。” 轻轻的抓住香墨的手扶起她,她碧色的袖子滑下去,直露出一截似是涂了蜂蜜的手臂,腕子间的翡翠镯子微微晃动,更显得她的手腕不盈一握,似是一捏就会碎掉。他用食指轻轻摩挲着,轻声道:“唱的真好。” 香墨转眼凝眸注定偷抬起望向水榭的李原雍,冷冷一笑,猛地一把挥开封荣。 “走开!” 众人抑不住一声惊呼,封荣尚自失神时,香墨已又跪倒在封荣的脚下。 封荣大惊,急忙伸手去扯她:“香墨,你怎么了?” 香墨一把拽住封荣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面上的尖锐忽然一敛,碎玉似的牙齿含住天水碧色的衣袖,狠狠地嘶咬、低泣道:“妾今日受辱,皆因陛下而起,陛下可知?” 她的衣袖上是重重瓣瓣的蓝绣本色蔷薇,那牙齿深深的陷入其中,咬得本就苍白的唇更是透明若水晶,仿佛有一种光丽艳逸,又有一种凄楚不胜。她垂下眼去,发髻上金色虞美人迎风颤颤几似凋零,夜明珠的光华在她的眼下留下一层薄薄的影,然后有一滴泪落下,灼人似的落在封荣还在感触着她柔软心跳的手掌上,仿佛是一团火化成灰烬,只余下一股隐隐约约甜腻的芳馥。 封荣搀起她,两眼一转就望向已经流了一头冷汗的李原雍,随即携着香墨拂袖而去。 只留下极轻的一哼,合着不祥,震响在李原雍心底。 —— 李芙被迎进大陈宫是在一个月之后的深秋夜晚,宫中三千女眷除了皇后没有人有资格白日而入。即使李芙入宫即被赐以金册封嫔,仅仅位于四妃之下。 入宫的第二日一早,李芙就去了康慈宫给李太后请安。她年轻活泼,叽叽喳喳地不停说话,童年趣事,府中琐事都能说的趣味盎然,说到高兴处就会不禁抓住李太后的胳膊撒娇地摇晃。 “好孩子。”李太后难得笑得满面春风,一边应着一边拍着她的手背:“今晚我已经安排了皇帝去你的庆芳宫,所以你该去见见皇后了。” 李芙也解意,深深地施了一福,恭敬地告退。 今日的李芙本就打扮得十分艳丽,一身衣裙皆是用由深到浅的晕色,牵成的彩条经丝,织成晕色花纹的大繝锦。而裙面织着二十只势如飞起的鹤,每只都是折着一条腿,口中衔着酡红的月季花枝。鹤的后面,还有一只耸肩舒毛的十色鹦鹉。此时李芙含羞带怯,如扶风之细柳般,袅袅娜娜从李太后的面前走开,那月季花和仙鹤一点一点地抖着,恍如涟漪,更加映衬的人胜比花轿。 李芙携了几名侍女往皇后的坤泰宫去,在路过中间御苑时,她见到近处凉亭中的一个男子。男子将身边俏丽缤纷的宫女们捧着的精致的点心扔下,逗弄着池中的十色锦鲤。金色的阳光落到亭内,落到他的侧面上,只有那么一点点,却是秀致千般。 男子似乎察觉到背后的目光,回眸过来,轻巧地一挑长眉,说:“谁?” 彼时,李芙才看见他的九龙袍,头上抢珠冠下的那双桃花双眸,只因为逆着光,精工细琢的白皙面上就染上一层淡淡的灰,神情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骄矜与冷峭。 李芙忙理了一下自己的发饰衣衫,跪地叩首道:“庆芳宫芙嫔李氏向皇上请安,恭祝陛下万岁万万岁” 起身之后又佻巧的一福,才甜甜地叫道:“见过表哥。” 封荣定定看着她,忽然展颜:“表妹啊,什么时候进宫的?” “昨晚今晚” 李芙眼波盈水,半是羞半是涩,斜斜地一瞥,作出了风流婉转的情态予他看。然而,却被蓦然而来被一声轻呼截断。 “封荣!” 李芙心猛地一抽,皇帝的名讳便是她的姑母太后李氏也不便叫的。她仰首,凉亭一侧的湖石假山上,站了一个妇人。因她背着光,身后无限光热,面貌反而看不清,只看见金丝缠枝的簪子,锤压的金叶间串串珍珠及一颗蓝宝石微微摇晃。 封荣恍惚露出了温柔似水的神情,李芙已然猜出那女子的身份,心中一股酸涩刚刚涌起,封荣的手臂就象蛇缠住她的颈项,唇贴住了她的耳鬓诉着别人听不见的话语。 “得走了,晚上我们再说。” 池岸的如盘大的重瓣一丈红随着湿润的风微微摇曳,明明都走开了,他却信手摘了一枝并蒂红花,在一片蔚蓝的不见浮云的天空和艳红厚重之间,封荣折身至她面前,并蒂花拆为两朵,一枝亲自簪在她的如云髻上,另一朵白晰的指尖捻着,然后悠然而笑,在指尖一丈红花落下轻吻。秋日里的阳光落在封荣漾着笑意的眉目间,仿佛连他的笑都漾着光华,耀目地让人睁不开眼。 而后,离去。举止如行云流水,不落半分留恋。 目送封荣离去,李芙痴痴的抚上鬓上红花,只觉得心跳得一阵又快似一阵,也说不出什么感觉。一旁侍女见此情此景,便知情识意的轻轻笑道:“娘娘好福气呢,陛下很欢喜您的样子。” 李芙面颊晕得如一丈红花,低低呓语,对自己如是说着:“欢喜吗?” 待到了坤泰宫时已是晌午,侍女引了李芙进侧殿,好半晌才有女官姗姗而来,微微行了一礼,道:“芙嫔娘娘,您可来的不巧,主子刚服了药睡下。” 李芙仍是盈盈笑道:“没事,那我就等等吧。” 那女官斜睨了她一眼,便径自去了。 因到了晌午,微凉的日头就现了晴暖,碎金的光透过轻薄的烟霞窗纱照进侧殿,朦朦晕晕望去窗外木芙蓉绽得正好。其中一株三醉芙蓉,大篷大篷如霞光的桃红,露染胭脂色未浓,正似美人初醉著。可坐的久了,连脖子都有些僵硬,那浓冽的香气更是熏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李芙不耐的起身,侍女急忙提醒道:“娘娘!” 李芙并不理会,掀了帘子出来,走到廊下,正看见一行衣饰绚烂的侍婢簇拥着一名肤色若蜜的妇人走来。她发上的金簪近乎与阳光同色,灿灿的反照到垂在鬓间珍珠与蓝宝石上,晃得李芙微微眩目。 年轻妇人已经看见了李芙,廊下两层青玉台阶一共六阶,两名侍婢搀着她,依礼上三阶,微微一福。 李芙忙下台阶,亲自扶住她,笑道:“墨国夫人可免礼,妹妹年轻刚进宫,担不起这么重的礼。” 香墨就势起身,避开李芙的手,扬唇一笑说不出的讥讽:“芙嫔娘娘您身份尊贵,哪里有什么担得起担不起?” 李芙眼眸飞快一转,以袖掩面就几乎哭出来似的:“姐姐这么说,就是在气妹妹了!家父就是那个脾气,小妹几次劝了都不听。但凡家父有得罪姐姐的地方,还请看在妹妹的面上,不要怪罪才好。” 说着就福下身去,她这一举动惊得香墨身的侍女们大为失色,刚要出言相阻却被香墨伸手止住。香墨也不侧身相避开,更不搀扶,生生受了李芙这一礼。 “你倒比你爹识相。”看着半弯着身的李芙,香墨眯起了眼,轻声细语地道:“只可惜,你这小心眼儿里想的,也不过是怎么把我踩在脚下罢了。” 随后软软地加了一句:“扮猪吃老虎?那也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么大的胃口!” 这样张狂,让李芙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却仍勉力露出笑容刚要开口再说,坤泰宫的女官就已迎了出来,相别与之前对李芙的淡漠,此时满面堆欢的道:“夫人来了,皇后娘娘正等着您呢。” 转眼似没看见李芙的福礼,只客客气气道:“芙嫔娘娘请。” 李芙在香墨一众侍婢的轻笑中起了身,跟在她们身后,胭脂红唇就凝了一抹冷笑。 一掀湘妃帘进了内殿,便觉有馥郁香气扑面而来,却不是薰香的气味,细看时才看清,飞凤绕柱,珠屏锦幛卷晶帘的殿中,四角的花瓶皆是新摘的木芙蓉,簇簇如霞色。皇后杜子溪午睡刚过,坐在床榻之上一手支着床几。几上是一尊琉璃朱鸟轻衔莲花灯,宫婢捧着茶点侍奉于床畔。她穿着家常的真红穿花凤锦衣裙,发上只贯一支玉钗,本过于削瘦冷漠的面容,此时难得午醉未醒全带艳,妆罢尚含羞。 李芙抢在香墨之前问安罢之后,未语先盈盈而笑,眉目弯弯十分天真柔和的模样又道:“娘娘伺候陛下的时间最长,小妹有什么不对不该的,以后的日子还得请您指教。” 杜子溪并不起身,只微微一抬下颌,就有宫婢上前搀起李芙,并让了座位。 杜子溪脸上依旧淡淡的神色:“有什么指教不指教的,不过都是伺候陛下的姐妹罢了,往后的日子那么长,谁都不好说。” 李芙用那如琉璃般的漆黑眼珠瞅了瞅杜子溪,带着艳羡又带着些许俏皮地说:“进宫前就听人说皇后娘娘谦和恭谨,今日一见果然实更盛传,宫里宫外谁不知道陛下和皇后是鹣鹣鲽鲽,比目双飞。” 这样的模样话语都是极为讨喜的,杜子溪也忍不住带了淡淡笑意,对身旁的女官道:“瞧这嘴甜的,比阿四更像是我的亲妹妹。” 然而只是片刻功夫,杜子溪眼扫过李芙鬓上娇嫩的一丈红花,就现出了一丝阴云似的黯然和自嘲,伸手扶一扶头上的白玉簪,道:“不过也别说什么鹣鹣鲽鲽,不过是鲽离鹣背罢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又透过窗纱落在她的面上,便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庸散与无奈,眼中也微微闪过一丝伤怀:“倒是妹妹你趁着还年轻,早早开支散叶才好,别像我这病如朽木的身子,这样不争气就好了。” 李芙忙以袖掩唇,适时做出羞涩恭谨交加的神色:“是” 杜子溪此时方转眼对冷坐了半晌的香墨,淡淡道:夫人今日来是?” 香墨的眉尖微微地蹙了起来,似乎是一忍再忍的模样。“听闻您在找依兰,此花难得更是难开,恰巧得了一盆正值花期的,就给您送来了。” 说罢一招手,侍婢捧上了一盆花,花土奇异的干裂,像是久未施水,而花径纤细的似一口重一点的呼气就要折断一般,而细长径上的妍丽四瓣红花,风致极为娟然。 “依兰花只生于大漠,必须用五年的时间,才能根入泥土,第六年方才吐蕊,而花开却只有短短两天。夫人能找来正在开花的依兰确实难得,只是”杜子溪又慢慢拢一笼鬓角的散发,如玉般双靥上浮起牵起耐人寻思的笑影,双眸炯炯看着香墨:“很不巧,我已经刚得了一盆,也正值花期。” 香墨迎视,眼底的幽暗似有火光流动,片刻之后也噙着一点笑意,福身一礼:“确实很巧,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杜子溪但笑不语,待香墨走了之后,又叫人呈上新茶给李芙。李芙只轻轻一抿,就放在桌上,杜子溪看在眼中也不再让,眉微微挑着,笑意虽淡却竭力温柔:“妹妹你不用介意,那样的人,那样的出身,再怎么折腾也成不了气候。你也别一味的让她怕她,要知道万事有我。” 李芙闻言一愣,杜子溪身旁的女官提示道:“芙嫔快谢恩罢。” “哦”李芙这才恍然,满面惊喜地下拜:“谢皇后娘娘。” 承 当晚是既没有星子也没有月亮的夜色,宫内夹道上一盏盏皆已燃起宫灯,粼粼的一道模糊的金线。从钦勤殿到庆芳宫并不需要路经御苑,可他还是绕了道。一点风也没有的夜色里,步辇行在御苑中的青石路上,只见四下阴浓细密的枝叶,丝毫不见摇摆,沉沉仿佛预见了第二日的暴雨。 封荣在庆芳宫下了步辇时,李芙早已跪在青玉阶下。他并未去起身搀起李芙,径自入了殿中。殿内窗纱帐幔乃至桌椅都是崭新的,借着灯光发着一层油油的光晕。偏封荣还左顾右盼漫不经心,仿佛不过是无意路过,一丝动容也无。 李芙被侍婢搀起,紧随入殿,还待再行见驾的跪拜之礼,封荣厌烦的一挥袖:“麻烦死了,免了罢。” “今夜,表哥别说‘死字’,怪不吉利的。” 封荣转头,这才看见那株一丈红还簪在李芙鬓间,十六岁的少女略显青涩的芙蓉颊,经上浓艳脂粉的胭脂渲染,一时不知道嫣红的到底是人,还是花。 封荣并不甚在意的笑了笑。 内侍进来要为封荣更衣,李芙挥手止住,亲为他解衣。 四下除了听见衣物的窸窣摩擦声,屋子里就一片沉寂。脂粉的过于馥郁香气,夹在一丈红残余的香气中,让封荣渐渐皱起了眉,但仍忍耐着没有发作。李芙面颊上的一晕一晕的嫣红更胜,象是踌躇等待了半晌,才鼓足勇气耳语似的道:“表哥,可不可以答应臣妾一件事?” 封荣瞌着双眼,侧了侧头恍如未闻,只是站在原地,抬着双臂等着她解扣,除袖。半晌才道:“是不是有酒?” 说话间,顺势握住李芙的手拉过。李芙脸一红,将身子往后缩了一下,才低头轻声道:“是有酒宫外成亲,都要喝交杯酒的,所以我亲自预备了一壶女儿红” 说罢,转身去了外殿捧了镶琉璃酒壶放在床几上。 扬州有习俗,生下孩子时就埋下一坛黄酒,儿子取名为状元红,女儿取名为女儿红。李氏祖籍扬州,这项习俗也一直保存着。此时十六年陈酿的女儿红漂浮着这种清醇的香气,反到驱散了脂粉的馥郁。 李芙亲自倒了两杯,执了一杯呈给封荣,不想脚踩在裙裾上,几乎摔倒,封荣便就势伸手去扶住了她的腰,接过酒杯。李芙几乎是半倚在他的怀中昂起头,为了不压一丈红花之色,她发髻簪了就都是珍珠,一朵白兰由润泽的珍珠团簇而成,更加映得一张脸红的无处可藏。封荣一阵厌烦,在她失神时轻轻推开,径自坐在了榻上,只留下李芙呆呆的站在那里,便有了一种怅然若失之感。 封荣没有理会她,只单手支颐,撑在桌几上。几上早就仿效宫外新房摆了几色干果点心,他挑起一颗剥了壳的栗子,惬意地放入嘴中,缓慢咀嚼回味,忽而一笑:“据说极品女儿红,唇齿间留香十日不散,比之鱼水之欢更甚,可是真的?” 说罢,并不等李芙回答,眼中边就浮起一丝难以解读的复杂恍惚。 恍惚中还是在钦勤殿内,内侍为他更衣,转身的那一瞬间,烛光簇拥下,前几日她的府邸就已经改建完毕,今夜本该回到墨府的她,浓丽眼眸神光耀目。 “庆芳宫的酒里我下了依兰。” 那声音淡然,仿佛是只是一件琐事,不值一提。 他听见这话,微微张开嘴巴,那么惊讶的看着她,只觉体内仿佛骤然冰寒生起。 她蜜色的面容像是永远不会衰老,永远如同幼时的模样,微微上挑的眉,浓密的眼睫,不施胭脂就略显苍白的嘴唇。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小时候他那么怕去见母亲,却从来不曾装病躲逃。曾经,一天的指望,就是在严厉的似乎从不见笑容的母亲身边,在任何人都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望她一眼。她总是会回给他一个含着笑意的眼神。于是,一丝一丝的甜带着火一起混合,渗透进骨血里,和着血液一起流淌到心内。他要竭尽全力的忍耐,才能包裹住滚荡不止的深重**。 镶琉璃的酒杯用三只手指不经意般拈住,酒微微漾着浅黄的,封荣凝视着,没有温度,正如那人的心,永远也温暖不了。 但是,他舍不得丢掉。 端起酒杯,慢慢饮了一口最后一饮而尽。 “你方才想要求我什么?” 李芙一惊,仍是低垂垂下头去,踌躇了稍许:“妾可不可以叫叫表哥的名字?” “就凭你?” 酒气在一瞬间涌上,封荣的面容浮起两团嫣红,笑容展开,恍如桃李。 李芙竟似呆住,蓦的封荣身香前倾,李芙下意识的伸手,他倒入她的怀中,李芙无法承受他的体重,一个踉跄两人就滚在了床上。 他急促的呼吸簌簌地撩拨在她的颈畔,有点痒,像是什么在撩拨着她的心跳。她的身体被紧紧地抱着,封荣的手越来越有力,李芙渐渐感到了呼吸困难,她用手撑开,同时侧头。早有宫婢识趣的熄灭了满殿烛火,只留了床榻两侧光色朦朦,然而已足够她看到封荣的面上红疹点点,唇色青白。 李芙陡的尖叫出声:“来人啊!”皇帝中毒的消息传到坤泰宫时,杜子溪并没有歇息,仍旧半倚榻几。 几上琉璃朱鸟轻莲花灯燃着,莲花琉璃重瓣十色,灯光层层染染,第一重苏木红,第二重上是鹅黄,最后晕于佛青。而她就这么一直坐着,莲花灯内的红烛几乎燃了大半,宫婢来换,却被她拦住,红蜡如血,滴滴答答顺着红木几的凹雕流淌下来。半明半晦的光下,她的眼却是凝结着一点火焰,徐缓燃烧,却永远都不会熄灭。 女官进了内殿回禀完毕,杜子溪才慢慢起身,站在等人高的铜镜前。她本就严妆以待,可此时仍旧细细整理的妆容 黄罗银泥裙依旧纹绣翟纹,金丝红地霞帔,其上是只有皇后方可御用的龙纹。髻上左右金凤步摇的璎珞长长垂下,缀于前襟的明珠七事,流光溢彩。昏昏镜内削瘦如纸的身姿,重重坠饰下愈加单薄。 夜晚天凉,女官取来披风,从身后为披上,再转到身前系上丝绦。女官的手指无意触到了她肌肤,温温的暖,似乎永远都是,而她的手也永远都是凉的入骨入髓。 皇后的步辇九重薄纱的垂下,纱后挂了一盏纱灯,在这样无风的漆黑夜里,影影绰绰只见宫道上绵延不绝的灯火,路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隐隐有钟声响起三更三点,那是西面无极宫门前的钟声,沉洪迟重的一声声,度越无数朱红墙垣,送到杜子溪的耳中。 往事漫漫而来,那个冬日枯木凉寂,杜家的正室千金,不甘心就定下了终身,不甘心就嫁给一面未识的人。 携了昆仑奴到东宫的后墙。她想,只看那么一眼。 坐上了昆仑奴的肩上,手还未碰到墙头,一头发映着落日,就像一匹缎子披散在她的眼前。 几乎倒栽葱跌下墙的少年挣扎起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翘起唇角的笑脸,带着种无措,那样秀致到了极致的模样却掩饰不住未脱的稚气。 她惊得仰首掩面,宽阔的锦袖滑至肩胛,就露出紧贴在手臂肌肤上的十二圈的金锻花钏,其上系的金铃,霎时清脆作响。 少年从院子内扯了藤蔓,跳在地面,寒风袭来,掉了金冠夜他,如缎的长发翻飞在风里,仰头对惊呆在昆仑奴肩胛上的她展颜说道:“叫我封荣。” 胸膛里的火和疼互相攀附着,烧灼得厉害,几欲喷薄而出的火焰无边无际的缭绕蔓延开来,蓦的把那些少年时的旖旎在火里烧得连影子也不留! 杜子溪双手覆面,剧毒的刺在心间长出,长久的、永恒的喷吐着毒气,让伤口永不能愈合,只能一点点腐烂,最后,腐蚀掉所有的一切。 身子颤抖,步辇微微震动了一下,马上有宫婢上来,轻声道:“娘娘,怎么了?” 杜子溪缓缓吐出一口气,才道:“快些走。” 步辇忙快了几步,轻微颠起来。 —— 钦勤殿杜子溪几乎从没来过,还需内侍在前引路才知道如何入内。廊外白玉栏下落叶无声,庭院静寂处,有乌桕长得正盛。那浓密的叶映着内侍手中的宫灯,一层层茜色、樱草色、黛紫混在一处,流淌如绸。前后十数人迤逦而行,步子皆落得极轻,几乎无声,可是还是惊起了叶尖栖息的蝶,鬼魅翩翩的飞翅,似洒落细碎的毒粉。 方跨过门槛,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和哭红了眼的李芙,就都伏跪在如镜的金砖地上,杜子溪并不看地上众人,淡淡的眸子移向端坐在上的李太后,裣衽施礼。然后,不待李太后说些什么,就不发一言的来到了封荣床前。 内殿点着八方烛台,身如银树叉出十来枝分叉,支支蜡烛把殿内照得亮如白昼。封荣微蹙着眉心,黑色直到腰下的发散在白色里衣下,仿佛就此睡去,安静地好象永远都不会醒来。杜子溪忽然就升起了一种恐惧。她越是恐惧,脸色越白,薄薄肤下的青色经络都快显现出来。 跪在床榻前,浮白僵冷的手轻轻不顾仪态的放在他胸口上,感觉到心脏的跳动,才放下心。 他还活着真好。 太医院煎好了药呈上来,一共三碗,内侍仰头喝下一碗,太医院院判亦喝下一碗,殿内浓厚的药气就缓滞流动。内侍呈了第三碗药上来,杜子溪亲自接到手中。 烛光带着金色的光晕垂笼下来,手顺势抚摸封荣冰冷的头发,凉凉滑滑的,丝绸仿佛。 唇微微抖着,开开阖阖。 封荣 成婚五年来她从未以这二字来称呼过自己丈夫。即使在心中默默地念过无数次,也没有把它说出口。无数次无数次充斥在她的唇间,总是无法吐出,最后累积成无药可救的剧毒,慢慢沉淀,进入自己的血脉之中,在血管里流动,把毒性带到全身,似冰又似火的燃烧着。 最后,她仍只是轻唤道:“陛下。” 封荣这才缓缓张开眼,杜子溪轻柔地将碗的边缘送到他的嘴边。封荣轻轻含住,孩子似的微微地一吮,然后,皱紧眉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极艰难的喝下药。 重又躺下后,唇微微动了一下。杜子溪忙俯身细听,模模糊糊只是一个“墨”字,她听得那样安静,不露声色。殿内的灯火如冰棱的罅隙里游动着的一缕灰白,覆在她的眉目间。 手无意识的去握封荣的手腕,却被一件温凉的物体隔开,那是他腕上的一只玉镯。 女子佩饰的玉镯,指甲大的金箔缠了一处,极为触目。她清楚这只玉镯的主人,她亦清楚带着这玉镯的人。手大力的捏着,恨不得一用力就掐碎,然后戳进血肉,戳进白骨森森之中。 这个男人如果连骨头都要碎在自己的手里,多么好。如果就这么死在自己的手中,多么好。含着毒气的**忽然出现,象是一壶开水直接注入到心脏中,连指尖都疼。 过了许久,李太后在一旁微微一叹,语气里有着难以言喻的愁绪:“你也莫过于忧心,御医说还好依兰下的不多,不会致命。” 杜子溪深吸一口气,慢慢回头,浓如乌云的发间的金凤钗,细密金丝的璎珞垂在没有血色的的颊畔,竟波澜不兴。 她轻声道:“去,把墨国夫人招进宫来。” 宫中的传命官到了墨府,香墨再穿衣出府时,已是四更过半。东都早就宵禁,天街上万籁俱静,连风穿过长街的声音也没有,如死了一般。一行人急急走着,又遇到巡街的侍卫纠缠了一阵,方才放行。转过几条街道,蓦然传来鼓乐之声,伴着一阵女子染了倦意却仍浓稠似蜜的嬉笑。香墨撩开帘子望去,街头高高起了一座楼,暗夜里盏盏明灯,艳橙魏紫绚丽夺目,带来阵阵香气。此时极目望去,在这禁宵以后的夜晚,人间芳菲艳尽,琼楼玉宇一般。 经过时候,她看见楼间写了“万花楼”的匾额上,有浓妆女子醉眼朦胧,斜倚阑干,长袖委下,仿佛一株花已经开得半凋,一派靡倦风情。 她放下帘子,便想:“我与她,殊途同归,总是一样的。” 待走到宫门时,皇宫早已经落匙,又纠缠了一阵,才能进入。 入宫之后马车就走得极慢,好容易到了永平门,早有软轿候在那里,一名内侍掀了轿帘,躬身道:“奴才侍候夫人上轿。” 香墨坐到轿内,内侍刚要放下帘子,就听到她轻声道:“看着怪眼生的,你是哪里当差的?” 内侍仍是躬着腰,用极低的声音说:“奴才是坤泰宫当差的,主子叫奴才转告夫人,都安排妥了,请夫人不需挂心。” 香墨冷冷一笑:“我有什么可挂心的?” 内侍不再出声,放下了轿帘。 来到钦勤殿外时,就见一众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宫婢们,因被绑了嘴,无法叫出声,簇簇灯火下不停留下的冷汗。进殿的那一瞬间,香墨似无意地朝他们扫了一眼,便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顿走了进去。 殿内李太后和杜子溪依序而坐,烛光本就十分明亮,此时流在澄亮的金砖上,就有如水银,倾泻满地。 而李芙就跪在这一片水银之中。 不待香墨福身行礼,就杜子溪扬手止住,落座在了一旁。 “芙嫔,你可知罪?” 因久病杜子溪此时声音虽严厉,但中气不足。寂静的几乎连呼吸都不闻的殿宇,最后一个失了气力的“罪”字拖沓,却显得尤其意味深长。 李芙叩首下去,再抬头,看见杜子溪凛然无波的面容,便道:“不是臣妾,臣妾万万不敢对陛下下毒,并且也没有理由下毒!” 主位上的李太后此时刚要开口,就被杜子溪淡淡一笑接过:“谁都知道,依兰不是毒,而是催情禁药。你年轻事浅借此禁药邀宠,此其罪一。陛下的身体向来受不了依兰的药性,你糊涂之下差点害了陛下的性命,此其罪二。我问你,你可知罪?” “皇后娘娘明察,不是臣妾!” 李芙身上湘色的绫袄,苏绣的花卉针脚精巧,色泽鲜明,想是为了今夜特地准备,而今则被泪一点一点模糊成一团。 她望住李太后,哀哀道:“姑妈,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只是带了一坛女儿红,我从来没听过什么依兰,更是连见都没见过!” 杜子溪仍是抢先接过话去:“刚审问过你庆芳宫的一众奴婢,都说你那坛女儿红从始到终只经了你一人的手,你还有何话说?”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依兰依兰依兰!”李芙浑身发颤,连话都说不完整,连连重复着“依兰”二字,蓦的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满面希翼惊喜的道:“是墨国夫人,是她害我!今天晌午,我亲眼看了她捧了一盆依兰的去坤泰宫的,是她,一定是她!皇后娘娘您也看见了,不是吗?” 杜子溪没有说话,眸中寒光一闪,旋即淡淡望向香墨。 香墨迎着李太后的眼眸,也不起身,坐在椅上闲闲的道:“臣妾是得了一株,早年虽知道陛下幼时因误服了依兰几乎送命。但陛下说花开难得,就留在了钦勤殿。” 李太后一使眼色,李嬷嬷会意,出去不多时就捧了一盆依兰进来。 香墨扫了一眼,以袖掩唇,扑哧一笑:“就是这盆。” 李芙却仿佛见了鬼一样,目瞪口呆,向前爬了两步,扯住了李太后的裙裾,指着香墨尖声道: “不是这盆,我明明看见她那盆依兰是红色的,怎么会变成白色的?!怎么会” 殿中鎏金鼎内焚着安息香,淡白轻烟如夏日柳絮,丝丝袅袅。李芙泪眼中但见香墨目光朦朦,唇边含着满满的笑,似望着她,又似没有望着她。 李芙本极为聪慧,心念一转就尖叫道:“姑妈,是皇后!是她害我!今日墨国夫人捧了那盆红色依兰去了,说皇后在寻依兰,可皇后说已经有了,所以墨国夫人就有捧走了” 说罢转眼又望向香墨:“你也看见了,是不是!?” 香墨此时方才起身,向李太后和杜子溪敛衽一礼,眸若含了水银,熠熠流转。 “臣妾今儿下午是到过坤泰宫,可没带什么依兰去。皇后娘娘也没说什么得了依兰的话啊,芙嫔大约是记错了吧?” 说罢,又看向杜子溪。 杜子溪和香墨的视线微微一碰,旋即错开,漫不经心的笑道:“母后,儿臣一向病弱,催情的剧烈玩意是万万不敢用的。芙嫔说到底是个孩子,被抓住了错处就胡乱攀扯。” 听到香墨和杜子溪如此说辞,李芙扬着眼睫,幽黑瞳子涣散地望定了她们。仿佛再也没有气力,猛然撒开抓住李太后裙裾的手,歪倒在地。那鬓边簪着的一丈红花禁不住风波,便轻飘飘掉在了金砖上,秾艳的花瓣离枝久了已是乌黑一片。 她不住的喃喃道:“你们连手害我” 李太后的身子微微一抖,发髻上累累的钗环亦跟着瑟瑟轻响,胸口不住起伏,呼吸渐次沉重起来,好半晌才沙哑着嗓子开口道:“天晚了,等明天再说怎么处置吧。” 杜子溪不慌不忙起身一福,语气温和的说:“儿臣遵旨” 承 钦勤殿的前李太后携着李芙径自走了。 杜子溪回眸,向送在阶前的香墨一笑,然后缓缓走向步辇。每一步,都庄穆而优美,然后乘着步辇而去。灯火阑珊中望去,薄薄纱帷内的影,安静,花团锦簇。 薄日将出,天色如纱,浅浅胧明。半边的黑色被撕裂出了灰色的印迹,飞檐叠壁的大陈宫几乎都成了一纸剪影。 香墨转身回走,从一处殿门,慢慢走到另一处殿门,左转廊道,右行殿内长廊。辉煌寂静的大殿,只有她一个人不停的走。天青锦缎的绣鞋,鞋尖用细如米粒的珍珠攒成一朵莲花,踩在深黑色如水镜般的砖面上,有一种沙沙的回声。 殿阁那样的大,道路长远似没有尽头。 她想,一切这么顺利,顺利的叫人害怕。 走进内殿时,内侍正执了蜡钎更换燃尽的红烛,香墨一挥衣袖,内侍便极识得眼色的退了出去。她亲自换上新烛,天毕竟还没有亮,她看着烛火燃燃,在自己的面前摇曳不定的吞吐着夜色。 半晌,慢慢地把身转过去,就对上了封荣的眼。 封荣微微泛白的脸上,还带着点点红疹,唇际是浅淡温柔的笑容。 可不知为何,两个人的眼睛对上的刹那,香墨一下子,冰凉一片。 蓦的一道电光,穿过半黑半灰的天色,窜进殿内,只是一瞬,短得仿佛是燧石击发的火花。 香墨第一次深深的看入他的眼,桃花双目有着慑魂的凌厉,但更多的却是孩童一般的柔软。最极端的两种柔和在一起,便成了一个谜。 “香墨” 他在叫她。 她好半晌才挣脱恍惚。 封荣自床上抬头,看着她微微地笑着。笑容因第二道电光一闪而过,显得极为明亮,含着光辉的明亮。 “过来。” 香墨走过去,坐在他旁边。封荣便把头枕到她的腿上,她小心翼翼地一僵,他早已经伸手紧紧的揽住了她的腰,低声说:“香墨,打雷了,真可怕” 雷声并不大,却布满了整个天地,远远近近。 他身上本盖着一幅真红双窠錦\的锦被,如今被蹬到了脚下,香墨轻轻帮他盖好。随后,握上他的手,唇上微微含笑。 笑意下想的是,这双手曾经带给自己多少苦痛,现在却只能握着,仿佛握住了自己的一生。然而,能握上一生吗?大抵不能吧 封荣抬指,轻柔地抚摸她的下颚。她微微一怔,侧头避开,淡淡道:“连依兰都喝了,还怕打雷?” 封荣并不答话,痴痴笑着凑上来,像小孩子在撒娇一般,那双手厮磨着她的手指,与她五指纠缠。 窗外的雨已经在雷电交加中下了起来,急惶惶的打在窗纱上,瓢泼劲势似要打碎所有挨着的物体。白纱灯罩下的烛光在暴雨扰动下起了波纹,恍惚映在香墨的面上,在她低垂的睫毛投下深深的暗影。 “你料准了我不会下重害死你是吗?” 封荣轻笑,旋即似刚出生的小狗,用鼻子蹭着她的身子,一阵乱嗅。半晌,方道:“药味这么大,讨厌。” 德保马上捧了香盒进殿,掀起金兽熏炉的盖子,洒了香片,又轻飘飘的退了出去。金兽口中的白烟袅袅纠缠升起,异域沉香聚了又散,掩不过屋内那股药草的味道,似苦还香。 封荣骤然施力,将她倒在床上,仍是紧紧握着她的手,说:“你给我的,穿肠毒药我都会喝,你要我死,我不会不死的。” 香墨牙齿咬着下嘴唇,不说话,也不动。好半晌才开口:“那我让你走的远远的呢?那我让你放弃皇位,住进监牢里呢?” 封荣的眼滚动了一下,望住香墨静止了。在幽暗的光线下,发出不祥的黑色光泽。 他慢慢凑近香墨,柔声说:“天涯海角我都会去只要你在我身边。” 他的眼中不再有少年似的任性和倔强,只是用一种近乎固执的神情,一心一意地许下了他的承诺。 “你我还真是一段孽缘。” 闪电又起,仿佛红烛结成的一朵灯花,不过瞬间已经凋零。而封荣眼中随着闪电的骤起骤灭,有什么黯淡了下去。 香墨明明看见,却只告诉自己,大约是看错了。而她的手指不知何时已深陷入自己的掌心,指甲深深嵌进掐进肉内,麻木的疼痛。封荣伸手摊开她的手,月牙形的一道深深掐痕。然后,低头吻了她的手心,温热的唇缓缓厮磨。 她手一颤,却无法摆脱。连着颤抖的呼吸中,只闻到异域沉香一阵紧似一阵的馥郁。一双依然在睁动的眼睛,瞳孔透明,睫毛纤细,潋滟着深深的恍若一梦的深情。漂亮的仿若毒药,让她晕眩。 殿外,大雨如注,一天一地的暴烈,仿佛整条渭河的水从天上一股脑倾了下来,银刀子一样的尖锐。 几日后的晌午,西窗日中天,蝉鸣吵着一日甚似一日,秋至末,不再热了,而是闷。偶尔,燕子在檐下盘旋。钦勤殿内帘幕低垂,无端端地添了几分慵懒,那洒进殿的阳光也是软绵绵的,带着轮值的内侍也忍不住低着头,打着瞌睡。 德保轻手轻脚进来,跪在床前,轻轻一咳。 香墨只着了一件葱黄的肚兜,掀开罗帐,秀发未束,此时纷纷扬扬,随着散落。饶是德保这样的内侍也不禁红了脸,将头伏的更低。 她信手披上一件石榴红薄纱外袍,赤着脚走下床,低声问:“怎么了?” 石榴纱随着她的脚步浮起,便如蝴蝶的翅漾起,痒痒洋洋,在德保的面上。德保不禁微微抬起头,先入眼的是一双蜜色的赤足以及光滑无暇的小腿,虽不是白玉,却也好似最稠的蜜胶凝成的琥珀,连肌肤之下的骨头,都似带着光华。只是看着,人不由就酥了。 德保忙又压低了头道:“太后等在殿外,说压了几天的票拟等着陛下加盖玉玺。” 还不待香墨答话,就听明黄纱帐里一声轻笑,传出了封荣懒洋洋的声音:“怎么能让母后等,还不快请进来。” 明明已是秋末时节,德保仍不禁满头大汗,但也不敢多言,转身退出。 香墨并不急着穿衣,转身亲自打起了床帐,不看歪着的封荣,只道:“还不快起来?” 只着了雪绸内衫的封荣恍如未听见,伸手去拉她。香墨因穿的极薄,秋暮寒重,肌肤上已是一片冰凉,他拿温热的面颊厮磨着,轻声说道:“这么凉怎么不多穿点?” 香墨不耐烦与他纠缠,一甩手走到了窗畔的梨木榻上坐下。封荣笑嘻嘻的跟过去,榻几的另一边明明还有一个位置,他却偏偏紧贴着香墨坐下。 李太后走进内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见了李太后封荣不起身,反倒在了香墨的膝上,笑唤了一声:“母后。” 一面说,一面将脸往香墨的肚兜上靠,香墨狠狠的将他推开,他跌在香墨腿上,不曾恼,倒低低的笑。 李太后似乎没有看见,坐在榻几的另一侧,缓缓说:“皇帝,票拟都压了三日了。” 封荣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德保去取玉玺去了。” 正说着,德保已捧着玉玺走了进来。 封荣对香墨说:“来,帮我印。” 香墨因半歪在榻几上,葱绿的肚兜本就系的不劳,便是酥胸半露。她恍如未觉,垂眸,只是那么恹恹道:“你不看啊?” “看啊。” 这样嬉笑的回道,香墨一恼,就朝捧着票拟的李嬷嬷扬手一挥。 今日的香墨已不是昔日的香墨,经此一役,已是宫内炙手可热的人物。李嬷嬷手中即便捧了一打票拟,此时仍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屈膝唤了一声夫人,把票拟呈在她的面前。 她笑意浅浅:“那你就看吧。” 说完优雅自若将票拟举在封荣眼前,快速翻过。只是,那字却是倒的。而香墨款款顾盼间,眸中似有水波盈彻,只似未觉。 榻几一侧的李太后,表情始终是淡淡的,并没有大悲大怒的样子,唯有眉头似是不经意微微一跳。眸子里终年覆盖的薄冰轻轻晃动,只一眼便犹如千里冰川,那种摧枯拉朽的寒冷,令得香墨心里微微异动。 这样的神情,谁也不知道她现在在想着什么。 心下一阵烦躁,抓过玉玺,儿戏似的就盖在面前小山仿佛的票拟上。 香墨盖着的时候,封荣抓起她的薄纱衣。甚是精致的纱衣,轻盈若羽,覆在面上,连阳光都变成了石榴红色。正在举玺而印的香墨,低垂的侧面,一片石榴色渲成一团团光晕,朦胧里依稀可见容颜平静柔和。丝丝秀发墨瀑似的铺陈在明黄的褥上,流光熠熠。他望着,就心里暖暖温温的。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问:“母后,李芙怎么处置了?” 李太后微微一愣,才道:“降为贵人,闭门思过三月。” 香墨擎着玉玺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缓缓落下。封荣一把抓住她的手,笑道:“这本和下本就别盖了。” 香墨甩手冷冷一把推开膝上的封荣,丢开沉甸甸的玉玺,自顾自缓缓地缩回了脚,手指抚过蜷缩的赤足,意态慵懒却讥讽入骨。 “知道上面都写的什么,就不盖了?” 封荣跌在榻上,仍不起身,仰起脸抿唇轻笑,只见她手指脚趾映着日光,隐约透着暖橙,似是自骨剔透。他伸手摩挲着香墨的脚趾,低低背道:“臣闻三皇立极,五帝禅宗,乾坤浩荡宇宙宽洪臣蜗居之地,褊小狭隘,封户不足三千。陛下为万民之父,为万乘之君,昔尧、舜有德,四海来宾。汤、武施仁,八方奉贡此启陛下,垂怜臣之劳苦,以赐加封。” “下一本是臣论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论武有孙、吴韬略之兵法。又闻陛下选股肱之将,起精锐之师,来守风吉风吉乃水泽之地,山海之洲,臣兢兢业业再任经年,如今虽已任期满,但风吉万万民众仍是臣心所系,只向陛下祈跪。倘陛下恩准,臣定免生灵之涂炭,拯黎庶之艰辛敬叩丹陛,惟陛下三思。” 因封荣嫌殿内药味浓重,窗开着,满庭乌桕已经红得透了,碎金似的阳光洒上去,便是一簇簇火焰,灼灼直欲燃起来一般。 这两个奏本,一是李原雍求赐封赏,一是李氏宗亲上奏要求留任风吉巡抚。这样的奏本每幅六行,一行二十四格。她一眼望去只觉得浑浑噩噩,而他却将倒呈在自己面前的奏本,背的丝毫不差。 香墨低垂,望着枕在脚边的封荣。暖日融金沾粉,隐约见那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在白腻如玉的肌肤上掠过一道青色的影子,浅浅地,竟有些妖异。 她只觉得胸口被一种柔软的东西堵住了,像是一团丝凌乱地交错着。 记得蓝青也是这样,来东都的路上,老爹拿了新剧本,他粗粗一扫遂背诵如流。 原来,他们兄弟都是这样。 她恍惚无语,想起蓝青碧蓝的双眸,清峻的容颜,却比眼前人更像一国之君。 而他大约已经回了陆国吧今生今世怕是不能再见,爱的恨的,到如今,就只能如此了她这一生如戏,唱到了收梢,已是穷途末路。 钦勤殿内因这几日太医进进出出,朝来暮去之间,就总是弥漫着药的味道,开着窗,熏了香也总是散不去,苦涩而顽固的沉淀着。在这苦涩中香墨恍惚着就听见封荣说:“母后,这两本朕不能盖,您原样遣给他们吧。” 李太后闻言起身,想是气极了,金砖的地上徘徊了数趟,殿中一时静到了极点,只闻她衣声窸窸窣窣。半晌,她重又榻几旁,冰一样的眼凝望着封荣,道:“皇帝,那是你表妹。” 封荣的眉头为难地蹙了起来:“母后,后宫的事朕不管,朕现在说的是国事。” 有风由窗直入,李太后鬓上一枝金花流苏,沙沙的打着鬓角。两鬓灰白的发被足金一映,格外醒目。半晌,她目中冰似在慢慢开裂,道:“你想怎样?” 双目看的,却是香墨。 香墨一笑,声若银铃,悦耳撩人:“犯了宫规,自然是赶出去。” 李太后闻言不语,只端起面前的茶盏,白釉紫花盏,碧绿的一泓水倒似一盏毒药,难以下咽。盏盖磕在杯壁上,连那声音也是沉沉的。李太后若有所思了片刻,方又神色平静道:“明天叫皇后传旨,驱李芙离宫。” “把第二本盖了吧。”封荣躺在那里一笑,道:“母后跟舅舅说,户部尚书好好当着,天下的税银三分归他李氏,七分国库,还想要封赏?朕可真是封无可封了!” 李太后忍无可忍,起身而去,临出殿前眼波掠过封荣。香墨只见她发上足金簪花,璎珞流苏如水波轻漾。 李太后走了,殿内就静悄悄的,窗外风漱着乌桕,枝叶沙沙清晰入耳。 香墨五内如焚,一时激愤道:“你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管?你知不知风吉的百姓” 封荣躺在那里,微闭着双目,似是不胜厌烦的截断她:“那些烂摊子,你就是现在交给别人也只会更烂。朕不管你也别管,有杜相母后他们烦就好了” 然后,微微一笑,极艳丽的,也是极残酷的,象是玫瑰的刺,明知人的痛楚,仍刺到人的心里去。 香墨看着他,蓦的起身而去,**的足急急踏过金砖,石榴烟纱如水,流过她的长发,她的衣袖,从她的脚下淌开,身后,漫了一色的红。 承 大陈宫的清晨静悄悄的,亦或者每日每夜都是寂静无声的。康慈宫寝殿窗与床的月牙门洞之间,因为李太后喜静,原本垂挂的纱幔就改为了翠色竹帘。天下女子向来以宫中手工最为精巧,单只竹帘上垂下的丝络都打出了五色的花样。霓色滟滟中,唯见条条缝隙透过昏昏日影,更显殿宇深闳。 李太后仿佛似醒非醒,躺在床上重又阖起眼睛,耳中依旧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寂静得令她心中发慌。 这样的静,仿佛初嫁陈王府之前,闺阁内再多的妆奁,侍婢来来去去亦都是无声的。那时的房里也是垂下碧翠的竹帘,阳光从缝隙透进来,一道一道。帘子下垂着她亲手打的金色丝络,偶有风致,如意结下无数细小金丝就轻轻飘浮。 而她只需安静的坐在那里,只是这样坐着,便连从宫中针工局特遣来缝制彩衣的女官,都夸她贞娴雅静,气韵无双。面前托盘内是特赐的贡茶,橙黄清澈,白玉的碗壁团团金色彩圈,叶子也甚是奇特,边缘朱红,仿若女子唇边抿落的一抹胭脂。可这一切都及不上它极好的口采“凤凰水仙”那清香的味道,即便不喝,只捧在鼻下细细的闻着,也不禁令人神思舒畅。 母亲捧着朱漆泥金雕花的盒子缓步走进闺房中,一身的正红色礼服,带着赤金的凤冠,胸前补子上繁杂富丽的图案,看久了颜色直让人晕眩。而这样的诰命夫人的装扮,却是女人一生追求的极致,作为正妻,可以身着正红色礼服,跪在丈夫的身边,而丈夫身边的那些女人,即使美艳无双,宠冠一时,也不能撼动她的位置。 母亲放下手中的事物,拉着她的手叮嘱万事小心,细细叮咛,不外乎是上敬君父,下解夫忧之类的话。正听得她昏昏沉沉的时候,母亲却突然面色肃然的道:“今天你和陈王的初夜,切切记住为娘的话。” 说着打开朱漆泥金雕花的盒子,将里面的书册极为郑重的交到她的手中。 书册已经很陈旧,发黄的纸页上**的男女以奇怪的姿势抱在一处。那时的她年轻纯真,一面瞪大了眼毫不羞涩的看着,一面问:“这是什么?” 倒是母亲的面颊微微泛了红:“这是今夜你们要做的事。” “你不用担心,虽然有些痛,但只要安静的躺着就好了,一切交给陈王来做就好。要知道即便是寝室,外室内也有值夜的丫鬟婆子,所以叫出声是很粗鄙的。也不可以动手动脚,保持安静才是李氏女子的恪守礼节,才不会让人轻瞧了去。” 她惊异的瞪大了眼,母亲洁白似玉的面上仍是惯常的淡漠,但目间深处藏匿的殷殷之情却瞒不过她的眼。流连花丛的父亲,常年冷遇的母亲。而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于是她郑重的点下了头。 那晚她在陈王身下,依言安静的忍耐着疼痛。朱漆泥金雕花三屏风式的妆台上铜镜映着红烛,烛光嫣红若晚霞铺陈开来,在他的眉目间镀上一层淡淡的薄晕。夜色无声,恍惚能听见他心跳的声音,近的紧贴着她的心跳。 这就是自己一生依靠的人,那时,她的心是满满的,幸福的快要涨溢出来。 可是,他并不喜欢她,莫名的没有理由的,无论她怎样娴雅安静,都无法止住他留恋花丛的脚步。一开始眼泪总是打透亲自刺绣的比翼双飞枕,后来连眼泪都没了。 “太后。” 耳边恍惚是李嬷嬷的声音,她不耐的翻了一个身,不曾张目,只紧抓住瑞草云鹤的锦被,道:“让我再睡一会儿。” 轻嗔的语气,依稀还是旧时待嫁女儿的模样。 李嬷嬷愣了片刻,方又有些不忍的道:“国舅爷要见您。” 远处隐隐有晨钟之声,一声,再一声。李太后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自紫檀雕花的床上坐起身,道:“去跟他说,明天再来吧。” 正说着李原雍已一把掀了帘子,急急的跪在脚踏上大叫着:“太后不为我们做主,那打算让芙儿今后怎么办?!从宫里被撵出去,这一辈子就是毁了!我们李氏的脸面扫地,无颜以见宗族!” 最后一句话,因激愤过度,几乎已近似嘶吼。李太后也不搀他,脸上淡淡一片,可是眼底里却掠过一丝哀凉。 “你现在才想到问我怎么办?芙儿进宫前,我千叮咛万嘱咐,叫你别去招惹佟香墨,可你呢?有听进去我的话吗?” “太后就这么忌惮那个贱奴?!还是连太后自己都被那贱奴整的毫无招架还手之力了!?” 李太后吐出一口气,慢慢点了点头,紧攥着锦被的手伸起,食指指向着南方:“我不是怕她,我忌惮的是住在坤泰宫的那个。” 匍跪在脚榻上的李原雍一愣,霎那间讶然无语,不禁抬首望向李太后。但见她面色淡静,似只在闲话家常。 “你现在明白了?可是晚了。” 李原雍缓缓垂下头,磕在檀木的脚踏上,重重的一响打破深闳殿宇,转身退出。 青砖铺就的御道,笔直绵长,内苑之内如无特旨便绝对不可以骑马乘轿,十一月的天已寒凉,李芙紧裹着黑缎斗篷,腰背挺得笔直的走在李原雍身后。 御道本就极其洁净,连一片树叶都看不见,但不远处有内侍手持长柄的扫帚,在一丝不苟地清扫着。兀地,沙沙中夹杂了马蹄声,叠叠沓沓的径直过来,踏得地面都有些发震,李芙心下晓得不妥,却已不知如何动弹。到了近前马上的人才一紧缰绳,却是无意有意,在李原雍的面前停下。受勒的马扬起马蹄“咴咴”长鸣,镶着乌金前蹄,在晨日中发出锐利的寒光。 金绣红缎的斗篷于风中翻卷猎猎,风兜落下,香墨乌亮的长发梳成胡姬的百辫式样,发间额上簇密的红宝石下,明亮的眼眸不经意地望向李原雍,犹自带了三分倨傲。 “我道是谁敢阻了我的马,原来是李大人。这是出宫吗?” 宫中侍婢无人不知墨国夫人的特殊身份,虽无明令,但绝没有人敢阻挡她在禁苑中骑马。原本打扫御道的内侍,此时亦都跪在了一旁。 李原雍一时呆愣在那里,竟觉瞠目结舌,不能言语,闻得香墨开口,方才恍然醒悟,忍气草草一拱手,道:“夫人。” 香墨居高临下地望着李原雍,她今日为骑马特地穿了一身四色孔雀锦的胡服,刺绣百花,日色丝光,花枝缠绕,一时竟分不清花娇还是人艳。而她手中的马鞭不时轻敲着长靴,嘴角边就泛起冷酷的笑意。 李原雍眼见着那马鞭高高举起,只听“啪”一声,当面挥下,他下意识的一闭眼,耳边就听见惊声高呼。再睁眼,身旁的李芙已经歪倒在御道上,护住面颊的手背上一道狰狞鞭痕。 李芙浑身颤抖,也不知是急火攻心,还是瑟缩害怕,只从颤抖的唇间吐出字句:“你干什么?!” 此时风起,远处太极殿下檐下风马铮铮而。香墨坐骑听到鞭声,已开始烦躁地刨着蹄子,铁蹄下低低地蒙了一重青烟。香墨收住缰绳,定定的只看着李原雍,眼角余光似漫不经心目光扫到的李芙脸上,笑容微带讥讽:“什么东西,见了本夫人还不避跪?” “你!” 李原雍怒极,握拳就待上前。 “怎么?还当自己是一宫的主位呢?”香墨若无觉,斜首抿唇轻笑:“虽是被撵出去了,但还没出宫本夫人就好心,教教你规矩,见到位份比你高的人,就得下跪。” 李芙霎时面色惨白,半晌后缓缓起身,走至一众伏跪在地的内侍旁,膝往下弯,却好似被一块铁板拦住,弯了几次都无法成跪。她能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在颤抖,抖得连五脏六腑都抽搐着。 香墨在马上垂眉凝眸,仍是微笑着,仿佛只是淡淡地一瞥。 这一眼令李芙轻轻吸了口气,一咬牙,扑通一声,跪在了青砖上,奴婢旁。 四周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凝固起来,泪逼在眼眶间,视线渐渐模糊。阵阵清风如利刃,割在肌肤上。恍惚中,只听见轻笑一声:“李大人慢走。” 抬首望去时,那人发辫如流水,如丝缎,缠于风间。碧蓝的天下,红色斗篷飞扬跋扈,颜色深的触目。 李原雍脸铁青了,指骨都几乎攥的折断。 ————我是破产分割线———— 杜江早三日前就递了帖子,然而进宫谒见时,不巧还是碰上御医正在坤泰宫给杜子溪的请脉。早有人设座,他端坐在一旁,眉头不由一皱。 宫中侍婢俱都回避了,只有几名年纪已长的女官在外,殿中五彩线络盘花帘已经放下一挂,又放了一架刻丝弹墨幔子,隔得严丝合缝,连一点影儿都瞧不见。只有杜子溪的手从幔中伸出,女官又覆上了帕子,藕合色的绢下寸余长的指甲,染着凤花汁的淡粉。 御医见杜江进来,只把了片刻的脉,起身说道:“娘娘只是体虚染了风寒,贵体尚安,只需服两剂药,另从饮食上调养就好。” 说完,便告退出去。 杜江的眉头这才平缓。 待到御医退出之后,便有内侍上前撤了那架刻丝弹墨幔子,但依旧垂着帘子。 五彩线络盘花帘里的杜子溪如水般清凉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都撤了吧。” 椒房贵戚觐见宫内女眷,国体仪制向来都是垂帘以待,女官此时不由略一踌躇。 杜子溪便带了几分不耐:“那是我父亲,弄这些装神弄鬼的做什么。” 女官知道她病中最易焦躁,便不敢再耽搁,忙上前打起帘子。杜江忙站起身。盘花帘缓缓卷起,明晰的阳光下,他先入眼的是一双嫩黄的近乎雪白的绣鞋,衬着脚旁三足珐琅的火盆,竟不见一点的尘埃。慢慢抬头时,掐金衣裙堆簇中是削瘦得几似薄命的面颊,唯那一对杜氏独有的深邃眼眸,神光闪耀。而这样一身接见外臣的严谨装扮,因为病了,并未戴翟凤冠,散散的绾了发髻。杜江一时觉得恍惚,仿佛还是女儿待嫁时,端坐闺阁。 于是,猝不防及两人目光对视。杜江忙垂下眼帘,避开杜子溪的目光。 “老臣见过皇后。” 他侍奉三朝,早有恩旨除有大朝,其余一律免跪,此时亦不过微一弯身。 杜子溪一如平日般淡漠,永远是那样如冰雕成:“父亲难得进宫一次,就不必如此多礼了。” 说罢,略一抬手,已有内侍上前代她虚扶。 “多日不见看娘娘面色精神都还不错,为臣也就安心了。” “哥哥还好吗?下次让他带嫂嫂一起进宫来吧,我也怪想他们的。” 杜子溪因为精神不济,半倚在彩绣云龙的引枕之上,闲话家常的神色也是淡淡的,此时内侍上茶,她方才微欠身说:“父亲尝尝,这是御膳房特地酿的玫瑰露。总是喝药,就得忌茶,也难为他们想出这个。” 杜江尝了一口,就将官窑的茶杯在他的手中旋转着,也不答话,若有所思。 杜子溪瞥了他一眼,问:“父亲您有事?” 杜江这才将茶盏一放,面色一肃,道:“老臣这次进宫,也还带了一人,一同觐见娘娘。” 杜子溪一愣,随即轻轻颔首,内侍会意,不多时就引了一人进殿。 在巨大的凤座上望下看,只见些许的阳光斜斜映在女子身上,她莲步款款,步步间却似乎有熠熠的光在一瞬间亮了起来。 “杜氏铭溪拜见皇后娘娘,谨祝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四妹多年不见,出落的越加漂亮了。”杜子溪对着这束明亮起来的光眯了眯眼,因面向着日色,神色越发的阴暗,片刻后缓缓道:“你们,带她去御苑逛逛,难得进宫一趟。” 杜铭溪垂下头,眉宇间毫无不快的神色,依旧那样美丽,就像是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转身而去。 杜江默不作声,雪白眉下的眼极快的抬起,扫过杜子溪,复又安静垂下。“娘娘,后宫总是佳丽无数,恩宠亦不过是君王一时兴起。能让您长久依傍的,就只有孩子了。这个道理,娘娘看当今的太后,还不明白吗?” 良久,他又说:“娘娘做不到,总得找人来做。” 杜子溪的眼角搀杂了焦怒和讥讽,似不堪重负地伏在引枕上,忽地尖声道:“别跟那个老妖妇说一样的话,父亲!” 仿佛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她又缓缓坐起身,双手随意似的搁置在膝盖上,却带着说不清的静,望向杜江。 “不错,这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争斗似乎也永无休止。可是,也只有我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个道理,父亲看现在的李芙,就应该明白的。” 杜江沉声道:“娘娘能把李氏的人驱逐出宫,不是因为你和那个什么墨国夫人联手,而是因为你的身后有杜氏。” “父亲的意思是,如果我不让四妹顺利得到皇上恩宠,从而生下孩子,那么杜氏就会舍弃我?” “娘娘曲解了老臣的意思。” “那就好。”看着杜江仍是垂眸恭谨得一丝不苟的样子,她一瞬间气息凝滞,但很快又笑起来:“过了年父亲就七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就是再病弱,活的也会比父亲长些。” 杜江低叹一声:“娘娘,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老臣真难以想象,您是老臣亲自教出来了。” 杜子溪现于唇角本就极淡的笑容迅疾地敛去,眸光忽的散射出凌厉:“父亲调教的是陈国的皇后,而我现在用一个女人的身份说,我不要杜铭溪进宫。也请您别逼我,把父亲亲手教导出来的手段,用在她和父亲的身上。” 他惊了一下,这才抬起眼来。但见到那样年轻,却那样单薄的的她,话到了嘴边终是忍住。 “娘娘不解老臣苦心,老臣也无话可说,告辞。” 说完,起身重重行了一个礼。 杜子溪淡笑受下,道:“父亲慢走。” ————我是破产分割线———— 从别的作者那转过来的希望大家能提供一些帮助 非常时期,花雨试图对晋江进行吞并。作为**的写手,爱**的一员,我将坚决抵制花雨。此文开放锁定,是希望所有进来看的朋友,能够尽力做到抵制。本人将去撤掉在4月天上的文。同时,坚决不购买任何花雨出版物。 本文所有涉及h章节均尽可能做到锁定。希望读者们能够理解。 晋江再不好,再有问题,再让人生气,也是我们的晋江。为了我们的晋江,坚决不让其改姓! 致各位亲爱的读者, 大家都知道现在**处于非常时期。 请各位不要恐慌,**永远不会无故关闭,**也不会因为莫名的罪责而无故屈服。只要有各位的支持,**一定能够坚定的走下去。 也请大家转告大家,不要被无关的流言哄骗,不要被无谓的挑衅惹恼。作为晋江的成员,我们相信各位有足够的理智去判隙褚獾姆贪臀蘖牡墓セ鳌g敫魑灰约岫ㄆ骄驳男奶粗c纸灰砘嵛尬降拿÷睿灰睬敫魑蛔14猓绻校ㄎ沂撬导偃簦实奈侍猓欢ɑ嵬u齁j的官方来告诉各位。在此之前的任何消息,请各位都不要相信,我们也不希望,因为各位对于**的热爱而使各位的财产蒙受损失。 此外,为了集思广益,一同帮助现在的**度过难关,请以下能够帮忙的朋友联系我们: 1,熟通法律(尤其是版权法、商法)的朋友; 2,熟悉北京文化局/公安局相关办事事务的朋友。 以上2条任意一条符合皆可,请留下您的e-mail地址或其他联系方式,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联系您。 注:请留意是熟通法律的人员,即,能够切实提出建议的人员。我们并不是不需要其余朋友的支持,只是在此目前紧急情况下,希望以最快的办事效率将一切解决,请各位谅解。! 谢谢各位的关注和支持! 庞贝于2007-04-2519:42:22留言 首先,非常感谢大家对晋江的热爱。鞠躬 其次,帖子中留下联系方式的朋友,请大家查看一下自己的邮件,希望早日能和我们取得联系。 最后,想说的是 1,希望大家不要因为此事进行任何形式的掐架。(虽然大家的目的都是希望找寻一个度过难关的方案,但是如果导致内部掐架,对晋江只能是雪上加霜。) 2,如果论坛上出现一些不为大家所认同的言辞,请大家及时采取通知各版工作人员处理。切不可采取掐架的方式,导致晋江内部运作混乱,事态恶化。 3,所有的解决方案,以最后的官方说法为基准,在这之前,希望大家耐心等待。这里,真的非常感谢大家对晋江的喜欢,但为避免授人以柄,让对方乘机动作,恳请大家暂停任何意义上的猜测以及一些可能给晋江造成负面影响的举措。(为避免事态转化,我们会删除论坛上一些重复主题的帖子,只留下几张主题帖,供大家讨论,请见谅) 所以,在最后方案之前,希望大家该发文的发文,该更新的更新,该灌水的灌水,保证晋江正常的运作。谢谢大家。 管理员03于2007-04-2600:18:59留言 请对**能提供法律帮助的朋友去此贴留名: 原创意见区 我谨代表一个读者,完全支持晋江 -------- 亲爱的作者以及读者们,**现在面临着生存危机(来自某不良书商的巨额赔赏要求,目的在于吞并**,从而垄断国内原创市场,打压作者,目前4yt已经加入了垄断联盟),由于**是私站,站长大人面临很大的压力,请你们到平时看的文章下复制下这条消息,让更多人了解,帮助** 讨论主页网友留言区 留联系方式 为了**的存亡大家行动 承 窗外偶有鸦声,冬日里的风扫过枯叶沙沙作响,阵阵吹拂在软烟罗上。霞色的纱被阳光透过,只不过是一层淡淡的烟雾一样的影子。宫人来去均无声无息,四处静谧的近似可怕,心中不觉压抑起来。那样的安静,静到可以听到胸口里心脏的博动、血液的流动,那种安静可以让人发疯。 杜江走了,杜子溪却越坐越觉得血肉一点点的被扯裂,痛苦在胸口开了一个洞,血液在薄薄的一层肌肤后叫嚣沸腾。殿中按照自己喜好所摆设的一事一物,看了竟觉得异常的可厌,以致不复忍耐,起身就往殿外走。 女官一惊,忙劝道:“娘娘病体未愈,不宜见风寒,还是先歇息吧。” 杜子溪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微微停住脚步。 “再象这样下去,没病也真要把人闷出病了,我也只在长廊下闲步一会儿。” 她一向似冰淡漠的声音,如今却已同秋日里落下的枯叶,或许下一刻就会有人踩住,发出满含着破碎的声音。 女官心下一阵恍惚,终是没有再阻拦。 转了几处长廊,就是御苑。夏日里异花满地如海外仙境一般的所在,此时虽然还是郁郁葱葱,但在杜子溪眼中已变成一片漾着青灰的枯寂了。方砖铺就的廊道宁静深长,有几处角檐下,光线分外的不足,那些内侍们无声拱立于檐下,看去只是几条面目模糊的阴影而已。 掐金堆绣的裙摆拖曳在地面上,锦缎绣鞋踏在青砖上,竟都是无息的。 安静的,让她几乎以为自己会溺死其中。 沿着长廊向下,方转过一处转角,远远就见一众彩衣侍女,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人,款步而来。 待走到近前,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的香墨,朝杜子溪略一屈膝,起身时描绘着金色的眼睛眯起,举止仍是宫廷女子的仪态,用袖轻轻掩了嘴唇,笑道:“听闻皇后娘娘凤体欠安,正想去给您请安呢。” 冬日的阳光本就很淡,如一匹杂着金丝的纱缎,勾勒在她同样艳红胜火的胡服上,而那额上花钿锦石俱都荡漾着,风情到了妖冶的地步。 杜子溪转身望向廊外,却见廊下一株象牙红新发,血凝龙胆紫。 “冬日天冷寒重,夫人如此盛情雅意,拳拳之心,真让人铭感肺腑。” 她仿佛有些怅然的声音从香墨耳边流淌而过,然而细细品来则是没有任何情绪的的空洞,象是从流不出血的伤口里淌出的脓水一样干涸。 香墨微微笑了下,开口:“您又何尝不是如此?” 杜子溪略一侧头,随侍女官会意,鱼贯退下。她这才转头,明澈的眼细细地看着香墨,缓缓说:“李芙到底年轻事浅,不知道轻重差点害了龙体,如此凶险的事,只希望没有下一次了。” 香墨微讶,随即挑起长眉,眼神清亮亮的:“我倒觉得难为她那样的心思,总比事到临头反踌躇的好。” 语罢,轻笑了一声。 杜子溪一瞬不瞬的望住她,缓缓伸出手来,纤瘦的筋络分明的手指,带着三条极为清新的掌纹伸展在她的面前。香墨一时愣住,不解其意。半晌,她踌躇着将手交在杜子溪的手中。 杜子溪轻轻一笑,笑意分外温柔,手却骤然收紧。她的手指很烫,仿佛有火焰慢慢的沸腾,让香墨都有些瑟缩。慢慢的手指加大力道,似要连香墨骨头都想捏碎,而她脸上的笑容并未敛去半分,声音低如耳语,仿佛不打算让任何人听见。 “总之,我希望别有下次,圣体万金尊贵,若再发生类似的事,我必将其人碎尸万段!” 杜子溪寒凉的眼中似有一道光芒闪过,一瞬间清晰可见。 香墨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茫然地顿了一顿,才道:“是。” 杜子溪这才慢慢松开她的手,满面盈着浅笑说:“走了一个李芙,宫里又清净了。” 香墨揉了揉手,看向廊外,转眼就变成满不在意模样,道:“我听陛下说过,您的四妹似乎也曾在在选之列。天下间只有皇帝的女人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到时姐妹相伴,何来冷清之说。” 正当是时,寒风疾来,满树象牙红一时沙沙翩舞,影如血纹,映在杜子溪面上,仿若鲜血正在流淌一般的鲜明。 “可我倒是喜欢冷清,像这样冷冷清清的,才觉得舒服。” 闻言香墨瞳仁瞬间紧缩,可面上依旧如常笑着:“昔日伯鲧偷得息壤,以堵治水,经年不成。后大禹疏通而治。” 象牙红树盘纠错结,一枝已伸进廊内,杜子溪慢慢摘下一株红花,并不拿在手中把玩,而是一瓣一瓣扯着。花瓣纷纷无声跌落在青砖地面上,泛起微淡的金。风起时,艳艳的一片,空气里都透着汁液滚淌的馥郁香气。她因为病弱,身上披了一件墨黑斗纹的鹤氅,三两红瓣沾于其上,不知怎的,就似带了乌黑的毒。 “大禹疏通为主,以伯鲧堵塞为辅,方有今日之势。” 香墨微蹙起眉,若有所思道:“倒不想娘娘如此心思。” 杜子溪垂着眼眸,只剩了一朵残瓣的花梗和自己的手指相映衬着。只是,花枝即便残破也是浓艳,而她的手,却白得毫无光泽,亦无生气。 嘴角那笑意愈来愈深,抬眼时,望定香墨的一双明眸在阳光下似隐约有薄红的雾流动,竟几令香墨不能逼视。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用费神。” 说完,杜子溪慢慢靠近香墨,象牙红的气息慢慢扑到香墨脸上,愈来愈浓烈的香气。手指虚虚从香墨大红猩猩毡斗篷上滑过,落到她的袖子上。胡服宽大的袖子里香墨手交握着,杜子溪执起那双手,说道:“夫人经了丧妹之痛,子溪感同身受。害死夫人妹妹的人,就是你我共同的敌人。” 又用另一只手在她手上轻轻拍了一拍:“今后就请你把我当成你的妹妹,同舟共济。不知夫人可信我否?” 香墨已有动容,疾速闪过,复又言笑晏晏:“皇后,太抬举臣妾了。臣妾自然是信的。” 随即抽手福礼道:“那么臣妾就先告退了。” 垂首时望见手背上一点姹红,如血欲滴,细看却原来是沾了象牙红的花汁。 杜子溪望着艳丽的背影消失于廊角,手中残破不堪的花梗丢在地上,弃若鄙履,难得的绽出露齿笑意来。 转过长廊向西,便是夹珠御道。香墨款款走过,唇畔的笑意亦渐渐加深。 御道南走是奉先殿,谁也没想到会与一架鸾舆狭路相逢。那鸾舆顶部与远处宫殿交相辉映,一般的翘起飞檐,金翠闪耀,一时让香墨以为一座小宫殿移到了御道上。 正在香墨一时愣住,不是该如何行礼之时,只听鸾舆内几声轻响,抬舆的内侍们忙把鸾舆落地。随侍的李嬷嬷过来挑起舆帘,香墨及身后的侍女俱都齐齐跪下。 李太后入眼就是香墨那一身的紧窄俏丽的胡服,跪在鸾舆前。一旁随侍着数名侍婢,虽不曾穿胡服,但也霓裳绚烂,全不似宫婢装扮。单从这些侍婢的服饰,也绝不难看出香墨的张狂,李太后不由微微蹙起眉端。 早有人上前扶起香墨,她侧首,迢迢看到奉先殿香烟隐隐如水湄,一众宫婢立于琉璃金瓦之下。而眼前鸾舆一色极鲜艳杏黄色的贡缎,扎绣的八宝花样,千色万缕,只一眼就可见绣品的精良。其外又帽了金线界就的薄纱黄缎重重围裹,因此格外的华贵富丽。 端坐舆内的李太后,一身正红金绣翟纹礼服,发上的攒珠金冠镶了九股凤钗。虽已出丧,但如此珠翠满头,华丽难言的祭祀先祖,让她不由微笑道:“今儿既非初一也非十五,太后怎么想起来到奉先殿祭祖了?” 话里已隐隐带了一丝讥讽。 李太后垂眼,唇际只略有笑意:“不是初一十五也可以来。人都以为只有初一十五才可以祭拜,其实只要你想来,什么时候都可以。” 她微一凝神,一旁女官忙在她脚下搭了脚凳,那凳如阶梯,厚绒的毡子垫着,李太后扶着李嬷嬷的肩拾阶而下,步态极慢,仿如行在粉絮上一般,飘然无声。 待走至香墨近前,又道:“这人世间的事就是如此,你以为的总不是事实,你不以为的,反而是真相。” 冬日极薄的阳光下,李太后目光幽静,荧然含光。香墨在这样的目光下缓缓垂下头,沉默了片刻,说:“太后果然是多年参佛,句句都带着玄机,把臣妾都听糊涂了。” “我看你也是有些糊涂。” 正是寒深霜重时,冷风吹送,日色耀耀中,李太后凤冠上细密垂下的猫眼红宝打在绛罗霞帔上,窸窣有声。而她的声音并不大,但顺风传开,左右宫人顿时屏息静气,直退出五十步开外。 深邃青天下御道之间,就只剩了李太后和香墨,伴着赤锦金琉的宫墙殿阁,静谧的近似死寂。 李太后却陡的轻笑一声,对香墨说:“燕妃你妹妹,这宫里宫外都道是我毒死了她。连你也这么以为,所以才和皇后联手把李芙逐出宫吧?” 香墨一惊抬首,耳畔隐隐风马铮铮,却似有金戈铁马回响。 面前的女人叠叠翠华下,两鬓已是尽染霜色,眼角纹路似雕。 她的妹妹,所过的十年荣华,十年显赫如花一般的燕脂,是不是也被这大陈宫风刀剑雨下,尽数摧残。她不知道也不敢想,不能想 香墨扯开唇,缓缓跪在李太后脚下,笑道:“奴婢从不会怀疑主子。” 发辫中上缀饰的红榴锦石珊珊起伏时,语调一转,已带了微微哽咽:“奴婢十岁上就跟着主子,主子的苦主子的难,主子的寂寞,除了李嬷嬷,大抵就是奴婢看的最多了。” 李太后不曾想她会如此应答,积了满腹的话无法吐出,一时愣在那里。 跪在御道上的香墨语音又是一转,已带着些许森然道:“可主子的手段,奴婢知道的也并不比李嬷嬷少。” “你知道?” 李太后眉峰一挑,眼梢处掠过一抹阴鸠。低头望向香墨,额上一围红榴石下,只见她浓密的长睫安静无波,什么也看不出来。 “是的奴婢知道。” 只有香墨自己知道太阳穴上血脉在激烈跳动:“主子能容燕脂十年,并不是为我这个没出息的姐姐的一点情分,而是燕脂她从不与主子为敌,就好像她十年恩宠都没有身孕一样。这样的心思,即便是她以太妃之尊与陛下” 风又起,送来御香,在宫阙重重影里压了过来,那无法疏解的味道,让香墨几乎呼吸不得。 谁都知道西域盛产麝香,然而谁又知道麝香进奉宫中之后,所用每两都记录于案,近于严苛。燕脂来信与她,婉转陈词,不能有身孕。 谁又曾知道,她将麝香藏入金盒底时,胸臆里已是空荡荡的西北的风沙那样的大,砂还总会成灰,而痛,就仿佛沙砾被包进了胸腔内的血肉里,日夜的磨折,痛到了极处反而不觉得痛,只是,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法想,什么也不敢想。 她蓦然微仰起脸,眼里含着泪,断然说道:“主子念旧,惩戒是有的,但也断不会害她性命。” 李太后一声长叹,伸出手扶在香墨肘上,搀起了她,轻声说:“香墨,只要你信我就好,这样不论你做什么,我便都信你。” 李太后的指甲极长了,衬着保养的胜似少女的纤嫩手指,搭在香墨明红的胡服袖上。那指甲上鲜红的丹蔻,明晃晃的,都映在了她的眸子里。 香墨默默地怯怯地笑了笑,垂下了头:“主子放心,奴婢不过是虚与委蛇,顺水推舟而已。她连自己的亲生妹妹都容不下,奴婢又如何不知道她的手段。” 李太后目光蓦然一颤,一时波光流转,竟仿佛少女般清澈灵动,一丝一丝喜悦已无法抑制的渗了出来。手下意识的抓紧香墨的手,笑道:“你信我?” “信。” 一双似熟悉亲切的眼睛看着她,香墨不禁微笑,殷红的唇中慢慢吐出这一个字,旋即,乌金似的眸子深处就有了火光微烁。 李太后对她凝视良久,方压低声说:“那么,害死你妹妹的人,就是你我共同的敌人。” 香墨抽出手,恭谨福礼:“是。” 李太后缓缓点头:“人多眼杂,我就不多说了。” 说完,扬手示意,随侍宫婢立时上前,服侍着她重新坐入鸾舆,簇拥而去。 香墨笑容宛然:“恭送太后。” 待李太后走远了,她重又向于是烟波碧水阁走去。 面上始终是含笑着的。 陈宫内的戏台共有三处,最大的在御苑里,遇到寿庆大典才用。一处在玉湖之中偏于东北的紫薇洲上,因三面临水,一径遥通,宜于盛夏时用。 另一处小戏台就设于烟波碧水阁之内,香墨进殿时,已是擫笛掌板,几人带着木雕面具,宽袍大袖的唱着。侍候在外殿内侍刚打起帘子,一阵暖意就赫然扑在面上。烟波碧水阁的地上本就是夹砖,此时地炕加上殿内四角的炭炉,更是温暖胜春。 封荣就躺在一架紫檀翡翠轩碧纱的屏风后的躺椅上,只穿了贴身白罗缎的衣裤。伶人被隔在屏风之后,只有舞动的影摇曳倒映在在碧纱上,伴着奇异的唱腔,宽袖挥动如蝶。 封荣也并不看戏,只闭目躺着,唯有手指轻轻敲在扶手上。 香墨虽早就脱了斗篷,但仍是不禁生了汗意,索性连靴子也除了,只穿着蜀锦的足衣,悄无声息的走近。 然而,封荣眉梢一动,蓦的睁眼,笑道:“去哪疯了这么久?不是说好今天去打马球吗?亏我还在这等你。” 正说着,到了进药的时辰,德保已捧托盘跪在封荣眼前。一碗白水,几粒丸药,旁边是朱漆嵌螺甸的小果盒,里面是各色蜜饯。 封荣一皱眉,但还是起身进了药,一旁内侍忙递上白巾。他擦了嘴之后,拈了一块木樨藕嚼在口中,便挥了挥手。德保起身,双手捧着盘倒退数步,又使了个眼色,几名内侍宫婢忙都悄悄地随着他退了出去。 封荣看见香墨只着足衣的双脚,不禁轻笑出声,弯身抓起她的脚,握在手中笑问道:“连鞋都不好好穿,快说,跑哪去了?” 戏声依呀,香墨不由心下一阵厌烦,抽脚起身便道:“这么冷的天,你穿这么少,自己作死,也别连累别人。” 话语已十分尖刻,但封荣仿若不觉,笑得露出了白玉似的牙,又抓过香墨的手,笑道:“明明是关心人,嘴还这么坏。” 香墨挣不开他,索性冷笑道:“我关心?这要不是我在跟前,关不着我死我活,谁稀罕管你。现在我在跟前,仗着这里烧的暖,只图自己痛快,待会儿要是出去见了凉风,有个病痛灾的,那起人还不把我活吞了?” 说完转头喝道:“还不给陛下加衣裳!” 德保等人早就见怪不怪,所幸御驾到处,坐具、茶炉,衣物都一向打点的极为妥帖,专司管理皇帝衣物内侍已上前,为封荣添了衣物。德保又指挥着人撤了几个暖炉,又在偏僻出开了两处小窗。 封荣虽不想穿,但看见香墨面色,还是委委屈屈的换上了一件球路双翟纹锦夹袍。 香墨仍不满意,皱着眉向屏风后又道:“这什么戏古里古怪的,这么难听。” 封荣有些负气的重又躺在椅上,略扁着嘴道:“傩戏。” 德保极机灵,马上捧了一张木雕面具上前道:“回夫人的话,这是南边的傩戏,傩神是专司瘟疫的神,传说带着面具唱此戏可以祛除瘟疫。” 看香墨瞧这手中面具面色渐缓,德保忙又道:“外面的面具多用樟木、丁香木、白杨木这些不易开裂的木头雕成,可正宗的傩戏还得是柳木,这就是柳木雕的面具。” 瞧德保弯着身,说得满头大汗,却又吐字清晰琉璃,香墨忍不住扑哧一笑,扬眉半嗔道:“就显着你机灵了?” 待德保暗暗擦着汗退出去后,香墨这才又坐在犹微扁着嘴的封荣身旁,说:“昨儿刚得了的白玉九连环这么快就玩腻了,又来鼓捣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是啊,腻了。” 这样毫不在意的回答让香墨忍不住又是一笑,封荣心思却极机敏,瞧她的笑意,长眉猛然一扬,眼神认真起来。 “朕对你是不会腻的。” 那样美丽的一张面孔,桃花双目璀璨如宝,香墨一笑,却淡几似没有。 封荣近似焦虑的紧紧抓住香墨,眼中有一闪而逝的痛意。 “你不信朕?” 香墨看着他,听着他的声音,心下一阵恍惚。转眼处只见伶人一阵快似一阵的影映在紫檀屏风上,翡翠碧纱间隐隐约约带了淡淡的乌色,旋转着,仿佛可以感觉到伶人宽袖中扬起的风,一丝丝带走身上的温暖。 香墨唇际笑意一直不变,半晌方道:“这一天里,倒有三个人叫我信他。” “可这句话我只对你说。”她倾身,斜倚封荣躺椅的扶手上,额上垂下的红榴锦石后,一双描绘金粉的飞扬的眼眸,绽出凌厉的光,一字一句道:“我谁都不信。” 看着封荣茫然的眼,她笑着,将柳木面具覆在面上。五彩漆料涂绘的黝棕面具上,猩红的唇是下弯的,眼旁描了一点不祥的湛蓝,隐隐似流动,原是一滴眼泪。 封荣一时只能愣愣的看着,不知所措。 “这宫里谁不是带着面具活着。” 柳木凉凉的一寸寸帖子面上,意为“哀”的面具之下的,是她笑意如花的面容。 “笑面下藏着恨,恨面下藏着哭,哭面藏着笑。谁能分清是哭是笑?谁能分清是爱是恨?谁又能真心的相信谁?” “朕信你。”封荣几乎是惊恐的抓住她的手腕:“连你给的毒药都吃了,你还不信朕?” “你刚刚吃的,也是毒药。”缓缓放下面具,香墨细心将他衣襟处的褶皱抚平,眯起眼笑着:“所以谁也不要去相信,谁也不要去爱,就这样就好了。” “你恨朕吗?” 他那样聪明绝顶的一个人,自幼学的便是驭下之道,看透人的心思,他能纵观内外局势,熟悉朝章制度,默识大臣言行。然而,此时只是像一个孩子无措而悲哀的看着她,问着孩子一样的问题。 香墨抓住封荣的手腕,他的腕上仍堆叠着祈求平安长寿的金丝如意结,玉镯纠缠其中。她缓缓抓住那玉镯,轻声笑了:“请陛下记得,时时刻刻的记得,燕脂爱你。不论是谁下的毒,即使陛下从来都没想过,但是在我心里,害死她的是你。” 封荣定定的望住她,片刻后也笑了出来,隐忍着痛的眸间,光彩幻变,一时连渗进骨血里的自称都忘了:“我知道你恨我用那样的方法把你可是你告诉我,那时那刻,我若不那么做,你会留在我身边吗?” 她避开封荣的眼,答的极干脆:“不会。” 闻言,封荣唇际笑意渐渐加深,眸中光色潋滟。 香墨沉默片刻后,又道:“我不恨你,封荣。所以请陛下千万莫要忘记了,燕脂爱你。” 这,已是她这一生唯一的一点奢望。 封荣瞪大眼睛看着她,忽然向她伸手,狠狠拥住她,撕咬似的吻落在了她的唇间。 身后的碧纱上的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长窗外落日烟华,胭脂血色胭脂灰。 转 十二月初八,湖都下了入冬来的第一场雪。 文安侯府位于城南,而墨府位于城北。一南一北就几乎穿过半个东都。佟子里向来极讲究排场,于是车前侍卫清道仪仗随行,好不张扬奢华。因此即使马车驰入闹市,依旧平稳的如入空地。 坐在马车中隔了帘子,蓝青仍能听见雪落之声,沙沙的,夹杂在渭河起落之中,他能想象到雪花落在河中又细细密密的融化。 风起穿过整个城池,吹入车内,伴着寒冷的气息。阵阵喧哗声涌进了他的耳内,让他刹那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算来,已是三个月被困在文安侯府内,几乎便要忘记外面是什么样子了。 金铜檐子的马车,帘子就有两幅,掀了白藤间花的棉帘,又有一重透明的轻纱帘,隐隐约约地看到外面的景色,而不为外面的人所看见。蓝青俯身向前,轻轻地拉开一些纱帘望去,货卖的人和行人都让在路旁,纷纷雪落也打不散他们面上因节日而显得喜庆的笑容。 此时又一阵风起,蓝青忍不住一颤。佟子里骑马行在车旁,看在眼中不免会错意,便微弯身“嗤”的一声笑:“你也别怕,到了那里荣华富贵你就享用不尽了。” 蓝青不语,蔚蓝眼波一闪,手撑在车壁上,放下车帘,又慢慢靠了回去,不再动弹。 他告诉自己,只要能见到她,他什么都能忍。 过了云客桥,就是连着皇宫北苑的墨府。 自夏日时,皇帝就忽然开始修缮位于宫城北侧的临春阁。临春阁本是收藏字画书籍的闲置之处,如今阔半坊之地,仿御苑花园的庆喜阁修缮后,又是建了夹城复道。而墨府的后侧,便是夹城。 文安侯佟子里也想见识一下,于是避过正门,将马车停在墨府侧门。蓝青下车,转眼看去就是距离侧门不远的簇新朱漆金钉的夹城门,门前禁军守卫森严。 离得那样的近。 蓝青这样想着,身后已有人轻推一下,低声道:“贵人您挪挪腿,别让侯爷反等了您。” 随行小厮的一句贵人,许并无轻蔑之意,但听在蓝青耳中仍叫他咬紧了牙关,垂首转身快走了几步,随佟子里进了府门。 府门处的家丁俱都认识佟子里,忙笑着往里引路。一路行来,蓝青只见飞檐叠壁,蓝琉璃瓦饰檐脊,其余铺璨金琉璃瓦。到了角门家丁小厮俱不能入内,换了婆子引路,蓝青本也要止住,却见佟子里一招手,便又随了上前。 又转过一处月洞门,迎面便是一条青石甬路,甬路两侧各设琉璃花池,冬日并无锦鲤,只有七彩雨花石铺在水底。甬路南接来凤楼,北为绿萼轩,轩与楼之间有穿廊相连。佟子里见带路的婆子往北引,不由问道:“她没住来凤楼?” 婆子忙笑道:“夫人说不喜欢那,所以一向住在绿萼轩的。” 正说着已到了游廊前,游廊南北封装,设有小门,婆子已不能再入。早有人先通报了,一名锦衣侍婢带了两名梳着垂髻的小婢迎在门前。 侍婢见了佟子里,并不十分殷勤但也不敢怠慢,上前一步福身道:“侯爷,夫人刚起身,正梳头呢。” 佟子里并不理她,带了蓝青径自往里走,走了几步又停住,转身问道:“里面有人吗?” 侍婢自然知道他指的什么,抽了衣襟上的胭脂红锦帕,掩唇一笑,说:“只夫人一人。” 佟子里也不禁一笑,随即思量了一下,一指身后的蓝青又道:“你先把他安置一下。” 侍婢眼梢一扫垂首而立的蓝青,蹙眉道:“这是什么人啊?侯爷,您这是为难奴婢呢!” “这是给我妹子开心的玩意,听我的保准没错,去吧。” 说完,佟子里并不理已一脸涨红的蓝青,转身径自入室。 绿萼轩用花梨木隔扇分别隔成了东西次间和明间,掀开门帘进来,就是以透雕花梨木缠枝葡萄纹落地罩隔出的梢间。佟子里穿过了月牙落地罩,一眼看到的就是背门坐在东次间窗前梳头的香墨。 东次间并不是内寝,因此并没有梳妆台,于是侍婢便前后捧了镜子,一旁又有几名侍婢捧着妆匣、胭脂水粉,又有专司侍奉茶水的,佟子里只觉得一眼望去衣香鬓影,锦绣环绕。 香墨端坐其中,身穿青葱缎袄,系着翡翠色绣着簇簇繁花般灯笼图的天下乐锦群,肩上披着一条专为梳头用的玫瑰紫绣巾,一名侍婢拿着梳子正在为她挽发。 香墨自镜中瞧见佟子里进来,一双黑亮没有情绪的眼睛微微一动,却并不开口。 众人只以为他这样大刺刺进来让香墨不悦,就有人开口道:“侯爷,往梢间内小候片刻吧,夫人这就好。” 一句话说的佟子里讪讪站在那里,进退不得。 香墨微微一蹙眉,淡淡道:“他是我哥哥,怕什么?” 侍婢不敢再言,佟子里这才嬉笑着落座。 香墨发略显单薄,梳髻时须得添进假发,因此极耗时。佟子里久坐不耐,就开始四处打量。绿萼轩内一排全是向南的步步锦支窗,因冬日就撤了窗纱,全用半透明的明角嵌镶。此时,漫天雪光映进来,只见室内金、玉、珐琅重重镶嵌,不胜奢靡。 正梳头的侍婢手突地微弱一颤,但马上掩饰过去,香墨又一蹙眉,就道:“藏什么藏,拿出来我看看。” 侍婢不敢再藏,只得将手心中团成一团白发呈至香墨眼前。 香墨定定看了片刻,一时恍惚不语。 佟子里也起身过来凑趣,看她神色,忙哈哈一笑道:“我当是什么,不就是根白头发,做不得什么稀奇。改天我也给你弄几根百年的何首乌,像当年太后那样熬了粥日日喝,包你满脸皱纹时想找白头发都找不到,到时候别嫌自己是老妖怪就好了。” 一旁服侍的侍婢闻言已忍不住轻笑出声,只香墨毫无笑意地一哂。 待梳妆完毕时,侍婢们立时静悄悄的退了出去,绿萼轩内,就只剩了他们兄妹二人。佟子里见她不言不语坐在炕上,自己也忙拉过一个锦墩来,坐在她下首,笑道:“妹妹也不问问我,大腊八的不在自己府里过节,巴巴的跑来你这做什么?” 香墨并不理他,炕几上的御制珐琅盘子里盛了雪花梨,她信手拿起一个,用一把小银刀,静静削起了皮。 佟子里受了冷遇也不尴尬,只忽地一叹,似带着些心疼的说:“这种粗活交给下人做不就好了,何必亲自动手?” “原本就不是什么金贵人,再说我喜欢自己动手。” 香墨冷冷笑罢,就将手中的削好的皮雪花梨放在佟子里面前。 他拿起梨咬了一口,眼睛在香墨面上转了半晌,才好奇似的问:“妹妹今儿不出门?” 香墨慢慢转头,望向窗外风雪习习。 这个冬日与以往的冬日似没有任何不同,风声呼啸,天一如既往紧闭在叠脊飞檐之下,而她似十年来的每个冬日一样,一如既往的只身一人。即便周围繁华绚烂,精致富贵,亦不过像黄粱一梦,水月镜花。 于是,她眼中就少见地有了些许奇异的情绪:“没看见下雪了吗?我犯不着再去凑那份热闹。” 东都的朱门贵族,在腊月里向来惯例遇雪即开筵,以窖藏的冰塑冰狮,装冰灯,以会亲旧。更可巧今日正逢腊八,便是连宫里也难得的设了家宴。 佟子里却会错了意,马上满面殷勤道:“要不哥哥为你摆一席宴” 不待他说完,香墨已冷冷打断他:“我没这份闲心。” 佟子里一时讪讪,但转眼间又已堆了满面的笑:“虽然晚了,但为了妹妹的乔迁之喜,为兄我特地送你一份薄礼,你肯定喜欢。” 说罢一拍手,侍婢打了帘子,香墨抬眼望去时,一身青缎锦袍的蓝青已站在眼前,拱手行礼。 —— 没来得及做好任何准备,两人的目光已经相触。 窗外的墙和树在漫天飞雪的浸润下,一眼看过去,触目惊心的白。步步锦支窗前吊了一盆虎刺梅,四班红花嶙峋的枝干斜影窗前,映在青石地上,横陈一片黛色。那样清冽的花香下,碧蓝的眼睛明亮的直愣愣注视着香墨,仿佛不由分说便攥取了她的视线,不容她避开。 就在一刹那香墨只觉得脑子里无数声音轰然而响,紧接着就是一片自己所无法控制的空白。 也不知何时,佟子里已经不在,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异常安静,静到可以听见玉炉里焚烧的香木逐一爆开的声音。 那眸子,犹如两簇碧蓝的火焰濯濯烧灼着她。烈火燃起,胸腹中仿佛被挖空一般的痛。她缓缓开口,因为灼烧的痛,声音都有几分发僵:“你怎么在这里?” 蓝青柔声说:“侯爷把我送过来的,说是恭祝您乔迁之喜。” “我不是早就派人给你传过话,叫你走吗?”那近在咫尺的极为英俊的眉眼,一直深深地看到她的眼内,香墨终于承受不住,硬生生的把脸转向一边,咬牙道:“我给你盘缠,你赶快走吧。” 蓝青本满是惊喜的眼中慢慢地腾起痛楚,沙哑着嗓子缓缓开口:“香墨,你答应过我的” 香墨两手紧攥住银刀,两肩忍着巨大疼痛,极细微的颤抖着。 答应过什么呢?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或许永远不会有那一日,又或许就是下一刻,他就会恨极了她。 所以,她也无法答应他任何事。 可是明明知道,她却看着那道颀长的影子慢慢移近,几乎遮蔽了她眼前所有的光,无法动弹丝毫。 咫尺间竟无计回避,嘴唇眼看就要印上蓝青略显苍白的唇,他的呼吸仿佛是一个个的吻接二连三落下,隐约的香气缭绕间,却是难以想像的高温。 而她却在发抖,细微的止不住的颤抖。 “夫人,尚书李大人府邸说给您送来了腊八节的赠礼。” 侍婢站在梢间之外的隐约声音,仿佛一瓢凉水陡地淋了下来,香墨猛地抽身撤后。抬眸时,直直地对上湛蓝的目光,两厢凭望,呼吸若断。 然后起身而出。 透雕花梨木缠枝葡萄纹落地月牙罩垂下的珠帘,随着她的匆匆而过,被拨得四处晃动,哗哗作响。蓝青笔直地站在珠帘之内,盯着定香墨离去的背影。 香墨腰间本系了长可及地的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串以玉佩,以压裙幅。如今细密的五彩丝骤起骤伏,跌宕的混乱不堪。 这样的起伏,仿佛一把巨大的钉子,一下一下封笔原本打开的希望。而呼吸里偏偏犹有她的胭脂如灰,浓郁得在口内毒药一般的蔓延开,甜美、迷惑、足以毁灭他的生命。 他可是做错了什么?他始终记得,那个在他高热时将他温柔搂在怀中的女人,一身半旧的胡服,发辫中凝结的石榴花已在昏暗烛光下失了颜色。那时的她虽不笑,但眉眼处溢出的都是止不住的温柔。现在的她怕是连自己都不知道,温柔举止下的眸子里,已迸裂出难以言喻的凄厉。 蓝青不由开始微微颤抖。 绿萼轩外,雪仍是一天一地的下着,透过嵌着明角的步步锦支窗,透明的影子摇曳着,模糊了九折屏风上工笔细绘的秋水连波。 波上烟雪色,冬寒彻骨。 香墨一直出了梢间,步伐才平稳了下来,唯呼吸略见急促,她不愿侍婢看出异常,抬手抿了抿鬓角,淡淡道:“你说哪里送来的节礼?” 侍婢一直垂首,此时福身回道:“尚书府的李原雍李大人。东西就在前厅,奴婢们不敢擅自拿进内院来。” 香墨眉头微微,侍婢们忙上前帮她系上斗篷,又跪地帮她穿上鹿皮的靴子,一切事毕之后挑了帘子出来,早有人张开了油纸伞,遮蔽好风雪。一行人于漫天风雪迤逦而行,步入前院正厅后,便有家丁抬了一个黑漆的大箱子,放在香墨眼前。 厅内正中是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的大铜炉子,寸长的银炭烧得火红,又隐隐透了缕缕的青,没有一丝烟,温暖如春。香墨不动声色的看了那贴了封条的箱子良久,方开口道:“打开吧。” 家丁上前扯了封条,刚掀了箱子,就忍不住惊呼出声。 众人惊惧中,只香墨起身上前,家丁侍婢惊声阻拦:“夫人,死人污秽,别脏了您的眼。” 香墨不由冷笑,活人她都不怕,几时又惧过死人。 甩袖拂开众人之后,香墨就看了在箱子里横尸的女子。**的身体,只以草席裹了身子,掀开一角来,如玉的容貌青白交错,散乱的发丝几缕贴在额边,拂开去,连眼都不曾阖上。 香墨脸上终是变了颜色,自语似喃喃:“莫姬” 再往下掀,满身乌紫,酷刑的痕迹,想是用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几近见骨的伤痕内银光闪闪,竟是用剔骨的钢针,扎住经脉 香墨想,能死也是她的福气。 然后缓缓起身,回眸淡淡对众人吩咐:“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个戏子而已,厚葬了便是,别往外声张。” 说罢转身而去。 甫转入内院,闲阶外,清霜白露,一树旧梅花,雪如棉絮一络一络卷在梅花上,掩不住的殷红,此时看去似春天的樱,柔软而妩媚。 不问春色为谁,故有暗香冷去。 香墨不由止住脚步,恍惚里一身绚丽胡服的莫姬站在眼前,用极清脆的声音说:“我喜欢蓝青,我能随他天涯海角不悔,你能吗?” 大大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她,不带一丝隐藏的神情稚气而倔强。 那样率真的一个女子。 而她,救了蓝青,却救不了莫姬。 回到绿萼轩时,蓝青站在廊下,连件披风也没披,站的久了已落了满身白雪,仿佛一个雪人映进香墨的眼眸。 一句“人与人,命与命,皆有不同”就浮入脑海。 香墨就柔软地笑了出来。 “腊八相国寺有庙会,要出去走走吗?” 蓝青愣了片刻,马上惊喜点头,孩子一样的笑着。 过了渭河上的云客桥,自西门东去还有六曲桥、无波桥,柳阴牙道,此时已是日将落的黄昏,风雪虽没停但已渐小。十二月初八,正是释迦摩尼佛成道日,即便天色不好,笃信佛教的陈国人依旧纷纷前去相国寺,祈愿佛日增辉。于是目之所及,夜市灯火若银河下落,绵延约五里许,密密织出人间繁华。 参佛的人熙熙攘攘,街市上杂耍、喧杂乐曲声此起彼伏,还有贩卖撒佛花、韭黄、兰芽,以及香烛,红绢扎成的莲花,与小贩叫卖声交织一处。其间有僧尼三五成群,俱都穿着簇新的袈裟,将自己装饰的宝相庄严,手中端了银铜沙钵,浸以香水,不畏风雪的杨枝洒浴,逢人排门教化布施。 香墨和蓝青便服出来,步行其间,蓝青第一次诳东都夜市,难免新奇,左张右望,却没看见迎面一众僧人。 香墨眼见着几只杨枝洒了水过来,忙伸手一扯蓝青,不想地上已积了尺余厚的雪,人群踩的实了又结成了冰,于是两人“嗳呀”一声,就跌倒在了地上。 终是无法避开的杨枝水夹着疏疏的雪花,冰凉的扑上他们的面。香墨因扯了蓝青一下,因而被压在身下,莲青斗纹锦的于白雪上展开,就似繁华尽处的青莲曼曼绽放。 香墨忍不住笑出了声,一推蓝青:“还不快起来。” 蓝青已经呆住,眼前的香墨仰起头,盏盏灯光熨贴着蜜色的面颊,雪花落在她的发上,似是初开的白梅,单薄只一点点风过,就已吹破消融。 突地,蓝青一个激灵,面颊湿了半边,从额角到下颚滴淌下一长串水珠子。他喘息着仰起脸,对一旁还在洒水的和尚怒道:“喂,别洒了!” 群僧们并不理会,依旧持着杨枝将沙钵里的水四处洒下,行人俱都远远避开,只有香墨在蓝青搀扶下自雪地上站起,又几次险些跌倒,于是无法避开。 “喂,你们还洒!” 香墨扬起眼睫,咫尺间蓝青为了护着她已淋的满身满脸的水,她虽被紧紧搂在他的怀中,可还是有两三滴寒凉的水滴落在颈间,札的人骨头都跟着痛。 “施主,这是佛祖的庇佑,沾了就是了福。” “放屁!” 雪声,风声,水声,还有僧人低颂佛号的声音和蓝青的怒斥,近在耳畔又恍如隔在彼岸,香墨的眸子里依稀有了一点点水光,她反笑了出来,眉目间嫣然如画:“傻子。” 说完,微微挣开蓝青,自荷包掏出一锭金子放在僧人的沙钵中。 众僧低笑合掌,这才转身去了。 蓝青站在她身畔,脸有些儿红,窘促地道:“倒没想到得这样。” 香墨并不言声,只轻轻地拍着蓝青背上沾的雪,动作轻柔的象是在哄着不懂事的孩子。 转 位于南薰门的相国寺,穹顶与塔檐重叠,极为雄伟。寺内的大殿两廊,皆壁隐楼殿人物,莫非精妙。 相国寺因是皇家供奉,每月只开放五次,每遇斋会,取旨方开三门。所以大殿内更是密密堆堆的就全是人,皆设法进上各色瓜果和红绢扎成的莲花灯,连上柱香都要排上好一阵子。蓝青和香墨身处其中,只觉得好似像两颗豆被扔进了盆内,紧巴巴埋在无数豆子中。 香火鼎盛,浓浓烟雾,仿佛一层厚重的帘幕笼罩下来,泥胎金漆的释迦摩尼佛几乎失去了轮廓,只余下一抹模糊的笑。蓝青跪在佛前,呼吸间过为熏燎的烟火,眼中映着那抹慈悲的笑,忽的觉得心中一空,便转头对跪在身侧,合十双手对佛祷告的香墨问道:“你不跟我走是因为皇帝吗?他喜欢你是吗?” 香墨默然不语,过了片刻,才说:“现在很喜欢。” 停了片刻,又好像不在意地哂道:“将来也许就不喜欢了。” 说罢,轻轻叹了口气,眼神落在不知名的所在。 而蓝青的脸色渐渐发白。 出了殿门时,只见阶下远远的偏门处,因今日是腊八作浴佛会,送七宝五味的腊八粥与众人,于是人群较之殿内更为堆密。喧嚷人声与粥的香气飘散一处,每盛出一碗腊八粥,僧众们就诵念一声佛号。那声音好似是春日里河面上的冰,细微的慢慢崩裂,最后融化在水中。 得了佛粥的众人,笑起来牙齿倒比檐下琳琅的灯火更加耀目。香墨木然站在阴影里,长长的风卷过画檐的勾角,撕扯着发出尖利的呼啸,拂起了她的披风。 蓝青并没察觉,笑问:“想喝粥?” 香墨用阴沉却镇定的声音道:“回府里什么粥没有,比这怕是更精致上百分。” 但说到后来,人已忍不住恍惚起来:“小时候和燕脂倒是常来,得了粥,她也是笑成那样。她自幼就长得好看,笑得牙齿比雪都白,那时就想,所谓‘贝齿’大抵指的就是她” 心中倏然剧痛,面上却仍是淡淡的笑着。 灯火如珠,佛号起伏中,唯独她的笑是沉郁的。 转眸时,正对上蓝青波光闪动的湛蓝双目。香墨陡然一惊,随即似是才想起什么似的,笑道:“瞧我这记性,忘记布施了。你等等我,一会儿就好。” 说完,匆匆就又往殿内走,蓝青蓦地狠狠抓住她的手臂,几乎是恳求的道:“没所谓吧。” 香墨连头也没回,缓缓抽出手,道:“那不成,没有布施,佛祖就会听不到我的祈愿。” 蓝青站在那里,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可冰冷却一点一点地渗透到了骨头里。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至耳边兀的一声:“是你?” 声音并不大,但蓝青仍不自觉的闻声回头,与那人眼神正碰了个对面。 此时雪已经停了,满天星光,灯色婆娑,蓝青眯眼看着,一名身着黑色锦袍的男子,挑起来的眉眼间,有一丝隐匿的极好的阴鸠的影子,与他相望。 那男子愈来愈进,蓝青如定魂针一般扣在身上,挪不动分毫,心急惶惶的跳着。 “你跟她一起来的?”陈瑞缓缓踱了过来,眼神平和:“我是她的丈夫。” 蓝青微一拱手,低声道:“定安将军大名,陈国人人皆知。” 陈瑞的眼在蓝青的脸庞划过几圈,才一笑:“你们早就相识吧?” 蓝青身体陡然一晃,手不由自主地轻颤,难以遏制的垂首,不敢迎视陈瑞的目光。 陈瑞背负着手,定定看着他:“那夜我听见你叫她的名字。” “将军想必是听错了。” 一来一去,陈瑞微眯眼,蓝青仍是半垂着头,一副恭顺的样貌。 “话说回来,她是不是被你冲昏了头,竟然带着你这戏子东都可没有不透风的墙,传到陛下耳里,她未必会没事,你却一定活不成的。” 陈瑞的身量比蓝青稍高,此时下颌却矜傲地含起,眼睛稍稍一扫蓝青之后,轻笑出声。 蓝青不由攥紧双拳。 陈瑞眼眸中暗流汹涌,含笑地望着蓝青,片刻后又似是想起什么的模样,开口道:“正巧我有样东西要给她,你帮我交给她吧。还有跟她说,我后儿要离开东都了。” 说话时已将一个檀木匣子塞进蓝青手中,蓝青正待推脱,陈瑞已转身离去。 陈瑞刚走,香墨就走出来大殿,见到眼前盏盏描画着佛像的灯火,在夜色里熔金一般的笼罩下来。蓝青绷紧的弓弦似的站在那里,脸被隔着牛皮纸的灯光抹上一层粉似的影子,如同一尊的泥金像。香墨不由问道:“怎么了?” 若有所思的蓝青微微震了一震,并不不语,只把手中的匣子交给香墨。 香墨不解何意,一脸莫名的接过打开,又立即极快的阖上,连站在她身侧的蓝青都没看清里面是何物件。 可香墨看的分明,匣子里只有一件东西,火红的肚兜,年头久了,已经退了艳色,连那朵并蒂花都已残破。 身畔人声笑语佛号声声,仿佛都是极遥远的了。冬日的寒气浸透了衣裙,直直的全塌在身上,刺到骨子里。她不及细想,抬头向阶下的人群看去。陈瑞早就不见,可是她眼前,隐隐约约,依旧留着陈瑞因步态微快,略显萧杀的身姿。 手指攥住那个匣子,越攥越紧,指节发白,似要捏碎匣子一般。 “曾有一阵子,我恨极了他。” 争战总是牺牲一些人,来换取另一些人的平安快乐。可是为什么某些人就注定要牺牲?这样公平吗?人人都说男儿上战场是保家卫国,可是即便赢了又怎样?为了庆祝这样的胜利,总是需要呈上女人。许是她不知大义,心胸狭隘,可那些女人的命运,不知道是飨客悲惨一些,还是落入敌国悲惨一些。 如果没有他,她和燕脂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然而,命已注定,纵然是恨,又如何。 “现在不恨了?” 蓝青笨拙地问。昏黄灯光下,他面色如浅玉,眉间眼底如深潭,浮浮黄光。那瞳子,却比烈烈的火还要热,只一眼就燃烬了一切。 香墨大张着眼,茫然地看着他,好半晌嘴角才慢慢挑起来的笑意,道:“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恨了。” 轻细的声音仿佛一颗雪落在渭河上,刚自嘴唇里吐出,便被消失在河水之中,听不分明。 可蓝青还是听见了,却什么也不曾说,只拉住了她的手。 两人出了寺院。相国寺比邻渭河,出门就可见河上,装饰精丽的船只停在岸旁,船上各色的彩灯,与荡漾的河水搅在一处,宝光四溅,就成了虹霓光色的镜。那是各家的官眷不屑和平民拥挤,遂都从河上而来。也有专供搭渡的小舟,常年在渭河上行走,早被洗褪了颜色,停在桥下,随着层层细浪微微起伏。 香墨怔怔的轻声道:“可惜是冬天,要是夏天,我们就可以坐了船回去” 话只说了一半,便自觉失言就收住了,剩下的话被她紧紧咬进唇中,本涂了胭脂的唇此时更是殷红。 蓝青因为她的话手颤抖着,却依然竭力地握住她,低低答道:“总有机会的。” 气息拂过香墨的耳鬓,刺的她转首,对上他的眼。明净的眼眸,像是蘸满了天空的颜色,毫无掩饰的神情。 香墨的手突地抖了一下,使劲地抓紧了蓝青的手,一刹那又挣开了,转身而去。 她的脚步极快,片刻就融进了人群中,蓝青定定望着,可灯火明辉,刺的他几欲目盲。 ————我是注定考砸黄金分割线———— 香墨和蓝青一前一后回了墨府,刚至府门前,就见朱门紧闭,不露出一丝缝隙,一片静寂中,御林军腰系长刀,束着轻甲森严把守。这样阵仗香墨虽然早就见的熟了,但此时她自己的心仍忍不住“怦怦”的急跳。 府门前挂了两盏明灯,天上星子月亮都不见,冷风过处,灯火辉煌,御林军只见一名女子拾阶而上,披风将她从头到脚彻底的包裹起来,不露一丝肌肤,只余一团朦朦的光亮穿过窈窕身姿,铺入暗青石阶,一片影影幢幢,而她的身后跟随的是一名极为英俊的蓝眸男子。 御林军呆愣了片刻,方才回神扬刀拦住,喝道:“什么人?” 早有侍婢候在门房,此时也顾不得礼数,直直冲出来喝道:“他们都是府里的人,你也别问,只管放进来就是!”守门的一众御林军是皇帝亲随,气焰向来极盛,虽知道侍婢为香墨身前的人,却也不怎么把她放在眼里,冷冷扫了一眼,说:“深更半夜的,还有府里女眷在外面?如今圣驾在这,凭你是什么人,都不能进。” 侍婢被顶的的一时无语,脸色煞白又发作不得。 此时冷风袭来,吹得府门檐下灯火不定,香墨一手拢了拢披风襟口,一手便把风兜缓缓除下,莲青的锦缎在她蜜色的脸上拂了过去,御林军顿时缩了缩肩膀,忙行礼跪下,不胜惶恐的回话道:“不知是夫人回府,属下们有眼无珠了。” 香墨不急不缓道:“我又怎好怪罪你们,说起来咱们都是一样的,皆是受人之命身不由己罢了。” 一众御林军不敢再答,只连连叩首,微抬首时,只见她裙裾委地,款款自眼前而过,忙又垂首于地,不敢再看。 待香墨携着蓝青进了二门,侍婢才焦急禀道:“夫人,陛下来了,有一阵子了。” 香墨脚步未停,低声吩咐:“先把他安置好。” 另有机灵侍婢已回身拦住欲还跟随香墨而行的蓝青,压着嗓子道:“先生请。” 蓝青慌乱止步,面上蓦地腾起了红晕,但见香墨已匆忙走在曲折幽暗的廊道里,只有侍婢擎了一盏宫灯,剔透琉璃罩内红烛扑腾,光影一长一灭。蓝青静静看着,心里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香墨更衣后进了绿萼轩。内寝的透雕花月牙落地罩垂下青丝软纱逶迤,烛光摇曳,带着淡淡的红,映着青色帘影。帘后,封荣身着一件柔软纱罗的明黄中衣半寐在了床上。床畔镂空着海棠纹的白玉香炉一丝一缕地缠绕,熏熏散出了檀香叠烟,重重渺渺。 香墨一瞬间屏息闻着,竟和身上在相国寺薰到的烟火味异常相似。她心口一闷,此时内寝之内烛光数盏,亮如白昼,晃著眼睛,便微微有些恍惚,不由得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手心的匣子便攥得更紧。 这木匣从相国寺到墨府,一路紧握,已几乎快要捏碎。 但她还是若无其事的将手中匣子放在桌上,皱起眉嫌恶道:“什么时候点起这个香了,怪呛人的,你不是向来熏佳楠香的吗?” 封荣自她一进内寝便已睁开眼,眼里晶亮紧紧的黏着香墨的身影,此时方仰脸笑嘻嘻的开口:“朕今天觉得这个味道好,先点着吧。” 说完便发现香墨满目复杂神色,眼波凝视着香炉中升起的袅袅青烟,烛花摇曳,火光透过琉璃灯盏,轻飘飘地散开,一层浅色黄晕,莹在香墨的面颊上,恍惚间,嘴角挂起几许笑意,封荣欲细看时,已旋及敛去了,惟有刹那。 封荣目光一凝,坐起身,扯着香墨衣袖晃了几下,道:“渴。” 香墨正在解下斗篷,闻言不及细想,就张口唤道:“来人!” 窗外走廊上,院子里,掩掩闪闪地好些侍婢内侍听差,这时却只有极少数能的人才有资格应声,而进屋听命的,又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陪伴封荣长大,出入相随的心腹,德保。 封荣见了他却只不耐的一挥手,德保立时会意的,又剎时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不要德保伺候,自然就是要香墨。 香墨眉端微蹙,轻轻一挣自封荣手中撤出衣袖,在茶格上拿起上用的明黄色的盖碗,用温水涮了涮,才自暖壶里斟了一小盏君山茶,双手奉予封荣。封荣并不接过,香墨只得慢慢俯下身,拿着茶盏让他就着自己的手,一点一点地喂他。 一时室内静极,没有一个敢来打扰的人,封荣的姿势,被茶水濡的湿润的唇只差一分就可以触到香墨的指尖。 香墨见他半晌不动,只以为他喝完了,便要收手,封荣不让她这么做,顺手一拉,使的劲也不怎么大,香墨就好象站不住脚,手中的茶盏上“咣”地一声,摔在织锦的地毯上,人便已歪在他怀里。 这样的投怀送抱是极少见的,封荣亦不由动情,乘势一把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在香墨背上摩挲,低声的道:“你身上真凉。” 语气极软,微仰起的脸象个孩子般,薄薄的雾水在桃花双眸里浮上来了。 香墨听了,许久都不说话眯起了眼睛,难以抑制的已经紧绷了全身,半晌才微微一哂,宛然笑容嫣嫣:“万岁爷这是发什么疯?腊八节的不在宫里团圆,巴巴跑来跟我折腾什么?” 这话说得极为刻薄,手却伸到他胸前。因室内炭火暖如春日,封荣早散了衣领,香墨的手指原意似是替他掩复衣襟,却不知怎么,穿过了衣襟,覆在了封荣的胸上。她手心极凉,揉搓在他肌肤上,仿佛是块冰,封荣只觉一阵寒意彻骨,就不由一抖,颤着声音道:“身上这么凉,也不知出去疯了多久穿的这么少,冻病了怎么办?” 香墨并不答话,把脸倚在他胸前,发髻绒绒的扫在他的鼻端。她向来不喜发油腻结,每次梳发只取极少的一点。但只东南才有进上的露花油,不同于木樨花和玫瑰花,露花初夏清晨时始熟,才得名露花。其气馥烈,此时受了热气,发香和花香,一阵阵渗入封荣呼吸之中,就结成了一股欲宣不能的闷气,梗得难受。 骤然,他粗野地将香墨压在床榻上,只象一只野兽,贪婪地嘶咬着香墨。 香墨被撕咬的痛了,并不哀叫,却反笑着将臂合地更紧。 封荣几乎是勒着香墨的腰,揽着她的背,唇齿紧紧贴上她剧烈起伏的颈窝,而她那清脆的近乎放荡的声音,在封荣耳畔轻颤着,肌肤上,发上,颈上,拭不清的挑逗。 迷蒙上了雾气的眼,恍惚里抬起时,至近的看到了封荣的脸——那张写满了强烈**面容。 嘴骤然猛烈的压含上来压住了她的笑,啃食着唇舌带着狂烈的执着的在香墨的口中搅动撕咬着。 下了一整日的雪停了,便是风起,沙沙沙沙夜风不停的穿梭过屋顶的明瓦,清晰的声音仿佛就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抓到那风。 香墨望着巧绣天工的帐顶,不自禁的伸起手臂,手指慢慢合拢,握成拳,却什么也没有抓到,于是,重又落在封荣的背上,紧紧的,使足了全身的气力拥紧了他。 封荣用四肢压住她的身子,嘶咬在颈子上的唇喘呼着一个成年男人的**,灼烫的手在身体每一处肆虐的揉动着。 而香墨自己的手在拼命的抚摸他,似是在剧烈的渴求他,仿佛饥饿的人在饥饿,干渴的人在干渴,痛苦到了极致,一**本能到几乎疯狂的**去渴求着他。 ————我是注定考砸黄金分割线———— ps:再次谢谢月的文案,亲。 虽然没考完,但是网络恢复了,会恢复更新。惊喜的看见自己上了首页,也谢谢各位亲们的祝贺,欣喜之中悄也有了一点子小小的虚荣。(红楼腔,o(nn)o哈哈) 用船,来祝贺自己,嘿嘿 转 喘息着,一边用牙齿撕那柔白颈子边的青缎袄襟,一边探手下去解她系着翡翠锦裙的丝绦,沉沉的喘息中,罗裳褪尽。 麦金色的肌肤暴露在烛火下,封荣拉一个枕垫在她腰下,唇沿着她已是遍布红痕的颈一路舔过去,含住随着高耸胸口不住起伏的朱砂。 这个身体,每一分都是他的 香墨的手,似是推拒又似拥抱,两者含糊时,反而在弄散了封荣的发。 今夜的封荣喜欢咬人,几乎在香墨的每一寸肌肤,都用唇与牙齿撕扯一遍,似乎焦灼的在诉说一种难言的疼痛的渴望。 痛,在他狠狠咬上胸口时,香墨痛得好像要胀裂开来,可是当他唇齿停止撕咬的时候,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痛苦有席卷上来象开冻的冰面,一点一滴,汇集在身上每一寸肌肤之下,撕扯着,却无法冲破。只有感觉着撕咬的痛苦时,那种好象煎熬般的渴求才微微平息了一点。 封荣的手抚摸过蜜做的躯体,蜜自生香。封荣情难自已,手便重了,揉拧着,殷红的痕迹从香墨的胸前、腰间渐渐地浮现。 香墨急促地喘着,难耐的在封荣身下厮磨着,她身下的锦褥如碧波裁成,其上绣有点点杨花,细细簇簇的白,手工精巧难言。封荣伏在她的身上,眼见着她肤上密密的汗意,凝结成细小的汗珠,顺着起伏优美的曲线衣线滑下去,落在锦褥上,洇洇的湿了一层。汗意朦朦之中,异样的白衬着她片片殷红的肌肤,分外触目。 香墨犹在喘息之际,强悍已然侵入,一刹那,痛苦立刻就解除了,却窒息的发不出声音,于是,就露出那种快乐和痛苦到极点的神情。 痛苦的迷乱中,香墨抬起手臂,如蔓藤般缠上封荣的背,抓紧了,微弱气息拂过封荣的耳鬓,与凌乱的发丝纠结在一起,断断续续的,想压抑而压抑不住的疯狂。 “要吗?” 封荣嘴上这样说着,燃起了熊熊烈火的手和唇已却侵袭,香墨没有拒绝,也无法拒绝,弓起了腿,想夹住那动到人痛痒却又酥麻入骨髓的根源,又因为他的一个猛烈动作而无力地放了下去。 水气慢慢的蒙上了那双眼。 窗外风声更大,而香墨只觉得四下顷刻里静了,只余下封荣的声音,摩挲着,滑入耳内。 “你是我的。”手指几乎是恶狠狠的抓过她的发,猛然拥她入怀。 滚烫的身躯颤抖着,贴合着,有火燃烧着,焚成了灰,那颜色抹在唇上,恍惚地勾画出一丝残酷而妩媚的微笑。 封荣却是发狂了,只顾紧拥着香墨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体内。 “你是我的” 又一次被蓦地深入身体,香墨只觉得一阵窒息,一层一层升起的战栗,紧紧闭起来的眼角就的渗出了一直模糊着的水意,喘息声不知何时变成了饮泣般的呻吟。 然后封荣用强硬的指尖扳住她的面颊,迫使她睁开迷蒙双眸。 香墨的眼里,泪水之下一层无奈,最深的痛苦就泼撒出来。 再一次,封荣埋首,执拗的吸吮着她所有的泪水。 “你是我的,你只是我的!” 孩子似的,特地把一个“我”字咬得极重。 不似誓言,也似命令。 却象是哀求。 香墨忍不住开始笑了,放浪的,蜷起的腿缠上封荣的身体,仰面狂乱的撕扯那锈金的山水床帐。 火热和贪婪的绵软立刻缠绕上来,封荣的身体一僵,随即疯狂了起来。香墨紧紧抱住他的背,感受着他的跃动,感到自己在他每一个动作里的痛楚或快乐,这样的痛楚和快乐在一次次的撞击里渐渐的堆积起来 蓦地,香墨呀的惊呼一声:封荣将她整个人翻过去,趴伏的姿势,却深入到最深之处。只在这一刹那,一阵奇异的充实的感觉,又犀利的、刻骨的,又不是痛,却象针一样深深地含进身体里面。 封荣眼神中是疯狂的火焰:一阵一阵的撞击,香墨连叫都叫不出来,咬住唇,从心口刺到指尖的似是而非的痛苦,弥漫在全身,达到了顶峰。 然后,便是空茫一片的静止 耳边是风过檐角,仿佛有人弄着长长的箫竹,细细切切地呜咽。 起风了? 迷蒙时,不禁想起西北大漠,日日清晨里亦是长风如歌,一日一日,梦里的飞天反弹着琵琶,舞起黄沙,埋葬了白骨弓戈。 这样飞沙不倦的一年里总之有十数次要送陈瑞出征,他总是严盔明胄的高居马上,而她站在妻妾之中,远远望去,依稀只见他嘴角一缕极淡笑意,犹如尖刀刻痕。然后,便是铁骑绝尘,搅乱一路尘土,仿佛腾起的的烽烟。 香墨仍是闭着眼睛的,脖颈里四溢的热汗濡热难受,就微动了一下身,手摸索着想推开那股热意,可鼻端却掠过一丝熟悉的味道。 香墨慢慢张开了眼睛,合了好久的眼睫,才发觉困倦无力的身体依顺的靠到了封荣怀里,封荣的手十指分开的将她的手合在了自己掌心。 窗外天光已大亮,冷云万倾,映进锈金纱帐里。床畔的烛已几乎燃尽,堆簇的垂泪,凝成殷殷赤色干涸在琉璃罩上。日影透过明角,穿过床纱,映在封荣的脸上,稀薄而昏暗的凝在他的唇角,映出一抹极恬然的笑意。 不知为何,香墨就又合上了眼,听到自己枕边人均匀的呼吸声,安心的就待再睡去。陡的,又惊醒过来,一时冷汗都几乎冒了出来。 动作极轻的起身,小心翼翼的只怕自己动作稍稍一大,就将封荣惊醒。 尽情欢愉的时候过的酸软身体来到地上,信手披上一件旁边放的单衣,直直的,香墨不稳的走向那月牙落地罩,掀开纱帷,刹那,入眼的是一片绚烂白光,原来是下雪了。香墨顾不得细看,赤着脚走到桌前,拿起那自相国寺带回的木匣。 她想,不能让他看见,不能让他见到 可上天并没有听到她的祷告,自她身后一只宛若女子精致修长的手抢过来那木匣。 香墨慌得一哆嗦,转身就对上封荣冷冷的目光,胜似窗外连天飞雪的寒冷,直刺进心腑。 封荣打开匣子,看着里面已经褪色的艳红肚兜很久,才抬头淡淡的看着香墨,连呼吸似乎都为变的说:“你见到陈瑞了?” 香墨的面色已有些苍白。 她的目光同样落在那并蒂花之上。 许多事已不敢深想下去,因为只要一思量,就立刻触到心底一段极深的隐痛,许多往事从眼前一晃而过,不觉有些恍惚。但,只不过片刻之间,神情又变得很平静地,敛着眉眼,只低低的地一个字:“是” 过于耀目的雪光映在明角嵌镶的步步锦支窗上,就染了薄薄青色,夹着青色的光摇曳着,模糊了九折屏风上工笔细绘的秋水连波。 香墨垂下眼帘,睫毛如羽蝶拢翅,在眼波深处划过一道暗青色的阴影。然后,她缓缓抬头,轻轻地咬了咬唇,亮得不亚于雪光的眸子注定封荣。 苍白唇色在齿下透出了淡淡的红,宛然抹在雪上的胭脂,扬唇笑时,便独有一段妩媚。 封荣心蓦然一跳,尚自失神时,香墨已跪倒在他的脚下。封荣大惊,急忙伸手去扯她:“香墨,你这又是为何?” 香墨拽住封荣的手,重又起身,头伏进他的胸口,发丝垂落,掩住颜容,轻缓的声音中自有一种淡淡的怨意:“陛下说为何就是为何封荣说为何也是为何” 说完,微杨起脸,好象在梦中长吁一口气般微微张开了唇。 尖巧到如刻的下颌,只有咫尺之遥,恍然间,封荣几乎忘记了怎样亲吻。 只是笨拙的,舌尖先于唇的相触前就迫不及待的舔上了那微薄的浅红。 一股寒意凝在她的唇上,很凉 唇相合,寒意匝的他片刻就撤回身,望着香墨仍是赛过雪光的晶亮双眸,呼吸一紧,方扯唇笑道:“今天朕不回宫,晚上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香墨扬眉一笑,缓缓颔首。 窗外,雪色初晨,薄阳下,白露将晞。雾朦胧,人亦朦胧。 —— 冬日天总是特别的短,申时末便已天暗。封荣早已等不及,早早唤人换上衣服。 因只是微服出行,内侍特意传取便服换上。盘领、窄袖,缠枝宝相花纹样,白丝绣成的莲花瓣上撒着金丝的织金锦长袍,头上是珊瑚结子的便帽。以为天衣无缝的打扮,越发显得俊俏翩然,在与人身比高的铜镜前打量了半天,封荣面上也不由露出了十分得意的神色。 殊不知宝相花本是王公贵戚的专用纹饰,与蟒龙图案一样,禁为民间使用。更遑论他腰间系着的明黄的丝绦,拴上彩绣表袋,雕龙的汉玉佩饰,蔚为触目。 香墨忍不住眉头微蹙,胭脂晕成恪儿殷的唇角浮起一缕笑意,发髻上一朵赤红珍珠穿成的璎珞,随着微晃,在鬓间摇摇曳曳沙沙作响。而她,却不点破。 倒是刚进门的德保看出了破绽,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内侍的靴底本就轻薄,此时擦在地上,竟不出一丝声音。待来到封荣身前才腰微微地躬着,面上透出恭谨的笑容,一边解着封荣腰带,一边说:“奴才眼馋万岁爷这丝绦可有些日子了,今儿斗胆请万岁爷赏了奴才。奴才倒也不敢用,只供在案上就知足了。” 封荣这才知道露了破绽,白皙如玉的脸颊极薄,此时隐隐涌起血色,倒似抹了一层胭脂,半窘迫道:“拿去就拿去,啰唆什么。” 转头时正看见侍婢拿着一件石榴红的褂子要给香墨换上,眉端一凝,仿佛漫不经心的说:“别穿这件。昨天那套我看着就很好,就穿那套吧。” 香墨不由一愣,侍婢已不敢耽搁,取了昨日穿的葱绿短袄,天下乐锦裙重又给她换上。 待换好衣服,封荣又饶有兴致的拈起香墨的下颌,细细打量。 “你这胭脂晕的倒也新鲜,是什么晕品?” “恪儿殷。东都第一名妓恪儿,自以胭脂晕品为名,据闻常年晕的就是恪儿殷。”香墨扬手一挥,径自来到铜镜前,才在镜中向封荣一瞥,已笑出了声:“那些个东都贵妇们都自持身份,不肯再晕此式样,我却偏偏没有那些个忌讳。” 还有一句话却没有说出口——反正她和妓女也没什么区别。 封荣一笑,在身后搂住香墨,下颚蹭着她的颈,不再言语。 收拾妥当,已是酉时正,日入已久。冬雪虽不大,零零星星的夹在风中,天却煞冷。香墨忍不住拉了拉莲青斗篷襟领,只是从内宅走到府门的片刻功夫,指尖已有些麻,轻轻地呵了口气,便有白雾破寒而出。 门口早就停好了一辆双驾马车,车前上悬了两盏宝盖珠络的琉璃灯,夜色中如两颗明珠扶摇而起。侍从拉下车檐,恭谨地开了车门,伺候着封荣上车。 封荣并不上车,只在身侧紧紧随侍的内侍手中接了十四骨的青竹纸伞,亲自撑起挡住了香墨,随后才道:“不坐车。” 香墨和身后跟随的德保俱是一惊, “万岁”德保开口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又改口道:“主子,您千金贵体,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封荣突然转身,黑色的斗篷一瞬间展开,那双暗黑的眸子中,在灯下愈发显得晶亮逼人。 “说你啰唆你还来劲了,滚回去,用不着你跟着,再让朕看见,就立马在这府门口仗毙了你。” 又对一众换上便服的御林军道:“你们也是,都滚得远远的。” 他声音并不大,却那样清清楚楚,眉宇间神色宛如出了鞘的刀剑。 这样的神色与语气,对于一向孩子一样的皇帝,是极为少见的,于是众人皆被骇的噤若寒蝉。 德保已不敢再拦,只将一盏宫灯递与香墨。 香墨接过后不禁一抖,封荣已侧首微低头看向她,神色变的极快,似嗔非嗔眯起了眼,极甜地笑着。 “咱们走走。” 蒹葭白露,凝水为雪,而稀薄的雪夹在风中,依旧如细白羽毛穿成的垂幕,他们相携一路穿帘而过,衣襟让风吹得飘飘欲飞。 过了云客桥再穿六曲桥、无波桥,河岸旁的柳阴牙道,十分宽阔,两辆马车并行亦可。岸堤上垂柳早就凋了,只余下空空柳枝依风而舞,依稀的似有佛号传来。 极细的雪,落在伞面上悄无声息,封荣紧紧拉着她。香墨偷偷抬眼瞧他,正巧他也低头,伞的影子掩住面目,英挺的轮廓半明半暗,只瞧见那唇扬起,朝她微微一笑。笑意灿烂,暖如春风,她不知为何激跳不止的的心,此时方才逐渐安定下来。 原以为只是无目的的走走,不想封荣拉着香墨来到了相国寺前。每月只开放五次的相国寺此时中门大开,但无一人前来进香,分外冷清。香墨瞧着室内苍松翠柏,虽然是绿意俨然,但于此时空空荡荡,更显天寒人寂,完全想像不到昨日香火鼎盛的模样。 恍惚时,已被封荣拉至大殿释迦摩尼佛像前,上香,下跪,祷告。 香火袅娜成一缕的薄雾,蛇一样地扭拂着,不知为何佛像面上就有了森森之意。 香墨忍不住侧头,正见到封荣眉目之间,带着温柔笑意,目不转瞬的望着她,而眼光却狂热。 她忍不住恍恍惚惚,几疑自己在梦中,总觉得不像真的。 她疑疑惑惑的告诉自己,也许只是巧合。 出了相国寺时,雪仍是落的极薄,缱绻似的,浅浅淡淡。 然而一桥之隔的原本空无一人柳荫牙道上,一串夜市竟霍然铺陈开来。仿佛连着天的灯光极耀目,染得满天的飞雪都成了一簇一簇的金粉,千点万点的撒进渭河,瞬息化成水,一圈圈散开去。而那灯火璀璨的夜市上如同相国寺一般,连一个行人都没有。有的只是一众僧侣,口念着佛号,端了银铜沙钵,浸以香水,杨枝洒浴。 香墨全身都在抖,如同筛糠。 封荣觉察了,朝她一笑,歪着头不解似的问道:“怎么了” 香墨声音都颤着,艰涩的只能吐出两字:“真冷” 傀儡似的只能被封荣牵动着,不知在空无一人的夜市上走了多久,兀的,封荣止住脚步,转眸朝香墨一笑,一丝瑕疵都没有的无邪。 香墨只觉得脚下一绊,已跌倒在地,而封荣已伏在身上。 隐约的佛号声声就在耳畔,低沉鸣动。什么东西兜头盖脸浇了下来,香墨却木然的躺在雪地上,不知道躲避,面颊已湿了一半。她想,竟连跌倒的地方都是一摸一样的。 有声音极轻,几乎除了她自己,再无第二个人能听见:“你瞧,你只有朕。” 香墨的眸子中露出惊恐万分的神色,双唇颤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挣扎坐起身时,金线的靴子就在香墨的眼前,靴底略有些湿,虽沾染了尘埃,却还是簇新的。香墨抬起脸来,仰视着伞下他,而封荣的脸色比雪更苍白。 香墨缓缓起身,颤抖虽然止了,但眩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还未站稳就天旋地转的几欲跌倒,恰在此时封荣伸手拉住她,手劲大的让香墨的腕骨格格作响。 封荣强硬的拽着香墨走着,一气往河岸走去。她极目远眺,才恍然明白过来,河岸上已停了一艘官船。 香墨的手紧紧掐住封荣的手掌,封荣似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可她自己却痛的几欲晕厥。 雪稍大了些,落在伞上,细细地摩挲着。十四骨的纸伞颤了一下,抖落几滴雪珠。 香墨一路随行,身形摇摇欲坠。 她凝视着已经毫无表情的封荣,想,这个人再不是当年那个在雷雨交加中,被自己紧紧抱在怀中的孩子,再不是那个会对自己放肆恸哭的孩子。 “少爷夫人买盏花灯吧!百年好合” 声音突兀的响起,又突兀的断掉。封荣陡的止步,似这才觉察到什么,转脸时已是满面无邪的笑意。 “老丈怎么不说了。” 临近河岸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灯架,上面十数盏新扎的纸灯,素彩交加,虽质地粗糙,却扎得十分的精巧。灯光透过涂金粉彩绘牛皮倾洒下来,极是明亮。 卖灯的是个长髯老者,见封荣问话,一手捋着胡须,呵呵笑道:“少爷真会说笑,您夫人手里这盏倒比我这里所有的灯加起来还值钱呢!” 封荣来了兴致,拉过香墨走到老者面前,又将香墨手中没有宫廷徽记的明角灯递给老者,问道:“哦,这话怎么说?” 老者将瓜瓣式明角灯拿在手中,十分爱惜的摩挲了片刻,才道:“您这盏叫明角灯,那是用羊犄角做的。羊犄角并不如何稀罕,要知道朱门里的人家连窗户都是明角做的。可稀罕的是这手艺,把羊犄角熬化了,再冷凝成半透明的薄片,然后镶在灯笼框上,非有一双鲁班的手,是做不成的。” “这我倒不知道。” 香墨在一旁看着笑得灿烂的封荣,心里千头万絮,好像一团蚕丝搅在一处,一牵一牵堆堵的胸口。 他知道所有事,却不知道自己手中的灯是如何做得的。 “这么稀罕?我却不稀罕,拿这灯换你一盏青竹灯怎样?” 孩子一样的口吻,让老者忍俊不禁,直又塞了一盏札成白兔式样的灯给封荣。 青竹灯里的烛也是劣质的,灯花不停“毕剥”作响,爆开了,亮了一亮,又暗去。 卖灯的老者得了便宜,话也多了起来:“今儿也不知吹了什么邪风,官府上门要无门出夜市,这鬼天气死冷死冷的,还一个人都没有,还好遇见了夫人少爷,真是我修来的福气” 紧紧攥着手中的灯,香墨悠悠开口:“还不走,我们不是要坐船吗?” “是啊。” 封荣此时方转眸看向香墨,声音轻细,听不出任何情绪。 转4 转 停在渭河上的是一条燕飞官船,船身刻着卷云纹,楠木雕成竹节漆绿的栏干,两边垂下白绫飞沿。船舱仿若一间厅室,其内设了一个小花梨的炕榻,大的可坐上七个人。 舱内并未熏香,只有花几上红釉描金瓶中的四五箭素心兰,甘冽香气幽幽向人直面扑来。这个时节,却难得素心兰开的极好,花瓣全素舒展,如同纱罗裁成。因烧制不易得名大红袍的红釉瓷瓶,其色赤红若滴,仿佛一掬血水泼洒在其上,更是衬的浓密的兰叶青绿如云。 封荣拉着香墨坐在榻上,榻几上早就摆好了亮银的食盒,因船舱内并无人侍候,封荣亲自揭起盒盖。亮银食盒内就是一个镶成的攒盒,共有十二碟鲜果蜜饯和点心,两付银杯象著,连着一个鸳鸯壶,都镶在里面,十分精巧。 封荣此时方才松开了香墨,浅斟低酌起来。 从船内望去,渭河岸上盏盏灯火不熄,暮雪如絮烟波无际。而渭河上又再无其他行船,又因河船底平,吃水甚浅,就似有了一只无形的手托着,稳妥的连杯中的清酒都不见一丝波动。 香墨脱去了斗篷,举杯一口气将清酒一饮而尽。 富贵天下最重养生,便向来不在冬日里饮冷酒,所以银杯子中澄净的清酒也是微温的,淌到肺腑里,渐渐变成一把火辣辣的刀子,割着胸口。 他们就这样一起面对面静静的喝着,像是在难得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寂静,谁都不愿先开口打破一般,沉默了很久。 封荣时不时夹过来的剥好的杏仁,最开胃的山楂蜜糕。香墨都不曾动过一口,只是擎着酒杯,转头望向窗外。 蓦地,封荣探身过来,距得那样近,含着酒意的热气直直的吹进了香墨的颈间,她不禁起了一阵奇异的战栗。 “胡人的戏子长得俊吗?可有我好看?” 一瞬间香墨气息凝滞,好不容易经酒意红润的面颊,那薄博的一层血色又迅速的裣去。封荣倒气定神闲,浅淡的三分笑意经唇渲开,倒似足有了七八分,所以话也说得极轻快:“都说你和舅舅为了争一个戏子反目,那戏子在哪,让朕见见吧。” 措手不妨的直白,却让香墨迅速的冷静下来。她的嘴唇犹自发颤,张合着,慢慢地才发出声音,神情镇定地道:“堂堂万金之躯的陈国天子,也好意思拿自己和一个戏子比?” 封荣面上的笑渐渐收拢,凝视着她,说道:“你真的不知道?” 她并不答话,只定定望住封荣。 雪渐渐下的大了,大蓬大蓬的,仿佛是有整整一个沙漠从天际直冲而下,这样的雪色和夜色中,封荣近在咫尺的容颜渐渐模糊,只有两泓桃花眸子留在眼中。他手指紧紧抓住她的腕,缠枝宝相花织金锦袍袖早被和尚洒下的杨枝水沁湿了,仿佛带着雪意的寒凉,轻触在她的肌肤上。香墨只觉得自己正被冰裹住,自己的人也正缓慢地、无可阻挡地凝结成了冰。 说什么呢? 封旭,几乎都被人遗忘的名字,似是除了自己再也没有人记得名字,突然的迸出,几欲撕裂胸口。 然而,香墨始终未曾移动双目,一瞬不瞬的直视着封荣。明亮似耀的眸子,晃的封荣吃不住,先挪开了眼。 而只是这一转眼的功夫,香墨偏就看出了他的一丝心思端倪,极度激荡的心,不期然的就渐渐平静。 此时此刻,她清楚的知道,封荣还不知道。 香墨就抽出手,将象牙筷拿在手中,轻笑道:“你可知,一样的东西,分了地域风水就有了天差地别。就好像这山楂蜜糕,南楂不与北楂同,色比胭脂甜若蜜,于是,天家御厨就取了最好的北揸,做得这山楂蜜糕。” 话说到后来,望着封荣渐渐疑惑不解的神色,香墨已经笑不可仰,止不住地咳嗽起来,缓了半晌的气,方又说:“还有这杏仁,北杏味苦有毒,多食可丧命,南杏咽如脂滑,沁润心肺。于是便取了微甜的南杏。还有这乌梅,南梅喜雨微,北梅嫌雪薄,说到底还是南梅占了天时地利人和,所以略胜了一筹。” 船舱内本有灯火,又加上他们带来的青竹灯和白兔灯,一时亮的极了,那光芒反就极浅极淡,但香墨仍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一种被灼伤一样的痛楚。 一段往事,措及不妨的扯出,亦只在不为人知的、隐秘的角落里,奇异的痛楚。 封荣仍是疑惑的看着香墨,看得久了,粲然一笑:“说什么呢,朕都不懂。” 香墨瞳孔内清清的说:“难得也有陛下不懂的。” 说罢,丢了象著,以指拈了一个杏仁递到封荣嘴边,笑语道:“吃吃看。” 双耳坠的珠珰轻轻随着她的笑摇动,晃得封荣心头也是悠悠一荡,就势便把香墨揽到怀中。 晓窗外,落时似花,花非在蕊,花非在萼,骨中寒徹。直饶更疎疎淡淡,终有一般情别。 蓝青在睡梦中猛然惊醒,心胸狂跳,大汗淋漓。他披衣而起,打开窗户,雪色连着夜色迎面扑来,檐下铁马当当作响,他就一个寒战,忍不住颤颤发抖。 不自禁的,他想起昨日香墨在相国寺佛前的笑容,淡的没有一丝痕迹。蓝青并不知那是何种意味,只是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恐惧再也见不到她。 他要见她。 他一定要见她。 他推门而出,几乎是惊慌的走过雪地,因匆匆而起,穿的只是单鞋,片刻功夫就打得湿透,蓝青却毫无所觉,直直往绿萼轩奔。 正穿过长廊时,一个尖细的声音陡的响了起来:“这是谁啊,这大半夜的,知不知道不能乱走?!” 蓝青回过神,看清楚了面前的大内衣饰的内侍,陡然就惊出一身冷汗。 他竟然忘记了陈国的天子还在! 长廊下本有一小间,如今因为陈国天子不时留宿,于是就改为了值夜的值房。而提着灯笼刚出门的十几岁的小内侍揉着眼,待看清了眼前的人一双幽幽蓝眸,想起隐约听到的传闻,不由哎呦的一声,就叫了起来:“来不啊!快把这人拖走!” 太过尖锐的叫声便惊动了正巧出来巡夜的的德保,德保皱起那张白胖老太太似的脸,抬手照着肖内侍的后脑就是狠狠一记,怒斥道:“鬼叫什” 话说到了一半,抬眼看到了面前蓝青,剩余的话就哽在嗓子里。 德保不由将手中的灯笼举高,待蓝青面目更清晰时,那眼珠子骨碌碌连转了几次,方才微躬身,开口勉力笑道: “这位公子爷,前面您可不能走,听老奴一句话,哪里来的赶紧回哪里去吧。” 蓝青犹在恍惚,因而并未留意德保的神色,只长长一吁,说:“多谢公公。” 德保在那里怔了半晌,又见蓝青穿的甚为单薄,便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披在蓝青身上。这回不只的小内侍露了吃惊的模样,连蓝青都微微一诧。 德保看在眼内,暗暗一叹方要开口,已又有内侍上前,掐着嗓子回禀道:“公公,太后身边的青青来了。” 德保顿时一个激灵,失声道:“叫她在前面等着!” 话音还未落下,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就在来禀的内侍身后响起:“德保公公这是要赶我啊?便是您老两朝服侍御前,也用不着跟我摆这么大的架子,怎么说,你我当年都只是这陈王府的奴才不是?” 说着青青已俏生生站在德保眼前,下颌抬得略高,带了一丝讥傲。明明已是二十七八的年纪,却因妆容耀目生生就减去了岁月的痕迹。 因青青的身份较高,内饰们行过了礼,默默站在一旁。 “可不敢,咱家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只有德保纹丝微动,面上带笑道:“咱家只是为你好,如今这里可不是陈王府了。这座府邸现今是御赐给墨国夫人的‘墨府’,就因为你我同是奴才,咱家才好意提点你一声。” 青青面色立时一变,眼底已难掩怒意,狠狠吸了喘了口气,才压住怒火道:“我可是奉了太后的懿旨。太后说万岁爷连着两个晚上没回宫,不放心才遣了我过来问问。毕竟昨儿方有新人进了宫,冷落了终究不好。” 德保皮笑肉不笑做出为难的神色,道:“那可真不巧,万岁爷已经歇下了,待明早万岁爷和墨国夫人醒了,咱家会替你转告。” 此时青青却没恼,两眼紧盯着站在内侍们身边的蓝青,问道:“这是哪位啊?” “哪位也不是,只是文安侯送给墨国夫人开心的戏子。”德保慌忙跨步站在蓝青身前,挡住青青视线,笑说:“没什么事就赶快走吧,别宫里下了匙,你可就回不去。” 青青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蓝青身上,蓦地换了口气,道:“那就烦劳公公转告万岁爷了,我是得赶快回宫,不然就真赶不上了。” 说罢转身就走,比来时竟更加匆匆。 等青青走了,德保若无其事似的对小内侍吩咐:“把公子送回原来的住处,快去。” 小内侍不敢违命,忙引了一脸茫然的蓝青去了。 德保这才匆匆转回绿萼轩。 —— 冬日里的夜晚,凡是封荣在身边的时候,香墨总是无法入睡,于是便抱膝蜷坐着,黑发如衣遮蔽了**的身体。 四下里一片静但并不黑,内寝之外的梢间上,两盏龙头仙鹤身乌龟座底的落地烛台总是彻夜长明,笼了轻纱变得极柔的烛光如梦似幻,铺展开去,透过重重帘幕,终于铺成在绣金床帐上,一朵极艳的花朵,将黑暗切得支离破碎。 香墨就有了些许恍惚。今夜的她尤其无法入睡,绿萼轩之内,廊下间外,值夜的不知多少,可静得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片沉寂里,只闻得暗红铜炉内的炭火隐约噼啪和雪沙沙地打着窗子的声音。床榻的内里,睡梦中的封荣也不肯盖好锦被,一半抱在怀中,一半纠缠在腿上,裸露着上身,却睡的极恬。 香墨无声的抽出封荣怀中的锦被,为他盖在身上,掖在颈畔。手迟迟没有收回,紧握住锦被的边缘,俯身看着他的脸。 他的容貌,若说瑕疵,就是线条失之于尖锐,而此时双目紧闭,却缓和了下来,说不出的稚气。 这样的姿势维持的久了,肩胛和脖颈都隐隐酸痛的,窗外,夜风呜咽而鸣。 香墨的手指越攥越紧,紧到了手都开始微微颤抖,终于尾指上寸来长的指甲吃不住力“咯”一声折断在手内。只是这一点声音,却好像雷声轰鸣在她的耳内,震的香墨一时胸口发疼,但并不是万箭攒心的痛楚,只隐隐的,绵绵的疼着。 陡地,内寝之外一声轻轻的咳嗽胜响,香墨吓了一跳,忙收回手,往外看去。 床帐是轻薄的绣金的山水纱帘,昏昏的灯照着,帘外事物俱是模糊的。可香墨知道,那声咳嗽是有消息传入,而又不想惊动封荣的暗号。 想了想,还是掀了帘子下了床,随手披上一件外衫,也不穿鞋,香墨赤脚踩着青砖地走到外梢间,不出所料的就看见了德保。 她问:“什么事?” 德保并没答话,只往又往外间做了一个手指。 香墨一皱眉,但还是奈着性子随德保到了西次间,可等了半晌,仍只见德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香墨索性也不问了,东次间的百枝芍药地毯上,坐着三尊白云铜的炉子,她径自走到炉边,掀起为了防止火花迸溅而扣上的镂空铜盖,拿起一旁的红铜火钳子调起了炭火。 半晌,德保才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夫人,刚刚太后的宫里的人来过了,想知道万岁爷什么时候回宫。” 香墨有些漫不经心的问:“谁来了?李嬷嬷?” “李嬷嬷年纪大了,走不得夜路,是遣了青青来问的。” 香墨并不上心,只随口道:“她啊”因香墨随手披上的白绸外衫袖口稍长,此时调弄炭火便不大利索,德保见了,忙上前帮香墨卷了袖子。 待卷好了,才又似闲闲的道:“说来赶巧了,正碰见了不知为什么大半夜要找您的蓝青公子。” 香墨面上并未露出半分,只手中无力,火钳子掉在了白云铜的炉子上,哐当的一声。细小的火星子迸溅,耀出几点金光来,渗在地乌砖的地上,凝聚成一朵小小的灿金色的云,旋即又消散无痕。 还不待香墨说什么,德保已经一脸了然之色的开口:“夫人果然是早就知道的。” 香墨身子一震,冲口道:“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德保仿若未闻,只垂首恭声道:“夫人当年是卖身进了陈王府的,所以没见过因疯疾被送出宫,在王府静养的端敬太妃。” 端敬太妃指的是宪帝的生母,据闻她只是一个宫婢,偶然被英帝看中,宠幸之后便丢在了脑后。只是她极幸运的在这仅有一次的宠幸中有了身孕,就是后来的宪帝。而不幸的是她在以后的宫廷生活中神智失常,渐渐疯癫,虽以后被还是陈王的宪帝接回府内疗养,但仍不见起色,终于疯癫至死。而因为这种不慎体面的病症,只能追封自己的母亲为宣仁温惠端敬皇太妃。 “蓝公子那模样,除了一双眼睛的颜色,真是和端敬太妃的品格一摸一样。”德保说着,抬眼定定望住香墨:“青青跟奴才一样,都是生在王府长在王府。” 一番话下来,香墨的手已不自禁的拢住了衣领,夜半冬寒好似穿过了炭火的暖意无声地弥漫过来,浸透了每一根骨,寸寸阴寒。 然而香墨还是轻轻一笑,那笑容却犹如万年冰封的湖泊,满目寒气。 “你跟我说这些个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你一准会巴巴的跑到李太后那里去呢!” 德保微一诧异,须臾垂下脸,轻轻道:“太后娘娘那里自有人去,轮不到奴才的殷勤。而且先帝爷临终的时候,最抱憾的就是子嗣单薄,也一直难过于燕太妃没能生个一儿半女” “够了!” 香墨喝住他的话,眼中,有一闪而逝的痛意。呼吸中都是苦涩的味道,哽住了喉咙,已然嘶哑。她的神色已变得极为可怕,牙是咬紧的,眉端扭曲着,长发散乱地贴住脸颊随着她剧烈的呼吸起伏,厉鬼似的。 燕脂的痛,无法孕育生命的遗憾,她比任何人,任何人都要感同身受。那个男人,那个无法保护燕脂,以致让燕脂必须选择舍弃的男人,又如何会懂,又怎么能懂! 德保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面容在昏昏的灯火下已成了模糊的影。 “奴才只想说,夫人无论如何打算都得快。” 窗外风声若断。 香墨看着他,胸口急剧起伏,眸子里琢磨不透的颜色复杂地沉淀,默不作声了半晌,才神色略略一松,勉强一笑:“公公忠心为主,这份恩德,香墨记下了。” 说罢,已推门而出。 许多年之后,蓝青依旧记得这个夜晚,她随着满天的风雪陡然扑入,连衣衫都未穿的整齐。 她只抓住他的手说:“我们走,蓝青。” 最后“蓝青”两字咬得极重,仿若一种承诺。 那个冬日那么冷,而她的却那样的热,慢慢的他已被那种深到骨髓里炙热的融化了。 空气里充满了风雪的泼辣甘甜,恣意在那所红墙翠瓦深处的房间。而那时那刻,仿佛整个生命的空缺都被填满的满足和快乐,让他永远无法忘怀。 “好,我们一同去陆国。” 而她却蓦然松开了他,灯火笼烟,人在朦胧中,看不见的痛苦,或许,本就未曾有过。 她缓缓摇头,浑身颤抖,不能自抑道:“你不懂” 许多年以后,他不记得她说话时的神情,不记得她说话时的语气,却清晰的记得那三个字,你不懂。 他那时不懂。 因为当年的蓝青,单纯愚蠢的如同一盏风中烛,只轻轻一口气,就会被熄灭。 后来,他懂了,却只希望,一辈子都不要懂。 转5 东都冬日的夜晚分外的寂静,入夜的冷风夹着层层的雪花,让两匹乌黑骏马有些烦躁不安,沉重的喘着气。因为宵禁早就没了人烟,因而当两骑的马车疾驰在长街上时,就格外的触目。然而巡街的御史侍卫俱都不敢上前,因早就识得了马车上触目如血色的“墨”字徽记。 墨国夫人胜宠,京华皆闻。 香墨坐在车内焦躁的不时掀了帘子往外看去,雪下的大了,地上结了厚厚的一层,马车的前沿挂了两盏琉璃宫灯,此时照在雪地之上,眼前的一方雪就仿佛变成浅浅的赤色,亮在黑色的夜里。 身边有人抓住了她的手,安抚似的温暖,她不用转头也知道是谁。香墨就想,许多年后,当她想起今日,那一年,那一夜,和一个人在艳艳红色的雪中奔驰而行。 可是有时候,梦就是梦,如同海市蜃楼,可看可思,却不可触摸。 “香墨 蓝青轻轻的问,香墨转首淡淡一笑,并不出声。 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去。 “别这么笑。以后,我一定让你由心里笑出来。”蓝青的手抚上香墨的脸颊,本满眼悲哀怜悯,可说到后来眉眼俱是恬适地看着她:“所以,在我面前不想笑,就不要笑。” 那样温软和煦的声音,如春日里的煦风,点点的暖意抚上脸颊。可香墨无法迎视那样清澈的目光,只能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蓝青的这些许心思,她如何不懂。只是自己的惊惧,已经无人能洞悉。 入了一条胡同,走到中央,霍然开阔,现出一片朱门来,车夫回话道:“夫人,到了。” 话音未落,香墨已掀了帘子出来,连搀扶都不用,直接跳下了车。 蓝青掀开帘子张望了一下,但见朱门紧闭,门前两座青石石狮头上积满了雪,此时一眼看去,恍如白了头一般。而门上悬着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三个字:“贤良祠” 正出神的时候,香墨一手挥开车夫,亲自上前叫门。深夜寂静,铜狮门环拍在朱门上的声音,格外心惊。 好半晌,才听到吱呀一声,边门开了一缝隙,一个仆役探出头来,喝骂道:“敲什么敲,什么时辰知道吗?大半夜的敲死” 仆役俱是随了陈瑞奔波千里来到东都的,如何不识得香墨,骂了一半便不由大吃一惊,哑然而止。 赶忙道:“奴才该死,不知道是夫人。”一面说,一面往前飞快跑到门房,叫道:“快去通报!墨国夫人回来了!” 香墨并不理会他们,只携了蓝青,匆匆往里走。 待到后院时候,安氏等人已然被惊起,披了斗篷站在廊下。 “哎呦,这是吹的哪阵风,把夫人您吹回来了?” 说话并不是安氏,而是陈瑞的第七房新宠契兰,想是起来的匆忙,浅色的斗篷半搭在身上,露出修长白皙的腿,腿上还有一片嫣红,好似被人咬过的痕迹,红得透出血丝来。 契兰见了香墨也并不行礼,只高高地仰着头,尤其说“夫人“两字时冷冷一笑,极为轻佻,含着钩子的眼波斜斜流转,扫向安氏,眉尖上是一段妩媚的挑衅。 安氏脸色一变,但她自有矜持,只垂眸不语。 香墨已经顾不上她们,焦急的眼四下找寻,然而并未看见自己要找的人。 众人见香墨这样的神色,都不敢言声,最后还是安氏缓缓开口:“他已经歇下了” 话未说完,就被故意与安氏作对的契兰截断:“老爷就在里间呢,要找你就自己进去吧!” 蓝青此时此刻已经明白了香墨要见谁,慌忙不安的攥住了她的手,冬日冰寒的雪让香墨感觉手心湿湿的,分不清是雪还是汗。而她只有微微笑了一下,安抚似的,随即就跟随着前面引路的契兰匆匆走开。 到了西厢里间的房门口,契兰随意往里一指,不再多言径自走开了。 香墨只能自己一人推了门进去,室内的灯早就都熄了,只余了半段红烛,昏昏朦朦,剩烛残香,淡淡的绯红中掺着一点点青灰,映在人的眸子里。 香墨偶一疏神时,那人已站在了面前。随手披上的白绸敞衫,披撒的头发鸦翅一般的黑眉和寒星似的眼睛。 是陈瑞。 香墨措及不妨,于是就只能那样无声地望着,明亮的眼更胜黑暗中燃烧的烛焰,已把夜色焚灭不复。 千头万绪不知如何说起,香墨就缓缓坐在椅上,双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身子侧倚着靠背,看着雕花窗外,不说话了。 陈瑞却不耐烦打哑语,坐在香墨对面径直开口道:“深更半夜,我想你当然不是来给我送行,更不可能是来随我出京的。” 左手旁的桌上有温在暖炉上的紫砂茶壶,因陈瑞不喜绿茶,所以不出所料的正是今年的雨后金丝红茶。 明前雨后的茶芽过于细嫩,便不耐久泡,叶底红匀的幼叶已全数舒展,叶边的金丝早已脱落了下来,浮在乌润的茶汤上。香墨端起茶碗细细的喝着,喝完一口,只得苦涩的茶香,正要再品,却看见一滴的水,落在茶盏之中,微不可闻的一声,然后是层层的涟漪,泛起在水面,缓缓地推开去。 她下意识的举手摸上面颊,只余下了一行湿漉。 半晌,才开口道:“我是来求你的。” 陈瑞一愣,细细的看着香墨,道:“求我?” “是的,我求你。” 灯下的香墨被淡色丝锦绣着白色山茶花的斗篷罩住了身形,只能看见她桃红的裙子很长,让别人看不见她的脚。发髻似挽的仓促并不十分整齐,单单的斜插了一只黄金花钗,花蕊衔着细细一绺流苏倾泻在她的耳边。陈国的朱门贵妇,比如安氏,都从幼年起精心练就了即便是满头的步摇,缀满了流苏也似无波的水,波澜不惊。而香墨的出身毕竟不好,所以发上金簪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颤颤的摇曳,但始终无法打到她的脸上。 陈瑞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算是一个浅薄的笑容,缓缓地仿佛有些怅然的说道:“这是你第二次求我。” 香墨不想陈瑞如此说,心猛然一抽,仿佛有一只极美的手攥住,染了凤仙花的指甲扣进了血肉里,疼得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然而面上还是得盈盈笑着,可是眼底里却掠过一丝哀凉:“明明不过七八年的光景,却像过了一辈子。那时,我第一次求你我想保住自己的孩子,我想生下那个孩子。” 今日的陈瑞已过不惑,除却一女,再无所出。当年的她总还点着一点蓬勃的朝气,懵懵懂懂知道腹中多了一个小人时,虽然还未待见全貌,她已经觉出了一些欢欣的滋味。谨言慎行,昼夜提心,做着所有即将为人母者所应该做的一切。她时时刻刻都要告诫自己,哪怕以前不当心,此时此刻必要事事需防,人人皆戒。然而,那时陈瑞出征,不能也不肯护她,她一个人在妻妾群里 眼睛看着香墨,陈瑞面色一凝,但随即微微一晒:“你想生下那个孩子,不过是为了送给你妹妹。” “所以你不肯保全我?所以我活该今生今世都有不了孩子” 香墨的一侧是红烛斑斑驳驳的光,另一侧是连天连地的雪色,两种截然不同的光影,将她夹在其间,她的影就愈见单薄。而香墨微微转过头,意识出现一种迷离,她的眼睛看不清楚窗外的连天飞雪,却能看到细密的黄沙,漠北的风总是扑天漫地,卷着天上的乌云,卷着地上的黄沙,哪怕是糊了几层的纱帘,总还是会渗进屋内,涩涩磷磷。 香墨不觉攥紧了颈上系的丝绦。 孩子掉的很简单,一点麝香,浓重的似红还紫的黏稠,混着黑色。她想,她应该知道那是什么。 她那时竟不恨不怨,只想,这世上的人和事,总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谁也不例外。她亲自为燕脂备下麝香。而今,竟也被人下了麝香,所以谁也没什么好怨恨的。 香墨凝神看去时,陈瑞坐在她的对面,十年前也是在这所贤良祠,那时正是红枫盛绽,她缓缓走上青石的台阶,她微笑着,迎向这个人。 而今一株的烛火照在他的面容上,削厉冷凝而波澜不起,像她初见以及十年中无数个日子所见的一样。 可是,人的心毕竟会变,如今她才发现,自己是恨着的。亦或者,早就怨恨,如今方知。 陈瑞的面色不露痕迹的一僵,几不可闻的哼的一声:“我一直很奇怪,不论当初还是如今,为什么你为了你的妹妹肯做那么多?” 香墨抬起头来,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好一刻,才沙哑道:“也许你不知道,我娘亲本是书香世家,家道中落才嫁了我父亲。她是在我六岁上辛苦操劳积郁成疾病死的,临死前她拉着燕脂和我的手说:‘你们是我的血中骨,你们是彼此的骨中血。无论失去了什么,到了怎样难堪的境地,都要记得,这世间你们还有彼此。’陈瑞,你自幼父母早夭,并无兄弟姊妹,而你心中功名霸业早已填满,如今已经是功成名就,不出所料的话,想必也会是流芳千古的一代名将。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总有一个人肯毫无条件的爱你,护你,没有任何条件不为身体美色,不为高官爵位,只是因为你是你,你遇到过吗?” 再好的烛毕竟也有那么一点点烟火,伴着天青瓷香炉里的残烟,层层叠叠的的缭绕,最后和黯淡的夜色一起铺陈开来。 他们在这雾得了两端,跨不过。 香墨的眼直直看着陈瑞,突然一笑,没有妩媚嫣然,有的只是几分悲哀和怜悯。 “你没有,即便是你满心崇敬的恩师,也不是,对吗?可是我遇到了燕脂她为我做了那么多那么多,而我而我的处境只要能再好上一点点,最起码那个孩子要是能生下来的话,我就不会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我就有了用处,那样全心全意为我的妹妹就不会被他们害死,他们最起码会顾忌着我,不会那么早害死我的妹妹!” 说完,香墨垂下眼,乌黑浓密长睫在脸上投下绒绒的影,可那眼泪还是流了出来,大滴大底,慢慢渗进将她紧紧包裹住的斗篷上,再无踪迹。 陈瑞陡的起身,削瘦似剑的身躯割裂了天端银河一般的燎雾,大步来至香墨面前。他缓缓伸出手去,揽住了她的肩,清清楚楚地问道:“你究竟来求我干什么?!” 陈瑞的手并不如何用力,可香墨觉得那手已经抓住了她的骨,而他的眼有着慑魂的凌厉,特有的锋利,碰在眼中摄人心魄的寒意。 香墨泪已经止了,可是隔着点点的泪光,此时却只想笑,终究无法笑出。 他们本是夫妻,他们同床共枕,他们肌肤相亲,他们彼此却不知道对方隐秘的心事。 隔着云母屏风,隔着镂花窗,守夜人在敲着竹梆,更声漏断。 “我求你,带蓝青走。” 陈瑞缓缓收手,倒似有些不可置信的笑了出来:“带他走?” 陈瑞一瞬不瞬的盯着香墨,而香墨没有直面看着他,靠着木椅的靠垫上,触时竟有微微凉意,方知背心冷汗已浸湿了衣裳,侧着脸重又看着窗外,手指似有似无在扶手上一敲一敲的,极轻的节奏,跟她的声音一样。 “只有你能把他带出东都,只要到了西北就是你的天下,到时你送他出陈国” 陈瑞的眉头不由皱得更深些,眼几乎眯成一线,仍旧掩不住眼底四射的精光:“你为什么这么心急火燎的送他出陈国?还特地深夜赶来求我?” 香墨依旧没有看陈瑞,暗下里心狂跳如奔,过了半晌她无声的喘了一口气,才开口说:“我喜欢他,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男人,也因为这样,他不能留在东都。” “香墨,别当我是傻子。”陈瑞冷冷一笑,凝着精光的眼瞬息转动,倒是笑了:“想要我帮你,就说出一个能让我帮的理由。” 说罢转身不再理会香墨,找出皂角巾束起了散乱的发,由拿起一件外袍信手披上,然后方重在香墨对面坐定,拿起金丝红茶,斜斜一挑眼角,呷了一口。 香墨就静静看着。 室内的天青瓷香炉里残香,如同附骨之蛆,馥郁的浸淫在呼吸之中,几欲窒息。 香墨垂下的睫毛,眼睫的尾翼在她的脸颊上涂了一层影,泪再一次潸然而下。而她就看着,看着那些无色的液体在衣衫上缓慢晕散,像一只枯萎的手,茫茫然,仓惶辗转,却一生抓不到梦境里那点温存。 “你欠我的,陈瑞。这本是你欠我的。不,我佟香墨算什么东西,不过是陈王府飨客的奴婢,贱人中的贱人你堂堂定安将军怎么会欠我的?” 话说到后来,香墨慢抬起头来:“你欠的是那个已经成了型的男胎,生生自我骨肉中分离的你的骨血。如果出生,今年已经七岁的你的儿子。” 她的声音放得十分轻缓,语调中甚至没有一点起伏,淡的轻描淡写的说着,仿佛这是一件很平常不过的事情。却仿佛已经有了缺口的钝刀子,一分一分挥向陈瑞,想要割开他的血肉。 一时间室内压抑的安静,好似在滔天巨浪来之前的静谧、。 窗上精工镂雕的喜鹊花枝,又称为“喜鹊登梅”窗外雪光似越来越胜,那蔓蔓梅花的影落在香墨的面上上,仿若一枝靥钿,细细描成。 蓦然,眼前暗了下来,她转眼看去,就见陈瑞已站在她的身前。灯光雪光俱在他的身后,本身就比常人深邃的眼此时更是让人看不清底。 桌上一盏极大的纱灯,残烛兀地爆出灯花,转瞬开了又灭,透过层层的纱绡,明暗渲成。陈瑞霍然挥手,宝蓝袍袖将纱灯打落在地,凝着斑斑红蜡的烛滚在香墨了的脚前。 她清清楚楚地听见那人用熟悉的声音与她讲:“我答应你。” 陈瑞的脸隐在晦暗不明之中,看不出有任何表情。他看身前的香墨有些朦胧,却也抑制自己,不再走近,只略沙哑着嗓子说:“但是,条件必须是告诉我为什么,不然带着那个戏子立刻滚!” 香墨无意识一直攥在襟口丝绦的手,此时方虚弱的垂下,张了张嘴,仿佛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不是戏子。先帝爷曾追封自己失足落水而死的长子为青王,你记得吗?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话音停顿,香墨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她不该告诉陈瑞,这个秘密应该永远的被埋葬着,才是最安全的。 然而,当足够漫长的光阴让香墨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知道,此时此刻,当她迈进贤良祠的刹那,就已经没有了选择。 于是,香墨缓缓道:“蓝青就是封旭。” 闻言之后,陈瑞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陡的开始突突激跳,一种似乎被闪电击中的感觉一瞬间贯穿了全身,眼里难以抑制的闪烁着贼光,亮的恐怖。香墨并未瞧见,仍旧垂着头,用极轻的声音道:“蓝青就是青王。他没死,他逃脱了李太后的加害,但是失去了自己的记忆。可我知道,现在李太后也知道了,他就是青王。” 窗外,细看亮的并不仅仅是雪光。原来五更已交,署色降临,七重夜尽。长风卷过泼了满天满地的雪,扯过勾角画檐的,抽在窗格子上“沙沙”地声响着。 陈瑞面上中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复杂神色,垂眼掩住眼底的漩涡,眉头轻皱,又展开,问得平静沉着:“有何凭证?” “当年英帝爷赐给三名皇子——陈王、郑王和肖王三枚玉佩。尤是陈王的先帝爷按照天家传长的惯例给了封旭。后来郑王和肖王因篡位而被流放,死在蛮荒之地,玉佩被送回东都之后,英帝爷亲手砸碎。于是,这玉佩就只剩下一块。” 香墨起身走过去把窗户支起来。窗外满天都像是染了白色胭脂,仍旧有着些许墨色的晨曦,将她的身形勾勒如剪影。 香墨淡然道:“那玉佩自幼就挂在他的颈间。” 说完回首,面上含笑,仿若胭脂花开,一时明艳。 陈瑞嘴角泛起一个微笑,那笑意愈来愈深,终于忍不住,他仰首哈哈大笑:“你放心,我会带他走。” 一双炯炯的眸子,里头仿佛有变幻莫测的火苗,只待东风,便以熊熊之势焚尽一切。 香墨这才真真看在眼内,心底莫名的害怕起来。 过了好半晌,不想却听陈瑞低声道:“你我夫妻十年,今晚是第一次,你在我面前落泪;也是第一次,你对我说了这么多。” 香墨已走到门边,闻言止步,但并未回首,只对自己一笑,言:“说是缘浅,却是缘深,一个女人的十年,那是我韶华最好的十年。” 笑着甚至有些残忍。 然后推开门,再无他顾。 冬日寒风扑在面上,入骨地痛。 ———— 转6 天光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开始,微弱小的光晕一折一折地镂穿了雕花窗子,在漫长的昏暗里,泻了一地。 蓝青一直被安排在偏房之内等着,即便心焦如焚也不敢出声。只能侧耳细听,除去风啸雪声,什么声响也没有。 晨曦料峭。 蓝青不禁微微缩了下身子,畏惧寒冷本就是一种本能,而他不知为何加倍的恐惧。 恍惚时,房门已骤然被推开,漫天风雪,如早春的杏花,吹到了蓝青的衣领中,似花非花寒入骨,似将唯一一点仅存的温暖消逝所踪。 可蓝青只看见了香墨,就起身对着她粲然一笑。笑时已没有了一丝焦虑恐惧的神色,炫目的明亮温暖。 落在香墨眼中,便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那句“如芝兰玉树,王谢佳子弟也。” 当真名副其实。 蓝青见香墨神色恍惚,面容憔悴,就伸出手去,眼不期然的看见香墨身后的一对黑眸,眼角总是有意无意飘扬起有毒的锋利,仿若能把人腐蚀一般。 蓝青一时少许怔然地凝视陈瑞,手僵在了半空。 “你要跟我离开东都,不是她。”陈瑞唇畔不觉勾起一抹舒畅的淡笑:“她不能走,也走不了。” 蓝青惊到了极处,反倒不能言语,香墨转头对着陈瑞缓缓仰起面,陈瑞又是一笑,才转身退出门。 门阖上的刹那,香墨面上终于现出了痛楚地神色,侧身跪在蓝青脚下。 蓝青大惊失色,忙弯身搀扶:“你这是做什么?” 她并不起身,只微仰起头轻笑了下,语意凄凉:“这是我欠你的。以后或许有那么一天,你会恨透了我。” 蓝青慌了神,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执拗的要拉起她。 香墨仰面那样孩子一样的执拗的神色,忽然泪流满面。 “如果真有那时那日,请想想今时今日东都水深波谲,你本不该来我只在水边行,本无意下水。可而今衣衫尽湿,无力回头” 香墨垂首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泪水愈流愈多,自麦色的面颊淋漓而下,聚在下颌上,颗颗滴下,宛若蜜脂。发间簪花上一颗黄金花蕊流苏,随着她的哭泣,剧烈颤动,丝丝细细狭长的影子,落在蓝青的掌上,而逐渐丧失了生气,消沉下去。 “你在说什么?!” 蓝青依旧不懂她的话,可眼中不由自主的就带着绝望的狰狞。 香墨睁大了眼睛,一霎间她仿佛看见当日被推进碧液池的孩子,碧绿的眼中的狰狞和哀求交织。 胸膛里心心念念都是这个,只觉得火焰里全是火焰,扑灭不了熊熊燃烧,烧得魂魄都在业火里辗转呻吟,不得超生。 事到如今,不是不爱,而是不能爱。 她惊、而且怕,连指尖都在微微的颤抖,最后无法抑制的用力一挣,力气大的将蓝青推了一个趔趄。 香墨也被自己的力气惯的连着倒退了好几步,跌伏在地上,手扶胸口不断地惊喘道:“你走吧,回去陆国,再也别回来了” 蓝青呆呆站在那里,半晌,他慢慢弯身,抓住香墨的手合在掌心,紧紧的握住。 “陆国是女皇当政,民风淳朴,女子也可以入朝为官,官政廉洁。不似这里不似这里” 连蓝青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语不成语。眼中渐渐滚烫,仿佛血一样的灼热在眼睛里聚集,只用力抓住她。 香墨借着力起身,始终不看蓝青,慢慢转过脸,眸子轻轻挪低,睫毛的些微闪,嘴唇微启时发出几乎没有的声音:“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放眼陈国,能保你平安的,只有他。” 说罢,用力一甩衣袖,转身就待推门。然而手指刚落在门上,蓝青就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 蓝青一语不发,香墨静止在那里。 不动,动不了。 香墨凝视那乌漆卷曲的花纹,然后用力。 门到底还是被推开,一时间房中就有了一种流水浸没的错觉,而他们俱被卷进了冰凉的河流里。 身前的香墨,稀薄像潺潺河流下的阳光倒影。 手那样用力的抱着,香墨还是缓缓抽出身。蓝青的手用力再用力,到了最后却只能攥住一方衣袖。 锦缎的凉滑,仿佛一捧雪在手心,以为抓住,最终又什么都抓不住。 那人站在如水波流泻的雪色中,转过头来看他,笑容甚淡却极美。 “除非死”香墨笑着说,字如飞雪,即清且薄:“否则,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说罢,眸子里仿佛点染了霜,看着冷洌得让人害怕。衣袖陡的一抽“嘶啦”一声,断裂了半幅。 松花色刺绣深红隐花蝴蝶的袖,依旧光润,还在手中,而人,却渐行渐远。 “香墨!” 蓝青双手掩面,喘息着,咬住了唇把哭泣的声音吞进肚子里,千言万语只抑成了一声短促的低呼。香墨本已走远,可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 蓝青匍匐在门槛上,微微起伏的背 隔着遮天的雪,焚成灰烬的思和念就也被隔住了。 可痛苦的滋味象拔不出来的刺,在骨头里面辗转折磨。 封旭,对不起。 可终究无法说出,只能埋在心里。最后只得一句,除非死,他们再无可能。 造物弄人,她的人生,向来如此。 仰头,雪云遮蔽,天空无日,近的好似要塌下来。 陈国历二百三十四年,腊月初十。 将近晌午时雪仍然下的很大,密密覆在东都北城巍峨的玄德门城楼上,映着猩红的墙砖,耀人眼目的白。 东都的九门在辰时初到申时末虽都有官兵把守,但并不限制人的出入。而此时,官兵开始疏散进出人等,按规制,这是封疆一级的大吏进出东都了。因陈国历法载有明文,只有皇室仪仗和一品以上大员进出时才会禁止出入,待仪仗或官驾过去后方解禁。 玄德门前一排马车慢慢驶来,车窗外沿的铜铃沿路发出轻微而连绵的叮当声响,提醒着被侍卫拦在两旁的百姓,车内人的尊贵身份。 蓝青坐在车中,呆木的不言不语,他的身旁坐的就是陈瑞。 蓦然,原本走的平且稳的马车很缓慢的停了下来。 陈瑞并不担心,只沉声问道:“怎么了?” 马车的侧帘外骑在马上的侍卫回答:“大人,是相府的轿子。” 陈瑞这才一惊,急忙掀了帘子下车。 风呼啸而来,仍能看见一顶蓝呢大轿远远的就落下,管家领着四个轿夫四个侍从守在一旁。杜江被人搀扶着,颤颤巍巍的走了过来。朱色的貂氅向来只有二品以上的大员可用,此时貂氅在风里飞振,杜江步行间露出其下的朱红官袍衣摆,两种火艳艳地红色混在一处,雪色茫茫尤为触目,也愈见杜江步履艰难。 “恩师!”突兀地,陈瑞心里有些东西触动厉害,一撩衣摆就跪在了雪地上,道:“昨日去看恩师,恩师还病在床上” 亦步亦趋随行的管家忙弯身要代杜江去搀陈瑞,却被杜江挥手止住。到底是自己弯身,亲自扶起了陈瑞。 “起来,起来。” 说的时候,白须颤着,大如霜花的雪筛下来,随着风的流动,在他的面上慢慢地展过,更见年岁。 陈瑞站起身,忙又一躬身揖礼道:“天寒雪大,还要恩师亲自来送,弟子真是罪该万死!” 杜江颤巍巍的手伸出来,帮陈瑞拂去乌纱帽上的落雪。 其实拂去又落,并没有用处。 “白头师弟相见难,来送送,我也安心些。自从你弃文从武,戾气胜了就倦怠了书文。我平时总是教论语,你也总是嘴头答应,不肯上心。”杜江说着,将管家呈上来的一只狭长木匣接过,用枯瘦的满布着老人斑的手将匣交在陈瑞手中:“这部道德经是我亲自抄的,你好好的读,修心方养性,知道吗?” 陈瑞只觉得心里突然被人猛捶了一下,含着钢刀的风骤凶猛地扑来,耳边无数的呜咽。他再一次跪在雪地上,叩头道:“弟子谨记您的教诲,请恩师保重,弟子去了。” 说完再不看杜江,上了马车。 一行马车护卫出了玄德门,而此时雪却渐渐停了。 出了东都并不是马上就荒凉起来,城外里余开阔之后,绵延数里遍布商铺。因是腊月将尽,家家户户都在张罗着过年,集市上或是红纸的窗花对联,或是彩衣布料,还有人领着小孩子,在挑缝的并不如何精致的虎头帽子。 陈瑞始终将匣子捧在手中,但并不打开,转眼看着蓝青掀了帘子出神望住窗外的样子,不由皱紧了眉,半晌之后出声说:“原来我们在漠北,我曾送给她一匹马驹,起名为飞天。她非常喜欢飞天,喜欢的好像那不是一匹马,而是她的亲人。” 陈瑞并没有说“她”是谁,因为他相信蓝青一定知道。说道后来,陈瑞微微地眯起眼,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后来,她骑着飞天私逃往东都,在戈壁里迷了路。七天七夜,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竟然还是活着的。可飞天已经死了,你可知那马是怎么死的?” 过了半晌,蓝青也没有转过脸,陈瑞并不介意,面上仍是惯常的冷冽之色,声音也如常:“她咬断了飞天脖子上的血脉,但并未全部咬断,怕一下子血流光了。在飞天将死未死的痛苦中,她喝着它的血,等着我找到了她。” 蓝青只隐隐约约的听在心里,并没有任何触动。手一直掀着帘子,看着满眼繁华,生机万丈的景象。 他只是想,那个人留在东都,而他一个人走过这些繁华,要去一个她不去的地方。 许是盯着看久了,眼前就一片模糊。 回到墨府时,雪未停,夜烛刚熄天光已亮,风急,云重,万物飘摇。 绿萼轩并不是一派死寂,即便侍婢内侍俱都秉着呼吸。可香墨刚进了门,隔着很远都会听见乱摔东西的响声,价值连城的玉石瓷器贯在乌砖的地上,铛铛的声音,就好像砸在他们的心尖上一样。 入了内寝时,窗外雪光虽亮,室内绣着缠枝花的帘幕重重,影影绰绰就隔得暗了,而她就朝着那暗,一步步走去。 内寝里熏的依然是紫檀香,漏夜残香一分一分,毫不留情散发出浓浓的香气,熏得香墨几乎透不过气来。她鬓上花为黄金,受了寒通体就是冷的,霜雪沾附在其上,并不容易化开,此时染了昏暗的淡青,仿佛花蕊凝出的蜜粉,随着她的脚步一点点晕开。 封荣只着了中衣围着锦被蜷缩在床上,刚将内侍呈上的一套御用明黄茶具扔在地上,见了香墨进来,双目仍是茫然地看着她,却挣扎着慢慢爬下床。 地上尽是碎磁片,德保怕封荣划了脚,慌忙跪下去,把自己的手垫在了封荣脚下。 一时血色蜿蜒。 封荣这才觉得了,又缓缓的收回脚,自顾自拖着锦被,蠕到床榻的角落里,小小声地嘟囔着:“下雨了下雨了一会就要打雷了” 香墨的面容阴在阴影处,辨不出什么神色。 德保也顾不得手上的伤,忙唤道:“万岁爷,夫人回来了!” 封荣也不理会,依旧自语似的:“讨厌下雨会打雷的,讨厌讨厌” 说着,好像真听到了雷声,不停地打着哆嗦,害怕极了,死死地抱着头。 香墨眉目里却蒙上不尽的悲哀,她轻轻走到床榻旁,低低地唤了一声:“封荣” 封荣却猛地一头扑进香墨的怀中,仰起脸来,迷蒙着眼说:“你还记得吗,香墨?你离开府里的那天,就下了一夜的雨,一直在打雷天都漏了似的” 封荣身子在瑟瑟发抖,连着香墨都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她已经分不清是谁在颤抖。 “今天也在打雷,比那时还响!可你不会走不会走” 嘀嘀咕咕、细细碎碎的说着,香墨低头时,正看见有一滴水滑落在玉镯上,洇湿了他系在手腕上的金丝如意结腕带。待凝眸细看时,封荣却已经呼吸匀净地睡去了。 一旁侍婢这才敢上去为香墨脱去了斗篷,又呈上了一碗消寒热酒。 香墨接过,一饮而尽。酒意辛辣自肺腑散开,身子渐渐暖了,倦意亦一瞬间全涌了上来。 她伏身在封荣的肩上,静静地合上眼。 窗外飞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 香墨渐渐睡去,却仍是朦朦的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思君如陇水,长闻呜咽声。 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 思君如孤灯,一夜一心死。 思君如夜烛,煎泪几千行。 思君如满月, —— 如果要分成上下部的,到此处就是上部完结了。舒了小小一口气啊又忍不住提着心,因为上部若说写情,下部就是写谋。可能各位就不会喜欢了,呜呜呜。 顺便说,啥好男儿啊?kimi是冰宝宝,莱科宁,谁拿他跟好男儿比,我跟谁急!谁说kimi坏话我跟谁急! 我一急就会情绪低迷,情绪低迷就没精力上网,不上网就 总之一起为法国站的kimi积攒rp吧 转7 陈国历二百三十四年,腊月二十二。 入了三九,大陈宫御苑之内的玉湖就彻底结上了冰。 香墨拢了貂裘坐在已被冻在了玉湖中心的西水榭内,水榭和烟波碧水阁由一座桥相通,四周仅有护栏而没有墙和窗,倒是很像一座湖心凉亭,四面通风,按理说应该很冷,可水榭内四角早就放了四个炭炉,并在桌上支了小炉,烫了一壶合欢花浸的酒,那香气几乎要将人熏得醉了,倒觉不出天寒地冻来。 香墨坐在西水榭内,便可以直接看见正在玉湖上内侍簇拥,乘着冰床尽兴的封荣,拉着冰床的却是两只毛色黝亮的黑犬。 因封荣御驾前来,玉湖上早早就又用水泼洒了冰面,补上了原本的坑缺,此时一眼望去整个玉湖平滑如镜,宛如一块巨大的玉石镶嵌。午后阳光映照,衬着描金宝顶,绘彩龙舟似的的冰床滑行如飞,仿佛是白玉盆内的点了一颗金珠子,流彩浮动。 滑了半晌,封荣似想起什么,命人将冰床停在西水榭前,朝水榭里的香墨叫道:“香墨,来!” 香墨额上围着紫貂昭君套,一色紫貂的斗篷围着,腰上束的一条玫瑰紫的绦子,自石青刻丝银裘皮裙直耷到靴上。她被一手托腮支在桌上,闻得封荣呼声转眼,正好一阵风起,风比起前些日来又冷厉了许多,吹得残碎的雪屑穿过水榭,香墨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额际。从指缝中望见,封荣面上笑意正浓,那双桃花眼眸都眯了起来。 “香墨快来,这狗拉的冰床有意思极了!” 香墨平日就最不耐冷,此时越发觉得倦怠厌烦,淡淡摇头说:“你自己去,我在这看着你。” 封荣索性自冰床一侧的琉璃窗探出手:“不怕,好玩极了!” 香墨一眼望去,只见明黄缎子间伸出牙雕般的一段手腕招舞着,腕上一只白玉镶金的玉镯,玉色如冰,仿佛将满玉湖的雪色都给压了下去。她心下一动,却依旧微微蹙着眉端,轻哼了一声,说:“不去,我才没兴致去喝那冷风!” 封荣面色就不由一黯。 方还要说话,一个清脆声音已先一步传来:“皇上,臣妾陪您坐,可好?” 玉湖上为了方便皇帝下了冰床行走,自湖边由东自西铺了一条大红地毡,一名宫装女子着了双芙蓉绣靴无声无息走在红毡上,宛如步步生花,更显旖旎风情。 待走到近前,女子屈身一福,行的只是一个常礼。 封荣见她脸颊丰润,肌肤如凝脂般,也并没有十分妆扮,只手里拿了一条内造的绢帕,帕子一角缀着赤色流苏,而那执帕的指上足足留了两寸余长的丹蔻指甲。略觉诧异,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随侍的德保见封荣一迟疑,眼一转就笑吟吟地走上前,行礼道:“奴才拜见淑媛娘娘。” 封荣这才想起来,含糊道:“啊,魏淑媛啊,腊八那天倒是见过你。” 说完眼睛扫向香墨。 香墨仍旧懒懒的坐在那里,并不起身,蜜色的面颊被午后薄灰色的阳光勾勒得格外清晰,微微眯着眼睛,仿佛漫不经心似看非看的神情。 魏淑媛也随着封荣定定的看着,便想起了宫内私下的传言,恭维这样的神情:“墨国夫人气度天然”然而更多的则在说这样的神色为:“狐媚虎伥” 便是此时即使在陈国皇帝面前,香墨也依旧如是:“就让她陪你去吧。” 魏淑媛款款一福,便就着德保的手,十分利落的上了冰床,坐在了雕龙御座的封荣身旁。 训狗的内侍一扬鞭,黑犬驯化的熟了,顿时前冲。 魏淑媛本端端正正的坐着,不想冰床一起跑,冲力甚猛,她“哎呀“一声,向一侧跌倒,摔在了封荣的身上。 封荣顺手搂过她,扬声大笑。 寒风飒飒穿过,颠簸中魏淑媛自他怀中偷眼看去,俊美已极的面孔焕发近在咫尺,双眸摄人心魄的,如同神袛一般,一刹那魏淑媛竟被镇住。 又绕着玉湖跑了两圈才停下,魏淑媛随在封荣身后下了冰床,大约是跑的太的急,只觉得头晕目眩,一手支着撑在宫婢身上,忙把眼睛闭了。 封荣并不看魏淑媛,直接进了水榭。 内侍赶上前伺候,先是呈上一块热棉巾,封荣接过来抹了一把脸,推开了随后送上来的热酒和果品。这边魏淑媛就亲手端过一盏温茶,封荣朝魏淑媛一笑,这才接过。 一边的香墨犹在磕着瓜子,白瓷的果皮盒子她偏偏不用,脚下的青砖上瓜子皮嗑了一地。魏淑媛一双眼睛自香墨身上一转,面上神色丝毫不露。 封荣一口气喝了一盏茶,方喘了口气,说道:“把那狗牵进来朕看看。” 德保忙招手,着训狗的内侍牵了一只黑犬进来。封荣见那黑犬光亮的涂了墨似的皮毛软绒颤动,因驯化的熟了,老老实实蹲在地上,四只爪子上还包着青色布套,十分乖觉的模样。于是蹲在狗面前,摸着它的头,问道:“它叫什么?” 驯狗的小内侍向来在外苑当差,第一次得到这样的恩典,已经只会匐跪在地,浑身发颤连头都不敢抬,好半晌才抖着声音回道:“回皇上的话,它叫阿虎。” “阿虎啊。” 一旁的桌上一色以玛瑙细琐入釉烧成的蛋白汝窑盘子,莹润犹如堆脂,盛了各色点心小菜。封荣也不拿筷子,自其上捻起了一块糟鹅掌,一副笑嘻嘻的模样送到黑犬嘴边:“来虎兄弟,多吃点跑的更快。” 十数随侍拱手谨立的内侍宫婢名闻言先是吃惊,跟着就忍不住想笑,却偏偏有本事忍的纹丝不动。 魏淑媛拿着桃红的绢帕掩了唇,红红的流苏在唇边荡了荡,才生生逼回了那抹笑意。 只有香墨因瓜子磕的口干,正含了半口的茶水,此际全喷了出来,伏在桌上咳个不停。 魏淑媛细不可微的蹙起眉,眼底压抑着极深的鄙夷,却不浮上来。 封荣被赫的亲自在她背上拍了好半晌,香墨这才喘过气来,反手“啪”地拍开他的手,扭着脸说:“快别碰我,跟个畜生称兄道弟的皇上,我都嫌弃你寒碜!” 香墨因适才呛咳了一阵,脸上洇了两团红晕,如同沁了水的胭脂在宣纸上晕开,含了水银似的明眸乍看嗔怒,细看却微微含笑。 封荣便没说话,只出神看着香墨,看着看着,唇角的笑意就敛了。 始终随侍一侧的魏淑媛倒是怔了。自从她腊八皇宫夜宴见到封荣,少年天子的脸上就总是笑眯眯的,然而此时只这么一瞬间敛去了笑意,就像换过了一个人一般。 魏淑媛就不由得使劲咬住了唇。 西水榭里的众人正心思各异时,李嬷嬷已走了进来,对封荣和香墨见过礼,笑道:“皇上,太后有旨,教您去康慈宫坐坐呢。” 转眼又看见魏淑媛,刚又要拜下去,魏淑媛连忙上前两步,亲自搀住李嬷嬷。 李嬷嬷也不推辞,就势拉这魏淑媛的手笑说:“淑媛娘娘也在,那赶巧了,太后也传了您。” 刚说完耳边忽地听闻尾音长长的“啊”声,转头看时,原是封荣大张着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李嬷嬷这才有些讪讪的收回握着魏淑媛的手。 封荣并不急着,喝了几盅温热的合欢酒,满桌自酒菜甚为精致,可他挑挑拣拣,只吃了几个鹌鹑蛋。磨蹭好半晌,直到德保轻咳了几声,眼见这拖不过去才站起身。 封荣向来半刻离不开香墨,拉了香墨往懒洋洋地挪动脚步。魏淑媛李嬷嬷等人便只能跟在他们身后,一路慢慢向康慈宫而去。 此时暮色渐重,远处隐隐有一片鸽哨传过来。满眼的积雪未融中穿过一座月洞门,康慈宫的院子里青柏含素,直排在眼中,倒似开败了一般。 守在廊下的内侍见了封荣刚要喧报,正碰见青青领着几名宫婢用攒心梅花的漆盘捧着锦盒出来,迎面碰见封荣不由一惊。 封荣并未在意,只微微一笑问:“这是做什么呢?” 青青忙福身回道:“这是风吉进上来的薰香,说点了蚊虫再不近身的。此时虽是寒冬,太后怕西郊皇陵还是不太干净,特地吩咐奴婢等人为万岁爷预备着。” 说罢正对上香墨似眯未眯的一双眼,青青一抖,忙又垂下头去。 封荣这才想起来三日后的腊月二十五,正是每年照例是往东都西去约一里的皇陵谒陵的日子,因而也并未瞧见她们的神色,顺嘴夸道:“倒是你可人。” 青青听了,忙将手里的托盘交给一旁的宫婢,笑道:“奴婢虽感激万岁体恤奴婢们,但也请万岁您别忘了太后娘娘的一片心才好呢!” 说着到底亲自上前去打起了帘子,向殿内报道:“太后,皇上来了。” 康慈宫内李太后依着背靠与引枕歪在炕上,皇后杜子溪陪坐下首,除却随侍宫婢,同魏淑媛一起新晋的范婕妤和方婕妤也围在她身侧伺候,想是知道今日会见到封荣,俱都珠围翠绕,招展胜花。偏李太后只穿了一件青呢对襟外褂,格外素净,倒仿佛无数繁华簇着一枝绿叶。 谒陵之前宫中惯例要斋戒沐浴三日,李太后对封荣嘱咐了两句,转眼又对杜子溪仿佛很关切地笑着道:“谒陵须得三天,皇后久病身子骨弱,我看就不必去了。” 一直拄着下颚半伏在桌子上没精打采的封荣,此时在雕花侍女屏风阴影中抬眼,看了杜子溪一下。 杜子溪仿佛未曾觉察没有听见李太后说什么,对着侧案青瓷瓶内几枝斜插的重瓣硕艳蔷薇花,出神了半晌,才静静的答:“祭祀先祖的大事,一年才得一次,儿臣分属应当。” 李太后眼波一闪,面上笑意不变:“不勉强就好。” 说罢又似是漫不经心的望向香墨。 香墨将手炉递给旁边的宫婢,拨了拨耳发起身盈盈下拜道:“臣妾就不去” 话没说完就被封荣接了过去:“你随朕去。” 封荣已坐直身子,咬嘴唇的头微微的偏了望住香墨,带了一点点的祈怜似的笑意。 香墨觉得心中一阵烦闷,正要开口,已被李太后止住:“你去也好。”又对封荣道:“你父皇祖父,祖母,都需祭拜,不得两三日是回不来的。有她在你身边,到底是细心些,省得操心。” 封荣见香墨不语,便是当是应了。扬唇一笑,又趴在桌子上,径自弹起了碟子里的桂圆。 香墨落座之后,微微扬唇,一缕笑意漫漫的透出来,片刻之后仿佛心血来潮的忽问了一句:“不知青王在不在祭拜之列?” 李太后手里接了方婕妤奉上一盏雀舌,因正热就用杯盖撇着茶末,闻言手一抖,白瓷的茶盖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宫婢慌忙赶上前来收拾。 李太后的脸色却丝毫没变,笑意十分从容,摆了摆手,淡青的袖随之抖出水样的波纹,挥退宫婢,并不看香墨,说道:“皇陵是历代皇帝嫔妃安葬之处,且那孩子年岁未足便已夭折,祭祀了反倒折了活人的寿数。” 香墨的嘴角愈渐上扬,做出静心倾听的模样,似是无以按了一按鬓角,只觉紫貂昭君套下已是密密的一层汗。 李太后将手中的半缺的茶盏轻轻放下,又对身侧魏淑媛轻声道:“我和皇后一走,后宫就空了大半。魏淑媛,这里就属你位份最高,琐碎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魏淑媛不慌不忙起身下跪,叩首起身,看了一眼李太后复又垂下眼睛,敛衽微微一礼,才道:“臣妾谨尊太后懿旨。” 这样严谨的礼数温软的回答,叫李太后说不出的舒适熨贴,不由满面含笑。 魏淑媛抬眼看去时,正看见落日余辉由雕花长窗渗入,一片光影中皇后也正静静地凝视着她。 杜子溪唇际微杨的笑容,若有若无地悬在淡漠的脸上,不知为何,魏淑媛突然感到心底掠过一阵寒意。 良久,杜子溪说了一句甚为客套的话:“倒是要辛苦魏淑媛了。” 李太后转头又对范婕妤方婕妤叮嘱,两人娇声细语和着魏淑媛间歇插入的声音,一时康慈宫内莺声燕语,十分热闹。 香墨和杜子溪各居一首,地下的蔷薇金鼎里焚着百花香,香烟缭绕,渐渐洇开来,似乎是无数透薄的纱扯在静寂宫阁中,隔着两人仿佛如沐春风的笑意,倒胜似一出最完美堂皇的戏。 是夜内侍提着十二对宫灯,簇拥着封荣的御辇来到了坤泰宫。下了御辇,封荣并不着急入内,只仰头看着这个历代皇后居住的宫阁在夜色下阴影重重,疏疏冷冷星光下压脊金兽独立飞檐上,狰狞欲脱。 封荣止了内侍通报,刚进了殿,守在殿门外花白了头的女礼跪在地上,拦住他道:“陛下!大祭前三日须得沐浴斋戒,这是祖宗遗训!” 坤泰宫的殿内本寂然无声,女礼突兀的声音格外叫人觉得凄厉,封荣却视若无睹的径自入殿。 杜子溪早闻了声音,由女官搀扶跪在殿门旁。封荣快走两步上前,弯身亲自搀起了杜子溪。 偌大殿中本只燃着两盏灯,越发显得晦暗空荡。盈盈起身的杜子溪,面颊迎着灯色,让她的人仿佛一个剪影,似真似幻的立在封荣眼前。 杜子溪并未垂首回避,那双格外漆黑的眼直直的迎视向封荣,安静到了极处的神色。那脸色就竟无一丝血色,下颚尖削若戳,有如冰雪雕琢的人像。 封荣心里一惊,脸上却笑道:“子溪,好像胖了些,脸色也见好了。” 封荣语气轻柔,一双眸子晶亮,灯光下十分柔暖,杜子溪心中一暖,就也笑了出来:“皇上看起来也胖了些。” 杜子溪这一笑仿如冰雪开融,春风拂过一般光彩照人。 封荣不由揽住她肩,拥着她在桌边坐了。 “朕很久以前就说过,你可以叫朕‘封荣’。” 杜子溪下意识的唇一动,到了唇边的两字好似重有千钧,梗得无法吐出一字。 此时,女官用冰瓯雪碗呈上了两碗玫瑰卤露,杜子溪面色一凝,冷声道:“你怎么也糊涂了,皇上不喝玫瑰露,去换君山茶来。” 女官又慌忙退下,封荣和杜子溪两人相携而作,转眼就没有话说。 沉默了半晌,杜子溪欲站起身,说:“奴才们到底笨手笨脚的,还是臣妾去亲自泡给陛下好了” “子溪”封荣猛地拉住她,几乎是低低的哀求着:“陪朕坐坐。” 封荣的手指微冷,紧紧的握住她,杜子溪看到他的翠绿的扳指在自己手上幽幽的闪光,淡金仿佛成了白色的单薄两重纹龙袖的与自己的袖几乎纠结在一处,惯常熏的百合香内就氤氲了清甜若蜜的佳楠香气,突兀的微刺着呼吸。一阵轻微的颤抖,衣袖窸窸簌簌,却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烛火浸过五色琉璃灯罩,如同滟滟的虹展在眼中,又渐渐模糊。 杜子溪沉默半晌,缓缓抽出手,自桌上拿起一个橘子,亲自剥了皮,又细细挑去白色筋络,奉给封荣。 封荣嚼在口中,一股甜意在唇齿之间直漾开去,不能自禁地笑了起来,无忧无虑的道:“真甜。” 一双眼睛如水清澈,可以映见世上的万化千端,又染不进一点混浊。 烛光一明一暗,在她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杜子溪忽然的觉得一股积酿已久毒忽的在胸腹崩裂开,浇在五脏六腑。 好半晌,杜子溪才一叹,说:“陛下想的就是妾所想。” 细细品味这句话,似乎什么都说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 她声音轻不可闻,说到最后一字的“想”字时,已似叹非叹,几乎微不可闻。 封荣心中一颤,慢慢伸开手臂搂住杜子溪,唇刚欲欺下,女礼嘶哑的声音又在殿外传来:“陛下!大祭前三日须得沐浴斋戒,这是祖宗遗训!” 女礼已侍奉三朝,督导历代皇后礼节言行,在坤泰宫杜子溪也要礼让于她,女官内侍亦是不敢上前阻拦。 封荣只恍如未闻,女礼又高呼道:“皇后娘娘!祖训不可违!” 封荣不由一僵,杜子溪一排细细的齿紧紧咬住下唇,片刻之后,才听见她轻轻的一声长叹。 “陛下,宫中规矩,祖宗遗训不可违。” 封荣定定望住杜子溪,缓缓收回手,道:“那朕走了。” 不等她答话,径自出了殿门。由内侍簇拥着,刚上了步辇,杜子溪抓了件明黄的外衫追了出来,想是跑的急了,呼吸已略见了促急:“皇上,夜寒风重,多加件衣裳。” 德保代封荣接过外衫,便示意步辇起驾。 夜风如割。 内侍无声的影波澜不惊,只有手持的宫灯明黄如团团日光,划过逐渐改变的景色,始终照着前路。 外衫并不是旧衣,簇新的团龙纹,堆绣着的每一片龙鳞映着极亦精工细致,衬得峥嵘龙神宛若鲜活腾起,想是刚做了没多久,可穿在身上居然刚好合身。 封荣微微一震,转头看去时,杜子溪依旧站在坤泰宫前的玉阶上,她似乎就只是呆呆的站在寒风中。洒金的石榴红裙,群摆如同一风中花飘飞,轻盈得几欲飞去。夜色深重,即便御辇前后宫灯如明珠闪耀流动,他无法看清她的神色,只能望见她的发上那一枝殷红的凤展翅飞舞,炎炎欲燃,灼痛了他的眼。 按规制,那是只有皇后才能佩的。 随侍女官手执宫,连绵焰色将杜子溪的影就投射在玉阶上,单薄的像个孩子。 封荣不由的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寒冬的傍晚,她坐在昆仑奴的肩上,一条单薄孔雀罗裙,绿缎子的绣鞋。神采奕奕的一双眼眸仰望住私逃出东宫的自己。蓦然,耳边一阵铃铃脆响,却原来是她锦袖滑至肩胛,紧贴在臂上的十二圈的金锻花钏铃,清脆作响。那时,绚烂晚霞似一匹妆花绫落在她的周身;那刻,宝石般璀璨的双眸却压下半天霞光。 转8 天家规矩向来繁琐,祭祖斋戒沐浴三日之后,腊月二十五的三更过半,李太后、皇帝皇后携宗室先至奉先殿上香祭祀,行礼毕宣旨之后,才甲马仪仗车辂,逐室番衮出行。 天将亮未亮,一点启明星挂于天际,绘伞盖香案、开道骑从、导驾官员与挽辂仆从并玉辂,车声蹄蹋,却只有轻微而连绵的声响,间夹着偶尔的鸡鸣马嘶,愈见寂然无声。全套仪仗一行一行,何止千乘万骑,迤逦于晨雾之中,又溶于白雾之中,似永远看不到头。 香墨歪在自己的车架之内,阖着眼困意未消。陡的,随着一阵冷风霍然而入,一人挤到了她的身侧坐下。 香墨眼也未睁,就蹙眉含着厌烦的问道:“有玉辂不坐,跑来跟我挤什么?” 话说的虽冷,人却话相反,已经依进了封荣的怀中。 封荣着了一身祭祀的衮冕,明黄锦缎虽软,但华彩丝线织就的蜷曲龙纹峥嵘伸展于上,摩挲着肌肤并不十分舒适,然而香墨还是闭着眼紧紧依偎着他。 封荣在她耳畔轻声问:“想什么呢?” 太过于温软的呼吸,似春日里随风而来的柳絮,拂过耳畔,痒的她未经思量就开口说:“我本不该来” 可话一出口,念已一惊,又生生忍住。 有些话,毕竟是不能对他说。 只坐直了身子,挑起半扇车窗帘。 眼前视野之内,宽阔官道本是走熟了的,而今帷帐跸路,倒有一多半不认得。不远处就是皇帝所乘玉辂,攒簇镂金莲叶翻卷盛放,华盖覆钩,飞琼散玉的四柱栏槛镂上玉盘花龙凤,宛如鲜活。 紧随于香墨车架之后的是谓之“次黄龙” 帷帐之外的蚁民,怕是一生也不得见。 看着那一角终于泛了一片洗旧的白,香墨唇角隐约泛出笑意,放下车帘。 车内一下子暗了起来,封荣被晃的一眨眼的功夫,香墨已回身投入他怀中。 她一手抚摸着封荣胸口织锦缎上的锦簇龙纹,仿佛万里江山一点一点聚集指尖,反转即覆。 此时指下的胸膛是温热的。 “皇上说过,我只有皇上。所以我自然也只能想皇上。” 香墨的性子本事忽冷忽热惯了的,封荣早已习以为常,可此刻她目中波光闪动,似乎有什么熠熠的光芒在昏昏的车架内一瞬间亮了起来。封荣就有些动容,禁不住伸手,将她紧紧抱紧。 好半晌,才道:“文安侯佟子理已先到了皇陵,这次祭祀的事宜朕特地交给他筹备。” 陈国谒陵遵祖训,男子白日祭拜,女眷夜间祭祀。唯有皇后可以与皇帝白日如皇陵。 仪仗入皇陵外围,南早已设一大幕次,谓之“大次”帝后须得在此更换祭服。朱衮龙凤服,中单朱舄,纯玉佩。 封荣因久不上朝,一日的繁琐礼节下来,就累的没有什么精神。 皇陵外早就搭好行帐,警跸扈驾的车马仪仗皆停驻围外。祭祖期间虽给香墨单设了营帐,可香墨行囊早被安置在了皇帝的御账之内。 封荣蔫蔫的躺在榻上,香墨勉强喂了他几口粥,才算吃了。待香墨换好礼服出帐准备夜间祭祀时,正碰见一个小内侍拿托盘捧着白玉兽的香炉进账。 白玉兽口吐出缕缕略略泛蓝的轻烟,香墨不由回眼看了一下,一时只觉得小内侍眼生,刚要张口唤住,那边青青已笑着走上前,行礼催道:“夫人,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皆以准备好,就差您了。” 香墨就顾不得小内侍,随了青青而去。 皇陵内坛前,坛下有一小幕殿,谓之“小次” 祭坛方圆三丈许,夜暮洇浓,由坛上自坛下掌起了两行沉青纱的宫灯,仿佛两条碧绦迤俪铺陈。因乐执事并不是内侍,回避女眷,坛前就张挂了素白丝幔,为免丝幔飘飞,幔下坠了金角子,隐着背后宫架,一列钟磬琴瑟,铮铮琮琮之声随风而来。礼部前导官躬身着太后皇后以及众家命妇,于登坛之前三拜九叩之后跪酒,进爵盏。 乐声止,才登坛。能登上祭坛的只有李太后和杜皇后两人而已,众家严妆礼服的命妇只能跪于祭坛之下。 而礼部祭祀官读册,所有人只得肃然跪听,不能有丝毫的倦怠畏冷之色,否则就是失仪。 冬日冰寒,积雪已经早早铲尽,可夜霜深重,密沉沉压下来的灯火一照,青条板上又结下冷莹如玉的薄冰。虽然命妇祭祀整套礼服繁琐沉厚,头顶金冠,两串镶宝的珠子系在下颚,朱红领圈袖沿寸阔的堆叠花边之上又有紫貂出锋,膝下设了绸褥,可跪得久了潮气翻将上来,还是冷得碜人。 香墨在一众命妇之间抬首,瞄见东南角落三牲案匣之后,有一极小的朱漆牌隅西面立,题着“大陈宪宗皇帝第四妃燕妃之位” 十三个隐约并不分明的金字,呼吸就骤然被一只无形的巴掌捂住。恍惚时,耳边只听祭祀官喝曰:“赞一拜”“起”之类。 前后左右,入眼的只有命妇们阴重的朱红礼服,好似一条越走越窄的独道,将她夹在通进混沌之中。 香墨跪拜就迟了。 就在此时,乐声突止。 一片寂静里,众人皆跪唯独香墨站立,极为触目。 另一边丝幔之后的乐执事竟顾不得避讳,面色惨白的匆匆奔至祭祀官面前,耳语几句。 祭祀官面色大变,扑到至李太后面前,大声回禀道:“司祭编钟无故齐齐断裂,整整二十七个。” 说罢呈上一个断裂的编钟。 李太后起身接过了编钟。打量了片刻,就双手各执半个断裂的编钟,转身举给众人。 编钟两角本缀以赤红流苏,迎风烈烈地映着青灯,红得好似霞光绚烂,却都不及裂口平滑没有一丝缺口来的触目惊心。 几乎所有人心里都想,这是天怒。 祭祀官跪在地上,大声喊道:“国之不详,必有妖孽!整整断裂了二十七个编钟,必是二十有七年华之人!” 众命妇此时俱都被搀扶起来,闻言一时哗然,半晌之后慢慢的就都把隐匿着惊惧兴奋的目光飘向香墨。 祭祀官又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册子指着香墨,结结巴巴的道:“太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这里只有墨、墨国夫人二十有七为我大陈万年、万年昌隆国运此妇当诛” 祭祀官勉强说完,就趴伏在地,甚至不敢抬头看香墨一眼。 香墨不禁扯出一抹笑,想,竟然唱了生旦净丑的一出全本戏。 李太后也笑着,居高临下直视向香墨,视线里也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香墨仰面迎视,一阵麻麻的凉意慢慢爬上脊背。眼渐渐模糊,只瞧见李太后镶滚繁复花边,绣工华美的朱绂腰带起了一点波澜,一时惟闻轻风环佩之声,却原来是她缓步向下走了几个台阶。 “来人。” 随这李太后呼唤来至香墨面前的,几名内侍和捧着一碗漆黑药汁的李嬷嬷。 李嬷嬷堆叠满褶皱的眼冷冷望着香墨,问道:“你自己喝下去,还是我让人帮你?” 祭坛上下静寂如死,青纱灯完全没有温度的光投落在香墨面上,愈发显得面若死灰。 即便是这样,香墨依旧执拗的她丝毫不动。 见香墨不肯接过毒药,李嬷嬷已经一示意,内侍一拥而上,架住了香墨。她被压跪在地,头上的赤金冠就跌到了地下,依旧的光华潋滟。 李嬷嬷拿了药碗强压在香墨唇上。 重重灯火下,香墨眼前的李嬷嬷肤发皆青,夜叉一样的狰狞凶悍 李嬷嬷将碗逼向香墨,那白瓷碗的边缘已经贴在了唇边,碗沿湛蓝的缠枝描花甚至清楚可见。瓷片冰凉,温热的唇被激得一阵颤抖。 不就是死,香墨想,不就是死,她不惧。 可不由自主的,她还是拼命的咬住嘴唇。 ———— 香墨眼瞧毒药就要灌进了唇,突然听到祭坛上面皇后出声道:“母后。” 皇后的九凤金冠和按规制和太后所佩不同,攒珠九凤精巧的赤金凤口,抽出蛾须一般的细密珠幌,半遮住杜子溪的面容,让人瞧不见她的神色,只听见珠幌后沉静得不含一丝起伏的声音说:“且慢。” 李嬷嬷的手不由顿住,所有人的目光从香墨移至杜子溪的身上。 李太后猛地转身看向杜子溪,犀利的含了刀剑似的的眼神在她的面上打了个转,又缓缓的若有所思地收了回去:“皇后这是天示的不详,祭祖之时法器无故断裂,必得有人献祭上天,才能平息他的震怒。”李太后说着就将断裂的编钟递了给杜子溪,随即漫不经心的轻笑一声:“皇后你多年无子怕也是违了天意,怎么如今还要明知故犯?” 煌煌如昼的青纱灯笼罩着珠幌阴了杜子溪大半张脸,所有人只能看到她晕了绯色胭脂的弧迹正好划破她嘴角,仿佛是若有若无的一缕笑。 猛然将编钟向地上掷去。 金石碰撞的声音传开。 命妇们吓了一大跳,立时悄无声息。 谁都知道一年大半时间都在病中的皇后,为人阴郁喜怒无常。 果然,就听杜子溪冷冷笑道:“不过是断了几口编钟,补上不就得了,哪里用得了生祭这么大的阵仗?” 李太后并没料到会遭到当面的顶撞,一时气的变了颜色,转念间却并不再与杜子溪纠缠,对李嬷嬷喝道:“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送她上路!” 杜子溪上前一步,伸手拨开面前赤金珠幌,露出消瘦秀丽的面容,也喝道:“我看谁敢动?!” 李太后再顾不得天家的仪态,尖细眉梢高高向上挑起,如同的她的声音,现出锐烈的锋芒:“灌下去!” 李嬷嬷不敢迟疑,举着碗就往香墨的口中灌去。 内侍施力压住香墨,让她无法挣扎。香墨不由闭上了眼,死死咬住着唇。 冰冷的白瓷在唇际越陷越深,牙关咬得太紧,迸出的血珠子已经自碗沿缓缓流了下来。 杜子溪眼中冷到了极处的光一闪而过,亦扬声呼道:“来人!” 祭坛之前的皇陵四周,植有数百株松柏,朔风中枝杈上夜栖的鸦突地被铿锵轰鸣,动人心魄的甲胄声惊起,乌密的振翅的黑影霎时涂在殿脊之上,连唯一的星子之光也遮蔽了。 李太后自祭坛往下看去,数十名甲胄涂金的兵士团团将李嬷嬷等人围住,静夜里,手皆以按在各自的玄钢刀柄上,只等着杜子溪一声令下,预备着出刀染血。 鸦声阵阵之后,四处都是可怕的沉寂,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能听见,命妇们更是面面相觑。 看着被吓白了脸的李嬷嬷等人不由自主的放开了香墨,李太后抽搐着唇角,喝道:“皇后!” 杜子溪一手拢着面前的珠幌,依旧是静静的模样:“母后忘记了,这次驻夜警跸本是我杜氏族人。” “很好!很好!很好!”李太后怒极,一连说了三个“很好”之后反而笑了,抬手指着祭坛下没了内侍支撑趴伏在地的香墨,纹金绣凤衣摆裙裾俱都瑟瑟轻颤:“我问你,你是护定她了?护定这个抢了你丈夫的贱妇?!” 杜子溪眉梢一挑:“护定了又如何?” 李太后将指着香墨的手,缓缓移向杜子溪。 官家名门贵妇,举止坐卧皆有规范,往往只要不经意做错一个手势,就会被传为笑柄。可今夜。这已不知是李太后的第几次失态。她却顾不得许多,往日里了冰封压抑的眼睛的骤地燃起可怕的光热,摧枯拉朽焚烧着眼前的一切。 “那我告诉你,我是杀定了她,今日杀不了明日杀,明日杀不了后日杀。我不信你和你身后的杜氏能一生一世护着她!” 相对于李太后失去了冷静的声音,杜子溪的声音却沉了下去,仿佛是有些疲倦,连尊称都忘记了:“那子溪就和你来个一生一世之约又如何?” 李太后定定看着杜子溪,半晌之后阴暗的脸色骤然敛去,又恢复了平静:“来人!此次谒陵主办文安侯损毁祭祖之物,廷杖五十,以示惩戒。” 五十廷杖可轻可重,端得看施仗之人的力度。而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佟子理怕是活不过今夜。 李太后拂袖而去,众家命妇也识得颜色的迅速退了下去。一直一手拢着赤金珠幌的杜子溪,这才放下手,任由赤金重新遮住大半面容。然后,在女官的搀扶下走下祭坛。 衣乱发散的香墨勉励抬起头,低声道:“多谢皇后娘娘救命之恩。” 杜子溪缓步行至一直伏在地的香墨身前,脚步未有丝毫停顿,自她身边走过。 香墨转头,只见杜子溪她翟纹褘衣衣裾迎风缱绻如飞,香墨一震,望住她背影,静静开口:“恨我还要救我。” 搀扶杜子溪的女官闻言吃了一惊,杜子溪的脚步也停了下来,并不回首,沉吟片刻,只说:“我为何不能恨你,又为何不能救你?” 冷笑了一声又道:“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谁会白白施恩?施恩自然望报。” 此时方有侍婢上前,搀扶起香墨。她浑身无力,只能靠在侍婢身上,喘了半晌,才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香墨自然会肝脑涂地。” “这可不敢,我答应了人,你要是肝脑涂地的死了,我可怎么向人交代?” 杜子溪又一声冷笑,方才回过头,平淡的语音里,竟然带着些微的脆弱。 离得近了即便赤金珠幌也遮不住杜子溪的面色,比之香墨上次见时似乎又单薄了几分,在如昼青纱灯照下,分明已经被熬干了一般。更衬得那一双眸子,苍寂得发碜。 香墨一愣间,杜子溪已转身而去。身影在料峭的风中,轻飘飘仿佛履不沾尘。 究竟隐了多少思绪,无人知晓。 香墨只是想,到底是轻看了她。 李太后回答营帐好一刻,青青才得了信,进到鸦雀无声的账内,不敢多发一眼的跪在了地上。 李太后高居其上久久不曾出声,青青时不时的去窥视她的神色,可看着李太后的面如止水,凝定的象一具石像。明明是三九严寒,青青的汗却一点点渗了出来。 半晌,李太后才缓缓开口:“佟子理死了没?” 青青闻言,一哆嗦,呐呐答道:“回主子的话,没死” 李太后注视着青青,紧紧抿着的唇角似是没听懂她说什么,思忖了一会,才问:“怎么回事?” “万岁爷醒了,给拦下了,说坏了几个编钟犯不着动这么大的刑,还、还说谒陵祭祖不宜血光。”青青连头也不敢再抬,结结巴巴的回道:“就就就罚了文安侯皇陵殿外申饬罚跪一夜” 李太后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皇帝怎么会醒?” “奴婢已经在香里下了十足的份量,按说万岁应该能熟睡一日才对。” 李太后面上依旧笑着,藏在宽大袖下的手却紧紧攥住,劲力渗透了肌肤一点点渗进骨子里,衣袖却不见丁点抖动。 她今日已失态太多次,不能亦不可以再动怒。 怒到了极处,记忆偏偏有如浸在水里的画似的,一点点晕开了 当年未嫁时,皇宫私宴御苑,为诸王选妃,同龄的手帕交哪一个不是梅粉华妆,玉燕钗梁,盛装锦簇。 春日里樱花正好,仿若柳絮因风,呼吸间就剩下了花香。樱花的瓣好像三姐盛装的面容,却被素纱双绣芙蓉的纨扇掩了,亦掩住三姐面上浮起的淡淡嫣红:“小妹,你瞧郑王是何等伟岸” 低低的仿佛比梦呓的声音还轻,怕是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 后来,三姐到底成了郑王正妃, 一门两王妃,那时的李家何等荣耀。 陈王她的夫君总归有对她好的时候。 晓妆初画眉,新婚的俊秀陈王,朱绣蟒袍,金玉腰带,一只拿着螺黛的手绷得紧紧的,仿佛全身都在使劲,生生捏断了几个螺黛。 她一忍再忍,才忍住了即将溢出的笑意。久在闺中安静习礼的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如此满心满意的欢喜和快活。 那时心里只想,凤求凰,认兰情栽花潘令,真画眉郎。 再后来又怎样? 三姐而随夫流放,玉颜云鬓衰,早早背弃了韵光,连尸身都葬在了千里之外不知名的地方。 而她画眉人去,有恨无人与说。 来凤楼里依旧是精致奢华,白玉紫檀的十八折扇屏风,雕的鸳鸯比翼。 而她,不如画底鸳鸯。 多少年来的习惯,每每觉得自已喘不过气来时,就会想起往昔的时日,恍如一梦。 日日的风刀霜剑逼得她从梦中醒来时,往昔的甜蜜就成了毒,日日夜夜沁溺着心肺,唯一一点的快乐永永远远的逝去,带来的是更多的忍无可忍,又终须再忍的痛。 时日一久,快乐也变成了不快乐。 痛满溢着,再一次提醒着她,忍,只有忍。 可青青知道李太后露出露出这样的神情必是杀意已绝的时候,吓得冷汗湿透了衣衫,连连叩首惊道:“主子息怒!奴婢另作了手脚,总之她是绝对活不过今晚!” 帐内两盏大如团月的绡灯潋潋光晕跳动,将李太后端丽的影投在铺了锦毯的地上。青青觉得眼前的影晃动了一下,她一惊抬头,却只见李太后已经端坐于上,纹丝未动。 青青忙又叩头下去,道:“主子您是知道的,万岁爷从来不喝玫瑰露。” 李太后被细密皱纹浸透了的面容,在明亮灯色下,并不见丝毫喜色,倒仿佛有了怅然之意。 御账之内红案碧妆台,千金一尺的鲛绡纱只做了帐帘子,垂了云母幌。衬着金炉内雕成了兽形的白碳,在九寒中硬是积了暑意,奇巧奢靡之极。 被搀扶回来的香墨,抿了一口侍婢呈上来的玫瑰露,就拿帕子掩了唇,呛咳不止。 正赶上封荣自帐外进来,不顾香墨挥手,就上前亲自拍着她的背,急道:“怎么了?咳嗽的这么厉害?” 咳了好半晌也不见止,急得封荣几乎跳着脚唤道:“德保,快去宣御医!” “别去。”香墨一手攥紧了手帕,一手忙拉住封荣,哑着嗓子道:“惊吓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 封荣弯身仿佛哄着幼童一般哄着她:“你别孩子气,还是快宣召御医” 这样的语气反倒添了一把火,香墨不由得就怒道:“让太后看我的笑话?!杀不了我,看我胆小如鼠的吓病了?” 转眼又见德保那里踌躇不定,便厉声道:“还不下去!” 香墨的脾气一动怒,德保也不敢再停留,忙匆匆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封荣一瞬不瞬望住香墨,半晌叹了一口气,抱紧了她的肩,前额搁在香墨的肩上喃喃地说:“有朕在谁也害不了你。” “即使巴巴的去求皇后?” 香墨忍着咳嗽,嗓音也就艰涩,手顿了顿,终于作出回应,将封荣紧紧搂在怀中。 “做皇帝做到你这个份上,也真是” 话未说完封荣就伸指按住她的唇,另一只手缓缓伸出将香墨早已凌乱的发扯了一丝。指尖像是在擒了绝世珍宝一样,慢慢打圈,缠绕上自己的手指。 香墨并不看他,只死死的依偎着。 封荣的肩始终是单薄,今后怕也再不能更浑厚了。 封荣亦发觉,香墨原来也是一付细弱的肩膊。 他就不由荣笑了。 笑意干净的看不到一点阴霾,灿若初晨阳光。 风自帐外来,白玉兽的香笼里早就只剩了一掊残烬,烛也将烬了,映出两个人的影,单薄的纠缠在地上。 间间歇歇是香墨的闷咳声。 转9 这是蓝青第一次见到沙漠。 曾经,他问过香墨,西北沙漠是什么样子。 她仰面望着天空,思量半晌,一开口,眉梢眼角一点点的紧蹙,只得一句:“大漠沙如雪。” 如今想起来,并不遥远的记忆,蓝青本以为自己俱已经忘记了,没曾想如今又都记了起来。却遥远的仿佛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失而不得,遥不可及。他突然就很笑,只是连自己也不知,是为那些回忆,还是为眼前的景色。 二月,泱渀沙,胡风吹。 泱渀沙漠的白日极热,夜晚极寒,四季的更迭在此似乎都发生了滞留。 沙撕裂了蓝青的绣缎靴子。 那双缎制的软底靴子并不适合粗糙的沙砾,所以很快它就残破不堪,蓝青的双脚已经磨出了血泡。可是他没有停下,甚至没有放慢速度,因为他现在是同一老一幼拴在绳子上系在马后的囚犯。 泱渀沙漠灼热荒凉,而一天之前还同蓝青乘在马车上的陈瑞脾性则同沙漠的气节截然相反,阴霾冰冷,变幻莫测。 陈瑞突兀的将他丢下马车,扔在一老一少两名囚犯之中,冷冷说:“你们三人中有一人是李氏的密探。我最痛恨这些老鼠一样的东西,所以,密探死,另两人活。不然,都得死。” 仍是一头懵懂的蓝青刚要开口,身畔的穆燕老者已经抢先喊道:“冤枉,将军!当着卡哒尔王发誓,我不是密探!” “卡哒尔王?”一瞬间,陈瑞的眼扫过蓝青,他的眼睛像黑夜里的天空,危险且深不可测,笑得极冷:“那么就让青王保佑你能活下来吧。” 后来蓝青才知道,穆燕人把西北这片仿佛渺无边际的泱渀沙漠称为卡哒尔海。卡哒尔在穆燕语里是青色之意,卡哒尔王在穆燕语里就是青色之王,在穆燕人心中是最尊崇的守护之神。 白日里的天空,蓝的没有一丝的杂质,澄明如镜。 沙,却是如雪。 烈日浑圆硕大,几乎贴在了沙漠上,蓝青和老者少年都已经是遍体鳞伤。走得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几乎就是被马拖曳着前行。蓝青以手遮住眼,仰面望去,耀眼赤红色阳光,像是一泼滚开的水洒淋漓在身上,让他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要被烤了出来。精疲力竭的魂魄都似乎在体内四窜,仿佛意想脱离身体的痛苦。蓝青依旧只是想笑,笑自己终究只是个一无所长的——废物! 恍惚里想起,东都应该是过了新年了吧,只听人说过,东都的夜,在新年中,千灯流丽,华光彻夜。而他,终究是无缘得见。 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在热毒的沙上。身后唤作戈登的少年,伸手一推蓝青,压着嗓子,声音轻得只剩一股气:“贵族的少爷,走快一点,别连累着我们吃鞭子。” 刚说完,骑马巡视的侍卫的皮鞭已经落在了蓝青的身上。啪地一声脆响,抽到伤处的时候,没有大痛觉,大约已经麻木了,可身体仍会不自觉的一抽。 蓝青缩了缩肩膀,喘着气回头道:“我不是贵族少爷。” 入眼的戈登同他一样鞭痕累累,十五六岁的文弱模样,有着一双陈国人特有的深黑的眼睛,像很剔透的玻璃珠,说不清为什么,蓝青突然打了个冷颤,也许因为戈登迎着日光的眼睛太亮,仿佛有刀锋般的光芒藏于其中。 “我也不是密探,不也落得这个下场。” 戈登用微弱的声音说完,眼光扫过蓝青的手,已经干得裂开的唇若有若无扯出讥讽的笑意。 蓝青顺着戈登的视线看去,自己的手指是成年男子特有的微突指节,十分白皙,看上去并不像久事劳作的模样。 蓝青不由面上一热,脚步就满了下来,此时兵卒的鞭子就又落了下来,他措及不防,一个踉跄,走在前面的唤作加尔根的穆燕老者回身扶了他一把,才不至于跌倒在沙上。 蓝青站稳之后连忙道谢:“多谢老爹。” 加尔根并不说话,只摇了摇头,继续佝偻着身子走着。 蓝青继续问:“你也被冤枉是密探?” 加尔根仿佛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蓝青虽觉得尴尬,但仍不气馁的继续问道:“老爹家里还有什么人?” 过了好半晌,久到蓝青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加尔根才缓缓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儿子媳妇都死了,还有两个孙子,最大的才五岁,指望着我才有口饭吃” 说到最后,嗓音已忍不住哽咽,加尔根的双拳已经紧紧的攥在了一处。 系在他们三人手腕的绳子一动,蓝青下意识转头,拴在最后的戈登眼里分明漾着一层泪膜,却死死地倔强的忍住。 此时泱渀沙漠已是近晚,天际的火烧云,盈着烈烈一层金晕。一只秃鹫远远站在砂岩之上,等待着死尸的果腹。 大漠万顷,似是永无尽涯。 而他们只是如沧海之一粟的褴褛的囚犯,或许连今晚都无法活过。而他们的苦难在这浩瀚的泱渀沙漠之中,却渺小的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越来越虚弱的蓝青心心不禁沉沉下坠,直直坠入深不见底的的恐惧之中。 他只能说:“没事,只要我们三人同心协力,一定都能活下去!” —————— 生病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悄已经回家了,被专家确诊为后巩膜炎,每天要在太阳穴处扎针。也就是之前结膜炎的诊断是误诊,唉今晚是f1的德国站比赛,写出这点为kimi积攒人品。 我不能保证多长时间更新一次,因为我毕竟是病号,请各位体谅。我能保证的,就是此文绝不是坑。泪水涟涟中 转10 太阳还未落山,队伍就停下开始扎营。 三人累得瘫倒在沙丘上,望着一对对兵卒整齐划一的熟练扎营动作,加尔根突地说:“前面就是月亮谷。” 戈登闻言瞬间惊恐的瞪大双眼,不知为何就有了一种绝望。 蓝青还没明白出了什么事时,就见对面一队兵卒下走了过来,领头的校尉不急不缓的开口道:“将军说了,老鼠可不能与我们扎营,到月亮谷祈求卡哒尔王的恩泽吧!” 说罢,兵卒扯起绑住他们的绳索,加尔根沉默而顺从的站起身,戈登周身颤抖,突然拼命拽着绳索挣扎起来,仿佛被射杀之前的野兽,因为知道面临死亡,所以用最后一点气力明知绝望的竭力挣扎。几名兵卒上前,毫无容宥地同时挥下手中的皮鞭,一阵接触皮肉的发出迅猛响声之后,戈登趴在地上,紧紧咬住下唇,不肯漏出一声哀鸣,但仍有液体流出他的眼睛,落在了漠漠黄沙上。 三人被拖拽着往西北穿过沙山,远眺过去,在黄昏的凉风下,似是平缓月牙形岩崖,被落日熔成红色,分外狰狞触目。兵卒们停在比较低矮的隘前,马上的校尉几乎是悲悯的望住他们说:“愿卡哒尔王庇佑你们。” 校尉再没有多看他们一眼,领着兵卒们仿佛似见了鬼似的匆忙拨马自顾走了,不一会儿翻过沙坡,再也瞧不见了。 已经遍体鳞伤的戈登,抖着身子望着眼前血色的月亮谷,微声说:“我们可以不进去,可以不进去的!” “不进去?”加尔根望住他,不知是对他还是自己的嗤笑着说:“回头就是陈瑞的驻兵,回头是死,进去也是死,问题只在于你想怎么死!” 戈登不再说话,少年已经绝望的面上渐渐腾起了一种倔强,沉默了半晌反在踌躇不前的蓝青和加尔根之前,率先迈步进了月亮谷。 天边第一颗星孤伶伶的升起了,跟在戈登身后的蓝青抬头,黑暗衬着霞红的天幕,那荒凉丘陵的脊线上,赫然一群野狼的身影恍惚展开。蓝青竭力睁大两眼,看着那群身影在视野中越来越大,终于像一团乌云遮蔽了天际,拉下了暮色。遥遥几声狼的号叫,好似寒冰从头淋下,比二月的沙漠夜晚的风,还要冷。狼啸只持续了半晌的功夫,终于完全沉寂下来了,却使蓝身体上每一寸皮肤都觉得发颤。 “这就是月亮谷,卡哒尔海里最大的尸床。” 加尔根的语调单调的好像常年行走沙漠的老骆驼一般,已经失去了起伏,可却把恐惧深埋在每个人的骨血之内。 谷内仍有几株枯死的树,树下是残缺的人骨,戈登抖着手折下树枝,自怀中拿出火折子,就要点火。 蓝青一惊,忙出声道:“不能点火!” 戈登回头怒道:“不点火怎么驱狼,你想被活吃了?!” “饿极了的狼群,你点了火也没有用那里,那里的谷道狭长紧促”说到后来,风已经越来越大,带来的寒冷,几乎使他连站都无法站稳,蓝青喘息着,声音细不可闻:“即便是狼来了,也只能一次通行一只,我们避在那里一定没事!” 戈登和加尔根这才看见月牙形的崖下,只容得下一人侧身方能通行一处的裂缝,通进混沌的黑暗中去。 他们再顾不上其他,忙拉着蓝青审慎地走了进去。裂痕像蛇身一样蜿蜒伸展,渐渐扩大成一人身宽,周折几转之后,霍然一处圆形谷地,竟可容身。然而他们并没有逃脱升天的欣喜若狂,谷内仍旧被啃得残缺不全的人骨仿佛在告诉他们,末路穷途。 就在绝望和恐惧化为细长染毒的手指伸进每个人的心口,紧紧掐住时,蓝青又喘息着开口道:“我们拿石头把入口砌住,砌得越高越好,狼跃不过来。我们三人同心协力捱过了今晚,明日一定可以逃脱升天!” 这时已是无从选择,三人拿着被暴晒得枯燥的石头,奋力堆彻,只消片刻就将出口堵住有一人多高。又点了火堆之后,连日鞭策劳累的三人,皆如同散了架子的木偶,无力的摊在了那里,连思绪都无法再动。 半晌之后,加尔根方支起身,苍老的脸庞在耀耀的火光下朦胧模糊,看不清有任何神情,对蓝青缓缓开口道:“你懂得倒是很多。” 蓝青一愣:“都是别人教给我的” 轻细的声音仿佛一簇沙,刚自唇中吐出,便被迅疾的夜夺去,消失在茫茫沙漠之中。思绪却不由转动,刚入沙漠之时,同乘一辆马车的陈瑞几乎是絮叨似的不停说着,他本不在意,极好的记性却不由自主的听了进去,至今竟成了救命的良药。莫名的蓝青仿佛抓住了什么,焦渴模糊的蔓延,却始终无法抓住头绪。 谷地里随意砌起的火堆,燃着干燥的枯枝,不时炸起火星,隐隐的带有血腥的味道。风里如最出色的穆燕舞娘的火光跳跃在蓝青面上,稀薄的好似烈日下的一捧湿沙,虚幻的一点热吸食了他全身的温暖,涓滴不留。他无法抑制的颤抖着,心口处一跳一跳地寒冷,咽喉里好像进了砂子,每一次下咽,都胀满刺痛。此时蓝青清楚而绝望的知道,自己病了,并且很严重。 年迈的加尔根看着蓝青良久,方长叹一口气,费力将穆燕人不管多灼热都要披在身上的狼皮袍子脱了下来,盖在蓝青。然后才说:“在天亮之前,绝不能睡着。” 虽这样说着,蓝青眼前的世界还是不由自主的渐渐暗了下去。 恍惚过了很久,再睁眼时却只是一刹那,夜色洇浓,眼前的火堆依旧燃着,望去正像一支巨大的赤金色纱织舞在不歇的风中。 除却毕剥燃烧声,却还有一股奇异的簌簌的声音。蓝青半撑起身时,看见戈登正在一个还算光滑的石头上,磨着一把匕首。匕首的刃口在橙红火焰下泛着,像天际细小的弦月。 磨着刀的戈登见蓝青目不转睛的望着,便弯起了犹显得稚嫩的唇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父亲说过,在这片泱渀沙漠之中,死在人的手里是一种荣耀,死在畜生的口里则是勇士的耻辱。这匕首上的细槽,只能放出敌人的血,我们习武世家,绝不害怕死,死与睡着时一样宁静。” 仿佛和应着戈登的话,耳边又突的涌进一声狼嚎,竟似离得极近,动人心魄,惊吓的蓝青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戈登沉默良久,气息短促,却仍是倔强地扬着头,说:“父亲死在战场上,死在穆燕人的手中。这是我们家族的荣耀,而我,绝不要成为家族的耻辱,绝不!” 忍着泪的极亮的眸子,几乎压住了所有的星光。而那种倔强已和绝望水乳交融与一处,再无法拆分。 蓝青再不忍去看少年,抬头望向天空。泱渀沙漠的夜晚,星空出奇的低,仿佛触手可得,密密的星子织成银河,时光都似在这极美的景致前驻留,天地,时光,在这一刻,仿佛都凝聚在无涯的星海中。 隐约记得仿佛也是这样低垂的星空,仿佛也是这样的篝火,有一人曾依偎在他的身旁 今事今刻,她已与自己远隔万里 喉中含了沙的刺痛一直延到胸口,像是有人拿剪子从口中一直剖到心窝里,一路撕心裂肺的牵痛 二月的东都,墨府书斋外有一株开得早的桃花已经绽放,在刮在面上犹刺痛的料峭风中,颜色明如旭云朝霞,掩映假山迤逦,曲廊飞檐,别样一番妖娆风姿。 一个冬日都懒懒的香墨难得好兴致的叫人研了墨,调好了颜色,只穿了家常的宝蓝外衫,执笔来画。 案上错金缕银的熏炉,极尽奢华,袅袅升腾出来的却是一股幽香,几乎淡得被香墨衣袖间的香压了下去来。 “什么香这么淡?” 随侍的侍婢忙答道:“这是芸香,香气虽薄,却可驱书蠹虫。” 香墨的笔尖慢慢的拖出,洋红调了胡粉落在名为“缃素”的浅黄色细绢上,不洇不凝,滟滟极了的好颜色,香墨看着,心里反倒渐渐烦躁起来。索性转笔换了墨,来画桃花枝干,偏巧墨凝了。端砚旁的紫铜鎏金蟾蜍,腹中装满着水,伶俐吐出水泡,供侍婢研墨之用。 待侍婢调好墨,香墨又已经搁下了笔。侍婢又忙着捧了香墨的手,将两只手涂了胰子,连浸两盆热水,方涂上脂膏取了一方雪白的棉巾擦净,又取了镯子戒指等物服侍着她戴上,香墨不耐烦的反手推开,对在厅内侯了大半晌的针工局上的人,淡淡道:“什么东西巴巴献宝似的拿来?还当我稀罕不成?” 针工局的范内侍忙上前行礼,满面笑的答道:“也算不得什么宝贝,只不过最珍贵的是万岁爷对夫人您的一片心!” 说着一摆手,身后四名小内侍上前,抖开了一直捧在怀中的绣锦。 一副等人高的牡丹锦绣图就霍然缭乱划过香墨眼前,一层一层的牡丹,堆脂浓艳,在锦缎的湖上如浪般跃跃流动。 初看时,香墨以为近百朵牡丹皆为绣工,可细看敷色自然,几十种颜色的晕色混着金银丝线填合进去,彩繁富丽,花瓣叠坠的似是随时要绽开下来,竟是经纬织就。 香墨不由得就叹了一声:“好织工!” 范内侍笑道:“夫人好眼力,这幅‘春日锦’可是江南制造局连月赶工而得。万岁爷知道夫人喜欢牡丹,可偏巧今年的御花房不争气,连烘了几百盆子都没成。万岁爷就又下旨给江南制造局。夫人您可不知道,这种织法叫做挖花,十几把大梭子同时织底纹,又用十几把小梭子各穿不同彩色的丝线和金银线织花。除了江南那几个老织工,再无人会织!又要在一个月内织成,可真真是难为死他们了!” 范内侍絮絮叨叨的声音并未入了香墨的耳朵,她全副心神都被春日锦吸引去了,手指爱惜的抚摸过不惜工本织就的郁郁牡丹。指尖下是丝绸的微冷,却让她的指尖发烫。划过重重绚丽,忽的不由停在一处白牡丹上。 “这本绣残了?” 牡丹腻白无瑕的花瓣上几点轻薄蓝迹,像不经意滴落的蓝色残墨。 范内侍并不惊慌,反而得意一笑:“夫人细看看。” 说罢着人呈上了早就预备好的一副西洋的鎏金镜,香墨擎在手中,凝眸细看,方才看到攒如幼蝇的四个小字。 “雪拥蓝关?” 范内侍十分自骄的回道:“正是,这本就叫雪拥蓝关。真正的花上只有几个蓝点子,取了了韩愈韩湘子的典故方得了这个美名。制造局那些死脑子就按着真花来做,真倒似绣残了一般。到了京里,我们针工局又绞尽了脑汁,才想出了这个绣工!” 香墨并不觉得范内侍说的如何动人,但斜睨了他一眼,忽就嫣然一笑。范内侍本已偷谤她到底岁月不饶,可此时这一笑浓目艳眉,笑靥直如面前春日锦,十分的妍丽动人,回味悠长。 范内侍竟一时失了神,不停嘴的说道:“夫人大抵是不知道,这本雪拥蓝关是当日燕太妃娘娘最喜欢的。这翡翠色太薄,蟹壳青又太厚,到底拿菘蓝草现染了蓝,方蓝的既艳,又不压了银丝风情,又用最明亮的金镂丝把花提了,才出了当年的燕太妃娘娘最喜欢的这本雪拥蓝关的精妙之处。” 侍婢一旁急惶惶的使着眼色,见他一张老嘴没个把门似的不停,气的底下狠狠的掐了他一把。范内侍痛的“哎呀”一声,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慌忙跪在地上,连连叩首:“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到了最后连声音已发不出,茜纱窗外只有风声,并不急促,断断续续传到书斋之中,更显得此时寂静如死。 香墨半阖上眼睛:“怕什么,说的是我妹妹,有什么好忌讳的?” 偏那几簇蓝一团碧翠似的,烙在了心里,便是闭上眼睛,眼前仍是那犹鲜跳若脱的颜色。春如江水碧如蓝,依稀赛过牡丹的容颜如生时一般,只是迟日催花,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 香墨低叹一声,自语喃道:“只是她却并不喜欢牡丹,她喜欢的是什么,怕是除了我没人知道了” 事到如今,又有谁知。 侍婢见她感怀,忙上岔开话笑道:“瞧着春日锦真是漂亮,奴婢的眼都被绚花了。说起来,也就这牡丹的富丽繁华衬得上夫人了。” 话音刚落,香墨只觉一股馥郁的佳楠香直沁入鼻端,一双臂已经揽住了她,耳边呼吸潮软:“确实也就你衬得上。” 香墨一颤,转头但见封荣一身日常白绢长袍,唯腰间是绣工细致华美的明黄腰带。而他目光温和如水,一双眸子里瞳只能瞧见她的倒影,直要望到人心里去似的。 她呼吸一紧,只道:“一边去,少来烦我。” 香墨抽出帕子掩着唇咳嗽了两声,宝蓝薄丝的袖子自腕上滑下去,腕上指余粗的四龙戏珠金手镯,更衬得肤色若蜜。 自祭陵之后,香墨一直倦懒,极不耐烦封荣的纠缠。封荣见怪不怪的,只撇了撇嘴,站在她身旁。 “听人说,西北的军饷又发不下去了,你还有闲工夫在我这?”偏偏香墨最见不得封荣这副模样,便眉头微微一皱,道:“西北和穆燕人的的仗还在打,这节骨眼儿连我这妇道人家都知道” 封荣素来对这些没兴趣,听得不耐烦,以手来掩住香墨的嘴,向她说:“好了,你总不会入朝做首辅,别人的事你操心也没用的。还是说说我们今日玩些什么吧?” 封荣肤色本就极为白皙,此时着急双颊编好似染了胭脂,薄薄的一层红晕,更显得那双眼似极了水底下细细的沙子,软得让人要沉下去了。 香墨又咳了两声,疲倦的坐在椅子上,半晌有气无力出声:“你到别处去玩好了,别让我看见,省得大家都心里厌烦!” 封荣并不走只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在地下蹭了半晌的脚,可看香墨的神色又不敢说什么,最后只得转身去了。 香墨瞧着封荣背影,恍惚间,似有莫名起伏,然,旋及敛去了,惟有刹那。 转眼只对犹展着牡丹锦的内侍道:“收起来吧。” 一片春日便茏了起来,没入繁花的阴影。 香墨撑住头坐在那里,只片刻功夫就听见隐隐喧哗笑语声破窗传来,仔细听又听不真切。 香墨迟疑了一下,问道:“外面怎么了?” 侍婢们俱都摇首称不知,香墨只能起身,早有侍婢掀起书斋门处的一绎色纱盘银丝的帘子。 书斋外碧油栏干下,俱是花砖砌成,借着日光看过去,一层层细腻青色的浮雕重瓣,好似到了水花池子一般。廊庑下摆着几缸红鲫锦鲤,此刻封荣正领着十几名内侍围在最大一鱼缸旁,喧嚷着什么,地上画出一个方框子一个圆圈子,方框子和圆圈子之间堆满了银叶子。 香墨一袭缎地绣花的裙上系着玲珑坠角的如意荷包,翡翠玉佩,又有镂空忍冬花结挂链银香球,还未行至封荣身畔,封荣就自一阵环佩之声认出她。待香墨来至身畔,就伸手扯住香墨,指着鱼缸里十余尾红鲫锦鲤,低低地道:“来,朕告诉你,这尾叫做飞浪,这尾叫做鸢尾,这尾叫红里霞。没有飞浪的时候,红里霞可是这鱼群里的老大,谁也打不过他,他想欺负谁就欺负谁。偏他喜欢鸢尾,可是鸢尾偏就不理他。后来飞浪来了鸢,尾喜欢飞浪。红里霞就生气了,就总是找事跟飞浪打架。” 说到高兴处,封荣在香墨耳边抿唇轻笑:“这不,又打起来了。” 那尾青色的飞浪锦鲤乍看时好像一一片湛绿的叶子,真的正和妍丽如霞的红里霞红鲫打得正欢,而一尾鸢尾焦虑的绕在两鱼身畔,不停徘徊。眼见着红里霞不敌飞浪,节节败退,封荣也急了,自香墨头上抽了一根玉簪子,眼睁得大大的,不由分说的就连连戳着飞浪。飞浪无端糟了黑手,自然不敌溃败,垂头丧气的沉到了缸底,那尾红里霞则得意的飞游在鸢尾身畔,仿佛一朵艳艳的花儿偏偏绕上了蝶。 守在一侧的德保,忙转身对一众内侍道:“万岁爷赢了,还不快给银子!” 一众内侍只假作哭丧模样,将地上圆圈子与方框子之间的银叶子划至了圆圈子内。 封荣却甩袖道:“都赏给你们这帮奴才吧。” 内侍们忙又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跪在地上三呼万岁。 香墨本欲怒叱他,然而忍了忍,终是没忍住笑,用衣袖掩住了口,笑倒在封荣怀中。ps:我知道我加入潇湘的vip会招来骂名,可是我需要钱治病。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很悲哀的一件事,我却无法可想 转11 午后的日光正好,仿佛熔化了的金液照拂而下。封荣玩的倦了,就在书斋窗下本有的软榻上,小睡了起来。香墨并无倦意,只坐在榻旁。倒不是她不想走,而是封荣一手紧紧攥住她腰间的攒芙蓉花宫绦,无法脱身。 到底是二月里,风还微寒,书斋的窗子便关了起来。遮不住的阳光自窗下的鱼缸折射到窗棂,透进来时便轻漾起了流光的水波,散入寂寂室内。书斋的内的炭炉烧是上用的红罗炭,雕为憨态可掬的十二生肖兽形,无烟无尘大部分已化为白色的灰烬,只余下融融暖意。 只是太暖了,呆的久了便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的气力。封荣最不耐热,转身的功夫就踹掉了身上的锦被,香墨弯身拾起,刚轻轻盖在他身上,就又被封荣反手挥落了下来。香墨不由蹙眉,沉吟了片刻对侍婢吩咐道:“去找柄扇子来。” 侍婢虽不解其意,但是还是转身去找,不消片刻就呈上了一柄薄绡团扇。 香墨接在手中,却微微出起了神。 手中是一柄白扇,其色如月,并无一丝精绣繁巧,有的只是淡淡的一抹龙脑香味——正是当时那把香雪扇。 侍婢见香墨神色不对,忙轻声道:“因这日子还寒,扇子便都收起来了。夫人如不喜欢,奴婢这就去再找一柄来。” 香墨垂眉,只略略挥手,侍婢不敢再言,福身退下。 香墨闲淡摇着一柄香雪扇,若有似无的微风拂动,姿态雍容雅静。熟睡中的封荣不再挥开身上的锦被,唇畔渐渐含了一缕笑。香墨看在眼里,唇边也浮起一丝淡薄的笑意,好似含着龙脑的风是拂在自己的身上,拂去如薄罗卷在身上的一层暖意。 正巧德保掀了帘子进来,看在眼中,便忍不住叹道:“宫里的娘娘们对万岁爷好,谁不都放在明面上,生怕别人不知道,生怕万岁爷不知道,偏万岁爷知道也当作不知道。倒只有夫人,对万岁爷的心都藏在暗处,躲在万岁爷看不到的地方!万岁爷想知道,也知不道!” 香墨缓缓敛了笑意,侧脸道:“什么知道知不道的?你这做人家奴才久了的人,越老越伶牙俐齿,且真是越来越多嘴了。” 话里已不禁隐隐带了一丝羞怒。 搁下了扇子,又问道:“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早就备下了。” 德保四下张望了一下,见无人在书斋内,方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青花小瓶。 香墨忙起身,刚站起却觉得腰间一紧,低头看去,那十二彩虹色的攒芙蓉花宫绦竟是缠在了封荣一截欺霜赛雪的腕子上,绦上的玲珑坠角的如意荷包紧握在封荣手中,荷包上的流苏绕在他的指间。香墨有意轻轻一扯,可霞色雪色纠缠,竟无法分离。 香墨虽没有回头,但扔听见德保轻轻的一声笑。她暗自一咬牙,索性伸手解了腰上的十二色攒芙蓉花宫绦。待回过头来时,神色已一如既往的淡漠,说一声:“跟我来。” “是!”德保向来机警,忙将手中的的青花小瓶又揣了起来,捧了新沏了雨前龙井的紫砂茶盏随香墨来到了外室——这样,随侍在外室的侍婢便知道香墨要慢慢细品一盏茶,用不着随伺,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香墨坐在外室的紫藤长炕上首,指着下首说道:“你也坐吧!” 德保不再推辞,半侧着身子坐着,又从怀里掏出那瓶子药,放在炕几上,低声说:“这药到底是毒,夫人常年这么服用,终归是不好。” 香墨慢慢伸出手去,自瓶子里倒出的颗颗皆是赤红如血的药丸。书斋外室的窗亦折着射入鱼缸的阳光,含着水纹的光顺着香墨的高挽的发滴淌,流过麦色的肌肤,从指尖落下,荡漾起一**的光纹最后落在赤红珍珠似的药丸之上。那气味极是幽香,只是闻着,心就跳的急促起来。 香墨黑亮的眸子,现出一点寒光,幽邃而凛冽:“我要是不服,怕是早死在那碗玫瑰露上了。” 仰首吞了几丸下去,从袖拢里抽出手帕掩唇咳了几声,半晌才缓过一口气:“只是她们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我自己在服毒,更何况他不也是” 不等香墨说完,德保便压低了声接了过去:“万岁爷不一样,那是御医们定时把脉调配着来的。夫人到底是暗地里偷着服用” 香墨忽然轻笑起来,笑声虽压得极低,但她的宫妆髻上的一支凤形的金步摇衔的一串足金流苏,随着她的笑声,剧烈地晃动,浮凸现出细密金丝上原本鲜明精巧的刻纹,便有了一种惊心的缭乱,德保慌忙垂下眼,不敢再去看。 笑着笑着,药力就悄然而上,心脉急促跃动的几乎让她无法呼吸。听着自己越来越狂烈的心跳,像是瞬间开了个空洞她竟不觉得难熬,每至此时胸臆中一直发出了濒临断裂的呻吟的那根弦,方才得以缓歇。 蓦然,门外一声低咳,德保慌忙起身,道:“怎么了?” 一绎色纱盘银丝帘子后面的侍婢回禀道:“夫人,坤泰宫里来人了。” 香墨这才渐渐止住笑,抬眼和德保对视一眼,轻轻撸了撸鬓角凌乱的足金流苏,方才起身而出。 候在绿萼轩的是皇后杜子溪的贴身女官。 女官本姓杜,是杜氏族人,自十六岁入宫起,已整整二十五年,如今因姓氏犯了皇后的名讳,宫里人就都称一声丽女官。 香墨刚坐定,丽女官便自绣墩上起身,却并不行礼,只直视香墨道:“皇后娘娘叫奴婢转告夫人,她病的久了,脏腑沸腾,难熬的紧。所幸最近知道一味药引子,能治愈她的病,还望夫人替娘娘取来。” 香墨自椅背上稍一欠身,眉尖微蹙,问:“什么东西那么稀罕,宫里的御药房竟没有?” 丽女官望住香墨,唇际凝出薄薄笑意,答:“并不稀罕,只不过是一味紫河车罢了。” 香墨眉头似是不经意微微一挑,过了片刻方道:“谁的?” 那目光渐渐凌厉,仿佛明角窗外愈来愈紧的风,爆发出骇人的寒意。丽女只是静静地看着香墨的脸,既不惊也不惧,仿佛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话:“范婕妤的。” 听到丽女官这么说的瞬间,香墨本擎着茶盏的手僵硬了一下,随即,就仿佛没什么事似的继续细细抿了一口。 指甲叩在了茶托上,轻轻一声脆响。 薄瓷在日色里闪耀着剔透的光,修剪修长的指尖一点点因为用力而发白。 茶盏缓缓放回黄梨桌上,丽女官已不耐,带着一丝讥诮的味道问道:“夫人可明白皇后娘娘的意思了?” 香墨不置可否的笑着,只是闲散的坐着,半个身子斜倚着,宝蓝的袖拢在黄梨扶手上,微微抬起下颚,从眯起的细密睫毛间看着丽女官。道:“我自然是明白。” 说罢起身,宝蓝色的袖上,用蔚蓝滚了精致的镶边,只是不经意便拂过茶水,上好的丝绸很快吃了一点茶渍洇痕,她仿佛不觉得。自绿萼轩拾阶而下,只见天色已将傍晚,风啸促急。她微仰起面,渐渐的就恍惚了心神 只是想,他在大漠已经如何 可还未想完,封荣就光着一只脚奔了过来,扑在香墨身上,含着睡意呢哝道:“你去了哪里?朕睡不着” 香墨叹了一口,自内侍手中接过鞋子,一边弯身替封荣穿上,一边说:“风还硬,当心着了凉。” 泱渀沙漠里的夜愈深,寒就愈入骨。蓝青却不觉得冷,只觉得体内即便是有着一股火,熊熊燃烧,烧得入骨入心。狼皮袍子紧裹在身上,可一丝汗也不出,已经半昏迷的蓝青,此时知道自己即便不是病死,也会被冻死在这漫漫不见尽头的长夜。 恍惚里蓝青突地听见加尔根一声低呼:“你干什么?” 然后就是戈登蓄意压得极低的沙哑声音:“你没听见吗?这狼嚎有多近?我们即便熬过了今晚,没水没粮你以为我们会走出这沙漠?白天陈瑞说过,我们必须得有一个死,不然都得死。也就是说只要死一个,另两个人就可以活下去!我上有高堂,你还有孙子等着你回去,我们都不能死,不是吗?” 篝火依旧熊熊燃烧,干燥的木头偶尔会发出呻吟一般的爆裂声,蓝青双目虽然合着,可感觉着那一丝暖意熨贴着触及肌肤,温暖着,却也带起一点烧着般的疼痛。 “他生病了,病的很严重,你没看到吗?!这样的沙漠,这样的天气,即便是我们不杀他,他也熬不过三天!我们我们并不是杀他,只是提前解除他的痛苦而已” 停了片刻,戈登又道:“我不会勉强你,你大可以让那你的孙子孤苦伶仃的乞讨度日好了!” “他们还那么小,在这个世道里又能活多久我不能扔下他们” 加尔根的声音已经带了哭音,说到最后已蹲在地上,小声抽泣起来。 不远处的两人明明说着他熟悉的语言,可是恍如陌生的语言,篝火里那一点呻吟似的声音终于被夜风撕碎,周围连狼也不再嚎叫了,完全沉寂下来了。 蓝青骇然,但不敢动作,微微眯着眼看去,只见戈登正走向自己,幽暗里的峡谷内,手中映着的一点精光,犹如巨狼饱食过血肉的齿,细看才发觉正是戈登悉心磨砺过的匕首。 蓝青看不清戈登的神情,他已经虚弱的无法逃跑,只能紧紧秉住呼吸,等待着戈登走近。身体内的火烧得模糊了视线,偏在此时冰冷的刀刃就擦过蓝青的脸,他僵直,只觉得左颊一阵凉意,刀刃却已到了他的胸前。他甚至可以清楚的感觉到戈登的匕首已经穿过了狼皮袄,划开了肌肤。 瞬间的痛楚突然激起蓝青凶悍的本能,身体迅速往后一撤,在戈登的惊讶慌张中,手自怀中掏出一把短刀,向前刺去。 意识还在游离的时候,仿佛感觉有水流从执刀的手背上慢慢流下来 蓝青缓缓凝住眼,就对上了戈登不可置信的目光。蓝青的手直到此时才开始不停的微微颤抖,他第一次看见由活至死的眸光——少年的眼在生命消逝的一刹那前,光亮的压住了谷内唯一的篝火,但只是瞬间,支撑的力气似乎从身体里被猛然抽去,乌圡的好似死去多时的鱼目,再没有了生命的光泽。 蓝青咬紧了唇,手猛地往回一拉,不知使了多么大的气力刺出的刀刃,好似已经长在了死去的戈登恶血肉里。他拔了几次,刀才撤回,血却也跟着喷了一脸。 不远处犹是满面泪痕的阿尔根,惊恐的望住他,低呼道:“你你杀了他” 蓝青一直模糊的心突地豁然惊醒,脚下一软,一个踉跄几乎摔在尸身上。他痴了一会,才呓语般模糊地出声,似对阿尔根,又似对自己。 “我杀人了” 血顺着开启的唇渗进了口内,腥涩的让他直想呕吐。然而蓝青和阿尔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被磊起的一人多高的石墙上探出一双湛绿的饿急了的眸子,赫然是一只狼头。 阿尔根惊恐的跑至蓝青身畔,结结巴巴地说:“快跑,血腥味会招来野狼,再不走我们就连骨头都不剩了!” 可是又能往哪里跑?此时的谷内三面陡峭岩壁,一面饥饿的群狼,他们已经穷途末路。 蓝青却拉住已经绝望阖住双目的阿尔根,指着一面稍微倾斜的岩壁,道:“我们往上爬!” 高耸的风化了的砂岩蜂巢般的窟窿遍布其上,方便了他们的攀爬。爬到两人的高度时,蓝青惊骇发现,集合三人之力磊成的砖墙下,一只狼前爪高举搭在石墙上,其余的狼将此狼当成阶梯一跃而过。不过片刻间,谷内已经聚集了十多只饿狼,啃噬着戈登的尸身。当尸身快速的变成纵横血色的白骨时,这群狼嚎叫着又用这样的法子开始攀爬他们的逃生的岩壁。 蓝青第一次知道狼是如此聪明,胜过了人的聪明。嚎叫声夹着饥饿极了的恶眸渐渐逼近了,蓝青和阿尔根虽然不曾放弃的往上攀爬着,却都隐隐的知道这场追逐的结局。 砂岩的半山有一个一人余宽的平台,蓝青先将已经脱力的阿尔根竭力托了上去,自己方才努力攀爬。可手刚搭在平台粗糙的边沿,阿尔根却一把抓住了蓝青的手,眼望住同样攀爬并快速接近他们的狼,喃喃道:“狼追来了狼追来了我们跑不掉了跑不掉了” “老爹!”也许因为黑暗的夜色昏暗给阿尔根遍布沟壑的面上投下的阴影太过诡异,好象什么险恶的东西随时挣裂扑出,蓝青吃力的仰面吸了口气,放缓声调:“老爹,你干什么?!” “对不住,我必须得活下去,若不留下你喂饿急了的狼,我们都得死!”阿尔根仍是喃喃地说,不敢看向蓝青,脸上涕泪交流:“我我今日害了你,你也别怨我,清明鬼节,我一定会祭拜你!” 蓝青觉得身体的内火烧的破裂的肌肤,偏偏冷汗从他的额头滑下,带着血从下额滴落,他连叫的气力都没有了,只能低低求着:“不要,老爹!不要!我们都会逃出去的,求求你!” 夜色的天空好似卡哒尔神的眼眸,遮蔽万里。阿尔根的面孔在神诋的眼下空洞苍白,而蓝青与他面面相觑。阿尔根的一滴泪落了下来,急急促促,仿佛舍弃了任何挣扎的机会似的,落在了蓝青的面上。 蓝青竭力呼吸着,平稳着那沉下去了的心。 他安静地等待着。 阿尔根死死掰开蓝青搭住平台边沿的手,继而换上一个勉强的笑脸:“对不起,对不起” 蓝青的思绪已经开始停滞,脑海之中只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不停的说着,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 他不能死。 奇异的阿尔根的动作在他的眼中缓慢了下来,仿佛被牵住了丝线的傀儡,而他陡然抓住了那跟透明的丝线。蓝青使足了气力一拉,阿尔根就被扯到了空中,逃生中散落的花白的头发在迎面的大风中乱舞,那目光定定看住蓝青的刹那,却忽然微微一笑,似宽慰,又似遗憾。然后,整个身体笔直无声的落下峡谷。 蓝青拼命爬上的平台,喘息了半晌,才颤抖着探头往下望去。追袭他们拼命攀爬的饿狼,已经蜂拥而下,撕咬着新鲜的尸体。 狼的利齿下,戈登和阿尔根的血交汇在一起。 蓝青呆呆的看着,心腑之内仍是那个小小的声音,他不能死,不能死 喘息着要继续往上攀爬,可是峡谷的上方竟传来了同样凄厉的嚎叫,呼应谷下饱食尸身的叫声,带着他的绝望的响彻天际。 蓝青几乎想要哭出声来。 突地,狼嚎声止了,片刻功夫,自谷顶顺下来一条极粗的麻绳。 蓝青不及细想,抓住了绳子拼命爬了上去。到达故顶时,他环视着周围似熟悉又陌生的明盔严甲,不由得恍惚了起来。 蹄声传来,军士们整齐如刀割一般分开,骂到了近前,停了下来,马背上的人俯瞰着他。 陈瑞身着的大概是征战沙场的一身重甲,只在领口处能看见其内雪白堆绣的霜锦。此时天色已经将亮,陈瑞映着薄曦的眼眸眯成一线,格外锋利明亮,让蓝青不由得想起狡黠凶恶的狼。 “虽然是一老一幼,但你以一敌二,总是活了下来。不愧是陈家的血脉。” 蓝青思绪瞬间乱了起来,所以并未听清最后一句。 “你逼着我杀了人为什么为什么” “那你为了什么杀了他们?” 陈瑞的嗓音冷冷的传入耳际的同时,蓝青忽然猛地一震,望住陈瑞,面如死灰。 “我我不得不,我不是故意的” 陈瑞目光如炬,和蓝青对视。 “你杀了人,你的手上沾满了血。” 蓝青慢慢把视线集中起来,嘴角扯出一丝不成型的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得不杀了他们!因为他们要杀了我,要杀了我!” 陈瑞不再说话,只是淡淡一笑。 早晨的沙漠,天空像被水洗过了似的干净,碧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放目所及沙丘不断的铺展,好似女人姣好细腻的**,好似还带着轻微的呼吸,起伏着。 那么安详的沉静,却更觉凄凉。 蓝青毫不掩饰的敌意和仇视,瞪视着陈瑞,毫不退缩。一阵旋风刮过身旁,卷来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枯叶墙角,在风中飘来荡去。风下就是被兵士屠戮的几十具狼尸,鲜血像小河般汩汩在沙硕上流淌。 “这就是我教给你的第一课,你不杀人,就会被人杀。” 很久以后,陈瑞这样说。 蓝青恍惚听懂又恍惚未懂,只余下受伤的胸口和面颊带着身体内不曾熄灭的火,剧烈疼痛。 花是红花,取自波斯,又成为番红花。浸入水中,水渐渐为金黄,而花却红艳不衰。且药力甚为凶猛霸道,喝下去只是一盏茶的功夫,范婕妤腹中已经成型的胎儿就被打了下来。 其间的挣扎厮打嚎叫都与香墨无关,自有皇后派来的内侍完成,她所需要做的,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接受范婕妤和所有人的咒骂。 范婕妤所居的宫阁盆花甚多,锦绣绵延,芍药丁香海棠,红香腻粉,素面冰心,虽花又锦,生生就压下了恍如铁锈的血腥。 香墨并没有说话,只垂眉端坐,唇际略有笑意。 转12 花是红花,取自波斯,又成为番红花。浸入水中,水渐渐为金黄,而花却红艳不衰。且药力甚为凶猛霸道,喝下去只是一盏茶的功夫,范婕妤腹中已经成型的胎儿就被打了下来。 其间的挣扎厮打嚎叫都与香墨无关,自有皇后派来的内侍完成,她所需要做的,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接受范婕妤和所有人的咒骂。 范婕妤所居的宫阁盆花甚多,锦绣绵延,芍药丁香海棠,红香腻粉,素面冰心,虽花又锦,生生就压下了恍如铁锈的血腥。 香墨并没有说话,只垂眉端坐,唇际略有笑意。 这样的笑意一直持续着,出了大陈宫门,回到了墨府。进了角门穿过月洞门,并不往北回绿萼轩,只转南自穿廊往来凤楼行去。 来凤楼内虽久无人居,但仍打扫的十分干净。转过碧纱屏,便是一尊白瓷观音供在案上。 香墨仍旧噙着那抹笑意,望住神像半晌,才对身后随侍等人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 侍婢等人刚要福身应是,却被香墨的话截住:“退的远远的,有多远退多远,我这里用不着你们。” 侍婢等人偷偷觑她的神色,不敢再言声,悄无声息的出了来凤楼。 等到无了人,香墨唇际的那抹笑意才陡然消失,缓缓跪在了观音像前。 观音像为白瓷雕塑,胎薄釉色剔透光亮,被透过宝扇窗的金色阳光一照,微影憧憧,莹润如堆脂,胜似白玉雕成。已记不得是谁送来的,只记得人说这是一尊甚为吉祥的观音像,圣佛开光,九九八十一日的普门颂祈福。所以观音如花眉目都是笑如弯月,天作神瑞,吉祥美满。 香墨目不转睛地望着,心被不知什么尖锐物体狠狠刺入,扎得极是疼痛。可手依旧缓缓合十起来。 来凤楼四面镶嵌的洪福齐天的宝扇窗挡不住午后的阳光,顺着镂雕的空隙,照拂在观音像上。过了很久,香墨自己发现,那神佛的眉目似乎更加欢喜,仿佛一弯新月,不见世间悲愁。 香墨想笑,终究无法笑出,只用涂抹了殷红丹蔻的手指狠狠按住了唇,压抑住其下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哽咽,喃喃自语:“我恨” 恨意载满的身子再无法支撑,香墨渐渐歪在了案上,头枕贴在光滑的木面,上好的乌檀木被肌肤的温热浸润,起先变暖,然后依旧阴冷沁芳,似乎不论多久,都无法暖起。手不由得抓住案边,指节间死死的力度似要寸寸拧碎断裂。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的耳畔传来门帘衣物的窸窣声,此时此刻敢进来的人是谁,已不言而喻,可香墨恍如未觉,依旧伏在那里。 片刻之后,一双手臂便从身后环住了香墨。陡然带来一阵寒凉扑背,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身前的手指在阳光中,筋络清明,唯拇指上一枚硕大青玉扳指,更衬得男子的肌肤为一种淡淡的白玉色。 良久之后封荣才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那声音是淡淡的,幽幽的,小儿般软哝的口吻。 熔化的铁,丝丝络络流溢压下来,突地激起香墨的心悸,心腑肌肤激烈撕痛,仿佛要将她活生生熔铸其中、命悬一线。瞬息,汗水湿透了后背。 封荣恍如未觉。香墨因今日入宫,梳了飞西譬,颈上髻后,分别插了六枝镂花足金花穗钗朵,阻挡住了他的温存。而封荣的手指却极有耐心地,慢慢将那足金花穗钗朵折下,丢在揉了软金丝和孔雀翎的毯上,便是衬着红绿斑斓,也不过是成了一簇残骸。 再没了阻挡,封荣一边将以脸厮极为温存磨着香墨的颈项,一边轻轻道:“小的时候,甚至是现在也会想,要是一直呆在娘亲的腹内,永不降临这个人世有多好?娘亲的腹,只是薄薄的一层肌肤,就会遮挡住外面所有的风雨,遮蔽住外面所有的污秽。蜷缩在娘亲的怀中,永远不要出生那样该有多幸福?” 有絮温热的丝,在耳后颈项轻轻一勾,仿佛是他叹了口气。 “香墨,生一个我们的孩子吧” 封荣极温柔的手温在她的腹间,却带出炽烫冲入香墨的身体。 他大抵永远也不会知道,曾经就在那里,有一个生命在她的腹中,然后固执的不可挽留的离开 曾经就在那里 而他所祈的,是永得不着的恩赐。 香墨的眼渐渐被莫名的东西所模糊,而她努力的仰起头,迎着阳光,习惯的微微的眯起了眼,倔强的不肯让眸中物流下来。 手搭在封荣的手上,原本就要推开封荣,可待触到了他的肌肤,整个人忽然被吸取掉了生气一般软了下去,发髻上六股沉甸甸的赤金流苏垂拂在了封荣的指尖。若不是清冷碎响,封荣几疑她停止了呼吸。 她不受控制的紧紧抓了他,唤了一声:“封荣。” 声音低沉而沙哑,封荣并不回答,伸手抓住香墨的肩,将她缓缓转过。 香墨对上了封荣的眼,眼波微转的时候流出桃花般的温柔,此时的封荣是少言的,人人皆道当今的天子是傻极的人。而她却知道,他凡事看在眼里,不言不语,人皆不留心时,已留在心里。 聪明极的人才能如此。 香墨笑,此时似只能笑,只是不知何时就改了口,称到:“陛下,日后定是螽斯衍庆。” 封荣轻轻以手掩了她的口,又折下她发上一股累丝金凤,指间流苏清泠。半晌,方伏在她的肩上,喘息笑说:“螽斯羽,诜诜兮” 香墨睁着双眼注视窗棂间投射的颜色。赤金的光,缓缓地移动,由东至西,彤红金粉转为乌黑,又变为明晰似银的白,清冷刻骨。 窗外到底还残留着冬日,除去几株松柏,便是空空如也。 空空如也。 只有月光的寒澈,仿佛将人无穷无尽浸在霏微的雨中。 香墨想,到了夏日就好了。 到了夏日就是繁华似锦,再不会这样空空如也 陈国历二百三十五年的五月,夏日来的早,牡丹开得极盛。 碧液池池水涟漪,绕着一带短短朱漆红栏,栏畔姚黄魏紫,犹有几本如美人的红衣只卸了半肩,花欲笑,并未全开,数本雪拥蓝关倒开得雪白灿烂,映着正浓日色,满眼的妍丽。锦绣一般的花影横披,天然一张穹幕,把前后窗纱都映成斑斓一般,繁华似到了极处。 窗前站的久了,缂丝紫鸾鹊谱的轻衫吸了日光,附在身上便微微的带出了一身薄汗,香墨却依旧不曾移动,只带着些慵懒的对身后久候了半晌的丽女官道:“怎么有兴致出宫来?” “春去夏来,皇后娘娘旧疾又犯,便谴了奴婢来,指望着夫人寻来药引。”见香墨并不答话,丽女官就垂首径自又说了下去:“魏淑媛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因躲在了太后的宫中,皇后娘娘也是前些日子才得到消息。” 话说道此刻,丽女官蓄意的停上了片刻。可等了半晌,并不见香墨回声,不由抬头看去。 轻衫织工是顶精致的,缂丝紫鸾双翅织金微凸,在日光下散发出鹅黄色的浅晕,仿若水色月华。但此时瑟瑟晃漾不定,似欲展翅飞出经纬牢笼。丽女官忙把心神按定,方觉出香墨是在无声的轻笑。 “当日我就觉得,魏淑媛是一个十分聪慧的女人。” “夫人打算如何办?” “我?我是攥在皇后的手中的,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丽女官闻言弯唇一笑,福身无声退出。只留青玉香炉内一段乌青的烟袅袅升起,熏染着一种死寂。 窗外,繁华鼎盛,比残冬光景迥然不同。 只是不觉成恨俱凋零,到头仍是空空如也。 大漠里的夏日,日头仿如鲸吸牛饮,吸尽了地上每一寸的水分。蓝青站在烈日下,觉得手里的弓弦都变成了干涩的刀,一寸一寸割进手指,渗进血肉。眼被酷热蒙的一层模糊,手不禁脱了力,箭离弦而出,未曾来得及凝力的箭还未到靶心就失了力气,软绵绵的落在地上。 几乎就是同一瞬间,乌黑的鞭带着尖利的呼啸劈头而下,蓝青面颊上立时就出了一道血痕。眼前的薄雾迅疾溶散开,连同那燠热腥锈的血气一同,让蓝青微微的眩晕。 他并不敢言声,只抚面垂下了头。 着了一身轻甲的陈瑞站在蓝青身旁,手执的鞭蜿蜒颀长,淡淡的浅黑色,像一条蛇驯服在他的掌心。因这一鞭挥的格外用力,蛇的信子上还有着点点的血滴。 “持弓最忌心神不稳,这样射出的箭还不如不射!我朝世宗皇帝,因其母失宠被囚冷宫,为恐人发觉,习箭时以棉被覆靶,且发箭必先端凝三刻,以保每箭不失!” 一番话说的缓缓淡淡,语调不高口吻却已严厉。蓝青还是低首,双目虽然垂着,但神色间已表明陈锐的话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便似入耳又非入耳。 陈瑞看着他,声音里已经有了怒意:“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箭捡回来!” 蓝青微微抬起眼睛,停了一会仿佛才回过神来,无言地迈步,拾回箭,重又引弓发弓。 就这样无数次反复间,身上鞭痕渐渐增多。 陈瑞的府邸位于沙漠中的天丝城,只占地就占了城池的三分之一。天丝城并不因盛产丝绸而得名,也并不是与穆燕对持的军事重地,但却是与海外贩丝必经的中转地。城内因有陈瑞府邸坐镇,故经商者在这穆燕与陈国屡屡交战的乱世,多在此购入宅邸。但因安氏所居之处,是依照东都闺阁内院的时兴样式仿造而成的小楼,天丝城的宅邸皆不敢超过此高度,便是原有的楼台也拆掉了。所以此时自安氏窗前放目望去,晴天里是尘土飞扬的道路间商铺林立,却都平整画一的整齐。 站在窗前的不只是安氏,还有契兰。两人一个正室,一个盛宠,故其他妾侍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众人都目不转睛的望住陈府后园的小教场,蓝青默默的身影在浓烈日色里即便裹着一层轻甲,仍出奇的单薄。远远看去,已经不知挨了多少鞭子的手臂在持弓时,已经发起颤来。 契兰个性耿直,从不藏掖,想到什么就说了。 “真可怜。” 安氏手中极轻的摇着团扇,垂眸,隐在阴影处的面上只是那么浅浅一笑,鬓旁翠华摇摇,更衬得她向来不喜照在日色的面庞出奇白晰,如雪般近乎透明。半晌,她拖着腔调接道:“是啊,那孩子确实可怜,被打成那个样子。” 繁花一般的妾侍众忙一叠声的应着,契兰极大的眼眸光闪烁,安氏晕着藕荷之色胭脂的唇轻轻地抿着,笑意憧憧。 月上中天时,蓝青才回到屋内,衣衫也未脱下就倒在了床上,疲惫疼痛的身体得到休息,让蓝青已经恍惚的头脑也活了过来。可是紧接着,全身的鞭伤也活了过来。面颊、胸口、后背仿佛是无数蛇口留下的毒,自伤口蔓延,牵痛到了骨髓之内。蓝青蜷成一团,痛的睡不着,又不敢翻身,触动了伤痕,就又要痛上加痛。 犹在紧闭住眼,只盼睡着了不再觉得痛煎熬着,鼻息间突地馥郁的芬香。 蓝青一惊,正眼喝道:“谁?” “嘘!”女人柔软的手指匆忙覆在蓝青的嘴上,然后另一手轻佻的在他眼前晃着药瓶,轻声道:“这是红药,治疗这种外伤最好使了,涂上只消片刻功夫,你就不会那么痛了。” 女人在漆黑中坐在蓝青身旁,开始迅速而又灵巧地解开蓝青身上的轻甲牛皮系带。在他明白过来之前,身上一阵火辣辣的刺痛,轻甲内衫便连着凝结的血肉,壳似的上剥落开来。他不禁皱紧了眉,那一双细腻的手却沾了一点温温的东西缓缓的在伤口上抹开。 蓝青吃力的抬起头,借着半掩窗户的月色,方才看清来人,费了点劲,才说出话来。 “多谢七夫人。” 契兰的手顿了一下,才轻笑说:“有什么打紧,谢什么?” 片刻,一边涂着药,一边随意问道:“你从哪里来?” 温温的药膏只消片刻就慢慢地蔓延开药力,好似一碗烈酒直直的淋下,钻进他的绽裂血肉里。蓝青倒吸了一口凉气,咬紧了牙关,字句从齿缝中迸出:“不知道” 契兰又是一声黄鹂般的轻笑:“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眼前模糊起来,仿佛有流光事影飞逝闪过。蓝青凝住神,只说:“不知道” “嘴这么严实?”契兰已涂完红药,站起身来到窗旁,回身甩手一扔,便丢给他一个粗制的牛皮酒囊,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总可以告诉我吧?” 契兰只穿了件没有领子宝蓝纺绸短衫,却也精致的阔镶宽滚,齐到腰间,配着宝蓝绉裤,格外伶俏的立于窗畔。月光自天边倾下,或浓或淡,照拂她两鬓茉莉花如血,愈显出青溜溜的一簇乌云。 蓝青的心突突跳起来,那团黑云逐渐模糊了眼。 陈瑞含着一抹奇特而淡薄的微笑,望住他,却又似根本不曾看他。只对他道:“你要记住,自今日起,你的名字叫封旭,但这个名字你不许告诉任何人!” “不知道”蓝青扯了扯唇,拨开木头塞子仰头就将酒倒进嘴里。 这是他从未尝过的酒,劣质而馥郁,仿佛契兰身上的芬芳。饮的急了溢出来的酒顺着蓝青的脖子流到胸前里去,洇湿伤口,辛辣却稍稍缓解了红药撕裂一般的痛劲。 “你可以叫我卡哒尔。” 蓝青一边擦拭着唇边的酒,一边回道。 契兰怔忪一下,点点头,然后弯起眼眸笑了。那种笑意就象暖风吹过干涩了一整个冬日的突地,突然之间就春暖花开。 “卡哒尔?你不是穆燕人却有个我穆燕人的名字。” “你是穆燕人?” “我母亲是穆燕人。”契兰面上的笑渐渐收拢,凝视着蓝青,说道:“我父亲是南夷人,所以我是南夷人。” 说完,又翻了窗子走了。 蓝青倒在床上,自半开的窗看去,苍穹下的星月都隐去了光亮,夜幕漆黑的可怕。 陪伴他的只有口中久久的不去的劣酒,和渐渐纾解的伤痛。 转13 习箭之后是习剑,蓝青的身上总是免不了深浅不一的鞭痕,红药就很快用尽了。 又过了二日,蓝青自陈府前院廊下走过,满园不知名的树绽放红花,仿佛一掬胭脂墨如火如荼的泼洒。转过长廊时,迎面正碰见契兰带着侍婢,一步一步行来,殷殷如画中,恰是一副罗绮穿林的聊赖模样。 见到闪退一边的蓝青,契兰像是突然不经意想起什么似的,拿手中团扇一指前面的树头红花,道:“那朵花开的真不错,摘来我戴上。” 侍婢不敢耽搁忙走了过去,落在其后的契兰经过蓝青身侧时,蓝青只觉得手中一暖,低头看时又是一个红药塞到了手中。再抬首,侍婢已经摘下了红花,为她带上。契兰站在树下,一双纤纤手掌,柔美胜花,慢慢的挽在鬓上。那朵红花,繁复重瓣,虽生在树梢,但在云鬓间宛转着,犹如薄红绢纱的牡丹。 蓦然,契兰斜斜的眼一扫,眼角就朝蓝青绽出了点点笑花,蓝青一惊,慌忙低下了头。 当晚习完了剑术,蓝青刚进了屋子,一群家丁便冲了进来,不由分说的翻箱倒柜,挖地三尺的一阵翻找,可是翻遍了也没找到他们要的。便又按倒了蓝青,直至翻出了装了红药的瓷瓶,一直站在门外,拿着手帕嫌恶掩鼻的侍婢方露出得意笑容,接了瓷瓶在手,嘱咐人将蓝青关押在柴房,就匆匆离去。 又过了一个时辰,蓝青才被捆绑着押进了陈瑞的书房,正听见陈瑞的第六房的侍妾捏着声音道:“真是家风丧尽,到底是个南蛮子,什么是羞什么是耻都不知道,竟做出这种活该生埋的腌臜事!” 书房内侍立的放眼皆是陈瑞的侍妾,一张张的娟丽秀媚的面上饱晕着透红,眼里含着得意殷切又焦急的意思,伴着金钗步摇颤颤,仿佛一株株的亭亭蘋花,蓝青不由得想起牡丹,一园开到了荼蘼,却仍是一片锦绣绮丽的牡丹。 本跪在地上的契兰见蓝青被押了进来,更是心神激荡,不知不觉就红了眼眶,扑跪在端坐首座的陈瑞膝上,哽咽道:“将军,我没有” 陈瑞瞳深邃无底,无人能看清其中的深遂。 泱渀沙漠夏日的夜晚几乎是料峭的,所以门窗隙处严丝合缝,挡住了寒气,乌砖上的地上铺了织花厚毯,加上一个红彤彤的鎏金炭盆,烘得遍体温煦。可蓝青却觉得,通体透凉,炭火也暖不了自己。 陈瑞缓缓伸手推开了契兰。 见状,安氏微微颔起纤细到尖利的下颌,极轻的笑了出来。随即,温温和和,亲亲切切的说:“我看七妹也不能,大概是误会吧?” 其他侍妾脸马上涨得通红,急切开口道:“证据确凿,奸夫都被抓了现行,怎么可能是误会?!夫人就是菩萨心肠,可这种事事关将军脸面,万万马虎不得的!” “我没有,你们合起伙来冤枉我,我没有”契兰伏在地上,面容上抑制不住地涌起惊惧,咬着牙死死忍住眼中的泪。 麻绳紧勒进了肉里,针刺一般的痛蓝青习惯了。可眼前的一切于自己性命相关,不由自主的周身从里凉到了外,无法隐藏的颤抖。 陈瑞的眼犀利如剑,无底,定定望注蓝青许久,然后才轻轻翘起唇:“好了,什么大不了的事,都下去吧!” 说罢,俯身搀起契兰,不温不火的说:“你也回房吧。” 眼见契兰被人搀扶了出去,又如常的做回了将军府的七夫人,安氏并不似其他侍妾的气急败坏,妒露于颜色,淡然的敛眉垂目朝陈瑞福身一礼之后,优雅款步离去。 长窗外,夜色沉沉,乌云遮蔽的连一点星光也不见。陈瑞立在窗前,眼色阴郁深黑,对已经被解了绳索的蓝青问道:“知道怎么回事吗?” 本以为必死无疑的蓝青,不知所措的望着陈瑞的背影。 他本来是知道的,可事到如今又糊涂了,又不知道陈瑞忽然冒出来这句话,有何含义,鞭子挨的多了,就学会了谨慎,所以只诺诺道:“不知道” 陈瑞转身,一声轻笑,犀利如钩。 书房的镶青玉案几上,有着一架赤金的金铃,陈瑞敲击之后,沉沉铃音中,仆人捧出了剔透的琉璃箱子,箱子里用隔板隔开的赫然是一只乌红色的蝎子和五彩斑斓的蜘蛛,还有一只圆圆胖胖的灰色老鼠。 陈瑞饶有兴致的站在琉璃箱子旁,对蓝青问道:“你来猜猜看,谁会赢?” 谁通常是说人的,如今用在这些东西身上,蓝青便觉得格外的别扭,但还是不敢怠慢,低着头回答道:“蜘蛛,在我们那里,五彩的蜘蛛是最毒的,蝎子或许还可一搏,老鼠恐怕死的最快了。” 陈瑞并不看蓝青,但对于这样的的回答,石塑般的侧影,眉端却细不可微的一凝。 仆人上来抽调了挡板,三种生活在沙漠的动物很快试探性的凑到了一处,令蓝青没有想到的是,蝎子和蜘蛛都很快的近似恐惧的往犄角退去,而那只老鼠却步步紧逼。 战况进行的很快,不到一刻钟,蝎子含着剧毒的尾巴和五彩蜘蛛细细的毒牙,竟然都没有敌过老鼠的一双爪子,最后都进了老鼠的腹中,成了饕餮美食。 滟滟红烛的光影炽烈艳丽,箱子的琉璃如同染了虹色,如七彩的波涛,一浪浪涌如蓝青眼中。那只饱腹的圆圆老鼠,犹自舔着胖胖的指头,憨态可掬的模样。 鎏金炉内的炭火陡的一窜,爆出声响。 蓝青猛然觉得一阵恶寒,用了极大的气力才压抑住哽在唇边的惊呼。陈瑞依然不看他,手指叩击着琉璃箱顶,引得老鼠惊奇的抬头四顾。红烛在他英挺的面庞上涂泽深深浅浅的影,几似思虑沉重的削瘦,他的唇微微抿出含着深意的笑,只道:“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吗?” 蓝青呆住,想了又想,才回:“知道了。” —— 东都的八月的大陈宫虽说还在三年守丧之期,但八月二十为李太后的五十整寿,所以久违的死寂被悄悄打破,大陈宫明目张胆的热闹起来。 到了这一天,玉湖的晚荷因引了温泉水,故仍开的格外旺盛的。李太后早早命人备下了游艇,后宫女眷都穿戴着鲜艳绮罗,堆欢满面的列着不很整齐的队伍,亦步亦趋地随驾一同上玉湖去,赏玩祝寿。 香墨来的晚了,就站在柳色如茵的岸上等着小舟上船。 晚秋的太阳仍是那样炙烈的,无遮无避,大篷大篷的荷犹如五光十色明珠铺就在如茵的绿毯上,香气虽然清幽,但闻得久了即便隔着薄纱的团扇,仍熏得她胸口窒闷起来。 额上很快有汗渗出,侍婢忙上前用娟帕轻轻吸拭,生怕弄花了妆容。 “这小船不知怎地来的如此慢,夫人还是进水榭等等吧,怕秋老虎晒坏了夫人。” 香墨轻轻摇首,手指扯着扇柄上的浅碧流苏垂不耐烦时,就看见柳堤夹道上,八个内侍抬的金顶金绣的凤舆,缓缓行来。皇后的行驾等闲也是数十人,值事内侍擎着明黄盖伞、雉羽夔头,又有宫婢捧着香珠、绣帕、脂粉、妆盒、漱盂等类,绵延如花如锦,浩荡迤逦。 待到杜子溪下了凤舆,香墨才上前,只福身行了一个常礼,笑道:“只道自己是来的最晚的,不想娘娘比我还晚。” 杜子溪细步下舆,身上未着盛装,只一件红衫,青天色百褶裙,本应是极素净的,只是皇后常服穿戴素有严定,裙上必须饰以帏裳、蔽膝,系在前襟的金珠七事。 所谓帏裳,如腰带围系在裙外,宽有半尺余,同是碧丝织成,只颜色比裙色稍深;蔽膝如一条长带叠覆在裙与帏裳之上,颜色更加深于帏裳长裙。金珠七事坠下的流苏长长几近腰间,衬着袖镶锦绣的正红襦衫,杂复异常,行动间却潋滟生辉。 而绮罗堆簇中,杜子溪正如雪里梅花,比寻常消瘦了几分,即便是笑都染上了一层沉郁。 “这一袭天水碧穿在夫人身上,总是别有一番风情。”说时已将手贴在抚上香墨的肩,延着天水碧衣的袖,一路抚下去,暂时肯放下高高的身份,轻轻拉住香墨的手,轻柔开口道:“只可惜花绣的太繁复,倒遮了天水碧的好颜色。” 天水碧本身是很浅的颜色,偏香墨今日的一身衣裙上面还堆绣了一层菊花。 这种菊花便是御苑中也不过几株的珍品,花名也甚为吉瑞,叫做“丹凤朝阳” 紫色的花在肩胛左近颜色还是很淡的,和寻常的淡红色相仿,越往外便越深,到得袖口时,已成了纯粹的紫色了。绣在薄衫上虽疏落有致,但娇艳的色彩到底压了天水碧的好颜色。 香墨罗扇遮面咯咯娇笑:“臣妾粗鄙,总是比不上娘娘的。” 杜子溪含笑不语时,皇后专程的凤舟已划到了近前,两人乘舟上了游艇。 巨大的紫檀漆金工雕游艇分了两层,李太后正坐在纯用整块玻璃作隔,面面开窗的二层,近于船头中央的一张御座上说笑,见了她们笑容不禁一敛,并不理香墨,只对杜子溪开口道:“你身子不好,不来我也不会怪你的。” 杜子溪携着香墨福身行礼之后,才回道:“母后的整寿,儿臣说什么也要来的。愿母后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李太后的左侧坐着封荣,正无聊的打着哈欠,见了香墨也没有多大的精神,仍是懒懒的。御座其下锦屏开雀,织锦氍毹匝地,排着许多锦绣桌帏,妆花椅甸,供给后宫女眷憩坐,其间唯已有了七个月身孕的魏淑媛,坐在李太后下首,一身淡蓝撒花宫装,珍珠翡翠四蝶步摇直垂在颊畔,并不因怀有身孕而变得臃肿,神色间倒添了一种妩媚,格外醒目。 后宫女眷见了杜子溪慌忙起座,齐齐行礼。一时莺声燕语中,只李太后淡淡点点了头,转首只对同样起身的魏淑媛和颜悦色道:“你有了身子,没用的礼数就全免了吧!” 魏淑媛嫣然一笑,道:“谢太后恩典。” 说罢径自落座,陡的,魏淑媛抚住腹,哎呀一声。 李太后忙叠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本皱着眉的魏淑媛,突然一笑,明眸扫过封荣,含羞道:“腹中的孩子皮的紧,踢了臣妾好几脚。” 李太后这才松了一口气,笑了出来:“指定是个男孩儿!我当年怀着皇帝的时候,到了你这个月份,挨的踢只比你多,不比你少。” 游艇用竹竿撑着,慢慢地荡到了玉湖中,才停了下来。此处是荷花种得最浓密的一部分,荷叶田田,层叠缭绕,看去仿佛是在水面上铺下了一张翠绿的毯。众人不觉摒住了呼吸,荷叶清香沐着晴和的阳光,顿让人心上欢畅。 只有杜子溪未看窗外,微侧过脸去,故意眼角一扫魏淑媛,笑语:“好几个月没看见过魏淑媛了,便是去康慈宫请安,也不曾遇到过。到不想今日到看到了” 顿了一下,杜子溪别转了削尖的下颚,但眼角又若有若无的扫过香墨:“只是猛一见这身怀六甲的,倒真把我吓了一跳,怎么也没见掖庭报备呢?” 本来已经困倦极了眯起眼的封荣,并未去听杜子溪说什么,只起身来到魏淑媛身旁,在内侍宫婢的惊呼中,几乎整张脸都贴在了魏淑媛的腹部。片刻惊奇的瞪大了眼,朝香墨不住的招手惊呼:“香墨,你快来听,魏淑媛的肚子真的在咚咚的响!” 香墨接过杜子溪的眼风,微微一愣,手中托着一个茶盏,薄胎玉釉,麦色的腕子上一串虾须的金镯不摇不颤,格外稳妥。 垂眸半晌,香墨才微微笑着,抬起眼来,盯牢魏淑媛。 香墨精细挽成的髻上,点翠累丝金凤,梢蓝点翠步摇几乎遮蔽她的眼,却遮不住凉寒刺骨的眼神,令人心惊。 一瞬间,魏淑媛心惊肉跳,遍体生凉,勉强笑着,丰腴的身子不着痕迹的瑟缩了一下。 香墨转眼板起了脸,对封荣训道:“皇上总这么小孩子气怎么好,这么多人看着,也不顾着点体面!” 她的声音虽不甚大,但足以让李太后的脸色一变,两翼宫眷皆听到了,面面相窥,却不敢言声。 封荣悻悻的起身,回到了御座。 本已落座的杜子溪,此时缓缓起身,自腕上摘下了手珠。 玉湖长风而入,吹起她的主殷红如血的纻罗衣袖翻飞在风里,仿佛亭亭的莲,单薄的几欲随风而去。 枷楠香手串结了明黄流苏,又系碧玺,勿用置疑的御用。 杜子溪大而无光的眼,仿佛饱蒙了尘的两点珠子,蒙蒙地望住李太后,道:“这是还是当年和陛下大婚时,先帝赏赐的枷楠珠,据说是圣佛开过光的,在佛前亲自祝颂了九九八十一日。可惜到底我不争气,后宫又子息单薄,前些日子范婕妤好不容易有了龙胎又不幸掉了。儿臣今日就将这珠子赏给魏淑媛,好保佑我朝子息繁盛。” 说完映着流转潋滟湖光的眼,淡淡扫过香墨。 香墨依旧捧着茶盏,浓密的睫静静下垂,端凝的仿佛冰雪刻成的一朵丹凤朝阳。 她手中的茶盏中所盛的并不是茶,而是细碎的冰。 寒冰在夏日里并不是什么希罕的玩意,偏只有她耐不住久热,常常喜欢捂在手中。玉一般的剔透茶盏中,寒意好似一点墨融在水中,洇洇在骨血中。可无论盛多少的冰,握得越紧,化得越快,无论怎样挽留,终会在指间逝去。 却是必须消逝。 转14 然后,香墨就浅浅的笑了。 那边皇后身边的丽女官已经捧了枷楠香手珠至了魏淑媛身前,魏淑媛忙起身接过,丽女官却侧身一避,只道:“娘娘折煞奴婢了,还是让奴婢伺侯娘娘吧!” 说着就捧起魏淑媛的手,将枷楠香手珠戴上去。可也不知是御前太过紧张,还是魏淑媛的手腕因怀孕的缘故比杜子溪丰腴的缘故,丽女官戴了几次皆未能戴上。 杜子溪品着茶,已忍不住微颦。 香墨忙放下手中茶盏,起身笑道:“你们粗手粗脚的,如何笨成这副模样,我来吧。” 魏淑媛本垂首看着丽女官为自己笨手笨脚戴着手珠,闻言蓦地抬头,香墨已行至她的身前。由洞开玻璃窗而入的无垠阳光霍然间被遮住,婀娜如蛇的影乌黑如墨倒映在她的周身,只有眼是那样明亮,像一条乌黑的绸子挖出两个洞,阳光倾倒过出两线光,明犀得不可直视。 魏淑媛一阵惊恐袭来,心口上狠狠紧缩了一下,不假思索挥手惊呼:“不要!” 丽女官手中的枷楠香手珠,恰在这时掉在了地上,手珠上栓的翠玉的碧玺碎成两截,象是一株荷花,霍然残了一瓣。 船舱内异常安静,安静到可以听见竹竿逐一划破碧纱湖面的声音。 魏淑媛大脑混沌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杜子溪冷笑一声,合上了茶盏盖子:“魏淑媛,倒没想到你能张狂成这个样子,真是太没礼法了!” 说毕,扬声唤道:“来人,传御医!” 一连串的变故之后,李太后也不禁怔一怔,目光微微一凛,但随即笑容又浮在靥上,如宛转的春风,对杜子溪道:“这是做什么?皇后何必” 话还未说完,就被杜子溪凝着一张脸打断:“母后以往总是教导儿臣说,这后宫前朝顶重要的就是规矩,失了规矩就是失了法度方圆,不是吗?先不说这是我赐给魏淑媛的,这串珠子可是先皇御赐的,就这样当着太后、皇上和我的面给砸了,若不处置,也是六宫不服了!” 这一连串的话,不仅堵的李太后没了言语,连魏淑媛都眼前一眩,向地上瘫下去。还是香墨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魏淑媛花容没了颜色的抬头,就听见香墨低声道:“淑媛当心。” 那面上含的是近乎怜悯的笑,让魏淑媛遍体生凉。 皇后与皇帝出行,御医按例向来是随扈左右的,但此时不防被急急的招来,舱内女眷虽都拿宫扇遮了面,但放眼望去,团花锦簇,珠钗鬓影,夹杂着各色纷杂芬芳迎面而来。又有宫婢拿着酒壶蝇帚漱盂等物,雁翅摆在两旁,御医便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 杜子溪却像是疲倦极了,向后一靠。闺阁名家的礼仪,即便是疲倦极了,双手仍是轻轻交叠在右腿上,几乎是失了血色的纤细手指彼此交错成一片如冰如雪似的错觉。她乌黑的眸子看着窗外,视线里一片灿金模糊。低声道:“我问你,魏淑媛现在的身体能罚跪吗?” 御医垂眼将右手按在魏淑媛脉上,调息了至数凝神片刻功夫,就回道:“回禀皇后娘娘,淑媛脉息沉稳,小半个时辰的话,不碍事的。” “那你们就扶着魏淑媛去岸上跪半个时辰吧。” 在座女眷虽哗然,却只敢窃窃私语,有的同情,有的乐祸。 她们都知道,这个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香墨缓缓坐回自己的座位,抬眼望向封荣,浅浅一笑。 封荣伏在案上,黄缎衣袖的团云纹遮蔽了脸孔,只能见云纹金束发冠,楠木桌上的金樽早空,但不知是醉了,还是睡了。 香墨缓缓垂下首,额上梢蓝点翠的细密珠子几乎遮蔽她的眼睑。 这就是所谓权利,生杀指掌反复之间,仿佛一场迷蒙的梦,梦里繁花似锦,醒后却只是寂寞黄粱。谁输,谁赢,知也未必知,是也未必是。 内侍们上来拖拽魏淑媛,魏淑媛涂晕精致的唇止不住地颤抖着,魂飞魄散的模样,朝着李太后惊呼道:“太后,救命啊!”李太后不言不语的坐在那里。 待魏淑媛被拖了出去,仍旧望着窗外万顷碧荷的杜子溪方才终于凝起一个由心的微笑。 舱内有一刹那奇异的沉默。然后,就又开始了莺声燕语的祝寿说笑,似乎刚才什么也不曾在眼前发生一般。 杜子溪仿佛来了难得的好心情,也敷衍起来。 只有香墨,摇着宫制团扇,有些聊赖的望向窗外。窗外已是午后阳光最烈的时分,远远近近遍种数万株荷花,池水粼粼,含露凝芳。团团荷叶株株皆硕大如满月,映得琉璃窗都成浓绿。蓦然,一只小舟破月而出,似尖细的凤仙甲,划出池水涟漪,荷叶叠避如湾湾曲曲羊肠小径。船上站着一个裹了披风的女子,看不清容貌,映着日色,髻云高拥,鬟凤低垂,分花拂叶之中别有一番袅娜。 香墨一愣:“怎么这时候还有人上船?” 众人不由都往窗外看去,惊诧莫名。 杜子溪看了一眼之后,就缓缓低下头去,莹白如玉的额角,肌肤薄如鲛绡,青碧的血脉隐隐搏动。 李太后稳稳含笑,道:“皇帝,这是我为你新选的铭嫔。” 一边被李嬷嬷摇起了的封荣,迷迷糊糊睁开眼,不知所措的懵懂。 船舱内映进了烈极了的日色,明亮到了极处,却把铜鼎、锦屏以及人面的影勾勒得浓墨重彩,翻腾汹涌。 隔着光影,香墨恍惚时,一朵莲花正自静静绽开在眼前。 明滟滟的杜铭溪,人比花娇,清丽入骨,日色都成了她的光环。 李太后嘴角眉稍,含着笑,满面温和慈蔼对杜子溪道:“皇后看看,怎么样?” 封荣随着李太后的话也转头望向杜子溪,她仍旧垂着头,面色端凝,无言无语。那双手放置于右腿,亦是稳妥的不见一丝波澜,唯手中垂下的绢红帕子,好似窗外的玉湖,遇风涟漪不止。 香墨极轻的笑了出来,接过李太后的话:“本不觉得自己老,如今一看铭嫔娘娘,倒真是觉得自己年华不再了。” 杜铭溪闻言也抿唇一笑,秀目中星星的狡黠:“铭溪虽然年轻,但夫人风韵气度胜我万千,真是过于自谦了。” 如花女眷们自惊诧中缓了过来,也忙都夸赞起了杜铭溪。最后还是李太后说道:“来来来,你也别害羞,坐在皇帝身边,让他好好看看你。” 杜铭溪坐在封荣身侧的只一瞬间,突地眼若明星,晕红双颊,而居于李太后右侧的杜子溪,面色更见惨白,眼睛黑洞洞只望着身前的地,像两口深暗干枯的井。 香墨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低下头来,只是详作不见。 上宴举杯不过半晌,蔫蔫和杜铭溪说了两句的封荣,就又伏到了在了案上。 李太后笑道:“我这么老了,都没不胜酒力,皇帝反倒比我醉的更快。” 又望着杜铭溪,满眼爱怜:“铭嫔,你替我好好照顾皇帝吧。” 杜铭溪不敢怠慢,忙走到李太后身前,福身施礼:“是。” 内侍上前搀起封荣,杜铭溪立刻紧紧跟在一侧,一手虚扶封荣手肘,簇拥着扶他出去。 窗外风清云淡,离了宫阁三千芙蕖濯波娉婷,碧水之幽,连天也净了三分。 窗内日色明晃晃地悬在眸子里,耀得香墨与杜子溪,眼前一瞬间恍如黑夜沉沉,几欲盲目,其余的人都恍惚失了面目。 眼看她们与封荣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皆想伸过手努力去抓,但都未动丝毫。 仆婢新宠中,终是无计可消除。 一船寿宴纵然心思各异,还是觥筹交错,衣香喧哗,欢声不止。舱内的二十四叠青丝瑞草云鹤锦屏之后,早有乐师一曲接着一曲的吹奏。到了傍晚,曲犹未歇止。 这样的宴乐,总要到了午夜,李太后才能尽兴。 杜子溪仿佛倦极了,起身对李太后道:“请母后见谅,不能陪您尽兴了。” 李太后并不介意,仍满面春风的笑说:“知道你身子单薄禁不住,早早歇息去吧。” 想了一想,又对香墨道:“你代我送皇后下船。” 香墨含笑起身一福,就随着杜子溪离去。 刚上了岸,就有宫婢上前,附耳对丽女官说了些什么。丽女官面色一变,来至杜子溪面前,跪奏道:“娘娘,魏淑媛安然无事的回了康慈宫。” 夜风拂动,柳叶冷冷,宫婢手执犹如硕大明珠的宫灯,满天星子之下,映得杜子溪发上的赤金翟凤薄红嫣然,她的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凝淡。沉默了半晌,方说:“有些饿了。” 丽女官愣了片刻,才慌忙反应过来,答道:“奴婢这就她们去准备!” “别备在坤泰宫了,一准儿是好几百样的摆上来,看着都饱了!”杜子溪有意伸出手轻轻搭在香墨执扇的肘上,低声道:“咱们就近找一个地方吧。” 顷、瑞、宗、英、宪五帝均以奢华腐糜著称,陆续于御苑新建亭台馆阁,历经五代的御苑已占地极广,离玉湖最近的是名为“日水熔金”的一处水榭,是宪帝为一名穆燕宠妃所筑。 穆燕盛产香料,为解宠妃的思乡之情,据传“日水熔金”的墙泥里的满添了薄荷、沉水、**和蜜腊,真假未必可知,但一进了屋子,莫名的香味就久久萦绕鼻息。 水榭外一条长廊宛如一条玛瑙红的带子漂浮缠绕入澄碧翡蓝的玉湖之中,廊口一带几近无形的澄碧轻绡帘子已都卷起,满廊下点着几十盏花式檐灯,琉璃灯罩的边沿上镶满穆燕的蓝玛瑙与蔷薇石,七彩通明。 因为穆燕妃盛宠时急病而死“日水熔金”就总带了一层晦气,很少有人敢跨入此地。香墨也是第一次进,不想景致如此流丽惑人,眼光环顾四面,湖影灯色、飘摇光焰仿佛连心神都被攫了去,不发一语。 杜子溪也不在意,淡淡一笑。转身落座时,却对穆燕人惯用的玉石椅轻轻皱眉,道:“到底是晚秋,夜里总有些凉了。” 丽女官忙在椅上铺了剪毛貂裘,杜子溪才闲闲坐定下来,又微笑对香墨说:“刚才我见你也没吃什么,想必也饿了吧?” 香墨这才转身,扬唇一笑,仍不开口。 饭前杜子溪按例要先更衣,换了常衣,又有宫婢打水抹汗,重新上妆。 研磨细细的珍珠粉,指尖触上去,恍如丝绢润腻,冰凉,连匣子皆是百年的金丝楠木,价胜黄金。用上好的敬尧纯棉帕子沾起,却不是后晕胭脂,而是把胭脂膏研开,混在珍珠粉里抹匀在面上。 饶是加了这一抹血色,杜子溪那孤薄的身姿,在硕大如月的铜镜前,仿佛水中倒影,一触即碎。 香墨好半晌不言不语,杜子溪终于忍不住说道:“太后她老人家还真是提防的滴水不露,这样也能保住魏淑媛腹中的胎儿。” 见她已经开了话,香墨叹了一声才道:“娘娘今日太急躁了些。” “你知道这个‘日水溶金’的故事吗?都道当日宪帝爷盛宠燕妃,到了今日已无人记得这穆燕妃宠冠一时,何等风光。所有人都说穆燕妃急病而死,又有几个记得,她死时已有了八个月的身孕。我还告诉你,就是因为她死了,才保住你妹妹的荣宠不衰。” 杜子溪的声音,如一阵风掠过耳畔。 香墨反手抱住自己肩膊,用力再用力。 十年光阴,她远在漠北,长日漫漫里无数次想过自己的妹妹,和婉温柔,极美的模样,全无尘垢。那是被困在牢笼内的她,唯一能掬住的一捧阳光。如今,就这么被猝不及防的撕裂,痛彻心扉。 往事流光逐影,好似在杜子溪的眼睫上沾了一层雾,万事皆模糊成了一团,眼眨了数眨,才轰然而过。她方轻笑一声,凉凉地说:“你若是还不懂,那我就把话说的再明白些。我若再不急,孩子就要落生了!你妹妹是不是人家的爪牙你心里清楚!她的手上不干净,我的手上不干净,你的手上到了今时今日还想干净?” 香墨泪流不出来,胸臆绞痛。开腔说话,唇瑟瑟战抖,声气却出奇的冷定:“生下来又如何?先帝五子,活下来的有几个?魏淑媛能一辈子都呆在太后那里?皇宫里的阴气重,小孩子命不硬些,是挨不过的。” 杜子溪这才柔软了神色,重重一叹,低声说:“跪了小半个时辰都不掉,若是个男孩,命也委实够硬了。人家都说命硬的孩子福气大的很。” “这些事就用不着您担心了,我自会解决。” 香墨伫立许久,如石化一般的姿态。杜子溪只看见她无声轻笑,神色极尽欢欣,她声音愈低,眼中愈亮:“不过我以为皇后娘娘您会担心另外的事情呢?” 窗外夜色幽暗,五色檐灯,映着窗棂,越显华丽。半掩窗下一株雪球菊花,开得雪山一般。而杜子溪的脸色犹盛雪色,却又掩不住那抹妖异潮红。 两人久久对视,沉默无语。 陡地,丽女官道:“娘娘,夫人,小食准备好了。” 杜子溪愣了一下,慢慢缓过了面色。 玉石案几上是银制的小暖锅来,盛着大半锅的鸡汤,几个浅浅的小碟子,里面盛着已去掉皮骨,薄如纸的鱼片。 待到杜子溪落座,侍候在一旁的宫婢才把鱼片下入锅中。 杜子溪亲自夹了一块到香墨的碟子中,道:“尝尝吧,秋天里吃菊花鱼片锅最滋补了。” 鱼片在鸡汤里烫熟后的滋味,本来已是够鲜的了,再加上菊花所透出来的那股清香,分外可口。 可香墨并没有胃口,勉强尝了一口,就笑了一笑,说:“不知是什么菊花,真清香。” 杜子溪抬头,微微一笑。 一边丽女官已呈上一个柳叶掐牙的竹篮,篮子里沥净的是一株菊花,每一瓣都是由浅至深的紫色,春深似海的娇艳,正是“丹凤朝阳” 香墨定定望着,最终,目光转了回来。 而杜子溪实实盯住她,一瞬不瞬。 桌上的烛灼红烈烈,终是引了一只蛾子,钻进了窗纱,急急扑打在琉璃描花灯罩上,簌簌作响。 香墨垂下视线,看着铺陈在玉石桌上的织金桌巾,那样猩艳的红色,仿佛一团血脉脉而动,不知何时轰然扑出。 转15 饭后,虽已知道皇帝今夜宿在何处,但杜子溪还是在“日水溶金”内补上了晚妆。 红烛明艳,她在镜前细描轻点,投下了盛妆堆云的影。 而香墨安静的坐在一旁。 半晌之后,杜子溪补了的胭脂的唇光润殷红,缓缓地,吐了声音:“我如何不担心,一患未除,又添新患。可是我担心也是毫无办法,只得求夫人了。” 说完杜子溪凑过身去,缓缓抓住香墨的手,仪态安恬如水,唯字里语气,坚决如铁 香墨望着她,无言以对,眼里有着奇异的哀凉。 天底下总有一条路,只能径直走下去。佛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而她们并非不是无法回头,可不论是为了家族,为了自己,或为了他,这辈子早就不会回头,注定要在权争恶斗的道路上走下去,斗死方休。 而她,已经成了杜子溪手掌心中的一枚子,自然知道可以抽身,但不能抽身。 杜子溪清楚明白,拿稳了这一点。这条路是她选的,她们注定捆绑着一同走下去,逃不脱升天。 香墨神色沉静难测,良久,微微叹息,缓缓道:“我明白。” 转身出了日水溶金,时正戌时过半,晚风微凉,朔风扑衣。水榭长廊城郊处,檐光摇曳迤逦,映得满地火树银花,在足下犹如踏焰而行。 她独自向着窅暗深处走去,除却自己的足音相伴,再无其他。 封荣第二天回钦勤殿时,已是午后时分,天刚下了一场细雨,愈渐寒凉的秋风吹得殿前梧桐树枯叶纷飞,两名名彩衣侍婢站在台阶上,将手中的帕子展开接着落叶顽耍。瞥见封荣,一个忙跪下行礼,另一个忙去便南值房跑去通传。跑的急了,素缎软底的绣鞋踏在枯叶上,连着裙裾的声音,‘嚓嚓’轻响。 只是片刻功夫,德保惶惶的迎了出来,跪礼说道:“奴才刚想着天气凉了,想给万岁爷送件斗篷过去,可巧儿万岁爷您就回来了。没冻着您吧?” 一面说,一面教小内侍取过鞋,换下湿靴。 封荣打了一个哈欠,不甚在意的说:“今儿你不是不当值,休息吗?怎么还在这里?” 德保一手揭起软帘,请封荣如内殿,眼角若有若无的往外殿一角扫去。封荣顺势看去,就一眼见一个侍婢蹲着煽炉子,浓浓一股药香。 封荣一愣,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德保故意拧起眉头,做出失措无助的模样,回禀道:“夫人在里面,昨夜受凉病了,连宫门都出不去了。” “夫人“这个称谓,除了香墨已不做第二人想。封荣立刻回过头来,双目炯炯一闪,随机手足无措的紧张了起来,进了内殿。 窗外风声愈紧,吹窗棂咯咯有声,仿佛又一场秋雨即将来临。 内殿床上帐子垂着,外面又放一重海红帐幔,微露些湖色里帐,隐隐如涟漪垂下。封荣挥退了内侍,亲手轻轻的将帏帐一并揭开,见蜀锦的被子上合衣背睡着香墨,仍是那件天水碧绣魏紫丹凤朝阳的罗衫。 “香墨” 封荣刚轻唤了一声,香墨猛地头也没回抽出了投下的玉枕,狠狠扔了过来。 封荣慌忙伸手一挡,避过了玉枕。 羊脂白玉雕成的枕,砸在如镜的金砖上遍地碎琼乱玉。 香墨扔的急了,扯下了发上一枚双股金钗,封荣到底没闪避过去,脸上已被划伤,极细的两道痕迹,仿佛抓痕,迸出血珠,衬得面色更见苍白。 他却来不及理会,只上前抓住香墨的肩胛,一字字焦急道:“到底是怎么了?” 背对着封荣,香墨却是笑着的。 按在肩上的手慢慢加力,引她转身。 她执拗不住,终于缓缓转过了头。 封荣不由吃惊失色。 香墨的发上少了一根金钗,发就披散了半边,眼睛红肿,肤色如金纸,像极了一缕幽魂。 封荣惊得瞪大了眼:“香墨,你怎么了?” 香墨狠狠瞪住他,双目了仿佛有火喷出,可陡地又栽进了封荣怀中。 封荣被她虎的一动不敢动。 可是,同他靠得近了,却近得可以嗅到他身上那股全然陌生的淡淡香气。 她蓦然大怒,伸手狠狠推上去,他猝不及防,差些便要仰天一交。 刚刚坐稳,香墨又扑进了他的怀中,还没待封荣反应过来,香墨将自己的脸埋在他胸前,涕泣哭失声。 他的身上是缂丝常服,细丝绢薄,她的眼泪转瞬就渗到了肌肤,滚烫的好似在燃烧。 他怔了半晌,才明白怎么回事,随即嘴角忍不住上扬了起来,展开了温暖的笑。便紧紧抱她坐在床上,手一遍遍抚过她的发。 香墨捂着脸,哭得愈加厉害,身子都在抖着。 半晌,香墨抬头,轻抬手,咬住三寸宽的锦绣镶边,丝毫不管唇上的艳红胭脂蹭出污痕。含着泪的眼睛是乞求的,软弱的,仿佛沾了露水的蝴蝶,偏又妩媚地,在封荣视线中飘游离着。 “你答应我,再不要去见铭嫔” “好”封荣含笑点头,簿削的下颌,在帘外的微光中模糊刻出一个轮廓来,显得他神情柔软好似不知世事的孩子。 香墨觉得胸口气息起伏不止,良久轻轻将他的手握住,两个人悄然无声中十指交缠。四下寂静里,唯有她腕间堆叠的金丝虾须镯子,哗哗脆响。 她终于忍耐不住,猛然闭上了双眼,乌浓眼睫间泪簌簌落下来。 唇却弯了起来,仿佛是一朵蓓蕾逐瓣绽开。 铭嫔一夜恩宠之后,便失宠,这种事在朝花昙露的宫闱并不稀罕,甚至是极为常见的。可是杜铭溪身份委实特殊,又被太后跳过重重烦琐选昭,特例挑到了宫内,又打破常例封为铭嫔,却一夜失宠,于是,就成了整个宫闱的笑柄。 花开了又谢了,伊人独自立在黄昏后。 坤泰宫的窗上早早撤下了烟罗窗纱,换上了明角,日色映上去璀璨通明。庭院里落叶梧桐早早被挖走,新植上的柏树,枝叶青绿好似整匹的碧翠绸缎。 西域进的马乳葡萄,一挂淡碧色用玛瑙大冰盘盛来,杜子溪坐在妆台前,却并未梳妆,只自己用手摘着葡萄,难得好胃口的吃了十来个。 身后,站了许久的丽女官终于忍不住道:“娘娘,铭嫔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了。” 杜子溪转身过来,对着丽女官,嫣然一笑。披散而下的发梢几乎垂及地面,映着满窗日色,就像披着一匹闪闪生光的缎子,愈发衬得她的眼眸明亮如星。 “还用我教你怎么说吗?” “婢子不敢,” 丽女官被刺得悚然一惊,喃喃地,到底不敢再说出什么话来。 见状,杜子溪方满意转回首。 不期然,正对上镜中人视线。 镜中的女子,身着红缎金团凤的常服,虽未梳头,但耳上戴着两只金凤耳坠,赤金凤口中抽出虾须一般金线,坠着的一粒珍珠,犹在摇曳。金珠锦绣中,眉目诮厉,眸如漩涡,那种苍白的脸色,象雪一样透明,仿佛顷刻就要融化在阳光下面。 杜子溪眉蹙了起来,渐渐变了神色,满面迷惘。 过了好一阵子,方勾起一边唇角,眼睫不胜疲倦似地微微翕动,声音低如耳语:“我想再睡一会” 一边宫婢极为识得眼色,忙将一个粉红平金套子遮上铜镜,才搀扶她上床休息。 燕脂别传 陈国历二百二十九年,四月初一。 总是梦见了皇宫之外的东都。 水声潺潺从河床上涨起又落下,蜿蜒了整个东都的渭河边行人熙攘,即便是夜间也是红灯软语,带着浓郁香气的风穿过半个城池,吹入皇宫,伴着不知名的异香。 酱紫的小瓦缸,还不及食指长的一尾鱼,金身漾着红尾,摇尾于狭小缸里时,红影袭袭,只是看它自由的翩翩又翩翩的样子,她就高兴的笑了,姐姐就也高兴的笑着。 后来的夏日几乎是生命中最寒冷的,父亲得了肺痨,她们的穷,她们的窘,一步步将她们迫到了悬崖的边缘,让她们没有了丝毫的余地。 没有人能理解那种滋味,也没有人愿意去体会那种苦难。 于是,姐姐自卖自身进了陈王府。她仍记得那天雨下的好大,簇簇的仿佛替人世间每个欲哭无泪的人流尽了眼泪。 隔了一年才终于能见到面,那时陈王府的窗外,正值四月里的牡丹盛放,魏紫姚黄、赵粉卢丹、雪拥工嫱暮色将它们一朵一朵照得斑斓多姿,又碎成万千光华,和着天上的霞色。 身上明明掩不住的伤痕,姐姐只说:“等将来出了王府,咱们也种上一院子牡丹,偏不信此花就是富贵人家养得!” 说时,笑得爽脆,一口牙齿映着麦色肌肤,耀白得如雪,却只有她能看见眼底隐隐的泪光。 言犹在耳,却已远隔关山万里。 蓦然张眼,床畔一盏彻夜长明的灯光,如阴云下星色,落在薄如蝉翼的床帐之上,一片海棠红,又一片鸭卵青,仿佛叠坠的多覆上了一层霓纱。双重纱外含珠宫的羊脂桌紫金凳,恩宠辉耀,沐在这样的夜色里,便都只是朦胧的阴影。 富贵贫贱,在这样的夜里,似就没有了分别。 然而,终究是有分别的。 这样的夜即便是再寂静,绢纱帘子外,亦是有人丝毫不歇的侯着。这样的人和红墙琉瓦阻隔了渭河上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肆意欢笑怒骂的人声亦都遥不可及。 她极轻的起身,靠在了床柱上,金丝楠木凹陷起伏的刻花,一朵一朵牡丹挨挨挤挤,冰凉贴在面颊上,带着持续了百年的香息,萦绕呼吸。 往事总是不期然的突兀而至,好似有人伸出一只手,猝及不防的攥紧了心脏。 有些事不能想,只要不经意的触及,胸口就仿佛有一个洞。 那日,她还是为一米银钱几乎被兄长卖进娼官的孩子。 现在,已经是陈国的燕妃了。 而她的姐姐已经离开了东都整整五年 光阴似总是一日捱过一日,又瞬间流逝的易过。转眼又到了春日,长日俄人,闲来无事踱到御苑。天香亭牡丹盛开,放目望去,上百本牡丹花叶蕊瓣,凌风好似虹带,连绵如海,穿过日色,熔了日色,虹色愈盛,于是炽白日色就黯淡下来。 燕脂想,人都说春睡海棠,可眼前的牡丹锦衾相覆,绣账连接,又何尝不是红妆夜未眠,偏觉耐春寒? 开得最好的是一株雪拥蓝关,一簇簇犹堆簇在裙下,雪盈盈托着几点烟蓝,稠密的恍如一步一帐。手指抚摸下去,花瓣仿佛丝绒,却格外的凉,也格外的寂。 燕脂一身月白在花间徘徊,沾了日色浓晕的眼睫垂下,投落两道寂寥的阴影。 宫里的月白,只占着一个“白”字,其实是极浅蓝,这样弯绕,只是为了避去缟素的晦气。 燕脂并不喜欢,但别无选择。 她其实并也不爱牡丹,过盛的繁华富丽,不知怎的偏有一种胜极反衰之感,可她偏偏要宪帝在御苑遍植牡丹。 因为如今,已无人知道她爱什么。 如今,再无人能知。 燕脂仰面,盛极的阳光,仿佛带着火的金液,淌进她的双眼,模糊成了一层薄雾,转瞬又匆匆化去。 身后是自陈王府带进宫的近身侍婢巧蓝,她看着燕脂的侧影,明明在日火下,偏仿佛浮着碎冰。 巧蓝恍惚了片刻,方才笑语:“主子,牡丹开的这么好,不如去请万岁爷一起看吧?” 风陡的扑来,扬起燕脂月白裙袖烈烈飘拂,如身前的雪拥蓝关,花瓣猝然收紧。 燕脂这才回神,问道:“陛下在哪里?” 话音未落,已有内侍得了眼色去打探,不多时回报,宪帝于烟波碧水阁午睡未醒。 燕脂神色端然如水,思量了片刻,就朝巧蓝轻轻一笑:“那咱们就去叫叫。” 烟波碧水阁离天香亭尚有一段距离,但春日正好,燕脂就没乘步辇,信步闲踱。 烟波碧水阁前有三重夹道,妃嫔按例行走右侧,燕脂刚上了夹道,迎面就和一乘步辇狭路相逢。抬辇的内侍见了燕脂也是一愣,忙避在一侧,落辇施礼。 精绣的魏紫锦帘,垂下来的鸳鸯结,正映着洋洋春色,探身翩然而下的江嫔,一头被宪帝赞若绿鬓的发髻散乱,透出一抹狼狈,却仍若一株桃花半含雨,遮不住的风情。 她们互视不言,最后江嫔脸色苍白着跪礼,眼中却是一份掩不住的恨意。 燕脂看在眼里,却未来得及细细寻思,德保已一溜烟的迎了出来。 自宪帝还是陈王时就为心腹的德保来说,应付这种场面已经是娴熟无比,一见燕脂的面极爽脆的弯身道: “奴才给燕妃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内侍的衣衫,向来不过是极平常的青缎袍子,而德保一弯身时,宽袖几乎垂地,里头轻软光亮的柳绿蜀锦,隐约露出花绮纹,这样的恩典已是绝无仅有。燕脂自然不会让他跪礼,忙伸手去扶,德保就势起来,丝毫不看江嫔,只目不转睛的望住燕脂,唇角轻轻上挑,含着似是而非的笑,又道:“万岁爷刚说穆燕今年新进上的金簪玉带只您方才衬得上,要奴才给您送去,可巧您来了,也就省了奴才的脚程了!” 燕脂脸上的不自在方渐渐去了,德保最是察言观色,便亲自虚搀在燕脂肘下,引了她进了烟波碧水阁的西侧殿,服侍她坐下,方才说道:“只是娘娘不赶巧,万岁爷正午睡呢。” 烟波碧水阁除却夏日清凉之外,其余时节便是春日里也是深邃阴冷的,所以椅上格外又添了万字菱纹罗的椅垫。燕脂坐下,看着脚下提花丝绒红毡直通殿阁尽头,门扉紧闭之处。 窗外日色炙烈,可挡不住东都向来料峭的春风,每每横空急来,扑打在春罗窗纱上,簌簌作响。燕脂微微一颤,春寒入骨,半晌才缓了过来。 内侍斟了茶上来,异香扑鼻,似花非花,浓腻得竟似含了几份辛辣,正是穆燕才出产的青茶。 燕脂的眼睑轻轻的一跳,眼底压抑着静静的讥讽,却不浮上来。 德保却知道燕脂素来不喜欢穆燕之物,忙叫内侍又重斟了一盏六安茶,又亲自捧上茶来,递在燕脂手中。 燕脂笑了一下,缓缓品了两口茶,转眼却看见侧殿的桌上一个紫檀托盘上,黄彩釉的几碟小菜,其间一盘黑漆漆的细密颗粒格外扎眼。 燕脂已入宫数载,再不是当年的贫家女,自然一眼就瞧出了那正是鲟鱼籽。鲟鱼秋季产籽,如今却是春日,又如此新鲜,怕小小一碟已胜过数金。 德保眼珠一转,又道:“刚过晌午,想来娘娘还没有进过膳,想吃什么奴才这就吩咐御膳房的人去做。” “想喝碗粥。”燕脂红唇噙着柔笑,合上了茶盏盖子说:“也不用再做什么,这几碟菜就行了。” “说娘娘不是有福的人谁信,都赶在巧上了。”德保笑道:“正好熬了香梗米粥。” 待碗筷摆上,燕脂并不动,手上月白纱扇子轻轻不断拍在掌心。 因并未如何梳妆,发上只插了几根簪子,偏发深簪浅,几缕散发落在额前,划下淡色阴影,更衬的容颜淡然,如冰雪一般。 德保一惊,不由问道:“是不是不和娘娘您的胃口?” “怕这些不是不和我的胃口,而是不和她的胃口吧?” 燕脂侧头,朝德保一笑,眼若弦月,仿佛冰开雪化,清丽皎美的让德保眼前再没了其他颜色。 “鲟鱼籽这个东西又腥又涩,满宫上下谁不知只有穆燕夷姬喜好这口儿?你恰巧也就借花献佛,我也就恰巧捡了个穆燕夷姬的剩儿。” 话说道这里,德保反而不开口了。眼神看似温和,深处实则警醒,妃嫔是非,他向来置身事外。 燕脂忽地又收了笑意,将团扇放在桌上,起身迈步时声音细柔地抛出淡淡一句:“跟皇上说,我见御苑里牡丹开了,想找他赏花。” 德保忙拾起团扇赶了上去:“娘娘您的扇子。” 燕脂放缓了脚步,裙裾荡漾似花,看着德保递过来的团扇,反倒是微眯起眼睛笑了起来。伸手却不是接扇,而是抓住了德保的手,又缓缓的推了回去,扇柄的碧色流苏上本系着一枚玉玲珑,随动而响,铃声叠叠。 燕脂的手寒凉,一丝丝渗入德保肌肤之下,叫他一抖,身子蓦地往后一缩。燕脂仍是笑不改色,手指暗自施力,扯下来玉玲珑,用小指勾着,扔在了德保怀内。 “跟陛下说,大晌午的还搂个人睡,多热啊!给他留下吧!” 待燕脂走远了,才有内侍嘀咕道:“这燕妃娘娘也太不懂规矩了,竟然不事先通报就过来,来也就算了,还不像穆嫔那般给公公您丰厚的打赏,只扔了个玉玲珑算什么?” 德保不敢开口,怕打搅里面的宪帝,转过头去瞪了出声内侍一眼,那人立即静声,面色青白低下头去。 回到含珠宫就倒在了床上,醒来已经是华灯初上。燕脂赤着足走到窗前,含珠宫的地面是大片大片的云雾玛瑙,无论何时踩上去都阴凉得让她蜷起脚趾,可燕脂仍是固执的看也不看宫婢跪在脚下递上来的锦缎绣鞋。 窗外下着雨,仿佛下了许久,却掩不住皇城次第灯火,似一颗颗明珠淌在雨墙之上,风雨潇潇的辉煌。 巧蓝见她醒了,一面为她披上外衫,一面轻声道:“这穆嫔娘娘可真有本事,晌午万岁爷本是宣了江嫔娘娘伴驾的,穆嫔娘娘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生生的就挤兑走了江嫔娘娘。” “穆燕蛮子” 燕脂将嘴角微微凉薄一扯,把所有的压抑不住地均化为了冷笑,咽在心底。 转身时不期然看见宫婢们手捧檀木托盘,里头满满的珍珠翡翠金步摇,珍玩无数。 信手捻起小小耳环,懒懒换在耳上,巧蓝忙举了铜镜在面前。 燕脂的耳,雪白饱满,如最细腻的羊脂白玉,细金链上坠的锡兰猫眼宛若镜中女子自嘲的瞳,在耳上摇晃,出奇的好看。 曾几何时连想都不敢想过的东西,好似水月,好似镜花,可望而不可及,如今不过是信手拈来。 最后一个托盘之内盛得不是珍宝,满满月雕扇、纨扇、团扇,鮫纱如烟如雾,宫制双绣,粗粗看去就有十数把之多。 燕脂还是懒洋洋地,未曾勾勒的纤细眉端黑而精致,乌鸟的尾翼一般,却都没有动一动:“他人呢?” 巧蓝举着铜镜的手不期然一抖,忙笑着垂下头,回禀道:“万岁爷国事繁忙,抽不出身过来,又惦记主子,方才遣人送来这些。今儿万岁爷并未宣召任何人侍寝。” 最后一句话尤其的画蛇添足,燕脂眸中有道错暗的流经过,半晌方随意拿起一串青玉腰带,细细打量。 青玉细腻无暇,火光下丝凝结了绝薄的冰,虽美丽但并不如何稀罕,稀罕的是是其上精工嵌上的密密宝石,颗颗有如鹅卵,在晕晕灯色下七色迷离,精美的光彩夺目。 她着了迷一般看着。 巧蓝以为燕脂要戴上,已经跪下了身,却又听她说:“你去,把这腰带给皇后送去。” 巧蓝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主子这又是何苦来的,每回万岁爷的恩赏您总要捡了最名贵的巴巴的给那一位送去。可她也并不念您的好,还事事提防着您。那些东西兴许早就随手扔了也不一定。” “她扔她的,我送我的。” 燕脂手中随意执起一把月雕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却见巧蓝仍旧迟疑着不肯动步,不由双眸一瞪,斥道:“还不快去?” 巧蓝走后良久,燕脂结衣而出,内侍宫婢急忙随侍相从,此时雨早就止了。步出殿门,含珠宫外更是辉煌如昼,灯火次第似网一样,笼罩着十里重烟楼台。 蓦然,檐下一只燕子扑棱棱飞去,冲进了天与地的脊。 燕脂手执一把月雕折扇,灯光照着她无暇的侧影,一片雾气。 燕脂想,她竟然羡慕一只鸟。 天香亭的牡丹经了一夜风雨,一瓣一蕊仿佛一条条崭新的群,褶裥当风摇曳,繁丽得无声无息。 燕脂缓缓垂下头来,那本雪拥蓝关掐了一朵在手,并不簪,只紧紧攥在手中,涂着淡粉丹蔻的指甲全抠进花梗里,绿色的汁液如春荫下碧波的沾染了指尖,修长的手指夹杂颜色间,白得触目惊心。 “还是簪上好看。” 突地,一只手自燕脂身后伸了过来,拿过了牡丹簪在燕脂鬓上。那只已经被酒色熏染得点点斑痕的手上,覆着的金色浅的近似牙色的袖口,玄线绣出翟纹。 燕脂缓缓垂下头,白地印染绚丽红花的襟上,一截如细腻象牙般的优美颈项,生生压下了雪拥蓝关马的颜色。 宪帝早已意炫神迷,握住她的手脱口赞道:“好将花朵比颜色,预酿葡萄款美人。” 燕脂霍然转回身来,唇紧紧咬住下唇,殷红胭脂颜色脱了,唇色苍白如纸。然而,却是在笑。手指缓缓扯回,扫了一眼宪帝身畔的穆嫔,淡淡道:“陛下早有了美人相伴,何苦又来调笑臣妾!” 穆嫔肤色略黑,唯眉间一点红痣显得眉眼间越发的浓丽,她伸手挽住宪帝,几分孩子气的左右一摇,尔后手指又指向那本雪拥蓝关,道:“陛下,我也要!” 这样的撒娇痴缠,宪帝总是抵不住,忙亲自伸手去折。 燕脂手执的团扇已挡在宪帝手前,宪帝一愣,只觉得朱红的流苏巍巍颤在手上,如女子红唇的触拂。 燕脂斜过眼来看看他,指向天香亭另一畔假山上一株缠绕而上的明丽牵牛,笑说:“我倒看那株更衬得上穆嫔。” 说罢,酡粉铺洒素花的袖掩住唇,轻笑出声,笑意嘤咛纠缠在宪帝的耳鬓发梢,辗转妩媚,熏人欲醉。 宪帝便带了痴色:“燕脂说的对,这株才衬得上你。” 话音刚落就有内侍上前摘了牵牛花,献至穆嫔手中。穆嫔先是恼怒,随即眉宇间一种恣肆无拘无束的轻飘颜色流露了出来:“这些个牡丹开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到了明儿还不是艳极必衰。” 宪帝笑了,轻拍着穆嫔的肩,接口道:“傻丫头,怕什么,谢了尚寝局的司苑们明就换上新的。” “就是,新花胜旧花。”穆嫔说时斜睨着燕脂,见燕脂仍是含笑而对,便抬眼一瞪,本是浓丽的眉眼,顿时睁的圆圆,平白露出一丝稚气。 燕脂看在眼内,笑意更深。 转眼到了晌午,心情极好的宪帝便传旨在天香亭午膳,进食时,燕脂居座,绚丽如虹霓的穆嫔居右,穆嫔爽朗娇痴,时时逗得宪帝朗声大笑。不时亲手调羹,赐穆嫔食——这样的御手赐羹,已然是非常的荣宠。 燕脂并未言声,只是垂首望着手中的芙蓉茉莉汤,一朵一朵的枯干茉莉,在滚烫的水里里,渐次舒展,盛放成花,又浮沉枯萎。 埋藏了深不可测,无影无形的一脉芳香 转眼月余已过,五月里天色如洗,烈日如火,自龟背纹的窗花透入,明透无垢的如一泉水,泼洒在纤丽的身姿上,光彩照人。 燕脂早起梳妆也懒懒怠怠,不过是一身简净白绸里衣,身后的发如乌色的泉如曳地蜿蜒。 身后为她梳妆的巧蓝却忍不住愁眉紧锁,道:“听说江嫔娘娘最近不思饮食,晨起又恶心作呕,虽未传御医诊视,但依她这些症状,只怕是有有” 燕脂手中本把玩一株紫金牡丹,花瓣已经漱漱的轻颤,偌大的铜镜内照出女子苍白的面色,让巧蓝硬生生将后头的话咽下去” 半晌,慢慢放下。 背着光的昏暗中,燕脂垂下了眼,喃喃自语。 孩子 孩子 那样脆弱得连自身也无法保全的生命,却是这皇宫里女人一生一世的倚仗。 燕脂别传 皇后李氏无宠,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李皇后也索性就罢免了每日的晨昏定省,但嫔妃初一十五还是要至坤泰宫例行叩安。 燕脂向来是来的最早的一个。 坤泰宫地下用整匹的大红绒线毡铺了,行步呼吸间淡淡的香息,仿佛橘子花的味道,薄薄得浸透她月白宫装。她的步子本就轻巧,群幅似水,拖曳在绒毡上,无声无息的好似自己只是一道纤薄的影。记忆里的坤泰宫总是这样寂静的,燕脂无法想象,怎样一个女人才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忍受这种寂静,如死的寂静。 宫内雕了扭曲繁复枝叶莲花的落地罩悬下着一挂青竹缨络帘子,翠极了的青色,擎在引路女官的素手中,像是上好翡翠的光泽。 引路的女官先在帘子外低低禀报了声,半晌之后里面才喊:“请!” 内殿的红毡织了万字纹直铺向深寂处,她一步步踏过红毡。 皇后李氏侧坐着,大红如血的暗花礼服,一手榻上的云石扶手上,照旧淡淡的居高看着燕脂叩拜,并不另眼相看。仿佛一尊供奉在龛位上精雕佛像,艳丽冷肃,俯看睨视着脚底的芸芸众生。令她生了一种怯意 待到燕脂起身,李皇后方才微微一笑,阳光通过茜纱窗的照进来,浅浅的薄红光晕在她的面上,到底已是四十的年纪,眼下纹路深深,清晰的好似一刀挥下,断裂肢体间露出的沾着血丝的碎骨。 例行的叩拜问安之后,燕脂便静静坐在那里,不多时后宫嫔妃便陆陆续续的到了,个个面色恭谨,唯一身妆花宫装的江嫔,落座后细细端详了燕脂半晌,方弯起了如身上颜色一般,艳紫得几近快要红起来的唇。 “姐姐鬓上的好像是牡丹吧?”说罢,忽地用绢帕掩住然嫣然生笑的唇,又道:“只可惜到底是过了季的,昨日黄花了。” 燕脂闻言眉峰微蹙,过了半晌,便只淡淡一笑,不发一言。 江嫔无趣,就又肆无忌惮的转眼去同身侧人说笑。那样安静的殿内,就只闻她的笑语频频。 来的最晚的是穆嫔,妃嫔一众有比她位份低的,便都纷纷起身行礼。穆嫔却目不斜视,挺着笔直的背从无数缤纷花色的间穿过。金缕缠绣的长长的群裾万字红毡。穆嫔来自穆燕,行步间步幅略大,绝不似闺阁名媛的莲步姗姗,倒带起了一股飒飒劲风。发间八支亮银步摇,五彩宝石璎珞流苏逆风曳在身后,步幅间一起一落,窸窸窣窣泛起虹光涟漪。 燕脂手不由紧紧抓住扶手,黄梨木凸凸棱棱的雕花,冰冷的攥在手心。 初一十五为正日,按例妃嫔都应行叩拜大礼,偏只穆嫔微微福了一福,含笑向李后请安后,坐在一侧。 身份相等的江嫔稳稳坐着,见状轻轻嗤笑一声:“我们都坐了好半晌了,就妹妹姗姗来迟。瞧!这么好的雪山银针都凉了,可见你就是没口福。” 穆嫔抬起眼眸,纤指的指半掩着唇,恍若未知不雅的打个呵欠,慵慵懒懒道:“本来早早就梳妆好了的,可陛下偏说我的髻梳的不好,愣要亲自帮我梳好了,才放了我出来” 江嫔面色一沉,但瞬间又笑了,转身拿起桌上的茶盏,赞道:“这茶味儿真香!” 浅浅地抿了一口,蓦地以袖掩唇,干呕了数声,片刻后方才喘息着坐直身子,面色泛起赧红,狼狈不堪。 李后的目光一瞬不瞬望住江嫔,眸光如深潭寒水,波澜不惊。 “上碗酸梅汤给江嫔压压。” 坤泰宫里一时鸦雀无声,不多时皇后身侧随侍多载的李嬷嬷捧了一碗酸梅汤送至江嫔面前。 按例皇后赐食不能辞,但江嫔双手死死攥住扶手,迟迟不肯接过。神色间似是被惊恐的猫,瞳仁都在颤抖,脸色发青瞪视着。 面前捧着托盘的手,斑点青筋交纵横,无端的狰狞。 静默中还是穆嫔脆声开口,狠狠骂道:“你这老奴,没看见江姐姐不喜欢喝吗?还杵在那里做什么?死木头疙瘩一样!” 李嬷嬷一抖,碗里的酸梅汁荐出了几滴,却依旧不肯挪步,张口仍要说什么,却听得一个娇娇柔柔的声音道:“江嫔不喜欢就给我吧。” 李嬷嬷寻声转身望去,只看见皇后下首的燕脂,月白宫装,几无簪环,眉端慵然半挑。长窗里透进日色,映在极浅的蓝上,淡薄如蔚焰勾勒,更显得眉目间若笼轻烟,容颜赛雪。 李嬷嬷一愣,李皇后已使了一个眼色,待李嬷嬷静静退在一旁,才不紧不慢的说:“身体不好就别在这里了,赶紧回宫宣个御医看看。”转眼又对穆嫔道:“你也是如今陛下离不开你,也就别在这里耽搁太久了。” 那声音淡淡冷冷,目光慢慢地自每个人脸上扫过,众人却都止不住心里一震,皆低垂了头,不敢与之相接。 不多时妃嫔都散了,李皇后望着落地罩上的青竹帘的松石绿璎珞,飘起起又落下,目光好半天都没有移动。未动丝毫的燕脂,坐在李皇后下首,抬眸,旋又垂下,眼睫掠影,无声无息。 许久之后,李皇后终于起身,极小的步幅,连发上九凤翟冠坠下的足金流苏都不曾摇动丝毫,就这样波澜不惊的沿着红绒线毡一步步走到了窗前。 燕脂亦是起身相随。 夏风忽起,带着灼人的炙热扑在身上,李皇后绕肩而过的纹龙上的金绣云霞龙纹霞帔镇不住衣袂,凉滑纸薄的衣袂猎猎飘飞,几乎触拂在燕脂身上。 坤泰宫外绿草茵茵如画,犹如青笋,笋边有几只鹤在苔阶踱圈儿,偶有唳着,见人来了,侧着眼睛来看。江嫔想是正和穆嫔斗嘴,两人俏脸都崩的紧紧,江嫔手中的帕子一甩,倒惊着了鹤,已剪了的翅膀急扇逃去,慌乱时带掉了穆嫔发上的银步摇,五彩石璎珞扯了一地。穆嫔江嫔两人久久对望,不多时又同时笑了出来,笑得失去了仪态,弯下了腰,捧腹不止。 窗下的几株芭蕉开的尤为翠绿,在灼风里来回摇晃,映得李后的眸子也微似乎绿光闪动。她叹喟一般的道:“年轻真好。 殿阁内本就极静,此时更连呼吸声都不闻,只能听见风吹窗扇的微响。 李皇后转身时若有所思的凝住燕脂,姣好的面容被光影一时遮去了纹路,云髻压翟凤金冠,极美笑靥,就如雕像一般的无暇。 唯一不变一双凤眼黑瞳不见死水不惊,好似两个深坑,乌乌沉沉。 “撒娇买痴的本事也是一流。” 燕脂却陡地一惊,缓缓垂下头去,耳边但闻一声轻叹,幽韵绵长:“只可惜,江嫔和穆嫔到底是年轻不经事。她们不知道,这宫里凭着年轻貌美,娇纠痴缠可是活不下去的。花再好,也总有败的一日。” 燕脂的眉轻颦,话到了嘴边,终只是咬唇忍下。 盛日下的眼底,两道婀娜纤细的影,如墨在红毯里化了,浓浓郁郁地一片青灰。 出了宫门时,江嫔穆嫔仍在笑闹,见燕脂出来,江嫔一绷脸,扬眉道:“燕妃娘娘总是来的格外早,出来的格外晚,是不是里面那位给了您格外的赏赐?不过你们倒是般配,格外的人老珠黄!” 散了一半发髻的穆嫔听见便嗤的一笑,伸手去掐江嫔的脸颊,袖子上暗花的翟纹,闪着一尾一尾的光泽。 “就你牙尖嘴利,别忘了,刚儿燕姐姐也帮了你。” 燕脂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趁势伸手,到底捏住左支右绌的江嫔另一面面颊,似怒还嗔道:“可不是,你这个转脸就忘恩负义的!” 捏的不痛,倒是细细痒痒,江嫔最怕痒,早没了刻薄笑得一团儿似的“好姐姐们,我可不敢了,你们可放过我吧” 偏穆嫔不肯罢休仍去捏她,燕脂只得一面阻挡着穆嫔,一面藏着江嫔,一时忙的不可开交。 属穆嫔笑声清脆张扬,就像一曲胡歌,繁快鲜丽。 这年夏日大旱,一入八月,自东南海上吹来的风,带不来丝毫的雨水,干燥的连滴汗落下来,未曾及地,就被吞了个无影无踪。 被旱情所苦的永远不是锦衣绮罗的达官显贵,结不出一粒庄家的百姓,悄悄的散播起了一句话——天怒。国子监一名极为耿直的编修便策动了几名御史,上了一道奏疏。称帝久不务政事,开支无度,导致贪墨横行故引致天怒。宪帝大怒,当即仗毙了御史及编修。宪帝自登基以来,多耽于享乐,杜氏把持朝政已久,便是大臣们有什么行差踏错,多充耳不闻。如今罕见得一现天威,顿时举朝哗然。宪帝却仍余怒未消,因国子监隶属吏部,故一早就把礼部尚书李原雍传召至宫内,狠狠申斥了一顿。 带宪帝余怒未消的自钦琴殿出来时,已是晌午时分,挥退了随行仪仗,只带了德保和两名内侍,朝御苑信步而去。 御苑内丝毫不因扑面炙人的大旱而改变丝毫景致,仍是锦绣团花开了一丛又一丛,在蝴蝶倦舞、燕子双归中,静吐芬芳。 宪帝转过一处假山时,就见一个穿藕色衫子的宫婢在前面,无绣无印的七重薄纱裙摆随着她的脚步宛如水波一般,仿如一片羽拂水而过,起起伏伏,轻柔的漫不经心。 宪帝只觉得背影出奇得眼熟,跟了好一段,蓦地想起来,开口唤道:“燕脂!” 女子一惊回转身,容色如雪,无一丝血色此时迎着灿烈日色嫣然一笑,雪凝深涧初乍融,几乎令人睁不开眼睛。 然后,她垂眸,款款地跪下了:“参见陛下。” 宪帝失神了片刻,上前搀起燕脂,细细由上自下打量了片刻,不免皱眉道:“怎么打扮得这么素净,我还以为那个宫的奴婢出来贪玩。” 燕脂眸如旋涡,掠过宪帝,吸住了他所有的神志。 算起来已是月余不曾相见,明黄锦衣中的男子鬓角白发似乎又多了一成,仿佛已老了十岁。 唇际笑意敛了敛,道:“臣妾便是奴婢又还能是哪个宫?这条路就是通往渭雨宫的。” 五彩石的小径看似四面延伸,实则只有一个去处——曲径通幽处,正是穆嫔所居的渭雨宫。 宪帝微一尴尬,随即板起了脸,刻意作出了的威严模样,转眼时不防见燕脂一手拿着一个事物,圆圆的用帕儿包着。就问道:“拿的什么?” 说着伸手要拿,不想燕脂一甩手,急道:“不要搅脏了我的帕子!” 宪帝并不恼她的小性,反而玩心大起,几乎是半抢到手里。打开来看时,竟是一个顶大的水蜜桃,却被这一抢抢腐了,惹得素帕满是鲜红。 宪帝便笑着说:“朕赔你帕子就是。” 说罢,扯着燕脂往就近的一处水榭走了进去。将燕脂揽在膝上坐定之后,亲自把那桃子剥去了皮,送燕脂嘴边。 水榭外流水有游鱼,或嬉或眠,偕水之乐,陡地一条跃于水面之上,粼光乍裂,耀红的颜色一折一荡,敲晶破玉似的。 燕脂看着有趣,不由嗤的一笑,吃了一口,白润桃肉上是燕脂唇上掉下来得燕脂,突兀刺目的一团红腻。燕脂却皱眉道:“怪甜的,我不要吃,你自己吃罢。” 因燕脂坐在宪帝腿上,宪帝并不觉得热,那藕荷微敞的领口,腻白如凝霜的肌肤起伏,柔软的躯体清且冷,宛如用雪揉成的,快要融化了怀中。宪帝更是来了好兴致,偏又送至燕脂嘴边,定要她吃下去。 宪帝的呼吸距得那样近,蹭过燕脂得肌肤,黏腻叫她心烦意乱,直想起身而去,远远的离开这个人。秀气的眉头微微地颦了起来,忍不住稍稍偏了头,眼风蝶翅般迅疾扫向一边垂首而立的德保。而德保一袭苎丝青衣,隐在角落里,恍如一尊毫无气息的人偶。 燕脂忍了再忍,终究还是没有忍住:“陛下忘记了,臣妾最近身子不好,向尚寝局报备的了。” 燕脂俯视着宪帝,话说得即轻且浅,口中带着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桃汁的芬芳,细碎微痒的吐在宪帝面上,呼吸间暗香盈彻鼻端。他心中不由一荡,觉得一阵燥热。一手抚过颈侧去解燕脂得衣襟,一路向下,含糊道:“只一晚有什么要紧?” 燕脂紧咬住下唇,轻微地战栗着,就控制不住的狠狠掐住了宪帝的手,尖尖得指甲刺破了肌肤,嵌进了肉里。 宪帝蓦然起身,已经是勃然变色,手指着燕脂,放下又拿起,拿起又放下,几次张嘴,终究还是没有发作,拂袖而去。 她知道自己是那么愚蠢,她笨的甚至不如御苑里铺设的石头。可是她终究不是悬丝木偶,她终究也是有血有肉。她莫可奈何 燕脂捂着胸口,骤然全身软弱下来,伏在寒凉云石的桌子上,颤抖着。 到了晚上,华灯初掌时。 绡丝的窗纱薄的几乎无形,雪色的月光倾下,却被含珠宫内烛影摇红遮住了颜色,连殿内垂下的珍珠的帘子都被烛光耀得流紫。许是白日里太热,燕脂赤足下的云雾玛瑙亦都融融的透出暖意。而自骨而生的寒瑟,却仍自燕脂的脊背不可遏止地窜升上来。 “咳咳!” 蓦地,传来巧蓝的低咳。燕脂一惊,转身时德保已推门入了内殿,望住燕脂半晌,似怜似哀。 “娘娘,奴才以为在今时今日‘欲拒还迎’,可是个奇笨无比得法子!”德保因防着人听见,声音低微,却一字一字都如针刺在燕脂的心上。 “娘娘” “别叫我娘娘。”燕脂打断她,扬起脸来静静地看着她,一字一字慢慢地说:“这里没有外人,你还叫我燕脂,就像当初我第一次服侍陈王前,你教了我好些东西的时候一样。” 燕脂索性推开窗,夜风长驱而入,窗外几只白鹤也未曾入睡。近月来,宪帝不知为何迷上了弄鹤,于是各宫便都挖空心思的圈养上几只。此时鹤闻得声响,羽翅挣了几挣,悠悠地飞起,在风中打着转儿,又径自落在地上。她的双眼始终随着鹤的起落飘忽,终究是剪了翅,怎样都飞不起来。 她不想回头,不想回头去看那双即哀且怜的目光。 过了许久,燕脂方垂眼低弱地一笑:“其实,你我相识也不是多久,当日我在陈王府后院夹道一跪我们才算是相识大抵也就五年吧?” 德保只觉得胸口蓦得一紧,仿佛被压上了一个巨石,一点一点将胸口挤破的无法呼吸,连着每一次的呼吸都是牵痛。 举步上前,燕脂已卸了妆,一件素色月白内衫,衬得一张脸似冰般隐隐透明,丝丝纤细的血脉在肌肤下若隐若现,几乎是削瘦的。 他一时恍惚,脱口道:“你还记得” 说完便倏地惊醒了,后面的话就咽在了喉中,转了口气才又说:“娘娘,今时今日得局面,你若一步走得不好,怕是” “德保,我累了。” 燕脂终于转过脸,耳上的猫眼坠子一阵摇曳,晶晶的触在她的面颊上,眸子迎着他,涣散地看着他。 德保的眼中,有痛意一闪而逝。 巧蓝进入内殿时,已空无一人,明月雪似的光,勾勒出匍匐在地的燕脂的裙,凌乱萎靡在地,仿佛一朵萎谢失色的花,经风而谢。 燕脂别传 这一年的八月夏日格外难熬,呼吸几乎都是热的,咽在嗓子里烤的生疼。大陈宫宽阔笔直的御道被晒得仿佛出了火,小太监们拿浸了薄荷叶的水洒在青砖上,几乎可以看见嘶嘶冒起的青烟。 穆嫔的步辇就在这无形的青烟中来到含珠宫。 含珠宫内少了圣恩眷顾,格外萧寂。巧蓝迎出来,见是穆嫔,先是一惊,后是一愣,才说:“娘娘来的可巧,我家主子在后院赏花呢!” 巧蓝引了穆嫔往殿后走,走廊上刚转到前面,见燕脂靠在栏杆上,雨过天青色纱衣,手里一块密绣如意的帕子,望着栏杆外面种金边瑞香花儿。极烈日光映在她脸上,带起一轮光晕,固然看着侧影极美,可清晰的瞧见到底是又削瘦了几分。 燕脂却并未察觉穆嫔的接近。 穆嫔蹑脚近前,那金边瑞香却全是红的,开的团团的朵头盎子样大,便笑道:“这花都开蔫了,有什么好的,还让姐姐看的这么出神?” 燕脂惊的一回头,见是穆嫔,不由笑道:“你这促狭鬼!”又转眼去看栏杆外的花,道:“金边瑞香原是应该阴凉的地方栽种的,可是这鬼老天哪里还有阴凉的地方。” 穆嫔眼珠一转,道:“可是姐姐家里送来的么?” 燕脂的娘家除却东都封侯的佟子理,就是塞外的定安将军府了。而佟子理又是众所周知的赌色之徒,所以穆嫔这么问,自然就意指西北。 燕脂仿佛被当胸燃起了一把火,怵然心酸,但随即就恢复了惯有的笑意嫣然的神情,道:“西北哪里能产这么名贵的,你来自那里又不是不知道。” 穆嫔也倚在栏杆上,一手撑住下颚,沉默了半晌,道:“姐姐说的也不对,穆燕虽然不产名花,但宝石香料这些名贵的却一样不少,只可惜顶不了吃食。” 说时唇际已没了笑意,晒熟了的麦子色的肌肤,眉间惯常点着胭脂欲滴,到底是年轻,即便是不笑时情态亦是英气动人。 放眼处,含珠宫的宫墙上刻了壁花,大簇大簇的牡丹,映在泥红宫墙上流光溢彩,从小长在漠漠黄沙里的穆嫔,有时只觉得像作梦一般。只是,是一场远离故土的梦。 穆嫔为人平时是最爽俐的,极少露出这种惆怅。转眼时,已笑得丝毫不露,一双杏核眼熠熠生辉,不经意时却总是带着一点稚气:“不说这些个没趣的话了,咱们找些有意思的事玩吧。前几日见着几个宫婢在踢一个全是羽毛的东西,问了人才知道是毽子,我们也来踢毽子吧?!” 燕脂不是看不懂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是什么,却只做没看到,随手举起帕子擦去额上因烈日而出的汗迹,帕子起伏间,散出了惯熏的佳楠,似有还无的脉脉馨香。 “你倒是想一出是一出,只可惜我从来不会那个,所以这含珠宫里也没有。” 穆嫔笑道:“知道你没有,所以我自己带了。” 说着自袖子内掏出了一个毽子,羽毛是全白的,上好如白宣,可是缝的歪歪扭扭,有一枝眼见着就掉了下来。 燕脂摇首道:“这是哪个奴婢这么大胆子敷衍你,哪里就能踢,怕一脚就散了。还有这毛儿,看着可不是公鸡毛吧?” 穆嫔一窘:“是我自己缝的,毛儿是我拔了渭雨宫白鹤身上的。缝了好几个,这个可是最好的一个了。” 说着,佻巧的吐了吐舌头:“昨儿晚上陛下还问我,说这鹤养的怎么越养越秃呢!” 话是这么说,可穆嫔的手攥着那歪歪扭扭的毽子,倒似宝贝一样的。以今时今日她的荣宠,只要开一声口什么样的得不来,偏要自己歪歪扭扭的缝出来,燕脂心里不知为何忽悠悠一沉,不由不泛起可怜来,道:“罢了罢了,活该我上辈子欠了你的,拿针线来,我重新替你缝一个踢。” 穆嫔顿时笑得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忙转头对不远处的巧蓝唤道:“小可怜,快去拿针线来,顺道在给你主子和我倒口儿凉茶来。” 巧蓝闷着头,不多时就呈上了针线。 燕脂将鹤毛的毽子拿在手中,柔软微厚,其实已经五年再没碰过针线,手指却还灵活。 燕脂垂首缝着,细密的刘海曳出一点阴影挡住眼睫,睫梢却是烁着盛极的日色。手中的白线只是一股,袅袅如一缕淡薄的烟,穿梭与指间。廊外碧蓝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朵,穆嫔只觉得天地间寂静无声,时光都仿佛静如止水,只有那穿梭一缕,才是鲜活的。 “姐姐手真巧,就我笨成这样。” 燕脂本凝神做着活计,闻言唇角一颤,仍是含笑:“你是穆燕公主,金枝玉叶,哪里做过这个。我原本就是做这个的出身。” 穆嫔眨了眨眼睛,心中就有了些悔意。而燕脂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嘴角依旧含着那缕似笑非笑,抬头对她说:“羽毛不够了。” 穆嫔愣了一下,才挺清楚她说的意思,拎起裙子就风风火火的往前院跑去。跑到一半,方响起什么似的,转回身,猫似的眸子朝着燕脂,笑得灿然流光:“你宫里不也有鹤,等我去拔。” “哎?!” 无论如何那两只鹤也是御赐的,一边巧蓝急得跳脚却不敢阻拦,只对着燕脂道:“主子,那是御赐之物,可使不得,你还不快去拦着!” 语气里已经带了藏不住的愤慨。 燕脂无法,只能跟到前院,没有了遮蔽,午后的日近的好似咫尺,炙气紧紧裹在身上,连呼吸都变得苦难。 步幅慢了,到底是晚了一步,穆嫔已经追的两只剪了翅膀得鹤,鸡飞狗跳的一院。 穆嫔发上钗不是被叨的还是跑的,掉在地上光芒四射,一头散发,生气勃勃的扬在空中,艳烈的日头下,齿如新雪,反射着炫目的日光。笑声暴雨时的水点一般,不间歇的落下。 燕脂忽然回想起在以前还没卖进王府的日子。那时父亲也还未生病,一处小小院落,被雷击了一记半残的樟树,缝了补丁的蓝布门帘。 那时姐姐的笑声也是这样,雨点一般的清脆飞舞。 “燕姐姐,你这里的鹤怎么这么凶,快帮我堵着它。” 回过神的燕脂哪里敢拦,急得上前想去抓穆嫔的手,却怎么也抓不到。到底还是让穆嫔得了手,被无端拔了毛的鹤连叫声都好似泣唳一般。 “远远的就听见穆妹妹的大嗓门,进来一看不止她疯了,燕姐姐你也疯了不成?” 脆生生不间歇的话,带出珠翠玲珑有声,廊下走出的江嫔,绿鬓之上,金珠累垂,带着一抹寻衅的笑, 江嫔素来刻薄,燕脂也并不在意,只是笑道:“这丫头为了踢毽子疯了!” 穆嫔的脸倒是潮红起来,对江嫔咬紧了牙,脸颊上的肉反而圆鼓鼓的,放开了嗓子就道:“你这人真讨厌,跑来做什么?” 江嫔不理穆嫔,只对燕脂笑道:“我也想踢!” 穆嫔这时反倒得意的斜睨着江嫔,上上下下细细端详了一番,而后轻轻一哂: “呦,肚子龙子龙孙的,你可动不得,坐在一边眼馋去吧!” 转16 十月里的泱渀沙漠晴空万里,骄阳似火,不含一点杂质的沙子一眼望过去仿佛是熟透的麦子,铺的连天连地见不到尽头。一对一对的骆驼,蜿蜒过层层叠叠的沙丘,蜿蜒进了天丝城。 蓝青倚在酒肆窗前,那酒肆建在一处高地之上,在天丝城端中也算最高的一处,此时窗棂洞开,不见徐风只觉闷热灼烤喷面而来。驼队在蓝青眼前接踵而过,驼峰上铺着各式各样的绚丽纹路的花巾,朱彤、蔚蓝、青紫被烈日烤得早就失了原有的艳泽,蒙着厚厚的灰,仍如火如荼的一大片,逶迤的似是不见始与终。 酒肆的杯盏倒是较为精致的薄胎青瓷杯,小厮伺候的十分仔细,先用酒洗过了两遍,才将注满的杯子呈至蓝青面前。蓝青无暇接过,只望着窗外惊叹:“怎么这么多商队?” 小厮马上恭谨的回道:“少爷这是第一次到天丝城,所以不知道,每年的十月里,东穆燕人没了粮食饿疯了就要同咱们打仗了,这帮商人精着呢,都提早把自己的货屯了,等着明年高价再卖。” 自五月里那场与契兰的闹剧之后,陈府上下似乎一下子掂出了蓝青的分量,虽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但人人均要称一声少爷。 蓝青却总是不习惯这样的称呼,不自在的拿起杯子抿了一口,不由又是一声惊叹:“什么酒?这样香!” 小厮答:“大漠里红花酿的酒。” 品在口中齿颊留香,蓝青忍不住连喝了几杯。小厮忍不住笑道:“少爷慢些喝,后劲可大了。” 说着,便只肯往蓝青空了的杯子中续上一半。 蓝青一皱眉还待说什么,陈府里的家丁已匆匆寻了来,见到了蓝青不由长长地吁了口气,满脸堆笑的打了个千,道:“可找到少爷了,将军正找您呢!” 蓝青闻言一怔,随即苦笑道:“只得了半天的闲”余下的话警觉的咽了下去。 回了陈府,自九曲十弯的长廊往后院走时,蓝青远远的瞧见,院子里不知道哪一房的侍婢,团团围住一人叫嚷着什么。他初时只以为是哪房丫头在拌嘴,并不在意,待走到了近前,则忍不住一惊。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带头的侍婢挥手就狠狠给了被围住的契兰一记耳光,力道大的将契兰掴到了地上。一边有人笑,有人可怜,却总没有人上前搀起她。 自五月之后,陈瑞再也没有进过契兰的房门,所有人都知道她恩宠不再,可蓝青绝不曾想到她会落到这般境地。 她匐在地上,半旧的衣裙,面无脂粉,往日里金缕丝钗,鲜艳青春的颜色,如今憔悴已极。 蓝青不由止住脚步,静静地站在廊下。此处长廊倚在一处假山之旁,廊因山秀,廊外的泥是沙漠里罕见的匀细黄土,细腻的有如足金铺陈。其上的苍松翠柏,亦是格外的油绿,浓郁的似一匹绸,将他的身影掩在一片秀色葱茏之内。故好半晌才有机警的侍婢发现了他,一群人面面相窥,才略有悻悻之色的散了。 契兰仍是一动不动的伏在地上,蓝青终究不忍,刚迈步,紧随身后的小厮就重重的一咳。他不是不知道小厮在提醒什么,可隔着葱笼树影,他望见契兰缓缓抬头时,深寂涣散的眸光,心中被挑起的熟悉的弦骤然绷紧,莫名的痛刺的他什么也顾不得来到契兰身前,伸出手,道:“起来吧。” 契兰仿佛倦极了,伏在地上,半边面颊红肿,一双大睁着的眼,茫茫的如同一潭死水。良久,她被划破的唇角勾起一道弧线,笑了一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的笑意。脸蓦地转向一旁,一旁烈烈阳光底下,树上的红花已经枯黄干死,映着如洗的蓝天,瑟瑟地,摇摇欲坠。 契兰说:“你不要命了?这时候还敢接近我?” “你是被我害到这般田地。”她犹在滴血的唇角,一滴一滴染上沾了尘土的翠绿丝绸,晕染出一朵朵嫣红。 蓝青看着,开口时,低若耳语的声音里已经含了几分艰涩:“做人原本就要知恩图报。” 契兰眼底倏忽闪过极锐利的光,却也不过一瞬便隐去了。这才抓住他的手,缓缓站起身。 肌肤相贴处,蓝青觉出了她的冰冷。身躯轻如蝶骨,几乎感觉不到丝毫分量,恍然就要随风飘走。 一边小厮又重重咳了几声,恨得顿足,连额角都是细密的汗。 “我的爷!将军还在悦寿堂等着呢!” 契兰却于此时猛然抬首,望住他说:“你可真傻。” 那一瞬的眸光,璀璨艳丽,又莫名温软,竟然令他心生恐慌。慌得蓝青惶惶然转身,不敢再看。 位于后院悦寿堂,以一块巨大的山石为屏障,前后有抱厦,满院花木扶疏,楠木门窗,金丝富丽,是陈瑞专门招待贵客的地方。 侍从推开门,蓝青顿时觉得凉气往脸上一扑,呼吸间也夹了极为舒爽的果香。堂上三只镀金九桃大鼎,盛着整块的冰砖,一点一滴融化开,阴凉在室内。每鼎的冰砖上又镇着九只憨润的桃子,点缀清碧枝叶,果香宜人。 走得久了,酷热已经如一段无形的缎子裹在身上,扑面而来的阴阴凉意,一寸寸拥抱上来,好似一把薄犀的刀,豁然撕裂了那匹缎,让蓝青整个人都舒爽了起来。 然而只是片刻,舒爽的凉就成了彻骨的寒。 悦寿堂内中间设紫檀雕的桌椅,座后列一堂十五折琉璃彩绘屏风,一对侍婢列两侧执了孔雀羽毛掌扇轻扇,一片繁华景象。 陈瑞高坐在首座,一身玄黑的衣袍,箭袖上密布银线缂白虎。一手支在扶手上,虽倦懒斜倚着望住姗姗来迟的蓝青,然而一双眼睛俯瞰着他,眯成一线,格外秀长明亮,让人想起沙漠夜晚饿极了的狼,无声的打量着蓝青。 令人胆寒。 蓝青安静地站着,面目渐渐无措的赤红时,陈瑞才缓缓道:“来,见过孔俊先,孔大人。” 蓝青抬起眼皮,瞟了陈瑞一眼,又迅速地垂了下去。 坐在陈瑞下首的男子,四十出头的年纪,微微发福,大陈文官六品的官袍,没有一丝杂色的官诰锦,毫无堆绣,只胸前一方金底彩花的鹭鸶补子。 孔俊先在蓝青深深一礼时也在打量他,含着一抹奇特的微笑。 “这位是?” “姓陈,我新收的幕僚。”陈瑞不甚在意的说,随手一指堂下的椅子:“愣着做什么,还不坐下。” 蓝青一落座,一众彩衣环佩的侍婢就捧了酒菜上来,而陈府的管家则无声无息的引了副将来至陈瑞身旁。副将俯身在陈瑞耳边低语了几句。陈瑞一皱眉,将刚刚拿起的酒杯往桌上一顿,转头对孔俊先问:“怎么这次的军饷少了三成?” 孔俊先并无半点惊慌,狡黠地笑一笑,说:“这年年都要和穆燕打仗,国库吃紧,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到了秋日眼见着战事又起,李阁老已经是不眠不休的筹措,但也实在没法子了。” 李原庸其实进入内阁不足五载,虽无资历,但李氏一派全都称其为“阁老”这种尊称在陈瑞而言其实是不屑的,但他也并未说什么。 身后扇风徐徐,孔雀羽毛扇想是松了,一只绚丽羽毛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陈瑞面前,执扇侍婢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瞬时间满的人无声跪倒。 陈瑞反倒不甚在意的拿起那只羽毛。 孔雀羽支细长,捻在手中犹如金绿丝绒,他不由想起英帝靖元十二年的冬日,东都的雪下的几乎和手中的孔雀羽一般大,自己便是在埋没了天地的大雪中离开京师。他的恩师杜江站在玄德门前,凝视他良久,却只说:“做不出一番模样就别回东都李杜党政避无可避,我只能送你一个字,心上一刀,‘忍’!” 他仰起头,雪片洒洒,栖落眉睫上,刺人的冰寒。他倔强地回答:“是。” 那年他二十岁。 他那时并不十分明白恩师话中的含义,然而其后十二年他再没回过东都,南征北战,别无选择的踏入党争的漩涡激流中,许多事不明白,也不由得不明白了。 却听孔俊先又说起官场应酬,陈瑞一笑便说:“李大人最近可好?” 很随意的一个问题,孔俊先脸上却起了非常微妙的尴尬起来,仿佛不知怎样回答。 陈瑞习惯的微微眯起眼睛,笑了出来。眼光扫过蓝青,一刹那眼光竟比被映进来的日光还要刺目,蓝青觉得似乎并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什么令他志在必得的东西。 一转眼时,陈瑞已不动声色,只吩咐道:“来人,上酒。” 随声而起的是快急的音乐,乐师蓄意绷紧丝弦,抬高了调子。有殷红如珊瑚的唇与细腻似羊脂白玉的舞姬,在只及脚踝的轻纱裙中踩出旋转的步子,裙下**的足,似花摇曳,带着香艳暧昧生起。 身边冰鼎上的桃香,夹杂着舞姬的香息,芬芳扑鼻。流转如莺的舞步太快太急促,蓝青望着,也不知是早先的红花酒酒力上来了,只觉得晕眩得眼睛发酸。 恍惚时,耳边隐隐听见陈瑞在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敬孔大人一杯?” “我不能” 话刚吐出,便一个激灵惊醒,他不敢对视陈瑞的眼,忙起身迎光举起手里的白瓷杯子,连杯中酒的颜色都未看清,抬手将一杯酒倾入口中,侍婢忙又满上,他一时又饮尽了。 **辣的刀割一样的划过胸口,他原本酒力不济,这几杯过后,已醺然微醉。 一边孔俊先轻笑着说:“将军这幕僚很有意思。” 陈瑞却只低头望着手里的杯子,轻轻“恩”了一声,复又沉默。 孔俊先倒像突然又来了兴致,搂着舞姬肆无忌惮的调笑了起来。 一席酒从晌午宴到了傍晚,屋内已点上了十数盏描金红烛,窜升着的红焰将琉璃灯罩耀出簇簇星芒,凝结到了一处就成了七色虹彩,迎着众人被酒意迷蒙的眼。 孔俊先终于坚持不住,被舞姬侍婢搀扶了下去。望着一群人歪歪斜斜的背影,蓝青顿时天旋地转起来。 陈瑞本也歪在了桌上,可孔俊先一走,悦寿堂的门阖上“啪”一声轻响。陈瑞人就坐直了,眼中的醉意似被风吹去一般,不见丝毫。 他起身随手自侍婢手中接过茶盏,喝了几口,看了看蓝青,眉眼微动时,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不过是个六品巡按,官阶虽不高,但可以与封疆分庭抗礼,就是我也得看他几分颜色。” 蓝青仍发着热,自觉浑身无力,眼睛已经失去焦距,迷迷蒙蒙只看得见陈瑞的身影,沉重乌黑得不祥。 “你明白吗?” 极淡的语气刺得蓝青心倏地一跳,他根本不明白陈瑞在说什么,可还是强打着精神说道:“我明白。” 窗外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仿佛有无数不祥的黑翅遮蔽住了天空。 夜半迷迷蒙蒙时,蓝青只听见檐上所悬着铃,被夜风风吹得铮铮有声,好似金戈铁马。 体内仿佛燃了一篝熊熊的火,把一切都摧枯拉朽的焚烧起来,烤的他五内俱焚。他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连眼都睁不开。一片乌黑深寂中,孤独的将他沉入水底,窒息欲死。 明明知道不会有人来,却仍忍不住的期望,恍若八月里那个夏荫正浓的时节,他独自躺在简陋的帐子里,一如往日里一般,独自煎熬着。许多年来,他始终知道自己是一个孤儿,他不像其他人那样有许多人可以依靠,他有的只有自己。然而,他始终无法坚强,只盼痛苦快快过去。是她抱住他的,她的手火热,她一缕发辫顺着她俯下来的肩颈垂下,那样的碰触好似春日里第一场轻软的细雨,抬眼时,人也醉了 可也是她,先放的手。 早在离开东都时,他便知道自己应该放下,可那是他唯一一点念想,他忘不了,便放不下。 辗转反侧中,一只冰凉的手碰触在额头,片刻就要撤去,他的心陡地惶然,紧紧抓住,道:“别走,别走” 蓝青心里乱成一片麻,那种饥渴的感觉更加强烈,仿佛是什么东西轰然而碎。 “不管你是谁,别走,求你”脆弱地抓住了那只手,烧得滚烫的手指抽搐着,就象是溺水的人攀住那块浮木,死也不肯放手。女子本要撤走的手顿住,耳边一声缓缓叹息了一口气。 片刻之后,呼吸也靠近了,一个身躯覆了上来。然而奇怪的是,蓝青竟不觉得欢喜,反而凭添了悲伤。 温暖柔软的躯体,在他的身上缓缓揉滑,手指顺着蓝青颈后的骨,一点点滑下温柔的让他忍不住发抖抚摸 女子的指尖寒的刺骨,可肌肤下一直被压抑的浓烈沉潜的**,被一点触碰而燃烧得更旺。仿佛这个海都被烧开,一瞬间沸腾了整个天地,将人湮没在这疯狂的**之中,湮灭在这场**之中。 渐渐的蓝青呼吸间多了一种香味,混杂着让他更加昏昏然,甜美的让他始终无法张开双目。 女子猛的用双手抓住了蓝青的腰,贴着他的身体蛇一般的厮磨,有什么膨胀起来,是他的**。 女子手臂如藤蔓般绕上蓝青的肩,女子的唇和舌已经捉住了他的嘴与舌,如同最醇厚的蜂蜜,甜腻而柔韧的让你沉淀下去。 这是第一次他的亲吻。 蓝青只能感觉着,自己快要断了气般的喘息,急促而破碎。女子湿滑的舌在唇齿之间缠绵摩挲,上一刻极尽温柔,下一刻却似饿极了的狼啃咬着,想要把他一口一口地吃掉。 舌抚摸他的脸颊、他的眼睛,滑过蓝青的耳,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女子的肌肤在跟他紧密无间时,似乎微微在收缩着,手指抠进了他的肌肤,颤抖着抓住他。 蓝青能感觉到女子的肌肤异常的光滑,连发丝也是柔软的。 他想要张口呼唤,嘴不由分说地吻上来,吞没了所有的声音。 女子的手熟练的解去他的内衫,抵住背上突起的脊背,手指按压住每一根骨节,然后开始下滑。掌心的寒凉整个的覆盖在皮肤上,如同烙印,一点一点在肌肤上爬行。 蓝青的耳边一时不知是自己还是她的细细喘气。 一直向下,滑过他大腿的内侧,轻轻磨娑过去 一无法抗拒种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布满全身! 然后,是又一次的吻,不同于刚刚的挑逗,仿佛带了某种决心,霸道的纠缠。 他狠狠地回吻了回去。 无法抵御的肉欲的吸引让蓝青的唇往下,滑过那颤抖跃动的颈项,来到了女子已经滚烫的胸前,散发着香息的奇软肌肤,紧绷光滑。 女子本来勾住蓝青脖子的手伸了过来,引导着他的双手伸出去,他的手很烫,缓缓的抚摸、揉搓,绵软的仿佛两团云。 女子纤细的手指似是无心的划着圆圈。他的身体紧绷而亢奋,疯狂的**,连自己都带了惧怕。 蓝青不知道该怎样做,女子引导着将自己的腿抬高,将他的身体圈近了腿弯之间,形成了一个奇妙的牢笼,将自己整个的呈祭在他的身体下面 无法睁开眼,眼前只有黑暗和肌肤上感觉。 女子圈着蓝青的肩,他不由自主的将身体逼近了用力的压住了女子蜷缩的纤长双腿,他开始生硬的顶进已经被极致撑开的**。 火热的感触一下子包裹上来。身下的女子一阵痉挛,似痛苦似兴奋的呻吟着。 他无法形容那种奇妙的感觉。 女人的身体好像一枚蚌,初时紧闭滞涩,而一旦攻入,便渐渐柔软润靡,温湿包裹着**,陷落着,好似泥鳅滑行在泥沼中。温软的蚌轻轻扭动着腰肢索要着,极力紧裹住他,拼命的紧裹、紧裹、紧裹让蓝青呻吟出声。 “你的名字” 女子的手,将蓝青的脖子拉的更近,几乎是将唇贴在蓝青耳上,若有若无隔着只有丝线的距离。然而他的耳就在女子唇边,每一个字,都可以感觉到嘤咛的碰触。 熟悉极了的声音,呢喃着,辗转妩媚。女子的舌纠缠上了他的耳,在口中翻来覆去的轻轻咬噬,那舌尖刺探似的往耳的深处一下又一下,火热却轻柔。 耳跟都开始滚烫了,是谁?是谁?节节高涨的**却让他没有意识去回应。湮灭了全身快感刺激着,抓紧了身下的女子,疯狂地扭曲着,仿佛抽搐一般,那么用力,似乎要把身下的人生生地撕成两半,强硬的**疯狂地冲撞着,这样汹涌开闸的**,**摩擦的声音好似海渊的鱼,一口一口吞噬着摇曳的藻,欲罢不能 一次又一次抽没复进,碾过骨头和肉,把整个人都绞碎。舒爽却难掩焦躁,似乎无论怎样似乎都无法餍足。 窗外,大漠的夜,沙子穿梭于长风。呜咽地磨过,蛰蚀入骨。 心中的弦,绷到了极处,轰然已断。 犹未睁眼时,只觉得做了一场梦,仿佛庄生化蝶,不知往事来日几许,沉沉眠在南柯。 睁眼时,饱含着大漠荒凉的日光弥漫过来,浸透了满眼,头疼得要裂开。 紧闭的窗前,一团乌云流淌。定睛看才知道,原是女子坐在窗前静静梳妆。 仿佛感知到他已经醒了,女子的转过眼来,秋水连波长天一色。 两厢凭望。 蓝青想,恰恰忘了蝴蝶非梦,只是庄生不知。 女人起身,缓缓来至他的身畔,那一点点淡淡如烟色的唇,几乎碰触到蓝青的唇,恍惚间呼吸若断,喃喃地道:“昨夜,你其实拉住的是谁?” 声音象是呜咽,愁肠百结。 “那一夜,送你去贤良祠的女人” 蓝青猛地拽紧了手心,一手推开她,坐起身,有什么压在胸口,压得生痛。 “契兰,你一夜未归不要紧吗?” 契兰眨了眨双睫,她扬起面孔,脸颊上掩不住的两抹红。 “如她们的愿我已经失宠,不会有什么要紧的了。我是个笨人,不知道怎么说,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有了这一夜,便是死了,也值了。” 说完微微地笑着,手臂绕上了蓝青的脖子,眸子里宛如春水,无声无息地将人溺死:“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好吗?” “不知道。” 瞬间,契兰的眼猝不及防泛起了一种无措,仿佛一个不知道为何被拒绝的孩子。刀刃一样掠过,刺痛了蓝青。 他终究不忍,过了片刻缓缓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叫蓝青,还是封旭” “封旭”契兰没有再说话,突然倾过身,吻他。 微凉的唇,无可挑剔的吻。 而蓝青只是默默的接收着,无力沉溺,只是不忍去推开她。 转17 由夏至秋,东都大陈的皇宫,美人流水戏如龙。狂歌浪舞,酒酣耳热的之际,冠着李氏的太后落下朱笔,秀雅婉约的字体,细细写上朱批——升迁、调任、罢官、抄斩凝着血的墨迹犹未来得及干时,百花依次递开,大陈的天子几乎每日一宴,每宴一花名。时至十月时,花月正秋风,已是名副其实的百花宴。 十月里的东都和风遍播,枝枝摇动柳梢黄。一行车马缓慢出了东都最负盛名的烟花柳巷,径自往墨府去了。东都春日少雨,秋日多雨,即便这是个无雨的好天色,青石路也是微微潮湿着,连呼吸都是细细密密的黏腻。 佟子理坐在马车上,宿醉未醒,又有些心境郁闷,便垂头丧气的。自祭天被罚跪申饬之后,他已经非常清楚,自己不仅仅成了波谲云诡的东都宦海中天大的笑话,还意味着,他的仕途,佟家的仕途彻底完了。 然而,路总不只是一条,换一条同样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转眼看向身侧精心装扮过的小女孩,想是因出来的早了,并未用饭,马车内向来备了点心,女孩子从未见过的精致。大大的眼垂涎的盯了好半晌,她终于忍不住,伸手拿起来,大口的吃着。 佟子理难掩嫌恶的一皱眉,但还是缓和着声音道:“待会儿见着人要按我吩咐你的说,知道吗?” 女孩儿口里塞满了糕点,含糊不清的仰头回道:“是的,父亲大人。” 闻言,佟子理眉端皱的更紧:“没有得到那人的允许之前,不许叫我父亲。” 女孩慌忙咽下口中的糕点,垂下头恭谨答道:“是的,父大人。”隔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咱们是去见侯爷夫人吗?” 佟子理闻言冷冷一笑,不再理会女孩,转头撩起帘子望向窗外。窗外露润黄土,万条半黄柳丝,如绿藻般沉沉坠下。 到了墨府,佟子理领着女孩刚进了绿萼轩。曲曲折折的廊道,连踩在脚下的影都是弯弯长长。女孩的心碰碰急跳,一片慌然,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着。 好半晌走至了尽头,陡然却被大丛的深黄、浅黄、鹅黄、鸭黄眩花了眼。千般锦簇的菊花花枝繁密,在花厅边几名轻盈粉翠的侍婢穿梭于花间,静静的收拾枝叶,没有一点声息。 亭阁里,女孩只见一个穿了宝蓝的轻衫的背影,遥遥高立。手里执了一柄泥银亮纸折迭扇扑着蜻蜒,动作并不大,缓缓的,似掩饰又无法掩饰的疲倦。 蜻蜓上上下下,她的衣袖冉冉,那袖的颜色女孩竟一时说不上,隐约是蓝和青融在一处,纠缠出的颜色。待细看了才清楚,原是宝蓝的衣上外罩了一件雪青纱衫,那纱平纹地子上织出斜纹暗花,细薄明透的好似蜻蜓的翅。 很多年以后,女孩方才知道那纱的名字叫花绮。 进了花厅,佟子理毫不客气的做了上坐,笑道:“妹妹,消遣得好兴致!” 香墨听了声音手一顿,纱袖随之袅袅落下,却不曾回头:“秋闺无事,惜此消遣罢了。你看它们随扇往往来来,成双作对的,倒颇不寂寞。” 说话时,侍婢们已在花厅的桌上,呈上了几碟糕点,一壶芽茶。女孩子只觉得暖气往脸上一扑,夹杂着一蓬香气,原来每碟点心的中间还夹了一株新摘的菊花,每朵各异,怒放却又不夺了点心的香味,应时应景。 佟子理品了口茶,扫了一眼老实坐在身侧的女孩,极得意的道:“知道妹妹寂寞,所以今儿特地给你送给人来,保你喜欢。” “又要给我开心的玩意吗” 香墨这才缓缓转过身,对上女孩的刹那,手中的执扇啪的一声掉在了上。 女孩早就起身行礼,垂着的眸子就隐隐看见地上泥银的扇面上有字,好像是一首长词,却只看清了“燕脂淡淡匀”五字。 女孩抬起头,面前女子只随意挽了一个松散的乌髻,簪了几只金钗,女孩平日里见惯了胭脂浓抹,描画精致的风情,就不由得觉得眼前的人,更是别样眉深目丽的浅媚。 可那双眼中涌出的无法抑制的痛,猛地就刺进了女孩眼中。 女孩莫名,那种惊痛委实触目惊心,不禁让她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不由慌得一扭头,不敢再看。 心口砰然,双脚发软,也不知过了多久,女孩才听见香墨一字一句道:“你怎么敢” 佟子理仍是老神在在的坐着,目光转了几转,别有深意地停在女孩的身上,女孩子觉察了,慌忙上前几步,举起手里已经攥出可汗的匣子,结结巴巴的说道:“这、这是、是第一次见您,准备的礼物。” 话虽说的不流利,可音色筝音乍起般动人心弦。握住匣子的指隐隐轻颤,可手上肤色白皙如玉。恍惚时也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声音,这样的颜色。香墨心中血涌,竟无从抵挡,只有伸出手去接了过来。 定了定神,缓缓打开了匣子。 匣子内是一个肚兜,大红的绸,攥在手心细腻如脂凉滑胜水,想必是极好的料子。面上绣的是一双七彩的锦鲤,一片一片的鱼鳞,颜色一层一层的浅淡了下去,绣工精细如画。 香墨只觉头晕目眩。 燕脂最喜欢鱼,小时候她的肚兜上便总是绣鱼。 香墨这样想着,眼神就模糊开去,一层雾气。 眼前的女孩不过十岁的光景,渐渐渐渐,和燕脂小时的模样重合,竟几乎一丝不差。 秋风又起,菊花的香凝成了一团黄纱,隔了万丈红尘,洒满了十月的花厅。浓郁的带出一个沉沉将醒的梦,就在触手可及的昨日。 梦中,她心中的痛,痛过千刀万剐、痛过湘妃竹泪 香墨紧紧攥着那肚兜,越攥越紧。半晌,反而笑了,只笑得疲倦。 “哥哥真是有心了。妹妹还以为,今时今日怕是除了我,再无人记得燕脂了。” 香墨依旧立在那里,风凉如水,衣袂翻飞如仙,雪青纱衫笼在身上,轻盈得如染了颜色的风。 佟子理呵呵一笑,借着品茶避过了香墨的目光,自觉痕迹不露。香墨只定定望住他,道:“只是,哥哥的如夫人不是刚生了儿子的吗?” 佟子理这才抬起头,对香墨别有深意道:“可怜光彩生门户。不重生男重生女。” 一句话,让香墨微愣,轻轻应了一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然后,迈步来至花厅边沿,举目望向天空,想是日色太过刺目,她以手遮蔽。女孩只见她的袖又荡漾而起,自那薄薄的纱袖望去,天色恍惚阴阴霾霾了起来。斜纹暗花的影,花枝历历清晰,仿佛满天满地满眼都是花影。 女孩脱口说:“丹叶。” 观望了天色片刻之后,香墨转身看向丹叶。 明显格外精心打扮过的了,松花色的裙下,锦白缎绣鞋,鞋端两簇翠绿流苏,恍如撒下的柳丝,长长的几乎委至了地下,格外的娇艳,也不难想象,行步时又是怎样的轻佻。 这样的鞋子,穿的不外乎两种人,戏子和娼家。 “好名字,好模样。”香墨带着一点漫不经心勾着唇角,浅浅的讥道:“也难为哥哥好心思,就带回文安侯府好好养着吧。” 佟子理也看了那鞋子,不觉已出了一身冷汗。香墨随手自盘中拈起一朵菊花,仔细簪在丹叶发上,道:“我说的话你明白吗?你愿意吗?” 声音是低低的,倒仿佛是怅然叹息。 丹叶清香满鼻,并没听出,心中猛地一喜,脸上竭力的不动声色,慢慢垂下头,说:“回姑母,我是心甘情愿的。” 待佟子理携着丹叶走了之后,侍婢见香墨手中紧紧攥着那匣子,动也不动的坐着,便不敢出声,只上前静静换了芽茶。 回身时,却听香墨低低咏道:“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鞠花开,鞠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封荣酒宴的晚了,起的就也晚了,起身时看到香墨正坐了喝粥,底下站了几个小内侍伺候着。因已是十月天,屋里烧了火盆,炭火一熏染,芝麻粥的香气就扑面而来。 封荣才恍惚记得昨夜宫内饮宴,他硬留了香墨在钦勤殿。 内侍细碎的响动,虽极为轻缓了,还是让他头痛。封荣烦闷难耐,起身推开了窗,天色极好,空气荡漾微醺暖意,而过于明亮日色让他的眼睛也变得模糊起来。窗下廊道的边缘已被丛生的半红枝叶包围,远处明亮如洗阳光下,巡逻的守卫隐隐憧憧。 宿醉起来的时候,人人都知他气性不好,内侍们都恨不得屏住呼吸,伺候他梳洗。 挨过梳洗过后所有人都轻呼了一口气,尚衣的内侍,忙上前为封荣更换衣衫。封荣只看了一眼,一阵按捺不住甩手道:“不要,这什么料子,捂在身上,热都热死了!” 香墨在一旁静静的喝着粥,眼里不动声色地染上几抹不屑的好笑。 封荣看在眼里,心气就更胜,内侍又捧了几件上来,俱都被封荣丢了出去,折腾了几个来回,他几乎是跳着脚问:“那件穆燕蝶锦的常服呢?” 封荣一身雪白的内衫,赤足站在乌砖的地上,一边的香墨只做未见,阳光透过的樱草色的窗纱,洒在她脸上,一时间,她恍如溶在那明艳的亮光中,和她身侧那十二扇象牙阴刻墨彩山水屏上的人比起来,似只是一尊会动的雕刻罢了。 得了信赶来的并不当值的德保,蹑手蹑脚地到了门外,探头探脑地往瞧着。封荣一眼看见就没好气地喝道:“作什么?” 德保慌得哎呦一声,一溜烟的进来:“我的万岁爷,现在虽说是秋老虎,可到底是秋天,您可不能可着自己性子来。” 又一叠声的唤人,重取了新衣,岂料封荣不是:“不要,不要!”就是:“拿走,拿走!” 又将一件内侍递上来的常服狠狠贯在地上,瞪了德保一眼,呵斥道:“那件穆燕蝶锦的常服呢?明知道就那件穿着舒服,就不拿出来,被你们这帮狗奴婢吃了不成?!” 尚衣内侍诚惶诚恐的跪在了地上,一叠声道:“奴婢们该死。” 封荣只做未见,扬着脸不说话,德保不由得打个寒战,转身待要向香墨求助,抬头正碰上封荣的目光,顿时已经明白,忙咳嗽了一声,道“回万岁爷,再好的衣服也有穿脏的时候,送去洗了!” 说罢堆着脸笑道:“奴婢们就是想吃,也没那个牙口啊!”德保原本口舌伶俐,封荣便不言语了。德保最会观颜察色的,见封荣如此,便知火气已经去了七七八八,使了眼色给内侍,挑了一件檀紫常服,给封荣换上。 却不过来帮手,只一连声地嘱咐着:“仔细着,仔细着!” 待穿好常服,德保才将明黄的大带接过,给封荣系上,又细细地将他腰间一连串的玉佩香囊荷包理顺。 半晌后,封荣才静静坐在香墨面前,那双桃花眼眸清透无辜如水,凝望着香墨,良久,低低的道:“香墨” 香墨这才稍稍偏回了头,眼睫一颤:“嗯?” 封荣犹在吞吞吐吐:“就是那件肚兜” “怎么了?”香墨不甚在意的应着,转眼又皱眉道:“今天的酱菜怎么淡了?” 一边内侍已是一脑门的冷汗,慌道:“奴婢这就换。” “算了。”香墨随意挥退了内侍,伸手将鬓边的发拢了拢,不慎耐烦的白了他一眼,道:“怎么了?” “虽说是哥哥,但是也是男人,什么时候变成文安侯给你做了是不是” 在那一刹那,香墨的眸子仿佛笼上一层什么“哧哧”笑了几声,就不再言语。 饭罢放下了碗筷,香墨起身行至封荣身后时,瞟着他笑道:“我要去和皇后听戏了,你可不要来!” 又板起脸来正色道:“女人家听戏,你凑热闹就不好玩了。” 说完,轻拍了拍封荣的肩,动作轻似只是拂去檀紫常服上的褶皱。 香墨的裙迤逦曳过屏风,象牙上折射着她微曦的影,淡了再淡,终于不见了。封荣的唇畔不知何时,就有了一抹微笑。 戏台设在玉湖之中偏于东北的紫薇洲上,三面临水,曲槛边用轻薄的纱笼了百丈,遮蔽了粼粼若银镜的湖面和细瘦松柏。纱上绣了鱼,一条条阴浓墨彩,影影绰绰随着日色转移,湖光潋滟时,倒恍如真的摆尾嬉戏一般。 台子上的梨园开场先唱六国封相吉剧,次后方演金谷园全本。台上箫鼓轻扬,戏台之下则是金玉交辉,堂中是皇后杜子溪,香墨作陪,其余的就只有大病初愈的婕妤范氏。倒是她们身后盛妆的宫婢,粉白黛绿来来回回,一幅一幅娇憨可人的模样。 杜子溪看在眼里,轻笑在心内。 好似,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好颜色。 调子悠长,清声遍体。 杜子溪一身文绣重雉的宝蓝常服,发髻上辉金凤钗,繁杂精巧的凤尾一重又一重倒仿佛簪了数点繁星在鬓上,而她的人如冬日里的一团月,双手放置于右腿,端庄却越发苍白的模样。 戏唱的正酣时,便有女官匆匆跪在了阶下。见台阶下跪着的人,像是早预料到到一般,杜子溪不恼不怒道:“怎么了?” 女官紧着声音回道:“启禀娘娘,魏淑媛跌了一跤,早产了。” 杜子溪轻轻一笑,一手就放在了桌上,桌面上铺着蜜色桌巾,上绣为凤,下绣为百鸟图喜鹊,有道是“百鸟朝凤” 倒真是祥瑞。 这样想着,杜子溪挪了挪身子,转身对香墨道:“七活八不活,也不知道这孩子能活不能活。” 声音悠悠的,却不低,毫不遮掩。 戏厅里设了鎏金火盆,焚着佛手柑,极淡的甘香悠悠的飘散。 香墨目光微微一凛:“九个月了,怎么不能活,何况这孩子命硬的很。” 杜子溪并不在乎香墨说了什么,似笑非笑,手指无意识的拂过桌巾上密合色底子上,金色的凤。凤翅长而广,泛着朝日一般清亮的丝光,那样精致而逼真,翻卷着、飞扬着、遮蔽了其下的百鸟。 一边范婕妤脸上的笑容早就僵住了,低低的垂下了头。背着光处,无声的拭去了眼里的一滴泪。 不多时那女官又折了回来,跪下身,思量再三,还是秉着宫内报喜不报忧的惯例,低声禀报道:“恭喜娘娘,淑媛娘娘生下了皇长子呢!” 所有内侍宫婢慌忙一同跪下,连台上的戏子都止了戏,同声道:“恭喜娘娘!” 杜子溪坐在那里,一簇火苗在乌沉沉的双眼中升腾脸色越发苍白,亦仿佛出了神,并不作声。 一时紫薇洲上万籁俱寂,满地乌压压的人匍匐无声,只有风声水声,琮琮作响。 同样跪在地上的香墨的手微微的抖了抖,起身却“哧”得笑出声,笑得荡漾不止,连说话时都止不住的笑意:“娘娘,皇长子的母亲,身份只是个嫔,似乎太低了些。” 杜子溪愣了半晌,才缓缓道:“都起吧。” “夫人是不是也觉得这出戏不好看,不如我们换一出。”然后,杜子溪望住香墨,双眼好似两池浓酽的墨,深不见底:“不知夫人喜欢什么?” 香墨故作思量的想了想,笑盈盈道:“臣妾最喜欢伍子胥传。” “‘吾死后,将吾眼挖出悬挂于吴京之东门上,以看吴灭亡。’吗?”杜子溪极慢、极慢地摇了摇头,髻上的黄金凤尾轻轻摆动:“太惨烈了,不适合这个日子呢。” 随即对所有人道:“咱们都散了吧。这样大喜的日子,本不适合看戏。” 说罢,展开笑颜,笑痕清晰分明,却无半分笑意。 此时风起,秋风猛然灌进她文绣重雉的宝蓝衣裙里,衣袖翻飞,乘风飞去一般。 一旁丽女官,忙取了斗篷,披在了杜子溪的肩上。 转18 傍晚时分,封荣穿着檀紫轻绡常服,穿过坤泰宫一重重花隔落地罩下,流水般垂下软烟花枝的帘子,绕过梨木雕梨花的隔扇,正看见杜子溪围屏檀木榻上,一双明目似睁非睁地,榻前的宫婢们虽走动的,但鸦鹊无声整理着累累罗列的金碧翡翠。 杜子溪见着封荣,只淡淡地扫他一眼,并不起身,口里依旧吩咐着宫婢们如何整理。 封荣也不介意,挤在杜子溪身边,抓住了她手,笑问:“这是干什么?” 坤泰宫地下盆里的炭,烧得哔哔剥剥。鎏金貔貅的罩子上,捡了几枝开得如火如荼的菊花烘着,烘的一股清透菊香沁入心脾,暖如阳春。杜子溪的手却是冰凉的,封荣指尖细细碾磨时一片滑腻,仿佛刚沁了冰。 杜子溪觉得红彤彤炭火的热气轰然扑了上来,面色一潮,鬓角就忍不住冒出了汗。抽回手,拿起了帕子抿了抿,嫣红的帕子在尖削消瘦的面颊上,淌过淡薄的影,她的神色也仿佛罩上了层薄雾似的模糊。 “前儿得了几件玩意,稀奇的很,我留着也无用,正巧魏淑媛产下了陛下的长子,想着整理出来赏给她。” 封荣向来不定性,转眼就被那堆精致物件吸引力过去。 宫婢呈上了玫瑰露进来,杜子溪将的彩釉云鹤茶盏出神捧在手里,怔怔地望着封荣不肯消停的侧影。 许多心事难以排遣,唇动了动刚想说什么,却在见了榻前的几名宫婢时,咽了下去。丽女官一见,连忙挥着手叫她们退出了,自己也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杜子溪望着毫无觉察的封荣,沉默了片刻道:“陛下,皇长子的母亲身份现在低微了些,须得册封,这样的话就得另辟一宫,您看” 还未说完,封荣就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子溪,这些朕不管,你做主就好了。” 说罢,依旧是东抓抓西弄弄,不多时就被一枚黄簪定住了。 全金簪子,拿到手足有六七钱重,削薄的金叶子串成了一串,好似五月樱的花,紧紧挨在一处,末梢处坠着缕丝金花垂头,不见得有多名贵,但精巧神工。 杜子溪一愣,道:“怎么陛下也喜欢这些簪簪环环的女人东西了?”转眼时忍不住一叹:“有这些心思倒是用到国事上才好。” 封荣似乎未听见杜子溪说了什么,倒是忽然笑出声来,几分快活隐隐流露。 “她喜欢金饰,珍珠白玉翡翠这些个无价的玩意都不喜欢,只喜欢金子,是不是很奇怪?” 她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蓦地,那种毒从骨子里涌出来,带着无数的小钩子,辗转在体内,那样地撕痛,直要把人要逼疯。 杜子溪不由自主地合了双目,鬓边一绺珠宝璎珞,沉沉的坠在颊畔。 过得片刻,方又慢慢地睁开眼睛,低头轻声道:“那就送给墨国夫人好了。” 转眼时,眉目一动,一直守在帘外的丽女官,就捧了一个娃娃进来。白瓷的娃娃不过两个手掌大小,浓秀白皙的圆圆脸蛋,大红的衫子颜色灿烂,衫子上密密绣着极小的福字,十分的憨态可居——正是门阀贵族内长见惯的求子福衫娃娃。 杜子溪伸出手,抚着福衫娃娃圆圆的脸,轻声道:“还件玩意值不得什么,偏就是我留着也无用,也请陛下转给她。” 封荣一愣,转眼时,杜子溪一双温婉的眼睛,正用那样一种悲伤望住自己。 他记忆中娇俏明丽的少女,不知何时已变得他习以为常的阴冷犀利,而这是许多年来的第一次,绵绵地、软软地,悲伤像温泉的水,挡也挡不住的漫延至整个肌肤骨血。 封荣心头像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俯身抓住她的手,唇际笑意不改:“越加的瘦了,还要操心这些事,得知道仔细保养自己才好。” 语气甚是温存,但似只是对着久别重逢的友,虽和煦如风,但终究隔着一层无法撕破的膜。 宫内陡然地静了。 坤泰宫内灯,皆是一色儿琉璃明角,上描彩绘的工笔上水,随着红烛的摇曳的影,覆在了面前。 杜子溪仰起头,四目相对,明如昼的灯影中在封荣的瞳仁里望见自己的影子,恍惚间,周围一切都成空白,心里的火焰无边无际的缭绕蔓延开来,只想把那人也在这火里烧得连影子也不留! 然而,终究是看得太过明白。 杜子溪将手抽出来,慢慢地福下身,道:“臣妾遵旨。” 手中攥着的团金绣的帕子随之微微颤动。 封荣淡淡一笑,不再说什么,转身去了。 一时间,坤泰宫内又恢复了那样一种叫人窒息的静默。 她缓缓坐回榻上,宝蓝的翟衣如一朵异色的菊,绵绵地铺开。更映着她的面容如冬夜里的一团月,寒凉苍白。 唯秀丽的嘴唇上挂着看不出情绪的微笑。 夜半封荣起身时,绿萼轩的窗似乎没有关好,半掩着穿堂而过的风从窗缝里呼呼地钻进来,吹得缃色底子缠枝牡丹的纱帘飞卷,透雕花梨木落地月牙罩垂下的珠帘噼啪。他平日里最惧寒,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封荣赤足来至外室时,就看见香墨俯身双手撑在榻上,皂色宽袖乌云般堆在手边,底下露出绯红灿烂的衣角。走进了才看清,她手下正掐着那福衫娃娃圆圆的脖子,力气想是使得极大,眼角唇梢都微微跳动着,极凶狠的模样。 陡地,嘀嗒一声,却并不是泪,而是香墨额角上落下的汗,泪滴似的缓慢滑过娃娃的憨态可掬的面颊。 灌进来的凉风兀自不停,在九折屏风上工笔细绘的秋水连波上低低的呜咽。 封荣低低的咳了一声,守在外边的内侍们忙就紧步上前合了半掩的窗,然后又无声的退了出去。 “好玩吗?” 香墨抬起头,正对上那双桃花般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紧着自己,毫无顾忌笑着模样,宛如一个找到好玩物事的孩童。 香墨只不作声,额角仍有汗不住渗出,她默默用袖子拭了一把,可知是眨眼的功夫,又止不住地渗了出来 忽然,她狠狠一扬袖,瓷娃娃被摔倒了地上,啪的一声,跌破成了一堆薄锐的瓷片。 香墨这才坐起身,仿佛无事般,掠了掠鬓发,道:“天冷了,睡不着。” 他也轻笑道:“上点酒暖暖吧。” 马上就有内侍取了红泥炉安在桌上,炉子上热了一壶菊花白,铺设八碟酒馔。香墨斟了一杯,却嫌不够热,直接将杯子煨在火炭边。 “可惜了皇后娘娘的恩典。” “一个玩意而已,去了一个自然有补上的。” 香墨早没了颜色的唇一抖,细白描金瓷杯子一个没端稳,酒便泻在了火炭上,一霎时彤红的烈焰腾腾有七八尺高,昏昏暗暗的室内被火光骤然一照,两人神色明明暗暗,仿佛都着了起来。 香墨慌得猛地撤身,还是封荣机警,拿了红泥的盖一盖,火便灭了。只余下了满室的热酒香,和金粉般飘散的火星。 封荣不由嘻嘻的笑了起来:“幸好有我,不然你岂连屋子都烧了?” 玩笑地说出,一双眼睛却深深地望着她。 香墨避无可避,只强笑道:“可不是,仗着有陛下。” 他捉住了她的手,那手与杜子溪似永远无法捂热的阴凉截然相反,好似一团火,悄无声息的燃烧在手中。 桌上秋香色桌巾上头绣的并蒂花被酒模糊了,未干的酒顺着五彩流苏一滴一滴,落在乌砖地上。 滴答滴答,一响又一响。 大漠十月的夜晚,风锐利的似能穿过骨,他挽着弓箭蜷缩在屋檐上,时间长了,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冻成了僵尸。 适应了黑暗的眼俯瞰下去,眼前这偏僻的好多年不曾修缮过院落,砖瓦剥落,院子中植的花木,早就凋零,萧瑟的跟这座华丽的陈府格格不入,却正是他藏身的好地方。 兀的,一点漆黑的影,盘旋而起,向这边疾飞过来。 忙搭上弓,急急向着天空射出一箭。不想那几乎融进了夜色的飞禽极为机敏,一侧羽翼,便轻松避过,此时已飞至蓝青头顶不过十尺。 他搭上第二箭,直直射出,又被振翅轻巧避过,眼见着就要飞出射程,消失在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晚。 狠狠深吸一口气,他弯弓射出第三箭,箭风疾利,蓄满了劲力飒地一声,那飞禽终避无可避,坠落于地。 他跃下屋檐,直奔坠落处。 原来是只全黑的海东青,那最后一箭劲力惊人,如今已被一箭射穿咽喉。 他探手拿起,手在翅一摸,海东青毛色光亮,肌肉坚实,必是飞跃浩瀚沙漠间最好的信使。 他抽出一个纸条,另一只手燃起火折子,明明暗暗的光影中,他看见一行歪歪斜斜的字迹。 “蓝青,疑为宪帝长子封旭,封号青王。” 青王 已被寒风浸透的夜行衣突地异常干冷而沉重,全塌在身上,直凉到骨子里,攥着纸条的手,隐隐有了轻微的战栗。 啪!啪!啪!三声清脆的击掌,恍如鞭笞一下一下在他的脊梁。 他一惊,弯弓喝道:“谁?!” 废弃院落的转角处极暗,一时间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一股犀利如剑的阴沉气息扑面而来,刹那间就将他整个人迫的一动不能动,一瞬间,冷汗就湿透了衣衫。 然后,一个身影自深窅的暗处一步一步浮现在他的面前。 他看不清陈瑞的表情,只听见陈瑞的声音缓缓慢慢道:“我几乎已经对你绝望的时候,你倒是给了我一个惊喜。” 他愣了片刻,才小声说:“我要是让将军彻底绝望了会怎样?” “我从来不留废物。” 陈瑞行至他的身侧,斜睨着他,笑道。 离得近了,便看到陈瑞眼角额头恍如刀刻的纹理。而他的双目本就锋利如剑,此时更像是月亮谷里饿狼的眼,凶狠而暴烈,衬在这乌沉沉的夜色里,格外炽亮的直直望入人的心里。 他向来畏惧陈瑞,便静默起来。 陈瑞也不再理会他,迈步往前院走去。他落后几步,缓缓的跟在其后。 石路并不平整,而身前的人,却似乎极为熟悉每一寸的起伏跌宕,负手行步时,步伐极稳,从未被磕绊,而他就这样跟在其后,也无由地感觉安心。 许久,他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问道:“你打算怎样处置契兰?” “明天我要带着她到肯斯城,然后”陈瑞又走了几步,方用低的几乎温存的声音道:“祭旗。” 然后,似是极愉快的笑说:“许多年没有这么好的祭品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陈瑞玄黑的的袖一甩,触目的鲜红缎里翻飞,大步离开。 留下他长久的垂着头,动都不动。手安静的抚摸上弯弓,手微微颤抖。 耳边长久回荡的似乎止不住的笑声,如同无形的捆绳,勒的他喘不过气来。 陈国历二百三十五年,封旭二十二岁,第一次触摸到了血肉模糊的战火。 肯斯城原本叫天隘关,顷、瑞两帝年间时,穆燕还与陈交好通商,而到了宗、英、宪三帝时,已是战火连连。穆燕凶猛,又每每因为缺粮而背水一战,故陈国驻守将士,一败再败。直到陈瑞漠北经略四年,练兵、修城,步步为营,渐渐推进,依山建在两山隘口之间建了天隘关,进可攻,退可守,坚不可摧。以地隘关为后盾、天隘关为先锋,一百里其间筑有多个堡台作为联防一线,方扭转了败事。 封旭入夜时分随着陈瑞登上肯斯城的城楼上,凝视着脚下一片灯火辉煌,肯斯城是陈瑞每年和穆燕交战的最前线,每年的争战都从这里开始。肯斯城是穆燕的称法,谁也不记得何时,便都随了穆燕的叫法。 他隐约看到因为大战即将到来的缘故而在城门附近等待荒民,以及城内憧憧的兵将。 安静的凝望着没有月光、星光,乌蒙蒙的天空,封旭不知为何就突然明白,祭旗在这个满是血和悲哀的土壤上是必不可少的仪式,仿佛是神灵在宣布这场战争是受神祝福和允许的。 陈国的王族不论如何的奢靡腐朽,却已将统治持续了将三百年,在些年里,没有任何人兴兵造反,习惯的面对着每年的征战赋税。 所以,这就是王道。 仪式开始之前,陈瑞用压人的森冷对手足无措的封旭道:“去看看祭品。” 于是封旭就进了那个黑暗走廊的尽头的屋子。 门无声滑开,光线流泻了出来。 极简陋的屋子,桌椅床,还有一盏孤灯,一应陈设都有些眼熟,窗边的立着一个盛装的女子,不是望着窗外,而是望着桌上一盏油灯。灯色如豆,映着她苍白的脸庞,望去就像一剪纸影。 封旭脱口喃喃说道:“契兰。” 契兰似是听见了封荣,侧过头来,因一直看着那盏灯,双眼模糊不清,好一会儿,封旭的脸庞才渐渐地清晰起来。高鼻、深目,一双碧蓝的眼,默默望住自己。 契兰,乌黑发丝拢在象牙珠钏里,轻笑时,额上黄金花钿中一点殷红如血:“你来了” 她本是极倔强的人,双眼早就蓄满了泪,却兀自强忍着,绝不肯让眼里的泪落出来。 “我从未骗过你,那次我对你说,有了那一夜,便是死也值了是真的只求你看在我们一夜夫妻的份上,帮我把这个送出去。” 明知她是扯谎,封旭还是接过了契兰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条白布,想是从贴身的衣物上撕下来的,还绷着乱丝,上面仍是一行歪歪斜斜的字迹——蓝青,疑为宪帝长子封旭,封号青王。 一瞬间,封旭气息凝滞,脱口问道“为什么?陈瑞就要拿你祭旗了,你为什么还要想着穆燕?” “为什么我不想说什么都有的穆燕,就是没有粮食,近十万的饥民有多可怜,我也不想说我身上的穆燕王族的血统从我第一天被送到陈瑞身边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会有这种下场。” 她一步一步,稳稳前行,衣袖翩然若蝶。来至封旭身前,虽心里波澜疯涌,但还是死死压抑着,缓缓道:“陈瑞给你做过那个老鼠蝎子和蜘蛛的游戏是吗?你知道他都给谁做过?” 契兰缓了口气,又说:“只有三个人,安氏、佟氏还有你。他向来有好像这泱渀沙漠里的恶狼一样的眼光事实证明,也没错” 话说到后来,契兰终是忍不住,泪留了下来。封旭只是看住她,碧蓝的眸子乍看是仿佛漾着怜悯的波,仔细瞧时却极干涸,不见一点情绪。 她的心明明焚着火,却仍是展颜笑道:“我是很笨的人,我明知道会送命可还是不得不做,我没有什么民族大义,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牺牲一个又一个女人的身体可我还是不得不做。我的母亲嫁给南夷的王族,为的仅仅是一冬的粮食你几乎很难想象那是怎样一场灾难性的婚姻,堂堂的穆燕公主啊我从有记忆起就没见到过她身上有完好的地方!然后她回到了穆燕为了她,我必须得做,封旭,青王,你明白吗?我必须得做,明知是死” 契兰早就哭的眼前模糊,恍惚时又回到了沙漠空旷的绿洲上,珍贵的溪水在脚下甜美却酸涩流淌。 那女子的身上总是旧伤未去又添新伤,纠结在一处,如附骨之蛆,生生世世,永不能摆脱。 “你必须去!”她听见那女人俯在溪边轻哭泣地说着:“你不去咱们都得死!你去了,咱们都会活着” 活着吗?她早就知道了这是一条死路,女人的价值除去繁衍后代以及礼物、馈赠品、交易品之外再没有一点其它的价值。 这样既定的命然而,只要那个女人活着,自己的母亲能活着,就什么都不重要了。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即便自幼她几乎很少抱过自己,几乎从不爱自己,也没什么因为每每想起时,记起的总是那少的可怜的温柔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她连想都不敢想,母亲要是死了,会是什么样子毕竟 在心里一痛,身子便再也站不住,契兰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跌倒在唯一的桌前,明艳的裙,象是一团红云。但契兰不觉得疼,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四肢酸软,根本无法站起。 最无力时,她看见一只手伸到了眼前,她的什么顾不得,只是本能的抓住那只手:“所以我求你”昏黄的烛火轻轻颤动,屋子里异常安静,细微到可以听见灯花轻轻爆开的声音。她紧紧地抓着封旭的手,贴在了面颊上。 “卡哒尔王,青王,请你庇佑穆燕,再不会有娘亲和我这样的女子,请你庇佑我穆燕” 泪珠慢慢的沁出眼眶,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仿佛一团团火,烫焦了他的皮肤。 窗外,长风里送来祭坛上吟诵的歌,仿佛都是极遥远的了。 转19 祭旗的仪式在将近午夜的时候开始,这天,整个肯斯城是封锁的,由内城至外城,全部是重兵把守。 肯斯城中央黑黝的岩柱巍然不动,盛装的契兰被绑在圆柱上,她的周围满浇了香油的干柴。契兰垂着头,不留神的话,会当是她已经死了。 祭台下整齐站着一色银亮铠甲少壮之年的将领,俱是陈瑞的亲信。 作为整个仪式主祭的陈瑞,转身向身侧一直默默站着的封旭毫不犹豫的单膝跪下,将燃起的火把高举过头顶交到了封旭的手中。 被火光照耀瞬间,凝视着面前没有表情的陈瑞,奇妙的感觉从封旭的心中滑过。 转眼望去,祭台下所有将士,几乎都在窃窃私语,包围着他和陈瑞。 四周一片孤寒。 陌生武将们模糊却警惕的面容,让封旭心头阵阵发紧,面上仍懒洋洋笑着,侧转身来向捆缚在石柱上的契兰一揖,火把移近时,清晰照见契兰的眼角泪光闪烁。而他青色五重绢袖还是毫不犹豫飞扬而出,火焰熊熊燃起。 可并不是惯常火焰的颜色,伴着焦裂的味道的,是极为清澈的青色焰火。 渐渐地窃窃私语声消失了,所有将士都不由屏住呼吸,将眼光专注的凝聚在封旭的身上。 而封旭看到的只是,契兰的眼,紧闭的,颤抖的眼,随着青色火焰愈来愈盛,她的命也就消失了 恍惚间天地如同泼了石青的墨,头青、二青、三青渐渐层层氤氲蔓延开,女人曼妙婀娜的身体在燃烧中熔化,焦臭的灼热气息直扑到每个人的面上。 封旭站的里火焰最近,那些零星的火点落在他的身侧,仿佛坠落的无数颗青色的星光 所有将领的膝都仿佛被一种无声力压迫,无声的跪在上,火把连绵,甲胄似银色的海涛翻涌。 神迹 所有人都这么想着。 “卡哒尔王!” 然后,跪在封旭的脚下的陈瑞,高呼出声。 所有的将领亦不由随着高呼出声:“卡哒尔王!” 封旭仿佛没有察觉,只是把手张写着青王身世的布条,扔进了焰火中,此时的契兰因早被喂了哑药,所有哀嚎就变成了无声的,封旭只看见她全身一截截焦烂,死去已经乌黑的面容上,嘴蠕着着,如同濒死的兽。 转身时,便不带出一点心思端倪的慎重搀起了陈瑞,屈膝行了一个大礼。 陈瑞含笑受下。 抬眼时四目相望,封旭想,他不会傻到去问,为什么烧死一个人会是青色的火焰,这样小的把戏,绝不在陈瑞的话下。 因为正是这个人教他知道,要生存下来就要像沙漠里的老鼠,让人以为你永远在他的掌握时,去慢慢扼住他咽喉。 那一刻,随着焚尸焰火喷薄而出的,是野心的烈火。 祭旗的第二天,陈瑞开始布置军务,除了兵士的驻防,还有粮草的补给等杂务。期间有人呈奏,地隘关陈瑞麾下参将李佐强抢司徒商号的商粮,巡按孔俊先被以扰民的罪名上奏朝廷,请求立即正法。 朝中的事,往往从来不是看着的那么简单,如若不是军粮不够,负责屯粮的李佐不会去强抢,而孔俊先也绝不只是主持正义,为民请命那么简单。 接到奏报的陈瑞沉默了许久,才对同样在他身旁站了良久的封旭道:“你去,解决了。大战在即,我不能让自己有后顾之忧。” 一道军令,如同圣旨,封旭就奉命带着几百骑兵,日夜兼程的来到了百里之外的地隘关。 顷、瑞两帝年间时,穆燕还与陈通商时,地隘关曾繁盛一时,商队熙来攘往,商场辐辏,比屋连云。如今战事多年,早就荒凉了,然而一些延续了百年的商号,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战火洗礼,还是固执的留在了这里。 司徒家便是其中最鼎盛的一股。那时侯的地隘关常年被穆燕侵扰,许多商户都纷纷避走,城里除去了去无可去的,就只剩下了司徒家一支。后来许多人都说司徒家与穆燕暗通曲款,然而,谁也没有确实的证据。 来至司徒府门前,还是正午时分,敲了半晌门才有个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厮出来,把封旭上下估量一番,又见他身后许多红缨帽子的亲兵成淘结队的站在那里,方才勉强应了,到里面通传。然后,又足等了近半个时辰,司徒家的族长,司徒永年才迎了出来,对掩不住风尘仆仆的封旭,拱手一礼道:“陈先生。” 司徒永年年约六十,穿着驼色苎罗长袍,白白胖胖的,看着一脸慈眉善目,然而笑容中却是掩不住的讥嘲:“快里面请。” 待进了正堂未等司徒永年说话,封旭就开口道:“我的来意,想必司徒老板已经清楚,就不用再说。不过是几担粮食,转眼我就叫他们送回来。” 司徒永年手中本端了茶,一边用茶盖撇了茶末,一边细细品着。此时闻言,茶盏被重重的放下,与桌面发出巨大的碰撞声,一脸怒容道:“事情怕也没这么简单。将士目无军纪,目无王法才会掠之于商。士农工商里,商人虽然是最下层,可好歹我也是大陈的子民,没得就这样被人欺负了去,您说是吗,陈先生?” 看着从盏里溢出来的那一滩茶水,封旭眼角一抽,依是一个淡淡笑意,眼神却是凉薄许多:“也是,也是。” 然后便不再说什么,起身告辞而出。 出来时,正见司徒府侧门豁开,几名香风胭雾抱着琵琶的女子,婀娜纷入。 参将李佐已在司徒府门外守了半晌,虽并未见过封旭,但也不敢怠慢,忙上一礼,恭声问道:“先生,就这么完了?” 封旭并没有理他,只是看着几名女子好似溢出的水身姿。 从洞开的门望去,司徒府内金碧辉煌,如若是能用上雕龙画凤,皇室便也不过如此了,而一个商贾的府第竟僭越如此 封旭微眯了眼睛,自言自语道:“不过晌午就唤了娼妓笙歌,真是逍遥。” 随即话锋一转,缓缓对犹在莫名所以的李佐道:“叫你的人把这里全处理了吧。” 李佐跟不上他的思维,愣道:“啊?” 封旭立于台阶之上,回过头来,满脸淡漠表情,手指拍了拍沾满了尘土的衣领,微微笑意犹在嘴角,碧蓝的眼底却是一片戾气:“听不懂我的意思吗?立刻,马上,一个活口也不能留。” 李佐猛地醒过神来,额上的冷汗不住地往外冒:“先生!” 司徒家毕竟是巨贾,如今又和孔俊先有了牵连,就等于和李氏有了牵连,能动武的话早就动了。 “我来时,将军有话,大战在即,他不想有后顾之忧。” 封旭见他犹豫,缓缓一笑,语连珠发,声音则甚为平和。待到后面称“后顾之忧”四字时更是格外的轻缓。 可落在李佐心头,却字字千金。 “是。” 大漠十月的白日,再热些也有限,然而随着封旭一同来到地隘关的百余名将士,却都是满头的大汗。他们不是没杀过人,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屠杀。 是的,屠杀,老弱妇孺一个都不放过的屠杀。 眼所见,耳所闻,几乎已不是人间,而是修罗地狱。 刚刚还富丽辉煌的司徒府,透过未关大门看着兵卒穿行府内,哭号惨叫一片,满地的青砖已经被流动着的粘稠的血腥凝住。刀劈剑斩,身首分离的残骸,血腥凝成了薄雾翻涌。已有人逃至了门前,却仍没有逃脱,倒下去了手还是向前伸着,仿佛还希翼着逃脱升天。 封旭唇角笑意又加深了许多。 百年的望族,一夕之间富贵浮云烟消云散。 到底有几个家丁护着一个一岁大的孩童冲出了司徒府,随后追上来的李佐,挥刀便砍死了那几个家丁。和着喷出的血,孩子纯净的眼始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有哭,只是向着封旭慢慢伸出手来,仿佛是要抱的意思。 封旭定定看着这个锦衣华服的孩子,唇红齿白,脸颊还有两个小小酒窝,想必曾是司徒府掌上明珠 看着那孩子半晌,封旭眼中渐渐有泪欲滴,满含着悲悯。 在李佐以为他已经心软,要放过这孩子,而放下佩刀时,封旭轻轻道:“送他上路吧。” 李佐一怔,不敢再犹豫,刀上的血还未曾滴净,又染上了新的,无辜的血液。 封旭大睁着眼着孩子倒在自己面前,眼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微微一滴。 半晌 又是一滴。 待到司徒府里已经声息全无时,封旭仰首看着门上龙飞凤舞金额大匾,仍是初见时的流光溢彩,缓缓道:“总得有个罪名,记得我朝有律法明文,商人不得穿苎罗绸缎。是不是,李参将?” 李佐慌忙应是。 封旭眼又从匾额上滑过,无甚痕迹。 “把这匾额给摘了吧。” 口气仍旧是满含了哀伤,从旁待立的士兵急忙闻言而动,寻来梯子将匾摘下,砍成了几节。 回到肯斯城,陈瑞如深潭般的眼睛狠狠的瞪着封旭,第一句便是:“奇笨无比的法子。” 语气严厉,眼底却不见有丝毫怒意。 封旭低眉顺眼的一笑:“将军教过,最笨的法子,往往是最有用的。” 十二月的东都,西北和穆燕的战报,捷讯连连,又赶上了连着几日的大雪,人人皆道是天降的祥瑞。而隐在这祥瑞之后的,却是地隘关司徒家的灭门和西北愈来愈盛的“青王”传言。 初九这日,下了几日的雪丝毫没有止住的迹象。 日水熔金的西厅,虽是白日,但因天色阴暗,七座塔灯,都点齐了。轩窗反常的全部开启,雪色进了满厅,不远处就可见条条圆木铺成的一组九曲十八弯的木桥,铺满了雪,弯弯曲曲如一条玉带跨在玉湖之上。 香墨在这里邀了杜子溪品茶。 因窗户打开,即便门扉处挂了灰鼠暖帘,还是冷的迫人。榻上设几,铺了两副裳褥,锦绣光华中两人围炉而坐。 杜子溪将烹好的茶自己斟上一杯,端在手里,并不饮,只问:“什么茶?” 时有雪片降在屋中,一旁瓶中的插满刚摘的梅花,有几瓣禁不住风落在地上,点着桃花胭脂一般。 香墨轻笑道:“说是茶,其实知道娘娘服药,所以就拿梅花晾干了,和了蜜酿的。” “梅味冷冽,性寒,入口清爽。” 翡翠杯,琥珀色,梅香浅浅,偏清甜撩人。杜子溪好兴致的连啜了几口,笑道:“饮香醪,看雪梅,倒是人生快事。” “娘娘也别高兴的太早。” 语时,眼波斜斜扫过杜子溪。 杜子溪心里便很不受用,不过到底还是经的事多了,面上仍掩饰得半点不留痕迹。 香墨轻笑:“一会儿娘娘会更畅快的。” 今日的她极随便的挽了一个发髻,不过用一根金簪固定,故一笑之间竟有别样的风情。 此时雪益大、风益冷,花气越香,绕在呼吸唇齿间,细腻融润,沁香入脾。 远处,那弯弯曲曲的桥上,一行人青毡套衣,戴着青毡斗筲,缓缓慢行,宛然一簇青花绽在水晶盘里。 香墨指与杜子溪海棠看:“瞧,魏贵嫔他们要给太后请安去了。” 说时,仍是止不住的笑,月白衣袖上隐绣着月白色的翎纹,唯起伏之间才能现个仔细。 杜子溪眼一眯,才放目望去。 青油伞下,一个妇人抱着婴儿,极小心翼翼的走着。妇人的前面不远,趾高气昂的宫装艳姝,正是新晋了贵嫔的魏氏。 桥上的一个转弯处,弯角紧窄,如刀削一般,仅仅能一人行走。前面几名内侍相继过去之后,奶娘踏步的瞬间,那段木板便断了,奶娘抱着皇长子站脚不住,便和柳絮似的随风掉了下去。已经冰封的玉湖,可巧就这一段有一个凿开的窟窿,雪压着,所以一时没看见。奶娘和皇长子坠透了积雪,就掉了进去,在碧澄澄的一泓水的挣扎了几下,零零落落虫儿似的几声厮叫,之后就再也没有浮上来。 只余下水面泛起一圈涟漪, 已过了桥的魏贵嫔愣了,好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半晌才尖叫着扑了回来,那只手从破了的朱红栏杆伸出,魏紫的袖直沿到断桥处栏杆外,空抓着,哀嚎着。 杜子溪禁不住把脸贴近窗口,听着那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一激灵,手中的梅花酿也泼了一些。半晌,狠狠道:“要是我自己的孩子,指定就随着跳下去了,才不会没用在那干嚎!” 说话间,又赶过来几名内侍,三两下扯了外衫,一手去了风帽丢在栏杆上,先后跳进了冰窟窿。 杜子溪眉头皱起,生出几分烦燥来:“还真有那不怕死的好似康慈宫的,难怪” 香墨一手套着个元绒缀水钻花苏式的双穗袖笼,一手拿双铜筷子,在熏笼内不急不缓的拨灰:“娘娘别急,这么冷的天,大人跳下去及时捞上来的话,还得去了半条命。” 雪下得更大了,忽又是一阵风,吹进窗子来,烛光影影憧憧,笼着雾似的晃着。魏贵嫔的声音,魆魆的,一声赛过一声好像鬼叫一般。 香墨身上穿一件皮袄子,罩上一件四盖出锋的紫貂背心,本极暖和,可此时仿佛觉得风刮在身上,透骨似的,不由侧了一侧脸,才道:“才两个月的孩子,准保是没命了。” 窗外,曲桥上,落雪如银箭。 好一阵子,内侍打捞了一团冻僵了东西上来。 她们隐隐约约的可以看见,小小的孩子,手指尖处已被冻得绿中含了紫青,犹自向上伸着,仿佛求救似的。 魏贵嫔此时紧紧抱着孩子,哭都哭不出来歪倒在断桥上,眼角的泪痕,被雪光耀的发亮。 一边丽女官不待杜子溪发话就转身出去了,不多时回来奏道:“回娘娘,没气了。” 风催着烈红的烛火,逐渐在阴霾天光下昏暗。 杜子溪微眯眼,将久久握着的翡翠杯搁回桌面,半垂着头,面前一杯梅花酿已然凉透,幽幽的浮着她轻笑的样貌。 “还是夫人聪明,太后防的滴水不露,你就提醒我借着晋封的法子,让她迁出康慈宫。” 抬脸时深黑的双眸里如幽潭一般盯着香墨:“话说回来,她要是不迁出来,我们还真是没有地方下手。” 声音轻得恍如一丝阴风,刺的香墨望住杜子溪。 彼此的眼中俱是烛影,幽幽的一层彤气。 片刻之后,香墨一字一句道:“娘娘何尝不是聪明人。” 然后,方才察觉月白的袖子上落了雪,忙抖净了,仍有几点沾湿了,冰寒的沁到了骨血里。 “魏贵嫔的永安宫,离着康慈宫即不那么远,也不那么近,偏巧又得穿过这玉湖” 风仍是寒峭,杜子溪似是冷了,伸手把紫貂大氅往身上拢了拢。然月余之前的紫貂,如今也即宽且大,灿金纹线,瓴羽的眼纹,仍是渲了个半榻,锦花颓丧后的枯亵。衣袖之间露出白如温玉的一段手腕,竟是愈看愈有股子枯干的味道 此时日水熔金深掩无声,满瓶的梅,有的开了,有的未开,有的已谢了。 梅花摇曳,梅本无心。 扑漱漱落在屋内乌砖上雪,一片一片的腐化。 窗外的哭声,枭鸟般嘶呜,最终万物皆寂静。 曲桥上那一抹魏紫衣,在漫天的飞雪之中染开了般,泾渭不明,晦涩迷离。 转20 几刻钟后,康慈宫内闻讯的李太后,身子一歪,伏在榻上一口气几乎喘不上来。惊得小青和李嬷嬷一人一边,慌忙帮她揉着后心,却都被狠狠挥开。 封荣头戴金冠,身披绛罗袍,坐于一边的榻上,手持碧玉环抛上抛下。 睡鸭金炉已是半凉了,那一抹龙涎方才燃尽,暗香烟丝,弥漫在华殿内。碧玉环晃晃的反出一层光,幽幽通透。 黄金有价玉无价,一看便是知是千金难求的珍宝,而他便只这么于手中上下颠着,挑眉挑眼的笑说:“真可惜,很好玩的娃娃呢。” 陈史记载:封帝皇长子降生月余,始终未得帝赐名。死后草赐封号,青。 夜半醒来时,窗外雪落不止,浠浠漓漓。 一幕流紫的帐外,始终燃着一盏烛,烛光摇曳,带着淡淡的红。 好半晌,封荣才觉出自己是在绿萼轩内。 窗不知何时仍是半开了,一阵寒凉的夜风吹了个透心,枕函如水衾如铁,不过是片刻功夫,已然是冻了个透心。 翻转了身,身侧的香墨不知何时早已坐起身,解散了发,冷掉的烛光细细揉在发上。帐上绣的牡丹,斜斜被描在她**的胸前,如同淡墨纹身。 而那纹身轻颤着。 初时,封荣以为是床帐在动,细看了才看清,是香墨在哭。 闭着眼,锁紧的眉眼,泪流不止。 一下子就老了十岁一般。 风吹过,飒飒的音,愈发的透着寒气, 封荣有悄悄翻身重又闭上眼,人枕在枕头上时间长了便有些昏沉沉的。 身侧的人仍在悄悄的无声的哭泣着,如风中的竹,瑟瑟轻颤。 一切,恍然如梦。 初十这日,雪仍旧下的极大。 杜铭溪打了伞,站在曲桥上,一站就是良久。 随侍的宫婢俱都被冻僵了,但都不敢上前去劝说。 从这里望去,大陈宫一色连绵的明黄琉璃瓦,俱都被雪埋了,桥下的玉湖同样被雪埋了,漫天漫地银装素裹又有多少香鬓影花被埋没,她不敢想,只是不寒而栗。 陡地,杜铭溪扯下来自己的斗篷,扔在了地上。又扯下来自己的衣衫,扔了出去。 风极大,如意牡丹锦的外衫极轻,这种锦绣无论怎样堆绣,都只用胭脂、紫、绿、蓝四色,娇嫩的可以滴出水来,顺风飞去,缠绵于风间,长袖流水,波浪涟漪。 望着消失在大雪间外衫,不同于大惊失色的宫婢,杜铭溪心中说不出的畅快。 人人皆道她疯了,那么她便是疯了。 其实,一切的开始都是在这里牢狱般的皇宫,如果不曾进来这座宫殿,也许一切将会不同。 不过,这只是如果而已。 杜铭溪抬起头,天上一轮明日掩在风雪里,黯然失色。 只着了雪白内衫的她大笑,雪冲进了嗓子几乎呛的她喘不过气。无人看着时,闭上眼睛,总是有心头一黯的酸楚涌上眼睛。 然后,以泪洗面。 陡然,天空响起了沉闷的雷声。一下又一下。在宫婢的惊叫声中,回过身来,锦绣翻飞,她的视线里一片白,在封荣站在桥的另一侧,与她相望。 即便满面惊慌,仍是如芝兰玉树一般。 封荣紧裹住自己的,正是她那件如意牡丹锦的外衫。 一瞬间,九重惊雷,骇浪般又落了下来。 杜铭溪心口端的一惊,只得上前一步,强自镇定行礼。 封荣却比她更惊慌的冲进了她的怀中,攀住她的颈项。彻骨寒气起来让杜铭溪又咳了起来,头上虚虚实实的如意牡丹锦,胭脂、紫、绿、蓝揉在一处,和着风雪落雷如巨大的翼,飞扬在上。 宫婢们反倒不再惊慌失措,而是含着暧昧的笑,将他们引致了一处偏殿。随即,将整个殿阁的窗都关了起来,无声的消失。 封荣一直在杜铭溪怀中颤抖着,受了惊一般。过了很久,久到雪已经停了。 他们就坐在地上,封荣紧紧抱住杜铭溪的腰,趴伏在她的膝上。 冬日里,向来听闻不到什么鸟鸣声,倒是风吹过的时候还会扑漱漱的落下残雪来,婆娑的沙沙声响。透过镂雕了梅花的窗,满殿雪色。 杜铭溪垂眼看着孩子似肆意的皇帝,挑起来的眉眼间,有一丝疲惫的影子。 “陛下为什么害怕打雷呢?” 这么问时,她的声音带了连自己也不觉察的温柔。 封荣一愣,神色瞬间柔和。 回忆一经带起就犹如波浪,一重高过一重,不可抑制。 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抱住他,也是这样淡薄湿透的衣衫,紧紧却温存。明亮的好似在燃烧似的一双眼,让他藏在心底的喜悦和爱慕,一丝一缕的渗出。 只是如今,今非昔比。 封荣脸庞染上胭脂似的红,眼神迷蒙将醒未醒般,微抬起身来,衣衫便滑下,露出一段白皙脖颈,道:“我喜欢你。” 杜铭溪踧踖不妨,双颊染上一阵潮热,如九染的锦纱,挑起来,落下绯色。 垂眼时,仍是桃花一样的明眸,灼灼的,俊美的脸庞上依稀有些哀伤的痕迹。 “可是,你为什么不开心?” “我还记得你的笑,开心肆意。” “如今却很少见到了。” “为什么?” “我没能让你开心吗?” 封荣笑不改色,一句又一句,丝毫没给杜铭溪喘息的时间。 说他糊涂,眼睛却透亮近似犀利,与她相望。 杜铭溪颤动的心弦,好似商调反弹错了羽调,嘎然而止。 那一声接一声说于人听的,终究不是她。 盯着窗外的香樟倒过来的影,黑煞煞的从紧闭的窗子后,一点一滴的挤压过来,压得她无法呼吸。 一滴泪就如一朵霜花,凝结在了杜铭溪眼中。 在她膝间扬起头的封荣,仍在温柔的自顾自的絮絮地言语:“我不是已经封赏了很多了吗?我不是已经处处顺着你的意了吗?你应该没有什么不开心的。” 然后,粲然一笑,道:“对吗?” 本就不是在问她,所以也不需她的回答,就又静静趴在她的膝上。 内衫极薄,呼吸一下又一下轻易透过,吐在肌肤上,烫的杜铭溪眼睑一跳,含在眼中许久的那滴泪终于落了下来。从薄薄的白色内衫,流淌如墨化开,一点一点的洇湿白裙。 手抚上了封荣的发鬓,轻轻地、柔柔地摸索着,他再次茫然抬起头,迷蒙着眼。 朝去暮来时的雪光仍盛,自窗花缱绻而入,轻飘飘地在眼中散开,染着了黄昏。 封荣眸子掠过一丝迷茫,欲细看时,眼却被蒙住了。 即便如此,封荣还是不解的眨着眼。睫毛在杜铭溪的指下,如蜓虫颤动透明的翅。 杜铭溪俯身吻上了面前人冰冷的唇。 好似一丝温软的风卷过,微温之时竟然幽幽散出花的香味。 朦胧时,香息幽彻,直如软纱,入口绵长。 似乎知道她在害怕一般,那唇呵着的热气带着宠溺的笑意。然后,封荣就反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裙裾褪尽,在青砖上滑过,发出丝绸的声音 身下铺的是那件被她弃了,却被他拾起的如意牡丹锦外衫。 敞开的身体,柔软的任君采撷,碎而凌乱的发,垂在她的身上,和他的嘴唇一起。 高亢的呻吟里,手伸到了封荣的腕上,从套着玉镯的腕间到胳膊,一一点点抚摸着 恨不得交融而死,窒息而死! 封荣是冷火,是燃烧人着。而她杜铭溪,在那火焰中无法自拔,甘心情愿被烧成灰烬。 雪落的声音很大,安静的,无法停止这种燃烧 唯有清泪,缓缓流过眼角,被牡丹锦吸取而去 这一梦极沉,再没有搅得骨都痛的寒,她心中无比舒适,只愿一直这样陷落下去,不再醒来。 然而,庄生梦蝶,终归要醒。 杜铭溪睁眼时,日落西山,满眼沉沉的乌黑。 呼吸间满是佳楠香。 起身时,看见封荣蜷缩着身子,睡的无忧无虑。 身下的如意牡丹锦外衫好似被啃食后的**残渣,脏污狼籍。 杜铭溪悄悄起身,掩着内衫出了内殿。 蓦地,宫婢上前左右搀住了她。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铭嫔娘娘穿衣?”在阴影中稳稳坐着的女子,缓缓开口道。 宫婢便不由分说的伸手去扯杜铭溪的内衫,这才反应过来的杜铭溪挣扎惊呼道:“墨国夫人!你们做什么?!” 香墨缓缓起身,绛色缎鹤氅,绣狸猫牡丹,行步间纤柔的细阴线花筋叶脉舒展,冬寒犹冽中更显得风姿绰约。 偌大的外殿仿佛为了不惊扰他们,只在窗边燃了一盏烛火,清晰照耀着她微笑眼底的冷厉。 “轻些,铭嫔娘娘不怕吵醒了陛下?” 牡丹狸猫,这喻意着“富贵耄耋”的图样本是极为平常的,如今却立时刺痛了她的眼。不自觉的,杜铭溪就放低了声音:“你们想要做什么?” 来到她身前,香墨轻轻伸出手慢吞吞划过杜铭溪的颈、胸,连接其间的是一连串的红痕。 那只手冰冷而滑腻,杜铭溪不由就想起幼时贪玩,潜入池塘时,塘中的贴着身游过的青蛙皮肤。 香墨极轻地一声笑,收回手道:“娘娘怕什么,只是看娘娘衣衫不整,有损仪容罢了。” 话音一落,杜铭溪就象一件物品一样被人架着,然后,几只双手伸了过来,剥去了她本就无法蔽体的内衫。 杜铭溪挣了挣,反被按得更紧,亦不能呼救。恨恨地咬了咬嘴唇,黑色的眸子里,寒光如箭,狠狠射向香墨。 宫婢们木无表情地脱光了杜铭溪,雪做的肌肤从帛缎里层一点一点地透了出来,高耸的胸、纤柔的腰肢、修长的双腿,鲜嫩如刚剥了壳的荔枝,仿佛欲滴出水汁来。 “真漂亮。”香墨喃喃地叹了一声,赞叹的神色间反夹了怜悯:“多好的颜色,多年轻的肌肤。看见娘娘的模样,我总是忍不住的想,自己已老的那么不堪。” 那样的怜悯一丝丝渗入杜铭溪肌肤下,叫她周身起了一层寒栗。 香墨轻笑时一点头,宫婢已拿出了准备好的衣服,帮杜铭溪重新换上。 碧色袖衫,缃色紫汤荷花锦裙,发上花钿花钗,勿用置疑的盛装。却好似砧板上的鱼,被人剔干净,又慢慢蒸煮装点上桌。 杜铭溪双眼闪过一道扭曲的阴影,突地,妖妖娆娆地笑了笑。 “没错,我就是勾引陛下了能怎样?你以为我是范婕妤,魏贵嫔她们?我是杜家的人,你根本不敢把我怎样!没错,我就是年轻貌美,你佟香墨就是人老珠黄!你能如何?不过是在这里虚张声势罢了!” 声音并不大,但已足够让外殿内的宫婢一颤,犹在为她系着宫绦的手嘎然而止。 香墨的眉端深深地皱了起来,负手站在她面前,不怒反笑:“娘娘也别急,要知道,这世上从来不停止的只有两种东西,一是仇恨,二是时光。总有一天,你也会鸡皮鹤颜,而这个大陈宫里,照您姐姐,皇后娘娘的话说,最不缺的,就是好颜色。” 目光一凝,又一口气的道:“宫里的女人若得不着陛下的宠幸,再好的身世衬着,依旧什么也不是。皇后娘娘有着名分,所以即便无子,地位也稳若金汤。铭嫔娘娘你与之比起来,不过就是一颗弃子。杜家选了谁,你比谁都清楚。如今,我想把你怎样就怎样现在不动你,不过是连动你的价值都没有!” 说到后来面色已变,双眉之间,青筋暴露,可怖的让所有人不由得都打了一个寒噤。她们离得极近,近到香墨声音缓缓滑过杜铭溪的肌肤,看着杜铭溪掩不住惊恐的模样,香墨近乎战栗地步的笑了起来,竟是从未有过的畅快。 片刻后,她转头看向一边宫婢,宫婢慌忙自手捧的瓷瓶中倒出一颗药丸,呈至杜铭溪眼前。 杜铭溪瑟缩了一下,惊道:“这是什么?!” “娘娘别怕,指定不是毒药。只是为了免除日后麻烦的药丸而已。” “怕我怀孕?怎么,刚处理了皇长子,又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你这样一个一个的盯着,如此殚精竭虑” 杜铭溪心思一转,便明白了,捏紧自己的掌心,压抑着胸膛里狂烧的火焰,面上竭力现出恶意的笑:“难怪老的这样快!” 笑时,额上黄金的花钿摇曳着床前琉璃串子的灯光,就像几条金蛇,扭曲攒动。 恰在此时,内殿的湘帘卷起,封荣长发散乱,墨染的颜色压在白罗内衫上,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赤足走了出来。 “香墨,你来了?”看见香墨时,封荣的眼骤然一亮,笑着扑到香墨怀里:“我们走吧,这里真冷。” 香墨的眼却绝无任何波澜,推开封荣,对守在门外的内侍道:“送陛下回钦勤殿。” 封荣本紧紧攥着香墨的手,但看见她眼色的刹那,还是老老实实的松开,委委屈屈的随着内侍走了。 自始自终都没再看杜铭溪一眼。 杜铭溪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唇,几乎是恶狠狠地,也几乎是软弱的。 唇下渗出了血,绯红的一丝。 香墨仿若不见,只是扬起下颚,道:“娘娘也别奇怪,陛下打雷时总是不清醒的。” 说完,倨傲的扫过一眼便不看杜铭溪,仿佛她和一个瓷瓶,一方烛台没有分别。 窗外香樟树支支愣愣的杈影,纠结在地。 所有人走了,只留下杜铭溪一人。 满心的火焰无边无际的缭绕蔓延开来,只想把那个女人烧得连影子也不留! 这样想着,杜铭溪再也立不住,颤抖着缩在地上,痛哭不止。 天已近上弦,一钩新月,天地漆黑,望不见出路。 香墨进了钦勤殿,二话不说,把皇帝常用的一张榻几掀了。几上所有东西,碎散了一地。 而后,所有就手能扔的东西,全部砸了。 没人敢拦着,封荣站在一旁,就好象是一只闭合的蚌,选择沉默。 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钦勤殿内已经是一片狼藉碎裂。 终于,簪环散乱的她,声嘶力竭的喊道:“你答应过我什么?难道堂堂大陈天子的保证连个屁都不值?!” 一直在注视着香墨的封荣,此时便赶紧接了德保呈上来的绞好的热手巾,来伺候她擦脸,又握了握她的手,道:“好冷,怎么倒像一块冰。” 说着,将手炉子接在手里,掀开盖子,加上一个龙涎香饼,仔细盖好了,塞进了香墨手中。 香墨坐在榻上,两手儿握着手炉,望着封荣。 亮如白昼的烛,将她的瞳燃得异常明亮,但也只是一瞬间,便消失了。 钦勤殿的窗外,杜子溪已经站了半晌,她自康慈宫一直被李太后难为到现在方才得空出来。预备到此与封荣商量皇长子的丧葬,可还未进宫门,就听见里面的动静。 廊下因连续几日的抽绵扯絮,地上的落雪已有三四寸厚。钦勤殿总管德保、以及大批的内侍、宫婢,由内殿到殿外,鸦雀无声的站着,连廊上的鹦鹉,也缩着脖子不作一声。 杜子溪一件红狐的站在窗下,仿佛是楞住了。 丽女官察言观色,料透她的心事,便提醒说:“娘娘,进去吗?” 杜子溪这才惊醒过来,淡淡一笑,语调却黯然:“不了,我们走吧。” 转身往外走时,丽女官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到底是下三滥出身,形如泼妇,语字肮脏。” 虽声音甚低,但尖厉刺耳。杜子溪不由得皱了皱眉,静默片刻,道:“我倒是很羡慕她。” 下了石阶上辇前,杜子溪咳嗽一声,缓缓道:“我好像有点小瞧了小四,你去看看她,事情做了但别留下什么麻烦,一定要处理的干净些。” 本弯身搀扶她的丽女官一惊,抬头但见杜子溪仪态端恬,唯一双幽深的眼,像是在看着她,又像是目光刺透了她,阴沉难测。 丽女官忙又垂下头,恭谨应道:“是。” 转21 穆燕的军队到了十二月,已不似初时进攻的凶猛,好似一只猛虎,在闪腾挪时耗尽了太多气力,只余下了星星点点的不痛不痒的攻势。 这期间,封旭一直悄无声息的跟随在陈瑞身侧,像孩子般如饥似渴的吸收着一切可以吸收的。 无情战火中无数的鲜血堆积在脚下,陈瑞永远站在最高处,仿佛沙漠里的帝皇。 慢慢的封旭明白,穆燕好比陈瑞抓在手中手中的一只鸟,细细捋头了每一根羽毛,看清了每根羽毛上的花纹,生命只在手指翻覆间,生死就定。 大漠夜间的第一场冬雪降下来了,不是很大,稀稀疏疏的落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窸窸窣窣地声音。每家包括兵士,都拿出了瓦缸,放在了露天下。大漠里,每一分水源都是弥足珍贵,细小的几乎分辨不出的雪花一点一点积攒在水缸里。 漠北的夜,仿佛伸手就可摘下的星光洒落下来,空气中还残留着白日刚刚经过的战火的血腥气,如无形无影的红雾,压在细细如雨丝的雪间。这样的雪,熬不过日出便消失无形,封旭碧蓝的眼在星夜里眨动着,便恍然看见了东都漫天漫地的鹅毛飞雪。 这样的冬日,东都笙歌夜舞,而穆燕却已饿得发疯。陈国的土地上,又有多少在不知道的角落里忍饥挨饿的人?这些人,在未来的岁月里会怎样呢? 战火中的肯斯城雪夜里唯一热闹的是酒肆,连一束君严厉的陈瑞,也不会限制在这些军士以命搏杀之后的狂饮寻欢。 常年驻守肯斯城的军士,十五六岁就被征兵了过来,如今已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大多就在这里成了婚,娶的也多都是被俘的穆燕女子。这些穆燕女子大多家破人亡,无可依靠,单纯仅仅需要食可果腹,也没有什么国恨家仇的概念。久经沙场的兵士们也喜欢她们这些性情爽快的女子有时看到这样夫妻,封旭就忍不住想,这就是战争,奇怪战争。人命脆弱的像大漠十二月的雪,常常挨不到天明,就会消融;又仿佛积攒在瓦缸里的水,一滴滴下去干涸的土地,就会渐渐变得繁盛。 风愈来愈大,蓝手中的灯笼都被熄灭了。封旭他不由缩起了身体,裹紧了自己的披风。 肯斯城西北面的城楼,简单丈大青石,和着灰堆砌而成,每每看着这城楼,封旭总忍不住的去想,很久之前陈瑞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是怎样决定建筑这样一座城池,青砖又是怎样一边在和穆燕拼杀,一边搅拌着人血砌成换做是自己,大约怎样也不可能有那样的深谋远虑吧 也许是喝了太多的酒,没有睡意,封旭突然想上城楼看看。看看雪下的沙漠,到底是什么样子。 独自走上城楼,眼下的沙漠静悄悄的融化在了一片暗白中。高处丘陵上的沙漠,漫天的雪遮不住辽阔的满地赤黄。 脚下的靴子踩着薄如宣纸的雪,继续往前,寂静无人里只有敲着腿上的剑鞘和脚步声响,但还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城楼转角处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仿佛是许多人的呼吸,又好象杂乱的风声。 封旭全身都在雪中一颤,这才发觉,今日的城楼上竟然没有一个兵士驻守 他—手放到腰侧的剑柄上。 静静的转角处的人也察觉他的到来,却不动。 不出意料的话,除了穆燕人已不做他想。不过穆燕人什么时候可以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进了肯斯城?! “是谁?站出来。” 明明很大的一声,但吞没在风雪里,就变成了微乎的一点。 十数个的人影动了动,却并不惊慌,仿佛是稳操胜劵似的安静。 封旭的手已经压开了剑鞘的绷簧,仓啷一声,闪烁着光芒,剑极快的出鞘。 但也很快有人站了出来,一步一步的走近,似乎根本不把剑光放在心上。 夜色愈来愈浓,封旭看不清什么,但仅凭着那人熟悉的步伐,封旭就惊呼出声:“陈瑞?!” 随之见到的就是那张极其熟悉的阴沉的面孔,封旭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此时的陈瑞,神色陌生的可怕。 手中的剑缓缓垂下,在剑柄上的手仍是紧握了。 陈瑞似什么都没看见,猛地抓住封旭往墙侧一代,摆了摆手,对着身后人说:“你们走吧!” 青石的墙壁上沾了雪,贴在身上让封旭不禁一个冷颤。转角处走出十余个人,或者更多。黑色的斗蓬遮蔽了全身,封旭什么都看不到。 本来无法确认的身份,但是随着狂风翻飞起斗篷的一角,封旭就看见了他们或碧蓝或艳紫的袍角——这样鲜艳的颜色,陈国只有皇室的男子才能穿戴,可在穆燕则是司空见惯的。 封旭忍不住一抖,陈瑞抓住他手臂的手,就不由紧了紧。盯住他的眼,则更加阴冷。封旭忍不住的惶然瑟缩,好像一只虫蚁,被钉死在墙面面,不敢对视陈瑞投落的眼。听着那些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雪夜里,垂下的一双碧蓝仿佛盈着水波的眼中,不自觉的就浸出了一种茫然。 不由得想起,几个月前站在这个城楼上的陈瑞,挺直背脊,高举手中的剑,长长的火红的剑穗在阵前醒目地狂舞着。 “为了你们后面的妻儿,父母,陈国!我们今天的每一滴血,都是为了他们而流!我们不能让穆燕人前进一步,也绝不会后退一步!” 最后一句猛地高扬,仿佛能穿透站在最后一排士兵的双耳,带着至强的蛊惑将某种情绪升到了最高,那是陈瑞在大战开始前的序曲。 万军开始欢呼!每个人皆是双目赤红,带着不惜一死的坚定杀气。 回过神时,陈瑞已经放开封旭,转身离去。 封旭张了张口,吐出的却只有稀白的雾气,散在风雪里。 之后的很多天,封旭和陈瑞皆一如往常,迎战、处理战时依旧繁杂的公务。没有人去提起那个雪夜,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一夜也是如常,偌大的厅内,烛火如昼。战时总是物物吃紧,连灯油都只能淘来劣等的。此时灯油的气味混合着黑烟,不多时素纱的灯罩就呈现出一片不祥的浑浊颜色。 封旭站在陈瑞身后出神时,底下的人呈报道:“将军,孔大人说有京城密件,要亲自呈给将军。” 陈瑞正漫不经心地把玩袖口的纹绣花边,闻言挑了下眉,眼在烛光下冰冷讥诮:“那就叫孔俊先来。” 来人跪着身子开始颤抖,连话都吞吞吐吐:“他孔大人说,前方战况吃紧,不好来打扰将军。” 陈瑞轻轻一哂:“贪生怕死的鼠辈。” 忽然把目光一侧,端详了一下隐在灯影的封旭,方道:“那么,你去趟地隘关,看看有什么东西。” 空荡寂静的大厅,将他的声音带出一种莫名寒气,好像外面沙漠夜晚的天气,压得封旭缓缓垂下眼,应道:“是。” 抵达地隘关时,却得知孔俊先已有急事先走了,转托了李佐呈上一个火漆密封的信函。 不是说必须亲呈给陈瑞吗? 这么纳闷着,封旭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恰巧李佐要往肯斯城押运粮草,就还是带着信函,随着匆匆上路。 出城四十里后,是大漠里最常见到风化的岩石,被风沙打磨得千疮百孔,好似暮年老妇的面容。而谁也没有想到,在这条已经走熟的路上,会被骤然被伏击。 最先触到埋伏的是先行的是马。长绳的一头系在弩箭扳扣上,另一头牵到远方,绳子几乎是埋在枯草砂石中了。先行的马蹄触到长绳上,牵动扳机,弩顿时如暴雨,射了过来。 紧随出现的人分为两组,一组单膝而跪射击,第二组站在他们身后,托平弩身而射。 前后两股蓄劲力发的峥嵘箭流中,李佐慌忙扯着封旭躲在粮车下,看着不停落下来的乌漆弩箭,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是穆燕人?!他们什么时候越过了肯斯城?!” 封旭这才看见从沙地里蓦然冒出来人马,俱都穿着穆燕艳丽长袍。这时李佐又开口道:“先生,只能靠你了?” 如果不是身边的人与马,仿佛变成了刺猬似的一个一个倒下,那些迸溅而出的血喷洒了一地,渐渐形成了一个极大的血的湖泊的话,面虽这样的问话,他一定会失笑出声。 “参将大人说笑了,在下从未涉及过战场,这里您才是指挥,即便是我也要听命于您!”然而此时此刻,封旭只能咬着牙,尖利地用战抖的咽喉喊道:“我还要仰仗着参将大人保住性命呢!” 可一边的李佐仿佛踩到了什么,被一头绊倒,已经没了声息。 封旭这才发现,一只弩箭已在不知何时射进了他的后心。 依旧有人在问:“先生,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他们被困在荒无人烟的大漠上无可回避,他们被困兽一般的被射杀,封旭都几乎无能为力,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将剩余的人把尸体围成一个圆圈,将尸体作为干柴点起火,而又在内层挖出防火沟。 仿佛是天意,那一天大漠里的风亦格外大,熊熊的浓烟,渐次向苍蓝的天空蔓伸,像是神灵的画笔涂染出一层乌黑。 穆燕人的弩箭仿佛使之不尽用之不竭,凌厉的箭雨隔着瘴烟射过来,粮车马匹都几乎成了刺猬。 顶不住了。 封旭听见有个声音轻微的震撼在耳内,也许就会死在这里。 人的尸体燃烧起来散发一种强烈的气味,好似烧烤出的焦黄酥嫩的牛肉,然而却只能让他感到一股压抑不止的呕吐,不住从手指尖上不停地震荡过来,他几乎已能想象到自己也会变成一个尸体,放进火里从头到脚的煎考。 火圈外仿佛识破了以浓烟求救的招式,已有穆燕人持刀冲了进来。封旭的眼被烟模糊了,身边的人似乎都在砍,砍,砍,潮水般的攻击连敌友都分不清了,封旭持刀挥砍的手已麻木。 弓弦铮铮之声如疾雨破空,阵形越来越薄,而那箭矢的雨幕犹不肯停息。 天色越来越暗,尸骨粮草都几乎燃尽了,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耳边听到一声惊呼:“救兵来了!” 很多年后,封旭都觉得那时看见了天神。 陈瑞策马跨过由尸体堆积起的焰火。青衣金甲,势挟风云,只是一瞬间,弩箭在陈瑞身侧,带起无数的光与色流转,飞旋掠过,疾如雨落。 陈瑞仿佛不觉,直直朝封旭跑来,抓住他按在马上。 想必穆燕人也疯了,似乎所有的弩箭都朝着陈瑞和他射了过来,护卫在陈瑞身侧为数不多的侍从,以肉身抵挡,一个个倒了下去,马嘶人鸣。 封旭混混沌沌的趴在马上,耳边箭声鸣叫,好似幼猫的哀鸣。无穷无尽的响叫着,无穷无尽的令人胆寒。 他突地想起,传闻穆燕的弩箭,是用生长在岩石上岩桑树做成的。百年的岩桑树本身会发出一种响声,由根至上,好似习武之人的气吐丹田,有经验的制弩手在听到发出的响声时,一定要赶快找到那颗树,并将树的顶部砍去,将响声封在中部。据说这样制成的弩箭,锋锐异常,射出时会放出鸣叫,且箭无虚发。 马跑的极快,而他们所有能凭依的,惟有这匹马,马上的陈瑞刀如弯月,层层翻开血与火的波浪。 黄大漠里的春夏秋冬模糊,更迭不清,到了夜间却仿佛只有一季,漫无天日寒冷,收不住的冬意和马蹄下的黄沙。 封旭趴在马上,却始终不觉得冷,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落,最初是从后背,温热的烧起,然后慢慢蔓延开来。 陈瑞受伤了 这个认知,让封旭在胸骨都要在颠簸中粉碎时,终于再也坚持不住,昏了过去。 再睁眼时已是七天后的地隘关,窗外暮色洇浓,檐头铁马叮当,依稀风声大作。 陈瑞坐在床边,手臂吊起,在胸前缠了血迹斑斑的绷带。面色仍旧是贯见的阴沉,仿佛一尊冷面的雕塑,只眉间极深的褶痕。 “青王” 呼吸中充斥着苦涩的药香。 在陈瑞的喃喃中,封旭再一次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这个国家的王,一个身份记在宗祠牒上的王,可意识到的时候,剩下的只有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见封旭醒来,眼睛骤然亮得可怕:“受伤的是我,你却比我还娇贵,整整昏迷了七天。” 封旭定定看住陈瑞,冷汗从额际淌下来,胸前背后俱都在扯痛,却不敢须臾松懈。 陈瑞见他一双蓝眸中浮光碎影,以为他仍在惊惧劫后余生,虽略有不耐,但还是轻声安慰道:“不用自责,我和你一样几乎被孔俊先这个愚蠢的把戏骗了。好在你知道用尸体燃起浓烟,好在我回神的够快” 说到后来,把脸转向一边,灯影沉沉,罩在陈瑞面上,一时面鬓满霜,完全是一个老人了。 封旭闻言缓缓坐起身,到底气力不支,只着简单动作便让呼吸都急促起来。“攻击我们的是穆燕人那时我几乎以为我看见了不该看见的,要被你灭口” 陈瑞不妨封旭会这样说,愣了片刻才哑然失笑:“你看见了是有些麻烦,可也没什么。杀了你灭口?为了这点事可这就是杀鸡取卵了。” “穆燕分为东西。西穆燕早就归顺了陈国,年年纳贡,岁岁称臣。他们不似东穆燕那么愚昧,或者也可以说没有东穆燕那样有骨气。可这次袭击你的偏偏就是西穆燕的人。” 封旭心中一动,喃喃道:“东西穆燕吗” 陈瑞眼望住他,道:“没错,东西穆燕。” 自陈瑞深陷在夜色中眼,仿佛是看不见的,仿佛不存在的。然而他偏偏看见了年复一年淌成了血泊的漠漠黄沙,好似沙漠上最顽强的花,一年年发芽和枯萎。 封旭额上已是冷汗涔涔,但还是噙笑咬紧牙关转了话题:“不论是东西穆燕还是陈国,似乎女人都只是和那些成群的驼队上的商品一样,交易品罢了。我曾在陆国呆过很长一段时间,那里不似这里陆国,女皇当政,女子跟男子一样可入朝为官。跟这里比起来,那里仿佛仙界一般。” “那你是想做仙界里的蝼蚁呢?还是想做人间地狱的皇帝?” 封旭反倒沉默了。 他和陈瑞,其实何其相似。 “那些并不是我能想,我敢想的。将军说,身边从不留废物。我只是尽量叫自己不错个废物罢了” 可他们又是截然不同的。 因为,他的怯懦和恐惧,陈瑞永远不会有。 忍不住,极疲倦的闭上眼,就错过了陈瑞仿佛失望,又仿佛疲惫似神情。 室中灯火飘摇,窗外潇潇夜风。 蓦然,熟悉的声音响起:“老爷,该服药了。” 推门而入的安氏,明明手里端着汤药,明红的衫子,秋香色的裙,仿佛一尾锦绣斑斓的鱼,无息迤俪游入。 陈瑞似没看见安氏,只淡淡的一句:“放下吧。” 安氏眉宇恬淡温和,将药碗缓缓放至陈瑞身侧,福身一礼,便转身而退,仪态自始自终的无可挑剔。 “等等。”安氏刚要出门时,陈瑞像响起什么似的,开口:“东都现在想来是快过年了吧?” 安氏转身,温声应道:“是。” 陈瑞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冷笑:“在正月十五前告诉墨国夫人,她托给我养的海东青已经成形了。而这鹰巢,也该筑一筑了。” 安氏望着陈瑞,眼眨了两下,最后才垂下,仍幽幽答道:“是。” 随后转身安静离去。门扉开阖时,室内的烛火经不住冬夜寒风,猎猎一响,便熄灭了。熄灭前的刹那,光焰所及之处,陈瑞眼中一片不动声色。 封旭本就衰弱到了极点,此时撑不住重又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转22 金架上用链子锁了一只脚的不是惯常见的鹦鹉八哥,而是一只以绣花锦帽蒙面的海东青。安氏拿了细银勺往那食盅里添着带血丝的肉末,苍白修长的手,似在日色下,虽保养精致,但仍掩不住的枯槁。 窗外梧桐碧叶瑟瑟,梧桐树西面隔假山,转过一处斜通着西苑门的回廊,便是陈瑞住处,离安氏这里虽不过咫尺之路,可恍如蓬山万重。 遇袭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陈瑞都在地隘关养伤,从别人口中封旭才得知,射中陈瑞的箭,是毒箭。 忍不住去问陈瑞时,陈瑞只道,不过是轻毒而已,早解了,现在留在地隘关仅为了督促粮草而已。 这样的回答,让封旭的心里莫名一宽。但还是每日亲自熬了药,给陈瑞端去。 而每一日送完药出来,例行要到安氏处回禀陈瑞的状况。 大漠的白日,即便是十二月也是暑热的,本垂了的软罗垂帘半拢起,可坐得久了,挡也挡不住遍体汗意。而安氏仪态沉静专注的喂着海东青,似全未将一旁封旭回禀的话听在耳中。 封旭索性也就不再说,只端起茶盏,细细品着。 紧邻窗外的梧桐叶筛匀光影,室内的一切不由都勾勒在明明暗暗中。黄杨木的桌椅,桌上细白瓷的茶盏,一侧高几手上搁着青瓷花瓶,里头是大漠惯常见的数枝红花。极稀的一点香气,却遮住了鹰饵的血腥。 封旭坐的久了,忍不住皱眉。见安氏一直不言,索性起身便要出去。 不想刚走到门前,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外奔了进来,轻盈得似一只凤蝶,措及不妨的撞在了封旭身上。眼看着就要摔倒,封旭忙伸手去搀扶。这才看清,身前的是一个不过七八岁光景,粉色衣裙的女孩子,只是似不知在那里摔倒了,一身的泥沙。 封旭一时恍惚。 这女孩子眉目间竟有八分陈瑞的眉目。 然后才忆起,陈瑞子息单薄,唯一的就是庶出的八岁女儿,养在安氏身边。 本望着封旭,秀致净白脸孔微微涨红的女孩,陡地目光转向他身后,双眼里流露一种根深蒂固的惧怕来。 安氏不知何时已来至封旭身后,也望着女孩,手轻轻抬起,以袖掩鼻。眉间淡蹙,却未发一言。 陈国贵妇冬日里向来五重锦衣,连袖也是五重。深的隐花波纹蟹壳青,浅的隐纹星形鸭卵青,中间偏跳了织金缠枝的极艳青莲紫,掩在安氏殷红的唇边,灼灼晃着人眼。 跟随的奴婢忙上前抓了女孩子,惊慌失措道:“奴婢们这就带小姐出去梳洗!” 待侍婢拖着女孩子走了,安氏才又轻轻放下袖,灿然一笑,道:“有些时候,血统真是顶重要。” 笑意飘忽,目光幽深。 “可惜,身体里没有我的血。母贱父卑,再怎么调教不出高贵来。” 说罢,缓缓坐下,端起了茶盏。 却并不急着品,拇指和食指轻握住茶盏的杯沿,中指则托着盏底,茶盏在鼻下极缓的画出一个圆,慢慢的让馥郁茶香萦绕在鼻间,此为贵族间贯见的闻香品茶。 如今安氏纯熟做来,素盏雪肤,娴雅的姿态万芳。 封旭的目光看着那白瓷茶盏,掠过执盏的手,五重的袖,含笑的唇,终落在那双眼上。 若不是封旭亲耳听闻,几乎连他自己也不相信,饱含了阴沉恶毒的话,是出自安氏口中。 “有些人,虽然母亲身份差些,但其父的血统可是纯粹的正宗,是吗?” 她笑得温婉,眼里却是阴寒。封旭心中也仿佛渗出了锋锐冰凉,蓦然刺痛,不由脱口而出:“知道的,夫人是在说血统;不知道的,还以为夫人在赏鸟玩猫。” 安氏起身,一步一步,缓缓逼近,几乎贴在封旭身上。封旭一动,刚要后退,腕上猛地一紧。 “人,怎么能同那些个畜生相比。”安氏那样削薄伶仃的手上竟生出狠厉的力道,扣住他的腕。 “是吗,青王?” 安氏徐徐抬眸地与他对视,笑意自唇际、眼角、眉梢一路蔓延开,荡漾的似大漠炽烈日下结出的花,虽清丽柔绵却直灼进人心里去。 望住了封旭面上的神色,安氏突地轻笑出声,抽回手,对随侍侍婢递了一个眼色,才道:“我做了一副贴身輭甲,烦请你帮我交给他。” 从侍婢手中接过,这样的輭甲,触手绝薄,几乎察觉不到。封旭识得,在沙漠里本是穆燕女子常缝给心上之人。輭甲表里用素色锦绮,内衬油透纱帛,中续油透丝绵,还恐难遮枪箭,将自己的发一缕一缕横三竖四铺在油透丝绵之上,然后好好密缝。传说穆燕的弩箭,用岩桑树制成,射出时带着尖啸,百发百中。而穆燕女子恐防自己的情郎被射中,便想出这样一个破解咒语的法子。 不过,终究是可惜了。 赞叹间,封旭这样想着。 凡是安氏的东西,陈瑞从来不用。 封旭心如轮转,一刹那便想好了对策。但面上含笑,后退一步,看着安氏秀丽凤眼。 安氏并不闪避,微扬下颚含笑的模样,直看得封旭雪白的脸忍不住潮红起来。 手中攥着如柳絮一般的輭甲,甲上有着微淡的香气,依稀是安氏惯常的熏香。封旭将头垂的更低,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懈下来,缓缓退步,转身而去。 正月十五日元宵,东都游人已集御街两廊下。歌舞百戏,无数彩灯好似天上落下的火,金碧蜿蜒成一条人间星河,沾染了人间的烟火,烁烁朦胧。 同时放起的烟花,佛手、蟠桃和石榴如满天锦鲤的鳞,嶙峋闪亮,依稀是“华封三祝”的花样。 然而,太过灿烂,又太多太亮,隔着窗帘,还是让杜江几乎睁不开眼。 此时的杜江坐在马车上。 暗纹青花呢包裹,马车的前后也只是十余名侍卫而已,因十五佳节,进宫的官道亦开放,所以这样的车马,熙攘的人们也不惊奇。 杜江掀开了车帘,窗外,夜空漆黑下,灯火如昼,乐声人声歌声嘈杂十馀里,绵沃开来。 这般地静静地看着,就觉得太过于热闹,人便免不了寂寞。 他三儿三女,本应该算得上子孙满堂。可在当年英帝在世时,陈王、郑王和肖王三王争位,长子和次子卷了进去,是他亲自把他们压倒午门,腰斩于市。 他的长女本嫁给了肖王,肖王流徙死后,落发出家青梅竹马的妻,为此郁郁而终。 后来,最小的两个女儿,先后嫁给了皇家,如今见上一面都是极难。 现在他,当朝一品的杜江,只不过是一个一无所有的老人,所拥有的,就是放眼看出去的景致。 而即便这样,李原雍仍是牟足了劲儿,想要他的位置。 细细想来,又是怎样一番荒唐可笑。 突地,马车缓缓停驻不前,杜江愣了一下,问:“怎么了?” 随侍家丁忙上前道:“回禀阁老,前面的马车坏了,挡了路。” 杜江并未多想,只道:“我们绕道走吧。” 家丁仿佛还在犹豫什么,杜江还未开口,一人就已掀了车帘, 漫天灯色里,烟花雨,女子一身三色锦,随着夜风轻送,如桃红杏黄青翠交杂的花,无数的花与叶绮丽涌上,轻快的坐在了身侧。 腰际系着的佩环螂当摆动,一股暗香升起时,那双浓丽的眼望住杜江:“阁老,我的马车坏了,大十五的咱们都赶着进宫,不知阁老能否捎我一程?” 都已经坐在车上,杜江自然不能赶下她,眉间虽嫌恶皱起,但还是点了点头,道:“墨国夫人不嫌老夫车行简陋就好。” 说罢,转头不再看香墨。 香墨极轻一笑,也转眼望向车外。 油青的帘子只用一指挑起一点缝隙,帘缝目不转睛瞧着一路驶过的景色。官道两侧的宫灯,多为赤红,灯上罩瑞兽祥纹。可熙攘喧闹处,呼喝成片里,涓涓宫制灯影,渗出吉祥纹样,淹没在竹条撑着的廉价纸灯里。 香墨面上却仍是浅浅笑着,一波一波的灯影印在瞳内,一泱一泱下沉,沉到瞳仁里,便完全变黑。 “瞧着万民盛世的景象,谁能想到大漠战事年复一年,谁又能想到风吉辽应等地饿殍千里,易子而食?外戚猖獗为患,帝昏庸聩,苦的是百姓,连着这皇室都跟着风雨飘摇。” 回头看过去,身边杜江似一无所闻,可她仿佛情不自禁就又问了一句:“不知阁老最近可听到一个有趣的传闻?” “他们说宪帝爷的长子,青王并没有死。” 杜江淡淡转头,却不出声,望定香墨,眯了眼静待她说完。 香墨则已语声带笑,笑里缠绵,绵软里却含了淬毒的针:“阁老不知有没有想过,若是青王称帝,这陈国就等于没有了李氏,” 笑时以袖掩唇,袖上桃红杏黄青翠的小朵繁花,随着马车轻轻扬扬地拂动,纷撒如云点在香墨别有深意的眉目中。 杜江面上纹丝未动,心底却忍不住一震。 香墨倾身近前。 相府的马车即便是再轻简,也可坐三人有余,而两人间又隔了紫檀方几,她几乎整个身子都倚在几上。离杜江近在咫尺的面上,不着痕迹的微笑:“而没有了李氏,又会是什么样子?” 最后一丝声音溢出满晕胭脂的唇时,天上那一簇烟花“呲”的遽然划过,张扬漫天。随即便灭了,天色仍是漆黑,只留一段回音,在昏暗的满车内回荡。 杜江仿佛不曾听见她的话,微微眯着眼,神色淡淡,始终看不出情绪。 香墨唇角笑意愈深,俯身愈加凑近杜江,细细声语:“皇帝只要是陈族的血脉,就可庇佑万民,并不限定于某个人,不是吗?” 车内上好的杨木和青花呢将她的声音稀释得愈加轻薄,好像从极远处传来,掩在阑珊里的星星笑语中,缭绕盘旋,近在耳畔又仿佛彼岸天边。 “没有了李氏的陈国,会是什么样子?” 杜江缓缓转头,望了窗外片刻,伸手敲了敲车身,马车顿时止步。 杜江这才缓缓开口:“到了,请夫人下车。” 香墨这才发觉已到了永平门,相府家丁已恭谨的打起了帘子。香墨并不下车,抬手掠了掠发鬓,三色锦袖斜斜滑落肘间,露出一段轻佻的麦色如金。 “夫君大人常说,阁老是授业恩师,恩比天高,不论要他做什么,都会万死不辞的。”话语顿了顿了,又语声温软:“哪怕是” 杜江齿间吐出冷冷五字,打断了香墨:“请夫人下车。” 唯扬起的如枯柴的手背绽出青筋,更让森森的骨清晰可见。 香墨忍不住想,他和杜子溪一般,俱都瘦的削薄。 然后,轻笑一声,并不用人搀扶,轻身一跃,又在环佩螂当中跳下了车。 福身一礼时,在车帘落在的刹那只看见端坐在车上,杜江的身影像一块久远斑驳的墓碑,隔绝一切的苍老。 车帘落下后,便不再瞧见。 十五这日,皇帝按例要登皇宫北门的宣和楼,与万民观灯。 宣和门楼上挂了牌匾,御笔亲题“宣和与民同乐” 楼前筑了灯山,山上彩灯密置数万盏璀璨通明,映得宣和楼便如琼楼玉宇一般。灯山左右,以常春藤般的彩结,一节一节结成文殊、普贤,跨狮子、白象,自灯山至宣德门楼,一层一层光横街绽开,妍丽盛放百馀丈,蜿蜒如一条巨龙,茫茫夜色中,川流不息。 宣德楼上用黄罗设了御座,御座后一袭内侍执黄盖掌扇,列于帘外。十五上元夜,女眷皆可随意外出,所以后宫宫嫔嬉笑花颜,皆闻于外。香墨登上城楼已迟了,内侍甚为机警,索性止了通报。宫眷亦都识趣的不发一声,悄然让出道路。待香墨来至封荣身后时,正看见他紧握住杜子溪的手,指着楼下山呼万岁密如鸦羽的万姓,笑道:“子溪,你看,这天下是朕的。” 静默了片刻,低声道:“也是你的。” 再次沉默了一下,抬手为杜子溪捋顺颊上凌乱赤金流苏,举止轻柔,温声细语:“是我们的。” 杜子溪偎依在封荣身侧,赤红翟纹重重叠叠围裹里怯怯低了头,如云青丝压在九龙九凤金冠下,每一龙凤尾上皆缀明珠翡翠,脑后点翠嵌金龙珠滴在博鬓,迎风微颤。明明净瓷似的一个人,遮在满满珠翠,奢华繁锦下,尤其的单薄可怜。 楼下用枋木垒成一所露台,彩结栏槛里教坊正演了药发傀儡戏。傀儡身着锦袍,幞头簪花,悬丝的手里执了莲花骨朵。幕后伶人捏着嗓子唱到兴起时,傀儡嘴里早预备下的火药便炸开,火焰流光敛滟喷出,手中的花骨朵顿时变成了枯焦,好似一朵犹如硕大黑漆的毒花,转眼再喷火后,细碎星火跃跃于空时,一朵红莲轰然重新鲜艳绽开。万姓皆在露台下观看,此时再次引得山呼。香墨抿唇轻笑。 药发傀儡 笑意荡在腊月夜风中,也变得极冷。 待礼成后,她转身就走,可腕上却是一紧,被一只冰凉的手紧紧钳住。身子一时不稳,踉跄的被扯进了封荣怀中。 封荣拽紧了香墨,几乎是飞奔的下了宣和楼,跑的太快,香墨无所依凭,只能紧紧攀住封荣,似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性命相依,无法放手。 还是忍不住转头,宣和楼上宫眷繁花里,那抹鲜艳的红影,衣带当风,翩然欲飞。 十五元夜,北方冰灯,南方则有放河灯许愿的习俗。这些在东都借都可见。 渭河水暖,冬日亦不结冰,据说每年元夜,上万盏河灯流徙而过,比花还艳,燃燃艳火,几乎遮住了河道,烧尽了天的漆黑,只留下耀眼穿梭的红。 这些,封荣和香墨都是看不到的。他们不能出宫,就只在渭河流经宫内的居安亭前,放下河灯。 因宫内严禁放灯,亭前辗转而过的溪流微波粼粼,青色如一匹无绣的盈亮丝绸。 “许好愿了吗?” 跑的急了,封荣还带着喘息。 香墨同样喘的说不话,却举起了手中白莲般的河灯。灯纱洁白无瑕,扎得甚为精美,两盏灯之间还以同心结系住。 灯放进水里,摇摇曳曳地在水中打了个圈,晕泽慢慢地荡漾开来蜿蜒稍许,就缓缓地朝下游宫外飘去。 相依相偎,倒好似真的永生永世不再分离的模样。 灯飘的不见踪迹了,封荣就静静地看着水里倒映的人影,忍不住伸手去轻轻地抚摸着水面,然手碰触到时,相依之人一分分模糊,影便潺潺的散了。 恍惚一刻他转头望向香墨,脸上泛起了笑意,喃喃地问:“香墨,许的是什么愿?” 香墨今日难得满头皆插百花如意犀角簪,上好的犀角如凝结的冰,雕出的花如朵大,虽混沌又剔透,且无一丝坠饰,渐次绽开在发间。只一支黄金花钗坠于右鬓,一簇流苏如金蛇,粼粼垂下,随着话语闪闪曳曳于颊畔,映着水光,绚丽夺目。 “我愿封荣一生平安。” 封荣望住她紧绷的脸庞,轻柔地对她微笑:“我望香墨快乐无忧。” 夜色里,那笑意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深情。仿佛生命中除了她,便再无其他,仿佛失去了她,他就会了无生趣。 香墨心中“怦”得一声,伴着天上骤然而起的焰火,潮起缤纷,皆只醉在这一笑中。 香墨忽然伸臂拉过封荣的颈项,唇几乎是恶狠狠的啃噬了过去。封荣呼吸一窒,不由张开嘴,唇齿糯蠕相依时,隐隐的带上了刺痛血腥。 焰火迭起间,封荣和香墨皆觉得艳光太盛,刺的人闭上了眼去。 须知,世间许多事恍如无根花,如盏盏河灯,如漫天焰火,如君王的宠眷无依无凭,分明是世间一种易碎的陶瓷,只要一碰,便会灰飞烟灭,再无痕迹。 转23 乌黑的天边慢慢了鱼肚白,幻化出半点朝日,好似一盏刚被点亮的灯笼,烈烈的红。大陈宫巨大的殿宇檐顶,便都覆盖在半红半白之间。 正月里东都到了三九,除去了渭河,连人咳嗽的一口痰落到地上,都会结成冰。在这样的酷寒下,到时早起的无数内侍宫婢瑟缩着,在大陈宫内悄无声息地游动着。 钦勤殿的屋檐下仍是燃着火红的宫灯,德保披着狐皮斗篷,坐在阶下叱道:“干什么呢?还不熄灯!一两灯油一两钱,由着你们这些奴婢们这么犯懒,多少钱也不够你们烧进去!” 等级低的内侍不许戴耳包毡帽,一个小内侍冻得两耳通红,一溜小跑回到德保跟前。 “怎么了,跑什么?连规矩都不要了?!” 内侍的嗓子本来就尖,早晨又极静,他这一声虽是压着嗓子喊出来的,但仍是一直荡进了钦勤殿内,清晰听闻。 醒了的封荣一捅身侧的香墨,轻笑一声,道:“听,德保在骂奴才呢!像不像你?” 明黄花罗的锦褥,睡得久了,一团揉搓似的凌乱。香墨躺在其上,似是无知无觉,只轻轻的“嗯”了一声,翻身又睡。 封荣又一声轻笑。 不多时,德保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 淡成一幕朦朦胧胧的轻纱罩帘之外,值夜宫婢内侍恭谨垂首而立,德保便知里面的人熟睡未醒,迟疑再三,额上汗都淌了下来,可还是徘徊不敢上前。 殿内静谧的连呼吸都不闻,唯四个青铜炭炉分立四角,隔不久便“劈啪”的微弱声响,暖意随声正浓,犹如春日。 香墨虽似熟睡,却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床前灯火未熄,眼前的轻黄色镂藤花床帐,晨曦旧烛的光映在上面,藤花就变得极碎、极浅。 德保犹犹豫豫的影子映入,被透明的罗遮了一下,带上一种瑟缩。 香墨厌烦的一皱眉,道:“有什么事快说。” 声音里犹带着熟睡未醒的沙哑。 德保这才将小内侍回禀的事近前相告:“回陛下,夫人。铭嫔病重,太后特下了懿旨,让杜阁老接回家去了。” 镂花床帐一瑟,波纹如流水。水面上,碧绿的藤花叶子随波飘荡,封荣眉头微微一皱,半撑起身,打着哈欠的模样,在粼粼的涟漪中时隐时现。 德保就听封荣道:“什么病,病的重吗” 刚问完,便看封荣一晃,骨碌着就摔下来床。腰磕碰到了脚踏,哎呦着一声接着一声。 德保瞧见了,唇角颤了一下,却只做不见,垂头退了开。 封荣哎呦了片刻见香墨并不理他,便自己爬上床,去扯被子。 可香墨把被裹得死紧的不放,封荣央告了一会,香墨只不理他。 封荣紧起了嘴,做出苦恼的声音道:“那我冻死好了。” 嘴唇微翘,似笑非笑。眼睛惬意地眯着,殿内四个青铜炭炉堆满了的寸长银炭,暖意融融。嘴里说冷,其实一点也不觉得。 香墨用被子紧紧裹住头,丝毫不理睬他,封荣只着白色内衫慵懒地依偎在香墨身畔,黑色的长发恍如洒了浓墨,淌在明黄花罗的锦褥上。半晌无趣,又去搂她。 香墨一脚踹开他,自撒红金丝的被子里弹出半边脸,斜斜地瞥了封荣一眼,恨声道:“冻死了倒好,大家都省心。” 封荣从后面连被子抱住了她的腰,将脸颊贴在她的背上,蹭着,声音柔软的似象涟漪的春水,绵绵潺潺:“到底是子溪的妹妹,我不过就问了一句。你已经把我踹下去了,还不解气?” 香墨仍不理会,合着眼装睡,可面色稍霁。 封荣搂住她还待开口,忽听脚步响,德保又隔着帘子唯唯诺诺道:“皇上,太后那边等着你传旨呢!” 封荣目光倏地一闪,略一低头,发丝垂下,半掩了面色。 香墨刚缓过来的脸色顿时又僵了。 他忙冲外道:“去吧去吧,还要什么旨!” 说完去抢被子,偏香墨见他这样,就是不肯松手,僵持着,可终究敌不过封荣的力气,让他钻了进来。 封荣凑近,俯在香墨的耳边,哝哝絮语。很低的声音,根本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可温温湿湿的气息蹭过,挠得耳朵痒痒的,不由地皱起鼻子,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守在帘子外的侍婢,隐隐听见封荣闷闷的笑声。渐渐的又变成了低喘。反复不休的其实只是几个音节,却掩不住的旖旎。 香墨起身的已是晌午,封荣还在床上熟睡。她素来畏热,只穿了一件牙白锦织肚兜,一条纱裤,就下了床。她这做派钦勤殿的内侍都看惯了,内侍目无表情的领着两三个小宫婢上前,为她披了见轻纱罩衫,又服她盥洗了。方退出去,德保捧托盘走了进来。 香墨缩着脚坐在榻上,凉滑的薄绡纱衣,绿如翠萍,只如一股呵气,裹在周身。纱衣下掩不住的鱼水红痕,似要绽出来一般。 榻前一个火盆,炭火红彤彤的正旺,香墨百无聊赖的拿着火钳子拨着炭。炭火跳了一下,闪闪烁烁映进了她的眼。 香墨看得入神,闻见药味儿头也不抬地,心不在焉地问:“看清楚了?可是真的病了,不是别的毛病?” 德保瞄了一眼床帐,才躬身答道:“奴才去看了,铭嫔娘娘脸都脱相了,连个人色儿都没有,确实病的不轻。” 香墨闻言一笑,笑时并不如何动人。因辰时初醒并未梳妆,她蜜色的面颊便有些泛着黄,仿佛天街上糖人张的麦芽糖人:“是病就好。” 话音如同自言自语一般。 德保见她久久无语,放下了盛着几粒药丸的青瓷小盘子,又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拨弄完了炭火,香墨百无聊赖的转身就在香炉里添上香,紫铜熏炉里燃起了薄荷香屑,清爽的气息自紫金盖子上的佛手镂花间升起,沁香缕缕,一条条丝丝缠绕,把呼吸都熏得甜了。 她努力去想杜铭溪的样子,然而不论怎样想都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便是连魏淑媛、范婕妤她们的模样也想不起来了,唯独只记得自冰窟窿里打捞起的僵硬的小团,还有那冻得青紫的小小指尖。然后,就是一双湛青色凄厉的眼,紧紧压迫过来,似要吞噬掉她时,却又变成了蔚蓝 指尖忍不住挣扎似的一抓,轻轻滑过烟雾,如丝如絮顿时缭乱不堪,点点碎碎的散了。 突地,眼前一黑。惊醒时才发觉,一双冰凉的手蒙住了她的眼。 “猜猜我是谁?” 那双手冰凉,而她的肌肤想是离炭火过近,发烫的热。她明知道是谁,或者说除了他再无人会做出这样亲昵举止。 她知道自己应该挥开,可是手举起了,却紧紧抓住那双冰凉的手。明明知道是饮鸩止渴,可还是紧紧的印在自己的面上,一直就那样印着。 “除了封荣还会有谁?” 却终究得松开。漆黑的一片的眼射入光芒,转为清晰。香墨转过视线,看清了身前只着了白色内衫的封荣。 封荣不由的紧起唇角,道:“无趣。你一猜就中。” 香墨面色仍是不好,微微的泛着黄,总是没有盛装艳丽的模样。封荣却不在意,眼光流滚不定就又起了顽心。 走过去将磁盘子里的药丸手放在香墨手上,道:“你来为我吃药。” 香墨无奈,药丸细小,指间少错就会掉落,只得捧着,抬起头。 已到了中天的日在钦勤殿内漾起了明丽的光晕,层层叠叠,透过明角隔窗,把封荣眼染得有几分迷离,却又盈满着笑意,目不转睛看着她。 香墨的耳根忍不住变得通红,好似脚下盆里的炭,也烧得热起来。 手缓缓向前送了送,轻声道:“万岁爷,奴婢给您喂药。” 封荣含着笑,刚张开嘴。陡地,见香墨一反手,将药全送进了自己的口里。 封荣不禁“呀”了声,忙去抓她,却听香墨笑道:“我平日里服些什么你会不知道,吃你这一口算得了什么。” 因嘴里含着药丸,话也说的含含糊糊的。 封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香墨,似要把她刻入自己的眼中,他颤抖的手抚摸上她的脸颊,滑过,拢入发间,倏然抓紧,粗暴地扯起,吻住香墨的唇。 温软的舌探进了香墨的口,狠狠的、软软的搜索着,绕上缠下,搜刮走了每一粒来不急咽下的药丸。 渐渐地,粗暴的动作变得如丝一般的轻巧而细致,犹如羽毛拂过,让香墨舒服得想打盹,不由又眯起了眼睛。 狂野地索求,迷乱地挑逗,绵绵的吻。 半晌,封荣才抬起头,白色的内衫与绿色薄绡纱衣凌乱委于一处,他们的发亦是逶迤至地,如黑檀流水。 封荣抿起了微红的唇,眼波如丝,浅浅地笑:“那是毒药,怎么能乱吃,以后你也要少吃,知道吗?” 说时,唇仍忍不住,或轻或重地印下。 香墨脸偎着他,鼻端只是一股淡淡的极熟悉的佳楠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知道了。” 漆黑的眼眸懒懒的眯着,如星灿烂。匀称的躯体软软依偎在身下,还有那崭新的欢痕,令封荣不自觉的唇欲再次印下。 可是,脚步声又迟迟疑疑的转了回来。 封荣恼怒地抬起头:“又怎么了?” 德保着了慌“扑通”一声跪下来回禀:“奴才该死,可是坤泰宫的丽女官来说、说皇后娘娘病了!” 封荣缓缓坐起身,不甚在意的道:“病了?子溪不是总在病着的吗?传太医过去吧。” “可是丽女官说娘娘好几天都起不来床了。” 香墨愣了一下,中午的日总是刺目的,她忍不住伸手掩住了眼,缓缓开口:“快去看看吧。” 手放下时,封荣早已踪影杳杳,只余下满殿炭火余香,犹如春日。 而杜子溪这一病就病了一整年。 陈国历二百三十七年,正月。 一场鹅毛大雪下的飞飞扬扬,东都寒气更重,雪连天,风连空,惨白的颜色覆住了天,也覆住了地,亦把大陈宫覆的苍茫一片。 刚过了十五,杜江就来至坤泰宫,看望因病缺席了所有新年祭典的杜子溪。 坤泰宫里照例垂了帘子,又被杜子溪给撤了。拢起的帘后因病的太久了,杜子溪极瘦的身子几乎无力支撑,只半卧在榻上的檀香色座褥上。略显阴暗的光线里,鹅黄翟服之中,唯有一双明丽眸子,光华闪耀,消去了泰半的久病枯槁。 杜江本有一肚子话,可是见了她这幅模样,反而一时愣住,无从说起。 还是杜子溪率先缓缓开口道:“父亲可是有话跟女儿说?” 神情始终是淡然的,仿佛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再能入她的心。 坤泰宫的窗,为了给久病不愈的皇后添些喜气,嵌了五色玻璃。此时不怕风雪的都尚开着,映着雪光,极轻、极薄地斑烂焕彩,被柔和的阳光洗过,几乎溶化了檐下积雪。阶前梅花半谢,飞花随风扑人。 一对小孔雀,在雪地上啄落花片子。 杜江向来摸不透杜子溪脾性,不敢冒言,就先扯开话,道:“这对西罗孔雀倒挺有意思。” “陛下赐的玩物而起,到底光景不是,还是春笑轩那对上了年岁的大些,也有意思些。” 杜子溪神情恹恹的,杜江也不以为异:“我倒觉得这对极好,你看着成色。而且到底年轻,指不定今年就能下个小孔雀了。” 说完,向屏风外望了望。 宫内为了应景,连二十四扇的屏风也换了五彩琉璃,五色碎锦块子透进一块块极淡的日光,烙在乌光如镜的地上。 屏风后,隐隐的几声婴儿啼哭声。 杜子溪一震。 五色琉璃的屏风上只能倒映出宫内桌椅花瓶的影儿,望不透外面。她顿时屏住了呼吸静静的听,那婴儿哭了几声,便似被人捂住了,忽寂然无声。 也说不清是什么,杜子溪心不自禁的抽紧,仿佛被一只手握住。碎锦块一块一块融在眼里,七彩扭曲的一层雾。 她就那样静静地望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偏生,精心排演过的折子戏却仍是不肯放过她。 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人,一件素白狐皮斗篷下,品蓝素缎满绣蝴蝶儿的衫子,手里抱着的牙牙在哭的婴儿。想是外面站得久了,细如银针的狐毛披风上,还有一两枚雪花落下来,微微打着旋,化在了地上。 铭嫔笑微微的站在屏风前,笑道:“好久不见姐姐,姐姐又瘦了。” 杜子溪眼前的铭嫔,想是因为生育不久,丰润了好些,嫣然绰约里凭添了一种过人艳华 铭嫔将怀中红绸包裹的婴儿,往前一递,道:“这是我的儿子,才三个月大,姐姐。” 大而朦胧眼望住铭嫔,茫然了许久,杜铭溪才折起唇角,扯出一笑:“如此,恭喜妹妹。” 一边丽女官已经接过了婴儿,呈至杜子溪面前。 杜子溪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心里却空落得厉害,似一匹平整工丽的绸缎,被恶狠狠的抽去一缕,又一缕,生生变得扭曲狰狞。 婴儿的眼,骨碌碌的看着她,纯净的好似天上刚落下的雪,不带一丝暇污。刺一般,直想让她远远地避了开去。 只是,她已经退无可退,又能避到哪里? 终究避无可避。 自丽女官手里接了过婴儿,强撑起身,抱在怀里。 素色鹅黄的锦衣,婴儿红色的包裹像一团火似的,烙在上面。 杜子溪迈步极缓,步子极轻,她身上五重锦的薄罗衣,层层揭起,明明无风,却仿佛有风,脚步轻巧得如乘风而过。犹在咿咿呀呀的婴儿,竟止住啜泣。可虽不哭了,却也不笑,只用一双眼骨碌碌的四处张望陌生的一切。 忍不住将将婴儿抱高了一点儿,袖间露出两寸来阔的三重红锦樱草绣花边,极长迤逦至裙。长袖犹在微摇时,静静地望着婴儿如含着水的眼睛,心难以控制的柔软起来,轻轻地笑着:“真可爱。” 她一双如枯井般的眼眸,笑意波光一闪,便似新水灌入,顿时鲜活起来。 杜江看着,不知为何,就迟疑了一下,已到喉头的话竟无法说出口。 铭嫔却依旧笑意盈盈的凝视着杜子溪,一字一句地说:“他现在没有名字,我也不敢给他起名字。今后,他就是姐姐的儿子了。” 终于走到了这地步,一切都如她所愿,铭嫔面上满溢笑意。却不知为何,心里并没有多少快乐,只觉得疲倦。 铭嫔用透出难以捉摸的目光望着孩子,然后只深深一福,转身而去。 窗外梅花纷纷,落梅随风而舞,漫天残萼杳杳,两只小孔雀似被激起了好胜的心,展开了尾翼,如五彩的香雪从天幕而降下,绽在风里。 杜子溪仍旧抱着婴儿站在窗前,含笑慈爱的模样,指与他看。 她虽久在病中,但毕竟是皇后,服制半点都不能马虎。鬓间累丝赤凤上垂着长长的璎珞,被风得摇曳,牵得那珠光流动,似星子般,在杜江眼前闪耀。 杜江毕竟已经老迈昏花,视野也有些模糊了,看得久了连杜子溪的身形变得虚幻不可捉摸。 “皇后,为父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进去,但是有些话除了我再也没人会告诉你。你应该知道,我们杜家多需要这个孩子,这陈氏皇朝多需要这个孩子?你又知不知道李杜党争已到了什么地步?为了缓和这场刀刀见血的风波,我和李太后达成协议,这个孩子就是必要的。而且,从今以后,这个孩子就是你的儿子,东宫嫡长子。有了他,你的日子会好过很多的。” 孩子虽只三个月,但是抱久了也是很沉,杜子溪便有些吃力的重又坐回榻上,逗弄着笑呵呵的婴儿,仿佛没听见杜江的话。 杜江长长一叹,凝望她,眼中失望之色流露无遗,还是道:“连那个墨国夫人得了空就会对为父说,没有了李氏,天下必定大定。子溪,你就当为了我杜氏吧。” 说完,恭谨一礼,退了出去。 杜江走后,她温柔的看着怀中的婴儿。半晌,轻唤道:“阿丽。” 声音极轻,音色柔和,丽女官却似千金压身,再也站不住,扑跪在了地上,一头密密的汗,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些年,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了。记得那年还是你自燕太妃处探听到,李太后在我的饮食里下了水银,在我的熏香里加了麝香。那时,我毕竟年幼,不知世事。既需要提防,却又不能被她知晓,左支右绌的吃力。幸好有你一次一次为我验毒,帮我引开李太后的注意。可到底是迟了,我身体已经禁不住,终日缠绵病榻的时候,彻夜守在我身边的人也是你。” 杜子溪目光还痴痴地望向婴儿,头也不抬,雪色日影里施了脂粉的脸颊仍显出几许黯然。 “阿丽,我是非常、非常、非常感激你的” 一连三个非常压下来,丽女官恐惧的已带了哭音。 “奴婢该死,奴婢知道,万死也难赎罪!” 杜子溪笑了笑,方想开口,却觉得喉咙冷得发冰,似乎冻结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哽了漫长一刻,终是开口道:“可是我不能原谅你被父亲指使着,欺瞒我,以致有了这个孩子。我也不能容忍,我这么长时间以来,信赖的,重用的,只是别人的一个眼线。所以阿丽,你去吧。” 丽女官低泣出声,重重的磕了三下,起身退出。 杜子溪终于抬起头,满眼五色琉璃抹上了一层金色的辉彩。 窗外树上半谢梅花仍是风姿绰约,两只小孔雀,不知人间愁苦,嬉戏的在雪上,深深浅浅的踩着脚印。不多时树杈一般的印记旁,又多了一行长长的拖曳痕迹。 花未落尽,路却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