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鹜落霜洲》 楔子 鹜停江渚并沙白,落日斜晖照影哀。霜露渐深侵枫色,洲头风起渡客来。 ——题记 帝太清元年,定州刺史侯景率部众叛变,立宗室萧正德为南梁帝,改元正平。南梁太清三年梁武,侯景攻破建康,梁武帝萧珩被囚禁活活饿死,侯景扶豫章王之子萧栋登基,终于在公元551年逼迫萧栋禅让,登基称帝,一时,梁国大乱。 建康城,雪已经连下三天三夜。 溧阳县的一座村落里,冰霜覆盖的瓦顶反射着暖阳的光线,街道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生怕那分外冷的雪气传进了屋里。不久,有一户人家的小儿子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这才惊呼:“雪停了,雪停了!” 一户并不富裕的庭院门口,一个粉色衣裳,十一二岁模样的女孩正在用力地拍打着门,小脸急切得泛红:“美人哥哥,美人哥哥,雪停了,雪停了!”她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像被囚禁了多日的鸟笼里的小花雀,重见天日般兴高采烈。 门徐徐拉开,门后是一张俊秀得让大雪黯然失色的脸庞。那少年看见来人淡淡地扬起一个微笑,伸出手默默她的头发。“看你这精神头,喘疾是全好了吧。这样冷的天跑出来,也不怕染上风寒。若是你又病倒了,徐大娘准不饶我,定是再也不买我家的鞋子了。” 那女孩吐了吐舌头,嘻嘻一笑,拽住少年的衣角,甜甜地叫道:“美人哥哥。” 那少年眉间蹙了蹙,依旧温润的声音带了些许无奈:“说过多少次,不准这样叫我。” 女孩扑哧一声掩嘴笑道:“是,蛮子哥哥。” 被唤作蛮子的少年这才拉开了门,把女孩儿迎进门去。 女孩儿便跟着蛮子走,边小声嘟囔着:“蛮子哥哥,你答应过筝儿的,等雪停了,就带筝儿去玩的,筝儿好不容易瞒过大娘跑出来,哥哥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好,好,带你去。”蛮子眉宇间满是宠溺,伸手抱起筝儿走入雪地中,“不过可说好,只能玩两个时辰。” 筝儿欢呼起来,两人的身影在雪地中渐行渐远。 这一年,蛮子刚满十六。 第一章 附伍回乡 ------------------------------------------------------------------------------------------------ 简陋的韩家鞋铺内,炉火声嗞嗞作响,火忽明忽灭,像是被门外的风吹得七歪八倒的,渐渐暗下去。 “父亲,柴火不够了,我去取些来。”蛮子恭敬地走到老父面前。 “蛮子,今天又跟筝儿小姐到哪鬼混去了?她是县丞的女儿,可不能总这么胡混。”韩延庆的声音透着威严,他缝好鞋子的针脚,厉声道。 “父亲,筝儿她出生不久就与我交好,从小就黏我,您是知道的。”蛮子想起那个小他四岁的女孩,声音柔和下来。 韩延庆长叹一口气,拍了拍蛮子的肩:“蛮子啊,你要知道,让你无法平庸的不仅仅是容貌。你自小聪慧,又偷偷到书斋看了不少书。父亲知道做鞋是没有办法束缚你的。我只愿你一生平平安安。” “父亲,您放心好了,儿子会一生做好本分,绝不做与道义相悖的事。”蛮子轻笑。对待父亲的严厉,他似乎永远没有办法违抗。他只知道,日子再艰难,做人不能忘本。 “你看,这侯景之乱即将平息,你我为战乱旅居建康,也是时候回家乡看看了。”韩延庆拾起一只草鞋。“这一走就是十多年,也该回去了。” 蛮子沉吟片刻,终于回答:“是。” “吴兴太守大人的军队好像驻扎在城中附近,我们可附部伍回乡。你若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就快去办了吧。”他摇摇头,“男儿志在四方,切不可因为一个孩子,误了自己的前途。” 蛮子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只是那俊美的脸颊上掠过一缕哀伤。 公元554年,吴兴太守陈霸先与征东将军王僧辩合力大败侯景,侯景之乱终于被平息。 冬日渐暖,蛮子在雪地中行走,渐融的雪没过鞋子。一片苍茫的白色中,一个羸弱的身影正在不远处望着他,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匆匆移开。 “筝……”蛮子刚想说话,却生生咽下。筝儿的小脸惨白,眼里尽是泪珠,她向他走来,裙角**,面颊也**。 “蛮子哥哥,你要走了吗?”筝儿抬起头。“阿娘告诉我,蛮子哥哥和韩叔叔要回家乡去了,那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们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她死命忍住眼泪,嘴角有一丝颤抖。她多舍不得他,她的美人哥哥,从小到大,她从未离了他。可是,懂事的筝儿是不能成为蛮子哥哥的牵挂的。她用力抹去眼泪,仰起脸笑着说:“你走吧,蛮子哥哥。筝儿会很懂事,很听大娘的话。” “筝儿……”蛮子心中一揪。这个他宠了十多年的妹妹,如今要与她分别,竟像生生从他心上剐下一块肉来。半晌,他柔声道:“你身子不好,还是快回去吧,这雪地里凉。” 筝儿怔了怔,伸出一只小手来:“哥哥,我们拉钩钩,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对吗?”蛮子蹲下身来,用小拇指牵住她的小指,微笑道:“是,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若是哥哥不认得筝儿了怎么办?大人们总说女大十八变,筝儿现在才十三岁呢。” 他在颈上取下那条他贴身佩戴的项链。吊坠是一个用牛骨刻成的月牙。他把项链塞进筝儿的手里,微笑道:“看,以后,只要你拿出这条项链,我定认得你。” 筝儿似懂非懂地接过那条项链。月牙上余留的温度,似暖阳融化了整个建康城。 吴兴军营。 肃杀的气氛已然褪去,伤病卸甲休养疗伤,打了胜仗后的喜悦溢于言表。 帐内,一副盔甲被擦得发亮,卸去了盔甲将军模样的中年男子翻阅着桌上的急奏,颇有倦意,却抵挡不住眼神中蔓延的种种英气。 “司空大人,信武将军求见。”侍卫阿三来报。 “快传。”听见信武将军的来访似乎让陈霸先精神为之一振。这个侄子替他做前军,骁勇善骑,虽是侄子,却早已被他当做亲生儿子看待。不一会,帐后走出一个三十出头的俊朗男子。他行了个简单的礼,亲切地道:“侄儿陈蒨见过叔父。” “快起来。”陈霸先微笑着点头,“你随我北征广陵战功累累,如今侯景已平,也可以好好歇歇了。” “谢谢叔父夸奖,叔父抚养侄儿长大恩重如山。侄儿为叔父抛头颅洒热血,虽舍命在所不辞。”陈蒨微笑道。一语毕,他却微微敛起了眉,声音放弱了些:“叔父,现今侯景之乱已定,西魏破江陵,幼帝被弑,不知叔父作何打算?” 陈霸先面色转为凝重,敛声道:“如今王僧辩势力与我持平,晋安王萧方智现以太宰之位监国。王僧辩与我商榷后,决定拥立萧方智为帝。可这样下去,我与王僧辩定相争权力,争个头破血流。如今的形势,对我是大大不利啊,还得想个办法先让王僧辩放松警惕。” “叔父的意思是……”陈蒨意识到什么,眸子稍稍眯起。 “没错,王僧辩之子王頠对见凝倒是有点意思,依我看,只有……”陈霸先叹一口气。 “可见凝是您的独女……若是用政治婚姻束缚了她的自由,您舍得吗?”陈蒨感受到陈霸先的忧虑,不由得出声劝阻。 “我意已决。见凝既是我陈霸先的女儿,就要有嫁给政治的打算。”他眼里划过一丝不舍,但稍纵即逝。 军伙房内,韩延庆猛地咳嗽几声,把蛮子从睡梦中惊醒。 “父亲,您这是何时染上的风寒?”蛮子担忧地覆上父亲的额头,却发现韩延兴的额头烫得厉害。“这晚冬虽不比腊月那样冷,得了风寒的身子也是万万拖不得的。儿子这就去军医处取些药来。”他起身更衣,正要离开军伙房时,韩延兴悠悠转醒,嘶哑着声音说:“蛮子,军队刚刚打完一仗,这药品是最稀缺的物源,又怎会借你……咳咳。我们本是附伍回乡的人,还是别途生了是非好。” 蛮子低下头思虑。这样拖下去,父亲的身子必定扛不住,就算要拼了性命,作为儿子的,岂有看着父亲受苦的道理。入夜,蛮子趁父亲熟睡,悄悄离开帐篷,往军医处走去。 半夜三更的军医处,只掌了三两盏纸烛。看守药房的军士昏昏欲睡,放宽了守卫。蛮子深知自己样貌不便行事,当即从地上抓了一把土抹在脸上,小心翼翼地潜入药房。 刚摸到放置药材的柜子,只听到里屋传来低低的议事声。蛮子忙屏住呼吸躲在药柜后面,不被声音的主人发现。 “事情办妥了?我要你带的药带来了吗?”那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 “回上侍,您吩咐的事情小的都办妥了。这是您要的巴豆,可小的提醒大人一句,这东西药性可不小,您要注意用量,可别弄坏了自己身子。”另外一人像是恭恭敬敬的,看来这人来头不小。 “下去吧。”被称作上侍的男人从柜房后面走出来,蛮子看清了那人的模样。他生着一脸的大胡子,彪悍的身型看上去绝非南方人。他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慢慢挪出柜房,就要走出军医处。 蛮子松了一口气,无意间却碰倒了一个药瓶,“砰”地一声。那男人警惕地回过头来,蛮子心里暗叫不好,手里全是汗津津的。 “谁!谁在那里偷听!”他把手中的东西塞入怀中,慢慢走过来,眼看就要走向他!蛮子咬了咬牙,想着迟早会被发现,硬着头皮走出来。 “你这小子是哪个营的!竟敢半夜三更在这药房偷药,你可知这是犯了什么罪,按律当军法处置!”那彪形大汉看见是个小士兵,松了一口气。他可是将军的贴身侍卫,被这小子听了秘密去倒也不要紧。何况,自己派人偷拿的,只是三克巴豆,用来逃掉训练而已。 “回……”蛮子在脑中搜索着各种称呼,却怎么也没想出如何称呼眼前的男人,只得说道:“回这位大哥的话,蛮子不是士兵,是附伍回乡的一介草民。家父染了风寒,草民想着这药品即是稀缺之物,必不轻易拿到,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还望大哥不要说出去。” 那汉子愣了愣,似乎被他“大哥”这一称呼震住,嘴角微微抽搐,回答道:“你这小子,当真不知道我是谁?抬起头好好看看,你爷爷我是信武将军的侍卫许三!还不要说出去,偷药被老子逮着了还想逃,门都没有,你这就跟我前去见将军,由他定夺如何处置!” 蛮子心中一沉,想着求饶定是没用了,眼一闭,任由许三将他押到了将军帐前。他被五花大绑扔在帐外,许三对他轻蔑地笑笑,走进帐中。 入夜的星空格外清明,蛮子望着星空上闪烁的一点点银白色,不由得想起从前躺在院子的地板上看星星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一心以自己的容貌为家中卖掉更多的鞋子。如今要回乡,离开建康的兄弟们,还有筝儿,变成孤身一个人,现在又被抓起来性命不保,他的眸子里不仅掠过一丝哀伤的神色。不久,许三骂骂咧咧地从帐中出来,眼中颇有不甘。 “算你小子好运,将军已经睡下了,你的事就明天再审。你今晚先到我帐里去,我好好审审你。喂,我说,你该不会是齐国派来的细作吧,脸糊得脏兮兮的。”他凑近了些,只看见少年清明冷漠的一双眼睛。那眼睛中的清澈,明亮,映衬着天边的月色,竟让他一时不知所措起来,忙清了清嗓子揪起他。 “许三大哥——”蛮子低低地开声,“有没有吃的啊,我饿了三天了……” “你还敢问我要吃的……”许三回过神来,这长得像娘们一样的小子,还真是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啊。便厉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没有资格跟我提条件!” “我。”他低头,唇边却翘起一个轻蔑的笑容,“但是我可知道,巴豆那玩意儿不好吃。” 许三睁大了眼睛,一时半会找不出话来对应,“你威胁我?你居然敢威胁老子!”他怒声道,心里却没了底。陈军一向军法森严,若是知道他耍这种伎俩变着法偷懒,可定要把他的屁股打开了花。他哼了一声,不再搭理蛮子。蛮子偷笑,这大汉看上去彪悍,实际上倒是个傻乎乎的懒惰之人。正调侃地开心的时候,只听帐子被掀开,一个清冷淡泊的男声响起:“阿三,你又在帐外吵了。” 那许三听到这话,竟吓得魂都飞走了似的,忙不迭地跪下:“将…将军,阿三,阿三是擒获了齐国的细作!”他甩手一指,蛮子便惊呆了。 细作!他现在居然已经被冤枉成细作了!这个许三,血口喷人,看来就不只是个懒惰的呆子了。当下,蛮子的眸里带了不忿的怒意。不过……看见许三这般吓得像老鼠似的模样,来者定是他口中一直念叨的——信武将军陈蒨。他抬起头打量起这位将军,刚看到他的模样,便愣在那里。 那将军像是已经睡下被惊醒,只披了件貂裘在身上,里面是单薄的白色单衣。月光顺着他披下的发流泻在如银的修长影子上,他的五官精致得如同大雪中的雕塑,又比雕塑多了那么一番温润和清冷。他的淡褐色眸子,因为许三的一番话,现在也正望着他。 蛮子一惊,低下头来:“将军,草民不是细作。” 那将军唇角勾起一个淡淡地弧度,薄唇微启:“阿三,把他押进来,本将军要亲自审问。” 第二章 初遇见凝 军帐内,炉火添了炭,整个帐篷里皆是暖和的气息。陈蒨更了衣,束起了头发,眉宇间的英气随着温润的喝茶的动作尽收于蛮子的眼底。 蛮子脸上的灰土被雪水洗去,那惊为天人的容貌在炉火照映下展露无遗。许三望了他一眼便呆在了那里,这个小细作,竟长了一副如此美丽的容貌。虽为男人,他的五官精致得像被雕刻了些许年,没有半点瑕疵,皮肤白皙胜雪,像个美妇人,却比美妇人多了些英气和硬朗。他的眼神清明澄澈,不卑不亢的站在陈蒨面前。 陈蒨见到他的容貌,也稍稍怔了怔,但很快眼中便恢复了淡然。他唇带笑意,轻轻问道:“你,当真不是细作?” 许三接过话茬,怕他泄露自己的秘密,急急忙忙地说:“将军,我看他一定是个细作,这寻常百姓,哪会有这么一张惊艳的脸——” 陈蒨瞥了他一眼,语气仿佛降到冰点:“阿三,我在问他。” 蛮子低了头,语气平淡如水,“蛮子只是一介草民,随父亲卖鞋维持生计,因侯景之乱无奈旅居南京。今侯景之乱已评,草民随父亲附伍回乡,若不是父亲在路上染了风寒,病情急重,药物又是军中稀缺之品,草民绝不会做出偷药这种苟且之事。”他感觉到那位将军的目光正盯着他,不知怎的,心里反而平静下来。反正横竖都是一死,还不如好好惩罚一下那个诬陷他的许三。他抬头望向许三,邪邪一笑,大声道:“将军,草民甘愿接受惩罚,可在那之前,草民有事相报。” “这位侍卫大哥怀中所揣之物乃泻药巴豆,如果草民没有猜错,他恐怕是想拿这个逃过明天的集训。将军,草民无辜被诬陷成细作,实是因为……”他扑哧一笑,“这位懒惰的呆子大哥不愿我将发现的秘密告诉将军吧。” “你!”阿三气极,只得跪下说话:“将军……我……您不能听信这小子信口雌黄啊!” 陈蒨看着两人斗嘴,不怒反笑,笑容从唇边溢出,竟止也止不住。“好了好了,阿三,你就别诬赖他了,你的性子,本将军清楚得很。” 蛮子胜利似地瞥了阿三一眼,却只听到陈蒨说:“蛮子,这名字可俗气的很。阿三,去把风寒药拿来,给他的父亲送去,派两个军士前去照看。” “草民怎敢劳将军费心——”蛮子忙婉拒,陈蒨却先打断了他,“无妨,总不能让百姓认为军队的人皆是些粗鲁无良之人。” 阿三窘得脸上一会红一会白的,看陈蒨没有处罚他,也就悻悻地拿药去了。“起身说话。”陈蒨叫起蛮子,“既已知道你不是细作,又是阿三的不对,说吧,想要什么补偿。”陈蒨看着他,有种莫名的亲切感。这个少年眉宇间的英气,更是他阴柔的外表无法掩盖的。若能收为己用,也不是一件坏事。 蛮子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将军大恩大德,蛮子已经受宠若惊。” “你几岁了,家中住哪,可有差事?”陈蒨想起什么,问道。 “草民十七,故乡在会稽,除了做鞋,不曾做过什么差事。” “那也好,你就留下做本将军的侍卫吧。”陈蒨开口,眸子中依旧是那样清冷之色。 蛮子心中一沉。这个将军,举止间透着说不出的危险,虽是极温润,却着实让他安不了心。可将军的话就如军令,他无法拒绝,只得硬着头皮跪下:“蛮子遵命。” 陈蒨微微皱起眉,“蛮子这个名字当真奇怪的紧,这样吧,本将军给你赐名子高,你姓什么?” 蛮子知道自己已无法反抗,正声回答道:“韩子高参见将军。” 陈蒨满意地看了他一眼,便拿起一本军报翻阅,“我乏了,你下去领一套军服,去阿三那里拿了药,回去照顾父亲吧。” “是。”蛮子退出帐篷,心却没有办法轻松起来。侍卫……那是怎样的一个差事,自己要效忠的对象,又是怎样一个人物? 一切,就如辽阔的星夜一样充满未知。 初春的空气带着融雪的气息,这边瓦顶上的雪还未融尽,司空府里的花就已迫不及待地探出头来,还有几朵微微绽开了花苞。 庭院里传来筝琴悠扬轻快的曲调,走近些,只见一位妙龄女子正抚着琴。那女子生得一副俏丽乖巧的模样,一双眼睛灵动而明如星辰,精致的小脸只有巴掌大小,朱唇微弯,露出小巧的两只梨涡。 侍女阿环站在一旁服侍,时不时唠叨两句,那少女便敛起了眉,眉眼间颇有娇嗔之意。“女郎【魏晋南北朝时仆人用于称呼主人的千金。“小姐”的称呼到南宋才出现,且用于形容歌姬或**】,郎主吩咐过的,您身子甚弱,别在屋外待太久。这初春的季节虽不比冬日,也容易着凉啊,女郎还是别让阿环为难了。” 那少女柳眉微蹙,“好阿环,爹爹又不在,你就让我多弹会儿吧,这屋里多闷啊,我可不想在那屋里绣花纺线,你就饶了我吧。” “好吧,女郎就再玩会儿。”阿环受不得她的撒娇,只得作罢。这位小祖宗陈见凝是司空大人宠惯坏了的千金宝贝,偏偏又惹人怜爱,常常弄得她们这些做仆人的无可奈何。 “嘻嘻,我就知道阿环最好了。”见凝笑起来,阿环只觉一时之内四处的颜色都黯淡了似的。 她刚想答话,只听身后门廊处传来一个浑厚带着笑意的男声:“臭丫头,你这样不讲规矩,以后谁敢娶你过门做媳妇啊?” 见凝怔了怔,突然喜出望外,朝声音的主人扑过去,“爹爹!你可回来了!” 阿环见到那男人和身后的年轻男子,忙行礼:“司空大人,信武将军。” 陈霸先揽着自己的宝贝女儿,眉眼间尽是宠溺,笑道:“就挂着爹爹,也不看看还有谁在。” 见凝抬起头,见陈蒨一脸笑容地望着自己,忙甜甜地朝他笑了笑:“五哥!”她放开父亲就朝陈蒨走去,“五哥五哥,这次又带什么好玩的玩意儿给见凝了?” “见凝净想着我带东西了,也不想着问问我行军是否安好,有无受伤。”陈蒨微微一笑。见凝的表情突然担忧起来,急切地问道:“五哥,你受伤了?哪里受伤了,严不严重啊!” “没有没有!你五哥安好无损。”陈蒨张开手臂,任由这个宝贝妹妹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蹭来蹭去,见凝这才放心,小嘴一撅,“臭五哥,又耍见凝开心。” 陈蒨哈哈一笑,从袖口中摸出一把镶了曜石的铜匕首递给见凝,“好见凝不生气,看五哥带了什么给你,这可是你五哥在战场杀敌时俘获的战利品,得之不易呢。” “呀,好漂亮的刀,谢谢五哥!” 陈蒨宠溺地笑笑,与陈霸先走到回廊外说话。 见凝玩弄着那把匕首,拉开刀鞘,只见寒光一凛,匕首锋利的刀刃让她大吃一惊。“呀,这刀好利啊。” 谁知她手中一滑,刀没拿稳,竟生生从她手中跌出去,锋利的刀尖就朝她的足尖刺去,却已躲闪不及。陈霸先大惊失色,陈蒨也变了脸色。正在见凝惊呼着闭上眼时,预期的疼痛却没有来临,她微微睁开眼,只见一只手稳稳地握住了那把刀,而锋利的刀刃割破了那如玉般修长的手掌,在上面留了深深地一道口子。 见凝猛地抬头,想要看清救他的人究竟是谁,却对上了一双海一样的眸子。其实她从小足不出户,哪里见过海,只是听爹爹描述。海是深邃的一片,海是无边无际的,海是带着清明和温暖的澄澈液体,而现在面前的这一双眼睛,正如那爹爹描述的海一般,深邃而澄澈,淡然如水。 “啊,你没事吧……”见凝回过神来,忙捧起他的手来。 蛮子淡定地把手抽出来,“不劳姑娘挂心。只是匕首这种危险之物,还望姑娘日后不要随意把玩,以免伤了自己。” 陈蒨松了一口气,却只见救下自己妹妹的是前些日子那个绝色少年,瞥见那长长的口子,忙唤来阿环:“阿环,快去找个大夫来。” “将军,不碍事的,子高自行包扎就好,只是一点刀伤。”蛮子垂下眼睑,用没受伤的手把刀用绢布擦净,奉还给见凝:“姑娘,你的匕首。”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冲动救下这个姑娘,只是一时情急,陈蒨和霸先又离得甚远,只能由他这个小侍卫来救。 见凝接过那把匕首,脸颊上升起两片红晕。这个男子,竟比自己的五哥生得还好看,那双眼睛,更是把她的魂都摄了去,“我从前并未见过你。” 蛮子包扎好伤口,行了个礼:“侍卫韩子高见过女郎。” “韩子高……”见凝微微一笑,面红耳赤地跑走了。 陈霸先倒没有在意,走到蛮子面前,“韩子高?你就是蒨儿新招的那个侍卫?” “回大人,是。”蛮子抬起头来。 陈霸先也被那容貌微微震惊,但不一会就平静下来,眼中颇有赞赏之意。 陈蒨望向蛮子,唇边带了笑意。不知怎的,每每见到他,自己的笑意就会情不自禁地涌出来。身为信武将军,司空身边最亲近的人,军营上下都对他毕恭毕敬,假面奉承,唯有这个蛮子对他始终不卑不亢,虽然神情间有些惧色,但着实是个无瑕的少年。自己……也该是时候找个可以信任的人,阿三是北方人,太过鲁莽懒惰,其他人,或多或少有接近他的企图,而这个少年,无疑是他可以信任的不二人选。 他的眼神寂寥起来,莫名的疲惫侵袭了他的全身。 “蒨儿,你把他留在身边做贴身侍卫吧。明日让博礼教他些剑术功夫,我看这孩子身手不错,是习武之才,日后必为你所用。”陈霸先说罢,脸上的笑容收了些,敛声道,“你午睡后到书房,有要事相议,阿环,你把见凝也带来。” “是,叔父。”陈蒨回过神来,面色也变得凝重。 待陈霸先离去,陈蒨的身影,在蛮子看来居然有些颓然。他想,一定是他眼花了,这个大将军,不愁吃喝,战场上杀敌无数,又怎会有颓然的时候…… 半晌,他只听到陈蒨的声音,像从很远很远飘过来。 “子高,我的身边没有可以信任的人。” “韩子高,我可以相信你吗。” 他没有回头,修长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如此单薄。原来,大将军也有忧愁,大将军,也会无人依靠。 蛮子的眼中,陈蒨的形象,突然没有以前那么危险遥远,一瞬间拉近了许多。他拱手行礼,正声道:“韩子高,誓死追随将军。” 那一刹那,他看见面前那个孤傲的侧脸似乎有了一丝笑意。那笑意在他浓浓的疲倦中蔓延开来,竟像整个院子的花朵都争相开放…… 第三章 婚事 司空府,春意已不经意间在院子里盎然。可司空府的书房里,却满是严肃的气息。 “见凝,爹要与你商量一件事。”陈霸先清了清嗓子,努力掩去眉间厚重的忧虑。见凝懂事地点点头,“爹爹您说,见凝听着。” 陈霸先看着女儿,默默地开口,“你可记得,王僧辩王叔父的那位长子,就是你四岁时父亲带你见过的那位哥哥?” “父亲说的可是王頠哥哥?女儿记得。”见凝笑笑,那个哥哥可是名副其实的呆子哥哥,见到她,只会傻呆呆地讨她开心。不过是大她三两岁,总是扮作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教育她,可是烦人。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不安,父亲突然提到他,莫不是要…… “如果,我是说如果……”陈霸先的声音很低沉,“如果我将你许配给那位王頠哥哥,你会同意吗?你已到了嫁娶之龄,十五岁对女儿家来说,不是小年纪了。” 这句话如惊雷般在见凝小小的胸口炸开。虽然从小被父亲教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类的说辞,她也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是,没想到来得那么突然,而且对象,是那个并不熟悉也并不喜欢的王頠。她的眼眶不由得红了起来,“爹爹,女儿……女儿不想嫁人,女儿只想陪着爹爹——” 陈霸先看到女儿这幅模样心中有些不忍,想到与王僧辩联姻关系到的政治反响,不由得一狠心。“见凝,别怪爹爹,这次,爹由不得你了。” 见凝愣住,心中的惊雷化为灼烧的痛楚,她的泪从眼中滚下来,终究是滞在了胸口。“女儿,听爹爹的。” 陈霸先心疼地看着女儿,一把把她搂入怀中,“乖见凝,是爹不好……若那王頠敢对你不好,我,我定不轻饶他。” 见凝狠狠闭上眼睛,心如刀割般疼痛。 案侧,陈蒨静立在那里,将见凝的表情收归眼底。他的心在痛,只因为这个他一向疼爱的妹妹,就要嫁给王頠了。 王頠,曾经是他的好兄弟。但是,叔父与王僧辩的貌合神离,矛盾一触即发。一旦叔父与王僧辩反面成仇,这个好兄弟,连同他的妹妹—— 他突然希望,见凝永远都不要出嫁,永远不要看见世事的险恶,她可以永远在这个美好的司空府里,做一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可是,在叔父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一切,轰然崩塌。 信武将军府。 长剑出鞘,一个少年持剑而立,在郁郁葱葱的名贵树种间,各色各样的花卉奇草间,突然黯淡了其他所有颜色。那少年,眉宇间多了份英气,少了份迟疑,目光如寒星般闪烁,挺剑而出,剑锋与空气摩擦,发出凌冽的响声。他的剑速度很快,进步也飞快,如陈霸先说的那样,他有练武的材料,他将来,必在沙场上奋勇杀敌,浴血保卫自己的国家。 见凝提着糕点往书房走,恰好路过,看见蛮子舞剑,停下脚步。 是那个救下她的少年! “喂!韩子高!”她大声唤他,向他招手。 蛮子看见来人,也不停下舞剑,全当没有听到。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是聋子啊!”见凝跑到他跟前,却被他当做空气,不禁气急败坏。 “女郎还是不要靠这么近,伤了女郎,子高负不起责任。”他停下舞剑看向见凝。 “我站哪就站哪,我乐意!”见凝柳眉一扬。 “好,这可是女郎自己说的。”蛮子唇角扬起一抹狡黠的笑意,继续舞起剑来。他剑剑逼紧见凝,惊得她花容失色,却也不至于伤到她,几剑过后,见凝终于服软。 “你停下!我走就是了!讨厌!”她嘟起嘴走到旁边看,将蛮子满意的偷笑尽收眼底。“什么人啊,奇奇怪怪的!” 那少年舞剑的样子与他文文弱弱的外表全不相同,才练了三四个月,却堪比旁人练了几年的效果,见凝看着出了神。 忽然,少年“刷”地一声,将碗口粗的小树一剑劈断,只听到一个爽朗的声音叫道:“好!子高,你的剑术又精进了,看来我这个师父是可以功成身退了。” 少年绽开一个微笑,“博礼大哥过奖了,子高全蒙大哥教导,剑术,哪能及上大哥的千万份之一。” 刘博礼哈哈大笑,拍拍蛮子的肩,“你天资聪慧,又像是有一点功夫底子。小时候练过?” “子高只是一介草民,小时候身子弱,便练了些拳脚功夫来强身健体。” “好,好!子高,假以时日,你必成大器。今日就先到这里吧,你练了许久了,休息一下罢。” “好,大哥,我还想再练一会,您先休息吧。”蛮子持剑离开,走回那片空地。博礼赞许地看着这个少年,本以为有着女人般的相貌,这个少年必是弱不禁风,没想到他的资质竟是如此的好,练起武来毫不含糊。少年的剑锋如明镜映着他的眼眸,整个画面美得像虚构的一样。 刘博礼正看着,转眼看见远处站着的人,忙行礼道:“将军。” 陈蒨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棱角分明的面容柔和地融在一片暖阳中。他的目光顺着阳光的方向落在那个正在舞剑的少年身上,除了赞赏之意,更多了一种深邃。突然,那个桃色衣服的女孩撞入陈蒨眼中。只见她呆呆地看着,全然不觉对面有一个炽人的目光正盯着她。 “见凝是什么时候来的?”他薄唇微启,目光中已笼罩上一层寒冰。 “回将军,来了一阵了。”博礼低头回答,目光不敢直视陈蒨。陈蒨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朝前走去。 “五哥,你来了。”见凝看见陈蒨,甜甜地开口,“爹爹今日叫六哥带些西域进贡的东西来,我就撒娇着让六哥把我也带来了。” 陈蒨淡笑着抚过她的头发,“都是要嫁人的人了,还到处跑来跑去,也不呆在闺房里,没点矜持的样子。” 见凝听见嫁人二字目光一黯,余光瞥向正练剑的少年。“五哥,见凝真的不想嫁给王頠哥哥。” “见凝,怎能这样胡说,那天,你应承叔父的时候……”他握紧了拳头,“就已经是王頠的人了。” “可凡事皆有变数,若是我当真不想嫁,定能找出法子的。何况……何况我看爹爹,其实也并不想把我嫁给他。”见凝低下了头,眼里升起一片水雾。 陈蒨心中一沉,其实他何尝看不出来陈霸先的用意,只是见凝还小,他完全无法告诉她事情的真相,何况这真相残酷得可怕。 何况,他这个傻妹妹好像对韩子高…… 他望向蛮子,蛮子也转过身,对上了他的目光,忙停下剑走过来向他行礼:“将军,子高刚刚……” “无妨,我也刚来不久。”陈蒨掩去眼中的复杂,变得柔和起来。“你剑术精进,我的确没有看错人。” “将军过奖。”蛮子低下头。 “见凝,我和子高有事要议,你先去偏殿等我,我稍后就来。”见凝听见那话行礼离开,陈蒨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廊道尽头,才徐徐地叹了一口气。 “将军,女郎即将大喜,您不喜反忧,所为何事?”子高看见他眼中的落寞,不禁问道。陈蒨笑着揉揉太阳穴,“见凝这丫头的婚姻关系到梁国安定。王僧辩若与叔父结为亲家,以他们平侯景时的交情,实不会对叔父有所提防。而今他权力与叔父相齐,若是提防到了叔父这一层,才是大患。” “所以女郎嫁给那位王頠副将,是为了让司空大人更好地控制……”子高心中如抛下了一块大石,激起阵阵巨浪。 “这种话不能乱说,我也不确定,只是……见凝那丫头,对你……”陈蒨欲言又止,“自从上次你救了她,她三番五次地往我府里跑,名义上是来看我的,实际上……子高,我只希望你能——” 蛮子怔了怔,然后笑起来:“将军多虑了,子高效忠将军,效忠大梁,心里只有习武之事和国家,对于这种儿女私情,子高并未放在心上,也定当会与女郎保持距离。” “你起来。”陈蒨眉间舒展了一些。 “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要责怪你,只是……这件事已经牵连的太多人。” “将军,子高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跟着将军奔赴战场浴血杀敌,其余的,子高没想过,也不会想。儿女私情乃兵家大忌,子高清楚得很。”蛮子正声道。 “子高,你当真想随我入战场吗,要知道,战场上厮杀无涯,血光接天。”他直直望入少年亮如漆玉的眼眸,只见那里面有坚定和毅然。 “好,那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贴身带刀侍卫,领骁骑四营,随我征战四方。”他一拳捶在蛮子胸上,爽朗地说道。 子高抬眼看他,他的浓眉下依旧是如斯清冷淡然的目光,然而那目光中俨然有了笑意,那笑意亦明亦暗,如空谷幽兰。 “将军,子高定当为将军出生入死。” 第四章 平地风波 司空府 “哈哈哈,霸先,敝儿何德何能,竟能娶到你这貌美如花的掌上明珠啊。”王僧辩坐在堂中,一身黑色便服,眼中尽是喜气,“算算上次看见凝儿,还是个未长大的小丫头,转眼之间已亭亭玉立。” “大哥过奖了,小女生性率真,没半点规矩,日后嫁进将军府,还不知会闯什么祸呢。还要蒙大哥照顾才是。”陈霸先饮一口茶,谦词道。 “小女陈见凝,见过王叔父。”见凝盈盈下拜。“见凝——”王頠目中一亮,欣喜之色溢于言表。陈霸先听见那句称呼,眉间稍稍皱起。 “頠儿,不得无礼。”王僧辩别他一眼,面露不悦,忙向陈霸先道歉,“霸先,我这个儿子没什么出息,对凝儿是一见钟情,十分倾心,让你见怪了。” 陈霸先笑而不语,“大哥,年轻人血气方刚,无碍,无碍。这样吧,见凝,你带王頠哥哥四处走走,我与王叔父有事要议。” 后花园,见凝跟在王頠身后,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不禁酸涩了起来。 “见凝,你看这花开得多好啊,我早就知道我一定能够得到你。”他停下来,看着见凝的小脸。“父亲说了,等到祖母的丧期结束,就是我们成亲之时!” 见凝淡淡地笑笑,“王頠哥哥说是怎样,便怎样罢。” 王頠察觉到见凝的不快,上前一步:“怎么,嫁给我,你不开心?” 见凝抬起脸仰视他,眼中满是平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又有什么不开心的。” 她鼻尖一酸,低下头。 王僧辩府。 “大将军,北齐尚书邢子才捎来密信。”兵士来报。 王僧辩接过那张信笺,指尖有些颤抖。他眼底凝聚起深深的恐惧,让他竟握不住那张纸。 贵国丧君有君,见卿忠义;但闻嗣主湝藐,未堪负荷。贞阳侯系梁武犹子,长沙之胤,以年以望,堪保金陵,故置为梁主,送纳贵国,卿宜部分舟舰,迎接今主,并心一力,善建良图。 “来人,传王顗。” 书房内,檀香的青烟缕缕升空,笼罩着一片肃杀的氛围。王顗立在案前,眉间紧锁。“父亲,北齐密信写了什么内容?” 王僧辩叹了口气,将密信递给他。“你自己看。” 王顗展开信笺,眉间的忧虑更深。“他们……” “他们是按捺不住了……北齐是想我助立梁王为帝。梁王萧渊明年幼被俘,一直作为人质押在北齐宫中。若是高洋再派军队送梁王到建康,我军势力定无法抗衡。” “父亲的意思是……我们顺北齐的意思,拥立梁王?那我们岂不是相当于助力北齐……” “一派胡言!我岂会助力北齐攻我梁国!”王僧辩拍案而起。“这只是缓兵之计。我王僧辩,是断然不会屈事北齐的。” “父亲息怒,孩儿大胆猜测父亲的心思,请父亲原谅。”王顗忙跪下抱拳。 “我已写了一封回信交予邢子才带回北齐,意为回绝此事,仍拥立萧方智。这是我与霸先商榷好的事,断然不会轻易改变。” “父亲,有一事孩儿不知当说不当说。”王顗眼底闪过迟疑。 “但说无妨。” “孩儿总是觉得……陈霸先此人不那么值得信任。” “你多疑了。”王僧辩笑笑,“我与你陈叔父共事多年,他是什么人我很清楚。若是他对我有什么不轨之意,他断然不会将自己的独女嫁与頠儿。” “父亲!”王顗还想说什么,却被王僧辩打断。“时间不早了,我倦了,你也早点歇息。” 王顗见父亲意决,只得退下。 王僧辩闭目静思,内心五味陈杂。 真希望,这次拥立不是一个错误。 北齐,邺城。 “废物!”高洋将王僧辩的信揉碎散地,“一群废物……”他的眼中闪过残酷的冷光,身体因喝了酒而有些战栗。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拔出一旁侍卫的剑。 剑一出鞘,闪出凛凛寒光,跪在地上的邢子才早已是汗涔涔地不住磕头,磕得额上都已破了皮,渗出鲜红的血。 “邢子才,你不是号称三寸不烂之舌吗,怎么,叫你说服王僧辩都做不到,要你的舌头何用?” “陛……陛下饶命啊……陛下再给小人一次机会,小人定……定不会让陛下失望的……求求陛下……” 高洋把玩着手中的剑,唇边却是不怒反笑,勾起一抹危险的弧度。“机会……?朕已经给了你机会,是你自己不好好珍惜。” “臣……臣还上有老母,下有妻儿,若……若是陛下给我一个机会……我……我为陛下上刀山下火海……我……” “噢?妻儿……”高洋浅浅地笑了。他走到他身边,将他的头抬起来,猛地将剑刺入他的口中,搅动起来。“三寸不烂之舌,不也烂了吗……你知道废物唯一的去路是哪里吗……?” “就是死。”他目光一凛,嘴角的弧度残暴而阴骛。 邢子才睁大双目,口中血肉模糊,舌头被硬生生地绞了下来。鲜血顺着唇角溅落在他的白袍上,像是怎么流也流不尽。 他知道,他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高洋在他的白袍上擦净自己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拖出去碎尸八块,以后有这种废物一概不留。” “七弟。”他转向同席而立的高涣。 “臣弟在,皇兄有何吩咐。” “朕命你亲自护送梁王前往建康,亲自看着王僧辩拥立梁王为帝,若是他不愿意,杀无赦。希望你,不会让朕失望。” “是!”高涣应命。 司空府。 明月静好,池塘中水汽氤氲,泛起一圈雾霭。莲花长得很好,见凝坐在莲花池旁,以足尖嬉水,却没有半点笑意。 她的眸中凝着水光,映着池塘的涟漪。 “臭爹爹,坏爹爹,臭爹爹,坏爹爹……” “见凝。”陈霸先不知何时已立于她的身后。 见凝一惊,想逃已来不及,只得低下头从池边站起。“爹爹。” “还在怪爹爹?”陈霸先用手抚过见凝颊边的发,“你怪我也是自然的。我从小疼你,从未让你吃过一点苦,这婚姻大事却由不得你做主,你实在是有理由无法接受。” “爹爹从小就教导我,女儿家,识点诗书,懂些女红,晓些琴棋书画就可以,不必知道政事。女儿本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诲长大,除了这些以外,也不懂旁的什么东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见凝没有什么可以推脱的。只是……见凝心中有了旁人,若是嫁给了王頠哥哥,这一辈子都不会快乐。” “你放心,爹爹不会让你受委屈的。”陈霸先坚定地说,抚住见凝的肩。 不会……让你嫁给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呆子。 只要王僧辩屈事北齐,他们王家的势力,必定要灭。他王僧辩,也断然活不长久。为了梁国,为了大好河山,我必须不顾旧情。 “将军,你找我?”蛮子步入书房,看见陈蒨正低头批阅着公文,一脸严肃。 “子高你过来看。”陈蒨看见蛮子,忙招手让他过来。“北齐皇帝有所动作。上党王高涣奉命押送萧渊明前往建康,应该是打算用武力威胁王僧辩。倘若这次王僧辩没有挺住,估计叔父就要跟他翻脸了。 “属下猜测,北齐是想依靠王僧辩拥立他们控制的萧渊明为帝,从而控制梁国。”蛮子沉吟片刻,“万万不能让王僧辩得逞啊,倘若这个傀儡梁王做了皇帝,梁国可谓岌岌可危……” “正是。”陈蒨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又将视线转移到公文上。“此次齐国的动作必将引起大乱,还望王叔父能挺住。否则……见凝……” “这会牵扯到女郎?”蛮子心里一惊,又想起那个有些刁蛮的女子。她还这么小就被卷入政治纠纷中,当真是可怜。 “若是她嫁过去了,这诛九族的罪……”陈蒨叹一口气,“叔父应该有分寸的。你随我到司空府一趟,我找叔父谈些事情。” “是。” “禀告司空大人,信武将军和韩侍卫求见。” “传。”陈霸先喝了一口茶,看了看立在身侧的见凝。“见凝,你先回去。” “是,父亲。”见凝听见韩侍卫三字,内心一颤。 “子高,你在外面等我,我自己进去便可。”陈蒨吩咐了蛮子几句,走入书房里。蛮子在廊外的石凳上坐下等候,摘下一片叶子把玩,全然不觉有一人已立于身后。 “喂!韩子高,你在这干嘛呢!” 蛮子淡淡地回过头,看见来人,浅浅地笑笑。“子高自有子高来这的理由。倒是女郎,快要嫁人的人却到处乱跑,不成体统。” “你!”见凝的眉头蹙了起来。“我问你,自从第一次见,你对我不恭敬不说,还处处刻薄,究竟是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我是司空大人的千金,我一句话就能把你从五哥身边赶走。” “我知道你是谁,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子高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女郎却处处挂心,难不成……你喜欢我?” “谁……谁喜欢你啊!你少自作多情了!”见凝面上浮起红晕。“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蛮子闭着目靠在石柱上,“若是不喜欢,请女郎与子高保持距离,若是喜欢,也只请女郎断了这个念想。毕竟……子高心中,容不下女人,也容不下儿女情长的事情。” “我是要征战沙场的男儿。”他睁开眼,目光如柱。 夜凉如水,司空府犹如笼上了一层月白色的面纱。夏夜的青草气息透过微风扩散。 见凝深吸一口气,玩弄着长长的草叶。 “你跟旁人不一样。” 她的声音静下来,在静静地夜色中,她的眼睛映着月光,格外明亮。 “从小到大,旁人只一昧看着爹爹的脸色对我百依百顺。就连爹爹……爹爹也顺着我的意思。从来没有人,像你一样对待我。韩子高,你究竟是哪里来的怪物……” “陪我聊聊天吧。”她伸手轻轻拉住蛮子的衣角。 蛮子愣住,低头看向那只纤细的小手,却没有马上挣脱。 不知为何,看着她不野蛮时的模样,他就想起了筝儿。筝儿也会时常拉拉他的衣角,也会跟他聊心事。 不知道这个傻丫头,现在过得怎样…… 他正想着事情,见凝却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在想,如果我逃婚了,爹爹会怎样,陈家会怎样。”月光下的见凝,长发上落下了月华染的银霜。她垂着眼睑,有些苍白的小脸上全是忧伤。 “女郎的婚事牵连太多,如果你逃婚,后果可不会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蛮子轻轻地说,心里却五味陈杂。她还小,还不懂。其实这些连他都不懂的东西,她又怎么会明白。也许只有信武将军和司空才知道,这场联姻背后的众多算计,又或者,连他们都不知道,这场婚姻究竟是对是错。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嫁给王頠哥哥吗?”见凝微笑着看向子高。 “子高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女郎的婚事已成定数,女郎的想法,也没有人会再考虑。”蛮子低下头,想起陈蒨对他的警告,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她都已经被束缚在这段婚姻里了,一个小女孩家家的心思,又能对现实有什么改变。 “女郎,我们都是被命运左右的人。像我,生在鞋匠家庭,阴差阳错地附部伍回乡,被将军当做细作审问,然后阴差阳错地成了贴身侍卫。我何曾想过我的名字会变,身份会变,又怎么能想象我的未来会去向何处。女郎,有时候你必须信命,是命运将我们——变成我们。” “不,我不信。”见凝冷笑,“我可以主宰我的命运。脚长在我身上,我可以走,可以逃。心长在我胸膛里,我可以决定我喜欢谁,不喜欢谁。即便我嫁给王頠,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我还是可以保存我内心的想法。” 蛮子怔住。 他自小便在鞋铺长大,韩延庆说什么他从不忤逆。本着一张好看的皮囊,他任由命运摆布了十八年,所幸衣食无忧。他从未想过为自己争取什么,也从未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甚至遇见陈蒨,习武,也是命运使然。而面前的这个女孩,有着与命运抗衡的坚毅和决心,却是他从未遇到过的。 第五章 血染石城 书房内。 “王僧辩派人捎来了信,北齐军队已至东关,直奔建康。他信中有意向我透露拥立梁王的信息。”陈霸先脸色沉得可怕。“蒨儿,一面是共事十年的战友,一面是大梁河山,你说我该如何抉择?” “叔父心里已有决定了吧。”陈蒨颔首,“无论叔父做什么决定,有什么吩咐,侄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此番若与王僧辩翻脸,其部众必反。太宰年幼,估摸着我得辅助他监国。到时候,王僧辩的女婿杜龛来犯,我会派你和文育领军守城,蒨儿,你准备好了吗。” “叔父放心,侄儿当尽全力部署,为叔父铲除后患。” 陈霸先拍拍陈蒨的肩,“蒨儿,你在我眼皮底下长大,我视你如己出。你能成才,我很欣慰。” 陈蒨跪谢,深邃的眼眸中是淡定和从容。 叔父,就让蒨儿替你,夺这天下。 长桥上,月牙倒影在清潭上。 “齐兵来犯,王僧辩极有可能妥协。数月之内,必有一战。子高,你真的决定了要跟我上战场。这场战争很是凶险,你习武年岁尚浅……” “将军,子高已经铁了心。”蛮子字字铿锵。“身为一名男子,不能浴血杀敌才是耻辱。死有何怕,苟且偷生才可怕。” “好!好一个死有何怕!” “明日,你到骁骑四营视察一下,让博礼教你一些领兵的知识。这场仗,我们必须要赢。” “子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两人相视而笑,在月色下,一个温润,一个绝美,恍若一幅名家画作。 王僧辩府 “报!上党王高涣护送梁王的军队已过东关,正直奔建康而来!” “之横的军队到东关没有!”王僧辩接过军报,急匆匆地问。 “回大将军,裴上尉的军队还未入关,齐军已经杀了上岸。交锋过后,裴上尉不幸被齐军斩杀,只剩下溃卒数十人,刚刚来报,东关已经守不住了…求将军派兵支援!” “好,你马上令人带领五千精骑前去阻拦,务必将齐军挡下!”王僧辩匆匆下令。 “父亲,此情此景,为何还要派兵阻拦,您明知齐军来势汹汹,凭之横的兵力是断然抵抗不了的!”王顗跪下请求,“父亲!孩儿求父亲,拥立梁王萧渊明为帝!” “混账东西!”王僧辩一巴掌扇向王顗。“我堂堂梁国骠骑大将军,断然不会屈事北齐!那北齐皇帝高洋如何荒淫无道,残暴歹毒你不是不知,若是我大梁江山落入他的手中,我大梁定会民不聊生……” “父亲三思!北齐的势力太强,若是再不下决断,待上党王杀到建康,一样会废太宰,拥立梁王!请父亲以大局为重!之横已经牺牲,您还要牺牲更多的将士来做这无谓的挣扎吗!” 王僧辩听到那话,怔了很久。半晌,他叹了口气。 “没想到啊……” 王僧辩颓然退后两步,跌坐在倚床上。“我王僧辩征战沙场多年,几十年来兢兢业业效忠国家,到老来,竟要落得个屈事北齐的名声。真是可笑至极!”他的目光中全是哀伤,却绽开一个苦笑,笑得越来越大力,竟连身子也弓了起来。 “父亲……” 王僧辩闭上双眼,两行清泪顺着布满皱纹的面颊滑落。 “传我令下,不必派兵前去东关了。备龙舟法器,明日,老夫亲自去迎梁王殿下。” 京口。广大辽阔的无边无际的旷野,极目远望看不到人影。 一片阴暗凄凉的景象:寒风悲啸,日色昏黄,飞蓬折断,野草枯萎,寒风凛冽犹如降霜的冬晨。远处是宽广的长江水面,怒涛拍打在石壁上,发出猛兽哭号般震人心魄的声音。 “你还是来了。”王僧辩身着官服策马而立。 “大哥。”陈霸先冷冷地看着对面马上的人,声音如冰。“霸先叫得你一句大哥,是因为平侯景时敬重大哥的英勇忠义。霸先奉劝大哥一句,莫纳萧渊明。” “霸先,大哥别无旁策。”王僧辩无奈地笑笑。“我意已决。” “大哥!”陈霸先怒吼一声,“这可是叛国!” 句句刺入王僧辩的内心,他痛得厉害,却不得不强装淡定。“贤弟,我有苦衷。” “无论有何苦衷,叛国就是叛国。王僧辩,你若今日执意拥立萧渊明,我陈霸先从此便不再是你的贤弟,你也不再是我的大哥。我们从此兵分两路,针锋相对!” “也罢,也罢……”王僧辩仰天长笑,“既做北齐走狗,又哪里还配得上有你这么一个贤弟,霸先,就此别过!” 陈霸先眼中的情绪逐渐从失望变成坚决。他眼看着王僧辩的队伍从身边踏尘而过,纵是连指尖都变得冰凉起来。在这五六月份的天气中,他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唯有冷,彻骨的冷,从足底蔓延至心上。 他想起侯景一战,两人并肩,没有一次不是亲自指挥作战,甚至亲自浴血于战场上,看敌人的鲜血染红半片天,听战友的嘶吼如雷鸣贯耳。再没有那样的日子了。他的大哥,如今已经不是当时的王僧辩。 而他…… 也不是曾经的那个陈霸先。 王僧辩迎立萧渊明的队伍逐渐远去,渺小成几个黑影。“叔父……”陈蒨出声宽慰,陈霸先却扬起手打断了他。 “回府。”他听见陈霸先轻轻地说了两个字。 只是这两个字,蕴藏了叔父太多的情绪,竟沉重如山。 公元555年,北齐拥立梁王萧渊明由朱雀门入都,越宿即位,改元天成,降晋安王萧方智为皇太子,命僧辩为大司马,霸先为侍中。梁王登基后,齐师北归。 石头城,烈日当空,像是要烤焦了地上所有的生物才肯罢休。这样烈暑的天气,连虫子也没有几只,烽台上甚至冒出了几缕青烟。 城墙已被烈日灼得有些发烫。陈霸先敛眉沉思,众水军浩浩荡荡好几前人直奔石头城。 “将士们,王僧辩父子奉命驻扎城内,必无戒备。此番出击,必将逆贼拿下,生擒王僧辩父子!”水军将领侯安都一声令下,众水军纷纷迎合,“除逆贼,反北齐”的口号,响彻云霄。 陈霸先深吸一口气,再也掩盖不住眼中的浓浓杀意。王僧辩,休怪我不顾念昔日旧情,是你错在先。 “我乃大梁军士侯安都,奉皇上口谕前来支援,开城门!” 侯安都率两千骑兵策马入城,在城内接应陈霸先的军队,转眼之间,霸先五千兵骑已全数入城。 “不好了!大司马,侍……侍中大人假传皇上口谕,率兵五千杀入石头城,现已到厅前。他们口口声声喊着‘除逆贼,反北齐’的口号,一些兄弟已经归入他们的队伍!大司马快去看看啊!” “该来的还是来了。”王僧辩也不慌乱,“頠儿,我们按兵不动,他攻不上来。” 两人行至厅外,只见陈霸先横眉怒视,王僧辩的军队已倒了大半,所剩无几,谁劣谁犹已不言而明。 “王僧辩,你勾结北齐,废太宰,立梁王,助北齐控制我大梁,你给我出来!”陈霸先朗声道。众将士刚刚杀敌过百,正是士气大旺的时候,纷纷附和着。“出来!出来!” “王僧辩,别怪我不客气,你再不出来,我就放火烧楼,没想到你竟是如此懦弱之人,敢做,却竟然连敢当的勇气都没有!” “谁说我没有。”忽闻一个声音从厅前传出,只见王僧辩与王頠等十来个随从从正厅缓缓步出。 “霸先,你我兄弟一场,何苦至此呢。”王僧辩唇角浮起一抹淡然的笑,“相信我,倘若你是我,情急之下你也只会做这样的选择。” “我跟你不一样。”陈霸先冷笑,“你是个懦夫。如果我是你,我宁可死,也不会让北齐的傀儡当皇帝。北齐想要控制南梁,就让他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王僧辩的身体颤了颤,面容却不为所动。 “霸先,如今你众我寡,我抵抗也于事无补,说吧,你想怎么样。你是要这座城,还是要我这条老命。” “父亲!”那王頠两股战战,早吓得大汗淋漓,“陈……陈叔父,您就高抬贵手饶了我们父子两吧,别忘了,我……我与见凝还有婚约……” “婚约?”陈霸先大笑,“我的呆侄儿还真把这儿戏的话当真了。我陈霸先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嫁给你这叛徒的儿子做妻,你当真想得够美。来人,把王頠押过来!” “叔父!叔父饶命!叔父……” “谁是你叔父!”陈霸先看着他,眼底全是失望的神色。“赐白绫,绞死。” “陈霸先!你……”王僧辩眼看儿子性命不保,红了眼睛,“千错万错都在我这个做父亲的身上,你不讲今日情分,也求你看在昔日并肩作战的情分上,给我老王家留一个血脉……” “旧日情分?我不是不念。那日在京口我给了你机会,是你自己选择的路。一念之差,一念成魔!”陈霸先怒视王僧辩,“来人,押王僧辩,一起绞死!” “叔父!叔父……叔……”王頠挣扎着吼叫。那吼叫逐渐变弱,然后变成了绝望的呻吟。 王僧辩被押到陈霸先跟前,闭上了眼睛。感受到那条白绫缠上脖子,他露出了平静的微笑。早在选择屈事北齐的那一刻,他就没想过能活多久。就算霸先不杀他,北齐那暴虐的皇帝也不会留他,就算高洋不杀他,他自己,也无颜面对那些曾跟随他,为大梁江山捐躯的英烈们。 窒息的感觉逐渐蔓延全身,“霸先……”他颤抖着向陈霸先伸出手,“霸……先……答应我一件事……” “留下顗儿……无论如何,留他一条命,就当我这个做大哥的……求你最后一次……” 那只手从空中垂下。 陈霸先狠狠地闭上眼睛。 世界安静了,时间仿若静止。 “大哥——”意气风发的男子向远处喊。远处那匹马上,俊朗的男子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今日一战,你我并肩,必能取得大胜!” “霸先你看,如今侯景军队主力已破,你我只需再攻破此关,便可将侯景斩于马下!只是,如果遇到危险,我希望,无论什么时候,你先顾自己的安危。若我有什么不测……” “大哥,霸先当与大哥生死与共。”较年轻的男子抱拳行礼,“你我既义结金兰,便当一辈子同甘共苦。大哥有什么要求,霸先绝对会信守承诺!” “好……好!” 陈霸先睁开眼睛时,眸间已带上了泪。 他走到那具尸体面前,俯身抚上了王僧辩的双眼。他握上他冰凉的手,冷涩的感觉从指尖一直传到了他的心底。“来人,将王僧辩及其家人厚葬。” 他的眸光转向王僧辩的脸庞,淡淡地对他说了一句话。 “大哥,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