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妖国》 背景篇:荒旦大地 【我承认背景和第一章都很墨迹,精彩从第二章开始,劳烦动动手跳过去。】 在这荒旦大地,人、仙、妖混居,仙与妖也拥有着人类的身躯、体貌,因此并不能相互分辨。你若混迹城市乡间,便觉处处是寻常人间。只是偶尔有人死而复生,方知其为仙人,也常有人显用妖法,方知其已沦为妖孽。 在这个大陆上最神奇的地方是,不同的际遇触发下,人、仙、妖可互相转换,但转换之法却是隐秘不发,人、妖、仙并不知悉,常在遵循内心作为时忽遇转化,不得其妙,只有凌驾于仙人之上的作为最高裁断者的历代神君方才知悉。千万年的历史演化里,即使彼时为人,后时成妖,继而封仙,后又褫夺永生的罕见事也总会发生,妖仙与人仙互斗的风起云涌后被双双降下天雷的大事也有人亲睹亲历,这类故事是让荒旦人最着迷的话本传说了。 但这转化法门,神君掌握,刚诞生的小神君也是浅浅懂得的。 人活世间,须得存得善念良心,便是处处事事要不仅仅想着自己的利处,还要平衡了他人与世间的利处,度过或灿烂、或平凡、或痛楚但短暂的一生,但到合眼时,不管处境如何,内心到底安宁。 人若失了为人的善念良心,便立地成妖,成妖后得了异人之法术,比人活起来终究容易,没了良心的掣肘,本就为所欲为,有妖法加持更可以大胆试错、放心冒险,因此妖者横行者甚多。妖者良心复生,可回还为人,但此种逆转非常少见。 无论人还是妖,真要追求永生,非得成仙一条路。人者救百人可成仙,妖者灭千妖亦可成仙,因此仙又有了人仙和妖仙的区分。人在成仙时可随机获取一道法术,妖成仙时存留其妖法,仙人都有一个灵力池,每释放一次法术,便消耗一次灵力。一旦灵力耗尽,躯体无从滋养,就失去了永生根源,再度放逐为人。因此,仙者都爱惜灵力,并不随意显示,常常悄然漂泊藏匿于人间。 仙人入了仙境,凭借法术与永生,真可在人间享无限自在。仙人若受伤,甚至殒命,在灵力滋养下可得修复及重生,不过时间问题。 维持仙身,即是不死身了么?基本上是的。除了自己散尽灵力外,唯有一事可破永生,唤之天雷。 原来在仙界独有一个云外神境,神境之主为神君,专司仙者间的官司恩怨,神君除比仙人多一道仙法外,还掌一道天雷,对失道之仙者,降下一道雷罚,瞬时劈碎灵池,灵力归于自然,仙者复归人身;还掌一汪天泉,对助道之仙者,允饮一口泉水,顺时灵池涨满,复归鼎盛之时。 神君并非从仙者中诞生,而为神君子嗣世袭。小神君孕生于天泉,生后游历人间,顺利长成后,复替老神君职责,为众仙人度量功过、执掌奖惩。 从上古至今,人与妖混居于荒旦大地,时而妖盛,时而人盛,荒旦人间因着妖与人的此消彼长,也显出万千样貌。天地劈开已万载,清浊激扬数轮回。单说眼下世界,荒旦大地上最繁华的得数中州,但神君坐神境,观中州,妖气鼎盛,妖焰暴涨,如浓雾笼罩,如烈火焚烧,亘古少有,直呼此时的中州已成万妖之国。 第1章 史上最无用的小神君入世了 人间不可企及的云端之上。 “我来问你,纵观万载,妖盛而人衰时常有,但人之不兴者为何?人却又始终不亡者为何?人盛而妖衰者又时常有,但妖之不兴者为何?妖又始终不亡者为何?”神君望云而问。 小神君,矗立身旁,茫然无对:“神君宽宥,儿臣不晓其因果。” “人与妖形貌相似,何以分辨人与妖,你可有什么思路?” 小神君再度茫然。人和妖的分别在于良心,可良心一物,无形无迹,无色无味,一个人在身边,何以辩得他有没有良心?倘若从行为上分辨,人又何尝不存了三分私心,做得几番不端,单从几个作为不良或者做恶行为上分辨,判人为妖也估计大有可能发生。怎么分辨人与妖呢?小神君无言以对,只得如实回禀:“父王恕罪,儿臣不知。” “妖者品类可知其一二?” “尚不能知。”小神君黯然神伤。小神君降世,随机的第一仙技,就是生而脑海中自带一《鉴妖册》,妖册百页,上记载百种当世之妖怪,每页应记录一种妖的特点与妖法。但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这鉴妖册竟然为一白册,除了封面的《鉴妖册》三个大字,翻开并不着一字。使得小神君降世后,竟还不知何为妖,妖者何能,只能对着妖册叹气。 “如今人间妖气横行,人息微弱,作为小神君,何时该出手干预,又以何法扭转失衡之局面?” “识得妖者而转圜,识得人者而襄助,不知是否为合适之法?”我连妖都分不清,还能干预?小神君暗暗吐槽,但小心试探道。 神君并未正面作答,只说:“对我今天的问题,你尽可以自己去探索。” 小神君抬头,惊异的看着父亲,“啊?您是要送我去人间历练?” “是,万妖国。”神君向云下一指。 “可是父王,我今日才诞世啊……” 话音还未落,一道白光闪过,小神君已然从神境消失。 左侍者上前,色有阴沉,焦虑的问询神君:“小神君刚刚降生,对世间认知尚不具备,天赐之法术又没有自保的能力,神君您将他直接送到当下妖气最盛的中州,怕不是强度过大了吧?” 原来这小神君降世之时,金光闪现八个大字:“灵瞳识妖,神心唤善”,这八个字就命定了小神君的两个法术。前一个看上去显示为识妖断妖之技能,却偏的她的鉴妖册是空白的。后一个显示是诱导善念、逆转妖人的能力。可神境对人间,向来不爱干预,只当妖气失衡,才稍稍出手,遇到大妖者,一律直接处置,面对妖中之极恶者,从来不做使之复转回人的无端妄想与努力。这两个技能,看上去毫无实际用途,既不能提供攻击力,又不能提供防御力,没有控制之能,也没有加持之力,此番一品味,这小神君似乎比一般仙人还不如,真乃废柴。 当世神君的八字命批是“神威耀世,烈焰焚心”,神威耀世闪现光芒之时,笼罩中的仙、妖、人皆被可被夺五感,动弹不得,可随意处置。烈焰焚心灼烧之时,可驱散仙之灵力,抹除妖及人之命条,实为大范围无差别杀伤。因此当世神君便在是小神君之时,就是万仙仰视,莫敢挑衅。再上一世神君的八字命批是“驱仙驭鬼,控风唤雨”,驱仙驭鬼施加于一体,可夺该体心智,使之甘心为仆,终身任凭神君驱使,控风唤雨是可操控万里天气,可改人间一州之农桑,可逆转人间战争之天平。因此上一世神君掌座之时,大有过控仙人两界之姿,也是人人尽服。继续数说过往之神君,无一不是有改天灭地之能。因此,当神君看了小神君的“灵瞳识妖,神心唤善”八字命批,内心就不很欢愉,对下世之神君之有为,天下权杖之秉持产生了浓厚的担忧。 神君继续望着云端,缓缓说道:“只有亲历才是证道的唯一途径。小神君的技能之弱也算是千古未见,更应该送到万妖国历练,倘若她真找不到她仙法之妙,那便弃了重开。” 看来神君已打定主意,将小神君直接扔入兽笼搏杀。左侍从眼中的忧虑更盛了一些。 话说另一头,小神君顿失意识,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却发现自己在房梁上用一个粗布吊着,双腿双脚在空中垂着。 第2章 萧雨歇葬母 小神君赶紧把自己放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她四下一看,自己身处一间简陋狭小的下房,只有简单粗糙的几件床榻桌椅。 突然,门吱呀一声被粗暴的推开了,一个中等身材、衣着普通的中年男人大剌剌走了进来:“秦梵音,什么时辰了,还没去堂上伺候早饭?”他劈头盖脸骂了下来,他又瞥了一眼梁上的粗布,和地上倒着的木凳,“我劝你别成天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要死给我早早死干净点儿,要活就给我当好丫鬟的本分。你父母吃斋念佛行善,还不是三十出头就早早挂了,佛能管的了你吃穿住行看病?笑话!真要活命的,只有吃苦一条路。我再最后宽你一次,倘若等下早饭再有任何推迟错漏,我就给你发卖了,发卖的如何你就赌命吧。”威胁的话儿撂下后,男人就急匆匆的出去了。 小神君歪歪头,她竟然依稀能记起这个男人的名字是田三,平时她要恭敬叫一声田管家的。这里是?对了,记忆正在复苏,这里是朱记脚手行。老爷是朱勤,四十多岁,夫人早亡,少爷朱勉,方满十六。朱家靠在南北运河中州段最大的码头上,靠着每日组织卸货和装船的苦力营生。朱老爷脑子活络,也会在南北往来运力不满的船只上用低廉的价格代运南北短缺货物,因此能得苦力和买卖两份收入,在中州算不得大户,但也是小有资财的殷实商家。她,叫秦梵音,十四,父母新亡,父母因看病欠下的朱家的债务,用了她卖身抵账,她便成了朱家的私产,做丫头用。她因父母亡故的伤心,加之无依无靠、前途黯淡,横了心思要一死以全全家地下团圆。记忆的最后是她闭上双眼,脚下一蹬。小神君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下面那道布条的印痕,她应该是魂穿了刚死的秦梵音,开始了她的万妖国历练。她找来铜镜确认了下长相,还是她小神君时的清秀相貌,匀称身条,虽然粗陋布衣,无有装饰,也未着粉黛,但青春正好,娇弹白皙,也甚是可爱,她还算满意。 啊,早饭,她早上需打点的第一要事。秦梵音冲出后罩房,往下厨房赶去。朱勤和朱勉卯时开始在居所前街的店上前厅点卯苦力和吩咐一天事项,基本卯时二刻回居所堂屋用早膳。跟厨娘邹婶简单打了个招呼,梵音就手脚利索的运送起粥饭,终于在父子二人进屋前,四道小菜、粥饭和用具一应妥帖,她也矗立身旁停当了。 听的朱勤落座时说到:“往后,再不可像今日这般,听了伙计有什么要求,就心软妥协,随意让步。不拿住掌柜的威严,早晚让伙计们失了分寸反了天了。”朱勉本要说什么,但顿了顿,说:“父亲,儿子记下了,请用早饭吧。” 早饭还未停当,突然二门外吵杂起来。只听到,有人大声着冲进了庭院:“朱老爷,朱老爷,晚辈萧雨歇求见。”田三拉扯着:“萧公子,这不是合适的时候。”拉扯中就被萧雨歇带进了堂屋。朱勉对着田三摆了摆手,只见一个孝衣公子,发丝稍乱,面有哀色,眼圈微黑,拱手一揖,“朱老爷,我母亲今日已是停丧三日,盼您资助一二银钱筹一口棺木、刻一方墓碑,助我母亲入土为安。” 朱勉喝了一口茶,也不让给萧雨歇看座,缓缓说:“你母亲在我店面做账房也是十年有余,她的去世我也十分悲痛。但她丧葬的费用确不该由东家资费,你也是读书人,可是这个道理?” 萧雨歇:“朱老爷,我母亲本来身体康健,应有长寿之数。可是您开了陆运行以后,却询问我母亲能不能加两成的雇银,让她兼顾两店的账房。明明是两个人的活,我母亲却为那两成的雇银,来回奔波,日夜操劳,终于才熬出了这肺疾,溘然长逝。从这个道理上讲,您东家推脱不了责任,我不和您争吵人命责任,让您出资奠仪用度,也不算失了分寸吧?” 朱勉脸色难看,田三看着老爷这面色,赶紧反驳:“萧公子,你不要狗咬吕洞宾啊。明明是我们老爷给了你母亲创造了一个提高收入的机会,也是问询了她的意见。偏偏她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态,自己选了要增加的雇银,处理增加的工作,这怎么还是老爷的错了呢?” 萧雨歇痛楚了一会儿,回到:“朱老爷,田管家,你不知道这两成的雇银对我们家艰难维系的收支,多么的诱人,我母亲她明知不可为,却抵抗不了,拒绝不掉。” 朱勤见萧雨歇心生悲戚,赶紧火上浇油:“萧公子,说句不中听的,你母亲就是太想让你读书考取功名了。明明家中有这么个成年的男丁,却藏着护着不让用工,把一家的担子压在自己身上,活生生累死了,实在可怜可惜啊。” 田三就更直白了:“萧公子,你若早能放下身段,挣得铜钱,岂会有今天的结果?怪罪老爷实属是怪错了人啊。” 萧雨歇已是几日没怎么合眼,此时更惦着母亲今日入土,平日聪明如他,此时却没有几分能力抵抗朱勤和田三的连番攻势,竟默默的走入了自责的情绪:“母亲的身体状况一直对我隐瞒,当我知晓,已是无力回天。母亲为我操劳致死,我未奉养一餐,未察其病楚,我实在愧为人子。”一旁看的明白、听的分明的梵音此时真替他着急,微微蹙眉,怎么不追问为什么多一份工只给两成的银钱,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朱勤:“萧公子因此更应该厚葬母亲,不可随意模糊后事。” 田三不解,怎么还劝着家贫的厚葬了呢? 萧雨歇:“自是应该厚葬,不损母亲体面。所以请朱老爷看在我母亲服役多年的面子上,借我五十两银钱,办好今天的入葬事宜。” 听到“借”字,朱勤眉目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看在萧公子至孝的份上,我借萧公子一百两银钱。”梵音对着萧雨歇小幅度摇头,但萧雨歇并没有看到。 田三不解,但赶紧跟进:“萧公子,你母亲做我们家账房的,那你还不知道么,生意周转都得活钱,我们家老爷向来银钱不外借的,已经为你破了例了,是我们老爷心善。” 朱勤冲着田三眉毛微挑,田三立马领会:“我这就去准备字据。” 趁这空当,朱勤让梵音撤了早膳,打扫好桌面,此时朱勤才授意给萧雨歇看了座位,挪凳时梵音拉了拉萧雨歇的衣袖,萧雨歇没有察觉到,朱勤却看到了,当下无话。 当萧雨歇正要画押时,梵音看茶走了水,把字据湿了一角,她忙去擦拭,还出声说到:“对不起,萧公子,我马上把水擦干,您也再细斟酌一下。”萧雨歇太累了,并没有被点醒。朱勤厉声呵斥:“客人面前,有你说话的份儿?”梵音后退,不敢再言。 萧雨歇画押后,田三拿了九十两给萧雨歇,“怎得不是一百两吗?” 田三:“公子,你有所不知,借债有借债的规矩,都是九出十三归,明年的今日,您应当连本带利该还我们老爷一百三十两。” 萧雨歇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有议价,也没有仔细查字据,此时却木已成舟,不得争辩。他后怕起来,一百三十两,这是母亲近一年半的纯收入,也是他们家从没见过的余钱数量,他此时无有差用,无有资产,一年以后如何能还? 朱勤:“萧公子,这钱你打算如何还得?” “我仓促之间尚未打算,细想下确实有些困难。” “我听私塾先生说萧公子的算术是一等一的好,不如,萧公子应了你母亲的缺,在我这脚手房里,做账房如何?还是两份工,还是照旧的例银。” 萧雨歇犹豫了,“只是我明年乡试,母亲丧葬完仪之后,自当用功读书,怎可做工?” 田三听了急眼了,插嘴道:“那你是打算不还啦?” 朱勤:“萧公子,明年还不上银钱,吃了官司,也没有乡试的资格了,倒不如先做眼前打算。” 萧雨歇无奈之下,只得应了,然后告辞回去筹办事宜。他走后朱勤心情大好。他特意对朱勉解释道:“能识字、会算数、工钱还这么低的账房可不好找啊。” 又问:“知道我为什么要借钱给他么?” 朱勉是聪明人:“他明年还不上全部,只能再借新债还旧债,如此往复,可长久留住。” 朱勤满意点头:“我儿聪明。算上他吃穿用度,这一滚动利,留他十年不难。十年青春一过,再走也难。”又问到:“为什么今日就急于全部商妥?” 朱勉:“他今日心思都在后事上,借多少钱,算多少利,做工工钱几何,都不做仔细计较。今日谈妥,我们利益最大。” 朱勤再次欣慰,幸这独子朱勉有接手家业之聪慧。 朱勉迟疑了下还是问道:“父亲,只是我觉得他家里遭遇大事,如此趁人之危,谋取己利,是否人道?” 朱勤就怕这点,儿子心软,这一点不合商贾之道。他厉声道:“不趁人之危,那何时取利?要在人日子能继续之时,怎么挤得出多余之油水?” 朱勉低头不言。朱勤突然想起刚才种种,转头对梵音,一改慈态,目露凶光:“是什么让你感觉自己可以干预主家的行为了?”又对田三说:“田管家,叫店上的杂役毛子带一条扁担来,我要给这个丫头立立规矩。” 第3章 牛二家生变 朱勤坐在堂屋门口,脸带怒气,朱勉侍立身旁,脸上有一分不忍。 朱勤:“今天你拽萧雨歇一次,出言提醒一次,我就打你两扁担,给你长长记性。”然后示意田三:“给我狠着点儿打。” “啪”。一扁担狠狠打在秦梵音的背上,她在大力冲击下直接往前一个趔趄,就扑跪在了朱勤的座下石板台阶旁,背上猛地一疼,手和膝盖全是擦痕,牙口在力道下猝然一咬,咬碎了口腔内的皮肤,口角渗出一点儿血丝,背后火辣辣的烧了起来。还没机会回神感受这股子突然的疼痛,“啪”,第二扁担追了上来,已经半倾跪在地上的梵音,直接被拍趴在了地上。面颊撞上了石板地面,又弹了起来,复有落下,脸上已是大片的嫣红,这第二遍打在背上的位置和刚才稍有差别,力道巨大,除了新的火烧疼痛外,两次交叉的地方,皮肤已然裂开。梵音背后的布衣慢慢渗出血迹,继续扩大着面积。她当下趴在地上,所有的精神体力都只能汇聚起来,来勉强支撑住她抵抗住疼痛。她脑子嗡嗡的,却不由想到,原来凡人的疼痛,是这般的耐受不得。 她依稀听到朱勤的声音:“但凡有下次,便只留你半条性命了。” 朱勤起身回走,朱勉赶紧跟上。田三揖送了老爷、少爷,把扁担让地上的秦梵音身旁狠狠一扔,说到:“打的不重,今日的洒扫和洗衣服,耽搁了就再来吃罚。” 萧雨歇双亲墓处。四个店上的苦力,牛二、张三、李四、王五帮安置棺材入坑,覆土,立碑“故先妣萧刘氏锦琴之墓”,紧挨“故先考萧氏鸿义之墓”。萧雨歇身着孝衣,“母亲,您为我操劳过度,竟身染肺疾,便是到病入膏肓,儿子都未能体察。请宽恕儿子不孝。”他哭泣着,端正拜了三拜,伏地不起。 四个苦力都想上来安慰,但又不善言辞。牛二蹲下来拍拍萧雨歇的后背,“雨歇,别太难过了,这十几年来日子越发难了,病死累死的日日见,未必不是个解脱啊。”张三几个也跟着叹起气来,李四说:“活着的就好好过下去吧。”众苦力点头。 萧雨歇:“我记事以来,母亲就一直手里没有停过一丝的活,我只是疼惜她的人生未曾享过一日福。四位大哥,如果操劳一生仅能勉强活着,我们又何异于牛马呢?” 牛二一愣。张三自嘲式的笑说:“咱人啊,还不如牛马呢。到了饥荒的时候谁家不是宁吃人,也舍不得杀牛马啊?”李四最达观,他说:“想那么多,没用。老天给你一条命,是牛是马也好,是人也好,好好活就是了。你看王五,他傻吧,但什么不想,他最快乐。是吧,王五?”王五一脸憨笑,“嗯嗯”的点头。这王五,生下来痴痴傻傻,但听话脾气好,有一膀子力气,每天除了大口吃喝就是拼命干活,店家家里都愿意用他。闲了呢,大家就拿王五开各种玩笑,王五也听不懂,总是呵呵嗯嗯的笑。 牛二说:“店里不能离开太久,今天的活儿都得赶上。我们就先回去了。你妈平时在店里老关照我们,雨歇,你有事就尽管来找我们,我们虽然穷,但是力气活肯定是能帮上。” 萧雨歇:“谢过各位哥哥。”他起身抱拳。 苦力们走了,萧雨歇再度跪下,边对着炭盆烧纸,边向着母亲的碑泣诉:“您总说让我子承父志,读书考取功名,因为匡扶天下,救众生只有为官一途。您为这一丝希望,竟不惜身殒。我必会读书上进,不负母亲之望。可母亲,我现在很迷茫,父亲一生读书,护不住你我周全。我亦读书至此,不敢一日懈怠,可我竟连母亲和自身都护不住。天天策略治天下之术,果真能救苍生吗?” 店里。苦力正在有序的扛包往船上送,突然王五他嫂子跑来,一脸的汗,边跑边摆手喊:“牛二,牛二,你家出事了,快回去看看。”牛二身上扛了两个大货包,听得这话,心里一惊,把货包往地上那么一撂,迎上去,急火火的问:“我家出什么事了?”王五嫂子:“大哞、小哞不见了。”牛二心稍定了定,他两个儿子一个九岁,一个五岁,都是猫狗嫌弃的年纪,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也是常有的:“别管他们,一会儿就出来了”。王五嫂子见他不急,喘着粗气,催:“你赶紧回去。孩子奶奶都哭了半天了。”店里的苦力有几个也停了手,过来看情况,王五说:“哥,你你就回家趟,你的包我我都能扛完。”张三、李四,也道:“去吧,去吧,我们给你分分活儿。找着了,再回来。” 牛二道了声谢,就往家走。王五嫂子可追不上这大牛的步子,就在后面赶着,嘱咐了一句,“牛二啊,你往水边上找去。” 牛二家里,牛二妈正在床上哭,牛二媳妇已经出门找去了。牛二问他妈怎么回事,牛二妈抽泣着把事情经过讲了。早上牛二出门,媳妇就在家里纺纱,布店催的紧,今天两匹纱都得送去勾差。牛二妈为了两个孩子不在家里给纺纱捣乱,就带着两个孙子,拿着衣服去江边淘洗。两个孙子在江边,嚷着上树掏鸟蛋,说要给家里加餐。他们就带个篓子,沿江而上,一个一个树爬去了。奶奶就如往常日子叮嘱了两句,“日头要是到中天了,必须得回家吃饭。”两个孙子调皮,但是向来能吃,饭点从不耽误,可是今天,非但中午没回来,楞等到未时过了,都不见回来。牛二说:“妈,你别上火,指不定是看到什么新奇玩意儿,忘了时间了,我也去找去。” 牛二直往江下游找,到申时也过了,自己村、隔壁小店村儿都找了问了,没找到,也没人看到。他赶紧回家,孩子还没回来,奶奶已经在床上哭瘫了,王五媳妇陪着劝着。俄顷媳妇从上游回来了,进门一看娃还没回,急得“嗷”一声哭了,“牛二,我找了,石坊村,也没人看到,怎么办啊?” 牛二也没了主意,直接瘫坐在门槛上,茫茫天地,要找两个娃娃谈何容易?“牛二,你说话啊,你可是当家的啊!”牛二老婆急了,哭着“啪啪”的打牛二的背,牛二只受着,低头不说话。这时候萧雨歇赶来,早上忙了母亲的入葬事宜,他回老屋因连日的疲惫沉沉睡了四个时辰,被饿醒,吃粥的时候,听到村里人说牛二家孩子丢了,赶紧过来看看。 他拉住牛二媳妇问了所以后,说到:“你们都是往村落坊间人多的地方找,可都没人看见。孩子是去掏鸟蛋了,看来还是得顺着江边树多的地方去找。”牛二眼里突然有了希望,直挺挺的起来,“我这就去。”他媳妇也说:“我也去,分头找。”萧雨歇:“两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了,现在是争分夺秒的时候,得发动邻里们一起找。”牛二狠狠点头:“我去挨家求去。” 这时候,张三、李四、王五也下差回来,都直接先奔牛二家看情况来了,他们进门前听着萧雨歇的话,才知道大哞、小哞竟还没找到,也登时急了。他们纷纷说:“我们也去喊人。” 很快,江边都点起了星星火光,黑暗的夜里,呼唤大哞小哞的声音在江边回荡。很快,牛二他们家所在的瓦盖村的江对岸也有火光亮了起来。突然听的对岸有人大喊,“这里有个装鸟蛋的篓子。” 没一会儿,所有人都聚集到了那处,牛二媳妇一眼就认出了就是他们家的篓子,又急得哭了起来。孩子们要是纯贪玩,篓子还是大概率会带在身上,篓子和人没在一起,说明孩子们很可能出事了。“雨歇,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牛二着急上头,早没了主意,现在全心全意的依赖雨歇。 萧雨歇正打着火把在周围查看。他说:“大家,看,地上有些许拖拉的痕迹,而这个痕迹向着江边去的。”大家一看,确实,这土露出来的地方有被拖拉和挣扎的痕迹,往着江边去,还有几处野草被压塌了。萧雨歇分析:“如果是拐带,肯定是往路上去,这往江里去,估计是要害命。”牛二媳妇直接瘫在了牛二身上。牛二登时懵了。萧雨歇问:“大哞、小哞可会水?”牛二强压制自己的情绪,维持冷静:“大哞游的很好,小哞还在跟着学,游不了几下子。”“各位村民,咱们辛苦往下游去找,这里水急,如果大哞、小哞被扔下去的时候,还清醒,挣扎着游起来,一定被冲下游去了,看时间可能要找的比小店儿村更远,两岸都要找。”村民纷纷唱喏,然后急吼吼的去找了。 牛二站在原地没动,怯生生的问了出来:“如果他们被扔下去的时候不清醒呢?”“恐怕明早就要找人往此处和下游的水底看看了。”牛二验证了心里的担忧,一个十年未曾落泪的大男人,眼泪就掉了下来,他没再多说话,转身就冲下游去了。 第4章 弃亡者以生生者 亥时刚上,小哞在小店村段的江面被找到了,他正攀在一截突出入江的树干上,胸口以下全在水里,单手被一条裤带布条捆在树枝上固定住胳膊做攀状。 找到时,小哞已经被冻的全然没了知觉,被村民脱了湿衣服,凑了七八件外衫裹起来,一路背回了瓦盖村牛二家。牛二妈本来瘫晕在床上,突然回活了一般,起身生火加被,照顾起昏迷的小哞了。牛二夫妇和村民还在继续寻找大哞。萧雨歇去敲醒了渡口镇上唯一的吕大夫。吕大夫让准备了热汤浴,又给小哞泡上了,牛二妈和雨歇一直烧水换水,小哞经过长时间的浸泡浑身都发白起皱,让人心疼。萧雨歇千求万求让吕大夫在牛二家先宿上,说大哞随时可能被救回来,小哞也随时可能转醒,都是用得着他的地方。 到东方翻白,再没人找到大哞的一丝痕迹,大家心里猜大哞凶多吉少了。很多村民熬不住,跟牛二道了句抱歉,就回家歇去了。牛二夫妇现在也没了最后的气力,决定先回家看看牛二妈和小哞。 万幸,小哞转醒,他看到爸爸妈妈,瞬间泪崩:“爹爹妈妈,哥哥他被冲走了,救救哥哥,救救哥哥。”牛二妈赶紧抱住亲爱的宝贝,一边擦泪,笃信地说:“大哞能找到,都能找到的。大哞会游泳,小哞能活,大哞也能活!”她说着这打气的话,语气坚决,泪珠子却不断地掉。遵照吕大夫的嘱托,小哞喝了热姜汤,虚弱地在床上裹着厚被将息。 萧雨歇才上来盘问小哞发生了什么。小哞说就记得一个蒙面人,上来就拖大哞,大哞挣扎,他也在旁边又踢又打,可是敌不过,大哞被抱起来扔进了江水里。然后那人转头又拎起小哞扔了进去。小哞直接呛水了,在水里乱踢,大哞游过来驮住小哞。每次快游到岸边,那个蒙面人就往水里砸石头。他们后来没什么力气了,就顺着江水往下漂,大哞一直踢着水让他俩不沉下去。飘了好久,被一个树杈拦到,但是他们怎么也没有力气爬上去了。大哞就把小哞托上去趴着,然后解开自己的裤带努力了好久给他手缠在了树杈上。他俩就在树杈上靠着祈求人来,可半天没人来,他们都冷的不行。 大哞眼瞅着把不住了,说:“我在水缸后面藏了两块糖,都给你。” 小哞说:“哥,等咱们回去,一起吃。” 大哞说:“那是拿鸟蛋换的。原来想攒够了五块,咱们家一人一块。怕是做不到了,你记得拿了吃,在水缸后面,记住了吗?” 小哞说:“记住了。” 大哞说:“桂花味的,又香又甜,你想想那个味道,就能忍住冷了。” 小哞说:“好。” 他开始想象桂花糖的味道,大哞却突然松手被冲走了。小哞喊着“哥哥”、“哥哥”,可是手腕被绑住了,他挣扎着也离不开树。大哞很快消失在了天边。许久,小哞也渐渐合上了眼睛。 牛二媳妇把脸埋在丈夫肩上,她不想小哞看到她泪流满面。牛二攥紧了拳头。萧雨歇继续问:“你能不能描述一下那个蒙面人的样貌?小哞,如果你想让坏人伏法,越详细越好。” 小哞努力想了半天,说:“没有什么特点。” 萧雨歇引导到:“个头如何?” 小哞说:“没有爸爸、叔叔他们高,也没有他们壮。但也是高的,壮的。” 中等个头,中等身材,萧雨歇默默总结道。 “那衣服是什么样的?” 小哞想了下,“蓝色的棉布长袍,比我们穿的要好。” “有补丁没有,干净吗?” “没有补丁,挺新的,也干净。” 嗯,是中等以上家境。 萧雨歇继续问:“有没有跛脚啊,伤疤啊,配饰什么的?什么细节都不要放过。” 小哞又仔细想了一会子,非常确定的说:“这些都没有。” 萧雨歇示意问完了,牛二夫妇过来安抚孩子,小哞刚要躺下,突然又挺身起来说:“爸爸、妈妈、萧叔叔,这个人他的声音我感觉听过,但我想不起来是谁。”原来是熟人作案。 走到屋外,到不会吵到小哞的地方,萧雨歇问牛二:“二哥,你可和谁人结过冤?”牛二想了想:“不曾啊。雨歇,你知道我的,我天天就是在码头上搬货,相熟的不过是店里的人和往来的掌柜伙计。我这个人力气大,干活仔细,从来搬不错货,也不曾摔着刮着蹭着什么货,来往的店家都爱雇我。哪怕出点儿问题,我都伏低认错,这些年别说是非了,口角都是一次没有的。”萧雨歇点头,牛二在码头上有口皆碑。 他又问牛二媳妇,牛二媳妇也说:“我们家邻里和睦,都是互帮互助的,我和牛二妈都不曾惹得什么是非。除了邻里,我就是给布店郭掌柜的供纱布,也不曾给郭掌柜耽误过活,或者出过次品。再的外人就没见过了。我和婆婆哪来的冤家?”两个娃娃呢,更别说能惹多大祸了。何至于要谋杀孩童?百思之下没人可以怀疑,雨歇让牛二和媳妇赶紧去歇歇,自己也回家补觉。 却说这头。昨日,秦梵音忍着背痛,扫遍了屋子院子,然后洗昨日褪下的衣服,浆水今日晒好的衣物,这些活儿虽然小神君没有干过,但有了秦梵音的肌肉记忆,倒是好像做的顺手。朱家府宅一直只养一个伺候丫鬟,上一个因为年岁大了,朱勤觉得她总是偷懒,又正好秦梵音抵债来,便直接辞退了,用起了这个卖身的。这些活计,足够一个人忙活一天了,她一天下来马不停蹄,背疼上又加了浑身酸疼。吃的很少,都是主家剩下来的饭菜,偏这日主家剩的少,到晚间肚子里空落落的。 她趴在床上,身披一层薄薄的麻布,又加盖了一层白日的衣物,月华之下,她是疼的,累的,冷的,饿的,这是她来到人间第一天的感受。 她肚子咕咕起来,邹婶从她床上走过来,推了推秦梵音,塞给她半个硬馍:“这是好日子里省下的,晒干了,就是为了饿时候,听见你肚子叫了,吃吧,干就起来喝点儿水。” 秦梵音半撑起身子,谢了邹婶,狼吞虎咽起来,馍确实硬,但此刻就是一个字,香! 邹婶背对着窗口月光,并看不真切她的表情,只听得她说了一句:“丫头,为了爹妈血脉,你也得好好活着。”然后转身回了自己铺上。梵音吃了馍,肚中饥饿稍解,在疼累中很快就睡了过去。 感觉还没睡几分钟,邹婶已经在叫她起床了,天已有亮。这时候她感觉背上的伤全好了,浑身酸疼也不见了。她领悟到,到底是仙人长生的体质,自愈力惊人,这伤痛伤不了己身,只是这苦痛的切身感受是要吃下的。 这一日,秦梵音依旧早饭、洒扫、浆洗,并无一刻属于自己。午后,在后罩房洗衣服,听见书房里田三在给老爷汇报家中情况。隐隐约约听见朱勤说:“这次做的是不是有些过了?” 田三对道:“老爷,一个办法,用两次更招人怀疑,我总得换个法子。” 朱勤说:“只是不知道这样是否能让牛二断了离开脚手房的念头。关注一下事态的发展,继续来报。” 此时,秦梵音并不识得牛二,这段只是她听来的众多屋里言语里不很被关注的一段,没有引起反应。 这日下午,等牛二以及村民从昨日通宵的疲倦中醒来,没去上工的又带着渺茫的希望往更远的下游去找,直到夜里,没有任何大哞的踪迹。 至第三日,便只剩下牛二夫妇和王五还在找,再次一日无信。萧雨歇晚间来商议,谨慎的问牛二:“是不是该往水下找找了?” 牛二低头思索了良久,沉沉的出了几口气,抬起了无比沉重的头颅,说:“雨歇,不下水了,白费银钱。” 牛二媳妇哭了起来,但是她没有反对。萧雨歇走了。 牛二妈从偏房进来,老太太这三天里仿佛一下老了十岁,眼圈黑松,毛发如草,她问牛二:“为什么不捞捞看?怎么,你要眼瞅着大哞回不了家吗?” 牛二道出心中的苦:“娘,我在码头上干活,我知道,现在急水里捞水底这种活儿,特别费钱,咱家的条件雇上就是伤了筋骨了。就算去捞,是不是就一定捞的着?”牛二妈不知,她沉默了。 牛二继续说,好像对着娘,也好像在自言自语:“看看咱们家,说苦吧,人人羡慕,我能扛包,娟儿能纺纱,您身体硬朗,家里事您多能担待,两个儿子健康伶俐,小小的就知道捉鱼捕鸟贴补的,咱们村里说起能有余钱的,咱们真算头一家。可是说不苦吧,本来存好钱眼瞅着就能买三亩地了,等自己耕种,不用给人当不赚钱的劳工了,日子还能更好,刚存够,屋子烧了大半,买地的钱又修了房子,眼瞅着这一轮又存到数了,刚看好田亩,又生了这番子乱事。我若为了大哞动了存钱,咱们的田亩还得再往后推不知多少时日。”牛二妈也晓得了里头的为难,更加沉默了。 牛二最后说:“妈,捞不一定捞的着,日子咱们还得继续过,过好了给大哞看,他是好孩子,他看得到。”牛二妈和牛二媳妇没绷住,又哭了一场。 夜里,三人都不得安睡,各自辗转。 第5章 弃生计以慰亡灵 第四日清晨一醒来,牛二就带着媳妇去村里挨家挨户揖谢大家帮寻之情,并送五百文钱。村民多不受,但牛二坚决要给,说:“乡亲帮助的情谊,我们还不上,但记在心里。这是这些日子废了油的灯火钱,误了工的上工钱,如果这都不收,我牛二做不得个人。”牛二媳妇也劝,竟劝得家家都收下了。 这一趟谢下来,一个时辰过去了,十两银子没有了。回到家里,两口子看到牛二妈起床了,但没下地,只在床上愣神。看到牛二他俩回家,老太太一把抓住牛二:“儿啊,我梦见大哞了,他说鱼咬他,他疼,要我接他。”“妈,你就是太想念大哞了。”两口子也偷偷抹眼泪。 老太太乞求道:“儿啊,咱们不买田亩了,还是找人捞捞大哞吧?”牛二叹了又叹气,思量再三,还是不能为了亡者,断了生者的念想。两口子轮番宽慰老太太,但老太太没再多说话,却没下地,午饭时候了也不肯吃,只被小哞哄着吃了两口粥。 牛二找到萧雨歇,两人又反复把事情盘了几遍。中等身材,家境中上,似是熟人,这三条线索只能指向脚手房的东家或者来往过的客商,但是没有人有动机啊,案情依旧一筹莫展。 牛二突然想起来,王五嫂子事发那天去脚手行唤他回家,着意了一句:“往水边上找”。而且,当时孩子丢失不久,王五嫂子却很着急,难不成她有所知情?萧雨歇和牛二赶紧跑去找王五嫂子问询。王五嫂子吞吞吐吐,说她上午去江边挑水浇园的时候,看见大哞、小哞在上树,近处有个人影,见到她过来还故意闪避到树后。当时心里闪过一丝怪异,但没多想,挑水回去了,直到听说孩子找不见了,她才寻思是不是和看见那个人影有关,在水边着了道。牛二一反温和常态,责备她怎么不早早告知。她只说,也没见到真个的动手了,不敢乱污人。萧雨歇问是否看清了是谁。王五嫂子犹豫,王五着急的直催:“嫂子,你看见了就快说,你快说啊”,嫂子最后说,“没看清”。萧雨歇问“是不是穿了蓝布衫”,嫂子还是犹豫,王五一直催,嫂子最后说“衣服看得清,是蓝色的”,再问别的特征,就是一律没有了。 从王五家回来,两人只多了一条线索,就是这嫌疑人上午就早早跟上了两个孩子,这条线索并没有大的价值。萧雨歇没有计策,只好写了个状纸,陪牛二去镇上衙门去给高知县递了状子。后话是高知县派了些捕快、衙役四处再问,除了王五嫂子和小哞,再没有人见过这个蓝衣人,案子只得搁下,做了个积案。 牛二和萧雨歇从衙门回来时候,正赶上王五在江里淹了水,被人救上来送了回家。原来,王五听人说大哞大概是沉了江底了,就跑去找到小哞的地方潜水,但是他平素水性不行,怎么也潜不下去几米,他反复试,到得没劲了,呛了水,在江里挣扎,幸好这次有人经过,扔了个绳子把他拉了回来,这才没出大事。 牛二听闻了,赶紧去家里劝他:“王五兄弟,你是我一辈子的兄弟,我知道你对我家好。但大哞去了,你答应我不可再去冒险。”王五只是说:“二哥,婆婆想大哞,我也想大哞,大哞小哞从来不笑我傻,愿意和我一道玩儿。”牛二眼泪又涌上来,他在王五床前拜了下去,王五手忙脚乱滚下床,扶住牛二不让拜,牛二偏要拜,王五就还拜。牛二只得住了,说到:“你不许再去潜水,不然我就不起来。”王五忙说:“不去潜水,不会潜,我就给大哞扔点儿吃的去。” 晚间,牛二回到家,牛二妈终于下床了。她给牛二讲:“儿呀,妈不好,那日我要是看好了大哞、小哞,不能出这个事情。”牛二赶紧宽慰,说:“娘,怪不了你,你那不是洗衣服呢吗,哪有空看孩子?咱们家家户户不都这样带孩子的么?你一点儿也没有过错。何况,我在上工,娟在纺纱,要说做活有罪,咱们三个人都有罪,你可别一个人往心里去。”牛二妈这些日子可能眼泪流尽了,这时候说着悲伤,却面容平静:“有时候,就得认命啊。”牛二赶紧接:“是啊,娘,这就是命,咱们人别跟命抗着。” 牛二妈继续说:“儿,我年轻的时候多能干啊,跟娟儿一样一样的。”牛二赶紧说:“是,和爹一起把咱家伺弄得好好的,人人羡慕。”牛二媳妇赶紧说:“我可赶不上娘,我还得跟您学嘞。”两人欣慰牛二妈终于说的开了些。 牛二妈继续说:“可我这几年啊,腰疼腿疼眼睛花,眼瞅着干的活一天比一天少了,我就想着你们干活忙不上手的时候,我把两个孙子看顾好,可都没做到。”两人一听又绕回了伤心事,面面相觑,正着急怎么劝。可是牛二妈却很平静,她没等他们开口,就接着说:“咱家得有田亩,咱家得有奔头。” 她拿出一个古朴的玉镯,颜色不算大好,但看上去也是透亮的,交给牛二媳妇,说:“你们不跟我说,但我知道,这次打点乡里,又损了不少钱吧?这是牛二爹一辈子给我买的唯一一样首饰,我一次没舍得戴,咱家难的时候我也没舍得当。这次拿出来咱们把田亩钱补上,你们去买田,把咱们家的日子过好了。这是你爹的愿望,这是大哞的愿望,这也是我唯一的愿望了。” 牛二赶紧说:“娘,你放心,我肯定早晚得把田亩买了,你就等着看咱家稻谷满仓吧。”牛二又对媳妇说,“非到不得已的时候,这镯子咱们不能卖。”媳妇连声说:“那是自然自然。” 牛二开始说起来自己打算田亩上种什么,怎么轮种产量最高,一年能存下多少粮食又换来多少银钱,滔滔不绝,牛二娘和牛二媳妇也才被哄得有了一些笑意。只是牛二说到,等有了钱,也让大哞、小哞去上私塾,咱家的儿子比那些乡绅们的一点儿不差的时候,他突然止住,牛二娘和牛二媳妇也猛然收了表情。沉默着散去,各自忙去张罗歇息了。 翌日清晨,牛二一家起床了,牛二跟娘和媳妇说,得去上工了,不然跟东家交代不过去了。媳妇说我和你一道去镇里,我给布店送纱布,也解释下怎么就给人家误了工。牛二娘拉住牛二,说:“我昨个还是梦见了大哞,他还在被鱼咬,还在盼我……”牛二娘没再说下去,只说:“你们去吧。”牛二两口子宽慰了两句,叫来小哞,让他陪奶奶说话,就着急忙慌赶工去了。 牛二搬货包时候,平日里他一趟搬两个,这天他非要一趟搬三个,腰都压的直不起来了,也走不大动,反而搬得不如两个时候快,但他执意如此,张三、李四、王五都劝,他不听。他像是在惩罚自己,他只敢在远离家人的时候惩罚自己。他不怨别的,他只怨自己没本事,要是他能多赚六十两银子,就能找捞水底的把大哞捞上来了。大哞这么聪明孝顺的孩子,投到他家,糖都不给吃,就死了,死了还不能有个尸身建个坟,大哞太可怜了。 上工没一会儿,小哞踉跄着哭着跑来,“爹,爹,回家,奶奶跳江了。”牛二直起身,身上的包慢慢滑将下去,摩擦力把他的麻衫都扯碎了,他面无表情的愣住了。小哞摇他,大叫“爹,爹”,他才转醒过神来,抱起小哞就往家跑,这次,他没顾上和掌柜的打招呼。柜台上,朱老爷皱起了眉头,怎么又一条人命? 小哞上岸的那个江边,一双布鞋头朝着江水摆放的整齐,旁边有褪下来叠的整齐的外衣,江水汹涌,不见人的踪影。牛二直接扑跪在江边,拿头反复呛着地,喊道:“娘啊,娘。”牛二媳妇也跪下。萧雨歇闻讯赶来,他也跪下,轻拍牛二的背后。 半晌,牛二说,“雨歇,帮我找摸水底的,我要捞我娘和大哞的尸体。”萧雨歇迟疑了,早先牛二不是这么决定的。牛二媳妇也愣了,小声问:“那田亩怎么办?”牛二凝视着江水:“人要田亩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可若尸骨都无法埋,算的哪门子好日子!” 雨歇懂了,他起身去镇上找了两个捞水底的,讲好了价钱。平素捞起来一个尸身是六十两银子,捞三天没见踪影的,雇家也得给一半的辛苦钱,沉下超过三日因为难找得加一倍。从来这种事上不能讲价钱。雨歇以情理游说多时,终定了不算超期的加价。回来时,牛二还在江边跪着,谁劝也不起来。 两个捞水底的,下水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牛二娘就捞了上来。她给自己脚腕上栓了个磨盘,没冲出去多远。她手上用绳子拴着大哞最喜欢的木头剑,捞水底的看着她的时候,她被磨盘拉在水下,可身子直直向上,她手上那个剑被水浮着,剑尖也指向上方,在水底的暗流下,人和剑都微微晃动,像是在跟谁比武。这画面好像,人在与天斗,没有一刻停歇。 第6章 勉而维生者我之鱼肉 牛二娘出水的时候,牛二还在江边跪着,他扑到娘的身旁,抚摸,呼喊,跪拜,恸哭。大家要给牛二娘抬走的时候,牛二还跪地不起,说要等捞大哞。有人劝,膝盖吃不住,他不起来。有人劝,跪着也无济于事,他不起来。有人劝,大哞还不知道要捞多久,别等了,他不起来。萧雨歇不忍心,劝说:“二哥,没有老子拜儿子的,这样折了大哞下辈子的福分了”,牛二才吓得赶紧起来。 但是他没有离开江边,就跟着捞水底的一路往下游去。牛二娘安置在家里后,牛二媳妇送饭送热汤送衣物,来回在家和小店儿村间奔波,她不敢让小哞自己在家,就让小哞在江边和爹一起待着。但申时过了,大哞还没见踪影。因为天光暗了,水也冷了,行规只能翌日辰时继续打捞,捞水底的上岸插了个木杆标记了位置离开了。牛二拉着小哞,对着翻涌的江水,说:“大哞,你听得见,就赶紧现身,跟爹回家。” 又翌日,捞水底的继续往下游一路寻去,没多久,寻到小营村下游的大营村再往后五里的一片芦苇荡,找得了大哞的尸体,已经胀大漂浮起来,被芦苇拦住了。这地方,前几日瓦盖村的村民寻到过,并没见到浮物,应该是刚浮上来的。牛二喝住了要去看哥哥的小哞,自己上前跪倒,完全没有计较恶臭、腐烂和蛆虫,抱住了大哞,说:“你听到爹唤你了是不是?大哞,咱再也不怕鱼咬了,爹来了。” 这时候,牛二媳妇送热汤来了,牛二赶紧扯下自己的衣服,遮上大哞,喝到:“娟儿,你别看,你看不得。”牛二媳妇慢慢走过来,跪下,说:“什么样子都是我十月怀胎养起的骨血,我怎么可能怕呢?”她小心掀开盖上的衣服,看到了牛二怀里不成模样的脸庞,她没声响的流泪,一只一只摘下来在大哞眼眶里、头骨上爬动的蛆虫。 又过了一日,牛二娘和大哞下葬,牛二娘和牛二爹合葬,大哞葬在一旁,陪伴二老。临要封土,小哞说等等,他拿出两块用娟纸包着的桂花糖,给奶奶怀里放了一颗,给哥哥怀里放了一颗。他说:“奶奶吃糖,哥哥吃糖,又香又甜,吃了就不怕冷了。”封土,磕头,烧钱,小哞也会熟练的磕头了。牛二突然搂起媳妇和小哞,情绪激动,哭着说:“咱家再也不能有一个人出事了,咱家要平平安安”,他直逼得老婆和小哞做了毫无意义的许诺,才稍微平静了一点儿情绪。 这日也是萧雨歇娘的头七。萧雨歇帮完忙,也去给自己的娘上坟撒钱,七日前的茫然更加茫然。他给娘念叨了这几日发生的事,然后问:“正直、勤劳、善良换不来平静安和的一生,难道真是怨命么?” 朱家。朱勤怒拍了一下桌子:“你个蠢材,他本就要走了自己活,现在家里又少了一老一小两张吃饭的嘴,还拿什么留住?” 田三陪笑:“老爷,别着急生气。我听说,他给街坊谢银得有十两,捞尸又用去一百二十两,丧葬至少五十两,这短短几日用没了他两年多的薪银,我看他买田亩的计算肯定是泡汤了,还是会留在店里的。” 朱勤变脸:“哦?花了这么些吗?那事态还可以再看看。” 这时候,朱勉进来了,田三知趣的告退。 田三走到院子里,想到刚才朱勤冲自己拍桌子瞪眼,怒火儿不再压住了,心想:“脏活儿我干,收益是你朱家的,还拿着大,算个什么东西?”他看到秦梵音正在院子洒水,“砰”的一下撞翻她的桶,水撒了一地,秦梵音还没反应过来,他一个巴掌乎了上去,“没用的东西,桶都拿不住,还不快擦干净”,然后大剌剌走了。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秦梵音愣了下,愤怒的看着田三的背影:“怎可如此对人!” 屋里。朱勉给朱勤问了安。后说:“爹,牛二又来说,不辞工了。” 朱勤:“哦?”面有喜色,“很好。他不走,就没人会走了。” 朱勉:“牛二每次要买田,家中就会出事,天下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爹,该不会和你有关吧?” 朱勤扭过身子,眼光锐利的审视儿子,又赞其聪慧,又恐其鄙夷。他没有说话。 朱勉开口时并不确定牛二的事确实与他爹有关,他只是试探一下,但朱勤的失语已是回答。他情感上接受不了,他不可置信的问:“只是为了留人下来?前度伤人钱财还罢,这度伤人性命。爹,在你眼里,钱财真比得上人命重要么?” 朱勤在朱勉七岁上送他去读书,是为了他进可仕退可商。但自从读书了,他越发觉得朱勉妇人之仁,失了野性。今天既然他自己撞上了自己的秘密,那就不妨上上一课。 “儿啊,咱家做苦力行的,如若这天下没了苦力,我们何以为生?既然吸了苦力的血,再生怜悯苦力的心,那就是自欺欺人。伪君子不如真小人,你赶紧扔了这些无益的枷锁,像爹一样,坦坦荡荡吸血。” 坦坦荡荡竟然可以冠于吸血二字?朱勉被镇的愣住了,一时语噎。 朱勤继续说:“一个苦力他要活一家人一年需要八十两钱,那我们就只能给他八十两。如果他有了九十两,一日日的存了,有了余粮,他必然要脱开苦力的营生。给超过他维生的薪银,就是掘我们自己的坟墓。但可以给七十两更好,让他再来你这里借十两,那咱们的苦力来源稳稳当当,只增不减。” “一个苦力能给咱家赚多少钱?” “一千余两。” “却只给八十两?” “你还没明白,定价的关键不是他能赚多少,而是他需要多少能活。” “因为牛二家有了超过活命的钱,你对牛二动手?” “牛二他家,太走运了,不遭灾不生病,还人人能赚生活。眼瞅着就脱了苦力营生了。” “就不能放他一人么?” “一人可不做苦力,则人人可不做苦力,不能给大家看见了离开这苦力行的路。他们学习能力太强了!” “爹,就算你这套理论能自圆其说,你就不怕官府?” “你觉得官府又是维护谁的?” 朱勉一愣。他还是不死心,“那你就不怕天道?” “虎食兔,兔食草,就是天道。” 朱勉愣愣的走出堂屋,他脑子里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这个漩涡吞噬着他曾经平静的内心,在他脆弱的世界观上施加一场他承受不了的风暴。他踢翻了秦梵音的桶,但他并没有注意到,水撒了一地。秦梵音叫了声少爷,他也没有听到,梵音注视着他的背影,今天这个少年背有些驼。 晚间,秦梵音往朱勉房里送浆洗好的衣物,发现他愣在书桌旁,眼光并没有聚焦在任何物体上,还是白日里看到的恍惚模样,他桌上摊开着一本《前朝政要》。秦梵音走上前,给少爷添了杯水,问了句:“少爷,你没事吧?”朱勉晃过神来,发现秦梵音不知何时近了身旁,他问秦梵音:“这本书说,君依于国,国依于民。务实求治、与民休息。我在想,国依于民,是怎么个依法?于民休息,是怎么个休法?” 这…… 秦梵音:“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如若民丁一日比一日兴旺,一日比一日富裕,一日比一日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算休民做到了。民亡则国亡,民存则国存,国依于民,则国与民是生死相依,民终究在国前。” 朱勉眼里亮了一下,他喃喃说:“这么简单么?”他脑里是另一场风暴,他还要消化。 秦梵音见他又愣了,就缓缓退出去。朱勉回过神来,对着背影说,“那日,我爹不该下令打你,但我劝也不会有用,望你见谅。” 牛二回到脚手房,一如以前,每日日出而作,船单搬满了方回。能歇一下的时候,大家都开解牛二,张三、李四、王五几个要好的更是想着法的逗他,还给他塞吃自己的吃食。牛二知道,这脚手行里的每一个人,谁家不曾遭过难,死过人,谁不是过的一塌糊涂,他们都努力活着,还挤出笑脸来安慰他。他心里暖,他不能矫情,他强制给自己打了气,表态到:“兄弟们,我没事,咱们还是一起扛好货包,我不信日子没有个指望。” 萧雨歇,也因为答应了朱勤,应差来店上核算往来账目,也兼做雇主们的陪茶陪聊。秦梵音,因为萧雨歇的到来,每日多了一件事,就是往前店去给萧雨歇送午晚两餐。 第7章 秦梵音辞屋入店开新卷 “萧账房,吃饭。” “谢谢秦姑娘。” “您叫我梵音吧,我不是自由身,您叫我姑娘不合适。” “人不应该是可以买卖的,这一陋律终要废除。在我心里,你是自由身。” 秦梵音感激。继续摆着碗碟。萧雨歇就在柜上吃。 “听毛子说,我葬母那日,你因为提醒了我两次,挨了两扁担的打。不知道是否还有伤在身?” “早好了,萧账房别惦记了。” “当日我哀痛加上疲累,却没有醒悟过来。但是秦姑娘的好心,我铭记于心。秦姑娘受的苦痛,我定会偿还。” “不用不用。当时提醒你只是觉得你亏大了,却不自知。现下都签了,不知道你会怎么办?” “既然签了契约,就得遵从,就算没有契约,人仍有一诺。” 倒是个有些风骨的,可是……秦梵音担忧地说:“萧账房,你是君子,你重诺守信,可不知,对于有些人,你的人品道德却是他们拿捏你的软处。” 萧雨歇抬起头看了看这个姑娘。之前两番提醒他计较出借契约,他知道她存善念;她并不主动提起挨打的事,被自己提到了,她也不描说,是不求回报,有些侠气;这番这样的言语,犀利洞穿人情,有了超越她小小年纪和单薄身子的智慧。虽然他只见秦梵音第二次,但却不由想,这番心智,在这个镇上,也算个出色人物了。 “秦姑娘,我也知道你说的道理。但是君子立于世,诚信如骨血,非得因了对象不同而能有所取舍。就算我知道这是朱家拿捏我的办法,也只算是为了对自己有个交代。” 秦梵音叹气。良人总是斗不过恶人,就是因为给自己了诸多规则限制。她说:“萧账房,你叫我梵音吧。” “不合礼数。除非你也以姓名相称。” “也行,雨歇。”秦梵音完全没有顾及萧雨歇长她十岁这件事,生生连个“哥”字都没带,把萧雨歇逗笑了。他也认下了:“嗯,梵音。” 趁着萧雨歇吃饭,秦梵音翻了翻刚萧雨歇在算的账本。 “你,识字?”萧雨歇惊讶道。 “嗯。”秦梵音不以为意。其实秦梵音跟着父母抄佛经,会一些字,只是认不全,小神君继承了这一点。 她又问:“是不是黑色的字代表进项,红色的字代表出项?” “哦?”这姑娘如此聪颖,萧雨歇来了兴趣,“还能看出些什么?” “每日要算出一日的总进项,然后累加到上一日的数字上。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雨歇,你每天都少算了二百两银。” “不是少算,那是每日固定都要店上往朱家的私库入的二百两银,是要扣掉的。梵音,你算的真快!” 秦梵音也高兴起来,这些数字在她眼里可以随意加减,这应该也是小神君的加持了。 “这店可赚的真多啊。”她脑子里过了一下数字,年入库七万多两,眼下才入秋,店上的账面还余两万多两,那这店年收入估计十万两往上了。她不由感慨道。 “店上的账不能给人知道的。我不知道你识字有了今天的机缘。你可别泄露。” 秦梵音点头:“懂。” 萧雨歇很快吃完了,梵音去收拾。他和朱勤、朱勉、田三不同,他吃东西就从碗碟的一侧吃起,吃完,剩下的部分是不曾搅动过的,这样梵音和邹婶吃起来心里感觉好受多了。梵音由是又存了一分对萧雨歇的喜欢。 秋天,逐渐的有粮食下来,南北货物往来多了起来,江面上大小船只往来,更拥挤了。码头上下各家脚手店上忙的从早到黑还贪灯,这码头上却还有很多堆积的单子,接不过来。 朱勤就累日在这店上看顾。 “王五,来来,再搭一包。” “牛二,这个紧堆着点儿,这船货多,等下挤不下了还得挪。” “罐子,起来,马上到饭点了,等会儿再歇。” 秦梵音,也常被叫来店上倒水、送饭、帮杂。这时候从店上往外看去,阳光晴朗,对面村落里黄的、红的、绿的五色斑斓,在微风中抖出无边景色,江水澄蓝,船只穿梭,江边裸着上身的强壮男子们往来扛着货包,挥汗如雨,时不时传来远处艄夫的哨子,还有近处苦力的号子。人人都累,但汗里混着笑,都因为,今年风调雨顺,是个大庆之年。 午间,因为最近活太累,东家犒赏大家肉汤,大家排着队,来秦梵音面前接碗。秦梵音算计着每人碗里两块肉,要分的均匀。 “毛子,给。” “邹川,给。” “宝小子,给。” …… 秦梵音记性极佳,帮忙了两日,从相互的言语里已经记住了这四十多个苦力的名字了。大家见有个漂亮亮、大剌剌的小姑娘,清脆脆叫自己名字,给自己盛肉汤,都更觉得开心。 “牛二,给。”她之前在堂屋里听到的零散言语,她知道牛二家最近失了亲人,给牛二放了三块肉。 “王五,给。” “你真好看。”王五接了肉汤,却没走,盯着秦梵音夸道。 “王五,这是想娶媳妇了吧。”大家都哄笑起来。“那就赶紧攒银子吧。”“这姑娘太小了,不合适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好看。”王五嘿嘿的走了。 秦梵音在后面喊:“谢谢夸奖。” 见小姑娘不娇羞,大家又笑起来。 每人领了肉汤,拿出自己家里带来的馍馍、饼子、咸菜就吃开了。店上水缸里的井水管够。吃饭间,大家也聊些家常、活计、神魔鬼怪的,每日吃饭最有意思。 朱勤要等大家吃了才回堂屋和朱勉用膳,这时候就在柜台上看账本。聊天他是不参与的,他要端住老爷的排场。秦梵音又给萧雨歇摆了饭,才凑到朱老爷面前。 “老爷,我禀告个想法。” 朱勤,瞪了她一眼,意思是:真没有个做下人的规矩。 秦梵音看懂了,但并不在意,她继续说:“如果大家从仓库到船上排着队,一个接一个的传送货包,会不会比现在这样快些?” 朱勤见她被瞪了还要说话,没细听,直接呵斥:“你个丫鬟,懂什么店上的活。哪家不是这么个扛法?” 牛二听见了,却有些兴奋,忙放下碗赶到柜台,“老爷,咱们上船扛着货,下船空着手,可这样连起来传递,就没有空手的时候了。我想着行,咱们要不试试吧?不行再改回来。” 王五也跟着嚷嚷:“漂亮姑娘说的要试试。” 其他人也有咂摸着,觉得是个事,搭声道:“老爷,就试试呗。、” 朱勤想,这些常年搬货的汉子,都说是个法子,那是应该试试看的,也不耽误什么。但是他面有难色,没当下答应。 萧雨歇都看在眼里,他并不知道梵音的法子是否有效,但却知道老爷为难的是面子。 “大家有良言献计,朱老爷,向来是从善如流,这就是朱家的脚手行为什么做的比其他家要红火的原因。梵音的这个法子,倒是很符合朱老爷向来注重改进搬运方法、搬运质量的治店策略。要不,朱老爷考虑一下?” 这几句话伺候好了朱勤的感受。他才松口说:“等吃完饭,牛二领着大家试试效果。” 不试不知道,这法子管用,四十人分了两队,货包源源不断地往船上流去,运送的速度快出两三成,苦力们站定就行,也不用来回奔跑,反而更省力。大家都吆喝着好。 朱勤在旁边抚掌称好,他内心了解这个发现的价值,正盘算着明天再多接两艘船,仿佛看到更多的银钱流进了自己的库房。 萧雨歇看老爷高兴,上前说:“梵音识字,老爷要不要让我试着教她做账目。” 秦梵音听了眼前一亮。店上可比家里有趣多了。她喜欢数字,也喜欢和人打交道。她不禁竖起了耳朵。 朱勤严肃:“不行,家里就一个丫鬟,家事耽误不得。” 秦梵音赶紧跑过来承诺:“老爷,我保证一个活计不耽误,干完了再来找萧账房学习。” 萧雨歇又说:“老爷,雇一个丫鬟一年不过三十两,但一个账房没有一百两往上可是雇不到的。您终究是要不断扩店的,这些年商道亨通,这账房可是供不应求,有钱也雇不到啊。” 朱勤这么一琢磨,萧雨歇说到是个事实,而且秦梵音刚给他开了个新端头。 “那你每天做完活来学,两头不能耽误。” “知道了,谢谢老爷。”她又朝萧雨歇眨了下眼睛,不出声的说:“谢谢雨歇,谢谢师傅。” 第二日,她恭敬地给萧雨歇敬茶,要拜师。萧雨歇坚决不受。 他说,“算账本就是微末伎俩,不过是存身的手段,够不上正经师徒。而且,我教你,一来是为了答谢前番帮助,二来也是为了自己还有事相求。受了这茶就张不开嘴了。” 秦梵音听了,也没坚持:“是什么事情,我一个丫鬟能完成么?” 萧雨歇很笃定:“能。你要是学会了算账,可否帮我代劳柜上账务,让我能抽空读书,以备明岁赶考。” 其实相当于秦梵音干活,萧雨歇收薪银。但是秦梵音并没有计较。“不在话下。” 从此,她从一屋之地,往广阔天地迈了一步。每日多了个盼头,洒扫浆洗就不觉得那么无聊了。 第8章 秦梵音再助朱家占商机 话说,秦梵音献计改良运货流程的当日,其家店铺依旧灯火通明地做到深夜里,但朱家脚手行,却是辰时初早早就收工了。 朱老爷第二日试探着多接了两船,竟然也辰时末就完工。再一日多接了两船,依然完工。至此,算起装船力来,别的店铺一日十二船是极限,朱家脚手行,每日稳稳十四船,可争十五船。 朱勤就动起了算计。因为啊,他们这些老脚手行,到了这忙季,每天的十二船都是早早被老商户定下排好了。但每年总有新的货商往来,或者超出老商户预期的运单,在码头上耽搁着,只等哪些意外或者取消的订单他们捡漏插个队列。朱勤,就用这每日多出来的两到三船的运力,开始以溢出市场正常价格的价格开始接加急单,这也依旧供不应求,每日登朱门议价的商户络绎不绝。 这日,一个着南州儒者服饰但身材雄武的汉子就在门口和朱老板纠缠:“朱老板,我这船货,都已逾期。您若承接,我愿意将所有节省下来的逾期罚款尽数奉上。” 朱勤陪笑:“滕老板啊,实在对不住。我这老客户的加单还照顾不过来,何况您家的货物颇重,搬起来十分费力费时,不合算。” 田三忙说:“这几日,有几个老板加到两倍价,我们家老爷都没答应。”滕老板心中有数了。 次日,滕老板又来:“我愿再平日两倍半价定两艘船的货,当日急发。希蒙朱老板承允。”其实那两倍价只是田三信口开河,听到两倍半,朱勤喜笑颜开,当场应了,让田三陪着滕老板在渡口镇转转,晚间再来清点船只。 滕老板的两船货,都是皮革和生铁,轻重搭配。皮革甚是轻便,但这一箱箱的生铁实在过于沉重,只有牛二和王五这样的体量的汉子才能勉强扛起一箱来,还好朱家现在用的是接力搬运,两个人一抬一放,一口蛮力送到下一对人力处,倒也勉强能赶上节奏。苦力们纷纷叫苦不迭,喊着朱勤:“掌柜的别再接生铁的单子了。” 柜台上,萧雨歇正在给秦梵音讲课。 【提示:讲课这段没有兴趣的可以跳过。】 “你前番看到的是日帐,记得是每日流水与柜台存银。你看,这里还有物帐、店帐、人帐和用具帐,每日日帐上的记录还要分门别类入了物帐、店帐、人帐、用具帐,做到五帐合一。” “这物帐,记录我们周转的货物库房,谁家屯放了多少货物,什么时候上的封,什么时候解的封,什么时候上的船,屯期几何,租金几许。看这本帐可以实时知道库房内情况和一年因库房得的进项。” “这店帐,记录与我们往来的雇主,何时经我们周转运送什么货物。看这本账能知道我们的雇主变动情况和一年从每家雇主分别得得进项。” “这人帐,记录的是我们雇佣的劳工每日上工与否,扛货几许。看这本账能知道我们的雇工情况和人力出项。” “这用具帐,记录的是店上现有的用具物资和消耗的封条、笔墨、汗巾等一应支取,看这本帐能知道我们的物品情况和物品出项。” 秦梵音频频点头,萧雨歇所教,她一遍就会,学的极快。萧雨歇惊异其学习能力。没几日,萧雨歇即使丝毫不管,秦梵音可以井井有条的记账了,萧雨歇连查了几次,都丝毫不差,他就愈发放心躲在柜台读书了。 秦梵音看他好读经典史籍,有日趁他吃饭,就把前番朱勉和她月下论民道的事学了给萧雨歇听。她也依葫芦画瓢的问萧雨歇:“国依于民,是怎么个依法?于民休息,是怎么个休法?” 萧雨歇眼中闪过光亮,呼了一句:“妙问啊。” 他忖了半炷香,心中有了自己的答案。然后问秦梵音怎么答的,梵音回了当日答的情形。 萧雨歇重复品味了两遍“一日比一日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民终究在国前”,然后又呼了一声“妙”。 萧雨歇此时对秦梵音不仅是刮目相看,还多了几分知己感。他说道:“梵音,你应该入仕。” 秦梵音惊问:“我?”他出此感叹,竟然全然没计较她十四岁的年纪,卖了身的处境,和没离开渡口镇的见识。 萧雨歇正在兴头上,继续说:“我非常赞同你说的民在国前。我有一个想法,是以民成国。我荒旦大陆五洲之地历代之时,都是以国御民。如果真是民在国前,当以民御国。” “以民御国?”闻所未闻! “对,咱们现在中州也好,东、南、西、北州也好,是什么意志在管理国家?” “君王的意志”,秦梵音回答。 “对,都是君王的意志,以上制下,那可不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以下制上,以民众的意志御国呢?” 秦梵音眼睛更大了。奇异的想法! 她想了想说:“可是,什么是民众的意志呢?民众太多了,而且鱼龙混杂,总有分歧,没有统一的意志。” 萧雨歇拍手到,“对,这就是最难办的地方。我没有想明白如何以民御国,当然也没想明白如何能从以国御民跨入以民御国,但我总觉得这是一种可能的而且美好的社会状态。” 秦梵音稍微也往那个方向想了一下,她说:“这样的世界也好,不会为了君王的私欲,而妄生战事或者增重徭税了。” 萧雨歇情不自禁,颤抖的拉住秦梵音的手:“正是如此,再不会有一个决策因私利而立。” 他记得他和母亲提过以民御国的想法,母亲劝她只在经典里寻找治世之道,不要超出书本枉费精神。他也记得他和教书先生提过,先生赶紧令他住嘴,惊慌地说自古帝王尊严,你这想法大逆不道,万不可出现在言语策论里,误了前程,还耽误了性命。只有今日,他感到了一点被理解的酣畅淋漓。 王五喊:“萧公子,你拉人家漂亮妹妹手干什么。” 牛二也听到了:“雨歇,你天天说天下,先想办法让咱们瓦盖村活个样啊。” 苦力们又哄笑。 各种走货的店家都往朱家来问空船,要加塞。朱家脚手行扎扎实实赚了十几日三十艘船的加价,多赚了快两千两。附近的脚手行都奇怪,纷纷派人来探看朱家这是发生了什么,能每日陡然多装出两艘船来。纵然朱勤、田三捂得严实,这接力搬运的方法,光天化日之下,终不好藏,很快整个渡口镇十几家脚手行都用上了这个方法,一时积压在码头的货物都能顺利发运了。没想到临近两个镇上的堆积货物闻询都往渡口镇来上转,一时陆运段也人马兴旺,镇上旅客陡增,使得渡口镇码头兴旺、餐饮兴旺、驻店兴旺、妓院兴旺、酒馆兴旺,附近的游医、术士也往这里赶商机,一时热闹非凡。 但渡口镇普及了接力运法后,每船的运价又回到了从前,只是每家脚手行能每日多赚两船的进项。这对朱家最近暴涨的流水是个不小的打击。只有滕老板依旧出高价。他说其他各家嫌自己的生铁难搬运,都不愿意接,问朱勤还是否愿意承接。朱勤和他一番计较后订在了一倍半的船价上,接了他一个月的运单。 这日,朱勤在店上发愁,心疼刚涨起来的流水又落了下来,在那里啪啦啦胡乱拨打着算盘。 正在记账的秦梵音叫了声“老爷”。 朱勤,本来不会听个丫鬟说话,但经过前番改进,又看她算账流利,知道这不是个普通丫鬟,就且听她说什么:“嗯?” 秦梵音:“老爷,前些日子,咱们往来的商家几家出过一倍半的运价?都说这样要赔本的。可是这个滕老板,先前出的起两倍半,这一倍半也一下就定了一个月。您不觉得奇怪吗?” 朱勤一想,是这么回事呀!他光顾着盘算自己家的营生,没往滕家的营生上去想。他心下已经明白了,但还是问了秦梵音:“那你说怎么个奇怪法?” “老爷,南州皮革和生铁现在一定是个好价钱。” 朱勤点头。他找了另一家走南州的店,给了他家一个相熟且稳妥的船夫十两钱,让他到了南州,各寻三家的皮革和生铁收购价,回来告知。船夫得了意外的收入,高兴的不行。十余日后,他随船又来渡口镇卸货上货,找了个空当时间来回禀,南州的皮革一两一张,生铁价三十两一钧。朱勤咂舌,南州皮革和铁价夸张如斯,滕老板付给他一船的运费,不过不过七十来张皮革的价格,又或者不足三钧的生铁价。 秦梵音说:“老爷,我查了往年账本,运皮革生铁的商户几乎没有,说明做这个营生的人少。但现在南州这个价格,我估计用不了多久,各州不做皮革生铁的商户都会往这上来买卖,价格还得回落。我估计这就是为什么滕老板着急高价快运的原因了。” 朱勤当然明白机不可失,赶紧回家打发朱勉和田三秘密去找皮革和生铁的中州货源,很快就找到了三百文一张的皮革货源和十两一钧的生铁货源,赖着自家的陆运店,往脚手店的库房送,但凡能送来的,赶紧的自家雇了船,自家搬了,往南州送。 皮革生铁赚了第一个一万两的时候,朱勤高兴异常,当下雇了一个丫鬟,让秦梵音安心在店上打理账务,还兼打理陆运账务。朱勤特意反复嘱咐秦梵音注意来往货物商机。 后话是,萧雨歇问:“为什么要这么帮助朱家?”秦梵音答:“如果多赚了钱,咱们年底能不能求朱老爷给大家涨薪银?” 直到深秋,到皮革生铁价格回落,单这一项朱家就净赚了十万两有余。而经历了几个月的账房生活,秦梵音对南来北往的货物、运力、时效有了熟悉的把握。 第9章 朱家脚手行一跃成为渡口镇货运第一家 渡口镇最近都在关注一件动荡镇里的大事。镇上的第一大户孙家被收了监了,连着老爷,太太加上两个儿子,一个没出阁的闺女,连带几个管家、账房统统被带走了。孙家在镇上拥有一个酒楼,两个赌坊,两个脚手行加上一个大宅,全都贴了封条了。 人人都在议论。但是谁也打探不出具体的缘由来。有人说亲耳听渡口镇的高县令说了,这孙家犯的事太大,要临江郡郡守亲自审理,高县令都只有协办的份儿。有人说这孙家的表亲得罪了州里的大官,被连带了。有人说孙家平时太苛待佣工了,这是遭了报应了。 孙家人被带走十来日后,几个文官带着团团的官兵就围了孙家的各处财产,揭了封条,清点财务,大车大车的就运走了。剩下运不走的房产店面,就由高县令领令清卖,再行将所卖现银运至临江郡郡城江原城。于是县城衙门外面贴了告示,说欲竞价者先报县衙递贴,五日后逐项房产店铺当众拍卖。 朱勤本来很关注孙家的生死。他和孙老爷是同行也是竞争对手,但他是少有的佩服孙老爷的,他极有手段,没有一个苦力能在他手里赚下便宜,于是一年年积累扩张,孙家逐渐成了这渡口镇第一大户。他和孙老爷还是时常有过照面的,他为人沉稳,会见机行事,还有决断,和高县令也维持过硬的关系,最容易出事的赌坊都没出过大的动静,朱勤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家能出什么事,还一下子就是个抄家的大事。但这拍卖的消息一出,朱勤把分析原由登时就放下了,马上想着怎么能盘下孙家的两家脚手行。 张记商行往高县令处送了一万两银票,腾掌柜的也多次通过师爷邀约高县令画船一聚,朱勤反复上拜帖要求谒见。 县衙后堂。 高县令问道:“不知朱老板,几次上帖要求私见是何缘故?” 朱勤毕恭毕敬,深深一揖:“禀告高县令,朱家的脚手行今年生意较之往年长了三成有余,但店税确如往年,朱某蒙官家恩典,不敢独惠,所以特请求高县令给朱家脚手行加征三成店税。” “朱家今年带动整个渡口镇运法改良,财银兴旺,我应该代表渡口镇感谢朱老板。但朱老板这一增加店税的请求却行之不通,我中州向来施行固定店税,盈余时不涨,亏损时不降,给朱家教授行增加赋税,实在不合律法。” “进我县公库自是为难,请求高县令将所增加之税银进我县私库。” “朱老板你说笑了,我县岂有私库!” “高县令,我听闻渡口镇搭桥、修官船、救济穷苦,只赖官家开支,难以支撑,都是高县令想办法周转,甚至不惜动用自家银两补全。纵使您赤血忠心,但这样终不是长久之计。朱某斗胆进言,这私库实在是势在必行。” “我州向来没有听闻县衙自立私库!” “高县令,我有一个能够妥当立私库的计划,您可肯指正一二?” 朱勤所请十分荒诞,若立私库,那但凡郡里查知,便是自毁前程、自断生路。但高县令也苦于没有大肆敛财的办法,心想听听也无妨,“经营财帛,是朱老板的行当,却非我之所长。指正不敢,愿闻其详。” 朱勤娓娓道来:“与其他农垦重镇不同,我镇仰赖泸江最大的码头,以经商聚财。但各家独立经营,难成团聚效应,不如成立渡口商会,将各家商户所纳余银收入商会私库,但凡镇上有兴修采买的事宜,都以商会之名,捐赠一二。这样实为县府私库,但却不需要县令亲自过问操持。” 垫上一层,确实隐蔽。“可商户们怎会愿意进入商会?” “还请高县令想个便利,施予商会里的商家。我朱家再第一个带头加入,并愿为商会四处奔走游说。一定促成商会规模。” 高县令还不放心:“那郡里问起来,为何与这商会独行便利……” “商会助民,县衙助商,当是高县令振奋镇上经济的举措功绩。” 继续问到:“朱老板费心,不知所愿为何?”高县令心里明白他要什么。 朱勤也明白他明白,自是不点破:“朱勤所愿,不过是朱家生意越来越兴旺,能为镇上经济多出一份力。” 高县令心下已有心动,但他谨慎处事,回:“朱老板为镇上谋划良计,我当细细琢磨。” 刚到家,朱勤就令田三封了一个盒子,速速送到了高县令小妾桃核儿的手上,说是今日和高县令会面时允下的东西,小妾听说是允过的,就收了。等高县令回后院,着他拆开看,是五千两银票,约合了朱勤今日的说的三成税银。高县令想观望一下事态,当下让桃核儿找人偷偷送回去,可桃核儿看着黄花木雕桃花的精致盒儿,还有上面最大的两个桃心上嵌的两颗大红宝石,怎么也舍不下手,便撒娇:“老爷,我正缺个首饰盒呢,咱们这镇上哪找这样好的雕工?咱中州也不产这好看的宝石。我不管,盒子我是留下了,银票你自己找人送回去吧。”高县令也是无奈,当夜和桃核儿恩爱一番,又思忖了良久,第二日晨上醒来,第一件事便派心腹的师爷走了一趟张记商行退还了一万两银票,还走了趟滕家画船,均说是这次拍卖公正处理,价高者得。师爷最后绕道去了朱家,跟朱勤说,请朱家明日一定带好足额银钱,以备和张记和腾家竞价。 这日,朱家正在装船自家囤积的最后一仓的生铁皮革。突然咚地一声沉闷巨响,接着罐子“嗷”的一声。原来,这一箱生铁送到毛子、罐子手里接力的时候,罐子这侧铜把手突然松断了,箱子直接砸向地板,重重压在了罐子的右脚上,毛子被另一个把手牵拉着甩了过来,又绊在箱子上,又压了一下。没有太多的血,但众人围上来,小心的脱开鞋子看,罐子半个脚掌连着五个脚趾头都是扁了,没一会儿,紫紫的肿胀起来。牛二和王五赶紧找了个木板,把罐子抬到吕大夫的济世医馆,秦梵音也赶紧在柜上拿了二十两银子,跟着去了。 吕大夫给罐子扎住了血管,然后翻看罐子的右脚,罐子忍疼痛忍的满头大汗,嘴唇微微颤抖。吕大夫说:“得把这脚截了去。” 罐子一下子背脊就弹的直了起来:“截了去我还怎么搬箱?大夫,想想办法,我们家就我能往家里拿钱了。” “脚趾头和脚掌的骨头都已经粉碎,不可能复原了。” “那能不能只截前一半?”罐子惨白的嘴唇吐出几个字,右手做刀状,对着自己的右脚掌的中间做了一个切的比划。 “也不是不行,截脚呢,是截在关节处,截脚掌呢,是截在骨头上,手术难度大不少,一个是费用要贵一些,一个是你遭罪要多一些。” 问了价格,截脚掌是四十两,截脚是二十两。秦梵音攥了攥钱袋,还是拿少了。 罐子心疼:“遭罪我倒不怕,吕大夫,截了脚掌我还能走动吗?” 吕大夫想了想,说:“站肯定能站,走也能走,但是两个腿着力不一样了,能不能搬运重物看你造化。” 牛二上来低声劝,“截脚掌吧,别管能不能搬货了,到底好看些。” 罐子不争气的哭:“二哥,我肯定还能搬,咱们汉子没有吃不了的苦。可我家,拿不出四十两啊,二十两,也拿不出啊。” 秦梵音上来晃钱袋,“罐子,你先定当下的事,钱我从柜上拿了二十两,这个以后再想。” 罐子低头想了一会儿,好像有了决定。对着大家说:“为了以后的生计,还是得截脚掌。” 吕大夫,说:“概不赊账,要是截脚掌,凑够了钱再来。” 王五着急的说:“咱们大伙儿凑凑,凑一凑。” 罐子说:“二哥,王五兄弟,你们先抬我回家。” 孙家店铺房产拍卖日。县衙上挂着红绸,这日是一手交现银,一手就签画房契,因此十几家镇上有头有脸的商户,都有一队队仆从端着盖了红布的现银盘子,或者抬着绑了红花的现银箱子,来到县衙上。这县衙堂上处处点缀红色,倒像是在做喜事。 高县令致辞:“今日拍卖前,趁我镇大商户们都在场,我有一件大事喜事宣布。” 众人息声静听。 “我渡口镇以商繁荣,至今盛况无前。为了继续整饬行商风貌,团结各业商户,共同进步,相得益彰。特委托朱记脚手行在我镇组织渡口商会,约定行商准则。” 众人一愣,然后纷纷看向朱勤,朱勤起身四处拱手。 高县令继续说:“加入商行的商家,每日陆上江上两处隘口的船只马车,优先于非商行商家放行。且申请货物‘过所’文书一律当日出具。” 众人赶紧称好鼓掌。有几位年岁大的老板若有所思。 宅院、赌坊、酒楼等拍卖顺畅,很快以八万两左右的价格有了新归属。到了两家脚手行拍卖。 主导拍卖的师爷突然说:“此次脚手行的拍卖,为了日后经营妥善,只允许我镇正在经营脚手行的商家参与竞拍。” 滕老板一怔,然后拍桌而起:“这不是针对我这个外乡人么?如果有这个规则,招帖拍卖的时候为何不说?” 县衙上衙役敲起水火棍来,滕老板只得气呼呼坐下。师爷摆手衙役停止,又笑着对滕老板解释道:“江上货运乃我渡口镇生意根脉所在,原孙家两家的脚手行,又是渡口镇八家脚手行里规模最大的两家,镇上认为不可草率拍卖,防止伤了渡口镇的生意根本,并不是针对,还请滕老板见谅。” 滕老板还想分辩,被自家带来的一个儒生打扮的人压住肩膀。滕老板回头,那人摇头。 拍卖开始。 孙家新脚手行五万两起拍,张记出价五万五,朱家出价六万。师爷唱到:“朱记脚手行,出价六万两。”张老板还要出价,家里一个小厮附耳过来帮在后院正跟桃核儿聊天的张家太太传个话:“太太说您别和朱家竞拍了。”张老板眼睛一转,知道自家老婆也是人精一样的人,虽来不及说原由,但照做无错。心疼的停了手。 “朱记脚手行,六万两,成交。” 到了孙家旧脚手行拍卖,就只剩朱家一家出价了,直接五万两成交。 各家老板纷纷来贺朱勤,也有几家问日要登门拜访商讨入商会的事,按下不表。 朱勤画了店契后,当日带人接管了孙家的脚手行,并放话原来店上的苦力愿意以九折的旧薪资签约的,可以续约,不愿的可自谋生路。然后,朱勤站在孙家老脚手行的码头地面上,临江而望,意气风发,不禁心中感谢苍天庇佑。这是渡口镇最早的脚手行,几易其手,终到了朱家。这也是渡口镇最大、地理位置最好的一个脚手行,可对接大号的商船,各类船只往来宽敞,果然此时看着比自己脚手行的视野开阔许多。 江风吹动朱勤的衣袍,猎猎如旗帜。无论是八家脚手行有其三,还是目前拿住了商会会长的名号,朱家都稳稳的接住了孙家在渡口镇的地位,一跃成为渡口镇码上头一份的门户。 第10章 微微发肤可还父母,不可饲禽兽 秦梵音拦住回家的朱勤,禀告了罐子的事情,说明要四十两请吕大夫尽快实施手术。秦梵音以为朱勤会爽快答应,做了账房的她对朱家的经济状况有一些了解,四十两对朱家不痛不痒,所以她对朱勤的反应完全无法理解。 朱勤冷笑:“罐子砸了自己的脚,却问店上要钱?” 秦梵音:“他是搬运砸的脚。” 田三瞪她:“秦账房,老爷雇佣工,是搬货物,货物砸了就是没有成了活计,不赔钱就不错了。” 秦梵音坚持她认为对的准则:“为了完成出工受到的意外伤害,应该由店里负责。” 田三气急败坏,不叫秦账房了:“你个卖了身的丫鬟,是不知道分寸了是不是?” 朱勤道:“咱们这个行当,向来伤病自负!” 田三说:“你不信可以问萧账房。” 萧雨歇点头说:“确实,向来如此。但是向来如此就是对的么?我觉得梵音说的对,道理上因为干朱家的活受了伤就应该朱家负责。何况这钱,朱家出无大损失,但要罐子出,却是要他的命。” 朱勤决绝:“两位账房不必多言,如何处事,朱某自有计较。” 他出门后脸才有了怒色,田三在旁边撺掇:“这两个账房,摆不清楚自己的位置了”。 朱勤走后,秦梵音还是赶紧拿了四十两,叫上牛二、王五,往罐子家去,萧雨歇没有拦着她,示意店上账目他看顾,苦力们也忙说不少牛二两个人,店上的活他们干,赶紧给罐子断脚。 到了罐子家,罐子家里六十多岁的双亲躺在侧屋床上,正在病痛中哼哼。另一个侧屋里床上是空的,罐子没在。罐子的媳妇早年间不见了,不知道是跑了还是被人拐了,这会子在厨房煎药的是罐子十岁的闺女,他们赶紧问小小,“你爹呢?” “没在床上吗?”小小表示不知道,跟着几个人又去各处找,终于在柴房找到了罐子,罐子已经晕了,旁边有点燃的火盆,地上躺着一把带血的斧头,半个削下的脚掌和一地的血。小小吓得哭,直叫爹。 牛二和王五把罐子小心抬到床上,用水擦醒了。 罐子醒来,先看了看自己的脚,然后嘿嘿笑了起来,说:“二哥啊,你看这手术我自己也能做。咱们平时都吃的那个驱痛散,我早上一下吃了十日的量。一点儿也不疼。” 牛二说:“别撑着了,都疼晕过去了。你怎么一点儿不爱惜自己?” 罐子说:“我这辈子不盼着什么甜,就盼着把父母送走,把小小带大。为了这个,我命早都押上了,还疼个脚掌?” 牛二因为懂了而哑然,他心里疼,疼罐子,疼王五,疼自己,也疼所有的兄弟们。 罐子又去给小小擦眼泪,“不哭不哭,爹没事,少了块肉,怕个什么。” 罐子又对懵了的王五说:“王五,我就这么举起来斧头,看准了使出咱最大的力气,喀!成了!这要是狠不下心,劲儿没到位,就得再来一斧头。”他比划着,还问:“你罐子哥厉害不?” 王五欢欢的说:“厉害厉害,我就不敢。” 秦梵音责怪他:“罐子,我都给你把钱拿来了,你怎么不等等?” 罐子说:“四十两啊,我这脚可不值这么多。” 秦梵音还是要牛二和王五把罐子抬到吕大夫那里,去处理创口和包扎。最后秦梵音坚持拿店上的钱付了二两,把剩下的三十八两硬塞给罐子:“就当是你赚的吧。” 罐子说不能够的,没有这个规矩。 秦梵音说:“你的脚可以为父母弃,却不可为朱家白断。罐子,咱们就试试立个新规矩。” 罐子、牛二和王五都怔怔地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似又重新认识了一番。 朱家脚手行里。 秦梵音不解的问萧雨歇:“工伤赔付不应该么?” “应该,但是还没做到。”萧雨歇说。 “为什么四十两朱勤都不愿意出呢?”萧雨歇意识到她私下讨论时用的“老爷”的称呼已经改为“朱勤”了。 “你只看眼下一件事,你且放开眼看看事情走向。” “走向?” “如果朱勤出了这四十两,那么下次再有人出事……” “就也要出钱。” “然后渡口镇其他脚手行的苦力出了事,他们……” “也会援引朱家脚手行的做法,和自家的店主争执。渡口镇其他脚手行就会恨朱家。” “对,继续想,泸江上下传开这件事……” “则泸江上下的苦力都会要求工伤赔付。”小姑娘果然一点就透。 秦梵音醒悟道:“雨歇,我懂了朱老爷的想法了。”然后她快乐的说:“那为了全体苦力,这事更得争一争了!”萧雨歇震惊。 罐子的事传到了朱家没一会儿,田三跟着朱勤来了,田三特意从柜台里往外面正对江水搬了一把椅子,朱勤威严坐下。 田三一把把秦梵音揪了出来,喊搬运的大家都停下手,把她如何偷了柜上四十两私自送给罐子的事情说了个大概,“今天老爷着我当着大家的面责打秦梵音二十扁担。各位咱们自己仔细着别在码头上受了伤,受伤了没有工钱还要自己看伤,这是咱们行当的规矩,可是千万不要生了那个讹东家的心。有些人,应该想明白自己是个什么身份,身契在手,你的命都是老爷的,抬举你做了账房,你还妄想做起了朱家的主、渡口镇码头行的主了?真是个贱命主子心。” “二十扁担是要命的”,田三刚一抬手,萧雨歇拉住他。 田三当下收了势,不怀好意的笑问:“萧账房,你可有秦丫头的身契,如果没有,你用什么拦我?” 萧雨歇面向朱勤拱手,“老爷,秦梵音最近两个月的表现您心若明镜,她有异于常人的商业嗅觉,倘若打杀了,不是找个一般的账房能够比的。” 朱勤当然知道因她独到眼光得了十万两白银,但他已权衡定利弊,决绝道:“她能耐确实不一般,可她不尊主人,一个不听话的仆从,有能耐便更是祸端。” 萧雨歇说:“柜上的钥匙只有我有,没有我的授意,秦梵音拿不了钱,这事是应该算在我头上的。” 萧雨歇是雇工,上私刑是犯法的。田三眼神询问朱勤。 朱勤决绝:“萧账房当然也有问题,你的问题我们另外处置。这二十扁担就是考虑后对秦梵音她自己行为的量刑。” 萧雨歇不罢休:“那我替她领了。替,总可以吧?”自愿是没有官司问题了,但萧雨歇的身子显然是吃不住二十扁担的。田三,眼神再次划过老爷。 王五说:“我来替几扁担。” 牛二也说:“我也替几扁担。” 大家纷纷叫嚷着都要替。 朱勤厉声喝止:“替她受刑的,就也替她还那四十两。还要替的吭声!” 苦力里没声音了。牛二想上,但他为难,以他的家底现在也拿不出四十两了。王五要说话,牛二拉住他,他家的状况不能由着他这么任性。只有萧雨歇说:“我替。” 朱勤说:“萧账房,你还欠着一百六十两呢。” 田三也得瑟起来:“你要替,拿出现钱来啊。” 这时候秦梵音才开口,“雨歇,大家,我谢谢你们。我不怕扁担,我上次吃了两扁担很快就好了,你们放心。”秦梵音自恃仙人体质,但在众人看来,秦梵音这是慷慨赴死了,都不忍。 秦梵音继续说到:“你们想,我吃下这二十扁担,朱家赔了罐子脚伤的事,是不是就是事实了?大家以后受了伤,还找朱老板赔钱。” 朱老爷脸色铁青。田三知道不能让她说话了,“啪”一扁担重重砸在了秦梵音的后脑。田三吼叫:“不是赔,是被偷!”秦梵音应声到地,所有人都被这突然的重击惊到出魂。萧雨歇、牛二、王五还有几个人醒悟过来,赶紧奔过来要查看。 这一下是要命的,只是秦梵音此时身不可被凡人杀。她趴在地上,忍着强烈的晕眩,咬牙说到:“就是赔!我是账房,老爷让我赔的!” 田三举起扁担还要再打。萧雨歇抓住他的手,怒目而视。田三发狠地说:“萧账房,这条命生死都是朱家的,你这样妄加插手,是要吃官司的!” “朱老爷”,这时候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声音响起来,“我爹李瓦罐,让我给您送还银钱。”不知道何时,小小来了。她爹说朱老爷肯定责怪那个姐姐,让小小来送还。小小一过来就看到秦梵音挨了一扁担,现在她怕她还恨,她讨厌那个田三,觉得他像话本里的夜叉,她也讨厌那个朱老爷,觉得他像画本里的猛兽,但她忍着眼泪和情绪,举着破烂烂的钱袋,勇敢的走上去。 “不,那是你家的钱!”秦梵音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撑起了身子。 田三反应过来,要上去拿钱,被萧雨歇暂时牵制住。 “姐姐……” “你回去。小小,你把钱还了,你就是认为你爹的命一文不值。” 小小怔住了,她要救这个姐姐,但是她的爹也是天下最最珍贵的,她要怎么办,她小小的脑子在努力的翻腾。 “牛二,你把小小带走。” 牛二一把揽过小小,看了看秦梵音,看了看田三,最后把征询的眼光盯在了萧雨歇的脸上。 秦梵音说:“雨歇,朱勤不会放过我的。别让我的努力成为一个笑话。” 朱勤听到秦梵音姓名相称,牙都恨痒痒了,绝对不能留了。 萧雨歇,看着眼下虚弱的秦梵音,想到她说:“这事更要争一争了”,对牛二说:“送小小回家!告诉罐子钱永远不要还回来!” 第11章 偶遇斩妖人扶风行 见小小被牛二带走,她心下牵挂没了。回头想眼前这二十扁担的局面怎么破?朱勤和田三是要拿她当众杀威,不可能收手。但他们要打下来,萧雨歇会和他们冲突,一定会吃亏,王五眼看着也要上来,其他劳力就算不敢上来的,谁上来闹过一遭,肯定要失了饭碗的。 秦梵音挣扎着站起来。她说:“大家,为我争,不值得。可改日该为自己争的时候,要勇敢。”她用最后的力气往最近一处的江水里跳了进去,旋即就卷入了江底。 王五连着几个会水的赶紧下去,直找了一个时辰,也没见秦梵音的踪影。 夜里,下游两里的岸边附近,趴浮在江面一直不动的一个窈窕女子,突然蹬起水来,她挣扎了好久,才勉强爬到岸上,大口的吐着水。 突然一个影子从树上飞下,对着她的脖子后侧,就是一剑砍了下来。剑刃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直直的切开了秦梵音的脖子,但是她的头却没有掉下来。 秦梵音“啊”的一声捂住了脖子,抬头寻找那个影子,一个二十岁上下、面庞英俊、身条细长、浑身没有一丝丝赘肉的黑衣男子,背握着把发微微黄光的剑,惊讶的瞪着她。 秦梵音:“你干什么?” 男子蹲下,一把拉开秦梵音捂住脖子的手,上面只有一丝红色的痕迹,但完全没有断开,“你是什么妖怪,竟然杀不死。” “我不是妖怪!” “不可能,你飘了至少一刻钟,口鼻都淹在水里,肯定是死了的,结果突然就活了过来。你一定是那种假死妖,可以假死一段时间再回生,只有砍了你的头,才能真正杀死。” “你砍过了,我死了么?” “可能失误了。”男子不分说,举起手来,就是一瞬间,又来了一剑。 秦梵音很无奈:“停,不许再来了。你想想我杀不死,还有没有可能是别的原因?” 男人想了半天,“你是仙人?” 秦梵音点头,男子收了剑。“仙人还能混到被人抛尸江里?” “你不就见到了么?” 男子扑通跪下,非常干脆:“我有眼无珠,给仙人赔罪。你要是生气,打我、骂我、罚我干活都行。” 秦梵音被打了致命扁担,又从淹死里复生,顷刻又被斩首了两次,一天四死,虚弱的很,真是一句话都不想说。 男子见她不言语,说:“那我先带你回我客栈休养吧。”他把秦梵音夹在肋间,沿着江边往镇上走。 “你会什么法术?” 秦梵音不说话。 “你认识别的仙人么? 秦梵音不说话。 “你知道仙人到底有多少么?” 秦梵音不说话。 “哦,对了,我叫扶风行,你可以叫我扶大侠,我是青城道长的门下,我学成下山做了个斩妖人。不过,我也斩人,但凡有官府不去约束的坏人,我也都杀了。” 这个话题秦梵音略微有些兴趣:“你怎么知道谁是妖谁是人?” “你肯说话啦?” 秦梵音又不说话了。 “好好好,我告诉你,我听过遁形、幻面好几种妖法,见人施展就能认得。” “我看你也是瞎认。”秦梵音气呼呼的说。 “你别不信,我眼光可准。” “所以刚才杀我两次?” “认错你除外,再没失过手。” “信了你了。” “但除此以外,人和妖,我也分不清,反正作恶的在我眼里就是妖,统统杀了。” …… 没多久,到了歇脚客栈,扶风行把秦梵音直接带到了他开下的最好的顶楼客房,扔在了床上,去唤小儿上饮食茶水。秦梵音听到熟悉的哨子声,她爬起来透过窗口张望,好巧,这客栈临江,还正在朱家脚手行的斜对岸,这个顶楼能看到那边的情况。 秦梵音看过去。苦力们已经恢复了接力搬运的秩序。朱勤和田三没见着。萧雨歇没在柜台里算账,在江水边坐着愣愣看着江水在想什么,半天一动不动。那是,我跳水的地方? 扶风行回来,殷勤的伺候秦梵音吃饭喝水,然后又去往澡桶里提热水:“快泡泡,驱驱寒。” 秦梵音是真的冷透了,她没有拒绝。 隔着屏风,扶风行就在外面坐着,他对什么都感兴趣,滔滔不绝的问。 “你为什么会掉进江里?” “你们仙人多久能从死亡伤里恢复?” “你们仙人真的就永远不会死吗?” “要是一直被杀杀杀会怎么样?” …… 秦梵音并不搭理他,只是过一会儿来一句:“再来一桶水。” 扶风行每次打水往里递水都格外殷勤,也不介意她的冷淡,毕竟刚见面就杀了人家两次,生气也是应该的。 “你知道渡口镇,还有什么妖怪或者坏人吗?” “你不是斩妖人么?还用问我。”这次秦梵音接话了。 “凡是妖人都藏得和人没什么两样,只有长久相处也许才能识得。你要是知道什么就告诉我,我去除了,渡口镇就能安宁些。” “那我要是瞎说呢,或者利用你呢,你不就杀了好人了?” “仙人还能做这种事?” “仙人也有坏的。要不要什么天雷呢?” “什么天雷?” 秦梵音知道失语,赶紧描补:“就是下雨打雷呀。” “仙人能怕哪个?” “你别仙人仙人了,我是仙人的事情你得保密。” “行。除非逼不得已,不然绝对不说。” 秦梵音洗完了,穿了一套扶风行的衣物出来,长长的下摆拖地,手掩没在袖子里,看上去很滑稽。她说:“你让店小二帮我烘干衣服。” 扶风行:“好了,得令。”然后过来上下圈了秦梵音几圈,就风一样的跑了。不多会儿,给秦梵音买了好几套漂亮的小姑娘裙子:“穿新的吧,那个破布衣服,白瞎你好看的脸了。” “你怎么这么有钱呢?” 扶风行得意洋洋的说:“武功好到我这个水平的,墙就是没用的装饰了。” “所以?你是偷的。” “怎么能算偷,算缴。坏人的钱,叫做缴。” 萧雨歇被朱家脚手行辞退了,由孙家脚手行的账房接手兼顾,朱勤已经令找人写状纸去衙门催要萧雨歇还钱。 萧雨歇离开,只要了一根平日里他和梵音算账用的毛笔,去找了秦梵音双亲的墓地,把毛笔葬在了一旁。为什么现在并没有战争,却依旧人命如草芥,这短短几个月,他认识的已经走了多少人了?而且是个这样才识惊艳的绝世女子,天真有道么?他拍拍梵音的毛笔冢,说:“我现在自身难保,没有办法寻你的身体,也没有办法给你大办,请你原谅。你若有什么未完的心愿,就托梦给我。”他突然想起秦梵音说的那句:“如果多赚了钱,咱们年底能不能求朱老爷给大家涨薪银?” 秦梵音让扶风行去打探下朱家脚手行的动静,扶风行三跳两跳就过了江去,然后三跳两跳回来了。 秦梵音强调说:“下次你走着去,不能这么高调。” 她知道了萧雨歇的困境,她想这次假死算是脱了卖身的状况了,如果再现身还会被朱家捉了回去。她给扶风行下了两个命令:“第一,去朱家‘缴’回我的卖身契,第二,去朱家‘缴’三百两银子去送给萧雨歇。” 扶风行挠挠头:“第二件嘛,很好办。可第一件……” 秦梵音:“是谁说的墙就是个装饰?” 扶风行不好意思的说:“我不识字。‘ 秦梵音很是无语,找来笔墨,给写了两个纸条。一个是“秦梵音”,让扶风行带了去比对,找到带有这三个字的纸带回来。一个是“安心读书考功名”,让扶风行随着银子扔给萧雨歇。 第二日萧雨歇醒来,窗下有一小包,他打开一看,是三百两银子,底下压着一张纸,纸上有三个字“秦梵音”。萧雨歇一脸问号,这是什么意思?这也是托梦的一种么? “我的卖身契呢?” “我对了好多纸,没有这个字。”他掏出来一张“安心读书考功名”。 “字不认得,数数会吧?” “怎么?” “你觉得我名字七个字吗?!” 第12章 秦梵音游玩渡口镇 秦梵音觉得萧雨歇辞了工又有了钱,清了债务后应该会安心闭关读书了吧,于是她央着扶风行带她玩几天。她目前所有自己亲历的记忆只有朱家宅院和朱家脚手行,秦梵音真身的记忆也很单薄,就是干活和抄经诵经。现在她出了牢笼,当然想看看渡口镇,当然未来她要看看整个万妖国,还要看看全天下。 扶风行说:“行,我最近看到一个游医,常在街市上摆摊,不像个好人,我最近的任务就是观察他,你愿不愿意去?” “街市?” “渡口镇最热闹的地方。”扶风行眨了个眼。 “那必须要去啊。”秦梵音高兴的嚷嚷。 渡口镇因为要过大宗的车马,镇中的道路很宽敞。目标游医没找到,他们就随意溜达。虽然入冬了,但是往来车马还是络绎不绝。 “这些马真好看。”秦梵音喜欢马。她看着那些细长有力的腿,和布满线条的身躯发着力,不由得感慨。 “好看在哪里?” “嗯~”她想了想说,“眼光柔顺,身材健美。” “你没见过西州草原上的马,那才叫美。”扶风行不屑的说。 “怎么个美法?更高,更大,更健壮?” “嗯,好像差不多的高大和体型”,他沉思了一下,“但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秦梵音追问。 扶风行想了想,说:“草原的马没有辔头,没有蹄铁,没有拉货。” 扶风行又想了想,说:“它们高扬头颅,抖动优美的鬃,可以任意嘶鸣,还可以奔向自己喜欢的方向。” 秦梵音再看了看那些马,想象了他们肆意奔跑的样子,觉得确实眼前的这些不美了。 “快看!”秦梵音指向一匹拉车的马,这匹马和其他的马不一样,异常魁梧,肌肉膨出,腿粗如柱,蹄大如盆,拉起堆得超高的货物竟然丝毫不费力,马蹄踏在地面上发出更响亮沉闷的“哒哒”声。 “夏尔马!”扶风行兴奋,“这是荒旦大陆不产的马,得从海上运回来。这种马特别能拉货。没想到渡口镇也有。” “既然能拉,怎么不都用它呢?” “贵啊,一匹夏尔马至少得三万两银子,能买六十匹那种常见的伊犁马。” “多少?三万两?” “嗯,至少。而且喂养一年还至少得花上一千两,买得起还得喂得起呢。” 旁边茶摊的人,也都在停了闲聊观看,他们也没见过这种马,听了个新鲜,听到这,纷纷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他们交头接耳起来:“你说,这朱家真舍得,再能拉,能比六十匹伊犁马拉的多?” “兄台,这你就不懂了,朱家买它估计就是为了展示,实力的象征,地位的象征。” “哪个朱家?”秦梵音问。 吃茶的也不觉得突兀,回答她:“咱们渡口镇现在提朱家,还能是哪个朱家?就是那个朱家呗。”他指了指码头的方向。 秦梵音听了心里有些沮丧。她想起了牛二、罐子他们,这匹马一年吃掉的钱,就是一个苦力十年赚不出来得。 路边小摊很多,秦梵音看的眼花缭乱。 “这位小姐,来几个炸汤圆?”一个路边小摊的中年妇女问。 “怎么卖?” “十文钱一个,馅料你随便挑,花生、芝麻、桂花、甜酒……” “婶婶,怎么这般贵?” “这个小姐,不贵了,这些寻常的食材不值钱,贵的是糖。” 扶风行递过来一把铜钱:“每样来一个。” 果然很甜。 另一个小摊卖各种颜色、各种形状、还有香味的蜡烛。 “怎么卖?” “三文钱一个,随便挑。” “这个贵了吧?” “不贵了,小姐,那种常用的蜡烛都要两文钱一个。” 扶风行解释:“他们要把普通的蜡烛,融了,添加花草汁液,重新铸型,赚的就是这个工钱。” “来一个。”扶风行说。秦梵音挑了个黄色的兔子蜡烛。 “那这个呢?”秦梵音一个摊一个摊的问过去…… 前面更热闹,鸡鸣狗叫的,看上去是买卖家禽牲畜的地方。扶风行和秦梵音一路走过去,一会儿帮忙抓鸡,一会儿喂下牛,一会儿看羊羔吃奶,一会儿摸摸马。再往前突然看到一个砖墙下一溜卖孩子的。秦梵音望过去,卖的都是大大小小、瘦瘦弱弱的女孩儿。 秦梵音不禁问出了声:“怎么都是女孩儿?” 扶风行见多不怪的回:“男孩子也卖,只是一上市就会被买了,谁家还嫌多个劳动力呢?这女孩流通性差,都屯下了。” “腾家买丫鬟,十岁以上的来。”一个男子带着一个小厮来了,站住就吆喝。听上去应该是腾家的掌柜,腾家刚在渡口镇安了个临时住所,要买个丫鬟。 很多大人立马拖着孩子就上来了,“老爷,看我们这个。” “我家二丫头什么活儿都会干。” “老爷,我们这个便宜。” “这么热情?”秦梵音问。 “丫鬟可是个好着落。比给人当妾、卖去妓所好多了。何况还是卖去本地宅子,卖了还能走动。你看着吧,卖不了几个钱。”扶风行见多识广。 腾家的管家,挨个探看。抬了一个的下巴,“这个样貌有缺,不要。”第二个捏到胳膊,“这个骨瘦如柴,抬水都抬不动吧。”她家大人忙说,“能抬动,能抬动的。”管家也不理她争辩,接着看下一个。“这个怎么驼背啊。”他生气的大声往人堆里说:“身体上有缺陷的就别往眼前带了,气质好点儿的来,大户人家的丫鬟,带出去是要脸面的。”直看到最后一个,样貌、身材、体态才过了管家的眼。 第13章 萧雨歇筹划大罢工 那女孩儿哭着对着妈妈喊:“我害怕,娘,我要回家。” 管家问:“几岁了?” 妇人不管孩子哭泣,只管答管家问话:“马上十岁。”那女孩扯妇人的袖子,她才八岁。 “不像是十岁的,太小了干不了多少活,不能要。” 女孩眼睛里闪了下光。妇人忙说:“老爷,这是我家二丫头,我家还有个大丫头,十一了,长相和体格子只比这个更好些。我原想留着大丫头做饭洗衣服的,您要是价钱给的好,我回家领大丫头来卖。” “那你先领来看看。” 女孩子一听要卖姐姐,急了,扯住了妈妈不让走,为难了一会子,开口道:“娘,还是卖我吧。” 然后扑通给管家跪下了:“老爷,我快十岁了,我姐能干的活我都能干,我还特别会做鱼。你买我吧,肯定能满意。” 管家一看,这丫头这反应能力,嘴皮子还是挺可以的,当下动了买的心,开始和妇人聊起价钱来。女孩子跪着没起来,头低着看着地,一动不动。最后,五十两银子成交了。 妇人数了钱,临走前,对女孩说:“是娘狠心,但是咱家养不了两个闺女。大户人家吃的剩饭都比咱家过年吃的好,你就好好活着吧。” 秦梵音拐了一下扶风行:“给她送五十两,让她把闺女赎回来。” 扶风行没动:“我说,秦大菩萨,你知道每天多少人口在交易吗?不是你我管的过来的。这买卖人口现在在五州之地可都是合法的,一个为了活计买,一个为了生活卖,两厢情愿。我呢,下山要除一个一个的妖人恶人,可这普天而行的令法,你情我愿的买卖,我可没理由管啊。” 看来扶风行人虽然看着放荡,但也有自己为和不为的准则,秦梵音想。她又忆起萧雨歇跟她说过“人不应该是可以买卖的,这一陋律终要废除”。 这天下工,牛二按照萧雨歇的嘱咐把大家直接带到了萧雨歇的屋院里。 “各位兄弟,大家酒都满上。白面馒头,猪头肉,大家今天放开吃。”萧雨歇招呼着大家。大家连吃带喝,还有不少人往怀里揣。这可是多少年都想不来的日子。 “吃好喝好了,我有事跟大家商量。” 毛子喊:“萧账房,梵音丫头的死,我们也没法子,她是卖给朱家了。你不是要大家为她报仇吧?” 萧雨歇说:“报仇的事情我会从长计议。不可能让你们冒这个险。我是想问问大家,这几年,咱们过的累不累,苦不苦?“ 有人喊:“天天累死了,睁眼扛包,扛完包闭眼,再没的一分力气了。” “没有一年不苦的。” “以前驱疼散两天一副,现在一天一副,我这个腰还不知道能干几年。” “吃个驱疼散也拿出来讲。”大家哄笑起来。只有王五傻呼呼的说:“不累不苦。” 萧雨歇等大家在回忆里发酵了一会儿,才继续问:“那咱们没日没夜的干,日子是越过越好了,还是越过越差了呢?” 问题一出,就看到大家开始沉思,有人摇头,有人喝酒。 “牛二,你想大哞和你娘么?” “毛子,旧债没还完,新债又来了吧?” “王五,这样下去能娶上媳妇么?” “老九,你年年说有钱了也坐船去南州看看,什么时候去?” 他连问了十几个人,然后说:“我母亲,你们都认识,累成了肺痨,这辈子先指望我爹,我爹死了,又指望我,什么还没盼到就闭眼了。” “为什么我们的亲人离世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为什么我们却越来越穷?你们想过吗?是我们有问题吗?” 李四接过话茬:“再想不开,能怎么办,活着呗。” 萧雨歇:“我们有的办。今年朱家脚手行,比去年多赚了十万多两,咱不说贩卖皮革生铁的买卖,单算比去年多搬的船,就多了两万多两,是咱们兄弟搬出来的不是?” 张三:“那肯定是兄弟们搬出来的啊,朱家爷两和那田管家,那是一下手都没沾过。” 萧雨歇:“今年搬得生铁沉不沉?” 大家纷纷喊:“沉啊”。“膀子生疼。”“茧子都破了好几层了。” 毛子愤愤说:“不沉也不至于砸了罐子脚。” “那你们想这事对不对?我们今年搬的船多了,我们今年搬的货沉了,结果是,朱勤今年赚的钱多了,我们的日子更苦了。” 有人反应过来:“对啊,凭什么啊?” “凭着人家有码头,人家能拿来订单呗。” 有人说:“今年这么红火,掌柜的不是给大家多熬了几次肉吗?” 萧雨歇:“梵音之前跟我说,给朱家出主意,是为了朱家赚了钱,能给大家涨薪银。我今天没有别的意思,就想大家团结起来,跟朱勤要求涨薪银。” 大家群情激昂:“涨薪银!涨薪银!涨薪银!” 王五:“雨歇,你说涨多少?” “大家商量商量。”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率先说个数。今天之前,涨薪银的念头都没出现在他们头脑里,咱们渡口镇的码头,这些年这个价,没动过,有几个喊过涨薪银的,后来都是落荒离开了渡口镇。那八十两的薪银价稳稳的。 王五打破了沉默:“我想要二百两。”大家哄得笑起来。 李四说:“怎么也得一百两吧!” 毛子笑:“四哥,做梦呢吧,我觉得八十五两。” “有什么不敢想的,九十两吧。”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定了要一百两,说给东家些还价的空间。 萧雨歇吩咐做法:“如果东家不同意,我们就不上工。” 大家喊:“行。” 萧雨歇最后嘱托道:“这次大家一定要团结,朱勤单独找谁都不去上工。记住了,团结,必须要一致行动!团结,大家都有一百两!” 大家喊:“放心。” 等大家都散了,牛二还在帮忙收拾碗碟。 “雨歇啊,你都被辞退了,涨了薪银也没你的份儿,你折腾这事干啥?” “为了给梵音还个愿。” “那,你读书不耽误了?” “牛二,你不是也宁愿耽搁买田亩?” 牛二又懂了,他每懂一次一个人的决定,心里就疼一下。有时候他不想懂了,但是他做不到。 第14章 罢工始对阵,神医初问诊 翌日,只有牛二来到了码头上,来早起点卯的朱家父子和田三感到了震惊。 “牛二,怎么回事?” 牛二递上萧雨歇连夜写的诉告书,里面陈明了劳工们要从此时将一年薪银提高到一百两的诉求。牛二待朱勤看完,恳求说:“朱老爷,您也现在是渡口镇第一富户了,也应该让兄弟们喝点汤水。我们的诉求您也都看到了,您什么时候应允我们兄弟什么时候回来上工。” 田三喊:“你们要造反啊!” 牛二并没有理会,径自走了。 田三看朱勤:“老爷,您看怎么办?” 朱勤面有愠色,但很镇定:“劳工们闹也是会发生的,关键是得让他们分化。这样,田三,你去瓦盖和小营村挨个苦力家走一走,好好劝劝。谁明天只要回来上工,都赏一两银子。”他沉吟了一下,“二两吧。” 田三得令,抬脚就走。 朱勤嘱咐了句:“注意态度。” 田三惯来烦他又用又装的样子,但嘴上老实:“知道了,老爷。” 田三找到毛子:“毛子,这年头多少人吃不上饭,多少人活不下去,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啊!人心可是肉长的,有朱老爷赏口饭吃,不长报恩的心,倒长出贪心了。” 毛子没迷糊:“我们给朱老爷赚了更多的银子,我们只要一点儿。” 田三劝了一炷香,撂下话儿:“别耍脾气了,明天去上工吧。只要上工,朱老爷就赏二两银子。后天去了,可就没了。你考虑好。” 田三紧赶着往下家跑,毛子转头就跑去找牛二说了一二,牛二一听,赶紧劝毛子:“你是要年年岁岁的一百两,还是眼巴前的二两。”毛子说:“二哥,你甭劝我,我肯定不去,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杠到底。可我看田三要挨家跑,兄弟里总有挨不住的。”牛二意识到不得了啊,二两现银可诱人,他带着毛子找了雨歇。然后田三前脚出一家,萧雨歇就后脚进一家。 一日下来,田三的脸都笑疼了,晚间在床上搂着老婆骂完劳工骂朱勤。萧雨歇也在床上忐忑,明天会是个什么情况,他没有底。 另一边。扶风行和秦梵音又去街市逮那个游医。这个游医号称有秘药,不怀孕的妇人,但凡吃满三个月,必然怀孕;怀孕了,只要一天不断的吃,保准生儿子不生女儿。 今天他又出摊了,临街摆摊,吆喝:“独门秘术,麒麟送子,但凡垂顾,求子得子。”时有穿着不错的妇人来问询,也都被引入身后帐篷,不知情形,有空手出来的,也有带着一挂药包出来的。 “看来得进去看看了。” “进去?” “委屈你一下。” 扶风行拉起秦梵音走过去:“张神医,我家娘子嫁给我半年多了,肚子完全没有反应,您老给看看吧?”秦梵音的脸腾的就红了,扶风行扭过头冲她眨个眼。 “惭愧,这位官人和夫人烦心之事,正是老夫所长。街边不宜谈论,还请进帐一叙。” 进到帐里,那张神医,又给秦梵音把了会儿脉,像模像样的沉吟了一会儿,他偷偷睁眼看了一眼秦梵音,又看了一眼扶风行,因为他只觉得这女子的脉搏强劲异常,是他行走江湖多年所未见之极佳体质,他心里忖该不是这男子有碍吧。但剧本要演下去的:“夫人体质微寒,当无大碍,只要吃了我这麒麟药丸,三月后必然有喜。” 秦梵音是真的好奇:“这麒麟药丸真的好使?而且还能管生男生女?” “那自然是!我走南闯北,从无失手!这里的药方是我祖上代代相传的秘方,药材不便与夫人说来知悉。单说这煮药的水,便是在送子庙里送子仙人面前供过一年以上的水,沾了仙气,自然有用。夫人想来是听过的,送子仙人但凡显灵,从来都能降世一个样貌体质才智俱佳的麟儿,去岁状元郎林久锡便是请得了他显灵降下的。” 秦梵音点头,小神君她知道,仙人里确实有一位通晓给人降子神技的送子仙人的。只是这状元郎的事头一次听说。 “那这药丸怎么卖?” “诶诶,慢着”,张神医,“这等沾了仙气的东西,夫人可不敢说买卖,但说请送。” “哦,那这药丸怎么请?”秦梵音心里笑,扶风行没藏住在脸上笑。 张神医指了指药包,“一月一剂,一剂十两。夫人的情况得三个月方可怀孕,要是想喜得麟儿,还得继续喝上十个月,一共十三剂。” 到了付钱的环节了,秦梵音眼神看扶风行。张神医还要继续夸赞药效:“夫人的寒气去了,还能保容颜不衰……” 被扶风行打断:“好药!我们先买一剂试试。”他拍下十两银子,一手抓了一个药包,一手抓了秦梵音就走。 两个人跑到帐外好远的地方才停下,想起张神医的神叨样子,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秦梵音:“你说他真的能送子吗?” 扶风行:“那绝对是扯谎。” 秦梵音:“怎么看出来的?” 扶风行:“如若他真有这个本事,那他不是被召在皇宫里圈着,也是得在王城里扣着出不来,还能跑到咱们边疆小镇来?再说能送子的药,万金不贵,真有效,还能卖十两?” 秦梵音说:“那叫‘请’。” 两个人又笑作一团。等住了,她又问:“你既然知道是假的,还去验看?” “行个假医,若只是些微骗些钱财,算不得妖恶,就不归我管了。” “那?” “看看这药害不害人去。” 他们找了济世医馆,请吕大夫看看药丸成分和作用。秦梵音知道吕大夫认得自己,遮了斗笠进去的。 吕大夫碾碎了闻了又闻:“药已成丸,很难分辨。但从味道上说,主要是益母草、当归,应该是妇人用来调理血气的。” 扶风行扔了一两银,谢过吕大夫。 出门他和秦梵音说:“好歹是药材,不是石粉什么的,这不算害人。” 秦梵音说:“他刚才诊脉,还偷偷摸我的手来着。” 扶风行:“我看到了。男人吗,食色性也,好在他没有更多的举动。” 秦梵音生气:“那意思是他审核通过了?” “嗯,我扶大侠的宗旨:大恶必诛,小恶不惩。” “我被摸也算了?” “你一个神仙,还在乎这个?你漫长到无边的岁月里,总要承受点儿人间的痛苦委屈吧?” “毫无道理!而且你能不能不提神仙的事了!” “我下次注意。” 两个路人擦肩而过时,讨论:“你知道么,渡口镇来了个老神医,一般的病都不看,专看别的大夫看不了的大病重病。”“有这么神么?治过谁啊?”…… 扶风行冲秦梵音挑眉:“看看去?”后者热烈点头。 没一会儿,就在街上找到了一个气派非凡的白须老者,麻衣道服,他并不吆喝,只是安静盘坐,面色安详,闭眼吐息,座后挂着一杆风旗“小病莫烦,专攻疑难”。过来一个衣着朴素的人聊了一会儿后,神医说了一句“如此小病,可往济世医馆问诊”,然后就无论那人再说什么,神医只自闭目观鼻,如是者几次。又一个身穿绸缎的姑娘来聊了一会儿,神医起身,从容收拾起坐垫、风旗,跟着她去了。 扶风行和秦梵音兴致勃勃的尾随。直跟到渡口镇远郊的一个庄园上,看着绸缎姑娘带着老神医开了门又闭了门。他们打听了一下,这是老范举人回乡归隐的地方,怪不得这里地处偏僻,还有竹绕庄丛生。 第15章 罢工一波三折,神医妙手回春 “怎么办?” “功夫强如我这般,墙就只是个装饰了。” 扶风行带着秦梵音飞入了庄园,园内山石竹草错落,讲究自然之趣,倒方便了两人藏身。 这时老神仙已经诊脉完毕,听的他悠悠说:“范举人,所得之症,确实棘手。现在昏迷多日,更耽误了最好的治病时间。” 床上范老爷面色苍白,昏迷不醒,进出口鼻气息微弱。 “张神医可有办法?”绸缎女子问。巧了,这也是位张神医。 “范家小姐不必忧心,我薄学不才,但有五成把握能根除范举人棘手之症。” “求张神医救命,如若能根除,药材诊金都只管开口。”范小姐面有喜色,远近的医馆和大夫都已经访遍,均断药石无望,至多半年寿数,要早做打算。她心下也疑惑这张神医都是自吹的技能,是否是个骗子?但难道要罔顾这唯一的希望吗? 张神医说:“所需几味珍贵药材,确实需要范小姐帮忙寻来,再允许我两日配药,辅以针灸之术,或可见些效果。我诊金向来昂贵,范举人这病症,诊金五百两。” 范小姐色变。治病她家倒也是不吝啬这五百两。但如若这张神医是个骗子,拿了钱就溜,这还是让人心疼的一大笔银子。 犹豫间,听到张神医说:“我行医从来不治愈不收诊金。范小姐等到范老爷能下地活动时再行支付即可。” 范小姐当下心安,觉得张神医应是胸有把握,瞬间脱掉了警戒。张神医写了“藏红花、人参、沉香、金线莲”等几味药材给了范小姐,又给范老爷施了几针。 扶风行和秦梵音一商量,索性搬来城郊,要对张神医的医术看个究竟。 罢工第二日,朱家脚手行没有一个人上工。 朱勤冷哼:“萧雨歇和牛二有点儿本事。” 田三:“那老爷咱们怎么办,排好的船单,这不能日日一赔三啊。” 朱勤:“不慌,他们很快就不攻自乱了。让账房们抄招工告示,八十两一年的苦力,随时上工,到渡口镇四处贴一贴。田管家,还麻烦再跑一趟,给咱家的伙计们一家送去一份,他们爱来应工就来,不爱来,咱们朱记的脚手行不等了。” 田三:“老爷,咱们真招还是个架势?” 朱勤:“真招。” 当日招工告示贴妥,田三往各家也送完了。他一改昨日温和的嘴脸,威胁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苦力满大街跑。” 罢工第三日,招来了五个苦力,罢工第四日,又招来八个,都是镇上和附近这几年破落家庭里的男子,老少都有。冬日船单不饱满,朱勤让另两家朱家脚手行的苦力们,完了那两店的活计来朱家补手,带着夜的熬工,竟然能够勉强营生开了。 田三挨个去苦力家报罢工第四日招的人数和装运的船数。这回子,他说:“现在都回来肯定是用不了了,老爷说了,早回来的上工,满了五十后就不招了,等到那时,别怪东家绝情。”苦力们也有去码头核看情况的,回来后都垂头丧气,来找牛二商议,牛二找雨歇。眼瞅着这波罢工没有伤着东家分毫。 “再杠着就回不去了。”张三慌了,“对不起,二哥,雨歇,我明天得上工了。”他不好意思,说完低头就疾走了。 邹川说:“田三那天拿着招工告示来我家,我媳妇就骂我作死,等田三说已经招了十来个人的时候,我媳妇跟我打起来了,说有份工养家糊口就不错了,非要天天梦着暴富,说我这是要带着全家饿死。二哥,对不起,我顶不住了。” 又走了几个人。大家踌躇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又走了十几个人。剩下毛子、王五几个负担不重的,还在咬牙,但他们也着急,催着萧雨歇拿出点儿办法来。萧雨歇也没有罢工的经验,他想来想去没办法说:“我明天代表大家去谈谈,看看八十五两有没有的商量。” 罢工第五日。朱家脚手行罢工的四十五个伙计回来了二十九个人。大势已去。萧雨歇来了,说明了来意。 朱勤说:“别说八十五了,八十一两都是做梦!萧公子,认清现实,现在这世道是人比活多!劳您回去给剩下的十几个人带个话,明日来的我念着旧情,都收,明日不来的,我朱某就祝他们别处发财了。” 田三对朱勤投去了佩服的目光。他不喜欢朱勤对他的态度,但是他上了这艘船,就离不开这能在风浪里掌舵的船长。 就在这时,一个账房跑进来,“老爷,不好了,咱们那两家脚手行的苦力们罢工了!”细问下,才知道因为朱勤拍卖之后,用七十二两的价格签回了大多数旧劳力,他们本来愤怒情绪就积压着,这些天下工了还要搬这边的船,情绪彻底爆发了,一百三十多号人集体罢工。要求是“涨薪银,一百两”。 刚回来的苦力里,有人听了这话,放下手里的货包,喊“涨薪银”,很快,不少声音和了进来,“涨薪银!涨薪银!涨薪银!”朱老爷气走后,好些人又扔下货包回家了。罢工死灰复燃,而且更加炽热了。 话说城郊范家庄园。扶风行和秦梵音连日来看范家的情况。 等范小姐给单子所列药材聚齐后,一日张神医就熬好了药。只是他的药,每日他亲自熬,说秘方保密不过他人之手,辅以每日针灸。药成后,范老爷一日转醒,两日坐起身,三日索要粥食,四日能够在搀扶下站立,五日可以颤巍巍拖地行走两步。 众人皆异,口口相传,神医名号很快传遍了整个渡口镇。范小姐向范老爷汇报了他昏迷后的一应事项,也包括许诺给张神医的昂贵诊金。范老爷让人给自己梳洗,拿了五百两银票,勉强扶坐了,让人请张神医,当面亲自致谢。 奉上诊费、一番感谢后,范举人问:“不知神医如何能治的人间不治之症?” 张神医,捋捋雪白的胡须:“承范举人问,不敢相瞒。您可听说两百年前,五州尚未分裂之时,有一神医华鹊景,壮年时行医就有神效,待他暮年之时,凡所经手之疑难杂症,竟无一不得痊愈?” “听闻过。” “荒旦大陆内还有很多人知道神医华鹊景,但不知其将毕生所见所感录成了一本《疑难杂病论》。” “难道张神医有缘得了此神书?” “不能说是得了,而是恩师华鹊景当面亲传于我。” “这怎么可能?他不是二百多年前的……” “不敢欺瞒,我恩师已登仙界,不老长生,他游历时见我资质尚可,就将《疑难杂病论》传授于我。” “啊,原来张神医是华神医、华仙人的亲传弟子啊。想上天一定是垂怜我范某人一生为官为公,方才让我重病之时能幸逢张神医救治。敢问华仙人现在游历何方?” “恩师授我所学后,便再未相见过。” 范举人深信不疑,诚恳的祝愿:“张神医有此奇书医术,必也能登仙,总有和华仙人再遇之时。” 屋子外的窗下,秦梵音拉扶风行的袖子,“仙人名册我是看过几眼的,确实有华鹊景。” “那有《疑难杂病论》么?” “这个我不清楚。” “你怎么看?” “他确实医好了范举人,而且所说也并没有可疑之处。我看他没什么问题。” 扶风行点头赞同。 张神医起身说:“范老爷你病情已经稳定,桥堡镇有一户王员外,请我急去,我只得和您辞行。我给您留了一些药汤,请按时服用。” 然后他请范举人唤进来范小姐和所有家仆,嘱咐道:“范举人身体还在疗愈,仍需一月药汤不断,需要特别留意伺候。因为仙师所传这药方发挥药效条件极为苛刻,这药汤喝的时辰不可早不可晚,范举人喝药期间不可有喜悲的情绪波动,也不可受热受冻,但凡犯了一项,药汤作用失效,范举人则性命堪忧,就是我再回来也将逆天法术。” 之后他与范举人郑重辞行,受了诊金离开。 第16章 罢工进入僵持阶段,范举人忽逢惊吓丧命 朱家堂上。朱勤以商会名义召集入会店家商议罢工对策。 “朱家三家脚手房一百七十多名劳工联合罢工已经有三日了,他们这次意识坚定,团结不可破,超出预料。朱某请各位渡口镇大户齐聚商会,正是要及时通报情况。” 他见有些商户面色风轻云淡,继续说到:“各位都是久经商场的人物,当然明白其中厉害。这不只是朱家的事,也不只是脚手行一个行业的事。今日朱家因为罢工涨了薪资,其他五家脚手行马上有样学样,等到脚手行全体失守,陆运、货行,甚至客栈、餐饮、妓馆、赌坊,伙计们还能只观望,不造反?没有独立的涨薪,只有全面的涨薪!” 不慌的老板这下子有些慌了,大家商议了一番,最后力劝朱勤当以大局为重,绝不可抬高苦力薪银。 朱勤见时机到了:“可我朱家家底也是扛不住日日赔付的,这样下去撑不住两个月,就被高额赔金压破产了,我朱家只能被迫涨薪。今日来也是本着同行情谊,提前告知各位,预先做下准备,罢工势如洪水,不日将淹没渡口镇。” “万万不可啊,朱会长。”大家纷纷说。 朱勤:“那请大家商议一番,该如何应对?” 一日的商讨,委托朱家脚手行订单的都说免收违约银两,其他脚手行说可以适当免费帮忙完成一下朱家订下的紧急货单,别的行当的说可以调壮年的家仆和店员去朱家脚手行帮帮比较轻省的货运单子,很快一个完整的反罢工阵线就建立了,具体的平摊风险的反罢工措施就拟定了出来。 眼看着近两百人的罢工要被联合瓦解了。三家都找代表来与萧雨歇商议。萧雨歇沉吟道:“罢工的人还是太少了。” 然后萧雨歇带着一些口才好的劳力,走上街头,开始演讲“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号召“盛世共享”、“人人平等”、“提高薪银”。很多劳力,并说不出雨歇能说出来的煽动话语,就是简单喊“涨薪银!涨薪银!”全渡口镇每天各行各业都有新的雇员加入罢工。 表面平静的渡口镇内,商户和雇员两大阵营正在进行一场硝烟弥漫的激烈会战。 渡口镇县衙。 朱勤:“高县令,现在商户家家都在硬扛亏损,可是上工的人越来越少了。您看是不是先以私库银两补足一下各家的损失啊?” 高县令眉毛微动,心想私库是你商会的么?“罢工的情形本官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官府怎可介入商雇纠葛?” 朱勤:“高县令,现在岂是商雇纠葛如此简单,不说现在罢工有碍我镇经济根本,就是眼下,他们引发街头骚乱,那也是朝廷大忌的治安问题。” 高县令心里称量了一会:“街头骚乱确应平息,但是薪银议价,本官还赖朱会长开动脑筋,率渡口镇商众,妥善处置。”几句话就交代了职责界面。 萧雨歇、牛二连着另外两家脚手行的苦力头目,当日被锁了下狱。朱家堂屋。 朱勤召集商会会议再议罢工事宜。朱勤引导大家走向了一致结论:“可以涨薪两成,但必须裁减两成人员,雇员们可自行商议返工人员名单。”并召开了商雇见面会,对罢工代表们进行了宣布。这在苦力里炸了锅,大家第一反应就是奔走庆告。商户们同意涨薪了!还是两成! 王五家里。 朱家脚手行苦力们开会,焦点很快就聚焦到了都去上工谁失业的问题上了。王五说:“咱们得想想办法救雨歇和牛……。”张三打断说:“毛子一个年轻人,总是干一会儿歇一会,最会耍滑了。”好几个人附和。毛子说:“别跟我提这个,我就是歇的再多也是个能干的,你们怎么不说老九,一个包都搬着困难,还天天家里有事。”老九爆跳了起来,要去打毛子:“毛子,你真不是个东西!”王五去拦,说:“别吵别吵,咱们救人……”被老九飞来一个草鞋误打到了头。众人也拦,局面很快混乱起来。其他店铺的罢工人会议大抵类似。 渡口镇县衙牢房。 牛二:“雨歇,你说会放了咱们吗?” “你放心,咱们不偷不抢不伤人,顶多关个十天半个月的。” “从来没想过渡口镇的劳工们能这么团结,你说,咱们下狱以后,他们能挺住么?” “能!” 另一边,京郊路口茶舍。 扶风行和秦梵音在聊天。 秦梵音问:“你之后什么打算?” 扶风行:“渡口镇肯定有妖怪要除,我再找找,除了三五个的,我就往西去,再找个镇子除妖。你呢?” “我一个孤女,没有去处。这两天跟你盯了两个游医,下一步不知道去哪了?” “你叫我声大哥的话,我愿意带着你。” “还大哥,跟着你,那得我是小姐,你是家丁才行。” 这时候,一个丧队抬棺撒纸钱经过,那为首的不是范小姐吗?扶风行赶紧拉了末尾的一个仆人问,“你家老爷不是好了么?怎么又发丧了呢?” “哎,我家老爷本来都大好了,在院子里晒太阳,被突然窜出来的野猫吓了一下,瞬间倒地死了,怕是张神医说的那神药不能经了情绪起伏。万般都是命,半点儿不由人。” 扶风行等队伍走了,拧眉对秦梵音:“原来我看过张神医施针的风灵、泉池等穴位,全是麻痹神经的穴位,不应该有什么治疗的效果,顶多是镇痛。这下子范举人突然死了,我觉得更不对了。” “那怎么办?” “咱们去追那个张神医,亲眼看看《疑难杂症论》上怎么写的。” 扶风行带着秦梵音往桥堡镇追,逢着难走的山和河,扶风行背着秦梵音三跳两跳的过了。到桥堡镇一打听,确实有个王员外,但王员外家中皆康健,无人问医。再到桥堡镇街市问询,都说见过什么白发道人摆摊,也没听说有什么神医来。 秦梵音已经确信这个张神医有问题了:“这桥堡镇王员外怕是个幌子,这么说的话,张神医就应该不在桥堡镇。” 扶风行仗着脚程快,带着秦梵音开始在周围的城镇打探是否有号称神医的往来,均无所获。 秦梵音说:“你若是个庸医,刚害了命,会继续出诊还是躲风头?” 扶风行反应过来了,他一跺脚,气馁到:“那天大地大,怎么找?对了,你不是有仙法么,能不能用上,你倒是露一手啊。” 秦梵音脸通红:“我的仙法,呃,没什么用。” 扶风行:“你还是对我不放心?” 秦梵音当然不想解释自己真的无能,她岔开话题:“虽然他肯定不出摊行医了,但他突然得了这大笔的银子,你想想你是他会怎么办?” 扶风行:“这个我在行,挥霍。”他突然醒悟:“那我们去最好的酒楼、赌坊、妓馆找!” 他们又开始遍历周围镇子的风流销银窝,各处奢靡的布置、巧思的取乐方法、佳酿珍馐、丝竹霓裳、妙俏的姑娘和花钱如流水的公子,直教秦梵音又开了眼,认识了人间的种种。直找了十日,遍寻不到,不得放弃。 “那张神医肯定是个妖,这次遇着没杀了,真是我除妖史上的败笔。” 秦梵音被逗乐了:“妖都狡诈,何况还刻意隐藏。凭你能找到几个?” 扶风行说:“你知道干我这个行当的,恨不能一双能看穿妖身的眼睛!” 秦梵音被戳中了隐痛,她似是回应,其实是辩解:“就算有这样的本事,也没什么用!” “那就算有个妖册,记录全了他们会些什么妖法也好认些!” 秦梵音又被戳到,她暗自将神识缩回驱体,翻那《鉴妖册》,还是空白,她赌气的说:“没有这样的册子!” “你怎么还生气了呢?” 秦梵音多日远离渡口镇,惦记萧雨歇安好。央着扶风行带她连飞带走的就回来了。 第17章 罢工强行熄火,神医血祭妖册 经过商议,也有打斗,朱家脚手行的劳工们定出了复工名单,毛子、老九、王五和牛二等人不在复工名单上。渡口镇的雇员们也都经历波折,逐渐商定了减员复工的名单。随着复工,镇子里的店铺又都兴旺红火了起来,渡口镇车水马龙的精气神儿恢复了。 县衙把形容憔悴的萧雨歇、牛二等四人放了出来。师爷嘱咐道:“各位,出狱以后切不可再多生是非,期待不要再次在县衙相会。”雨歇礼貌的揖了一下:“咱们读书人,以为生民立命为己任,不敢承诺再不造次”,说完在牛二的搀扶下出了牢狱,冬日的阳光突然照在面上,纵然温和,眼睛也是刺痛难忍。 没上工的苦力又聚集在牛二家,萧雨歇听了毛子说了现在渡口阵减员复工的局面,一股子气在胸中升腾,拍桌子:“糊涂!都是底层人,竟不能同进退,糊涂!”牛二问:“商会提什么我们就认了?再没人去提一个我们的主张么?”毛子、老九纷纷表示,没有个读书人撑着,大家商议不到一起去。萧雨歇沉默了一会儿,没再拍桌子,怒气变成了哀伤,他没力气的说:“悲哀啊,短视啊。” 没等再开口,田三来了,满口的讥讽:“萧公子,牛二,你们好本事啊。这下开心了吧?大狱也逛过了,活计也闹没了,朋友也反目了。跟朱老爷斗,你们还不顶个儿!” 萧雨歇说:“至少上工的人们都得到了该有的薪银。” 田三不屑:“他们赢了,和你们何干?羊群可以赢,但是头羊必须宰!”后一句是他听朱勤在商会上聊到的,这时候不自觉学出来了。 苦力们起来要揍田三。田三吓得直往门外跑,一边跑一边赶紧交代正事:“朱老爷让我跟萧公子说一声,渡口镇不适合你待。待下去包你考不了明春的院试,你若愿意离开,老爷将略奉路资,以表心意。” 菜叶、草鞋都乱哄哄扔了出来。 屋里大家看询萧雨歇。突然一直沉默的小哞拉牛二的袖子,声音颤颤巍巍:“爹,爹。”大家看小哞。“爹,就是他,这个声音,是他把我和大哞扔下水的。”孩童一口奶声却在大家心上猝不及防落下一道惊雷。 牛二抄起了个扁担,王五就近拿了个石钵,就要追田三,大家也纷纷要追随。萧雨歇把门口死死拦住:“咱们先报官!” 甫一回到渡口镇。巧了。扶风行推秦梵音:“你看,那是谁?” 秦梵音定眼一看,一个人,穿着华丽,须发皆黑,正往快活赌坊进。这身板、这脸怎么这么熟悉,仿佛见过:“啊!张神医!” “看来白发是伪装!” “看来他从来没有离开渡口镇!” 两人心有默契,他们混入赌坊,里面乌泱泱,闹哄哄,四处响着“买定离手啦”。张神医在摇骰子的案子上,很快就输了五百两。他自觉今天没有猜大小的运势,要走,又被店家哄着去推牌九,一把他拿到了一对“梅花”,大剌剌下注到五百两,结果被庄家一对“人”给拿下了。张神医拍桌子闹事,“这一会子两把‘双人’,不是出千怎么可能?”叫嚷间,被看院的给架了出来,推到街上。两人跟着垂头丧气的张神医回到了天地客栈。 夜里,扶风行,翻了他的包裹,见到了一摞的风旗,几副白色发套,还有不少不认识的药材,另有不少碎银两、大额的银票,却翻不出一本书来。他只在药匣的夹层里找到一张残页纸,赶紧带回来给秦梵音看。 “吊命汤——以生草乌等六味毒素入药,引动全身,附以银针封泉池等六穴,封闭痛感,以病重之人残余阳寿,可换少许龙精虎猛时日,已全其未尽之事。务权衡慎用之,此汤服之,十日内必死。” 秦梵音倒吸一口冷气。 扶风行听了:“人间还有这等奇异汤药?” 秦梵音分析:“张‘神医’应该确实看过一本医学奇书,但只得了其中一页,便是这吊命汤。他以这个汤药,隔一段时间挑一个大户治病,伤性命骗钱财。只要在十日内只要求得脱身,便不会被登时识破。怕是他说药效奇特,不能受惊不能冷暖都是托词,是想把病人的死亡引到突破事件上,尽量开脱。真是可恶至极!” “妖人无疑了!”扶风行要起身。 “去干什么?” “斩妖!” “我也要去。” 扶风行愣了一下,“你个小姑娘家家的,很血腥的。” “我要去。” 天地客栈。 扶风行,一把薅起了睡梦中的张神医,摁跪在地上。月华架在他脖子上。“胆敢呼救,取你性命。” 张神医早已瞬间吓醒,他借着月光看了看这扶风行,一个二十来岁的面生英俊少年。他又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秦梵音,一个十来岁的面生清秀丫头。扶风行主张直接杀了,秦梵音坚持要先问问。 “你们是谁?不知我可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两位少侠?” “范举人怎么死的?” “范举人不是被我医好了么?什么时候死了?”神医露出惊异的表情。 “你用的什么方子?”秦梵音追问。 “用的《疑难杂症论》里的续命方,姑娘年纪这么轻,难道也懂医术?” “不懂。把你说的书拿来我看。” “姑娘稍等。” 他小心的挪开脖子上的月华,去药箱里翻找,一个转身,一包药粉撒向扶风行。药粉正冲扶风行面门来,但扶风行身手矫捷,袖子一撩,把药粉直接挡在了袖子上,余者也随袖风侧向转散。张神医已移脚往门口跑,被扶风行一把抓住脖后衣襟,往后一带,摔了个四脚朝天,也没看到扶风行出手,只听了神医摔地瞬间,伴随他“啊”的一声还有“仓啷”一声,月华就插在了他的脸旁,鬓角头发被斩断散落,耳朵却丝毫未伤。 “是这个吧?”秦梵音把吊命汤的残纸给他看。 张神医惊异,他下意识又看了一眼药匣,知道事情是彻底败露了。“两位少侠,不知与范举人什么关系?我这一药方也是不传世的神药,我这里还有三百多两银票,如果两位少侠有需要,尽管取去。” “谁要你这些脏东西,你就跟我说句实话,你用这个方子害了多少人?” “数不清了。可是,怎么是害呢,本来都是将死之人。” “将死之人就可为钱财提前杀之?” “反正迟早都是死,有什么区别?” “看来你并无愧疚?” 张神医听她话里意思,揣摩是少年意气,看来眼前两个少年还是信着医者良心的那套的小雏儿,就当场反口:“愧疚,经常夙夜难寐,觉我这一生罪孽深重。只要二位少侠放过我,我从此不再做这勾当,皈依佛门,念经消孽。”他言辞恳切,眼神里微微的红光流转,盯着秦梵音的眼睛,请求她的宽恕。 秦梵音脑子里有嗡嗡之声,她瞬间失了计算,她内心柔软了起来,妖人该斩,但悔过的妖人难道就不应该放他一条活路么?她沉浸在被勾起的善念来,想不能以暴易暴,逆妖成人才是正道。突然,一股子热血扑头盖面的喷了她一脸一身,她登时醒神了又吓愣了,那月华已经轻巧巧的划过张神医的脖颈,一个头颅咕噜噜的滚到了一边。 “别听他胡诌。我斩的哪个妖人,面对月华不是悔过?” 秦梵音:“你……” “你是不是刚看他眼睛了,想放过他,你怕是中招了!”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小二:“客官,我听闻您屋里老有撞击声,可是要帮忙?” 扶风行拿上银票和吊命汤药方。 小二催到:“客官?客官可安好?” 扶风行带着秦梵音急急的跳出窗去。 背后响起来“啊,啊,入室杀人了”的喊声,店里的窗口陆续亮起了一片。 回到他们落宿的歇脚客栈。 “你杀人之前能不能跟我商量一下?”秦梵音生气道。 “是斩妖。” “他都说要悔过自新了。” “我可不信。妖若有心,又怎么成妖?”扶风行反问。 秦梵音听了一愣,妖都是无心的吗?那还能逆转妖为人吗?突然她感觉到一丝内部的扰动,她缩回神识一看,《鉴妖册》自动翻开到里面的一页,她肉身上的血迹逐渐消失,而页面上逐字显示出:“黑心医妖——以救人之名,行害人之实。技能——取信,能够短时获取人的信任。” 原来,这《鉴妖册》要以妖血为墨,逐页写就。秦梵音突然找到了自己来人间一趟的目的,至少把这妖册写满吧。 她高兴的拉住扶风行,说到:“黑心医妖。你杀的是黑心医妖。” 扶风行还没反应过来:“嗯?” 秦梵音:“他的妖计是取信,能够短时获得人的信任。” “是啦是啦,我就感觉范小姐、范举人信他都太容易了,还有你,刚才还打算放过他。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沾了他的血,我的神识里自动浮现的。” “原来你有这样的技能!”扶风行兴奋无比,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他觉得他的梦想更加现实了,他情不自禁的拉住了秦梵音,这一刻起他打定主意一定不能放走这个丫头,“那我以后杀妖,你来感知,我们出一个《妖人妖技目录》,让天下人人识妖,让妖无所遁形!然后,天下无妖,人间安好!” 第18章 高县令徇私问案,难敌三连证词 牛二击鼓,高县令升堂,光明正大匾下正身威坐。很多苦力都跟了来,也有街坊也听闻赶来,县衙内外人头攒动。 秦梵音那边结了张‘神医’的事,得空打听上了旧日相识们,这才知道萧雨歇并没有安心读书,而近日来渡口镇上演了一出罢工大戏,对阵双方将领正是朱勤和萧雨歇。恰好逢着大家都口口传说牛大哞命案要重审,纷纷往衙门赶,她也带扶风行赶来。到了县衙门口,路过时秦梵音无意看到告示栏贴着一些通缉告示。 秦梵音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不是你吗?” “嗯,是我,画的还行啊。”他指了画像里的另一个,“这个是我师兄,扶止。怎么样,没我帅吧?” “你不解释一下为什么你是通缉犯吗?” “这有什么可解释的,我们斩妖人谁不是通缉犯?我们斩妖,可在认不得妖的人们看来,我们就是流窜杀人嘛。你看着吧,张神医的命案还得挂到我头上来。” 原来如此。秦梵音赶紧给扶风行脸上抹了些土,拨乱了些头发,带他混杂在人群里。 公堂上。 牛二翻说旧日命案,有了新的进展。高县令容许禀来。 小哞上堂拜县太爷,禀告说,自己今日听到田三的声音,确认他就是当日扔他们哥两儿下水的蒙面人。 高县令听了,沉吟,这事竟然是朱家的瓜葛,此刻朱家是他的私库代理,需要斟酌轻重。 高县令问牛二:“牛二,你是否还有别的证据?一个五岁孩童,容易认错也容易被蒙蔽,若只有他的单一证言,并不能作为定案的依据。” 萧雨歇已早早嘱咐王五回家把嫂子叫来,这时候赶到了。她跪下禀告了当日她在江边看到的那个行踪可疑的蓝衣男子,正是田三。这话连萧雨歇和牛二也是第一次听,都是一愣。 高县令一拍惊堂木:“哦?那上次报案之时,你怎么又说不曾认得这人样貌?” 王五嫂子没上过公堂,被乍一下的惊堂木敲出了魂,半天才回过神:“禀大老爷,当时吧,我确实也认得是田三,可我想,一来我也没看到他扔孩子,说了能顶多大用呢?二来,我家王五那时候在人家朱老爷店上搬苦力,和田管家那是日日要见面的,我当时说了,没用不说,这以后不是开罪了么?现下子,我家王五已经被开了,我当然就能说了。” 高县令:“那你当时距离多远,如何确认看到的蓝衣人就是田三?” “禀大老爷,我当时离着十来丈吧,您问我怎么确认,我也说不上来怎么就认得,认得的人就是认得啊。” 高县令再拍惊堂木:“十丈之遥,人形微小,说不出任何特征,你哪来的把握?本官再问你一遍,你有几成肯定蓝衣男子就是田三?” 王五嫂子又被惊堂木吓了一跳,这倒是被问懵了:“当时也不是盯着看的,但我觉得就是田三,老爷您问几成,那就九成吧。” 高县令说:“王刘氏,你数月前说未看到男子面貌,今日又说此人是田三,追问之下又只有九成把握,你证词翻来覆去,如何可信?”他又问牛二:“牛二,你还有其他证据吗?” 牛二:“老爷,这可是两个人证呢!” “调查无果数月之后,一个孩童之言,一个反复之词,你要本官如何采信?” 人群交头接耳起来,嗡嗡讨论声不绝,人人都在脑中心中断案。 萧雨歇拱手:“高县令,既然事件有疑,是否请田三当堂对质?” 人群里有人喊:“是啊,总得叫过来问问吧。” 迫于压力,高县令让师爷附耳过来嘱咐了两句,着师爷亲自带了一队衙役到朱家传唤田三。师爷和田三、朱勤通告了县衙里发生的事情,又单独对朱勤说,如若只是这两个证据,倒也勉强能压下,如果再出现新的遗漏,高县令众目睽睽也不好再网开一面了。朱勤连连称是、称谢。 田三、朱勤父子跟随回到堂上,他们路上已有勾兑。 田三:“高县令明鉴啊,九月初六这日我在家中,给家里的家具上了一遍核桃油,那是从早到晚,一刻不歇,并未出门啊。不知王刘氏和牛二家老二为何血口诬我。” 小哞眼中充满了恨意:“你撒谎,就是你,你害死了我哥哥!” 王五媳妇对老爷说:“是他啊,我虽见的不多,但这样貌,我没记差啊。” 朱勤也见机上前禀告:“高县令,鄙人听说家中管家被诬告,也和犬子赶来作证,以正视听。出事当日,鄙人确实吩咐田管家给家具上核桃油,我虽日间到店上走动了,不曾全日在家,但犬子朱勉,为赶考,日日在家温书,不曾出门,我两都可为田管家作证。” 朱勉脸上神色有一丝尴尬,但他对着高县令拱手了一下,算是认下了父亲的禀告。 高县令:“哦。如若如此,那事情已然明朗。”他又对堂下说:“你二人攀诬良人,按我中州律法,当杖二十。牛小哞岁数尚小,着牛二领回斥责管教。王刘氏,即刻执刑。” 高县令抽出令牌前,秦梵音忍无可忍,从人群中窜出,跪告:“高县令,民女有禀,九月初六,我全日待在朱家,并不曾出门,可证明田三早早就出了门,直至午后归家,还和老爷在书房交谈,言语间提到牛二,老爷说斥责田三说这次是不是做的有些过了。民女确认自己所说,并无虚言,只是当时不识得牛二,更不知其家中变故,因此未曾联想,现在看来,必然是田三作恶。” 认得秦梵音以为她早已丧命的众人都吓了一跳。朱勤和田三惊恐之色难掩,萧雨歇、牛二都疑惑里夹杂欣喜。朱勉后来听闻秦梵音被打杀,为父亲的罪孽、秦梵音的苦命有过一哭,此时看到她如释重负。 田三咬牙:“你竟没死?” 萧雨歇眼中含泪:“你没死。”往前迈了半步,却突然意识到是公堂,停了脚步,强稳心绪。 王五毫不掩饰的摇起手来:“漂亮妹妹,你还活着,我们都想你。” 高县令再用惊堂木压下堂下混乱:“你又是何人?” “朱家旧日的丫鬟和账房秦梵音。” 朱勤脑子已经转过一轮了:“禀高县令,此女子是与我家卖了身的丫头,后因为偷盗我家银财被罚时失足掉入江中,自此没有影踪,却不知今日如何这么巧的现身了。她与我有仇怨,又有失德前科,她的言语不足采信。” 高县令:“原来如此。按照我中州律例,非自由民不可作证。此女所言师爷不必记录在案。请朱老爷管束家奴,不可扰乱公堂。” 朱勤听了心安,领会了话里意思,招呼带来的苦力杂役,示意把秦梵音押走。 秦梵音并不知道律法如此无情,但她知道扶风行帮她偷了两次卖身契,第二次是偷到了的,自信说:“禀高县令,朱家老爷已将身契还给了我,而我已将之烧毁。民女此刻是自由身作证。” 这下轮到朱勤惊讶了:“没有这样的事!” “那请朱家老爷出示卖身契。” 高县令准了他快马往返回家寻找身契,但旧日存放身契的盒子确实已经空了。 高县令只得认了她的证词:“朱家父子二人与秦梵音证词相左,必然有一方是在说谎……” 田三着了急了,眼睛示意老爷赶紧想办法。 朱勤禀告:“我朱家在渡口镇世代从商,我子朱勉更是读圣贤书的学子。而秦梵音,却是一个偷盗、窃走卖身契的叛主之人。谁在撒谎,想必高县令和大家都心如明镜。” 秦梵音反驳:“明明是我和朱老爷您证词相左,朱少爷从头到尾一言未发,不如我们问问他。” 她转向朱勉:“朱公子,我知道你心存善念,经常不齿家中所为。你看看小哞,这样的孩子,被无辜的扔入水中,他的哥哥,一个同样可爱、十岁上就知道为家人分担的懂事孩子,却再也没有醒来。你不觉得老天应该给他们一个公道吗?你是知道田三那日出了门的是吗?你能告诉大家吗?” 此时的朱勉眼里,秦梵音周身散发暖黄色的灼目光芒,淹没了周围的一切,他也身如无物,仿佛只袒露着一颗心,在这阳光里被炙烤。其他人眼中没有这道光芒,这是小神君无意发动了“神心唤善”的技能。朱勤良心沐浴到的灼热催逼他身不由已的说了话,但是他还是本能维护了自己的父亲:“护养家具是后一日的事情,父亲记岔了。九月六日那日,田管家确实早早出了门,午后才回。” 朱勤眼睛惊得一瞪,苦力和群众们也因为突然的变故震惊且不解。 田三惊呼:“少爷,你在干什么,我可都是在为朱家办事啊!” 朱勤骂朱勉:“你个逆子!”又喝止田三:“田管家不要胡言乱语,失了转圜余地。”然后他求救似的看着高县令。 高县令:“本次案情复杂,证词冲突颇多,暂将田三收押,今日退堂,明日再审。” 田三被衙役拖下去的时候,他从朱勤身旁过,低声道:“老爷,救我。不然前后的种种我就都招了。” 第19章 杀人者终丧命,夺儿者亦丧子 县衙后堂。 “朱老板,不知道对这案情明天的审理可有什么筹划?” “高大人,这田三,明天要是不能判他无罪,他肯定是要攀扯我下水的。还请救我一命。” “朱老板家事我本不该妄加参言,但你我亲厚,我就说点想法,给朱老板做个参考。这田三杀人虽无铁证,但接连四人证词,证明其在当时江边出现,且极力撒谎否认,当是有事。这要是寻常人家的案子,我肯定是要上刑问一问的。” “高大人,上了刑那他肯定要是招了,然后说我指使,争取个从犯。这可怎么使得?” “所以,明日再不可以今日情形了,这也是我退堂的原因。那眼下,只有两个办法。第一个办法,就是重金赔罪,请主诉撤诉。” “大人,事到如今,钱我舍得下。可是牛二,奉母至孝,爱子至深,且罢工这一场您也看到了,是有点儿骨头在身上的。我只怕他未必肯。” “我也是这个判断,而且你一旦登门,他无论是否同意撤诉,你朱老爷和此事有利害关系的推测,对渡口镇民众来说,可就做了实了。” “那可使不得,使不得,我与此事万不可有瓜葛。敢问高大人,另一个方法是?” “主诉如果不能撤诉,就只能从被诉处切断继续审理的可能了。” “从被诉处……”朱勤复述着,说了四个字他已然明白了。 高县令嘱咐到:“这个候审牢房钥匙你且替我保管一夜,酉时我会请看守衙役共进晚膳,酉时三刻前当不至于早回。” 朱勤谢过,躬身退出,和朱勉返家。又嘱丫鬟往桃核儿处送了一盒子首饰,然后就对着朱勉发难。 “逆子,你今日竟然干出有损朱家颜面和利益的事!” 朱勉跪下:“爹,我憋在心中很久了。我常常觉得朱家利益和天下道义之间无从选择。每次我都选择了朱家,就这一次,我选择了公义。” “我早就告诉你,读书是为了为官,不要生出那些无用还有害的良心,你几时能懂得爹的苦心?仁义道德,这都是说给贫民听的,为的是要一个人人顺民的天下。你是贫民吗?你是御民者!你生这良心何用?爹在御民者的底层,但爹一直是期待你能爬到御民者的顶层的。” “爹,你可想过,不要有什么贫民与御民者,可以天下共和,人人幸福呢?” “傻了,真是傻了!这幸福是有数的,别人的多了,你的就少了。”桌上还没撤下午膳,朱勤指着一盘鸭脯,苦口婆心:“勉儿,你自小爱吃这鸭脯,我就常叫厨下早上现杀一只鸭子,让你吃上最新鲜的鸭脯。你可知,咱家的后罩房的石板,洒满了鸭血。你不能既做一个喜食鸭脯的人,又做一个爱护鸭子的人,是时候停止纠结,选一个唯一的身份落定了。” 朱勉瘫坐在地上,他的世界里,这世道运行的法则有两个分支激斗,从没有弥合过,这两股力量把他戳在中间,落不得地,千疮百孔。 另一头,一离开县衙大门,萧雨歇就再也不管场合和众人了,直接弯腰把秦梵音揽在怀里,他的人生随着秦梵音的来去已经明灭了一次,这次当他认出秦梵音,他的世界可见的明亮了。“你没死,你知道我多高兴么?” 秦梵音被揽的微疼,而且牛二大家都在旁观,王五还凑近观看,发出“啧啧”的声音,她重逢的高兴里,还有很多羞涩,和一些些尴尬。 扶风行拿月华的剑柄敲敲萧雨歇的手:“你读的哪本书教你不管人家姑娘意志,就当街搂搂抱抱的?” 萧雨歇不好意思的放开,他又嗔怪的问:“你就没想着给我送个信么?” 秦梵音没回答,看了扶风行一眼,扶风行说:“你没在窗下找到个纸条么?” 萧雨歇:“那是你送来的?” 扶风行:“悟性低不要怪别人。” 一行人回到牛二家。 秦梵音跟大家简单说了自己落水后的经历,只是忽略了自己被打死、溺死、斩首的事实,以及扶风行斩了张神医的事情,所以说出来简直就是在四处闲逛、吃喝玩乐。萧雨歇简单说了下罢工的情形,秦梵音心疼的说:“这样的结果,不是还是害了很多人吗?”一阵唏嘘之后。 萧雨歇:“梵音,你这些日子吃苦了。” 秦梵音:“哪有,倒是雨歇你们,顶了这么大的压力,干成了了不起的大事。” 扶风行凑到他两中间:“你俩够了。聊点儿正事好不好?那个田三明显有问题,但我看着那个高县令不是很想办他啊。” 牛二说:“雨歇,你看呢?” 萧雨歇说:“明天升堂,我们还是要坚决主张田三要给出九月初六的路线和人证。如果说不出来,我们一起主张定罪。” 扶风行:“我看那个朱勤是幕后指使。” 萧雨歇:“明天公堂上自然是要对峙的。” 等众人散去,扶风行拉着秦梵音说:“要是那个高县令想审田三,今日就不用退堂了。今晚我带你去牢房,咱俩审他一审。” 县衙候审牢房。 扶风行带秦梵音潜入,奇怪,没有衙役守卫,却发现朱勤在田三的牢房外和他对话,而墙角处,朱勉在阴影里偷听。扶风行和秦梵音躲在更远的入口拐角观察。今晚这牢房够热闹啊! “田三,你跟了我有十几年了吧?” “要是仔细一算,得快二十年了,当老爷还是少爷的时候,我就跟着了,老爷打年轻的时候显示出了管家治店的才能,我一见就动了效忠的念头。” “是啊,从那时起到现在,你可帮我处理了不少麻烦事。” “嗯,近的这次罢工里两家、牛家,远的还有姜家、楚家、木材行……” 朱勤听他记得清楚,很烦,赶紧打断:“田管家这些年受累了。” “老爷,明天可不能审了,我要是招了那就是一死。求您使点银钱,弄个越狱的样子,我远远的跑到您铁石矿上,继续给你做牛做马。” 朱勤说:“也只有这样了。”同时,他掏出一把钥匙,要打开牢房的挂锁。 田三可没想到朱勤已经运作得了钥匙,绝望里的希望突然亮起,往牢门奔,嘴里还千恩万谢的念叨:“就知道朱老爷会救我,下半辈子您说什么,我绝对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门锁“哗啦啦”落地,沉重的牢门“吱呀呀”开了,田三抬脚往外走,朱勤没让出门中空当,反而上了一步,一把迷粉撒到了田三的脸上。 面对突然大动作的发难,阴影里的朱勉背影耸动了一下。秦梵音看向扶风行,意思是“怎么办?”扶风行拽住她的袖子下扯,脚步未动,表情轻松,眼睛往牢门那儿撇,意思是“看看热闹。” 田三“噗、噗”的吐了两下,烟尘散尽后,他并没有倒下,强壮的他左手掐住了朱勤的脖子,把朱勤紧紧压在牢门柱上,朱勤因为无法呼吸脸色开始逐渐涨红。 田三满是恨意:“朱勤,你这是起了杀心了?用我教你的迷药对付我?我常年吃着解药呢。” “二十年了,我给你处理见不了光的勾当,人人觉得我是畜生,我却向你摇尾巴。你倒好,对我随意呵斥,今天还要杀了我。咱们的恩怨今天一起清算吧。” 他右手从鞋底里抽出一把软刀,抽出时软刀变硬,田三毫无犹豫向着朱勤的胸口刺去。但突然,他持刀的手被两只白嫩的手紧紧拉开:并听到:“田三,你放开我爹!” “少爷?”田三惊诧了一秒钟,就已经拿定了主意,他右手放开了窒息到快晕厥的朱勤,猛力一拳挥在了朱勉的脸上,朱勉往侧后扑倒在地,抓握田三的手也松开了。田三举着刀,迫近:“朱勉,我本不要杀你,但今天你父子挡了我的生路。” 朱勉看到,田三刀举起,亮晃晃的往下落向他的胸口,却在一寸之外停住了。他惊恐未定的看着田三,但他凶狠的眼神突然变的柔顺,站立其身体,不再动作,朱勤从田三背后露出了面容,他满眼红光崩现,他转到田三身前,拿走了田三手上的刀,又往田三左胸猛力扎去,田三整个过程表情保持着温顺,没有任何挣扎和反抗。 朱勉终于明白了:“爹,你是妖!?” 朱勤没有说话,抽出刀,田三胸口血液喷射,他终于在剧痛中摆脱了朱勤的妖术控制,回归了自我意志。他低头一看,又摸了摸胸口,满脸惊讶,明白了自己将死的事实,“朱勤,去你奶奶的”,然后他的眼中也突然红光乍现,空气中逐渐凝聚了一把光的匕首。朱勤完全没有预料到田三竟也有技能,他并看不懂这种异术,只是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红光匕首凝结完成,飞速冲向朱勤的面门,朱勤的眼里映着匕首的红光越来越盛,感受到了死亡气息的笼罩。突然间,朱勉推开朱勤,红光匕首接触到朱勉,触体消失,朱勉软软倒地,身上并没有任何创口出现,但他脸色已经没了半分血色,他只留下一句话:“爹,我从今往后不吃鸭脯了”,就没了任何呼吸。田三最后一刻的眼神是遗憾的,他没有杀的了朱勤,但他对这个意外又是满意的,也好,让要了牛二儿子命的人也体会下失去儿子的痛楚,他也永远闭上了眼睛。朱勤抱着朱勉,肝胆俱裂:“我的儿,我唯一的儿。” 秦梵音并不介入甚至饶有兴致地看田三和朱勤的搏杀,但看到朱勉触地,她心惊,再也不顾扶风行的拉扯,跳了进来,俯身去摸了朱勉的脉搏和鼻息。竟然死了?刚才完全没有任何实质的物体接触朱勉啊,一瞬间就死了?她心中悲痛,朱勉是个好人,是一个在朱勤和田三的夹缝里不断纠结,但却始终维持本性的好人,但终究没能抵抗在这场冲突中消散的命运。 田三尸体向外有血流流淌,但流淌到秦梵音的脚底就不再蔓延,所有的血液似乎被吸收了,秦梵音的妖册里又一页面上逐字显示出:“寄生妖——认主寄生,为其爪牙,主荣我荣,主衰我衰。技能——反噬,当遭主人剥离弃置,可剜其血肉夺其性命。” 朱勤架着朱勉的身体往牢狱外失神走去,扶风行问到:“他确认就是幕后黑手了,杀了吧?”秦梵音:“明天就要审理了,别再背一条命案了。” 第20章 高县令偏判,三人组上告 翌日,升堂。 高县令公告众人:“昨夜田三在牢狱中,用自己鞋底私藏的软刀,畏罪自戕,本案结案。” 萧雨歇马上启奏:“大人,溺杀牛大哞牛小哞并非田三自行其是,朱勤才是幕后主谋。一者,田三和牛二素无个人冤仇,只是朱勤为留住牛二,需要牛二家出现灾锅,受益人是朱勤;二者,昨日,为田三提供不在场的伪证的人,是朱勤,朱勤为其隐匿罪行,必是同谋;三者,秦梵音听到田三将此事向朱勤禀报,为人证;田三昨日在公堂上自称是为朱家办事,众耳皆可证。请高县令拿问朱勤治罪。” 牛二跪请,民众议论。高县令惊堂木一拍:“与人必有冤仇才作案,并不绝对;朱勤念田三服侍多年情谊,一时糊涂护短,情有可原;秦梵音并无实听,且与朱勤有冤仇纠葛,有污蔑嫌疑;田三昨日邀功请救心切,胡言乱语,不可采信。萧雨歇,你几次三番混乱本镇治安和庭讼,我念你是童生,一再从轻处置,劝你不要继续胡乱纠缠。如有实证,你立刻呈上,如没有实证,退堂。”高县令言毕,起身欲行。 秦梵音,从人群中挺身而出:“县令大人,我昨晚潜入关押牢狱,亲耳听到田三说是受朱勤指使,而且亲眼看到朱勤杀了田三,我就是实证。” 高县令停了脚步,又坐了下去,面有不悦,反问:“你?一个十几岁的单薄姑娘,有什么能耐能潜入了牢狱?你想清楚你在说什么了么?” 秦梵音身板挺直,目色坚定地点头。 高县令,只得请出两个看守狱吏。两人称昨夜一夜未曾离开牢狱,没有看到朱勤,也没有看到这个姑娘,直到田三自杀,才匆忙禀告,陆续有医者、仵作、其他衙役出入。高县令,又请来了朱勤,和朱勤府上新雇的丫头。朱勤称昨夜朱勉突发急症,他一夜奔波,怎么可能在此关急当口出现在牢狱之内?丫头也证朱勤老爷一晚上都在家中。 高县令对着萧雨歇、牛二以及旁听民众说:“各方证词在此,谁在说谎已经一目了然。秦梵音,你先是私盗卖身文书,然后昨日伪证抹黑朱勤,今日又满口胡言污蔑朱勤。本官以伪证混乱公堂罪,判你杖责四十。”高县令抽出令牌,就要扔在地上。 可不能让这姑娘再死一次了,牛二着急,忙上前扑通跪倒在地,他已经认命了:“县令老爷,我撤诉,只求您别和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计较了。”秦梵音仗着自己仙君体质杀不死,还要抗辩。不知情而满是担忧的萧雨歇忙扯她,她闯入了牢狱目睹了朱勤杀人确实不合常理,现在多个人证在,民众眼里明面上就是秦梵音在闹公堂,不会有胜算,萧雨歇现在也一心就是保住秦梵音的命,“高县令,我们撤诉。” 高县令一脑门的怒气,最后还是压了火气,松开了刚拔出的令牌,再次起身,拂袖离开。 难以想象,朱勤很快从丧子的悲痛中恢复了全然的理智,他当即做了两件事,从宗族子弟里过继一个子侄,高薪招聘有多年经验的新管家。他欲觅一个如田三一样狠辣忠诚,但更加稳重算计的管家,然后萧雨歇、秦梵音、牛二一个也不能留了,他们就像一滩死水里突然冒出的水花,已经扰乱了他的世界秩序。 牛二认了,他说:“大哞的命,田三已经偿还了,我娘和大哞该瞑目了,现下里要赶紧找个工,家里已经太久没有进项了。” 萧雨歇却不罢休:“高县令的徇私只是个别官吏行为,我要去临江郡找郡守上告,天理必须昭昭,公义不可败坏。” 扶风行说:“直接杀了就是了,哪那么多麻烦?” 秦梵音决定陪萧雨歇去临江郡上告,如若不行,再让扶风行私刑裁罚朱勤。她还督促扶风行把从张神医那里缴来的银两,分给在罢工中失去生计的一众镇民,以短暂帮助他们度过难关。给了牛二一大份,说他们上告的时候,牛二得带着家人躲去其他乡镇物色营生,这渡口镇朱勤一日不除,牛二一家就不可回来。又给了罐子一份,让他在不上工的情况下也能苟活余生。 扶风行心疼银两,秦梵音哄他:“大侠就是大侠,从来不先想自己,而是先想天下众生。侠之大者,大抵也就是扶大侠的样子了。”扶风行登时喜笑颜开,给银子痛快了许多。 镇口大路上,落日勾勒了一个个、一队队行人的剪影。萧秦扶三人,还有牛二家三口人,也在其中,告了别,正要各奔东西。他们回头望向渡口镇,除了扶风行,他们都在心里默默和自出生就未离开的乡关道别,过往幸福苦痛都与故乡共远了。 从渡口镇到临江城,三人需沿着黄沙江逆流而上,翻越五盘陵山丘地区。时至冬日,草木凋零,天空高远,空气清冷。在那山上望去,这一段江水落差大,两山之间谷地又狭窄,因此水流湍急,浊浪滚滚,水流声巨,自有一番气势万千。 三人落脚,扶风行和秦梵音在生火热水饭,萧雨歇立观江水雄壮,不禁感慨:“如此壮景,难怪古人每至黄沙江,必摧心肝。以江水比历史,不由人意,奔流向东。以江水比时光,青春不再,难以回还。以江水比理想,不知断送多少仁人志士。”他转向生火的二人,有一分悲愤的说道:“梵音,这历史残忍,从不记无名之辈。” 扶风行在漫不经心搅着锅里的白粥,抢先发声,酸了萧雨歇一句:“书生就是事儿多!人啊,由着自己的性子过了一生,管他历史记不记。” 秦梵音从火上取下温好的酒,起身递给萧雨歇:“如若人间兴旺,无名也值得。雨歇,你发动这次罢工,为牛二诉讼,就已经改变了渡口镇凡事商贾为大的局面。”她又转头对着扶风行说:“风行,你锄恶扶弱,也改变了很多被妖人、恶人所催逼的人的命运。历史也许不会记住我们这些小人物,可是历史却确实因为我们改变了。” 萧雨歇并不在意扶风行的酸损,但觉秦梵音的两句话比这手里的温酒更暖肺腑。是啊,何必要留名姓,人间因我不同就已足够。扶风行听秦梵音说历史已经因为自己改变了,得意之色扬扬的说:“侠义道万古长存。” 三人就一路相伴,互换认知,彼此有了更多的了解。第七日望见了临江郡郡城江原城。 秦梵音和萧雨歇饶有兴致的观赏。城墙高大、厚重、威严,旗帜猎猎。还未进城,就看到巡逻排查的士兵森严,甲戈整齐。和渡口镇更显出雄壮整齐的气派。 秦梵音对着城墙发出感慨:“真高啊。” 扶风行说:“这是中州和南州交界的边关要塞,必须要城高墙固,做到易守难攻。” 三人进城后在街市上溜达,合计着怎么才能见到太守。江原城内,道路宽敞,店铺林立,人来人往,颇多兵士,店家装饰和行人穿着都朴素,但意气飞扬。擦肩而过的路人常有人执鞭或者配带弓箭,也有人头戴红巾。 萧雨歇拉住迎面而来的两个义兴遄飞的少年,问道:“两位兄弟,我三人甫道江临城,不知这城中为何事,人人喜气洋洋?” 两人中的一人答道:“后日就是冬日赛典了,我俩赶着去做最后的练习,可不人人都盼着热闹嘛!” 扶风行顿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对咯,早就听说江原城里每三个月就举办一次赛典,甚是热闹,一直说要顺路来玩耍下的。” 萧雨歇忙拉住两位想请口茶,多打听下赛典的情况,两个少年也是爽利人,一口应下。原来这赛典每三月一次,男子有四个比试项目:赛马、斗舟、搏斗和射击,校场演武每项的胜者可破格在军中领百长职,女子比试葛编和伤医两项,头名登记在册,赏十两银。因此,临江城里人人好赛,中州内有意军旅却得不到举荐的好男儿也会来江原城搏一个机会。这赛典是临江郡郡守周崇硕创立的,已有两年历史,周郡守常亲赴校场督赛,也常宴请胜出诸人,因此这赛典是临江城,甚至整个临江郡的隆重盛典。 “周郡守会亲自督赛?”萧雨歇确认道。 “今岁的春、夏、秋三场赛典,周郡守都在校场。”两少年点头。 萧雨歇微喜,心中已有了计较,递送牛二状纸,时机就在后日冬日赛典。 第21章 扶风行连夺四冠,威震冬日赛典 甫一到城外江边的校场,就看到人头攒动,听到喧嚣四处。扶风行迫不及待的拉着萧秦二人去了搏斗的擂台。 只见两个壮硕的青年男子,各自在擂台两侧的台柱上的红蓝名板上放了名牌,就上台,鞠躬开打。两人木剑互出,各自被剑气所逼,躲闪缠斗,不可开交。剑影往来中,两个各有几乎被击中,又巧用身形腾挪将将避开剑锋的时刻,人群跟着唏嘘、喝彩、加油、叫好。 萧雨歇并未忘记使命,独自去中帐打探郡守行踪,留已入迷的扶秦两人观战。 看了好一会儿,台上红蓝两人仍是难分上下,未有胜负。 秦梵音问扶风行:“这两人的武艺比你如何?” 扶风行:“这两人也算是灵活,但还是不堪一击。” 秦梵音不信:“一击?自大狂!” 这时,萧雨歇回来了:“郡守今日未到,打听说中州君今日有急召来,郡守支应不开。” 秦梵音:“那怎么办?” 萧雨歇:“只能是夺冠,希望郡守晚上能给胜者庆宴。”他转身对着扶风行问道:“你最擅长哪个项目?可有信心夺冠?” 扶风行:“我可是在缉逃犯,你不是天天叮嘱我低调行事吗?怎么,用得上我的时候,这么利索就反悔了?”他又傲娇的说:“再说,我凭什么听你的?”其实看了这一会儿热闹,他心里早已技痒,但他就是不想被萧雨歇使唤,他转身问秦梵音:“梵音,你说呢?” “刚才谁说他们不堪一击的?”秦梵音往台上努了下嘴,她当然知道计谋要听萧雨歇的,也知道扶风行的性情,用话激了一下。 扶风行神色飞扬:“那你可千万别眨眼。” 他把月华往秦梵音手里一塞,踢起一把地上比赛用的木剑,轻身一跃,已然上台。他在两人之间,木剑往两者交锋处轻巧的一滑,两剑巨大的剑力就回弹到两剑剑柄处,震得两人几乎同时脱手。那两柄木剑就在扶风行的剑上旋转了起来。 而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之间,观者皆惊,来不及发出声响。 蓝方的壮汉先反应过来,高声质问:“你是何人,为何偷袭?” “偷袭?习武之人不能听看八方,敢称英雄?”扶风行持剑的手顿停了微微的颤动,两柄旋转的木剑就分别飞向了两人,两人本能的伸手又握住了各自的剑,同时听的扶风行说:“你们一起上,能欺我一手,我就道歉。” 两个壮硕青年吃了亏,又被轻蔑的挑衅,均大怒。蓝人从扶风行的左侧全力劈击扶风行的面门,红人看到蓝人的剑势,马上跟上配合,从扶风行的右侧全力横扫他的下盘。只间扶风行轻巧的转了个身,衣襟还在飘动没有下落前,他的木剑从上往下一划,又从下往上一挑,红蓝两人的木剑又在他剑上旋转了起来,两个还在动作收尾中的青年面上再次露出惊讶的神情。观众沉寂了一下,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两个青年一拱手,各自下台,灰头土脸的取了自己的名牌急速遁入人群。督赛的小吏上来请扶风行的牌子,扶风行哪里写得字,只好找萧雨歇。萧雨歇不耐他,但还是取了个木牌,写下“扶莽夫”三个字。扶风行见了牌子,目光问询秦梵音,梵音觉得好笑,但默许了,冲扶风行点头确认。扶风行高兴得接过牌子放在了蓝色柱子上,完全没有在意到人群看到牌子后的哗然。 他拱手对台下:“还有不服的上台。” 一人上,一招败。 又一人上,一招败。 自此人群安分,再无挑战者。小吏将“扶莽夫”的名牌放入了擂台后方中央的搏斗冠军榜架,昭示众人。 萧雨歇满意,开始盘算晚上如何行事。但扶风行玩兴还盛,不想收手,他拉着秦梵音又走,萧雨歇只得跟上。先去了射箭场,扶风行挑了一把没人选的极硬的弓箭,拔了两只箭,看了一眼靶子,却转身去了赛马场,赛马是在一个布满障碍的场地里,比赛马匹躲过障碍,冲过整个场地的时间。 扶风行在马厩里来回踱步相马,最终拉过一匹毛色身量都看不出特色的灰色马匹来。他抚摸了这匹马的几处,马顶了顶他的头,亲昵了两下,突然立蹄嘶鸣,斗志昂扬。 扶风行一跃而上,这马就带着他飞奔入场,一人一马并没有去绕行障碍,而是跃过了三十丈宽的壕沟,又越过了火焰一人高的火坑,全程无停疑的跨过了所有的障碍,直线冲向终点。突然扶风行撒开缰绳,稳稳的取箭,对着两百步开外的箭场飞出一箭。不是吧,他要从赛马场直接射箭场的靶子?但在惊讶里,观众里射箭的行家看得出来这箭虽快,但是箭道似乎偏上了,没有中靶的可能。但见扶风行未停手,满弓又出一箭,这箭出手,发出异常尖锐的“咻”的破风嚎唳,明显是速度极快,撕开了冬日凝滞的空气,毫无下落趋势地直勾勾奔向靶场。当前箭已入靶场范围,箭身往下微落之时,被后箭追上从中切断,后箭速度方向未改,直击中靶心,力道之大,箭矢全没,靶子后仰前弹,颤动许久不歇。扶风行收弓,纵马过终点。 马场观众沸腾,有人高呼“少侠”和“英雄”。马场小吏高声呼报:“计时六滴水,超过本场当前记录十滴水。”随后把萧雨歇又写好的“扶莽夫”的名牌换在了马场门口冠军榜架上。至日再无人超此记录。 不多会儿,箭场小吏奔过来问询情况,核实后,往中帐与众吏商议了这种异常情况该如何裁判。不多久,箭场门口冠军榜架上也挂上“扶莽夫”的名牌。 秦梵音只知他强,却不知他强如斯。此刻欢呼雀跃,不胜自豪。扶风行却拉住她:“不急着高兴,走,去斗舟。” “舟,你也会?”秦梵音再次惊异。 “不太熟,但可以玩玩儿。” 斗舟,是在黄沙江这一段比较宽阔的水面上标了百米的江段,比赛每人各架一舟,行舟间互相撞击或者搏斗,舟翻者出局,落水者出局,舟出界者出局。看那江上还有几十条小舟在往来互相击打,江水比较湍急,还有漩涡暗流,不少人是顾得了船顾不了防,落水的有,舟被湍流冲出下游界标的更多。 扶风行择一舟一桨,推舟而出,顺势跳将上去,用力划了数下,已近江中,加入了舟最密集的地方。 一白衣少年率先发难,跳到扶风行的舟头,舟猛的一斜,少年又一蹬,跳回自己舟上,舟头再次下沉,扶风行的舟眼看就要翻了,扶风行一个后滚,连接起身,马步扎住,双腿顺着舟的摇动平衡,舟晃了两下稳住了。原来还能以翻船为目的这么玩儿,有趣!他冲那个少年喊了句:“好计谋,好借力!”他划桨追上少年,出了一腿,踢在他舟尾上,少年被猛地一转歪斜了身子,扶风行没停,猛扎步子跳到白衣少年舟尾侧部,又立刻跳起,少年的舟身还在被猛踢后的转向中,又被猛地一压,向侧后方扭转翻去,少年力压之下刚要压住,扭转中的舟又被了扶风行的舟的惯性追了上来又撞了一下,他没有料到还有一撞,仓促转力间控不住身子,落水。扶风行已落回并稳住了自己的舟,他指着落水少年,哈哈哈大笑,他也是现学现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还在大笑间,突然感觉背后一影子袭来,他下意识侧身翻腰,腿未动,而面已转,看的是一只大手握着一只舟桨袭来。此刻他翻腰下,那桨就从他的胸口划过,他左手一抓,沿着桨的方向顺势拉扯。袭击他的紫衣青年,偷袭未成反被抓桨,惊慌,赶紧控住力道,往后拉扯,防止被他带下了水。等紫衣少年使上了十分的力气,扶风行又一翻身起来,顺势松手。紫衣少年哪有料到,桨突然飞回,他被自己后扯的力气直接带入了水中。 不堪一击,扶风行心想。他往江面四顾,物色第三个对手。江面上已经有几个人注意到这边须臾间连淘汰两人的扶风行,已然领会这是个好手了。这时候江岸上也有人提醒的喊道:“那个绿衣服的是今天的搏斗冠军扶莽夫,身手了得,你们近身可打不过他,舟战吧。”搏斗冠军不是我么?扶风行低头,自己确实是绿衣服。那扶莽夫是谁?他反应过来是萧雨歇欺他,低声道:“好你个萧雨歇,你等我上岸,烧了你的书。” 江上的选手里有人喊:“兄弟们,咱们合围他,等他出局了,咱们再斗。”“好!”“好!”马上一呼百应,十几个小舟就以合围之势逼近扶风行。先到者以桨佯击扶风行,扶风行一旦回身招架,就立刻遁远,趁机就有人从背后撞击或者踢击扶风行的小舟,等他回身稳船和回击,另一面的佯击者又来,使得他四面招架不及,小舟上下左右晃荡,如果在陆地上,扶风行简单就脱身了,这时候他不能离舟,离舟他们翻了他的舟,就输了。江岸上萧雨歇面无异色挺拔而立,秦梵音却着急的跺脚。 现在十几个小舟团团围住,四面有撞击和来往的飞桨,这样招架不了几时,扶风行开始思考,他见江面有一漩涡,顿生灵感。他拿着桨来回指着众人,大喊:“你们这样围攻我,我反正是输定了,但是谁再第一个出手,我保证把他拉下水。”各舟听了,都停止了攻势,面面相觑,等人拿个主意。扶风行见唬住了,开始直直的往前方一舟划桨冲去:“反正我要带一个落水。”那舟上的少年一惊,赶紧往后逃去,旁边的几个也吓的退开了几米,后面的舟不敢进攻,却也用比较慢的速度跟着。扶风行假装追不上那少年,桨往水里那么一搅,舟瞬间就转了小半圈,他又找了个目标少年喊道:“那个追不上,那我就带你吧。”喊着又忙划桨,很快舟的速度又起来了,新目标少年吓得赶紧划开,周围的小舟也赶紧散开躲避,后面刚被驱赶的小舟又回过来追。扶风行又一次转向,“那我再换一个,就你吧。”几次冲撞之下,围攻他的小舟的包围圈明显变大了,而且阵型松散,有不少地方出现了空隙。他往漩涡的方向猛划,方向上的小舟又散去,他这次没有回转,从空隙里直接冲出,脱离了包围,往漩涡划过去。 这时有人喊了:“追,围起来围起来,他这样冲撞,早晚没了力气,拖也拖垮他。”众人又唱“好”,速度追去。只间江上一只小舟带着一片小舟飞行。扶风行的小舟率先进入漩涡,这漩涡说小不小,这样的小舟从此过必定失稳旋转,但说大也不大,还不至于登时翻船,因此在江上赛事盛隆的时候也没人太拿它放在心上。扶风行的小船一歪,又被顺势朝前拧了出去,后面的一行小船过来,只见它们也依次拧转起来,因为距离太近,你撞我我撞你,撞了回弹又撞向其他舟,陆续有人失稳落水,“砰、砰、砰”,“啊、啊、啊”的声音接连响起。还剩那么两三个稳得住的,被扶风行一跳而上,趁乱也都一个个推入了水中。秦梵音激动极了,大叫“扶大侠,太厉害了!”岸上有人跟风起来:“扶大侠,厉害!”“扶大侠,厉害!”形成了一片欢呼之声,越来越多的观众聚拢而来。扶风行大笑而出。 江上还存那么几个小舟,均被扶风行追上,轻松拿下。江岸上斗舟的冠军榜上也放上了“扶莽夫”的名牌。扶风行上岸,观众夹道欢迎,有人上来送花,送红巾,还有女子送名帖。扶风行不好意思的谢过不收,等到了萧秦二人身边。问萧雨歇:“这三个字是什么字?”萧雨歇戏谑说:“我认不得字。”秦梵音说:“是扶大侠。”扶风行不依不挠:“是不是‘扶莽夫’,我刚才听人喊了。” 此时,赛典冠军俱出,校场管事的校尉将结果呈报给了周郡守。郡守听四冠为一人,甚奇之,又问了下现场的情况,方知他搏斗无敌、跃马自如、百步穿杨、行舟如神,更奇之。“真如是,那是不世出的天才了,必须邀来一见。”吩咐完校尉礼数周全的邀请,又吩咐府中酒菜按同级接待操办。 校尉回校场,躬请扶风行,扶风行坚持要带萧雨歇和秦梵音参见。 第22章 周崇硕暗谋临江实权,听禀牛二案颇费权衡 临江郡郡守名唤周崇硕,是临江郡大族周氏的读书后生,少时有文采,被举贤任濯水镇县丞。长到二十八岁上,逢三州之乱,中州与南州和西州两州同时开战,他投身军旅,后三州停战,周崇硕因贤才且有军功,被升任为临江郡长史。至此之后,重武轻文,颇会治军,两年前升任临江太守。 此刻,周郡守与心腹门客李琼、郡丞张弛在书房议事。周郡守此人门客众多,幕府充盈,但唯有李琼跟随他多年,且分析局势、整理政务别有心裁,料事每每必中,因此为门客之首。张弛孤儿出身,被周崇硕早年从人贩处买下,养育培养,常年侍奉左右,鞍前马后,忠诚无二,以为副手。周郡守有紧要的事,往往单独与两人私议。 周郡守面色沉沉:“中州君今日突然赐升我廷尉一职,责令我与中州君四子宁王武承司交接临江郡守事务后,即刻赴京履职。李先生对此事,如何看啊?” 李琼也是皱眉:“中州君这一举动,对您是明升暗降,应该是已经起了猜疑之心。” 一句就说中了周郡守的心事,但他不免要听听理由:“廷尉位列九卿。李先生,如何却说是明升暗降呢?” “郡守您自领临江郡事务两年来,临江郡贸易繁荣,军兵扩大,百姓拥护。无论财力军力,临江都已成长为中州首郡。这时将您调离,是恐您根基稳固了,临江郡只听郡守的,而不听中州君的。那廷尉一职,虽位列九卿,但在神都贵胄聚集之地掌管司法审判,却实为九卿之中最难处理的官职,如若您秉公处理,不免得罪一众贵人,如果您多顾情面,又难免被清流诟病,处理不当更会两面得罪。中州君是先脱去您的羽翼,又送到火上去烤啊。” 张弛才反应过来,微微点头,焦虑的望向周崇硕。 “李先生说的是,我当时领旨时心中既已经惊悸不安。可君命难违,我应该如何行事?” “临江郡财库充实,军队盛大,民心归附,是周郡守您立身起事的根基,当务之急,是临江郡的实际掌握权,万不能丢失。” “那宁王后日即到,交接已迫在眉睫,又如何能不丢失?” 确实,临江郡未来掌握权的争夺,一来在己方,一来在宁王方,但李琼对宁王知之不深:“依郡守之见,与宁王应如何处之?” 周崇硕其实心里已有打算,此时对两人交代到:“宁王母家丁氏一族门庭兴旺,宁王好读书,人爽朗,素有贤名。可是,宁王却因此遭太子忌惮,处处掣肘,以王子之贵,竟只任了个宗正寺少卿的闲职。本次升任我为廷尉,中州君本来未定接掌临江郡之人,但宁王向中州君三次自荐,方求得外调。” 李琼沉吟:“那如若如此,宁王对临江的军政,应有必夺之心。” 张弛着急了:“兄弟们打拼多年的基业,总不能拱手让人吧?” 周崇硕却不急,他故意顿了顿,给李张二人留了些思考的空隙,才说道:“这宁王也有弱点,他自负无大谋,尤不擅长军务,本身没有人员班底。想必,他来临江,所能做的只能是大肆笼络本地官员,为其所用。” 张弛气愤的说:“临江郡都是郡守的人,不可能变节。” 李琼略知其味:“哦?那郡守的意思是……我们假意奉迎,而傀儡操纵之?既能实际掌握临江郡,又能消解中州君的猜忌,他日还可以他驱动丁氏为助?” 周崇硕高兴执手说:“先生知我也。此事非长智徐谋不能图,我欲将此事托付先生,郡丞张弛从旁相助,都尉、长史、功曹、主簿及一众属吏军士皆听先生调令,先生意下如何?” 这是以临江郡全部家底和盘相托了,李琼热泪盈眶,当即躬身:“布衣不才,惟明公任之信之,敢不效死。临江上下均俯伏听郡守之命,任驱驰如手脚,此事必成。” 周崇硕:“如无先生之谋,纵有半国之材,拥半国之兵,也是无用!我赖先生十年,从无猜忌,先生大可放手为之。” “感伯乐之恩,绝不相负。” 两人惺惺相惜。 周崇硕从怀中掏出一个册子,交给李琼:“这是京中旧友整理的宁王记录,先生收好。” 李琼翻看,武承司的喜好、产业、家眷、官交、仆从尽皆收录。他收好,也细细嘱咐周崇硕:“郡守此番进京,若无法明哲保身,贵族清流必站其一,两不相帮,则两边吃罪。” “依先生看,我该站哪边?” “郡守是他日灭皇权之人,应得清流士人心。” 周崇硕再次执手相望:“先生知我也。” 小吏入报,扶莽夫携友门外侯见。李琼、张弛告退。 校尉引扶风行三人进来,周崇硕看领头一绿衣少年腰佩宝剑,又兼体态健美,神采飞扬,便知道这就是四冠胜者了。又看到他身后一青年书生,面容端肃俊美,身材笔直挺拔,气度不凡,又有一妙龄女子,窈窕身段,娇俏面容,眼神从容自信。三人看上去皆俊才,又青春鼎盛,若是为我所用岂不甚妙?因此心下又多生出几分的喜爱。 三人欲行礼,周崇硕阻拦说:“这是书房不是府衙,就免了俗礼吧。这位就是今日威震江原城的扶莽……扶少侠吧?果然英雄出少年。” 扶风行拱手:“郡守夸赞了,我这身武功去参赛,算是胜之不武。” 周崇硕见他完全没自谦,反夸夸其口,先是一愣,然后大笑:“好,好,好,自古好男儿,都是一身傲气!” 萧雨歇和秦梵音也被扶风行的自大和郡守爽朗的笑逗乐了,郡守看上去是可以亲近的。周崇硕问扶风行这两位是何人。 扶风行:“这位姑娘是我在河边捡到的……同伴,我们要一路同行除尽天下妖人。这位呢……”他指着萧雨歇,他们是什么关系呢?扶风行犯了难,搜肠刮肚的想词。 萧雨歇打断他,自报家门:“禀告周郡守,在下是渡口镇童生萧雨歇。因为乡人牛二家遭遇诉讼不公,此番与扶、秦二人同行,只为前来上告。” 每日里想找郡守喊冤告状的没有几十也有十几个,郡守手下都知道怎么应对,郡守碍于公面有些事情是不好做的,当然要手下知趣的开口拒绝了。校尉:“这是后堂,不得用讼狱事务打扰郡守休息,上告去郡府递奏呈,排侯就是。” 周崇硕今日却不同,他摆摆手,笑呵呵的对校尉说:“高庭,今天逢冬日赛典出了个少年英雄,又带来两位俊才,知我中州人才辈出,特别高兴。咱们就破例一回,加审一堂。” 自古拦道告状的百不成一,萧雨歇本估计会受阻或被推诿,却没想到被周郡守受理如此顺畅,心中由是感激,当即情愿得恭敬跪下,从怀中掏出预先写好的状纸,双手呈上。校尉取走送呈郡守。周崇硕立刻让他起身,萧雨歇娓娓禀报了田三受朱勤指使加害牛二家,最终使得大哞枉死、老妪跟死惨剧的来龙去脉。 周崇硕略略的沉吟,他一听之下,按着人心常情忖度了一下,便知萧雨歇禀报的案件的虚实。但是如何处理,他还需要一些信息决断。他确认到:“高县令问案之时,中间停审一日,便在此日田三在狱中自尽?” “回禀郡守,是,且高县令堂上说田三自尽,并请衙役作证。但实际上田三是在监押中为朱勤所杀。” 秦梵音补充道:“是民女和扶风行亲眼所见。” “哦?你们却能自由出入看押牢狱?” 秦梵音:“我们当日也很奇怪,去时并无衙役把守,但朱勤却在牢狱中了”,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他还有钥匙。” 周崇硕点头,他知刘县令包庇无疑了,却不声张。 推理上不甚擅长的扶风行,完全没有明白这一问一答的要点何在,却争辩:“即使有衙役,我也有把握带着秦梵音潜入不被察觉。” 周崇硕又被逗笑了,他目光从秦梵音的脸上挪到了扶风行的脸上,又看了一眼这个妙人。他突然来了兴致,想他虽二十八岁上才开始习武,五十二·岁上也有些根底和眼光,想亲眼见识评判这个妙人武功一下,又想着最近郡府牢狱里,狱头抱怨看守懈怠,需要敲打则个,便两相结合,当下起兴要亲考一轮:“扶少侠真有这能耐?敢不敢去我郡府衙门的牢狱里,偷偷取来牢门钥匙?” “这有何难?只要一人察觉就算我输。你等我。”扶风行一扬眉,竟然没用尊称,但那周郡守却不计较,依然笑呵呵。扶风行刚往门外走了两步,又回头说:“周郡守下个赌注,如何?”有赌约没赌注,可不尽兴。 高郡守朗声大笑了起来:“好,如若你拿的来,我麾下武将官职任你挑。” “我不要官职。你武库里如果有好兵器,任我挑一把。” “依你。” 扶风行飞身而出,只留个影子。周郡守看愣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神色,对萧雨歇和秦梵音说:“支开他也好,方便咱们畅谈。萧生,那个朱勤,我依稀记得是渡口镇新晋的首富。” 被提到这个敏感点,萧雨歇心有忐忑,怕这周郡守也如那高县令一般,有意维护豪绅巨贾。但他为人的信条是君子道,只得诚实禀告:“朱勤确实是渡口镇现在公认的首富,拥有三个最大的脚手行,可左右江上运输。拥有两家陆运行,也是渡口镇陆运的主力。今秋因为被秦梵音识得了南州生铁和皮革的商机,朱勤当机又买断了滕城生铁矿和皮革两年的货源。”禀告到此处,高郡守有意打量了一下秦梵音,但并没有打断萧雨歇,听他继续说:“后又在高县令倡议之下,成为了渡口镇商会会长,现在在渡口镇商户里一呼百应。”萧雨歇有意强调补充到:“周郡守,您公名远播,被当世读书人奉为为官之楷模,相信您断案只问公理律法,不问家资地位。” 周崇硕当然听得懂萧雨歇的垫话,但他当下无言,一闭眼,往后倚在靠背上,思考着。他心里在计较渡口重镇三家脚手行、两家陆运行、滕城两年生铁皮革货源的份量,能快速扩张到这份家业,这个朱勤是有点儿本事的,这个经营的本事,现下之世也是稀缺的。所以,他当务之急要决断的是朱勤此人,收与不收,用与不用? 第23章 重审翻案,朱勤伏法 萧雨歇和秦梵音都静静的等待周崇硕的反应,他们知道已经交代明白了案情的真相、朱勤的地位和高县令的纵容,但他们心中忐忑,不知道这个中州之内贤名远播的周崇硕,是否真如传闻,是否又真愿意为一个底层的苦力,将问罪之刃指向一镇最具有权力和财富的两个人。 片刻之后,周崇硕拿定主意,挺起身体,睁开眼睛,说到:“杀人偿命,律法森严。又岂能因身家而结案异同?” 萧雨歇和秦梵音听得满耳,不由震撼感动。还未说话,又听得周崇硕说道:“我可当即调朱勤及其案宗到江原城亲审,只是一件,”他顿了顿,“他日核了朱勤罪证,这高县令也只能问个一案失职。这个结果,你们可能接受?” 不能发落徇私的高县令,萧雨歇心有遗憾,但他多少从父亲处听过官场的复杂,知郡守也受多方钳制,想那朝廷的命官,不是可以随意轻动的。如今幕后真凶朱勤伏法,能还渡口镇重负劳力一分轻松,这结果已是大超预期。因此他旋即激动的跪下:“周郡守在上,我们所求无非朱勤伏法,今日亲见郡守与公正盛名相符,不胜敬佩,请受萧生由衷一拜。” 没有人能理解此时萧雨歇的感慨万千,圣贤书中飘渺的明君良臣,终于以周崇硕的影像第一次映照进了萧雨歇的人生。 周崇硕赶紧下案,亲手扶起萧雨歇:“萧生有怜民之心,才是可佩。不知文采见识如何,可有着文一观?” 萧雨歇:“后生以渡口镇观察,写过一篇《生民十策》,是我他日为官的执政纲领,如郡守不弃,愿得指教。”于是从怀中取出随身的《生民十策》奉上。 周崇硕拿过,打开翻阅,才看了两页,面色已经由放松转入专注又转入惊奇。他刚要对萧雨歇说些什么。扶风行“砰”的推门进来了,满脸喜色的对着郡守和秦梵音展示了一串沉甸甸的钥匙。 周崇硕不由感叹到:“扶少侠果然身手非凡!”他当然知道众目睽睽下拿到钥匙需要神出鬼没的身法。 谁知道扶风行又摸过两张牌九牌,交到周崇硕的手上,一张二四,一张幺二,这是何意?扶风行笑着解释道:“那钥匙就挂在墙上,拿来能显示什么能耐?我去的时候那狱头正抓了三个衙役推牌九,我从那桌上偷了两张牌回来。”这就神了!周崇硕于是知此人功法超他素日所见。 两日后,周崇硕派出的师爷、衙役已乘轻舟顺江而下,抵达渡口镇。随行的周仓片刻不歇,将周郡守的手信送至县衙,高县令当下恭敬接下,打开查看,只见脸上黑一阵白一阵的。不想朱勤纵管家田三杀害牛大哞一案,自己包庇朱勤不缉拿问罪一事,周郡守竟然均已知悉,并要亲自过问提审朱勤。信里说的都是秉公处之,还民公道一折说辞,但是周郡守究竟是何心理,要怎么处置,他却拿不准。难免还得和周仓探问一番。 他稳了稳心神,起身邀周仓到后堂。对着布衣,本应高坐,但周仓身份特殊,他安排下左右对坐:“周仓兄弟,久违了。我前岁上任渡口县令,先取道江原城,蒙周郡守恩赐,曾款待一席,是宴上,与周仓兄弟首度相遇,有过推杯换盏的时光,不知道周仓兄弟还能记起不?” 周仓点头:“当然记得。高县令好酒量,当时以一敌多,终能不醉,真是想忘也忘不掉啊。不过,当时可没想到高县令治政手段,却也如酒量一般好。我一介商人,虽不懂政务,但常听伯父夸高县令,懂时局,有手段,他日不可限量。” 周仓吐口让高县令安心,高县令此时也听懂了,周郡守此次只拿朱勤,无意为难自己,悬着的心安定了下来,表了一番忠心:“周仓兄弟说笑,我这微末才能,在周郡守眼里难上台面,我只望长久的跟随郡守,学得一招两式,也就终身受用了。” 周仓领会,赶紧拱手向侧,说到:“高县令此番心意,我必与伯父内堂禀明。” 高县令又问:“听说周郡守,高升廷尉一职,即将入京就任。” 周仓说:“可不?诏令前日卯时初带着黑赶到的,先前并无风声,周郡守措手不及。只怕此时已经整装妥当亲随和家当,开赴卞城了。” 高县令点点头确认了消息,向着江原城方向,拱手对空道:“恭喜周郡守,贺喜周郡守,甫一入京,即列九卿,登侯拜相,指日可待。”他放下手,转回身,又拧眉,凄苦的说道:“只是周郡守这一走,我等裙臣可如何自处啊?”他这句倒是发自内心的,他是寒门科考入仕的,他科考的座师奉常欧阳有峰,乃是周家上一辈举贤的出身,说到底,他是欧阳有峰的门生,而欧阳有峰是周家门生,因此他上任至今,清醒认知自己的出路必须攀附周门,对周郡守俯首帖耳,无一事不从,三节两寿,必以学生之礼,差门人送书信礼物问安,从未有缺。两年来培养的情谊,如今随着周郡守,哦,不,周廷尉赴京,岂不空费? 周仓却说:“高县令安心,我此行来,除了随行押送朱勤,更是要代伯父与自家门人托付几句私语。” 高县令听到“门人”两字,不禁感动,两年的奉礼终被认下了,赶紧低头躬身拱手道:“谨遵恩师吩咐。” “临江郡作为中州第一大郡,又反复经受战乱,民情、军事、商贾道复杂,来了个年轻的王爷,真能掌操得当?” 高县令没懂,但顺着去说肯定没错:“确实错综复杂,怕是谁来都难以立时得其要领。” 周仓道:“不过即使他不得要领又如何?伯父治下多年,这临江郡早已众志一心,上下同欲了。不管来了个如何的新郡守,只管如往常一般周旋应对,临江郡还是操控如前,运转如飞啊。”周仓将“如往常”,“如前”的字样重重的强调,又怕没点透,补充到:“确有疑难事,可往报张弛郡丞,郡城有李琼先生运筹,万般问题都能应对,李先生拿不准的,会派人往卞城请伯父裁断。” 高县令惊叹道:“周郡守往卞城去,竟没邀李琼先生同行?” 周仓道:“是,伯父认为临江郡离不开李先生。” 哦?如此?高县令可是时常听闻过李琼的,周郡守还早在三州之乱时,刚一投笔从戎,就能对军事作战应对自如,履立战功,暗中都是李琼出谋划策,而周郡守,以郡守权位治州两年,临江郡就面貌一新,余粮尽缴、官吏臣服、军队整饬,让中州君都以为惧,应也有这先生的手笔。且,前岁周郡守宴请他的酒宴上,他也与李琼先生有过几句简单的交谈,此人前世之历史,当时之政情,每每议论,寥寥数语,必令他茅塞顿开。周郡守是有意隐藏李琼,因此世人少知,但仅凭他听过的见过的些许,就知道李琼实为不世出的谋士之才。这周郡守赴任却没有带多年亲信的心腹谋士,那……那……那就是打算早日回来的!他现下已经听懂了周仓带周崇硕传递的信息了:周郡守虽走了,留下一个代理人,门人故吏还要听周家调度。 可……这新来的郡守可不是一般的官吏,是中州君颇为疼爱的四子,是宁王,是可能推翻太子承袭君位的存在,那也是惹不起的。 高县令不禁问出口:“新来的郡守是陛下四子宁王吧?” 周仓回:“确实是宁王。可高县令,你可敢听助宁王?宁王他日或有一搏,如若失败,高县令可承受牵连之苦?” 高县令拧眉迟疑。助宁王,他成则自己有从龙之功,他败自己有连株之祸啊。 周仓见他思绪纠缠,笑笑说:“说句不臣的私话,谁来承袭中州君,或许要看天下军权听谁号令。” 高县令眼睛明睁,天灵开窍。是啊!承王之争到最后还不是看军权,天下人皆以为帝王是权术之争,但权术即使玩到绝境,如可举兵逼宫,那就是一击必胜,中州说到底是军权的。太子,还是宁王,二选一是一半的胜率,但如若将宝押在军权上,则是全胜概率。中州每三兵士,必有一临江兵,临江兵跟了周崇硕二十四年,稳固无摧。那也是说……宝应该押在周崇硕身上。 高县令开悟了,立马拱手感谢:“周仓兄弟,你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高某从无二心,只听周郡守调令,请郡守放心。” 高县令以为周仓说的是周郡守支持太子则太子登基,周郡守支持宁王则宁王登基。他不知道周仓的话里还有一层意思,天下怎么就不能是另一个人的呢?但让高县令坚定立场的目的达到了,周仓满意的点点头:“伯父一直说,渡口重镇,平时供银钱,战时供补给,是我临江胸腹,你操持渡口镇费心费力,他都是记下的,往后几年还托付于高县令,只要不出大的纰漏,必得破格重用。” 高县令听得心花怒放,连连称谢。 “那,朱勤之事,郡守可托付了如何处置为宜?” 周仓笑笑,立场交代好了,这朱勤事是简单的:“便如孙家一般处置即可。” 这孙家可不就是渡口镇前首富,今年里被抄了家拘捕到郡城问了斩的? 高县令没有任何异色,也没有任何争辩,仿佛在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政务,点点头:“郡守之托,学生明白。” 周仓补充道:“只是有一桩,当与前番不同。” 高县令这下有了诧异的表情:“哦?愿听其详。” “伯父说未来几年临江郡或有战事,与其养一些新的富户,供给不时的银财之需,不如将路上江上供运的买卖,军事物资相关的产业,牢牢把持在自家手上。这样的话,战事一起,就能减少环节,灵活调转。” 高县令听明白了,点点头,又一品味,怪不得周郡守门客、家人众多,这次偏偏点了周仓来办,是他的商贾身份使然。但是之前周家很少扩大营生到运输和物资上,主要是怕中州君更加忌惮,所以他把疑虑说了出来:“把持在自家手上,最大的问题就是怕查啊。” 周仓说:“伯父也权衡了利弊,但非常时期必有非常计较。所以我们这次更要低调处之。” 高县令懂了,再次点头,有些“非常”事他不问更好。恭敬说到这些年他反复无数次说过的话:“郡守之托,学生明白。” 七日后,朱勤已经被押到了江原城。 朱勤的家产被高县令拍卖,一个不认识的姓周的外地商户尽数买了去,这次价格非常体面,都是十二万两。这周姓商户,自然是周仓了,价钱故意给的高高的,因为到底不过是周家左手的私库进了右手的官库,没什么差别,高价做来倒能压住不少猜忌和人言。 拍卖现场,有人低声抱怨:“上次孙家的家产拍卖的时候,不是说本镇根基脚手行,不让外地商户经营吗?”高县令目光移到议论的人脸上,他主家急急的拉住说话的人,那人赶紧收了声。 再两日,周仓接管了商会会长职务,宴请诸家商贾巨富。高县令竟也亲至,为座上嘉宾,给足了周仓面子。 同是这一日,江原城里。周郡守已走,宁王未到,都没个正经官员问案,朱勤就被草草定了罪,直接拉赴刑场问斩。 朱勤经了九日的饥渴,两日的用刑,加之灾祸突降的迷惑不解与震惊恐惧,此时在这冬日冷白稀薄的日光里跪着,目不能睁,竟觉得这日头白的耀眼。他耳畔嗡鸣着,如金石在远处敲击,零散的几个路人停下来驻足观看,朱勤只见他们嘴张合,却听不得一点儿动静,路人讨论的声音似乎飘荡在另一个世界。 第24章 三人煮酒论除妖 突然,刑场上的朱勤看到了三个身影,那白衣的不是萧雨歇吗,那粉蓝装扮的岂不是秦梵音?他心里怒骂:你们两个杂碎。另一个绿衣少年,也是面熟,哪里见过呢?他在耳边不绝的嗡鸣中,回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朱勉被田三妖技所杀的那晚,随着秦梵音奔进牢房的,就是此人。 朱勤呆滞的目光突然变得通红,他摇晃着被捆得死死的身体,想要挣脱双手,他对着秦梵音他们大喊:“是你们把我害的这么惨,早就应该让你们消失!” 秦梵音上前,朱勤的眼里,她突然黄光万丈,她发动了“神心唤善”,开始了对朱勤最后时光的道德审判。 这个光芒好温暖,朱勤单薄的衣衫里颤抖的身体不冷了,舒服,他想。 秦梵音问到:“朱勤,你一生苛待刻薄劳工,还放纵爪牙三番两次制造命案,你可觉得羞耻?” 朱勤冷“哼”了一声:“羞耻?弱肉强食,是天道!” 秦梵音继续:“你唯一的儿子最后为维护你而死。你可曾觉得因此悔恨过?” 朱勤想起了朱勉,他难过了一瞬间,又抬起头,轻蔑的说:“他虽然是我的儿子,羊一样的性子,终究不过是他人盘里的餐食。” 秦梵音没想到他竟然这样评价朱勉,一个为他而死的至亲骨肉,寡情苛薄如此? 她不甘心,又问:“那你今天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可有后悔?如若让你重新活一次,你可会选择善待劳工、遵守律法?” 朱勤好像听到了很可笑的笑话:“哼哼哈啊,你竟然觉得我是因为不遵律法和虐待劳工才被处刑了?” 秦梵音被问住了:“不是吗?” “我死是因为我还不够上位,我今日不过也成了上位者餐盘上的一块肉而已。如果再活一次,我还要更早的发家!我要走仕途!登顶峰!”朱勤说着说着,声调逐渐高了起来,最后他进入了癫狂的状态,脸上狰狞了起来。 秦梵音不由地退后了一步,她灼热的光芒没有左右朱勤半分,唤善得有善根才能起作用,朱勤还是他自己,那个相信弱肉强食的妖异。秦梵音收了光芒,不解又无力的退入人群。 时辰到,刽子手刀起刀落,朱勤人头滚落台下,面目依然有失志的狰狞,他断裂的脖颈处,喷射出百条殷红的血柱,慢慢的力道减了,才化为汩汩的热流奔涌,地上已是一片血污,空气里充满了血的腥臭。 几滴血落在秦梵音的身上手上,她慕然发现妖册打开了新的一页,字迹自己浮现了出来:“肉食妖——以人血肉为食,饕餮无度。技能——夺志,能够压制人的反抗欲望。”原来,他那日是夺了田三的志,才让他放弃了反抗,不知道这些年他又在隐蔽处对多少苦力用了这技能。 朱勤由一镇首富跌至性命不保的剧变,就在十日光景内猝不及防的发生了。各位看官也许觉得他作孽多端,难道不是知道终有这一日么?可这朱勤,为恶了多年,次次都能逍遥事外,就好像是会了水的人,哪知道有天平常下水,就会淹死了呢?再者,这天下商贾里以苦力血肉为食的吸血妖人众多,那善终善了的比仓促覆船的更多,朱勤又或者任何一个落了难的妖人,哪能想到自己就是那个中了奖的呢?因此纵使是自找的因果,这天的到来,在正主眼里那也是猝不及防的。 这十日里,还发生了一些事,咱们换一边说说秦梵音三人的境遇。 告状那日的晚上,周郡守宴请了三人,又是一番欢谈。当日夜里,周郡守再次翻开《生民十策》,仔细地读了一读,想了一想,又仔细玩味了一会,仍不尽兴,不管夜已深,愣是派人把李琼拉来同看。 只见李琼烛下看完,面上掩不住的喜爱。天下读书人里的翘楚,谁人没有一个天下太平富足的盛世梦?李琼虽然此刻不能说是一个纯粹的书生,但他纵横泼墨的人生还是绘制在他的书生底色上的,在生民这一个理想根基上,他跟萧雨歇有了一分共情。他问:“郡守哪得到的一篇颇有趣的策论?” “在我告诉你之前,先评评看,这篇策略水平如何?” “不沾科举的八股气息,辞藻平淡,但所述条目却是务实新颖的紧,切中了中州不少民务政事的脉象,如若实行,不难想中州必大为改观。”但他又想了一下,他身上政客的角色主导了回来,补充:“但这些设想又太过理想了些,施行必是要更天换地一番,岂会容易?” 周崇硕点点了头,他也是这么认为的,便把今日如何见了萧雨歇得了这册子的事情说给李琼听。“依先生之见,此人是否可用,可为何用?” 李琼在不太明亮的房间里踱了几步。“此人有才无疑,观察事务入木三分,心系民生,他日必可成一方良吏。但目前他一心只看民生,还看不到官场政事复杂多面,初入官场容易开罪长官同僚,以至于仕途早夭。郡守要想他日重用,尚需找个合适的小官职历练捶打。” 周崇硕一边听着一边点头,李琼和他的想法总是不谋而合。周崇硕又和他说了扶风行今日去郡府监狱里偷盗钥匙,还拿了两张牌九的事情,也问到:“此人是否可用?可为何用?” 李琼回到:“听今日典赛传闻,再听郡守描述,此人身手,在我军中无一人能敌,这种级别的武力必须留下。而他生性单纯鲁莽,却好控制。最好是留在府上,用为护卫或者刺客,为万一之用。郡守起事,也正是军中用人之际,若真要放入军中用命,得先让其领个小长官职务考察,看是否和同级合群,是否有将领下级之能。” 周崇硕再次点头。他又提到秦梵音,说她改进了货物搬运的方法,勘破了南州生铁皮革的商机,又提到她和扶风行偷卖身契、斩妖、探衙狱、做人证等事。 李琼评论到:“此女子有难得的才智勇气,做事果决,郡守五州的生意扩张或可有用她之处。” 周崇硕再次忍不住的点头。“明日可请先生与我共同游说他们一番?” 李琼自然道好,他也想看看年轻才俊们,尤其是那个写了《生民十策》的萧雨歇。 周崇硕看夜已深,又赴任在即,硬是要留住李琼同榻而眠,又擦肩抵足聊了不少过去事、未来事。 秦梵音三人,了却了给牛二告状喊冤的心事,都是心上轻松愉悦。晚上自然要吃点儿好的,煮点儿小酒,谈论下天地。 萧雨歇由衷感慨:“本来看这赛典,我就知道周郡守的意图是鼓励民众习武备战,真要战事来,那全临江城,人人可募集为兵,对这一手段我已是大开眼界。更没想到,他在上任大事在即时,仍能抽身主持正义,为一个陌生的劳力翻案,且手段果决,毫无拖延。这周郡守真能臣贤臣也。” 秦梵音也赞同:“和高县令确实完全不一样。” 扶风行说:“为官的千姿百态,其中妖人也不少。我看这周郡守倒是个难得的好官,知道我被通缉是因为斩妖而起,也没说什么,看来有几份侠心。若天下都是这样的好官,不知道能多平安喜乐。” 看来,三人都对这个今日才得见的周崇硕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好感。 一会儿聊到朱勤,萧雨歇倒有些感慨,趁着饭菜间也是闲谈,就不吐不快的说了出来。“我也不知道,我们出于意气一定要除掉朱勤到底能有多少作用?应该不出几日,朱勤就被会捉拿问罪,不能继续为祸渡口镇了。但是朱勤走了之后呢?谁会接手脚手行?他对苦力又会如何呢?” 这倒是个新问题,但是是个很值得寻味的问题。秦梵音想了想其他店铺的老板,以及罢工里他们一致的言行,出声的叹了一口气。“大概还是朱勤的样子,不过残酷的程度有些差异吧。”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如果还会再来一个“朱勤”,那他们究竟改变了渡口镇什么呢? 扶风行:“我就说一层层告官太慢了,再来一个‘朱勤’,杀了就是,直到来的不是‘朱勤’了,不就好了?” 秦梵音隐隐觉得扶风行说的不妥,但还没来的及想明白。萧雨歇接了话:“那怎么行?单说中州,就有九郡三十一城一百零八镇,两千七百万人口,二十万商贩,八千官吏。若真要一个个位置看下来,中州的安宁可不得需要上千个扶风行啊?” “上千个我?你开什么玩笑?像我这种习武的天份,怕是当世找不出十个人!有了绝世的武功还不要功名利禄,只愿行侠仗义的,怕只有我了!” “所以啊,这就是斩妖的问题所在。不能天下普及,也不能万世延续,效果有限且不确定。” “那你倒说说,要怎样办?”扶风行问。秦梵音也竖着耳朵听。 “靠法令,明确行为的边界,靠执法,严止小恶于初生。只有立法执法,方可功加天下,功在千秋。” “法令年年有,年年改,最后还不是听当官的解释?没得什么用!”扶风行兴致勃勃地听来这么个理论,不屑地说。 “那是现在施行的法令不以生民为立场,执法的官吏注重谋私导致的。” “法令又不是我们改的了的,官吏又不是我们任命的,所以说还不是行不通。“ “行得通!如若能够说动廷尉、丞相、甚至中州君,就可对施行法令和官员荐举做出全盘改变。”萧雨歇语气柔和,但态度坚决。 ”那也不行!“扶风行先抛出了结论,然后停住了,他在组织思路和语言,今天的谈话的深度超出了他平时用脑的程度,半天他说到:“就算有完美的法令,我也不相信!只要还是人治理,就会被扭曲。” 秦梵音静静的听,细细的想,这也是她的父亲,神君大人要她思考的命题,这时萧雨歇被扶风行问的愣住了,她接了话头:“你就不相信能有一个全清明的官吏队伍吗?” 扶风行想了想,摇头:“如果人人都能自发向善,这世界上还哪来这么多妖怪呢?妖怪可都曾经是人啊。” 秦梵音当然知道,人是失了善念良心,才会堕入妖道。可是突然被提到妖都曾是人的时候,她还是被镇住了,意识到人才是妖的土壤啊,她有七分动摇。她又问萧雨歇:“那萧大哥,你凭什么认为能有一支全清全明的队伍呢?” “也许……队伍不可能永远清明,但如果用法令来保证堕落的官吏被及时发现和剔除,是不是就可以呢?” 听上去是可以的,秦梵音又有些动摇,但是她想真的能有这样全知全能的法令么? 扶风行没有陷入这支如何建立如斯法令的逻辑里,基本是嚷嚷了起来:"加之天下的公平正义太玄幻了,我只相信正义是一个个鲜活的案例堆积起来的,如果一人一事当前,不能立竿见影的惩恶扬善,根本谈不上普天下的善恶分明。" 三人茅庐里煮着小酒,你来我往的言语,直聊到入夜而微醺。秦梵音归纳道:“萧大哥的想法是,设计完美的法令和执法,扼住妖念无法从人心中发芽。”萧雨歇点头,认同了这个总结。“扶大侠的想法是,妖念难以遏制,只是一旦妖念催发,就斩除妖孽,使妖念得发芽而不得生长。”扶风行也点头,是这个意思。 ”那你怎么认为呢?”萧雨歇和扶风行不约而同地问道。 “可不可以荡除人心中的妖念,除了人堕落为妖的心之根本呢?” 萧雨歇突然的停住了酒杯。扶风行可没那个沉稳的性子,拍了一下秦梵音的脑门,笑道:“丫头,你怎么比这个萧大书生还会做梦啊?” 第25章 周崇硕惜才招募,三人组何去何从 翌日一早,周崇硕一如往常的早早醒来,他轻手轻脚的下床,尽量不打扰身边还在熟睡的李琼。他吩咐校尉高庭快去请扶风行三人,然后自己就在庭院里耍了一套枪法,做每日半个时辰的晨课。晨课毕,李琼醒来了,三人也到了。周崇硕着常服,于内庭,如见友人一般迎接了萧扶秦三人,并引荐了自己的心腹李琼。 周崇硕爽朗大声说要兑现昨日的赌约,让高庭带扶风行去他的私人武库里随意挑武器。李琼邀请萧雨歇与周崇硕饮茶,以便再细聊《生民十策》的利弊与施行。秦梵音还在去留间抉择,就被扶风行一把拉走了:“走,陪我挑武器去。” 周崇硕的私人武库里,武器的种类和数量可真不少,上战场的斧钺钩叉,走江湖的刀枪棍棒,多倚在四周墙上,地上也堆了一些箱子盒子。扶风行真不客气,看到哪个就顺手打开,看上眼的就拿出来端量、比划,有的还耍上一耍。扶风行暗自品鉴,不少都是精良的武器,但是上乘的也不算太多,能比得上他腰间月华的更是没有的。 秦梵音问高庭:“高校尉,听说周郡守也精通武艺,可是毕竟是一个人,怎么能用得了这些个武器?” 高庭军旅人不苟言笑,看不出情绪:“周郡守好武,也好客,遇上武艺好的就爱送兵器。说宝剑赠英雄,所以平日里就着意着爱囤积些。” 秦梵音环顾四周,感慨到:“那也得好多人才送的掉这么些啊。” 这时候,扶风行看到一个格格不入的小盒子。别的箱子颇大、木制、厚重,基本没有装饰,这个小盒子,却抛光着色,用铜皮包了八角,锁头精致,虽不俗艳,倒一看就是个妇人用的物件。打开来,是一个通体奶白,泛着柔光的朴素簪子。“这也是武器?”扶风行不解。高庭走过来,在簪子粗头上使劲拔了一下,竟从簪子体内拔出一支长长的细细的金属针,光泽耀眼:“因为藏了这个,算个武器吧,就放在武库了”,高庭解释道。 扶风行看到这个精巧的机关,面有猎奇到的喜色,拿过来,对着针弹了一弹,细细的针只有微微的抖动,他拿拿起旁边一把剑,用针一滑,铁剑上出现一道细痕,“这硬度相当可以啊,是个好东西!” 高庭继续解释:“一个游商经过这里,非给周郡守说,他路过北州的巨鼎火山时,在熔岩里炼出来的针,坚不可摧,世上再无,天花乱坠的要了周郡守五百两银子。我想不通,这小破针,再硬,有什么用?捅身上跟被蝎子蜇了一下一样。” 扶风行拿着簪子,低头想了一会儿,拧好簪子,抱起盒子:“我就要这个了。” 严肃的高庭这时候一愣,然后面上挂起了点儿嘲笑之色:“你?你!这!这?要这么个没用的?” 扶风行脸一红:“在高手手里,哪有没用的武器呢?” 高庭其实听了昨天扶风行的威风,很是不信,这时候逮着机会了,抬起自己的配剑:“一寸长才是一寸强。要不,你拿那个簪子,咱们比划下?” “请”。扶风行不可能拒绝的。 到了开阔的庭院里,高庭利索抽出剑,一个飞身猛攻过来。扶风行只翻了下衣袖,一道白光射出,高庭“啊”的一声,就翻滚着倒地了,顺着飞身的力道,刚好跌在了扶风行脚边。 原来那簪子直接戳在了他的肋骨下,侧腰处,酸疼难忍。扶风行赶紧来扶,给他揉着跌打处,但嘴上还耍厉害:“看吧,能用。” 高庭忍着痛,看了看地上拧都没拧开的簪子,说:“打败我的明明是快,哪是这簪子呀?”倒是个明白人。 扶风行:“不服就再来。” 高庭慢慢站起来:“服了服了。”他心里认下了扶风行,这人身手不是他可以触及的,应该是天才一挂的,不是常人苦功可追。 扶风行得了这个喜欢的物件,又压服了高庭的嘲笑,一脸的高兴丝毫也不隐藏。 三人回去时,萧雨歇和李琼正相谈甚欢,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崇硕已经止退了丫鬟,亲在一旁不时给两人添着茶。 高庭将扶风行挑了个簪子的事情给周崇硕汇报了,周崇硕和李琼很奇怪,但没有多问。只是李琼心下有了一分猜测,看了一眼秦梵音。 周崇硕等扶风行和秦梵音落座,看了茶,见三人聚齐,直接挑明了心意:“三位皆我中州才俊,我周某人,向来爱惜人才,昨日见了三位,得见风采,便夜不能寐,实望未来大业能得三位襄助。匡扶社稷、造福民生,是天下正道,周某从此道,得不知多少仁人志士相投,不知道今日是否还有幸能得三位青睐,随我上京,用功左右?” 萧雨歇听到非常惊喜。他本就要从官道,却为牛二的官司误了院试,这会子柳暗花明。况且,他的志向在“改法令、惠天下”,得从廷尉处事,还是周崇硕这样的能将良臣,简直是一步入轨。他立马起身:“某愿从周廷尉,鞍前马后。” 周崇硕喜笑颜开,李琼也不掩悦色。 周崇硕说:“我进京后自会举荐萧生,如能核准安排在廷尉府任掾史、属吏最好,可徐徐图生民之治。” 他又转向扶风行:“扶公子,是否愿意在我府中认个职位呢?你但有所愿,我无有不从。” 扶风行:“谢郡守,可我不愿为官,跟萧大书生走这一路上,受的他不少的约束,再认个官职,不是更给自己找别扭吗?我是江湖人,还是我往江湖去吧。” 周崇硕皱眉。萧雨歇的脸上也有些微妙的表情,他和扶风行志向不同,性格迥异,相伴一月,互相戏闹,他总预感他和扶风行必然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但没想到分别降临时候,他心里竟生出了一些不舍。这过去的一个月,是他二十四年岁月里,最热闹、最洒脱的一个月。但,这份不舍并不能改变他的大道抉择。 “那秦姑娘呢,可愿意上京,帮我打点些店铺的生意?周家有些私产,经营门类众多,姑娘看的上的,都可任姑娘挑拣。” “我……”秦梵音为难着,看看扶风行,又看看萧雨歇。 扶风行一把拉住秦梵音:“秦姑娘自然是要和我行走江湖除尽妖孽的。” “那可万万不行!”萧雨歇急急的开口:“随我上京吧,刀口生活不适合女孩子。梵音,你我现在都是无父无母的人,咱们相依为命,我愿意照顾你的起居,护你周全。” 扶风行哼哼一笑:“萧大书生啊,你哪里来的信心护她周全?出现了危险,用你的策论,还是用你的法令,砸妖人?再说,别忘了,她可是在你眼皮底下被打死了一次的。”这里扶风行说秃噜了嘴,他马上意识到了。但是除了秦梵音,其余大家,包括萧雨歇,以为扶风行在夸张,并不知道他口中的“死”是真的“死”。 萧雨歇为自己的文弱尴尬,更为他曾无法救秦梵音而自责,他坐在江边看秦梵音落水处的寒意又突破记忆的拉扯爬遍了周身。他惊惧的说:“我尽力而为,若真护不住,我愿意和秦姑娘同生共死。”这话声音落地,周崇硕微微一惊,李琼也是,意味深长的上下仔细打量了秦梵音一番。 扶风行本想说:“同生共死,那你可死不了了,想得美!”但是知道答应了秦梵音守住她仙人身份的秘密,只得闭了嘴,在心里呛声萧雨歇。最后他说出来的是:“用不着你又是生又是死的,梵音她能保护她自己。”然后又转向秦梵音,劝说:“天大地大,自由多宝贵啊。” 扶风行心思粗,没有意识到萧雨歇刚才的话里的深情。秦梵音情窦未开,也没有意识到。她现在在认真的纠结,一面是萧雨歇,一面是扶风行,一面是庙堂,一面是江湖。何去何从? 李琼心下算计了下,还是得让周郡守得了三人,一个不少,于是分析了他们三人的特点和纠葛,打破了静默。 “秦姑娘,那卞京城繁华迷人,积聚了中州的才子佳人、奇珍异宝,一生必得去观赏一次,方才过瘾!更者,你若有意从商,那卞京可是黄金白银流淌之地,商贾间的明争暗斗、精打细算已到极致,都不是咱们临江的小门户能比的,不去见识一下,哪里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厉害呢?” 李琼又对扶风行说到:“扶少侠,你不愿为官,只愿游历江湖,可游历江湖是不是也可以途径一下卞京?一来护送萧公子一路安稳,二来能带秦姑娘赏玩卞京,三来……” “还有三来?”扶风行着急的问。 “当然有,扶少侠以除妖为己任,那卞京啊,是天下权财汇聚的地方,那地方的妖啊,……” 扶风行抢答:“都是大妖。” 李琼点头:“四者……” 扶风行惊讶:“还有四?” “这中州君有名宠臣近侍,被认天下武功第一,至今尚无敌手,无人知其真姓名,但因为配了一把海棠剑,能舞动繁花跟随,如溪流入河,烂漫漫天,因此,被叫做花溪。不知道扶少侠和这花溪二人,谁的武功更高呢?” “那就比试下嘛!”扶风行毫无停顿的嚷嚷道。 这花溪,听着熟悉,扶风行突然想起,听师傅讲武学的时候提到过,但那时并没有说他是天下第一。当时,师傅只探讨说剑道该霸还是该柔?扶风行抢着说那是自然要霸的,但是师傅说天下却有人用柔剑出神入化,却是为何呢?师傅疑惑,扶风行不解。师傅说:此人诨名花溪,当真有遇到的时候,可与之磋磨,参悟剑道。 今日又听到了,那是要会会的!不过舞花,认真的嘛?他不禁撇了眼他的月华,那柄喝了妖血会熠熠生光的宝剑,不敢想象它与花共舞多么滑稽。 周崇硕见了扶风行兴奋又急切的面容,哈哈哈的笑了起来,好个李琼啊,洞察人性。 果然,没多会,三人商量好,约定了一同上京,到了卞京,扶秦二人再做下一步的打算。李琼眼光扫过周崇硕,停留了一下。周崇硕已经明白了他是在说:“能留住一刻就留住一刻,之后还得你徐徐招徕不迟”,他对李琼微微点点头。 周崇硕已决定轻装简从,快速赴京,也知道荐举之事需要时日。便对萧雨歇三人说:“萧公子、扶少侠和秦姑娘,你们可以边游历边上京,慢慢走着。当然,如此安排,也是周某有事相托。” 萧雨歇心下不觉得自己能做到什么,但是如果能帮到周崇硕这个目前他的偶像,他还是很高兴的:“周廷尉有事,只管开口吩咐。” 周崇硕:“听闻中州民生凋敝,逐年愈烈,我心甚忧。但我在这临江久居,不知道他地民情、吏情到底情状如何?萧公子有察世之能,扶少侠有过人之艺,秦姑娘有灵慧之心,又兼身上暂无琐事拖累,可不正是顺道考察的最好人选?” 周崇硕说的是实话,但他的实话只说了一半。他要上京开路,手段齐出的时候,不想叫这些新人看到了,以防横生枝节,也防妨碍招徕,因此只愿他们晚到一二月,待时局初定。 三人各有心思,但都欣然同意。 周崇硕给三人封了一大包银两做路资,萧雨歇因为无功坚辞不受,扶风行也不要说自己不缺钱,秦梵音无奈的笑笑只能和他们一起辞拒了。周崇硕还是给他们写下了手信,批了路引,让他们务必保存好,说遇到麻烦事,可据此向周边官府和他家的商号求助。 三人今日的感觉是周崇硕爱才、爱民、亲和、慷慨,又是一番好感飙升。因为对周崇硕的好感,对卞京之行都有了美好的期待。 第26章 北上 夜里,三人晚饭后,扶风行出门了一趟。 趁着扶风行出门,萧雨歇来到秦梵音的卧房,递给她下一本有些磨损的《五州风云录》。 “我看你对中州历史人情风物感兴趣,这本书读着有趣,用演义的手法讲述了五州过往的大事。夜里你读着就不闷了。” 他又掏出来一支笔,一个砚台,半方墨,“有不认得的字,你就轻点个标记,有空的时候我来给你讲解字义,读不了几本,字就能认得全了。书中有万象,书中有往哲,等你识全了字,天地历史都会为你打开。” 秦梵音想起白天的话,“萧大哥,你我自父母亡时初识,然后一路相伴,这份情谊胜似亲人。我也想能亲看着萧大哥得偿平生所愿。” “你以前叫我雨歇的。” 秦梵音莞尔:“以前是以前,现在当着郡守他们这么叫显得没礼貌吗,所以改了口。” “可我喜欢。” “那就叫雨歇。” 走前,萧雨歇给秦梵音拨了拨碳。拨完的碳刚好,变得红彤彤了,还没什么烟升起。 扶风行回来后,躲着萧雨歇,抱着一摞三个大小箱子,单独找到了秦梵音的卧房。 “这簪子送你。”第一个小箱子。 “嗯?”秦梵音放下手里的《五州风云录》,认得这是白天的那个箱子,原来是要送我的吗? “我有月华,打赌的事本来就是去给你挑个趁手的武器的,可是都是傻大笨粗的,配不上你的美貌。而且,我想着,你是不死身,我们凡人要武器是用来防身的,你又不需要。可这看到这簪子,我就知道,这簪子对了。” “怎么对了?” “因为我一直想,不死身怕什么?” “这个我没想过……”我应该怕什么呢? “怕囚禁。”好像,是的。“这簪子好,隐蔽,随身,用那个硬针,可以开锁。”扶风行说着打开第二个箱子,里面堆着大大小小的、各种形制的、有新有旧的锁头,“我教你开锁吧。” 当夜,教了秦梵音五六种锁的开法。夜深了,扶风行还是兴致勃勃,秦梵音打起了哈欠,扶风行留恋,但不忍心继续,决定走了。“学会了的,你得空了多练习,晚上有时间,我再教你其他的锁,回头还有一些能用这簪子应对的机关”,然后,他拿出最后一个锦盒,里面是一件毛皮领里、绣纹包边的白色厚衣裙,和一双毛靴子,“冬天了,之前的衣服太薄了,而且这个颜色配簪子。”说完就要走。 秦梵音心下感动,这么个粗心人,倒是处处给我想的细。她拉住扶风行:“扶少侠的心意,我感激着呢,这簪子我当宝贝日日用着。不如扶少侠给簪子起个名字吧?” 扶风行可不擅长舞文弄墨的,他挠着头皱着眉,想了好久,说:“叫冰锥吧,如果觉得不好,你就改了。” “冰锥?”秦梵音笑了起来,真质朴:“不改,我喜欢,就叫冰锥。” 次日清晨,三人夹在人群里,给周廷尉一行人送行。秦梵音一身素衣,和雪景相应,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感,黑顺的头发被一只柔白素簪挽起,尤显脖颈细长。萧雨歇看的痴迷了一下,然后他意识到这簪子昨日见过,他心下难受,瞪了扶风行一眼。后者完全没注意,他正盯着随行的人里两个兵戎装扮的,自言自语道:“这两个人当都是好手。” 周廷尉几乎是和人人都拉了一下手,叮嘱了几句,才出发。出江原城的北门,他登上城墙,先南望江原城,又北望了苍茫雪地,几许,才重新吩咐出发。 三人也去街市买马雇车买干粮,做北上的最后准备。 扶风行挑了三匹颇精壮的马匹,“老板怎么卖?” 老板是个瘦瘦的中年人,穿了一身洗的已经接近白色的浅蓝棉衣裤,袖口裤腿都有补边。看着三匹马,“公子啊,你这眼力真的是好,我这里数这三匹马年岁脚力都上乘。我平日里一般的马二十五两,好马三十五两,您三匹一百两吧。” 扶风行转头对萧雨歇说:“梵音的我买了,萧大书生出你的那份吧?” 萧雨歇扭捏了一下:“不曾有这么多银两。” 扶风行大笑:“拿出书里的黄金屋啊。”但是没等他反驳,扶风行就对老板说,“加那边那头骡子,一百两吧。”他也知道萧雨歇没有,只是不能放弃任何一个打趣他的机会,那骡子是用来驮行李背书的。 三匹马是大主顾,都要大讲讲价的,这三匹马能卖到七十两就烧高香了,骡子不过十两,这公子真爽快人啊,老板赶紧同意。 秦梵音做过车马行的账目,拉扶风行,低声说“贵了”。扶风行笑笑,表示知道,给了老板一百两,说:“过个好年吧。” 老板千恩万谢。 扶风行去牵马,给萧雨歇一个缰绳,萧雨歇说:“我不会骑马。” “一个男人不会骑马像什么话!学会前,你先骑骡子吧。”扶风行收回马的缰绳,换了骡子的缰绳递给萧雨歇。 扶风行递给秦梵音一个缰绳,秦梵音:“我也不会骑马。” 扶风行笑笑的柔柔的说:“没事,我教你。” 萧雨歇气不顺的使劲拉了下缰绳,结果马不舒服了,一扯脖子,给他拽了一个趔趄。 街市上有十几个大小孩童在卖。扶风行顺着秦梵音的眼光看去,感慨:“到了冬关,粮食短了,只能更多。”秦梵音记起扶风行说过“救不过来的”。但还是不忍心,把刚买的饼子给每个孩子塞了一个,重新买了干粮,才牵着马回了客栈。 第27章 锦绣镇(上)私采金矿 本来从江原城一路北上,就可以穿过整个临江郡,抵达中原郡,再行一程,最终到达中原郡腹地略偏东南的汴京城。周崇硕走的便是这样的最快路径。 为了避开周崇硕途经的城镇,更广阔的考察四处民情,三人北上的路是先向西北行,穿过临江郡,到达西川郡,在与镇西郡接壤的位置上,再折向东,往中原郡上汴京,走一个绕路。 出了江原城,三人途经的第一镇是临江郡的锦绣镇。到锦绣城的时候,萧雨歇和秦梵音都基本能够骑马了。 三人到达锦绣镇的城外,进出城门的路上雪水融化,泥泞不堪。主路旁,泥雪混融的地上,留下了一行深深的车辙,沿着车辙延伸去看,车辙走向并不经过平坦的地面,却蜿蜒伸展到了锦绣镇周边的山里,不见来处。萧雨歇心细,他下了马,走到这条被车辙开辟的新路上,蹲身低头查看。 秦梵音:“雨歇,怎么了?” “怪,这车辙很深,车辙里都是冰,分明是压化了雪又冻上的。” “这冬天常见,又如何怪呢?” “现在的气候,白日里正是化雪的温度,此时走车,车辙里只会是泥水,说明这车是夜里行走的。这个深度,货物应该很重。而且……”他指着车辙消失的远处山丘,“是从山上下来。冬日的山里,能有什么重的货物,还必须寒冷彻骨的夜里运送?” 秦梵音点头,这么说的话,确实是有几分奇怪的。扶风行听了,直接问城门守卫:“兄弟,打听下,那山里有什么可运下来的?” 守卫立刻警惕起来了,厉声道:“不要乱打听。” 守卫长听到声音,也走了过来:“你们三个是什么人,打听这个做什么?” 萧雨歇只得编了个谎话:“我们兄妹二人是在行走五州的商人,所以对各地物产格外注意,我们家护卫就多嘴打听了句,还望恕罪。”秦梵音忍笑,扶风行眉毛都快竖起来了。 守卫长打量了三人,最后目光落在秦梵音身上:“游走行商,旅途劳顿还难防山匪,没有几个女子,能吃的了这个苦,犯得了这个险,何况还是个你这么个小姑娘?”看来守卫没有信。 秦梵音神色自若:“咱们中州,一般来说,春运茶叶,夏运丝绸,秋运粮草,冬运珠宝,一般的商家不受劫道等的灾祸,能赚到三成利,好的商家会看品相、控成本、抬价格,做到五成利。再高了就得能查得市情世价,比如今年,皮革和生铁南州市价尤其贵,赶上头拨基本能到十成十的满利。所以今年夏秋两季,从樊镇来往渡口镇转水运的生铁和皮革的车队,应有不少经过了咱们锦绣镇吧?” 守卫长点点头。这姑娘言之有物,看来这世道什么新鲜事都有。“有这么回事,你们果真是行商的,但是官府的事情,你们还是少打听为妙。锦绣镇除了粮食没什么特别的物产,只是有些金器,或可以一贩。” 三人赶紧谢过,进城。 萧雨歇称赞秦梵音真是过目不忘,才两个月,把朱家的账目精华都了然于胸。 扶风行也貌似“夸奖”:“你们两个人说谎可是张口就来啊。” 萧雨歇说:“不能让人起了疑心,被盯上了,就不方便查明真相了。” 扶风行惊讶:“真相?什么的真相?” 秦梵音给扶风行解释,本来晚上从山上运送辎重就是奇怪的事情,这次官府还讳莫如深,定是有秘密。扶风行听个半懂,但是有任务,就好玩儿,他赶紧问:“怎么查?” “晚上盯梢。” 这任务自然是落到了扶风行的头上。夜里,他在今天经过的南门城墙上等着,跟着一辆两匹马拉的大车,进了城门,往镇子内西南角一处宅子去,扶风行又探了探宅子,方回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扶给醒来的萧秦两人分享昨天盯梢的结果,动作表情丰富,宛若说书一般。 车直等到子末丑初才到,两匹马身上云雾升腾,看得出来拉车费了大劲了,大车货物绝不会轻。城门被守卫打开,大车进了城门,城门又关上了,车上众人和守卫众人除了招呼没有多余的话语,默契的像是在做一件做了无数次的事情。车子去往的那个宅子,深夜竟然也有护卫,除了小门,还有一个出入马车的大木门,墙高出其他人家一倍,但是还是完全可以一跃而过,灯火并不明亮。车上他掀开看了,都是一包包的石渣。 “石渣?”萧秦二人惊讶。 扶风行接着说。院子里还挖了偌大的池子,泡着这些矿渣,那池水好大的味道,一股子苦杏仁味。 “费这么大的劲,还掩人耳目,就是为了矿渣?还要用池子泡着?”萧秦两人不解。 扶风行得意的说:“奇怪吧?所以我又去了看上去是库房的屋子。” “嗯?” 扶风行晃了晃头,从怀里掏出来两锭金子,“都是这个。” 金矿……官府开采金矿,何必要避人呢? 扶风行:“下一步怎么办?” “我们掌握的信息太少了。昨天那个守卫长建议我们贩卖什么?”萧雨歇问。 “金器。”秦梵音说。 萧雨歇:“走,我们去街市打听下。” 锦绣镇的街市萧条的很,秦梵音拉一个挑担卖炒货的人问,人家说:“这几年镇民越来越难了,谁还有闲钱买卖啊。买卖都是大户间的事情了。”他对着旁边一家“金满堂”的店努努嘴。扶风行买了一包板栗,小贩赶紧称谢。萧秦两人往过一看,“金满堂”三层小阁楼,木头匾额油光铮亮。对过还有个招旗抢眼的“金富贵”。也是怪,这瓜子花生板栗都没人买的街上,倒有两家偌大的金店。 三人走进“金满堂”,店主亲自迎了上来:“三位,自外地来?” “是,刚从江原城来。” “您三位来着了,中州现在最好的首饰匠人都在锦绣镇,江原城还有临江郡的大户采买夫人小姐的重要饰品,可都从我们这里订货。” 扶风行:“拿些适合十四岁姑娘戴的首饰来看看。” “好,好,这边请。”掌柜的搬出了大量小巧可爱的金制品。 问过价格,所有的金制品,都上了小秤称量,一律按照重量折银。做工简朴的,一两首饰二两银,做工繁复的,一两首饰三两银,贡品级别的,一两首饰五两银。要知道这个时代,一两黄金和一两白银可是基本等价的,这工艺费可真不便宜。 萧雨歇开始了他的打探:“店家,你这么贵的东西,可别怪我多打听,这市面上好多的金器都是铜打造的,然后涂了金,就按照银价卖,我怎么知道您这真伪呢?” “客人,这可就是您的不对了”,店主佯装生气,把满是首饰的托盘往后一抽,“您看,我们的首饰都打了‘锦绣’的标!我们可是驰名天下的锦绣金,做您说的那么没品的假,我们不是砸自己的招牌吗?您要是信不过,大可出门另寻别家。” “有你说的这么保真么?” 店家往萧雨歇耳边凑了凑,小声说:“客官,你放心。我们这里是有金矿的,肯定是要做长久的生意的。” “金矿?我们兄妹就是临江出身的商客,怎么从未听闻锦绣有金矿呢?” 店家忙示意他收声:“客官,小声点儿!我们这里的金矿探明了以后,被官府封着呢,要等中州君的批文,才能开采,所以不怪您不知道。但您可千万别声张啊。” 萧雨歇忙点头:“可是,没开采,您这的金子怎么来的?” “客官,我们这金子就是矿上来的,保准假不了,以后矿上来的我们还得做十年二十年的。您就放心买,如果说这么多您还是不信,我也没办法,多了的我也不能再说了。” 萧雨歇知道今天是问到头了。 “客官,您买哪件呢?”店主催促着问。 萧雨歇刚要找理由搪塞,扶风行忙上来抢话:“这个,这个,这个,加个小巧点好带的盒子。”每样都是秦梵音刚才多看了两眼的东西。店主一盘算,也是二十多两的生意了,喜笑颜开,并未多心。 晚饭时候三人把信息一对,金矿因为没有批文不允许开采,但是却在夜里偷采偷炼,还能得到官兵放行。这怕不是锦绣镇的县令在监守自盗吧? 他们制定了往下探查的策略。 夜里,秦梵音发现自己桌上多了一包板栗和一小盒金首饰。 第28章 锦绣镇(中): 什么事能大的过写官报? 扶风行每夜被安排守在炼金处,直到两日后,深夜来了两个兵士,提了一个封了条的箱子送到了锦绣镇县丞康永的府上,看上去颇为沉重,应该是金锭无疑了。 县丞康永纠缠其中,那县令高惑呢?扶风行被派去查了高惑的私宅府库,没有大量的存金存银。萧雨歇初步做出的判断是康永是主谋,高惑并不知情。 没有十分的把握高惑是不是知情同谋,萧雨歇决定暗举。他没有透露身份或者他们信息的获取途径,只写下了他们判断事情的主谋,炼金处的地址,请高惑派人一查便知。扶风行将此信投入了高惑的书房。 三天过去了,县衙没有任何动静,炼金处继续出入车辆。是高惑没有收到私信?是他纵容私自采金?还是高惑不敢轻易和康永翻脸? 萧雨歇三人准备到县衙打探下情况。这一去,可热闹了,县衙门口排队告状的人排成了长长的一行队伍。萧雨歇他们往前走,队伍里一个农户样子的男子拉他,“兄弟,告状排队啊,我们一早就来了。” 三人刚要往队尾走,一个衙役跑出来敲锣:“各位请回吧,县令大人今天没有时间升堂,请各位择日再来。” 队伍骚动起来,大家都不满的嚷嚷着。刚才那个农户男子跺脚:“七天了七天了,来七天都不升堂,谁来管我儿子被恶霸打断腿的事。”后面一个女人喊:“到底哪天升堂,倒是给个准信啊,这么冷的天,日日清早来排,今天排了一个时辰!” 衙役喊:“速速散去。”转头就进门,萧雨歇忙上去拉住他:“县令大人为何连日不升堂问案?”衙役一把推开他:“县太爷的事,我怎么知道。”扶风行上前卡住门,往他手心里递了点东西:“县令大人忙什么呢?小哥你给透个信,我们也好知道明日等还是不等?”衙役攥了下手心,硬的,该是一块小碎银,这就打听句话,也不犯什么错。他低声说:“不要对别人讲,县令大人聚了镇里的八九个秀才一起修官报呢。”“修多久了?”“半个多月了。”“还没修完?”“早了,去年修了两个月呢。”衙役推开扶风行的手:“明个不用等,其他的别多打听了”,把刚关了一半的门合上了。 官报是什么?扶秦二人不知道。萧雨歇给他们解释,每个地方官员,年底要给上级长官汇总辖区内一年的各项政绩,汇总成一篇呈文,叫做官报。锦绣镇的官报按例是要报临江郡守审阅的,如果周崇硕在,是应该报给周崇硕,如今宁王上任在即,应当是要报给宁王的。地方长官很少有机会能面见上级述职,所以官报成了上下级沟通政务的主要渠道,各级地方官吏都很重视。可一年里有两个月修官报,这就很滑稽了。 既然暗报不行,那就找个面见的机会吧。萧雨歇再次叩响县衙的大门,刚才的衙役埋怨:“怎么又是你?”“我有廷尉手札一封,还请通报拜见县令大人。”“哪个廷尉?”“前临江郡守周崇硕大人。”“你等着。”门又啪的关上了。 约莫有一炷香功夫,门开了,一个官服整齐的大人,带着年老年少几个书生模样的人,出门。为首的打量了三人,瞅定了萧雨歇,恭敬揖手,“您就是周大人的使者吧?也没有事先通知,不曾远迎,还望恕罪啊。您和随从里面请。”扶风行白了一下眼。 扶秦两人被安排在偏厅喝茶,萧雨歇则被带到了议事正堂。宾主自我介绍,相互作揖。原来这个官服大人就是高惑,议事九人都是锦绣镇的秀才。萧雨歇也自述来历以及将被举荐而上京的境况,将周崇硕手函呈高惑查明。 高惑看完,殷勤道:“萧公子年纪轻轻就得周郡守,哦,廷尉如此赏识,必有过人之处。他日你我同为周家门生,此番正应亲近几番。”他又说:“正好,我们在修撰今年锦绣镇的官报,萧公子也是文人,又熟知周廷尉喜好,不知可否和我们一起参详?” 萧雨歇不熟悉锦绣镇事务,怎能随意参与年报编纂,更不是所谓的深知周廷尉喜好,但为了金矿偷采一事,只得应承下来,择机行事。 高惑忙将当前的官报抄稿给萧雨歇看。 萧雨歇问出了第一个疑问:“高大人,您这官报按律令应该呈送新郡守宁王参阅吧,怎么刚才又提到周廷尉喜好?” 高惑回道:“这官报也是要呈送周廷尉的,一日为上官,终身为上官,必得恭敬侍奉”,他又道:“萧公子,你有所不知,这正是本文最为难的地方之一。周廷尉素来爱实文,文采不必华丽,但言之必须有物,但这新来的宁王嘛,爱好骈文,内容可做修饰,但必使端正华丽,彰显气派。所以你看这官文,尺度极难拿捏啊……”高惑叹了口气,也有秀才跟着叹气点头。 萧雨歇心中不屑,但脸上必须不显露,掩饰地赶紧拿起官报稿子,足有一指厚度,于是有了第二个问题:“这官报怎得如此厚啊?” 高惑笑道,还有点洋洋得意:“萧公子,我们打听到去岁其他八镇的官报都在三四十页,所以今年我们特意定了六十页的篇幅,要比其他镇府显得更加勤政用功和态度端正。” “高大人有心。”萧雨歇不愿多说,只慢慢看着官报,高惑和众秀才又开始了对行文的讨论。 这官报,内容上总结了锦绣镇本年度三大政务亮点:粮食谷物丰收,户数维持不减,缴税足额及时;用字上生僻晦涩,结构上整齐严格,文笔上三句一对仗,五句一典故。看的出来确实用了相当大的心思了。 他看完时,各位秀才正在讨论,萧雨歇就静静旁听,没有打断。 一个秀才老者说到:“‘农辟地,商致物,官法民,诸事相谐’。此乃本论开篇句,需得字字精到,‘致’这一字不若‘制’字,原‘致’为达意,是物已在,而商贩之,改‘制’为造意,是物不在,而商产之。两字蕴含的对商道的理解,不可相比。”有秀才复议,高惑欣然说到:“改了改了。一字之差,相距甚远啊,郭秀才真是高见。”两人互相揖手。 没一会儿,又在一个年轻秀才的倡议下,为避免表功过盛,冲撞上司,将“通天然之明,固锦绣之本,躬身垂范勤政事”改为了“通天然之明,固锦绣之本,承中州开元志,顺郡府百世则”,众人又是高兴附和,称赞“李秀才心思玲珑,文正本位,更显妥帖”。 改来改去,宛若猫转圈咬尾巴,忙的欢实,却只在原地,但你要是说人家是没改,确实是字句改了,意思也改了,萧雨歇真是开了眼界了。从渡口镇到江原城五百里,从江原城到锦绣镇两百里,这么点距离分隔出完全不同的官吏景象。难道真应了扶风行说的:“为官的千姿百态”。 高惑看到萧雨歇看完了手卷,正在沉思,就问道:“萧公子,可有什么改动意见?” “文辞已臻。萧某不才,觉得文稿已经十分妥帖了。” “不可不可,萧公子只管直言,必须给现稿提出点儿意见来。”萧雨歇搪塞了几次,还是被坚持要提。 “那……我就胡言了。” “只管说来。” “周廷尉颇重视军兵事宜,但官报里却缺少相关情况。” 高惑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拍桌子,直拉着萧雨歇的手,“萧公子,高某疏忽啊,未想到这一层,不是你提醒,我可犯了大错了!”赶紧责令通传,让县丞康永送当年的军兵总结文稿来。派去传话的衙役苦恼到:“往年也不曾让写的这个啊?”高惑骂道:“不曾写的,不会现写啊,传令明日拿来,今日最好。”衙役不开心的去了,估计还得去康永那里挨顿骂。 “还有,农、户、税三项是各镇都务必详述的内容,或许大同小异,锦绣镇如真想脱颖而出,是否应该总结些锦绣镇独有的事务?” 高惑突然领悟,“确实”,然后又迷茫了,“什么独有的事务?”他思考起来,但脑子空空。 萧雨歇趁机试探:“有没有重要的资源或者大案要案可述?” 高惑听了陷入思考,俄顷,又抬头看萧雨歇,但眼神就锐利了许多:“我书房的那……是你?” 第31章 长湘镇(二):貂屠夫的心结 【对不起,番茄没法改卷号,这个是第31章,请按章节号阅读】 从扶风行打探的结果来看,并不能确认什么,但怪异的地方太多了。三人决定深入虎穴,就以秦梵音买貂的理由去吧。 这日是雪后放晴的,三人骑着马,沿着路往貂屠夫家里去。秦梵音突然一时兴起,说要爬上貂丘四处望望,三人就离了大路,开始上山。突然打头的秦梵音,“啊”的一声,就连人带马掉进了一个被雪遮盖起来的一米深的坑里了,萧雨歇见状手忙脚乱的下马,往坑里奔。扶风行从马背上腾空而起,一瞬间就在坑里了。 “怎么样?” “没事。”秦梵音坐在地上,两手往下一按,准备借力起身。可是她感觉手按住了一个硬邦邦圆滚滚的东西,她不禁好奇,拿起来看了一眼。没成想,一只没有皮的上了冻的貂尸体,近近的就出现在了眼前。秦梵音“啊”的一声脱手扔了出去,正好砸在了马臀部,马被一摔一喊一扔接连的惊吓惊着了,后腿腾空一蹬,正好踢在了秦梵音的胸口,秦梵音又重重的砸在坑壁。扶风行一把止住马,又赶紧去抱住把秦梵音带了上来。秦梵音一口一口的血吐着。萧雨歇见着,慌忙地拿袖子擦着她吐出来地血:“怎么办?怎么办?这么严重,得赶紧找医生啊。”扶风行只是好好横抱着秦梵音,说:“你别喊,先别动,让她先缓过这会儿急痛。” 过了一小会儿,秦梵音不再吐血了,脸上苍白,头上细汗,慢慢地她拧住地眉头松开了,她微微地睁开眼,气若游丝地说:“雨歇,又吓着你了,我没事,你放心。”然后她对着扶风行说:“咱们去貂屠夫家,我这个样子,能赖着他住几天不?”扶风行一想这个理由好。萧雨歇急得不行:“这会子,还想什么貂屠夫的真相。咱们回镇上。”秦梵音又保证了好几回自己肯定没事,求着:“让我去吗,我要查。”最后,萧雨歇无奈,让扶风行抱着秦梵音先就近到貂屠夫家里安置,他自己回镇上请了医生来。 扶风行抱着,埋怨:“这要是人,又死一回了。” 秦梵音也埋怨:“当仙人也不怎么好,疼是一点儿都不免。 两个人都笑了。 ”放我下来吧。” “你再缓缓,你这个重量顶不上个武器,我抱着不累。” 到了草庐的门口,扶风行喊:“郭屠夫,我们受了你的害了。你快出来咱们说道说道。” 貂屠夫出门,几个孩子在窗上探头。扶风行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貂屠夫:“那是我挖了来埋貂的坑,等来春土解冻了才能埋上。你们这些游手好闲的富家公子小姐,放着大路不走,自己上山碰巧踩着了,活该,算不上我的问题。” “不算你有意为之,但也因你而起吧?你让我们在这里养几天再走,总是应当的吧?” “不管,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貂屠夫转头要进屋。 “你这不是要这姑娘的命么?刚才貂尸惊了马,肋骨都踹断了,这要是赶五里路回镇上,骨头一错位,捅到肺里,就是个死。你要是不收,就是你害死的。” 扶风行轻拍了拍秦梵音的背,秦梵音领会了,“噗”地一咳,又是一口血,洒在了纯白的披风上,如朵朵梅花。 貂屠夫见吐血了,知道事情比他想的严重:“肋骨断了,伤这么重?”他过来看了看秦梵音的面色,领他们进了一间屋:“住上几天,饭菜我管,除了这间屋子,别乱走动。若是犯了我的忌讳,赶走不送。” 外面跟着的个孩子说:“叔,你又往家捡人啦。” 扶风行给秦梵音打了水来,告诉了秦梵音他刚才顺便做的查看,屋子里只有六个孩子了,缺的就是昨天迎客的那个慧儿。扶风行说:“该不是遇害了吧?要不要我去抓来那个屠夫问问?”秦梵音也担心,但她说:“等等,别冤枉了人家,万一是去镇上采买了呢?咱们等到晚上看看。” 萧雨歇没多会就拉着一个医者进来了,萧雨歇气喘吁吁的前面跑着催:“吕大夫,您受累快走两步”,医者一边走一边埋怨:“萧公子啊,不能再快了,我这个屁股啊腿啊刚才快马颠散了,这会子迈不开,生疼呀。” 大夫坐定,又喘了一会儿,才对着秦梵音一番检查,然后号脉。他起来对着萧雨歇埋怨:“公子呀,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刚才来的时候,说的我晚走一步都没命的紧急,一路快马。可现在,这姑娘好好的,肋骨没断,呼吸顺畅,脉象平稳,好好人一个。” 雨歇这些天学马,从来不敢快跑,扶风行还嘲笑了他多次。秦梵音听到这句,心里又暖又愧疚,她不能告诉雨歇实情,却害他白白着急。 萧雨歇亲眼见着事故发生的,他怎么能信:“不可能。”他坐到床边,想查看,举起手,但是男女有别,却无处落手,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秦梵音:“雨歇,我确实没事,我身子恢复能力特别强,你以后不要为了我着急。”她还扭动了几下身子展示,然后她对医生说:“可我肋骨还疼,肺火辣辣的,我肯定是要在这里静养几天的。” 才说完,貂屠夫进来了,问医生:“她怎样?”医生埋怨了句:“我看呀,是伤的不轻”。他其实是在说脑子。明明好好个人,非要强说肋骨断了,不是有病是什么? 送走了医生,到了晚饭时间,有个孩子来敲门,叫去堂屋取饭,萧雨歇去了。他路上低声问这个孩子:“慧儿怎么不见了?”孩子答:“慧姐姐走了。”“走了?你不觉得奇怪吗?”孩子莞尔一笑:“奇怪吗?不是总有哥哥姐姐走吗?”萧雨歇当下不安感强烈了起来。 过会儿,他端回了一些面馍,一大碗肉,一盘菜。他把孩子的话学了,还说进了堂屋,看到慧儿不在,桌上只有貂屠夫和六个孩子。更怪的是,六个孩子吃肉,貂屠夫只吃菜。慧儿还能回来吗?对了,貂屠夫为什么不吃肉呢?秦梵音夹了一块,这肉精瘦暗红,怎么看怎么瘆人。三个人很默契的都没有吃那盘肉。 晚饭后不久,就听到屠宰房那边传出来细细切肉的声音,这声音其实微弱,但扶风行耳力惊人,微微听得。他跑到其他房间看了看,只剩下五个孩子了,那个叫小呜的不见了。难道…… 三人一商量,直接冲进了屠宰房。屋里暗弱,扶风行一踢开门,唯一的蜡烛也门风熄灭了。貂屠夫正拿着一把菜刀,丑陋的脸好像更狰狞了,肉案上铺陈着一摊暗色的血肉,还有不少已经切了块的,血水还在溢出。扶风行一把止住他,按在墙上。秦梵音质问:“你为什么要杀孩子?”“我什么时候杀孩子了?”“还狡辩,慧儿呢?小呜呢?” 还没等貂屠夫说话,只听见门口“砰”的一声,有重物坠地,三人回头看,小五正在门口,被眼前的场景惊吓到,手里的筐子滚落,里面滚出来一些冻的内脏,“你们干什么打我叔叔?”问了小五才知道,他刚被被貂屠夫支去山上的窖藏坑里搬内脏了,这些都是猪、鸡的下水,早早收回来的。 “你们这些公子小姐,到底要干什么?我不过是在准备貂的饲料”,貂屠夫很生气。 “用的什么肉?” “一些鸡和猪的肉还有内脏。内脏是我貂养的皮毛水滑的秘诀。”再看向桌上,仔细分辨,似乎是猪肝的样子。 “那慧儿呢?” “送走了啊。” “那之前的孩子呢?” “都送走了啊。”知道他们是在关心孩子们的安危,貂屠夫反而不那么抗拒他们了。 原来前一日晚上,貂屠夫把慧儿叫到眼前,问她“是不是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慧儿说“日日夜夜想”,貂屠夫嘱咐她“世界很大,人心难测,明知危险,是不是还想去”,慧儿说“伯伯,我不甘心就在这貂丘的地方荒废青春年华”。貂屠夫不再勉强,只说“那等到春来草萌芽的暖和日子,我给你带二百两银子,你去闯闯吧,但是要遇上过不去的坎儿,就还回来”。慧儿一听眼睛都亮了,“伯伯,我等不到春天了,我想现在就走。”貂屠夫摇头叹气。 他带慧儿打开了貂祠堂,让她给貂雕像磕三个头,“永远记得,是貂养活了咱们,用命活的命,要知道感恩。”等慧儿磕了头,貂屠夫拿了个木牌,写上了“刁慧”的名字,挂了上去,指着密密麻麻的木牌,“这些都是本无法活而活了的命。所以,从貂丘走出去的人,要发誓做到两桩。第一桩,绝不能行恶事,尤其是害良人性命;第二桩,若能周旋的开,必要救良人性命。”慧儿点头,她起了誓。她还要给貂屠夫磕个头,貂屠夫赶紧止住她:“我是个手上沾满屠戮鲜血的人,我拜不得,拜不得。”他就踉跄的跑出了祠堂。 今日一早,慧儿就带着衣物和二百两银子上镇子去了。她走的时候敲貂屠夫的门要告个别,貂屠夫不开门,慧儿等了一会儿,只好跟弟弟妹妹们在园门口道别。她嘱咐大家“你们得帮着伯伯做活,做饭、洗衣服、喂貂、还有种地,眼里得有活儿,不能光顾着玩儿。伯伯不让我们叫爹,但实际上他就是我们爹,他岁数也大了,干不动这么多活了。”又嘱咐里面大一点的姑娘说:“敏儿,咱伯伯惯不会处人的,以后来了客人买貂儿,你就帮着说生意,捡好听的说就不会有错。”孩子们都点头。敏儿问:“慧儿姐,你要去哪儿?”慧儿说:“走一步看一步,我要把人间最繁华的地方都看一遍。” 貂屠夫屋里,他就在窗口上,盘腿坐着,佝偻个背,头都快埋进双腿里了,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慧儿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白色苍茫大地里好一会儿,貂屠夫才徐徐起身,得喂貂了。 听貂屠夫讲完,三人问小呜是这样吗?小呜懵懂点头。“之前的哥哥姐姐呢?”“基本也是这样的。” 扶风行这才松开貂屠夫,把剩下的疑问问了出来。 “你为什么辛辛苦苦养这些孩子,又送走呢?” “要么是被抛弃的孩子,要么是穷苦人家养不下去的孩子,我能养活他们,就当赎罪。可是,难道让他们一辈子跟着我干这种满手血污,讨人嫌弃的生活吗?我只当自己是他们人生的一个不光彩的驿站,早日忘却才好。”原来,是这样,只因为知道结局一定是分离,他不愿意和孩子们亲近。 “那你刚才晚饭给我们吃的是什么?”“貂肉,貂心。”“那你为什么不吃呢?”“我对貂肉有心病,吃不得。”“那你为什么给孩子们吃呢?”“他们得长身体,吃素长不开。” 貂屠夫不愿意多说了,他好像陷入了一种痛苦。秦梵音已经再三的感觉他对自己和自己所做到事,那种深深的自责。 第41章 猛虎现身 【对不起,番茄没法改卷号,这个是第41章,请按章节号阅读】 好。老神仙的命案回来处理,先忙正事。 扶风行跟着官兵往外走,秦梵音也没有犹豫。其他人陆陆续续跟上。令官儿只觉得自己腿脚灌了铅,萧雨歇也挪不动步子。两人相视,尴尬一笑,才缓步跟了上去。不管再多的算计准备,这一天来临的时候,恐惧还是压倒一切。 百号人被几十官兵拢着走进了一座宏大的圆形建筑,建筑里有一圈环形的连廊,两侧看不到头,连廊两头各有一些门,不知后面是什么。突然一声撕裂低声交谈的虎啸,从幽深的连廊深处传出,周围的空气宛若被震荡了起来,精神也为之摇撼,内心不自觉生出到了对威严的恐惧,不少人往后退了一步,萧雨歇也是一退,却踩到了令官儿,令官儿已经跌坐在地上,面有土色。他强撑着站起来,“官爷,我改了主意了,不去了,不去了。” 官兵为首的见怪不怪的说:“昨天签过的生死状没看么,临时退缩杀无赦。”兵士们横起枪来,推搡人群:“快走。”嗷的虎啸再次传来,除了野性的威严之外,还听出了难耐的兴奋。萧雨歇再度恍然,秦梵音牵了他的手,目光如波的看他,手上的温热传来,眼里的光芒照耀,他才恢复了心神。除妖,这是我选的路,不是么?那就走下去。 人群被赶入了一个连廊内侧的房间,打开门,另一侧并没有墙,而是一道铁栅栏门。他们可以透过栅栏看到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里有山石,有浅池,有树木,广场的上方覆盖着一层铁网,铁网之上可见清晨的青天白日。 广场的对侧,两百米开外,还有另一道大门,大门后面是数不清的台阶,循着台阶往上看,两个护卫中间,一个王座上慵懒抵额坐着一个青年,发冠高束,身材中等,华服美姿颜,眼睛虽微闭,但却无端让人感觉他身后气焰无限升腾。想必这就是武兴之了,原以为在西川祸乱之人必是丑陋鄙俗之人,没想到竟是绝色。 冷风透过铁丝天幕,拂过众人面庞。一阵虎啸忽又响起,只比之前在连廊里听到的两声,更加响亮更加振荡,而且一波接着一波,汹涌如潮水。众人震惊,往房间侧向这么一看,才发现旁边的房间左右铁栏杆拦着的后面,各有一只猛虎。 一侧黄色的斑斓猛虎身材雄硕,面容狰狞可怕,怒吼之时头脑晃动,目光犀利,让人不敢直视。一侧白色的灰纹猛虎,身材魁梧,行动敏捷,左右挪动,有捕杀之态,然按耐不住,眼盯着人群,发出一声声一阵阵的低吼。 大多数人此时已有了悔意,步步后退,被士兵抵住。秦梵音也不由得恐惧,她拉紧了萧雨歇的手,只觉得他手已是汗淋淋的了。扶风行不自觉地用身体护住他们两个。 令官儿声音颤抖地喊起来了:“往日不是一只老虎么?”有来过的也喊了起来,“一直都是一只啊。” 官兵头目:“平日里是一只,今天武郡守心情不好,改成两只了。” “你们耍赖。” “生死状里签的可曾写过老虎数量?” 众人叫喊着不公,要退出门去。一排官兵,举起长枪,枪头举向众人。只听武兴之一声口哨,铁门吱吱呀呀地开始升起来了,包括那老虎的笼门。每个人都必须抉择是面对眼前四十柄长枪,还是面对身后马上要来袭的两只猛虎。 扶风行原本是想自己缠住猛虎,这样所有人都能跑掉。但现下突发这情况,他简单合计了一下,自己是无法分身的。他低声对秦梵音和萧雨歇说:“你两个务必不能分开,否则我两顾不暇。” 秦梵音点头,想了一下,说:“风行,如果我们分开了,记得先救雨歇。”萧雨歇大呼:“不可!”扶风行懂秦梵音的想法,点头:“我知道。你放心。”萧雨歇惊恐之外还加了十分的惊慌,连忙摆手,还要争辩。 可是没有时间了,笼门已经升起过半了。两只老虎跃出笼外,正对着人群端详。大家都不敢妄动,后面的长枪往前戳着众人的后背,众人被逼迫着推搡着出了笼子。所有人基本都是举着胳膊架在胸前,做防守的姿势,门两侧的慢慢沿着墙根向两侧缓缓挪动。 白虎头一低,前腿屈,作势正要往一中年男子处扑去,中年男子赶紧大张开手臂,上下挥舞,嘴里大喊:“退,退,退。”白虎被唬了一下,竟没有跳上来,伸开了弯曲的前腿,往前走了一步,在离男子两米的地方,抬起前爪往他身上扫去,以作试探。男子已经能闻到虎嘴里呼出的腥臭气息,尖利的爪尖划过眼前,强忍着恐惧,伸手抵挡的同时,哆嗦着往后一退,但身后的铁笼已经落下了,他退无可退了! 中年男子两侧的人都惊惧着向两侧侧遁,尚在观察的黄虎就是猛的一吼,直震得左右旁侧密切观察白虎的几个人猛然一个激灵,其中一个青年男子难耐惊惧跌坐在地,黄虎见状直接弹跳至前,一爪子按住该男子的躯干,顺势一咬脖颈,一股子鲜血就从嘴边喷涌出来。看到这一幕的人群里有些人炸开了,“啊,啊,啊”的大叫开来。黄虎咬住男子的嘴并没有松开,转身拖行男子离开。 见状,有些站位边缘的的有人开始往出口狂奔。这一幕惹怒了白虎,它抛下面对的中年男子,转身冲着奔跑的人追去,它后腿赶前腿,身体一缩一展,跃起一米多高,一下飞跃五米开外,直到接近奔跑的人群,猛然一扑,一个男子被整个的扑到,被惯性带着蹭着地又滑出好远,白虎一个按头直接撕咬脖子,脖子上一块皮肉整个的撕裂下来,又是一片血雨撒散漫天。 三人一直未动,仔细观察。扶风行心叹,虎不愧是百兽之王,行动果然矫捷,力道十分生猛,自己赤手空拳当真是不好对付,只能小心行事。此时,他趁乱,夹挟起满是担心的秦梵音和已经瘫软的萧雨歇,施展轻功,但带了两个人,却行不了多远,他把两人带到了四十米开外的一处假山上,三人站在高处,等待下一步行动的契机。秦梵音不忍,问:“风行,能救得下人么?”扶风行摇头:“若一只虎,可以应付,若有剑,也可以一试,现在这样,去了只怕护不住你们。” 刚才跑走的一波里,跑的快的十几个人已经趁乱到了终点,开了离门出了去,有坐在地上大口的喘气,有跪在地上给老天磕头的,也有趴门上继续观望的。黄虎和白虎都没继续餐肉,而是各自扔下了旧猎物,开始奔向新的猎物了,沾了血腥的它们摇头晃脑更加狂躁,看来它们都不仅仅是为了饱餐,更为了杀生作乐。黄虎和白虎又各自扑倒一人,依然是熟练的撕咬脖颈放血。 武兴之给自己倒了杯茶,饮酌了起来。又是虎吃人么,又是撕咬脖颈么?无趣。他将眼眸闭上,用面容迎接阳光、微风以及飘荡过来新鲜的血腥气息。今日茶淡啊,一如昨日,昨日茶淡,一如前日。今日搏虎,一如昨日,昨日搏虎,一如前日。人生啊,日复一日,尽是空虚。 第29章 锦绣镇(下):两只小妖现行 是夜,书房,高惑约康永来私聊。 “我做的十分周密,他一个初来乍到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可能知道的呢?”康永大惑不解的问高惑。 “事到如今,还管他怎么知道的,关键是他知道了。我一心只在升迁,钱财并没有过我手。你可答应过我,事发时候,不牵连于我。” 康永:“那是自然。高大人,当初我劝您拿您的份额,您坚决不拿,却能允许我偷偷去采,这份高义,康永铭感。要是上官怪罪下来,只是我瞒着您做的,必不牵连。” 高惑心稍安:“那你打算怎么处理?” 康永做了个动作,那意思是“杀了吧。” 高惑忙阻拦:“不可不可,他可是周廷尉要举荐的人,如果上不了京,稍微查上一查,就知道折在咱们县了,那还不新账旧账都牵连出来了?” 康永:“有这层关系就是麻烦!那您说有什么办法?” 高惑苦思冥想,杀不得,劝不得:“收买?” 这次是康永反对了:“萧雨歇他如果是要钱,他就直接来找我谈了,他却暗里明里找到你告状,怕是买不通。大人,您为官多年,读了车载斗量的书,再想个办法吧!” 高惑想了一会儿,狠狠的摇头:“我能有什么办法?你想!” 康永坐一会儿、站一会儿、踱一会儿:“大人,您白日里不是让我写军兵状况么?” 高惑:“怎么说到这了?” 康永:“我得了您的令就想,咱们镇子这两年一不募兵,二不练兵,还有些府内的找了关系领空饷,我这怎么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高惑:“这个好说,无论做了点什么,但凡写来,秀才们都能借此妙笔生花,这个你不需要过度操心。先说眼下这采矿的事吧!” 康永:“高大人,莫急,我觉得这两个为难的事,可以一同办了。” “哦?” “矿上上工的苦力养着一百号人呢。便把这一百人说是我们的新招募训练的新兵,是不是可以?” “勉强可以圆上。” “我们却体恤民情,没有增加赋税来养这些新兵,而是巧用本地闲置资源,解决新兵的吃穿住行和演兵所需,是不是一桩政绩?即使违背了一些微末的法令,却也心系中州,为国分忧,是不是情有可原呢?” 私事变官事,贪心变公心,好一招洗白术。高惑“哦”了一下,赞道:“还得是你脑子灵活。”他又思虑了一会儿,道:“萧雨歇处,你自去解释,无论是私采金矿,还是公采金矿,我都不知情,知道么?” “自然自然。” 第二日一早,康永就顶着风雪,来谒见安置在县衙后院客房的萧雨歇。 他首先是承认了自己瞒着县令,私派兵士在偷偷开采金矿,并养店铺贩卖。萧雨歇倒是被他的坦诚打的措手不及。然后,康永将昨天开金矿是为了养新兵的说辞讲了出来,不免也是把当县丞没预算还要兴军兵的苦,大大的吐槽了一番。 萧雨歇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朝廷没有批令的情况下开采金矿,国家法度,若可因时因地因事而打破,那法度尊严何存?” 康永看着他,心里想“酸腐书生”,脸上却笑着:“萧公子,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您倒是教教我,如何又兴兵,又不劳民?” 康永问萧雨歇的是一个自古以来的政事难题,萧雨歇被问到了沉思之中,竟这样被带偏了思路。 萧雨歇考虑自己身份不过白衣,其实并无言语权。宁王他未见未知,不敢莽撞告知他处。思考后,只能说:“此中情缘复杂,也只能禀明了周廷尉看他判断如何了?” 康永自然同意。这给他赚来了大量的善后时间,而且周廷尉未必就能怪他。 “请萧公子上京后,代为禀报,并考虑在下的难处,多美言几句。如果方便的话,我也写一封请示,还请萧公子代为转呈周廷尉。” 萧雨歇答应了,那康永岂会将所作为写在纸上,变为他日可能之变的证词,他只是简单模糊写道:“凡招募新兵,必忠于临江事。”不怕看也不怕查,但该说的似乎都说了。 此日上午,润色官报的队伍里又多了县丞康永和几个军中夫长,官报里加了一段“加兵士百人,而不厚赋税,固安镇根基,却不动民本”之类的描述,秀才们抓耳挠腮的考虑怎么修饰的优雅一些。 另一处,萧雨歇委婉请辞了高惑对他参与修改官报的反复邀请,而将康永的说辞,原话学给了扶秦两人听。 秦梵音:“高惑昨日才知道是你洞悉了偷采金矿的事情,今日康永就来找你解释,哪有这么巧的事?高惑必然知情。” 萧雨歇点头:“知情却撇清。多少是有些拿不到台面上的事情在的。” 扶风行看他两认真的分析,觉得好笑极了:“就你两听他狡辩,一百个矿工能多少雇银,不足金矿入账的百一吧。” “说开矿养兵确实账目难符,这才是这个说法最大的问题。”萧雨歇认同。秦梵音也认同。 “我去杀了那个中饱私囊的狗官?绝对是个妖。” “那高惑呢?是妖吗?”秦梵音问。 “我觉得是。天天不务正业的。” “那秀才们呢?”秦梵音追问。 “这……这……这我说不准。” “那矿工、熔炼的苦工,还有金店的老板伙计呢?” “这……真的不好说。识妖,不是有你呢么?” 萧雨歇对最后这句话很奇怪:“有她什么?” 秦梵音瞪了扶风行一眼,描补:“他的意思是,有我的冰雪聪明。” 扶风行也意识到失言,赶紧对着萧雨歇说:“比你的优柔寡断,靠谱多了。” 萧雨歇回到了正题:“不可,我们住宿在县衙期间,县丞遇害,何况还是在我们私告他的时间上,我们肯定是要被扣留审查。” “那等走了几天我再回来处理,反正我脚程快。” “也不可!这个事情是否罪可致死,或者就确定是妖人,还是让廷尉裁决吧。” “真不愿意和你同行!”扶风行骂骂咧咧道,气鼓鼓的就飞身出去了。 萧秦两人担心他是斩妖去了,却拿来去无影的扶风行没有办法,两人在屋里担心,赶紧收拾了行李,又去喂马,以便扶风行回来随时可以逃路。 午饭时间扶风行回来了,两人赶紧上来询问。 扶风行拍在桌上一堆金锭:“这赃钱,也养养我们,不过分吧?” 两人才放松下来,又生气又好笑。三人还是商量等雪歇后,尽快离开锦绣镇。 等萧雨歇没注意的空当,扶风行偷溜进秦梵音的卧房。掏出个小瓶子:“来,来”,带着一脸兴奋的笑容,就抓过秦梵音的手,把瓶子里的液体滴在她的掌心,竟然是血。 秦梵音有微微的眩晕,然后妖册上翻开一页,显示出了字迹:“贪婪妖——非我之物,亦我之物。技能——豪夺,能够令人甘心奉出身家。” 秦梵音如实告知,扶风行说:“康永果然是个妖。”他告诉秦梵音,刚才除了去拿金子,他还给康永制造了点儿车祸,然后没让他发觉的取了点儿血。然后,他用一个手绢沾了水,给秦梵音擦了擦手心,又掏出个小瓶子,往她手心又滴了一些血。 秦梵音等了一会儿,血迹都凝固了,妖册也没有翻开,她问:“这是谁的血?” 扶风行憨憨的笑道:“我的。你别生气,做个测试。”他又满脸兴奋的掏出了第三个小瓷瓶,擦拭,滴入,“再来。” 妖册再次有了动静:“伪才妖——无能何惧?看我颠倒乾坤。技能——矫饰,文字入我手,机巧夺天工。” “这是?” “高惑的血。” 第30章 长湘镇(一):貂丘有妖气 离开锦绣镇,就往临江郡的边境走了。路过几个村落,几个村落的农户们都算计今冬勉强吃饱,但担忧明春的生活。 下一站,是长湘镇,长湘镇与西川郡接壤。进长湘镇的时候,大人们都吓唬哭闹的小孩:“别哭了,再哭就给你送到貂屠夫那儿。”用屠夫吓唬小孩,这应该是长湘镇的特色了。 走到了长湘镇城外,只见四个八九岁的孩子正在晒太阳,争论谁的胆子大,发出了吵闹声。 “我胆子大。都说貂丘的花最茂盛,开的最久,你们谁去过?我去过,我还坐在貂丘顶上赏着花,吃过一块米糕。” 貂丘传说是坟包,还住着貂屠夫。两个小个点儿的孩子发出“啧啧”的声音,崇拜的看着说话的孩子。另一个孩子不服气了:“糖包,你那不算什么,你见过貂屠夫真人么?” “那倒没有”,小孩挠头。另两个小孩问:“那你见过?” “我趴过他窗子!” “他长什么样子?” “黑乎乎的,一个熊一样的人,长着巨长还油呼呼的头发,勾勾个背。他一回头看窗子,一双红眼睛有鸡蛋那么大,还发光。”说着,他把头背过去,弯起腰,又猛地转回来,眼睛瞪大,呲着牙。 “啊”,“啊”,“啊”,其余三个小孩都叫了起来。“真可怕。”“他该不会是个野兽吧?”“是妖怪吧!听说妖的眼睛能发红光,看了就活不下来。” “这还不算什么?”三个孩子瞬间噤声听着。“那个屋子关的严严实实,可是还是能闻到冲脑门的臭味。” “什么样的臭味?” “血的味道,肉臭了的味道,闻了就忍不住要尿裤子拉裤子的味道。” “啊”,三个小孩都摇头摆手,好像闻到了一样。 “还有!我看到他这个了……”这个孩子比划了下手切的动作。三个孩子吓得都不出声了,干等下文。 “他就把手掌往那个貂的脖子后面一拍,一只活蹦乱跳的貂眼睛一闭,就不动了。然后他这么一扯……”小孩将双胳膊双手用最快的速度大大的向斜上方举了起来,利索的不行,“那个貂,皮和肉就分开了,肉赤条条白花花的,一滴血都没有。” 三个小孩,愣了半天。然后先前说自己胆子大的轻轻的问:“那为什么会有血和肉的臭味呢?” 为首的小孩,表情凝重的说:“我家大人说了,他还杀小孩,碎了喂貂。” 那个提问的小孩恍然大悟的说到:“是死小孩的味道。”然后就是沉默了。 许久,另外一个小孩问:“杀的真那么快么?”他也做了一个大开肩膀的拉扯动作。 “不信?咱们现在就去看看。”为首的小孩号召道。 “我不去。”为首的小孩拉他,他吓得往城门里跑去。“那你俩跟我去吧。”他伸手,另两个也嗷嗷的跑开了,“不去不去。”大的就去追了。 一息间,四个小孩就不见了。 “这个屠夫听了一路了,名声真大!”秦梵音说。 “竟然还杀小孩?看来是个妖,走,咱们得管管去。”扶风行说。 “民间传闻,不能尽信。”萧雨歇的态度是最不积极的,他压根不相信这临江郡,或者天下任何地方,能有完全不避人的杀戮。但他拧不过已经起了追查心的扶秦二人。 三人进城以喝茶的名义顺便打听到,出了北城门往西北五里,有个小山丘叫貂丘,貂丘下有个小水泡,临着山水有一户人家,离群索居,户主是个五十来岁不知来历的男人,面目可怖,养貂卖貂皮为生,大家都叫他貂屠夫,偶尔往来镇子里买米买物的,从来不多说一个字。他们又问店家关于杀小孩的传闻。茶店的小二,也说有这个传闻,但是谁家也不曾报案少孩子。可说完全没影儿,也不是的,这貂屠夫收孩子,大小不论,男女无妨,三十两银子一个,这些年尽听说他收孩子了,可是他那儿养着的孩子并不真正的见多了起来。 看来,是得查查了。 扶风行跑了一趟貂丘打探。那貂屠夫多少有点儿镇上小孩子描述的影子,魁梧驼背,眼大鼻歪,头发凌乱,是丑陋,但还是被夸张了,没有什么红色的眼睛。前面一排草房错落盖着,卧房多了点儿,有七个大小的孩子,在各个屋子里做些杂务或者做游戏。后面一排草房里都是一些各色的貂儿,养在笼子里。只有两间草房各在一处,离两排的房子都略远些。一间门窗都锁着,有些怪异,扶风行疑心这就是小孩子口里说的趴窗的屋子,他从房顶挖了个口子往里看了看,有屠台、刀具、架子、筐子什么的,看来是屠宰的屋子了,但并不脏乱,并没有太异常的味道。另一间草房,里面供着一个貂的雕像,还有香火,旁边有个立柜,打开一看,挂了一堆堆的姓名木牌。这个房间奇怪。更奇怪的却是,这屠夫和孩子半天没见言语,似乎还躲着,每逢有孩子靠近,他就走开些,似乎不愿意亲近。 晌后来了个马车,有人撩窗帘打量这片草屋子,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美艳妇人。门帘打开,丫头下来,站在门口唤:“郭屠在吗?我家奶奶来选貂皮了。” 就见貂屠夫出来了,一个大点儿的女孩也出来了,屠夫在后面站着,女孩和马车上妇人聊了两句,屠夫就转身到后层的草房子里拎出来一笼子白貂,一笼子黑貂。 妇人通过窗口看了两眼,很是欣喜,说到:“都说郭先生你养了一手好貂,看这些只都是毛皮锃亮,不是镇上看到那些皮货能比的。” 貂屠夫眼睛在看地面,没有反应。女孩子伶俐接话:“奶奶夸奖了,我们伯伯养的貂,你做领也好,做袄也好,穿出去和其他奶奶们比,肯定落个被人羡慕。来几只吗?” “这黑的你给我找十只大的,我给我家老爷做个袄。”妇人说。 “黑的好,黑的威风”,女孩和。 “白的,来八只吧,要最大的。我两套冬衣缀个帽,缀个领,再缀个袖。” “白的好,白的最贵气。不过太太,帽子用毛多些,就备一个怕是不够。您要不也来十个吧,要是多出来,也不浪费,再拼个挂饰,挂身上车上都是好看。” 妇人想了想,点头:“那就来十只。” 屠夫从笼子里拿出来貂,掐住头尾两端,一只只擎着到窗口给妇人看,丫头也拿着个绸巾垫着手,揉了手感,一只只直到确认了二十只。 丫头说:“去处理吧,我们在这里等着。” 女孩子:“太太,您带着您的人,进屋喝个茶吧,外面冷。” 妇人抬头看了眼草房,眼中都是嫌弃,丫头说:“不了,我们在这里等,快点儿弄就行。” 屠夫突然出声说:“先付钱。” 丫头吓了一小下,小姑娘找补:“奶奶,姐姐,莫怪。我们伯伯常年和貂打交道,不惯会说话的。您要不先付了吧,反正我们屋子在这里,跑不了的。” 丫头想怒,哪有这个规矩,但是妇人压了压,她听过推荐她来的县令夫人们说这里皮毛好就是受气,有预期:“丁香,付钱。” 小姑娘笑:“奶奶阔气。一只三十两,一共是六百两。”扶风行一听这个价格,在屋后咋舌,一只貂竟和一匹良马的价格相当,能普通人家过一个季度了。就算暖和,这六百两,要是买棉花,能填满一个宅子了。 丫头点了五百八十两的银票给过来,“少二十两吧,我们买的多,而且,就你们家非要现杀,我们还得亲自来买,算给我们来回的车马费了。”小姑娘也觉得合理,伸手要接。 屠夫又是冷不丁来了句:“不讲价。” “你个怪胎!我们这么大的生意,怎么不能讲价?”丫头忍不住了。 屠夫鼓囊了一句别人听不见的话:“这可都是命换的”,提着笼子就往回走。 妇人着急了,叫了一声“郭先生”,屠夫停步了,没转身,她又叫了一声“丁香”。丫头又抽出一张二十的银票,蹙着眉毛撅着嘴的,一起递给了小姑娘。 屠夫又启动迈步,去了那个怪异房子,从腰上取了钥匙,开了门,进去,一炷香,出来,两只手又各拎了一挂皮子,毫无血迹。好快的刀法,扶风行心里赞。 屠夫递过去,这次是车夫接了。小姑娘刚去屋里取了个小件,塞在丫头手里,说是“貂油膏,能养皮具的”,又嘱咐“这皮还得晾了熏了才好做衣服,您别忘了给裁缝嘱咐一声,她们懂怎么处理的”,还跟着车送了几步,说:“奶奶,用好了再来哈。” 车终于走远了,小姑娘还在目送,貂屠夫在后面又冷冷的说道:“慧儿,你送了她们东西了?”姑娘说:“一块貂油膏,咱家多的是,不当个东西的。伯伯,您得这么做生意,人家才爱来。”屠夫哼了一声:“不给,官家的,都是要命的阎罗,能有几个好东西?下次再给,打断你的腿。”小姑娘没在意,她还在看马车,那奶奶好看,那车夫壮实,那帷幔精致,那香气好闻,真不知道貂丘外的世界能有多么好。屠夫看了她一眼,低声叹了一句“留不住了”,自己先回了。 马车里,丫头还在气,抱怨道:“这屠夫真讨厌。”见奶奶听了面有不悦,马上转向说:“不过那皮子是真好,亮,顺,我摸着还格外厚实,奶奶你做好了衣裳,就和县令太太一个派头了。”妇人涂满脂粉的脸上有了些得意的颜色。丫头又说:“您和老爷穿一样规格的,也显出您正房的气派来,好让新姨太看明白自己的身价。”话是如此,可那个贱人,妇人脸上又有了怒色,丫头赶紧闭了嘴。 第32章 长湘镇(三):风雪美人归而求嫁 这一夜,大风雪。堂屋,门内豆光莹莹,门外风急雪骤。三人被同意进来取暖,正和孩子们嬉乐,貂屠夫一人在角落独坐。突然,有人叩门。 貂屠夫打开门,来人卸了雪帽,眼含泪光。貂屠夫愣愣的看了半天,才喊出来:“是小梅?回来了?进屋进屋。” 让进屋来,貂屠夫给了她个炭盆子。 “伯伯,你还记得小梅?” “记得记得,六岁捡的你,我已养了几年貂。你十五岁走的,走了八年了,对吧?” “是,是。” “面貌好大的变化。是不是受委屈了受不了回来了?” “是,也不是。”小梅的泪珠子已经下来了,说不出一句整话,貂屠夫手足无措。他让敏儿给小梅倒热水,自己跑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给拿了些饼子,刚炒的鸡蛋和貂心。 小梅吃了一会子。从包裹里给孩子们拿出来拨浪鼓啊,小虎头一些玩具,还有蜜饯什么的。这些孩子小,不认得小梅,但是她们之间好像没有隔阂,很快就融洽了起来。小梅情绪缓和了,就给貂屠夫说这八年的经历,大剌剌也不避讳三人,孩子们懂也不懂得就围着听。 原来,她走后去长湘镇上,先在小饭馆里打零工,开饭馆的夫妇对她颇好,她在饭馆听各路的客人闲聊,觉得十分有趣,但饭馆生意日益凋敝养不起她了,她又转去一家贩马的商户家里做丫鬟。那老爷看上她强行纳了房,她想虽然不是自愿,但是从了人,就安分为妇,但是大太太不饶人,三番两次要她性命,她只好扮了男装,远离庭院,跟着老爷往西川和镇西贩马,学了一手好骑术,也见略了中州西部风光,有次贩来的马全被镇西郡府扣下了,说违反了朝廷法令,老爷在市掾那里疏通钱财后,马匹还不放还,老爷又打听到他爱美色,不管她的哀求,把她献给了市掾,马匹才得到归还。市掾明面上也是收了她入府做丫鬟,但晚上却爱拿鞭子沾盐水打她,在她身上穿刺,以看她嚎叫滴血为乐,她夜夜哀嚎,可是府里人却充耳不闻,不管是太太姨太还是丫鬟府丁,都只躲着她。六年前,她终于瞅了时机跑出来,打算回貂丘,宁可与貂为伴,再不见人的丑恶。没成想路上被西川的龙虎山山匪绑了,她又成了当家的婆娘,那当家的也不是个善类,打家劫道,只是避强欺弱,她不愿意跟这样的人,跑了几次都被逮了回来,结实挨了几顿打,跑不是办法,她就在山寨拜了武教头林挺为师傅,练习武艺,笼络人心,日日勤练,到今年,几个山匪一起上,打不过她,寨子上下好多人服她敬她。今冬,她趁酒醉杀了当家的和几个为首不端的,她让她师傅林挺接管寨子,起誓不欺弱小,就告别悄然遁走了,于是才有了今日归途。 孩子们听了一惊一乍的,在这貂丘真没有人给他们讲这么精彩的故事。三人听得世道如此,都是唏嘘不已,更加坚定了各自除妖的思路。貂屠夫就是低头默默听着,只有他能懂故事里的苦泪。“小梅,你吃苦了。” “伯伯,我只知道我伤了人命,违了当初在貂祠立的不伤人性命的誓言,这次回来,我第一个目的是为了领罚。” 傻孩子,比起她的苦难,她最先想到的是违背了誓言。貂屠夫丑丑的脸上,目光柔和,心底柔软,细语到:“你没有违背誓言,貂丘的誓言从来不是不杀人和救人,是不杀良人和拯救良人,你为救良人而杀坏人,哪里来的违背誓言呢?小梅啊,千万不可过度自责。” 小梅被解放了心头的执念,舒了一口好长的气。 然后谁都没想到小梅接了这样一句,语气半是责怪半是怜惜:“你都懂这样的道理。那你为了自救和救人杀貂,又为什么要这样自责呢?甚至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常人的生活和情爱?我也要告诉你,你没有罪孽。你若责备自己,你就连我一起责备,你若原宥我,你就必须原宥自己!” 貂屠夫陡然抬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大家也都是全部惊讶掉。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小梅又说了一句,更加重磅:“我这次回来,第二个目的就是嫁你。” 貂屠夫在极度的道德纠缠里,又瞬间被拉入了另一种同样强烈的无法描述的复杂情绪里,太强烈了。他大喊一声:“你疯了,我不配”,就仓皇逃跑了。 三人迷惑,萧雨歇忙问小梅想清楚没有。 “这卖貂的买卖可不光彩?””伯伯他杀貂何曾是为了自己享受?这貂皮,是拿来了富人家的闲钱,养落难人养不活的孩子。这营生在我看来,一等的光彩。“ “这貂屠夫形貌可不堪与姑娘美貌匹配。”“跟这貂皮一样,皮囊而已。我见了多少好看的人,也迷恋过,到今日,我才知道美丑在心不在貌。我看着他就是好看。” “他知命之岁,姑娘桃李年华。这岁数差姑娘也能接受?”“岁数一如形貌,都是虚物,不必在乎。他救了众人,我想救他心苦,续他血脉,不管世人是否理解。” 小梅说到:“我已三嫁,皆不由我,这次便由我吧。”她意志坚决的三人颇感震撼和感动。 萧雨歇又问询小梅提到的貂屠夫为了自救杀貂,是什么事情?小梅又娓娓道来她所知的片段。 貂屠夫原名郭立,是西川郡彭镇县令掾吏郭兴的独子,长到二十九岁,逢了三州之乱,战事初期,西州军势如破竹,连破西川郡的郦镇、都镇和阗镇,破城后均屠城,以绝后方生变,打到彭镇的时候,县令武都峰吓跑了,不少军民都遁走了,县令府上几个掾吏为了没跑掉的百姓,组织剩余兵将和民众抵抗,硬是守了七天,等来了中州君调来的临江郡的郡兵救援,西川郡被包围歼灭了主力后余部逃窜。秦梵音点头,她记得《五州风云录》里有记载,此战,彭县军民齐上,伤亡惨重,五不存一,援军中有个副将,就是周崇硕。此仗,西州的战损达到了一比二,交代在彭镇城外九万人,此战后,西州再未有存进,直到战败议和,因此后称彭镇大捷。 小梅继续说,战后,县令武都峰回来了,给朝廷写捷报,力陈两人如何守土卫国,不曾有半分胆怯和懈怠,终能不辱官袍,守得国土百姓。两人为混淆视听,掩盖自己逃离的事情,愣是把留守的掾吏里唯二存活的郭兴和邹风,以通敌的名义,灭了门,两家人只有郭立一人逃了出来。郭立一路向南,不敢多做停留,不走市镇,只走荒山,逃到貂丘时候,正是初冬,他已经是身体虚乏,饥寒交迫。正当郭立摊在貂丘,出现幻觉的时候,一只白貂出现在了他的身边,对他嗅了又嗅,看了又看,呼唤来几个小貂,把他团团围住,慢慢的他暖和了起来,有了一些知觉,他的饥饿占了上风,本能得驱使他杀掉了大貂,烤着饱餐了一顿。他将大貂的皮披在身上取暖,小貂们留恋母亲,一路跟随他。但小貂们总能找到一些鼠穴,小貂们吃鼠,他就从鼠穴里挖粮食吃,勉强活着。后来遇到一个路过貂丘的官奶奶,非要花十两银子买了大貂的皮毛,他又有了过冬的钱,但小貂们依然跟随他未去。经过这次濒死和被救,他决定不逃了,在貂丘盖起了房子,将几只小貂也养了起来,给恩人大貂建了祠。但他心里过不去,是大貂救了他,他却吃了它,他觉得自己和那些恩将仇报的畜生有什么差别?杀我者,我不能杀之,救我者,我却食之,自此噩梦连连,难以安睡,日渐佝偻,最终决定自杀。他赶走小貂,小貂去而复返再三。他投水自杀,却在半死之间听到婴儿啼哭,他寻声找到婴儿,看是被遗弃的,小嘴已经冻紫了,气息一声不如一声。他知道自己要是今日死了,那这孩子也必然活不了。于是决定晚死几日。谁承想养着这个,不断有难民经过,看他养个孩子,又在他门口留下了几个孩子。他只得作罢,算了,不死了,养活他们吧。但孩子多起来,又逢战事荒年,确实不好活,这时候小貂们,长大了,又产下了更多的小貂。郭力选择了继续做貂皮的生意。但无时无刻不在深深的自责之中。 三人不禁唏嘘。萧雨歇问郭兴的事情小梅如何知道,小梅说郭力从不与人说来貂丘之前的事,是她无意找到一张状纸知道的,她翻开堂屋一个椅子的暗格,竟还在原处,她给萧雨歇看了一张写给中州君的状纸,字迹潦草,是仓促间所作,多年陈迹,墨色发灰,小梅解释说应该是郭兴死前的亲笔,被郭立带了出来,只是郭立不相信官吏也不相信中州君,并不认为投告有门。萧雨歇又问她如何知道郭力的自责,她说也是推断,郭力常梦中惊醒呓语,或者在祠堂跪拜求祷,只言片语可拼凑出:“我对恩人食其肉,寝其皮,杀其子。我罪孽深重,愿我终身只能赎罪,不得欢愉。” 秦梵音往貂屠夫,哦,不,现在该叫郭力的屋子方向看了一眼。她禁不住想起了张神医、朱勤、田三,他们为祸人间,便在“神心唤善”烛照之下,都不曾有半分的悔恨,而这郭力,惨受人间不公,还能为善救人,却为了自己不得已伤害了貂的性命,而自我折磨。这世界上,只有好人才会被自己的罪孽折磨,妖人却是不会。 秦梵音好像懂了小梅的坚决,说:“你要嫁他,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愿意?” 小梅不语,她没有信心。 秦梵音继续说:“得要除了他心里的自责方是救赎,也是成就你们姻缘的前提。” “可怎么能除去呢?“ “让我试试。” 第33章 长湘镇(四):舍身献祭者成仙 秦梵音腾起“神心唤善”的光芒,敲开了郭立的门。 “郭立,貂母嗅你之时,就已经决定要舍家救你了。” “为什么?” “因为她相信你能将善意和生命传递。” “为了救我舍弃全家,值得么?” “这才是大义。其实任何拯救到了极端,形态都是献祭。你救这些孩子,被困在此地,被困在折磨你的术业里,也是一种献祭。你没有辜负她的献祭,你继承了她的献祭,你还养出了甘愿献祭自己的孩子。”小梅的愿嫁也许是爱,也许是崇敬,也可能是献祭,或者兼而有之。 “你希望孩子们因为你的拯救而幸福还是负罪呢?” “当然要幸福。” “他们要是痛苦呢?他们要是结束自己呢?” “我会很痛心。” “你看,你都懂。对于舍身的献祭,最好的报答是幸福,负罪反而是一种辜负。” 郭立顿顿的站着,想了很久,他只觉今日月光如此明亮,雪地如此洁白,浑身有如暖浴。秦梵音的眼里,那曾经都是捆缚他灵魂的枷锁,在他身上升腾起了片片黑灰色的雾气,消散在了明黄的光亮之中,郭立的背仿佛不那么弯了。 第二日,小梅穿起了一身她带来的嫁衣,她去敲郭立的门,“不管如何,我都要嫁你。除非你嫌弃我嫁过?”郭立的门开了:“小梅,嫁过,你的身心也是干净的。”“你同意了?”“那就让你受委屈了。”“不委屈。”小梅哭,郭立也哭。跑过来看的孩子们互相问:“那我们该管小梅姐姐叫什么?”“应该是叫伯母吧。”“是不是意味着我们有妈了?” 郭立和小梅请三人给他们做个见证,吃个简单的喜酒再走。大人和孩子一起,简单布置了一下草房,把家里能找到红色物件全部摆出来了,简陋的很,但是别有一番味道。给貂雕像敬了杯酒后,几个大人开始喝酒,小孩子喝糖水,热闹。秦梵音想,“神心唤善”在逆转妖为人的尝试里,屡屡失败,倒是发现有个新作用,就是荡除常伴善良的自我审罚的阴霾。第一次觉得这个技能还有那么一丢丢用。 萧雨歇和郭立及小梅说了自己和周崇硕的往来之事,也告知自己正在往汴京求举荐,希望任职廷尉府,“可否将郭兴大人的状纸交由我,等到周廷尉处,我或可一陈往事,求翻案雪冤。”郭立不愿:“这官府里都是妖人。我不信他们。”“周廷尉或许不同。”“周崇硕吗?”“是。”“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年在彭县,我曾跟着父亲见过一面。他明知与他接应的守军是我爹和邹叔,但我爹蒙冤之时,他可有上本为他分辩?当年能袖手旁观,不顾道义,只顾自己的升迁。今日又怎可托付?”萧雨歇立劝,说当年之事未知全貌,但给了他,他一定审时度势,在保证稳妥的情况下再尝试翻案。郭立从来不抱希望,又见雨歇言辞恳切,就让雨歇把状纸抄去一份,并叮嘱千万不可透露他行踪,他现在对于朝廷是叛徒之子,不要误伤了家人,他看了一眼小梅和孩子们。萧雨歇郑重诺过。 酒过一旬,扶风行说:“小梅姑娘,你的武艺到底多好?要不咱们过过招?”小梅爽快,拿起自己的长棍,和扶风行斗在一处,扶风行没出全力,也没用月华,只是用身法腾挪,只躲不攻,小梅的棍棒和扶风行的身形都舞出了残影,小孩们都拍手跳脚称好看。打斗停止,扶风行赞道:“小梅姑娘,这棍子长,舞的也有章法,呼呼生风,攻势够犀利。真不是吹的,我见过的好男儿,也没有几个能胜你的。”“扶公子你不用夸我,我这么厉害,怎么连你的衣襟都碰不到?”“那是因为还不够快,速的根基还在力上。你可以臂上负重来练习”。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上了。三个小孩捡了树枝,也在那里比划了起来。 “貂屠夫,给你送个孩子。”一匹马从远处踏雪而来,还没到跟前,一个精瘦的三十来岁的背刀男子就喊开了。貂屠夫认得,这是北边十里麒麟山匪寨的二当家,不知姓名,人称大虎。他递过来一个孩子,包的严实,看个头和面相也就两三岁。貂屠夫问:“哪来的?”“大当家的给三当家的抢了个逃难的女的,大当家的怕带着这个孩子,我这新弟媳就不愿意给三当家的生娃,所以让我处置了。”貂屠夫让大虎下来喝口喜酒,大虎爽快下来喝酒,还给没见过的几位互报姓名认了认。貂屠夫去屋里拿了三十两银子给大虎,大虎扔回去:“看不起谁啊,我是缺那三十两银子的人吗?送到你这里,就是知道你能对孩子好。这钱,你拿着养孩子,不够来找我要。等弟媳妇生一个了,我劝劝把这个接回去。”大虎要走,貂屠夫对着他背影问:“能不能劝劝你们大当家的,都是受了难的人,咱们不能为难受难的人啊。”大虎站住,回过头,有些惭愧:“我也劝了,劝不动啊,大当家心变得越来越硬了。”他骑马走了。 貂屠夫去伙房给小家伙煮蛋羹喂糖水,孩子认生,哇哇的哭,貂屠夫哄了一会儿,才好,他吹了吹糖水,给孩子喂,孩子抓他的胡子玩儿,喝了一口。院子里的秦梵音突然感到厨房边金光万丈,她快步往厨房去看,萧雨歇和扶风行都奇怪她怎么了。 貂屠夫抱着孩子愣在原地,身上有一丝丝金光缠绕周身游走,金光游过之处,他的背直了起来,多年劳作的皴开的手愈合了,这些年愈发看不清楚的眼睛突然看什么都纤毫毕现,听这孩子喝水的声音变得响亮起来,金光闪完,他脑子里有一个飘渺的声音,不是耳朵听到的,倒是脑子直接聆听的:“你已成仙,现赋予你不死之身,及你的专有仙人技——兽语,可与有毛皮的动物沟通与协商。以人身入仙道者,当藏身人间,佑人间平安繁荣。若背离此心行事,神君将执天雷灭尔永生之身。”貂屠夫心中眼中全是疑惑,他在脑子里问:“我?成仙?可是为什么呢?”但那个飘渺的声音没有再次响起,应该是已经消失了。 对于秦梵音,这也是历练途中,第一次见证仙者的诞生。竟然如此简陋,也对,不应该繁复。这个世界的法则,仙人是不会被告知自己因何成仙,无论是以人身入仙者,还是以妖身入仙者,唯有代代神君保此秘密,是怕成仙的法准一旦被人和妖知悉,将会有人和妖背离本心,在功利意识下故意进行成仙的行为,引发一度的成仙灾难,所成仙人也违背了仙人飞升,护佑人间的初衷。 秦梵音知道,当时貂屠夫救了百人。她去祠堂里打开柜子数了下木牌,九十三枚,加上院子里的六个孩子,还有刚送来的一个,果然,是救助了百个孩子使得貂屠夫成了仙,她由衷的为貂屠夫的善良被嘉奖而开心。 貂屠夫抱着孩子端着蛋羹,走向院子,大家都觉得貂屠夫还是貂屠夫,但是哪里不一样了。扶风行率先说:“这人逢喜事,果然是精神焕发,感觉脸上的褶子都少了啊。”有小孩子也说:“是呢,伯伯都变高了呢。”众人并没有深以为异,貂屠夫也不说破刚才的事情。原来刚才的金光,除了貂屠夫自己,只有秦梵音看到和听到发生了什么。 热闹过后,三人告辞,往西川去。扶风行,提议经过一下麒麟山。 第34章 长湘镇(五):铁汉柔情 “好俊的马。”“那丫头也不错。”“男的杀不杀?”“好抓就抓了听老大处置,不好抓就地杀了。”雪堆后面匍匐着两个人,身上铺了散雪,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他俩低声商量,计较好,手一挥,雪地里竟然各处跳出来二十来号人,三下两下就把萧扶秦三人捆了。萧雨歇惊讶的看扶风行,秦梵音也用眼神询问:“扶大侠啊,你武艺呢?”扶风行带着微弱的笑,看向别处,有意不理睬二人。三人被蒙了头,三拐两拐的走了三四里路。 麒麟山匪寨的聚义厅。 只听抓他们的人里其中一个头目报:“大当家的,这次是三个人,两个男的一个女的,都长得不错,穿的也好。三匹好马,一头壮骡子,都有脚程。搜出来银票七百两,散银子二十二两,还有盒金首饰值钱,剩下就是一堆衣服、破书、杂七杂八,没啥讲的。听您处置。”三人被揭开了蒙头。 萧雨歇生气:“破书?” 三当家的大豹眼睛放光:“这姑娘是长得不错。” 大虎心惊:“这不昨天才见过?” 大当家大龙:“老规矩办。钱四成均分,六成入寨子公账,交老登头处理。这女的……” 大豹埋怨:“你早来一天呢,多好,给我当个媳妇。” “三弟,咱们寨子女眷本来就不够分,咱们可有规矩。” 大豹:“大哥,知道知道。我这不也说晚了一天么?” “咱们照旧按年龄来。这女的也就十五上下,交给少年营吧,让还没有老婆的打架决胜,赢了的五个少年,共有这个老婆,交给丁欢儿处理。这两个男的,在我们这里落草,还是死,让他们自己选,选完了,三弟处置。如此安排,两位贤弟,可同意?” 大豹:“大哥安排没得说。” 大虎:“大哥,咱们放了他们吧,钱和马咱留下,寨子现在人够多了……” 大龙:“不忍心?男的可以商量商量,这女的放了,我同意兄弟们也不同意啊。” 扶风行,听的也差不多了,“这大当家的果然是不讲道义,直接欺男霸女啊。”扶风行一个飞身跳到大当家座前,绳子掉落,大当家立马抽刀格挡,被扶风行一脚踢松了手,起了一半的刀又落回了刀架,扶风行月华半出,架在了大当家的脖子上。大当家坐着斜了一眼看他,他就算识得这少年有身手,也想不到这个年纪,竟然身手好到在众人反应之前一招压了自己。大虎大豹和堂上的山匪都支楞起了武器,但面面相觑,不敢动作。 “你俩还不过来?”他对萧秦二人说,又对蠢蠢欲动的其他人:“你们别动,小心你们当家的命。”两人过来,扶风行单手给他们解了绳子。萧雨歇看着堂下一众的壮汉和各种武器,心里是有一丝慌乱的。 秦梵音却自若,近前,她觉得这个大当家对路人残忍,但治寨子还是有章法,得问问:“敢问大当家的,咱们山寨众人都是什么身份,为何投奔于此啊?“ “交不起税的农民,惹了官司被缉拿的人,不满世道不公的人。总之,就是在这世上活不下去的人。” “那大当家您呢?” “小姑娘你不要打听太多啊。谁有个好出路,愿意上山呢,我又有何异?” “都是被世道所逼的人,为何又要成为威逼他人的匪类?”秦梵音腾起了一身的金光,徐徐诱导大当家心中的善念。 大当家不知怎么陷入了对过往的沉思,他自我剖吐:“我从前在西川开武馆,街里乡亲遇到个不公的事,求告到我这里,我都仗着有武力,出手相帮,了了不公事,要是需要接济银钱,但我家有,从不推辞。” 扶风行:“原来你也曾是个侠士。” 大当家继续:“有次被我打的恶霸告了官,官府不问前因,倒拘了我问罪。我不服,让人带了口信,着我娘子和闺女往临江跑,到了边界的长湘镇上,找个客栈住下,等我逃狱来奔。我闺女小,娘子身子弱,长途跋涉又危险,娘子去央着街坊找个男丁往南送送,好多是我们帮过的,竟然没有一家愿意相帮,怕官府问罪。我娘子只好只身带了闺女启程,等我逃到长湘镇,问了所有的客栈,未曾一对母女投宿,我又一路往回找,躲了不知道多少次追捕,才在打听到彭镇才有个店家说有对母女投宿过,问过样貌,女子漂亮,小女孩脖颈有颗痣,是他的妻女,又说走了两月有余了。后来找到彭镇去临江必经的豺狼岭,我娘子确实曾经被劫上山,她不从,自戕了,寨子打遍了却说孩子当时没有劫上山。那日,我杀了所有劫我娘子的人,血祭我的娘子。”大当家陷入了痛苦之中,秦梵音抚了抚他的背,似乎带走了一些痛苦。 但他怨恨未消:“你说,我家破人亡是不是为善的果?” 秦梵音:“闺女找到了么?” “我找遍了豺狼岭周围二十里的范围,在彭镇上也遍访了几个月,都没有找到。我想我就在长湘镇落草吧,万一能等来我的闺女呢?曾经,我也约束寨子不扰平民,只做个避税自养的农寨,偶尔打劫些不义的官吏和商贾,不伤性命。我做了十年,以为只要我不做坏事,上天就能让我等着我的宝儿,可是……”他突然怒气又涨满了满脸,“我的宝儿呢?她在哪里呢?善,果真有善报么?没有,我们要做匪寨,匪寨多富足、多自在。”他带着哭腔哈哈哈哈的大笑起来。 “是这样么?”秦梵音问堂下。 大豹说:“姑娘,是这样的。” “不要你说,二当家答话。” “是的,龙哥以前是约束我们不扰民的,不断有流民投来,我们就垦山,直到几年前突然变了性情,农田荒了不少,让我们看上的财物和人只管劫上山来。” 秦梵音信了,问大当家的:“那你可曾想过,你执管的寨子正是你当年所不耻荡涤的匪寨,你昨日为三当家的做的,正是当年你遭受的劫妻弃儿的惨剧。” 大当家咬牙说道:“我知道,我就是要这么做!既然善不得报,何不为恶?” 秦梵音摇头:“大当家的,你虽然可怜,但是人为善岂是为了有报?” “不为有报?” “嗯,但求心安。” “但求心安”,大当家的喃喃道。 “今日此时,给您两个选择,第一,继续做匪寨,那我们只能替天行道,取了您的性命,将寨子交给二当家的,或者,您答应恢复若干年前的义寨行为,不再伤人为恶,我们便收剑走人。” 大虎急了:“我不要寨子,我的命是大哥救得,他为善为恶都好,他永远都是我大哥。三位,你们如果今天伤了我大哥,我们全寨子必然拼命,断不能让你们活着出寨子。”大家都举高了武器,“放开大当家的。” 大当家的突然说话了:“是了,我这些年打家劫道的也很不快乐,我以为我为恶就能磨灭我的痛,可是我错了,越来越痛。这小姑娘点醒我了。只是妻女回不来了,恶我也为下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好重,好累。你刚才给的两个选项,我选死。今天,我们就一家团圆吧。”大当家的抬起头伸长脖子:“少侠,念我也侠义过,今日也悔过,这一剑,烦你快点儿。” “不可以。”大虎蹭的跳上来,大豹也跟上就上了。扶风行拔出月华,一个滑动,就把大虎和大豹的武器一并卸了,然后剑背击在两人胸口,两人就被打退倒地了。扶风行并没有重新将月华架回大当家的脖子,收回了剑鞘。 “大当家的,既然已经悔过了,咱们便不记过往,只看未来。你也不必沉溺于不可追回的往事。”秦梵音继续腾着金光,希望她能做到对貂屠夫做的那样,抹去他的悔恨。 大当家的拿刀,扶风行手压在了月华上,往后拉秦梵音,萧雨歇也赶紧退到扶风行的身后。大当家却把刀夹在了自己脖子上,“兄弟们,原谅大哥。我心死了,今日就去会我的家人了”,扶风行要出剑,秦梵音先喊出来:“万一宝儿活着呢?” 大当家的立刻侧头来看,两眼圆睁,不可置信:“此话怎讲?” 秦梵音问萧雨歇和扶风行:“你们记得,小梅为什么叫小梅么?” 扶风行摇头,萧雨歇记得酒间聊起过这事:“因为她脖子上有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 “正是,我果然没有记错”,秦梵音转向大当家的:“请问,宝儿,到如今应该是何年岁?” 大当家:“应是二十有三。” “走丢的时候可是六岁?”萧雨歇问。 “是。” 一个时辰后,三人和大龙、大虎、大豹来到了貂丘。貂屠夫还在问三人为什么去而复返,就见大龙看到他身旁的小梅,这不就是宝儿的长开版本么,人突然就魔怔了,眼里噙着浊泪,竟然哆嗦着伸出的手,也走不动,也说不出话。小梅见来人行为奇怪,走上来,要让大家屋里坐。但是她看了大龙一眼,转过去看其他人,又不禁转回来看了一眼,“这位伯伯,咱们是否见过?”“宝儿,宝儿”,大龙咽嚅着轻声唤着。这声音是脑海里快被遗忘的声音,但瞬间又活了过来,轰鸣在耳中,小梅不敢相信:“阿爸?” 秦梵音叫貂屠夫给他俩找个单独的屋子唠嗑。众人去了另一间屋子,秦梵音给貂屠夫讲了今日早上别过后发生的来龙去脉,貂屠夫感慨造化神奇。 秦梵音:“郭伯,你去寨子过活吧,总不能让小梅和大龙叔继续分离吧,再说,孩子们长在人多的地方到底好些。” 大虎也劝:“来吧,寨子里一千多号人,都是好人。” 大豹:“吃得好,住的好,有了问题大哥决,什么都好,就是不容易娶媳妇儿。” 秦梵音笑:“这个人家郭伯解决了。” 大家都是笑。郭立愿意,他心结打开后,也不愿小梅和孩子跟着他如此生活。但他担心忐忑大龙的反应,毕竟他比大龙还大。 过了半个时辰,小梅挽着大龙从屋里出来,两个人残存泪痕的脸上都是笑容。大龙对郭立说:“到寨里,咱们翁婿团聚,可好?”郭立知道自己被接纳了,重重点了头。“大哥你真是艳福不浅啊”,大龙不免埋怨了一句。郭立被这一声称呼羞得脸通红。 大龙又对秦梵音说:“姑娘,今天都是奇缘,我相信都是上天安排。既然认回了小梅,我拿老命跟你起誓,但凡我在,麒麟山只会是个扶弱济困的义寨。” 貂屠夫要上山了,他决定放生饲养的貂们。他一个个笼子打开,嘴里还念叨:“这些年对不住了,老郭我谢谢你们的恩德。以后我上山农桑为生,你们走吧,天大地大,出去看看。”放出来的貂并没有马上离去,远远近近的看着貂屠夫,一个大的爬在了他的肩膀上,发出了声音:“你也管我们吃好活好了,到的大限也都给个痛快的死法。我们貂儿的寿命本来就短,不曾有怨。”貂屠夫吓得身子一抖,才知道是大貂在说话,记起自己已经成仙且有了兽语。下面的貂们也嗡嗡的附和:“没错”,“是了”,“他日再见”,不断有貂缠着貂屠夫脚边绕,绕了几圈就往门外去了,雪地里留下串串的脚印。郭立终是听了貂们的亲口原谅,便觉得天地再次一亮,他立誓助一方安康,先从麒麟山开始吧。 貂祠被移上山,一堆破碎家庭最终在麒麟山上重组成了巨型的家庭。 三人了却心事,继续上路。扶风行少有的沉默,他在复盘,许久开口:“郭立了不起,无妄灭门的重冤下,能不生恶念,而行善举。”萧雨歇:“这是长脑子了?”扶风行踢了一脚他的马,把他送了出去,萧雨歇慌乱的拉住缰绳,扶风行继续对秦梵音说:“如果这样才是好人,好人会不会太惨了些。”秦梵音:“我倒宁愿称之为神圣。” 第35章 设法进入疫病村 从道路出横岭只有两个隘口。一个是周崇硕上京走的,在横岭东部,坡度缓和,海拔较低,比较宽阔,能通大队车马,连接临江与中原郡。另一个就是此处,他们走的横岭西隘口,横岭直竖的山脉在此处被生劈出来的一道狭缝,海拔高,坡度急,通道逼仄狭窄,但是是临江和西川最直接的通道。 席天的蓝下,席地的雪里,几个黑点正在缓缓挪移。 三人艰难的拉马走着,本选了连日的晴天入山,但到了隘口,狂风呼啸穿过,卷起山间地面的雪,在隘口附近形成了一个局部的暴风雪天气,刀刮脸颊,雪眯眼睛,顶风时在脸上很快就能堆砌起一层雪,脸上化出了水,得赶快抽手抚掉,不然难以看清。隘口里,风更急了,风急时,三人只能各自在马后躲着,马也抵全身之力前倾方能不被吹退,秦梵音抬头看了眼天,这隘口下宽不过十米,往上看时,只见散雪掩视里隐约可见一线的灰蓝天空,上宽只会更窄,两边夹逼他们的峭壁是极竖直被劈开的。扶风行在雪中说了一句话,虽然很近,但是被风刮散了,只能隐约听到颤抖的声音:“相传也是五六百年前一夜之间出现的。不是人力所为。”出了隘口走出去几百米,风雪就忽然的停了,回望,隘口依然风暴瘆人。 近傍晚,天已经开始上黑了。道旁出现一个堆满雪的突出的薄物件,三人抚了下雪,看到是一个木牌子,牌子上用黑炭几行字“榆木箱子、麸酒、菜干、笋干换粮食、药品、布匹,愿者拉绳稍等,疫病村,勿近,近者无生”。疫病村?三人好奇,商量后,拉了绳,绳子从雪里腾起来,延伸到两百米外的一个雪墙上,三人拉了又拉,绳子拉紧了,“叮叮叮丁”的铃铛声响了起来,三人这才意识到那个雪墙后面可能是个小型的村子。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影出来,挪了过来,是个小矮个子,穿的臃肿,头上戴了帽子,脸上围了纱布,看不清面貌。 离他们五米的距离,身影站住了,出口问:“你们要换什么?拿什么换?”这才听出来是个小姑娘声音,奶声奶气的,出口却是麻利的话。 既然是个姑娘,秦梵音上前答话,她们也并不想要什么,只是随机应变:“我们是临江郡的商人,第一次来西川,不知道西川什么好卖,什么好卖就换什么。” 身影晃了晃:“临江?西川?都是什么,我听不明白。什么好卖?我也不知道。和我们换东西的路人,喜欢换麸酒,麸酒好,喝了当饭能扛饿,还浑身发烫,不怕冷。” “好,那你们麸酒一罐多少文?” “钱我们不要的,也不下山,钱不好用。你们有粮食、布匹、药品么?或者别的什么生活用的。” 秦梵音说:“粮食、药品我们都有一些,布匹嘛,我们没有,只有做好的衣服”。她说着从马上拿两个包裹下来,在雪地上摊开,一包是她们的粮饼,一包是她的衣物,扶风行从骡子身上的背篓里拿出一些瓷罐。 那小身影一看,眼睛就放光,没顾上保持距离,紧捯了两步过来。 她先看了看粮饼,拿着闻了闻:“这是精面做的啊?”秦梵音说:“嗯,有的是豆沙馅的,有的是红糖馅的。”“还有馅呢?”听着她轻轻咽了口口水,才说:“这个我们换。” 她又闻了闻药品:“是药味儿。”扶风行出声笑了出来:“肯定是药味啊,你拿那瓶是止血的。”“有治疫病的么?”“这倒没有,有风寒的。”“风寒的也很好,我们喜欢。” 小身影又去看衣服,她蹲着,摸着,感慨:“这么滑,这个不是葛布吧?”“不是,是绸子的。”“和你身上的一样?”秦梵音低头一看扶风行给自己准备的袄子:“是,是,也是绸子的。”“我们也要。” “那怎么换呢?” 这下把小身影难住了。她挠头说:“你们等我去问大婆婆吧。”她转身要走。 秦梵音叫住她“小妹妹,我们走了一天的雪路,也冷的很,让我们进屋喝点儿热水,顺便聊聊怎么换吧?” “好啊,你们跟我来。”秦梵音和扶风行赶紧收拾好包裹。 这时候另一个大一点儿、穿着厚实的影子跑出来,同样以纱布蒙了面,也是女声,老远就吆喝着:“猫仔,你怎么不叫我,自己跑出来干什么,你会讲什么买卖!” “豆姐,我怎么不会了,我就跟你说,只要你放我出来,我就能讲,你看我都讲好了,他们换麸酒。他们有精粮饼、有风寒药,还有这个姐姐的衣服你正好穿的,好漂亮的。” 这个叫豆姐的止住三人:“三位客人,留步,疫病村,为了你们的命,别往前走了。” 秦梵音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要求进去喝杯热水,并说他们不怕疫病。萧雨歇拉扶风行,“进这个村子会不会有危险?”扶风行瞪了他一眼:“当我是空气吗?”“可是疫病啊……”扶风行瞪了他下,还是从包裹里抽出个裹布给他,萧雨歇赶紧裹上。 豆儿:“我们寨子谢绝外人进入。要谈就在这里谈。”豆姑娘扯着猫仔往后撤,又拉开距离。 “豆姑娘,村子里疫病很严重么?” “这你不要问。” 扶风行哼哼:“不是待客之道,那我们不换了。” “那三位,慢走。” 猫仔拉豆儿:“豆姐,风寒药得要下呀。”豆儿一想,对呀,二婆婆正烧着呢,只能生扛,这不能放走。“十坛子麸酒换你们一瓶风寒药,行不?” “不换。”“二十坛子。”“不换。这不是多少的问题。”扶风行怼着说。 “那你们要怎么样?” “本来今天脚程就慢,天黑了又跟你们在这里耽误半个时辰,我们怕是投不上店了。”扶风行抱怨。豆儿心里也计算,是啊,最近的正常村子还有十五里路。“想换药,就让我们在这里过一晚。不换,我们就赶紧赶路了。” “你们等着,猫仔,去和大婆婆把情况说下,让大婆婆拿个主意。” 一会儿,猫仔回来:“大婆婆说,咱们防的是坏人,要是好人就放进来过一晚上,是好人是坏人她看不到,让豆姐你端详着办。” 豆儿盯着三人上下的审视,她说:“穿着华丽”,又看了看后面的马、骡子和颇丰的行囊。“家境富裕”,然后想起刚才的沟通说:“不通情理”,然后正要说出最后的结论。秦梵音上前,腾起金光,“你看,我也和你年岁相仿,如果他们是坏人,我又怎么敢和他们相伴同行呢?不瞒你说,我们游历也是为了能为解不平世道,救困苦之人做点儿事情,你不要对我们有疑心。” 坏人又怎么会不是这种说辞呢?而且世道真是三个人能救的?豆儿内心不信,非常想拒绝。但不知道怎么她脑子里全是他们贪黑滑了山谷,被狼袭击的画面,觉得如果是好人,真是不忍心的,说出口的竟是:“那你们随我来吧。”豆儿转身去。 猫仔高兴坏了,蹦蹦哒哒的,说:“好耶,我们也有客人了。”她跟着豆儿,回头说:“你们,千万跟着我走的路线,别偏,有机关。”豆儿一句话飘过来:“猫仔,别多话。” 第36章 疫病村都是老幼病残弱 十几个草房围着一个院子,院子里堆着成垛的木柴,放着很多罐子,罐子还点着各色颜色,应该是标记着不同的内容物,院子里还散落很多木制的农具,院子很大,但是堆放后显得不够宽敞。本来,草房院子看上去就是个寻常的村子,但不协调的房子的背后,四周竖起了两人多高的高墙,高墙上挂着很多白条,上写着“疫”字,这样子,看起来不免有些瘆人。 他们走过院子的时候,有人打开门,站在屋子门口看他们,有的屋子则紧闭着门,但是窗上似乎透出目光,能听到频繁的咳嗽声。从能看到的人来看,基本是老人,孩子,只看到两个中年人在往各屋送木柴,看到他们也是目光躲闪。此间居民对外人呈现出来的疑惑、警惕多于好奇。 豆儿、猫仔给他们领到一个小草房,里面没有基本的家具,就是一堆堆木板、木条和锯条、墨盒什么的,像是个木作坊。“我们只有这间房子了,你们搭下木板做个床。”一会儿,豆儿拿来热水和一些木头,给他们点燃了炭盆。猫仔抱来两床不大的被子,一个更小的叫鼠仔的瘦弱女孩,跟着猫仔抱来三个草扎的枕头。回到村里,她们都没有继续蒙面了,秦梵音才看清她们的脸都是面颊凹陷和脸色蜡黄的。 猫仔说:“哥哥姐姐,我们这里东西少,只能找到两床被子给你们了。”秦梵音拿了两个饼子给猫仔和鼠仔,猫仔欢天喜地,鼠仔看到是精粮饼,不敢接,猫仔说:“拿着。”她才拿过去。两个孩子快乐的跑出去了。 秦梵音让扶风行把所有的药瓶都给了豆儿。扶风行说:“土黄瓶的是跌打药。青瓶是止血的。红瓶的是风寒。”扶风行把白色瓶子抽出来,说:“这个你们用不上,这个是毒药。”豆儿眼睛放光,一把夺过去,“这个也给我们吧。是多毒的毒药?”“吃后一炷香发作,肝肠寸断而死。”豆儿问:“很疼吗?”扶风行都懵了,我也没吃过呀,想了想吃过的人的样子,“应该很疼吧,不过很快。”豆儿说:“那也是好的。如果真有人逼我们,我们也能自己了断。” 豆儿把思路拉回来,从风寒的瓶子里拿出一粒药,给扶风行:“你先吃一颗。”扶风行瞪眼,一脸的岂有此理。秦梵音懂她疑虑重,拿过来吃了下去。豆儿才放心,拿着瓶子走了。 猫仔又回来了。给他们拿来了一个碟子和一个瓶儿,碟子里有已经是棕褐色的白菜、菠菜和笋子。“哥哥姐姐,谢谢你们的饼子,这是我们平时吃的菜干笋干,你们也尝尝,这瓶子里是你们要买的麸酒。”秦梵音问猫仔:“刚才饼子好吃吗?”“大家都说好吃。”“大家?”“嗯,我们给每个人都掰了一点儿,除了二婆婆和大爷爷,二婆婆病了,大爷爷没有牙了。”“你们村子里有多少人?”“大婆婆说过,今年是四十二个人了。”“你给四十个人都分了?那岂不是吃了一点点儿?”“我不饿的。” 秦梵音又拿来一个饼子给她:“你和我们一起吃饭吧,这个给你吃。”猫仔拿着扭捏,想带回去。秦梵音说:“猫仔,你必须在这里吃了,如果你都吃了,我明天就把这整包的饼子都给你们留下。”“当真?”“当真。”猫仔开心的吃了起来,吃到红糖半凝半流淌,赶紧吸了吸,还举起来给秦梵音看,好像多稀奇的东西,然后咯咯的笑。 三人喝了热麸酒,有淡酒香,乳液粥一般的稠度,确实能勉强饱腹,虽然颜色不好,没什么卖相,但过冬确实相当合适的,真不敢相信是麸皮酿的。三人又都吃了一下菜干和笋干,比新鲜的菜不算好吃,但也不算难吃,冬天能吃上菜,已经是一件稀奇事了。萧雨歇惊奇,这菜吃到嘴里是淡的。他给扶秦二人说,冬天里菜一般只能吃咸菜,可是中州现在的盐,直逼白银的价格,寻常人家舍不得腌咸菜的,冬天专靠口粮过活,只有富人吃得起,倒不知道这个菜不用盐怎么保存的如此好。猫仔喝了口水,“不难,就是拿大石头压出水分,然后在夏天最大的日头底下晒干。吃的时候泡一泡就好。” “真是个好办法。这个办法推广开来,不知道能救多少黎民百姓”,萧雨歇兴奋的拍了一下手。 猫仔的眼睛也热烈起来:“村子外的人,不这样吃么?”萧雨歇摇头。 “你没有出去过村子?”秦梵音问。猫仔摇头:“我一出生就被扔在这里的,从来没有离开过。”“你几岁了?”“八岁。” “猫仔,你们的村子很奇怪。哥哥姐姐要问你一些问题,我们都是好人,问问题是为了了解看有没有什么能为你们做的,你愿意相信我们么?” 猫仔想了想,说:“哥哥姐姐,我相信你们。” “你能讲讲你们的村子怎么都是老人孩子吗?” 猫仔组织语言,断断续续的说:“我们就是一个被遗弃的人组成的村子,生了疫病的人被送来,爷爷婆婆被送来,刚生下来的妹妹被送来,还有断了手脚的得了重病的叔伯姨姨被送来。大婆婆说,人间养不起我们了,这里本来应该成为我们的坟墓。” 三人大惊失色。萧雨歇补充:是了,自古西川因为山多岭多,疫病常发,人口一直不兴旺,财粮也一直不充足。在江原的时候听周崇硕和李琼说,这七年,西川出了一位奇人,铁腕郡守武兴之,能压住频发的疫病,振兴了西川的经济。三人走西川,正是想见识下西川现在的景象,没想到却听了这样的人间惨事。 “那你们……”秦梵音问。“总有人能活下来。”猫仔笑得由衷和甜美,她大概是不知道人间也是有好日子的,让人心疼。 她继续说:“要谢谢一个叫平爷爷的神仙。好多年前,他教了寨子的前辈怎么用石头做菜干笋干,教我们怎么用麸子做酒,人家不能吃的东西,我们都能吃。平爷爷还让我们多种榆树、槐树、竹子,这些树能吃,还能造家具。” 秦梵音想起了什么,问:“这位神仙全名是不是元龙平?”猫仔说:“我也没见过,哦,对,大婆婆确实说过他姓元。”秦梵音道:“是他是他了。”萧扶两人问是谁?秦梵音说《五州风云录》里曾有一散笔,记载了两百年前西州天灾,大旱三年,粮草难长,饿殍遍野,人口眼见就要减半,此时来了一位自称神仙的元龙平,教他们马皮羊皮牛皮还有骨头用石头压紧锅盖熬制四个时辰成浆,可代吃食,甚至陈年的皮袄马鞭都可以用此法变为粥汤。此后,西州不少当时活下来无法确认血脉的人都称自己是元氏后人。”扶风行不知此缘故,但他走过西州:“在西州,元是第一大姓,原来缘由在这里。” 猫仔说:“两百年前吗?”秦梵音点头。“那他真的是神仙啊。”猫仔又兴奋了起来。 秦梵音说:“能有这样作为的人,怎么能不是神仙呢?”猫仔愣了一下,狠狠的点头。 猫仔问能不能带其他的孩子来听故事,说秦梵音刚讲的东西都真好听。三人同意了以后,猫仔领来了一十七个孩子,大小岁数都有,小的还在襁褓,被大的抱着,大的有的如都豆苗一般,也如梵音一般,看上去豆蔻上下,基本都是女孩儿,也有两个看上去先天不足的男孩儿,都很瘦弱,不少孩子不时咳嗽,猫仔在里面是顶健康、聪明、活泼、好动的,因此岁数不大,大家都听她的。 大家都安置在不同的座位上以后,秦梵音就讲讲《五州风云录》里的趣事,大家感慨世界真大。扶风行讲除过的妖人,大家又纷纷表示要学剑术。萧雨歇不住的摇头,他换上来给大家讲人间为什么要有书籍和字,说好的法令能让人都吃饱都穿暖,氛围就稍微凝重了起来。有个大点儿的孩子问:“能让无论什么人,都能活么?”萧雨歇点头。孩子们又高兴起来,纷纷说要读书写字。 门口有两个黑影站了一会儿,走掉了,猫仔说那是大婆婆和豆姐姐,没事,催着他们继续讲。 直到孩子们都歪歪斜斜的睡下了,三人跟着猫仔给她们一个个送回了房间。房间很简陋,都是大通铺,一个屋子六个孩子,大孩子带着小孩子睡一起,被子不够多也不够厚,屋子里也没什么多的家具,看上去并没有睡觉之外的物件。 萧雨歇在灯下给秦梵音解字,扶风行也跟着听,这会子也认了几个字了。三人躺下安歇的时候,萧雨歇和扶风行同处一床共盖一被,免不得又互相嫌弃一下。躺下熄了蜡烛,三人又聊了一会儿,萧雨歇说今天有个想法,把平爷这些熬皮压菜做麸酒的法子整理一个《农事录》,等到卞京请中州君传天下阅知。三人都称好。扶风行说咱们沿路打听,秦梵音说读书时也要帮忙留意。 第37章 虽残老孤弱也自有我气节 翌日早上,豆儿过来,脸色显然比昨天柔和。“二婆婆的烧退了,谢谢你们给大家分饼,给娃娃们讲故事,大婆婆请你们去谈兑换的事。”扶风行对雨歇和梵音说:“生意的事情你们谈吧,我要趁出发前最后一点儿时间给孩子们教点儿防身术。”豆儿想着昨天自己要毒药的时候说了一句“要是有人逼我们”之类的话,没想到这个男孩子上了心,眼睛一红。 扶风行去孩子屋里看,只有猫仔和一个男孩子已经醒了,她俩被拉来院里,“遇到人害你们,记住,踢这里,或者戳这里和这里”,他比划了一下下体,又比划了一下喉咙和眼睛。“当他嗷的一声喊,你转头就跑,能跑多快跑多快,能跑多远跑多远。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这里、这里和这里”,猫仔大声道,然后比划着三处。另外一个男孩子才反应过来,“明白,额,明白。” 然后扶风行让猫仔和男孩往他卷起来的被子上打,觉得力气太小,又教:“攻击的时候,胳膊抡开了,腰扭动起来,用上所有的力气,最快的速度,心里不要有任何犹豫,只有专注。” 猫仔“嗷”的一声,猛地打开胳膊,跳起扭腰,“梆”的一拳,给被子打出了一个坑。“好家伙,有天赋。”男孩子也一拳打在被子上,力道猛了不少。“你也行啊。” 猫仔问:“那我们能当大侠么?”“现在还不行,但是如果再快一分,就能当了。”猫仔说:“那我练练,肯定行”。 院子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有几个老人出来旁看,脸上带上了笑意。 另一边,一个白发的老者拄着拐杖坐在桌边,她穿着破旧的衣衫,大大的肚子,细细的腿,眼睛朦胧无神,皮肤刻满了沧桑,但是脸上又写着淡然。 她问秦梵音和萧雨歇:“两位客人,准备留下些什么?” 秦梵音说:“药物昨天已经都送给了豆姑娘,饼子我答应全部赠送给村民,我记得猫仔昨天还说我和豆姑娘身材相仿,想要我套衣服,这也没问题,我们都留下。” 大婆婆咳嗽了两声,气弱的缓说:“那你们打算换走多少麸酒呢?” 秦梵音按照昨夜商议的:“这些我们都送给村上。但我们想买麸酒的酿法,还请大婆婆首肯。” “哦?麸酒的酿法?要来何用啊?” 秦梵音坦诚说:“菜干不用盐就能存三季吃不掉的蔬菜,而麸酒更能用弃掉的麸皮做酒。这都是活人的好法子,我们想公之中州,还想公之天下。只是不知婆婆愿不愿意?” 大婆婆又咳嗽了两下,说:“你们愿意出多大的价钱?” 秦梵音说:“我们全部家当就是七百多两银子,三匹马一头骡子,还有一盒首饰,如果婆婆愿意卖,我们可以全数奉上。” 婆婆点点头:“好大的决心。你可知这菜干和麸酒贵人们看不上,穷人又没钱卖,拿着这个配方做不到什么好生意。” 秦梵音:“婆婆,我们不卖,我们只想让天下的人,都习了法子,能够自制。” 婆婆哈哈的笑了起来:“昨日还不确定,今日我看懂了,三位果真是善人。” “那您愿意卖给我们了?” “不愿意。” “嗯?” “送给你们了。” “啊?” “当年平爷来,送我们这个方子,可曾收过分文?若今日你们是为了生意要方子,我也定是不给。如果要活人命,这方子本就是平爷给天下的,我倒要谢谢三位为天下传播。” 萧秦两人不禁震撼和赞叹。一个被家人遗弃而今又勉强活在困苦里的老妇人,胸怀竟可装天下。 大婆婆除了麸酒,当年平爷留下的活命的吃树的法子等等,都一并告诉了雨歇。大婆婆一句句的回忆,萧雨歇奋笔疾飞的记录,院子里扶风行又教起来孩子们棍法。 记录完,萧雨歇问了大婆婆他的一个疑惑。“这村里似乎没有疫病?” “曾经有,村里现在的只有得不上疫病的,和疫病了扛住了没死的,不过多少都有肺疾,咳嗽,干不了重的活。” “那疫情的幡子。” “就一直挂着,多少能让人生了远离之心。一来不想和嫌弃我们的世间再多往来,二来防着有坏人打村子的主意。” 原来是这样。 还有最大的疑问,萧雨歇尽量轻柔的问出:“您怨恨抛弃您的亲人么?” 大婆婆淡然的脸上没有表情的变化,这个问题,她曾经在无数个夜里问过自己,她摇摇头。“西川这五六年来,民风变的狠辣,一个活生生的人,哪怕至亲,只要没有劳动能力,就不再被视为人,便要弃在深山自生自灭。以前我怨恨我的儿子们、孙子们,后来我也想明白了,当时我的那个家境啊,粮食都是划着痕在挨日子还全家吃不饱,不甩掉我这个老太婆,便要人人体弱。我要真怨恨啊,就怨恨西川郡府,西川郡府不给农户留余粮,还鼓励农户优化人口。”婆婆微微叹了一口气,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竟是郡府倡议?”萧秦两人如雷击一般。 三人请辞,大婆婆盛情留住他们,吃点儿菜干和喝点儿麸酒。 席间,大婆婆突然说:“老身有个不情之情。” 扶风行:“婆婆您说,但凡我们能做的。” “你们也看到了,村里老弱病残幼的,缺健壮男丁。现下就豆苗一个长成的丫头,能不能请两位少侠谁给豆苗留个娃。” 萧雨歇听了一惊,强作镇定:“婆婆,我有功名之前,立志守身。刚才扶少侠说但凡他能做到……” 扶风行瞪了他一眼,满脸羞红:“婆婆,这个忙我真不能帮,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只跟她亲近。” 婆婆只得罢了,萧扶二人第一次如此麻利得收拾好了行李,催着秦梵音上路。 小孩子们都起来了,留恋着出来相送。猫仔更是送了一里路,好劝歹说才肯回头。“哥哥姐姐,我长大能上卞京找你们吗?” “能,到时候你到廷尉府打听。” 三人走出去好远,回头,猫仔还停滞在天边的雪地里。 两人将大婆婆屋里的话告诉了扶风行,扶风行气的攥起了拳头,却不知道应该怨谁。萧雨歇问他:“扶大莽夫啊,你看民风坏了的时候,人人尽是恶人,你的侠义道又要怎么办呢?”扶风行被问得没有了言语,他低着头想了很久,第一次感受到了无力感。 第38章 龙虎山的青壮也在饿肚子 三人辞别猫仔的村后,就有了心理准备,无论在哪里投宿,都在当地采购尽量多的口粮,但基本买不到米面,少数上市的米面,价格都在一斗一两银以上。临江虽然民苦,但是精粮和精粮制造的吃食还是有的,只是农人家舍不得自己吃,卖出来换钱,价格也不过一斗百文上下。 仅仅跨过横岭,天地竟然一改。对于西川的物价,萧雨歇和秦梵音大呼“离谱”。他们只能以昂贵的价格购买一些含粮量极低的菜薯饼,萝卜饼。 往彭镇走,一路上,三人又经过了三个疫病村。他们都是先用大量的赠饼开路,但是只有一个村子最后允许他们进入歇脚。 这个村子的样子和猫仔的村类似,人员的构成和猫仔的村类似,都是老弱幼,但只有不足二十人。如果猫仔的疫村是夏秋屯菜麸的路子,这个疫村走的是吃山的路子,但由于劳力有限,三季吃不饱,到了冬天,更加难以为续,入冬后不断有人因营养不良过世。 他们入村那天,村子里就有人死,却出现了肉吃,满院飘香。这个村的大婆婆不吃肉,直说自己活够了,不要再造孽了。 三人游说之下,大婆婆也允许他们抄录这个村子识别能吃的野菜、菌子、昆虫、鸟类的图谱。三人向大婆婆口授了猫仔村菜干、麸酒和吃树的法子,大婆婆要磕头,三人坚辞不受。 在肉香的催促下,三人神色慌乱的策马快离了。 秦梵音又对扶风行发出了灵魂一问:“吃人的那些人,他们是妖么?” 这一日,三人走在官路上,却发现有一队队行人离开官道,往山上去。好多人是背着大包裹的,形似逃难,但这个季节往山上去,却是怎么找得到活路呢?三人好奇之下,拦下一队人问询,这队人有五男三女,还有六个大小不一的男孩子。 其中被拉住的一人说:“今年家里的农税交不上了,怕官差来拘,我们这是要去投奔龙虎山。” 龙虎山,这名字……小梅曾经被囚禁的那个寨子? “今年不是丰年么,怎么连青壮都活不下了?”秦梵音问。 “是丰年,大丰年啊,亩产六百石的丰年。可谁知道官府看丰年把农税调到五成,我家里田偏,孩子小,今年暑期里水没浇透,结果短产了六十石。” 秦梵音问其他几位:“那你们也都交不上了么?” 还是那个男子羞愧道:“哎,是我连累了大家。这不是因为连坐制么,我家交不上,五家齐征役。” “猛子,别这么说,今年就算你交上了,保不齐明年谁家又遭个病,早晚都得跑路,不赖你。”男子们纷纷安慰猛子,三个妇人在稍远处拢着几个孩子,往这里望,脸上除了饿的浮肿,就是满眼不见底的凄苦。 “龙虎山可投么?”三人探问。 “不知道,以前说龙虎山不算个顶好去处,只收男壮,平时里能管吃饱,但到你伤了残了也就不管了。不过传说一个月前,龙虎山换了当家的,可以带家眷投奔。去看看。” 三人也因此转念,和他们一起去山上看看。 龙虎山大当家的林挺,听闻三人是刁梅的朋友,以上宾之礼款待,上了白面馍馍。三人已有数日没有吃过精粮了,不免发馋,但自从入了西川以来,看了这许多的粮困,竟不好意思去拿,只吃起了杂粮菜粥。 林挺让了两让,三人坚辞不受,林挺也是明白了,“三位年纪虽然轻,但都是仗义之人,不愧是小梅的朋友。”他将面馍托付给手下,“拿去给幼儿所送去,给孩子们一人分一口吧。” 三人将小梅嫁了貂屠夫的事情说与林挺听。林挺感叹:“小梅做事果决,不是寻常女子。”三人又将小梅是麒麟山大当家的大龙的女儿讲了,林挺大笑,很是为小梅开心,“甚好甚好,这老天爷,不只会造人间的苦难,偶尔也做做美。” 聊完小梅,三人问及龙虎山的状况,林挺面色转喜为忧。 原来小梅走后,他做了这个当家的,便依了自己上山的本心——自强,救苦,着了山众往附近村里去散布了说法:广收贫民,垦荒为生。可谁能想到,西川民生竟如此艰难,不足一月,已经四百多人来投奔了。这人多粮少,冬日眼看就接续不上了。 三人问何不去购粮。林挺说:“粮贵,这还不是主要问题,主要是山寨近千口人,所需粮食量大,买都没有买的地方。”林挺发愁,一个大男人背又弯了几分。 萧雨歇忙拿出还在编制的《农事录》。林挺听闻,如获至宝,放下碗筷,细细端详,不时的思索。翻完,他起身就要下拜萧雨歇,“萧公子真乃龙虎山恩人啊。” 萧雨歇忙拉住,“不可不可,这册子不是萧某所作,是各处的活法,我只是抄录而已,如要说救,是天下人在救天下人。如果林大当家的真有心,也请将册子向外传播。” 林挺忙拱手:“此等圣物,必不敢专私,定差人四处广传。” 他又道:“这菜、麸、蘑菇、鸟兽之术不可应急,但这槐、榆、毛皮之术,却能活我们眼下这一冬啊。” 三人听了都是由衷的高兴,又询问:“那挺到来春,大当家再做何打算?” “现下我们就在劝劳力开梯田伐木材,到了来春,就种梯田而生。”林挺计算着说:“山中冷日多,灌溉又困难,较山下谷地粮食产量肯定少些,但没有赋税,或能接续青黄。唯一发愁的……” “发愁何事?” “没有种子。” “那……”三人发愁,确实犯难。如今吃不上饭的岁月里,种子变成了多少人的最后一碗粮。就说山下有人忍着没动种子,怕家里也是命一样的宝贝存着,这也是他们来年的活路啊。大当家的不会动了那个心思吧? 林挺感觉到了秦梵音看她的眼神有些许变化,便强挤了一点儿笑容:“秦姑娘,你放心,山寨就是饿死,也是天数,必不祸及农户,行抢劫之事。”秦梵音尴尬笑笑。来这西川,看了好多人抢着活命的惨剧,她怎么就不相信有人会舍身向善了呢?刚才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内心愧疚。 萧雨歇和扶风行几乎同时说:“种子的事情我来想想办法。”秦梵音惊奇的看着他们,能有什么办法,现在是粮空了,挪哪里的粮就是哪里死人的局面,还真有办法可想么?林挺也只是觉得他们心善宽慰,并不当真,说:“此番只能看老天了。” 她并没有细问,却问到刚才的一个不解:“林大当家的,您刚才提到的幼儿所是什么,怎么从未听闻过?” 林挺解释:“就是把各户的小孩收容起来,白天父母送来,晚上还回家去,白日寨子里出人看顾着,寨子的公粮供着口粮。一来,小孩子不至于频繁的饿死,二来,农户白天不需要留人在家,男女都可以出门开梯田,能活络出不少劳力。” 萧雨歇,听闻,一拍大腿:“这个法子好,愿记入《农事录》,不知道林大当家的意下如何?” 林挺笑说:“我一个粗人武夫想出这么个主意,也就是萧公子看得上,怎么能不愿意。只是这主意,当真不错么?” 萧雨歇:“岂止不错,而是甚好。不仅仅是儿童,就是西川的养老问题,也当这样解决,还有更多的农户家庭问题,富时可自己营生,但贫时当拢而公共解决之,方可解决劳力的后顾之忧,大促生产。” 林挺只是想了这个主意,但听萧雨歇讲解,也恍然明白其实自己就是这个思路,便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眼光狠辣。他举起酒来,说:“我林某,祝愿萧公子早日为官,步步高升,您这样的人做官,才是百姓的造化。”萧雨歇脸红了,不知是因酒,还是因言。 秦梵音想着幼儿所,又忆起了猫仔,她感叹:“如果猫仔在龙虎山,便也应该在幼儿所里吃饱穿暖吧。” 林挺问猫仔是谁,三人把来时见过的疫病村都讲给了林挺听。林挺面色黯然:“西川弃老遗少,人伦不再。我林某也知这情形,只是我龙虎山多是男青壮,尚不知是否见的到来春,难以关顾更多老幼。只盼来年有了春种,获了丰收,龙虎山有余力时,定当收容疫病村存者。”林挺好似在安慰自己,但是自己也不相信真的能有春种,能有丰收,放下的碗筷始终没有再拿起,他的背更驼了,烛光幽暗了下来,他好像一个束手无策的庞然大物。 秦梵音只是不自觉想起了猫仔,不是责怪,更没有希望林挺做什么,但是林挺却偏偏走了心,觉得疫病村不能救,自己是有失职的,秦梵音更加自责起来,她想宽慰眼前这个无助的男人,她腾起了“神心唤善”。林挺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身体暖和了起来,胃肠也不再拧巴,他慢慢抬起头,笑笑说:“无论如何,便和大伙,挺到最后一刻吧。” “便是暂行存续,也是大善,只要活下去,就也许能见到转机。” “转机?”林挺喃喃自问,刚亮起的眼眸又暗了:“即使活过明年秋天,但恐怕终于久不了。” “为什么?”三人惊问。 “一二百人的山寨,官府或许可以不理不睬,但如今千人的寨子,比的上谷地里最大的村落了,而且人数还在不断上涨,终究是,躲不过被围剿的一个下场。” 三人默然了一会后,不怎么说话的扶风行开了口:“真到那时,林大当家的,你们就反了吧。和其他的寨子早日外联,到时咱们抵角互救。” 林挺的表情愁苦不堪。 三人谋划当下最紧要的春种事,愿速速离去,便与林大当家的别过。三人走出天际,林挺对着他们消失处躬身一拜。 第39章 抵达翠屏城 为了尽快到达彭县,三人下了山,到平缓开阔的谷地行走。 谷地里散落着不少村子,村子里已基本尽数都是中青年。路过一村,三人遇到了两伙人抢一个小粮仓,大打出手,持械而斗。扶风行当仁不让,几招之下,缴了所有人的械。对于为首的目光凶恶、伤人最凶的一人,扶风行本要出手正法,但是这一次,没有萧雨歇的阻止,他自己犹豫了,这人是妖么?他也只是想活。因为活自己而做的恶,是不是恶?他想不明白,但他停了手。两伙人都争辩这个粮仓是自己宗族的,三人听不出对错来,只能扭送到了彭县的官府。 彭县府衙前堂,县令断了两族一族一半,两族人们都喊县令不公,在公堂上又打了起来,被衙役杖出了府衙。趁着断案时机,扶风行潜入搜了府衙的后堂,他目有失落的对两人摇头,后堂没有多的存银,粮仓空空,餐桌上也是粥菜。扶风行本来打算在彭镇县衙给林挺找种子,但是这次却出乎所料,这个衙门是个清水衙门。 三人出彭县,因为连日的餐食不继,瘦削的三人都更加清减了,马因为缺少粮草,也是无精打采慢慢悠悠的走着。突然间,扶风行半闭着眼睛,摇晃了起来,秦梵音看到,赶紧下马过来,扶风行将将从马上跌落下来,和秦梵音撞了个满怀,两人一起滚坐了地上。萧雨歇也下马,过来看,秦梵音顾不上疼,一看,扶风行已经昏迷过去,一摸,他身上烫的出奇。 三人赶紧又回彭县安置下了一间客房,请了大夫,说是风寒,说发发汗应该没事的,但营养得跟上,身子虚的很。秦梵音埋怨自己:“本来一路上的体力活、打架活、查探活都是扶风行干,却偏要他和我们一般吃食,怪不得得病。”西川一路上并没有遇到富贵妖人,三人无处补给,银两也是要用尽了。两人把最后的一两银子拿出来,一部分买了半斗米面,一部分委托了送信,萧雨歇写了一封求救信,托走卞京的商旅顺路送去给廷尉府。 秦梵音在床边守着扶风行,时不时给他冰冰额头,喂喂米汤,可是扶风行整日下高热不退。萧雨歇也忧心,但是帮不上手,想着难得有不赶路的日子,赶紧又把《农事录》重新编撰了一番,又抄了几个抄本备着。 入夜了,萧雨歇在案边和衣睡下,秦梵音趴在扶风行床榻之侧也睡了过去。 扶风行悠悠的转醒,感觉自己全身虚空,他披着外衣坐了起来,摸了摸手边秦梵音的头发,从窗缝里看着暗夜里的月光。他想起了青城山,山中的月光也是这样明亮,他想起了师傅青城道长,他目光如月,他想起了自己下山前对师傅信誓旦旦的说:“师傅,徒儿下山,要斩尽天下妖道,还人间一个太平。”若朗月能岁岁月月普照天下,公平和正义也就应该能洒满人间。 秦梵音感觉到了发梢的抚摸,醒了过来,她高兴的看到扶风行醒了,她赶紧起身摸了摸额头,还是滚烫,就又转了忧虑。“我去给你热口米汤,无论如何得喝了。”扶风行听话喝下了米汤,但是他没有说话,还是愣愣看着窗缝里投入的月光。 “你还好么?”秦梵音问。她看惯了扶风行潇洒恣意的样子,已经被他高热不退吓得不轻,此时又被和他丝毫不符合的颓废气质吓到了。 扶风行低下头,轻轻的说:“不好。” 她将自己的手抚上他的手,“怎么了?” “彭县没有老人,也没有女孩。那是不是说明这里的人们都做了遗弃至亲任其生死的事?” 秦梵音不知他是何意思,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在我的定义里,这样的行为,就是妖的行为,但我现在很迷茫。”他噎嚅着。“如果我坚持这样的定义,今天行走在彭县,还有前些天穿过的那几个村子,我只觉得穿过了一个遍地是妖的人间,我是一个除妖人,难道要我屠村屠城么?我本意要一个繁华人间,我要如此,人间都没了。”他停了停,“后来,我也强制自己不去觉得他们人人是妖,可如果这样的行为不算妖,如果为了生而杀至亲都不是妖,那人间还有多少妖行是不能宽恕的呢?” 是啊,他说的对。秦梵音想安慰,但是她却毫无招架之力的陷入了扶风行的困惑里,浑身也感觉到了失力。她攥了攥手,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扶风行见她哭了,再也压不住自己的情绪,也无声的哭了起来。 突然秦梵音的头上挨了一记,扶风行也是。“你们两个真的是……”萧雨歇不知道什么时候转醒了,听了两个人幼稚的讨论。“人若有的选,主动选了恶,是为妖,人若没得选,被迫选的恶,不算为妖。”扶风行和秦梵音双双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虽然都是恶,主动选择和被动所为,确实不应该是同样对待,善恶不在大小,而在本心,瞬间释怀。 萧雨歇继续说:“西川的问题在于苛政要灭人性。”很有道理。 继续:“所以西川有个逼人成妖的大妖,应在翠屏城。”可不是么。扶风行黯淡的脸色亮了起来。萧雨歇无奈的看着他,补充了一句:“除妖还得仰仗扶大侠超凡的武艺呢。” 扶风行笑了起来。“那是自然。那我得赶紧好起来。”他乖乖躺下。秦梵音也破涕为笑,腾起“神心唤善”想给扶风行注入一点儿内心的力量。 两人正要回各自的床位,就听见扶风行小声的说:“雨歇,我觉得你说过的要推一套让人恶念不能生长的政令,也还是有些道理的。” 萧雨歇,没回头,对扶风行的孩童行为摇摇头,但是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盈盈,但还是换上一副大人腔调:“快歇下吧,早日好了,我们去翠屏城。” 第二日,早上,扶风行把秦梵音和萧雨歇叫起来,洗脸水都烧好了,米汤也热好了,“不早了,起床了,起床去翠屏城了。”两人困得不行,很是无奈的爬了起来,一摸扶风行的头,哪里还有半丝的热,只剩下一脸的急迫和兴奋。 往西川郡的郡城翠屏城赶吧,那里会不会有最后的生机?一路上山山有寨,村村凋落,衙门皆清。 翠屏城城门,城上有岗哨和巡逻,城下有百余兵士重甲持枪列阵查出入,如此重兵把守,俨然战时。“无令无牌,不得入城。”门卫把枪一架,三人被拦了下来。 三人换过眼神。拿周崇硕的引荐函进去?西川郡府应该是个复杂所在,贸然用函进入我们就在明处了,反而受牵制。还是老规矩,先让扶风行探了情况再做计较。 这时旁边有一队青年拿着一种虎头形状的令牌,被放行了,不多会儿,又一队青年用同同样的方法进入了。萧秦二人去了这些青年出来的路边的成片的茅庐,探问虎头令的由来。茅庐内,满屋的茅草,生着火,煮着水,到处躺着坐着一些衣衫褴褛的中青年男女,间有几个负伤的。 二人刚进来,一个二十来岁的瘦弱男子上来自我介绍,他叫令官儿。 令官儿问萧雨歇:“这位小哥儿,穿的如此整齐,难道也是来虎口夺粮的?” “什么虎口夺粮?” “两位竟然不知,咱们现在还来翠屏城的,谁不是为了那一石粮食?” 原来这西川郡守武兴之,这七年来,每日开一种游戏,叫做“虎口夺粮”。他以养虎为乐,但只以活人饲虎。愿意入局的签好生死状,领了虎头牌,百人一组放入他饲虎的牢笼,不能跑出来的就认命成了当日的虎粮,能跑出来的都能领一石大米,武兴之每每在笼外观赏人虎斗为趣。 “这武兴之怎么有这么无视人命的癖好?”萧雨歇怒道,秦梵音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哎,虽说是要人命的,但来这里的人,谁还有其他的活路啊?再说,一百个人,每次都能跑出来八九十个,这比例真可以博一下。”令官儿递了两句,完全没去考虑这个游戏存在的合理性,只是认下了游戏规则就开始了权衡利弊、计较得失。萧雨歇微微摇头,秦梵音也是对如此愚民感到不解。 令官儿没有察觉到两位的异常,还在好心分享经验:“早点儿拿主意,黄昏可就来放令牌了。” 没几时,扶风行探查回来了。他拉两人到屋角,在地上划拉着,说明了查探的情况。这城里已看不到住户,城南门有一处大型的斗兽场,养了不少猛虎猛兽。城北门有一座郡守府。余下的各处,不是装备精良的精兵营,就是遍地粮库。粮库里粮食堆积如山,郡守府府库里金银成堆。三人都以为西川困极,没想到这翠屏城如此之富,这是一个怪处。另一个怪处,如扶风行所说这翠屏城没有住户,向来郡都城人口极密,可这翠屏城里的住户又都哪里去了呢? 扶风行又继续说:“我登了哨看了一眼全城分布,我估摸着这精兵得在五六万,粮食不下千万石。” “千万石……”那西川的百姓为什么都在饿死呢? 萧雨歇暗暗思忖。西川郡自古人丁不旺,满打满算顶多两百万人口,这翠屏一城屯粮,竟能够西川郡所有人活一年,若只养五万将士,可活四十年。秦梵音也咋舌,按照渡口镇的船满运力只运这些粮食,要两个多月才能运完。这武兴之屯如此多的粮食,是出于什么目的。 扶风行偷偷展示了两大锭银子,三人终于又有钱了。 第40章 一念入死局 萧秦两人也把从令官儿处打听的虎头牌的来历说了,扶风行刚说到“岂有此理”,就有一队人各自驮着一大麻袋粮食进来了。 放下粮食,有三五个负伤的去找一个老者给他们包扎,其余人坐地谈论。“有了这袋子宝贝,咱们今冬到明春可就舒服了。”“你小子现在得意了,刚才嗷嗷叫着跑的时候已经忘了?”“我喊了么?我喊了么?喊了就是造个气势。”"那老虎都没追过你。"“老虎能追的上我么?”“可惜那个白净书生了,进去还左观右看的,被老虎一扑倒,没哆嗦两下,就不动弹了。”“我都看到他肠子了,原来人的肠子那么长。”令官儿跑去凑:“各位兄弟,给我讲讲,那老虎什么样?怎么才能活命啊?”“那老虎啊,比个熊都大,眼睛射光,看一眼就不会动了。”“你进去就跑,千万别看,千万别回头。”…… 令官儿从今日胜利回来的人打听了情况,一数,这波回来了九十二个人,真不错,他盘算着自己去九生一死,值得一搏,但即使这样,他依然腿脚哆嗦。他就又到处去问,“谁明个儿去博虎,咱们结个伴互相照应啊?” 西川的情况总要和武兴之来个对峙的,可怎么见到武兴之需要策划。 扶风行提议:“咱们去博虎吧。我还没和老虎打过架。”秦梵音担心的问:“你有胜算么?”“没问题的!我就算打不过,总跑得掉吧。我扶风行这身武艺,只要是自己不想死,就是死不掉的。” 秦梵音:“那好,你千万别托大,一定注意安全。等你顺利过了虎笼,见了武兴之,你给他说说咱们来西川一路上民不存生的见闻,责问他作为一郡之首,该是怎样的作为?” “啊?我可不懂说话之道。那他要是悔过了,我当如何说?他若是反驳我,我又当如何说?” “如果他有改过之心,当然是要求调查民情,今岁开仓赈粮,明岁减少赋税,改政令养老携幼。如果他托辞,当然要……”萧雨歇说。 还没说完,被扶风行打断:“得得得,这种和大官僚的见机行事的谈话,还是你们来比较合适。一起去吧?” 萧秦两人面上一怔,我俩?搏虎? 扶风行把剑一抱,“怕什么?我一个人护你俩,绰绰有余。” 秦梵音一想,扶风行有这个能力,点头应允。萧雨歇也是见识过这个天才武夫的武力值的,理智上是信的,可他想想就好怕,他连猫都怕,上次在貂屠夫那里,众人觉得貂可爱的时候,他也是控制不住的瑟瑟发抖,这时只能绿着脸点了头。 茅庐里来了四个官兵打扮的人进来,找了张案几,搭上了一叠纸张,应是生死状,打开印泥:“明日虎口夺食的来按手印了。”不少人从地上站立了起来,往前凑去,也有几个是今日才下场有幸回来的,令官儿也咬咬牙上了前。 “姓名。”“令官儿”,官兵在生死状上写了“令官儿”三个字。“会写名字么?”“不会。”“按手印。”令官儿按了鲜红的手印,官兵丢过来一个虎头牌,上面写着“八”。“官爷,我想要九号,成不?这几日我看着这九吉利,每日都能回。”“少废话。排到你就是八,要就拿,不要就滚。”令官儿:“要要要,八也吉利,八也吉利。” 扶风行领了九号。秦梵音十号。萧雨歇十一号。没一会儿,一百个号就派完了。 扶风行给令官儿换了号牌,令官儿千恩万谢的。“没想到你们有身家的也为了粮食不要命,这姑娘家也真是够勇的。”他脸上笑着,但心里是高兴有个姑娘参加的,因为这意味着他活命的概率又大了些。他看了看扶风行的剑:“这位兄弟,明日咱们一道进笼,互相照应,如何?我必跟你同生共死。”扶风行一笑:“行,我护好他俩还有余力的话,自然会护着你些。” 令官儿像找到了救命的稻草,烧水整铺,对扶风行格外热情,晚上也挤着和他们三人一处,还热络地把自己打听到的活命的法门小声告诉他们。什么“这老虎啊,不能背对着它……”,什么“我还听说,老虎喜欢穿白色衣服的……”,还有“那儿有个老神仙,你要是有十文钱,你就去他那儿买一包石灰,老虎真要扑你,你这么一撒,它眼睛就迷了。要是你还有五十文钱,再买颗麻豆,那东西好,吃了一刻钟没有痛觉,要是真被咬了,就吞下去,能忍了痛没命的跑,真要是跑不了,也省的受那个被一口口撕裂的痛了。”…… 三人看过去,一个须发皆白的独腿老者坐在另一处角落,就是刚才给治伤的老者,他隐藏在暗弱的火光里,并不起眼。扶风行去找他交易了一番。老者清瘦残疾,但看着倒也康健,收了钱,放在身上的一个钱袋里,又从随身的另一个布袋子里,给他拿了几包药粉,说到:“老夫年纪大了,搏虎没有生机,就赖在这里做几年这个买卖。客官明日必是大吉,定能安康回来,没用过的药老夫半价回收,客官赢了粮食要是能赏半瓢一碗的,也算积善。”老者给扶风行施了一礼,用手比划了福字诀。 扶风行回来,给萧秦二人和令官儿一人一包石灰和一颗麻豆。令官儿看扶风行的眼神充满了敬仰。但也有不解,不缺钱随便散个几百文不心疼的哥儿,干嘛要去搏虎呢? 一夜安睡,并无异常。早上却被人惊叫唤醒。那卖药的老神仙,被人发现当胸挨了一刀毙命。扶风行去看时,身体已经僵硬了,身上的药袋和钱袋都不见了,应是谋财害命。扶风行嚷嚷着要翻每个人的行囊找老神仙的布袋确定凶手,令官儿劝:“大家都是白身,哪有搜身这个道理”,萧雨歇也称是,说应该报官。令官儿又劝萧雨歇:“报官没用。为了粮食钱财打死的人多了,何曾见官府管过。”秦梵音:“那就这样放任不管了么?”令官儿刚要给这几个没有经验的孩子说点儿什么,几个兵士又进来了。 “今日夺粮的,进城了。武器不能带。” 扶风行握紧了月华,这是他保护萧秦二人的底气:“凭什么?” “生死状没看么?不允许带武器。”兵士拿过他的月华。 令官儿看了一眼扶风行,已经开始哆嗦上了。 第42章 英雄搏虎 白虎在出口附近拦截妄图离开它们领地的猎物。黄虎却晃悠着在假山附近寻找,最终盯上了躲在一块大木桩后侧发抖的令官儿。 黄虎绕过山石,与令官儿一下子四目相对,令官儿这时候失去了全部的算计,拔腿就跑。他把后背留给了黄虎,黄虎本能使然,跃起直追。令官儿跑的极快,但也还是差了猛虎一丝。也就是再一扑之间的关口了,令官儿慌不择路的掉进了水塘,水塘上只有薄薄的冰,他一跌落,冰就碎了。令官儿哪管这些,甫一能直身,就踉跄跄地往水塘心滚爬而去,留下一串的碎冰。黄虎一扑,巨大的体重啪嗒就砸碎了大块的冰面,砸出了不小的水花。许是塘水冰冷,黄虎一沾水,一个激灵腾起,没有恋战,马上回头回了岸上,甩把了两下。 黄虎看到了近处另一个看上去老实的中年男子,就径直去咬他了。令官儿这边儿塘水刺骨,但是他并不敢贸然上来,黄虎尚在近处,怕它去而复来。这冰水救了命了,但马上也要要命了。我要什么粮食呢?饿死好歹是体面的横着去死,不是好过在这里竖着冻死么?令官儿无计可施,一个男人眼泪啪嗒嗒的不断落下。 三人在高处看的真真的,扶风行想我有一诺,但拉他上来吧。于是下地,点冰,拽起令官,又是一跳一飞,给令官儿也拉到了三人所处的山石之上。 那被黄虎追的男子已经绊倒在地上了,身上的物件儿跌落了一地,那黄虎虽在十几米开外,但眼看已经没有逃脱的可能了。扶风行捡起假山上一个小石块,正准备飞石去砸那黄虎的后脑,好争它一顾,给那男子换一个继续逃命的机会。可就在这当下,发现男子手脚并用的爬向一个布袋,打开,掏啊掏。那不是……老神仙的药袋? 扶风行当下愣了,救还是不救?恍惚间,黄虎已经扑到了男子身上,男子洒出了一片石灰雾,引得猛虎扭头,准头偏了些许,但奈何扑下的势头无法撤回,尖牙还是深深的嵌入了男子的头脖连接处,男子不知哪里变出一把匕首,也同时插入了黄虎的肋间。黄虎疼痛下却不松口,猛地一抬头,脸上脖子上一大块皮肉就撕了下来,热血再度喷洒,人已面目全非。黄虎的口腔和眼睛进了少量的石灰,引发了难忍的烧灼感,侧身虽不是大伤,但也是疼痛难耐,于是在男子身上不住的摇头,爪下不停刨动,男子没多久就一身抓伤,衣服条条撕裂,被鲜血浸染,想必衣衫之下,血肉模糊。 令官儿居高看的更清楚了,内心恐惧再次升级。如果刚才不是正好在水塘边,这时在那里抽搐流血的怕不是自己?还有那石灰,救不了命啊,老神仙啊,你欺我啊。他抬头看了眼出口,那里已经被白虎的战绩染成了红色,他第一次感觉到生门如此的遥远,仿佛永不可及。 黄虎此刻从石灰的灼痛里缓和了下来,他只余左眼还可以看到。它余怒未减,对着身下的一动不动的男子又是一通撕咬泄愤,没两下一些脏器就如稠粥一般流淌了开来。做完此番,黄虎抬头,对上了假山上四人的目光,它缓步向前。 假山下有堆石,虎自然可以弯转而上,这里并不安全,需要将虎引走。扶风行直接跳下,将手里的石子重重的砸在黄虎脸上。黄虎怒,一跃扑,带起一阵风,直冲扶风行上身而来,扶风行不逃反进,将近碰撞,下腰划带,从黄虎身下过。一人一虎换了个身位。 扶风行想:这虎体重怕不是过了六百斤,并不敢肉身冲撞。虎有利齿与爪,我却只有肉拳,没有武器的优势。如何能胜? 思考间,黄虎再度扑来,这次吸取了教训,扑的是走地扑,扶风行见招拆招,冲跳而过,这次是从背而过,再度换了身位。 山石之上的观战三人,唯有秦梵音当下不被恐惧蒙蔽灵智,明白现在扶风行在形体和武器上的劣势。她四顾,山石侧下有一排用作爬藤生物的架子的竹篱笆,她跳下,着手去拔那竹篱笆,并没有拔动,一看篱笆都是一根根竹竿用细麻绳连上的。她取下头上的冰锥,用钢针一丝丝拉断麻绳,篱笆散开,她的力气足够拔那根最长的竹竿了,还好,竹竿入地的一头是斜切面,当个刀用,总胜过没有。 她瞅准人虎对峙的档口:“扶风行,接着。”便将竹竿用力抛出。扶风行余光带到,伸手要接。黄虎瞅准他出手的档口,当即贴地扑来,扶风行意识到,停了手里的动作,再次奔跑跳起,越背而过。竹竿掉在了地上。这次黄虎却没有扑空即止,它落地一个扫尾扭头又跃扑回来,一气呵成,毫无停顿。扶风行哪里知道一个野兽竟也有这样快速的学习和思考能力,等反应过来,来不及身法应对,只能架起双手硬生掐住了老虎的前爪,重大的体重将他重重地拍在地上,胸肺间一口腥血就吐了出来。他直直架起胳膊,老虎张开血口,努力够向他的脖颈。扶风行架不住老虎的力道,胳膊逐渐的弯曲,黄虎沾满血的嘴巴就快蹭到眼前。 突然黄虎扭头低吼一声,抬起后腿踢出去一个重物落地,前爪的力度稍稍放松。这时候扶风行看到,黄虎的脖颈间插着一根竹竿,踢飞出去的可不正是秦梵音?竹竿插入的位置极好,正是脖颈处血管和神经丛生的地方,看来平日没有白教她,但是力度却差了些,竹竿没入了约有两寸,没有伤到根本。黄虎疼痛加持,再度加重了力道,马上就要压垮扶风行。突然又是一声低吼,黄虎身躯一震,这次是萧雨歇,他见秦梵音捡起落地的竹竿上前时,肉身的恐惧被一种精神的恐惧压垮了,他用最快的速度也去拔了一根竹竿,当他回时,秦梵音已被踢飞而出,他用尽全力双手将竹竿插入虎的后腿,竹竿头已隐约可见穿股而过。黄虎终于暴怒失去了理智,松开前爪,回头要扑咬萧雨歇。 萧雨歇眼睛瞪大,一只张口的猛虎在眼仁中由小而大。今日便与泉下父母团圆了么?不知道梵音是否重伤?可老虎却整个侧移了一下,虎耳擦着他的脸颊,掉落在了地上,如一个闷布袋一样。原来,刚黄虎松手一瞬间,扶风行敏捷起身,侧蹬,跃起,抓住黄虎脖颈间的的竹竿,全力推送,竹竿穿颈刺出,从手感上感觉应该是擦断了一节颈椎,当他手持竹竿处已到达黄虎的皮毛处,他的身体伴着黄虎一起掉落到了地上,黄虎噗噗吐着气血,身体却瘫软没再动弹。 高高台阶上的看台,武兴之站了起来,他舔了舔嘴唇,含笑而看。主动迎虎?还赢了?竟还有个女子?这倒当真是有趣。 第43章 小人生乱 萧雨歇关切的看着扶风行,后者眼神表示无碍,你先去看梵音。萧雨歇忙去查看秦梵音,秦梵音也轻声说:“无事”,借萧雨歇的搀扶起身。 扶风行从黄虎身上脱开站立起来,拔出黄虎脖颈间的竹竿,手以下全是粘稠殷红的血迹,他往出口走去:“走,我们出去。” 两人经过黄虎,秦梵音从黄虎身上拔出血淋淋的匕首,匕首通体乌黑,形状并不规则,不是市面上常见的制式,但拿着也顺手,萧雨歇拔出了他刚才插入的竹竿,拖地划出一道血痕。令官儿看到了黄虎这半会儿没有动弹,也放下心从假山上下来,绕过黄虎去跟三人,突然黄虎“扑”地响了一下鼻子,令官儿跳起来窜到秦梵音和萧雨歇的身旁,远远跟定扶风行。 走过那具肠肚外翻的中年男尸旁边,秦梵音踩过一滴血滴,不提防,心中妖册微微摇晃,翻开了新的篇章,“小人妖——损人以利己,处世之捷径。技能——举手成刀,可将意念随时化为手中刀,便于伤人。”原来这把奇怪的匕首是妖法幻化之物,怪不得可以躲开兵士,秦梵音斜睨了尸身一眼,妖不在小,而在没有耻辱之心,小妖的可憎之处,较之大妖,又有何不同? 又经过几具扭曲的尸体,走出去约有百米,扶风行说:“你们在这里站定,我去缠住白虎,你们找机会穿过去。”说着,就飞身而去,对着拦门白虎举起了竹竿。 白虎站起身来,端详这个少年,少年亦在端详这个大自然的杰作掠食者。与黄虎相比,白虎个头稍小,因此减了几分的威猛,但更苗条匀称,又却增加了几分机敏。兼具力量与速度,扶风行想,我的武道却和这白虎相合。 白虎往下一压身体,往上佯装一窜,扶风行微动后回正。白虎再压,却是贴地扑向下盘,扶风行一个转身翻开,右脚脚腕已被虎爪划破。好快! 白虎横走,扶风行碎步转身,保持与虎头正对。对峙间,白虎长身一跃,扶风行这次有了准备,一偏身,躲出一个身位,顺势将竹竿往那老虎鼻子上一打。他不敢和老虎正面冲突,力量太过悬殊,躲闪间腾手做的攻击力度不大,只能往敏感的地方打才有效。白虎落地,鼻子上巨疼传来,它发出镇山气势的吼叫。白虎再次扑击,被扶风行再次击中鼻子。 白虎不甘心,顷刻后又再次跃起,扶风行依然躲身位出去,没想到老虎竟然收身只小跳了一下,近身后,又盯准扶风行新的落地位置,前爪抬升,整个虎身顺势站立了起来,它双爪往扶风行肩上一抱一扭,竟是一个抱摔。扶风行没意料到白虎的连招,但是在抱摔的时间里已经反应过来,他顺势侧滚出去,但是竹竿不得已脱了手了,右肩上还多了几道裂口。 白虎见有效,欲故技重施,扶风行也猜到了,它扑跳第一下的时候,同时飞身跳起,在虎背上方飞跃的时候,在虎头上重重踹了一脚,白虎的下巴撞向地面,整个虎躯就失去了平衡,它四肢迅速的扒拉了两下,就又稳住了身体。这空当里,扶风行已然有时间捡起了竹竿,再次指向白虎。 扶风行如此和白虎缠斗了一刻,总能比白虎稍微快那么一分,虽然没有伤到白虎的要害,却也让白虎也没有占到任何便宜。明显白虎迟疑了,它粘不到这人的身子,在它的战无不胜的虎生里,从未遇到如此灵巧的人类对手。 武兴之笑意更浓了,眼睛也全然睁开了,他轻轻抚了两下手掌:“有点儿精彩。” 缠斗中,白虎无暇看守出口,在斗场里困住还活着的人都基本陆续逃了出去。秦萧二人和令官儿也侧绕着接近门口,眼看就剩二十米不到的距离了。 白虎又是高高一跃,复又在山石上一蹬,伸长了整个身体如一条白练,滑过天空。扶风行以为这是白虎想到的大招,往前对扑,瞬间避过,但是等停住脚步扭过身子,他却立马意识到不对,它扑我的话这个连跳太高了。他回过身,白虎仍在继续奔跑,它是冲着萧秦和令官儿而去的。 萧雨歇见状,连忙护住秦梵音连连后退,令官儿吓得缩在了秦梵音的后面。 扶风行追是追不上的,他只能将竹竿大力抛出,竹竿斜扎进了虎背,没入大半,白虎疼痛停住趴了下来,哆嗦,扭动,低吼,呻吟。扶风行趁机便要追上去。 他如果追上,补上一杆,今天的好戏就结束了,这怎么可以?武兴之,对着快速移动的扶风行,充满笑意的嘴角刹那拉平,眼睛怒瞪,生出了红光。 扶风行逐渐停下了脚步,我这是要去干什么?他转过身,出口不是在我的身后么?走出去任务不就完成了么?对了对了,他走向了出口。 萧雨歇急问:“扶大侠,你去哪里?”令官儿惊慌:“你回来,救我啊,救我。”扶风行听到两人的喊叫,回头望了一眼。我认得他们三人,他们也是来虎口夺食的么?他们竟然走不出去,武力值好生不行,这次同行真是拖累我了,他想着,又扭头再次移步走出了出口,并木然的拾级而上。 秦梵音意识到不对,她转头望向高高的看台,那个细而长的身影已经全然站直了,面庞上两道红光明显,果然,武兴之是妖,他影响了扶风行的心智。萧雨歇顺着秦梵音的目光看去,也明白了。 令官儿还在喊扶风行。秦梵音道:“喊他也无用了。咱们镇定一下,这只老虎已经重伤了,三人联手,未必不是它的对手。”萧雨歇点头:“等下,我们三人围住它,无论它朝向何方,后方的两人都展开攻击,拖到它血流尽,我们便得生了。”令官儿哆哆嗦嗦得也道了一个“好”字。秦梵音握紧了匕首,萧雨歇举起了竹竿。令官儿赶紧摸自己,我有什么,对了。他掏了下怀里,吞下麻丸,展开包裹石灰的纸。 三人保持阵型继续挪动,白虎看在眼里,竟忍痛慢慢的站了起来,血顺着从腹部插出的竹竿不停的滴落,但在三人眼里远远不够快,白虎缓步向着三人走去,只有五米左右的距离了,萧雨歇选择正对白虎,说:“你们散开。” 令官儿突然将手中的石灰洒出,不是朝向老虎,而是朝向了萧秦二人,然后他转身没命的跑向出口。这石灰撒老虎,是个两败俱伤的没用招数,我刚可是真真的见了的,这次只要跑过你们就好了,令官儿一边狂奔一边心想。 第44章 以身杀虎 萧秦两人对身边人没有防备,猝不及防的弄了一脸的石灰粉,只觉得眼睛火辣辣的灼疼。秦梵音骂道:“令官儿,你个叛徒”。萧雨歇捂着眼睛,也怒:“无耻如斯。” 萧雨歇不住的咳嗽,强忍着疼痛强睁开眼睛,却发现聚焦困难,一切模模糊糊,天地间只有不同颜色的丝缕色块交织在一起,分辨不出人和物。他探手去摸,摸到了一个温软的身躯:“梵音,梵音,你还好么?” 秦梵音也是灼烧剧痛,她正在望向白虎,努力聚焦眼睛,她按上雨歇的手作为回应:“雨歇,我还好。” “你不要害怕。我们已经没有招架之力了,你还记得出口的方向么……你往那里走。”他推了推她。 秦梵音想,萧雨歇这是拿定主意让自己成为那个离猛虎最近的人,那就无异于以身饲虎。同样的,秦梵音也正想着如何能为萧雨歇搏一个生的机会,而她的优势就是有不死仙身。“雨歇,我定有办法能胜白虎。你先往出口走。”她又往出口拉了拉他。 秦梵音虽勇,但一个弱女子如何抵挡猛虎。“怎么可能?不要诳我了。” 这时的秦梵音在灵力滋养下,眼睛已经能够分辨物体的大致轮廓,只是细节还不清。白虎还在端详他们,暂未动作。她对着萧雨歇的面庞摇了摇手:“你看不见了,是不是?” “是。” “那你更不能留下了,等下必有一战,你留下帮不到我,却只能害我分心。你相信我好么?” “不,我不走,今日,要么护你退出,要么护不了你,我们就一起赴死。对我,也是一种圆满。” 护不住就共死,那次被周崇硕询问上京事宜他也曾随口说过的,竟是当真的么?“还说扶风行傻,你也不聪明。”秦梵音这时竟还打趣了一句,她又马上恢复了严肃:“记得我在渡口镇落水,貂丘被马踢么?来不及和你详细解释,但你要知道我很安全,我非常能活。听我话,好不好?你往出口去。”她使劲推了推他。 “不要。” “信我!你马上去!”秦梵音突然语气凌厉,异常坚决。因为白虎已经再度走动起来了,秦梵音眼睛已经大好了,近在身前的猛虎,面部的纤毫皮毛,直竖的瞳仁,胸前肉团摇动,都如此清晰而显出了强大的压迫感。 萧雨歇叹一口气:“也罢,我在出口等你,若你不来,我便不出。” “好。” 萧雨歇走动起来,秦梵音举起了匕首。白虎走过来,伸右爪扒拉了一下匕首,匕首带着秦梵音往左了一步,白虎又伸出左爪,扒拉了一下秦梵音的肩膀,秦梵音又是一斜。白虎低吼了一声,秦梵音本能一退一缩。她腾起神心唤善,但是毫无作用,有的人尚且无心,猛兽岂会有心? 白虎也有了计较,这个没得什么力气,不似刚才那个难缠的。白虎往后退一步,压低身体,作势要扑。这一秒,秦梵音却快速算了万千,躲不掉,我必死,死后虽能重生,但若此虎不死,即使重生,我和雨歇依然不能身退。只有以己死拼它死了。 白虎扑来,秦梵音也是咬着牙齿,汇聚全身的力量,往前冲击,并双手递出匕首。两相撞击,匕首从老虎的脖颈插入,巨大的冲击力道使得匕首尽入,然而下一刻,白虎的身体整个压在了秦梵音弱小的身躯上,又带着她向后方跌去,白虎落地间咬住了她的脖颈,熟练的一撕。新的疼痛刺激下,白虎的鲜血如注般滴落在身下的身躯上,它暴躁异常,腾起前爪继续重重的拍击秦梵音,制造了交错凌乱的血痕。 扶风行仍在控制中,看到了这一幕,他全身猛然一缩,她死了,和我无关啊,可我,为什么……好痛,好想去看看她怎样了,可是他的脚动不了,头疼欲裂。令官儿在想,我刚才是不是不撒石灰好一些呢?我本来就是跑的过他们的,但他转念一想,还是撒了石灰保险点儿,都来搏虎了,也是他们自己选的结局,不能怪我。高高的看台上,武兴之兴奋了起来,先有三人战虎,后有强人独斗,再有孤勇女子,好戏真是一场皆一场。 此时白虎又望向出口处的萧雨歇,他在门口内柱着竹竿安稳的矗立着,眼神空洞,面色凝重又释然,刚才的声响已经告诉他基本是不幸了,“你等等我吧”,他想起了渡口镇,不知道谁来收敛他和梵音的尸身,是否会送回渡口镇安葬,不知道扶风行是否还能转醒,不知道西川百姓还能存活几成。他闻听的到一个巨物在靠近,空气也腥臭了起来,他闭上了眼睛。两处鲜血流淌,白虎已经渐渐有所不支了,但还是决定收拾了这个最后的猎物,它双爪趴在萧雨歇的肩头,张开巨口,突然又合上巨口,倒了下去,抽动了几下,后面秦梵音举着一块巨石出现,刚她用石头砸在了白虎的脑后。 武兴之心头一震,她也是仙? “雨歇,我来了。”“梵音?你还活着。”“嗯。”他无法描述自己的感受,从无法承受的绝望里一秒进入了无法承受的幸福。冰火夹击中,他晕眩着,好想抱一下这个小小的身躯,感受活着的真实。秦梵音虚弱到不行,心想着今天的任务还要完成,希望撑得住,她没看出雨歇求抱的意思,拉起萧雨歇的手,出了出口,踏上台阶,走向扶风行。 他们走过令官儿,令官儿往后退,秦梵音:“你可后悔刚才的背叛?”令官儿赶紧跪下,连连磕头求饶:“姑奶奶,我也不知道您这么强大呀!我错了我错了,您饶过我吧。”秦梵音无力管他,脚步不停,甩下一句:“看你是为了活命的份儿,不与你计较。”萧雨歇倒是同意不责难令官儿,但暗自疑惑令官儿为什么说秦梵音强大。 秦梵音拉起扶风行的手,腾起来神心唤善,扶风行的眼神变得逐渐清澈起来,果然对移除妖计有用。扶风行恢复后,压抑不住,哭了出来:“刚才我动不了,你好疼吧?”秦梵音:“可疼了呢。不过我知道,是武兴之控制了你。”“妖?”“嗯。” 第45章 虎戏之意为何? 武兴之身旁的侍卫给众人散了粮食,活着的每人今天领取两石大米。众人惊喜,问:“为何是两石米?”侍卫答:“今天是老虎是两只,奖励就是两份。”意外之财猝然临之,众人欢喜了起来,还有人跟武兴之磕头:“叩谢郡守大恩。”三人看的都不禁皱眉。 轮到他们三人领粮,三人不受。侍卫送上了百两白银,一直没说话的武兴之开了口,还拍了两下手:“三位今日主动搏虎,十分养眼,尤其是这位姑娘,身份异常,勇气过人……武某得为三位喝上一彩,愿赠予百两银钱贺个彩头。”三人再次不受。 武兴之眼睛轻轻一眯复又睁开,这三人有趣的很呢。萧雨歇还在暗忖为什么说秦梵音身份异常?扶风行推萧雨歇,尚不能见的萧雨歇对着声音来处,揖手说:“武郡守,我三人愿放弃赏米与赏银,但求武郡守愿能听禀我三人自横岭西隘口至翠屏城一路的西川见闻。”武兴之,神色微动,更有趣了。“准。等下三位治伤更衣后,武某给三位摆酒畅谈。” 令官儿上来挑起属于他的粮食,满心欢喜的要跟着先走的离去。突然他背后一道银光闪过,令官儿就被削去了脑袋,他既没有死在饥饿之中,也没有死在猛虎脚下,却偏偏死在了安全的笼外的丰足的粮食堆上,他没有死在恐惧中,却死在了喜悦中,十分讽刺。他身后露出武兴之兴奋的眼睛和他染血的佩剑,扶风行也稍晚出手,奈何下意识抽向月华,月华却不在,再伸手挡,却是拦之不及。 秦梵音惊问:“武郡守,你这是?” “你们三人今日既是我的座上宾,我岂能让一个出卖你们之人活着走掉,败了心情?” 秦梵音:“他虽行为不齿,但终究为了活命而已,我们并不想与之计较。”扶风行这个平日不纵小恶的人竟也在点头。萧雨歇一惊,令官儿死了?何其戏谑?领粮食的人们惊慌的看向这边,但是终究没有人站出来说些什么。看来,西川郡守大于州法。 武兴之毫不在意:“唐突了,刚我并不知三位不计较。那,就当他早先已经死在虎口之下了。”他把剑和剑鞘丢给侍卫,侍卫熟练的接过擦拭起鲜血。 三人正要跟随引导他们的侍卫走。秦梵音的妖册活动了起来,“逃之妖妖——活命所在,速度奔之,害命所在,速度逃之。技能——狂奔,可短时间内爆发非常快的跑步速度。”她回望了一眼身首异处的令官儿。 他竟是妖?竟还有这种妖?令官儿其实害人不甚,妖技也不甚厉害,难道妖者只论行迹是非,而无论为恶大小吗? 武兴之的郡守府内。 三人整顿了一番,萧雨歇清洗了眼睛上了药,已经可以大致视物。扶风行陪着秦梵音,后者的伤口愈合,从重生的虚弱里也慢慢恢复了光彩。扶风行都是浅伤,推拒了给他包扎的大夫。 黄昏间,三人被邀去晚宴,餐桌上,各种精致菜肴,也是许久没有见过这么丰盛的一桌酒菜了。三人规矩坐着,扶风行偷偷自斟自酌了一杯酒:“好烈的酒”。萧雨歇说:“主家没到,偷偷喝酒,怎么这么没个形状?”“要你管。你要不要学学武艺啊,遇到猛虎就知道干站着,你的君子道怎么不出来救梵音?”“扶风行你倒是武力超群,那怎么看到梵音遇险,也是一动不动呢?”梵音听着他俩日常拌嘴:“谁说我需要拯救,现在我可是众目睽睽下的猛虎斗士了。”萧雨歇张嘴欲问秦梵音今日怎得胜了那猛虎,又震惊众人赞她奇异,还没问出口,武兴之衣袂飘飘的进来了。 这是武兴之草草处理完午后的公务,紧赶着回来的。刚一坐下,也不说动筷,也不说举杯,也不说寒暄,他就急急的三连问:“老虎在眼前是什么感觉?“恐惧是什么感觉?被猛兽掌握着生死是什么感觉?”三人不忍扫兴,只得想着法子一一作答。 萧雨歇还没想到怎么描述。扶风行说:“老虎的招数就是重刀直击要害,第一反应就是闪开,来不及恐惧。”他还在思忖,沉默中,秦梵音调出回忆,徐徐描绘:“老虎扑来时,一个大大的圆脸,斑纹、毛发、粉鼻、利齿和倒刺舌头,每一个细节都看得真切。但不知为何,那个老虎扑来的时刻,你只觉得老虎在勇往前进,而世界在飞速后退,顷刻间只剩虚空里,自己和猛虎,做似乎永远不会完结的永恒对视,时间好像是凝滞的,够你看它一千遍一万遍,也够回忆完一生的每一个时刻……”萧雨歇和扶风行也是惊诧的看着她,之前没发现秦梵音竟有如此震撼的感受力和描述力。武兴之听着品味着,意兴勃勃。 秦梵音想武兴之某些方面显得痴缠成性,不能由着他带这话题的节奏,因此描述了几句后边反问了一句:“武郡守既不知面对猛虎的恐惧是何感受,却为什么要开虎口夺粮的害人游戏。小女子敢问一句,此间乐趣何在?” “正因不知恐惧是什么,所以要日日戏之,以便观察和理解。我治西川百姓,只用两招,第一便是用苛政,一来聚财于州,二来以恐惧治民。”武兴之表情如常,恬淡说了这么一句亥人之语,三人却皆惊慌。 “您不知恐惧?” “未曾体会得。我经过战乱,经过生死,也下场搏过虎狼,皆无惧。”三人再惊。 秦梵音回忆自己的恐惧,她这肉身曾经历的最大的恐惧是父母的双亡。于是她问:“那挚爱将失时可曾恐惧?” 武兴之迷惑了:“挚爱?”这个词又是什么感受?“我不知。” 萧雨歇却找到了别的重点:“那您治西川的第二个手段是什么?” “离心。” 在此问答间,武兴之一方面展现了毫无避讳、坦诚相告的赤诚,又一方面显示出了草菅人命、施压暴政的恐怖。赤诚和恐怖加之一人之身,怪乱之感不由而生。 第46章 暴政之意为何? 萧雨歇说:“既然武郡守提到了政事。请容禀我们自入西川以来的所见种种。”萧雨歇描述了一路见到的孤老幼童组成的疫病村,缴纳不起赋税的青年人中年人组成的山中义寨,还有山下农户为存粮屡生争执,村村县县连府衙皆无足够粮食的情景。萧雨歇:“武郡守,您身在翠屏城,或不能全然知晓西川如今这民生的凋敝。我三人搏虎以求见,便是要向您谏言,望您能出手拯救西川之困。” 如此有何不对么?武兴之心想,面露疑惑的问:“萧生是要我做什么?” “从翠屏城的粮仓里调取粮食,接济西川百姓,帮他们度过寒冬,并拨取足够的春种,以丰来年之收。” 刚收上来的粮食让我再放赈出去,武兴之笑了笑:“如果我不这么做呢?” “那西川将有众多百姓越不得此冬,等不来明春。郡守既然领了一郡之长官,自然当护一郡之百姓,何有此一问?” 武兴之:“护民?郡守的大印是中州君亲手递于我,我领一郡之长官,如果要说护谁,那自然要护授给我印信之人啊。” 萧雨歇分辩:“这自是一事。君依于国,国依于民,护君自应护民,护民即是护君。” 武兴之轻笑道:“这就见得萧生你的幼稚了。君之所愿与民之所愿并不相同,君的眼里,先有皇权而后有民,皇权在,民是我民,皇权不在,民是他人之民。” 武兴之站立起来,身材挺然,他推开郡府阁楼之门,栏杆之外,俯身可观粮仓军营绵延向南,一直伸展到高大的翠屏城墙根。武兴之指着墙内:“西川之粮,尽收此处,西川之兵,尽聚于此。”武兴之又遥遥指向墙外的万里山野:“百姓生存艰难,今冬老病残弱咸弃,明春所存,尽是强健之士,去弱存强,物竞天择,不出几代,我西川人体魄非他郡可比。”武兴之,猛然回头,问萧雨歇:“西川之权,稳固如山,西川之民,强健如虎。这不是中州君最想看到的治世景象么?” 他竟自有一套自恰的逻辑。 秦梵音自然知其荒谬之处在哪里:“弱者就可以弃之么?” “平时不能产粮,战时不能上阵的人,留之何用?” “武郡守,我辈图谋天下太平,百业兴盛,不是要以人为用具,而是以人为目的。” 武兴之意志难改,但对秦梵音说话时故意嗓音柔和:“哦?这位小仙君也如萧公子一般认为么?武某仍然认为,不能为君所用的民,可不能算是人哦。” 萧雨歇一愣,怎么叫秦梵音小仙君,但要暂时按下,以今日之事为重,他回想了林挺“活不成便反了”的话,驳斥道:“即便武郡守认为苛政是为护君,是否也应节之有度,倘若过了度,民怨沸腾,一朝起义,可就真如您怕的,全民皆不是忠君之民了。” “我何曾怕过?”武兴之依旧笑着,萧雨歇的问话虽是责怪,但所攻击之处在他看来完全不堪一击,因此倒也破坏不了他今日的好心情,那就解释解释:“西川百姓反不了。” “武郡守为何如此笃定?”萧雨歇问,三人都有此疑惑。 “我治州的招数虽然少,但是大道至简,苛政,离心两策足以。苛政之下,人心旦夕只顾考虑如何而活,反而无暇生出,也不能生出多的心思,此其一。西川实行弃老遗幼的法令,致使西川亲情淡薄,虽至亲不得互信,何以联合,此其二。西川实施连坐之法,是为离心百姓,一人荣则己荣,一人罪则加之众,因此人人互相检举,此其三。退一万步讲,即使这三者都能突破……”武兴之再次指向栏杆之外,阁楼之下,“无粮草的乌合之众怎战我粮食充足的精锐之师?” “郡守认为西川民不能合,合亦不能战?”秦梵音用最简练的语言理解了一下。 “正是如此。”武兴之微笑颔首,他向来是不近女色的,也不是故意不近,只是不能俯就,但觉人间没有匹配之人,眼前这个姑娘勇谋色貌皆不错,更重要的她是仙人,是可以常伴之人。他由衷赞道:“小小年纪即晋仙君,果然是有些特别的聪慧在身。”仙君?萧雨歇刚才听的一遍,再听又是一愣。武兴之看向门外景色,继续感慨:“西川稳固兴盛,当为中州典范啊。” 没人能够叫醒这个沉浸在自己统治逻辑中的醉汉,秦梵音腾起神心唤善,问询:“武郡守,你试想一下,如果是你,被父母遗弃荒野,被子女放任死亡,被乡人敌对,被饥寒所逼,你可还觉得这样的西川,没有过错?” 武兴之依然看着窗外的翠屏城以及翠屏城外可以去想象的偌大西川,他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身上灼烧,往日种种来袭。他想起了母亲慈爱的脸、温柔的手和给他做的串串槐花,香气犹在,他脸上出现了一丝很久没有过的温柔。但是他的回忆又瞬间转到三州之乱,时任彭县县令的父亲武都峰仓皇逃乱中丢下六岁的自己任其生灭,他何曾不曾饿过,冻过,在恍惚间浮游过人世,而今日的自己,正在给西川千千万万的孩童带来这样的命运。突然,他眼前的画面,变到西州军败,父亲复归,救他之人将他交了回去,他却发现母亲已不明而死,父亲逃难路上又续了弦,父亲因军功被调京城,却独独遗下自己,此去经年,再无问候,虽听说父亲进京没有多久因着皇室的远房血脉和新功封侯了,但他却从此只认自己无父丧母,独立于人世之间。他的表情再度呈现出夹杂了一丝厌倦的冷漠,世间如此待我可以,我待世间如此便不行么!他没有转身,语气冰冷坚决:“何错之有?” 神心唤善再次无效,秦梵音感觉到了一丝的挫败。 扶风行嘟囔了一句:“妖人。” 武兴之说道,这次有了怒气:“你们三人不过弱民,或是幼龄。是什么让你们可以不惧怕我,是什么让你们觉得自己有资格指摘我?” 第47章 萧秦闹别扭 扶风行攥拳,给了秦梵音一个眼神,秦梵音当然懂他起了杀心。秦梵音拽了下他的衣袖,又回了一个犀利眼神,示意坚决不行。 武兴之并没有为难三人,也许是因为生活里太久没有波澜,他的怒气和好奇很好的平衡了他的情绪,他放了三人出府。 三人住进了城外客栈里。 扶风行:“西川百姓之苦皆因这武兴之,今日又看的明白,他不是没有觉察当下的艰难,却是有意为之,并洋洋得意,说辞连连,真是我除妖以来从未见过的大妖巨妖。你们却为何拉住我不让我除了他?” 一队兵士经过窗口。 “今日你当着众多护卫杀了武兴之,我们三人是否能全身而退?”翠屏城真是兵甲众多,三人突围基本是没有可能的,但扶风行还是不太服气。 萧雨歇:“而且,我们此次来找武兴之的目的是什么?” “冬粮,春种。”扶风行大事上还是明白的。 “郡府囤积的粮食,谁能授令放赈?” “郡守。” 萧雨歇说:“是郡守,但是需要一个活的郡守。不杀尚可以想想办法让他松口,若杀了,只能等到新的郡守来,才有可能解救。按照中州大员的议定速度,新郡守春天都未必能上任,所以武兴之死事小,等待西川赈粮而活的无数性命都要跟着绝望事大。” 秦梵音点头。 扶风行还是抱臂架着月华,维持着不服气的姿势,但是心里是有点儿被说服了,暗暗想得亏没有冲动。他说出了疑惑:“可是,今天的架势你们也看到了,可有办法让他放粮? 萧雨歇摇摇头:“如果禀告中州君,且不说他的态度,一来一回耽误的时日也赶不上眼下的冬困。如果拿着周廷硕的手书求助,小事却好说,但粮食大事却左右不了武兴之,两人曾经同为郡守,现下周廷硕也只是掌管廷狱诉讼事宜,今时往日都无上下级或者密切利益关系。” “以事理软磨不行,以君令硬压不行,那……要挟?”秦梵音问。 “如何要挟?” “如果他不肯接济粮食,我们就将他妖人身份公之天下。” “虽然今日我们是亲眼见了的,但要公之天下,却如何有证据?” “妖人身份,除非他当众施法,从来拿不到实证。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非要证据呢?武兴之作为张狂,只需要散播流言,西川众人必然听信。” 三人商议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姑且试一试吧。萧雨歇当下写了再次求见郡守的纸条,嘱咐扶风行趁夜潜入翠屏城,送去郡守府。扶风行领了纸条去了。 他走后,萧雨歇看着秦梵音,半天叹了一口气,才说:“过来,给我看看再你今天的伤。”梵音被撕裂的脖颈、满身的抓痕此时已经基本恢复了光滑白皙,只有较深的伤口还留着一些浅浅的痕迹。 萧雨歇轻轻拂过秦梵音脖颈上尚存的痕迹:“疼好些了么?”“已经不疼了。” “当时白虎是已经……”“咬死我了,我又……复生了。”秦梵音小心的说道。 “你真的仙人?”“是。” “可以一再的复生?”“如果灵池尚有灵力,就可以一再的复生。” “扶风行知道?”“他知道。” “令官儿看出来了,武兴之看出来了,搏虎的众人都看出来了,只有我不知道么?” 萧雨歇的面色如水,有些忧郁,不似平常的样子,语气也充满了颓唐。这个反应可超出了秦梵音的预计,秦梵音慌了神,赶紧安慰道:“雨歇,我不是有意瞒你的。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契机告诉你。” “你不信任我么?”秦梵音心想,其实你不知道,你是我进入这具躯体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对我表达了善意和欣赏的人,你对我是多么重要的伙伴,“雨歇,我们从渡口村一起出来,你一直都是我最信任的人。” “那你可还有别的事情瞒着我?”“这……”秦梵音犹豫着,她是小神君的身份是否要一并坦白呢?凡人世界只知人群中混着有仙、有妖,但是他们并不知道仙妖转化,云外神境,神君,天雷,灵池,历练,魂穿,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解释起来何其复杂?除此以外,秦梵音更有一个私心让她难以开口,毕竟她是个一无是处的小神君,拥有妖册的她却没有除妖的手段,迄今为止神心唤善也不曾逆转过任何一个妖。她下定决心要等她强大了一些,才要告诉他和扶风行。迎着萧雨歇热切审视她的双眼,秦梵音紧缩着身子说道:“没有了。”但是心里好慌。 萧雨歇移开了看她的眼神。他已感觉她回答的犹豫,肌肉和眼神的僵硬,心下知道是还有隐瞒了。一面他想:我却为何如此相逼,让她恐慌,还是算了吧。一面又气她不信自己,气自己不争气。萧雨歇拿起书本佯装在读,来掩饰内心的波澜。 秦梵音道:“雨歇,你今日知道了实情,以后遇着危险了,你就放心让我顶着,能跑则跑,能躲就躲。顾好自己的命,只要你好好的,我才能无有挂碍。” 萧雨歇心下先是感动,后又被一股无力感淹没,到底要心悦的人为自己抵御危险。他用力捏了捏书,气鼓鼓的,并不答话。他明明听见了,却不答话,秦梵音也生气了起来。 扶风行回来时,见萧雨歇背对着秦梵音读书,秦梵音拿着冰锥在那里开了一桌子的锁,两人半天不言语,见他见来也不招呼他,空气有些凝滞。 扶风行坐在秦梵音身边:“怎么了?吵架了?”秦梵音不答话。 见秦梵音不说话,扶风行又去到萧雨歇身边:“你惹她了?”萧雨歇把身子一转,不对着扶风行,继续读书。 扶风行说:“嘿,人家小姑娘家家的,生气不说话,萧大公子啊,你个大老爷们,也搞这套?” 萧雨歇:“什么小姑娘家家,记住人家可是个仙人。”“坦白啦?仙人怎么了,还是小姑娘嘛。平时你巴不得她脚都别着地,今天这是抽什么风?”扶风行并没有意识到萧雨歇的酸言酸语貌似对他说,实际是对着秦梵音说的。 秦梵音转过头来瞪萧雨歇,可是萧雨歇也不看她啊,瞪也白瞪。于是秦梵音又转向扶风行:“风行,如果我有什么事瞒着你,你会不会觉得我不信任你?”扶风行爽快回答:“那不能的,你不信我还信谁啊?咱两过命交。你有事,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就不说。”他想了想,又补充:“我要是实在想知道,我就缠着你说。” “还是你明白事理。”秦梵音说道。扶风行心想:我?明事理?今天他俩是有点儿怪啊。 见扶风行还杵在萧雨歇那里,她叫他:“过来教我,这个机关锁我打不开。”“来了。”扶风行刚到,秦梵音手里冰锥一送,手头的锁已然开了,秦梵音也是一愣,嘟着嘴看着他,扶风行只觉得她可可爱爱。萧雨歇斜眼偷看,两人头对着头一处在那里开锁,更气了。 第48章 武兴之心生新游戏 翌日清晨,武兴之正在两个丫鬟的服侍下,若有所思的净面,远远的案桌上躺着三人求见的纸条,已然打开过了。 高一点儿的丫头,给武兴之屈膝低眉双手敬上面巾,武兴之拿过面巾,眼睛闪过一丝思考后,又松了手,面巾跌落地上。 高个的丫鬟吓得慌忙跪在地上磕头,“奴婢一时失手,马上给您拿新得来,主人赎罪。”旁边矮丫头见状,也马上下跪伏在地上。两人恐惧,谁知道武兴之捉摸不定的性子今天是小事化小,还是小题大做呢? 武兴之蹲身一把拉起高个丫头的手:“面巾都拿不住的手,还留着干什么用,剁了吧。"侍卫进来托人,高个丫头大惊失色:“主人饶命,主人饶命。”矮个的丫头也是磕头,求情:“主人,姐姐不是有心的,您就宽恕她吧。”武兴之对着侍卫按了下手,让他们待命,转身,又拉起矮个丫鬟的手,提溜起她小手指头,眼睛从手指看到眼睛:“人们都说小手指没什么用处。要不,我不砍她一双手,砍你一个手指头,作为代替?”矮个丫头哆嗦着:“可是犯错的并不是奴婢啊。” “那你是不愿意咯?” 高个子丫鬟爬过来,抓她的手:“妹妹,我求求你,一个小指头换一双手,多划算啊。只要你替姐姐受了,我以后给你做牛做马的报答你。” 矮个子丫鬟,眼神闪躲,侧脸思考,却不答话。 武兴之问:“你到底愿不愿意?” 矮个子丫鬟又跪下:“奴婢不愿意。” 武兴之说:“可我今天偏不由着你”,他转向高个子丫鬟:“你来选。” 高个子低头眼神闪烁:“主人,还是剁一个手指好些。” 矮个子满眼噙泪的怒视着高个子,后者不敢看他。 武兴之觉得无聊:“果然人和人之间没有真情,算了,饶了你们,滚出去。”他对着侍卫们说:“你们,也滚。” 此间,每日组织虎口夺食游戏的侍卫长进来了,“郡守,您看今日的虎戏安排在何时?” 武兴之,撩起衣襟,在座位上一坐。“今日的虎戏免了吧。”武兴之看着天花板,虎戏无聊啊,不过那三个人……“今天我想到了个更好玩儿的游戏。” 侍卫长一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话。武兴之接着说:“去把昨天我宴请的那三个人找来。” 侍卫长请示:“不知我应去哪里找到他们?” “客来驿站。”纸条上留下过他们的位置。 三人对着武兴之开展了再次的游说,无果后,如昨天商量定的,恐吓他说如果不放粮就散播他的妖人身份。 武兴之抚掌大笑:“你们啊,哈哈,真是太幼稚了!如果我害怕这个,你们真当,你们还能走出去么?你两的命手到擒来。”他指向萧扶二人,又暧昧的转向秦梵音:“至于这位小仙君,我自然可以留下来长久的作伴。”三人顿悟,他们初入庙堂江湖,心思单纯,没有留后手,但是此时必须强装镇定。 武兴之很满意三人的愕然:“不过你们放心,杀戮和囚禁你们实在太常规太无趣了。你们妄称除妖人,却不甚了解妖的心性,以为散布点破落消息就能恐吓到我,是不是太以己度人了?我一个妖会在乎名声么?哪个妖又会在乎呢?” 秦梵音恍然大悟,妖是失了良心方才成妖的,道德伦理之心都不复存在,作恶尚不知耻,怎么在众人的口伐中知耻?心下想,没想到危急之时,还被这个妖人上了一课。 “你们的恐吓无效。不过……”三人都在等武兴之的下文,后者观察着他们,微微兴奋含笑说:“……我可以考虑一下你们的请求。你们且在这郡府晃荡上一天,我明日给你们答复。” 这武兴之软硬不吃,怎么突然改口说要考虑一下了?三人都吃不准这个心性无常的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不过三人已是任人宰割了,有得选么?既来之则安之吧。 武兴之安排人带了萧雨歇去西川郡府的藏书阁,带扶风行去了校场找西川郡兵里武功最好的校尉陆明比武,秦梵音被带到他的书房。 书房。 武兴之没有让下人进来,两人坐下后,亲手给秦梵音倒了清茶。“梵音姑娘,现下活了多少年岁了?” 秦梵音一愣,满脑子问号,才突然明白,人成仙时就容貌不再更改了,因此他虽然眼见自己十四岁的身体发肤,却并不能判断她真实活过的年岁。 “我今岁刚成仙,因此就是活过了十四年。”秦梵音答着,但心里想,其实更短,以小神君的诞生来讲,只有四个月呢。 “哦?梵音姑娘十四岁就能成仙,可知自己是得了什么机缘?” 因为我是小神君魂穿啊,并不是秦梵音真身成仙,秦梵音心想,那怎么答呢?“我,也不知道,只是可能颇看不得人挨饿,总拿家里的余粮接济困苦,感动了神天吧。”她看完直勾勾的看着武兴之,一副审视的样子。 武兴之听了大笑了起来,“该不会你以为说了这个,就能打动让我也接济困苦吧?” 秦梵音心想:你心坚硬,不敢奢望,不过至少能岔开话题。 武兴之:“梵音姑娘可真是个妙人,怪不得萧生和扶少两人都深陷其中啊……” 秦梵音心里一愣?他们深陷其中?往昔一些画面从脑海划过,她竟微微意识到似乎武兴之说的是有迹可循的。但,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武兴之继续:“可惜你是个仙君,这倒会害的两人命苦。” 秦梵音关心则乱:“为何我是仙君,他们会命苦?” “梵音姑娘没想过么?仙凡相恋哪有善果?来日遇到不可解的困局,你不过眼睁睁看他们送命,自己却只能孑然长生,无可奈何。就算来日遇不到生死局,他两都能得个长寿终了,他们而立你十四,他们知命你还十四,他们垂老你依旧十四。因了你在,他们爱不得寻常女子,享受不到偕老的婚姻,只能日日沉浸在爱你又不能与你年岁匹配的折磨里。” 秦梵音没想过此番,此时突然念到了,自是心碎,下意识垂眼。 “为了他二人能有寻常幸福,梵音姑娘不如与他们早日分离,长痛不如短痛。” 不知道武兴之何意,单知道不能继续按着他的思路去走了。秦梵音倔强的说:“我们三人之事,无论如何,不要武郡守费心。” 武兴之见她语气表情都有了变化,知道有些入心了,轻轻笑着:“确实现在还不是武某的事,那我留梵音姑娘自己静静想想。”他转身出门,合门间,见秦梵音矗立低头,似有失落。 第49章 离心扶风行 校场上。 扶风行持剑,陆明持棍,两人刚打斗完。陆明是武兴之帐下好手,其他教尉均不是他的对手,可是对上扶风行,即使棍比剑长,他占足了武器长的优势,可是打斗间他仍能被扶风行频繁近身。打斗了半炷香,扶风行一剑挑开了他头盔在脖下的绳带,不用比了,这就意味着刚才这一剑扶风行完全能割开他陆明的喉咙,已然输了。 “扶少侠好俊的功夫,我虽一直认为军人的武器比一般游侠实用很多,因此常不把游侠看在眼里,今日扶少侠实在给我上了一课,我服了。” “棍可延伸手臂,拒敌身外,而且棍击极重,得手一招即可废敌,且山林陆地随处可取,确实是个行军用的好武器。”扶风行评价道。“你很厉害了,要更强的话,问题不在棍上,而是你太拘泥于招数,失去了见招拆招的灵动。” 陆明一愣,是的,他刚使得每一招都是按照“二十四式棍法”走的章程:“扶少侠棍法也晓得?” 扶风行说:“并不晓得,但因为见过两个棍法的好手,能看出些痕迹。不过你的棍法,可以算上我见过的第三个好手了。” 陆明一震,扶风行他不懂棍法,却能一战而知其弱点,真是武学天才,陆明更服气了。 扶风行想的两个棍家的好手,是刁梅和林挺。扶风行在心里给他们三个的武力值排序。刁梅棍法尚不够凌厉,但已经可以说是高手了,她棍法是林挺教的,林挺应该比刁梅还厉害些,只是在龙虎山,大家都吃不饱的情况下,他不好意思和林挺邀战,未能领教,因此很是遗憾。这时随着想法,脱口说出:“倒不知你和林挺,谁的棍法更好些……” “林挺,你认识林教头?!”陆明惊呼:“我的棍法正是林教头教的。卞京一别已经七载,敢问少侠,林教头可还在禁军里当棍棒教头?” 林挺还在禁军当过教头么?这个可没听林大当家的说过啊。可是,天下能把棍棒耍的极好,当过教头,又重名的概率太小了吧。“我认得的林挺是龙虎山义寨的大当家的,他现在拥着一堆饥民,艰难求生呢……” 正在此话间,武兴之踱步而至。陆明和刚乌泱泱观战的一众兵士突然严肃,燕雀无声,恭敬揖手矗立。 武兴之毫不见外的拉起扶风行的手:“我陪扶少走走这一营的校场。” 校场广阔,到处都是兵士在演练阵法,或者练习马术、武术,校场人多,尘土飞扬,很是威武。 “若我这一营两千人合围扶少侠,是否能敌?” “两千人我当然打不过,但是想留我,却也留不住。”扶风行傲娇的说。 武兴之笑他直爽,分析道:“扶少天赋异禀,武功盖世,陆明不是敌手,猛虎奈何你不得,就连合围也不行!也是了,你轻功了的,进出我重兵的军营和郡守府,如入无人之境。” 一般人都会说郡守谬赞,或者出入郡守府送纸条是事出有因请郡守见谅,之类的话,可是他是谁啊,他是扶风行。他脖子微抬:“那是自然,我自任去留,能留住我的人怕是天下难找。” 武兴之高兴的哈哈大笑:“扶少好心性,真让人喜欢。可惜啊,自古中州重文轻武,即使天才如你,却未必能让一众文人看重,赞一句好。” 扶风行觉得他说得对,小孩子脾气上来,非要告个毫无意义的状:“可不是呢?你就说雨歇吧,一路上处处需要我,还叫我莽夫!”他气了三秒钟,又释怀了:“不过,都是好伙伴,跟他计较什么呢。” 武兴之继续挖掘:“少侠的志向是游遍天下么?” “是,还要除尽天下妖。” 武兴之愣了一愣:“哦?除妖,那岂不是还要除我?”武兴之听到这个意外信息,没有恐惧,却觉得有趣极了:“那为什么还不动手,我这里哪有人拦得住扶少你?” “呃……梵音和雨歇说,要从长计议,当下还是粮食重要。”扶风行说完,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该说这么多啊,有点儿犹豫。 “哈哈啊哈,这倒是对的,等要到了粮食或者要不到粮食后再杀我不迟。”武兴之复又大笑,越来越开心:“那进入我西川以后,扶少侠都除了哪些妖,讲给我听听吧。”他有他的意图,但是他也是真的想听。 扶风行又“呃”“呃”了半天,翻着记忆,在西川他见过三个妖,小人妖为虎所伤,逃之妖妖被武兴之斩杀,武兴之这个妖又不让杀,扶风行最后恼恼的说:“一个没杀。”何止在西川,就算在临江,自从和萧雨歇同行后,他就一个妖没有杀过了。 “那是怎么了呢?”武兴之追问。 “梵音和雨歇不让……” “规矩太多了,不能随心所欲了,是吧?” “可不是呢?束手束脚。”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卞京呢?那里,可遍地都是轻视你的文人和管束你的律法。” “我哪里想去啊,是他们想去。”当然,还为了和花溪一战。 “原来扶少对秦姑娘和萧公子如此重情,不埋怨他二人拖累你的自由和志向,自我委屈至此,让人动容啊。” 扶风行:“我倒也没觉得那么委屈……” 武兴之问:“武某还好奇,如果有一天,萧公子和秦姑娘结为夫妻,扶少侠还要留在他们身边么?” 他们?夫妻?扶风行眉毛一挑,眼睛瞪大,这种可能的事情走向可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他们为什么要结为夫妻?哦,对啊,原来世间男女基本都要婚配的。可是他们俩?扶风行脑子里浮现出无数他们相处的片段,还有萧雨歇要护她周全的言语,以及不肯独自从虎笼脱逃的举动。哦,他俩原来是有情愫的啊。那他们要是成婚了,我怎么办呢? 武兴之佯装没有看到他的内心纠缠,继续推演:“扶少侠若还想陪伴他们也不是不行,可为给他们护院,还可以教授他们的小公子们习武。” 扶风行脑子里有了画面。他在高高的院墙内教一个稚童习武,廊下雨歇和梵音牵手看向这边,他突然轻吻了她的额头,梵音娇羞的倚在了雨歇的怀里。他一个走神,木剑敲到了稚童的手,稚童“哇”的一哭,扔下木剑,跑向雨歇和梵音,“父亲,母亲,扶叔叔打我的手。”扶叔叔?天哪,他叫我扶叔叔。 武兴之还在继续:“你们三人情谊之深,他们也一定不会觉得你有些多余吧?” 多余?扶风行被送上了最后一刀。 武兴之乐呵呵的走了,步履好久没有这么轻快了。身后,扶风行毫无察觉他的离去,他正在头疼扶额,沉浸在自己脑补的画面之中,每一帧都煎熬,每一帧都荒唐。 第50章 刺激萧雨歇 藏书阁。 武兴之藏书之多,让萧雨歇震惊,这里有典籍,有野史,有长谈,有怪论,甚至有平民编写的不太成体统的杂书。他找到一本猎户画的的《草药集子》,上面有不少蚊虫叮咬、蛇鼠惧怕、阵痛提神的植物画图,文字不多,似是作者并不尽然识字。但是萧雨歇看到这本语焉不详的册子却如获至宝,这是活命的实用之书啊。 他看一会儿,却发愁一会儿,画片不是能背诵的,于是时时生出据为己有的念头。这书真好,偷走吧,好想抄到《农事录》里。不不不,我是君子,行为磊落,怎么能偷呢?要的话,武兴之能给我们么?他要将书册伸入胸口的手,正在两种力量的争夺中,停在了空中。 突然身后响起一句:“我看萧公子昨日的样子,对梵音姑娘是仙人的事并不知情啊?” 武兴之!萧雨歇心里惊慌,手里的《草药集子》落了地。差点儿,就被抓到个现行。好一会儿,突突跳的心才平复了一些。 萧雨歇整顿心态和站姿,回身答道:“此前梵音不方便告知,因此在下并不知情,但她昨夜已尽数相告了。” “不方便么?那扶少却怎得知道?”武兴之问。萧雨歇不禁又被勾起了昨夜的别扭,心生酸楚,无意答话。 武兴之却不肯放过这个话题:“这也没什么,或许是扶少先认识的梵音姑娘,交情更深些。” 萧雨歇回忆着,争辩道:“梵音认识扶风行前,已与我做了两个多月的账房,还掺和进了很多店家的纠纷。”他内心在喊:明明是我先认识梵音的,说到扶风行昨夜提到的过命交,也是我们先过的命啊。 武兴之皱眉:“那可就不应该了呀。” 萧雨歇也心想:那就是不应该啊。 “即使一时不方便,这日日相伴,也该找到机会说了……怎生?” 萧雨歇微微瞪了武兴之:“武郡守反复提这事,到底什么用意?” 武兴之见他有气,反生欢喜,言语宽慰他:“萧公子别生气,我想这件事说完之后,梵音姑娘应该再没有什么瞒你的事了,如果从此能坦诚相见,何必生了嫌隙呢?” 偏的她好像还有事瞒我,萧雨歇忍不住想。但他说:“圣贤书说君子应心静如水,武郡守放心,我怎会为如此琐事和梵音姑娘生出嫌隙呢。” 武兴之想,你生气都写在脸上了呢,还得修行啊,年轻人。他尬笑了两声:“呵呵哈,萧公子重道,又年长,自是比他们俩个小孩子气质宽宏些。再说了,一路同行不了几日,真没必要计较。” “武郡守为何觉得我们同行不了几日呢?”萧雨歇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和他们真的分开。 “哦?不是么?我只是忖度,可能是想岔了,还请萧公子见谅。你看啊,扶少武艺超群,来去自如,梵音姑娘仙人体质,死而复生,都是自由穿梭人间没有阻碍的存在。总不能一直被捆缚于萧公子一介凡人身旁吧?终不是一路人,只是现下新鲜,等过了这股子劲头,他们两人与萧公子你就得各走各路了。” 萧雨歇面上没有大的变化,但是心里下了一道落雷,我们三人同行的粘结力在哪里呢?虽我三人志向相同,为天下民生,可我的解决之法在庙堂,扶风行的解决之法在江湖,秦梵音的解决之法在人心,我三个如何能够一直同行呢? “也是为难你,没得武功,没得仙质,勉强要和他们同行。”武兴之再次提起,顺水推一把情绪。 确实他们应该是这天地间最无拘无束的存在,那日搏虎,如果无我,他们皆可顺利通过,偏被我拖累耽搁如此。这一路上,何尝不是呢?未来如果再次搏杀,他们还要为我瞻前顾后的。 武兴之的目的达到了,正准备离去,他又想起件事,问询:“萧公子这次上京是投谁家的门厅?” “廷尉周崇硕大人。” “哦?”武兴之又获得了一个意外消息,他小时候在彭县原是见过这个人的,因为他带兵解救,彭城之困才解,当时颇受百姓欢迎,夹道相送。近些年,同任郡守,也是听得临江郡生出一番繁盛景象,周崇硕以清正爱民的形象声名远播。可是,他依稀记得他那个无情的父亲也是十分推崇周崇硕的,他们曾一起议事中周崇硕说过:“武县令万不要因弃民而罪己,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皆是顺势而为。周某带兵前来是救彭县之困,但彭县的政务自不是周某应该上本多言的,武县令放心。” 武兴之提醒道:“萧公子,你可能并不真的了解周崇硕,而且中州君深不可测,如果你真的在乎梵音姑娘和扶少二人,就更不应该拉他们进入周崇硕和中州君的博弈沼泽。” 萧雨歇警觉,问:“敢问武郡守心里,周廷尉和中州君是什么样的人?” 武兴之又回忆了一些事,最终决定缄口。只说:”如果萧公子斟酌利弊后,决定孤身入京,恐不安全得话,武某可着一队护卫送你上京。今日我还有政事处理,先告辞一步。” 萧雨歇再要去看那本《草药集子》,却脑子纷乱,始终无法凝神。 武兴之在书房拆看了所有的书信,又回了几封,叫了几个人安排了几件事,正事就干完了,今日的政务一如往常,简单且无聊。 他顺手拿了一个泛着温柔光晕的无暇白玉镇纸,无心的把弄了起来。他问旁边的一个近侍:“姜全,你见过父子离心的么?” 姜全心道今天郡守怎得问我这个,害怕极了,磕磕巴巴的回:“呃,呃,见过的。” “那兄弟反目呢?” “可太多了。” “那你相信没有血缘、相识不久、性格迥异、志向不同的三个人打不散么?” 姜全实在是有些懵圈,硬着头皮答吧:“不大可能吧。” “有点儿眼光。这个赏你了。”武兴之起身离去,顺便把白玉镇纸扔给了姜全。 第51章 三人吐真心 秦梵音回到郡守府给她安排的卧房,却看到扶风行趴在桌子上,闷闷不乐的样子。 “你在等我?” “嗯,我有话要问你。”他很直接,“梵音,你觉得雨歇是个什么样的人?” “雨歇啊,他……”秦梵音想了想,“正直、温润,当世之公子。” “那你心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你啊……”秦梵音看着扶风行,哪有人这么直接的问的?“你恣意潇洒,仗义行侠,不是仙人胜似仙人。” 这话他喜欢,扶风行拧巴的面容舒展了一下:“那你更喜欢雨歇还是我?” “我没想过……怎么突然这么问?” “今天武兴之跟我说了会儿话,我才意识到雨歇他钟情于你,我想了下你们成家的画面,我感觉心里像中了刀,我才知道我也心悦你。” 秦梵音听的扶风行这么说,才确认武兴之所说两人有意皆为事实,脸上火辣,心里焦灼。 扶风行继续问:“如果一定要你选一个,你选谁呢?” “我想不明白。但我可不可以不选?这样我们三个人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三个人一直在一起?” “嗯,无关情爱,只关理想。” 扶风行站起来的身子又坐下,想了一会儿啊,然后坦然了,笑说:“那也好,这样谁都不用伤心了。” 秦梵音也坐下,眉毛依然拧着。“可风行,你想过么?我是不会衰老的,等你们年长了,我却还是这番身体容貌,如果还要一起十分不协调?” "那又怕什么呢?那我们就忘年相交嘛。"扶风行蛮不在乎,其实有时候在一起就是最重要的事了。但他脑海里突然出现了这样的一个画面,自己一把子硬硬的胡茬,秦梵音过来找他,为了不让众人疑惑,符合年纪的称呼了自己一句:“扶叔叔。”扶风行“啊”的轻呼一声就赶紧跑了出去。 扶风行回到他和萧雨歇的房间,看到书桌前端着书本心不在焉的萧雨歇,心想,咱俩也应该好好聊聊了。 “雨歇,你会不会看不起我这样的人?觉得我只是一介武夫,心智粗糙。” 雨歇从沉思里被拉了回来,“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记得冬日赛典你给我写了扶莽夫的名字。” “我是写了,可是我对你,没有轻视,甚至更多是……” “是什么?” “羡慕。” “羡慕?”不会吧? “我羡慕你不被世间一切规矩所拘束,随心所欲。但我更羡慕你的是,无论梵音遇到什么危险,我只能垂手无奈的时候,你可以护她周全。”他想起了他在码头见梵音落水无可奈何,又在虎笼允她搏虎毫无可为,他真的好无力。萧雨歇继续说:“其实我刚也在想这件事,正好你来了,我要拜托你,以后梵音还是和你在一起更合适些。” “雨歇,梵音自有些时刻是我护不了只能依靠你的。而且,你不该把她托付给我……”扶风行有些不满意。 “怎得?”他以为他的退意其实更是成全了扶风行,没想到他却是这个反应。 “梵音她要我们三人相伴,这也是我希望的。如果真的有一天了我们不能三人同行了,谁来和她同行,又或者都不可以和她同行,不是我们来决定,而是应该尊重她自己的意愿。” 听着前半句,雨歇是感动,眼眶微微红了,他知道他们不嫌弃自己是个拖累,后半句他又是被戳到了,是了,梵音如何,怎需我来想让。他看扶风行,竟也不是全然鲁莽,心里存了他萧雨歇还没有醒悟过来的对梵音内心的重视。有些时候本心行为更胜过书本道义。他不禁内省了一下。 除却梵音的心意问题,萧雨歇还有一问:“你会嫌我拘泥着你,不得自由么?” “刚开始有点儿感觉,现在不觉得了。” “为什么呢?”这个答案也有点儿出人意料。 “我在青城山,师傅师兄都是和我性格相仿的人,让我从前以为世间除妖就是要凭借手里的一柄剑。可是和你相伴,虽然约束,但我也渐渐感觉到,这世间荡除妖气,有时候靠剑是远远不够的,西川人人自私,但只能从律令税赋上改起。雨歇,你不是说要重订律法,使得人没有变化为妖的土壤么?你一定要让我看看,那样的人间。” 萧雨歇刚红了的眼眶又更红了,眼里的泪水就要掉下来。他的满腔志向,村人不懂,先生不懂,母亲不懂,但是梵音懂了,今天,扶风行竟是也懂得,他萧雨歇是何福分,竟得两个知己相伴。但是巍巍君子,不可轻弹泪水,他只得微仰起头,妄图将泪水收回。 此时门扉叩响,陆明来邀扶风行喝酒,扶风行全然没有察觉雨歇的泪眼,高兴的应了就去了。 陆明和几个相好的校尉,和扶风行同吃酒。陆明问了白天被打断的关于林挺的近闻,扶风行带着酒劲,把西川行的前因后果添油加醋的说了遍书。陆明很惊讶:“翠屏城粮食堆积如山,每年坏掉的霉掉的都不可计数,谁能守着粮堆想到西川境内百姓竟已困厄至此。原收粮巨多,只以为是风调雨顺,没想到是因为增加了赋税。” 众人皆感慨,担忧起了自己的乡亲。 秦梵音也来邀萧雨歇出门走走,不能让为昨夜的别扭持续。 “雨歇,扶风行知道我是仙人是个意外。你还不知道风行和我第一次相见的情形吧?” “你不是说过是落水被救?” “其实不仅仅是这样,当时我是淹死复生了。”秦梵音把在江边被扶风行连砍了两次脑袋的事情告诉了萧雨歇,萧雨歇才明白了秦梵音的仙人身份对扶风行是隐瞒不住的。 “连砍了两次脑袋,实在滑稽。”萧雨歇评论道。 秦梵音道:“可不是呢?还能有更离谱的相识么?”她笑了出声。 萧雨歇也跟着笑了起来。 关于隐瞒的心结就此解开了。 萧雨歇又问:“那你一个仙人,会不会在意我一个凡人,拘束了你的自由?” 秦梵音并没有想到萧雨歇心里还有一个心结。当下笑道:“雨歇,你怎么这么喜欢多想呢?奈何我是不是仙人,只要心里记挂苍生,又哪里还有自由呢?你不也是一样,如果你不要去庙堂改律法,你也一样可以像镇西的马一样,草原辽阔,随意驱驰。” “但我是为理想所拘,无怨无悔。你们俩,却是为我所拘。” “不,雨歇,那不只是你的理想,是咱们三个的理想。” “卞京可是刀山火海!” “即使卞京是刀山火海!” 两人在冬日月下清冷冷的风里裹着斗篷走着,剪影无比的美丽,说到这时更是停下脚步,对望而欣喜。 高高的阁楼之上一个身影也在看向他们,有些愤怒。 第52章 武兴之求娶,秦梵音舍嫁 清晨,三人找武兴之问关于放粮之事考虑的如何了。 武兴之:“此事先不急。让我先问问你们三人的打算再做决定。不知三位出翠屏后,是否依旧打算同行?” 萧雨歇代三人回答:“同行。”扶秦二人点头。 武兴之还是不肯罢休。 “萧公子,你还坚持拖累他们二人?” 萧雨歇答道:“武郡守不知,世人相伴,无论亲人、友人、同伴,都不计较谁强谁弱,谁得谁失,这才算真情。” “扶少,你也仍还要做他们两人中间的那个障碍?” “我只知道男女之情之外,友情亦应珍重。” “梵音姑娘,你是长生了,却要两个凡人短暂的青春相伴于你?” “但求,珍惜当下。”秦梵音其实内心也想,如果长生是个障碍,我还可以散尽灵力或者自降天雷变为凡人之身,但此心迹却不会得了萧扶二人的支持,因此不必表白。 三人巍峨的并排站定,有着不可撼动的威压之感。 武兴致气急败坏,指着他们,大叫:“自私至极,你们,都是自私之人!” 他稍压怒气,祭出了他计谋的后招。“收全西川的粮食于郡城,本就是我武某的治州策略,我又怎会再放出去?” 原是缓兵之计,“你……无耻”,三人骂道。 武兴之不以为意,继续吐露:“但,也不是全无可能……” “武郡守怎样才肯放粮?” “我大婚之时,极乐之刻,自可放赈一次百姓。” “大婚?”话题转弯的非常突然。 “我本无意婚姻,只是因为相貌的好的姑娘性格柔弱,相貌美好性格勇毅的姑娘又偏不得青春永驻,长久相伴。可眼前这位梵音仙君,却让我重新有了婚配的意愿。” “可……”梵音也是诧异极了:“武郡守和我所求所愿相差颇多,并不是良配。” “于你不是,于我无碍。”武兴之决然。“如果你答应,我们圆房之后,我就向每个义寨送五百石粮食,每个疫病村二十石粮食,足可以缓解冬日的存亡危机了,这就是我武某的聘礼。” “梵音,不用理他。”“别答应他。”扶风行和萧雨歇都说,秦梵音低下了头。 武兴之大笑:“除妖,救天下,这是我听过的最可笑的大话了。怎么了,当要献祭自己的姻缘,做不到了么?”他表情有些狰狞。他并不是不能设计囚禁三人,但他对瓦解他们三人的意志有着不可理解的执着和热情,他身上未曾得到的温暖,他绝不允许他人在他面前拥有。 “可否容我想想?” “今日需得给我答复。” “好。” 秦梵音将自己关在房内,对萧雨歇和扶风行嘱咐不要找她,她要静静。 萧雨歇和扶风行在梵音门口守了片刻,不安的走来走去,已经预测到了秦梵音的决定。扶风行突然拉起萧雨歇:“走,跟我得想个办法去。”…… 秦梵音在屋里想。舍一人而救万人,是否舍? 如果要舍一个他人,不,不可,每个人都无价,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和一万个人的价值,就是给人标了价码,使生命成了可衡量之物。这不行,这不对,这不是尊重生命。可是若舍得这个人是自己呢?我只应遵循内心的价值。 她想起了猫仔、大婆婆、林挺还有同行上龙虎山的众人,还有路上见过的更多的生动面孔。她不忍心转身离去,他们的困苦曾经只与武兴之的暴政有关,但今日她若离去,她就也有了袖手旁观的联系了。日后如何安寝? 武兴之的暴虐、乖戾让她有些哆嗦。若是许了婚姻,她与他就要日日相伴,与萧扶二人分道扬镳,天各一方。她又不由得想起和萧雨歇学帐、学字的时刻,想起和扶风行学开锁,学骑马的日常,心里无尽的不愿。 《五州风云录》里每次人类遇到灾难,都会出现一些人用各样的方式献祭自己,有的有姓名,有的没有。看上去风轻云淡,只废了几行笔墨,但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如此沉重,一念即是终身,难以自弃。 这一点,武兴之看的真透。 秦梵音打开了门,萧扶二人不在门口,也好,见了他们更难了。她找到武兴之:“我嫁你。但如若你失信,我必让扶风行取了你的妖命。” 天下哪有拆不散的情谊,武兴之得逞的大笑:“那便后日完婚”。 武兴之得到了侍卫禀报,听说了秦梵音的决定,萧雨歇和扶风行当日便不告而辞,策马而去。 第二日,郡守府张灯结彩,准备停当。 第三日是典礼日,在秦梵音的坚持下,武兴之提前预备了放赈的粮食,翠屏城内的主路上,粮食车队接连成行,遥不见头尾,静候出发的时刻。秦梵音面敷妆容,身穿大红的拖曳婚服,在郡府的高楼上看着,自己舍嫁的筹码就这样具象化了。 婚礼仪程复杂,但武兴之亲友寡少,不过是城里的直属属下来观礼。秦梵音不停的在人群中寻找,却始终没有见的萧雨歇和扶风行。我们三人,竟然这样草草的告别了么? 漫长而折磨的仪式结束了,更艰难的时刻却到来了。婚房之内,一片披红挂绿,烛光摇曳,光影暧昧。 武兴之勾起秦梵音的脸,往日是素面水灵,今日浓妆下另有一番艳丽风味。“梵音仙君,今日真的美的出尘,不过从来美好的东西,我都希望撕裂它。”武兴之将唇敷上,秦梵音用力拧头,这一吻只粘在了脸颊之上。 “既已做了决定,何必又扭扭捏捏?” “武郡守,我还是心生恐惧,是否咱们可以先酒醉一番?”秦梵音脱身出来,给两人看了酒。 武兴之,也需要猫戏老鼠,和她对饮了片刻,不断以言语戏谑。 秦梵音恐惧的看了一眼婚床和幔帐,她知道终究还是要面对,闭眼狠狠喝下了整杯酒。喝酒只是个拖延之法,但是拖延什么呢?在等什么呢?难道有奇迹么?她又狠狠喝下一杯。原来施了胭脂的脸上更是绯红一片,连接到脖颈之间。 饮了十余杯后,武兴之奇怪的笑问,“你等的没有来吧,绝望么?”他又笃定的说:“拖得了一时又如何?你不可能逃的出我的手掌。” 他站起身直接横抱起弱小的秦梵音,把她放在床上,按在床上,一手扯断了腰带,除去了外层婚衣,手就伸向了内层婚衣的腰间。 秦梵音皱眉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去想那些运粮的车队。 第53章 无情大妖伏诛,西川粮困暂解 武兴之正在意乱情迷中,被一股大力提了腰间往后飞扔了出去。烛光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大婚床榻,扶风行!少年英姿如故,气焰三丈长,只是眼圈黝黑。 秦梵音慌忙坐起来,一手赶紧压住已扯松的婚嫁里衣,一面喜极而泣,一面又忍不住抱怨:“你到哪里去了,再晚一点儿,我就……” 扶风行愧疚:“我两日没合眼,飞奔来去,没想到还是差点儿晚了……” “你们合谋?”武兴之索性在地上坐着,面容连生气都没有。 “没有,只有默契。”扶风行答。 “救命的粮食不要了么?”武兴之问,粮食死局,难道可破?秦梵音刚才慌忙间,只是盼着被救,这会子也反应过来,没有成礼,运粮车辆就发送不了,那可怎么办呢?她望询扶风行。 扶风行没有理睬武兴之,却对着梵音安慰:“我和雨歇忙了两天,已经有了办法,回头给你解释,你先放心跟我逃。” 秦梵音点头:“好。” “纵是扶少侠来去无踪,恐怕也有办不到的事情。” 武兴之从容站了起来,对着扶风行走了过来,眼睛发出红色的光芒,显得房中的烛光都暗淡了下来。 扶风行只觉得脑子一点点眩晕,他竟然自问自答起来:“我怎么在此处?”他看向梵音:“哦,对了,梵音出嫁,我来恭喜。” 武兴之对自己的妖计是有把握的,成妖二十年,从未失过手。这时候他对着已经魔怔了的扶风行说:“扶少,大喜之事不常有,不若留下来观礼吧。” 扶风行乖巧的坐在了桌旁,武兴之则意兴更浓,欺身再次压向秦梵音,里衣又被撕开了。然后,武兴之不动了,他的胸口穿出了月华的剑峰,血顺着月华都滴在了秦梵音的胸腹之间。 武兴之扭头看着身后的扶风行,是惊愕:“你没有被我控制?” 扶风行:“你可曾问过梵音的仙技是什么?” 武兴之又扭头看着身下的女孩:“你能解我妖法?”秦梵音浑身腾着金光,但是武兴之看不到,因为他没有心。 武兴之的血已经染红了秦梵音,婚床以及床边的地面,他看上去虚弱已极,强撑腕肘,却露出了无比快乐的笑容。“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实在有趣至极。不过梵音,既然我们已经拜了天地,你终究还要回来做我的夫人。”他血竭倒在了梵音身上,扶风行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扔在了床侧。 连死都不怕,还在惦记游戏,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真是个一个怪妖。 一行字出现在妖册之上:“无情妖——自绝七情六欲,独享万世孤寂。技能——绝情,可离乱心智,使人可以无视眼前人的痛苦,哪怕至亲至爱之人。” 秦梵音喃喃道:“原来你是被‘绝情’所控。这妖计仿佛针对人类的美好感情对立而生,好邪恶。” 来不及感慨,扶风行:“马上整个翠屏的守备都会惊动起来追捕,雨歇已经连夜赶到了镇西郡的边界,那里西川的守备去不了,我们也不能耽搁,马上启程。” 秦梵音还在记挂:“粮食的事……” 扶风行:“随我来。” 扶风行背起换了马服的秦梵音,在几个屋顶无声跳跃,瞬时已经来到翠平城城墙外的西南角。 没有火把,全凭月色,一些人从西南角的一处缺口往外递粮,一个人力小车早已等候在外,装满就辙走,不知从哪个暗影里马上又出来一辆,井然有序。所有人故意压低了声息,偶尔有警觉的鸦鸣声起,在寂夜中格外响亮。 有个督管车队的人影如此熟悉。扶风行带着秦梵音在城墙问:“认出来了么?”“林挺大哥。” 她又问扶风行:“那城里的是?”“陆明。” 当日扶风行和陆明喝酒时候,为了防武兴之最终不放粮,暗暗勾连了一个计策。陆明看管的粮仓就在城西南,紧贴城墙,陆明几个亲信挖过一个往来一人的空洞,方便无令进出。听了林挺及西川众人的境况,陆明说愿意冒险,从粮仓里偷一部分,从洞里运出接济百姓。本来粮仓管理混乱,少个一成的储粮,可以逐渐报发霉填上。 谁知道武兴之有了逼嫁的怪招,听了扶风行要新婚夜击杀武兴之的计划后,陆明建议改动计划,加大偷粮的规模。一来秦梵音要了十万石的粮食装车,都是各个库房调过去的,等往回归仓的时候,他可以从中做些手段,往自己的仓里多运一些,亏空大点儿也能被拉平,二来,今夜翠屏城内要乱,城外运粮反而容易隐蔽动作。 这两日,萧雨歇为了不影响扶秦二人逃命,连夜往镇郡西等候,扶风行则连夜找了林挺,林挺找人分头召集了周围的义寨,今日都在这里集合运粮。 “没想到啊,扶大侠也变得有勇有谋了。” 扶风行竟然谦虚了起来:“主要是陆明有侠心义胆。是个汉子。”扶风行很少夸人,还夸了一个侠字,秦梵音知道他对陆明确实是走了心的钦佩喜欢。扶风行转念不忘夸自己一句:“这种不规不矩不守法的事儿,还得看我。” 两人见过林挺,林挺要下拜:“谢谢三位恩人,当日一诺,因为兹事体大,林某并未当真,没想到你们今日真的救了我们冬日之困和春种之缺。” 两人忙扶:“林大哥不可,您年长我们二十余岁,岂可下拜晚辈。” “不是我林挺一人,我是替百寨之内获救的万人给恩公磕头。” 两人仍强强架住他,秦梵音:“林大哥这话说歪了,本就是百姓种的粮食,回到了百姓的口中,难道却要谢我们吗?” 林挺听到这里,热泪盈眶,自古英雄出少年。 秦梵音:“可疫病村……” 林挺:“秦姑娘放心,我和各个寨子都有约定,拿了这份粮食必须给没领到的义寨和各个疫病村送一些,谁若违反,我林某一定问个明白。” “那运出来的粮食够么?” “今夜能出来两万石,得把春种留起来,冬日还是要饿一饿的,但可能已经不会饿死太多了。” 扶风行对林挺说:“雨歇说我们到了汴京还要想些办法发放粮食和减轻赋税。” 这样的恩情已经不能是口头谢了,林挺不坚持,只是揖了一下:“只盼他日我山寨之众,西川之民,能有所报。” 两人对着洞口又给陆明道谢。陆明怒说:“你们要谢我?救我西川子民,倒要你们三个临江人谢我一个西川人,这是什么话!”两人心头热乎,陆明不爱多说,只是催:“你们不要管这里,赶紧跑路。” 两人揖了众人,江湖路远,总会再见,骑上了陆明预先给二人拴好喂好的马,兴夜北去。 第54章 镇西牧民家的除夕好欢乐 驰骋了一夜,扶风行困倦已极,几次合眼,险些从马上掉落下来。 还在西川的地界,追兵不明,不敢停留。秦梵音将扶风行扶在自己马上,两人同乘一马,另一匹缚了跟随,她用束带将两人腰腹捆在一起,使扶风行能安睡不至于被颠落下来。行一段,两马就换乘一次。 又行了一整日,终是到了西川北部的唐岭地界,出了山隘,就是镇西郡了。 扶风行已经转醒过来,他并没有提醒梵音放他下来,他的整个胸膛贴着梵音的后背,脸枕在她的肩上,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肉,日夜磋磨,其实是皮肉皆疼的,但是他就是享受,默默的在黄昏夜色中用每一寸躯体细细品味这种温暖的接触。 没一会儿,他不自觉的将双臂环在了秦梵音的腰上。 梵音察觉:“你醒了?” 扶风行说:“嗯,我体力恢复大半了,不过我一直梦到你穿着大红的衣服嫁人,所以心里不高兴,要赖着不起来。” “傻子,别想了,我答应你,以后嫁人,你不同意的我都不嫁。”她解开捆绳,拍扶风行的胳膊,要他下来喝点儿水。扶风行赖赖扭扭了半天,“正好雨歇不在,你让我多腻歪一会儿。”秦梵音狠狠掐了一下他的胳膊,他才不情愿的下了马。 出了山隘,下到山底,就看到萧雨歇了,明明已经约定就在大路上第一家客栈等,但是他还是想第一时间看到他们,就天一亮来到这必经的路上,望眼欲穿。他已经担心了一天,这一天很漫长,他怕这两人永远不会出现,所以那两人两马出现的时候,他感觉到已经要被憋死的心又重新跳动了起来。 “你没事吗?”萧雨歇跑着迎上来,拉住梵音的马,梵音一下来,他就急忙问。 秦梵音笑笑摇头。 扶风行添油加醋的说:“差一点儿,就这么一点点儿,我就去晚了。”扶风行拿两个指头比划了一个小小的缝隙。 “怎么了?”萧雨歇眼见得慌了,急忙去问。 “哎呀,都饿死了,先到客栈吃饭,以后有空告诉你。”扶风行把马绳扔给萧雨歇,拉着秦梵音,眨了下眼,也不让她说话,赶紧顺路而去,惹得萧雨歇空空着急还不能发作。 …… 休整了一夜,三人赶紧策马又行,奔驰在镇西郡的地界。 镇西和西川地貌很像,也是多山多谷的地形,但高大的唐岭一脉横在两者之间,基本挡住了南来的温暖湿气,将全部降雨都拦在西川郡内,镇西却很干旱,因此农耕不兴,人口更稀少,大多以畜牧为生。三人一路谈天,也是担心,西川既然已经困苦,不知镇西会是什么光景。 “呜~呼呼,呜~呼呼”,两个肩宽腰窄,黝黑粗健,头上拴着彩带的男子,吆喝着穿透力很强但全然听不懂的号子,策马追上三人,并驾而行,他们马后,还跟着十几匹各色的骏马。 两个男子他们追上后看了三人,脸生,便开口问道:“尊贵的客人,从何方来?往哪里去?” 萧雨歇故意没说三人从西川来,只答:“经了镇西郡往中原郡去。” “这生着急么,除夕也在赶路?” 逃路上一直没计较时间,这时才心算了一下,可不是么,今个儿竟然是除夕。 两个男子还是一脸粗犷天然的笑容:“这附近没有下宿的地方,随我们去我们族群过个年吧。” 三人面面相觑,目光商量跟他们去吗?两个男子也不等他们回答:“随我们来吧。”他们响了一声口哨,三人的马竟是听了自然跟上了,一队人马就一起奔腾了起来。 风从耳边呼呼而过,发丝飞扬,涤荡了在西川被迫而嫁的郁闷,舒畅。秦梵音看着前面两个男子引导着的一匹匹马,竟觉得它们也是快乐舒畅的。不由想起在渡口镇大集上,扶风行说过的话。她对扶风行喊:“风行,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西州那种没有鞍辔,自由奔跑的马?” 前面的两个男子回过头来,风送来一人的声音:“我们镇西的马,通人性,可一点儿也不比西州的差。” …… 两男子引他们到了一片大小敖包,关了马,跟遇见的人挨个打着招呼,也介绍三人:“路过的客人。”每个人都欢迎他们:“过了年再走吧。”“晚上来吃肉啊。”看来是一个不到百人的群居的小群落,大家的热情三人也是受宠若惊,都一一谢过。 两男子终将他们引到了一个敖包里,双方做了自我介绍,两人是马苏和马梁。 “你们是兄弟?” 腼腆一些的马梁笑了一下,开朗些的马苏解释:“不是,但也是,我们镇西的弃婴或者找不到父母的孩子,就都跟着老天姓马,我是苏家带大的,就叫马苏,他是梁家带大的,就叫马梁,姓马的我们都是兄弟。”三人都觉得提到了不该提的事情,但是两人没显出丝毫的不悦。 晚间,马苏和马梁说除夕的篝火宴开始了,客人们请来一起。 几堆篝火已经熊熊的烧了起来,八九十号男女老少都在围火而坐,一些大小的孩子一道在追着玩儿,火上烤着牛羊肉,马苏马粱给他们拿来了坐地的团垫,有族民给他们传过来一些馍饼和枣干儿吃,还有人给了他们三个陶碗,说火上热着奶茶,旁边有酒,自己取着喝。 三人已经被这餐食惊住了,问马苏和马梁:“你们吃食充足?” “充足啊,你们放开吃喝,千万不要拘束,让我们失了待客之道。” “是族长准备的么?我们应该谢谁?” “什么都是大家一起的,我们一个族群不分家,你们也不用谢,几口吃食用不着往心里去。” 吃饱喝足的族民唱歌跳舞自是不在话下,都是随心而舞,随心而唱,还有青年男子趁机示爱。 一男子表白:“天上星辰,地上牛羊,篝火烈烈,邀我娇娘。” 一女子拒绝:“猎鹰飞天,婆草滚地,羞遁而走,痴汉莫缠。” 马梁也频频看向一个美丽健康的姑娘,马苏推他:“去呀,你倒是去呀,再不去就是明年了。”马梁终于蹭过去坐在了姑娘的旁边,姑娘不看他只是偷笑,但也不说撵他走,篝火映着两人的面颊格外发烧。 感染的三人也是心绪荡漾。 第55章 镇西郡没有妖,只有一个大神仙 萧雨歇问马苏:“你们这么多的吃食,在镇西郡算富裕的族群了吧?” “不不不,我们可是小族群,人少牲口少,不过顶够吃了。” “镇西郡这么富?”三人又是一顿惊愕。 扶风行又问马苏:“你们镇西郡有妖么?” “什么是妖?” “眼睛一红,就会出现诡异的事情的那种人,或者就是毫不讲理的欺压良人的恶人。” 马苏想了想:“我没见过……也许以前有吧。听说十几年二十年前,有时候蛮族在荒原上遇到小族群,会打劫牛羊马匹和姑娘,屠杀男子。” “现在好了?” “现在没有这样的事了。” “那发生了什么?” 马苏挠头:“我也不知道……” 旁边一个六七十岁的白发老者插话了:“有了婆草以后,牛羊养起来了,都吃饱了,谁还去干杀人越祸的勾当呢。” 马苏听了也没懂:“苏爹,婆草是什么?” “就是咱们说的滚地草。” “哦。”马苏明白了。但是三人不解啊。 马苏从身后随手抓起来一把草绳似的团絮,给扶风行:“就是这个。”身后的草原上还有很多类似的团絮。 “这是草?” “嗯。” 这么神奇?三人传着看,果然那草绳看上去像个植物的杆茎,只是柔软,扭成了团,细看这“草绳”,上面布满了小小的绿色的肉芽和白色的细须。 苏爹解释:“这草好啊,根不扎土,能随风滚地,所以我们通常就叫它滚地草。滚到有水的地方就长小叶,滚到没有水的地方就消化自己的小叶维生,遇到好地方小叶子掉下来还能自己长出来新得一团。” 秦梵音很喜欢这东西,不过还是放手将它滚了出去:“天下竟有能四处游走的草。” “是啊,很妙吧?” “妙,镇西的马跑的潇洒,没想到镇西的草也跑得欢快。” “比这还妙的是,这草人能吃,牛羊能吃。更妙的是,它们自己生长,自己迁徙,自己繁殖。” “简直就是神迹啊……”梵音感慨:“可您刚才说有了婆草以后,那,以前没有婆草吗?” “没有,以前镇西的生活可难,有一年整年没下雨,先是草死了,后来牛羊死了,最后到人死,我的婆娘和闺女也是那个时候饿死了。”苏爹眼神暗淡了一下,“可是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新的郡守,减了我们的赋税,没多久,老天下了雨,婆草又滚遍了镇西,镇西突然就变了样子了。” 马苏也接话,听得出来感恩:“咱郡守可是个大神仙。” “他是神仙?”秦梵音惊问。 马苏笑:“我也不确定,但是我就觉得,这样的人不是神仙,什么样的人才能是呢?” 秦梵音暗自叩问自己,我当不当的起我的神仙身份呢? 萧雨歇一面忖度着要把婆草写进《农事录》,一面也想着得在这里好好打听些富足的好法子。因此急切的说:“你倒是展开说说他怎么个好法。” 马苏还是挠头,“他好是哪里都好,可你让我说,我却说不出来。” 苏爹笑笑:“别为难孩子啦,我给你们讲。咱们郡守叫刘然,来了以后不但降了税,还让咱们怎么缴税方便怎么缴,以前是缴钱,现在你用羊也行,牛也行,马也行,干草都行,有什么缴什么,要是干草都没有,你就去据点儿服几个月劳役也行。” 萧雨歇眼睛一亮:“这可是能解决不少人的难处啊。”追问“据点儿上有什么劳役?” “挖井啊,盖房子啊,建市场啊,照顾那些不能再迁徙的老人和重病人什么的。” 萧雨歇想,这个,更适合写在《生民十策》里。 听到苏爹讲郡守讲据点,也有族人凑上来。“苏爹,别忘了说郡守在据点开了医点儿呢。” “对对对,这也是个大好事,你来说吧。” 那人也不妨让,说:“医点其实也不算什么医点,没有医生,但常年供着三种药。两种治关节炎和肠胃炎,一副药只收十文,我们牧民以前可就怕这两个病。第三种是驱虫的,每年都要求我们都到医点儿去驱虫。” “驱虫?” “嗯,吃一种糖,外管不生跳蚤,内管不生蛔虫。” 旁的人也来说:“对,医点还说我们草原人怕布病,让我们一定一定要把奶煮透了才能喝,遇到不明不白死了的羊,让我们一定撒了石灰再埋。” “还别说,咱们生病比以前少多了。”有人附和。 提供简单的几种药,和一些卫生意识,所费不多,但对的都是草原上最常发生的病,这郡守绝对有点儿东西。 萧雨歇搓搓手,越来越兴奋:“很好很好,还有吗?有什么好活命的法子你们多说,我都要记到《农事录》里。” 大家问《农事录》是什么,雨歇解释了。大家听到雨歇说的西川事,都很愤恨,便说:“萧公子要是以后还回西川,就告诉西川活不了的人,来镇西吧,不过一道唐岭挡着。过来就管活。”马苏也说:“你把猫仔鼠仔她们带来,我们养活,跟着我们姓马。”看来天下大,不是人人能活,《农事录》真是有必要,大家都开始搜肠刮肚地想,活跃的贡献了很多。 夜深了,族人们才渐渐散去。萧雨歇轻轻摇晃已经睡倒在篝火旁的扶风行和秦梵音,两人都哼哼不愿意起来。渐渐熄灭的篝火突然蹦出一串活泼的火花。 萧雨歇感觉这是他度过的最特别或者说最充实的一个除夕了,当然也是他在渡口镇外过的第一个除夕,以及他和没有亲缘关系的人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除夕。 谁想到半年前还在渡口镇的自己,如今跨过了无数的山川谷地来到了镇西。有时候世界真的很大,而际遇也真的是神秘。 镇西无妖,只有一个大神仙,人间便得处处如此才好。那三人便不再停留,往中原去吧。 马梁马苏又追了上来,给他们挂了好几串熏好的牛肉。仨人策马离去,马梁马苏在遥远的招手,天上有鹰飞过,一声悠远的鹰啸,划裂天空,算是给他们三人送行。 第56章 饮了这杯,莫负春光 沿镇西郡的南缘走向中原郡的过程,是从山岭高原下到广阔平原,天气从冷走到暖,满目的满地黄沙变成了点点嫩绿,偶尔从身边疾驰而过的白色残雪的变成了各色招摇的店幡。 路边过一段就有几个小屋子,有屋子的地方,会出茶摊,和面摊,有的也提供简单的住宿。很快就要进第一座城池牛家镇了,三人停下在一个茶摊歇息喝茶,一个阿婆在营生。 旁边阿婆屋子小院里,一只土黄色的小奶狗,正追着一个刚会跑的娃娃,惊起了几只鸡四处飞,娃娃一面跑一面喊:“阿公,救我”,她开裆裤里的两扇白嫩小屁股一颤一碰的。她阿公在摘房梁下挂的辣椒,回头看她,但是腿脚不好,也不大想动弹,只是目光随着娃娃转,喊:“你不要跑,你站住,它不咬你的。”娃哪里敢,绕着屋子一圈圈跑,小奶狗追的起兴。娃娃终于跑不动,小狗却没咬她,左蹦右蹦,蹭她的裤腿,一脸的讨好。但是娃子还是大声的哭,“阿公,你好狠心。” 路上,一个壮实小伙子赶着个驴,拉着一车子,上面有两筐红色的球状蔬菜,经过。刚才的阿公问:“猛伢子,你又去城里送甜菜根啊?”“是啊,孙大爹,口脂卖的好,我这菜根也赚钱咯。我晚上从城里回,你有什么要我带的不?”“带二两茶饼子吧,摊上的快没了,回来给你钱。”“好嘞。”说话间,刚才的小屁娃娃已经送了一碗茶来:“猛哥哥喝”,小奶狗还跟在后面跳。小伙子拧了一把屁娃娃的脸,给她塞了一小块糖,竖着指头“嘘”了一下,看了眼阿公阿婆,眨了下眼,屁娃挂着泪呢又开始笑。 没多会儿,几辆马车过,有货车,也有拉人的篷车,茶摊又来了两拨客人。 不说镇西、西川,就是以商富庶的临江郡的城外村,哪有这等热闹景象?中原郡果然让人心生向往。 不知为何,这牛家镇的城墙都看着不那么坚硬了,守城的护卫也脸有笑意。进城后主路上更是热闹,红色的、粉色的、绿色的、黄色的幡子在风里招摇,衣服、首饰、药铺、衣馆、赌坊,酒楼,糕点铺子都有,门口还有零散的出零摊的。 一个雅致的酒坊前面,一个衣着鲜艳而寡薄的招娘,正冷着青春美貌的脸,远远端详他们,品评他们是不是她的猎物。 突然扶风行看到了什么,快步跑去,一会儿给秦梵音拿回来一个黄色的兔子蜡烛,“给。”萧雨歇奇怪的看着他,“赶路呢,怎么突然买个蜡?”扶风行对着秦梵音撇了下头:“我们的秘密,你别打听。” 一个抓着手绢的柔手就从后方拍了下萧雨歇的肩膀,同时听的含笑的声音传来:“这位书生公子,走的疲了吧?来我们店里喝口酒吧,不要负了这早开花的好时节。”萧雨歇浑身一缩,转身端详,“姑娘,不必了,不必了。” 招娘又轻轻一拉萧雨歇的斗篷,娇眼如丝,道:“春日里本不用穿这么厚重的,公子,还不是因为缺了一碗暖身的酒。来嘛。”后两个字让人酥麻。 萧雨歇耳朵红透了,眼睛往旁处去看,答:“姑娘莫邀,我们还着急赶路。” 扶风行第一次看萧雨歇这个样子,觉得好玩儿,对着雨歇:“我们赶什么路,本就要在镇里落宿的。”然后对着招娘:“带路,三位。” 招娘本以为萧雨歇耳根子软,没想到却先招到了扶风行,马上转过来,拍了拍扶风行结实的胸口:“这位少年爽快。依我的,准能喝好。”这次轮到扶风行耳朵红了。 秦梵音偷笑。 三人落座一个二楼的雅间,招娘端了一应碗盘器具进来,用脚带上门,手往旁边一拉,门窗上的纱帘刷的落下,屋子里马上暗了三分。 招娘放下盘子,曼妙舞动了起来,舞动间轻纱里偶有显现的柔白的长腿和胳膊说不出的勾人,但招娘并不多舞,勾起一个窄口瓶,又扭动腰肢三五下,顺便摇晃匀了酒浆,一个转身近前,往萧雨歇面前的白玉碗里夹了一个腌过的竹叶,瓶子一倒,一股淡青色的酒液流出。 “公子,这碗叫‘青云直上’,小可恭祝公子仕途顺遂,得偿所愿。”雨歇双手接过,品了一口,清香竹香,意境悠远。 招娘换了一套舞步,但是流程如斯,给扶风行的白玉碗里夹了一个酸杏,倒出来黄色的酒液,‘这碗是我们店最烈的酒,佐以重酸,名曰'至情至性',不知少侠可敢一试?"扶风行一饮而尽,纵使喝过很多酒,依然控制不住口舌的咧嘴。 招娘一笑,对着秦梵音又扭动了起来,这次扭动间却时时面向梵音端详。终于勾了酒瓶,婆娑近前,本来进屋前她给梵音准备了一朵桃花,年轻的女子送桃花祝得佳婿最讨好,但她近前时已经改了主意,把那桃花往头上一别,只往梵音的白玉碗里倒了一杯透色的清澈酒液。 “我店的酒向来佐个物事,一为调味,二为意境,但是我端详姑娘半歇,觉得姑娘出尘,脑子里阅遍我会调的酒却是没有配得上的。今天我为姑娘创一个空碗的‘归去来兮’。”梵音品了品,不知其意,但觉其妙,饮了,只觉得辣口转了甜复归清淡,很有层次,也是饮过一谢。 招娘娉娉袅袅的退下关了门,三人又是坐聊了一会儿,饮尽了瓶中之酒。 “你说多少钱?”扶风行嚷嚷道。 “客官,四两”。这时候已经没有了招娘的身影,只有柜台后的掌柜,还有门口的壮汉。 “三杯酒四两?”这是宰人! 掌柜笑眯眯的:“客官说笑,这酒自是不值钱的,算店里送给三位的,但意境珍贵啊。咱们这四两,一两迎逢初春良辰,一两酬谢幽室玉盏,一两赠予窈窕舞娘,一两报答金口福言。” “风雅无价。”萧雨歇抢过扶风行的钱袋,数出来四两银子,放在柜上,“谁让你非要进来。” 第57章 一场糊涂案 离了牛家镇,走过玉华镇,再过龙泉镇,已经离汴京不远了。 这龙泉镇的街市还要热闹些,一来开始有些肤色容貌衣着不同的异乡人四处走动,二来除了酒馆、茶肆、赌坊、妓院这些常规场合,听戏坊、说书馆、论道场、浴场之类的罕见交际场合也多了起来。 三人在这街市转,遇到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他们突然听的几声木头断裂,然后一声马嘶,两声人叫,随后一个闷响。扭头探看时,一辆马车翻倒在路上,拉车的马也被生生拽倒,马夫和货主跌出去老远,车轮子在空中呼啦啦转着,车上的货物和稻草滚出来不少。一个箱子已经打开了,掉了一地的贝壳,黑色中透着七彩的珠光,不是常见之物,但是经过一摔,已是不少碎掉。 马夫起来呲牙咧嘴的揉身子,那个货主却顾不上疼痛,先去查看货物。货主和马夫长相穿着的显然是东州人,店主扒拉了几下碎贝壳,心疼的呲牙咧嘴。 他指着马夫:“你怎么驾车的?你可知道这得损失多少钱?”马夫委屈:“东家,不是我的问题,刚才好像绊到东西了。” 货主去一看,果然一侧车轮被绊的都歪了,往边上一看,路边一个门扇也被压碎了。抬头一看门头,门扇依住的店铺,董记药房。店主对着里面喊:“药房掌柜,你出来,你家的门扇绊到我家马车了!你要赔偿!” 药房的掌柜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孩子伙计和两个苦力小伙子:“怎么了?怎么了?”出门一看,满地的狼藉,又一看满地的碎片还闪烁着光芒,心下就叫不好。“怎么能怪我们,门扇是死的,你们人也是活的,马也是活的,却往上撞,是你们的问题!赶紧赔我门扇钱!” 两个主家的你一言我一语的各说各话,马夫上来也帮忙,药铺掌柜说还是报官吧,让小伙计去招街头找驿署的马步使来。两个苦力小伙子,却不愿掺和,道别:“东家,咱们药柜已经安置好了,今个你事忙,我们就改日来结账吧。”店铺掌柜一把拉住:“你俩别走,这门扇儿你们卸下来的,等下马步使来了,你们要说明下情况的。” “又是谁家搞事情啊?”王马布使挺着腰杆来了,老远就喊上了,小伙计在后侧惶恐的跟着。 王马步使查看了一圈,基本知道事情大概了。 他先看了店铺掌柜,抱手一下:“原来是董掌柜。”董掌柜的向来是尊敬官府的,赶紧大角度的点头鞠躬:“哎呀,马车压断了我家的门板,连累王马步使走一趟,这得改天好好赔罪。” 他又看了一眼货主家,抱手问:“看着眼生,敢问您高名大姓,是我繁兴大道的商家么?”东州的货主:“鄙人姓方名云,并不是繁兴路上的商户,是个走商,来自东州,这趟到汴京去卖些珠贝、黑白蝶贝,赚点零用。我这马车被这药铺的门绊翻了,损失了不少货物,还请王马步使给主持个公道。” 王马步使点点头,皱着个眉头。“董掌柜的,您这门板越了路线了。” “只越过尺余,并不是有意的,今天我店里要更换药柜,搬进搬出门不够大,这两个脚手帮我临时拆了门板,其实也是就一刻钟的事,正完工了要往回装呢。” 王马步使看了眼两个苦力,他两忙从地上起身,称:“是这么回事。” “你们俩放这的?” 两个苦力听到这问题,一身冷汗,真怕今天责任落在自己头上:“王大老爷,这门板我们放在这,是董掌柜同意的,您要是判给我们穷人,我们哥俩可跟你没完。” “我问一句而已,哪来的火气!” 一个苦力拉了拉另一个苦力。 王马步使对董掌柜:“按照咱们中州的《驿令》,引发事故的,无故占道者全责。” 董掌柜的忙叫:“我冤枉,就一尺,就一刻。王马步使,您不能这样偏向外乡人啊。” 王马步使压压手,“我还没说完”,他转身对着正在高兴的方明的说:“方老板,我刚才看您这马车车宽五尺,我中州车宽限制四尺,您车要是小点儿,本也撞不上的。” 方明叫屈:“王马步使,这个说法就不考虑做生意的难处了。我们东州的车,就是五尺,我总不能出一种买卖,准备两种车吧?” 王马步使:“在我中州,当然得按中州的《驿令》办,引起事故的,超宽者全责。” 方明问:“我全责?”正恼着的董老板也问:“我们都全责?” 王马步使嘿嘿一笑,“难办就在这里了,按照《驿令》,两位都是全责。换句话说,判谁全责都可,或者怎么个比例分摊责任也都说得过去。” 两个掌柜的迷惑了:“那……怎么办?” 王马步使想你俩的拉扯别说扯不清了,回头东州的方掌柜的还得跟马夫纠缠,董掌柜的搞不好要和那两个苦力较真,懒得掺和。就说:“那……只能两位老板商量个责任分明出来,我认了即可。我到屋里喝杯茶,您两位慢慢聊着,有了消息说一声啊。”说着就理也不理的进了店了。 董掌柜扔了尊敬,指着背影叫:“我们就是吵不明白,才找的你呀。” 小伙计赶紧去拉:“老板,咱们生意还得做呢。” 方明也轻声抱怨:“怎么这样子不管事?” 董掌柜的和方明又商量了一会儿,责任没说明白,但是有一件事,打定主意了,就是要缠着这个王马步使把案子判了! 董掌柜和方明两个大身影遮住了王马步使,坚决的说:“王马步使,这在你的辖区里出的问题,今天无论如何您得给个定论。” 王马步使后悔刚才没走,皱眉,攥拳按在桌上,突然有了主意:“董老板您坏的是做生意的门面,对吧?” 董老板称是。 “方老板您碎的是走商的货物,对吧?” “这……自然是的。” “你们看,都是商家的事,那不能马步使管啊,得市吏管啊!” 两人不让。三人好一番辩驳拉扯,最终王马步使还是坚持:“就算起因是车马,赔偿的定价还得市司来,你们怎么都得请了王司市来!” 拗不过,药房的小伙计,又把王司市请来了。 第58章 一堆糊涂蛋 王司市来了,先对着王马步使说:“王马步使,这车马的官司你怎么非要叫上我来呢?” 王马步使陪笑:“哎呀,王司市啊,这到底是买卖行的纠纷,还得请你这个主管的来拿个主意,别给糊涂判出个不满意来。” 王司市微微瞪了王马步使一眼,心里骂道:怎么判能判的所有人满意,不过是把自己该挨的骂丢到我这头上来。 问询了一番,也明白了按照《驿令》怎么判都对,正为难。 那董掌柜的偷偷拉王司市的袖子,平时没少孝敬的。 王司市拉出袖子,给了个眼神。然后说:“这事终究是车马案,得王马步使下决断。但既然请了我来,市司有条意见,可供王马步使参考。”他揖了一揖,皮球反正踢回去了,剩下是人情时刻:“虽然董掌柜的确实占道了,但我州的《市令》讲明,为了繁荣经济,凡商户经营所需,如开业、搬运、修缮等短时干扰公共秩序的,当地府衙应给予免责与支持。” 董掌柜的听完,恍然大悟,大喜:“那我这就没有责任了,那这事不就分明了么?” 王司市赶紧说:“还得王马步使分辨。”王马步使脸上已经明显写着不高兴了。 但先跳起来的是方明:“说免责就免责?!你们串通好的,怪不得非要叫个司市来,原来在这里等我呢。我不服!” 王马步使被逼到一个境地,他想,按照王司市建议的这么判了,这个方明肯定要纠缠于我。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突然主意又来了。 “本来呢,责任比较明朗了,但方掌柜的是东州人啊。”他故作沉吟,方明也懵,什么意思,王马步使继续说:“涉及到外州人,是不是得请了王宾理使来主持一下啊?事关两州往来事务,咱们两个说了算,不像回事了吧?”王马步使这会子是在问王司市。 王司市一笑:“对对对,还是王马步使想的周到。”心照不宣。 方明听了,还有生机,赶紧让自己的马夫去请王宾理使。 这时候看热闹的三人中,秦梵音问:“听说过驿署的马步使管理车马纠纷,市署的司市管理商家纠纷,怎么没听说过还有宾理使啊?” 萧雨歇解释:“听说过九卿里的典客的下属里,管理邦交事宜的小吏称宾理使,但属于中央官吏体系。这龙泉一个镇子,怎会也在街市设有宾理使呢?确实奇怪。” 没一会儿,马夫强拉了王宾理使来了,老远就揖手,“两位哥哥啊,怎生叫我呢,我一个司礼仪的官儿,不懂官司的。” 方明不让,上去就拉扯:“王宾理使,他们合伙欺负我一个外州人,你得主持公道。” 被拖下水的王宾理使只得听了分说,知道了为难所在。还在想,怎么能脱身出去,不要入局。 那方明却态度坚决,“如果王宾理使也不能主持公道,我便拉了我这坏了的车,砸了的货,去宾客司要个说法!” 王宾理使可是害怕了,把个纠纷拉到司里捣乱,这让他的上官怎么看他?反正那个董掌柜本州人,惹不到他身上。 “这事确实也难办!中州的《邦仪令》说,因两州律令风俗不同,而引起的案件,当应尊重邦国传统,不予追究。两位同僚也知道,东州与我州向来礼仪友好……” “那就是说我也免责了!”方明听明白了,高兴的给解释了一番。 得了,起点是两方都有责任,现在是两方都没有责任,听上去不同了,但是还是原地打转。 “还是怎么判都行,中州这法律怎么跟什么都没说一样。”秦梵音听了,也骂了一句。萧雨歇也很是皱眉头。 三个小吏合议了一番,还是拿不定主意,最后三人说:“这个案子涉及要素众多,单一司务分辨不了,我们还是呈一个案卷,报到县衙,请王县令决断。” 周围围观的群众“切~”了一声,就在一片议论声中,开始散去了,“跟你说你还不信,非要听听看。”“果然又是搅混水、打转转、踢皮球。”“不办案就没责任,你晓得吧,当个官吏容易的很。” 方明追着三人喊:“那不行啊,我在这里缠官司,我这货还送不送,卖不卖了?!” 萧雨歇做了个总结:“中州的律令有问题,各类事务的单独法令只考虑自身事务,却不考虑法令之间的关联,冲突之处太多,让人无法依法裁断。还有这平原郡的官吏,各项事务,各设各的岗位,冗余不说,还催生了推诿扯皮,不做决断的官风。实在可恶!” 扶风行:“雨歇,我等你把这一切都改了去。” 此事看上去无关妖异,三人并没有插手,只是看了个热闹,感受了一下中州的风土人情。 下面这是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后话。 若干天后龙泉镇的县衙,王县令看了递上来的折子,丢给师爷,骂了一句:“你看看,你看看,多大个事,三个行政署都处理不明白,还得摆到我眼前,都是废物,空吃粮饷的废物,一窝窝的废物。” 王师爷赔笑:“王大人,别气着自己,咱们平原的官风,你也了解。” “那师爷说怎么办?” “涉外的事,保险还是不碰吧。而且,您要是管了,还不惯的他们日日请示来。” “话虽如此……总也不好直接退回去。” 师爷看了一会儿本子,说:“这只写了个事情经过。不若打回去,着三司写了个判决建议来,并援引他们判决所依据的相关的中州律令?” “哦?你不刚说不碰?” “这个建议怎么也得写个三日吧。三个司判决一致,您大可发回驿署着他们办,如果判决不一致,您就再组织个三署议事,最后决议如何都讲的过去,让他们三个署长签了押即可。还是为难的话,老样子,拖……” 王县令满意,“就按师爷说的,明日发落回去,带了决议建议重新起草。” 另一面,方明并没有等,走了十年的中州,也是多少知道到了县衙的案子办的快不了。所以当等到了审批了一个月的进京令,他还是赶紧把剩下还完好的货物拉到了汴京,卖给了首饰店。等他回程再经过龙泉,已是过了十日了,经过董记药房,药房已经补了新门扇了。他去县衙问,说他的官司发了三署重新写决议建议,回来还排着等县令看呢。 马夫问:“掌柜的,那咱们等么?” 方明没好气的说:“等什么等,日日在这繁华窝里吃喝住店不要钱啊?” “那咱们折了的货怎么办?” 方明看了眼县衙两侧的“公正”“廉明”两个金字的竖牌,叹一口气:“认倒霉吧。” 第59章 卞京城的味道 三人到达卞京城,为了赶在元宵夜抵达,三人没有走大路,直接翻越卞京西城门外的小山丘。 俯瞰卞京,全城通明,尤以皇城和主路格外亮堂,数不清的烟花升起在空中,湮灭,再升空,湮灭,映得全城五光闪烁,烟雾缭绕。 即使这么远,也能嗅到浓烈的刺鼻硝烟味道。 秦梵音说:“闻到了么?这就是繁华的味道。” 萧雨歇笑说:“我只闻到了权力的味道。” 扶风行说:“我闻到的是妖气。” 卞京,我们来了。 拉着马走在主道上,头顶烟花响亮,身边花车灯河游走,杂耍买卖处响着铜板的声响,人人都在欢笑。 萧雨歇观察人群,这里百姓打扮的虽然也多,但公子和佳人密集:“卞京真是天下读书人的聚集地。” 扶风行看到了却是满街的官眷和随处布防巡视的兵士:“官吏和守卫满地都是。” 秦梵音也道:“这就是向着权力聚集时候的气象吧。” 十六这日,萧雨歇连日写好了五本请奏,为见周崇硕做准备。 一本奏锦绣镇县令高惑只修官报不管政务,县丞康永私采金矿,中饱私囊。一本奏长湘镇得到的一张陈年状纸,牵扯昔年抗敌功臣郭兴邹风反被诬通敌的冤案。一本报西川郡当下重税轻民,民不聊生的状况。一本报镇西郡虽据荒原而民牧兴旺的状况。一本报中原郡律法冲突、官吏繁冗、事务不决的状况。 置笔后,他却突然想起了武兴之听到周廷硕时表情的细微变化,以及停歇了下才说出的那句“你可能并不真的了解周崇硕”,心下还是生出了一丝的犹豫。于是,抽出长湘镇郭兴的本子,将在长湘镇郭立处得本子一事,改成了在西川一个家具隔层里偶得,隐匿了郭立还活着的事实。 三人收拾整齐后,去拜见小别的周崇硕。自江原一别,周崇硕快马五日到了卞京,三人却是走了快两月,此时,周崇硕已经是上任理事月余了。 周崇硕并不在廷尉府里,通报了后,一个中年官员热情的迎了出来,自报是廷尉府主簿胡南枝,“堪为能吏萧雨歇,武功奇绝扶风行,善察商机秦梵音”,他点着名字认了人,一一拜过,“周廷尉与我预先吩咐下了,说你们不日就到了,终于盼到了,来的太好了,太是时候了!周廷尉,甫到京城,正是用人之际,三位各有所长,这不一下子又能铺开了不少任务去,这就是最好的元宵福礼!” 胡南枝人是中年,语气里却是少年人的精神和热烈,就好像三人是投他来的一样兴奋。 “你们且先在府里等候,周廷尉一回来我马上通报。” “敢问胡主簿是周廷尉的旧识么?” “周廷尉上任前,与我并不相识,但我现在已经被周廷尉的雷霆手段革新了面貌,从此效忠亦不算晚。” 没想到周崇硕短短时日已经在京中收获了一些粉丝,果然个人魅力了得。 胡南枝继续说:“我三十五载混到这主簿官位上,原以为每日按照上官的旨意抓抓人、陪陪审、写写案词,就这般日复一日的终此一生了。谁知道还有天,会天降一个神仙样的上官,翻云覆雨,如鱼在水,如龙在天,让人不觉得自惭形秽,再生出了奋发向上的念头。三位也是如此吧?” 胡南枝陈述了自己的心情,又热烈的问向三人。 三人被唬的一愣一愣,萧雨歇代答:“我等在江原城,有幸得遇周廷尉审清了了一桩县令错判的害命案,心下感激。但更多是觉得,如周廷尉一样爱民、勤政、胸有天下、心有良谋的官吏,当被重用,当为现在不通不畅的吏治注入一股清流,便能这般,也愿意效死。” 胡南枝听到了他们的心迹,确认是一路人,更加欢喜的道:“那,都是周廷尉的人,不论官职分工,咱们就是兄弟姐妹了。” 三人都不是善于将感情宣之于口的人,这时候被热衷吐露的胡南枝的热情,烫的浑身不自在。 萧雨歇自然明白,赶紧导引话题走向实际。 "胡主簿,所说周廷尉的雷霆手段,是何所指?" “诶?叫什么主簿,见外不见外,叫胡兄!”胡南枝佯装有怒。 萧雨歇尴尬了一下,但觉得胡南枝一来确实是未来同僚,二来性格便是热烈,顺了他吧。 “那好吧,胡兄。周廷尉进京后都如何作为了,还请胡兄不吝给我们三人说补一下。” 胡南枝拍萧雨歇的手:“好好好,这么叫就对了,亲近。”他又对着扶风行和秦梵音说:“你们也要这么叫,知道吧!叫来听听。” 扶风行面色都压不住了,哪有这样的自来熟呀,逼人叫自己。 秦梵音倒是不觉得是个事:“胡兄,小妹以后请多照拂了。” 胡南枝大笑:“妹妹人美嘴甜,还会做生意,不知将来怎么样的俊才可相匹配?” 听了这一句,萧扶两人都是心有不悦,秦梵音轻踢扶风行,后者勉强挤出一句:“胡兄”。 “贤弟,太好了,以后你我双剑合并,怕不是什么样的嫌犯都拿的下?” “您会武?” “开玩笑!我一个廷尉府人,没有两手,能活到今天!”他也不缠恋这个话题,又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哈哈哈哈,我胡南枝今天又多了三个兄弟姐妹。果然大吉之年啊。” 三人看到现在,都觉得今天从这个胡南枝处,是问不出周廷尉进京后的状况了。 刚要放弃,却看胡南枝收了笑容,脸色一凛,腰板一直,语气端正,腔调十足的说:“周廷尉一月之间做了三件大事,第一是廷尉府通体换血,第二是遍访京中贵戚权臣,第三是招募京中无门举荐的士子收为门客。” 瞬间身后官威燃起,胡南枝竟有第二张面孔!三人心里惊叹。 胡南枝突然又摆了笑脸开来:“既然你们叫我一声胡兄,今天府内事务再多,我也要给弟弟妹妹们讲讲这三桩大事。” 第60章 廷尉府通体换血 胡南枝给萧扶秦三人落了坐,看了茶,摆了点心,就开始了漫长的风起云涌的描述,三人也不知道多少是事实,多少是演绎,但听了确实如临其境,身心摇撼。 前任廷尉秦牧也是跟了中州君三十多年的老人了,除了资历老,还惯会拿捏摇摆,判案先看身份高低,后斟酌事情道理,但凡遇到左右皆不好开罪的案子左手一个拖字诀,右手一个推字决,那感觉就是一条成了精的泥鳅,滑不溜手。可没想到吧,中州飘摇的皇庭上,秦牧却笑到最后、笑得灿烂,成为了少数在卞京安稳活到衣锦还乡、安度晚年的终老之臣。 秦牧的辞官有些突然,发生在中州君请秦牧进皇城吃了一顿饭后。宫中传说出来,中州君只请秦牧喝了一道老母鸡汤,中州君喝了一口,笑说:“老母鸡虽补,但是做汤太油,吃肉太艮,不适合我现在的年纪咯。”秦牧连夜写了辞呈,中州郡赐金恩准。 廷尉右张行暗自欢喜,秦牧倚仗了他十年,廷尉府大事小情皆过他手。“这廷尉自然是我张行的了,不然难道还能是那个老不死的废物李能么?”张行家里暗暗上下做了一套新衣,但等圣旨到来,全家艳丽齐整和谐的谢恩。每日晚间,频有廷尉府门吏上门走动,这中间最频繁的当属廷尉卿刘晓。 廷尉左李能却心生忧愁,李能的夫人问:“老爷,秦廷尉向来只把棘手的案件放你这里拖着,他和稀泥倒连累你挨骂。可容易熬到他辞官了,你怎么还犯愁了呢?”李能长叹一口气:“秦廷尉这些年是压左扶右,功劳给张行,但是麻烦都扔给我,可我终究官职与那张行相匹,又长了几岁年纪,他人前还得敬我一敬。这他要是当了廷尉,怕不是我们日子更难了呢。”李能的家里赶紧往京外的外宅里藏了一些黄金细软,以防万一。 谁曾想,在廷尉府各人心里想过的无数可能之外,天降了一个新廷尉,周崇硕。 张行在朝会上听得这个消息,暗暗压住盛怒的情绪,回家便找来做好的谢恩衣,刷的撕了。“他周崇硕凭什么?一个地方官,管的杂七杂八,是不是给他安了个廷尉的头衔,他就突然就会断案了,会追踪了,会推理了?他知道几条律法,他修过几个律令?” 李能家里,他嘱咐夫人烧两个好菜,今晚咱俩喝点儿小酒儿。 胡南枝:“如果周崇硕担任廷尉的消息是天上的一道惊雷,那么他上任之后可就是放了一道道劈在肉身上的电雷啊。满身游走的酥麻变幻成巨痛啊。”他抽搐身体,表演着被雷劈的疼痛。 第一雷,互换了张行和李能手里在审的案件。 胡南枝叹:“那一夜,可谓一家欢喜几家愁啊~” 第二雷,亲自重审去年卞京最大的两家酒楼群斗致使三死的案件,翻了案判,还因为舞弊将当时主管案件廷尉卿刘晓下了监狱,刘晓当日写了证词画押后,畏罪而亡。 胡南枝点评:“说也奇怪,拿了的证词没有公开呈堂,刘晓却因死撤案。” 第三雷,对张行表示周廷尉偏私李能、压制张行的说法,开了一次廷尉府七品以上官员的大堂议,最终堂议投票结果议定周崇硕秉公行事,并无偏压举动。 胡南枝说:“传说,堂议后张行恼上加恼,还要上告朝廷,请中州君亲裁,但周廷尉给他看了一纸证词后,张行自此称病不出。” 第四雷,督办几件外郡的陈年积案,为推进进度,外派了七名官员,着他们带了各自常用的衙役和行走,赴外郡就地审查,案结方可回京。 胡南枝自问自答:“多巧合?外派的七人都是堂议里上嘴上没门,同情过张行的。” 第五雷,因外派空缺而岗位,立马补上了一堆临时人员,没有走礼部的流程,也不领朝廷的俸禄。 胡南枝:“周廷尉不仅这里好使”,他指了指脑袋,“这里还充足。”他指了指荷包,他最后压低声音说:“这些人从哪里一夜之间冒出来,没人打听,不敢打听。但我觉得,怕不都是临江的旧人吧。” 再说那张行,在家里闭了门撒气,不日的责打下人妻妾。喝了酒的他掐着小妾就问:“你倒给我说说,这个周崇硕,一日的京城没有待过,一步的廷尉府没有踏入,他怎地就知道刀口向我呢?你说,你说。”脸上身上已经有了淤青的小妾吓得浑身发抖:“奴家一年年的不出门,哪里知道这些啊,老爷饶命。”张行把小妾猛地推出:"你知道些什么?"自己也一个趔趄后倒了下去,仰望着天花板,依然在想自己为何得了这个无妄之灾。 张行是想不明白的。周崇硕并不是针对他,只是要一个服服帖帖的廷尉府。一个服服帖帖于新廷尉的府衙是容不下旧廷尉的宠臣的。至于怎么判断谁是宠臣,看看有含金量的案子、人员的奖惩、财物的调动在谁手里,一目了然。其余的刘晓等众人,不过是拔了萝卜顺带而出的泥土罢了。 这便是格局的差异了。张行所思皆围绕个人,视野之大不过廷尉一府。小池塘里的霸道黑鱼终究是以十年的经营为代价,见识了一面江河里的波涛。 “数日之间,姓秦的廷尉府,可就完全姓了周了!咱们大人,真是这个。”胡南枝一脸敬佩,左手扯着右手的袖子,右手竖起了一个挺翘的大拇指。 三人也是沉浸其中,听的心里七上八下。 萧雨歇问:“那胡兄你?” “我本也是个不得势的,分派给糊涂案件写案卷的,没想到因祸得福,倒被周廷尉抬举了,现在实代少卿之职。” 萧雨歇心里明白了,胡南枝也如那李能一般,被压的久了的人,一朝被起复重用,便是千里马遇伯乐,死心塌地。 第61章 灿如日月武鸣琅 这第二件事嘛,遍访京中贵戚权臣。 当然,首先还是要上殿赴任谢恩,面对天字第一号的中州君。 武鸣琅,近十年来,是不勤政的,虽然日日上朝,不过眼的事情向来放权,但凡一件事臣子汇报的久了,他就神色不耐的打断,因此每日朝会匆匆,不过一炷两炷香的功夫。 这日,周崇硕谢恩时,武鸣琅倒是聚起了精神看了两看,方说道:“二十四年前三州之乱时,爱卿是一名书生转了行的少年将军,朕那时是个闲散皇子骤然承了皇位的少年君主,都是少年英雄,便起了念头想见上一见。朕虽然批你历次升迁,终究没让你上京谢恩,使遗憾延至今日才得弥补。” 周崇硕想,这是要压个高帽,试我心性啊,叩首老练的答曰:“若不是我主横空出世,力挽狂澜,我中州或已灭国。而臣,不过万千效死的中州子民之一罢了,臣侥幸打了几场胜仗,也是赖京城指挥运筹得当,换做他人,亦能胜,因此,臣不敢与天子同称少年英雄。今日进京拜见天颜,不胜喜悦,当亦如二十四年以来所为,愿凭驱使,鞠躬尽瘁。” 武鸣琅对恭敬和奉承已经免疫了,对着跪地低头不敢举目的周崇硕说了一句:“那爱卿就抬头好好看看驱使了你二十四年的人是何模样吧!” 武鸣琅是要打量周崇硕的,此时他心里有了第一印象与评价——凡人之姿。这周崇硕也是要打量中州君的,但是却没想到中州君当着群臣令其打量自己,是何意思?管他是何意思,遵从了心意也遵照了旨意,照做便是。 抬头细细端量,这武鸣琅貌如美玉,宽肩细腰,素衣大袍,长发如瀑,松弛的坐在金座之上,有一种舒服伸展却威压无限的感觉。 胡南枝对着虚空描述,好像正看向当时的场景:“你们可知道当时大殿之上空气凝滞,寂静无声……我可打听了,咱们周廷尉看了中州君那么一下,瞬间脸色就变了,虽然极力掩饰,但仔细看却能察觉。”胡南枝用他的立场见识分析着:“他显然是被中州君的美貌震慑了心魂,但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谁第一次见了中州君,都难免出神发愣。那中州君看他看的愣了,轻轻一笑,显然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胡南枝当然不知道,让周崇硕震惊的不是美貌,而是的中州君面部没有一丝丝皱纹与下垂,完全没有一个五十岁年纪该有的样子,倒像是二十出头,哪里像那个青胡茬的太子的爹呢。周崇硕自然不是一个被皮相影响判断的俗人,但他震惊的是,这个皮相背后的原因极有可能是……他二十来岁时便成了仙了,那便是荣登皇位前后早早成的仙。这……仙人不可杀,会通盘打乱他的计划,可为何这等大事却不曾听说?众人皆不识得此事么? 听到这里,秦梵音好奇的打断:“你是说,中州君很美貌吗?” “不是美貌……”胡南枝重重的说:“是异常美貌!我一个汉子上殿一次,都要迷糊数日,有时候为了日日能看他,真想早点儿当上少卿,混个上朝的资格……这么说吧,灿如日,明如月。” 这是什么样的面貌啊~扶风行和萧雨歇两个人听完,都不自觉看向了秦梵音,梵音是他俩目前能够理解到的日月般光芒的美貌。 胡南枝领会,心里想:“男人都难过美人关,少年英雄更难过。”,他也顺着目光端详了一会儿秦梵音:“秦姑娘也是美貌至极,可是,比那中州君就是少点儿凌人的王霸之气。” 秦梵音嘟囔:“怎么说到我了呢……”突然她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书里看过武鸣琅称帝三月征西平南安稳了中州的,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敢问这中州君是何年纪?” “呃……我想想,去年刚过了五十寿诞。” “五十?面貌灿如日月?你确定吗?” “这还有假。不过不稀奇,他们武家血脉神奇,每代都会出几个美貌人物,但美貌就像一个赌局,多数都会早早夭折,少数过了成年之后,但一旦成年就会青春不老。” "这天下还有这般神奇的血脉?" “当真。那中州君,因为美貌,也是过了成年,才被考虑承袭皇位,但他生的四个儿子面貌一般,唯独生了一个传说美貌不输中州君的公主,可惜了没成年就没了。” 萧雨歇叹息:"看那老天也是爱美人,不肯让岁月败红颜。” 胡南枝说:“武家庞大的家族谱系里,现下也只还有一个活到成年的美貌郎君。” “谁?” “西川郡守武兴之。” 三人听闻,又惊又尴尬,呃,与这个人的交往嘛,仨人还历历在目,美貌也确实是有点儿美貌的,只是到今天这美貌应该是已经腐烂了吧。 打岔到这里,咱们说回周崇硕在京中的举动。中州君殿上只吩咐了一句:“既然当了廷尉,你就把秦牧留下的糊涂案子都清一清吧。” 周廷硕领命,他知道廷尉府积压的案子都是不好办的,当然他的大计也或要因为对中州君的新猜测有所重构,但是当前最要紧的,是他在京中的生存。先顾眼前,大计徐徐图之,他周崇硕自信等得起。 胡南枝继续说。 在拜谢恩典之后,周廷尉的眼前任务就是拜谒到京中每一个重要的山头,每一个有用的人物。 那便是三公的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九卿中的其他八位,奉常、治粟内史、典客、郎中令、少府、卫尉、太仆、宗正,十二公侯,四将军,他真的是一一访到,那时中州城内的街道中总能见到的穿梭着的周廷尉的车驾。 一月之后,京中官吏里对周廷尉那就是夸赞一片。 胡南枝表情夸张,又竖起了大拇指。 第62章 遍访京中贵戚权臣 与权贵交往的内情胡南枝没有讲,因为他也不知道。 实际上,在一群大多数陌生的权贵里游走实在是费了周崇硕不少的心力,这里就不一一表述了。 单说那有趣的、值得一提的:丞相邓智和太尉姜江。两人都不扭捏,收了拜帖后第二日就请周崇硕入府一叙了。 丞相府。 “周大人啊,你来卞京来的好啊,以后多来走动,正好陪陪我这个老头子,你看这京官里还有几个年岁大的?” “朝臣们确实年轻人居多。中州君重用新人,也是为了延续中州朝气啊。” “周大人,你这话可说的真漂亮!说什么朝气,嗐,其实就是没人能伺候他到老!做不了几年官,杀的杀,贬的贬,流放的流放。” 邓智说的是实话,但是周崇硕可不敢顺着谈论中州君,谨言慎行没有错。因此,周崇硕只挑不重要的话头接:“可纵使如此,丞相您还是熬成了老臣,周某还得多多请教和学习才是。” 邓智毫无架子,连连摆手:“学习什么!我可不要做下去了,早早告老还乡吧。周大人,我看你就很好,打过硬仗,治过镇县,理过州府,现在又管起了诉讼和律令,这履历完整的,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丞相人选么!” 周崇硕听了也是尴尬,哪有第一次见面就让人接班的,谈的属实是远了些。这算是一种试探么,要看看他的野心何在?周崇硕想到这一层,于是忙说:“我平庸之姿,就是运气好,打仗的时候听朝廷的调度,管理临江的时候听幕僚的建议,倒也混的下去。这一当廷尉,正是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还想跟邓丞相请教下廷尉府的政务要点,廷尉都当不顺溜,您还跟我提丞相,摸不着的事,没有这个脑子啊。”周崇硕说到这里,动作配合的拍了拍头。 周崇硕不是一个善用肢体语言的人,但是他却有一个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特点,就是遇到老成者则稳重,遇到嬉笑者则滑稽,遇到开朗者善言,遇到内向者同静,这时这拍头的动作并不是他有意为之,但是遇到自来熟络的丞相,他潜意识就自然表现出来的就是一副熟稔的姿态。 “你没有,那那些年轻人有么?我可说真的,你别推辞,这丞相我一天都不想做了,你在廷尉府上过渡过渡,等过些日子我给中州君提议你来接我。” 见他执着于这个想法,周崇硕哭笑不得,继续岔开话题:“丞相贵为天子副手,臣者领袖,领天下政务,可展万里抱负。邓丞相这是吃了什么委屈,一天也不愿意做了呢?” 邓智背手而立,望天,叹了一口气:“哎,说实话,按照正常话说,我当的也算顺风顺水。中州君把大部分的政务放心交给我自己裁决,中州君雷霆风雨施加四方,但从来没有动过老夫。可是……”他顿了顿:“可不知道为什么,每每上朝,或者私下面见,我都战战兢兢,止不住的哆嗦啊。这样的日子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他扭头直视周崇硕:“周大人,你也上朝面过圣了,你可有这种感觉?” 周崇硕面见中州君也觉不俗,但是双股战栗实在也不至于,对于邓智的恐惧他不理解,但是尊重,他本能顺着说:“我面见时,感觉背上有一股重量……” “让人只想弓着背,低着头,是也不是?”邓智着急的打断问。 周崇硕只得说:“正是!” 邓智心里可舒服了很多,原来不止是他。“周大人,今天说给你听,不怕你笑话。我邓智名门之后,自小见多识广,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感到如此,唯有中州君面前为王气霸道所挟制啊。”他叹了一口气:“那朝堂之上,仿佛有一道晨昏交界线,中州君高高的坐于光明之中,我等萎缩于阴暗之中,只感到寒冷加身。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老了,去年就连夏天上朝,我都巴不得穿个夹袄。” 邓智因为年岁相近,也因为周崇硕天然的迎合姿态误打误撞抚了他的心结,他很快就对周崇硕真的推心置腹了。 他舍不得周崇硕走,将他拉入书房,对最近在裁决的几件政事一一问了周崇硕的意见。周崇硕也觉得邓智不像是有所图谋而做的戏,但却实在难以放下防备,对每件政事,并不说自己内心真实的裁断,但说了些中规中矩最不惹麻烦的举措。 没想到,偏这不痛不痒式的参议,桩桩符合邓智的心意。 邓智留了周崇硕一日,到的天暗了下来才不舍地放他走,走时,还亲自送出府门,一面止不住的夸奖:“周大人,你果真相才,他日机会来临,可不要推辞。” 看来这邓智真的对这丞相位置毫不留恋。 太尉府。 姜江和周崇硕,两人依礼揖过,然后完成着两个官僚见面时的范式流程。 “早就听闻周廷尉贤名,那日朝堂得见,果然有与中州第一郡守相符的英姿。” “别人夸周某这句周某敢应着,姜太尉这般非凡才俊夸赞我我可不敢应。想我五十二岁被提拔九卿之列,若就当的一句英姿,那姜太尉三十二岁便位列三公,应该要怎么夸赞?” 姜江哈哈哈了出来:“周廷尉说笑了,虽然我空有个高位,但附虎而生终是庸才,完全不敢想象周大人远在天边做个头狼的潇洒。” 听了这个比喻,周崇硕进京第一次感到了被看穿了的危险。他还停留在互吹的美妙中的头脑瞬间精神了起来,想姜江是无意还是有意说到这里,如果是有意,这又是要敲打什么? 反正他是不能承认分毫的:“周某远在天边,亦是附虎而生,既然附虎而生,当然是越近身越好呢,周某这也不是上杆子往卞京跑么?” “上京并不是周廷尉本意吧。”姜江意味深长的笑了一笑。 但是他却不纠缠,有些话说到这里也就够了。“周大人,听说临江有兵七万,可是真的?” 这个话题也不轻松。 “呃,没有,姜太尉您掌天下兵册,自然知道临江在编是六万将兵。” “那就是有了,原来是真的。”姜江说道。 周崇硕疑惑,我否认后,他确认了,这是什么推理。 “平宁三万,西川五万,镇西二万,中原二万,东北四郡合起来不过万余,那我中州有超过二十万兵士了。周廷尉,你是三州之乱里趟出来的武将,那么依你看,若此时西州和南州再次联手来犯,我中州是否能胜?” 今日第三次,姜江又戳在了周崇硕的敏感要害上。本来他心里多少有几分看不起这个既年轻又从未打过仗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稚嫩的太尉,现下他不敢轻视了,这人眼光毒辣,洞悉的都是关键和大势,配得上高位。 周崇硕继续藏拙:“姜太尉,您仓促间,以大事问我,我不能答。在临江,我只想着练好兵,为中州君镇守南门,没想过这个问题。” 姜江知道他想过,只是不说,他就再推一把:“那你现在想,也不晚,我等着听你的分析。” 他示意周崇硕跟他进书房,书房里一个沙盘,是五州地形图,山川河流城镇皆在,他给了周崇硕几个小旗。“如需要这个,你便随意。”然后就安然坐下喝起茶来,等着了。 第63章 沙盘推演 周崇硕面对沙盘,脑子里已经是厮杀声一片。三州之乱时的兵马走时宛若活了过来,在沙盘里进退交锋,浮现当年的战局。但他脑子里还有一场战争,一场属于他的战争,未来的战争,他宛若也看到一支支兵马,在那微小的山河之间如他计划一般的推进,涂改着山川大地的姓名。 今日看来,姜江必然要他分析局势,但他脑子刚才畅想的一切也绝不能说。做了一番盘算后,他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开了口。 “西州如若起兵,不足为惧”,他指着沙盘的西川和镇西处:“西州与我州接壤处是绵延不绝的山势,能够极大的拖延西州进兵的速度,哪怕西州来势汹汹,亦不可能短时急取卞京。”他的手指滑过西川和中原郡的腹地,指向了卞京。 姜江点头认可。这番分析固然没错,但是他心里却在想,周崇硕这番计较,出发点是认为西川一但进兵,目标就是取卞京,颠覆吞并中州,但他完全没有想另一种可能,就是西州打下镇西或者西川一郡甚至只取几个镇子,将之括入版图,撕咬下中州一块肥肉即可。战必以亡国为目的,周崇硕胆识智略志向皆不小。 周崇硕只道自己说了些平常军情分析,并不知在姜江这样见微知着的人面前,自己已经无意吐露了一些真心。 他继续指着南州一带比划,说:“若南州进犯,临江和平宁一段黄沙江水流湍急,不宜渡也不宜过船,大众人马物资很难直接突入。使得南州如想与中州决死一战,基本只有两个取道策略。第一个……”,他指着金沙江的上游,“借道西州,从上游山区江道狭窄处架桥而过。若如此,西川和临江可携手抗敌,且我军仍然具有山川之助,这个取道策略不好,说到底,这也是上次西南联手兵败的根本原因。” 姜江下意识点了点头:“是,这个取道,便是高难度开局。” “第二个……”,周崇硕又顺江而下的指过去,“买道东州,从下游江水平缓处渡江。此处渡江极佳,一来过江后只直接面对平宁军队,可速胜,二来,胜后又一路平原,可长驱直入,千里闪袭,卞京不日可破。” 姜江再次点头,认可:“正是因为如此,我州向来注重东州邦交。从五州分裂开始,中州就与东州交好,数百年之久,两州均无违盟之举,因此绝了南州取道东州的心,我东二郡也不曾设过重兵。” 可万事无绝对啊。此刻,两人心里暗暗想到了一起。 姜江意识到刚才周崇硕的“南州如想与中州决死一战,基本只有两个取道策略”这句话里有“基本”两个字,浅浅笑了一下,但忍不住确认:“再无别的可能了么?” 这个问题又敲在了周崇硕的神经上,他装糊涂:“姜太尉,是说他们还可以强行正面渡江?” 姜江知道他在装傻,也实在没有必要戳破,只顺着应承:“强行从临江、宁安接壤处渡江会折损过多,虽不是什么上佳选择,但终不是万无可能,须要推演过做了防策才好。” 周崇硕脸色微微变了,心里滋味万千,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依然体面:“还是太尉想的细致,周某承教了。” 周崇硕意识到今天自己到目前为止的所有对话都非常被动,虽有官位高低、权势大小的影响,但实在不可被人全然牵了鼻子走。便反问一句:“那斗胆一问,姜太尉,如若两州来犯,您却如何预测这战事发展?” “南州从南面或者东面进犯的可能,我州也应有所防备。周廷尉不愧是老将,西州和南州再犯境的话,局势当如周廷尉的分析,胜我中州几无可能,无非是打到多深,打了多久,才败退的问题。”姜江想了一下却还是决定说出剩下的话,听听他的反应,“但中州一乱,各种潜龙浮出,就又是一场中州权利场的深度洗牌……” 周崇硕心头再次一震,他抬头端详姜江,这平凡也平静的外表下,到底有多么深的一个渊潭。他不回答,也不接话,一个反问随着掂量的眼神抛出:“如若洗牌,姜太尉却会如何沉浮?” 姜太尉哈哈哈一笑:“姜某已经说过,我是附虎之人,当是从虎而动。”这话说的巧妙极了,刚才见面时他提“附虎”的“虎”是指中州君,现在当然听着也自然意味着要依附中州君,但其实若这“虎”另有所指,也不是解释不通。因此姜江回答了,又等于没回答,但是场面人没有继续追问的道理,毕竟是堵住了周崇硕的提问。 姜江说:“权力场沉浮,沉没是真实的,但是浮起是虚幻的,周廷尉可不要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啊。” 这句话后是沉默,两人对视了良久。 周崇硕走出太尉府,在脑中复盘,今日姜江击中他四次,分别是:点破了他是被迫上京,又提起西南两州可能再次起兵,分析要防备南州正面进犯,还分析战乱的最大作用是对权利场的重新洗牌。他越复盘越觉得自己被姜江扒光了外衣,只着了一件内袍,寒气加深,好不舒服。虽然刚才他已经尽力压制了他的疑心,但是还是不妥,此人是大业障碍,得找个机会除了。 而太尉府中,一直偷听了全程对话的一个俊美异常的男子从屏风后走出。平凡相貌的姜江站在他的旁边,瞬间变得黯淡无光,宛若隐入了背景。 花溪之美,仅在武鸣琅之下。 “姜大人掂量,这周崇硕军事眼光如何?” “花溪大人,周廷尉说了些不痛不痒中规中矩的分析,眼窝深浅尚不能知,但他却好像有意隐瞒些临江最重要的信息。” “哦?是什么信息?” 姜江也请花溪走在沙盘旁边,指着之上渡口镇的位置。“大人请看此处,黄沙江分水进南北运河后,江上出现了数百米水流平缓之地。而且这里东西南北水路贯通,是粮草兵械等辎重运输的关键所在。南州若要正面闪袭我州,路径极短,一马平川,相比借道东西二州,从此处突破才为最上之策。” 花溪弯腰,仔细察看沙盘,记住了这个镇子。 姜江继续说:“此处虽然窄小不易察觉,周廷尉为官三十载均在临江郡辗转,以他从军的履历,和勤政的声名,他不应该不知道,只是故意不肯提起。” 花溪问:“那姜大人认为周崇硕隐瞒的目的是什么?” 姜江脑子里有一个回答:“通敌卖国。”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嘴巴不受控的没有张开,脑海里浮现的是周崇硕刚才和他对视时的眼睛,那眼睛微微红彤,缀在那张因为疲倦而蜡黄的脸上,好像疲累无比,也许他只是一个为民为国而累于案牍琐事的平凡官吏吧,如若他只是失察渡口镇的军事价值,我的疑心却给他安上了一个灭九族的罪疑,实在不妥,不妥。 他终于开了口,但已经是改了态度:“我还不能全然确定他是不是故意隐瞒,目的不好乱说。” 花溪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姜大人向来快人快语,今日却吞吞吐吐啊。” 皇城内,御书房。 武鸣琅和花溪都在案几边上坐着,没有依君臣之礼。“哦?邓智老头说他有丞相之才、王辅之能,破落御史大夫说他政事得体、言行无缺,姜江说他隐瞒了渡口镇为军事关键,后又不加评论?” “是。” “把他和姜江的对话逐字学来。” 花溪说了一番,武鸣琅点头,心里已经明镜一样了。“姜江不置评论很反常,周崇硕看来有些手段。花溪,你觉得怎么处置他呢?” “好久没人敢跟你叫板了,可我业务也没生疏了。不管他隐瞒是为了南州还是他自己,这人都别留了。” “是这个道理,让他上京也是为了这般,但得缓缓。他周家父辈的门生众多,也是朝堂一股势力,另外临江有祸的话,不在他一人,在他一党,他猝然死了,他一众身后人狗急跳墙,联合反了,还得多费些心思镇压。” “好,那就先拔羽毛,再诛首恶。只是不知承寺能不能顺利接住临江?” “他有没有能耐,此行一试便知。” “可不要让周崇硕闲着。” “我会多压些案子给他。让他无暇多顾。” 武明琅和花溪相视一笑,武明琅说:“那咱们继续弹琴?” 花溪点头。 书房内古琴声声起,醉人心怀。 第64章 收寒门仕子为门客 京中聚集了不少仕子,有官宦贵族家的后生,来这京城繁华地增长阅历。 也有连年考不上功名的普通文人,缺少推荐途径的寒门仕子。他们聚集此地,等一个机会,等待一个被赏识后一举腾飞的渺茫机会。 成千上万的书生游学于京,但能光耀门楣的衙门却屈指可数。 书生们除了闭门温书苦写文章,出门在各处衙门留恋递文递拜帖外,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供荒废。不少书生就聚会谈经论天下,或开画会、诗会、琴会,炫技交友,更多的是做做私学先生,写写茶馆书稿,画画绘本故事,赚些银钱,好延续自己在京中等腾飞的时间。 “周廷尉一天晚上叫我进了书房,给了我一个六人名单,让我客气周到访了来,谈谈可愿来廷尉府为门客,我就打听着都寻了来”,胡南枝道:“我打听的时候可知道了,这六位公子可都是京中仕子里才能一流的,但凡问到的人都称我访的是落魄的大才。你们说,周廷尉是如何人前脚才到京城,后脚就摸清楚了京中仕子谁优谁劣?” 仨人摇头不知道。 胡南纸激动的说:“只能是开了天眼了!” 其实,说明白了就很简单。周廷尉当日是走拜了奉常欧阳有峰,得了这名单。欧阳有峰借周家起势,一路官至九卿,中州君令奉常议天下官吏举荐、任命、考核、升迁、罢黜,这欧阳有峰这些年来给自己和周家培养了不少门生。这六人都是被暗暗考察过,有才当用但尚未启用的人才,欧阳有峰明白周崇硕京中尚需继续培植实力,就顺水送了个人情,通了个消息。 萧雨歇:“那六人都答应来了?” “都来了,这些书生嘛,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就是盼着一朝被眷顾,脱身入仕途。这么廷尉府是实权衙门,周廷尉又威名中州,三品大员的门庭,我一个从五品的主簿亲自来请,还是带着百两聘金相送,一封聘帖相邀。里子面子都到了,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萧雨歇追问:“还有聘贴,那聘贴何言?” 胡南枝一下被问住了,回忆了半天,才拼凑出来:“仁之小者,居一屋,安己身,仁之大者,慷慨庙堂,匡扶天下。请公子出山相助周某,共扶天下律法公正。” 萧雨歇扶手:“好聘帖,好志向。”他激动了,如果他收到这样的聘贴,不用问酬金几何,不需问门庭高低,必倾身襄助。 胡南枝看着萧雨歇惊奇道:“萧公子该不会认得这六位书生吧,怎么反应都是差不多的呢。” 他又竖起拇指,继续说:“这一招高妙啊,收编了一群能者不说,这启用贤者的举动还得了不少清流的赞赏。我就没见过谁,既被门阀赞,又被清流赞。咱们廷尉不简单,这个廷尉府终究是留不住他。” 胡南枝如此评说,他也推演着自己心中的沙盘,但是这个沙盘很小,只布满了官场上各种窄窄的晋升通道。 胡南枝被廷尉府差人来叫,现在府里的案子多,胡主簿这撒手两个时辰说书,可是不少事项等着裁断呢。 胡南枝让三人在府中随意走走,再等上一等,离开时已经恢复了另一种人格,显示出了官员的气势。出门时,他回头说:“萧公子,你且等好消息,周廷尉老早就上书举荐你,应该快有个消息了。” 扶风行还惦记着自己来京城的初衷,另外,今天听胡南枝说中州君竟然比梵音还要美,竟生了要自己见见,做个比较的念头。“看上去,周廷尉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先去皇宫逛逛。” 萧雨歇说:“不可,皇宫不比一般的郡县府衙……”可哪里拉的住他,扶风行说话便是通知,已然剩了个背影给萧秦二人。 “雨歇,等安排下官职下来,你就可以大展抱负了。也不知道是会先让你查办案件,还是先会让你钻研律法?” 萧雨歇今日听了胡南枝对周崇硕进京后的种种描述,心里也燃起了火苗,周廷尉摆平了廷尉府内外,显然是大干一场的架势,可不正和他追随而上京的心意吗,所以他哪里在乎细节:“若要我查案,我就一案一案的予以公正,若要我修律法,我就一点一点的去除陈弊。哪怕只让我做个书吏,我也一定好好的修文抄书,绝不挑剔。” “雨歇,这么说你是甘为周廷尉的驱使了。” “是,他是一个清正的好官,我要尽力辅助于他。他在临江,使得临江富庶,他如今在卞京,就可以泽披天下。但是他现在需要更多的人手,我刚好有一双。” 秦梵音回想了对周崇硕的全部印象,他重审了牛二案,斩首了朱勤,要举荐重用萧雨歇和扶风行,要让自己自选商铺经营,他上京又大刀肃清了推诿的廷尉府,启用了不少寒门才俊。确实,如果天下高位者皆如此,莫不是天下就自然无妖了? 她也伸出手来:“我也刚好有一双。” 两人相视而笑。 庭院中夜色沉沉,但微弱的月光里,还能看到几棵树早早的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生发出了嫩绿的苞芽。 扶风行一身玄色紧身衣,蒙了头面,一跃上了宫墙头,一队侍卫正在沿内城根巡逻,他没有停留,一跃又跳上了另一道内墙头,侍卫毫无察觉头上正在飘过的黑影。 皇宫就是麻烦,宫殿也太多了,还长的都差不多,往哪里去寻那花溪,哪里去寻那中州君呢?扶风行四处游走。 这时,有琴声响起,婉转低诉,偶有凝噎,扶风行不通音律,但他听出了曲中的思念之情,每一声拨弦都能带出他不少少时的记忆。 琴声将扶风行勾了过去。 他在传出琴声的大殿外推窗处缝隙去看,才隐约看到两个白衣身影,一坐一站。还没等细看,琴声骤停,一小个物件就冲他面门而来。等到明白是暗器,他本能侧身躲避,身如游龙,快如闪电,但仍是被滑过了鼻梁,一个长尾的物体贴着眼睛飞过,同时殿内一声大喝:“护驾”,一小会后,才听到锵啷一声,小物件才落了地,竟飞出去这么远。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个不一般的高手,难道…… 扶风行推窗跃入,冲着发暗器的人说:“你就是花溪么?敢不敢和我一战,看看是你的戏花剑厉害,还是我的斩妖剑厉害?” 殿内两人愣愣的看着他,扶风行这时才看到看他的两人容颜身姿美的耀目,一个束发束腰,一个散发宽袍,看他进来并没有大动作的躲闪。而他鼻梁上的一小股鲜血流下浸入了面巾,看上去实在有些滑稽。 束发男子拒绝:“不要。” 那他就是花溪了,扶风行兴奋。原来长得好看,怪不得成日里研究以剑舞花这种歪门邪道:“出来打一架,不要娘们唧唧的。” “你连娘们的暗器都躲不过么?”花溪生气了,但是又没有很生气。一句话撂出来,倒把扶风行气的够呛。 这时候一队队的侍卫进了门,持剑而向。 扶风行骂道:“刚才我没防备,不算。你现在不要仗着人多欺负我,跟我走,咱们去皇宫外一对一打一架。”说完,他飞起踩了侍卫们举起的剑就飞身出了殿,越墙而去。 他以为花溪会跟过来,但是花溪没有。 武鸣琅问花溪:“此人武功与你相比如何?” 花溪判断以自己的身手却也不敢说真能在皇宫里出入不被察觉:“恐在伯仲之间。未曾听闻中州有如此高手啊。” 武鸣琅惊讶。他叫来卫尉罚了一月俸禄,着宫城外墙头上钉锥,设置高处查探岗。 这一夜,扶风行可气的不轻。秦梵音给他上药时,他还在恼怒,“你说花溪,他是不是不敢跟我打,他是不是怕了?” 第65章 周崇硕糊涂回复萧雨歇 第二日,周崇硕召见了萧雨歇,已然是读过了他上的五本折子,和那一册《农事录》。 萧雨歇在跟随小吏往廷尉府去的路上,就忍不住一直想,周崇硕这样的能臣猛吏会有什么样的奇妙计策,匡扶西川,整饬中州,翻郭兴冤案。事情还没有影子,可他就是止不住的兴奋,那是周崇硕啊,战功卓着的周崇硕,中州仁名远播的周崇硕,一个月肃清了廷尉府的周崇硕啊。他不是碍着文人的双脚不可同时离地的规矩,这会子已经跑起来了。 才进到廷尉府,早有一个小吏候着,见了萧雨歇来马上召唤胡南枝,后者立刻迎了来:“恭喜啊恭喜,昨日我说什么来着,你就等好了,哪知今儿喜讯就来了,萧评事,咱们兄弟齐心,同兴事业呀。” “我?评事?” 萧雨歇急着见周崇硕,脚步根本不停,胡南枝也不介意,就一路跟着说话。 “嗯,周廷尉举荐,欧阳奉常拟职,姜丞相复准,中州君御批,一个月竟然办下来了,你说神奇不神奇?诶,你该不是嫌弃八品小吧?我跟你说,一举荐就八品,了不得了呀,这是重用。你别急,办两个漂亮案子,可就能升七品的司直了。” 萧雨歇这才当了真,慢了一下脚步。“敢问评事和司直是何职责?” “评事断一般案,司直断疑难案和复审案。” “哦?”断案可是影响天下公正的基本职责,合他的志向,萧雨歇大喜,侧过身来对胡南枝说,“那是要高兴,我终于就能做点儿事了。” “可不呢?评事是实职啊。”胡南枝也跟着欢喜。 已经到了周崇硕的书房门口了,带领小吏进去通传。 “胡兄,感谢您的告知和恭喜,但见谅,小弟得前去拜谒廷尉了。” 胡南枝咧着嘴说:“没问题,没问题,见什么谅,你就好好的谢恩去吧。” 通报的小吏出来,带萧雨歇进去。 跟着胡南枝的小吏问:“大人,你一个六品的高级主簿,怎么跟着他一个八品的评事跑?” 胡南枝瞪了他一眼,又转成喜色:“人家能和咱们比么?人家是临江带来的,临江来的都是心腹。不要看他官职高低,要看认准他的人官职高低。” 小吏恍然大悟的连连点头。 书房里。 周崇硕依然是临江郡守府时的热情,但面色有些疲惫:“我的萧生啊,可算到了。盼了你们三人一个月了,我这里事情繁琐,左右支应艰难,你们可要马上的,赶紧的帮帮我。你任评事的事知道了么?” “禀告廷尉,已经知道了,刚才进来路上胡主薄告诉我了。” “哦?他倒是个识趣的。既然知道了,午后上任,赶紧按照中州君的旨意,清理陈案。” “谨遵廷尉令,绝不吝惜一分时间和力气。” 周崇硕对他眼里闪烁的精光和兴奋很是满意,但是必须嘱咐一句立场问题:“我在临江初见你们三人就甚是看重喜欢,正好赶到上京的调令,就带到京上寻个用处。今后,你们三人一定要跟随着我,做我的左膀右臂。” 萧雨歇答复:“谢周廷尉赏识,她们两人我不敢担保,我自当随周廷尉,端正天下司法。” 本来话停在这里就行了,可周崇硕听到萧雨歇说出“天下”两个字,觉得他不是很明白,又说的露骨了一些。 “我们是天下官吏不假,但你是临江人,你又是经我举荐的,你的作为,我都得首先看顾,连带有责,咱们说到底是荣辱一体的,这个道理萧生要随时记在心里。” “雨歇必不辱周廷尉门楣。” 门楣这个意识好。周崇硕这次才欢颜大展:“好,好,好,这才对,这才好嘛。” 萧雨歇急切的问:“周廷尉可看了我的折子?” 萧雨歇已看到,他上的折子就在案上,数不清的文书里,它们单独成了一摞,放在案几最右的边缘处。 周冲硕尴尬笑笑,想,也躲不过得交代,那就说说吧:“李琼先生说萧生你目光如炬,我看了这些折子,更感觉李先生所言非虚,短短时日,你竟能对西川、镇西、中州的政事吏情大貌有所归总,真乃大才,假以时日,必是一员闻名天下的贤臣。” 萧雨歇哪里是要夸奖的,赶紧问:“西川仍在饥荒之中,您觉得当如何处置?” 周崇硕心里说,怎么听了表扬还问起了处置,难道不是炫耀一下自己的眼光,让我高看一眼么? 对于周崇硕见过的大多数人,这样的折子都是变相自荐,但萧雨歇不是,他在乎西川,这个他只待过半月且颇吃了些苦头的地方。 周崇硕经验老道,面上换上为难的面色:“西川的问题,萧生觉得我能以何身份去管?” 萧雨歇没想过。 周崇硕继续说:“旧日我是临江郡守,西川事不能问。今日我是廷尉卿,诉案法令事外的事不能问。西川的政情民情我感谢萧生让我知晓,但处置一事,我还没有资格去想。” 萧雨歇不吃这套,又问:“可否上表中州君听知?他总有资格去管了吧?” “就连上表我都没有资格。”周崇硕干脆地断了萧雨歇的念头。他继续找理由,“而且……中州君颇看重西川郡守的治理能力。” “西川民不聊生,中州君怎还会看重西川郡守?” “西川兵多粮多,官吏臣服,百姓乖顺,难道不是一个君王最想看到的么?” “呃……“,萧雨歇思索着这话,也对,但又不对,”百业兴旺,百姓幸福,难道不该是一个君王最想看到的么?” 周崇硕不认同萧雨歇说的,但他知道这样的书生意气最好控制和利用了,他似有深意的笑笑说:“自古几个君王眼中的兴亡,是百姓的兴亡?西川事等你真到了能插手的官职处再计较不迟。” 那是什么官职,丞相?萧雨歇叹气。 “那中州官吏推脱扯皮的风气……”萧雨歇又提起一桩。 “政务不是法令,不是廷尉府里的你我能插手的!”周崇硕制止了他。 “那锦绣镇私采金矿……” 周崇硕心里松了口气,终于有件他办了的,不至于全寒了这个他要笼络的俊才的心,“高惑盗金一案,我已经飞书李先生,他一定能酌情处置。” “凡招募新兵,必忠于临江事”,想到纸条陈述的意思,高惑是在提醒周崇硕自己是他的人。周崇硕何尝不知,养自己的苦力,经营自己的私库,都还可以谅解,唯独瞒过了他的事情,必须敲打,相信李琼能够掌握好分寸。 “县令康永知情纵容。” “不要赶尽杀绝了吧。”周崇硕皱眉,语气还能维持平和,但心有怒气的想:锦绣镇是我临江九镇之一,要是双办县丞和县令,万一换上一波长官,锦绣镇可就未必姓周了。萧雨歇,你今天才升了职,就这么逼问上官,有完没完? 萧雨歇不解,但是他劝自己收收追问的心,把那问话都留在关键处:“周廷尉,如果说西川郡守所为,中州小吏颓废之风,都不是廷尉的管辖范围,我尚能理解。那郭兴被怨造反的案子……咱们廷尉府责不旁贷了吧!” 周崇硕的脸上有乌云压过,似要暴雨。 第66章 郭兴冤案也拖上一拖 “郭兴案子确实在廷尉府职责之内。可是……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萧生,你懂律法,过了重诉期了。” “那状纸早早写下,可是郭家家毁人亡,无缘呈送,不能算过了重诉期。这是叛国通敌的大案,不更应该详细推敲,让真相昭然天下,让忠魂沉冤得雪么?” 周崇硕的手指在轻轻敲打着衣襟,“当年上表说郭兴叛国的武县令而今已经封了平远侯了。” 萧雨歇震惊,他不知道武都峰后来仕途的顺利,只觉得一个临阵逃跑的人被封了平远二字,十分讽刺,但他很快稳定了心绪:“那又如何?”是,正义这个概念的美妙,就是面对权贵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周崇硕不答话,只是继续发问:“郭家当年灭门,只跑了一个独子,如今也没有下落。就算这个案子真如你说,是冤案,可翻了案,又有谁在乎呢?” “天道在乎。” 周崇硕端量着这个幼稚的年轻人,天道?正义?他还在沉溺在那个底层世界的道德沼泽里,如不醒悟,终将被拖拉进去,不得超生。 但是这个沼泽,对他周崇硕而言是非常有用的,会有无数的年轻、旺盛、鲜活的生命前仆后继的跳入进来,为他所用,所以他也要维护这个道德沼泽的美貌。 他从这里放弃了对萧雨歇的劝服,而改成了顺毛策略:“正义无价,天道尊严,想我们为官为何,不就是为了人间的秩序?” 萧雨歇眼睛里有点点星光,点头。是的,周崇硕他懂,他是贤臣典范,他当然懂。 周崇硕:“郭兴的案子,不好办,不是你我拿了张偶遇得的无法鉴别真伪的一张诉状,就能受理的。如果一定要办,得找到主诉。” 萧雨歇听到了希望,主诉不就是郭立么:“如果找到主诉了呢?” 周崇硕想我当年派不少兵士找了几年,都没找到,难道还能被你找到么?心下迟疑了一下,还是觉得不可能。所以答应了:“那就正式受理。” 萧雨歇想着还得将郭立带到卞京往下好处理。于是转向了下一件事:“不知廷尉对《农事录》有什么指教?” “萧生心在民生,确实可敬,便如那《生民十策》一般,这也是一篇能襄助百姓的奇文。如今你已有官职加身,那《生民十策》和《农事录》大可亲自上表呈报?” 萧雨歇赶紧谢过,感激周崇硕把这上表的事务允许他自己亲做,书生们有了得意之作,是愿意站在前台为自己邀一份天下文人的赞赏目光的。而周崇硕只是觉得以中州现在的情况、中州君的性情,这折子上上去,被无视的概率最大,然后是惹祸,最小的可能是被采纳,因此免得沾身了。 他见萧雨歇安抚的可以了,边催促道:“陈年的无主的案子你要正义,你可知廷尉府积案里,现在就有多少正义等你去伸张?” 正义两个字能拿住萧雨歇,他竟内心升起了愧疚:“是我不懂事了,拿些外州的事务打扰廷尉,却不先如先关注眼下廷尉府的诸事。” “是这个道理。你午后找胡南枝报到,领案子,相信你能大干一番。” 萧雨歇请退,突然想起来周崇硕说中州君颇赏识西川郡守,心生疑惑,问道:“您刚才提到的西川郡守是武兴之么?” 周崇硕反被问的愣住了,还能是谁?“自然是武兴之。” “他……还……好?”萧雨歇吞吞吐吐。他的意思是活着么,但是他怎么说这个话呢? 周崇硕接话了:“没准你很快能见到他。他最近上表请求面见中州君述职,说他夫人来了卞京,他也想顺道接夫人回西川。” 萧雨歇大惊失色。惊得他退出时竟忘记问出另一个疑问,周崇硕说郭兴家被灭满门,唯漏了一子,这件事,他折子里没说。按说灭门时,周崇硕已然回了临江,为何他竟知道少有人知的内情?不管了,还是得赶紧通知秦梵音,武兴之还活着,并且要上京找她。 “什么?”秦梵音惊叫。 “什么?”扶风行也喊,还比划着,“我不是亲手杀了那个无情妖么?” “是啊,我也亲眼见着了,月华穿胸而出,大量的失血,还有放大的瞳孔……”,秦梵音回忆着,然后想到了什么,“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萧扶两人皆问。 “他是妖仙,死后复生了。” 怪不得武兴之这么无所畏惧,甚至对他们三人都不太设防,原来是永生给的底气。 但,这可就麻烦了! 扶风行原想如果是失手,大不了再杀他一次。 秦梵音虽然是小神君,但是她不理解,为什么要有妖仙这种设置,妖人能成仙就很离谱,这不是给人间的秩序捣乱吗?还好我有天雷,下凡后还没测试这个技能,看来武兴之将成为天雷的第一个祭品了。 她还是由于自卑,对自己小神君的身份说不出口,既然打定主意等武兴之送上门,得找了个别的理由搪塞萧扶二人:“没事,大不了他来了,扶风行带我逃出卞京。杀他这事本来雨歇你就不在场,他不能拿你怎么样!” 遥远的翠屏城,陆明等几个粮食军队的小头目已经被吊在城墙上很多日了,围剿各处山寨的军队也已经出发了。武兴之,悠闲的喝着酒,突然打了个喷嚏。自他们三人走后,他也不虎戏了,也不打虐下人了,什么也比不上和那个美貌的仙人小娘子玩耍有趣,当然,还有两个可爱的小弟弟。去卞京再见到她们,要玩些什么花样才好呢? 周崇硕的书房,他叫来了胡南枝。 “胡主薄,廷尉府近来大小事务,都托付你了,实在当下没什么可用之人,你受累了。” 胡南枝被这话语惊得不知道手脚放哪儿,赶紧跪下:“周廷尉您这是什么话,您没把我用死就往死了用。我早认下您这个主人了,您再说受累了的生分话,不是打我脸,抽我鞭子么?是不是我哪儿做的不好了?” 周崇硕倒是没想到反而吓着他了,也好,胡南枝这样的人,人世间寻点富贵的目的很明确,比萧雨歇那种只认人世间外的道理的人,用起来顺手太多了。这样的人不要对他太礼貌,反而容易让他多想。 “是我生分了,以后对胡主簿你,我可就直话直说了。我跟你说的话,限于你我之间,我相信胡主簿拿捏的好尺寸。” 胡南枝满脸堆笑:“直说最好,廷尉放心,吩咐做的我一定做,没吩咐说的我一定不说。” 周崇硕很满意,尤其是刚和刺头萧雨歇聊过,现在和胡南枝说话不要太舒服。“叫你来是说,萧评事以后跟你去办案吧,让他的进展跟你汇报,少让他直接来找我。” 胡南枝一下被丰富的信息量给弄挂机了。怎么了,萧雨歇刚来就指给我了?这是信任我嘛。再者,为什么不让萧雨歇直接汇报,还是“少让他直接来找我”,这萧雨歇到底还是不是个亲信了?胡南枝决定稍稍试探一下周崇硕对萧雨歇的态度。 第67章 危机四伏,早做打算 “廷尉,您看,咱们府上案子堆积如山,给萧评事安排些什么类型的案子合适呢?” “给他那种最难办的。” 胡南枝想:最难办的,这是看重萧雨歇的能力呢,还是要为难一下给个下马威呢? 正想着,周崇硕又问:“你手里最难办的案子是什么?” 胡南枝业务没得说,张口就来:“别的都好,就是些耗费人力。唯有汴京城府衙办不了、被中州君强制转到咱们廷尉府的案子里,有两件,很不好办。第一件是平远侯世子被辱红英馆案。第二件是京郊鬼案。” 周崇硕听到这里拧了下眉,中州君一面要廷尉府清理多年的积案,一面又把卞京城里的堆积案件强加了进来。廷尉府之前可从来没有这么忙活过,中州君的用意不可揣测,但是他盯上了周崇硕却是明明白白的,周崇硕难免觉得背后发紧。 “你展开说说。” 胡南枝刚汇报了个提纲,正在等上官指示,听完马上跟进,兴奋的描述:“那平远侯世子赤身死在了红英妓馆,身上都是鞭痕,但不致命,仵作验了是兴奋所促心脏爆裂而死。当时陪世子的小娘子们都抓住了,问了清楚,是世子有些奇怪的爱好,主动求的鞭打,她们得令轻轻的打了,世子说不够,她们就加重了一些,但也是有分寸的,加重了以后世子格外兴奋,浑身颤抖,谁知道突然痉挛倒地,没多会儿就僵直了。那些小娘子哪见过这个场面,……” “说重点!”周崇硕打断他,他无心风月八卦。 胡南枝看他对这种花边不感兴趣,立马变成了公事脸:“此事案情清楚,属于个人疾病发作的意外死亡,本不难办。问题是以宗正寺卿丁原为首的不少朝中重臣拿住不放,说世子属于皇亲国戚,红英妓馆却使他遭受虐待和赤身辱死,是坏了皇家的脸面,要查问红英馆的东家辱国罪。” “宗正和其他重臣拿住这么件事不放,不奇怪么?” “他们的用意复杂,就是这个用意难办。我本来今日也要寻廷尉您问这件事。” “他们什么用意?”周崇硕突然想起了宁王的信息册,这丁原是宁王的舅舅,也是宁王在京时任少卿时的直属上司:“难道和宁……”周崇硕突然打住。 胡南枝已经听到了:“正是宁王一党要抓这件事不放。廷尉您可又知道这红英馆的东家是谁?” 周崇硕摇头。 “是太子的管家。红英馆日均的明面流水都是十万两上下,这管家不该有这个财力啊……” 红英是太子的产业,周崇硕全然明白了,皇位党群之争,谁都不会放过对方偶尔送出的错处,宁王一党想借这个案子让太子经营妓馆的事情上达天听、公之天下,给他戴上一个行为不端的标签。 这案子的难处在站位,严查就是顺了宁王得罪了太子,以意外结案就是顺了太子得罪了宁王。 “你对案件如何审结有什么看法?” 胡南枝一脸的为难:“周廷尉,您看,这都您那个层面的事了,我真不好判断,您选个立场,我去操办,那没问题。” “这事容我细细想想,你且拖着。” “得令。” “但,千万别让萧雨歇碰,往后,和宁远侯有关的都不要让他碰。” “是。”不解,但照做就是。 见周崇硕不说话,胡南枝熟练的展开第二件,这件事也极有精彩的说头,但是周崇硕不喜欢这口,胡南枝只能尽量白描:“京郊闹鬼案,京郊的坟场周围接连出了三起车毁人亡案。据存活的人描述,三起车祸时,均是先飘来了满天纸钱,然后马匹突发精神失常,将车带出了陡坡,致使乘客中有人死亡。三起事故死亡人员人生并无交集,但死在了同样的位置,经历了同样的死法,民众皆说是有鬼花钱索命,买人生气。” “如此无稽之谈?” “可不是么,本来卞京府衙不问,只圈了坟场周围一段禁区,让车马绕道而行。谁知道中州君听说了,一定要让我们廷尉府去把这个鬼拿来……” “拿鬼?”周崇硕不可置信的确认道,这个中州君还真是喜欢为难他啊。 “是,拿鬼!这个下官真是不会办啊。” 周崇硕想了想:“这个交给萧雨歇。”他也想看看这个不听话的,办案能力到底如何。 棘手的事情又出去一件,胡南枝如释重负:“好!好!”心里对自己的试探也有了判断,原来这个萧公子失宠了啊。 商量完武兴之的事,萧雨歇忙了整个中午,写了一份书表上书推荐《生民十策》和《农事录》,然后写了一封书信请郭立来京告状,说只要他来,廷尉府必重审当年案件,托官道信差带到龙虎山送给四当家的,最后他想了想还写了一封书信寄给镇西郡守刘然,表达了对他知州策略很是钦佩,也请允许将他的一些策略写入《农事录》,想了想,他找来一个属吏把《生民十策》和《农事录》抄画了一遍,一同通过官道信差送给刘然。 然后就被胡南枝叫去领了京郊鬼案的卷宗。 扶风行也被叫去拜见了周崇硕,但他坚持不领职务,做一个自由野鹤,等到梵音要离开卞京时他便离开。 秦梵音也被接着被叫了去,周崇硕问她是否愿意为他经营些京城的产业,秦梵音欣然同意,但前提是给她三天时间找个她喜欢的行当,周崇硕同意了。 这日的晚些时候,李琼给周崇硕的书信到了,是派了亲信人肉隐秘传送的,全程未经外人之手。 信里两个意思,都让周崇硕颜色大变。 第一个意思,李琼得知了周崇硕遍访京中权贵,启用闲散文人,并雷霆整饬了廷尉府以后,十分惊慌,劝廷尉初到京城,危机四伏,观察的眼睛都在暗处,不可风头过剩,应宜藏拙,收纳锋芒,让人放松警惕,不至于以他为敌。既然廷尉已然做了这些,他建议周廷尉后来一定要出一些错处,受受罚,甚至当断臂时则断臂。 第二个意思,宁王并非纸上谈兵的王公公子,像他们所想的那般,只能依靠着临江官吏,无法施展拳脚。他上任第一件事要将九镇官吏互换,召各镇官吏赴江原述职,考核各县官吏,评价用以升迁奖惩,拟定新职。如此一来,大多数的官员会为了官职升迁,或为调任富裕的县衙,或为逃离不利的本地关系,积极献媚,甚至不惜更换门厅,投入宁王麾下。第二件事,是亲自犒军,亲口给军士们许下加每年五两的俸银,军中一片赞扬。李琼说他一一走动,稳住郡中关键官吏,确保军中稳固,但如果宁王非寻常之辈,周崇硕应早做归还打算。 已经入夜了,周崇硕推开窗子,让早春的风吹在他的脸颊上,京中来自前方的试探良多,后方却又要火起,前后夹击,内外受困,他周崇硕真应该如李琼说的,夹起尾巴,寻个生机么?不行,我要进攻,以进谋生。皇室以我为敌,我就开战迎敌。 他给李琼写了一封回信,说明了心意和下一步临江应有的行动。 拿定大方向,开始思考操作,那太子不缺欢愉又不缺银钱,怎么会去经营妓馆呢?这里有可研之处。他叫来胡南枝,他果然还在府里加班。 “去拿了红英的账本我看,重要的是拿到暗帐。” “是!” 第68章 难案确实难办 萧扶秦三人也在廷尉府附近正式租住了一个小院子。胡南枝本意今天到府上给贤弟贤妹们送点生活用品,暖个房但想了周崇硕对萧雨歇的态度,最终没有来。这便成了又一个三人之夜,对于雨歇获了评事一职,能够施展抱负了,三人都很高兴。 萧雨歇只是苦恼怎么让他首案办了个捉鬼案呢,这也不能主持正义啊。两人安慰他为民办事,没有小事,何况这是个三命案呢。虽说嘴上这么安慰萧雨歇,但是扶风行和秦梵音仍然没有忍住的乐了出来。 扶风行苦恼,他今日又去了宫城,可是城墙上设了岗哨,做了暗钉,他竟没有进得去了,这花溪怎么是个缩头乌龟呢?萧秦二人都哄扶风行,说花溪怕了你了。 秦梵音问两人京中经营什么产业好,萧雨歇说咱们最熟悉的是货运,京城物流也是纵横来往繁密,不如仍做货运?扶风行更没主意了,他说要不做那个他们一进中州就被讹了四两银子的酒坊,让秦梵音也舞个轻纱曼妙。秦梵音被气到了,扶风行就被萧雨歇和秦梵音追着打。 后一日。 胡南枝一早亲自带队去了红英馆,只拿到了明账,随后就直接去太子府扑了王管家,王管家当然不会承认有暗账这回事。胡南枝的态度是恭敬的,别看他是白衣,弄他跟玩儿一样。但是,周廷尉的事情他是必须得办了。 “王管家,现在廷尉要看暗账,也是要判断这事处理到什么程度,才是对大家最好的。您要是捂着,回头朝堂那边压下来,必须把你推到前台,这帐还是得逼出来的。你说中州君要我们办的,我们不能不管啊,搞不好暗账直接呈送君王了。只是那时候,廷尉府,可不知道怎么给你转圜。” 王管家搓搓手,这胡南枝说的是实话,中州君非责令廷尉府十日内审结这个案子,红英馆东家是否有辱国罪是要有个判断的,这不是神仙打架,把他架起来烤么? “周廷尉与我素无交往,难道拿了暗账会愿意帮我想办法转圜么?” “我想着,总得顾虑储君颜面吧。” 王管家点点头,有所动摇,廷尉伸出的手,他可想赶紧拉住:“且等我禀告了太子再说吧。” 萧雨歇也是一早起来,动身去勘察京郊鬼案的现场,他叫扶风行和秦梵音一起去。 秦梵音说今日她要考察街市,思考做什么营生,就不去了。 扶风行要随着秦梵音,却被她硬指给了萧雨歇:“你啊,去护着萧评事,别让他被鬼看上了。”两人又是笑作一团。萧雨歇无奈的摇头,打马而去,扶风行的马被秦梵音拍了一下屁股,就跟上去了。 秦梵音走了好几条街市,卞京的买卖种类和龙泉镇很像。应有尽有,还有不少供人为乐的娱乐馆子。只是更豪华、更招摇、往来客人更多。 她访到一个比较偏僻的街道,走进一个茶馆,点了壶花茶,歇歇脚。 此时茶馆正在慢慢上客,接近满座。 茶馆里正有五个穿着粗布衣衫的书生在辩论南州会不会再次侵犯。 四人都认为南州不敢来了,二十四年前中州兵力疲弱,且逢中州君位更替一片混乱,南州联合西州来犯,如此得天时人和,尚不能胜。如今中州兵力强盛,钱粮富足,南州何其猖狂才敢此时犯险。 但一人不同意,说南州两百年来以占领中原为最高治国目标,岂会因为一次失败而放弃。南州上次之败在于无脑硬攻,第一选错了进犯路径,第二没有充分利用中州内乱。南州君已经更迭,现在的南州君,在智力计较上,不是旧日南州君所能比拟,岂知不能吸取教训,卷土重来。 两相争执不下。 茶馆小二搭个抹布,提个铜水壶,在旁边听着,找机会插了句嘴:“各位公子,咱们这壶茶可加这第六遍水了,都没味了呀,要不要再点一壶啊?” 五人都羞涩了起来:“再加一次嘛,还能喝的。” 小二不高兴的加上水:“几位公子,我这给加最后一遍了,到了高峰点儿了,都没座了,可不能不买茶空占着了。” 几个书生读书识趣,见人上的多了,自动走了。 这时又有两个晒的黝黑,衣服脏污的赶车劳工要往里进。小二赶紧止住,“两位客官,抱歉小店人满了,您两位受个累,走两步,换一家。” 一个劳工努嘴书生刚走的那桌:“不是有座么?” “哎呀,那个是定下的,宗正府的刘书吏老早说好的。您们见谅。” 那个劳工骂着走开了:“我看你就是不让我们进店,怎么了,劳工的钱还脏么?” 等劳工走了,小二才嘟嘟囔囔:“不是我为难你们啊,你们一身的汗味,进来了,别的客人要抱怨不来的呀。” 京郊坟场。 大大小小的坟包杂乱躺着,各种朝向的都有,简陋的坟包孤零零,破败的形状都不整齐,精致的坟包则砖瓦、墓碑、护坟树齐全,还摆着贡品,压着纸钱。 今日也有两户人家在祭扫。 但,看来看去没什么异常。 你说有人装鬼作祟吧,这里没什么能容身的地方。而且人作案吧,总得有个动机,这三个案件,不为钱财,不为美色,不为仇怨,难道竟是为了扭曲的心理取乐? 萧雨歇问扶风行:“看出什么异常了么?” 扶风行摊手:“没什么异常。只能是鬼了。” “你别胡闹了,世间只有妖,没有鬼。” “那就是妖咯。” “妖也得为点儿什么吧。” 沉默,僵局。 萧雨歇带着扶风行又依次走访了三个出事的人家,说辞和案卷是一致的,都是马突然失常翻车,而且两户还确定当时四下看了没有人影。三家都笃信是鬼魅作祟。 一个妇人哭的声音断续:“萧评事,你一定得抓住这个恶鬼,替我的囡囡报仇啊。” 扶风行血性上来了:“你放心,这个鬼我们除定了,交给我们。” 萧雨歇全无线索,心有余,但无奈何。 午膳时,太子对着管家骂道:“胡闹,把我们自己扒光了给他周崇硕看净了,武承司就能不纠缠我们了?” 午膳后,太子家丁过来找胡南枝,说暗账的事办不了了。 胡南枝抓耳挠腮,哄不出来,对着太子家臣,总不能上手段吧。 他惴惴不安的禀告了周崇硕,周崇硕丝毫没有变色,只是拿起一份已经写好的拜帖:“找人送去太子府,早安排我们见上一面吧。” 胡南枝出了书房,暗暗称绝。原来这周廷尉早有预案,想那前廷尉秦牧,如果是他,今日怕不是完全没有主意计较,还得痛骂他一顿。对比之下,他再次感到周廷尉此人高山深谷,俯仰自如。 第69章 红英馆难案,太子自愿交了暗账? 秦梵音求见周崇硕。 “廷尉您可有饭馆、酒馆、茶馆的营生,我属意这行当。” “暂时还没涉及这个行当。但你这么快就决定了,我能问问你原因么?” “京城的钱货往来确实繁多,但是更有价值的是消息,还有人才。”秦梵音把今日的听闻讲了,“高端的消息和人才,在豪华的酒馆处聚集,豪华的酒馆应该已经把持在豪门手中,咱们未必一来就进得去。但是更多的消息和人才,在来往和驻留京城的布衣平民中,但是京里的茶馆酒馆很不待见他们。我想开个针对贫穷书生和小户走夫的廉价茶酒馆,一来赚些小钱,二来听四方消息,三来寻摸些廷尉能用的人才。” 那句“更有价值的是消息和人才”把周崇硕的心听的熨熨贴贴,果然是个玲珑心窍的姑娘,一到京城就找到了此处价值的核心。 “好,那就由你建立我周门在京城的第一个酒茶馆。你可想好名字了?” “听民小馆。” “不好不好,把意图都写出来了,叫清酒小馆,如何?” “听廷尉的。”秦梵音爽朗答应道。 “可有预算,可有进度?” “我已经看上了西六街和南八条交叉处的一间招租的铺子,那里是租户和客栈区,正适合咱们的目的。租金可以谈到七百两一年,伙计得五百两一年,座椅茶具餐具一次性两百两,开业酬宾扩大影响一次性一百两,运行账面上得待着两百两支应采买流水。第一年通年的费用您得给我一千七百两。您同意的话,我十天内能开业。” 周崇硕开心,十四岁的姑娘啊,有勇气,有见识,竟还有能力,一两千两对他就算扔掉也无所谓,买到一条有价值的信息就算翻本,何不由她折腾? “好。细节我就不过问了,你来掌控。我给你两千五百两,因为你漏算了两笔。管街市的各种小吏的门庭处要事先打点好,否则你开不下去,给你算三百两;剩下的五百两是你的年俸,你刚上京缺钱,我就给你预先支付了。当然每年账面盈利的两成,按照我周家的规矩,是掌柜的分红,这个看你本事了。” 秦梵音高兴的答应了,并由心的喜欢这个信任且痛快的廷尉,周崇硕马上让自己带的人从私库里支取了两千五百的银票当场给了。这还是秦梵音降世以后第一次拿到自己的酬银,而且要开自己的店了,太高兴了。 太子当日就回帖请了周崇硕,约了晚间一盏茶。 周崇硕细打量完太子,相貌也算端正。但他想起中州君武鸣琅的灿烂容貌,相比之下,武承志的面貌真的是太普通了,而且显得比武鸣琅更加年长,不由让人怀疑他们真是亲父子么? 回过神来,周崇硕先跪了请安:“早该给太子问安,但多有顾虑,一直未敢上帖。” “周大人殿前红人,哪抽的开身,我是理解的“,武承志耳目也是张开的,自然知道他访遍了京中要处,但唯独没有拜访太子及另外两个亲王,但他没必要拉起这话茬,他们相互之间对彼此心思多少都是明白的,“但听周大人说顾虑,不知是何顾虑啊?” 周崇硕叹了一口气,挂上一副惆怅的表情:“我若一到京城就出现在太子府,宁王恐怕不会善待于临江众臣啊。” “你是怕他会认为临江和我走得近,对临江的官吏大肆调整?” “当时确实是这个顾虑,还请太子原谅我的迟来。”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周大人切勿再提这事。可是你此番前来,就不怕了么?” “我此番不怕了,因为宁王已经动手了。他要重新考评任用临江全体县令县丞。” 太子脸色马上有了一丝丝紧张了,武承寺那个小子不该有这个本事啊,难道在京都是藏拙? 周崇硕:“太子殿下,您知道临江有多少兵?” “我曾和姜太尉问起过,应该是六万……” “周某和殿下您明言,还有一万不在册的私募兵。” “周大人告诉我这私密是何缘故?”武承志一面被一万私兵这个信息震撼到,一面又质疑起周崇硕的用意。 “因为,宁王还做了一件大事……”他故意停在这里。 武承志赶紧问:“是什么大事?” “亲身入营犒劳大军,并破天下例给临江兵涨了饷银。” 武承志内心已经开始高度的紧张了,他站起来,背过身,凝视墙上一幅画,但是他只是不想周崇硕能观察到他的表情。 周崇硕继续说:“如果中州内起了战事,殿下能调动多少兵马?” “周大人慎言,我中州兵都是君王之兵,岂是太子和亲王能调动的?” “一月以前您这话没错,可是一月以后我想未必就是如此了。” 武承志面向墙壁的脸上拧紧了眉毛。 “当初您不该放他进临江。” “这是父王当朝应允的,我不是没有阻止,我是阻止不了。”武承志很生气,生的是自己的气。 “殿下,您看,宁王入临江,最大的受害者是您,第二号的受害者是我。不如……” 确实,九郡中除了中原郡外的八郡郡守虽然官职不高,不过从三品,但在自家的地盘上也是呼风唤雨,如龙入渊,远胜过如履薄冰的京官大员。这在通讯交通不发达的年代,真心是给一品都不换的。何况临江,地处平原,纵横有两条主水路,人口多,兵士多,物产多,贸易繁盛,更是八郡里头一份的州郡。本来上京就应该有气,宁王整饬临江,这是断周崇硕的血脉。 “……我们一起想想办法,把宁王再请回京。” 武承志忽然转过身,盯住周崇硕:“周大人,有办法?” “如若宁王将临江管出了大乱子……” “那我就带着众臣奏议他回京……” 周崇硕大胆回应武承志的凝视,字字说道:“并奏议让我调回任临江郡守。” 这个动议他永远不敢自己和中州君提,必然引起警惕。 武承志眼睛眨了眨,脑子过过一轮思量,说道:“并奏议让你调回任临江郡守。” 两人消除了紧张,相视一笑,聪明人和聪明人的对话真是通畅。 “眼下……”周崇硕说回案情:“红英馆案,太子必须全然信我。贵府管家的身份一揭开,明账绝对堵不住悠悠众口,宁王一党势必促着中州君深挖。” “那如果管家不在了呢?找不到暗账了呢?” “那更糟糕,您不是任由宁王随意添加抹黑了么?” “那无可奈何了呀!” “目前是死局,所以我必须知道丁原他们要深挖的是什么,才能做新的盘算。” 武承志对视了周崇硕一会儿,还是让他先回去了,周崇硕也不多劝,能当得了太子自应该是心思深沉,盘算清楚,才会动作。 两个时辰都入夜了,太子府的王管家偷偷到廷尉府找周崇硕送来了暗账。 周崇硕叫来胡南枝,让他隐秘行事,不给第二人看,并连夜整理,明日单独汇报看到了多少信息。 胡南枝看向周崇硕的眼睛里都是星星,这是哪路神仙,就这么走了一趟,说了半个时辰话,太子主动就交了暗账了。 第70章 京郊坟场捉鬼,廷尉府内阅账 宫城。 花溪:“周崇硕还是去了太子府。” 中州君:“看来,他还惦记临江啊。” “果然,用宁远侯世子的案件做饵,他的心思一下子就浮出水面了。” 两人对笑了一下,继续弹琴。 萧雨歇点着蜡烛,看那个他看了一万次的案卷。 这会子秦梵音和扶风行两人近身了,萧雨歇都没察觉。 秦梵音把她已经盘下了店铺,正在招徕伙计,十日内就要开店的事儿说了。扶风行笑她真的要去跳舞了,秦梵音踢了他一脚。萧雨歇也高兴,但是没跟着起哄,心里牵挂的还是这个案子,想了几个时辰毫无头绪,难道自己不适合断案? 秦梵音看到他有挂心事,就让他把今日情形细细说了来。她拉扶风行一起坐下想,扶风行说:“我想过了,就是鬼。”秦梵音又给了他一拳。 想了一会儿,秦梵音说:“你刚才说,今日也有人上坟?” “嗯。” “他们乘马车去的么?” “没有啊,出了这几次事故,现在大家都是走路去祭奠。” 秦梵音道:“那就不对了啊,如果这个鬼是要人的生气,为何只攻击马车上的行人,不攻击走路的行人呢?” “对啊”,萧雨歇惊呼。 “为什么呢?”扶风行根本不想,就是发问。 “会不会这个鬼本来是在攻击马的啊?” 萧雨歇感觉天门大开,对啊! 扶风行说:“诶,好像是的,我和雨歇今天骑的马也不对劲。” 萧雨歇惊呼:“怎么不对了?” “它们回来拼命的摇头喷鼻子,喂豆饼都不吃。” 萧雨歇声音很大的质问扶风行:“这么重要的信息,你不早说?” “它们也被攻击了么?”扶风行被吼了,委屈的看梵音。 他们一起去看了马匹,它们比白天好些了,不喷鼻子和摇头了,但是精神萎靡,只吃了很少的草料。这几匹马经历了西川时期的饥饿,都不曾如此颓废过,果然是坟场附近对马匹有影响。 第二天,萧扶二人又牵了一匹廷尉府的官马去坟场印证。 这匹官马进入坟场区域才一会儿,也出现了频繁响鼻的情况。 突然一阵大风飞起,一堆纸钱就飞了来,突然马匹站立嘶鸣一声,开始摇头狂奔,冲着萧雨歇就去了,扶风行一把把愣住的萧雨歇拽了出来,还不忘挤兑一句:“看来梵音让我来是对的”。 他赶紧满坟场查了一圈,没有任何一个人。两人最后在两里地外追回了平静下来但仍然打着响鼻的官马,绕开坟场回了来。 秦梵音晚上依然听萧雨歇分析案情:“确认了被攻击的是马,但是坟场没有人,仍然没有嫌疑人。马近了坟场就有反应,但纸钱飞起会加剧这个过程。” 扶风行还是老话:“只能是鬼了。” 秦梵音想了好一会儿:“纸钱怎么会对马有影响呢,会不会起作用的是吹纸钱的风呢?” 萧雨歇又灵光一闪,这真是个新角度。纸钱为什么永远吹向了发疯的马,因为它们都恰巧出现在了下风向。 周崇硕的书房。 胡南枝来禀报,吞吞吐吐,他发现的事情是他所在的位面不可能接触的,他只是说出来都胆战心惊。因此,他更加奇怪,这样的东西,周崇硕是怎么才能从太子处要出来的。 周崇硕看出来了,放下手里的奏表:“这里只有你我,你放心说。” “那周廷尉,就恕我说些僭越的话了。这本暗账里,记录的都是来光顾的各级官员的职位、姓名、花费和陪侍的姑娘,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他们的喜好描述,以及酒后兴奋之余吐露的一些可作为把柄的事情。” 胡南枝现在知道的可太多了,他心虚,说完偷偷抬眼看了一眼周廷尉,后者并没有太惊讶,反而问道:“只发现了这些么?” “还有……” “快说!” 胡南枝哆哆嗦嗦:“还有他们给太子殿下送的贿赂,都是通过红英馆专人代收的,都一一在册。” “继续。” 胡南枝汗都下来了。 “除了京里的官吏,还有各郡上京的官员,基本都给太子上礼了。” “继续。” 胡南枝腿软,扑通又跪下了,才继续说。 “有个不对外的内堂,进内堂招待的客人均只有记录,不曾收费。” 周崇硕想,拿捏朝臣、收取贿赂、联络外地官员、还私家招待贵客,这武承志真是作死。 “你说的这些,都涉及多少人?” “宾客2341人,行贿者220人,其中外郡官员28人,内堂招待过12人。”胡南枝把数字背出来。 “都是你昨天一夜整理清楚的?” “是,廷尉吩咐过只能我看,我关门独自熬了通宵整理的。” 是个能干的,周崇硕又高看了胡南枝一眼。 “你即刻去把行贿者的名单、内堂招待名单抄来我看,只写名字不要写旁的内容。送给我以后,还得让胡主薄补觉前亲自抄一份全文,给我拿来。原稿即刻还送给太子。都要你亲自办。” 胡南枝连连称:“绝不假手他人。”他不敢啊。“马上去办。”出门前,他又问:“那世子受辱的案子怎么往下……”现在这案子的后面太可怕了…… “等你睡醒了再说,我自有计较。” 胡南枝连连称“好的好的”,心里骂自己又多余问。 第71章 京郊鬼现行,宁王党撤诉 萧扶二人又到了坟场查看。 查看了几遍,也没有发现异常。 萧雨歇坐在一块石头上叹气,他坐着的石头周围一些小草正在发芽,嫩嫩绿绿的十分可爱。他感慨道:“春天来了。” 扶风行仔细回想着马的状态:“萧大书生,我觉得这马不像是精神失常,倒像是……” 萧雨歇赶紧问:“什么?” “倒像是鼻子和肺部受了刺激,疼痛难忍。有种训马手段,惩罚的时候就给它闻强烈的香料味道,那些马闻了就是拼命的打响鼻和摇头。” “你又不早说”,萧雨歇埋怨。 扶风行挠头:“我哪知道有帮助……” 萧雨歇四下嗅了嗅:“可是这里,没有什么强烈的味道,只有一些青草萌芽的草香。” 扶风行也深吸了一口,很是舒服:“嗯,春天的味道。” 萧雨歇蹲下仔细去看那些草的萌芽,“按说二月,不该是草发芽的季节”,他又四处望了望:“而且,别处也没有,就是这一片,草开始发芽了。” 扶风行说:“这有什么奇怪的?这是北州草,常年生长在寒冷地方,往南走感受到了温暖就会提前发芽。” “你怎么知道是北州草?” “去北州的时候见过,而且……”他指了指旁边的最近的一块坟地,那些早发的草都是绕着这个坟地长开的,“那墓的主人好像是个北州人,可能不好送回家乡,乡人就地埋了,还给种了故国的草。” 墓碑上写着“北州俊贤郭宝桥之墓。” “你认得字?” 扶风行脸红了:“我不是偷偷听你给梵音讲字么,也认的一些了……比如这个‘北州’,还有‘宝桥之’,那我猜错没有?” “没有,你真可以,你破案了!”萧雨歇站起来,高兴的给扶风行的肩膀来了一拳,扶风行没被没动,萧雨歇自己手疼的不轻。 听说自己破案了,扶风行高兴的藏不住。 西川来的马匹对北州草过敏,每次风起,下风向草的味道更加浓重,引起了马的急性的呼吸道反应,疼痛之下有了翻车之难。所谓的“鬼”,就是北州草加阵风,那飞起的纸钱原本无关,是风起时也同时刮起来的没压好的祭奠用品。 周崇硕出现在了宗正府,一直等到了丁原回府。 丁原:“周大人怎么不在廷尉府赶紧办案?中州君和我们都等着红英馆案的下文呢。” 周崇硕:“我正为此事而来,可否请丁大人屏退左右。” 丁原想了想,照做了。 “周大人有何需要避人的指教?” “指教不敢。只是查到的案情,牵连甚广,私密异常,总归越少人知道越好。” 丁原有了兴趣:“查到了?” 周崇硕开门见山:“红英馆可能和太子殿下有所关联。” 丁原看他不直说是太子开的,只说有所关联,心里冷哼一声,但到底是把事情和红英联系上了,先当友军处理,脸上维持着和善:“哦?这倒是个新闻。不过,如此大事,周廷尉赶紧报告中州君吧,不该报给我丁原一介小官先知啊。” “丁大人,您哪里话,宗正主管皇家事务,哪里有什么小官。要不,红英馆案您敢捅开,我却端着都哆嗦啊。” “周大人有何可以哆嗦的,莫不是怕太子?您秉公办事而已,咱们中州的主位不是太子,是中州君。” “这案子往下查,牵连的可不仅仅是太子,是整个中州官吏群。” 丁原一皱眉:“周大人何意?” “您看看这份名单”,周崇硕从怀里拿出来一个小折子,交给丁原。 丁原端详,折首无字,折内无引,只是一串儿名字,粗么估计有一百余人,都是京城里各府衙门里有品级有实权的官吏,丁原认识不少。 这名单上的名字都是对的,但是周崇硕做了一部分选择,只把比较有可能是太子一党,或者是两不沾的官吏抄了出来。 但即使做了大量的删减,这名单还是太长了,足可以震动朝野。 “难道这都是会被牵连出来的人?周大人怎么得来的这份名单?” “这只是一部分,恕我职责在身,不能请您观看证据。但这证据呈上的话,震动之大,没有哪个府衙能置身事外。” 周崇硕在暗示宁王的党羽也会被撕扯掉不少。丁原突然看到还有几个丁姓的名字,都是他的兄弟子侄。真是些不争气的,他生气的拍合了折子。 周崇硕继续说:“我怕后果走向颇会失控,这被牵连的官员们,肯定会恨红英泄密,但也不免要埋怨大人缠拿不放。我才想先和丁大人确认一下将证据呈送中州君的事情。” 丁原心里在仔细的称量,本来使出的一招“趁敌病,要敌命”,现在看来这证据呈上,倒演化成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了,到底划算不划算呢?搞坏太子的名声更重要一些…… “总不好查到了不报,有违为官的本分,纵然打击的人多了些,我想陛下也还是会有轻重处置的。” 周崇硕知道了丁原现在想的什么,他今日来是兵行险招,劝说丁原反悔,不愿看到他坚持上报现局面,于是说:“丁大人,我门第有限,无意参与皇家之事。但有一句,我得提醒大人,中州君可不止太子和宁王两个儿子。” 这句入了丁原的心了,他良久无语。 周崇硕说“我在家等候您的决策”后告辞。 周崇硕走后,丁原又打量了一遍名单,这闹大了就确实是断了太子一臂,但也自断一臂,对于宣王和召王来讲,可不就是不费一兵一卒,空得了一个巨大的胜利,他们才是最大的赢家。这时候他多想和武承寺商量一下,但他远在江原城。他在皇宫的那个贵妃妹妹,不用问也知道,但凡要牵连自家的儿子子弟,自然是不肯的。 为了保险,丁原叫来了两个名单上的子侄确认,没多会儿,子侄就被从书房用书砸的仓皇逃了出来。“闲吃富贵饭的废物东西,不知进取就算了,还去太子的地盘狎妓送把柄,怕丁家的命数长了是不是!”丁原平静下来,找家丁给周廷尉送了句话:“何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胡南枝补了觉醒来,也没觉得身上多爽利,既然在睡梦中,他脑子里翻腾着各种官员的记录,太子宁王的力量对比,头太疼了。一醒来,身上脸上整饬停当,一刻不停的到周廷尉处询问:“您说我醒来您自有计较,是什么计较?属下来领命了。” 周崇硕淡淡的说:“已经解决了,按照隐病爆发的意外处理,朝堂不会有人反对了”,全程他没抬头,继续看着手里的书信。 胡南枝嘴巴张得极大,一时失去了言语。 第72章 帝王牢笼 朝堂上,中州君武鸣琅竟亲自问起了交办廷尉府的诸项案子进展。 周崇硕禀告京郊鬼案后,武鸣琅轻轻揉搓了一下手指,站立的大臣们不少人暗暗点头,原来是这样。 “至于平远侯世子被辱红英馆案”,周崇硕禀,“查明是世子身有隐疾,突发身亡,至于身上伤痕,都是在发病和抢救过程中弄上的,无有折辱一说,宁远侯也确认隐疾一事,希望能早日以意外结案,送世子入土为安。” 武鸣琅不说话,先静静等着,朝臣中却没有人再说话。武鸣琅看了一眼宗正丁原,丁原被这带有帝王威严的绝美之眼盯住,一种窒息感袭来,本能眼光躲闪。 “丁原,你不是说宁远侯世子受辱而死,有伤皇家尊严么?” “禀告陛下,皇亲意外死亡,小心查确切了好,既然不是受辱而死,按照查实的结果审结,臣无异议。” 朝臣们鸦雀无声,但心中都在推断丁原为何起了变化,太子脸上微有笑意。周崇硕办案之快,压案之能,给朝臣们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宫城书房。 武鸣琅告诉花溪:“丁原不是周崇硕的对手,没有拖累他多少心神。” “丁原的资质是指望不上的。周崇硕这样看确实是投了太子。” “为了对付承寺重回临江,投承志也是形势所迫,可是这么中规中矩的,这周崇硕也确实没什么大意思。” 武鸣琅再次感到了没有对手的寂寞,还好有花溪,他看向花溪,花溪正在拧眉,缩了一下肚子,似是胃痛。武鸣琅走过去,关切的问:“又疼了?还没有停用那伤胃的莲心茶?” 花溪缓解了一些,听到这里,摇摇头:“这是我该吃的苦。” 武鸣琅摇头:“娇娇应也不想看你自苦如此。” 花溪抬头看武鸣琅,反问:“陛下能不为娘娘自苦么?” 两人皆是苦笑,强如他们,于感情一事也是不堪一击,只有他们能互相理解吧。 侍者来报,廷尉周崇硕求见。宣。 周崇硕低头趋步入内行了礼起身,看到花溪,一愣,天下美貌的男子何其少,武鸣琅边上竟又有一个,好奇的想,这又是何人? 赶紧回神正事:“禀陛下,有两桩事,事关皇家家事,我不敢朝堂议论,所以请求私下禀明。” “说。” 只这一个字?周崇硕又抬头看了一眼,武鸣琅冰冷淡然,花溪旁立,亦如是。他无奈继续:“这宁王殿下在临江给士兵违制涨了五两俸银……” 周崇硕又抬头看了一眼,武鸣琅如旧,按着周崇硕的推断,武鸣琅听到宁王在招抚临江军,应该有所思忖,甚至马上起了戒心,但是他一句话都没有接。难道我说的不明白? “这一年下来是三十万两银,动了应做他用的税银,不知道得撤掉多少民生开支。这举动是昭显皇家恩典,可是夺了民恩,加恩于军兵,怕不长久吧?不知道这事是否陛下您亲恳的?”周崇硕急了,这两句逼问的很露骨了,就是要中州君猜忌宁王的心在军不在民,恐不是安心做郡守的。 武鸣琅知道武承寺涨薪一事,哦,其实应该这样说,武承寺没有这个脑子,是武鸣琅教他的,但是此时武鸣琅配合了一下周崇硕:“宁王大了,不是凡事都与我商量了,由着他胡闹一下吧。” 反应如此平淡,周崇硕有些惊讶。 武鸣琅不耐烦了,问:“另一件呢?” “哦,禀告陛下,查红英馆案的时候,意外发现红英馆是太子家管家的产业。这事我不敢查实不报。” 武鸣琅意外没有惊讶,只是敷衍评论道:“承志爱好广泛啊。” 周崇硕已经定了主意要扰乱皇家秩序,给自己找生机,不如索性把话说透了:“太子可不是为了自己的爱好,而是在那里行联络招待的方便……” 这个也是重磅,周崇硕抬头观察武鸣琅的表情。武鸣琅微微嘲讽一笑,这太子做的真是不周密,随便进京几天的人都能拿住他把柄。 他打断周崇硕:“承志我会管教的。还有事么?” 周崇硕告退,他感觉到自己一拳一拳打在棉花上了,浑身有很不尽兴的那种不舒服。但是他认定了武鸣琅一定是在装模作样给他看,其实心里忌惮的种子已经埋下了。宁王武承寺是要中州军权的依附,太子武承志要的是中州官吏的臣服,无论哪桩,都是瞄着他座下的大位而去的,他一定会心乱,他一定会动作,这是人性和权力的根本决定的,这是千古帝王逃不出的猜忌牢笼。想到这里周崇硕笑了。 他不远身后的书房里武鸣琅笑了,花溪也笑了。 花溪嘲讽:“他还以为他禀告的事情殿下都不知道呢,太子和宁王能翻出多大的水花值得您看一眼呢。”也许武鸣琅逃不出帝王牢笼,但是宁王和太子还真不是能够成为威胁的存在。周崇硕以为他以宁王和太子为棋子猛烈的攻向了武鸣琅,却不知这棋盘棋子都是武鸣琅的,此时不过是等宁王平临江,顺带观他个困兽之斗。 武鸣琅只想起一件能上心头的事,“那个鬼案他们竟然破了?” 花溪惊异:“怎么可能,不是没影的事么?” 武鸣琅说明了查证的结论是马匹北州草过敏。“廷尉府还是有人物的。” 花溪明白,“那我去看看。” 第73章 花溪往事被挖 清酒小馆开张 花溪乔装入了廷尉府。 书房里,胡南枝领着萧雨歇正在复命:“周廷尉,您昨日让我查中州君身旁的那个美貌男子,应该是花溪大人。” “花溪,我好像听说过?” 萧雨歇提醒道:“李琼先生在江原城曾提到过他,说他武艺超凡,让扶风行领教一下。” 周崇硕有了印象。 屋外的花溪记住了两个名字,“李琼”、“扶风行”。 胡南枝:“属下失职,这花溪大人虽然住在皇城,日日伴君,但实际上并未有过官职,又兼深居简出,不是老官场人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过往,所以被您拜访官吏时忽略了,我也没想起来提醒。” 未有官职,住在皇宫,这是什么规矩,算是内侍? 胡南枝继续汇报:“这花溪大人神秘,我和萧评事昨夜也是连夜打听了好多老官吏,才拼凑出一个大概的故事。这花溪大人一十六年前来到卞京,架了个比武的擂台,京中子弟无人能敌,那时候名头在卞京颇为流传了几日。后来不知因为什么际遇邂逅了芙蕖公主武承娇,一见钟情,疯狂追求。芙蕖公主被惹得烦了,说只有天降花雨绵绵不绝,才愿意和他做个朋友,那花溪听了以剑为引,引动群花,一日之内将京城内外桃花全部挑落,且以气流引一道花溪蜿蜒在京城之中,漫天灿烂,一个时辰不落地,美景引得芙蕖公主在宫墙上弹琴相附,佳人、美景、妙音,各种见过的人说见过一次变觉人间日常索然无味。也是这一天的惊人景象过后,花溪被叫做花溪了。后来,皇后与公主被其形貌、浪漫与超人的武艺打动,最终允了公主和花溪的交往,中州君见了花溪,也喜爱他外貌不俗、文武不凡。京中都传,公主十六岁生辰会赐嫁花溪。可没多久的一日,皇后与公主京郊嬉戏,竟然双双溺闭在浅水河里,甚是离奇。但事后,花溪却没有离开卞京,而是留居在宫中,常伴君侧。不少老臣说这是陛下默认了花溪的驸马身份。” 屋外的花溪,听到别人说起自己的往事,不由内心痛苦流淌成河,轻声呼唤:“娇娇……” 他脑海里,娇娇仍然栩栩如生,真是灿比秋菊,茂若青松,她眼波流转的说:“你答应我,我们成婚以后,在皇宫居住好不好?你看我父皇,他性子傲烈,内心里看不上几个人,所以他很孤独的,能触摸他内心的只有我和母后。我想一直陪着他好不好?”花溪说:“好。”花溪又记起溺水那日,他把娇娇从水中捞起,可是太晚了,都太晚了,那没了生气的美丽脸庞,不再是日月般的光芒,只有千年陈冰一样的寒光,无论他如何呼唤,那双美眸再也没有睁开。中州君更惨,同时失去爱妻与爱女的疼痛一下子击垮了他。花溪与他各怀抱一个尸体在河边呆坐了好久。花溪先起身,执剑杀尽了当日所有陪侍的宫人,他已经不顾及一个帝王会如何对待他的疯狂了,他只想杀杀杀,当中州君被热血浇醒,他起身,夺过花溪的剑,对着已死的宫人的尸体又是一通砍伐。花溪在心里对娇娇再次许诺:“我答应你,我会一直弹你的凤啸琴,喝你的莲心茶,陪伴守护你放心不下的父皇。” 我的家事你们也配讨论么,花溪捏起三块小飞镖准备小惩大诫一下这三人,突然听萧雨歇叹了一句:“情深处可越生死。”他懂?花溪心里被揉了一下,终于放下了飞镖,并记下了“萧评事”。 萧雨歇和周廷尉禀告今日秦梵音的清酒小馆开张,他要请歇半日去帮个场子,周廷尉准许。 花溪戴上头纱,跟随而去。 清酒小馆正热闹着。开业三日,左侧茶水区,买茶一壶,可以无限续茶续水;右侧酒水区,买酒一壶,赠送一壶。但凡来客,都送炒花生,还有彩头,茶水区的辩论胜了的人,酒水区掷色子掷出豹子的人,都免客单。这不早早的人就满座了。 那日被人赶走辩论说南州要攻来必得趁乱的白衣书生也在。今日他依然在辩论台上,舌战群儒。花溪听分析的是中南战事,也就坐下听听。这才发现一个见过的身影从旁而过,不是那日闯皇宫的少年?原来扶风行也穿梭在店中,今日人手短缺,他临时扮个店小二,也只有梵音才能叫的动这号人物端茶送水了。 白衣书生正斗得天昏地暗:“硬碰硬,千里战线打我中州主场,来一百次输一百次,取中州必趁乱。” “裴非衣,你别空口白牙的就说中州内乱,倒是怎么能让中州内乱啊?” “这有何难?我要是南州君,就两条,要么拱朝堂之乱,离间亲王显贵,要么拱军兵之乱,那就是动摇西川临江。” “咱们裴公子的嘴唇厉害,上下一打,就好像中州的皇族和文武都在局中,随意指挥了。”一群书生笑起来。 他们不以为意,但是花溪听来有点儿意思,但他也并不过分在意,不是因为他觉得没有道理,而是因为心里想:“中州君控的住亲王显贵,也收的住西川临江,中州乱不了。” 裴非衣说:“你们还别不信,我给你们分解说来。先说那第一条路,离间亲王显贵。你们想,咱们有几个亲王……” 花溪想,我也不能由着你们讨论怎么搞中州内乱呢,于是抓起一个飞镖,准备打伤裴非衣了事,轻轻出手,那飞镖已到裴非衣面门,却见一个剑鞘飞来,挡了住。 再看来处,已经空了一座。 扶风行捡起来那个飞镖,认得前些日刚见过的,他心里一热,追出去,却不见身影。扶风行对着四处大喊:“花溪,你个藏头露尾的,出来跟爷爷打一架啊。” 花溪听到了,但没有理睬。 这日,清酒小馆就这样红火开业了。 萧雨歇把打探的花溪旧事学给扶秦二人听,扶风行听的异常认真,听完还若有所思,然后一副恍然大悟、胸有成竹的样子。秦梵音则泪眼婆娑,感慨天意弄人,让有情人难成眷属。 第74章 来自君王的召唤 武鸣琅说:“抓鬼的是萧评事雨歇,和那日闯皇宫的少年,叫扶风行,还有一个开酒馆的姑娘,叫秦梵音,三人同住,是十五日前来临江来投奔周崇硕的?” 花溪确认:“是。” “萧雨歇……这个名字我听过。”武鸣琅在书案上翻了两下,找到一本《生民十策》,“这个……”,又找到一本《农事录》,“这个……都是这个萧雨歇的作品。才华眼力不错,只是不懂人心,花溪,你来看看。”他把两个折子交给了花溪。 花溪翻看着,武鸣琅又继续说:“本来我只是想知道一下谁是周崇硕在京中的一流智囊,现在看,那个武功高深莫测、花溪你都不敢说必胜的扶风行,竟和周崇硕有关联,他才是我们除掉周崇硕计划里一个巨大的变数。” 花溪点头:“确实,他要救周崇硕,我们很难挡住。” 廷尉府。 胡南枝呼哧带喘的跑着来把萧雨歇,带到周崇硕的书房,皇宫里的侍者见萧雨歇来了,才当着周崇硕宣了中州君的口谕。 “念献策有功,着廷尉府评事萧雨歇,携扶风行与秦梵音,即刻入宫觐见。” 胡南枝惊讶,一个小评事,两个白衣,怎么被召见了,什么献策有功?我是不是又看走眼了?他看周崇硕,周崇硕也一脸惊讶。他再看萧雨歇,萧雨歇目瞪口呆。 胡南枝赶紧压他,“领旨,谢恩啊。”萧雨歇才赶紧下拜。 皇宫书房。 萧雨歇和秦梵音被照耀在武鸣琅美貌的光芒之下,暂时忘却了脑中的一切。不管来前萧雨歇怎么嘱咐,一进门扶风行就到处打量。 武鸣琅一见,也认得扶风行是那晚的少年了,他率先发问:“扶风行,你找花溪呢?” 扶风行是没有王权概念的:“嗯,殿下,他为什么不敢跟我打一架?” 花溪从武鸣琅的背后挪出来,两张美貌无双的脸一起呈现,再次照耀的萧雨歇和秦梵音二人失去了言语。花溪说:“为什么要和你打一架?” “看看谁是天下第一。” 花溪不屑的说:“不打,算你的好了。” 扶风行气的脚快离地了:“这怎么能算不算的,这得打出来。” 花溪:“不打。” 扶风行要往上走,被萧雨歇拉住。他还是往前走了两步,把萧雨歇都拖了出来。“由不得你。” 秦梵音见状,忙抓住扶风行的手,扶风行回头,秦梵音拧眉摇头:“皇宫可不是打架的地方。”扶风行才停住,气鼓鼓的怀抱月华,嘟囔:“早晚得打。” 武鸣琅将一切看在眼里,原来这扶风行是有软肋的,当下有了计较。 武鸣琅让三人坐下,让萧雨歇把京郊鬼案勘破的经过,《生民十策》和《农事录》成文的经历,一一报了。 武鸣琅自小长在帝王家,对于民间极度的饥饿,只有文字面上的理解,没有感官上的共鸣,所以他显然对《农事录》缺乏理解,他质疑道:“你记的吃马鞍这些法子,得多么困苦才用得上呢”,他想了想又依例对内侍补了一句:“送去给治粟内史参阅评判是否具有传播价值。” 他对《生民十策》很有些兴趣,也要驳上一驳,论上一论:“萧雨歇你策论里说,应该裁减官员,轻兵减政。” “是。” “但你可知,这是做会引得国家祸乱?” 萧雨歇说:“陛下,我只知道不这么做会引得国家祸乱。” 两人言语之中有刀兵相接,秦梵音认真听着,她听出来了他们的分歧在于对国家的理解不同,一个帝王视角,一个百姓视角。 “我不与你争论。策论另一项,说不设户籍,开放百姓自由流动,并只以户数增减做政绩考核。” “是。” “你又可知,这样中州人口分布会马上失衡,从西北灌入东南?” “陛下,先打破低尺度的平衡才能重建新高度的平衡。我只知道唯如此,官吏真正负责的才会是民生。” 这一局,秦梵音脑海里为他们脑补了一次兵刃相接的金属声。政见的不同依然来自两人对立的视角。 武鸣琅突然笑了:“萧雨歇你啊,这本策论可说的都是丞相之言。”扶风行高高兴兴的拐了一下萧雨歇,意思是夸你有才呢。但是秦梵音知道这是说萧雨歇越界了,起了担心。萧雨歇听的懂,丝毫不敢动弹,也不敢接茬。 武鸣琅又凶狠的说:“而你要做的可都需要帝王之怒!”此言更甚,直接如一记鞭子抽打在萧雨歇的神经上,他只敢垂头低首,静等那雷霆万钧。秦梵音也感受到了武鸣琅强烈的责难与怒火。只有扶风行傻傻的还在高兴。 武鸣琅没有继续延伸这个话题,而是轻柔自问:“若我治下官吏皆如你,我中州该是何貌?” 秦梵音心想这帝王的情绪果真收放自如啊。不过他问了一个很好的问题,虽然我想不清,但是如果都是萧雨歇,中州断不至于成了万妖之国。 武鸣琅又换了一个话题,他认真的问萧雨歇:“萧雨歇,如果我此刻可以许你更改一个政令,将是什么?” “废除人口买卖。” 武鸣琅想了一下:“这个历史惯性太大,我答应不了你。” “那就废除西川可以遗弃父母子女的政令。” 武鸣琅脑子里回忆起了与武兴之的交谈与书信往来:“这个我也答应不了你。西川之事,我已答应全权委托兴之侄儿,不予干涉。” “那问责中原郡各种推诿扯皮的官吏。” 武鸣琅想,这冗员你只看到了低效和扯皮,却看不到这是我要的官吏内耗、无法团结的结果,于是道:“这个也不行。” 萧雨歇说:“如果政令一时难改,那我可否恳请君上重起对一桩彭镇大捷时的案件的调查?” 武鸣琅微有震惊,彭镇大捷啊,他有印象,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他看了眼萧雨歇,这个青年怕就是那年出生的吧,为什么说起这么陈旧的案情了。“说说看。” 萧雨歇把如何给周崇硕讲的郭兴案又给武鸣琅讲了。武鸣琅知道是这个案件,调动了当年的记忆,他其实是知道实情的,当年懒得过问而已,此时他倒是对翻案感兴趣了,因为这个案件牵扯到了周崇硕,这是中州现在唯一能让他挂在心上的事了,他脑子里立刻把这个信息加入了他全盘的考虑。 萧雨歇还在等下文。武鸣琅只说:“我有分寸了。” 便又看了看扶风行,再对着秦梵音柔声柔气的说:“秦梵音,你可知,你面容与我那早逝的芙蕖公主有三分相似,我想留你在宫中住上一月可好?” 花溪听闻后震惊,仔细端详秦梵音,得出结论:她不像他的心中血啊。这姑娘,美虽美矣,可芙蕖公主不染尘俗,不识人间,笑容纯净如世间最后的水晶,这秦梵音却桀骜野性,眉目之间,更多的是世俗气浸染出来的哀愁和不屈。武鸣琅在撒谎,为了什么呢? 萧雨歇和扶风行听闻了也仔细打量秦梵音,虽然看了无数次,但是再看时还是觉得美的不可方物。两人都想,怪不得花溪沉沦,原来芙蕖公主是这样的美。 梵音却是一愣,不忍心伤一个父亲的心,但也不想住在这陌生的宫殿,还是开口回绝:“陛下,想您是思念公主过甚,才错看了,我家中还有刚开的店铺,离不开人,宫里我就不住了……” 见她拒绝。武鸣琅转向扶风行:“扶风行,你是不是想和花溪打一架?” 花溪脑门上出现了问号。扶风行赶紧说:“想,想,想。” “我可以劝劝花溪,但前提是我们得打个赌,如果你输了,秦梵音来陪我住一个月,如何?” “那如果我赢了呢?” “赢了你就是天下第一了。” 扶风行高兴的仿佛他已经是天下第一了。他去摇梵音:“你答应吧,我一定不会输的。”梵音无奈应允。 武鸣琅也对花溪说:“花溪,烦你出一次手了。” 花溪想了下日期,说:“那就三日后,在浅水河弯吧。”他那日正好要出宫,而且很想打个架。武鸣琅一算日子,也是心有戚戚。 廷尉府。 萧雨歇收到了镇西郡守刘然的回信。他说《农事录》真乃救人活命功德无量的妙书,他会尽己之能在中州去推广,还问北州寒冷,更需要这些抵抗饥寒的办法,萧雨歇是否能破除国家之见,允许他往北州也推上一推。萧雨歇看到这里已经很是激动,人的性命岂有国界之分,怎会不肯呢?刘然说《生民十策》也是对时政之弊端,针辟入里,但若真要施行,必得久久为功,问萧雨歇是否有毕生倾尽心血,孤独面对全世界的决心。萧雨歇心中毫无迟疑,他有。刘然最后说,京中复杂,人心难测,如果萧雨歇在卞京没有下脚之处了,镇西随时都欢迎他的到来。萧雨歇再读了一遍书信,已是眼眶湿润,他的灵魂得到了安抚。 萧雨歇还收到了麒麟山郭立的回信。郭立说他不信中州君,也不信周崇硕,但他信萧雨歇,愿意到京城一试,信寄出后便动身上京。萧雨歇又是一阵高兴。 第75章 萧雨歇连升四级,清酒小馆收了慧儿 周崇硕那里已经有了这两封信的抄本,他曾命令胡南枝检查萧雨歇的信函来往,此时,他看后非常不悦。 萧雨歇对刘然的喜欢,是对他个人崇拜的一个潜在威胁,但这个尚可以不理。最迫切的是他竟然真的找到了郭立,彭城大捷的背后隐秘揭开,对他的清正名誉是毁灭性的打击。 周崇硕正在考虑应对,胡南枝又拉着萧雨歇,再次呼哧带喘的跑了进来。“今日召萧评事的黄侍者,又来宣召了。” 黄侍者展开圣旨,众人跪接。 萧雨歇是等死的心情,他心里暗想,今日中州君武鸣琅的质问他,所言是“丞相之言”,所行需“帝王之怒”,这番僭越终究来了后果了么? 黄侍者宣道:“着廷尉府重审彭城郭兴邹风叛国案,核查当年是否有隐情。念廷尉府萧评事屡次办案献策有功,破格升任廷尉府主簿,并主审该案。” 前一句话周崇硕大为震动,萧雨歇也大为震动,只是他们震动的方向不同,一个是惊惧愤怒,一个是震惊迷惑。后一句话则是给在场的所有人都下了一道惊雷,半月前白身升八品,半月后就是八品升六品,这是话本都不敢这么写的平地飞升啊。 萧雨歇大惊,并不是喜悦,只是不解,第一自己无大功且今日触怒了君主,第二中州律法官员升迁要有年限限制、考核结果,还要逐级上升,全然不顾了么?这中州君看来十分任性。他也感到了官场有种莫名其妙的漩涡,自己身在漩涡却看不清水流的方向。 胡南枝更明确自己看走眼了,以为萧雨歇被周崇硕嫌弃了,故意不再过分亲近,哪知道人家后面通天的赏识啊。 周崇硕原来并没有设防,因为中州君怎么想都不应当注意到廷尉府有一个小小的八品评事,没防备突然受召,走的匆忙,没来及叮嘱。更没有想到萧雨歇竟然擅自把郭兴案告到了御前,实在是丝毫不顾及上官和皇威,行为十分荒唐。荒唐来自于中州君的任性和萧雨歇的胡为,但荒唐让他很难控制事情的走势。他心下想,不能与荒唐出拳的人斗法,更坚决了得尽快离场的想法,这时候他无比期待李琼的行动。 萧雨歇平地起步连跳到六品的消息,一炷香就传遍了廷尉府,当夜里就传遍了整个卞京,成了热闻。 宫城内。 武鸣琅:“花溪,你猜猜为什么要给萧雨歇连升四级?” “给廷尉府投下一块火药,能炸的他们互相猜忌、鸡飞狗跳。而且,想用郭兴案牵扯周崇硕无暇南顾,对此事认真的萧雨歇,只有八品可闹不出多大的动静。” 武鸣琅笑笑,花溪果然什么都知道,“有时候我想,如果我哪天不想当这个中州君了,让你继位倒比我那四个儿子还好些。” 花溪不屑:“你隐居我就陪你隐居,你留恋山水我就陪你留恋山水,可这君位你想都别想给我。” 武鸣琅知道花溪是认真的,反观自己不够潇洒,叹道:“也不知道我在留恋什么,成天就是看一群智力缺陷的人你争我夺。” 花溪忍不住点头赞同。 清酒小馆。 有个姑娘来找秦梵音,“店主,您这里刚开业,缺人吧?” 秦梵音考察了一番,聪慧,热情,招待客人很有章法,还是临江人,这不正好么,就留下了,做了招待。 扶风行从皇城回来就抓紧习武,到了晚饭点儿才来找秦梵音,一眼就看到了新来的姑娘,盯了好半天。 秦梵音问他:“怎么了,扶大侠,看上我们店的女小二了?” 扶风行对着她笑:“要说看上的话,我可就不是看着她了。” 说正事,扶风行走到那姑娘面前,叫了一声:“慧儿?貂丘的慧儿?” 慧儿惊讶:“我是刁慧,你认识我?” 原来,慧儿离开貂丘,先去了江原城,看够了江原的繁华,执意要到卞京看看,她一路走到哪里就做工到哪里,这样吃饭住宿都能解决,还能详细看看风土人情。到了卞京,听说有家新店,还是个女孩子掌柜,就特意来了这家。扶风行偷偷暗访貂丘的时候,他在暗处见过慧儿,但是慧儿并不识得他。慧儿和萧秦二人更是没有照面过。 慧儿说:“在貂丘日日都想着花花世界,可是到了花花世界,日日都在想貂丘。等我看遍了五州,我就回去给郭爹爹养老。” 可巧了,萧雨歇也是晚饭点儿过来用餐,把郭立要携小梅来京的回信说了,把中州君重审当年通敌案的情况也说了。四个人可不欢欣鼓舞。 眼看这貂丘的旧人们要卞京再遇,你说人生是不是这么巧? 第76章 花溪大战扶风行,春风寂寥我无悔 清酒小馆开业以来,秦梵音打理的很是顺手,有了慧儿伶俐的照顾客人,她都能安心留意各形各色的人物,整理南来北往的消息。 源源不断的消息小稿传到了周崇硕那里,随着消息交到周崇硕手里的还有一个人名,裴非衣,按照秦梵音所说,在众书生里,他学识见识最是了得。 周崇硕召见了裴非衣,与裴非衣有了一段对答,裴非衣说的兴起,周崇硕听得认真。裴非衣今日如沐春风,他在酒馆里哪曾完整的说完过一段评论?不是被打断就是被讥笑。而眼前这位以前声名远播、如今名震京城的三品大员,却目光关切的倾耳而听,还不时点头,偶有点评都说在了他的心坎肉尖上。 “我要留你在廷尉府做个私府的掾吏,帮我理事,你可愿意?”同样百两白银相赠,如若答应,一应衣食奉银供给不至匮乏,“我可为裴生举荐功名,在功名核准之前,我保证裴生做幕宾期间,待遇与有官职无异。” 刚才的如沐春风中,突然出现了实在的认可和真实的供养,裴非衣感动的一时失语,无数曾经的苦难讥讽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良久才跪地叩首道:“士为知己者死。” 然后他问:“但不知大人要我理何事?” “便如往日一样,出入酒馆,继续去讨论那南州之事。” “这倒不难,但是为什么呢?” “现下朝堂百姓均乐观认为南州不会来犯,可我认为裴生说的极对,若中州乱了,南州自然来袭,尤其是那临江门户如果乱了……” “那就是南州最大的战机。” 他执其裴生的手,“正是如此。可我周某在朝为官,却不合对此事言之过甚,但我希望裴生能以白衣之身,呼吁大家不要忽视战事的可能,临江一乱,南州进犯,中州百姓必遭荼毒。” “周大人果然思虑久远,爱民心切。我必不遗余力,在坊间市井多做讨论。” 同日的早上,周崇硕到了平远侯府,祭奠过世的世子。他借故安抚平远侯武都峰。 “你我二十多年的相识了,我周某有愧啊,前番在世子案上不能为你做什么,如今的郭兴案也做不得什么,都是中州君亲自看顾的案子,我也实在为难啊。” 武都峰已经从京城传遍的热闻里知道了,中州君重启了对当年彭镇叛国案的调查,这案子就落在廷尉府,主审的是个御前的红人,但多红不都得听廷尉的啊,他紧紧拉住周崇硕:“周大人,你忍心看我府上这接二连三的变故么,这郭兴的案子你得帮我啊。” 周崇硕一边说着:“中州君看这么紧,我又能做什么呢?”一边偷偷塞了一份信函给他。 周崇硕前脚刚走,武都峰就急急的打开了信函,正是郭立给萧雨歇的回信的抄本。武都峰知道了郭立还活着,且正在上京的路上,面容都变了,从凄苦转向了狠毒。他往燃烧的火盆里,又加入了几叠纸钱,火焰腾的升起。 周崇硕出城门,要往城郊去看花溪和扶风行比武,走到城门,却被拦了回去。“今日城郊比武,莫要伤了大员,今日中州君命三品及以上大员不得出京。”周崇硕知道这只是说辞,自己果然被软禁在了京城,行踪全被掌握。 京郊浅水河畔,人头攒动。 谁不知道今日是花溪大人出城祭奠芙蕖公主的日子呢,这日已成了女子们一睹美郎君的节日了。今年更有看头,听说京城里来了一个武功同样高强的少年郎君,而且听说面容也颇英俊呢。 春日烹着春心,新意盈盈,暖意融融。谁管花溪的肝肠寸断? 扶风行和花溪对立。 花溪最后问道:“非要打么?” 扶风行说了一句“来吧”,就飞身而上,挺一柄直剑就冲向了花溪的面门。 一张热情洋溢、青春无敌且对人生充满了憧憬的脸就出现了在了花溪的眼里,花溪贪看了一下下,仿佛看到了娇娇逝去前的自己。 花溪转身避开。 扶风行来势凶猛,春日满地的花瓣就直接劈开了一道路,而花溪的一转身,衣摆飞扬,相伴的是满地的花瓣腾起旋转,复又纷纷扬扬的落下,再不见刚才劈开的剑路。 这一剑蹭身而过,花溪持的绝不是平日所见的身法,果然名不虚传,扶风行兴奋,又一个近身横扫,这次没有留余力,剑势之快,风啸声起。 花溪跳退闪避,借身后一棵树,踏树飞起,躲过了剑气,稳稳落地。 剑气再次扫乱地上的花瓣,树皮飞出去一块,树干出现了一道深而薄的切口。 扶风行接连换了几招继续攻势,但花溪和他身法灵活不相上下,因为花溪刻意控制着距离,距离能给他留出反应时间的缘故,扶风行的每次攻击都将将能被他躲开。 这一切,对围了几层甚至零星挂在树上的看客们来讲真是一场视觉的盛宴。 花溪始终没有持剑相抗,没有反击,只是躲避。这样下去,攻守不会有改变,胜负不会能分出。 扶风行停下,看着漫天的花瓣,问:“这就是你当年名动京城的舞花的身法剑法么?” “不,当年那套剑法叫做‘春风’……” 果然是文艺侠客,还有名字。 “那今天的这套呢?” “叫‘寂寥’。”花溪的愁容如云烟笼罩在其眼眸,说不尽的惹人哀怜。 “花溪,你得回击,不然打到天黑也打不完。” 花溪用听不到的声音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抽出了剑。 扶风行的剑再次送到花溪的面门,花溪甚至没有移动,只是挺剑而向,错剑而过,亦指向了扶风行的口鼻。扶风行看的惊了,忙抽剑回转,仓皇落在一旁,在地上砸出一个小坑,差点没稳住身子。花溪的脸侧耳边流下一股血迹,扶风行的脸颊也是一道血痕。 刚才这一剑虽快,但是花溪肯定是可以挡的,但他不按照套路出牌,他选择了剑指扶风行,若扶风行不收剑,刚才两人的剑会互相穿头颅而出,登时两命。 扶风行起身大骂:“花溪,你疯了么?” 花溪黯然的想:“我早就疯了”,嘴上却说:“还来么?” 扶风行上去又是一剑横扫胸膛,花溪不护胸膛,反攻扶风行挥扫下漏出的缺少防御的肚腹。扶风行又被逼退,两人的衣衫都有破碎。 如是者三。 扶风行已经是火气攻心。“花溪,你耍赖!” “你若怕死,就已经输了。” “这样无耻的剑法有名字么?” “有,叫‘无悔’。还来么?” 无悔个屁,还来个屁,扶风行心里骂道,缺德打法没法破啊。“不来了,我赖不过你,算你赢。” 扶风行气鼓鼓的飞走而去,他可没脸留下来见萧雨歇和秦梵音了。 纷纷扬扬的花瓣终于复归了土地,旁观的人群才知道今日的盛宴是结束了。 一群女孩子围着花溪,更多的女孩子则围着秦梵音,他们看到这姑娘是和扶少侠一起来的了。“这是我的名帖,还烦请姑娘给扶少侠。”“可否请扶少侠一聚,我有一言,望他听知。”…… 看来比起英俊还是年少更让女子心动。 秦梵音还在打斗的余味中愣神,却冷不丁的已经被强塞进来好多封帖子。正应接不暇,花溪走了过来,低头对她柔声道:“两个时辰后,侍者到你租住处接你入宫。”周围一众少女显出花痴且八卦的表情,人人都恨不得能魂穿秦梵音。 第77章 周崇硕大闹朝堂 “梵音,我哪知道花溪是个大赖子呢,长的那么好看,都不妨碍他不要脸啊。” 扶风行围着收拾衣物的秦梵音打转,也是抱怨,也是道歉。秦梵音口是心非的说:“没关系,我正想住住皇宫呢。等住够了应该就会被放回来了。” “梵音,你别担心,我这些日子拼命想怎么破这种无耻打法,等我能打败花溪了,他们就不能强留你了。” 嘴上这么说,但是扶风行想不出来怎么破。难道真正的强必须是了无牵挂的么? 秦梵音被接走,住进了清水宫。 武鸣琅叮嘱丁贵妃:“这女娃对我前堂有用,你可给我好好盯着,最好让她留恋富贵,不思出城。” “主上,今日在奴这里多待一会儿吧。” 武鸣琅瞪了她一眼,“最好明白为什么留你在宫里”,丁贵妃吓得不说话了。 丁贵妃看着秦梵音,很惆怅,暗暗猜忌该不会是武鸣琅想要慢慢纳入宫来吧,一面嫉妒着年轻的鲜活,一面还得听了武鸣琅的,日日锦衣玉食的供着她,好玩好笑的堆到她眼前。 武鸣琅内心也很惆怅,秦梵音长得不似芙蕖,性格亦不相像,但她住在芙蕖的宫里,每日偶尔撞见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怎么能想不起芙蕖日日相伴的日子,真仿佛在揉搓他的伤口。 在秦梵音入住宫城的日子里,刁慧就是清酒小馆的主事。与花溪大战以后,大家因为扶风行的名声,到清酒小馆来寻偶遇,所以清酒小馆从早到晚一座难求。还好刁慧机灵,往来应付自如。 只是稍闲时,她会站在门口,往路上去看,每逢看到形容丑陋的行人就是一阵白白的激动。她知道刁爹爹来也会直接去廷尉府,不太可能先来清酒小馆,但是她就是忍不住去看,这南来北往的人里,有没有她的亲人? 消息依旧能持续飞给周崇硕,临江的大事是濯水县的县令死在了江原城,西川的大事是官兵劝降九牛寨,九牛寨不降,被攻破屠了寨子,等等。日日来蹭饭的萧雨歇和扶风行也自然从慧儿这里得到了这些消息。 周崇硕得了消息后,特别留意临江这个,他听到了关键的信息,他知道李琼按照他说的在做了,而他在京城必须接应好,最大化临江旧部的努力结果。 次日早朝,武鸣琅依然懒懒的听着大臣们的奏报,不时讥讽上两句。 见久无人言,侍者问:“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往日,这句话过去三息,侍者接一句“退朝”,大家就散了。 今日,周崇硕款款走出队列,“臣廷尉周崇硕有本启奏。” 武鸣琅坐了起来,周崇硕你还有招?“爱卿且奏来。” “临江郡守宁王殿下,召临江郡所属九县县令县丞入江原述职,将欲以考核结果升贬众县长官。臣以为此事不妥,中州君应以制止并严厉问责宁王。一来,我中州官吏考核升贬,按法令,职责收于中央,交于丞相,不在地方,不假郡守之手……” 丞相邓智昨夜少觉,正低头瞌睡着呢,猛一听“丞相”二字,陡然精神了。 “更者,宁王前番违制给军兵加军饷,此番越权升迁贬黜官员,意在掌控临江,使临江臣服宁王,而非君主。” 此言一出,朝堂大惊。宁王党惊恐战栗赶紧观察中州君反应,太子党闻到了诱人的血腥之气蠢蠢欲动。 宗正丁原站了出来:“周廷尉大人不要胡说,宁王最遵父兄,酷爱圣贤之书,他什么样的心性中州君岂能不知?我看你血口喷人,临江遵宁王的就是遵君上的,宁王在临江总比你在临江,临江更姓武吧?”丁原都气急败坏不择言辞了。 都是撕破脸的打法啊。 周崇硕不为所动:“周崇硕问心无愧,不必自表,我现下站在卞京城的地面就是忠心最好的明证。倒请丁大人守好臣子的本分,不要议论我个人,且议论临江当前的政局。” 丁原一时哑口,太子党党首御史大夫魏陈出了列:“陛下,宁王心迹我们不容易揣度,但单说涨薪和考核二事,确实是违背律法,代行丞相职权,不可由之任之。” 太子心里乐开了花,给周崇硕大大的点了一个赞,但是他知道矛头直指宁王的时候,他最好不开口,便静观事态发展。 武鸣琅看着两边的头阵冲锋过了,就端详起周崇硕了。 “周大人,不是私下才报告我,说皇家之事,不敢报于朝堂么?这才过去两天……” 周崇硕心里一紧,怎么后堂的事也拿出来说。这不是去后堂报给你,没有惹起什么水花,我就把石头扔在大池子里,看看反响。 臣子们低声议论纷纷,周崇硕不好答话,丁原可不放过:“周大人原来这般出尔反尔。” 武鸣琅继续:“邓智何在?” 丞相邓智正缩在朝堂的“阴影”里,一听到被点名,猝然惊了一下,哆哆嗦嗦的上到“光”下:“臣在。” “你是丞相,你最熟悉律法……”说到这里,邓智急急的转脑子,如果问我宁王是否违背律令,我可怎么说才好啊,就听到武鸣琅继续说:“那你到说说,议论军兵,议论官吏考核,是不是廷尉的职责?” 邓智“啊”了一声,对上了武鸣琅的眼神,赶紧又低头说:“廷尉主管司法讼狱,职责不涉及行政。”他本能的说,但是他这时也反应过来,这么说可就是倾向宁王了,于是又找补:“可周大人他也是有丞相之能的人……” 武鸣琅,看他左右圆滑,很是不屑,打断他:“那就不是了。“又转向周崇硕:“所以说周大人,确实如你所说,此事不该呈送朝堂,我念你劳苦功高,不做计较,但此事还请周大人不必在言。” 中州君就这么断了周崇硕说话的立场。 御史大夫魏陈可不能让这个机会就此滑过:“启奏陛下,匡正朝纲风气,堂议越矩之事,是我御史大夫的职责,我今日亦要上奏此事。敢问丞相大人,宁王此举是否藐视国威,僭越丞相之职?”其实临江出的这些事,他今日之前完全不知道。 在这春暖还寒的日子里,邓智热的汗都下来了,他满是埋怨的看了一眼魏陈,怎么中州君刚放过我,你又来…… “兵士俸银已有定例,应是报奏核批方能更改,官吏考核应当中央授权,不可无令自行,结果也应该奏报批准,方能公布。”他说完这个,又强行圆滑:“但在非常时期,比如三州之乱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郡守自行裁决州中重大行政的先例……” “那在此刻的非战时,宁王就是越矩了。”魏陈急急的接话,邓智看了他一眼,你也打断我啊……魏陈赶紧尊一句:“谢丞相大人解惑。” 但是众臣不知,这考核官吏正是中州君让宁王做的,宁王去临江,就是收编官吏军队的,此事一了,杀了周崇硕,中州便没有隐患,这样的事应是雷霆闪电速战速决,难道还要他按照规矩徐徐图之么?虽说如此,中州君见此情形,也得给个交代了,只能轻轻打过:“邓智……” “臣在。”还叫我……邓智已经连番惊吓得虚弱了。 “你是否也觉得,临江兵士劳苦,应当涨薪,临江官吏,久未考核不妥?” “呃……”邓智哆哆嗦嗦,“确实如此。” “拟旨,命宁王上表,丞相授权,再行政事改动。如此合了规矩了,各位爱卿就不要再议了。” 太子一党都凝气拧眉,不很满意。这个结果当然不是对周崇硕最有利的,但是周崇硕今日预测也是这样的走向,所以感觉达到了目的,他于是用他预谋中的最关键一句话做了结束:“中州君,你如此纵容宁王,临江必会大乱啊。” 众人皆再度震撼。中州君不悦,已经命周崇硕不得多言,周崇硕当场违令,罚周崇硕十日不得上朝议事。 退朝,大家纷纷散去,结伙议论今日之事,魏陈过来找邓智,“邓丞相,你可千万不能核准放权宁王啊,你丞相尊严何在?”邓智久久没有动弹仍在原地矗立。 第78章 武鸣琅多线布局 周崇硕闹过朝堂之后,武鸣琅更想将他控制起来了。 花溪说:“直接拿了吧。” 武鸣琅说:“不稳妥,主要还是怕临江和周氏门人反了,一面得催承寺赶紧收服临江,一面还得赶紧催办郭兴案。“ 花溪:“宁王殿下按照您说的操办,但是昨日不是回信在临江遇到不少不预期的阻力,跟您求个办法。” 武鸣琅:“真是不成器,读读书就好多谋略,遇上事一个主意也没有。承寺如此,其他三个逆子也如此……承寺在临江,没有军队的支持,看来很难给临江改了姓氏,要给他调一万精兵。” “以什么由头呢?” “这个好说,听闻南州异动,加强临江防控。” “那……从中原军里调?可是那样皇城就太空虚了。” “从西川调。” 花溪想了想,是个办法。 武鸣琅继续:“郭兴案最大的价值在于能撕开周崇硕披上的贤臣形象,周氏门人不少清流,撕开他伪善的面具,周氏就自然瓦解掉不少支持力量。” 说到此处,武鸣琅召萧雨歇觐见。 萧雨歇惭愧的说道:“并无进展,周廷尉不肯调人辅助此案,我便自己去查。刚开始寻找西川二十四年前亲历彭城之战的老人,希望能证实郭兴邹风七日抗敌,做个凭证。可是西川不存老弱,现在能访到的都是些四五十岁的,彭城之战时年轻,当时不是家里的主事,只知道是官兵带着民众在守,不知道守城将官是谁。” 他继续:“我第二个想到的是宁远侯府旧人,宁远侯在攻城期间夫人离世,续娶了一房邹氏,可邹氏是上京后急病身亡,已死去多年了,宁远侯府的管家下人打听也没有二十年以上的老人了,侯府也无人知晓。” 萧雨歇在上述情形的分析之下,总结道:“如今只有郭立单方证词,且是至亲之词,很难翻案。” 武鸣琅突然说:“或有一人,能证此事。”他却不不挑明。“为防有变,先把平远侯拘入宗正府衙狱。” 萧雨歇问:“此事是廷尉府主审,为什么不是拘在廷尉府衙狱?” 武鸣琅看了一眼萧雨歇,他竟在此事上糊涂,果然还没有看穿周崇硕,也不解释,只说:“我会和丁原嘱咐一声,此事周崇硕需要回避,但你是主审,准你出入宗正府衙狱问话,准你调用宗正府差人衙役。箫雨歇,你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专心给我办了此案。”丁原怕是现在京城最恨周崇硕的人,点到周崇硕需要回避,丁原就该明白厉害了,自然会襄助于萧雨歇。 萧雨歇告退,被允许去清水宫见了秦梵音一面,两人说了好多话。 武鸣琅给武兴之写了一封私信,着人快速稳妥的送去翠屏城。 然后他召见了太子武承志,承志跪在地上,哆哆嗦嗦,他的身份拜过可以起身,但他不敢,他见的是自己的至亲,但是他忍不住恐惧。 “承志,今日在朝堂之上,你帮周崇硕助战,十分愚蠢。” 武承志又伏低了一点儿身子,这些年就知道说我蠢。他低声顶撞了一句:“儿臣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说没说我不清楚么?你和承寺明里暗里斗了这么多年,我说过你很多回了。” 他生气了,“承寺跟我也斗了这么多年,却只见父王你说我”,他挺起上身,一脸倔强。 “我说你,是因为你是受宠的那个。你是你母后唯一的儿子,你就算不信你自己,你总该相信我对你母后的深情吧,我只可能把大位传给你,你为什么还要一再的防备承寺。” 武承志继续:“说什么宠爱,都是谎话,母后死后,父王只对我避而不见。我见父王,只有朝堂上见得,私下您可见过我?” 武鸣琅戚戚,花溪心疼的看着武鸣琅,他懂他为什么避而不见太子,和他的莲心茶一般,都是一种自我惩罚,但是太子不懂。 武鸣琅语气都染上了哀愁。“承志,这些事,过些年你会懂。但是现在是我们家一致对外的时候,承寺他在临江步履艰难,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在朝堂之上帮着外人给他找绊子。” 武承志今天魔怔了,来一句顶一句:“父王你送他去全中州兵最多、钱最多的临江,给他来日反我的根基,你倒体谅他步履维艰,让我规矩的坐看其成。” 武鸣琅真是恨他不成器,换成愚笨的臣子他骂两句就赶出去了,可偏偏这个是他和凤鸣的儿子啊:“正是因为临江重要,我才要它早日掌握在武家人手里。” “那父王大可以派我去,为什么偏偏是和我做对的宁王……” “蠢材,临江如今全在周崇硕手里,承寺在临江易主,那是个九死一生的局,我能让你去么?” “可是他来日掌了临江,攻来京城,还不是要我的命,早死晚死都是我死。” 花溪忍不住摇了摇头。 武鸣琅:“承寺不敢,他也没有这个才能,他的资质能守好的就是给你做臣子的本分。退一万步讲,他真的反了,父王亲自为你砍了他的头。” 说到这里,武承志该醒悟了,但是他没有。十六年来,他没有母亲,也被父亲远离着,他多么羡慕宁王有妈妈疼,多么羡慕他出入皇宫,能随时在父王座前来往。宁王没有太子的名头,但他拥有一切。就连花溪,他连血缘都没有,他也能长伴父王。而自己一个名义上受宠的儿子,却被冰冷了十六年。十六年的彻夜寒冷与迷茫,怨恨与绝望,让他不可能醒过来。 武鸣琅最后下了严令:“约束好魏陈,再多言,别怪我关你禁闭。” 武承志心中说道“永远都是罚我”,退出时,只气气的想着,临江在周崇硕手里,尚且可能为我所用。临江在宁王手里,就只会是我的后背之刺。 第79章 临江起风波,不放周崇硕 第二日朝堂上,临江郡丞张驰的折子就传来了临江的消息。濯水县县令张之横在进江原城的述职前夜,死在了郡守府,民间传闻是宁王武承寺杀鸡儆猴,要临江官吏俯首。濯水县的百姓不乐意了,七百多人跨过半个临江,围了郡守府,要宁王给一个说法。 朝堂之上议论纷纷,臣子议论说:“朝廷官员违例去给郡守述职,还死在了郡守府,这种离奇的事情,必须严查速查,给濯水县百姓一个交代啊。” 也有人想起了昨日的议事,说道:“昨日周廷尉还说临江如此胡来必然会乱,果然还是他比较了解临江的情况。” 武鸣琅心想他低估了周崇硕,临江果然出了明火了。 这正是李琼的作品,李琼依心建议周崇硕低调藏拙,但周崇硕却决心造乱,平静只能任人宰割,而浑水才好抽身,李琼只好依了周崇硕的心思,在临江全心对弈。 宁王召九县县令县丞述职,都被李琼压了下来,唯独张之横,被宁王高官重禄许诺劝服了,率先上了江原城,李琼岂能让他开这个坏头,张之横利索的死在了临江郡府,其他蠢蠢欲动的县令县丞自然望风不敢轻易前来。然后他散播流言,说宁王在郡守府钓鱼杀人,要重换临江官吏阵容。濯水县的百姓也是他们私库买来的,每日领着银钱,围着郡守府。 造出声势,为的是逼退宁王,迎回周崇硕。 “邓丞相,你说此事如何处理?” 邓智:“此事复杂啊,也没有前例可循,我一时也无计较,待我回府,细细想来,再上奏君上。” 武鸣琅哼了一声。 御史大夫魏陈:“此事被诉是郡守,自然不能由郡府自审,应是廷尉府派人入临江查明方可。” 太子也想起来在宁远侯世子红英馆案时,对周崇硕承诺的如若乱时助他回临江的诺言,兼之昨日受了父王责骂还在委屈之中,此时鼓起勇气站出来说:“儿臣,认为派遣廷尉周大人亲自调查此案最为稳妥,一来昭示天子重视,不徇私王亲,二来周廷尉出身临江,以其旧日威望定能安抚解散围了郡府的百姓。” 好多臣子称是。 武鸣琅瞪了武承志一眼。“孤昨日梦见了皇后,说思念儿子,承寺,你就去皇陵,陪上皇后和你妹妹七日吧。” 他自己做了主张:“张之横之死必有隐情,着廷尉府主簿胡南枝去临江调查,办好了升任少卿”,花溪暗访廷尉府的时候,跟他提过这个人,这时顺嘴就说出了,“至于郡府被围一事,相信宁王能妥善处理。” 廷尉府。 听了口谕的胡南枝,嘴巴都惊掉了。这连升的好事,竟然也落在我的头上,笑的眉目移位。 被罚不能上朝的周崇硕此时知道了朝上之事,还是没能回去,他看了一眼喜笑颜开的胡南枝,后者一愣,赶紧收敛,“多亏跟了周廷尉,才能如此飞升。” 周崇硕还是瞪他。 胡南枝心想不是飞升的事,那……领悟。“如何办这个案子才能皆大欢喜,属下不明,还请廷尉示下。” 周崇硕才有了好脸,让胡南枝跟他进了书房。 廷尉府的另一间主簿房里。 萧雨歇,对着两份信件,脸若冰霜,全无血色。 一封是林挺给他的回信,他前些日子曾去信,拜托林挺联络各寨和疫病村寻访彭城大战的旧人。林挺给他回信说如有余力,会帮忙留意,但现在马上要被围剿的架势之下,怕是各处都很难分心别的事情。这时候,萧雨歇才知道陆明死了,而武兴之是要全面围剿全西川的所有义寨。萧雨歇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没想到武兴之是妖仙身份,死而复生,使得陆明等人枉死,义寨在饥寒之下本不至全然覆灭,现在被围剿却可能一个不生了,是他萧雨歇,促成了这些惨事。 另一封是刁梅写来的,说他们上京路上遭遇了埋伏,郭立被杀,后又复生,她才知道郭立已是仙身。他们从打斗中死亡的士兵看,应是平远侯府兵,他们会伪装葬了郭立后,乔装低调上京。但让萧雨歇也格外小心,平远侯可能会殊死一搏,不惜危及萧雨歇的性命。萧雨歇百思不得其解平远侯如何能知道郭立还活着,甚至知道清楚的上京路线?他对谁都没提起过郭立的路线。如果郭立不是仙身,此时他已经害死了郭立了。 萧雨歇在想,我这一路到底都做了什么,误伤之多,竟都不可控制。他此时内心纷乱如麻,他多想找秦梵音商量诉苦一下。 自从败给花溪,扶风行日日去京郊练武和深思破解之道,宛若闭关。他只午间来清酒小馆吃上一顿饭,这顿饭上萧雨歇等到了扶风行,把来信之事告诉了扶风行,扶风行气的拍桌子,“武兴之太可恶了。平远侯也太欺负人了。” 刁慧看萧雨歇表情愁苦,扶风行又是气的拍桌子,不免关注起了这边的动向。 萧雨歇说:“最奇怪的是,我谁都没说过,但武都峰能知道郭立上京的路线,实施精准截杀。” 截杀?郭爹爹死了?刁慧手抖了起来。 萧雨歇没有注意门口迎宾的刁慧,继续说:“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只有看了我们的往来书信才能得知,而只有一个人有机会安排查看我的书信。” 扶风行:“谁?” “周崇硕。” “周崇硕?”扶风行惊讶了。目前为止,周崇硕可都是个顶顶好的官吏,而且对他们三人格外照拂。 萧雨歇郑重点头。他也此时才开始了对周崇硕的怀疑。 刁慧门口咬紧了牙关。 第80章 刁慧报恩,刺杀周崇硕 今日的清酒小馆乱了套了。 刁慧一早起来,不去安排开张,却拉齐了小厮们作别。说短短十日相处本已成了熟人,这清酒小馆有时候还真想让她留上一留。她话锋一转,说可我在京城盘桓日子太久了,京城虽好,天下之大,还有更重要的景色要看顾。她话锋再次转了,说我从临江的貂丘来,那里曾经有个杀貂的善人,他教育我们所有的孤儿说,不可为恶,若自身得安,还要行善。 小厮们听的东一头西一头的,说完刁慧就走了,身上连个行囊都没带。小厮不敢去廷尉府找萧雨歇,就去京郊找了扶风行。扶风行被拉回来当了一天的替补掌柜。 这下子,乱了。东桌的酒菜发给了西桌,北桌的酒忘记了下单,南桌抽不出手清理擦拭,一丛丛的姑娘还跟着贴着扶风行说话,一伙伙的客人连叫着小二。 扶风行怨着刁慧偏这个时候走了,又一面好怀念秦梵音,她在的话,万事不难。 宗正府。 府兵森严,一个黑影从前门转到了后门,又从后门转到了前门,从早等到入夜,没有寻到能进入宗正府的机会。 这时,门口有两个官员相送而出,刁慧认得其中一个,是周崇硕。 原来,周崇硕刚给丁原游说了一番,说他要见平远侯武都峰一面,丁原当然不愿意,但是不好拂了平级的面子,说只能他陪着去说上一句话。 周崇硕垫上了最重要的那句话:“你往南派去办的事成了,你要坚持住。” 丁原赶紧催着周崇硕出来,周崇硕非要塞给丁原两个人名和地址,一个在东川郡,一个在北州。 丁原问:“这是何意?” 周崇硕说:“两个我知道的存活的彭县旧人,访来也许对郭兴案有帮助。” 丁原迷茫了,这周崇硕到底是哪边的?可是只有周崇硕知道,这是两个编造的名字,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只要临江乱起来在郭兴案审结前,他就能金蝉脱壳。 两人在门口你推我送的这一番,时间足以让黑影闪身藏在了周崇硕的马车之内。 周崇硕撩开帘子,表情骤显惊惧,一柄杀猪的钢刀就送进了他的胸膛,正在心脏的位置,他仰身倒坠在车前,鲜血汩汩涌出。 那个送刀入他体内的黑影说道:“杀不了武都峰,杀你也是一样的,你们都是一伙的。” 周崇硕的随身侍卫冲上来,两剑捅穿了这个刺客的身影,并把她挑下了车,宗正府的侍卫也听声围了上来。 这刺客,正是刁慧。 她胸口涌动着,一口口的喷出鲜血,她的眼睛,透过指向她的数柄剑锋,看着黑暗深邃没有星星的天空,感受着身上浪一般的疼痛在试图淹没她的意识。 她的意识开始飘忽了起来。 人在年少时想看世界,而看完世界的人想回家。 人以为身后那个家永远在等自己,但是她的家没有了,郭爹爹没有了。 天道让害郭爹爹的人安稳的活着,就不是好的天道。今日,我刁慧,给爹爹你找回公道。 我没有违背誓言,刁慧闭上了眼睛。 侍卫们乱哄哄的去抬周崇硕。 丁原急的跺脚,这死在我这里我怎么说的清啊,满朝文武都说宁王在临江造次,刚周崇硕奏了两句,就在我的府邸被刺杀了,这就算说清楚了也够宁王和我吃一壶了。这种一箭双雕的做法,该不是太子的大手笔吧? 萧雨歇正要到宗正府再次提审武都峰,赶上了这场忙乱的末尾。 那个当胸被插了一刀的,被抬走的不是周崇硕么?一路血迹流淌,萧雨歇叫着“周大人”、“周大人”的急急的上前查看,却追不上侍卫们的脚步。 他眼瞅着抬进去的样子,判断是活不了了,就回头去看,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目了然。 刁慧的尸体周围殷红的血池正在冷却下来。 周崇硕那边人声此起彼伏,刁慧这里见人死透了,是一个侍卫都没有留,安安静静。显得一种死亡,两处景象。 萧雨歇已经明白了刚刚是发生了刺杀,也明白了刁慧今日是为了刺杀才辞别,更明白了她一定是昨日听了他的议论以为郭立死了才要报仇的。 萧雨歇扶着刁慧的尸身,满心的懊悔,为什么不给她说清楚,这小妮子太傻子了。 朝廷大员遇刺,这件事速度报给了中州君。 中州君是要周崇硕死的,但临江未定这个时候死可是早了一些啊。他赶紧命宫中最好的御医和花溪一道去看看。 周崇硕这时候已经回醒了过来,躺在宗正府的客房卧榻之上,眼睛微睁,气若游丝,任由人摆弄。 御医看了看,惊奇这刀口深入心脏,脉象却不是死脉,这也是奇怪了。 奇怪的还有花溪和萧雨歇。 花溪是习武之人,知道这样的刺处,是登时要命的,但事发了一个时辰,周崇硕竟还没死。 萧雨歇是因为匆匆见过一眼一个时辰前和死了无异的周崇硕,不敢相信生气能重回那样死寂的脸。 御医开了最好的救命止血的药,花溪嘱咐丁原千万日夜照看,不能让周崇硕立刻死了。 花溪临走的时候,萧雨歇叫住他,问能不能带他进宫见一下秦梵音。 花溪犹豫了一下,但想到中州君扣住秦梵音是为了牵制扶风行,防止他凭武力助周崇硕脱离京城之地。此时,周崇硕那个垂死的样子,应该来十个扶风行也带不走了了,便同意带他入宫。 萧雨歇可有太多话跟梵音说了,短短数日之别,竟发生了太多。周崇硕透露给平远侯郭立的行踪,郭立被杀而复生,慧儿刺杀周崇硕身死,周崇硕重伤,而陆明他们事发死了,西川那个没有死了的妖仙武兴之,正在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剿灭山寨。 秦梵音一下子听了这么多信息,也是各种滋味上心头。 听到周崇硕监视雨歇,出卖郭立,她问雨歇:“周崇硕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雨歇说:“之前他是我心中贤臣的典范,是我要追随的偶像。可唯独在这郭兴一案上,我始终觉得他的行为太过奇怪了。” 听到慧儿死了,秦梵音眼泪扑簌朔的下来了,评论道:“貂丘的人,都是好样的。”梵音问有没有办法将刁慧送回貂丘,雨歇摇头,以她刺杀的身份,很难。 “那一定要杀了平原侯,不仅仅为了二十四年前冤死的先辈,还为了慧儿的忠肝烈胆。” 萧雨歇狠狠点头。 听到西川剿匪的事,秦梵音来回踱步,非常焦虑:“雨歇,西川为什么这么苦啊……”萧雨歇对西川毫无办法,只能低头摇头。秦梵音又问:“为什么这规则要让妖人也能成仙呢?”她其实是问自己,连神君都不明白的人妖之事,凡人如何领悟? 秦梵音更是下定了决心,这个武兴之必须除了,她握紧右手,看不见的掌中有电丝在跃动。 第81章 临江风波升级,仍然不放周崇硕 没说上几句,宫人就来催萧雨歇离开,两人依依不舍惜别。 秦梵音看萧雨歇一身血衣,轻抚,不知道家里是否有人能照顾他和扶风行衣食无忧。 可刚触碰到血迹,完全没有防备的,脑海中妖册活动了起来,翻开,写出:“伪仁妖——天下苦难,唯我能救。技能——施仁,可征服仁人志士之心,使之甘心臣服为其所用。” 秦梵音惊呼:“伪仁妖,怎么会?慧儿难道是妖?” 宫人不管那么多,拉着萧雨歇去赶宫门落钥。 走在路上,萧雨歇反应了过来,他抱慧儿可能从她身上还沾上了周崇硕的血。 清水宫里,秦梵音也参悟了此事。 两人表情皆是冰住,不可置信。 无论是官吏还是民众眼里可配青史留名的贤臣榜样,是妖…… 两日后。 郭立进京了,来廷尉府找萧雨歇,他知道慧儿因为误解为他报仇而死了后,坐在凳上许久沉默不语。 郭立最后说:“我郭立,有何德何能,又有何功绩,能得此忠义父母,忠义妻子,忠义儿女,还位列仙班。”他不是在炫耀,言语里都是不配得感。 萧雨歇把中州君已经重启了案件审理的事情告知,此时已经不仅仅是廷尉府要重审了,他请郭立一定要振奋精神。 他托了句话给中州君,侍者给萧雨鞋带来一块令牌,着萧雨歇明日带郭立上朝堂,天子亲审。侍者又往宗正府去,着丁原明日带平远侯上朝。 翌日朝堂之上。 还没等郭兴案被提出,临江又爆出了大事,满朝文武皆惊。 西川得了中州君令,一万精锐马不停蹄,越过横岭西隘口,五日内抵达了江原城,以为宁王之助。 而军队驻扎江原城的当晚,濯水县七百多围郡守府为张之横要说法的百姓,在城外临时搭建的民屋里全体被屠杀,房屋被焚烧,火光映天红,江原城的半个城都醒来往来救火。 这下子临江的驻防军队不让了,宁王竟然指使西川军队,屠杀我临江百姓,真当临江是软柿子么?临江六万军队和西川一万军队已经在城外对上了阵,不时有小规模的冲突,江原城以外的各县百姓还在赶来,濯水县几乎半县而出,都是拼命的架势。 临江处,中州内乱一触即发。 宁王震惊,他刚和这七百人里几个为首的说好,抓几个犯人做个秀,给他们一万两白银,他们就撤的。 西川兵更震惊,他们驻扎后还没来得及点火做饭,没多远处就火光映天了,随后就有人满城的大喊西川军屠村了。 他们不知道这一切,是李琼的手笔,他让张弛点了五百周崇硕的死忠私兵,屠村,栽赃。临江前番的乱如果迎不回郡守,就要再给局势添上一把火。何况,当一万异地军队来,不动作就是等着一人一人一团一团的被突破,临江将不再是周崇硕的班底,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全力对抗。 面对七百多人命,李琼也曾不安,无数圣贤的低语和周崇硕的嘱托在他心里激烈纠缠,最终后者胜利了,他内心安慰自己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他一夜无眠,白了头发。 此刻,病榻上的周崇硕也听说了此事,他高兴的坐了起来,李琼,你果然有智谋敢作为,没有看错你,这样的烂摊子只能我收拾,我该回得去了。 满朝文武窃窃私语,相互低声交谈:“临江果然乱了啊。”“这可怎么办是好?” 在王座上端坐的武鸣琅明白,这不是宁王武承寺做的,他没有这个胆量,也不具有这种级别的愚蠢。稍微一思考就知道是周崇硕的手段。 他们两个人在千里之外的卞京,各自操纵着棋子,在临江之地对弈,胜者得中州。天下英雄,唯我与周崇硕耳。 “可有人能去临江为中州破此局,止内乱?” 鸦雀无声。 看着满朝惊恐无措的脸,武鸣琅暗骂一句:“都是废物。” “邓丞相何在?” “邓丞相重病,说月内没有上朝的可能。” 武鸣琅暗骂:“这老东西,一到有事,就躲了。” 御史大夫魏陈启奏:“君上,近日卞京都在传说,如果临江乱了,南州必然来袭,到时候内忧外患,后果不堪设想啊。”一众人都在点头。 “那你可有办法?” 魏陈哑然,许久说:“能否将周崇硕大人派回,只有以他在临江三十年的威望,才能平息临江军民的怒火。” 武鸣琅一拍桌子:“胡闹。”他嘴上不能说,但是心里想:放周崇硕归,临江必然兵变,杀了周崇硕,临江依然兵变,只有扣着周崇硕,临江军兵才会投鼠忌器。这满朝的脑子就想不明白么? 他怒问:“让周崇硕回去,你敢保证祸乱不是升级而是平息么?” 吓得魏陈跪在了地上,不再言语。出身临江的萧雨歇心如刀绞,七百百姓,两军对峙,临江刚过上了几年吃得饱的日子,怎得又乱了呢? “拟旨,安抚众军,召对阵的临江六军的统帅和西川一军的统帅七人进京,御前分辩。太尉姜江,你亲自去一趟宣旨,以示郑重。” 这是要扣主帅,他们如果不来就是真的反了,如果尚念君恩,或者顾及周崇硕的安危,来了,那临江六万兵更加束手束脚不得动弹。 姜江领旨。他本应是天下替君主掌管军权之人,他也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姜江去旁殿等书吏拟旨,用印,花溪去私下跟他说了两句:“除了宣旨,还要私下将西川、中原和平宁三郡的兵都往郡边界上调动聚集,以备不时之需。” 姜江问:“这可是君上的意思?” 花溪拿出了虎符:“中州君允我代行天下兵权。” 姜江说:“那我自然办妥。”但他心里五味杂陈,这虎符本是他太尉该得的印信。 朝堂上仍在继续。 “萧雨歇来了么?” “臣廷尉府主簿萧雨歇在。” “重审郭兴邹风叛国案,进展如何?” 第82章 郭兴案定 “臣上京时偶得一张陈年状纸,为当年彭城掾吏郭兴亲笔所做,上达中州君,表自己没有叛国之行为。后得君主听闻,重审此案。” “将状纸念来。” “臣郭兴临终谨奏,闻西川侵袭,郦、都、阗三县连破而被屠,臣心甚痛。求告县令武都峰以县兵驰援,言顾念彭县之安为要,不准;促告县令急做防守准备,只言家中有事急急整理行囊,不理;只得我与邹风、冯昱、牛自勤、刘零五个掾吏领兵民,于城外挖拦阻沟,撒马钉,在城上备焦油、滚石,全城加紧赶制箭支、粮饼。果然西川军至,县令出逃,我彭县军民坚守不出,誓死抵抗,因城防之优势,与西川军以一命换二命,但仍难敌西川人众、反复攻城不止,日夜减损,七日上,冯、牛、零三人俱战死,五千守兵余不足八百,皆伤残劳累,无力再战,眼见城破,临江大军前来支应,西川主力一战损失七万人,彭城之围得解。臣正在家中养伤补觉,却突然家中被围,出逃的县令武都峰竟已归来,并亲自带队,宣告我判敌,入门来见人就杀。臣因举荐得彭县掾吏一职,三十余年来功名再无寸进。虽如此,三十年如一日谨慎己职,不敢有怠,供奉彭县民事,愿得安定繁荣。彭城之战,臣亦赴死不避。哪知胜利之时,却造此无妄之灾。伏启中州君,叩首求解冤情,惩办武都峰失职、污蔑、草菅人命之罪。” 一朝臣子听闻,仿佛跟着文本走了一遍当年的彭城之战,不禁色变唏嘘,年少的为官者对三州之乱没有具体的印象,这时候更是对战事的残忍凶暴、风云突变惊讶异常。 “平远侯,这是诉你的,你可有分辩?” 只见平远侯武都峰徐徐上前,仍穿着侯爷品级的补服,“禀陛下,绝无此事,当年臣亲率军民抵抗,本可坚守无虞,郭兴和邹风两人却将城防图送与西川主帅,使得彭县战事艰苦异常。臣子新死,又来了一封莫名其妙的诉状,借着郭兴之名,挖出一桩不可考的旧事来污蔑臣,这不显然是我被针对了么?陛下明察。” 满朝文武听着这边也是自洽,事实究竟如何? 平远侯说:“可否让臣亲看一下状纸?” 萧雨歇递给他,他笑了,举着状纸在大殿上游走:“可笑可笑,污蔑我的人连起码的作假常识都没有。各位看,这不是今年来湖城才产的官吏用的湖布么,字迹黝黑,尚能闻到墨香,这不是新制的又是什么?况且我在彭县时,因为郭兴写的一手好字,所有上奏奏折基本都誊抄自这个郭兴之手,但大家看这个字,普普通通,绝不是郭兴的笔迹,如若不信,可在文渊阁里查找当年的奏折,进行字迹比对。” 武鸣琅十分痛快,马上着人去书库里翻找旧的彭县奏折。 满朝看萧雨歇,难道是萧雨歇在造假? 萧雨歇上前:“臣忘记禀明,这是臣去年得到状纸时的抄本,这原本仍在当年侥幸逃出的郭兴之子郭立手中。” 武都峰一笑,他从周崇硕探访里知道郭立刺杀成功。这时候有恃无恐的说:“那就请萧主簿请出郭立,给出状纸原本吧。” 众臣继续望着萧雨歇。 谁知道萧雨歇道了一声“好”,殿外候着的一位老者进来,“草民郭立,拜见君上。我是郭兴之子,这状纸原文是我爹死前亲手交付于我,我保管了二十四载,请君上验明。” 侍者取了状纸递给武鸣琅,武都峰脸色变了,他不敢相信郭立还活着,难道周崇硕弄错了?另外,这郭立现在的样子和郭兴当年简直是一模一样,仿佛冤魂再生。他一下子就乱了心绪。 这时候取旧奏章的侍者也回来了,武鸣琅打开对了一对,让侍者呈两份文书,给全体朝臣看阅。 “平远侯,这份状纸老旧,血迹斑斑,墨迹暗沉,字体隽秀,而且和当年奏折出自一人之手,你可要再验一验?” 武都峰喃喃道:“不用了……” 武鸣琅:“萧雨歇,双方皆在,状纸呈堂,朕命你当堂亲审。” “臣领命。郭立,当年彭城之战,你可亲历?” 郭立:“草民亲历了全部,包括备战、作战和战后灭门。彭城战时,我爹与四位伯伯领兵浴血奋战,我和几位儿辈理顺后勤,也是每日往返城墙与城内,七日内从未见武都峰一眼,再见到就是战后,他带着一堆兵士,冲入我家见人就杀,我和全家抵抗,给我父亲争取了写这份状纸的时间,后状纸成我父出,推我去逃命,说‘你留一命,郭家冤屈才有望得雪,勿让我郭家声名狼藉’,我爹护我身死。我在家中的最后一眼就是我全家的血流成河。臣敢以性命起誓,状纸之言无一句虚言。” “郭立,我问你,彭城战时,你可见过周崇硕?” “战胜后,城上城下两处合兵相见,那时我和我爹爹一起见过他一面,他赞我爹爹誓死相抗,是个忠臣良将。” “合兵之时,武都峰是否在场? “他不在。” “所以按你所言,周崇硕知道彭县守军的领军之人是你爹还是武都峰了?” “是。” 萧雨歇转向武鸣琅:“君上……” 武鸣琅立刻派人去宗正府找周崇硕问明。侍者快马来回半个时辰后带到话:“周崇硕大人说,当年他合兵之时,疲乏已极,而守城之人满头满身血污,他并不明确身份,只是表达了对顽强守城之人该有的敬意。” 郭立反驳:“但是周崇硕明明和我爹互报了身份,不然我爹又怎知他名姓?” 武都峰已经强行镇定思考了很久,这时候也开始背水一战:“状纸上是郭兴之言,朝堂上的郭兴之子,他们一家血亲为了报当年查处他们叛国罪,当然是秉持一套说辞,来污蔑于我。这会子扯上周大人,周大人却不会为你们做伪证,当年在城墙之上与他合兵的人明明是我。” 僵局。 武都峰:“萧主簿,除了郭家一家之言,是否还有其他证人证据?” 萧雨歇默然。 “有,郭兴的血亲之言不可信,你的血亲之言可信吧?”堂后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一个身影从殿门的阳光里逆光走来,逐渐呈现出那修长的身姿和美艳的脸庞,是武兴之。 武鸣琅微微一笑,这子侄到来的时刻倒像是算过的,正好把这场闹剧推上高光时刻。 武都峰震惊。萧雨歇也莫名分神担忧了一下秦梵音。 “彭城战时,平远侯出逃,我就在出逃之列,平远侯逃亡之迅速匆忙,两日后连亲生儿子我都匆匆丢弃。战后平远侯回到彭县,才寻回的我。我便是平远侯出逃事实和时间的人证,平远侯为了掩盖自己逃跑的事实,只能把存活下来的郭兴和邹风杀害。” 武都峰软烂倒地。满朝文武看向武都峰的眼光都变得嫌弃和憎恶了。 武兴之没有停,继续说:“周崇硕大人在此事上也有包庇之罪。他是认得平远侯的,当年平远侯回到县府,他们一次私见时,我曾不小心闯入过,当时周大人正在说:‘'武县令万不要因弃民而罪己,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皆是顺势而为。周某带兵前来是救彭县之困,但彭县的政务自不是周某应该上本多言的,武县令放心'。" 此言一出,比郭兴案本身还要震惊,周崇硕撒谎?周崇硕包庇?周崇硕能干这些丑事?不少官吏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但明证在前。 萧雨歇也是震惊,发问:“武郡守是说周廷尉他明知平远侯逃跑,郭兴被冤枉,不但不阻止,甚至暗示平远侯他会保守这个秘密?” 武兴之这时候正视着小别重逢的萧雨歇,邪魅一笑:“正如萧主簿所说。” 萧雨歇知道他的笑意思超出了本案,但此情此景只能装作不见不懂。 “君上及各位大臣,武郡守不是一般的证人,断不会抹黑自家人,所以当年事实已经清楚明了。请君上为郭兴大人和邹风大人撤回叛国罪名,依律处置宁远侯……”萧雨歇在这里犹豫了一下,最终正义还是战胜了他对周崇硕的好感,继续说完:“……和周廷尉,告慰英魂,昭示正义。” 武鸣琅只在乎这案里的周崇硕,他现在很满意:“郭兴和邹风叛国案撤案,为复两人名誉,将彭城之战始末全中州广布七日公告,明告郭邹之忠勇,武都峰之懦弱,周崇硕之包庇。武都峰削爵流放北岭,周崇硕就近下宗正府监狱,处十年之刑。” 郭立念着郭家和邹家几十条人命,却只换来主犯的流放,十分不解。但他转念又释然了,恢复郭家名誉是还了父亲之愿,却不必以死报死,让从他这里断了因果恩仇吧,他谢了恩。 第83章 立场 殿外,秦梵音在等郭兴案的结局,碰上了送姜江出宫门回来的花溪。 花溪极少和这个姑娘说话。今天却反常的主动开了口:“秦姑娘,花溪有一问。” “花溪大人客气,但请开口。” 花溪想的是临江现在的乱局还有变数。“如若临江反了,姑娘你还有那个萧雨歇和扶风行作为临江人,是忠于临江郡,还是忠于中州呢?” 花溪的问题应该极难了吧,但是秦梵音眼里他问了一个荒唐的问题。 秦梵音答道:“从中州百姓的角度看,上上之选是中州无内乱,若天时不允,一定要乱,我们只会看谁胜了更可善待天下百姓。” 花溪愣了一下,他从未在这个角度看过问题。 秦梵音也问了一句:“花溪大人是哪郡人?” 花溪基本不会回答私人问题,但是刚才他对这个姑娘有些改观,这时候脱口而出:“我自南州来。” 哦?原来还是番邦人士。 秦梵音因此也问了花溪几乎同样的问题:“如果中州和南州再度开战了,那花溪大人是支持中州君呢,还是襄助南州君呢?” 花溪低头,“我本无家国意识,从不纠结忠国忠君的问题,我只忠于一人,就是娇娇。无论天下战局如何,我只求娇娇深爱的父王安康平顺,得偿所愿。” 秦梵音在宫外听过花溪的故事,如今听他亲自陈说,又表情恸然,不免一番心酸同情。 “花溪大人深情至此,千万多自宽解。只是,竟毫不怜惜天下千千万万人么?” “我只怜惜一人,尚不能护,姑娘莫笑,花溪心小,装不下天下。” 朝堂散了,武兴之私下拜见了武鸣琅。 “君上叔父,我接到您的来信,火速派兵到临江,然后自己马不停蹄的往这里赶。” “今日之局,唯有贤侄可破,只是怕天下骂贤侄不孝。” “我本不认这个父亲,我亦不在乎天下怎么看我,做郡守一日,便护君一日。” “好好好。忠心可嘉。” “叔父,只是一桩,这萧雨歇上京一月,这么快就升了主簿呢?” “哦,你认识他?” 武兴之将西川事他们三人搏虎、后又离间不成,最后娶亲换粮,婚礼截杀,私偷粮食桩桩件件的说了。 武鸣琅也让花溪把周崇硕上京后,离间皇家,引乱临江说了,说到高升萧雨歇,是为了重审郭兴案,撕开周崇硕的伪面目,让天下清流寒门不耻为助。 武鸣琅:“没想到秦梵音小小年岁,竟是仙身,仙技竟然能化解妖技。” 武兴之:“正是识破了她的仙身,侄儿才为了岁月常伴而求娶的。还好我这娘子在皇宫之中,并不难寻。” 武鸣琅纠结的是:“她是仙身,以她性命要挟扶风行,可就未必成了。现在让你带走秦梵音也不行,怕是扶风行截杀之事会一再上演。” 武兴之:“正是这个扶风行,武力高强,十分难办,如果不是他,我娘子前番也断不可能走出西川。” 武鸣琅说:“现在周崇硕逃离京城的唯一希望也仍是扶风行。” 武兴之笑笑,对着花溪说:“我可听说花溪大人是胜了扶少侠的,不如……” 对于判了流放的武都峰,郭立是放下了,但是有人放不下。 次日。 武都峰流放路上,一个飞影取了他的性命,还顺手取走了一小瓶血。 宗正府,这黑影又挺剑再次插入了慧儿造成的刀伤处,这次穿胸而出,断无活着的可能,他又取了一瓶血。 他在慧儿墓前撒了武都峰的一半血和周崇硕的血,说:“傻妹子,为什么要自己去,这种事,你告诉哥哥来就好。” 扶风行没有秦梵音的约束,这一切办的随心顺手,只是周崇硕死前的话,让他耿耿于怀,久久不知是否办了错事。周崇硕红着眼,吐着血,手握住送入胸口的月华,断断续续说出:“扶少侠,现在临江将战,西川围剿,南州欲攻,中州将大乱,半州百姓将颠沛或绝粮,这一切都是中州君的过错,天下第一大妖你不去除,你现在却要斩杀中州百姓唯一的希望。” 周崇硕是妖啊,我杀他应该没错。但是为什么头疼欲裂,他去找了萧雨歇,将所苦恼告知,雨歇很生气他胡乱行事,自己也在纠结周崇硕大妖身份已明,可天下安危确实系于他身,此时该杀还是不该杀?周崇硕死后天下失衡会不会更上一层? “雨歇,想办法咱们去见梵音一面,商量一下。” 萧雨歇何尝不是这么想。 清水宫里。 武兴之嬉皮笑脸的问秦梵音:“娘子,一别数日,是否想念为夫?” “当日只识得武郡守是妖身,却没想到还有一层仙身。” 武兴之近身:“这不正好和娘子千载万世的相伴啊?” 秦梵音退后一步:“武郡守自重!” “自重?哈哈哈……”武兴之:“咱们可是拜过天地的身份,要不因为这是芙蕖旧日的住所,以夫君身份自重,今日我可得和你圆个房。” 梵音脸色很不好看,腾起“神心唤善”,说正事:“听说陆明他们被你杀了?” “嗯,尸身悬在翠屏城,估计已经风干了。” “他们只是为了西川的百姓能活命,你为什么……” “叛主之人,不应如此么?” “现在西川在剿义寨。他们不杀不抢,不过独立过活而已,真的要赶尽杀绝么?” “当然。现在西川已有十万人上了义寨,我不去剿,人人都去,谁来给西川产粮?” “谁不愿意背个合法的身份过活,只要你降低农税,取消连坐,自然有人更愿意在山下过活。” “别了数日,脑子依然没有长进啊。武某当时已经说过,民富不是国富,国富才是国富。” “神心唤善”对他依然没有丝毫的作用,因为他一丝丝善念都不存了,他固执的只要一郡勤劳顺从的耕作奴隶。 “哪怕只是为了你自己,能不能让一步,如果你撤回剿灭义寨的命令,我……”秦梵音想说的是“……就原谅你。” 武兴之却打断了:“你就和我日日夜夜相伴?” 秦梵音气的牙痒痒的表情,武兴之看在眼里:“日日说天下苍生,真当要献身救苍生了,果然还是不愿意,我看娘子也无异于有些妖啊。” 秦梵音右手光丝晃动,此刻武兴之就在眼前,杀与不杀?真想和萧雨歇、扶风行商量一下啊。 第84章 三人勘破迷局 萧雨鞋请旨,带扶风行,进宫与秦梵音一聚。 武鸣琅看了看花溪,花溪看了看武鸣琅,两下会意,机会这不就送上了门? 武鸣琅下口谕:“萧主簿近日审郭兴案有功,准其与扶风行入宫,并设庆功酒宴一桌。” 花溪说:“不要设在清水宫。” 武鸣琅自然懂了,补充道:“设在御花园。” 侍者领旨,自去传旨操办,只是不同的是,这次花溪也跟了去,亲自操办起了一些事务。 三人哪顾得上周遭的良辰美景,面前的珍馐美酒,分别后无数的话语此时争先恐后的吐露。 扶风行先说自己因为郭兴案子审完了,既然已经定了周崇硕有罪,他又是妖,自然是杀了。 秦梵音站起来看着满园的繁花。 “上次雨歇进宫来沾染了他的血迹让我知道他是妖后,我思考了很久。周崇硕诸多行径都是以临江谋天下……” 扶风行表情迷茫。 萧雨歇想了一想,深深的点头:“确实是这样的。他绝不放手临江的政权兵权。” “我虽然没见过宁王,可我觉得宁王不会蠢到在自己府上杀官吏,在被围的时候杀百姓。” 雨歇这才想到这层:“你是说……” 秦梵音点点头:“我是说,这都是周崇硕的手笔,他不惜让临江乱,以便他能回去。他回去,必反。” 扶风行说:“但他回不去了。” “是呀。他算不出的是郭立的存在,慧儿的刺杀,你我的识破和扶风行的冲动。” 这几句扶风行听得懂,他点头。但是“扶风行的冲动”是什么意思? 萧雨歇这才豁然明白这一桩桩一件件事的内在逻辑,仿佛看懂了周崇硕的算盘,他不禁赞叹他的布局精妙:“如果不是郭兴案里牵连的这些他未必过眼的小小人物,他可能就计成了……” 扶风行问:“什么计?” 萧雨歇耐心解释:“临江起兵,攻取中州。” 不懂全盘但懂了结论的扶风行说:“他想当中州君?那百姓不有的受了?” 萧雨歇:“是,只是他千算万算,却没想到二十四年前一桩他种下的恶因,却在最关键的时候无意破了他的反局。” 秦梵音点头。 扶风行:“所以说……” 秦梵音拍拍他的肩膀:“所以说你没有杀错。” 扶风行高兴了起来:“倒也不至于谢谢我,这也是我的责任。” 秦梵音说:“但有一件事不对。” 萧雨歇也迷惑了:“什么事?”扶风行也在努力的听。 “如果周崇硕在临江图谋的一直是叛变,为什么他要接了廷尉旨意,会上京再找机会回去呢?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直接反了?” 萧雨歇如听惊雷,上京死在这里可能就全盘皆输,说不通啊说不通啊。扶风行一会子看看秦梵音的严肃,一会子看看萧雨歇的惊呆,自己也变得焦急起来。 萧雨歇:“想不通……” 秦梵音:“我这些日子憋在宫中,挤破了脑袋拼命想,只可能是那个时候起兵的时机不对。” 萧雨歇想了想:“因为是冬天?冬天并不影响临江起兵,攻打中原啊。” 秦梵音点头:“所以我怀疑周崇硕有我们尚且在局中没看到的盟友,他的盟友冬日不便。” 萧雨歇细细思量毫无头绪:“盟友?什么盟友?” “雨歇,你记得去年秋天咱们在牛家脚手行招待的那个滕老板么?” “记得,他是个生面孔,来了渡口每日的运生铁和皮革到南州,朱家因为你的建议也走了生铁和皮革的买卖,那个滕老板也不嫉妒不计较……” 萧雨歇讲到这里恍然大悟:“南州?是南州要侵袭。”他又想到什么,继续说:“冬日南北运河上冰,是走不了船的……” 秦梵音点头:“所以,周崇硕即使死了……” 萧雨歇接:“中州难逃一战……” 两人十分默契。 这中州的局,现在多少人物身在局中,不解玄妙,倒是这不起眼的三人勘破了很多,但他们也很难判断中南一战未来的走向,实在太多人物因素掺和其中了。 扶风行把周崇硕死前的话给秦梵音学了一学。“周崇硕说中州君是最大的妖,你们说他说的对吗?” 秦梵音想想:“他十分纵容武兴之祸乱西川这件事,我实在不能理解。他镇压周崇硕也是为了天下安定,倒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萧雨歇仔细想了想,也是这个意思:“没有他,郭兴的案子根本不可能重审和翻案。” 秦梵音:“所以,西川的问题,我想尽快除掉武兴之……” 扶风行自然觉得这事是他的责任,很为难:“他是妖仙,死了还会活。” 秦梵音:“我有办法,但不好在皇城展露技能。” “你有什么技能?” “你两附耳过来。”秦梵音对着他们的耳朵小声将神君和天雷的事情说了出来,两人的表情就跟僵住了一样。 “所以你到底是不是秦梵音……”这是萧雨歇的反应。 “天雷……我怎么好像听你说过……”这是扶风行的反应。 萧雨歇的醋意又上来了:“天雷,你也告诉他了没告诉我?” 秦梵音赶紧拍了拍他:“一时口误而已,何况扶大侠也没在意的。到现在,我可就真的没什么瞒你们的了。” 她说:“现下的当务之急,是找一个只有我和武兴之在一起,武兴之死了,不会被发现的契机。中州君既然已经知道了武兴之的妖仙身份,他如若死了,便一定能猜到有凌驾仙人的存在。” 萧雨歇:“你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和他回西川,路上动手,然后……装成和他临时起意、放弃官身、云游天下的样子。” 萧雨歇:“也是个办法。” 扶风行想起武兴之和秦梵音新婚夜的种种情景:“不妥不妥。你不会被他……”他又说不出口。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只能见招拆招了。” 萧雨歇这时候也反应过来扶风行在担心什么,两人均陷入了痛苦和沉默。但西川之困,他们还有别的路选么? 倒是秦梵音先打破了僵局。 “倒有个有趣的事情,跟你们说,花溪曾问我,如果临江反了,咱们三个临江人是支持临江还是支持中州?” 萧雨歇问:“你怎么答的?” “我说我只支持对百姓更好的一方。” 萧雨歇抚掌赞道:“说的好。” 扶风行也说:“说得好。” 秦梵音说:“所以我回头再想,周崇硕是妖,中州君纵容武兴之,两者相权确实中州君好一些,但是,有没有第三种选择?” 两人问:“什么选择?” 秦梵音指着萧雨歇:“那个要废除人口买卖和写了《生民十策》和《农事录》的萧大书生,如何?” 扶风行一听:“好啊好啊,这样我倒能看到萧大公子说的那个法制人间了~” 萧雨歇听的震惊:“你们两个真的胡闹,皇权勾连甚多,从来不是平头百姓的游戏。” 但是这个思路被秦梵音打开了,“但我想到一个人,他却合适……”他与两人附耳说过。 第85章 三人又入险局 萧雨歇:“周崇硕已死,再灭了武兴之,中州君如果能快速收服临江,南州就未必敢来侵袭了。如此最好……” 秦梵音道:“那我们就斟一杯酒,祝咱们击杀武兴之顺利,中州早日重归安定。” 扶风行斟酒间,秦梵音倒想起来一桩美事,“记得龙泉的那个招娘么?” 两人道:“记得。” “当时我们三人的酒各有一个名字。” 这也勾起了萧扶两人的回忆,再回忆时,这四两买来的风雅倒显得不贵了。 扶风行道:“萧大公子呢,酒浸竹叶,叫‘平步青云’。” 萧雨歇说:“梵音的是一杯清酒,叫做‘归去来兮’。” 秦梵音说:“扶大侠的是烈酒佐酸杏,叫‘至情至性’。”说着她往那御花园的树丛花丛一指:“巧不,今日这宴席设在这里,正好有竹叶和早杏。” “那我去取了来。” 扶风行飞身出去,一会儿就取来了一个青涩的杏子,往自己的杯里一泡,还有一片嫩竹叶,往萧雨歇杯子里一放。两人晃着酒。 秦梵音先拿起来:“那我这‘归去来兮’先饮了。” 萧雨歇和扶风行见状也是举起酒杯,正要饮时,被秦梵音一把压住了手。 两人转而看梵音,却发现她脸色青黑,口鼻有鲜血,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有毒。” 两人怔怔的看了一眼酒,梵音拉住怒而要起身的扶风行:“别动!风行,你自己出的去么?” “嗯?我怎么可能落下你们?” “三个人逃不出重兵把守的皇城,咱们将计就计,你装作中毒逃跑,武兴之就敢放心带我回西川了。” 萧雨歇此时也脑子里分析完了,他们逃不出去的,走一个扶风行也是好的,他对扶风行点头。 扶风行顿了一顿,佯装喝下了酒,提了一口气,把自己脸憋得通紫,牙一咬舌头,出了两滴血。 秦梵音站起来,开始大口的吐血。扶风行也夸张的起身,抚着胸口,指着桌上的酒。萧雨歇则马上换上一脸惊讶,去查看二人。 这时,花溪从远处的桃花林里提剑走了出来。 扶风行鄙夷的说:“都说你天下第一,却是个下毒的懦夫。” 花溪:“我从不以大侠自居,今日下毒对不住了,只为了确定能击杀的了你。” “呸,不是我自己要死,谁人杀得了我?”扶风醒言毕,一个飞身就上了宫墙。 花溪惊了一下,中毒了还有如此身手? 扶风行在城墙上身体疼痛,晃动了一下,是被城墙的宫钉伤了脚,但他不敢停留,往下一处有钉的宫墙飞越。 花溪已经反应了过来,几只飞钉就飞了出去,只听到声响,却不见飞钉,直到扶风行在飞跃中的身子又一个晃动,白衣上出现了几个血点,才能确认真的有飞钉追去。 此时秦梵音和萧雨歇都是十分担忧,秦梵音的眼睛已经开始模糊了,倒在了萧雨歇的身上,萧雨歇拦住梵音的腰支撑她不倒下去,他低头看一眼已毒发的秦梵音,抬头看一眼空中滴落鲜血的扶风行,真的像自己在受难一样煎熬。 花溪也飞身上墙,落地就是一抖,宫钉也扎伤了他,犹豫之下,他还是飞身去追,两人带着串串血迹就消失了在了萧雨歇的视野之中。 这时,守空的侍卫终于发现了异常,几只飞箭追出两人消失的方向,真不知扶风行是否中箭,也不知他能不能逃出花溪的追猎…… 秦梵音在清水宫寝殿的床铺上慢慢的睁开了眼睛,历劫后的身体虚弱已极,此时的她思考都带着眩晕。眼睛里模模糊糊有个身影坐在床边,只看得出身姿挺翘,腰肢纤细,是扶风行么?应该不是,他逃走,还受了伤,不知道他怎样了?那是萧雨歇么?也不应该是,花溪回来会杀了他的!想到这里,她一激灵,“我要起来,我要救雨歇”,她的眼睛全然睁开了,支起了身子。 这时,那个身影发出了声音:“娘子,醒了?新鲜的仙身就是好,换我估计要死上一两日。” “雨歇呢?” “放心,留着呢。娘子什么时候肯和我好好过日子了,就放了他。” 还好,只是人质。 “风行他……” “花溪没有追到他,只是重伤落了水,不过没关系,反正这个药是散功力的,不死也废了……” 武兴之依旧赤子一般的坦诚。 秦梵音心想:还好扶风行并没有中毒,有活的机会。于是她舒了一口气,慢慢回想这猝然的毒杀。 “武兴之,是你,你下的毒?你和花溪……” “我和花溪什么,这是宫城,那位不点头,我两怎么会在这里动手?” “我不明白,中州君为什么要杀我们?” “周崇硕死了,你们在这皇城没用了,扶风行倒成了你我之间的阻碍了。” 秦梵音惊问,这也是从来没有进入过她算计的一种可能:“我们是用来除掉周崇硕的!?” “应该说是拖住他或者败坏他的名声吧,被你们杀掉多少有些误打误撞。你们三个人原本不在君上的视野里,当然郭兴案也不在,可谁让他是我叔父呢,一切进入视野的人物都可以成为棋子。” “他给郭兴翻案,只是为了对付周崇硕?” “不然呢?我小时候进京见他时候就提过这件事,他并不在意。” 秦梵音呆住了。中州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她和他们之前都看错了吧…… 秦梵音低声说:“我和你回西川,但是你得保证雨歇的安全,而且,回西川之后我们要再办一场婚礼……” 她提出婚礼,只是希望能将圆房拖到最后的时刻。 武兴之还以为会多费口舌,没想到秦梵音自己主动说出了他内心所想,“自然,正好补上我们落下的流程。” 武兴之邪魅一笑,秦梵音顿觉恶心。 话说另一边。 一只飞钉打进了扶风行的肺部,使得他呼吸受了很大的限制,在花溪的紧追之下,他调用了全部的功力保住气息将将能跑到京郊的浅水河边,这时候他只能选择跳了下去,潜入水底,用最后的力气拼命从水路逃走。 花溪是可以追的,但是他没有,这里太特殊了,勾起了他的无尽痛苦和疯狂的回忆。看着浅水河里的红色的一抹血水,中毒了自然活不了,就当他是给娇娇的祭品吧。 两个时辰后,淹水昏迷的扶风行躺在一处浅水岸边,进气无多,几只鸟儿飞下来,在他身上跳跃啄咬,这荒郊野外,暮色渐渐降了下来。 第86章 南州正面宣战,周崇硕替身脱壳 当宗正府得了令拘捕周崇硕时,他已被扶风行穿了胸,宗正府不知如何处置。已是评事的裴非衣上书,请中州君念周廷尉一生功大于过,允许廷尉府派人扶灵回临江,准其故乡安葬。 武鸣琅沉吟,他怕周崇硕并不是真死,他也不是没有可能是复生之身。为了稳妥,武鸣琅下旨,说善待周崇硕遗体,要在廷尉府按照三品大员的规格设置奠仪,停灵七天,令京中臣友祭奠,后在卞京下葬。 圣旨抵达临江,临江六军的主将都聚集在李琼处商议,君王召唤入京分辩,去还是不去呢? 李琼道:“中州君是要扣住你们,他要你们去,你们就不能去。” “那周郡守他……” “你们去了他才更加危险,现在只想相信他自有办法了。” “可我们也是抗旨,这不就是分明反了?”六个人面面相觑,虽然他们都是跟定周崇硕的人,但是当窗户纸撕开,他们真实的露出叛贼的面孔时,还是忍不住的羞耻。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出了更大的乱子,你们抽身不得。” 六人再次你看我,我看你,还有什么样的乱子,能一下留住六军的主帅。 “已经在路上了。” 漫天的飞箭从江原城处黄沙江对岸射了过来,落地后在城内外密密麻麻的铺陈开来。 每个箭头上都系着一块绢布,展开来看:“特此下战书,南中两州决战,一举定乾坤。” 城头上姜江面对黄沙江滚滚的江水,幻想着那个江对面到底是十万、二十万、还是三十万的南州将士,仿佛听到了厮杀,看到了烽烟,他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来了。” 姜江辞别李琼,说宣旨完毕,即刻单人双马疾驰回京,但是他却偷偷绕道了渡口镇,当他真实的看到那一段平缓的江水水面,他在沙盘上推演了一次又一次的可悲结局仿佛再也没有任何可能避免了。 “周崇硕啊周崇硕,你为了自己的野心,竟然可以卖了中州,你可知你是与虎谋皮啊。” 他仰望天空,人人见我太尉威武,却不懂一个被架空的太尉的窝囊,空有其才,而莫能与天争。他勒了一下马匹,转了一个方向,骑的远了,毫无留恋。那个方向,不是北方,不是卞京的方向。 南州下战书的事情飞书传到了朝堂。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桩惊天的大事。 西川一百多个义寨不再坐以待毙,他们联络了起来,组成了两万人的队伍,开始与西川军抵抗作战。 临江乱了,西川乱了,在两个抵抗南州最大的郡乱了的时候,南州宣战了,任谁都为中州捏了一把汗。 武鸣琅连下了四道圣旨。 召回临江的七军主帅之事,暂行搁置,专心备战。 临江郡守宁王武成寺在临江指挥,可便宜行事,不必上报。 战事由姜江和张弛作为副指挥,辅佐武承寺,必要时由姜江调中原军支援。 西川郡守武兴之日夜兼程赶回西川,平定西川内乱,并随时备战南州自西川攻来。 此时的武鸣琅并不知道给出姜江实权的橄榄枝已经来的太迟了,姜江弃局了。武鸣琅还给花溪交代了一个任务,让他去廷尉府确认周崇硕是否是真的死了。 秦梵音要随武兴之回西川,这时候发生的两件大事她也从武兴之处得知了。南州果然开战了,这是三人的预测,西川会反,也不出意外,但没想到这两件事同时发生了。自己绝杀武兴之的计划,要不要改变,或者什么时候应该实施,她纷乱如麻,待要商量,却再也找不到扶风行和萧雨歇的身影了。 这一段路,小神君你该自己走了。 深夜了,廷尉府已经冷清了下来,只有裴非衣还在给周崇硕的火盆里添着纸钱。 这官场真是变幻莫测,昨日之星就是今日之魂,他裴非衣刚刚开始得到赏识,瞬间又灰飞烟灭了。下一任廷尉断不会重用自己,这纸钱啊,一半是烧给已经魂断的周崇硕,一半是烧给他的已经魂断的锦绣前程。 裴非衣:“周大人啊,南州真的来攻了,偌大一个京城,只有你我能早早预言了这场祸事。” “咚”,哪里传来一声闷响,裴非衣紧张的四下去看,哪里都没有动,是我幻听了吗? 他又往火盆里添了一叠纸钱,道:“有才又如何呢?你看你已经殒命了,你看我,微不足道。能预言南州祸事的人啊,我们不是贤臣俊才,我们只是祸乱民心的人啊。” 原来早些时候,卞京县已经得了花溪的意思,派巡吏来敲打过裴非衣,如果他再散播南州会攻来,还有趁中州乱的话,就拿了他拘上几天。因此,裴非衣受了莫大的委屈,此时不免抱怨两句。 “咚咚”,怪声再次响起,裴非衣扔了纸钱,惊的起身,在这灵堂里转悠,没什么异常啊,只有那灵幔后面他看不到,难道哪里藏了东西?裴非衣轻手轻脚慢慢的往帷幔那里走去,双手架着防御的姿势,当他轻轻拨开灵幔,一双黄色的异瞳乍然出现,然后一个黑色的身影扑了出来,裴非衣脸上一道浅浅的血痕产生了,他大叫一声,吓得跌坐在地上,那黑色身影矫健的奔出了院子,原来是只黑猫。 他摸了一下脸上的伤痕,才要起身,手往身后一支,摸到一样东西,一手来宽,布的手感,还有些温度。他慌忙转头一看,手里是一只鞋子,不是官鞋的黑面白底,而是绣满了图样显得过于花哨,只有寿鞋是这样的式样。“灵堂闹鬼”四个字划过裴非衣的脑子,他赶紧松开了鞋子,往前爬了两步,回头看去。 穿着全身寿衣、眼神发红的周崇硕站在那里,还向他走了过来,伸着手,嘴巴蠕动,裴非衣嘴脸扭曲,刚要起来跑,突然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刚才这个鬼说的一句话是:“裴生莫喊,我复生了。” 裴非衣的脚还想跑,但是脑子已经命令身体转了过来,他摸了摸周崇硕的身体,温热柔软,他看了看周崇硕的脸,依旧春风如沐,这才信了。“您是仙人?” 周崇硕点了点头。“裴生你要保密,刚才你说南州已经宣战了,那临江的兵只听我的调令,我当务之急是回临江坐镇。你也看到了如今卞京朝堂的局势,我这死了,尸体他们都不肯放我会还,如果君上知道我活着,知道我是个仙人,只会……” 裴非衣已经镇定下来,他依旧抢答:“……更加忌惮,绝不放您回去。那您偷跑出去?廷尉府还有几个好手呢。” “他们不行,我曾试过几次,日日有暗哨盯着我,没有一等一的身手,很难将我偷带出去。虽然现在我明面上已经死了,我想廷尉府周围还是安插着暗哨,时时会来查看我的尸体是否尚在,一旦尸体不在,中原军追去,我依然难以逃掉。我在这小盒子里躺了一日,也没想明白怎么能瞒过中州君蒙混出去。” 周崇硕愁容满面之际,却发现裴非衣跪在地上:“周廷……上仙,原本裴非衣蒙恩,命运便身系于您,现在再度受您信任肯将成仙之事告知,非衣怎的能不为知己者效死?我必须向上仙坦白,我本妖身,所掌握的幻面妖法也许能解仙人之困。” 周崇硕惊而转喜,这是老天赐的礼物啊:“哦?幻面?” 只见裴非衣面容模糊了两下,如水波荡漾,水波止时,已经是周崇硕的样子了,周崇硕上前细细端量,真是眉眼须发丝毫不差,宛若在镜中观己。 假‘周崇硕’说:“您到临江快马需要三四日,我便这个容貌在这棺材里躺上三四日,可能蒙混过关?” “能能能,但是可以维持这么久?” “只要我不再次施法,就不会变回去。” 真周崇硕眼神未动,脑子已经转过了,大喜:“裴生当是我周崇硕大恩人。随我来这幔后,我们把衣服换过来。” 身着裴非衣白衣的周崇硕拖着身着寿衣的周崇硕的身体出来,摆进棺材。那个寿衣周崇硕胸口贯穿一剑,白衣周崇硕说:“面容要像,温度也要像,才毫无破绽。” 待到血差不多凝了,白衣周崇硕才拔出尸身上的剑,寻了一个斗笠,一匹马,在夜色中急急去了。 这时,花溪也降落在周崇硕的灵堂,他推开棺材,查看,是周崇硕,他摸了摸脉搏、鼻息、体温和身体僵硬,都符合一个死人的标准,放心而去。只是他没过于关注一点,这尸体脸上有一道浅浅的猫抓之痕。 第87章 内乱已不可逆转 一路没有防范,周崇硕隐秘但是顺利的越过了中原郡与临江郡的边界,为了防止中州君还有后手,他到了临江境内,依然孤身潜行,直至到了郡守府也没有显示身份。 现在全临江都在传周崇硕已经死了,不断有人对李琼和张驰建议也在临江郡府给周崇硕设个灵堂,但是他们没有同意,众人皆不解。 一袭暗色脏污斗篷的他,对来开门的小厮说:“我要见李琼先生。” “李先生是谁要见就能见的么,也不照照镜子。”小厮嗤之以鼻,赶紧关门。 一只手坚定的抵住门,另一只手拉下了头上宽大的风帽。 “周……周……周郡守……”小厮惊恐的喃喃念着,后退了几步,这还是大白天啊。 周崇硕并没有理睬他,进门就奔向了李琼的书房。 李琼并没有惊讶,而是泪眼婆娑,瞬时从凳上站起,踉踉跄跄拉住了来人的手:“周大人,你终于回来了……” “你把临江照顾的很好,但是无论如何生乱,武鸣琅都不肯让我回来。” “那就依照计划行事吧。一切都准备好了……” 两人经过五个月的分别,再次将手紧紧的相握在了一起。 准备工作先做完。 第一件事是押宁王。宁王被迅速偷偷控制了起来,张驰逼宁王写下了将西川一万兵分兵五处驻守在金沙江上五个据点的调令,并召西川一万军的将领议事,他入府便被抓了,和宁王分别关押着。 第二件事是杀姜江。周崇硕惊讶:“姜江回京了?”李琼道:“知道大人您忌惮他。但是您没回来时候,我不好公然滞留太尉,恐您更增危险。”周崇硕点头:“确实如此,但是十分不妙,这个人总能比常人多看一步棋。” 胡南枝被叫来,他来江原城以后按照周崇硕的吩咐,十分听李琼的话,不过是将中州君给的案子拖着。 他进门,抬头看见周崇硕,瞪大眼睛,不会动弹了,俄顷才反应过来:“您是仙人?” 周崇硕点头。 他大喜而叫:“我早就说了,周廷尉,哎,不对,周大人那可是通了天的人。” “你写一道昭告天下的案卷来,濯水县县令及七百民众,皆宁王下令残杀。” 胡南枝愣了,为难道:“周大人,这不南州这个事出来,我还都没顾上展开调查呢……” “给你一炷香时间。”周崇硕命令道,根本不考虑他的心思。 胡南枝退下,脑子里敲着鼓。这是宁王啊,中州君的次子,爱子,这诏书一下我和宁王一党就是结了血仇了。但我有的选么?他想了想红英馆案,看样子是要跟着周崇硕依附太子,如果这次乱中,如果太子承了帝位,那周大人的十年牢狱肯定是免了,自己也算罪乱宁王的功臣吧?这是胡南枝小小的视野里能得出的最合理的解释了,没想到自己也是能卷入皇室纷争的人了,是不是我也算号人物了?他手里哆哆嗦嗦,还是顺从的写下了案卷,加盖了廷尉府结案印信。 随着“濯水大案”案卷发出的,还有一封周崇硕的“告天下书”。 “敬告各郡县,周崇硕于卞京之际,反复告劝中州君临江将乱,南州将攻,恳请中州君令我转回临江周旋一二,中州君不以为意,反以陈年三州之战的彭城旧案诬我杀我。我将死之际,得天启而入仙班,复还人间,承天受命,联络各郡,诛除暴君,共抗南州。今中州内外交困,实存亡之际,天下仁人义士,皆应联合,速承天意,诸首恶,抗外敌,安定中州。” 好一招移花接木,早已成仙的周崇硕,非要说自己是得了取代中州君的天启,此时成的仙。这招很俗,但是好用。中州君处心积虑用郭兴案,给他立了一个不救忠义,不灭妖邪的人设,让他失去了一部分人心。但这“告天下书”明显药效更加猛烈,仙人身份一出,四海人心只会有更多倾向于他。 “告天下书”在已经风起的海面上又投入了一颗石子,众郡县得了都没有贴出公告,因为他们还在观望,但是水面下已经暗流涌动了。 只有武兴之看完一笑,扔了出去,“这老妖怪,还真是挺会点火的。”秦梵音捡起来皱眉看着。 武鸣琅得了抄本,风轻云淡的慵懒,已经全然消失了,没想到周崇硕比想的更强:“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花溪说看完也是皱眉。他再次飞身去廷尉府的灵堂。周崇硕的面容无疑啊。 两人确认后的第一反应,周崇硕的妖技是分身,那可真就麻烦了。本来战事,可以令花溪单刀取主帅,但主帅是仙人,此招无用,但还可以寻个机会生擒拘了,但如果他是分身技能,这招也不行。只能两军交战,以硬实力相碰了。 武鸣琅发出“四海诏令”。 “古往今来,凡趁外乱而祸内者,皆为妖异。周崇硕以妖技脱身,妄称仙人,谋逆窜上,狼子野心。攘外必先安内,令镇西、西川、平宁、中原四郡起兵,共赴边境,速平临江,后还击南州。” “周崇硕”的尸体被从廷尉府拖了出来,挂在了卞京城头,让天下人都看得分明,周崇硕是一介分身的妖人。 后宫里,丁贵妃妆容凌乱的跪抱武鸣琅的小腿:“君上,你要想办法救救承寺啊。”武鸣琅将她一脚踢开:“你不是还有两个儿子么?”丁贵妃也被拖走,暂时软禁了起来。 秦梵音又看到了“四海诏令”。 她心很痛。周崇硕要擒住武鸣琅再抗南州,武鸣琅要擒住周崇硕后抗南州,那么如果南州此时开战,谁来抗击南州呢?面面相觑么?《五州风云录》里记载,三州之乱时,西州和南州一路进犯,多行屠城之举,以防后方受敌。 她然后愤怒了。这是要比谁更不忍心就会谁先出手么?无论谁先出手,和南州打做一团,那么未出手的便能得渔翁之利了。这就是天下君主的权衡么?当权力和百姓成为天平的两端,百姓就变得毫无价值了么?武兴之说过,中州君是不屑百姓的,那么以仁名扬天下的周崇硕,也都是做戏来看的么? 秦梵音愤怒后不再困惑,她有了一个计划。 第88章 绝情者死于动情刻 第三封传遍全中州的“抗敌书”发了出来,呼吁全国先驱逐南州,再解决国内纠纷。这封“抗敌书”是镇西郡守刘然发出的,他还给武鸣琅上了表,和周崇硕写了信,立陈联合抗敌。周崇硕没有理睬,中州君下了一道诏书,要镇西立刻联合西川进军临江。 秦梵音却欢欣鼓舞。果然萧雨歇说的没错,刘然是可托之人。她心下的算计更有了依托。现下她要是杀了武兴之,最大的问题就是西川军队无人收服,立场先抗击南州的刘然可不是最好的人选么? 但是,她一个被密切监视的女子,怎么才能跟刘然联系上呢?又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冒这个风险呢? 秦梵音整日就坐在庭院里,望着全不顾人间痛苦,依然肆意生长的草木,发着呆。 一个小树枝,“啪”的砸在她的头上。她抬头望去,满眼青葱的树木在头上随着微风摇摆,没有什么异常,春末夏初,树木怎么就开始掉树枝了。 才低下头,又一个小树枝砸了她,她猛地抬头,却看到一个小身影“噌”的躲了起来,但是尾巴没藏住。秦梵音就这么一直盯着它的藏身处,过了一会儿,小东西探出了脑袋看她,是只小松鼠。小松鼠看她正在看它,一愣,躲了一下,但一会儿又出来,看秦梵音没有恶意,还往树下爬了爬,仔细地看了看她的面容。 也不知道小松鼠是确认了什么,眼神坚毅的往她身上跳,秦梵音赶紧伸出手,松鼠正跳在她手上。那小松鼠落了手,马上直竖起身子,拍了拍肚皮,秦梵音这才发现它肚皮上有个毛皮颜色的小布袋。秦梵音惊奇不已,她伸手去拿,松鼠也不躲,还使劲挺了挺肚皮。 里面藏着的是一个绢布,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写了一封信,署名是郭立。猛然想起了郭伯的仙技,这么神奇,秦梵音摸了摸松鼠的尾巴,说:“你真棒。”松鼠高兴的转了一圈。 信上写道,萧雨歇和扶风行进宫后一夜无归,正住在三人院落的郭立夫妇用“兽语”央求飞鸟小兽四处帮忙打听寻觅,才知道了宫中毒杀一事的大概,且在浅水河畔及时救下了濒死的扶风行。信里说:扶风行无碍,但仍需静养,暂时不能行动,若秦梵音有危险,只管点了住处,他见到火起,一定来救。 秦梵音可太高兴了,扶风行也没事。突然她看着期待表扬的小松鼠,灵光一闪,这不就是最好的私密通信么? “能跟我进屋么?” 小松鼠歪歪脑袋,秦梵音并不知道它能不能听得懂。但她进屋后,小松鼠也从窗户跳了进来。秦梵音给它抓了一把榛子,然后开始写回信。 “郭伯,我很好,请大家放心,我三日内将完成击杀武兴之的计划,请您一定帮我联系镇西郡守刘然,请他尽快赶来趁乱来收服西川的兵士。” 秦梵音将这封信还放回小松鼠肚皮的袋子,“你能帮我送给让你送来的人么?” 小松鼠也没抬头,还在那里往嘴里塞着榛子,直到嘴巴鼓胀的仿佛会随时爆裂开来一般。 秦梵音:“这很重要,求求你了。” 小松鼠头也不回的跳窗上树,很快就不见了,它到底有没有答应啊? 武兴之仍然如常的叫秦梵音去陪他,旁观他梳理政务。 武兴之低头看着剿匪的奏报。 这是施加天雷的好时机。武兴之对西川百姓残忍,但他对秦梵音却很好,这一路上不但没有委屈她做她不愿意的事情,而且允许她来看他的公务信函,他对她的灵智给予了尊重。秦梵音想到这里,有一些不忍心。她腾起神心唤善,想再劝一次武兴之,使他迷途知返。 秦梵音:“现在南州大敌当前,能不能联合了义寨聚集的两万人一起抗敌呢?” 武兴之,抬头:“我娘子心依然纯善,但不可能。对我来讲,没有受过军事训练的乌合之众,要来何用?而且……就算我同意,他们也得好生掂量一下……” “为什么?”秦梵音想起林挺,她觉得林大当家的绝对是个能顾大局的人,他会同意暂时放下内部争端的。 武兴之轻笑:“你知道一般怎么对待降军么?” 秦梵音被问了,才仔细回忆了《五州风云录》里有关的内容,然后总结道:“攻城和打仗都派他们做先遣队。” “为什么这么做呢?” 秦梵音想了想:“等打胜了,他们也死的差不多了。”她话出了口,才惊恐的察觉到了林挺他们和武兴之合兵的下场是什么…… “那你如果是林挺,你还同意么?” 她内心默默地回答我不会,秦梵音此时已经不坚持合兵了,又换了个策略:“那能不能先停止剿匪?战后再议。” 武兴之笑笑:“等到过了秋收再剿匪,何尝不能多剿些粮食来。你是想这么劝我么?但是我不会冒这个险。” 秦梵音问:“什么险?” “被背刺的风险,如果西川军与南州军开战,战事焦灼时候,寨子们从后面来上一刀,可有我们受的。” “林大哥不会的。大义当前,他懂轻重。” “懂轻重的人,会正好在我们两败俱伤的时候出手。” 秦梵音哑然。武兴之的逻辑很完善,也是有道理的,这个道理很简单,就是已经离了心的队伍是捏不起来的。他也许正因为懂得离心的威力,才会这么痴迷以离间作为治理的手段。 武兴之总结说:“别劝了,停止剿匪绝无可能,我们都不会把赌注押在对方的德行上。何况……这东西,我也确实没有。”他说完,毫不羞涩的秦梵音莞尔一笑。他早就都考虑清楚了,现在对秦梵音是谆谆诱导,让她也明白,秦梵音有些感动。 对她秦梵音个人,武兴之除了扭曲的爱意之外,再没有为恶过,但武兴之活着,西川十万人的义寨就一定会灭,西川的军队一定是先向临江开拔,那武兴之就绝对要死。秦梵音这时候强力克制着自己的内疚,灭了神心唤善,而在手中酝酿起雷电。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武兴之还在笑,他忍不住伸手抚摸秦梵音的脸庞:“是不是现在发现我也挺好看,也挺聪明的,有些心动了?” 秦梵音继续克制内心不断翻涌复出的内疚,继续读条天雷。 武兴之没有察觉,又抚上了秦梵音的发丝,继续柔声说:“你知道么?自从我六岁被遗弃以后,我就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相信你。咱们第一次成婚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该提防你们三个,但是我没有,我觉得如果夫妇之间尚且防备,这样的婚姻要来何用呢?咱们可是要千千万万年在一起的。” 他又抚摸秦梵音小巧的肩膀,“可是,你到底是负了我。”回忆被秦梵音杀了并抛弃的夜晚,他眼中有一丝悲伤划过。 “这次,我带你回西川,还是决定不要防备你。这次,你不会辜负我吧?”他的眼神又直视她的眼眸,热切的盼望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 秦梵音被盯得心里砰砰乱跳,她脑子很乱,噎嚅了一会儿,说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只见蓝光闪烁,一道道霹雳下在了武兴之的身上,他感到内在的灵池被劈碎了,一种水流过的感觉弥漫了全身,“你……”武兴之眼神惊恐的看着秦梵音:“到底是谁?” 他的身体开始消散,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要真的死亡了,仍然没有恐惧,也失去了对真相探究的欲望,但他好难过,弥漫他全身的不止灵力,还有悲伤。他突然仰天长啸了一声,苦笑说道:“我只动了一次情,偏就让给我死在情字上了。” 他已经没有剩下多少的躯体了,回望一眼梵音,再望了一眼窗外的人间,然后绝望的散开了。 第89章 收编西川兵士 武兴之消失了,秦梵音喃喃的又说了一句“对不起”。但是她现在要振作精神,做好下面的事。窗外暗夜无尽,仅稀疏几颗星在闪烁。 次日清晨,她用武兴之的印信召来了西川四万军兵的四个头领。他们的姓名姑且叫陆甲、乙、丙、丁吧。 四人齐齐来了,但没有见到武兴之,却看秦梵音独自站在书房等着他们。四人皆是疑惑,但也知道这是明媒正娶,还被郡守亲自去卞京迎回来的人儿,这几日也是和武兴之同进出吃行,因此还是恭敬地拜过:“见过郡守夫人。” 秦梵音开口:“陆甲,去把陆明他们的尸体从城头放下来,好好安葬,传令军中,他们是为护百姓而散粮,无罪。” 陆甲一愣,他内心当然想送跟着自己的好兄弟早日入土的,但这不可不像武兴之的命令,其他三人也是疑惑,为了防止行错了再受陆明的连累,陆甲还是确认道:“为什么突然有这个反复?” “因为武郡守下令停止攻打义寨,合兵抗击南州。义寨不是敌人,是朋友,帮朋友的怎么会有罪。” 四人面上同时毫不隐藏的闪出了不信的表情。 陆乙率先说:“武郡守呢?让武郡守亲口布置吧。”陆丙和陆丁也是附和。 秦梵音挪了两步,脑子里计较着,然后开口说:“武郡守他……昨日夜里欢愉过度,现下怕是无力起身。”这是最好的借口,但是确实羞人,秦梵音从面门红到了脖根,两个耳朵宛若烙铁一样。 陆甲偷笑了起来,陆丁“哦哦”了两声表情尴尬,陆丙说:“不能吧?”几个人窃窃私语的合计。“咱们郡守平时不近女色,这初尝滋味,没有分寸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陆乙最坚持:“咱们郡守那个身体,够咱们死十回的伤都没事,能因为这个倒了?”…… 秦梵音打断他们,让开半个身子:“不信,你们就进去看看,到床榻边上请示吧。” 四个人互相推搡,武兴之那个脾性,最后谁也不敢去。 秦梵音又正回身子:“既然你们不去,我就继续代传了。等镇西军来合兵,由镇西郡守刘然率领全军,你们皆听他调令。” “怎么可能?”四人皆是震惊。 陆甲说:“中州君要先平临江,再打南州,咱们武郡守最听中州君的了,怎么可能先打南州?” 陆乙说:“而且是要先平了义寨,别让他们在背后捣乱。” 陆丁说:“不管打谁,武郡守都不可能让我们听别人的调令的!” 秦梵音只好腾出“神心幻善”,拿出她编好的说辞:“兴之他突然醒悟了,临江也好,义寨也好,都是我们中州的血肉,现在咱们中州你等我我等你,谁也不去前线,南州要来杀我们的血肉至亲,我们不抵抗,倒关起门来自相残杀么?” 四个人被说的垂头丧气,都不敢抬头对视她,他们四个都是农家出身的汉子,他们的父辈都在三州之乱的连续屠城里死过不少亲人。只是,他们之前这么去劝武兴之,武兴之自有一套说辞,哪肯认这个理呢,他们都不敢多言,只敢遵从。 “至于让刘然统帅,是因为武郡守要和我去云游天下了。” 四个人听闻都惊得抬头,反复打量秦梵音,这郡守夫人魅力这么大,这武兴之竟然要美人不要江山了? 陆乙还是很坚持:“这么大的事,还是请武郡守能起身的时候亲自交代比较好。” 秦梵音制止道:“兴之他已经答应过我,绝不再沾一点儿俗世事务了,他是绝对不会见你们的。” 陆乙说:“那我们怎么知道武郡守是不是这么安排的呢?” 这时门外一个声音传来:“他叫我来不就是明证?”一个白发的男人领着另一个年轻男人和两个身着铠甲的将领走了进来,“刘然带西川兵来了,见过各位。” 秦梵音刚还觉得功亏一篑了,见了刘然来内心狂喜,眼睛都湿润了,小松鼠你可以的,郭伯伯也很给力啊。 四个将领愣了,陆甲是曾见过刘然的,他率先行礼:“见过刘郡守。”其他三人见状也匆忙行礼。 “我刘某对军事一向不甚通透,将领两州军队抵抗南州是国运大事,还要交到各中能手手里。”刘然用手指向了旁边的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上前,秦梵音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呢,那男子躬身向各位一揖:“姜江见过各位。” 秦梵音才恍然想起是在殿外等郭兴案结果的时候,见花溪送过此人去临江宣旨,她说:“姜太尉……” 太尉啊,陆甲四人很震惊,一品大员可是他们见过的最大官职了,而且太尉就是掌天下兵权的,军兵之事上,郡守尚且应听太尉的,他们还有什么不从的呢? 姜江对着秦梵音一点头:“秦姑娘,咱们西川又见了。不过,不要叫我太尉了,中州君命我在临江辅助宁王率兵,我知事不可行,早早逃了出来,如今既然已经抗命,就不再是中州君的太尉了。” “那……” “我是天下人的将领了。” 没想到姜江亦是胸怀天下的人,秦梵音高兴的说:“好。那就称您姜将军吧。” 姜江点头。 陆甲四人赶紧下拜:“参见姜将军。” 刘然说:“南州之事我们需要议上一议,南州此来汹汹,我们需要从长计议。” 刘然让自己带来的两位将官和其他四位将官都坐下,至于上首之坐,他和姜江两人让了又让,最终还是刘然主位,姜江在左手的次席坐下,秦梵音要退,刘然坚持让她坐在了右手的次次席,共同议事。 刘然说:“军兵调动全赖姜将军,你们六人完全听令,镇西两将不可再顾念我这个郡守,凡事领了命就去做,不要来找我确认,此次大战我们万不可有任何内耗。我善政务,我来走动义寨,调动百姓,镇西运马,西川运粮,赶制武器,做好后方勤务。” 六人皆领命。姜江也是感激的认真揖过。 第90章 渡口镇惊变 姜江开始分析局势。“南州来的人马目前还很难估计,但不会下于十万之众,在座六位将军执掌六万人,人数还是有些劣势,每逢战事还得用计用巧,以少博多,凡战事万万要和我商议过,定谋而后动。临江现在有八万兵,已对君上宣战,中原两万兵,依君主意,要先开拔临江,这十万人,眼下都不会成为我们的助力,只有平宁的三万态度观望,尚无立场。” 兵力对比分析完,姜江继续说:“南州有两个可能的策略,一个是依然走西川,侧面击打我中州,各位将军对中州西部的山脉间作战十分熟悉,如果真从这里来,我并不担心。只怕另一个可能……” 这时候六个将领都紧张了起来,大家都不知道还有其他的可能么?陆甲问道:“难道从东州那边打过来?” 姜江摇头:“我的判断东州不会借道,当然一方面是因为中州邦交友好,互为依仗,最重要的是怕南州借道入境后,转头速度攻下东州。我来镇西找刘郡守前,策马去了一趟东州,东州如常的布局守着黄沙江的下游,不像是有所动作。” 众将问:“那还有什么可能呢?” 姜江把临江处南北运河分水口下游有一段百米左右的平缓江面说了出来。几位惊呼:“正面渡江,那……” 一人接话:“……一路平原,大军若顺利,五日可达卞京。” “以前怎么不曾听的有这样的一段江面?” 另一人接话:“哦,我知道了,几年前为了扩大运力,将运河拓宽了,黄沙江分入运河的水量变大了。” 几人激烈的讨论着,已经全然明白了姜江的顾虑,此时已是满头是汗。 “所以南州攻击最可能从两处切入。一个在西川的郦镇,一个在临江的渡口镇。” 听到渡口镇,秦梵音哆嗦了一下,这是她肉身和萧雨歇的老家啊,她想起了牛二他们,牛二家在朱勤死后应该回来了吧?憨憨的王五在有没有找到新的工作?罐子的脚伤后还能不能走?她一下子满脑子都是鲜活的面孔。 她急问:“有多大可能从渡口镇来……” 姜江说:“不好判断,全在周崇硕一念之间……” 秦梵音神色黯然,她的感情拒绝着这种可能一万遍,但理智在说:南州能不能顺利渡过来,渡过来会不会被临江八万军队阻击,都由周崇硕决定。可是南州军到达卞京城,杀了中州君,岂不正是周崇硕最想看到的么? 姜江看了她的脸色,也是知道她心焦,说了句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的话:“希望周崇硕这样的聪明人能够看明白驱虎吞狼亦会自伤,然后不会放开中州的南面门户吧。” 这下子书房安静了,大家都在脑里思量战事,但怎么想都不妙。 突然一个兵士的喊叫传了进来:“急报,急报,急报……”声音由远及近,由弱变强。他冲进门被门槛绊倒在地,顾不上爬起来,在地上举着纸条喊:“报,南州军屠了渡口镇。” 秦梵音已经惊住了,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各位将领站起身来,抢着看纸条,眼睛皆是血红。姜江急问:“南州来了多少兵马?” 一日前,渡口镇。 王五从镇上喊叫着从镇上的方向奔了回来。“官兵杀人啦,官兵杀人啦。” 牛二听到声音,赶紧出门,一把拉住慌张失措的的王五。“怎么回事?” “好多兵,见人就杀,满地都是血。” 牛二不信:“怎么可能?官兵杀人?还是见人就杀?” “真的,真的,一路杀过来,齐老爷头都砍没了。官兵,官兵,我看的清楚,戴黄巾的。” “戴黄巾的?”牛二略一思忖,“是南州兵。他们过了江了?不好!”牛二慌忙布置:“你赶紧一路往北去喊,喊:南州兵来屠村了,快跑。” 王五点点头,他最听牛二的了。 “南州兵来屠……” 刚喊了半句,又被牛二一把拉回来,“你先回自己家报了再去喊,越快越好。” 牛二转身进了家,“孩他娘,小哞,拿上两件衣服和家里所有的钱,咱们逃命去。” 牛儿媳妇和小哞如今也是见过场面的人,刚才听了这一番,也是利索的就收拾,三人刚迈出门到了院子。就看到罐子带着小小一瘸一拐的飞奔而来,怎一个瘸子能跑这样快?牛二看时,罐子的断脚上的鞋子已经被血浸透了。 罐子扑通跪下,“牛哥牛嫂,求你们带小小跑,就当给小哞养个媳妇了”,他啪啪的磕头。 牛二去扶:“你跟我们一起跑?” 罐子:“我爹娘都在炕上动不了,我不能走……”罐子说话间往牛二身上推了一把满脸是泪的小小,转头就跑了,地上留下一串不完整的血脚印。 牛二媳妇问:“怎么办?” “得给罐子留个后。”牛二一把拉上小小,一把拉上小哞,四人就开始跑。 这时候村子南边已经能听到惨叫声了,小小要停步,牛二打了她一下,喊:“别回头,跑。你爹要你跑!” 罐子家。 闯进来一群兵,胳膊上系着黄巾,罐子早就把家里最后的五两银子举在手上,一见着人就跪下了:“官爷,我父母年迈,留他们……”还没说完,一道寒光,罐子的脑袋就掉下来了。杀他的官兵捡起滚落的银子,在堂屋里四下翻了翻,没有斩获。 进了厢房,看到了一男一女两个老人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当下没有任何言语,直接当胸捅了。然后他们把能藏钱的地方都翻了。 一人说:“没货啊。” 另一人骂:“凭什么让一军去镇里,咱们只能来这些个穷村子。” 这组领头的骂:“别抱怨,屠下一个镇子就换过来了,这是老规矩了。走,下一家。” 牛二四人跑到小店村了,村口路上已经架起了路障,戴黄巾的官兵正在把守,路边已经是一堆尸体了。 王五正在惊慌的看着,他跑到这里过不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牛二一把把他拉到树后。牛二往河边一指,“陆上跑不掉了,从水里走,顺着河水漂还能快点儿。” 五人就弯腰靠着草的遮掩,往河边去。突然拦道的官兵看到这边草丛里有人影,大喝一声:“别动。” 牛二回头,已经有七八个兵士过来了。 “兄弟,带好了嫂子和孩子,给我活下去!”他猛推一把王五。 小哞拉他“爹”,牛二回头给了小哞一巴掌:“什么时候了,跑!” 牛二媳妇两行泪止不住,但是她知道现在该干什么,抓起小哞和小小就往水边使劲跑去。王五两边看看,很是犹豫。 牛二捡起一根树枝,冲着过来的官兵喊:“你们谁也别想过去。” 第一个过来的士兵,举起剑就砍,牛二的树枝挡上就被生生劈开了,剑直接下来,砍在了牛二的右肩膀上,没入一寸。牛二把剩下的半截树枝往他脸上一扔,没想这受伤的胳膊根本使不上劲,树枝无力的飞了几寸就落地了,根本没沾身。 牛二只好往前一冲一把抱住他,他就拿剑柄往他后背使劲的砸,牛二扑扑的吐血。 其他几个士兵上来了,绕过他俩,要往河边抓牛二媳妇她们,牛二猛地抱起怀里这个,拿着他的脚把几个人扫倒了,自己连着怀里的也滚倒在地。 几个人起来团团围住用剑指着地上的牛二,王五这时候也捡了树枝上来,从后来猛打这几个人,“别打我兄弟。” 半炷香以后,牛二和王五满身剑痕的躺在血染的草地上。牛二闭眼前朝着王五笑骂了一句:“你还真是个傻子啊。”王五咧着满口是血的牙,回了一个笑容,也闭上了眼睛。 第91章 风云际会 听闻渡口镇被屠。 翠屏城里,姜江稳定情绪后问的第一句话:“南州军来了多少人?” 回话:“二十万。” 问的第二句话:“中原军动了么?” “未动。” 远在千里之外的卞京城里,中州君武鸣琅此时也正在问奏报官同样的问题。 回话:“二十万。” 武鸣琅放下茶杯,继续问:“周崇硕抵抗了么?” “未发一箭。” 武鸣琅皱眉大力揉搓着茶杯。 另一边千里之外的江原城,周崇硕也正在看军报,他暴怒撕了手里的信函。 对着李琼说:“这不讲道义的南州君,说好了,只是借道临江,劫掠完中原,他佯装被我们打退,议和的时候我们割西川给南州。怎得进来临江就开始屠城?” 李琼拼着撕碎的信函,看到了“二十万”三个字,脸色更加阴郁了。 原来说南州只有十万兵,可这来了二十万,南州君有意隐瞒啊。十万和二十万差别可太大了。如果是十万,南州打完了中原,和临江的兵力仍有胜负可分,那就有的谈;但是二十万,是中州全部的兵力,不是临江七八万兵力可单独阻挡的。 李琼忧心的说:“这二十万兵力,已经放入了中州腹地,怕不是谈判全然要听南州君的了。” 周崇硕说:“拿笔来。”周崇硕一气呵成草书写就了一封问罪信,怒斥南州君不遵守双方多年来反复磋商的约定。 一日后,南州回信至:“南州军不会屠临江,但运河一线除外。” 南州君对军师说:“运河只能在南州军全然的把控下,咱们才进退补给自如。” 武鸣琅:“武兴之和秦梵音云游天下而去,西川兵尽数听刘然的了?” 花溪说:“西川奏报如此。” 武鸣琅:“你觉得武兴之会如此做么?” 花溪:“武兴之对君上是敬服感恩,违逆些许都不曾有得,何况在危难之时抛下呢?” 武鸣琅:“果然我们想到一起去了,那问题只能是出在……” 花溪接话道:“……秦梵音身上了。” 武鸣琅:“记得武兴之说她是仙人,仙技可化解他的妖技控制?” 花溪说:“是,当时就觉得秦梵音不简单,但没有多想,现在看来,她怕不是还能控制仙人。” 武鸣琅:“那你也觉得她是超越仙人的存在?” 花溪点头。 看来,让武兴之带走秦梵音是草率了。 武鸣琅:“公告天下,七天后斩首萧雨歇。” 花溪明白,要让她自己来投,又问:“这个刘然,君上往来较少,他可会听命?” 武鸣琅觉得局面有些失控:“镇西不是军事重镇,也不是经济要害,只是个天灾频生的荒芜之地,前些年甚至民不聊生的,我从来没有过多关注,这个刘然,都没有召到京过,谁承想他突然就控了七万的兵权?武兴之消失真是误我算谋啊。” 是的,曾经的盘算里,临江六万兵,中州君聚中州十四万兵,南州来十万兵,他如何都有自守甚至反击之力,但是西川可是一下子五万兵易手了,南州还来的是二十万,这局势走向,全看刘然是否听自己的了? 刘然和姜江这里,中州君命其领兵向中原聚集的诏令已到。 秦梵音问二人,是否听令? 刘然和姜江相视一笑,看来对这个问题,他们心意相通。 姜江说:“既然南州不从西川来,咱们应速速全员开赴中原。” 秦梵音:“这么说,你们是听中州君的了?” 刘然接话说:“不,是去阻击南州军北上,他们进入中原必然又是一路屠戮。我们此去,不守王权,只护百姓。” 姜江点头赞成:“王权为护百姓而生,若王权弃百姓,我们就弃王权。” 秦梵音惊讶而且内心欣喜若狂,她无端想起了萧雨歇,如果雨歇在,他听了这句该是痛哭流涕了吧。 “可……”,秦梵音心又冷了:“咱们现在只有六万人,就算义寨来投,也只有八万人,怎么打那二十万啊。” 姜江说:“只能到了前线,见招拆招吧。” 秦梵音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姜江和刘然说了出来,两人面有喜色,似有了一些计较。 此时,门外说有三人来找郡守夫人,叫郭立、刁梅、扶风行。秦梵音高兴的跳了起来,往外去迎。 秦梵音见礼过郭立和小梅,就马上拉着扶风行看:“伤在哪里了?你可大好了?” 扶风行说:“身上大好了,心里可不好,看着你俩一个被武鸣琅押了,一个被武兴之拿了,我还没办法,哪里好的起来。” 秦梵音伏上他的耳朵低声说:“咱们的计划成了,武兴之没了。” 扶风行:“确定?” 秦梵音:“亲眼看着的,是灰飞烟灭那种的。” 扶风行竖起大拇指:“行啊,大妖看来还得靠你。” 秦梵音高兴的对三人说:“这下子西川不会剿匪了,林挺大哥他们能喘口气了。”三人也是欢喜不已。 秦梵音给刘然和姜江以及四人,互相引荐了下。 刘然问郭立和小梅能不能陪他奔走各处的义寨,因为他们义寨的出身还有和林挺的相熟,可以弥合他们之间的不信任。 郭立问刘然,如果义寨的人加入了镇西和西川的联军,将如何使用,是让他们上战场么?刘然说此去中原补给路线很长,战况也应该是很惨烈,想让义寨的人员帮忙后勤和医疗。 郭立问:“你果然能如此做?” 刘然说:“我可当众人面起誓。” 经过此番,郭立与小梅方安心,同意做两方的联络使者。 姜江要开拔平原前线,刘然则要在后方联络义寨,众人问秦梵音和扶风行如何打算? 秦梵音说:“我本想着战场上的事我也帮不上,就想走趟临江,去找周崇硕,说服他联合抗敌。如果不行,就如何杀的武兴之,就如何杀了周崇硕。” 大家都面露了难色,因为此行凶险。但也知道她说的是唯一能争取临江军兵的办法了。但觉其大义。 扶风行:“我恢复的差不多了,我来保梵音的安全。” 秦梵音此时为难了起来:“这是我昨日的想法,但是今日听说中州君六日后要处斩雨歇,我想他们是要囚禁我去换雨歇的命。” 扶风行大惊失色。 秦梵音说:“卞京和临江我只能去一处。” 大家都安静凝重了下来,等她的决定,周崇硕仙人身份已知,只有她能杀得了周崇硕了。大家都懂的道理,秦梵音自然也懂,她现在眼泪婆娑,身体无力,扶风行不得不扶住她的手,给她一个支撑。 她说:“我内心很想去卞京,可是我知道雨歇若在,他也只会让我去临江,他根本不会为了苟活而弃天下。”说完,她的泪珠滚落,她好像亲口判了萧雨歇死刑。 小梅也忍不住哭,男子们都是叹气。 姜江想了一会儿,说:“此事未必如此绝对。可否请扶少侠走一趟卞京,搭救萧雨歇。” 扶风行垂头丧气的说:“我怎的不肯跑,可是我打不过花溪。” 姜江说:“依我对中州君的了解,花溪六日内,很可能会离开京城一趟,扶少侠可那时下手。” 扶风行一听来了精神,问姜江是否确定,他说不确定,但必须一搏。还安排他救下雨歇时,还要做一件事,刺杀中州君。救下雨歇后,仍要做一件事,此事更加关键。 扶风行看秦梵音,秦梵音点头。两人见了一个时辰就又要匆匆的分道扬镳了。 翠屏城外路边分离时,秦梵音久久的抱了抱扶风行,扶风行也用力回抱。因为秦梵音知道即使花溪没有离开京城,扶风行也会出手救雨歇,扶风行也知道,即使秦梵音可能被囚禁在无人知道的地方,她也一定会出手杀周崇硕。两人此面,可能就是永别。扶风行不顾梵音的反应,在她额头印了一吻,策马而去。 第92章 塘口镇沦陷 南州又屠了塘口镇。 塘口镇遍地都是尸体和残骸,连天似乎都被血气染的通红,矮山和河流都变得模糊不清,在夜色里狰狞如话本所说的炼狱的入口。 北面六百里是中原军把守的两郡边界,中原军没有动。 西面六百里是临江军聚集的江原城,临江军没有动。 哭声传不到这里,血气飘不到这里,他们都选择了无视这场苦难。 只有镇西和西川的联军日夜兼程,挺进到了西川、临江和中原三郡的边界,沿着横岭的南麓继续往东急行。 临江郡江原城。 周崇硕听闻,怒而又给南州君写了一封谴责信,但是李琼已经不相信这封信会有任何作用了,当周崇硕奋笔疾书时,他站在高高的楼台上,遥望着塘口的方向。 与南州缔盟时,就允了他们在中原郡可以任意劫掠,虽然南州妄自扩大了杀戮的范围,但南州军屠杀的每一个百姓,他李琼的手仍然是沾血的。天下易主的代价如此之大,他以千万人不属于他的性命下了注。他已经很久没有安睡了。他每每良心难安,只要和周崇硕目光交汇,他就又重新坚定了起来。 中原郡卞京城。 武鸣琅:“南州奔着中原来了。” 花溪:“是,已到了边界了。” 武鸣琅:“两万对二十万,打不赢。” 花溪:“那就……” 武鸣琅点头:“嗯,祸水东引。花溪,你就跑一趟吧。”他递给他一封信。 花溪领了,简单收拾了个行囊,快马单骑出了卞京。 这时候,卞京城门高处了哨里一个身影激动的站了起来,花溪果然如姜江所说出京了。 “萧主簿,这翠玉稀米粥,热乎的,吃两口吧。” 一个侍者正在劝着萧雨歇,他已经三日水米未进了,虚弱的身体挂在拴在他身上的铁索上,头上都是鼓包。起初并不拴着他,可是听到周崇硕放南州过了黄沙江,并且屠了渡口村,他就非要撞墙寻死,只能拴起来,但是他又开始了绝食。 因为,那是他看错的周崇硕亲手打开的国门,那是他生长的村落和他如手足的兄弟,他痛不欲生。更因为,他如果活到处刑日,谁知道秦梵音和那个不知下落的扶风行会不会冒死来救,有花溪有皇城卫,他们如何能救? “拿走,滚。” “萧主簿,您别为难我们做小的的。您要死了,我们都得陪葬。” “渡口镇被屠,你去救了么?” 侍者被问愣住了:“这个不是我一介小人物能救的啊。” 萧雨歇虚弱的囔囔道:“对,你我这样的小人物还能做什么,我们陪他们去死吧。” 侍者觉得他疯了,但是他必须熬到行刑日,侍者强行喂了一勺,又被萧雨歇吐了出来。 “我说了我不吃。” “你得吃。” 这不是侍者的声音,但这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扶风行?萧雨歇抬头晕晕乎乎的确认了一眼,眼前还是黄侍者。他轻笑了一下,已经饿幻听了,说道:“扶风行啊,你可别来送死。” 这时候黄侍者晕倒向了一旁,背后露出了扶风行的脸。黄侍者倒地前,他麻利的接过了他手里的碗。嘴上还不忘吐槽一句:“你呀,都快死了,也没忘了指使我。” 扶风行单膝跪地,拆开萧雨歇的锁。 萧雨歇:“你带着我打不过花溪的。” “花溪出城了。” 扶风行递给萧雨歇一勺稀饭,萧雨歇还是不吃,只是说:“渡口镇被屠了,中原也不救,临江也不救,中州完了。” 扶风行把碗往地上重重的一搁,发出一声脆响,知道他是生气了:“萧大书生,我本来还挺看好你的,怎么这么容易就颓废了。” 萧雨歇低头不语。他也恨自己很没用。 “有一支队伍去抵抗南州了……” “谁?难道是镇西,只能是镇西了,可是,镇西兵太少了。” “还有西川的四万,梵音解决了武兴之。” “啊?!”萧雨歇,突然眼睛亮了一下,梵音好样的,身体里有些兴奋的激素产生了出来,瞬间荡平了他的愁思哀绪和头昏眼花。“六万人了。” “你觉得还是不够是吧?那就振作啊,梵音去了江原城找周崇硕了,刘然去发动义寨了,姜江还需要我办两个差事。大家都在努力,南州还在继续屠城,萧大公子,你要是想死啊,也给我死到前线去。” 梵音去了江原?姜江在联军里?萧雨歇消化着扶风行话里的信息,和情绪,他不想死了,他看到了希望,他想干点儿事了,这时候才感觉自己口嘴干裂,腹中饥饿,他拿起地上的碗,风卷残云的吃了下去。 扶风行又递给他一个水壶。他又整个的灌了下去。 有了点儿体力,才看到扶风行穿着特别厚底的鞋子,萧雨歇指了指。 扶风行不好意思的说:“宫墙上不都是刺钉吗,我为了救你,特意定做的高跟鞋。” 当夜,没有顾上萧雨歇的虚弱,扶风行送他出了卞京城。 扶风行:“雨歇,北州的事情你务必办妥办快,你走了我就能安心刺杀中州君了。可能的话,咱们战场见。”他心里想的是,也可能是不见了,这个纷乱天下谁说的准。 扶风行热血上了脑门,还是把萧雨歇从马上拽了下来,狠狠的拥入怀里。“你保重啊。” 萧雨歇面色通红,半天也憋出来一句:“去刺杀的是你,你才要保重。” 第93章 雁过无痕 清晨,中原郡与临江郡相接的平原上,南州军寨正在栖息。只有少数的军士在列队巡逻,往来穿梭。 突然,一个士兵发现了什么,指着天边一匹扬尘而去的骏马:“那是谁的马?” 众人皆不知,报到军士长那里,军士长让清点了一下寨中的马匹,并没有少,于是不以为意。 南州君醒来,坐在床榻之上,还在醒神,两个随行的骑服婢女就进来伺候。一个婢女给南州君穿衣,一个婢女整理床铺,突然她惊讶的“咦”了一声,南州君转头去看婢女盯住的方向,她看到的是枕头边安然躺着的一封书信。 南州君一把止住给她穿衣的婢女,一步跨过来,拿起了书信,面色是惊惧。两个婢女奇怪了,见惯了朝堂风浪和诡谲、也能坦然面对战争和屠杀的君上,今日怎滴被一封信吓着了。 一炷香后,南州君已经叫来了谋士,给他看了这封信。 他总结道:“只要咱们不打中原郡,中州君就将临江送给君上?” 他分析:“临江地面宽阔,交通发达,可不知比那周崇硕许下的西川好了多少,而且这临江一旦进了南州的版图,挡在我们和中州之间的黄沙江可就成了内河了,来日再有战时,可不要便利太多。” 南州君吃了一口婢女送来的面馍,喝了一口热奶,说:“现在就算没有我们,他能拿下临江?还不如如此断臂求生,希望我们调头去打临江。” “那君上,咱们怎么办?” “我问你,你倒来问我。” 谋士嘿嘿笑笑,在南州君有主意的时候,不说自己的意见才是明智的。 南州君怼了这句,但其实心里并不恼他:“这封信,你找人送给周崇硕,告诉他我改了主意了,现在不想要西川了,想要临江了。” 谋士赶紧称赞:“妙啊,周崇硕怕是迫于情势,只能允了君上临江。这样中州局势怎么变,我们的临江都稳了。可,咱们大军往哪里开拔?” "等周崇硕点了头,咱们继续打人少的中原。"南州君定了调,然后突然问:“中州君要和我议和,可以大剌剌派使者来送信,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让人送到我的枕边么?” 谋士脑子都在大局上,没想到这一层:“为何?” “中州君这是告诉我,随时可以取我的性命。” 听闻这句,谋士浑身一颤。 南州君:“可惜了,暗杀我可只有一次机会。”再来我可就有防备了。 他印象里只有那个人有这样的身手,所以南州君继续叹了一句:“他这样的武功,五州都难找啊,偏中了情蛊,不肯效命我南州。” 也是这日的清晨,扶风行终于确认了中州君的住所。 他在一处少人的华丽殿堂,但这殿堂无人,只中州君一人披发散袍的坐在地上,饮了不少酒,喃喃自语。 说了什么,扶风行听不清。 上次见到的中州君确实明如日月,格外耀眼,今日醉酒的中州君却满脸酡红,宛若开了要败的牡丹,有着一种贵气的残破。 扶风行落在他面前。他抬头看了一眼,眼睛并不是很能睁开。“花溪,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扶风行把月华架在他的脖子上,武鸣琅感觉到脖子一凉,他抬头,难道下雨了,他对危险毫无察觉,甚至还拉起了扶风行没有握剑的手:“我梦到婉婉带着娇娇回来了,你看到没有?” 扶风行满脸的讶异,他顿了一下,还是将剑滑过了武鸣琅胜雪白皙的脖颈,嫣红的鲜血半喷着而出,在雪白的皮肤和衣服上显得好不真实。 武鸣琅,拧了一下眉头,一抹,看到了红色,还是热的,还有腥气,想了一想,好像认出了是血。 他没有纠结,顺势躺下了,任由鲜血流淌,也不叫喊,也不挣扎,也不自救,就看着蒙蒙亮起的天空,问:“会死么?” 直到他鲜血满地,身体僵硬,扶风行确认了死亡,才再次登墙离去。 这次杀人的经历十分奇妙,扶风行从进入到离开,仿佛都没存在在武鸣琅的意识里过。 前脚离开皇宫,刚刚明明还亮着的天空就下起了如丝的细雨。 雨一直下了一日,没人敢在武鸣琅没有命令的情况下进入殿堂查看,直到夜里花溪回还。 花溪推开宫门进来,看到一地雨水和血污里坐着愣神的武鸣琅,心里很慌张,赶紧上前搀扶:“君上,你怎么了?有人刺杀你?是谁?” 武鸣琅满脸雨水,看到花溪,委屈全都翻涌了出来:“是婉婉,还有娇娇,她们还是想带我走,可我又没有死。” 花溪见搀扶不起,只能轻轻蹲下,令他的头依靠在自己的肩上,轻拍他的后背:“没事没事,她们会常回来的。” 花溪表情也如霜打了一样。 等回过心神来,不用追问了,能在皇宫自由往来的只有那个人了,原来他没有死。 第94章 秦梵音被囚 周崇硕满腔怒火的站在窗边。 李琼看着信笺:“南州君要临江?” 周崇硕拍了一下窗框,心想:这个南州君真是贪心不足,不堪与谋。 李琼道:“他已经一再的出尔反尔了,打吧,让他们知道咱们临江也不是软柿子,可以随意拿捏。” 周崇硕何尝不想,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写信谴责了,他压低怒气,语气尽量平稳的说:“回信。就说我同意了,等他们打完中原,退回南州,我就退出临江,给他们接管。” 李琼眼睛瞪大:“郡守,不可。” 周崇硕表情活泛了一下:“我也不会的,只是先虚与委蛇一下,等打完中原,除了咱们的心患,再拉扯不迟。” 李琼:“撒谎?” 周崇硕:“与他一个背信弃义之人,有什么信义可讲?” 南州君看到周崇硕的回信,开怀大笑。 谋士却担忧:“君上啊,这周崇硕真能信守承诺,等我们打了中原,就让临江么?要不要防上一手?” 南州君淡淡一笑:“他周崇硕就没打算给我临江。” “那……”谋士疑惑了,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你在乐什么?”慑于帝王威严,还是收了声。 “我要的只是这封信啊。” 谋士一脸的问号:一封信好做什么? 南州君:“等我打完平原,回头打临江,这封信就要昭告天下。他周崇硕,一个出卖临江的人,还有几个临江人会听命于他,首领去了,一群捏不起来的军队,让我们省好些力气。” “原来是这样,君主原来是攻心为上啊。额,不对啊,君上,您说回头打临江?”他更疑惑了,这从来不是我们的计划啊。 南州君这次笑而不语,不再解释。苦心孤诣二十载,制造了皇后和公主的意外,与周崇硕又纡尊降贵的勾连多年,屯兵制甲,养马造船,静待中州风起,难不成真是为了西川或者临江这一隅之地么? 等谋士反应过来,他望向南州君的眼光里多了一些敬佩和真诚,不似他看先君或者先前看他的谄媚眼光了。 江原城外,一骑白马载着一个披麻戴孝的白衣女子飞奔而来,踏过城门,来到廷尉府,下马扣门,一气呵成。 “报,大人,门外有个年轻女子求见。” 年轻女子?周崇硕不近女色。“可问过姓名?” “不肯说,只说是临江郡渡口镇的旧识。” 周崇硕确认道:“容貌清丽,但眉宇凝重?” 小厮想了想,答:“是。” 是秦梵音……她不是随了武兴之出了卞京,然后不久说与武兴之云游天下了?这是万不可能云游到临江这个是非之地的。 武兴之的消失可是帮了周崇硕的大忙,使得中州君还没开战,已痛失主力,所以他未细想此事因果。此时想起来,武兴之消失的时机,确实有些诡异,不像是自然所为,倒像是被人控制。难道说这秦梵音是妖?她控制了武兴之?是的,不然那武兴之怎非要娶她不可。这就说的通了。 他赶紧招来了今天当值的高庭,安排了一番,才命人叫秦梵音进来。 看到一身孝服,难道扶风行或者萧雨歇死了?周崇硕关切的问:“秦姑娘,何故穿着孝服啊?” 秦梵音上来就言语犀利:“我为渡口镇所有镇民守孝。敢问周大人,渡口镇被屠之时,作为父母官,你在做什么?” 秦梵音发现周崇硕眼睛通红,似要哭泣,周崇硕发现秦梵音威压变盛,浑身被灼烧。 周崇硕悲痛的说:“秦姑娘,南州军二十万人,你要我们六万人上去做什么呢?我不去还能守着半边的临江,我去了怕是这半边也要被屠,难道这就是秦姑娘你要看到的么?” “可南州军又是怎样过江的呢?” 周崇硕一愣,没用?他心想,为什么放南州军过江,因为这样,天下人才能看到,是我武明琅愚蠢引来了外患害死了自己,而他周崇硕在不久的未来会驱逐南州,成为中州的英雄。政权更替中,我周崇硕也得是那个最闪耀道德光辉的大仙儿。 他再次蓄力,发动了妖技:“秦姑娘,这你要怪中州君的,他要不是一再的逼我,加害于我,怎么至于临江沿岸空虚,让南州有机可渡呢?” 秦梵音并没有证据证明这南州是周崇硕放过来的,所以她并不反驳此项。只是问:“周大人,你也知道中州君为何忌惮你,如果你能放下对天下的执念,放下握在手里的临江权柄,好好的做个廷尉,甚至做到宰相,我想中州君是不会容不下你的。” 见妖技还是无用,他也更加断定秦梵音不是一般的人物,这是被逼问到了这个问题,他不知怎么控制不了怒气而袒露了真言:“如果说要放下对天下的执念,为什么不是他武鸣琅放下?” 他步步逼近秦梵音,责问道:“这些年他做了什么?沉溺在旧日的情爱里,令各郡自制胡为,放任官吏专权,中州每况愈下。而我呢,我在临江,兴修水路,繁荣经济,推广教育,演练兵士,这中州只有我临江郡在蒸蒸日上。谁更适合坐天下的君主?是我,是我周崇硕。应该让路的,是他武鸣琅。” 周崇硕的样子好吓人,尤其是出现在他向来和颜悦色的脸上。 也许他说的是对的,他更适合做君主,秦梵音动摇了,但是她又一下子清醒了,戳破他:“可是你放南州进来,临江没了,塘口没了,下一个呢,蒙城?龙泉?卞京?让南州血洗中州,每一滴血,我们都要记在你的账上。你口口声声为民,但是你的为民是为了得天下。”她知道他和萧雨歇不一样,萧雨歇也想要一点小小的权柄,但是他要权柄是为了为民,和周崇硕有天壤之别。 秦梵音用了全力开出了“神心唤善”:“周崇硕,周大人,我代所有已经死去的临江百姓,还有没有死去尚能得救的中州百姓,求求你,放弃执念,现在就带临江兵去抵抗南州军,阻止他们继续北上作恶。” 周崇硕不知道今日怎的了,他认真听了进去,他喃喃的念叨“百姓”,打开自己的内心重新在脑中自问:“我在乎百姓么?不在乎!除非,这天下是我的……” 想到这里,他目光坚定,抬头迎向秦梵音的目光:“我自有出兵的时刻,但不是现在。” “即使知道他们会继续屠城?” 他很坚决:“有所失才会有所得。” 秦梵音忍不住再次疑惑,为什么要让妖人成仙?下定决心,她在手中默默地读取着“天雷”。 却见周崇硕抬了抬手示意了下,秦梵音后脑就被一击,立时倒地。 出现在她身后的高庭问:“周大人,这秦姑娘怎么处理?” 周崇硕想不通自己从不是失手的“伪仁”妖技,今天为什么丝毫感动不了秦梵音,他说:“杀了吧,既然不能为我所用,就不留了。” 秦梵音被拖下灌了毒酒。 一个时辰后,高庭来报,秦梵音并没有死,而且脉象逐渐转向了平稳。 周崇硕令拉出去斩首。 高庭来报,砍不掉她的头颅。 这时候,周崇硕才恍然明白,她不是妖,是仙。 等到秦梵音从多次死亡的虚弱中再次睁开眼睛,却发现身处一片黑暗,她想四处去摸一下,却发现手脚都被捆在铁链里,固定在什么上,没有多少腾挪的空间,她大声喊叫,晃动身体,很快四面八方返回了她声音的回声和铁链的叮啷声,但是没有回应。 她被囚禁了。 她一旦停止挣扎或喊叫,周围就沉入了无边的寂静。时间流逝,周围没有明暗的变化。她一直盼着有人来给她送饭或者刑讯,但是始终没有任何声音响起。她很快失去了对时间推断的能力,只觉得时间停止了,世界消失了一般。 她开始灰心,因为也许她就要,永生永世的长生于这个虚空的黑暗里了。 第95章 蒙城一日战 南州军队清理了整个临江段南北运河段的中州百姓,驻扎了一串长长的防线,稳定了后方,源源不断的船只来往,良好的保证了南州军队各种所需,也截断了中原郡与南部的货运往来。 中原郡两万将兵驻守在蒙城,花溪亲自督战,这是中原正面临江的门户,但谁也不知道南州军哪天会到来。 这日,蒙城的一个岗哨士兵,正在高处看向那东方渐红的天空,朝霞如此时,太阳就该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了。他正在用目光致敬新一日的开端,突然感觉右眼边有尘沙腾起,转头一看,顿时惊得往后退了一步,然后马上冷静下来,摇响了军铃,很快蒙城各处军铃都响成了一片。 南边的地平线上,大军压来。那一支庞大的军队,密密麻麻,犹如暴雨前的乌云翻滚而至,但移动了好久,却仍然不见尾部。等到日出,军队变得具象了起来,他们的铠甲闪烁着金光,长枪如林,如同一座移动的铸铁长城。 军中有一辆装饰略微华丽的战车,南州君在上亲自指挥,他面前一排旗子,他拔起一面,战车周围的发令官就就狂摇该种旗子。 四辆攻城云梯车出现,由重装的马匹牵引,在一排排重甲护盾和远程士兵的护卫下,向着城门而去。 当进入射程内,蒙城城墙开始箭雨响应,每次箭雨来时,重甲护盾都被整齐的举起,剑雨对士兵的伤害几无所获,云梯车上倒是没入了不少箭矢,但也丝毫没有影响。等城头一波箭矢过去,后排的远程士兵会在重甲里露出来,也回应一波箭攻,但也所获不多。 蒙城的城头改变了策略,这时候用弓弩在前方射出很多绊马钉,并且射出了沾满火油的火箭,要阻止马匹的前进,并尽快烧毁云梯车。 盾牌士兵将盾牌插入地面推着前进,把绊马钉悉数推走,开辟了继续前进的道路。有些火箭射中了云梯,却点不燃大火,原来云梯都提前喷过了水,有几只箭借着火油的力量点起了小火点,也被盾牌后的士兵拿出扑火的毯子,迅速扑灭了。 快到城下了,先头的这重甲部队分开了,一部分带着箭兵停住了,一部分护着马匹云梯车继续前进。 等云梯车到了城下,迎来是的是一波滚石和火油,每次城头要投送滚石火油,不远处的箭兵就对着露头的士兵一阵剑雨,往来都有死伤。 南州君又拔了一旗。南州的后面大部队开动了,部队里还有几十个登城梯被带着,火速奔涌向前。 蒙城的城头一面滚石火油招呼城下的重甲云梯车,一面箭矢招呼远处奔袭而来的主力。 半个时辰后,四架云梯车和十几个登城梯还是艰难的架了起来,开始有南州兵士不断向上攀爬,蒙城的城头缺口处在不停地滚石下,还伸出了六尺长的长矛,戳退了一波,又来一波。 有的中州士兵长矛被拉住,往后一带,蒙城的守兵就连人带武器,从十几米的城头坠落。 更多的是爬城的南州士兵,被石头砸中或长矛刺到刮到,嗷嗷落地。 有的登城梯被推倒了,新的登城梯又架了起来。 南州一定是对登城进行了严格的训练,攻城进展不可谓不巨大。 两边都是杀红了眼。南州军知道,第一个登城的部队被奖励劫掠蒙城主城。而中州军知道,蒙城破了,这座城一个人都活不了。 有个南州士兵躲过了所有的滚石、长矛,跳将到了城头,眼睛一红一阵厮杀,以少敌多,他是断然活不了了,但是能为此处的登城争取那么一会儿时间,又陆续跳进来几十个南州士兵,打成一片,蒙城顶住了,一炷香后,这处破口的突入士兵被全部砍杀,长矛滚石的秩序被重新建立起来。 到了太阳迫近西方的地平线的时候,蒙城的城墙外,士兵的尸体残躯已经高高的堆了起来,外城墙根部血红一片,像是晚霞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 城头守军损失已经过万了。如果城墙头还在反复撕裂的话,终有一次,这个破口进来的南州士兵将无法止住。城下如山的尸体快也能堆起来成为人肉的云梯车了。 城破,似乎只是时间问题了。 这里是平原郡所有的主力了,此城破,平原郡就再无还手之力了,武鸣琅只能做一个阶下囚徒了。 花溪一身血污,在城头思量这一切,他将目光看向那个指挥车,那个被上万士兵团簇在中央的指挥车。 花溪拉过一柄长矛,飞身而下,踏了一步云梯就稳稳落在城外,跳在了一匹失去了主人的马背上,往指挥车冲刺,沿路的阻挡都被他长矛戳死,而进击的马并没有失去速度,他身后翻飞着的血雾,连成了空中的一条蜿蜒的星河,也似他当年舞过的繁花。 花溪真神人,如入无人之境。 他跳上指挥车,将长矛转了左手,右手拉出佩剑,对着南州君当胸刺入。瞬间,指挥车四处突出了几十柄向内参差排列的长矛机关,将花溪和南州君两人洞穿后又撤回。陷阱?花溪倒地前,望着那个同样倒地的、浑身是血窟窿的南州君,这是替身?我上当了? 显然,第一次近身没有杀南州君,他岂会给你第二次机会呢。 一个身影这时飞入,带起花溪,落在马上,策马往蒙城飞奔而去,也是一路血雨,砍出了逃亡之路,只是这雨里,更多是花溪的血。 花溪最后的力气说了一声:“扶风行?” 扶风行去向姜江复命后,就自己单骑来战场支应了,看到花溪冲出来他已经明白他的意图了,便跟了上来。 扶风行边策马边说:“我找人送你回卞京,看看武鸣琅能不能让你和娇娇合葬。” 他念着我的感情呢?花溪闭目,一滴泪划过他的脸颊。如果不是立场的不同,他们应该可以成为朋友吧。 第96章 蒙城二日战(上) 深夜了,兵力优势的南州军却仍在进攻,人多就开展车轮战,南州誓要战倒蒙城最后一员士兵。 蒙城城头兵已经被榨干了力气,他们已经连续抗敌八个时辰了,现在累困痛联合折磨着肉体,只觉得手脚不受控制,眼花耳鸣,相比这样的身体痛苦来说,死亡才是解脱,只能靠着一点儿护着城不破的精神还能撑上一撑,但不会太久了。 一处缺口被冲破了,接连有南州军冲了进来,动作已经迟缓的中州士兵很容易的被连片砍倒。 扶风行冲了上来,挥着月华,只划要害,麻利的接连去了几十人,背后一个南州兵跳将起来,对着扶风行的脑袋去劈,扶风行感觉到了,躲避间转身一刺,本来是刺心脏的,却是刺在了肋部,偏出了一掌距离。 背刺的士兵虽然死了,但这一偏也令扶风行心头一凉,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右手臂,它在发颤,看来,自己的体力、判断力、准头、速度、力道都在大大的下降。 抢回花溪的尸体后,扶风行在城头往来支应破城处,已经战斗了三个时辰了,这样下去,他应该和蒙城要一同陨落了吧。 这处破损处还在不停的突入士兵,和扶风行现在一起的守住这个缺口的不过七个士兵,情况十分不妙。 这时,城外城下传来了号角,鼓声和冲杀声。众人循声往城下去看,却看着一片火点连缀,如一柄巨剑而来,冲进了另一片铺开的火点之中。 援军?哪里来的援军?管他呢,我们也许可能不用死了。蒙城城头的中州兵士都瞬间又振作了一下,发疯似的开出了箭雨、长矛和城头械战的攻势,援军的攻击下,城下不再有人攻上城来,已经攻上城墙的南州军后援无继,很快就被清灭了,架上的登城梯统统被推翻了下去。 扶风行站在城头仔细分辨,旗帜上一个“姜”字,是姜江没错了,镇西西川联军到了。他分神欢喜间,一个地上还没断气的南州士兵,悄悄捡起来一柄剑,用力戳向扶风行。 一柄剑过来,拨开刺杀扶风行的剑,然后果断结果了地上的士兵。 那人看着城下,问:“姜?那是姜江?” 扶风行惊讶的看着眼前人:“花……花溪,你……你没死?” 花溪:“复生了。” “你也是神仙?” 花溪回答:“嗯。” 扶风行惊讶不已。从秦梵音那里他知道人要是救了百人会升为仙人,妖杀了百妖也会成为仙人。这时候不禁想:花溪是哪种呢? 花溪继续道:“你从南州军里救出了我,我刚救了你,就算扯平了。” 扶风行马上反驳:“能一样么?我是冒死冲阵夺回你的身体,你刚才不救我,我也躲得过。” 花溪:“可是,你不冲阵救我,我也会复生啊。” 可是扶风行救时并不知道啊,他哑口无言,只觉得花溪忘恩负义,半天说:“花溪你真是个大赖子,就算这次扯平了。你在卞京时,还要杀我呢,那个怎么算?” “武兴之当时要带走秦梵音,你能让么?” “不能。我必誓死相拼。” “那就是了,我除了杀你还有什么办法?” “你还有理了,是么?”扶风行非常不理解他,反问道,并且说:“男婚女嫁讲究要你情我愿,才能美满。” 花溪这时神情有些变化,这句话触动了他的心结,花溪失落的想:“你情我愿的难道就能美满么?”他嘴上只是说:“中州君就是我唯一遵循的理。” 扶风行:“那你现在还杀我么?” 花溪看着城下的火光流动,心想:扶风行的性子看不得眼前的苦难,所以他一定不会置身事外,这场战争是多么残酷啊,于是他摇了摇头,说道:“不了,看你能不能熬过这场中州的大劫再说吧。” 无情啊,扶风行心里暗骂了一句。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高兴的朗声道:“你的‘无悔’我破不了,原来你不怕死,是因为你有仙身啊。那,是不是就是说……我还是天下武功第一人呀?” 扶风行想:如果还能见到梵音、雨歇或者师父,我一定要告诉他们这件事。他甚至想到了梵音会对他说:“扶大侠最厉害啦。”不由得脸上挂笑。 花溪看着他在末日之中还挂记着这种虚无之名,觉得十分可爱但也可气。 城下。 两军交战,直到天蒙蒙亮,南州军队暂时退了。 除了城下攻城时留下的堆堆叠叠的尸体,刚才两军交战的城外原野上现在也出现了连片的尸体,尸体间有若干才熄灭的焦土,尸体上和周围有横七竖八的各种武器,默默诉说刚才的战况惨烈。 蒙城聚集的全部中原军所剩无多。西川镇西联军,六万人奔袭而来,这一夜过后折损过半。南州军在蒙城攻城和城外野战的连续十二个时辰的鏖战里也损失了近七万的兵马。 这小小的城墙内外,转瞬成为了十几万人的存骨之地。 王权的游戏中,凡人之命贱如草芥。 西川镇西联军的残部拖着疲惫和受伤的身体,在蒙城下要求开城门入城,蒙城的门却依旧紧闭,纹丝不动。 刚才小睡了一会儿的扶风行跳将起来,“花溪,你疯了,快开城门!南州军再度攻来,他们只能野战,人数这么悬殊,那就是要他们去死啊。” 花溪何曾不知,只是他此行前来之前中州君武鸣琅细细叮嘱他:“蒙城的城门对谁都不能开,谁进了蒙城城门,谁就会成为中原郡新的话事人和中州新的君主。” 是的,这个道理花溪懂。如果南州进,中原郡就是南州君的,如果临江进,中原郡就是周崇硕的,如果西川镇西联军进,中原郡就是刘然的。拥兵占着中原郡的人,可谋中州。 他耳朵里是武鸣琅的叮咛:“谁都不开……” 另一个声音打破他的思路:“花溪,你在干什么,他们要是死绝了,对中州君有什么好处,南州再攻城,还有谁来救?” 花溪知道扶风行说的也对,但是他更相信中州君的判断。 也许,不开城门,中州的王权最终也会亡,但是现在开了城门,中州的王权就已经亡了。 “花溪……你说话!”扶风行掐住他的胳膊,强制要他回答。 “我不能!让我飞鸽请示一下君上。” 扶风行整个呆住了:“君上?武鸣琅不是死了么?” 花溪撂下一句:“他也复生了”,便转身回城楼准备书信了。 武鸣琅也是仙人? 第97章 蒙城二日战(中) 花溪往北方放飞了信鸽,扶风行跟上来,“武鸣琅多久能回复?” 花溪因为他一直直呼中州君的姓名,不高兴的看了他一眼:“信鸽往返卞京需要一日。” 扶风行看了看城下的部队,又看了看远处的地平线,那地平线虽然现在空空无物,但是谁都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冒出来一支黑压压的队伍。 一日,哪里等得及? 扶风行拉着花溪到了城墙边缘,并凶凶的把他压在墙头上,强制他去看城下的士兵:“花溪,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看着他们的眼睛,这是活生生的生命,花溪,你和武鸣琅不怕死,就再也不懂求生的欲望了么?” 花溪看着乌压压的众生,突然在人群里看到了姜江,猛的一愣。他强起了身子,一把扶风行掀退了几步:“我只听君上的。” 扶风行抽出月华:“花溪,开城门,不然别怪我翻脸。” 花溪轻蔑一笑:“你打又打不过我,杀又杀不了我,还是省省力气吧。” 对上花溪,扶风行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但是他不能让城下的人等着,他对着花溪刺去。 花溪抽剑迎上,使出了“无悔”。 两柄剑尖都到了对方的胸口,扶风行在最后时候抽身了,他翻身而下。自己死是真的死了,花溪却能重生,怎么想都不划算。 他战了一日,也是力乏,这次翻身显然慢了许多,使得花溪跟上,把他擒了。 扶风行被捆上,扔在了城门楼里,花溪对他说:“君上如何决定,南州何时来攻,都不是你我能左右的,既然累了,再睡上一会儿吧。” 南州军营地。 折损已经清点好报了上来。 谋士:“君上,咱们这一战损失惨重啊。咱们只当中州各地离心离德,不会守望相助。哪知竟来了救兵……” 南州君也是心痛,但却不无平淡道:“战争本就是诡谲莫测,谋事只能让我们占尽优势,成事却要看随机应变。” “君上要如何打算?” “西川反正也是要平的,只当提前打了未来的仗。传令全军,原地休整,吃饱睡足。午后天凉了,一人一碗酒,我们决战,一击全歼蒙城全军。” 不久,从蒙城城墙望去,那空空无物的地平线上升起了白烟袅袅。 黄昏迫近。 卞京城内。 武鸣琅看了花溪的飞书。 他身边太子武承志却对天下蒙城的局势,又恐惧又无奈,此时站立在那里没有任何皇家的威严。 武鸣琅笑了笑。 周崇硕逃离卞京,他败了关键第一子。失去武兴之,败了第二子。南州不肯转攻临江,他又输了第三子。连输三子的棋局,已经没有多大的赢面了,不用花溪飞书而来,他也知道蒙城要败。 败又如何?等彻底败了,就和花溪找个山水如画的地方,躲躲俗世不知道多好,只是依附自己的那些儿辈、亲眷、大臣就由不得他再庇护了,尤其是这个武承志,如果成器该多好。 只是他却也没想到刘然和姜江竟然带着镇西和西川来救了,任谁是他俩,现在都应该保存实力,观望,乱世后手胜。 即便如此,他不能开蒙城,此时此情,他还有得赌。 他把花溪的飞书丢入了熏香炉里。 江原城中。 周崇硕已经得了飞书的来报,知道了昨日到今晨的战况,双方死伤十万余人。 周崇硕一拍大腿,高兴的说道:“妙啊。临江的敌人又少了十万。先有秦梵音击杀武兴之,断武鸣琅一臂,后有南州和中州在蒙城一战两败俱伤,真是天助我也。” 他转向李琼,急切的分享喜悦:“李先生,咱们寸兵未动,大事已半成了。” 却看到李琼神情恍惚,他回过神来:“恭喜周大人。” 周崇硕关心道:“怎的不开心?” “哦,没什么,只是在想死了几十万的临江百姓,又死了五万的中州将士,有些于心不忍。” 李琼的情绪没有感染周崇硕,他拉起李琼的手,压不住喜气的安慰道:“李先生,是大德之人,有好生之心。你只管放心,等我掌了中州,一定力主休养生息,不出两年,折损的人口,军队都会补回。十年,嗯,十年,我们灭南州,再,再五年吧,给我五年,咱们东征,西伐,北讨,让普天下都活在最英明的君主的管辖之下,遍地祥和。” 李琼依然如任何以往一样,吃下了这张“饼”,但知道眼前这不是最后的死伤,还会有不停的数字滚滚而来,已经逼近他能忍耐的极限了,他不禁问道:“权力真的是那么值得追求的东西么?” 周崇硕反问:“还有什么更值得追求的东西吗?” 回到蒙城。 号角和鼓声又响了起来,然后地平线上升起了马踏的尘土飞扬。 蒙城城门前侧方,才扎下营寨休息了不久的镇西西川联军就惊慌的又都起身集结了。 分别五个时辰后,两支军队再度列阵相向,兵戈相接已是一触即发。只不过联军的身后只有冰冷的城墙,而南州军后是望不尽的兵阵蔓延。 六军的统帅都再次恳求姜江:“姜将军,撤吧,兵力太悬殊,我们还无城可守。我们仁至义尽了,蒙城背心离德,不值得为他们白白牺牲啊。” 姜江睁开了闭上的眼睛,有时候真是天命难违啊,他已下了决心:“各位将军,中原郡的兵力我太熟悉了,他们已经尽数聚集在蒙城被灭尽了,若我们撤了,蒙城破,蒙城和身后数百里往卞京一路的几百万百姓的灭顶之灾,再无被救可能了。我姜江不能撤,尚想拖延看是否能等来奇迹,各位将军如要撤退,我姜江无颜阻拦,但要各位愿意留下,我必同生共死,如若真的蒙城破,将兵绝,我姜江绝不独活。” 可真的还有奇迹么?几人看着不断压近的中南州军队。 陆甲说:“我陪你,我一个孤家寡人,了无牵挂,早晚要死,那就死的轰轰烈烈。” 陆丙见他开了口:“算我一个,我有三个儿子了,死了也绝不了后。” “来的时候也知道结局难改,昨日既然来了,今日哪还有撤的道理。” 几人纷纷表示。 他们挺直了脊梁,和姜江骑马并立,一时英雄无匹。 谁还敢说西川人只有私欲,没有大义?谁还敢说西川人不能团结,各有心思? 第98章 蒙城二日战(下) 姜江观察了南州军的阵型,三列方阵连绵压近。 他眼睛亮灭了一轮,定论道:“八门金锁阵。” 眼睛一亮是因为这个阵型虽然基础,但在以多胜少的情况下,选择用它极其漂亮。这个阵型就是打消耗的,如是正面冲突,运用的再差,也是一换一的结局,南州剩余兵力目前在他们四倍以上,开出此阵来,基本就是稳胜。 眼睛一灭是这个南州君不仅城府谋算颇多,竟然在这军阵实战中也有造诣,那我中州何能胜之。 他对身边的六位将军解释:“八门金锁分为九个阵壁,八道门。从任何门进,陷入缠斗,都会被合围,必死。各位领兵游龙击之,不可恋战,小胜则走,来回穿梭,方可胜。” 六位将军大喝一声:“领命。” 姜江继续布置:“此阵共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道门,请各位游龙从东南角上生门击入,重击中间方阵,然后往正西景门而出,其阵必乱。我六路军队,形成首尾相接的游环,一路进阵冲杀,则二路在生门辅助,六路在景门接应,三、四、五随动休憩,一路冲阵出,则二路继续冲阵,三路辅助,一路接应,如此往复。” 六位将军再次大喝一声:“领命。” 昨日的鏖战里,一军所剩军力最强,所以陆甲背上代表一路军进攻的背旗,率先策马发声:“西川一军跟我上。” 陆甲率领数千骑兵绕路东南侧翼,按令冲入阵型,边骑边杀,不作停留。 陆乙的二路军也到了,生门附近的方阵要动作合围,他便从侧翼击打,使他们旁顾不暇,以为策应。 不多时,陆甲的一路军从正西的方阵冲出了,南州军第一排的金锁阵九个方阵中间出现了不少南州军的尸体,陆甲的骑兵也有损伤,但以动击静,借着冲力,损伤不过数十人。 陆甲刚出,陆乙在生门的策应兵再次突入,还没恢复好的阵型又被冲散。 陆乙击杀的更加顺利,陆乙尚未完全突出,陆丙已带三路军冲入。 …… “什么?我们死伤远超过对方?”南州君听到来报,站立了起来:“不可能啊,武鸣琅那个喜欢亲自拿捏兵权完全不容人的性格,中州军内竟然还有人知道如何应对八门金锁阵,快让我去看看。” 南州君登高台看了两眼火把的走势,总结到:“只击侧翼,游击穿插,中州军中确实有个熟悉八门金锁阵法的能人。” 南州君令举了几下旗子。 前面的兵阵得了令,开始大动了起来,一律幻化成了截杀侧翼突入的十面埋伏阵。 第二次冲阵的陆甲觉得不对,上一轮冲阵感觉十分顺利,这次却是一进一阻,终于冲出阻拦后,马上又出现一组兵士拦阻,只觉得冲完仍有兵墙,连绵不断,自己的一军,被拦在层层墙中接近不到出路。 这时就听令兵策马来宣:“镇西西川军队听令,接应部队改从正面冲阵,北进侧出。” 就看到陆乙的接应部队马上回头,从侧翼转向正面,重新从北面穿插入阵,一路进入十分顺利,砍杀南州士兵很是顺手。很快陆乙的二军将南州军的头部阵营北面撕出了巨大的裂口,南州军对冲阵的一军的拦截之势马上就熄灭了,陆乙很快接应的陆甲顺利穿出。 南州的阵法又乱了。 这十面埋伏阵,十面的阻击实际上仍是一字型排布,很适合阻拦冲击之势,但一个方向强一个方向弱,所以冲阵和策应必须直角向互助来打。 姜江骑在马上不断地借火光流转判断局势,不断发出新的调令。 南州君这时在那高台上看的分明,这高人不仅仅是熟悉八门金锁阵,这十面埋伏破的也是干干脆脆,看来阵法一事上,本以为天下无敌的南州君忽然就棋逢对手了。 他叹一句:“若武鸣琅不是拥权自重,让此人得了中州全部军权,我南州这次就凶多吉少了。” 谋士着急:“君上,这怎么办?” “不要慌,他们毕竟只剩三万人了。本来施加阵法,是为了减少咱们的损失,如果阵法上占不到便宜,直接合围,包抄,缩圈,强杀。此战胜,中原就亡了。” 南州再次令旗挥舞,战鼓擂动。 后面阵列的步兵马上分列两队,形成两只钳爪,从头部方阵的两侧伸出,把镇西西川六军包在了其中。 当包围阵型已成,南州军队包围的内圈放弃了短兵互搏,而是架起了盾牌,盾牌的缝隙里伸出七八米长的坚硬刺矛。 一声号令,一排盾牌和一排刺矛就往前进一步,镇西和西川联军就会被逼退一步,三万人就被挤在中央,能站立的地方越来越小。 他们想反抗这种收缩,但是长矛太长了,他们无法越过长矛,去对阵盾牌。 联军没有见过这样的阵法,此时也是被步步逼退,如此下去,可想而知,最后是无处可退,无法还手,被长矛一圈圈戳死。 很多人一面退着,一面露出了绝望的神情。 姜江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因为合围只能发生在兵力很悬殊的情况下,并不多见。 但他冷静的想了又想。 “拿出盾牌,压下长矛,顺盾牌而上,跳入他们的盾牌后面,把盾牌和长矛兵清掉。” 听到这里,大家也明白了过来。 振奋起精神,把不多的盾牌往一处传递,这处的士兵用盾牌压下一片长矛,顺着长矛的角度架起了一座临时的盾牌桥,此处的镇西西川士兵顺着桥一拥而出,突入南州军的包围之中,重点砍杀藏在盾牌后面的长矛兵和盾牌兵,真的一会儿就将包围线杀出了一个缺口。 遥望的南州君再次感慨:“如此阵法都能有所应对,此人了得!可惜,可惜,却要死于今日。” 很快,被压倒的长矛放躺,临时的盾牌桥落地,后排更多的南州盾牌竖了起来,将刚撕开的缺口一一补上,将突围入阵的兵士和被包围的兵士两相隔绝。 冲入阵的兵士很快被后排南州兵士围剿掉。 被包围的联军兵士,再次在号令下被强行收缩。 已经没有更多的盾牌可以用来破阵了。 这时,镇西西川联军的身后,高高的蒙城城墙上,用绳索捆着一捆捆的盾牌放了下来,更者,城墙上发出几十支剑雨,居高往下射杀长矛兵。是蒙城残存的守城兵士里有人在支援! 花溪严令不能开城门,但是他们中间有些人不忍心就在城墙之上看着他们的国人,千里奔袭来救他们的恩人,平白的被围而绞杀。 花溪此时站在城头,他看到了这一切,他默许了。 城上见将领不管,更加积极的支援,只是蒙城并剩不了一千多兵士,支援也是杯水车薪。 输送下来的盾牌足够镇西西川联军再来几次突围了。 突围…… 补防…… 突围…… 补防…… 扶风行已经醒来,他不能动弹,躺在地上听着城外的动静,心中都是为姜江英雄末路的痛楚。三万抵抗十三万,他们竟然战了四个时辰,想也知道外面的情形怎样惨烈,真的是可歌可泣了。 第99章 蒙城三日战(上) 夜深了,已是开打第三日的子时,如果没有双方与城上的火光,这天应该已是墨色一样的浓黑。 镇西西川联军今日折损已经过半。 盾用完了,收缩的号子就密集了起来。 收缩圈再次缩小,被包围的最外一圈镇西西川联军兵士又在刺矛中倒下了,然后被再次进击的盾牌阵纳入盾下,拖出扔在了后方。 那个扔尸的后方,高高的堆起了尸体,鲜血汩汩流出,血腥味已经压倒了一切大自然的气息,成为了今夜唯一的味道。 围在中间的陆甲见情形已经没有悬念了,在姜江旁说:“姜将军,我带您冲出去吧,我能保您一个人走得掉。” 姜江:“陆甲将军,不必再言,我今日决意与蒙城共生死了。” 收缩号令再次响起。 城头的花溪不忍心的转过了身子。 这时突然远处一处火光亮起,一阵擂鼓之声,一支先头的两千人的骑兵小队,就突入冲撞包围圈的外侧,因为攻防重心在内,外侧都是补给兵和尸体处置的辅助兵种,很容易就被连砍了数百人,合围阵乱了。 城头花溪抻起身子探看。 南州军后方坐等捷报的南州君也站了起来,重登高台。 轻骑突击中呼喊:“平宁兵驰援”,“平宁郡守戚蓝率兵来救蒙城”…… 合围中的镇西西川联军顿时看到了生机,正如昨夜此时,绝望的蒙城城头兵看到的生机一样。 合围的南州兵不得不后顾,很快包围之势就被撕开了,镇西西川联军剩余将士拼命杀出,此时跟在轻骑后的平宁主力也到达了战场,南州士兵被两处合击,再次卷入了短兵相接的激战之中。 几日来。 戚蓝带领的平宁主力在临江和平宁两郡相接的地方已经等候了多时,中州君的调令却迟迟没有下来。 突然听闻渡口镇被屠,戚蓝心急如焚,等到中州调令来了,打开一看,是放弃临江郡,迅速支援中原郡,协守蒙城。 戚蓝犹豫,如果他们支援蒙城,很怕南州军转头直接攻打平宁,戚蓝心焦但不敢动作,心里一面骂中州君不调度,一面骂周崇硕没骨头。然后他又开始骂自己,还不是为了平宁安稳,他也如那武鸣琅和周崇硕一样,成了在壁上观望的人了。 接着他就听到说塘口被屠,然后南州全军进击蒙城,没有攻打平宁的意图。 蒙城只有两万的中原军,蒙城破城不过时日。 就在这时,他接了刘然的飞鸽传书,说他会聚集全体镇西西川兵力从西翼尽快拦阻南州军,请他为国民大义,也举兵协助攻打东翼。 如果南州全军压蒙城、力战中原军的时候,自己和那刘然、从西南、东南两个侧翼杀入支援,周崇硕也能从南部背后直接接应,在中州四方兵力的夹击之下,南州大军定能击溃。 但如果过了蒙城这一战,中原军就消失了,南州军又攻守易势,只怕再难阻拦。 戚蓝清楚的意识到,蒙城一战是中南两州此战最大的战机了。中原军已经被迫开打,镇西西川军在路上,自己也决意让平宁营救,立刻动身。此战结局,就只在周崇硕的一念之间了。 他不清楚周崇硕会不会来,但是这个赌局他入了,以平宁三万兵为筹码,赌一个中州三千万百姓不成为可随意生杀的亡国之奴的机会。 此刻,平宁军赶了两日的路,到达了蒙城战场,正逢着蒙城闭门不开,镇西西川联军被南州军团团包围在圈内屠杀。 戚字旗帜飞扬在黑暗下的点点火光中,冲撞开了即将写成的亡国结局。 在兵乱中的姜江看到戚字旗,中州有多少好男儿,齐聚于此,他喜极而泣。 更远的高台之上,南州君已评估了平宁的兵力,三万上下。 他重重的拍了一下高台的横梁,叹道:“平宁军来的时机太好了,早来了就一起包了,晚来了就西川军已经屠灭了。”他的脑海里是没有镇西军的,此时他仍然以为自己包围的是西川军队。 谋士问:“君上,咱们如何是好?” “西川也好,平宁也罢,都是要依次剿灭的,既然他们急着赴死,就一举全歼。” 谋士都不由得战栗,仿佛看到了今夜兴奋癫狂死神得以再次的狂欢。 他转念一想,担忧:“君上,如果这时,周崇硕带着临江的兵力北上,背刺我们,会如何?” 南州君沉吟了一下,在脑子里再次盘算了无数次他盘算过的这件事:“我答应周崇硕深入中州腹地攻打中原的时候,就知道中间必然有一步是要有被合围的风险的。但我,始终觉得,周崇硕不会来援。” “君上何以如此肯定?” “此时如果中州合围胜了我们,你说谁会做中州的君主?” “当然是……”谋士脱口而出,但说到一半他已经明白过来了:“……中州君继续执政了。” 南州君点头:“周崇硕为什么会愿意偷偷协助我们从渡口过江,闪击中原?他不管有什么后手,都是因为他不想亲自弑君,失去了人心。他既然是借刀杀人,就不会在中州君被我们擒杀之前出兵。” 谋士深想了一下,点了点头,他回望了一眼南方,那里至少此时是没有火光的,他内心极度渴望自己的君上的判断是对的。 前面南州还有十二万军队,虽然已被重创了八万人,但是面对一万余的西川残兵和驰援来的三万平宁兵,在原野平地开战,胜负是可见的。 此时看,蒙城这一场大局,大家都在赌,镇西、西川和平宁在赌周崇硕最后的良知,南州军在赌周崇硕上位的野心,而中州君在赌一个所有劲敌一夜间都齐齐消失的奇迹。 到底谁能赌赢呢? 从深夜战至天明,南州是分了两个六万人的军队,两队轮流作战和休息,而由于军队规模,镇西西川联军以及平宁军只能连续作战,完全不能相敌。 三万人只是为蒙城续了一口气,却不能买活,此时胜负之相就如它应该有的那样,在日光之下,渐渐的展开开来。 这日清晨,两个北部郡的一万人也已经到了蒙城,但他们没有参战,只是补充上了城头。 随他们而来的是中州君的圣旨,一万人听令花溪调度死守蒙城,但坚决不能给援军开门。 昨日救蒙城来了六万人,今日来了三万人,都被他们要拯救的城关于城门之外,花溪想,他选择看不到他们的惨烈,他要听武鸣琅的。 扶风行被捆着还不老实,满地乱撞,放声大叫:“花溪,你开门,这些人放进城来,怎么也能守上一个两个月的,你让他们进来!” 花溪把他打晕了过去,塞上了封口布。 第100章 蒙城三日战(中) 开始人肉相接战了,南州君就派出了他的重头方阵,重甲骑兵方阵。 配有重重的盔甲的马匹驮着配有重重盔甲的骑兵,他们手持长枪,只管纵马向中州军的步兵冲击,马蹄踏过之处,长枪所过之处,一片片步兵倒地,哀嚎不止。 后面的南州步兵赶紧切入,给予已经打散打残的中州步兵方阵随之重击。 中州没有重甲骑兵,兵力、装备、战法,都是南州占了上风,这场面就是单方面的杀戮。 蒙城上的北郡战士有的紧紧握了拳,不战不退,我们千里奔袭来这里干什么?在城头找个观战席么?士兵愤慨问将军,将军愤怒的问花溪,花溪坚持,不战。 蒙城北门,远离战场的另一端,十辆满载的马车急急的逼近了。 北门上还留守了几个兵士,这时候往马车前射了几支制止箭,为首一车的马匹吓得惊立起来,这时候兵士,能看清马匹戴着奇怪的布料掩住了口鼻,十辆马车虽然装的十分膨胀,但车辙却压土不深,似是不重。 兵士喊话:“你们是什么人?蒙城守城战中,封闭城门,闲杂人等速速离开,如若上前,一律射杀。” 只见车上跳下一个清瘦的青年人,向城上喊话:“麻烦通禀一下花溪大人,我是他的旧识,曾领廷尉府主簿的萧雨歇,运送的是重要军姿,不可耽搁,请让我与他一见,自会说明。” 城上兵士又怕有诈,又怕错退了物资,交头接耳一番,还是让萧雨歇原位等待,他们派一人快马去通传。 花溪听到愣了一下,这蒙城真热闹啊,打仗之间,大家不是纷纷远离,而是纷纷奔赴。 虽然城下热闹,但城上反正清闲,他让北门放了小门,带萧雨歇进来。 花溪打定主意,先听听他说什么,然后他是逃犯,是君上要拿捏秦梵音仙君的人质,最好这次趁机,把他和扶风行一起囚了,秦梵音这样的人物或许君上对她有特有的用法。 萧雨歇在城头,看着下面的战局,强压心智,不去想惨烈,只是分析果然战局,和姜江预测的十分吻合。 见花溪也到了城头,萧雨歇忙说:“花溪大人,战况紧急,长话短说,我带来的物资,麻烦城头播撒,能破了南州现在的打法。” “我为什么要破他们现在的打法?” 萧雨歇依然看到城门不开,城头军不助力,已经明白了几分武鸣琅和花溪壁上观斗、坐收渔利的想法了,心中不禁哼了一下。不是一路人,话多说无益。只是要速解当下战困。 他说道:“花溪,我当下关心的是怎么救中州将士,你关心的应该是怎么绞杀南州军队,毕竟城下残存的每一个南州兵,将来还是要攻蒙城,打中原的,今日不死的南州兵都是你的敌人,你此刻看城下的局势,南州铁蹄步甲,仍黑压压一片十万之众,你可有胜他们的后手?” 花溪心想:“没有”,但他不肯承认,只是静听。 萧雨歇继续说:“战南州,这一点,此一刻,我们是一致的。此番我要求你的襄助战场,不需要你开城门,就可以坐收战果,又有何不可?” 如果能在此战中多消耗一些南州兵力,确实于君上有利。 花溪让萧雨歇说说他带来的物资和使用计划,听了听,他觉得确实是个好计谋。他嘴角笑了一下,令手下捆了萧雨歇,扔进关扶风行的城楼里,暂做关押。 一队兵士被派去去北门押运萧雨歇带来的十车物资。 城楼里,萧雨歇被扔了进来,他知道自己肯定进了蒙城就没得走了,但没有想到却能在此处遇了扶风行,一愣,一阵心疼。 扶风行满身的衣服没有几处完整的,一身的血污,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扶风行见了萧雨歇,在地上又强烈的扭动起来,塞住的嘴巴发出了“呜呜”的声响。 萧雨歇也在地上扭动身体,一面去接近扶风行,一面还说:“你放心,你让我做的事我做了,物资已经给花溪了,他应该是同意了,剩下只看老天了。” 扶风行更灵活一些,扭动着一点点靠近萧雨歇,继续“呜呜”。 萧雨歇继续说,眼里已有泪水:“城下惨烈的很,即使拖上一时,可能也不会扭转战局,这里可能是咱们的葬身之地了。” 扶风行摇头,高声“呜呜呜”起来。 这时两人在持续的挪动中,身体已经面对面接触上了。 萧雨歇张开嘴,咬住扶风行嘴中的封布,拉了出来,两人的嘴唇轻轻的触碰了一下。 萧雨歇松口,将封布扔到了一旁。 扶风行活动了几下已经痉挛的咬肌,大声埋怨道:“你写个信放下就跑不行么?非要自己送来。” “放下就跑,劝不动花溪怎么办,劝人还得见机行事。” 扶风行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但是对他的自投罗网又气不过。 他忙交代自己办过的事情:“我杀了武鸣琅了,但是他又活过来了。” 萧雨歇:“他也是仙人?那怪不得他样貌不老,也怪不得花溪还肯守在蒙城。” 扶风行急急的说:“花溪也是仙人。” 萧雨歇又是吃了一惊。但,此刻城下已焦灼如此,怕是这些重大的信息也没什么用了。萧雨歇不禁想起周崇硕,他如果知道他不惜叛国放入南州军要杀的武鸣琅是杀不死的,会是什么心情?会不会后悔? 想起周崇硕,他想起了秦梵音,说道:“梵音去临江,有十日了吗?” 扶风行:“十一日了。” 两人陷入了沉默,他们都在强烈的担心里,如果此行不顺利,梵音虽然不死,但是人能吃的苦她可是一项也落不下。 半晌,扶风行开口了,是在安慰自己,也是在安慰萧雨歇:“不管怎样,总比和咱们都困在这里等死强吧。” 萧雨歇点头。 他从半敞的窗户去看,天上染着一层腾起的黄沙,呈现一种灰黄的脏蓝色,夏日,没有一丝丝风。 他忧心道:“夏天不该有北风,希望老天给这些忠勇的将士一点儿怜惜吧。” 第101章 蒙城三日战(下) 花溪命人将萧雨歇带来的北州草末在城头一线撒出,结果草末出不去多远,都基本落在了中州战士一侧,没有引起任何变化。 看来北州草末的战法不成了。 突然,天上唯一的一片厚重的云彩遮住了太阳,地面暗淡了下来,在闷热的午时,一股莫名其妙的大风就刮了起来。 仔细辨认那风向,正是北风,丝毫没有偏差的正正的北风。 缚在地上的萧雨歇,感动不已,天佑中州,这北州一趟的全部努力没有白费。 城头上,花溪也被异常的北风惊呆了,这是天佑中州君啊。 他命人将剩下的十车北州草末在城头一线陆续撒出,北风强劲,卷起草末,就漫天的分散着向南不断飞去。 重甲的骑兵,冲杀间,突然马匹竖立嘶鸣,摇头摆尾的乱跳,甩下骑士,最后胡乱的往下风向的地方,也就是南州兵的方向,发狂乱窜而去。 伴着北风,还发生了一件异象。 黑压压的一片乌云,发着“嗡嗡”的响声,急速的进入南州后方阵营。 只听得“嗷嗷”叫声响起,乌云压过之处,兵士四散而逃,后方的阵型不击自乱。 是蜂群。 蜜蜂对着南州步兵轻便甲胄的缝隙,疯狂攻击。 紧接着,一队万人上下的队伍冲杀进了南州兵的侧后方,统一使着长棍,有章有法的不断撂倒敌人。 正是刘然说动了西川的义寨,他们组了一支队伍,由林挺带着策应而来。 这北风,来自于刘然的仙技,他看到城头飞草末,就知道是萧雨歇送到了,忙施展他的“控风”,将草末送入敌营。这些年在镇西,他就是因为“控风”总能及时把婆草送到饥荒发生的位置,没想到今日在战场上还生出了效果。 那蜂群的助阵,自然是随行的郭立,和夏日里随处可见的蜜蜂,用“兽语”沟通的结果。 仙人入战局,自带百万兵。 南州最善平原战的骑兵瞬间土崩瓦解,带刺的战马还冲进了自家的步兵方阵胡乱冲撞,步兵方阵受到了来自马匹、蜂群和侧翼突击的三方来袭,一时溃散,死伤无数。 有令兵策马大声的通知:“西川义寨来救。” 引发了镇西、西川和平宁的兵士中一阵欢呼。 正如前日,镇西、西川军队来救中原军队。 正如昨日,平宁军队来救镇西、西川军队。 今日,天降神兵,来救平宁军队。 这曲豪迈的战歌,是多重奏。 已登高观战的南州君,看着漫天的绿色尘雾和黑色蜂群,愤怒不已:“竟有这样的打法!我真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低估了这中州的实力!” 已战损十二万人,竟取不下一个蒙城。 南州君后怕啊,前有阵法高人,后有怪力乱神,如果中州二十万军队齐聚于此,南州当真会败,一败涂地! 可是,好就好在,他们聚不到一起! 南州君看着那支奇袭的援军,人数不多,还没有基本的甲胄,大喝道:“飞蛾扑火!来的都得死!给我全力反扑。” 令兵旌旗摇动。 南州剩下的八万人,不再分而休息,全体攻上,杀的眼红。 南州的大战团,激斗着中州联军剩下不足两万人的小战团,从城上望去,两个战团都在不断消减。 城墙上的北郡士兵怒,但花溪仍然不开城门,忍不住的就会在城上偷偷用箭给予支援。 这样下去,小战团一定会被吃光,结局仍然难改。 城楼中的萧雨歇、扶风行,城下战阵中的刘然、姜江、戚蓝、林挺、郭力、刁梅,都要葬身。 而,后世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的名字。 然后,蒙城破,中原百姓被屠戮。 惟余下那仙身的武鸣琅和花溪,还可以为自己再打算一份新的活法。 真让人不甘心啊! 城楼里,两人听着厮杀声渐渐迫近。 扶风行问:“还有转机么?” 萧雨歇黯然的说:“没有。周崇硕不会来的。” 绝望。 沉默了一会儿,扶风行说:“我第一次遇到梵音的时候,她问我怎么判断谁是妖?当时我回答不了,现在我说的出来了。” 萧雨歇:“怎么判断?” “私心为妖,公心为人。” 萧雨歇大受震撼,他深情看了一眼扶风行,这个少侠也不是完全的无脑啊。 第102章 翻盘的驰援 日暮西山,蒙城南侧,尘沙飞扬,地面摇撼。 一支庞大的军队,从南州军队的后侧直挺挺、毫无技法的突杀了进来。 应对南州军队现有的人数和连战的疲惫,这,就已经足够了。 南州的军队一溃千里,兵败如山倒。他们三日前还是一支强大的军队,拥有精锐的士兵和先进的装备,但是现在他们却在中州连番的救援中,成了一群惊恐失措、毫无斗志的强弩之末。 在战斗开始之前,南州军队并没有预料到战争的持续性。 他们以为自己有着绝对的优势,只要发起进攻,中州就会接连倒牌。然而,当他真正面对敌人的时候,才发现敌人的增援似乎是永远也杀不尽的。 蒙城城下中州的残部,看到了援军,黑压压的援军,看到眼里却像朝阳一样红彤彤的明媚。那是中州团结的象征,那是中州生的机会。 混在一起作战的镇西、西川、平宁的兵士高兴的大喝着,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去砍杀。 花溪的双手按在城墙上,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城楼里的萧雨歇和扶风行听到了突然的欢呼之声,也是不可置信。 他们三个人不约而同的有同一个想法:难道是临江军队?我们看错了周崇硕? 南州君看着来势汹汹的援军,终于绝望了。 来自南方,如此人数,只能是临江军队了。 他赌输了,此刻挺立大笑:“周崇硕啊,周崇硕,我以为我玩弄了你,却没想到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 谋士看自己的君主不急反笑,更加焦虑了:“君上,我让精兵队,带您撤离吧。” 南州君摇摇头:“我二十年的心血,带出来二十万的军队,如若输了,我何颜回南州?” 谋士招招手,精兵队上到高台,强行拉扯南州君。 南州君强烈的抗拒着,不肯被拖走,大喊:“就算我回到都城,朝臣贵戚又岂会再容我?” 谋士愣了一愣。他回去,必然也是要为失败买单。谋士此刻也不知道怎么能救这个野心卓着但是运气不佳的君上。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挥了挥手。 精兵队将南州君强行带上马背,突袭向南而去,留下的只有他永远挥之不去的遗憾。 所有人都猜对了一半,来的是临江军,但是带他们来的不是周崇硕,而是李琼和秦梵音。 四日前,临江一处荒山的天然洞府中建造的暗无天日的隐秘牢狱里。 秦梵音已经在渴死中重生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不能空等救援。她应该成为救援。 她再次晃动手臂,手腕被锁的很死。 她这些天思来想去,只有最后一个办法可以试试了。 她使出所有的力气用力拉扯她右侧的手腕,捆住她的铁索止住了她的移动,但是她咬着牙继续用力。 右手表皮开始拉紧,拉断,渗出血迹,她继续用力,更多的皮肤皱起,拉断的肌肉在铁环一侧堆积了起来,秦梵音一咬牙,猛力一使劲,半只右手,主要是骨头,就从锁环里脱离了出来。锁环上,如果不在黑暗中,能清楚的看到手上掉落变形的肌肉。 秦梵音咬牙,忍住疼痛,不哼一声。 剧烈的疼痛,在搅乱神经,然后疼痛一点点慢慢的褪去,失去的血肉慢慢的重生。 半炷香后,她的右手恢复如初。 她拔下头上簪子一样的冰锥,试了几次,就确认了左手的锁型,挑了开来。 脚腕上是另一种锁型,扶风行也教过她,没几下,也顺利打开了。 秦梵音在黑暗中摸索,她摸索到了山壁,湿漉漉滑腻腻的,顺着山壁她在摸索出口,山壁很长,但她不一会儿就摸到了一段铁栏杆。 原来此处,是个深深的山洞,洞口里加了一段铁栏门。 门上有锁。 这种锁她摸不出来形制。 她用冰锥不断的试探着,却没有进展,在冰冷的山洞里,她头上渗出了焦急的细汗。 她将身子探入铁栏的缝隙,去使劲,想要重新复现她右手的逃脱术。 但她没有力气压碎自己的胸骨,脱下身体的血肉,只能作罢。 她又琢磨起锁头来。 她强制自己冷静,闭目冥想,扶风行曾经对他说:“锁具,很简单,万变不离其宗,不过‘相合’二字。” 相合二字,其实极妙。 冰锥遇到了一个可以移动的小物块,她便将它挑到了她认为”相合“的位置,只听到轻轻的“咔哒”一声,秦梵音得到了确认,无比鼓舞。 细心重复推动了几个小物块,最后压到一个弹性的物体的上,“砰”锁头弹开。 推开铁门。 她摸索着走向铁门拦住的那侧,一步步,山洞的光线变得逐渐明亮,空气的冷峻变得逐渐温暖,霉菌的气味变得逐渐寡淡。 最终,强烈的阳光明照秋水一般的眼眸,清新的空气冲入了小巧的鼻腔,秦梵音此身再次置入自由的夏日的密林之中。 享受了一瞬间的自由的欢愉,她就醒悟过来,赤着脚急急的去寻找下山和返回江原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