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弦音》 第1章 “新茎擢润,膏叶垂腴。曾华晔以先越,含荣□其方敷。丹晖缀于朱房,缃的点乎红须。煌煌炜炜,熠?委累。似琉璃之栖邓林,若珊瑚之映绿水。光明磷烂,含丹耀紫。味滋芳神,色丽琼蕊。遥而望之,焕若隋珠擢重渊;详而察之,灼若列星出云间。” 这是潘安仁所作《河阳庭前安石榴赋》中描写石榴的句子。此时正值五月初夏,卫辉府的石榴花开得灿烂如火,远望去一片映着翠绿枝叶的橙红花海,甚是好看。 官道上,一个身穿石榴裙的少女骑马缓行,待看到这片榴花,便举起自己的手臂比着衣裙与榴花的颜色,面上现出欢喜的笑容。她双腿一夹马腹,娇叱道:“驾!”向那处石榴林驰去。座下是匹良驹,须臾间已将近。少女从马上跃起,轻踩马背,施展轻功飞至花前。 石榴花长得并不高,而这少女看着十五六岁的模样,身量却高。她只伸手一拉,一支连开四五个花苞的树枝就拉到她面前。她细细闻了一口,有淡淡甜香的味道。想是这味道令人心神愉悦,她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原本颇为英气的脸上多了几分柔美。 她摘下一枚花瓣放入口中品尝,初时有些涩味,回味却是略有些清新甜美之感。旁边飞舞的蜂儿大抵和她一般馋嘴,趴在嫩黄的花蕊上吸取蜜汁。少女小声念道:“日暖唯忧化赤霜。这朵儿要真化成霜水,染罢衣裳,再拿来擦脸,可是不错。”说着摘下几朵插在发间,配着那身石榴裙,倒是相得益彰。 这少女名叫木阮,是太行山沉旸谷木家的孩子。木家当家谷主,她的姑姑木晚曾说,阮阮资质极佳,是这一辈里最好的一个。木家隐居太行山中已有千年,医术毒术皆冠绝于世,武功也是可以排得上名号的。只是木家人天性淡泊名利,虽行走江湖却甚少留名。是以千百年来,只有少数人知道沉旸木家全是少见的神医,现在的年轻一辈大抵连沉旸的名也未曾听说。 木家的规矩,孩子们到了十六岁要下山游历、行走江湖,好增长见识。此后若是喜欢外界生活的,留在外面过日子也可;若还是喜欢隐世,便在几年后回谷中亦可。只是一条,不可背叛沉旸,与外人勾结谋害族人。其余的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有违仁义,族中长老向来不管。 半个月前木阮才过了十六岁生日,谷主告诉她在外间如何处世,给她准备了盘缠行李。木阮从小父母意外身亡,由姑姑伯父抚养长大,虽然舍不得姑姑,但她从小就想下山远行。终于到了年纪,自然十分兴奋地拜别姑姑伯父,出了太行山。 木阮曾在家学里读过王子安《滕王阁序》,她毕竟年幼还有些好玩的性子,因此想先到江南看看这名楼,顺带在江南学学人情世故。她观察四周辨了方向,沿官道向南走去。 离开石榴林才一刻钟,身后忽地多了许多马蹄践踏之声,听着仿佛有二三十人,像是急着赶路的样子。她便勒了马往路边靠,想让急行的人先走。她扭头看去,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均着同样一身藏青色的服装,只中间一人身穿牙黄色衣服,看起来有些华贵。 没想到那队人马越走越近,看到路边的红衣姑娘时不曾减速避开,反而有人举鞭抽向她,似在赶人一般。这官道虽宽,但这么多人一同急行早已将整个道路挤得水泄不通,木阮座下马儿受了惊,马臀上又挨了一鞭子,有些发狂地要人立起来,差点将木阮甩了出去。 木阮打小受到的教育是礼尚往来,对人友善。她好心让路,不想对方如此蛮横竟来打人。她资质佳,肯下功夫练武,沉旸原本女孩子就少,又自小被长辈们疼爱着长大,也是有些脾气的,只不过她从不无缘无故不讲道理随便发脾气。今日才走到官道上,就遇到这一群人,莫名其妙挨了一鞭子,气性一下就上来。她在马背上一踏,便闪身到了刚刚出鞭那人身后,一掌拍向他后心,又踩着这人弯下去的背,三两步就到了为首那人的马前。 那人勒马立定,伸手向后一挥,一队人马整齐停下。身旁一人侧身过来喊了声“大人”,那人却摇头,向木阮道:“姑娘拦着我等,不知有何指教?”说着取下了自己面上的金色罩纱,看向木阮。 那是一张很好看的男人的脸,凤眼薄唇,鼻梁高挺,象牙黄的绸缎直裰,头戴鸦青四方平定巾,看着颇有气势。他在马上,她在马下,可木阮的气势也毫不输于他。 “你们一行人过来,我看你们赶路让了道儿,可你们的人将我挤到一边不说,还挥鞭打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她略扬下巴,双手握着马鞭背在身后,腰肢挺得笔直,神情冷淡地瞧着那人。那人道:“那么姑娘要怎样?”木阮道:“向我道歉。” 一行人中传来几声讥笑,木阮皱眉,声音带着怒意道:“有甚好笑?冲撞了人道歉,难道不是应该的吗?”那人也似听到什么笑话似的,道:“在下还从未向人道过歉,姑娘是做不了这第一人了。” 木阮面色更冷,喝道:“那便打一架吧!我赢了你,你就得向姑娘道歉。”那人道:“倘若我赢了姑娘呢?”木阮道:“我若输了,大路任你走。”那人道:“不,在下胜出,姑娘要给在下当一年的侍女。”不想此人有这种要求,木阮挥鞭抽向他,大喝一声:“接招!” 这一鞭是木家祖传剑法中“涉江采芙蓉”一式演化而来,木阮心中有气,使出了□□分力气,但还是比剑法威力小了不少,也有试探之意在。那人闪身躲过,抽剑向她刺来。只这么一剑,木阮便知对方绝不是凡俗之辈,当下弃鞭抽剑迎了过去。 她剑尖左右摇晃,让人不知该迎向哪处,忽而剑尖急刺而出,左掌跟着挥出,是她姑姑所创“日夜摇影几断音,漫卷罗缎向软衾”一式。 那人反应极快,旋身躲过一剑,却叫掌法拍中手臂。他暗赞木阮内力强劲,看着娇弱少女,不料武功竟如此不俗,不晓得是武林中哪家豪侠的女儿。这念头闪过后,下手更为凌厉,招招都是要重伤对方的狠手。他倒想看看下了狠手后能从这女孩儿身上逼出多少其他精妙功夫。 木阮武功虽好,但一来她只和其他兄弟姐妹对过招,没有实战经验;二来沉旸谷的功夫不是为了伤人性命所创出的,比着那人的狠手杀伤力小多了。她本想甩出自己身上淬了药的暗器,转念想到沉旸谷中人配有淬了各种药毒的各色饰品,是为了关键时刻防身保命。这样比试之时用出攻其不备,有违侠义也不够坦荡,所以她马上断了这念头。哪知对方反应迅速,趁她略一分神的刹那便袭到身前,手指向她咽喉抓来。 木阮右手抬剑格挡,那人猛收回抓向她咽喉的右手,左手却向她右手腕抓来。木阮手腕间戴着的几个金丝钏儿上编有米粒大的红宝,原不是顶贵重的东西,但是整个钏儿上淬了让人昏迷的麻药,宝石下还有能灼伤人肌肤的毒。她唯恐对方碰到手钏受伤,忙收手向后。谁知那人右手又向她咽喉袭来,木阮左手变手刀之势狠狠向他右手砍去,却没将他手臂击歪,生生被人锁了喉。 那人手指扣住她脆弱的咽部,只要再用力些就能要了木阮性命。但他心中计较开来。这少女方才若是没有收回手腕,挥剑向他手臂砍来,此时还在胶着。不知为何她似乎怕自己碰到她手腕?若说为着男女大防,武林中人向来不太计较这一说,否则她也不会与自己打斗起来。其中想是有古怪,不妨留在身边慢慢观察。若是哪家的细作,确定后再杀不迟。 这人即是当今朝廷有名的宦官,掌印司礼监提督东厂的江重华。他身居此位,朝堂上对他又恨又怕的人数不胜数,明里暗里想要他性命的也比比皆是。所以他看到这个年轻又功高的少女,就以为是哪家派来的细作杀手。 既然不取她性命,江重华收回了扣住木阮咽喉的手,左右立时递上来一块帕子。他仔细擦了手,向木阮道:“姑娘承让,从此便要给我当使唤丫头了。”木阮年轻,甫一下山就败给人家,心中自是不服气。但她明白自己不是这个人的对手,再打一场只要她不使毒,结局还是输。江湖中人重视信义二字,她还是输得起的。于是向江重华一抱拳,走去骑了自己的马,跟着这一行人后骑着。 江重华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被她手刀砍中的右臂,带上罩纱,继续前行。 东厂一行行程很快,出了卫辉府,直取开封府,接下来便要过了南阳府,向湖广而去。夜间投宿,木阮原以为一群爷们儿要在野外凑合,谁想直接到了官驿。木阮不曾见过官驿,还道是哪个客栈,心里盘算着这样的客栈只怕不便宜,自己带的钱也不知道够住几晚这样的地方。 木阮虽然自小没有为生计考虑过,但她也晓得钱要省着花。万一盘缠用尽了,还得想法赚钱,这也是下山历练中必须要锻炼的一个方面。听大哥说,他曾在一家药铺里当了两个月的坐堂大夫,想来从事医药方面的活计是沉旸子弟最好的谋生手段了。 江重华走到厅里看到立在那里的木阮,问道:“还未请教姑娘姓名。”木阮思量:“若说真名,一下山就输给这人也太丢人。母亲姓阮,就从母姓,木字成双是林,叫阮林好了。”于是向江重华道:“不敢,阮林见过公子。” 江重华道:“敝姓江,”又指着个看着十二三岁的小男孩道:“这是我干儿福全,姑娘看着不像会伺候人的模样,还是先和这小子学着些吧。”木阮看着江重华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怎么自己不成家生子反而要认干儿子?看着还差不了几岁。不过这念头想过就罢了,别人的事情再奇怪也和她无关。赶快给人家当完丫头,早早离开才自由舒畅。 这个叫福全的小男孩十分机灵,向木阮行礼道:“阮姑娘请随我这边来。”便引路到一间房里,木阮随他到那屋里,见左边地上随意堆了几个竹筐,里面是叠整齐的靛色衣服。右边则是一个衣柜,福全打开柜子从里面捧出一套银色曳撒对木阮道:“姑娘瞧仔细了,这是干爹他老人家明儿要穿的,姑娘千万收拾好了,他老人家爱洁,万万不能有一点脏污。” 木阮叫那声“老人家”给逗笑了,边接过衣裳边问道:“江公子才多大年纪,就叫老人家。”福全大抵知道江重华为什么留下这女子,明白什么能说什么不可说,说话间带着小心。他赔笑道:“干爹年纪不大,才不到二十六,只是为了尊重才叫一声的。毕竟年纪轻轻就把着司礼监和东厂,多少年都是头一个呢。”说罢将柜子合上,向木阮比了个请的手势,跟在她身后出了屋子。 司礼监与东厂的名号她只听过一两次,并不晓得具体是做什么的。便问道:“江公子是做官儿的?”福全听了这话一愣,快速抬头打量她一下,看着也不像装出来的无知,倒是要告诉干爹一声。他思忖下笑道:“岂止是普通当官的,满朝文武百官见了他老人家,也是要拱手行个礼的。” 呵!竟然是这么个人物,那么跟在他身边倒也算是另一种历练了。如此想来,木阮觉得自己不算亏,便安心跟他一年,看看世间的官僚都是什么样。虽说庙堂与江湖向来少有交集,但姑姑说为人一定要谦卑,无论何人都不可尽知天下事,因此任何人身上都有可学之处。木阮想,即使是能学学他的功夫也是好的。 驿站已全被东厂的人占全,虽然这官驿曾有不少官员歇脚,但是这么位活祖宗到底是一辈子都未必见得着一回。驿丞将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拿了来先给江重华,还连连告罪地小物薄,招待不周还请江大人恕罪云云。 江重华被驿丞唠叨得满耳发晕,两次让大档头郑森示意他告退才有了安静。大档头斟了茶水递上,茶叶是京里带来的,水是才取来的山泉,虽不能与京里玉龙泉相比,倒也不算太差。督主在京城是挑剔惯了的人,此刻他也明白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就饮了两口。东厂里精于厨艺的番子已端了晚膳上来。 江重华让郑森一道坐下用了餐,大档头问道:“今日这女子,督主为何不结果了了事?”江重华仔细擦了嘴,又饮茶漱了口方道:“不急,她若是哪家派来想要我命的,早晚会动手。若是我料想错了,真是个武林中人,那么能培养出这般少年高手的门派,就想了法子为我所用。东厂的武功,这么些年也该添些新鲜玩意儿了。”郑森道:“明白了,属下这就安排人做好防守。” 大档头才说完,门口传来叩门声,又听得福全的声音响起:“干爹,儿子带了阮姑娘来见您。”郑森走过去开了门,木阮带着福全进来,向江重华行礼道:“江大人。” 江重华明白福全已经告知她自己的身份了,带着一丝和气的笑问道:“不知姑娘师从何处?”木阮道:“师从家门。”他又问道:“不知令尊是?”木阮摆摆手道:“江大人何须这么客气。我爹是山里的山民,年轻的时候会些拳脚,我学了爹爹的功夫而已。” 他长长的睫毛盖在眼上,叫人难看清他的眼神。他手中拿着茶碗一下下撇着茶叶,忽地嘴角滑出一丝暧昧的笑,道:“既然是丫头了,那么现在来伺候我沐浴吧。” 木阮眉头皱了一下,打量着江重华,眼神带着嫌弃,但语气还是平淡地道:“大人洗澡有干儿子在旁帮忙就是了,男女有别,我做不来这活计,大人指派些别的事情给我吧。” 见江重华不言语,木阮又道:“我既然应了大人的要求,就不会背信逃走。但是我也有私人的事情要去做,比方现在,大人要沐浴,我也要去收拾一下自己,还请大人允许。”郑森和福全都看着江重华,心里均想这女子行为要求都不似常人。江重华思索片刻道:“好,但是只有半个时辰。”木阮应了是,转身去拿了衣服,又向驿馆的仆从要了皂角。那些仆从早就被东厂的阵势吓得傻了,只道木阮也是东厂的人,忙殷勤地献上皂角胰子。 木阮拿着东西在房上树上跳了几下就出了驿站,来的时候她留心到附近有条小河。驿站里全是男人,在那里洗澡她心里别扭。不如直接去河中清洗,反正夏天日头晒了一天,水也不会凉。 然而出门没多久她就听到后面有人跟着,不由得怪江重华对自己不信任,闪身两下隐匿起来暗中观察。跟着她的是两个东厂番子,追到此处发现目标不见了踪影,纷纷抽出雁翎刀做防备姿态。 嗖嗖两声,私有暗器袭来,两人举刀格挡,背后的空当就暴露出来。木阮轻巧落在二人背后,快速拂上他们穴位,登时令其动弹不得。木阮撇下嘴,气恼江重华还是派人跟着自己,决定戏弄一下。 两名番子看着眼前少女露出狡诈的笑,心里一阵发毛。他们并不是江重华派来的人,是郑森为了防止木阮暗中做什么手脚才派来跟着的。但是木阮并不知晓,白日里已经憋了一股气,此时索性全发出来。她摘下二人头顶巾帽,却被他们头发散出的油气味道熏得哽了一下。她本想将他们头发打散后分成几股分别打成死结,此刻嫌弃地撇下他们的头发,转去抽下二人衣带,将他们手脚捆在一起,打了死结。东厂除了提督大都是货真价实的男人,此时两个爷们叫一个大姑娘解了衣带,怎么都说不出去,均想这件事就不要往上报了。 木阮捆完后又把二人帽上布带扯断,团成团塞入他们耳中,运起气拖起二人到路边草丛里,无视其震惊的眼神把他们甩到地上,又薅了些茅草把他们盖住,以防有什么野兽来。做完这些,她才到河边去清洗。 河水清澈,泼到身上解去一天的汗气与疲惫。东厂骑马行得快,和木阮自己慢悠悠的骑行不同。她要强,即使从没如此长时间骑马,也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一点不适。 木阮捶打着自己的腿解乏,她推拿很有一套,自己做来也舒坦。洗完澡换上一身竹叶色的衫子,又洗干净那身石榴裙,拿上东西溜达回官驿。那两名番子即使是用内力去冲解穴道也要三个时辰,就让他们在那里睡上一晚吧。 回到官驿,福全迎了上来,道:“姑娘天晚了,明儿又要早起,我带你到房间去吧。”将她带入江重华房内,又道:“干爹晚上若要喝水起夜,姑娘也好在旁服侍。” 木阮心里满是无奈,心想大男人晚上上茅房居然还要人陪着,这些当大官的可真端着。但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只得应下。 督主也洗得干干净净坐在椅上看书,长发披在他身后,灯影里他的脸看不真切,只是俊美面容被染上了几分柔和,倒显得亲切些了。他见到木阮进来,抬了下眼皮道:“来给我擦头发。”木阮从一旁架上取下干净布巾,仔细擦干他发上的水珠,边擦边道:“大人过会子再休息,虽然是夏日里,也当心湿着头发睡觉着了风寒。” 江重华原让她接近自己是试探如此近距离接触她是否会动起手来,不想听到这么句关怀的话,倒是有些意外。他声音放柔了一些,指着一张美人榻道:“你睡那。” 木阮心中很少将什么事情看得特别重要,但是睡觉一定是顶重要的。听人安排了睡觉的地儿也不嫌榻窄,四下看了这屋里没有屏风,就把江重华搭衣服的木架拉到榻前,隔挡了两人。毕竟在木阮看来,姑娘家和个男人住在一起怎么都不成样子。 室内光线本来就弱,衣架又挡出一片黑暗,木阮和衣躺了,很快就呼吸均匀,睡了过去。 江重华倒不管她挪家什,只想看着女子到底有什么居心,不想听她这么快就睡着了。这样舒心的睡眠,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心思重的人大抵都很难入睡。如此看,这人倒不像是经过训练的杀手。 疑虑在督主心中一点点消去,夜色也一点点加深,江重华放下书卷也吹灯睡下,却长久难入眠。 第2章 翌日清晨,鸟雀早早儿地出巢站在枝头叽叽喳喳,睡在窗下的木阮被吵醒,打着呵欠翻了身,手掌挡在眼前遮住光亮。过了会儿她才慢慢从床上爬起来,迷瞪着揉揉眼睛下了床。 不熟悉的环境让她想起自己已经下了山,还输给了个当大官的做了人家丫鬟。福全昨日大致讲了丫鬟要怎么服侍,又告诉她早晚洗漱、伺候笔墨茶水是她的工作。既然如此,木阮悄悄出了门,到井边打了水自己洗过脸后,又打水回屋等着江重华起身。 其实早在她起身时江重华也醒了过来,他一向睡得不深。毕竟坐在这么个位置上,因为宫里和朝廷的事半夜被叫醒也是有的。再加上那些想要他性命的人需要防备着,危险不曾断过。因着他师父的恶名,大多数官员心中还将他当成“阉党”余孽,百姓提起东厂都能吓得两股战战,只恐得罪了这帮杀神祸从天降。 他有些看不透木阮这个人,她究竟是个什么来头?看着仿佛真的对世事毫不知晓,意气洒脱也不似京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名门闺秀。不过他从小就很有耐性,只看她什么时候会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这么想着,木阮已悄悄端了盆子进来。他瞥见这姑娘双手端盆,用脚开关的门,不由得撇了下嘴角,从床上下来。 木阮礼貌地跟他打招呼道:“大人早,先洗把脸吧。”说罢绞了手巾递过去。 井里的水凉沁沁的,擦了脸的确清爽许多。不过他想木阮大概真的是没有伺候过人,即使在盛夏也不应当拿这样的凉水给主子洗脸。他现在觉得还是福全比较得力,却哪里知道木阮最喜欢夏天用凉水洗把脸,去暑又提神。 福全果然是好干儿,他干爹心里正在念叨着他,他就端了茶水进来。江重华先用茶水漱了口,又换另一盏温温的金丝枣茶喝了。 随后,两个东厂番子端了早点来。这驿站虽小,但是督主挑剔。早有人连夜进城买了菜蔬回来烹饪。所以即使出门在外,那早点种类之繁也就比京里只次了一点。 京里的小吃种类不少,江重华早膳偏爱甜食,食盒里一样样儿端出来,尽是木阮没见过的。福全瞟见木阮询问的眼神,忙小声介绍:“这是窝窝,”他指着一碟雪白团子样点心,又指向第二碟黄澄澄的糕点道:“这是豌豆黄。”一碟炸制裹糖的彩色糕点是“糖卷果”,又一碟炸制撒糖面儿的金黄糕点是“奶油炸糕”。这四样都是京里常见的小吃,不过对木阮而言是陌生的。此刻一见,木阮盼望自己也能学会做这些东西。 第二个食盒中是一盏冒着白烟的牛乳和一碗粥。江重华搅动着粥碗里的勺子,香气溢了出来。木阮仔细嗅了一下,问道:“江大人睡得不好么?” 她这突然发出的声音让这一屋子人的目光都集在她身上。木阮不明所以地摸摸鼻子。酸枣仁粥,治心烦、益胆气、可使人安瞑,不是表明江重华睡得不好吗。 江重华却觉得更有意思了。他呷着牛乳道:“不想姑娘还精通岐黄。”木阮忙道:“不不,哪里是精通呢。我爹上山采药的时候我也跟着,略微懂一点罢了。”她想着行走江湖不可事事对人说尽,毕竟才认识一天,不能说假话,但是瞒着点儿总没事吧。 江重华的神情可不像信了的样子,却只顾着自己喝牛乳也不拆穿她。木阮有些讪讪地摸着自己手上的金丝钏儿,瞥见她这个动作,江重华的眼神锋利起来。他记得上次仿佛就是差点碰到这东西时木阮猛收回了手,这首饰想来有些古怪,有机会的时候应当探查一下。 这顿早饭就在二人互相防备和猜忌中结束了。木阮跟着福全到餐间和东厂众人一起吃,比江重华那里的自然差上不少。 用罢早饭,木阮回屋伺候江重华穿衣,嗅到他银色的曳撒上熏了香,闻着很是舒心。又看着他崭新的皂靴,脑中想起昨晚那两人的头油味道,两相一对比,不由心道江大人可真是个体面干净人,比寻常男子讲究了不知多少。 穿戴好的督主自有一股威仪,让驿丞送行的时候眼中满是交织在一起的惧怕和谄媚。督主早已见惯了别人对他这副模样,面上也无甚表情,只简言两句谢了招待,便戴上金丝罩纱骑马带着一行人出了驿站。 如此行了四五日,已到湖广境内。木阮渐渐摸顺了这位大人的习惯,伺候得也很仔细。不过江重华不是什么刁难人的主儿,又有福全在一旁帮忙,木阮的活计也不累。 一路上木阮隔三差五问了福全,对这世事有了一定了解。 当今是大盛王朝,建国一百八十余年。今上是先帝幼子,母亲却只是低阶宫妃。江重华在六年前杀了他师父老督主成为新的东厂提督,后又在诸皇子夺嫡时推举这位小皇子登基,颇受今上信赖。而后,他被任命为司礼监掌印,手揽批红大权,成为权倾朝野的人物。只是自他任命以来,无数被他那残暴师父害了的人家将他也视为奸邪阉党,刺杀之事从未断绝。 这一次东厂一行来到湖广,是为了剿除盘踞在山中的一帮悍匪。原本这种奔波劳累的事情不应是由江重华这样位高权重的人来操办的,但这除匪之事自地方官员报上以来,内阁里竟是像事先说好似的,大半人数推举江重华带人剿匪。小皇帝年轻没个主见,从前大事也是掌印领着内阁在办,这次内阁突然同心同德起来,他也只能小心翼翼地问厂臣的意愿。江重华倒是平淡接了这活,点了三十名东厂人员一同自京城南下。 连福全都不晓得为什么这次江重华这么好说话,以往在朝堂,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什么政见也没人有异议,今次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只怕还有其他的内情在。 不过江重华倒是乐意出来一遭。以往离京办差不是去督造水师船厂,就是到江南和外邦谈买卖。好容易能远了人烟繁多之地到山里去,他也很想透透气。 出了京,他就觉得轻松不少,除匪对他来说不算大事。即使京中那么多官员一致针对他,但只要小皇上还信任他,批红的大权也捏在手里,那么无论多少人想参他都不足为惧。更何况这一趟对他来说,还遇到了好玩的事情。 ******************************** 这一日终于到了辰州府。辰州多山,逶迤蜿蜒,势若游虹,又有葱茏林木,气候温润,倒是疗养的好所在。只是三十年前苗疆发生叛乱,此地开始不太平。十年前又有大旱,更是混乱,民不聊生,便有人拉帮结派占山为王,当起了土匪山贼。 辰州前任知府畏惧土匪,往往有些小骚乱只安抚平息了事,倒养得这帮土匪更为狂妄。去年这名昏官被弹劾下了牢,换了新任知府。新老爷是个直毅之人,组织兵士们进行除匪,但山中群匪已盘踞多年,加上地势易守难攻,无力攻下只得向朝廷请兵。 路上听人说起这位新任的知府余山大人,没有一个不说好的。一位清廉公正、一心为民的官员,在如今这世道显得难能可贵。木阮心里存了好感,也想见见这位青天老爷。 到了辰州官驿,木阮随众放好行李,便听底下来报,知府大人来迎接钦差。木阮请示江重华,道:“大人,我能跟您去见见这位余大人吗?”江重华不料她有如此想法,道:“今日不妥,你若想见,寻个不正式的时候好了。”木阮也明白这个场合确实不合适,道声是就规矩地在驿站安置着。 江重华带着三名档头一同到大厅中,几名官服已不鲜亮的男子矮下身道:“恭迎钦差督主。”江重华虚扶一下道:“几位大人不必客气,都请坐吧。”几人也不敢坐,只是站着回话。 督主是不会让自己累着的,便在上位坐下。打头的一位官员向前一步道:“下官辰州知府余山,见过江大人。不知大人对剿匪一事有何打算?”倒是开门见山的人,毫不像旁的官员见到厂公一般阿谀巴结求提携。 江重华还没言语,先拿了茶盏。谁知这里的茶甚为粗粝,水也不好。他略皱眉,但还是饮了少许。这位大人果然甚是清廉,连给他的东西也是这般,想来日常自己所用更不如此。这样的好官,江重华倒是不会因为这种用度方面的事情和他为难。 旁边几位大人投来期待的目光,江重华放下茶盏道:“若是带兵强攻,山间地势易守难攻,我们势必要损失不少兵力。余大人也试过攻打上山,想来甚是不易吧?”余山在下首回道:“正是,下官已攻打三次,但那山贼狡猾,持有的武器也不少,是以均攻打不下。若是调兵,起码需要两千士兵方可。” 江重华又问:“若是从内而外破了他这山寨如何?”余山从没想过破了山寨,此刻乍一听这话有点答不上来。江重华道:“从外间攻的法子行不通,就从内部下手好了。余大人,还请找个对山寨情形熟悉的人来细细讲给我听。” 余山躬身答是,又道:“禀大人,这帮山贼原是因没有生计才占山为王的。这些年风调雨顺,圣上治国有方,若是招降这批山贼,倒是比全部铲除要好些。还请大人思量是否可用招安的法子。” 的确,辰州山地多,只要没有完全除尽,这些山匪们随便逃到哪里,等风平浪静后再作乱,这次除匪就成了白费力气。但是要如何从内部下手,是得仔细计划了来。 江重华应下余山,带着他府衙里的一名老吏回去仔细询问。这老吏是辰州人士,晓得数十年间辰州变化,也通晓此间地理,细细讲了山匪的详情。江重华叫了此次同行的三名档头一起听,好商议如何攻破。不知不觉间已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江重华考虑到余知府不宽裕,早吩咐了福全一应花销全走自己的账。一来不使这清廉的大人日子过得更艰难,二来也不会让自己应享受的用度掉了档次。 木阮很乐天知命地安心当丫头,此时端了饭菜到饭厅中,又到议事的房间外通报。江重华看了看时辰,也停了商议,向饭厅去了。 厅中只一小圆桌,桌上四盘二碗。江重华大致扫了一眼,有荤有素,还有一碗粉一碗粥。木阮边递来擦手的热巾子边道:“今日晚饭是我安排的,大人看着可还好?后半晌我打听了此地的鸭子与米粉都是有名的,便叫厨下做了菜。大人尝尝,若是吃得顺口,明儿我去学了做法,自己做来也干净些。” 江重华倒是哦了一声,问道:“你还会下厨?”木阮收了手巾,又递上茶盏,道:“原先在家时就会,只不过上不得席面,都是些家常菜。席面上的菜原也想学,但是乡下地方哪里有的学呢?大人尝尝这茶,也是用当地特产的金银花泡的。鸭子里放了辣子,金银花也好压一压。” 慢慢熟悉起来之后,木阮活泼的性子也渐渐展现出来了。她原就不是心思深沉的人,只是遇到陌生人时会有些冷淡。来往久了,收起了防备的一面,自然就朝着本性走,话也多了起来。 福全在一旁捶着江重华的肩膀,肚里感叹起来,这姑娘伺候得很妥帖,不过半个月功夫,已经快和做了几年的自己差不多了。加上她对医道有所了解,若真的不是细作,带回提督府当个大丫头也是很好的。 江重华先用了些粥垫底,是他平日吃的酸枣仁粥,不过里面又加了些干龙眼肉。又扫了一眼桌上菜,一份炒鸭、一份红烧肉、一份海米烧冬瓜,一份加了木耳丝与香蕈片的烧笋。确是很普通的菜式,不过冬瓜有利于长途奔波之人去水肿,龙眼有助于安眠,其余也是当地特产,不由深觉木阮有心了。 江重华吃饭一向喜静,木阮自觉地在一旁当柱子。她估算过他的饭量,粥与粉都做得不多,菜倒是多些。督主要体面,不能摆得太少。她瞥见粥已见底,粉用了大半,两样素菜用得稍多些,鸭子略尝了两口,肉分毫未动。木阮暗暗记着,下次备菜时应注意这些了。 江重华饭毕,木阮递上两道茶水。待他漱了口饮过茶后,木阮只听得一句:“姑娘可愿与我一同进那山寨?” 第3章 木阮收拾了碗筷交与外间仆从,回房问道:“大人为何找我去?东厂那么多人手,还缺人么?”心中却道,说好当丫头,为什么临了了还要兼职打手。 督主是听不到这句腹诽的,他只轻擦着自己手上的戒指,缓缓抬头看着木阮道:“人手贵在精,且姑娘原是住在山里,本就比我们更熟悉山中。” 木阮一时间无话反驳,就把抹布放在桌上,人也坐下和江重华面对面,看着他道:“好吧,大人请吩咐,需要我做什么。”江重华没有计较她不恭敬的行为,回视她道:“我手下的人多是擅长追踪侦查,还有些擅长马上作战,但是没有一个对山里环境熟悉的。因此想请你和我们一起,山里行走若有什么情况,姑娘也好带着应对。” 这是又要当打手,还要当领路,兼着丫鬟,一人三职还没得月钱。木阮有些消沉地托着腮,想着江大人好生抠门。 江重华看着她这模样自顾自地端起了茶盏,木阮看到忙道:“已入夜了,大人别再饮茶,当心难以入眠。”说完了这句话,木阮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还兼了大夫的职,耷拉着耳朵撇了下嘴。 他放下茶盏唔了一声,道:“等下消消食,姑娘可愿陪我再比试比试?”木阮好武,来了兴致,先前的消极一扫而光,爽快地“哎”了一声,回去换了利索的衣裳来。 江重华看着她表情的变化,叫来了福全。 第二日清晨,木阮又是一早醒来。她没再和江重华同住一间房,自己在一间很小的屋里安营扎寨。 她揉着自己肩膀,想着昨晚那场比试。很不幸地,她又输了。江重华不仅剑术极佳,没想到拳脚功夫也很了得。不过木阮发现他的功夫有些可怕,似乎每招每式都是为了杀人而创出的。她为了格挡这些招式不得不改变自己的动作,内力无法施展,反而被打了很多下。她不禁在想这东厂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这位东厂的提督往日里过得又是什么生活。 从前她在沉旸,每日里只消练功和研习医术,闲暇时间学学经史,或是随意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沉旸千百年来都是宽和而包容的,只要幼年少年医术武功达到祖宗的标准,其他兴趣爱好都不受长辈干预。以前她很喜欢自己研究毒,配出相应的解药后,再去找两个堂兄一起解毒,看着他们给出的解法对比着自己的,思索自己还有哪些不足。 木阮穿戴好到厨间去准备早膳,江重华不爱吃生人做的东西,番子虽然不是生人,但是他老人家嫌弃这些男人太邋遢,如今既然知道木阮会做饭,就拉来剥削。她脑中忆起那两名番子可怕的头油味道,可不觉得番子们能有多爱干净,想想督主这么好看的人,看他吃饭也养眼,就挣扎着早起来做了。 福全也到厨间来了,看到木阮忙碌的身影,笑道:“辛苦姑娘了。这是干爹叫我给姑娘准备的,姑娘先拿着零花,不够再告儿我一声就是。”说着递上一只鼓鼓的荷包。木阮倒是惊讶江重华居然晓得自己想什么,还这么关照地让福全送来,还真是个不错的主家。于是她做饭的心更诚恳了。 做饭的时候不好摸钱,她做罢饭回屋才打开来看,荷包里是百来枚铜钱和几块散碎银两,很是方便花销。 她在厨间随意吃了些就到督主房间去伺候,江重华也已吃完由福全伺候着穿衣。她走过去行礼道:“谢谢大人。”他只嗯了一声,道:“等下余府台要来,你同我一起去见。” 余山已有五十五岁年纪了,加之经年操劳,身体不是太好。木阮看着这位老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江重华同余山互相问候过后,指着木阮道:“我这属下听闻府台的名声后十分钦佩,想来见您一见,因此我带了她来。”木阮闻言向前行礼道:“是我唐突了,还请大人见谅。” 余山道:“江大人客气了,姑娘也请不必如此多礼。不知姑娘找老夫所为何事?”木阮道:“昨日远远观得大人尊容,觉得很是面善亲切,不由想到家中祖父。只是大人面色不太好,似有宿疾在身。我略通岐黄,不知可否为大人请脉?” 众座皆未想到木阮是想为余知府治病的。督主一向不把心思摆在脸上,闻言神色毫无变化。余山倒是颇惊讶地打量着这姑娘。她的神色恭敬而恳切,眉眼中的关怀之情未曾掩饰。他想到自己自打出仕为官以来二十余年未曾回过家乡,自己儿子的子女更是从未见过一面。倘若自己有孙女的话,想来应也是这般大了。恍惚后,他看向木阮道:“有劳姑娘了。” 木阮搭脉在余山腕上,闭眼感受着他的脉息,又请他张口查看舌苔,询问了他身体状况,最后慎重思索写了两张方子交给余山身后的师爷。 她向余山深深行了福礼,道:“我知大人一心为民,这才昼夜辛劳积宿成疾。如今既有江大人在此,还请大人不要太操劳山贼一事。大人应注意保养自己,福寿安康才好有更多时间多为百姓做事。请大人万万听我此言。”又向余山身后的师爷道:“请先生多劝着大人一些,这方子吃上五日,再换了这张调养的方子长久吃了。”那位师爷眼中也有些泪光,很是感激地对木阮连连道谢。 木阮在生人跟前面皮薄,别人这么感谢着她很是不好意思,对江重华道:“督主,我就先回去啦。”江重华温和地点点头,开始和余山一起商议进山事宜。 直至晌午江重华才回到房中,进来便让众人退下,看着正在摆菜的木阮道:“我竟不知你有如此本事。”他这发问来得突然,木阮一时停住了手中的动作,不解地看着他。江重华道:“姑娘既然精通医道,先前所说的略懂一二,岂不是在诓我了。” 原来是说这个,木阮略松了口气,脸上泛起了不好意思的笑,道:“做人要谦虚嘛……人外有人,我自个儿自夸精通,别人该觉得我年轻不知天高地厚了。”总不能对您老说,我心存戒备吧。 江重华的目光来来回回打量着她的脸,木阮却觉得他这仿佛盘算着自己养的猪能卖多少一斤的眼神是要对她做进一步的剥削了。 他看着她略抽了一下的嘴角就别开了目光,道:“姑娘有如此本事,连余大人都把过脉了,自个儿主子就不尽心了么?” 木阮觉得那“不尽心”三个字有些冤枉,道:“大人说别的也就罢了,但自打从卫辉出来,大人的饮食我都注意过了。您不像余大人一样多年不加保养累出来的痼疾,这些小毛病靠饮食就能调理了。我若直接开方子,是药三分毒难道就好么?”她略顿了顿,自身本事的骄傲让她从心里把那些委屈之情挤掉,这些底气让她不由得略扬了下巴,又道:“我操心着大人的饮食,一来尽我医家的本分,二来是我这下人的本职。大人觉得我不尽心就尽管觉得好了,我该做什么自然还会去做。不过一年时间一到,我自会离开,山高水长过我的逍遥日子去。” 江重华倒没想到她气性这么大,看着她明朗的面容多了几分傲气,轻声道:“是我的不是,你别往心里去。” 木阮闭着眼睛压了一下气息,她其实是个顺毛驴,虽然脾气容易上来,但是只要对方先赔了不是,她还会暗暗反省自己有没有做错。不过此刻她的情绪也不太能高扬起来,依着职责摆完了饭菜,她略行了个礼,一言不出地向屋外走去。 只是无论木阮还是江重华都没有意识到,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提督大人向人道歉了这回事。 ********************** 两日后,江重华在东厂点了十名轻功上乘的人,带着木阮一起进山打探。 这一带山脉,阳面树木茂密,山路幽深,阴面是无法攀登的悬崖峭壁,光秃秃的山面既无树木也无可攀登的大块岩石。一行十二人在那名老吏的带领下,向着山脚走去。 一路上木阮默默记着路线,她的认路能力很强,只要她走过的路,脑子里就能记住路周边的所有场景。 光是深入山里的路就花了两个半时辰才走到尽头,老吏告诉他们,山寨就在这半山之中。只是他年迈,又没有功夫在身,是爬不动山的。众人纷纷取出先前备下的绳索飞爪攀登起来。 木阮轻功一向不错,加上自小就在山中各处玩耍,爬山对她来说稀松平常。不过她没想到江重华的轻功也很好,虽然身手不如她敏捷,但是也不曾落后。既然要触碰到粗糙的麻绳和粗粝的山体,督主是早就备下了柔软结实的手套。木阮已经很习惯他这一套了,见怪不怪地继续攀登着。 南方的山没有北方的高大,却十分险峻。众人攀登时常常要避开凸出的碎石。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他们终于爬到一处山脊。 江重华从背囊中取出两柄长长的圆管状物事,递给木阮一柄。她没见过这种东西,学着他的样子将一端放在眼前。忽地她看到自己眼前多了一棵树,冷不丁惊了一下,放下那管子才发现那树是在离她很远的地方。 木阮觉得很新奇好玩,边看边问道:“大人,这是什么?”江重华没看她,自己找着山寨的痕迹,道:“西洋传来的叫千里镜,能看到极远的事物。”她道:“这名儿好,也很副实。哎!”她轻叫一声,指着一处道:“大人快看。” 江重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树林掩盖的山坳里渐有炊烟升起。木阮道:“既有这许多炊烟,定是有人居住。想来应是贼窝所在了。”江重华嗯一声,道:“只是不知他们的防守是如何部署安排的。” 两人将千里镜递下去,其他人也一一看过。其中一人道:“督主,此处还有些远,不如再往近处走走。” 江重华准许了,十余人翻过这山脊,又向山寨方向行进。走近了就看到一处很大的寨子,木制的围栏绕满山寨一周,每隔一段就有一人把守。据老吏讲,这个山寨约有五百人,如今看来差不多的确是这个数。即便这一行十余人齐齐冲进去砍瓜切菜一般,也打不过五百多个有功夫在身的人。 木阮有些忧愁。无论是为着余大人还是为着江重华,抑或是为了当地百姓能有太平生活,她都很想尽一份心力。如今自己帮不上忙也想不出好主意,让她有些懊恼。 出来已有大半个白日了,大伙儿都有些饥饿,索性就坐在山石上取出食物来吃。众人所食是木阮早先准备的咸蛋黄腊肉竹筒饭,督主那份里面还加了切得细碎的香蕈,此时虽已凉了,但打开竹筒依然喷香扑鼻。 吃着吃着,一个念头在木阮脑子里慢慢成型。不过江重华吃饭的时候一向不言语,她也就一点点琢磨细化这个计划。直到江重华用完饭,她举着竹筷在竹筒上一敲,道:“大人您说,若是混到山寨之中,想个办法擒贼先擒王,他们有所顾忌,您再带人从外面攻进去如何?” 江重华倒是没想到她会提出混进去的主意,抬眉看着她,等待下文。 木阮道:“倒不是我自己贬低自己,只是这世上如今大都瞧女子不起,如果我混进去,他们估计不会像对男子一般有防备心。就算这寨子里的人不是寻常武夫,我想我的能力擒住那寨主应当不成问题。您看,让我去做怎么样?” 江重华道:“你怎么起了这么个念头?寨子里五百号人,如果一个不慎,莫说用兵器,便是一人打你一拳你也不会有命在。” 木阮挺直了腰背,面容中有毅然的神色。她道:“我们江湖之人,虽不涉庙堂朝局之争,但除暴安良,我们也有责任。我家长辈说过,侠之一字,往小了说,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往大了说,若能为百姓做出什么好事,即使是我个人有生死之危,也对得起家人养育我一场。” 江重华倒是从来没想过木阮会是有如此胸怀的人。他在京城里,日日所对是阴险丑恶波谲云诡的政治朝局,人人所拼命追求的不是权就是利。从前朝堂上大人物争权夺利时有什么策略,即使是将一方百姓弄得民不聊生也毫不在乎。可如今,他面对着这样一个人,心中不由得生出敬佩之情。他道:“那么,倒是有一个法子,只是会辛苦些。”木阮抢道:“我不怕吃苦。”他继续道:“先前手下的人去打探了,这寨子里与相熟的牙子定下来每半个月送去一批买来的女子,同时也有些下贱窑子也会送了窑姐儿上山。这两日差不多就到时候了。你若想混入其中,这是最好的法子。” 山寨里数百个男人,如何解决生理需求是个大问题。与山贼们相熟的拐子和牙子会将拐来或是贱价买来的女子送到山里挣取黑心钱。一向男多女少,山贼们又是精壮充沛的年纪,许多女子都被无休止的压榨迫害致死,因此这些人送女人上山的频率很高。而那些下等窑子里的女人,见识了不少人物,比寻常良家妇女放得开些,有些山贼也会选择这样的女人。 可是扮作这样的女子,木阮却觉得有些艰难。首先,她那潇洒爽利的性子就很难学来温柔婉约娇羞可人。木阮是什么人?她是九岁的时候捣药捣烦了能举起石磨砸药的人。其次,好端端的女孩儿去装作烟花女子的做派,万一被山贼拉了去,还有被侵害的危险。 江重华看出她的担忧,道:“我同你一起去。” 木阮有些诧异了,道:“大人您……”江大人是要……男扮女装?她情不自禁地上下打量着他。的确,督主的容貌气质比许多女子还要好,扮作女子也不是不可,只是身量比普通女子高出许多,即使是木阮这样女子中属高挑身材的,江重华也比她高了半头。不过她感觉江重华仿佛猜到她想什么了,眼神一分分凌厉起来。木阮马上收回目光,乖巧端坐道:“谨遵大人指令。” 回到驿馆,江重华作出决定,由自己和木阮一同混进山寨。 这一指令派发下来,东厂众人纷纷担忧,但他们不敢直接和督主表达这份心情,只能让三名档头去劝说。三位档头齐聚江重华房中,最后还是他最信任的郑森先开了口。 “回禀督主,属下们不敢有违督主命令,但还请督主无论如何带上我们三人之一。那阮姑娘是否可靠还未可知,即使靠得住,只有您和她二人,属下们实在放心不下。”另两人也纷纷跟着规劝。 江重华明白他们的担忧,不过看着面前三人的面孔倒是笑了出来,弄得三人一头雾水。他道:“你们三个若是跟着一起,别人只怕有疑。这种时候,姑娘家的好处就显出来了。这位阮姑娘虽然看着年轻,还有些冲动的性子在,但是如今这里除了我,即使大档头你也未必能在一刻钟的功夫里取了她性命。若是不取性命,那么半个时辰你也拿她不下。况且我想她的医术应当是能有些用处的。” 郑森惯常在东厂中掌刑,又主领番子进行刺探暗杀,此刻被督主这么一说有些愧疚。快三十岁的人了,又是吃这一档子饭,对付一个少女却无法一刻钟的时间内将她杀死。他道:“是,属下日后定当更勤勉练功,绝不让督主失望。” 江重华道:“就这样定下。福全,去备些寻常麻布衣服,妇人衣裳要俗气艳丽一些的。”福全在一旁答是。 木阮在自己房里准备着需要带的药,她的药向来炼得极纯,只需要少量就可以对付百十人。她的空心簪子、银镯子里都是药,身上还有许多药囊。有了这些东西,即使是到贼窝里她也能安心。 两人换上普通衣裳,木阮先是看了看自己那艳俗的一身撇了撇嘴,又看到江重华那身甚至打了补子的褐色麻布衣服,问道:“大人,您……还穿得上这个呀?”倒不是她嫌弃寻常布衣,只是江重华平日做派富贵得不能再富贵,讲究得不能再讲究。听福全说,这还是他出门在外要求不高,真正回了京那才气派。 江重华的眼神有些暗,兀自喃喃道:“其实,有时候能有身齐全衣裳已经是奢望了。” 木阮没听清,凑耳过去,却只得到冷清清一句:“情况特殊,暂不计较。”她哦了一声退回去,拿出一盒胭脂膏子胡乱抹了起来。她是不会打扮的,不过为了敬业些,想着姐儿爱俏,大都是打扮过的,所以特意去买了盒胭脂。 一旁的江重华看不下去她化成媒婆一样的脸,嗤地笑了一声,转过头不再看她。 打探消息的番子带着二人与三名档头来到山阴面老鸨子的必经之路上,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倒是不知道老鸨子从哪里能走上山去。 江重华向郑森道:“我查好路线出口后将地图画出来,用鸽子传给你们。你去向卫所调兵来,务必将所有出口都把守好,不可有一人漏网。时机一到,我会放出信号,到时一举攻进。” 郑森还是想跟着江重华一起去,但是看着督主的眼神就知道自己的话说出口也是白搭,于是恭恭敬敬道:“谨遵督主号令。”又向着木阮道:“拜托姑娘多照顾督主。”木阮哎了一声摆手道:“大档头放心啦,再说江大人是二十六岁不是六岁你别总是这么担心。” 在江重华眼神的注视下,东厂四人不敢再言语什么,带着二人的马一起回去了。 按照探查来的消息,老鸨一行已经出发了,从前面的镇子过来,大约有半个多时辰会到这里。木阮决定在这里演上一出戏。江重华看着她那花脸,问道:“你待如何?”木阮露出黄鼠狼看到鸡的坏笑,道:“来一场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戏咯,老鸨子看到流落街头的苦命女子,天上掉下的便宜不要白不要。” 江重华到要看她如何做戏,木阮深呼吸几下,准备开演悲情戏码。 只见她狠狠一推自己的鼻尖,鼻腔登时由内而外传来一阵酸痛,眼睛也被这酸意染得开始泛起泪光。不过她嫌酸得还不够,又是使劲一推,这下泪意更盛。她低声念叨着:“咱们来编个故事吧……我本是二八年华农家女,出门玩耍路遇恶霸……恶霸把我掳回家,逼我当牛做马伺候他,白日做苦工,夜半还要同住一屋洗脚倒茶……一个不好就是一顿鞭打,我要回家……情哥哥听闻我遭遇,远道而来搭救我,怎奈何恶霸将我二人又是一番毒打……好容易逃了出来,哥哥病倒在路上,求好心人救一救,小女子来生当牛做马结草衔环报恩呐。”她越说越委屈,好像真的有这么回事儿似的。慢慢地她的眼泪越蓄越多,顺着脸流了下来,带着她临时买的不怎么样的胭脂,把整张脸弄得更惨不忍睹。 木阮从前只听过一两场戏,连个半吊子都不如,此刻唱来当真不伦不类。 江重华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却仍是听得心情复杂,暗自思忖自己到底是恶霸呢,还是情哥哥呢,抑或是一人分饰二角?偏这人还要扬着脸笑着对他道一句“大人您瞧,我哭出来了。” 江重华有些哭笑不得,木阮道:“您倒是躺下来装一装被殴打得半死不活的人呀。”他依言做了,刚刚躺到地上,就看到木阮伸手向他胸前摸来。 第4章 江重华目光一凝,飞速伸手扣住木阮脉门,她嘶地一声抽气,声音带着不满道:“疼!您抓我做什么,我就想拿个东西。”他略收了手劲,但仍是扣着她脉门。 木阮甩开他的手,抽出他的帕子,道:“咱们乔装打扮不可暴露,大人这下意识动手的习惯以后可得忍住了。没见过哪个乡下姑娘小子会武的。”她拿起帕子拭一拭泪,江重华看着沾到帕子上的胭脂眼泪心想这一条不能要了。 却听见木阮吊着嗓子悲悲切切嚎了一句:“华——郎呀——”然后开始伏在地上哭,边哭边道:“华郎,你醒一醒啊,醒一醒啊——你千万不能狠心抛下我去了华郎啊——”又小声道:“我哭会儿,等老鸨子到了去拦车,您就装好了半死不活的,啊。” 她嚎了两炷香时间,为求逼真喊得嗓子都哑了,过了好一会子才缓下来,正准备再嚎,隐隐听见远处传来马车的声音。她掏出千里镜看了看,连着五辆马车,打头一辆有个打扮花哨的中年妇人探出半个身子似在看路,想来应是那老鸨子了。 马车渐行渐近,快要到他们身前的时候,木阮步履蹒跚地扑了过去,喊道:“好心人,救命啊——” 江重华躺在地上,听着木阮扯着嘶哑的嗓子,断断续续道:“有恶霸掳了奴家做小妾……情哥哥带我逃出来……被毒打害了病……求您慈悲赏口饭吃……当牛做马也报您大恩啊……”接着就是帕子捂着脸哭嚎“华郎我的华郎啊——” 那老鸨虽然常与山贼打交道,却是个见小利而忘大局的人。她见木阮虽然嗓音难听,但是模样倒是俊俏,又是白来的便宜,哪有不要的道理。不如装作救了她,再送入山贼窝里,反正能多换几两银子花花。至于这般所作所为是否伤了阴鸷,老鸨才不在乎会不会有报应。她又看看那躺在地上的男人,瞧不清面孔,看着脖子露出的皮肤倒是细皮嫩肉的。老鸨思索,山里倒是有不少人好兔儿爷这口,也不需要给他治什么病,左右□□弄两天也不会有命在。这般无端多了起码十两银子,老鸨满面笑容地安抚住木阮,言道带你去个好地方云云,将二人带上马车。 马车在山路上兜兜转转,木阮瞟着被风吹起的帘子,暗暗记着路线。这条道路紧挨着山阴面,就在木阮想接下来要如何行走时,车队拐进一条小道。原来前面并非没有路,而是林子深处有一条被挡得严严实实的、人工打出来的山洞,穿过山洞便直达山贼的老窝。 居然是这个样子,木阮明白过来。也不知那群山贼花了多少功夫打通这么条道路,怪不得那么多兵士从阳面攻进去都叫地形克制得死死的。 终于停下车,她小心翼翼扶着“重伤的华郎”到了安排给她们住的地方,是一片十分破旧的连排木屋。而管事的人只丢给她们一些饼子,打了两桶井水让她们喝。这一群女子大都是做惯了这一行的,倒是不太担心。不过也有几名女子大约也是被买来的,对自己未来的命运一无所知,此时又见是如此待遇,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木阮一瞧,也学着抽泣,不过手里还掰着饼子吃以补充体力。 直到晚上,才有人来领了他们出去。木阮哭哭啼啼向管事报了“华郎伤病在身无法行动”,管事的看了一眼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又看着木阮梨花带雨娇羞轻啜的模样,心想“多半这骚娘们男人要死了,一心巴着要找下家”,就轻捏着木阮小手同意了。 带路的是几个山贼,脸上荡着□□,手脚也不规矩。因着一队人多是久经沙场的窑姐儿,不少已经与山贼调笑起来。 直到走进一间大得仿佛有小半亩地的屋室内,几个山贼才安静下来,恭恭敬敬向上面行礼。木阮悄悄抬头看,屋室内一面呈台阶状,最中央摆了五张虎皮大椅,坐着头领模样的彪形大汉,旁边乌压压围着两三百号人,清一色的粗壮男人。这几个头领看着倒像是外家功夫的好手,她估量了一下,如果自己对上两个,两炷香之内是无法取胜的;如果对方五个一起上,那么不下药,自己恐怕是逃不出去了。为了防止被发现,她这次进山不曾带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遇到什么兵刃将就着用。还好,身边毕竟还有江重华,如果她真的陷入危险,长啸一声他听到了赶过来,那么面对这五个人倒是不成问题。不过还是不能轻举妄动,周围二三百号习武之人,打到内力耗尽也是极麻烦的。 老鸨儿上前谄媚笑道:“众位寨主老爷,各位兄弟们,这些都是今次贡上来的姑娘,还请各位慢慢享用。”椅上一人摆摆手,旁边一人递上一包银子,老鸨打开一看,满面笑容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 左数第二张椅子上一人站了起来,举起酒碗高声道:“又是这个好日子,来,咱们一同先感谢大哥!敬大哥一杯!”众贼纷纷举着酒碗道:“敬大寨主!敬大寨主!”一时屋室内回荡着这一声声敬大寨主,直震得下面三十多个女子头晕目眩。 木阮原先颇有兴趣地看着。这种山贼窝里的经历只怕几代沉旸人都不曾有过,回去后讲故事给大家听也好。虽说她本是为了大义进来,但是毕竟少年心性,还是喜欢玩闹的。突然被这么大声音震了一下,有些受不了地闭了一下眼。在家的时候,山里都比较安静,最大的声响大约就是她二堂兄木琤的琴声了。 中央席位的山贼举起手掌向下一摆,众人安静下来,听他缓缓道:“这次进上来的人不多,就难为弟兄们比试比试再选了。不过就图一乐呵,大伙点到为止。”这人就是辰山寨里的当家大寨主陈大威,当真是十分威猛的模样。瞧着应是四十余岁,这个年纪平常人家当个祖父也是有的,但是他满身虬结的肌肉,身边放着一柄大砍刀,木阮觉得和以前看的连环画中画的恶霸似的。 在众山贼的欢呼声中,场中走上两个人比试起来。山贼们在想抢女人的时候就会比试一番,不用武器只论拳脚。这个法子,原是在掳了良家女子后,为了争着睡头一晚搞出来的。在这山寨里,胜了的先睡,输了的第二晚再睡,若是分不出胜负,那女子则要一晚和两个山贼同睡。木阮是不知道这由来的,若是知道了,一定骂出声来。 那些被拐上来的女子有些不堪受辱,有自尽的,也有被折磨而死的,只有少数活了下来,慢慢认命,然后变得妖娆放纵。活下来的女子大多跟了山寨里有些威望权势的人,现下她们也被叫了上来,围在自己跟的人身旁喂酒喂菜。 场上一轮轮比试完,木阮也懒得看了。她身边的女子一个接一个被带走,多是被直接横抱起或是扛走的。终于有人朝着木阮走过来,她暗暗发力将身子坠向地面。那山贼比试胜了之后喝了好一大坛子酒,此刻有些发晕,一看扛不动,嘴里嘟囔着:“嘿这小娘们还挺沉”,就拖着木阮向住的房间走去。 一进到那屋子里,木阮可算明白为何天下男子到了督主嘴里都成了臭人。真真是太难闻,汗臭脚臭混合着酒气扑面而来,熏得木阮竟找不到词语形容。木家皆医者,医者多喜洁。她下山后碰到的又是江重华这样的讲究人,从未见过如此妙不可言的卧房,也算开了眼。 这山贼一脚踹关了门,嘿嘿笑着挥舞双臂便要来抱木阮,她下意识闪躲了去,这大汉又嘟囔道:“小娘们,爷爷抱你你他妈还敢躲,乖乖从了,保管你欲死欲仙。”说罢伸手又抓来。 这人能胜了方才的比试,身手还是有一些的,只不过饮了酒脑子不好使,木阮身手反应又快,加上嫌恶他这一身味道,没叫他近身一尺之内。 几次躲闪后,终于那人累瘫在床上,木阮瞅着机会来了,迅速掏出一只药囊摁在他口鼻上,他欲挣扎,但是药味已经令他四肢疲软无力。木阮左手按住药囊,右手点向他太阳穴,轻声道:“你现在很放松,很放松,你的身体很轻很轻,你觉得很快乐。你抓来的女人在你身下欢好,你很满意,非常满意。放轻松,记住,你非常满意。” 足足两盏茶的时间,木阮都在如此轻声重复着这些话。这药囊里的药可以令人神志不清,且用内力催动药效后,再以言语哄骗之,被使药的人就会以为自己真的活在言语描述的场景中,即使过后醒来也会将那些当成真正发生过的事情。这种药在沉旸属于较高机密的秘药,寻常是不能使用的。木阮也只是在两年前被谷主传了这药,今天是第一次真正在人身上使用,她一直不敢掉以轻心。若方才施药不成,出了什么岔子,木阮也能一指头戳在他太阳穴上保住自己。 见施药成功,木阮一直冷静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她走到门口深深呼吸几下解压,然后转回来狠狠一脚踢在这人身上,解了一些气。 因着床上睡着这山贼,她只找了张椅子靠着入眠,这对于一向喜欢睡觉的木阮来说实在太折磨了。这一觉中她醒了许多次,每次稍动一下肩颈,骨头都噼啪作响。最后醒来的一次是深夜,她悄悄溜了出去。 一般丑时都是人睡得最深最香的时候,即使夜间守卫的山贼也都在躲懒打盹。木阮长长打了一个哈欠,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提神,探查着这一片房屋附近的地形。山贼住处附近也有不少树木,她找了一棵枝繁叶茂的高大树木飞了上去,坐在树枝上,用身上带着细细的碳棒与卷成细卷的粗糙纸张作画。她把纸卷开曲起一腿,放在腿上画起图来。 次日清晨,那山贼对木阮昨夜的“表现”很是满意,高声赞扬了她的“服务”,别的山贼听了,也留了心想试试这女子的滋味。 白日里众女都被赶回那几间屋子,督主这一日全在调整内息修炼内力,虽然没进什么饮食,却是精力充沛。可一相比较,天可怜见的,木阮头一遭染上黑眼圈,看见床就觉得亲切。看着周围那些被折腾一宿的女子都在补眠,她打着哈欠脑瓜一点一点的。不过她终归还记得自己有任务在身,挪到江重华身边,四下瞥了没人看来,仿若做贼一样迅速把纸卷塞给他。终于,木阮抵挡不住睡意,头一沉就躺了下去。 第二日,木阮下完药,听见别人屋子里的女人们都发出各种有点惨的哭叫声,她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但为了逼真些,也吊着嗓子学各种惨叫。 学医之人本不需有太多忌讳,木家也不是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迂腐家族,孩子们从八岁开始就会一点点对男女人体有所了解,知道男女之事到底如何进行。不过他们所学都是理论上的知识,对实际中的人体感知是不了解的。所以木阮并不知道,男女之事中会发出各种各样的声响。 往后一连几日,木阮都用施药的法子解决了那些点她伺候的山贼。直到寨子里的五寨主听闻她的服务很是令人舒服,连点了三日,也因着这个,她在山中的走动也越来越少被管制。即使会遇到半路有人要动手动脚占便宜的,木阮也有法子对付。她学着那些窑姐儿们的模样,跺跺脚,小指一翘,食指一点,带着得意忘形的神色嗔道:“奴家如今可是五爷的人了,想占姑奶奶我的便宜呀?哼哼,你想得美。再敢胡来,当心我告诉五爷去。”说罢扭着款款腰肢,眼波轻佻地在那人面上一转,手指绕着手绢子娇笑着走了。 只不过走到无人出总要抚一抚身上被自己恶心出的鸡皮疙瘩。 她慢慢走到山寨后寨,远远看见一片围得严严实实的园子,门口有十余人把守着。白日里不好直接用轻功飞过去看,她心里留了意,只等晚上拉江重华一起去看到底是什么名堂。 因着三日都用了那药,这晚木阮再用的时候就要花更长时间,足足用了两炷香的功夫才成功。催药的时候必须专注精神用内力点着五寨主的太阳穴,这么一来木阮精力消耗很大,累得气息不匀,打坐了一会儿才好。她站起来想出门去,谁知起身太快,加上这几日未休息好,眼前一黑身子向一旁的柜子倒去。 还好眼睛发黑只是一瞬,她忙扶住了柜子,不过这一撞倒是撞开了柜子的一个暗格。暗格里有几个盒子,木阮好奇打开看了,里面是棕黑色的膏体,还有刺鼻的味道。一开始她闻着以为是五寨主用的壮阳药,但其中总有几种药的味道她辨不出来,索性拿了最不起眼的一小盒装在怀里出门去。 督主早已等着她,木阮学了两声猫叫,江重华从暗处走了出来。 记得木阮第一次叫的时候,江重华面色有些纠结,他问道:“你这叫声是很像,但是为什么和猫发春的声音一模一样?”木阮很冤枉,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当年我蹲在地上学猫叫的时候,那只猫就在蹭着椅子腿发情。” 江重华看她面色不太好,伸手扶了一下。木阮笑道:“大人,回去之后可要好好犒劳我啊。”江重华收回手,道:“你要什么奖赏?”木阮手捂着嘴转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嘟囔着道:“我要两天时间睡觉,还有好好吃几顿肉。这破地方抠得,每天就给点硬饼子,比地主老财还黑心。”江重华嗤地一笑,道:“瞧姑娘那点子出息。” 再累再困,正事还要去做。这寨子很大,木阮第二日就叫上了江重华一起查看,几日来二人转完了前半山的地形,画出图飞鸽传给郑森一行。 今天木阮直接带路到后寨那片围得严严实实的园子附近,二人爬到一处高高的岩石后面。不想那园子即使在夜间也有二十几人围守,旁边更是点了数十只明晃晃的蜡烛。这样一来他们不能到近处去看了,幸好江重华带着千里镜,木阮调至清晰,开始看那院子里究竟是什么。 由于围栏外烛火过亮,园内的东西比较难看得清,她仔细看了许久才慢慢适应了光线。渐渐地她看出来了这里种了许多长有白花的植物,什么花这么稀罕,白日夜里都要人把守着。她又调了一下千里镜把事物放得更大,凝视了一会儿,手突然一松,千里镜掉在地上,整个人也一下瘫了下来。 第5章 木阮这动静闹得不小,江重华以为被人发现了,迅速抽出匕首做好防御姿态,眼睛一扫周围并无其他人,上前到木阮身边,问道:“怎么了?” 木阮的表情仿佛见了鬼一样,她颤抖着掏出刚刚在五寨主屋内拿出的盒子,啪得一下丢得老远。如今她终于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了,祖宗家法写了木氏子弟严禁碰这个东西。 她抖着手去抓江重华的袖子,直到拉住了他手臂才有了一些力气。她压低了声音,嗓音沙哑,似是咬着后槽牙道:“大人,这个地方,这山寨里绝对不能留下一个漏网之鱼,一定要全部抓住,仔细……仔细盘问这东西流到了什么地方……” 近一个月的时间,江重华从没见过木阮这个模样,说到底,她也只是十六岁的姑娘,没经过大风浪。平日里,江重华并不为难她,此刻见她这样,放软了声音道:“不要怕,究竟是看到什么了?”木阮喉头动了动,强压着要涌上来的憎恶之情,低声道:“是……罂粟。”她小口喘着气,又道“罂粟,是万恶的毒。炼制之后得到的膏子,就是盒子里这种。人若是服食了,初时只觉得飘飘欲仙,极度快活。可是长久之后,就是形同僵尸毫无人形。这个东西控人心神,毁人心志,万万留不得。我家有祖训,若是子孙中有服食这东西的,轻了关一辈子,重了就要……就要请家法打死。” 江重华道:“别怕,你只是拿了一下,不会被罚的。”他看出木阮眼中的恐惧,大约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当前事态严重,当用非常之法。木阮打定了主意今晚不睡,用最快的速度把后半山的地形查明了。她定定神,道:“大人,我们要加快速度了,天亮前把地图画出来传到外面去。” 两人沿着山脊潜行,木阮照旧用碳棒和草纸画图,又看着星象判断方向,在图上一一标出出口。后山的出口较前山少一些,两人紧赶着,一晚之内竟也完成了。 她本想接着完成任务,然而东边的天际已慢慢由鸦青转为浅蓝,浅蓝转为鱼白,她知道现在是来不及了的,只能再熬过一个夜晚。可是罂粟的事儿如同一把烙铁一样压在她的心头上,只盼望着这一日快快过去才好。 管事的来分饭时,她道辛苦多要了些,因着明日山寨里做的饭就不能吃了,需要提前备一些。这一日她都在屋里调息休养,看着外面的日光一点点从暗到明,再渐渐西斜了去。 入夜不久忽地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已是盛夏里,小雨一下不见解暑,落在日头晒了一个白天的地上蒸腾起来,即使在山里,也让人浑身黏糊糊地不自在。又过了些时候,大雨终于来临,浇透这闷热的空气,才觉得舒爽些。 木阮这一夜报了小日子,很难得地一早便能睡着,伴着雨声,一觉睡到丑时快过去,她精精神神地起身去做那件从未做过的事情。 山寨里有一处大厨房,平日山贼们的饮食都是从这里出来的,由二十多名厨子负责。这些厨子大都不会武功,因此她倒是不担心。她悄悄潜了过去,雨夜里太难看真切,走到很近才发现还有两名守夜的厨子,坐在檐下兀自打着瞌睡。虽然屋外雨声不绝,为防万一,木阮还是点了他们的睡穴。 厨房一角堆了五六个大水缸,她走过去掀了盖子,掰开自己左右腕上的四只镯子,将藏在中空镯子里的药粉倒进一个个水缸里。这药名叫透骨香,服下去后半日才发作,发作起来不仅身体犹如染了重风寒一般软弱无力,且还会一点点化去人的功力。这药并非无色无味,只是味道与烧焦的米饭相似,因此寻常人辨不出来。 说起透骨香的名字,原是木氏先祖里一人,在放荡不羁的年纪读了“冰肌玉骨透浓香”的淫词后随手给新制出的药起了这么个名儿。待他年纪渐长成熟稳重后,越瞧这名字越觉得不堪,想改了去,却是已被周遭人叫了开来。他想幸亏也无人晓得来由,就这么随它去了。 在此之前,木阮从来没有这么大量地给人下过药。她镯子里的药粉加起来也不到三钱重,全投在这么多水缸里被五百人分食,恐怕也难达到化功的药效。况且,五名寨主似乎有单独的厨房,她潜伏的日子还不够久,并不知道那具体的所在。看来……无论如何交手是少不了的了。 ********************************* 到了傍晚,二寨主使人来说,听闻这趟跟着女人们一起送进来的还有个模样俊俏的男人,今日就想点了这个男人去伺候。 这话一传来,木阮下意识转头去看江重华。多日以来人多的时候他一直是躺在床上装病,此刻他脸仍是转向内侧的,木阮看不见他表情,但是她知道,任何一个正常男人被要求去伺候另一个男人,都是要大发雷霆的,更何况这位…… 她心中飞快一计较,扭头过来脸上已是有了娇媚的笑容。她手绢子向着来的那人一摆,道:“这位爷,不知二寨主是不是非要我这哥哥去呢?若不是,奴家随你回去可好?”那来人道:“二当家的点了名要他过去,你要过去双宿双飞,嘿嘿,只怕也可以,但是他必须得去。”木阮心里骂了句娘,道:“那么便请这位爷帮帮奴家,扶了我这哥哥去。” 她走到江重华身边,快速小声道:“大人会不会有蹊跷?”他摆了摆手,示意她放心。他已收到郑森发来的消息,各个出口均已派兵把守,只消发了信号,一并攻上来就是。 几名寨主住的位置是整个山寨中地势最高的,一路上大大小小的斜坡爬了十几个,又见到这一带守卫不少。木阮总有些担心,如果药效还不及发作要如何是好。 进到那二寨主的屋内,正中坐着一个有些肥壮的大汉。这二寨主武功不如其他四位,嗜酒好色,但因着是大寨主的亲弟弟,所以坐上这第二把交椅。弗一进屋,这厮便一副急色模样,眼睛直勾勾瞧着江重华。 木阮见这样下去不成事,等到领路的那个人退下之后,主动走过去倒了一杯茶给二寨主,道:“二爷瞧中我这哥哥,可他身子不适,不若由奴家代劳啊。” 那二寨主陈二武正嘿嘿痴笑地看着江重华,被木阮这一打扰,抬头打量起来。看她眉目间颇有英气,鼻梁高挺,但却不是他喜欢的柔美女子,当下也不怜香惜玉,一胳膊甩过去,木阮哐一声被退到一旁,右臂撞在椅子上。他则站起身向江重华走去,神色仿若饿了三天的狗看到肥肉,只差没留下口水了。然而才走出没两步,后脑突然一阵剧痛,叫声才发出一半,眼一黑就倒了下去。 木阮收回右手,鄙夷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陈二武。谁给这厮的狗胆敢来对自己动手?要不是她从未杀过人,刚刚一手刀下去击中的不是后脑勺而是颈椎骨,这混蛋哪里还有命在。她走到江重华身边问道:“大人,我们再熬过这一晚上,明天就可以攻山了。” 江重华睁开眼睛,目光中颇有歉意,他道:“这些日子难为你了。” 其实这几日,木阮觉得好玩的念头过去后就很不喜欢这样的日子。且不说昼夜颠倒满脑子盘算,这些日子里天天都要面对着这么多好色的男人,每日还要装出一副妖娆娇媚的模样。她知道自己那副做派不是好女子的做派,可是为了完成任务,还是要继续装着。听他这么一说,心中有些暖意,突然觉得自己那些小情绪都不算什么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道:“其实都没什么。” 决战前的时候其实最是难熬,木阮有些懊悔自己没有多配一些透骨香带着。她起身在陈二武的屋里转了一圈,并未找到剑,只好拿了两把匕首当武器,扯下几块帘子铺在地上打坐休息起来。 江重华到底嫌弃地上不洁,抬头看了一眼,起身跃至横梁上休息了去。 只是两人都没有想到,几个时辰后陈二武醒了过来,他那被酒色迷住了的脑子居然不是完全废掉的。他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又看到睡在地上的木阮,屏住呼吸悄声走了过去,抽出腰间的匕首要向木阮刺出。木阮这个人秉持的原则就是“睡觉皇帝大”,是以睡着了之后脑子里也不去管别的事。万幸在陈二武举起匕首的时候呼吸声重了起来,江重华一向眠浅又警觉性高,睁眼看到不对马上从梁上跳下掷出三枚暗器打了过去,木阮才逃过一劫。 听到有不对劲的声音,木阮也醒了过来,她正是美梦当中被吵醒,恍恍惚惚间看到一个不熟悉的身影在旁边,知道不好,直直一拳就挥了出去。这一拳无招无式,全是一时下意识挥出,但也含了几分内力在,打在陈二武大腿上,他连连退后几步,背脊撞在门上,整个人甩了出去。 寨主们住的地方本身守卫就不少,这边动静让不少守卫登时清醒过来,他们提着兵刃想过来查看,却纷纷四肢疲软,身子无力动弹。木阮一瞧心下大喜,看来药效总算上来了,且不管有没有化功,总归这些人失去抵抗的能力就好。那些守卫见自己无力抵抗,倒是纷纷高声喊道:“有人闯寨!” 其余四名寨主听到外间声响都赶了出来,看到地上躺着十数个守卫的山贼,又看到陈二武摔在屋门外,门口站着男女二人。陈大威知道麻烦大了,索性提着刀砍来。木阮双手抽出腰间的两把匕首格挡,心里却在叫苦,匕首向来不是她用惯了的兵器,对面的大刀却有两尺之长,自己太受限制。 江重华不慌不忙地掏出信号弹挥掷上天,看了一眼向他袭来的三名寨主,抽出在陈二武房里找到的刀迎了上去。 山寨下,郑森等东厂众人与早已从湖广都司辰州卫调来的两千名兵士一起分散守在地图的各个出口处,待看到天空中烟花信号弹,一同向山寨攻来。从前辰州兵士们对山寨地形不甚了解,这一次有地图辅助,加上山贼们或多或少已服用了下过透骨香的饭菜,四倍于山贼的兵士攻进山寨比从前容易得多。 山寨上,木阮举着双匕首,左手使“格、挑、带”字诀,使内力让匕首与大刀黏在一处,又尽力带动他刀向一旁。右手本想使出“刺、扎”字诀袭过去,可毕竟对面是个壮年男子,又是外家功夫的好手,臂力强劲,木阮原本只挡住就很是困难,更何论再去袭击。常言道“一寸短一寸险”,她只恨此刻没有长剑在手,否则一拉开距离,自己如何有这么被动。 那陈大威年过四十,早已练了数十年扎实功夫,虽然内功上稍逊,但双臂一同使力重逾百斤。他不曾想到这女孩儿看起来年纪,内力倒是不差,嘴里骂道:“小贱人,今日毙了你命!”木阮打小不服甚么“女子本就不如男子”之类的言论,听到这句“小贱人”,心里的火气上来。本来她自身力量在女子中已属佼佼者,此刻更是咬着牙不肯松懈后退一步。她暗暗运起内力注入左手匕首想再将这大刀往一旁带,对面陈大威也双手握住刀柄向下压。这匕首只是寻常兵器,如何抵挡住这两股力量,喀一声从中间断了开,那大刀直向木阮左臂砍来。木阮大惊,身子一矮,腰肢扭转旋身避过,却仍是被那刀把左上臂砍出血淋淋一条深口子。她“啊”一声痛呼,却忍着疼痛将右手的匕首狠狠向陈大威背后刺去,整把匕首穿透他肩胛骨没入体内。 木阮从未受过这样的伤,若非她反应迅速,此刻整条臂膀都要被砍下来。她心中又后怕又愤恨,右手中既无匕首,便飞快地抹上自己发髻,将最下面一支金簪拔下,拇指按住簪顶珍珠,一下下捅向陈大威。这簪中的倒不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但刺入肌理中会使皮肤渐渐发红溃烂。 陈大威背后与左腋下均受伤,右手拎着刀仍要向木阮砍去。她眉头紧皱,下意识就要去摸头顶那最大的珠簪。只听嗖嗖两声,两块铁片精准地扎入陈大威右手腕,砍断他的手筋。他再也拿不得刀,捂着左腋下溃烂的肌肤倒在地上。木阮抬头向江重华看去,原来是他见她这边情势危急,左手用内力震断了一柄匕首掷来,右手仍是持刀与三名寨主相对。 木阮一脚踏在陈大威右小臂上,狠狠踢开他手,夺过那柄伤了自己的大刀强忍疼痛要去帮江重华。他不曾想木阮居然还能相帮自己,左手拉住她往自己身后带。他本是悠闲地应付着三人只等着东厂的人上来,听着这些人骂他“小杂毛”、“贼厮鸟”,心想他们越骂得多,等会子酷刑就越多上几样。现下他也没有这心思,直接砍倒三人。 木阮眼见他没有危险了,取出自己荷包里的小刀,割开伤口附近的衣服,又用干净帕子擦去周围的血,撒上创药,仔细包扎。江重华在一旁看着她单手包伤口有些不便的样子,本想过来帮她一下,谁知这念头在脑子里一闪现连他自己也惊了一下,随即掩耳盗铃一般转过头去。 此时还不到日出的时候,天空也只是蒙蒙亮着。西边的月亮已是渐渐失去了光彩,山中慢慢升腾起晨雾来。坡下人声越来越大,惊得寨中树上的雀儿“呀——”地叫着飞出巢穴。 东厂众人带着卫所兵士已从山寨中上到这一处高地,兵士们拿下普通贼众,番子们则将五名寨主五花大绑起来。陈大威怒骂道:“你们是哪里来的王八儿子,直娘贼,敢来辰山寨拿人?也不打听打听我们的名号!”这话骂出来,在东厂众人眼里听了简直是找死一般。不等江重华发话,三档头上去就举刀要砍他,敢在督主面前这么嘴不干不净的,没什么活着的必要了。 “慢。”江重华出声,眼梢瞄了一眼木阮,看到她并没看向自己,心中有些放松,却又有点失落。他继续道:“翠风,大清早的,我不想再看到血。”三档头周翠风应了,伸手在陈大威胳膊上一扯,就把他左手臂卸了下来。 郑森高声道:“咱们是京城东缉事厂的人,跟随钦差掌印督主奉旨前来剿灭你等。督主心慈,若有愿束手就擒的,或可免于罪刑,如若不然,你们大当家的就是榜样。”在场众人除了木阮,谁不知道东厂是个什么地方。即使是在这偏远山区,他们也听闻过东厂的光辉事迹,此时骤然得知眼前这位竟是东厂督主,只晓得那是个天王老子一般大的官,普通山贼吓得纷纷磕头认罪。 满院只有陈二武一人骂了开来:“我道是什么人?哈哈,不过是个东厂的阉宦,什么卖屁股小倌儿一样的人,也要爷爷我向你们认罪?我呸!你还不就是个被人操弄的东西?嘿嘿,爷爷还不是差一点就把你操了?”他咳出浓浓一口痰,吐在地上,目光极尽下流地又看向木阮,“嘿嘿,小贱人,原来你是这阉狗的姘头,如果不是我们兄弟,你这辈子还做得成女人?哈哈哈,猪骟了可以长得肥壮,不知道这人骟了,□□又是个什么模样?哈哈哈哈哈!” “我姘你祖宗!”木阮原本听了“阉宦”二字,才知道江重华居然是内侍臣,兀自惊讶不已,又听到这么一摊腌臜话才醒过神。她感到左臂上伤口隐隐作痛,满心的怒火急需发泄,当下大步走到陈二武面前,狠狠一脚踹在他肚子上。陈二武当即被踢得弯下腰,可押着他的两个东厂番子又把他拉得直起身。木阮随地捡了一把匕首,拍了两下他脸颊,道:“谁给你的脸面在这里嚼蛆!”似是尤嫌不足,又拿着匕首甩他两个耳刮子,割破了他脸也浑不在意,看他好似要张口吐自己,木阮料他又要吐痰直嫌恶心,捏住他下巴咔一声卸了下来。又道:“有爹生没娘养的龟儿子,你才是混账王八蛋。瞧瞧□□长了二两肉把你得意的,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瞧不起太监?我呸!太监都他妈比你像个人!”这些时日,木阮在山寨里听到不少粗口,第一次学了骂起来倒是说得很顺口。这有气骂出来的感觉太舒畅了,她只觉得这些时日在这破地方受到的委屈和压抑的心情都在慢慢平复。只不过她总担心江重华听了这人的话心里不痛快。 她转脸偷偷看着江重华的脸色,旁边的档头与番子们早已气得欲杀之而后快。江重华面上的确带了三分冰霜,他拿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手指,然后轻轻挥出,直砸在陈二武脸上,力道犹如铁板掌嘴。陈二武脸上登时肿了起来,加上木阮用匕首划出的口子,满脸血污鼻青脸肿,看着好不令人作呕。 江重华转身走出去,只远远留下一句“别让他们太快死了”。木阮一看,愤愤把匕首胡乱扎在陈二武身上,快步追着江重华去了。 第6章 江重华脚程很快,木阮既不敢上前拦住他,又怕跟丢,忐忑得不知道怎么是好。她久在山中,只从前看书知道什么是内臣,也听一两次过东厂名号,却从不知道东厂与内臣有关联的。不过她知道,再坚强的人遭受那么一档事,又被人在这么多人面前辱骂,心中都是极不舒坦的。又忽地想起自己方才的模样,彪悍得活像个女土匪……那些污糟话,万望他没听进去。 他直走到一处悬崖边才停下来,怔怔地望着天空。 旭日从东方升了起来,不远处的沅江上朝雾荡漾着。太阳终于爬出了水面缓缓向上升起,在江面上映出长长一条红绸带子似的光。天空逐渐变得明澄澄起来,金色的细密的云卷着,阳光穿绕在云中好似织出一张网。光芒透过江重华的身子照过来,给他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边。他站在那里,与朝阳云霞站在一起,像是走入人间的天神。 木阮放轻了脚步,像是怕打扰了这位下凡的神似的,她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难过。怎么会这样呢。 她轻轻开口叫道:“江大人。”顿了顿,想说出安慰的话,却又怕他会觉得像是可怜他。她知道,他是那么骄傲一个人,如果被人看成可怜虫,他只怕更不舒服。 听他只浅浅地“嗯”了一声回应,木阮放柔了声音,道:“大人您瞧这朝阳美不美?”江重华答道:“天地万物,鬼斧神工,自然是美的。”木阮道:“既是美的,我陪大人多看一会子好不好?等回去了,大人就不要把那粗人的话放在心上了。世间美事如此之多,切莫为了不值得的事情伤心。” 江重华转过头来看她,她眉目间的关怀神色让他觉得很是温暖。他轻轻笑了一下,道:“我原本只当自己是已经习惯了的,没曾想忽然间不习惯了。”他这话一说,木阮心里只觉酸楚。 他心里叹口气,她这心肠倒是好,想起刚刚在山寨中她那一番话,虽然粗俗得紧,倒是说得极痛快。又看到她左臂上那伤痕,先前瞧着有半寸深,此时她不顾及自己的伤反来安慰他。他想再说下去两人都不痛快,索性说说旁的好了,遂道:“今日姑娘算是头功,除了先前要的休息与饭食,姑娘还想要什么奖励?” 木阮天性乐观,尤其是说起吃食的时候,更是可以把烦恼都抛在脑后。她笑道:“甚么奖励?大人要给我珍宝首饰、古书字画的,我可不敢要,若是给别的嘛……从前我读书的时候看过太史公写的《项羽本纪》,大人知道我最魂牵梦萦的是哪几句么?”说完不等他回答,自己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道:“我那时候读到鸿门宴,想这樊哙当真是好忠勇威猛的汉子。尤其是“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更是豪气万丈。每每读来我都在想,扛着一条猪腿在肩上边削边吃,该是何等美事。” 他看她眼波流转间满是向往,想想那画面都觉得有趣,唇角划出的弧线彰显出他的心情。他道:“姑娘当真是……志向远大,我不及姑娘,也当不了沛公,索性当一回项王好了,待回京之后,你想烤多少猪腿,都好。”又看着她伤到的手臂,突然想到民间的食疗法子,又道:“瞧姑娘这胳膊伤的,是得好好补一补。”他深深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六年,前面大半痛苦难忍,后面的水深火热,到如今遇到木阮才有了些常人的心情。 他忍笑忍得痛苦,木阮瞧着有些羞恼,哼道:“我知道,你说我这是猪腿来着,要以形补形么?那么就请项王备足了猪腿,莫被我这樊哙吃穷了才好。哼。” 这么一通说笑下来,江重华也不再压抑。木阮看他心情颇好,道:“大人,咱们也该回去了。大档头他们估计正在等您示下,如何解决那一山的糟心玩意儿呢。”江重华道:“也是,回去吧。处理完了事情,就该回京了。” 二人回到山寨里,陈氏兄弟早已被郑森拖到瞧不见的地方教会他们好好说话,剩下三个寨主还被压着跪在地上。江重华瞧了一眼,对着木阮道了句“我腻烦看这些臭人,你处置吧”便离去。木阮径直走到五寨主房间内那柜子旁,一掌劈开暗格,掏出了那几盒子阿芙蓉膏,走出去丢在那三人面前。她先问五寨主,道:“五当家的可识得这个?”五寨主道:“不过是一些神仙膏。”木阮笑道:“倒是取了个好名字。你若把山寨里这神仙膏子如何制作又如何贩卖的告诉我,我倒是愿意在督主面前替你求个情。”五寨主呸了一声,道:“二哥说得不错,阉狗的娘们儿,果然是一路货色的朝廷鹰犬。” 木阮又奇又怒,她就纳闷了为什么人人都对内侍臣这么鄙夷,又人人以此来辱骂江重华。她走上前用右手拇、食、中三指扣住五寨主咽喉,恨恨道:“内臣又怎么你们了?让你们一口一个阉狗的骂!”她指上用力,眼神一分分狠厉起来,五寨主脸上渐渐变红,呼吸也变得急促。可木阮终究是下不去手要人性命,她心中郁结,向周翠风道:“三档头,麻烦您来审吧,问出他们那些膏子都流到哪里去了。我找江大人去。”周翠风听了这姑娘前后两次都回护着厂督,心里颇有好感,道:“姑娘去吧,咱们的东西要见血的,让您瞧见没得污了眼睛。”她知道这是要上刑了,心里有些毛毛的,快步走开。 她才走到几间房子后面,就听到前面传来人痛苦的叫声,那些寨主也算粗壮的大汉,让这种大汉痛呼出声,必定是极厉害的刑具了。她心里颇有不忍,但想到被阿芙蓉膏祸害了的人,必定生不如死家破人亡,默默告诉自己,这些人受了苦也是报应。 一旦破了山寨,江重华一时半刻也不想在这地方待下去,只嘱咐了三名档头,就带着木阮下了山,回到辰州府衙门。 到了衙门就看到余山迎了出来,问礼道:“江大人安好,一路辛苦。”江重华道:“府上可又相熟的医师?阮林收了刀伤,还是请郎中来看看的好。”木阮听见点到自己的名字忙道:“不碍事的,二位大人不必麻烦了。”余山这才看到胳膊上包着棉纱的木阮,对衙役道:“去请郎中来。”木阮见此也不好拂了这一番好意,就安生立着。 余山带着二人到堂中坐下,复问道:“不知那山寨中情势如何?”江重华道:“一干贼众都已就擒,只是发现了这寨中有毒害物流出,尚不知流向何方,下属已经去追查了,想来很快就有结果。”余山讶道:“毒物?不知是何等毒物?”江重华手指向木阮,后者道:“此物由罂粟提炼制成,名为阿芙蓉膏,山贼称之为神仙膏。不知府台大人可听过这一名号?”余山自是从未听闻,神色谦恭道:“愿闻其详。” 此时衙役带着郎中前来,木阮看到有外人就不便继续说,只让那郎中给瞧一瞧。解开棉纱一看,先前流出的血已将棉纱浸湿许多,左上臂外侧斜着一道半尺长的深深刀伤,看起来甚是可怕。木阮先前敷上厚厚一层金创药,此时倒是没有继续流血,然而血味依旧浓郁。郎中“咦”了一声,道:“这创药倒是极好,姑娘当心不要迸裂伤口即可。”又要来一些烈酒,用洁净棉布蘸了擦拭伤口的血迹。郎中边擦边道:“如今天热,为防止伤口发炎,还是要每日用烈酒擦拭才好。所幸没有伤到骨头,擦完再敷上姑娘那创药,慢慢就恢复好了。”烈酒擦在伤口,原本被创药压住的痛意悉数涌上来,木阮咬着后槽牙忍住不喊叫出声。然而她右手死死抠在旁边的桌上,呼吸声越来越重,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道:“我省得,多谢大夫。” 余山看着木阮忍得痛苦,暗暗称赞她坚强,虽然想让她回去休息,但是正事尚未完结。他看木阮慢慢缓过来后,又问道:“那毒物可有大碍?” 木阮调着心绪让自己不要去想伤口的疼痛,大致讲了罂粟如何提炼变为膏,人又是如何吸食。这膏子的危害如何之大,她把祖宗家书上所记述之说全部道了出来。最后她道:“余大人,江大人不日就要启程,我也要一同到京城去,这毒物追查之事就需要大人劳心劳神了。大人若能追回这些膏子,必不可用火焚烧销毁,否则周遭之人都要染上毒气,那可大不妙了。在地上挖个大坑,用石灰把膏子拌匀,再加水销毁才好。”余山应下,连连替辰州百姓道谢。 一日后,郑森一行领着两千多名兵士与山贼五百余人浩浩荡荡从山中下来,回到官驿向江重华复命。这些山贼被招降的有四百余人,被兵士们直接带到辰州卫进行分配。五名寨主拒不投降,已被伏诛,剩下不足一百名不肯投降的山贼被收押进大牢,或被流放边疆做苦役。可他接下来说的话,却令众座更是震惊。 郑森道:“洞吾与真腊不满年年向我大盛进贡已有许久,可又畏惧我们边陲的兵士,才想出来的这个法子。他们先是与这贼寨合作了,将那边的罂粟种在这里,只待做成了神仙膏就慢慢流到中原。等到我国百姓兵士服用了这膏子,慢慢丧失兵力,他们就要一举攻入以毁我朝万年基业。当真万幸,这毒计今年才开始实施,这些是第一批膏子,并未流到许多地方去,弟兄们拷打了那些贼子,问出下落,倒是能够追回。” 听了这话,木阮后怕得脸上一阵阵发麻。自己如果没有遇到江重华,如果没有跟着他来到这里,又到山寨去,这毒计不知何时才能被发现?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被这个东西祸害得家破人亡?兹事体大,江重华面上带了严肃,道:“传令下去,各地的番子探查时务必要把神仙膏这一项探查清楚。”郑森应下了,出去安排回京事宜。 江重华离开京城已经快有一个月,这些时日不知京中朝局发生了什么变化,这里的事情已处置,很快就要动身回京。 第7章 明日一早就要出发,这日上午,木阮到辰州城中闲逛着。这些日子辰州的天气越发闷热起来,她穿着艾绿的上袄,石青的下裙,在这夏日里瞧着倒是舒爽。 辰州最大的一家药行名唤百草堂。木阮进去观摩许久,又看了别人买的药材,心道这家药行药材品质确实不错,价钱也公道,遂叫了个伙计询问是否可以见一见掌柜的。正询问着,听到身旁有人咦了一声,抬头一看正是两日前给自己看伤的郎中。她听伙计称呼他张先生,便也跟着叫了起来。她问候道:“张先生好,又见着您了,原来先生是在此处坐堂。” 这张知淼是百草堂内最年轻的坐堂大夫,三十余岁,消瘦的身型,暗白的皮肤,嘴唇上下已蓄起短短的胡须。此人早年中过秀才,却再难考中举人,后跟着父亲行医,继承家业。他见到木阮,想起她那金创药,倒是有心结识一番,希望能讨教了去。 张知淼问道:“姑娘可是伤口有什么不适?”木阮边拿出一张纸边道:“并非我不适,是府台大人的事儿。我瞧着余大人身子不是太好,又老操心在民生大事不注重保养,因此前些天开了付方子让大人吃了。不过有些病要慢慢养,所以我又开了另一付调养的方子,想找个妥帖的药行,我先付了银子,药行每旬把药送到州府衙门去。不知道先生有没有给余大人号过脉,先生看看我这方子可有哪些地方不太成的。” 张知淼接过那方子看着。他虽然没有给余山诊过脉,不过看这方子倒是温补,药材间的搭配都很相宜。他道:“我先前倒是未曾给州府衙门出过诊,听闻余大人清贫,平日里尽量省着不看大夫。不怕姑娘笑话,那一日里衙役大哥来百草堂,说是余大人要请最好的药堂里的郎中,然而余大人能给的银子太少,连到药堂看大夫的钱都不够,更何况是请大夫上门。我在一旁听着也只是刀伤,不算难治的病,这才走了一趟。” 木阮竟没想到当日还有这么一桩事,心里更是愧疚。余山自己的病都不肯看大夫,倒是为她去请最好的郎中,这么位大人,她更得做这些事才好。她道:“原来是这样,倒是多谢张先生仁厚。那么我可否把此事托付给张先生,日后您有机会给余大人诊过脉,若是我这方子有不足的,请先生修改过后给余大人抓了药,然后每旬把药送去。不知先生可愿意?”张知淼道:“这倒不算什么事。我等休假时到衙门去给府台请脉,也可省了余大人出给药堂的诊金。”木阮感激道:“多谢先生高义,余府台的身子就拜托先生了”。说罢,她把自己盘缠的一半都掏出给了张知淼,用做药钱,又说好自己到京城后赚到了钱,就托人捎带来辰州。 这一事说完,张知淼向木阮行了一礼,问道:“在下还有一事相问,不知道上次姑娘所用金创药用的是什么药材,如何配方的?姑娘是否方便告知?”那药方子是沉旸祖传的,木阮自己又加了几味抑制生疤的药材进去。这方子算不上秘密,因此她没什么顾忌就写给张知淼,他日若能救得人也是好事一桩。 张知淼越发有心结交这位姑娘,他虽然年长木阮二十岁,言语间却没有以长辈自居。他行医二十年,医治经验丰富,说了许多见闻给木阮听。木阮虽年轻,但是自小长在高明医者中,有许多其时未曾有过的好法子。两人相谈甚欢,直说到午晌里该吃饭的时候。 已是过了午正时分,木阮有些不好意思,道:“打扰先生一个上午的生意了,当真抱歉。”张知淼道:“哪里,与姑娘交谈一番,我也受益颇多,又怎是区区银子可以相比的。”木阮洒脱,听他这么一讲也不矫情着,当即谢过离去。 从百草堂出来,木阮颇觉轻松。日头正盛,她用手挡着脸颊,阳光透过指缝打在她的脸上,将她颊边的汗珠也照得晶莹。她心中想这地方当真是闷热,从前在山里阴凉舒爽,仅仅走路怎会如此出汗。不知道那京城又是什么样的地方呢?大盛的太宗皇帝从南直隶迁都到北京,会不会也是因为热得受不住? 看看日头,是该吃饭的点了。木阮想起在山寨里吃的那些饼子就牙痒痒,天杀的山贼,光给饼子就算了,连发面都不舍得用,更别说加点葱花香油什么的。风干后厚厚的死面饼,吃起来难以下咽,每次木阮都嚼得腮帮子疼,咽下去的时候还会噎住。 辰州毕竟是府级行政区,大型的酒楼还是不少的。木阮随便进了一家,点了一荤一素两个炒菜,就着米饭吃着。这酒楼的菜味道还算好,只不过油辣了些,叫木阮长期吃的话会不太习惯。 就在她快扒拉完饭菜的时候,门口传来争执的声音,木阮转头去看,店小二拽着两个男子的袖子,不许他们走。那二男虽然穿着绸缎衣服,不过料子很普通,正当木阮吃不准他们的身份时,旁边一桌的客人交谈起来。东首那人道:“又是侯三那帮泼皮?”西首那人道:“可不,仗着自己姊夫从辰山寨里出来的,见天儿在各个酒楼吃霸王餐。”东首那人又道:“我只当他们早被打尽了,几次来这里都没遇到过。”西首的道:“哪有那般容易,不过是西街那边新开了家酒楼,最近都去那里打劫呢。不说了,来,咱们吃酒。”说完二人推杯换盏起来。 说者无心,听者表情复杂,才打完山贼,又遇到无赖,而且这帮无赖居然还不知道自己的靠山山贼已经被灭了。消息如此不灵通,还想跟官府对着干,她啧啧两声摇摇头,准备等会跟出去教训一下他们。 酒楼门口的骂声更大了,泼皮还动起手来,把店小二掼在地上,作势要打人,那掌柜的只得称罢,让两个泼皮离了去。 这么一来木阮可瞧不下去了,哪有吃白食还要打人的。她迅速吃完最后一口饭,三两步下了酒楼,抓了一把铜板给掌柜,跟在那两人后面出去。她不想当场发作,是怕一个不小心动起手来让酒楼遭殃,出了酒楼后街上人多,她也只耐心跟着。所幸没走出太远,就遇到一片小竹林,木阮快速绕过竹林,堵在那两人前面。 两个泼皮见堵路的是个女子,骂道:“贼小娘,挡住爷爷的去路,快快滚开。”木阮双手叉在胸前,嘁了一声道:“快滚回去把你们吃白食的钱还上,姑娘还能饶你一次。”泼皮听了大笑起来,道:“哪来的小娼妇,让你爷爷还钱。” 这话骂得难听,木阮很是不耐,手抓过旁边的竹子,抬起右脚跺在根部,一棵毛竹应声而倒。她双手抓住竹子中段,曲起右膝一磕,竹子变作一根四五尺长的竹棍。最后木阮掰掉上面的杂枝,用竹棍指着那两个泼皮,道:“给你两个选择,是自己主动去还钱,还是让我打到你们去还钱?” 两个泼皮虽然被她这一手吓到,但是总觉得一个小姑娘打不过两个男人,那个稍强势些的泼皮侯三噌掏出一把刀子,道:“就凭你?”木阮一看,无奈道:“你不应该在我面前掏出这个来的。” 她最近对匕首类兵刃的怨念有点重,一棍子先打飞了那刀。侯三两人见识到她的身手,知道眼前这女子不是好惹的了,坐在地上连连告饶。木阮蹲下来,好心告诉他们,辰山寨已经被剿灭的消息,并询问他们是否还要继续白吃白喝。 侯三听到这消息,吓得脸都白了。他本就不学无术,最大的靠山是自己的姊夫,姊夫最大的靠山就是辰山寨四当家的。山寨被剿的消息一旦被官府公告出来,他这样的人还不得被那些往日里他欺负过的百姓们打死。 木阮看他似乎有悔意,给了个建议,道:“我劝你最好快快把你欠过的钱还回去,如果可以,再补偿一些,然后乖乖去衙门自首,或许还能把你往轻了判。”侯三连连点头,结巴道:“就听听听姑娘吩咐,我这就去还钱,这就去还钱。”说罢,拉着那个同样吓呆的泼皮小弟飞快往之前的酒楼跑了。 虽然开头令人不悦,但结果还算不错,木阮拍拍手把竹棍扎回地上,溜达着回到驿站了。 驿站里,余山已带着一干下属前来送别钦差,江重华面上走了个过场就回了房,木阮走进来的时候正好遇上要返回的众官吏。她恭敬地笑着向余山问好,只是左臂有伤不能动,行礼时就不到位了些。她道:“还请府台见谅。明日即将远去,万望府台大人多加珍重,再操劳也要记得吃药,保养自己。”余山道:“今次多谢姑娘高义,姑娘学医之人,祝愿姑娘名垂杏林。”木阮道:“我没想过自己要有什么名望,若是名垂杏林,少不得是要救治许多疑难杂症,我到宁愿这些人不曾有病,名声不名声的,我到不是很看重。”余山惭道:“是老夫庸俗,把书读迂腐了,姑娘不要见怪。”木阮道:“大人说哪里话来,我知大人都是好意,这份心意阮林谢过了。”说完送走了他们。 次日清晨,东厂一行准备妥当,队伍浩浩荡荡出发向京城而去。 ******************* 从湖广回到京城,木阮也没细瞧江重华府上的样子,跟着府里伺候的小寺人到了一个说是给她睡的房间,就先倒头狠狠睡了两天两夜。期间除了饮水解手,没有一刻离开过床。直睡到第三日凌晨,她才洗了个澡,清清爽爽地出了门。 这一路上行的是快马,每日下了马她都觉得两股战战,腰酸背痛,想直接原地休息三天三夜再赶路。可是想是一回事,真要去做是另一回事。她不想被江重华看得低了,于是再艰难也从不掉队。只是这样下来,原本水灵灵的大姑娘蔫得像暴晒后的萝卜干,从头到脚都写着无精打采四个字。进了京城,她连抬眼看的心思都没,坐在马上脑袋不住地小鸡啄米一般向下点。江重华想到先前答应她的要求,指了一处小院子让人伺候木阮去休息了。 两日过去,木阮的脸又恢复得像六月里的菡萏花瓣,年轻的女孩儿不用打扮也是美的,白净的脸上青春朝气,剑眉星目熠熠闪烁。 她由寺人领着到江重华的住处去,路上问了这府邸的大名,唤作东厂提督府。一路绕过了假山小溪,迎面过去是一处极大的院子。这处院子前面先是两排倒座房,进了门过了影壁与垂花门后倒了庭中,庭中摆了许多大水缸,种了睡莲,一旁栽有桂树,到了金秋八月,定是桂香四溢。庭院两边是两侧厢房,江重华拿来当了书房与书库。再往前就是正房,正房有七间,左右两重耳房,前后又有抱厦,整个院子由抄手游廊连着。这样大的院子满京里也是少见,当真彰显主人身份。 木阮感觉自己脑子不太够使,她一向自认为认路本事强,可是这提督府房子也太多了些。她侧头问道:“这院子就江大人一个人住吗?”小寺人道:“是,满府就只有督主一个主子。”她咽了下口水,不再多问,只用心记着这些房子。 进了正房,木阮很认命地默叹道:“我果然是个穷人。” 正房里装饰得很是奢华。只看那满屋家具一水儿的花梨木,亮格柜里竟摆着两个汝窑的纸槌瓶。厅中几上,还有一株一尺来高光泽温润的珊瑚。一进室内就能闻到的淡淡的芬芳,她只以为是焚的香,又哪里知道是因为整座屋室由楠木造出的。 江重华正由福全伺候着穿戴,已是该上朝的时候,满屋的蜡烛照着,他在灯影里背对着她,却能听出是她来了。木阮的走路方式很有特点,她喜欢一踮一踮地走,心情好的时候踮得高些,不过严肃的场合是规规矩矩的。江重华虽没有了解得很细致,但知道她轻功很好,走路又踮着,听着脚步声就是了。 她上前行礼道:“江大人万安。”他唔了一声,转过身来,眼前的女孩儿穿着明快的杏黄色衫子,下面是鹅黄的裙子,瞧着色儿就让人觉得舒坦。他收回视线,向着一旁的府中总管崔海道:“她手臂伤未长好,先让她在这院里做洒扫。”崔海是宫里伺候多年的老人儿了,如何不明白如果只是寻常丫头哪里轮得着这位管国家大事的督主去指派,忙笑道:“是,奴婢省得。”他只道木阮是江重华在湖广时寻来的对食,心想着再给这姑娘添些用度,置办些衣裳。 往后几日,木阮的任务就是在主院内打扫,擦拭器具,空闲的时候不少。她向江重华借来几本书,每日打扫完看书,修习内功,再练一个时辰的腿法,过得颇悠闲自得。 几日里,她对这宅子的路也认得熟了,她不是大户的小姐,也从没被人伺候过,每日自行到厨房去领了饭,不做事的时候就窝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每晚江重华用膳,她在一旁跟着福全学如何布菜,认真学着大丫头需要会的事情。 多日来,木阮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只是长了一条粉色的凸起的伤疤。新生出来的肉粉嫩嫩的,像条小虫子似的。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生怕再碰破了皮。而后,她调了些祛疤的药膏日日涂抹,反正抹了药时日长了会消下去,她就没再去管。 盛夏里日头每天都毒辣辣地晒着,木阮配了消暑的凉茶,上至督主下至仆从,人人都送了些。她又寻思着“心静自然凉”,找了本佛经念着静心。点起一束檀香,默默念着佛经,她觉得自己的境界都高了一层。 不过境界不能当饭吃,这天气里最舒服不过的还是吃西瓜。提督府上送来的瓜自是经过挑选的,木阮随意抱了一个对半切开,勺子往上一扎,悠哉哉颠到后山那片池塘去。池塘边上建有凉亭,左右尽是高大的树,树荫里很是凉快。她坐在亭子里,听周围树上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蝉鸣,拿勺子挖着瓜吃,静静地望着池塘。 蝉鸣真的很奇怪,经常会在某一瞬间突然安静下来,可是过不了许久,某一只嗡一声开始叫唤,其他的也跟着一并鸣了起来。当周围都是树树上都是蝉的时候,这种叫声当真闹得人头昏。 木阮的瓜已经挖到见底,她拍拍肚皮,半个瓜进肚后是吃不下午饭了,温饱思睡眠,她有点想在这地方小憩片刻,只是这些蝉真愁人。她想了想,把瓜皮掰开,手腕一动将一块块瓜皮打向周围的树枝。群蝉或许是被惊吓到了纷纷飞走,世间终于安静下来。 ********************** 这日江重华休沐,除去了冠帽曳撒,只穿普通的直裰,督主倒是显得有几分家常味道。他坐在右次间的躺椅上看书,头顶一张装了绳索机关的大竹帘扇动着,人在一旁拉着机关绳索,竹帘扇动带着满屋的空气流通,一室之内凉风不断。 这倒是个好法子,木阮边给江重华的杯中续入凉茶边想,他可真会享受。正想着,江重华拿起茶盏饮了一些,道:“这凉茶不错。”他的夸赞让木阮的嘴角不住翘起,神情变得很愉悦,如果她长有尾巴,此时也是得意地摇晃着。 福全从外间进来,道:“干爹,午膳送来了,是不是现在就摆上?”江重华嗯了一声,福全向外一招手,外头两个小寺人抬着张食桌缓缓进来。 第8章 两名寺人抬着食桌端至江重华用餐的桌旁,木阮和福全在边上把餐盘一一摆在桌上。忽地木阮向福全使了个眼色,又瞥了一眼那两个寺人,福全机灵,大约明白了什么,摆完餐后向那两人道:“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们下去吧。”两个寺人唱个喏,恭恭敬敬退着出去了。 木阮看到他们出去之后并未言语,直直上前用勺子舀了一勺汤羹,闭目细闻,又睁开眼倒掉,夹起另一种菜闻了起来。福全倒是没见过有人敢在他干爹面前如此放肆,低声道:“怎可如此!”江重华早看到木阮使眼色,料想有异常,压了下手掌止了福全的话。 单是闻着并不能确认,她直接将筷子夹的菜肴送入口中,舌头轻抵着辨认,然后眉梢一蹙,快速将口中之物吐到帕子上,脚下虚浮地走了几步,坐在窗前榻上开始运功。她脸色瞧着很不好,才尝了那么一点菜,脸上就隐隐蒙了一层黑气。过了一盏茶时间她脸上的黑气才逐渐下去,又变得苍白起来。她上身抽搐几下,咳出一口黑血,木阮看着那血皱着眉,拿起茶盏漱了口,才坐在桌前看着江重华。 她没有想到这毒竟有这么霸道,若非她家祖传的犀犀笙笙秘药护着,此刻毒已经侵入经脉中。她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心想自己从前费心思调制各种毒,却到底不如这天生的毒物厉害。 江重华在一旁看着她闻汤羹、试菜肴,再到运功排毒,倒还能沉得住,福全却沉不住了,讶异地问道:“这是……有人下了毒?” 木阮对着福全轻轻点了下巴,又定定地看着江重华的面孔,道:“大人的宅子这么大,有什么能人异士也不是稀罕事。不过大人还是好生查查的好。”福全惊道:“果真是毒?谁敢下毒害干爹!干爹,您下令,儿子这就去叫人来查。”江重华嫌他聒噪,抬眼皮睨他,道:“你出去。”福全不敢再做声,恭敬地退了出去。 待福全下去了,木阮左手托腮,右手四指嗑哒哒地敲着桌面,对江重华道:“大人可了解交趾日南一带?”江重华道:“自始皇设郡始,南洋诸国均与中原□□有所往来,也一度成为□□属国。”木阮道:“他们长期当了中原的属国,焉能真正服从。”江重华道:“不错,太宗爷当初在那里设置布政使衙门,偏这群南蛮子不知感恩,反而又起叛乱。最后还不是教世宗爷再次打得乖了,又当了属国。”木阮道:“是啊,东吁与真腊又如何是真心甘当臣子呢。南洋诸国,远些海上的满者伯夷不说,近些大陆上的这些,无一不觊觎中原。先前在辰州,谁能想到一个山贼窝子,背后竟有这些异国支持。”江重华道:“没想到你对朝堂上的事情也懂得些。”木阮道:“朝堂上的事,我不过是略晓得一点的三脚猫罢了,可是药上的事情我却是明白的。这一次的毒,非有那等炎热气候是不能够生出这等毒物来的。中原一向对这些毒物无甚了解,我也只是在古书上看过一些,突然想起了。要不然……”她放下托着的左手指着菜,右手指着汤,再双掌一合,微笑道:“您吃了这菜,再喝了这汤,双管齐下,明儿东厂就要换人当督主了。”她脸上做出后悔的神色,又道:“呀,我要是没多管闲事,您刚刚用了这些吃食,明儿这宅子也换了人做主,我可不就解脱成自由身了吗。” 江重华被她这么说了,也不恼,只微微一笑。他知道她只是嘴上说说,心里不曾有这想头。换成口蜜腹剑的人,早眼巴巴盼着他吃下去,哪里会冒被毒到的危险去尝菜。只是他这一笑,眼角眉梢流出些许风情出来,木阮没预料他突然露出这样的神情,脑子里突然一跳,忙挪开了目光。 不过督主瞧着却觉得有趣了。他站起身走到她身后,左手按着她左肩,右手勾起她一条辫子甩着,道:“是,亏了姑娘心眼儿好,侠肝义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下才能好生生立在这儿。以后么,那起子扫洒的粗活也不必再劳烦你,姑娘就留在我这屋里近身伺候。厨房的饭菜向来做得多些,你若是不嫌弃,愿与我一道享用,那是再好不过了。” 木阮嗤一声笑了,不想被他压着肩,站起来转身看他,道:“大人拿我当试毒的银针呐?”心想这人真会物尽其用,从在辰州开始就想利用她身上的每一项才能。想完却又有些同情,不管下毒的是谁,在自己家吃饭也能有危险,这朝堂又有什么好的。她悲悯道:“从前我是不知道庙堂上的事儿,这些日子跟在大人身边也有点新的了解。外人看来东厂提督是多么好的位置,哪怕奉旨出行一趟,也是有多大的排场。从湖广到河南再到直隶一路回来,除了余山大人以外,个个对督主都是奴颜婢膝,阿谀奉承。可是在我看来,你这风光……其实也不过如此。一个在自家吃饭也能被下毒的可怜人,真没想到,居然外头有那么多人都盼着你死。” 江重华略弯腰,在她左耳边轻声道:“巴望我死的人么,总有一天会落在我手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他们却没算到我身边有阮姑娘这样的人。姑娘不舍得我英年早逝,就请多心疼在下,担待点儿这档子事吧。” 木阮叫他温热的鼻息喷在耳朵上,有些异样的感觉,忙推开他,背过身去,道:“我可没有舍不得,只是江大人言语行动上也要尊重些。”又指了餐桌道:“这东西您还是小心处理了吧。别叫人家知道你已经察觉,又拿了更毒的东西来。银针有查不出来的毒,人自然也是。下次若是换了个我没见过的,一时半会没察觉,大人用下了,正好顺遂了他们的意。” 他向她的方向走上一步,道:“有姑娘这样有趣的人陪着,想来路上也不孤单。”木阮退后一步,心想我有犀犀笙笙护着,你可不一定。他又道:“姑娘这般防备我是做什么?是觉得我能对姑娘做出什么事?”这话说得不对劲,木阮下意识伸右臂斜在身前把自己和他的距离隔开。他伸出左手捏住她手掌,她的掌心干燥,虎口和指下都有一层薄茧,可他却像抚摸娇嫩花瓣一般轻柔摩挲着。她收回手臂,不料他的手跟着她向后拉,木阮身形向后弯,胸口被带的向前挺。这姿势怎么都不成样子。 她惊羞之下,左手摸向发间去拿簪子,向他握着自己的左手刺去,又被他右手挡住,瞬息手腕一翻夺下簪子。打也打不过,药也药不到,木阮屈膝踢向他的腿。然而江重华内力雄厚,运力一挡,木阮反而觉得自己的腿一震,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江重华把簪子插回她的发里,放下她的手道:“何必如此怕我呢,你也知道,我不是个齐全人儿,又不会对你做什么。”木阮知道自己不是他对手,也不再反击,扶正了簪子道:“大人在我看来仍是顶好的男儿,又何必妄自菲薄。但我虽出身与乡野,现在又给你当了丫头,却不是可以随意轻贱之人。大人今后还是少做一些不尊重的事情,免得两相为难。论起心思手段,我是不如你,可我若是拼了命,江大人未必挡得住。” 他重复着她的话:“心思手段?你倒是抬举我了。”木阮道:“抬举也好恭维也罢,我只是说事实而已。大人没什么事,阮林就先退下了。”说着转身就要走,却又被他叫住。江重华道:“这一桌子饭食自是吃不得了,你难道要看着主子饿着肚子?” 木阮想这人没事儿吧,从前在外面人手不够她不得不当了厨子,难道现在回了京还要继续?她道:“我可做不来大菜,都是些寻常的菜式,粗茶淡饭的,您受得了吗?” 他道:“这你不需要管。你若是做了,给你每月二十两月钱。”木阮更觉得这人是自小没受过苦的富贵命,二十两对他而言可能都说不出口,可那却是一个小户人家一年的花销。她虽然需要银子,可是不贪财,道:“富贵不能淫。”他又道:“那么,按照之前那样,再比试一场。”木阮心想两三次对上都没有一次赢的,心里就恼恨,磨着牙道:“威武不能屈。” 她这模样倒是把江重华逗乐了,道:“这么着,明儿我请来宫里的御厨教你,教会一样你给我做一样。平日我的午膳都在宫里用了,你只负责晚上的就好,如何?” 这可叫人拿中了软肋,她对武功、医术、烹饪都有着极大的热情,听闻能学会做宫里的菜式……她也不用击掌的方式,飞快拉出他的右手,将他掌心翻向上,泄恨一样狠狠拍了三下,道:“成交。”说完就走出正房,到厨房去了。 见她出去,江重华收齐脸上的笑,叫福全进来。他白皙细长的手指学着木阮那样一下下敲在桌上,可福全只觉得是一柄大锤一次次砸在心上。他嗵地跪了下来开始叩头,惶恐道:“干爹恕罪,干爹恕罪,儿子失察,都是儿子的过错,儿子这就去查!”江重华道:“我料着南边应该没有这么快能在府里安人进来,看来京里有人与他们勾结。去让郑森仔细查了,找出证据就找,找不出……是不可能的。明白了?”福全忙道:“是是,儿子省得,这就去办。”说完告了退,一溜烟向东厂去了。 江重华一个人坐在屋里想着木阮这个人。一个看不出来历,熟悉□□的小姑娘,到底是真的无辜还是城府颇深?这两次事情都与她有关。每次觉得她应是前一种时,她总会让他有新的认知。对她越了解,就觉得越有意思。他开始觉得当初把她留在身边而不是杀掉是正确的选择。 第9章 第九章 木阮回屋换了身旧衣裳,等走到厨房的时候,厨房众人皆已不见,只有崔海领着两个面生的小寺人在一旁。崔海看到她面带疑惑地扫视着四周时,笑道:“那些人被大档头拉去问话了,难为姑娘先使唤这两个小子,过两日再送新的人来。”木阮明白了,那些人与下毒或有牵连,应该是被拉去刑讯。 她微微叹气,洗干净手去看有那些材料可用。提督府的厨房自是要什么有什么,牲畜、禽鸟、河鲜,乃至蔬菜、果品、佐料,一应俱全。看到这些,她的眼睛好像更明亮了些,心中的激动之情难以抑制。再看厨具,刀具、锅釜、器皿也是齐全,一旁还有一座大窑炉,可供制作烧烤类食物。 真是个好厨房啊,木阮想,要不是旁边有人,她只怕要笑出声来。尤其是那座窑炉,她仿佛能想象出自己从窑炉里端出一条烤猪腿的场面了,还有烤鸭、烧鹅、烧肉等等等,对一个爱好做饭的人来说,这地方可以称得上仙境了。 木阮穿戴好围裙,将袖子卷至肘上,先取出一盆鲜虾,掐头去尾剥壳,取出虾肉。洗净虾头、尾、壳沥干水分,起油锅烧热后,将三者放入油锅慢慢翻炒。等虾头变成金黄色时,取出些柴禾让火变小,让小寺人继续翻炒着,她去处理虾肉。虾肉分做两份,一份切成小丁,一份剁成虾蓉,两者入同碗中,加少许精肉臊子、蛋清、葱姜末并盐,在碗中搅打得上劲了方可。 她将虾肉放至案上,此时虾油也熬好了,捞出虾壳等后放入干净干燥的瓷罐中,又去选鱼。鲫鱼要选用扁身带白色的,肉才松嫩。偏黑的鲫鱼不可选,肉质韧性大又粗硬。将鲫鱼煎过后放入锅中加水熬煮,配香蕈、边笋丝,后再下入嫩豆腐,熬作鲫鱼豆腐羹。 鲫鱼熬上之后,她打了几个蛋,用瓷汤匙舀些许蛋液倒入大铁勺上,转动成薄薄一层,放入虾肉泥,再将蛋皮翻转盖上,做成一个个蛋饺。蒸锅烧水,水热后放入蛋饺蒸少许时候,端出即可。 她用筷子夹起一个尝了,满口鲜香,甚是好吃,转身向两个小寺人道:“你们也来尝一个呀。”两个小寺人惊恐不已,连连行礼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她道:“怕什么呀,又没有人看着。”二人还是不敢,她又出门去扫视一圈,三两步点树跃至房顶再审视一圈,才回到厨房道:“真的没人,再说了江大人又不是猪哪里吃得了这么多,尝一个也不至于会被打呀。来,张嘴。”两个小寺人看她如此坚持,对视一眼,伸手拿着蛋饺放入口中。毕竟才是七八岁的小孩子,吃到美味后眼睛也是笑眯眯的。木阮问道:“怎么样,好吃吗?”二人答道:“谢姑娘赏,好吃的紧。”她听了很是高兴,把蛋饺放进锅里温着。又去做下一样菜。 将猪肉切片加粉、盐、黄酒拌匀,大火下锅滑炒盛出。茭白切滚刀块,起锅将葱姜蒜爆香后下入茭白,炒至变软后加盐与肉片,再加入少许虾油翻炒即可。 茭白肉片一炒好,那边的鲫鱼羹也熬成了。她将蛋饺端出,撒了葱花胡麻做点缀。看到有早先腌制好的酱瓜,仔细辨认了无害后盛出一小碟,又盛好一满碗香稻米饭,装进食盒端了出去。 江重华依旧坐在椅上看书,瞧着一点不着急的样子。他仍是香喷喷一个人,木阮却觉得自己在灶火旁忙着,身上有汗气和烟味了。她走进去,取出食物一一摆出来,喊道:“督主吃饭啦。”怎么感觉有点像叫小狗似的,或者是叫小孩子。江重华却觉得这一声多了不少家常感觉,悠悠哉哉起身走到桌边。 桌上分别有鲫鱼豆腐羹、茭白炒肉片、虾肉蛋饺、酱瓜与米饭,木阮正在盛汤羹,盛好了放在他手边,道:“大人先喝汤再吃饭吧。”江重华每样尝了一下,赞道:“你手艺果然不错,虽不能与宫里的相比,但这家常菜吃起来确实可口。” 忙了这么久,吃的人夸奖比什么都来得窝心,木阮很是开心,道:“大人厨房的材料很多,食材也都新鲜,夏日里吃东西一个鲜字最要紧。等到冬天了,能吃牛羊肉的时候,再吃香的重味的也都来得及。大人能吃辣的吧?”江重华道:“可以,太辣的不行。”木阮记下了,想起他吃饭的时候不喜欢说话,就默默站在一旁想着晚上做什么。 等江重华吃完,她收拾了碗筷回到厨房,把早先给自己留的饭食吃完了,就回屋歇着。这种只需要做菜不需要收摊子的感觉更美好了。 ********************** 一觉睡起之后,木阮要了个小竹筐并一把剪子,跑到后院种有菜蔬的地里去挖马齿菜。马齿菜是一种野菜,其种子常混入别的蔬菜种子中,四月底就能长出来嫩芽,凉拌炒煮都可以吃,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摊煎饼。 这个时节里的马齿菜已经有些老了,她蹲在地里挑选着。遇到全枝新嫩的就齐根剪去,若是已经长老了的就只剪嫩芽。这野菜生命力甚是强大,剪去的地方慢慢还能长出新的枝杈,八天十天后新的嫩芽就可以继续掐了吃。 木阮回厨房的路上遇到了福全,福全瞧了一眼竹筐,道:“哟,姑娘采了不少长命菜。” 木阮第一次听到这名号,望了望自己筐里这随处可见的野菜,有些难以置信。她道:“你怕不是认错了?这野东西也有这么个富贵名儿?”马齿菜在木阮家里一向是野菜类的,怎么堂堂宫廷里的贵人也吃这个?福全笑道:“错不了,咱们宫里饮食上也是有讲究的。每到五月端阳节,除了寻常的吃粽子、饮雄黄朱砂菖蒲酒、佩香囊外,咱们还得吃加了蒜末的过水面,再来一盘这长命菜,才是齐全的端阳节。不过外间没这么多功夫,约莫是宫里的主子图个吉利才叫吃的。大名儿……我从前听人说是叫马齿苋来着。” 木阮在一旁听得有趣,果然这世上人人都有未知之事,多听多看长长见识也是件好事。她问道:“这东西是叫马齿苋不错,马齿菜是我们家的叫法。宫里可还有别的什么习俗讲究?”福全道:“六月初六要吃过水面和银苗菜,只是那会子咱们都在湖广,也顾不得讲究了。往后这些事情,我都早一日告儿了姑娘,也好给干爹提前准备了。”木阮道了个谢,回到厨房去。 她把马齿苋洗干净准备好,可看着时辰还早,晚膳也不需要这么长时间去料理,就又溜到了江重华的书库找书看。她这些日子了解到,原来宦官也是有书堂上过学的,怪不得这人瞧着有几分书卷气,可又不是像酸儒那么迂腐。这多好,读书本就是为了明理,一味读死了书又有什么趣儿。她翻着书架子看,有不少书里都有江重华自己做的批注。木阮有些惭愧,自己的武功不如人,没想到文学修养也比不过他。 这么翻着看着,时间也匆匆流过,等木阮想起来还有做饭的任务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她忙赶到厨间,慌慌张张套上围裙开始准备。先将一碗粟米淘澄干净煮上,又切了一个老南瓜,把南瓜瓤清理干净,南瓜肉切成薄片下进米粥里。粥需要熬上半个时辰,接下来又去做旁的。 面粉加水调和匀,再把切碎的马齿菜放入面糊中,撒上盐,用大勺挖一勺面糊倒入锅中小火摊成煎饼。蒜切碎在石臼中捣成蒜泥,加些开水和盐调成蒜汁,加少许香醋,用煎饼沾着吃又香又爽口。她本来想再加一些姜汁增味,又想到晚上不可食姜,就放了下来。 采的马齿菜不少,木阮一气摊了十几张煎饼面糊才见了底。煎饼的同时,木阮还取了两只大鸡腿,将鸡腿的油脂、筋膜切去。她原本是没想到要将鸡腿骨除去,可一想到让督主那个神仙模样伸手去拿骨头……这个画面可不是太美。于是她拿刀沿着骨头切开鸡肉,然后没用刀子,直接上手将鸡骨撕离鸡肉,丢在一旁。鸡肉下锅焯过去血污后重新进锅煮两盏茶的功夫,再焖一会儿。焖过后,取出鸡腿直接放入冰水中。鸡腿从冰水中捞出沥干后剁成大块装盘,取香油、醋、酱、盐调成汁,再加入辣椒油,一应酱汁全浇在鸡腿肉上,再撒上葱花胡麻,图个好看。 蔬菜最简单,取新鲜时令青菜,用蒜蓉一炒就好。炒完青菜粥也差不多了,她拿出四根筷子放入锅里,用劲慢慢搅着,熟透的南瓜肉被搅碎在米粥里,晚饭就做好了。 她拎着食盒到江重华屋里的时候生怕饭送得完了他会生气,不过幸好午膳吃的晚,晚膳晚点也不打紧。她一一取出食物,介绍道:“金瓜粟米粥、马齿菜煎饼、鸡腿、蒜蓉青菜。”又让身后的小寺人端上一盘洗净的频婆果,道:“这果子放在床头,气味闻了能安神,大人每天吃些,对身体也有益。”她自知耽误了些时候,不敢造次,乖乖站在一边。 江重华没有直接拿起筷子,扫了一眼桌上的食物,缓缓道:“我又不是猪,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第10章 第十章 “我又不是猪,哪里吃得了这么多。”江重华不咸不淡一句话,木阮在旁边脑子里咯噔一声。不应该呀,明明出去看了没有人的,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人有千里眼顺风耳?不能的吧。难道是被那两个小孩子卖了?拜托我又不是说督主是猪……她眨眨眼睛。 江重华倒不至于为了这个跟她计较,呲哒她一句就拿了筷子开始吃。果然如她所言,这些菜式都平常的紧,不过味道还是可以的。他瞟了一眼站在旁边身体拘谨神色异样的木阮,道:“坐下一同吃吧。” 木阮知道“主仆不可共桌”,可她并不是普通的仆人,还是问了一句“真的可以吗”,看到江重华点头之后,她拉了个圆墩坐下一同吃。她给自己盛了一碗粥,慢慢喝了起来。粟米粥对所有人都适宜,有开肠胃、补虚损、益丹田之效,对于气血亏损、身体虚弱的人有食补的作用。而南瓜可以养胃、补中益气、润肺止咳,煮入粟米粥中,很适合晚间食用。 木阮做菜非常考虑食用的人的健康,她未曾给江重华把过脉,只能用望闻的法子来判断他的身体,不过他没有大病症,平日里只需要均衡饮食即可。她从前在家时学到的是每日要有蔬菜水果,米面肉蛋,再加上豆类与牛乳,才是最完善的饮食。她知道江重华每日有饮牛乳的习惯,因此这一项她不多做考虑,只顾好其他的即可。肉之一项又分为禽鸟、牲畜、江鲜。江鲜不可多食;牲畜的肉要看时节吃,如在夏天吃羊肉是不可取的;禽鸟类的肉较好,每日用的量可以比牲畜的肉多些。如今夏天吃鸭子也是很好的,木阮边吃边想明天做个鸭子好了。 木阮埋头吃饭,江重华时不时打量着她。她吃饭的样子并不算优雅,也不像许多官家女子一样食量过少。她吃的不少,每一次咀嚼脸上都带着欢快的神色,吃得很香,与她同桌吃饭会不由自主地多吃一些。 她当然很欢快,吃饭对木阮来说是除了睡觉以外最重要的事情,尤其这饭菜还是自己做的,劳累一场后美美地吃一顿,满足得让人想打个嗝。她瞄了一眼盛鸡腿的盘子,里面已经没几块了,这个法子的鸡腿她从来没做过,从前不知道居然这么好吃。现在还是先忍一忍吧,不要露出馋猫一样的眼神,不要再把筷子伸向鸡腿了,让别人瞧了还以为是饿死鬼投的胎。反正江重华这里管饱,以后自己再做了吃就行,嘿。 啊,马齿菜煎饼也好吃,煎饼蘸过蒜汁之后稍稍变软一些,蒜香让煎饼的香气更浓郁,而醋又可以解去一些油腻。煎饼边缘煎得酥脆,咬起来有轻微的响声,木阮咬到边缘的时候减轻咀嚼的动作,让自己吃饭的声响尽可能小些。 桌上的食物快吃完的时候,福全进来行了个礼,道:“干爹,大档头回来了,是不是稍候一会儿?”江重华本来想说稍后片刻,木阮很有眼色麻溜收拾起碗筷来,他到嘴边的话就改成了“让他进来吧”。 郑森走进正房的时候看到了次间里从圆墩上起来收拾桌子的木阮,心里略诧异一下。什么时候,下人可以和主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了?不过他还是收了收下巴,走进左次间等着江重华。 江重华漱口饮茶浣手后才到左次间来,他坐下问道:“可都问出来了?”郑森道:“回督主,好生着实地查问了。真腊那边不服年年上缴贡品,收买了贵州普安知州与安南卫指挥使,妄图先在边境扩张势力。这两个人都是当年由吏部郎中举荐上来的,吏部郎中汪仲振您也知道,是武英殿大学士刘文锦的人。辰州那边的事迹败露了,真腊想要您的性命,撺掇普安那边向京里报信,汪仲振就动用了原先插在提督府里的人。这个人是汪家一个外室生养的,说来也巧,他天生缺了那么个东西,姓汪的一瞧就想着安插在咱们这边。可惜宫里没进得去,倒是进了督主府上。这次的药就是从真腊一路送过来,交给这小子去下的。只可惜,这小子经不起,已经死了。用他动动汪仲振还可以,内阁那帮老头子撇得一点关联都没有。” 江重华嗤地笑了,道:“大老远地就为了要我的性命,也忒瞧得起我了,不嫌麻烦么。一群老东西,先帝去了之后就会争权夺势,不见他们辅助圣上一星半点的。先便宜了他们,去把姓汪的捋一捋吧。湖广贵州官场成了这个样子,也真够有意思。” 郑森又道:“还有一事,进来北司的兄弟们回报,北边鞑靼也不甚安分,他们近期把瓦剌打出了漠南,很有可能要转攻南下。”鞑靼与瓦剌是蒙古人的两个部族,向来是对立的,而鞑靼将瓦剌打败后,为了弥补战争带来的损失,就要侵犯中原大盛朝强取掠夺。 西南不安分,北边也极有可能交战,一旦两头夹击,大盛未必能够一起抵挡住。江重华道:“先叫五军营把好京城,不要叫探子进来。西南那边也得看着,以防有什么异乱。宫里的防备,告诉神枢营的,务必要仔细了。”心事重,他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地响着,闭目靠在椅背上手指揉着太阳穴。 郑森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别的打算,恭敬在一旁候着。江重华睁眼时看到他还在一旁,问道:“可还有别的事?”郑森想到木阮,道:“督主,方才我进来的时候,看到您与那女子一同……用膳?此女来历不明,您可能确定她没有异心吗?”说起木阮,江重华倒觉得轻松些,道:“阮林这个人,我知道她一定有事瞒着我,但她不会有坏心。这么些时日观察下来,她的脾性我大约有所了解。不过来历不明始终无法放心,你去找人查查到底哪家出了这么个人。”郑森道:“属下已经开始着人查了。福建泉州有个海刀门,门主姓阮,但是据查只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陕西行都司下甘州中卫指挥使姓阮,甘州遥远,其家中女儿具体如何尚在查证。且阮指挥使家擅长使长刀,阮林剑法杰出,是否来自甘州还不能确定。此外属下想过是否此人只是化名,并非姓阮,又去查证了武林中一些善用药的家族。东北有个药王谷,倒是出过一个能耐的闺女,只是已有二十岁,成了亲,大约不是此人。咱们是在河南境内遇到她的,但是河南一带武林人士中并未听说过有哪家符合。若要查出此女真实来历,恐怕还要等些时候。” 江重华道:“武林中人向来不喜欢与朝廷有所联系,观她言行是武林中的做派。勿需理会她有什么目的,若真的有我见机拆招就是。倘若她当真有什么恶意,便算我这对招子瞎了,识不清人。”郑森听他这么一说,也不敢再多说下去,心想自己好生查了就是,不要再给督主这边添麻烦。又听他道:“你去吧,我歇会子。”郑森恭敬行礼退了出去。 主少国疑,大盛朝风雨欲来,他坐在这个位子上当真艰难。 ******************************* 过了几日到了七夕的日子,常言道七月流火,可这天瞧着还是凉快不下来。她这些日子夜里睡得早,早上醒来到江重华屋里还能见得着他。这一日她又是一早起来穿戴好就要去江重华院里伺候,瞧见福全正在伺候他干爹穿衣。 江重华今日穿的是大红顺褶,胸前的补子上绣了许多鸟雀,木阮仔细看了是喜鹊,笑道:“大人今儿穿这喜鹊衣裳倒是很应景。”福全边踮脚给江重华戴上缀了金蟒珠石的烟墩帽边道:“这补子也有说法讲究的,今儿为着牛郎织女相会的好事,特特要穿上这喜鹊补子,图个吉利呢。姑娘今儿也可去乞个巧。”木阮笑道:“我不成,拿针捏线的活计我做不来,顶多能把衣服口子缝好,什么裁衣绣花儿我打小就不会的。往年家里姊姊妹妹乞巧,我都要躲一躲懒。”说着她去取了一把胎菊加枸杞丢入杯中冲了茶,捂了一会递给江重华,道:“小福公公可以泡菊花枸杞茶给大人,清热明目。大人镇日看文书,眼睛是要保养好的。”福全应下了。 江重华道:“今日是你们女孩儿过的节日,给你一天假,可以去城里逛逛,晚上不必做饭了,宫里只怕要留。”木阮脆生生道:“多谢大人!”她脸上一直带着欢快满足的笑,尾椎下面并不存在的尾巴甩来甩去。江重华又向福全扬一扬下巴,福全走进拿出一块牌子递给木阮,道:“姑娘拿着这个,这是咱们东厂的牌子,有了它不怕那些守卫盘问。”木阮想江重华果然是宫里的人,心思就是齐全,又道了谢,开开心心服侍江重华出府进宫。 ********************************** 木阮出了府,先前她已问过了街市的方向,一路走去,竟花费一个时辰。京里不比外面,轻易她还是不要用轻功的好。路上走着口渴了,找一间茶楼喝两杯茶就是。好容易走到街市,当真是一片繁华, 街道两侧各种摊贩商家,卖果子、茶饼、头面首饰的,一眼看过去,满目都是各色商品。木阮边走边看,瞧着什么都新鲜。往年在家,她只跟着大堂兄下山在附近乡镇的集市逛过,哪里有这京城里热闹。乡下小地方的东西不够齐全也不够精美,她从前也不怎么爱下山。可如今在这里走一走瞧一瞧,才知道逛街的好处所在。 街上也有许多年轻女子,只是或多或少都戴着纱巾,像木阮这么毫无遮挡大喇喇走着的倒是极少。可她才不在意这些,反正身上带了兵刃,就算不带着,凭她的拳脚,难道还对付不了些许登徒浪子? 这日子里,卖巧果的最是应景。那巧果是用面粉加糖做的,绾作苧结模样,下油锅炸了,吃了取乞巧意。而果子铺里,时令水果如梅子、桃子、频婆果、鲜葡萄、白果、早柿、福州桔子等等,是应有尽有。另有渍杨梅、樱桃、杏脯、枇杷、李子、糖藕、橄榄等蜜饯,也一应俱全。糕饼铺子里,软香糕、雪花糕、鸡头糕、玉带糕、合欢饼及各色花糕,更是数不胜数。这些铺子里都围着不少年轻女子,你半斤我八两地买着。 木阮嘴馋,在糕饼铺子里先买了几块玫瑰花糕吃着,心想逛完了回府时多买些果子糕饼当零嘴,回去边看书边吃。这玫瑰花糕是用干净的玫瑰花加糖腌渍后略略熬过,和入熟米粉中制成,吃起来玫瑰花的芳香和蜜糖的甜满口都是。她吃着糕大约就知道了做法,心想回去也自己做来吃。 大街上的女子越来越多,许多都染有红指甲,这一习俗也是七夕有的。有诗云:“金盆和露捣仙葩,解使纤纤玉有瑕。一点愁凝鹦鹉喙,十分春上牡丹芽。娇弹粉泪抛红豆,戏掐花枝镂绛霞。女伴相逢频借问,几回错认守宫砂。” 木阮偷偷看着她们的红指甲,再低头瞅瞅自己的手,因着经常做饭,她并未留有指甲,只略略多出指尖一点点,且是透明。她微微沮丧,想像那些女孩子一样留着指甲染了凤仙花大概是不可能了,而且她自己也不喜欢长指甲。 她漫无目的地逛着,直走到一处城门口。历来进京城都需要盘问验明身份,她看看自己腰间的挂牌略略有些得意,反正有了这牌子不出白不出,索性出城门看看外面的样子。她毫无顾忌地走到城门口,有卫兵拦她,她就递出那牌子,道:“东厂提督府上。”守卫的一瞧可不敢再拦,好生送了出去。她一块块地吃着花糕,走到没人的地方,终于可以不端着了。 木阮蹦蹦跳跳地在小路上唱着歌撒着欢转着圈,只是才没走出多久,就听见背后风声急促,心道不好,忙闪身避过。回头一看,地上并排插着三只白羽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