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宴会》 罗歇尔的种马 饲养种马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情。马儿是一种骄矜的动物,需要很烦杂的照料。你不妨去问问罗歇尔,看事情是不是这样! 现在他就正在修饰他那匹高贵的栗红马。假如他不曾在一场战斗中失去了他的尾巴的话,他可以说是木马中的一颗珍珠,黑森林种马饲养场上的花朵。罗歇尔倒很想要知道,木马的尾巴是不是又可以重新长出来。罗歇尔在想象中按摩了一阵他的马儿以后,就喂给他们一些假想的燕麦。这里饲养这些木制的小马的正确方法。小孩子们就在梦乡里骑着这些木马驰骋。 罗歇尔现在就要骑着他的那匹英勇的战马到外面去驰骋一番。这只可怜的动物没有耳朵,他的鬃毛也是伤痕斑斑,像一只破梳子。但罗歇尔很喜欢他。为什么呢?很难说出一个道理。这匹栗色马是一个穷人送给他的礼物。穷人的礼物,比起任何其他礼物来,总使人觉得要可爱得多。 罗歇尔奔驰出去了。他跑得很远。地毯上织的花是热带树上开的花。小罗歇尔,祝你幸运!祝你心爱的马儿载着你跑遍世界!希望你永远也不要骑上一匹更危险的马儿!伟大也好,渺小也好,只要我们骑着我们自己的马!我们谁没有自己心爱的马儿呢? 每个人心爱的马儿各自疯狂地沿着生活的道路奔驰;有的是为了光荣,有的是为了享受;许多在悬崖上跳过去,折断了他们骑手的脖子。我祝你幸运。小小的罗歇尔。我希望,当你长大成人以后,你能有两匹爱马来骑,好让他们把你带向正路:一匹的性格猛烈,另一匹的性格温和。他们都是高贵的马儿:一匹叫做“勇敢”,另一匹叫做“善良”。 艺术家 米歇尔的父亲是一个画家。这孩子常常观察他面对着画架工作,静看人和动物在画布上扩大,与大地、海洋、天空和一切大自然栩栩如生的色调融合成一气。他发现他的父亲喜欢画妇女,把她们的眼睛和嘴唇画得像火焰和露水一样——那些具有金发、白皮肤和微笑的嘴唇的妇女。小米歇尔想,当我长大以后,我将不画女人,我将要画马——因为那要比这好得多。 他已经多次尝试画他所想象得到的最好看的动物。但是他的手指所能描出的一些马儿都有这样一个特点:它们一点也不像马。它们倒是像有四条腿的鸵鸟。是的,绘画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呀。 可是米歇尔仍然取得了很大的进展。现在你再去瞧瞧他所画的那些画,你就可以发现它们多多少少还像他所要画的东西。他每天都在画。他画得很辛苦,但他喜爱这工作。“辛苦”和“喜爱”是构成天才的最重要的一半,另一半是时间。也许有一天米歇尔将会像他父亲那样成为伟大的画家。昨天他作出了满满一张纸的构图。在这里他画出了一位绅士,手里拿着一根手杖,正在向海滨走去。只是这位绅士的一只手臂是从胸口上长出来的——除此以外,他把这位绅士画得还很像。他的上衣有四颗扣子——还有什么东西能比这更完美的呢?他附近有一棵树,远方有一条船。这位绅士看上去好像是要把那条船拈起来放在手上,把那棵树吞进肚皮里去。透视也不太对头。但是对最伟大的画家人们也提出过同样的批评。 今天米歇尔正在完成一件更具雄心的构图。它里面包括人物、船只和风车。他对这幅伟大的作品正在作最后的加工。他凝视着它:船只似乎是在水上滑行,风车的翼似乎是正在转动。他对自己感到很骄傲。他像一切真正的艺术家一样——也像上帝一样,对于自己的工作感到光荣。 但是他忘记了在他旁边地板上玩的一只小猫儿——它正在玩弄一卷线。米歇尔一离开这个房间,这个小动物就会跳到桌子上,而且它只须用它的白爪子一推,就会把墨水瓶推翻到整张纸上。这样,米歇尔的杰作就会毁掉了。这位艺术家最初也就会变得垂头丧气,但是不久他就会重新画出另一张杰作,来补偿小猫和残酷命运所造成的损失。天才就是这样从不幸中胜利出现的。 夏克玲和米劳 夏克玲和米劳是朋友。夏克玲是一个小女孩,米劳是一只大狗。他们是来自同一个世界,他们都是在乡下长大的,因此他们彼此的理解都很深。他们彼此认识了多久呢?他们也说不出来。这都是超乎一只狗儿和一个小女孩记忆之外的事情。除此以外,他们也不需要认识。他们没有希望、也没有必要认识任何东西。他们所具有的惟一概念是他们好久以来——自从有世界以来,他们就认识了;因为谁也无法想象宇宙会在他们出生之前就已经存在。按照他们的想象,世界也像他们一样,是既年轻、又单纯,也天真烂漫。夏克玲看米劳,米劳看夏克玲,都是彼此彼此。 米劳比夏克玲要大得多,也强壮得多。当他把前脚搁到这孩子的肩上时,它足足比她高一个头和胸。它可以三口就把她吃掉;但是他知道,他觉得她身上具有某种优良的品质,虽然她很幼小,她是可爱的。它崇拜她,它喜爱她。它怀着真诚的感情舔她的脸。夏克玲也爱它,是因为她觉得它强壮和善良。她非常尊敬它。她发现它知道许多她所不知道的秘密,而且在它身上还可以发现地球上最神秘的天才。她崇敬它,正如古代的人在另一种天空下崇敬树林和田野上的那些粗野的、毛茸茸的神仙一样。 但是有一天她看到一件惊奇的怪事,使她感到迷惑和恐怖:她看到她所崇敬的神物、大地上的天才、她那毛茸茸的米劳神被一根长皮带系在井旁边的一颗树上。她凝望,惊奇着。米劳也从它那诚实和有耐心的眼里望着她。它不知道自己是一个神、一个多毛的神。因而也就毫无怨色地戴着它的链子和套圈一声不响。但夏克玲却犹疑起来了,她不敢走近前去。她不理解她那神圣和神秘的朋友现在成了一个囚徒。一种无名的忧郁笼罩着她整个稚弱的灵魂。 一个孩子的宴会 玩“宴会”的游戏是多么有趣啊!你可以举行一个简单的宴会或一个复杂的宴会——随你的便。你就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也可以开一个宴会。你只须装做是有许多东西就得了。 戴丽丝和她的妹妹苞玲邀请皮埃尔和玛苔到乡下来参加一个午宴。正式通知早已经发出了,而且他们为此事也谈论了好几天。妈妈对她的这两个女孩子给了一些良好的忠告——也给了一些好吃的东西。她们有奶油杏仁糖,柔软的蛋糕,还有巧克力奶糕。餐桌是设在一个凉亭里。 “但愿天气很好!”戴丽丝大声说。她现在已经九岁了。一个人到了她这样的年纪就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你最珍爱的希望常常是会落空的,你所想做的事情也常常是会无法实现的。可是苞玲却没有这些烦恼。她想象不到天气会变坏。天将会是很晴朗的——因为她希望是如此。 啊!那伟大的一天终于是明朗清洁,阳光灿烂。天空上半点云块也没有。那两位客人也到来了。多幸运啊!因为客人不来也是戴丽丝担心的一件事情。玛苔曾得了感冒,也许她到时不能痊愈。至于小小的皮埃尔呢,谁都知道他总是误掉火车。这不能怪他。这是一种不幸,但不是他的过错。他的妈妈是一个天生不遵守时间的人。不管在什么场合下,皮埃尔总要比别人迟到;在他一生之中从来没有一件事情他能看到它的开始。这使他产生一种呆滞、听天由命的表情。 宴会开始了,绅士淑女们,各位请坐!戴丽丝当主人。她的态度是既殷勤而又严肃。主妇的本能现在在她内心里开始发生作用了。皮埃尔劲头十足地切起烤肉来。他的鼻子抵到盘里,手肘翘到头上,他是在拿出他平生的气力为大家分切一只鸡腿。嗨!甚至他的双脚也在他这番努力中作出贡献了。玛苔小姐吃饭的态度很文雅,既不慌张,也不发出响声,完全像一个成熟的姑娘。苞玲倒不是如此特别;她喜欢怎样吃就怎样吃。喜欢吃多少就吃多少。 戴丽丝一会儿伺候客人,一会儿自己也当客人,她感到非常满足,而满足比起快乐来是要略胜一筹的。小狗喜浦也来参加,吃掉那些残羹剩菜。当她看见它啃那些骨头时,她想:小狗们永远不会懂得成年人——也包括孩子们——的宴会是多么考究和优雅,这才是使人感到心旷神怡的东西哩。 钓鱼 早晨热昂准时地和他的妹妹热昂妮出发了。他的肩上扛着一根钓竿,臂上挂着一个鱼篓。这正是假期,学校已经关门了。这也正是为什么热昂每天总要扛着鱼竿和握着鱼篓跟他的妹妹一道出去,沿着河岸往前走。热昂是杜林1人,他的妹妹也是一个杜林姑娘。下面的河流也是杜林河,它位于一个湿润的、柔和的天空下,在两排银色的杨柳中间,不慌不忙地向前流,水清得像镜子。早晨和晚间,这里总有一层白雾在水草地上移动。但热昂和热昂妮所喜爱的并不是它两岸的绿色,也不是那映着天空的一平如镜的清水。他们所喜爱的是河里的鱼。他们在一个合适的地点停下步子,热昂妮在一个秃顶的杨树下坐下来,热昂把鱼篓放在一边,就解开他的鱼具。这是一件很原始的钓鱼工具——一根枝条,系上一根线,线的尽头有一根弯过来的针。枝条是热昂提供的,线和钩子则是热昂妮的贡献,因此这一套鱼具是哥哥和妹妹的共同财产。双方都想占有这一套工具。这一套本来是和鱼儿开玩笑的东西,不料在这和平安静的河边竟成了家庭口角和相互斗殴的根源。哥哥和妹妹都为争取自由使用鱼竿和钓丝的权利而斗了起来。热昂的胳膊被拧得发紫,热昂妮的双颊被她哥哥的耳光打得发红。最后,他们拧累了,也打累了,热昂和热昂妮只好达成协议,同意不用武力攫取鱼具而在友谊的气氛中共用。他们约定,每次钓起一条鱼,钓竿就得轮流从哥哥转到妹妹的手中来。 协定是由热昂开始执行。可是他执行到什么时候为止,那可就无法预测了。他没有公开破坏协定,但他却用了一个很不光彩的办法来逃避履行责任。为了不把鱼竿交给他的妹妹,即使鱼儿把食饵啃得浮子上下移动,他也不把鱼儿抽出水来。 热昂是诡计多端的,但热昂妮对此却很有耐心。她已经等待了两个钟头了。但最后她终于感到闲得发慌了。她打呵欠,伸懒腰,只好躺在柳树荫下,闭起眼睛来。热昂从眼角里斜斜地望了她一眼,以为她睡着了。他突然把线抽出水来,线尾上悬着一件闪闪发光的东西。一条白杨鱼已经挂在钩子上了。 “啊!现在轮到我了,”他后面有一个声音叫出来。 热昂妮把钓竿抢过来了。 1这是法国西部的一个省。 枯叶 秋天到来了。刮进树林的风儿把枯叶搅得狂飞乱舞。栗树都已只剩下光身子,向空中伸着它们那骷髅般的黑手臂。山毛榉和鹅耳枥也都在脱叶。赤杨和白杨也换上了金色,只有那庞大的栎树还保持着它们那浓郁的绿叶。 这是一个清新的早晨。一股锐利的晨风在那灰色的天空中追赶着云块,同时也把许多小孩子的手指吹得通红。皮埃尔、巴贝特和热昂诺出外去采集枯叶。这些枯叶,在它们还有生命的时候,曾经是充满了露水和鸟儿的歌声,但是现在它们那萎缩了的尸体却是成千上万地撒满了一地。它们都死了,但是它们发出的气味还是很香。对山羊利美特和母牛罗塞蒂说来,它们可以成为很好的睡眠用的垫子。皮埃尔提着一个大篮子,而他却是一个相当矮小的人物。巴贝特背着一个袋子,她也是一个小妇人。热昂诺推着一个手车,走在最后。 他们跑步下山。在树林的边上,他们遇见了别村来的孩子。这些孩子也是来收集枯叶,为的是要把它们储藏起来过冬。他们是来干活,但这可不是好玩的事儿。 切不要以为他们是因为在干活而感到不愉快。是的,干活是严肃的事情,但并不是不愉快。这些小把戏常常是为了好玩才模仿人们做工作,而孩子们的游戏,在大多数的情况下,都是模仿他们长辈日常所做的工作。 现在他们是真正使劲地在干活了。男孩子们在不声不响地完成他们的任务。他们都是农民的孩子,不久他们就会长大成人,而农民是不怎么喜欢讲话的。至于农家的女孩子呢,情况可就不同了。当她们在向篮子和袋子里装枯叶的时候,她们的嘴可是没有休息过。 太阳已经爬得很高了,使整个野外都变得温暖起来,缕缕炊烟从农屋的顶上升起。孩子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炊烟告诉他们,罐子里的豌豆汤快要熬熟了。这些幼小的劳动者,再抱几抱枯叶,就要走上回家的路了。他们背着麻袋或者推着车子,很快就感到热起来了,汗也像珠子似地冒出来了。皮埃尔、巴贝特和热昂诺都停下步子喘气。 但他们一想起豌豆汤,劲头马上就又来了。他们气喘不迭,终于回到了家。他们的妈妈正在门口等着他们,高声喊道: “孩子们,快来呀,汤已经煮好了。” 我们的这些小朋友们都觉得这太美了。用自己的劳动换来的汤,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这更美好的了。 过草场 吃完早饭后,卡塔琳妮带着她的小弟弟热昂出门,到草场上去。他们离开的时候,这一天像他们自己一样,是那么年轻和新鲜。天空还没有完全发蓝,它还有点儿灰暗,不过是近乎蓝色的、比较柔和的灰暗。卡塔琳妮的眼睛恰好就是这种灰暗的颜色,好像它们就是早晨的天空所形成的。 卡塔琳妮和热昂自由自在地在草场上游玩。他们的妈妈是一个农夫的妻子,现在正在家里干活。他们没有保姆来照看他们,他们也没有这个需要。他们认识路,认识所有的树林、田野和山丘。卡塔琳妮只要望望太阳就知道是什么时间,她可以猜出大自然的各种秘密。这些秘密,城市孩子是完全不知道的。小小的热昂自己也懂得许多有关山林、池塘和山丘的事情,因为他那幼小的灵魂是一个乡下人的灵魂。 卡塔琳妮和热昂漫步穿过开满了花的草场。他们一边走,卡塔琳妮就一边编一个花束。她摘了一些蓝色的矢车菊、鲜红的罂粟花、剪秋罗和金凤花——她知道,这些花同时也叫做“小鸡仔”。这些漂亮紫色的花儿开在灌木所形成的篱笆上,也叫做ài神的镜子。她把它们采下来,她还摘了些远志的黑穗子、老鹳草和铃兰花——它的那些钟形花朵只要微风轻轻吹一下就可散发出芬芳的香气。卡塔琳妮喜爱各种花儿,因为它们都非常美丽。她喜爱它们还因为它们是那么好看的装饰品。她穿得很朴素,在那一顶棕色的布帽子底下,藏着她那漂亮的头发。她那简单的上衣外面罩着一条格子花的围裙,她脚上穿的是一双木鞋。她除了到本区教堂去参加圣·玛利亚和圣·卡塔琳妮节日以外,从来是不穿华丽的衣服的。但是有些事情女孩们一生下来就知道。她知道,戴上花朵会变得好看一些,漂亮的姑娘在胸前戴一个花束,会显得更漂亮。她有一个想法,觉得她戴上一个比她的脑袋还要大的花束,她一定看起来很俊美。她的想法真是像她的花朵那样明朗和芬芳。有的想法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因为有的语言还不够美丽。那只能用歌调来表达——最活泼、最柔和的调子,最甜美的歌儿。因此卡塔琳妮一边采集花朵,一边就唱起歌来:“我一个人走向树林”和“我的心属于他,我的心属于他”。 热昂的气质可不是这样。他有另外一条思想路线。一点也不错,他是一个好孩子。他还没有穿过长裤,但是他比他的年龄显得要懂事得多,像他那样喜欢嬉戏的孩子还很不容易见到。他一手抓住姐姐的围裙,为的是怕摔倒;一手挥动他的鞭子,像一个强壮的小厮。他爸爸所雇用的那位马倌,当他牵着马儿到河旁喝完水、在回家的路上遇见自己的情人时,响起的马鞭也决不能比得上他神气。小小的热昂从不会让自己被一些温柔的幻想弄得迷糊。野花引不起他的兴趣。他所梦想的游戏是一些困难的活计。他心里所想的,是那些陷在泥团里的载重车和那些拉车的马儿在他的吆喝和鞭子的响声中扛着轭拖车的情景。 卡塔琳妮和热昂爬上了草地,朝山上走,来到一座山丘——从这里你可以看到村里的那些烟囱和远处两个教区的教堂尖塔。这时你就可以发现,世界该是一个多么广大的地方!这时卡塔琳妮就可以更好地理解老师所讲给她的一些故事了——从方舟里飞出的鸽子、“希望之乡”的以色列人1和从这个城市游到那个城市的耶稣。 小水鬼 他们是一些当水手的男孩子,不折不扣的小“水鬼”(即水手,特别是有经验的水手)瞧瞧他们的那副样儿:他们把头上的帽子一直拉到耳朵上,为的是当狂风从海上吹来带着浪沫大吼大叫的时候,他们的耳朵不至于被震聋。他们穿着很厚的毛衣来抵御潮湿和寒冷。他们的那些打满了补丁的上衣和裤子都是他们老一代的人穿过的东西。他们身上穿的绝大部分的衣服,都是用他们父亲的遗物缝缝补补地拼成的。他们的灵魂也是不折不扣地从他们的父亲继承下来的:朴素、勇敢、有长期忍受苦难的能耐。从出生的那天起他们就具有一种真诚的、高尚的性格。他们从谁、从哪里获得这种特点呢?是从上帝、从他们的父母、从大海所得来的,大海教给水手们学会勇敢,正视危险。它是一个粗犷而又很和善的教员。 这正是为什么我们的这些水手孩子,虽然他们的思想仍很幼稚,但他们的精神却已经是像英勇的老战士了。他们把手肘搁在护海的堤岸上,向外面的大海望去。他们所凝望的不单是划分大海与天空的那条蓝线。对于大海那些温柔的、不断变化的色调或者那些奇形怪状的云块形态,他们的眼睛并不怎么老感到兴趣。当他们向海上了望的时候,他们所想看的是比那浪花的色调和云块的形态更要动人得多的东西:是那些牵涉到人类情感的东西。他们是在凝视那些远离海岸、出去作业的渔舟。它们不久就又会在那远方的水平线上浮现出来,装满龙虾——堆得和船舷一样齐,同时载回来曾在海上作业的伯伯和叔叔、哥哥和父亲。这队小小的渔船。连同它们棕色和白色的船帆,不久就会在大海与上帝的蓝天之间露面。这天的天空是清净无云,海面是风平浪静。正在高涨的潮水慢慢地把这个捕鱼队送到了岸边。但大海却是一个反复无常的老怪物。它以各种形态出现,而且也唱着各种调子的歌。今天白天它乐呵呵地大笑;明天夜里它在泡沫组成的胡须下面发出嘟囔的怨言。那些轻便的船只,虽然牧师在他们出帆时唱过赞美诗为他们祝福,它却毫不留情地把它们弄翻。那些最能干的船长,它却把他们淹死。在那些屋门口,你看到那么多的妇女戴着黑纱,这全都是它那种反复无常的行为所造成的后果。 玛丽 小女孩子们总盼望摘到花朵和星星,这是她们的天性。可是星星却摘不下来。星星给小女孩子们的一个教训是,世界总有许多被盼望的东西是永远也不会得到的。有一天,玛莉姑娘到公园里去,来到一个绣球花的花坛旁边。她看到花儿开得那么美丽,就想摘下一朵。可是这不太容易,她用双手一拉,花茎子就被拉断了,她自己也几乎向后倒下去了。当然,摘下了这朵花,她感到很高兴,也很骄傲。可是,这却被她的保姆瞧见了。她跑过去,抓住玛莉姑娘的手臂,责骂她,给她罚站,要她反省——不是罚她站在一个小黑房里,而是站在一棵栗树旁边,在一把庞大的日本阳伞下面。 玛莉姑娘在那下面坐着深思,感到惊奇,也迷惑不解。她一只手拿着那朵花,阳伞在她周围散出一个发亮的光圈,她看上去像是从海外远来的一尊偶像。 保姆告诉她:“玛莉,不准你把花放进你的嘴里。我告诉你不要这样做,如果你不听,小狗多多就会咬掉你的耳朵。” 这个小小的罪犯,一声不响地坐在那个光辉的华盖下面,只有向周围东张西望——望望天,望望地。她所望见的是一个广大的世界——相当广大,而且很美丽,足够她好一阵子感到兴趣。可是这一切对她所引起的兴趣还是比不上那朵绣球花。她心里想:“这是一朵花,它一定很香。”于是她把鼻子伸到那朵红而带蓝的绣球上。她闻了又闻,可是闻不出任何香气。她是一个不太会闻香的人:不久以前,她闻玫瑰花的时候,不是向它吸,而是向它吹。对于这,你可不要笑她,一个人不能一下子就把一切东西学会的。此外,即使她的嗅觉是和她的妈妈一样锐敏,在现在这种场合下,她也不能有所作为,因为绣球花没有香气。这也是为什么不管它是多么好看,我们很快就会对它感到腻了。不过玛莉姑娘又有了另一种想法:“这朵花——也许它是糖做的。”于是她便大张着嘴想把这朵花送进她的嘴唇里去 忽然,汪汪!她的小狗来了。这是多多。它从绣球花花坛那边冲过来,直到玛莉小姐面前才停下步子,它的耳朵竖着,它的一对锐利的小圆眼睛死盯着她。 勇敢 露薏莎和佛列德里克正在村路上向学校走去。太阳正在兴高采烈地射出光辉。这两个小孩也在唱着歌。他们唱得像夜莺一样轻松。他们唱的是他们的祖母还是女孩子的时候所唱的一支歌——他们孩子的孩子有一天也会唱的一支歌。歌儿是柔嫩的花朵,永远也不会消亡,他们从这片嘴唇飞向那片嘴唇——自古到今都是如此。嘴唇会变得萎枯,变得沉没,但是歌儿永远会有生命。当男子都是牧羊人的时候,当女子都是牧羊女的时候,有些歌儿就已经唱起来了,一直传到现在。这也就是为什么它们所叙述的全是一些关于羊和狼的事情。 露薏莎和佛列德里克在唱歌。他们的嘴儿像花儿一样圆,他们的声音回旋在早晨的空气中,听起来既锐、又脆、又清。不过,请听!佛列德里克的声忽然在他的喉咙里哽住了。 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在这个孩子的嘴唇上把调子扼杀了呢?是“恐惧”。每天,他几乎像命运一样准确,总要在村子的尽头碰上村里屠夫的那只狗儿,他每天一见到它,心就好象是停止了跳动,他的双腿就开始发抖。但是屠夫的狗儿并没有向他扑过来,连扑的架势也没有。它安安静静地坐在它主人的店门口。但它是一条黑狗,它那对充血的眼睛也喜欢盯着人,它还喜欢露出一排锐利的白牙齿。它的样子确实怕人。此外,它还是蹲在一堆烂肉、内脏和一切可怕的东西中间——这使得它的那副样子更是吓人。当然这不能怪它,它——屠夫的狗儿!因此佛列德里克一看见它蹲在店门口,就按照他平时看见成年人对付脾气暴躁的恶狗的那种办法,捡起一块石头。这头狗儿也就偷偷地贴着对面的那座墙溜走了。 这次佛列德里克就是这样应付这个局面的,露薏莎不禁对他笑了。 她不像一般幸灾乐祸的人那样,对他发表一通挖苦的评论。不,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她只是不停地唱着歌。不过她把歌声变换了一下,她开始用一种讽刺的调子唱,弄得佛列德里克满脸通红,一直红到耳根子。他不禁万感交集,他的小脑袋里一片混乱。他认识到了,我们对于羞耻的害怕应该更甚于危险。他开始对于“害怕”感到害怕起来。 就这样,从此每次放学以后,他一瞧见屠夫的那只恶狗,就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这倒使这只狗儿感到惊愕起来了。 历史补充了一个细节:他每次这样做的时候总要瞟露薏莎几眼,看她是否在旁观察。人们说,世上如果没有妇人和少女,男子也许就不会那么勇敢了。这倒也是真话。 卡塔琳妮的招待会 五点钟,卡塔琳妮姑娘要给她的木偶开一个“家庭招待会”。这是她的“节目”。木偶们是不会说话的。小妖精让他们会做出微笑,但却不赐予他们说话的功能。他拒绝这样作是为了公共利益:如果木偶们会讲话,那么我们什么也听不着,只能听他们讲了。虽然如此,这并不是说没有人谈话。卡塔琳妮代她的客人谈话,也代她自己讲话。她自己发问,自己回答。 “你好吗?——很好,谢谢你,昨天早晨我去买糕饼,折断了一条手臂,但是现在完全好了。——啊,那太好了。——你的小女儿怎么样呢?——她在害百日咳。——啊!多么不幸!她咳嗽得厉害吗?——哦!不害别的咳嗽病,就得患百日咳。您知道,上星期我家里有两个孩子。——真的吗?这样一来,你家里就有四个孩子了,对吗?——四个还是五个,我现在记不清楚了。当你孩子多的时候,你就糊涂了。——你穿的这件外衣漂亮极了。——啊!我家里还有比这更漂亮的衣服。——你常去戏院看戏吗?——对,每晚都去。昨天我就上歌剧院去过,不过普里岂尼1没有上台,因为一只狼把他吃掉了。——我的亲爱的,我每天去参加舞会。——那一定是很有趣。——是的,我穿着礼服,和一些年轻人跳舞:将军、王子、糖果蜜饯店的老板和许许多多最有名望的人。——你今天看上去像安琪儿一样美丽,我的亲爱的。——啊!现在是春天呀。——对,不过多可惜,天还在下雪。——我喜欢雪,因为它是洁白的。——啊!您知道,还有一种漆黑的雪啦。——是的,不过那是一种坏雪。” 这是一种优美的社交谈话。卡塔琳妮姑娘喋喋不休地谈着。她的舌头就没有停过。但我还是要挑她的毛病:她一个人垄断了全部的谈话,而且是对着同一个客人——一个非常漂亮、穿着美丽礼服的客人。在这一点上她是不对的。一个好的女主人就应该对每一个客人都表现出礼貌才对。她应该对大家都和蔼,如果她有什么偏爱的话,她就应该对那些生活境遇不太好、性情孤独的人表示特别好感。我们应该恭维不幸的人们;只有这种恭维才是合理的。卡塔琳妮逐渐发现了这一点。她已经找出了真正有礼貌的秘密:一颗善良的心。她为客人倒茶,没有一个人她忘记掉。她还敦促那些贫困、不幸、吃东西很拘谨的木偶们多吃点那些看不见的糕饼和夹面面包——也就是用骨牌伪装的代用品。 某一天,卡塔琳妮将会举办一个沙龙——在那里面法国古老的礼貌传统将会重新获得生命。 1法国木偶戏中的一个常见的人物,他一上台就要宣布许多秘密,但“秘密一旦为人所知,也就不成其为秘密了。” 病愈 热曼妮病了。谁也不知道她的病是怎么生起来的。是那个每天晚上来临的、把小朋友弄得昏睡的老家伙,挥起他那看不见的胳膊——正如清道夫的手一样,把热病播散开来的。但是热曼妮没有病得太久,也病得不太厉害,现在她已经逐渐恢复过来了。逐渐恢复的过程,比以后到来的痊愈,在感觉上要愉快得多。同样,盼望和希望,总的说来,要比我们希望和盼望所得到的东西要好得多。热曼妮是躺在床上;她的房间是最漂亮的,阳光也充足;她的梦也像她的房间一样,充满了阳光。 她望着她的木偶,神情仍然有些倦怠。木偶睡在她的床边,小女孩和她的木偶之间所存在的感情是很深的。热曼妮的木偶像她的小妈妈一样,也同时病了。现在她也和热曼妮同时在恢复健康。她将要坐在热曼妮的旁边,和她一同到户外去玩。 她也看过医生。亚夫列德来摸过木偶的脉。他是一位“糟得不能再糟”的大夫。除了砍掉手臂和腿子以外,他什么医道都不谈。热曼妮诚恳地请求他,他总算同意了要把木偶的病治好,而不是把她肢解成碎片。但他开的一些药方,则是些糟糕的药方。 不管怎样,生病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它使我们认识我们的朋友。热曼妮现在完全相信,她可以信任亚夫列德的善良;她也肯定露茜是最好的姐妹。在她害病的那几天里,露茜到病房来教她的功课,同时也为她缝纫。她坚持要病人喝她亲手泡的清茶,而不是亚夫列德所开的那些苦药。她的茶里放有野花,香甜可口。 当热曼妮一闻到茶的香气时,她的思想就飞向了那开满了花儿的山路上去了。那里是小孩和蜜蜂常去的地方;那里也是她去年经常去玩的地方。亚夫列德也记起了那些美丽的山路、树林、水泉和那些在悬崖绝壁附近爬上爬下的、响着丁当丁当铃声的毛驴。 进行式 雷涅、贝尔纳、罗歇尔、夏克斯和艾蒂昂都充分相信,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当一名士兵更美妙。法朗西妮同意他们的看法。她唯愿自己是一个男孩子,能够去参军。他们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兵士都穿着好看的制服,戴有肩章和金线织的带子,还挂着金光闪闪的佩刀。另外还有一个理由把士兵摆在一般公民的前列——因为他们把生命献给国家。世界上没有比牺牲还更伟大的东西,而贡献出自己的生命是牺牲中最伟大的牺牲,因为它概括了一切其他的牺牲。这也正是为什么当一队士兵走过去的时候,群众的情绪就高涨起来了。 雷涅是将军。他歪戴着军帽,骑着一匹战马。这顶帽子是用纸做的,一张椅子代表他骑的马。他的队伍包括一名鼓手和四名士兵——其中有一名是女子!“枪上肩!向前看,开步走!”于是进行式就开始了。法朗西妮和罗歇尔,全副武装,看上去倒是相当威武。不错,夏克斯拿枪的姿势并不太英勇。他是一个忧郁的孩子。但是这一点我们不能责怪他;梦想家和那些完全不能做梦的人相比,同样可以表现得很勇敢。他的弟弟艾蒂昂——队伍中一个最小的萝卜头——是一个爱沉思的人物。但他很有抱负,他想立刻成为一位将军,而这也正是使他变得忧郁的原因。 “前进!前进!”雷涅大声地喊口令。“我们进攻的目标是中国人1——他们就在餐厅里。”中国人就是那里的一些椅子。当你在做打仗的游戏时,椅子可以成为头号的中国人。他们倒了——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中国人应付得比这更好呢?当所有的椅子都被推得四脚朝天的时候,雷涅就宣布:“弟兄们,我们现在已经打败了中国人,我们可以吃饭了。”这个想法大家都一致赞成。是的,兵士得吃东西。这次后勤部提供了最好的食品——带葡萄的甜面包、杏仁乳酪饼、咖啡蛋糕、巧克力蛋糕和红醋栗糖浆。士兵们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只有艾蒂昂什么也不沾唇。他皱起眉头,满怀嫉妒地望着“将军”放在椅子上的那把佩刀和那顶歪帽。他偷偷地站起来,把这两件东西抓在手里,溜进隔壁房里去了。在这房间里,他独自一人站在镜子面前。他现在也成为一个将军了,一个没有军队的将军,一个孤家寡人的将军。他现在尝到了“雄心壮志”的味道——一种充满了迷糊的远景和辽远、辽远希望的快感。 1这里具有一定的讽刺意义。当时中国人在国外的形象是“东亚病夫”,不堪一击,而帝国主义者却乘机不断侵略中国,在人民中间宣传中国“顽固排外”,应该惩罚。事实上这是他们的一种欺软怕硬的懦弱行为。 苏姗 你知道,鲁佛尔1是一个博物馆,那里藏着许多美丽和古老的东西——这种做法很聪明,因为“古”和“美”都是同样值得敬仰的东西。鲁佛尔博物馆里的名贵文物中有一件最感人的东西,那就是一块大理石像的断片。它有许多地方显得很破旧,但上面刻的两个手里拿着花的人却仍然可以看得很清楚。这是两个美丽女子的形象。当希腊还是年轻的时候,她们也是年轻的。人们说,那是一个完美无缺的时代。把她们的形象给我们留下的那位雕刻师,把她们用侧面像的形式表现了出来。她们在彼此交换莲花——当时认为是神圣的花。从这花儿的杯形蓝色花萼中,世人吸进了苦难生活的遗忘剂。我们的学者们对这两位姑娘作过许多思考。为了要了解她们,他们翻过许多书——又大又厚的书、羊皮精装的书,还有许多用犊皮和猪皮精装的书。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弄清楚为什么这两个姑娘各人手里要拿着一朵花。 他们费了那么多的精力和思考、那么多辛苦的日子和不眠之夜所不能发现的东西,苏姗小姐可是一会儿就弄清楚了。 她的爸爸因为要在鲁佛尔办点事,就把她也带到那儿去了。苏姗姑娘惊奇不已地观看那些古代文物,看到了许多缺胳膊、断腿、无头的神像。她对自己说:“啊!对了,这都是一些成年绅士们的玩偶;我可以看出这些绅士们把他们的玩偶弄坏了,正像我们女孩子一样。”但当她来到这两位姑娘面前时,看到她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朵花,她便给了她们一个吻——因为她们是那么娇美。接着她父亲就问她: “她们为什么相互赠送一朵花?” 苏姗立刻回答说: “她们是在彼此祝贺生日快乐。” 她思索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 “因为她们是在同一天过生日呀。她们两人长得一模一样,所以她们也就彼此赠送同样的花。女孩子们都应该是同一天过生日才对呀。” 现在苏姗离开鲁佛尔博物馆和古希腊雕像已经很远了;她现在是在鸟儿和花儿的王国里。她正在草地上的树林里度过那晴朗的春天。她在草地上玩耍——而这也是一种最快乐的玩耍。她记得这天是她的小丽雅克妮的生日;因此她要采一些花送给她,并且吻她。 1这原是位置在巴黎塞纳河畔的一个宫殿,于1541年开始建筑。1793年后它成为了一个博物馆和美术馆,驰名于全世界。 伟大的代价 罗歇尔、马赛尔、贝尔纳、夏克斯和艾蒂昂要去看他们的朋友热昂。他们要在一条宽阔的公路上走。这条路在田野和草地上弯弯曲曲地向前伸展,像一条黄色的缎带。 现在他们动身了。他们并排地往前走;这是最好的走法。这一次的安排只有一个缺点:艾蒂昂太小了,跟不上。 但他在紧跟。他提起他最好的那只脚大步向前。他那双短腿尽量伸开,尽量扩大跨度;他还甩开双臂来使劲。但他是太矮小了,他没办法走得和他的伙伴们同样快。正因为他太小,他拉到后边了,没有办法。 那些大孩子们都比他年长。照理讲,他们应该等待他,使自己的步子与他的步子合拍。他们实在应该如此,可是他们却不这样做。向前进!这个世界上的强者总是这样喊,而把弱者遗弃在后面。但是,请听听事情的结尾吧。那四位又高大、又强壮、又结实的朋友忽然看见地上有一件东西在跳跃。它在跳跃,因为它是一只青蛙。它想从路边跳到草地上去。草地是青蛙的家;它喜欢它。它的寓所就在那儿的一个溪流旁边。它跳跃着,跳跃着。 它是一只绿色的青蛙。它像一片有生命的树叶。这些孩子们现在来到了草地上;他们觉得他们的脚在往那长着草丛的软泥地上下陷。他们再向前走了几步,泥巴就已经漫到他们膝盖上了。下面的沼泽地被上面长着的草儿掩盖住了。 他们花了好大气力才算把自己拔出来。鞋子、袜子和腿肚子全都变得像墨水一样黑。这块绿草地上的童话之神,给这四个坏孩子涂上了一层泥巴做的绑腿。 艾蒂昂赶上前,连气都喘不过来。当他看到他们这副狼狈相时,他不知道他应该感到高兴还是惋惜。他那幼小的心灵现在充满了一种灾难之感——一种伟大和豪强的人物遇到了灾难的那种感觉。至于那四位满身是泥的顽童呢,他们只有老老实实地沿着那走过来的路再回去,因为他们——我们很想知道——怎么好意思去看他们的朋友热昂呢——特别是当他们的鞋子和袜子成了现在这副样儿?当他们回到家来的时候,他们的母亲们可以根据他们的腿所暴露的情况猜出他们曾经捣过什么蛋,而艾蒂昂的那双胖胖的小脚倒是说明了他一直是多么规矩。 潘得管① 皮埃尔、夏克斯和热昂这三个孩子都是来自一个村庄。他们都站成一排,在呆望什么东西。他们的那副样儿看上去简直像一个口风琴或潘得管,所不同的是管子只有三个,而不是七个。皮埃尔立在左边,是一个较高的孩子;热昂立在右边,身材矮小;夏克斯介乎二者之间,可以说是高,也可以说是矮——这要看你是以他左手边的朋友还是右手边的朋友为标准而定。我要求你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因为这个局面既牵涉到我,也牵涉到你——事实上牵涉到所有的人。我们每个人都像夏克斯一样,可以认为自己是伟大或渺小——这完全要看你前后左右的人是多是少而定。 这也正是为什么我们说夏克斯不高,也不矮,完全正确;说他很高或很矮,也完全正确。他现在面临这个局面,全是上帝的安排。就我们而言,他要算是一个有生命的潘得管的中簧管。 但他现在是干什么呢?他的两个朋友是在干什么呢?他们三个人同时在呆望——傻里傻气地在呆望。呆望什么?呆望一件在远方消逝了的东西,一件已经看不见的东西。但是他们还能看得见,他们的眼睛被它的光彩弄得缭乱。它使小小的热昂把他那把用鳝鱼皮做的鞭子和陀螺忘得一干二净——这两件东西他总是随身带着,一有机会就在那些灰尘扑面的路上抽起来。皮埃尔和夏克斯站着一动也不动,巍然屹立,他们的双手搭在背后。 究竟是一种什么奇观把这三位朋友弄得如此神魂颠倒呢?是一辆货郎车,一辆手拉货郎车。它曾在村前的路上停下来过,他们也亲眼看见过它。 货郎把盖着车子的油布拉开。刀子、剪子、气枪、跳娃娃、香水瓶、肥皂块、彩色画片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珍奇物件,使得村里的男人、女人和孩子看得眼珠都要跳出来了。农庄和磨坊的女佣人看得垂涎欲滴,脸色发白;皮埃尔和夏克斯看得心花怒放,双颊泛红;小小的热昂看得舌头外伸,缩不回来。这辆货郎车上所有的东西,在他们看来,都是无比地华贵和珍奇。但在这一切之中他们最羡慕的却是三件神秘的物件——可是它们的意义和用处他们却是一点也不知道。比如说吧,有好几个玻璃球,光亮得像镜子,它们可以把人的面孔照成种种可笑的奇形怪状;还有埃兰纳2的杂货,它们上面安装了许多生动的无法想象的人形;还有许多小匣子和盒子,它们里面装的一些什么东西谁也想象不出来。 妇女们买了些细布和带子——成码地买。最后,货郎就又把车子上的宝贵东西用油布盖好,接着他就把车轭套在肩上,沿着公路又把它拖走了。现在货郎和他的货车都不见了,在地平线那边完全不见了。 1这是一种早期的乐器,由芦管所组成。这些芦管由长到短,被系在一起,或为一排,类似近代的口风琴,吹起来时可以发出各种音调。莫扎特在他的魔笛中曾用过类似的乐器。 2这是法国沃斯歇群山脚下、莫赛尔河上的一个市镇,这里盛产各种棉织品和铁制品。 学校 我公开承认,珍赛妮女士办的学校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子学校。对于任何有相反的看法和说法的人,我都要认为是无赖和诽谤者。珍赛妮女士的学生都是操行良好、勤奋读书的孩子。瞧他们的那副小样儿,坐着一动也不动,小脑袋形成一条直线,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叫人感到愉快的景象了。她们看上去像一大堆整齐的瓶子,珍赛妮女士就成天忙着向它们里面灌进知识。 珍赛妮女士笔直地坐在她的高椅子上,她的面孔非常和善,但很严肃。她头上那梳得整整齐齐的发式和肩上的黑色披肩,使人一望就要感到肃然起敬,同时也表达同情。 非常聪明的珍赛妮女士正在教她那些幼小的学生做心算,她对罗丝·本诺薏说: “罗丝·本诺薏,假如我从十二中取出四,那末我还剩下多少?” “四?”罗丝·本诺薏回答说。 对于这个回答,珍赛妮女士感到不怎么满意。 “你呢,爱美琳·加美莉,假如我从十二中取出四,那还剩下多少?” “八,”爱美琳·加美莉回答说。 “你听着,罗丝·本诺薏,我还有八剩下来呀。” 罗丝·本诺薏忽然变得沉思起来。她听到了珍赛妮女士还剩下八,可是她无法想象这个八是指八顶帽子呢,还是指八块手帕——也可能是指八只苹果或八根羽毛吧。这个疑问使她烦恼,久久不能平静。算术她确实不懂。 可是,谈起圣经的历史来,她倒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学生。珍赛妮没有任何一个其他学生能像罗丝·本诺薏那样会描述伊甸园1或诺亚的方舟2的情节。罗丝·本诺薏知道伊甸园里的每一种花和方舟里的每一个动物。她所知道的童话故事也不比珍赛妮女士所知道的少。她知道有关狐狸和乌鸦、毛驴和小狗、公鸡和母鸡的全部寓言故事,也能说出它们彼此讲了一些什么话。如果有人告诉她说它们不会讲话,那倒是一桩怪事哩。她完全相信她懂得她的大狗汤姆所讲的话和她的小金丝鸟所唱的歌。她一点也没有错,动物一直会讲话,它们现在还会讲话,不过它们只是对它们自己的朋友讲罢了。罗丝·本诺薏爱它们,它们也爱她,这也正是为什么她能理解它们的语言的缘故。要彼此理解,惟一的办法就是彼此相爱。 罗丝·本诺薏今天的功课没有做错。她得到一个好分数。爱美琳也得到了好分数,因为她的算术功课做得非常好。 她离开学校后,回到家来时她告诉妈妈说: “妈妈,得到一个好分数,有些什么用处?” “一个好的分数没有什么用处。”爱美琳的妈妈回答说,“这也正是为什么我们要为得到一个好分数而感到骄傲。我的孩子,将来有一天你会发现,最有价值的报偿就是那种带来荣誉而不是私利的东西。” 1这是指基督教圣经里所描绘的“乐园”。上帝最初所创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就住在里面。那里什么都有,他们可以尽情享受,只有一样“禁果”——苹果——上帝不准他们吃。结果他们吃了,上帝就把他们驱逐出“乐园”。 化装舞会 这里我们有男孩和女孩——立过赫赫战功的男英雄和女英雄们。这里我们有挂着裙环1和戴着玫瑰花环的牧羊女,有穿着丝制上衣和挥着系有缎带结的牧羊杖的牧羊人。哦!这些牧羊人所放牧的羊群一定是洁白而又漂亮!这里有亚历山大大帝2,有扎伊尔3,有壁卢士4、美洛普5、穆罕默德6、哈勒金7、比埃洛8、斯卡宾9、布勒斯10和巴贝德11。他们来自世界各地,来自希腊和罗马,来自童话仙女的国度,他们现在聚到一起来跳舞。化装舞会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当一个钟头的皇帝或一位有名的公主是多么有趣啊!这里没有什么东西来破坏你的欢快。你不一定要名副其实地来表演你穿的服装所代表的角色,甚至你讲话也不一定要符合你所表演的角色的身份。 不过你得注意,如果你一定得有一颗英雄的心才穿上英雄的服装,那可就不是什么痛快的事了。英雄的心常常是被各种悲愁撕碎了的。他们都是以不幸的遭遇而闻名于世。如果说英雄们一生都过得很愉快,那么我们就谁也不会愿意听他们的故事了。美洛普从没有跳舞的兴趣。比流士12是在快要举行婚礼的时候被奥勒斯提斯13杀死的,天真无邪的扎伊尔是在她的恋人土耳其人手上丧生的——虽然这是一个深通哲理的土耳其人。至于布勒斯和巴贝德呢,根据那支关于他们的歌的叙述,一种提得起、但放不下的懊悔使他们无休止地痛苦了一生。 那么为什么要提比埃洛和斯卡宾呢?你知道得和我一样清楚,他们都是淘气鬼。他们的耳朵被人揪过不止一次。不!“光荣”所要求付出的代价太大,甚至哈勒金的光荣都是如此,相反,作为小男孩和小女孩,装扮成为伟大的人物,那倒是蛮有趣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穿上相当华贵的衣服来参加化装舞会,其快乐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与之比拟的。一穿上衣服你就会感到了不起。这样,你也就可以想象得到,你的小朋友们一戴起羽毛,披上斗篷,会感到多么骄傲和漂亮,他们会显得多么豪爽和快乐,多么像古代上流社会的人士。 只是有一件事情你们看不见,那就是乐池里的乐师们,他们的面貌是多么和善,但是却愁眉不展,他们得在他们的提琴上调音,而他们面前的那些乐谱架上的瓜得利尔舞14的曲谱已经郑重其事地摊开了,他们马上就又得演奏一支老掉了牙的舞曲。可是曲调一开始,我们的英雄们,戴着他们的假面具,就要翩翩起舞了。 1这种环子挂在女子腰间的下部,以便罩在上面的裙子能够撑开来,像一朵花。这是十九世纪在欧洲流行的一种妇女装束。 2这是公元前四世纪古马其顿帝国的皇帝,他征服了广大地区,他的帝国从整个希腊扩张到波斯和印度。 3这是法国作家伏尔泰(1694~1778)所著的有名同名悲剧中的女主人公。 4古希腊埃比卢斯国的国王(公元前约318~272)。 5古希腊神话中的七姊妹仙女之一,她下嫁给了一个凡人。 6阿拉伯的预言家(570?~632),他创立了回教。 7欧洲(特别是意大利)一个传统喜剧中的有名丑角。 8一个传统法国哑剧中的名角色,他身材像成年人,但举止行为却像孩子。 芳绚 一 一天大清早,像小红帽1一样,芳绚去看她的祖母。这位老太太住在村子的另一头,但是芳绚却没有像小红帽那样,在半路上停下来跑到树林里去采硬壳果。她不停地往前走,因此她没有遇见狼。 她老远就瞧见了祖母。祖母坐在她村屋门前的台阶上。她那没有牙的嘴上飘着微笑,她张开她那像葡萄枝一样节节疤疤的双臂来欢迎她的小孙女。芳绚和祖母要在一起呆一整天,她从心眼里感到高兴。至于祖母呢,一生的酸甜苦辣她已经经受完了,她现在生活得很快乐,像一只住在温暖烟囱角落里的蟋蟀。现在她看到了她儿子的一个小女儿,当然感到更高兴,因为这个小姑娘就是她自己儿童时代的一个缩影。 她们两个要在一起讲的事情很多,因为一个是从生命的旅程走过来的人,而另一个则是刚刚开始走上生命的旅程。 “你长得一天比一天大,”老祖母对芳绚说,“而我呢,我却缩得一天比一天小。现在我要抚摸你的前额,连腰也不须弯了。这美丽的芳绚,在你的双颊上我现在可以看到我小时候的玫瑰又开花了,就是我老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芳绚还是要她讲那些故事——已经是讲到第一百次了:关于那些玻璃罩下的耀眼的纸花、关于那张我们穿着光彩夺目的制服的将军们打败敌人的彩色图画、关于断了把手(和没有断把手)的烫金杯子、关于那支挂在壁炉上一根钉子上的猎枪——祖父三十年前亲自挂上的,等等故事 可是时间跑得快,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是吃中饭的时候了。芳绚的祖母把那堆昏睡的炭火拨动了一下,于是她便向一个泥烧的平底锅里打了几个鸡蛋。火腿加鸡蛋在火上慢慢地煎得焦黄,而且还发出滋滋的声音,芳绚站在一旁越看越有趣。谈起煎鸡蛋和讲好听的故事,世上再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祖母了。芳绚坐在一个带柜子的高背长椅上,下巴伸得和桌子一样齐,开始吃那热乎乎的煎鸡蛋,喝那起泡沫的苹果汁。不过祖母多年养成了一个老习惯:她总是要站在灶旁边吃饭。她右手拿着刀子,左手拿着一块面包皮——上面放着一小块可口的面包屑。她们两人吃完饭以后,芳绚说: “奶奶,请讲讲蓝鸟的故事吧。” 于是祖母便告诉芳绚,一个不好的仙女如何有意害人,把一个王子变成了一个天蓝色的鸟,当公主听到这个变化的时候,当她看到她心爱的人流着血一直飞到囚禁她的那座高塔的窗子边的时候,她是感到多么的悲恸。 芳绚想着这个故事——想了又想。 “奶奶,”她最后说,“‘蓝鸟’飞到囚禁公主的高塔边,是不久以前的事吗?” 祖母告诉她,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动物都会说话。 “那时您很小吧?”芳绚问。 “那时我还没有生出来呢。”老太太说。 芳绚说: “那么,奶奶,世界上还有许多事情在你没有生下来以前就已经出现了?” 她们的话谈完了,祖母就拿一个苹果和一大片面包给芳绚,吩咐她说: 译后记 儿童文学中不单只有童话故事、诗歌和儿童剧,还有散文。少年儿童的文艺欣赏趣味是多方面的,他们也需要多样的文艺品种,散文也是其中之一。但在我们的儿童文学中,散文这个品种似乎并不是太发达。这里面可能还有一个技术问题,即以少年儿童读者为对象的散文,应该怎样写才比较合适,我们似乎不太有把握。我自己就曾面临过这样的问题,有时看到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在一起玩耍,心里颇有感受,很想写一点关于他们的简短散文,但一提起笔来,却又不知如何下手。对于儿童生活和心理的体验和观察不到家,想必也是一个原因。自己写不好,我就想译些外国作家所写的这方面的散文。这里译的法国作家法朗士的十多篇以儿童生活为题材的散文,就是在这个动机的推动下完成的。当然,我这样做并不是想把它们当作“样板”,我只是想给我们的儿童文学作家提供一点参考——最主要的还是想给我们的少年儿童读者介绍一点别具风格和内容的散文读物。 亚纳托尔·法朗士(anatole france)于1844年4月18日出生在巴黎。他的父亲是一个书店老板,专门出售有关法国大革命的著作和文献。他年轻时在斯丹尼斯拉斯学院(college stanislas)学习。1866年他卖掉了父亲所开的书店,脱离了这个行业,以便于他能专门从事文学工作。他到勒美尔(lamerre)出版社当一名编辑。这个出版社于1872年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诗集“金色的诗篇”(poemes dores)。从此他就开始发表小说和散文等著作,有时也写些儿童文学作品。他最著名的作品是长篇小说黛丝(thais——1890年)——这部书曾有中文译本。1894年起他辞去了一切职务,专门从事写作。他几乎每年要写一部书,逐渐成为了一个被大家所重视的作家。1896年他被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1921年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法朗士是一个非常勤奋的人,他一直不停地写作,到1922年为止。这时他精力已衰,两年后即去世(1924年10月12日)。但他最后的一部著作生命在开花(lavie en fleur——1922年)仍然是充满了活力。他的作品译成中文的,除上述黛丝外,据我所知,还有企鹅岛(l"ile des pingouins——1908年)。 在政治态度上,他最初接近于保守派。但在德列夫斯案件(l"affaire dreyfus)——这是法国军部所制造的一项诬陷一个犹太籍军官的冤案中,他坚持正义,挺身而出,为被冤屈者辩护。从此他就成为一个保卫民主的战士。他支持1905年的俄国革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严厉谴责这场帝国主义重新瓜分殖民地的战争。接着俄国爆发了十月革命,他也热情地对此表示支持和拥护。法国共产党成立后,他也是他的一个积极支持者。他的这种进步倾向,也在他的著作中充分地表现了出来。我们在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对那些渺小的人们和苦难者具有多么深切的同情。 这里译的一组散文把儿童的生活和心理刻绘得真是细致入微,但同时却又是非常简练朴素。我想不仅少年儿童读者对它们会感到亲切,就是成年人读起来也会觉得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这些散文实际上也是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