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魂盅》 第一卷 千百度 第一节 第一卷千百度 第一节 我做了一个梦。 从梦里醒来时,迷迷糊糊睁眼,看见的是窗外月光分外明亮,莹莹透过雕花的红木窗子,洒在窗前。床前的灯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一室的冷光看起来颇为清凉。 我抬起手来揉揉眼睛,定定看了这月光一会,睡意如同席散时被撤去的桌布,哗啦啦地退了个干净。撑着身子坐起,身下的床“吱呀——”在一室寂静里突兀地响起来。恼意略略拂过,我尽力使自己的动作再轻柔些,但隔壁房间已经传来有人穿鞋的细碎声响。 暖色的烛火伴随着轻缓的脚步从帘外渐渐移来,阿细柔柔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起:“平日里病得再厉害半夜都不见你翻一个身,今儿怎么起来了?是新换的褥子不舒服还是怎的,睡不惯的话我给你换一套。” 我笑笑:“被褥挺好的,是我做了一个梦,被惊醒了。” 阿细走到跟前,把手里的提灯放到床头,又走到柜子前提了一件小衫出来披到我肩上,坐到床边来:“是什么梦,吓不吓人?也给我讲上一讲。” 我摇摇头:“梦里清醒得很,跟真事儿似的,只是一醒,就反倒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跟鱼一般,滑溜溜的就从脑子里溜走了。” 阿细道:“就你那脑子,除了几首诗几篇文章,还能记得住什么?怕是昨儿个吃了什么,听了什么曲儿,现在问你,都想不起来了。” 我轻踹她一脚,指指窗外道:“你看今晚上这月光,是不是明亮得紧。也不是十五十六,偏偏就这么好看。你看诗人写地下的月光像霜,但我第一反应里想的,却像是下雪了。” 阿细起身往窗外望去,手却压住我肩膀不让我乱动。眯了眼睛望了半晌,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不是么,就是下雪了。”回头帮我掀了被子扶我起身,“今年倒奇怪,雪下得这样早,房里地龙都还没烧起来呢,不经意让人生了病着了凉可不好。” 从窗子往外望,小小庭院中几株小枝都被雪覆住多半,平日里拿花盆种着的更是不知埋去了哪。月亮还亮堂堂地挂在天中,映着白雪格外亮眼。我刚伸手想摸摸窗棂,阿细眼疾手快地把我拦住:“别不老实,你这病才刚好,又想造孽了不是。” “那明儿灯会,你是不是也不让我去啦。”我瞪她。 “我听二爷的。” 我不高兴地甩甩袖子:“二哥到时候还不是说什么事都归你管。” 阿细不再跟我斗嘴,抬手把我肩膀顶着推回床上去:“这都几更天了,赶紧回床上再睡两个时辰,别等会又把春儿那小蹄子弄醒了。” 我把肩头的小衫拿下,看着阿细提着灯迈着细碎的步子回到隔壁去。呼了一口气,抬眼望着床顶垂下来的一块青色绣花帐角。这丫头是越管越严。明天的灯会是好不容易向她磨来的出去玩的机会,这一场雪一下,只怕又要没了。 闭眼再次欲睡去,几次呼吸轮转,意识混沌将睡未睡时,又好像记起那个鱼一般溜走的梦来。依稀是我抱个半透明的火红琉璃盅,不知是在屋里还是在外头,也不知是坐着还是站着,琉璃盅里也不知盛着什么。对面虚无里突然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拿去琉璃盅,笑了一声,竟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又说了一句什么,是漫不经心的调笑的语气。 瞬间意识清明起来,脸竟有点发热。想是前两天从二哥那里顺来的两本志怪话本的祸,书里尽是些鬼妖狐媚读书公子的嘴皮子故事,白天看得入迷了些,晚上做梦竟梦着了,梦见的居然还是个神神道道的男鬼。幸好刚才醒时不曾记得,否则被阿细听去,非得把我前前后后戏谑一番不可。 想着想着,渐渐觉得头脑昏沉迷蒙,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哪知这一晚上全是这一小块梦片子一遍又一遍地覆去翻来,整个人被魇在里头全然无法出去。那琉璃盅就在我手里揣着,我却怎么也不明白里头装着什么;那男声也是一遍一遍跟催魂似的一声一声,听得真真切切却又不明白说了些什么。 一夜就做着这发疯似的梦没个安生,到阿细来唤我起床时,那男声才从耳朵里淡出去。 我试探地问阿细,昨夜里自醒来那次后,我睡得是好还是不好。她却笑说是昨晚四更天时分雪又下起来,把府里一处亭子一角上的琉璃瓦给压碎了一大片。那亭子本来就年久失修,故而塌下来动静尤其大,又因坐落在我屋子后头不远处,一屋子的丫头嬷嬷醒了个大半,偏偏就我睡得无知无觉。我不信,跑去屋后看时,却发现平时坐着读书的亭子确实塌了一半,破碎的雪块和木屑琉璃溅得四处都是。 阿细说:“本来天一亮就要找人来修的,可是看你睡得那么好,不敢把你惊醒,就打算等你醒了再开工。可是你自己看看,你今早睡到几时才起?” “几……几时?”我有点心虚。 “巳时。” 这不是见了鬼了?我暗自嘀咕,弄不通透,想来想去觉得还是那两本话本的不是,看来还是得早点看完,还给二哥为妙。昨夜那梦可不能再做,一是误事,二是怕再一个不好做成春梦,说个梦话什么的被阿细听见,又该笑我。 一边想着一边匆匆洗漱,阿细一边给我梳头一边催:“快点快点,你这性子简直跟牛似的,温温吞吞不知道误了多少事。今儿个又是灯会,咱府里忙这忙那的哪有闲工夫等你耗。那个镯子还戴什么戴,你见了风受凉还没好全,气血淤着还没散,哪里戴得进去,赶紧放回盒子里,免得哪个丫头手不灵便给摔碎了。你待会在老爷太太面前嘴乖着点,特别是太太,指不定又挑你刺儿。” 我无奈地坐着任她盘弄,半炷香后终于穿戴整齐去大厅给爹娘请安。 大厅里饭菜已上齐,桌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百无聊赖地晃着腿,一堆丫头笑嘻嘻地和他讲话逗他玩,又隐隐听见牢骚,说今年灯会居然遇上下雪,到底是不寻常的事。那小孩穿得华丽,一身宝蓝袍子十分亮眼,头上发冠也缀着各色宝石。他远远见我走过去,也不起来,反身拿了根筷子在嘴里衔着,两条腿在长衫里晃来晃去毫不歇停。等我到了他面前,才慢慢悠悠地站起来,把筷子一吐接到手里,软软地拱了拱手:“呀,你来啦。” 我应答了一声,越过他找了张凳子坐下:“爹娘哥哥他们呢?” 他还是那副懒洋洋的腔调:“大清早来了个客人,他们都去西厅了。” 我点点头,注意到他这身新衣裳袖口的花纹正是当下流行的花样,便用手拈着细细看起来。他把袖子从我手里拽出去,偏生得意起来:“怎么样,好看吧?这花纹可是采青亲自绣的,城里的师傅都不见得比她绣得好呢。” 我道:“嗯,是挺好看的。外面买这一身得不少银子吧?” 他得意地一扬眉。背后一个丫头接道:“采青姐姐可是我们房里出了名的好手艺,不单单是这身,规少爷平日里穿的,里里外外采青姐姐可费了不少心。上次跟着老爷见老庄家的那身灰鼠袍子,还有去南山玩的那两套常服,都是姐姐一个人制出来的。” 这时只听得一人接话道:“这小子穿衣服跟闹着玩似的,一天就能把一件好袍子磨稀烂,再好的手艺也糟蹋,不如早点把采青丫头许给老三,情意才能缝进针线里啊!” 我一抬头,就看见林家老二风流倜傥的嘴脸,爹娘和三哥走在他后面。被调侃的的三哥低声截嘴:“就你一张嘴皮子没完。” 爹娘哥哥一行四人走进厅里,站着的丫头们都低着头请安:“老爷太太少爷早。”等在内间的嬷嬷们这时也从内间走出来领着丫头们张罗桌椅。清净的大厅一下子热闹起来,各人走动,碗碟筷勺清脆的触碰声渐次响起。 爹脸上自然是同往常一样看不出表情,进了厅里直接在主位上坐了,娘却向我那乱说话的二哥频频使着眼色。我站起身道了个福,还没坐下就听二哥开口了:“吉妹什么毛病,脸白成这样,昨晚上没睡好吧?哥哥关心你,今天灯会人多,你就好好在府里休息,别出去了。” 我兀自白了他一眼。倒是坐在我旁边的三哥转过脸来,浅浅笑着拍拍我的手:“今儿吉妹跟爹和三哥去乡里挑人。我跟爹商量过了,咱府里那亭子昨晚不是倒了么,懒得补了,给你修个新的花圃,种点你喜欢的花花草草。家里有个生意帮人建园子要去买些丁头,刚好府里也缺人手。家里修东西不比外头,又是给你修的,你去挑人也更好。也当给你长长见识。好好吃饭,吃完了回房里多穿两件衣服。今天冷,别冻着。” 我道:“可我跟宝淑约好了今天去买新的胭脂,还要去听评书。” 娘皱了皱眉。我有点紧张,怕她又是那一套“姑娘不能抛头露面”,却听爹淡淡道:“今天准你晚回,只别玩疯了就是。” 我高兴起来,扭着脖子回头找阿细,一转头却跟旁边一脸嫌弃的小孩对上:“你还买什么胭脂?你看你那嘴,笑起来跟鬼一样。” 二哥捡了一粒花生米扔到小孩脑门上:“林规,怎么跟你姐姐说话的。” 林规轻哼一声。我抿一抿嘴,低下头吃饭,却还是听见娘说道:“在外头瞎跑些什么……又呆又傻,整天出去丢人现眼,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 我抬头望了望门外,天是阴阴的乌青色,地上一层覆着被人踩过、渐次融化成一片脏污的薄雪。 第一卷 千百度 第二节 第二节 一顿早饭吃罢,众人皆起身散去。我正出了厅下了台阶,牵了阿细的手跟她说着待会应当穿件什么袄才不受冻,那边林规却叫起来:“爹,你看他们抱着个什么玩意儿过来了。” 抬眼一看,是管家七叔带着顶绒皮帽子,把手笼在袖子里头,带着两个合力抬着一个大物件的小厮,一直往厅里去了。那物什被一块青布盖着,形状看上去像个花瓶。 抬这花瓶的两个小厮里,有个叫槐生的,个儿颇高,皮肤也白净。此刻憋足了劲儿往台阶上走,这都冬天了,额上的汗还使劲地往外冒。袖子卷到手肘上,臂上青筋根根分明。 别的丫头都笑嘻嘻地看着槐生,看完槐生又一脸狡黠地看着阿细。还有人憋着笑压着声音喊:“阿细阿细,快来给槐生擦擦汗。” “你看他累的,阿细只怕都快心疼死啦,还要你喊?”另一个接嘴。 阿细也不恼,眼睛向着槐生细细一瞟,嘴角像船尖似的翘起来。过一会儿又正色起来,轻轻咳了一声:“看着倒挺重。” 我用手肘撞撞她:“等会你去给他揉揉。” “揉什么揉,你也跟着她们瞎起哄。”阿细瞪我一眼,又顿了顿,声音却小了下去,“只是不晓得他抬的是个什么东西,咱们先别走,等他出来问上一问。”等了一小会,槐生果然和另外一个小厮空着手出来。阿细跺一跺脚,轻轻“嗳”了一声。 槐生听到声响,一看是阿细,颠颠儿地就跑了过来,抬着手对我作着揖,眼睛却是往我旁边的阿细瞅着的。 “二小姐身子可好些了,听说今天您要出去。”槐生从容笑道。我答他说我已好多了,出去也是坐车,吹不着风也不打紧。又啰啰嗦嗦了许多府里这最近的事,旁边的阿细捡了个空儿急急问道:“你们刚才抬的是个什么玩意,还盖着布,莫是怕别人看见了不成。” 槐生朝四周望了望,缩了缩脖子凑近来,压低声音道:“说来奇怪得很。昨晚下雪,其实也不大,偏生就把府里那亭子给压坏了。刚刚七叔带我们几个去清理,竟从砸碎的那一大堆里找出这个大花瓶来。说是花瓶又不像,哪有敞口那么大的花瓶。”他拿手比画起来,“这么大的口,往下收紧了,而后又鼓起来,倒像是装什么东西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那红色艳艳的特别好看,可薄了,摸起来又跟绸缎似的滑。七叔说,别说咱府里没这东西,宫里都不见得有。可我们都觉得怪,这东西要是真从天上掉下来的,薄成这样怎么也得摔个稀巴烂不可。你们知道最奇的是什么?这瓶子还会发光呢。” 阿细骂道:“净说瞎话,天上只会下雨下雪,哪里还会下瓶子。” 槐生憋红了一张脸:“我干嘛骗你,宏子也看见了的,你不信就去问他。况且平常玩意早就被人放库里去了,怎么会专门抬给老爷太太来看。” 我笑道:“天底下奇事多了去了,这一件算得什么。”槐生挠了挠头,又跟阿细扭扭捏捏地说些小话儿,便跟我们告了别退下干活去了。 我和阿细也回了房,准备稍后的出行。这厢阿细正帮我描着眉,外头就来了一个小厮来催。我打发春儿去回,回来时她又拉着一张脸忿忿道:“又是太太房里的人来,一天到头也不给我们好脸色看。说什么老爷三少爷都准备好了,就小姐一人磨磨唧唧的……光知道误事。”说到最后,声音也小了下去,几乎听不见了。 我朝她摆摆手:“本来就是我的不是,你也不要生气。娘性子急了些,对我苛责是正常的。快来帮我把袍子穿上。”春儿答应了一声,过来拿过风袍给我披上。 阿细没说话,拿起盛胭脂的匣子给我描唇。春儿沉默了会,又梦呓似的说起话来:“咱们小姐要不是天生脸上这道疤,看这眉眼,怎么也是京城里数一数二标致的姑娘。小姐性子又好,对谁都和善,要我说……” 我抬头看见阿细紧皱的眉头,笑道:“春儿你今天是怎么了,跟落了蛊似的。”转头道,“这胭脂怎么用得这么快,太稀了。以后不要买这家的,宁愿绕远一点去桥那头——就是我今晚要和宝淑去的那家。她用过,跟我说特别好,在盒子里是什么色,涂上了便是什么色,在脸上能留一整天。又说是摔在地上过一次,也没碎。” 阿细扶我起身出门:“行,我记着了,下回要他们买东西都留个心眼。晚上那评书要听到什么时辰?也和宝淑一起?” “宝淑姐姐不去。”春儿回道。 “不去?那个新来的说书先生最近不是很受欢迎么,宝淑也不是不好这口,为什么不去?” “纪老爷给宝淑姐姐请了个顶有名气的私塾先生教她诗书,可宝淑姐姐贪玩,功课落了不少,那先生告诉了纪老爷,现在说是在补呢,小姐叫她出来买胭脂也是勉勉强强才答应的。她早就听说那新来的说书先生不一般,心里可想着要来看,谁想到自己不争气,白白没了这机会。”春儿道,“我听说那说书先生和别的说书先生都不一样。别的先生都说些打打杀杀才子佳人的事儿,听都听腻了,他讲的故事却都是些神仙妖怪,可是新鲜,城里的公子哥儿和小姐们都欢喜得紧。” 神仙妖怪?我又想起昨晚那个梦来。 这评书,还是不去听了罢。 说着话已经走到门口,爹娘和两个哥哥果然已经等在马车前。我加紧几步赶过去,娘正给爹整理风袍,回头看见我,脱口便道:“怎么这么慢?既是出门,怎么好叫大家等你一人。”又盯着我看了会,皱着眉道:“出门也不知道把脸遮一遮,长成这样也不嫌丢人?” 我接过阿细递来的面纱把脸覆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知道了,下次不会再犯的。”低头走过去,扶着二哥的手上了马车,刚掀起帘子,听得他轻笑道:“别听你娘瞎说,二哥要不是你哥,早就给你下了聘礼了。” 我转身冲他笑笑,转身弯腰进了车厢,听见娘又在说二哥一张嘴没轻没重,净说些混账话。阿细和春儿跟着进来。阿细把帘子固定得严丝合缝,一点风都不透,又塞给我一个汤婆子。春儿重重坐下,一张小脸又是垮着。 春儿今年十四,比我和阿细小上三岁,平日里却都把我作妹妹护着。只可惜我虽是小姐,却不得喜,她又不同阿细般沉稳,便时时受欺,又爱替我抱不平。我叹口气安慰她道:“她也就嘴上说说,其实平时吃的穿的也不曾少我。她再不喜欢我,也是忌惮爹和二哥的。你何必同她置气。我这庶出的小姐,过得也不比宝淑她们嫡出的差。” 阿细轻声斥责春儿:“做丫鬟的,还要小姐来安慰你不成。” 春儿辩道:“我就是觉得可惜。二少爷虽然常常不正经,倒还时时护着小姐,可老爷和三少爷就这样看着,更不说规少爷才是说混账话的主,对小姐也不敬重。小姐明明待他们都那样好,他们……”正待说下去,手背被阿细轻轻拍了拍。春儿低下头去,两只手互相绞着,眼眶渐渐红了。 便听得耳边马蹄声和车轮声响起,知是车已开动。我把手中鹅黄色的帕子递过去给她拭泪。春儿接过,将帕子握在手里,依旧是无意识地绞着。 帕子上一朵忍冬本来就小小的,这一绞更没了踪迹。 第一卷 千百度 第三节 第三节 “今儿真是倒霉,好不容易走了这么久,眼看着就要到了,偏生遇上这种事。”春儿掀开帘子进来,带进一股潮湿的冷气,“刚刚进山,路就被冻住了。有人拿着铲子去前面了,说是看能不能把冰破开。” 阿细把我腿上的毯子再使劲掖了掖:“春儿别再出去了,帘子一掀,车里热气一伙儿全散了出去。”又转头看我,说大病初愈,可不敢再折腾。 我点点头,不敢再动。听着外面的喧哗声渐渐寂静下来,只有前头铲冰的声音在这山谷里回荡。“真安静啊。”我道。 阿细道:“下雪天最好的就是安静。只是今年这雪确实下得太早了。” 春儿身子扭来扭去地不停歇。约莫是想到了要说什么,倒是安静了会,张口道:“听说今儿那说书先生要讲的是一个小神仙和一个小妖精私奔的故事。” 我笑:“那是稀奇了,平日里人家只说凡人的书生小姐私奔,神仙下凡来都是奇事,哪里还有跟妖精私会的。想是怕故事不能吸引人,便开始乱弹琴。” 春儿道:“这才叫新鲜呢。”斜了我一眼,“小姐明明平时无聊时净缠着我们讲故事,这会怎么有了好的说书先生反倒还矫情起来了。”又道,“咱们琛二爷可算是见识多了吧,前几日听了那说书先生的评书,回府来都大呼过瘾,给我们讲了那先生说的好几个故事,大家都觉得好玩得不得了。” 我说:“怎么个好玩法,你讲给我听听。” 春儿眼珠子一转:“讲给你听就不好玩了,你自个今晚上去听不就知道了?” 我笑着摇摇头,同她这样扯皮一来一去,竟不知过了多久。阿细下车去问,竟说是前边的路才通,后边的就冻住了。不敢再朝前走,便只能把来时的路打通了,回去。本来预计着买了工匠后最迟申时便能回城,可现在已经快到戌时了。 春儿忧虑道:“只怕宝淑姐姐要等得着急了。” 我说:“没事,本来我俩便未约好时辰,只说我去寻她。不着急的。” 便如此这般,直到天已黑透,才回到城里。买工匠的事便暂且搁下,爹与哥哥回府,我去纪府寻宝淑,阿细因要回府帮忙打点,故而只留春儿一人跟着我。 到了纪府,因事先打过招呼,家丁直接引我进宝淑屋内。屋内炭火烧得极旺,兰花熏香也因暖意十分浓郁。宝淑正捧着一本书靠在楠木书桌上,口里念念有词,却愁眉苦脸。听见声响一抬头,见着我,立马换了一副欢天喜地的面孔:“好姐姐,你可总算来了!我等了好久!还以为你一个人去了,或者是爹爹不让你进来呢。” 我笑道:“赶紧去换了衣服出去,现在天已黑了,人多,可是热闹。” 灯会是京城初冬最热闹的时候。届时,全城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上灯笼,街上也都是精心打扮过的男男女女,手持花灯,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各种商栈店铺从戌时开到丑时,脂粉与糖面的香气随着欢声笑语如潮水流遍角落。整个京城像是被灯火点燃,流光溢彩,一片通明。 宝淑换好衣服,和我并肩从偏门溜出去。春儿笑道:“宝淑姐姐和我家小姐果然是好友,一个着绿袄,一个穿红袍;一个提花灯,一个拎彩鱼,果真是极配的一对呢。” 宝淑的丫鬟红杏道:“你看她们俩嘴上的胭脂,也是一个色。” 我面前的宝淑扎着双髻,乌发上一只镶八宝金簪上流苏颤颤巍巍地发出细碎的声响。一双柳眉间一朵兰花花钿和细嫩光洁的脸蛋相得益彰,脸颊上的酒窝散发出醉人的香气,一袭绿色兔毛滚边小袄更衬得少女肤白胜雪。我衷心地夸她:“你真好看。” 宝淑吃吃笑起来,挽过我的手朝外走:“姐姐,你带足银子没有?我们买完胭脂去吃桥头那家的糕点,然后去看他们放花灯好不好?” “你不回去看书啦?” “我要是玩得高兴,就不看了!”宝淑笑嘻嘻的。 我们去买了胭脂水粉,一手举着灯,一手举着糕点,看护城河水里飘飘荡荡的花灯。灯火映在水里,破碎摇晃,点燃了整条河水,一望无际的的光点看上去像天上璀璨的银河。 沿着河岸走了一会儿,走过众多卖花灯的小铺,人渐渐少起来。宝淑却发现了新宝贝,拖着我到一个与卖花灯显然不同的小铺去。那小铺简简单单,仅点了一盏小灯,老板揣着袖子缩着脖子静静地坐着。宝淑的欢呼点燃了这一片略显寒酸的寂静。 “姐姐,你看这些面具多好看啊!” 春儿一听,愣在当场。我下意识地伸手,摸到脸上那条疤痕肌肉纠结,从右眉眉梢斜斜掠过嘴唇,到了下巴才意犹未尽地止住。 这才意识到出门时戴上的面纱不知何时已经掉落,也才想起刚才太过开心,忽略掉的那些欲说还休的异样目光。 宝淑也愣住了。好半天才慌乱地说道:“姐姐,我不是有意……” 我笑了笑,走到面具摊前,随手拿起一个羊面具放在脸上。“好看吗?”我问。 宝淑似是不确定地望着我,直到我放下面具,向她投以询问的目光,她才重新笑起来:“好看!”继而转身拉着我问她应该选一个什么样的,挑挑拣拣,询问价钱。 我道被她问得烦了,把红杏和春儿丢到她身边,自己一个人往远处走了几步。背过身来看着她们三个打打闹闹,不由得自己也笑起来,一不留神,后背竟撞上一个人。我急忙向那人道着歉,蹲下身去捡因为惊吓而零零散散掉了一地的面具、糕点,那人却说:“是我应向姑娘道歉才是。”一面蹲下,一面帮我捡拾。 这声音—— 这声音使我全身血流似乎瞬间回归心脏。 这声音和我昨晚梦里那来来去去的声音,竟是如此相似。 我怔怔地抬头,对上一张清俊好看的脸。 那人正欲说什么,对上我的眼睛,突然也如我一般怔住了。我看着他如乌云聚集般迅速皱起的眉头、黑色瞳仁里如潮水瞬间汹涌起来的情绪,慌忙低头摸起面具戴上,低声道:“对不起。” 空气里一片安静。良久,那人迟疑地问道:“对不起……什么?” 我的心突然莫名揪了起来。“我长得太……”却是怎么也狠不下心说出那字,只能周转一番道,“我会吓到你。” 又是一段咬人的沉默。我慢慢抬起头来,再往上望向他的眼睛,可刚才那番躁动却又都消失了,他的脸上淡淡的,并不能看出什么表情或意味。一切都归于风雨后的平静,仿佛那一瞬是我花了眼,或者是一个不知何时做的梦的闪回。他将我扶起,轻笑一声道:“并不曾。” 无论如何,那气声里的笑意,太相似了。 一旁的宝淑三人此时已朝这边过来,春儿一言不发地拦在我身前,气势汹汹地看着他。 我低声阻拦道:“春儿,是我不好意思撞到了人家。” 春儿这才慢慢退到我身后去,却是将他手中拿着的我的东西一把抢回。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手戴着并不常见的银色护具遮住手背,身上一袭月白长衫,滚了细细一道银边,是极普通的装扮,却很适合他。宝淑这时却短促地唤了一声,接而笑了起来:“啊,你就是那位说书先生!” 红杏也拍手道:“是了是了,就是那位卫先生。” 说书先生? 春儿笑道:“我们小姐今儿本来还打算着去听您的评书呢,不巧却在这遇到了先生。”又补道,“桥东林家。” 那人拱了拱手:“在下西凝楼卫白,说书先生。今儿个收了工想来河边走走,不曾想方才莽撞,惊了您家小姐,在下在此向您家小姐赔不是。所幸小姐没有受伤,但若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卫某定当竭力满足,以表歉意。” 春儿探寻似的向我看了看,我摆手道:“并没有什么是需要先生赔罪或者道歉的。惊扰了先生,亦是我的不是。” 卫白继续道:“小姐若有何需要,尽管到西凝楼来,报卫某名号即可。” 我局促地笑了笑,又意识到面具挡着,对方并看不见。低头打开手里盒子,胭脂果然还是方方正正的一块,并不曾摔坏。 倒是宝淑笑嘻嘻道:“姐姐这下可捡了个大便宜,以后去找先生,可一定要叫上我呀。我姓纪,名宝淑,珍宝的宝,淑德的淑,是吉儿姐姐的好朋友。先生可要记得我。”说罢向他深深看上一眼,扯上红杏继续往那面具铺子去了。 我的视线跟着宝淑去了,再转头看向卫白,不见他脚步多快,却已经走远了。他向着灯火阑珊处走去,长衫后襟被夜里的冷风微微扬起,像是要融进这夜色一般。 “先生从前是不是和我说过什么?”我问。 那月白色的身影停了停,带着笑意问:“姑娘觉得在下曾与姑娘说过什么?” 我摇了摇头。 那声音说了什么?我想不起来。 他侧过身来,低头轻笑了声,像是揣摩了一番。但笑声清冷,并不愉悦。我还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他只拂了拂袖子,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这昏暗的冬夜里。 春儿在我身后问道:“小姐可不是魔怔了?” 我回头扯着她向宝淑那去:“可不是?当真是魔怔了。” 第一卷 千百度 第四节 第四节 许是灯会那天晚上在外头待了太久,莫名其妙地又着了凉,半夜里发起烧来,咳嗽一声比一声紧。这病来得急,喉咙一直隐隐地发着痒,头脑也是昏昏沉沉,丝毫提不起力气。阿细直念叨自己怎么没有跟着我,又责备春儿怎么不好好看护着。 春儿在旁边端茶递水,不敢出声。 “怪只怪我这破烂身子不争气,不怪春儿。”我道。 阿细骂道:“你还好意思说,一场病接一场病,自己难受不说,带得一屋子人都不安宁。燕窝人参都没少吃,也不知道你是哪儿少了,就跟人家正常姑娘不一样。” 我笑道:“大概是少了一边魂罢。”话音未落就被阿细轻轻抽了一巴掌。我无奈地笑笑:“你个小泼妇,先前还只是不让我起身下地,这会子连话也不让我说了不是。” 阿细道:“你要是说些好话都罢了,没来由净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惹人烦心。” 阿细生来便是嘴硬心软,又同我一起长大,与我情谊好似姐妹,每每嘴里对我骂着,手上做的事却依旧是极其小心。这几日在床边照顾也是尽心尽力,白日里在厨房守着煎药,夜里就打个地铺睡在我床边。京城冬日干冷,本不养人,她又这般辛苦,眼见着整个人脸小了一圈,手腕上原本就有些松垮的镯子更空荡了。我劝她休息,反遭她呛口,只得事事依她;却不舍得她一直这样消瘦下去,便私下遣了春儿去给槐生那送些养人的粥汤,借槐生的手喂到阿细肚子里,见她好些,方才安心。 再说缠绵病榻时,时间怕是过得确实漫长些。才过去不到十日,我在床上躺得倒觉得整个冬天都已将尽。想起还没看完的那两本话本,实在觉得无聊,拿来看了,反反复复却都是几个女妖和书生的故事,腻味起来。想起那日春儿说卫白“讲的故事可是新鲜”。但一回顾灯会那晚,又觉尴尬不已,终究拖延起来。 二哥却常来,时不时给我带些零嘴糕点,告诉我些新奇事。譬如西边新来一个有能吐火的狮子的马戏班子;宫里生性好淫的公主席滢又新入了一批面首;某个小姐深阁未嫁,却偷偷生了个只有九个手指头的婴孩;或是他又新看上一个西凝楼名唤茹烟的歌女,长得是肤如凝脂,唇红齿白,恨不得能娶回家来,给我生几个侄子侄女逗着玩儿。 我道:“现今毕竟不比从前,男欢女爱都自由得很。再说你若是真要娶,爹娘未必拦得住你。” 他抓了把瓜子扔嘴里磕:“人家毕竟已经有了心上人,我也不好从中作梗。” 我顺口问那心上人是谁,哪里想到二哥嘴里吐出的竟是卫白二字。我有点吃惊,但一想到那说书先生确实长得一表人才,平日里走四方定见识得多,再加上那口舌活计,调戏姑娘固然不在话下,故而这也是情理之内的事。 二哥此时却道:“你不知你那小青梅纪宝淑,也为这卫白颠三倒四,搞得纪老爷子丢了大脸。” 我一惊,忙问是出了什么事,才知道真正惹事的并不是宝淑。那日灯会回去后,宝淑对卫白是念念不忘,索性跑去西凝楼,要了卫白来自己府上讲故事。卫白去了没两次,被宝淑哥哥宝忠撞见。宝忠哥一不赌钱财二不好女色,唯独就喜欢眉清目秀的小哥儿,可不被卫白迷住,死活拉着卫白要他住进纪府。谁知卫白前脚答应着,后脚就把这事捅到西凝楼掌柜那。偏生西掌柜和纪老爷又是世交,这一通气,把纪老爷气得半死。本身纪府上下就为着宝忠哥的课业发愁,宝淑也是个玩心大靠不上的,这事儿一捅出来,兄妹俩被打了好一顿。我暗暗叹口气:宝淑这丫头,是又没好日子过了。 二哥说:“其实谁都看得出那卫白有点本事,偏偏纪宝忠是个蠢货,闲着没事了往刀口上溜达。纪老爷也别想怪谁,教不好儿子,就得帮儿子擦屁股。” 我撇嘴道:“本来我还想着这些天没趣,把卫白叫到家里来讲故事的。这下怕是糊汤了。” 二哥抬一抬眉毛:“哪里糊汤了?你要叫谁还不让你叫不成?”他吐一口瓜子壳,“那两个老顽固你也不用担心,有我堵着,他们连个屁都听不见。”又道,“我听春儿说你怕那卫白说书乱来,这你倒是多虑了,我去听过他的场,委实不错。” 我笑道:“不是不信你。”停了一停问道,“二哥,你说,梦里的事情,是虚的还是实的,梦里见过的人,会真的出现在我面前不会?” 二哥静了一会,继而非常果决地摇摇头:“没可能。” “为什么?” “我在梦里梦到的你二嫂子们,一个都没出现过。” “我是认真的。” 二哥拍拍我的头:“梦只是梦,只是晚上睡觉魂去撒个泼罢了。其实说不定我们也只是梦里的人,一切都是虚的假的,做梦的人一醒,梦哗啦啦地就碎了。都是在江湖里打滚,眼明心亮也好,瞎着也好,不过是活得长或短,各人有各人的取舍。”许是意识到扯得远了,他促狭地笑笑,“怎么,你梦到谁了?” 我愣愣地说:“我觉得我梦到卫白了。” 二哥讶异道:“这可奇了怪了,照你这样讲,你可是与他见过?” 我点头:“那日灯会晚上在河堤上见着了。他同我讲话,我便觉得分外熟悉,像是那声音在梦里出现过。”我指指脸上的疤痕,“不过那时我忘了这个,像是把他吓到了。” 我见二哥没出声,略微忐忑道:“但他人倒是很好,并不曾取笑我。” 二哥笑了笑,把剩下没磕完的瓜子掂在手里抛了抛,又抚抚拇指上那个一贯戴着的碧绿的双鱼扳指:“等你好得差不离了,我就帮你把他请来,专程给你一人讲故事。” 又过了几日,我已快好,觉得整日躺在房里快要发霉,便牵了春儿在房前屋后走动。上次被砸坏的亭子早已经被拆了个干净,工匠也已请来,新的花圃已见雏形。我看着十分欢喜,盘算着待开春要洒哪些花草种子下去;想再种一株花树,春天看花,秋天结果,倒是一件极好的事,只是不知种什么树才好,与春儿讨论许久,都没个定夺。 正聊得起兴,却听院东不常有人来往的小门有些声响。春儿胆大,和两个小厮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那人抓个正着,将他拎进门内。以为是个小贼,却见一身粉色绸缎袍子新新儿的,一袭灰色水獭皮披风油光水滑,竟是红着脸支支吾吾的林规。 春儿不悦,道了个福,没好气道:“平时也不见规五爷来我们这走动,今儿怎么赏了脸过来,还小里小气地走这小门,怕从东头过来遭人看见不是?” 林规涨红着一张脸骂道:“你个小丫头嘴巴倒是尖利,主子还没说话呢你就嚷上了。别说是这门,我就是翻墙钻洞,你也管不着。再说,我是少爷,有你这样跟少爷说话的奴才么。” 我拦住还欲再辩的春儿,抬手拂了拂林规背上蹭上的墙灰,轻声问道:“你怎地过来啦。”又向他身后看看,却不见人跟着,“宏子去哪了,怎地没跟着你。” 林规只答了一半:“自己家里,我想去哪就去哪。” 我笑:“外头冷是不冷,快进来喝杯热茶暖和暖和。” 林规也不需人引,抬脚便往屋里走。大摇大摆地在房里坐下,环视一圈,目光又落到我身上的红色袄裙来:“你这屋里怎么这么磕碜,连点像样的摆设都没有。还有你这身衣服,去年不是穿过,怎么今年冬里还在穿。” 我奇道:“这是我今年新做的衣裳,此前从未穿过。” 林规咳了一声:“你的衣裳都是一个样,说是新鲜衣裳,也没个新鲜样式,新衣看着也跟旧衣似的。”又脱了披风,随手扔到地上,“怎地这样热,这才入冬没多久,地龙就烧成这样。” 我道:“我身子弱,禁不住冷。倒是你,成天在外面跑,就穿这么两件薄衣裳,可不要着了凉才好。” 林规辩道:“我哪里成天在外面跑,这是刚刚下了私塾回来。没走平日里走的大道,绕着宅子转了一圈儿,却看见这么个小破门,觉得奇怪就进来看看,谁曾想通到你这院子里了。一路安静得不得了,好半天才听到有人说话,没意思,转身想走,结果踩到墙边一堆碎瓦,才被捉了进来的。” 我道:“这儿是宅子最西边,自然僻静,那扇小门平日里也不是走人的,只是个应急的出口,遇不到人也不稀奇。” 林规再坐了一小会,讲了不到三句话便直嚷无聊,连茶没喝一口就走了,那身袍子却掉在了我这。本想着过几日便给他送去,他却又自个过来了。那日我听得院里熙攘,出去一看,见他神气活现地站在院中央,活脱脱一副小爷气派。 我觉得奇怪,怎地这小孩最近老一反常态往我这来。又看见他身后宏子扶着一棵掉光了叶子的小树站着,树根套在沾着湿土的麻袋里,像是刚从地里拔'出来。 林规远远地冲着我嚷:“快出来,我给你送东西来了。” 我一乐,定是那日他在墙边听到我和春儿说话了。他见着我走近,懒洋洋道:“我院子里有这么一颗歪脖子树,长几年了也没长出个什么名堂来。我嫌它碍眼,又想着你这寒碜,空地方又多,就把它拔了送你这来。你随便种着吧,死了扔了就行。” 春儿骂道:“你个没脑子的,冬天种树怎么种得活。真是白糟蹋。” 林规总是个不经激的,便甩下一句“爱种不种”,转身就走,到底是没再拿走那袍子,给他送去,又说不要了。阿细觉得那水獭皮不错,没舍得扔,便把袍子收了起来。至于那棵歪脖子树,修花圃的师傅看了说是一株海棠,没死,若是好好养,也不见得就养不活,便种下了。 第一卷 千百度 第五节 第五节 一晃又过七日,已到冬月初六,天气又冷了些。 正是夜里,屋里点了松枝的熏香,又摆上一盆炭火。我裹得厚厚的坐在桌前看书,阿细坐在旁边绣一副淡绿色的帕子。春儿坐在炭火前剥着几个青柚,果肉置在几上盘里,果皮剥成花瓣似的,盖在银炭上,发出细微的毕剥声响。 一室寂静着,气氛却极好。 我手里拿的是从二哥那拈来的一本花鸟词集。这集子据说是个年轻秀才四年前写的,但因这秀才年纪轻轻不见经传,也不是名流子弟,书虽出了,却一直没有名气。直到十来天前不知怎的被人看中了,挑了两首配了曲儿,要西凝楼里一个嗓子极好的歌女唱了,一下唱得是全城都知。书商这才从书库底下翻出那集子来,却是极普通的薄薄一本蓝皮小册,线散得七七八八,封底也被虫子吃掉大半。待到翻开,却见这书里的词,不说首首,大部分都韵律工整,立意独特,知是明珠暗投了,便快马加鞭地重新装帧出版。那集子做得极为精美,甫一上市,便被哄抢一空。因二哥便是给这集子画配图的画匠,故而留了样,我那日去他房里见了,实在觉得爱不释手,便拿了来读。 正看到一半,外头来了人。原是槐生,进门行了礼,见我手里正捧着的词集,咧嘴笑了起来:“可巧,二小姐正读这本书呢。二爷今儿正请了这叶公子到府上来坐,正在西厅坐着。知道小姐喜欢叶公子的书,特请小姐过去见上一见。” 槐生口里说的叶公子,便正是写这词集的年轻秀才,姓叶,单名一个承字。我心下一喜,虽是夜里,却想着机遇难得,便立马应了,让槐生等着,换了衣服再走。挑来挑去,换了一身极打眼的大红猩猩袄,一双米色绣花彩云鞋。因不似出门游玩,戴着面纱会客毕竟有失礼数,便用脂粉仔细遮了疤痕。虽不能全然盖住,好在不像素着一张脸时那般明显吓人。 春儿见状笑道:“平日出去玩也不见小姐这般打扮,现今这样在意这写书的叶先生,倒像是去见情郎一般。” 阿细瞪她一眼:“就你瞎说,当心烂了嘴巴。” 待到得西厅时,还未进门,便听得厅内谈笑声响亮。我等槐生进去通报了出来,方解了披风,掀起帘子进厅内。 那叶承坐在二哥对面,此刻正抬了头向我望着。待我报了名讳道过福,二哥便道:“这便是方才我向叶兄介绍的舍妹了。以往对我配图的本子是看也不看一眼,偏偏前日里抢了我那独一本的样本去读,到现在也不舍得还给我,当真算得上叶兄的头号书迷。” 叶承听罢含笑伸手来拱了一拱:“在下叶承,见过林姑娘。承蒙姑娘厚爱了。”但看他眉眼开阔,举手投足亦是十分洒脱,全然不似传闻里说的那般不得志。当下便一番寒暄,道出了对他那本集子的喜爱,并问他是否能为我那样本题个小句,也好证明曾与他见过一面。 二哥对叶承哈哈笑道:“不过是想留着与她那堆相好的小姑娘们炫耀,你也不必太过认真,签个字便是。” 三人正聊得火热,忽听得厅外脚步声起,应是另有人来。二哥起身去门前迎接,笑着瞥我一眼道:“这人先前跟我说今日会来得迟些,却不想来得这样迟。待会喝酒时非要好好罚他三杯不可。”我尚不明白他看我的含义,只听槐生进来说道:“二位爷,二小姐,卫白卫先生到了。” 我一惊,想起前几日二哥说的要请卫白到府上的话来,只站起身,未跟着叶承与二哥走出内厅。抬眼向外看去,只见卫白已背着手走进内厅。因并不是读书人,见了二哥与叶承也不作揖,只爽朗一笑道:“不迟不迟,只要能见有缘人,何时也不曾迟。” 叶承道:“卫兄对叶某可谓是有知遇之恩,林贤弟又以豪力助我,哪里只是有缘人。” 二哥便将卫白往内厅请了,谁知此时从某扇未关的悬窗忽地吹来一阵凉风,几乎把厅内烛火尽数吹灭。小厮们赶紧拿了火石点亮烛火,递予身边的人。卫白最先接过,点了桌上的烛台后,便随手置了。那人明明神情淡淡,然在烛火摇曳里,我看着他的眉眼,心跳竟漏了一拍。 又想起二哥那日说要请他来,我以为自己不在乎得忘了,原来心下分明是期待着的,就像那房内的喑哑将熄的炭火,似有若无地燃着。默默想着这般,却像是着了魔似的轻声道:“怕是这清风也见不得你来得这样迟,吹熄了灯,看你瞎说。” 房内烛火已被点燃多数,面前二哥和叶承一愣,俱都哈哈大笑起来。我的目光自去卫白脸上寻他表情,然他此时却站在二哥身后,大半个人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我心里便渐渐懊悔起来,抬了右手不自然地去拧发热的耳根子。 叶承笑道:“林姑娘这话听着倒是像跟熟人说的,打趣得紧。” 卫白正色道:“在下与林姑娘确实是曾见过的。”便将那晚情形轻描淡写说了一说,却把面具的事隐去了。 二哥看出我窘迫,便把话题往开了引,讲些新鲜时事、作些市井文章。又因加了一人,便更加热闹。我本就好听新鲜事,因此颇有兴趣,投入进去,方才那点别扭不多时便消散得干净。 渐渐聊得久了,我才知道方才叶承说那知遇之恩是何用意。原是那卫白有项古怪爱好,隔一阵便去寻些堆在书库顶里头卖不出去的旧书。偶得了叶承那本快要长霉的集子,觉得写得不错,便抽了两首拿来谱曲,好巧不巧交予西凝楼里的茹烟唱了。而我那二哥恰好对茹烟有些想法,时时去与她腻在一处,听过这两首新曲子之后十分在意,便找到卫白,协力向书商举荐了叶承,还拾起笔墨为那集子画些与诗词相配的花鸟仕女,便是配了图。 我听了倒想,凡是有才华,怎样也能从普罗大众里叫人分辨出来。比如我这二哥,虽然平日净是游手好闲沾花惹柳,却到底跟那些只知吃喝玩乐的公子哥不一样,至少一手丹青便独具特色,引得京城内一拨闲时看些配图本的小姐们喜欢得紧。 但抵不过夜已渐深,渐渐打起瞌睡,竟不知什么时候靠着案几睡了过去。 再朦朦睁眼,似有光影闪动,定睛一看时,却只有红木雕花小窗、前几日新装上的透明窗纱、和窗上那株海棠单薄的树影:竟已是躺在自己房里。想是二哥见我睡着,便遣了人将我送回来——平日去他那翻书看,常常看到一半便睡着,也是再一睁眼就到了自己卧房里,再惯常不过的事。 抬头看那月亮边缘一圈迷迷蒙蒙,又已行到西天,想来再过一两个时辰天才要亮,便又茫茫睡去,一直到天色大亮才醒来。 唤来阿细帮我洗漱,正说着话,二哥却踱了过来。他从首饰匣里随意挑了挑,漫不经心地拣出一枝素银钗子插入我发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还不忘调笑了我昨日被送回来也无知无觉的睡相一番。我问那叶卫二人的去处,二哥道:“叶承昨日便去了,他新书大火,自是十分繁忙。那卫白现今则在东厢房住着。” 我问:“他待住多久?” 二哥挑眉:“ 你才是雇人说书的主子,怎的来问我他在这府上住多久。” 我心里突地一喜,面上却讶异道:“他如今如此受欢迎,身价必定极高,我说想请他来说故事不过是随口一提,你怎还当真了。这得花多少银子。” 二哥道:“你也是个闺房女儿家,平日也常看些好书喝些好茶,怎地这般庸俗,不过是听人讲些故事,倒担心花多少银子起来。”又道,“卫白说他平时上午都在房内,只下午和晚上去楼里说书。待他这阵子将房内打点好,你要找他,去东厢房便是。” 我笑道:“谢谢二哥。” 他笑一笑:“你也不用担心爹娘怎样。只是别听故事听得太入迷,乱了神思,对身子不好。”又说了些话,便起身走了,像往常一样又留了些新出的话本。只在出门时定了定:“你院里林规拔来那棵海棠是棵好树,将来结了果子,别忘了给我分些。” 我伸手拿了话本去翻,随口道:“那你可得好等,这树顽固,长了这些年都不曾出叶子,更不知何时才能开花结果。” 他却笑道:“你自个儿出来看看,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我向窗外望去,昨夜迷蒙睁眼时闪动的光影在脑中匆匆闪过,瞬间便没了踪影。 第6章 第一卷 千百度 第六节 第六节 春儿听罢便跑了出去,不多时便听她在院里叫道:“呀!真是奇了!”院里丫鬟嬷嬷都围了拢去,又发出一些惊叹。我走近去细细一看,前几日还一派死气的树枝,如今竟已悄悄地冒出些新芽来。 阿细笑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会发芽呢。” 我道:“许是这树里住着个惫懒妖精,记错了发芽的时令。也没什么好稀奇的,都散了罢。”虽嘴里这样说着,但转身回房前仍数了数枝上新芽,让阿细拿出纸笔记下。又觉得犯困,则去了内厅躺去窗边那美人靠上歪着。 阿细边磨墨边道:“这最近怪事倒是一件接着一件,怕是要闹鬼了不成。” 我疑惑道:“哪里有一件又一件的怪事了?” 阿细叹口气道:“你这脑子,除了那些个故事,也记些东西罢。今年这尤其早的初雪,从天上掉下来的花瓶,还有几年没动静的树冬天长芽,不都是些怪事。” 我长长地“啊”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笑。 门口一人却道:“这些和十八年前那些事比,还真算不得怪。”原是一个从未见过的老妈子,端着一笼黑炭,看戴着头巾、穿着短打的装扮,像是府里的嬷嬷。那嬷嬷兀自踏进房内,说自己前几日新来,做的是浣洗衣物、并往各房里送日常用度的活计。 阿细磨墨的声响忽地缓了,我知她是要斥那嬷嬷不知礼数,便抢白道:“嬷嬷快说说看,好堵住阿细的嘴,别让她老挤兑我。” 那嬷嬷却像吓了一跳,手中炭笼摔到地上,仓皇地四下张望。我才想到我身下这美人靠放在窗边,从门外进来并不能一眼望见;又拉着内厅厅门处的碎珠帘子。那嬷嬷不曾向内厅望来,未看见我,便以为房内只有阿细一人。 是以向那嬷嬷解释一番,请她坐下。她也不扭捏,把炭笼扶正了往身边一搁,便在阿细对面椅子上坐了,张嘴便说将起来。 按那嬷嬷的说法,十八年前那一串骇人的怪事刚发生时,也是一个冬天。那一年本是风调雨顺,百姓生活和谐安乐,当真是一个太平盛世。正是腊月,一场瑞雪刚刚过去,冬阳和煦地照着,城里城外一片安宁祥和。午时刚过,天边却响起轰轰雷声,黑云卷起,遮天蔽日。城里的人们惊恐地看着原本西流的护城河水卷起浪涛,倒流向东,野猫从各个犄角旮旯里涌出,瘆人地叫,而襁褓里的婴儿哇哇大哭,不肯止歇。紫红色的闪电当空劈下,将城西鼓楼烧个焦黑,而城外三十里一个村子更是瞬间化为灰烬。人们惊慌地四散奔逃,哭声与惶恐如疾风刮遍四方。大家都不知是哪里逆了神意,纷纷杀牛宰羊祭拜上苍,寺庙内檀香久久不灭,祷告与祈求声自祠堂中不断传出,汇成一片苍白的海洋。 这乱象持续了整整一个腊月,到乌云散去,河水平息,京城已是一片狼藉。 这绘声绘色的描述竟让我和阿细都听得呆了,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回应。那嬷嬷更是得意,翘了二郎腿伸着颈子道:“离这才一年,又有古怪。小姐与姑娘可知道,当今圣上有几个公子?” 我道:“当今皇子有六位,公主三位,正是应了龙生九子。” 那嬷嬷贼贼一笑道:“不不,应有十个,都道皇后娘娘福气泽厚,膝下四个皇儿,可若前太子不薨,应当是有五个的。那还是一出生便授了封号的小太子,将满一岁,明明身体康健未落疾病,不知怎地,竟在中秋第二天突然没了。圣上大怒,下令彻查,可那小太子身上没一道伤口,既不是被刺客刺杀,也不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轰轰烈烈查了大半年,却怎么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可这都不算什么罢,最邪门的,是桥西王家发生的事儿。王家有个姓赵的姨娘,腰肢细细的,走起路来跟那柳条儿似的扭。小太子没的那天晚上,这赵姨娘竟发疯似的嚷着肚子疼,请了郎中来,说是生产,这可不是笑话?肚子跟那镜子似的平平儿的,生什么孩子?没曾想还真生出个女娃来。可这孩子保住,大人却没了。他家那时又有两个少爷,说是二少爷原本文文静静,那晚睡过去,第二日一觉醒来,整个人性子居然变了个透,完全成了另一个人……对了,你们不知道,那克死了她娘的女娃当真邪门,脸上生来竟然就带一道刀疤,又长又深,像是要把整个脸都要砍成两半似的,哎哟,不知有多晦气……” 阿细腾地站起,嘴唇都气得发抖,抓起桌上砚台重重向那嬷嬷砸去,嘶声骂道:“你这倒霉婆子不知从哪听来的疯话,张嘴便是一番乱讲,没来由地在这毒害我家小姐。不讲礼数,嘴巴也是没个阻拦,嚼起舌根来真是眼睛都不眨……也不知是哪个没长眼的把你招进府里,真该赏你俩百十个嘴巴子,扔了出去喂狗!” 我顾不得许多,慌忙奔了出去抱住阿细,见她如此,手脚都发软,眼泪也扑簌簌地流。那嬷嬷抬眼看见我,目光定在我右脸上,自己一张脸霎地全白了。 春儿听得声响,带着一众人涌进屋内,将那嬷嬷绑了,押了出去,好一阵闹腾方才安静。阿细这才出了一口气似的,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坐到地下,我扶也扶不住,只得与她一道歪了下去。 我想,这嬷嬷是新来,并不曾见过我,又因我极少出门,不知我便是人口里传的那脸上有疤的小姐。又一派道听途说,不知怎的将一家的事安到另一家头上,心里没个管束,抓个机会便一篓子全说了出来。虽我亲娘确是生下我就撒手去了,可我既是从未听说过这世上有个一岁便夭折的前太子,也不知二哥何时性格大变过,凭空生子这妖邪的事更是闻所未闻。 阿细自己缓了许久,转眼见我仍呆着,忙掰过我身子,正色道:“你可千万别信那婆子瞎说的,她定是起了坏心思,便想了这些恶毒没趣的话来编排你……” 我摆摆手,叫阿细别再说了,且说我没事,让她放心。她却不依不饶追问道:“你说你没事,那你这是在哭什么?” 我抬手一抹脸,抹下一脸泪水,小声道:“你那样子把我吓坏了,不知怎的便哭了。” 阿细似不好意思地一笑,将我扶起,摸到我小臂滑腻腻的,是因方才那下惊出了一身汗,便说要去给我打水擦擦身子。 我目送她出门去水房,心里却忽地一跳。 那嬷嬷说的邪事诸生,十七年前太子死去的那一晚、中秋后一天那晚,恰恰巧巧,正是我的生辰。 第7章 第一卷 千百度 第七节 第七节 过了三四日,春儿传来消息,说是七叔已将那嬷嬷赶了出去。阿细却先留了个心眼,派几个小厮在几个偏门守着。便有其中一个来报,说是二哥房里的几个随从有一晚从东边偏门用一辆板车运了个袋子出去,一直去到城郊,在一处林子里挖了个坑,将那袋子埋了。 我素来知道二哥做事果断利落,却不知他利落到这个程度。 二哥来找我,不提那嬷嬷的事,只说毕竟我生得特殊,有些有心之人编些听来可怕的传闻,也在所难免。又叫我出门时多带些随从,注意安全,对些闲言碎语也不要当真。 我只点头应了。 隔天上午,宝淑却来找我。一见面便向我大诉苦水,说她爹因为卫白的事把她禁了足,又把她哥哥按照家法实实揍了一顿。 宝淑气呼呼道:“这几日我在家里可要闷死了。爹爹把我房间翻了个透,把我好不容易收藏来的话本子和小玩意儿全都撕了砸了。天知道我那些珍藏花了多少心力多少银两,老头子不识货又不听劝,真是把我气得要死。他又不许我出去玩,只许我在大书房里读些男孩子才读的闷死人的古书,本本都怕是在那架子上堆了七八十年,霉味冲得我连眼睛都睁不开,你瞧瞧,到现在还是肿着。最惨的还是我那倒霉哥哥。爹爹平日里对他那偏门爱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次他闹得西凝楼的老板亲自来家里跟爹爹告状,爹爹就把他在家里养的那些白脸小哥儿全给散了,还把他绑到祠堂凳子上,扒了裤子,拿根这么长、这么粗的棍子,把他屁股揍得血糊淋当。我娘劝都劝不住,哭得差点晕过去。” 我听了直咋舌,让阿细去找些伤药,给宝忠哥送去。宝淑连连摆手,说她哥哥挨打,她娘心疼都来不及,什么熊掌鹿茸全都不要钱地往这独一个的儿子胃里倒,什么好大夫都给请来,又瞒着她爹,将那些散走的小哥全都悄悄地买了回来。我实在是哭笑不得,宝淑则毫不在乎:“我那哥哥就是一堆烂泥巴,糊死了我娘的心眼;把这儿子一个劲地供着捧着,什么荒唐要求都依,只惯出个脑子空空的废物来。也不知我爹前世做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一个好儿子。”眼珠子一转,又说将起来:“姐姐你还别不信,卫白讲故事是真的特别好,他来我们家那两日说的故事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别的评书先生讲的再好,我都是听了转头就忘。姐姐,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去西凝楼听他讲故事吧。” 我笑道:“不用去,卫白现今就在我家住着,你想听故事,到我家来便是。” 宝淑瞪大眼睛道:“姐姐你可真有钱,接卫白到家里来住。我都是拿了攒了好久的银两,又向我房里下人凑了一些,才能请来他两个时辰。”我忙道是二哥将卫白请来,宝淑便叹了口气:“同样都是哥哥,怎地你哥哥和我哥哥便差这么远。”又嚷着要我带她去找卫白,我都将衣服换好了,她却又道不去了。 “我眼睛还肿着,身上又都是那些破烂书的味儿,这副样子怎么能见先生。” 我便与她说了卫白的空闲时候,嘱她明日一定要来,给我作伴。宝淑连连答应,又与我说了好一会话,拿了一叠没看过的话本,回家去了。她叽叽喳喳的声音忽地没有,我却觉得屋子太过安静,又趁已经换了衣服,便想着去找卫白罢。 从我屋子要去到卫白住的东厢房,几乎是要穿过整个林府。但我也无事,一路便停停走走,路过小花园看到梅花已快开了,便嘱阿细去拿剪子,剪了几枝,想着拿给卫白做见面礼。 阿细挖苦我道:“你这见面礼可是隆重得很。” 我道:“卫先生是西凝楼的名人,什么珍奇玩意没见过。送他几枝花,既不落俗套,摆在屋子里心情也好些。” 待到了东厢房,却见屋里地上全是新搬来的书籍纸张,各类话本集册摆了一地,想是卫白刚从西凝楼搬来,典藏众多,是以并未收拾妥当。满屋子望了一圈,只有两个小厮捡拾着,不见卫白踪影。 我想着东厢房后头有个清净的小亭子,卫白也许在那里坐着,便将那梅花放在桌上,和阿细一起去了屋后。没走几步,便看见亭子里坐着个人,身前摆个生着火的炉子,炉上放个黄铜盆子。走近一看,亭心石桌上还搁着一个小杯,而那盆子里盛着水,原是温着一壶酒。那酒散着若有若无的香味,细细闻来辨认,像是青梅。 卫白左手里拿着一本书,右手执着一支笔,在那书上圈圈画画。盛墨的砚台却不摆在桌上而是置于身侧,是以坐凳上洒了几滴墨汁,坐着那人也不去擦拭。他看书看得入了神了,竟没听见我的脚步声,我走到近前也未曾发现。我便弯腰拾了那砚台放到桌上,轻轻说道:“先生看书看入了迷,要当心衣服不被墨汁弄污了去。” 卫白这才抬头,看见我手里的砚台,无声笑了笑,放下手里的笔与书来。 我在他对面坐了:“先生一人在这温酒看书,真有雅致,只是这天冷,在外头坐着不要冻坏了身子。” 卫白笑道:“雅致倒算不上,不过是酒瘾犯了,屋中又无处落座,便在这亭子里坐着。不知姑娘今日会来,也没做准备,希望姑娘不要介怀。” 我摆了摆手道:“是我不曾通传,没来由地便来叨扰。也不知先生这几日在府里住得惯否。” 话音刚落,那黄铜盆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起气泡来。 卫白低身拿手背去触那酒壶:“酒已温好,虽只是去年新摘的梅子制的果酒,但为在下亲手酿制,姑娘若不嫌弃,便一同品一杯罢。” 阿细去多取了酒杯,又端些下酒小菜过来。卫白给我斟上浅浅一杯。我抿上一口,所闻所饮都是青梅新鲜香味,觉得甚是欢喜,也不管自己平时喝酒都是两三杯便醉得不省人事,坐定下来,决心多喝上几杯再走。哪知将将饮了三杯,酒劲便已上头,对面卫白一会变成两个,一会又变成一个,知是不可再喝,又怕醉酒失态,便匆匆告了别,由阿细搀着回房去了。临别时却不忘了提醒卫白将我带来的梅花插好,又告诉他明日来找他听故事。 回到房里时我已醉得快走不动路,倒在床上便睡了过去,一直睡到下午才醒,可醒来没半个时辰,酒劲依旧没有消散,喝了醒酒汤也无甚缓解,实在觉得困顿,便又到床上去睡了。 那日下雪做的怪梦将将淡去,不曾想今日却又做起一个梦来。却不曾像上次那怪梦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只演过一次,醒来时又记得无比清晰。 在那梦里,我似坐在极开阔的一处,却混沌不清,远处有歌声传来,却听不真切。我一人坐着,似在等人。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地一阵微风拂过,我身边一张矮桌渐渐浮现,桌上两只小杯,一只酒壶,酒壶里隐隐飘来的,竟是青梅酒的香气。一人不知从何处飘来,坐在矮桌那头,看不清脸,只见一头黑发亮泽如缎,一泻于地。 梦里的我此刻轻轻笑了,转头望向那人,缓缓说道:“我去年去了趟凡间,什么也没带来,倒是学会了一手酿酒的手艺。我那时正要回来,经过一间卖青梅酒的酒铺,想你定没喝过酒,也不知喝醉是什么滋味,又恰巧绮罗殿院子里种着一棵梅树,便钻到那酒铺里头去学了来。酒是需要时间的东西,昨年制的酒,今年才有香气。昨日我因想了起来,便倒出一壶,不曾想居然成功了。你也待尝一尝,不要辜负了我的心意。” 第8章 第一卷 千百度 第八节 第八节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辰时,却是十分清醒,昨日的昏沉都已消了个干净。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那一瞬便回想起这个梦来,鼻端仿佛还萦绕着那矮桌上青梅酒的香气,依稀记得与昨日卫白请我喝的酒是一致的。 但想想也许是自己白日喝了那酒,回来后也没梳洗倒头便睡,将房里也沾了酒的气息,待睡觉时闻见了便做了一个梦也未可知。 转头一看,却见床边靠着春儿,披着一条薄毯,坐在地上,只那脑袋搁在床沿,却睡得十分香甜,便是我翻身下床也未将她弄醒。我估摸着她昨夜只怕在我这守了一夜,也不舍得叫醒她,虽想着房里烧着地龙不会冷,但依旧将床上的褥子拿下两床,尽数裹在她身上。 便轻手轻脚地出了内厅,将门合上。 抬眼看见坐在窗边绣帕子的阿细。阿细见我出来,急急问道:“你现今头疼是不疼,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没有?” 我知她是担忧我喝了酒,身子受不住,便跟她说了头也不疼,也不曾有不舒服。又说春儿还睡着,不要叫醒她,让她多睡一会。 阿细舒了口气,复又道:“今日宝淑要来听故事罢。你赶紧去梳洗,不然按照她那性子,若待到她来还得等你穿衣,非急得坐不住。” 我这才想起宝淑昨日说的话来。于是急忙梳洗穿衣,待将最后一支簪子簪上,便听得小厮通传说宝淑到了,便出门去和宝淑一同往东厢房去。 走了不到一半路,宝淑却说内急,因她对这宅子熟得很,我便让她自己去了,自己则在小花园那处等她。大约一袋烟工夫她便回来,却含着一脸坏笑,凑过来在我耳边悄悄地说:“我看见你三哥在那边林子里跟一个丫头幽会呢,两人卿卿我我的肉麻死了。” 我问道:“你见到那丫头长什么样子不曾?” 宝淑道:“大概比我们稍大一点,这样高,瘦得跟纸片儿似的,长得一般,一双眼睛倒是很勾人,像只狐狸。” 我一思忖,便知那是那个女红手艺极好的采青。采青现今虽在林规房里做事,从前却是三哥的贴身丫鬟,只因林规房中人手不够便调了过去。因和三哥算得上是一同长大,宅子里的人都知他们俩有些小情愫,算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爹娘也许了采青做三哥小妾。采青如今岁数其实够了,但因三哥前不久才迎娶了城东一商记家的小姐,是以这门亲事便往后拖了拖,想来再过一两个月,便能办妥。 便将这般与宝淑说了,继续往卫白屋里去。 踏进屋里,却见昨日那一满屋子书今日都已收拾了个干净,窗前一个白玉大花瓶,插着几枝未开的梅花。卫白坐在内厅里依旧是捧本书看着,脸上一派闲适神色,配上他那副温润的眉眼,实在是好看得紧。小厮进去通报,他便抬头,看见我与宝淑立在门前,便迎上前来。宝淑他是记得的,互相打了招呼,又问我昨日喝了酒,可有不适。 我道:“我因身子弱了,喝不得酒,每次喝个两三杯便倒;但又嘴馋忍不住。所以这类事情也确实发生了好多次,不稀奇,先生也不必担心。” 卫白便将我们往房里引了,让我们在书案前坐下。掩了门窗,又点上熏香。宝淑告诉我道这是他讲故事前一贯的作式,为的是让听故事的人投进故事里,又不叫旁人打扰,扰了兴致。 待这一切都安置好,故事便开始了。 说那往上数某个朝代,有个姓洪的公子。公子生得高大英俊,却在十八岁那年生了个怪疾,一旦睡着旁人便无论如何也叫不醒;待到睡个四五时辰自己醒来,又昏昏沉沉,通体无力。公子他爹洪老爷将全国上下的名医都请了个遍,也查不出公子得了什么病。某日不知从哪里来一个癞皮和尚,说是公子身体并无大碍,只是魂魄特殊了些。普通人无论是睡着还是醒时,魂魄都安安分分待在身体里,但公子的魂魄不知生了什么变故,却是一到身体睡着便脱了躯壳在外游荡,不得安宁,待到累了,方回躯体,是以公子醒来也疲劳无力。怕只怕那魂魄在外飘荡,惹出祸端,危害公子性命,便向老爷奏明,要做个法将那魂魄锁住。那洪老爷待问那法要如何做,却被告知是趁公子睡着后,和尚捏个诀,钻进公子心口守着,待魂魄归来,便用法术打个结,将公子魂魄与身体牢牢绑住。洪老爷听罢勃然大怒,说那和尚满口胡言,将他赶了出去。 又说那公子的魂魄终日在外游荡,不巧遇上一个女妖精。那女妖精见这魂魄生得标致,心生爱慕,然因自己是由一只蛤'蟆所化,相貌丑陋,不敢接近。又日日受思恋煎熬,便找来一个极为貌美的年轻女子,将那女子的面皮剥下,使了法术将这面皮粘在自己脸上。公子的魂魄见了,果然欢喜得紧,与那妖精甜蜜了好些日子。谁知那妖精法术不够,不过几月,粘上的面皮裂开口子,露出里面坑坑洼洼的丑陋面容来。公子的魂魄当下便吓得几乎整个散了,再也不理这妖精。妖精气急败坏,使了袢子,让那魂魄失了方向,再回不到身体里去。 洪老爷见自己儿子忽地长睡不醒,大叫不好,忙请回那和尚救命。和尚寻了许久,才找着那形单影只的魂魄。和尚破了妖精的阵法,待要将魂魄领回去,那魂魄却求和尚再带它去见妖精一面。和尚讶异,盘问那魂魄却是为何。原来天意弄人,被妖精揭了面皮的女子正是公子的恋人。公子魂魄见了蒙着面皮的妖精,只以为遇到了心上人,便十分欢喜,然待到面皮掉落,知恋人已经惨死,心中不知如何悲痛。最后一点心愿,也只是想去找妖精拿回心上人的脸。可那妖精做了如此恶毒之事,区区几百年修为被散了个干净,那张面皮沾了法术,也随着妖精一同化成灰烬了。 故事讲到这里,卫白歇了一歇,喝口茶水。我颤颤问道:“那后来呢?后来那公子怎样了?” 卫白道:“那洪公子经此一事,只觉心灰意冷,便剃了头发绝了红尘,随那癞皮和尚一道去了。” 从卫白那处出来,我送宝淑出府。她却一直闷闷的,待到分离,终究忍不住问道:“姐姐,你说,那洪公子的心上人,当真是死了?”见我点头,便噘嘴骂道:“这熬人故事,结局七零八落的也没个团圆。那妖精也实在可恶,生生拆了这样一桩好姻缘。” 我安慰她道:“不过是个故事,这妖精和尚的,你几时见过。种种误会巧合,都是人编出来的罢了。”却心中想着一事,送走宝淑,又折回卫白房内,问他这故事有几分真假,人是否当真有魂魄。 卫白笑道:“我只管说故事,不管告诉人故事真假;是真是假,听故事的人心中自有决断。要我觉得,那魂魄若肉眼看不见,却是有的,也未可知。” 我道:“按照先生这故事里讲的,人的性子喜好由魂魄决断,思想精神由魂魄主宰。那若一人平白无故地性格大变,几乎成了另一个人,是不是他将魂魄与人换了,或是身体被别的魂魄占了?” 卫白只浅浅一笑,转头去望着窗外,并不作答。我见他不语,倒也觉得自己好笑,去问一个活人魂魄的事。正待告辞,却忽然觉他方才那一笑十分好看,是以心中一动,细细端详起他长相来。见他一头浓密乌发用一支木簪齐齐束起,眉目温润,皮肤白净,整个人好似霁月清风,十分恬淡。但因鼻子笔挺,唇峰分明,故而并不女气。看着看着,心里竟涌起一番惆怅来:他这样的长相,怕是极招姑娘喜欢。 我自己倒被这番惆怅吓得不轻,却听他道:“你盯我盯了这样久,看出我脸上几颗麻子没有?” 我打个哈哈道:“没有没有,你这面相生得好,天生便是不长麻子的命,不用担心。”又将以前看过的杂书抖落出来,把人面上经脉走向之类同卫白讲上一讲,在他那又坐了一会,闲聊些琐事,快到午时便道了别,回房去了。 第9章 第一卷 千百度 第九节 第九节 回到房中,却只见春儿坐着发呆,阿细与一众丫鬟婆子都不见踪影,整个院子静悄悄的。春儿听得门帘作响,转头见我进门,便站起身来,却不高兴道:“小姐早晨醒来,怎地不叫我。” 我道:“我见你睡得香甜,便不想打扰你。” 春儿跺脚道:“你是不知道,我早晨本来是在小厨房熬栗子羹,在炉子前守得好好的,阿细姐姐却过来叫我,说我忙了一夜,如今她来守栗子羹,叫我去床边守着,也能靠着歇歇。阿细姐姐别的虽好,对厨房里的事却一窍不通。我本不放心,可拗不过她,便想着等你醒了我便去小厨房守着,哪知小姐你既不叫醒我,她也不知怎的从厨房里跑回来了。等我醒过来,哪里还有栗子羹,锅都被烧穿了。这会儿他们都在小厨房里收拾呢。” 我忙问道:“可有人受伤没有?” 春儿道:“我正要说。阿细姐姐那个没脑子的,锅都烧穿了还敢用手去拿,幸好我拦得快,就只烫红了指尖,但怕是四五天都不能沾水了。现在房里养着呢。” 我便急急往阿细房间去,见她在那床上躺着,左手裹得严严实实,却还在一心一意绣她那绣了许多天的帕子。但终究是不便的。 我快步走过去一把将那帕子抢过斥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阿细无声地从我手里拿过那帕子,细细抚弄着帕子上一只针脚细密的春燕,低声道:“明儿是他十九岁生辰。我现在不绣,就来不及给他了。” 我知她口中说的是槐生,低头去看那帕子,只见一抹如雾烟雨,两只翻飞彩燕;飞在前面的那只已经绣好,后头一只却还差个尾巴尖。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沉默半晌方道:“我还以为你那帕子是给我绣的呢,原是我自作多情了。” 阿细噗嗤一笑,扬扬下巴:“你把桌上那个木头匣子打开罢。” 我依她的拿了那匣子,又坐回床边缓缓打开,却见里面叠着一块粉色帕子,角上一簇丹桂小小的,却红得夺目。阿细笑道:“这帕子我原也是绣了想待今年生辰给你的,但我手笨,绣得实在是慢,便误了时辰。”又低头抚抚那燕子的半截尾巴道:“待绣到这副,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快绣完了,却把手给烫了。” 我将那帕子重又放回匣子,心底软得一塌糊涂,嘴上却道:“去年生辰你送帕子,今年生辰你还想送帕子。去年绣忍冬,今年绣丹桂,明年还想绣个什么花,提前告诉了我罢。” 阿细笑道:“你就别打趣我,让我安生把这燕子绣完,明儿送去给他。过了明日,你再叫我躺着,我便是一动也不动了。” 我默默应了,接过绣筐扶好,好让她绣得方便些,又穿了针线给她。心中忽地一动,问道:“阿细,你看槐生时,觉得他是怎样的?” 阿细耳根一红:“你怎地突然问我这个?” 我道:“突然想着,便问了。” 阿细歪了头似是仔细想着,眼里亮晶晶的,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扬:“我看他时……便觉得,这人真好看。” 我脑子里忽地一闪,竟滑过卫白的眉眼来。 脸一瞬便火辣起来。抬眼见阿细促狭地把眼弯起,知道她要调侃,便急忙问道:“还有呢?除了这个,还有别的想法没有?” 阿细一愣,复又托了腮,眼珠子向上望着。思索一番,嘴角忽地扬起,正要开口,字都已到了嘴边,却突然打住,只拿手掩了嘴,吃吃地笑了起来,倒像是笑自己似的,一张脸红得通透。我催她说,她却把嘴闭得紧紧的,一边摇头一边笑。春儿听了笑声也跑进来,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张脸愣愣的,十成十一个傻姑娘。我们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大笑起来,便是又笑又闹,直到脸都酸了,都止不住。 再说这往后一连十多日,宝淑都往我这边来,与我一同听完故事,再去我房里坐坐聊会天,也不曾有什么新鲜事。而我与卫白也一直都是淡淡的,不曾亲近;每思及此,心中不知怎的便生起极淡的恼意。又想起在阿细房中说话时,脑子里闪过的那人,耳边像有个声音问道,莫不是喜欢上卫白了?仔细一想,与他也不过见过寥寥几次,对他了解也只是一星半点,哪能就是喜欢。 可那话本故事里不都写些公子小姐便是一见,爱慕之情便如那江水滔滔奔流,私奔的私奔,殉情的殉情,总不会全是胡编乱造的罢? 想去再问阿细,又怕她反来问我是着了什么魔。竟是越想越纠结,干脆披了衣裳往园子里溜达去了。逛了一圈,经过小花园的时候,却远远地看见有人抱着一大摞书走过来。再定睛一瞧,那高高瘦瘦的白净小哥,可不就是槐生么。 槐生看见我,便把书放了,一边同我问安,一边从怀里掏出块帕子来擦额上的汗。 我瞅着那帕子上两只栩栩如生的燕子笑道:“你这大冬天的怎么却老是出汗,回头我要好好跟二哥说说,叫他给你派些轻活儿。不过好的是有人心里惦记着;平日身上带块小帕倒是方便,不易着凉,也不易让汗迷了眼睛。” 槐生抓抓后脑勺,嘿嘿一笑。 我随口捏个小谎道:“槐生啊,我近日因听卫白卫先生说故事,自己倒想写起故事来。写到一个公子对小姐动心,却因自己不是个男儿,怎么写也觉得不对劲。写得烦了,出来走走,恰巧遇上了你。现今你与阿细又是这样好,不如你给我说些心境罢?” 槐生竟如同阿细一般红了耳根道:“二小姐想写故事,自然是去问卫先生,或者,或者去问二爷,这两位见识都是顶多的,怎地倒问我来了……” 我道:“我与卫先生说了,明日便把故事写好拿给他去看,自然是不能写到一半再去问他的;二哥昨日便出去了,现今还没回来,你也不是不知道。今日都已经这个时分了,真是来不及,槐生你便帮帮我罢。” 槐生再推脱几番,然见我下了实心似的不说便不放过他的架势,手足无措地犹豫好久,低了头仿佛蚊呐道:“便是……时时想与她在一处,见了她便高兴罢。” 我还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身后却有人来了,转头一看是两个路过的丫头。槐生如获大赦,道了句别,我还来不及去抓他,他便抱了书一溜烟儿地就跑了。 我十分遗憾却又无可奈何,只好转了身往回走。一边走,心里一边暗暗琢磨着。我与卫白天天都见着面,去见他时心中确实隐约有些期待,走时却也没舍不得走,在他房里听故事时……全身心又都沉到故事里头去了;见到他高是高兴,可难道不是期待故事罢?见了卫白,是觉得他好看得紧,可他本身便长得俊雅潇洒讨人喜欢。但转念一想,毕竟身边有个宝淑,时时刻刻便说着些天马行空的话,把我神思带走了也是不知不觉;不说二哥,那叶承也长得不俗,文笔还那样好,我怎地不曾时时想起他来?便是这样一会正方、一会反方地自我辩驳着,也没空管周围动静,走到廊子一处有着几阶台阶的拐角,刚迈上两步,拐角那头走出一个人来,差点与他撞上。我便待挪挪步子让开,没留神脚下一滑,身子便往后仰,怕是要摔下去,那人却眼疾手快地一手将我右臂抓住,一手托住左边腰身,把我捞起。我堪堪站直,又一个小小趔趄向前栽去,眼见要撞上那人胸口,因手臂被他紧紧扶住,终于站稳。 惊魂未定喘一口气,抬眼一看,魂却又快散了;面前离得这样近的人,可不就是刚刚脑子里来来回回想的那个?鼻端又忽地闻到他身上一抹淡淡的墨水香气,脸便似扇了风的炉灶,轰地一声便着起火来。 卫白待我站好,便将扶着我的手松了,又转身往下走了一个台阶,与我站平。 我脸上热气消退了些,微微低头看见自己脚尖,想他接下来定是要轻声细气嘱咐我走路小心些,然后便拂拂袖子走掉,心里莫名失落起来,却听他突然道:“你这走路却不看路,摔着哪里了可怎么得了?”语气却分明是急促责怪的。 我一愣,瞪大眼睛抬头去望他,见他微蹙的眉下一双眼睛似有些薄薄的怒意。我尚不明白他说的话怎与我想的出入如此之大,他却似怔了一怔,瞬间便展开眉目来,眼里那点情绪也消去,微微侧头避开我目光轻声道:“往后走路小心些罢,方才是我唐突,向姑娘赔个不是。”又顿了两三瞬,说声“告辞”便快步走了,身影不多时便见不着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傻了半晌,却听有人嬉笑。转头一看,原是阿细,和春儿齐齐趴在廊前栏杆上。 春儿笑道:“我和阿细姐姐见小姐出门许久也不回,便出来找寻。路上遇见槐生哥哥,说在小花园那遇见小姐,又说小姐净问他些奇怪问题。没走几步到这廊上,见小姐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往上来,那厢卫先生也冲着这儿走,幸得来不及出声提醒,便看了这一场英雄救美的好戏。” 我待出声辩解,阿细却慢条斯理道:“你也莫再想瞒着我们或辩些什么。那日你问我看槐生如何,我便觉得奇怪,这几日看你心神不宁,又有今日这种种,便是诸都明了了。你也不用再傻在那儿想卫先生那句话是怎的了,看他平日里闲闲适适从不着急的样子,和方才大不相同,这是在担心你怕你摔着,是和你想着他一样,心里也有你呢。” 我小声问道:“你说真的?” 春儿嗔道:“我年纪小,小姐不愿信我,但还不信和槐生哥哥好了这些年的阿细姐姐不成?” 阿细用手肘去倒春儿,两人笑靥明明亮亮如烛火,点上暖意,将这满园冬日寂静冷清俱都驱散。 我微微笑着望着她们,心尖在这暖意里默默开出一朵小小的花来。 第10章 第一卷 千百度 第十节 第十节 半夜里醒来时月亮还朗朗地挂在天上,我试探着叫阿细和春儿,回应的也只有寂静。最近也不知怎么,总是半夜自然醒,但想着既然睡不着,也不能这大半夜的点灯写字画小画儿,不如披件衣服去外头走走好了。 月光实在很明,故而也未点灯。探头见阿细和春儿都睡得好好的,只披了衫子穿了鞋小心翼翼地开了门,去了院中。因我这小院将将修出个样来,贴着宅子顶西边的是条平日没人走的偏胡同,又是冬日,景故而是没有什么可赏,但好在清净。 但一边散散兜圈,一边又要凝神侧耳去听门内有没有动静,怕阿细醒来见我床空着又提着灯凶神恶煞地来抓人。一时又觉得自己多心,一时又觉得自己这样委实猥琐好笑。正这样发了蒙地暗自笑自己,忽然做梦一般听得耳边响起一声姑娘的叹息。 我当真是吓了一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抖了一抖。平日里志怪故事听得多了,想着见鬼也应只是日日悬梁苦读的好看公子哥儿被狐妖媚上缠上,怎么今日居然有女妖精找上我来。还没敢回头,又听见一声轻叹,连着却是自顾自的一声:“你也知道我是树里的妖精不是,这时候没来由又想什么狐妖。我也不害你,你怕个什么劲。” 我转过身子去找了半圈,将信将疑地停在那棵几年才冒二十一颗芽的海棠树前面:“倒还真是你,我就随口那么一说,居然说中了。” 那海棠树听起来就是个小姑娘,这会语气里全是藏不住的得意:“我看你才不是随口一说,你去那个说书先生那问的什么魂魄呀故事呀都是故意的。”这话我却听得奇怪,想来这海棠树大概修为也不算太浅,至少认得几个人,还能脱了形体往远处去看一看。 那海棠树又道:“你不要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便瞧不起我,我也是修炼了不少年的。很多事情,你们这些凡人不清楚,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笑道:“比如哪些?” 海棠树道:“比如你和那个说书先生,前世都不是普通人。还有你那个心狠手辣的二哥,也不是什么普通角色。” 我凑近去低声道:“按照你这么说,我前世,莫不是个神仙?” 那海棠树却似说漏了嘴一样吸了口气,等了半晌才回我道:“差不离吧,反正挺特殊的。” 我继续问:“那我当神仙的时候是做什么的?神仙也得有个活计不是,总不是天天待在天上喝露水就成的。” 海棠树道:“我们神仙妖精都有自己的事情做的,我们自己要修炼,要提升修为,也不是专门管天上地下小道信息的神仙,除非是特别有名的神仙妖精,不然我们怎么知道别人在做什么。你吧,虽然确实有点小名气,但是你做过的事情大概都被天上封掉了,我们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能说的。” 我道:“那我脸上这条疤,是不是也有来历?” 海棠树道:“要不是这条疤,现在就没你这个人了。” 这是什么意思?这条疤救了我? 海棠树不耐烦道:“也不是这个意思。一两句话我也跟你讲不清楚,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再怎么说,你也不是这院子里普通的凡人。” 我心里转了一遭,还没开口,海棠树又道:“你跟那说书先生也是有缘分的,左不过是曲折了些。别围着这点情情爱爱瞎琢磨了,好好想想你前世都做了些什么罢,这个对你来说比较重要。” 我道:“我怎么知道你是瞎说一气还是说真的?” 海棠树沉默一会道:“我想个法子,让你试一下。你刚刚问我,神仙每天都做什么。不同的神仙妖精每个人的体质、修炼方向、修炼方法都不一样,要做的事情当然都各自不同。但是最基本的一点,每个神仙妖精从修炼最初到不管多厉害每天都要做的,就是晨昏定省。这么说大概也不恰当,不过我也就只能这样告诉你了。你现在是凡人,身体里没有神仙的经脉流转,但是你可以把手搭在我身上感受一下……” 我就近找了根枝把手攀了上去,甫一接触枝干,身体便仿佛被一股气流卷了进去。世界天地仿佛化为虚有,眼前是点点星光般的闪烁流转,鼻端一片清凉。待到脱出,也不知过了几时。海棠树轻轻问道:“你想起点什么没有?” 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只觉得方才除了那处,倒像是进入了一个更大的所在。那处月明天阔,水天相接,云霞肆意流转。我披着一袭红衣立在水的中央,看着天边一条银白色的大鱼从云雾破口处飞出,又立刻隐入水中,背鳍在水中没入一半,划出一道凌凌波痕缓缓向我而来。我转身望去,身后一轮明日刚刚浮起,光芒在茫茫的水面坠成细碎的鳞片。我扬起手,和大鱼一起飞离水面,脚下的风化成一张柔软的地毯将我们裹住。而我怀里的那条大鱼,它尖利的背鳍在我臂弯下化成流水一般的黑发,它光滑的冰凉皮肤化成人类温暖的肉体。 海棠树呢喃一般道:“有水,有天,有鱼……这会是哪呢?” 我想起那个冒着青梅酒香气的梦来。那个梦里,我也是在这处的。 海棠树问道:“那什么……你听说过赤炼天和碧海底没有?” 我摇摇头:“都说这世间有三层,黄天是一层,人间后土是一层,阴曹地府是一层。想来应该是神仙便住在天上,人间后土是人与妖的所在,而阴曹地府便是鬼的所在了。” 海棠树急急打断道:“错了错了。这当今世上应当是有四层,分别是赤炼天、人世间、碧海底和黄泉下。活得好好的人当然是在这人世间,刚死不久的人、做了恶却没有超生的鬼、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妖,都要在黄泉底下走一遭。这两处算是极平常和极凶险的所在,没什么可讲的,你刚才去的地方,水天相接,日月同辉,也不会在这两处。那就只有赤炼天和碧海底了。你刚刚说的其实对了一半,赤炼天确实是神仙住的地方,但名为赤炼,便不像凡人们想的那样安宁祥和。赤炼天到底有多高多厚,恐怕没人知道,但要从这人世间上去,得经过一百八十丈的烈焰炙烤,扛过了,便是我们说的得道飞升,位列仙班了。不过真正上去了是一番怎样的景象,也就只有去过的神仙才知道了。至于碧海底,便是在人世间这一块大地的底下,入口在人世间大陆的最东边。据说是女娲娘娘补天之时拿世上最纯净的宝石炼化,因而是极其透明澄澈,绿得令人心醉。可惜这两个地方我都没有去过,不然就能帮你看看你刚才去的是哪里了。” 我问道:“那碧海底是谁住的呢?” 海棠树道:“碧海底清净养人,一般是神仙养修为的时候去的地方。但是因为太过平静,灵气会被镇压,也有天牢设在那里。那儿历史也很古老了,所以很多神仙方士会去那边寻一些上古时候留下来的宝贝。找到了,不管是自己拿来用还是拿去卖,都是一笔好买卖。你也别老觉得我哪都没去过,怎么知道这些,我毕竟是个妖精,和你们凡人还是不一样的。” 我问她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海棠树道:“我是妖精,不用睡觉。看你也睡不着,就找你聊一聊天。” 我笑道:“我虽是个凡人,但我也不傻。你想叫我帮你做什么,若不是杀人放火的事儿,我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海棠树便给我讲了她的故事。 她和另一棵海棠本来是一个林子里并排长着的两棵树。也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突然有一天,便如鸿蒙初开,有了心智。便约好了一起修炼,也不求成仙,只想当个能去哪就去哪的小妖,不用老是被锁在树身里头无处可去。 可是来自林规院子里的这棵树偏生就被我说中,天生便比她那伙伴惫懒些,是以修炼也下不了苦功夫,比她伙伴落了一大截。她本也不是特别在意,想着总有一天能赶上,也就一直慢慢悠悠地长啊修啊,可有一天打了个盹醒来,旁边伙伴树身还在,灵却走了。 海棠树道:“我知道你们宅子上不久前从天上掉下来个宝贝,只是你们都不知道这个宝贝多金贵。我知道你跟那宝贝有点关系,你去帮我看看,能不能用那宝贝找到桃修娘。我也不是要找她麻烦,就是想让她再等等我,我就差一点就可以修成人形,可以和她一起到处玩了。” 桃修娘便是她那约好了一起修炼的伙伴。 我难为道:“我知道我们宅子那日掉了个东西下来,可我既不知它掉去哪儿了,也不知怎么用它来帮你。” 海棠树道:“我给你讲这些,就是希望你可以借这些,想起来怎么用那宝贝,哪怕一点点也好。你帮了我,对你也没有坏处。” 我道:“可是我也不知道用那个帮你是不是可以的呀,万一犯了什么规矩对你更不好,那怎么办呢。” 海棠树道:“我是妖精,你是凡人,你说我们谁知道得比较多?” 我道:“我现在虽然是凡人,可按你说的,我以前是很厉害的神仙。” 海棠树急了:“你以前再厉害,现在也是个我捏个小诀就能弄死的凡人。你就帮帮我罢,我都告诉了你这么多,怎么说你也要懂得投桃报李不是。”见我不做声,又恶狠狠地小声道,“这个时候胆子这么小,做逆天命的事情的时候不知道是中了什么毒。” 我一愣,再要去问她,那海棠树却又不做声了,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刚才的一切都像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梦。 第11章 第一卷 千百度 第十一节 第十一节 回到房里时,阿细她们依旧是睡着。我翻身躺下,闭上眼睛回想那天河广阔的画面。虽是两段短短的梦般的景象,但我非常确定,那就是一个地方。只是早先梦里是纯粹的夜,满目皆是黛蓝的夜色与月亮银白色的光辉,而方才却是月下日上,天将放明的时刻。也不知躺了多久,想了多久,原本模糊的回忆——或者应当将其称之为梦境,却渐渐真切起来。 依旧是水天相接的开阔,巨大的月亮在天上挂着,远处鸣时小仙的歌声传来,悠悠荡荡。我坐着静静等一个人,好像等他是我做得非常习惯了的一件事。也不知过了多久,月亮的下半截已经沉进水里,忽地一阵微风拂过,伴一声鹤唳响起,身边一张矮桌、桌上两只小杯、一只酒壶都渐渐浮现;那人与酒壶里青梅酒的香气一同乍起。他坐在矮桌那头,低头静静抚着袖口,一头乌黑长发上一根簪子也没有,只是亮泽如缎,一泻于地。 我转头望向那人,缓缓笑道:“我去年去了趟凡间,什么也没带来,倒是学会了一手酿酒的手艺。我那时正要回来,经过一间卖青梅酒的酒铺,想你定没喝过酒,也不知喝醉是什么滋味,又恰巧院子里种着一棵梅树,便钻到那酒铺里头去学了来。酒是需要时间的东西,昨年制的酒,今年才有香气。昨日我因想了起来,便倒出一壶,不曾想居然成功了。你也待尝一尝,不要辜负了我的心意。” 那人笑一笑道:“听你这样说,那就尝一尝罢。”于是便将杯盏摆开,手指在水面轻轻一点一捏,夹根银筷往身后一划,一排面容清淡的白衣小仙盘腿坐着浮在水面,持着各类乐器当下便演奏起来。我左手支着腮哂笑道:“一瓶小酒罢了,你是从哪里学来人间公子哥儿这等排场。” 他却满不在乎道:“天帝宴请众仙之时,不也是这样的排场。你要心疼这些小仙手累,自己便去弹曲子罢。不过都是几滴水化来,你也太敏感了些。” 我摆摆筷子:“你高兴就好,我哪里敢去管这些。喝罢。” 便是这样也不知喝了多久,只是喝到最后酒瓶已空,除却香味再倒不出一滴液体,我心满意足地歪身便倒了下去,一觉睡得香甜至极。待中途模模糊糊醒来一次,满眼却是无尽星空。 那人竟不知何时化出一条小船在水面漂着,大半个身子支在船头,长长黑发与白色衣袖像大片水藻般漂在水中。我就蜷着侧睡在他身边,因觉得冷,刚想化条毯子搁在身上披着,心中忽地一动,伸手搭上旁边那人的腰身。 那人轻哼了一声:“冷?” 我摇摇头,但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心中极不想说话,只想这样千年万年地抱着,却还是开口了:“我在人间的时候,学到一句诗,叫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也不知是哪个穷酸秀才在河边喝醉了之后捏的,和我们现在此情此景倒是很符合。” 他抬手摸摸我的头发,轻轻笑道:“醒了,便没有梦了。” 我闭上眼睛道:“有啊。你就是我的梦。” 他没有再回答,落在我头发上的手却没有再动。我伸手去把他的手捉住放在我侧脸,轻轻地道:“我给你唱首曲子好不好?” 他没有做声,我却当他默认了,翻身躺好定定地看着夜空里最亮的那颗星星,在内心里把词来回过了两遍,确认不会唱错,便开口了。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唱罢,他沉默半晌,忽道:“这词填得不好。” 我笑道:“哪里不好了?” 他道:“这女子虽愿郎君千岁,又愿自己常健,却把自己和心上人比作梁上的燕子,活不过几春便要死,哪里好?” 我道:“但她求的不是两人长命百岁,而是但凡两人活着,便能常常相聚,常常相守。” 他道:“人纵然有生老病死,但只要不遇上大变故,且她郎君是真心爱她,便是怎样也能到一处或不会分开太远。这女子是多虑了。” 我怔怔道:“是你不懂。这世间不是有情人总能如你我这般相守的。或者你我这般,其实也不叫相守。只是我一直在你身边,你便当我一直在你身边罢了。相爱的人,总是觉得和自己心上的人在一处时,时间是紧急的,是不等人的。你活得太久,又不爱人,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这种滋味的。” 他似乎是愣了一愣,放在我脸上的手微微有点僵了。我道:“罢了罢了,你我都是没有心的人,这些扯血带肉的东西,说了也是白费力气。是我喝醉了,睡吧。” 再醒来时,月亮与太阳已是一东一西地照着,只留天穹顶一点黑夜的残留。潮水已经退去,我从岸边礁石上醒来,身上的红衣被沾湿大半。风起得很大很猛,天边云霞急速流转,美轮美奂,一条银白色的大鱼从月亮与云雾的破口处飞出,又立刻隐入水中,背鳍在水中没入一半,划出一道凌凌波痕缓缓向我而来。我转身望去,身后一轮红日刚刚浮起,光芒在茫茫的水面坠成细碎的鳞片。我扬起手抱住大鱼,和它一起飞离水面,脚下的风化成一张柔软的毯子将我们裹住。怀里的大鱼尖利的背鳍在我臂弯下化成流水一般的黑发,光滑的冰凉皮肤化成人类温暖的肉体。 “你想好了?” 他的声音在初醒的晨风里嘶哑得听不真切。 我点点头。 “不要去。” 我咬牙道:“他点化了我。若是没有他,现在的我依旧是一块无知无觉、孤孤单单躺在万顷碧海底的石头。我虽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但我的命毕竟是他换来的。我要去救他。” 他道:“便是到今日,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我把头更深地放进他的肩窝里:“你又何时听过我的话呢?” 他的话语忽然带了一份轻轻的哽咽:“你便是这样的不信我。不要去,阿碧。不要去。” 从这份回忆里醒来时,我才明白,原来最后的阿碧,是在叫我。阿碧是我前世的名字?这一段回忆竟是如此神奇,如果真是真的,那那日初雪那个怪梦,和那海棠树口里说的所谓前世的记忆也有几分可信。 可这回忆里的男人是谁,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个花瓶跟这些又有什么关系?最后男人阻挠我去做的事情,和那海棠树说的逆天命的事情,又是同一件吗? 不管今晚这一切是我魔障了还是怎样,我却想弄个清楚。要真是个春梦,写成个话本子拿去卖,能赚个几两银子也未可知啊。 第12章 第二卷 枉凝眉 第一节 第二卷枉凝眉 第一节 第二日起床梳洗时,我问阿细知不知道那日掉下来的花瓶被放在哪里。 阿细愣了愣,便说要去问槐生。但我想家里宝贝的东西不是放在库房便是收在爹的房内,但这么邪气的东西爹自然不会放在自己房里,不如等会去找七叔要库房钥匙去看看。 吃罢早饭,我便和阿细一同去寻了七叔。七叔将我们带去库房,嘱托我们务必小心别磕了碰了,便掩了门出去了。我要阿细在门口守着,便点了一盏小灯,躬身进了库房。 因这大库房我从来没进过,是以进来了总是磕磕碰碰,不过好在没有摔坏东西。各种古书、文玩都看遍了,库房里越发燥热起来。我知道这天上掉下来的花瓶邪气,若不是扔了,自然是在最隐蔽的地方收着,因此擦了汗更加屏气凝神地细细搜寻。正待得好不容易见着一处有异样,忽听得门外阿细声音响起,像是在与人周旋,匆忙掐了灯蹲下身来,却差点坐到一人。我一惊,竟不知在这房内这样久还没发现有另一人在,那人便手极快地将我的嘴捂住了。我鼻端飘来一缕墨水香味,眼角又瞥见那人手背上的银白护具,不知怎地便放下心来,也不去想他是为何会在这库房内,只留心看着门口的动静。 过了一会阿细推门进来叫我,才知是二哥差槐生去房内找我送东西,因不见我,问了一路的嬷嬷丫头说我往这儿来,便一路寻了过来。阿细道:“我还道是老爷知道了要来怪罪,没想是二少爷派了人来。说了几句将他打发走了,你不用担心。那个花瓶还是什么的你找着了没有,我见你在这里头待了许久,怕你出事,又不敢贸然进来问吓到你。” 我回头去看,却见卫白在角落缩得很好,从阿细的角度怕是并不能看见他。便也未跟阿细说明卫白也在这的事,只跟她说了就快找到,让她继续在门口候着。 阿细应了出门去,我便把小灯重新点燃,再回头看时,卫白已经将衣服整好,坦坦荡荡地立着了,哪里还有方才缩在墙角的局促。我低头去看那角落,简直要觉得他会缩骨,且一定是惯犯,不然怎么能够好端端地缩在里面。 卫白见我一脸探寻,耸了耸肩膀道:“奇珍异宝摆在府里,怎么也得来拜访一番不是。” 我道:“我这时应当喊抓小偷,你卫白卫先生就不要再在这京城里混了。” 他却狡黠一笑:“你也舍得?” 我却被他这一笑笑得傻了,不知该如何接话。他这是什么路数?哪里有小偷被主人撞到了还嬉皮笑脸成这样的?愣了半晌,也许也是见我不知如何回他了,他便咳了一咳,伸手往角落里指了指道:“你要找的东西,在那里罢。”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极其昏暗的角落里,一个被青布遮住的瓶子静静地卧着。正要出声感谢,却想,他虽明明知道这物件在何处,却只缩着看我一直兜兜转转瞎了似的乱找。心内生气,便没有说话,只走了过去;虽然有点迟疑,但终究将那布给揭了。 只布揭下的一刹那,一种铺天盖地的熟悉感便将我包裹。那物件确实如同槐生所讲的敞口大肚,触手却十分温润,灯光映照下更显出一种勾魂夺魄的色彩来。琉璃里的花纹似是静止,又像是在无声流转,轻轻一敲,回声久久长长,不曾散去。 我脱口而出道:“这琉璃盅,我竟像是在哪里见过——”抬眼望向卫白,却见他只是定定看着我,眼神幽黑,看不出情绪。 我像是疯了一般在心里默念,琉璃盅,琉璃盅。 不是,不对。 我不受控制地把那物件抱在怀里。我明白,我在梦里抱着的,是它。 可还是有哪里不对。 我怔怔地看向卫白,轻声道:“卫白,你……说句话罢。”我心里千万分期待,就等着他开口,想着他开口,会是我梦里的那个声音。 他嘴唇甫一动,尚未出声,我眼泪便哗地涌了出来。 可我丝毫不知我这悲伤从何而来。我丝毫不知我为何落泪,不知这时这分我为何是如此形容。我觉得好像突然遇到了一个旧友,一个等待许久终于得见的恋人。我双腿一软,坐在地上,眼前模糊一片。也不知怎么,好像听见卫白在叫我,但声音却像从天边传来一样非常遥远。而意识再清醒时,又是熟悉的青色小帐。我还来不及想这是为何,便听阿细欣喜道:“醒了醒了!” 手便被人握住。一触到那人拇指上的冰凉扳指,我便笑了:“又是你。” 二哥低声道:“卫白那小子做了什么?” 我眨眨眼:“什么卫白?” 二哥意味深长看我一眼:“我的人看着他把你从库房抱出来,你又昏到这时。你也不要给我装糊涂,你二哥我几时糊涂过?” 我闭上眼睛:“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二哥你让我睡一觉罢,我睡一觉就好了。”说完便闭上眼睛不去看他。心下却是颤了一颤,在库房里时二哥便遣人来问;甫一昏倒他便有眼线盯着。 也不知这是保护还是囚笼。 二哥走后,我问阿细究竟发生了什么。阿细便说,我把她遣出去让她在外面等着,才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听得库房里传来我的哭声。她还是一头雾水,便见卫白将我抱着从库房里冲了出来,而我已是满脸泪水昏了过去。她也不敢多问,只急急跟在后面回来了,哪知回来刚把我放下,二哥便赶过来,还带了大夫。 我急忙问:“二哥有对卫白……” 阿细道:“二爷进来的时候卫先生正要走,我们都还没反应过来,二爷一个闪身,就把卫先生抵到墙上了。可是卫先生也不害怕,只是说现在打他还不如进去好好看看你,二爷就把他松了进房了。我进库房的时候也没见卫先生在里面,可是怎么……” 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将对那物什的奇怪反应与阿细说了。阿细听罢也是一头雾水,毕竟邪门,但她已说了信我。我思索再三,便把那海棠树的话也告诉了她。 阿细茫然道:“这……” 我道:“确是不假。那晚我起身那样久,都没有吵醒你,我便想是那树精使了什么法子把你们困在梦里了。你若是不信,可去数一数,先前要你记下的芽是十八个;那晚我去数过,现今已经发了二十一个了。” 第13章 第二卷 枉凝眉 第二节 第二节 阿细听罢便往门外去了,不多时复又心事重重地进来。 我摊手道:“你看我是骗你不是。” 阿细道:“可这真是太邪门了。” 我却来了兴致:“阿细你怕是不怕?” 阿细道:“怕倒是不怕的,你若是要折腾,我也肯陪你,只是你这身子……” 我摆手道:“我可以的。”眼前又浮现起那个火红的琉璃盅来。又想起卫白站在昏黄灯下默默看我的神情,整个人却似愣住一般。是被我吓住了? 一时又想起那日他在园中与我相撞,和今日被他捂住口鼻时,闻见的墨水香味。便问一旁的阿细,可知卫白用的是什么墨。 阿细便派了春儿去打探,不到半日便有人来回:卫白用的是城郊产的松山墨。这墨打从几十年前便是朝廷指定的贡品,除了一户原地工厂产了给宫里供着,只有为数不多产量是其他散户制了卖给这京城里的公子哥儿们的。那回信的小厮听说我想买,倒也没多为难,只是说最近的一批墨也要半个月以后才能开始制了,现在下订单订着,可能也得等些时日。 阿细道:“你要想与他用一样的东西,光一个墨哪里够,卫先生周身用的制式可多着呢。” 我抿了嘴笑道:“这便是从无到有,是个开始不是?” 阿细笑道:“那先生用哪个州产的硫酸纸,哪座山产的羊毛毡,哪个陶瓷镇做的镇纸,平时都读些什么书什么本子,你都一并问了一并购了罢。只不要妆容衣服也要穿和先生一样的才好呢。” 我笑着伸手去打她,眼里却看着新淘来的制糕点的方子暗自学着。想着去卫白那听故事,总是光手或是带些不长留的花卉也不好,想来想去,因自己也无事,便想着学个当下新流行的糕点做了给他。虽怕自己这样做不大矜持,但暗自做了打算,他若不收,我便说是春儿做多,顺带捎一份给他尝尝鲜便是。 春儿听了直叫委屈,说我这第一次做糕点,不说难吃,也肯定好吃不到哪去,净光让她背锅。我也不理,只做自己的,虽说浪费了三袋面粉,但到下午太阳落山时总归有了形状,也隐隐有些香气。我将做好的几个挑了又挑,放在炉子里热好,想着第二天一大早再照着这些制一份,好给卫白送去。 第二天一早本已踏出房门,忽想到林规那日说的我的衣裳都是一样的制式,又重新拿了件宝蓝色的小袄套上,扎了从未扎过的双髻,再挑两朵流云发花插在发中。又试了新的妆娘化的妆容,都走到门边三遍,又转过身来,对着镜子打探有没有出错或是疏忽的地方。 一路又走了许久,我的心一直惴惴地跳,一手挎着装着糕点的小篮子,一手紧紧地托着。待到靠近东厢房,还不曾进院子,便听见有女子的歌声与乐声细细传来。门口小厮要进去通传,我伸手拦下,掀开小篮子上盖着的布,伸手一探,竟似一颗心般一点热气也无。低头看去,薄薄一张油纸早就被浸透了。门口一个丫头伸手待接,我本已递出,却又一个转手塞给身后的阿细,解了小袄上的兜帽,推开门进了院子。 一股暖意夹着女子脂粉的柔软香味扑面而来。小厅里坐着一个抱着琵琶唱歌的女子,眉眼艳丽得如春日红桃,一身水色薄衫又衬得皮肤雪白。眉间花钿与头上发饰闪闪发亮,歌声也是清亮婉转,唱的却是前两年极为流行的一首曲子,正待唱到“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一句,见我进来,歌声戛然停了。 卫白正半卧在榻上喝一杯茶,抬头看见我,抬了抬手让那唱歌的女子站到一边,自己整了整衣服慢慢站起来道:“这位是当下西凝楼里正火的茹烟姑娘,林姑娘喜欢叶承的集子,便自然也知晓。茹烟姑娘,这位是林府的二小姐林吉,是雇我来府上说书的主子。” 原来她便是二哥口里的茹烟。我道了一个福,再抬头去看她。她比我要高上半头,此刻抱着琵琶微微倾身敛眉,一对黛眉,一双杏眼,竟是水光潋滟妙态横生,叫我这个女儿看得也是心动,心里一点莫名的燥热也熄灭了。 可二哥说卫白是她的心上人……我一时又不自在起来,顶着一张热脸坐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茹烟却噗嗤一声笑了:“我在这儿,林姑娘倒是拘束得紧。不如今日就到这儿罢,改日卫先生再去楼里找我也是可以的。” 我忙不迭地地又站起,目光追着她将琵琶收了,又卸了指甲,将外屋里一袭白色披风披了,带着一个一直在屋角默默待着的丫头走了。临出门时,她又回头来望一望我,笑道:“林姑娘想来西凝楼听我唱歌也是可以的,只是扮个哥儿方便些。” 我被她那双水光流转的眼睛看得浑身不自在,只低了头去应。终于听得门吱呀一声关上,才呼了口气惶然抬头,对上卫白探究的眼神,只讷讷地小声道:“她太好看了。” 卫白却忽地展颜一笑道:“你今日也是好的。” 我以为我听错了,瞪大眼睛去看他,他却背过身去不再看我,只吸吸鼻子道:“香气我是闻到了,可这梨花糕的影子我却没有看到。” 我默默地白他一眼,从阿细手里把装糕点的小篮拿过,搁到他的桌子上去。想了一想,还是开口道:“这是我自己试着做的,你勉为其难吃一吃吧,不好吃的话扔了就是。” 卫白转身来挑一挑眉:“扔掉?那怎么好意思。”便信手拈了一小块往嘴里送了。 我想抬手去制止,可是他已经把那块咽下去了。 我小声道:“那块是我用来试的,本来要记得拿出来扔掉,可是我忘记了。”我没敢告诉他,那一小块被我掉在地上掉了好多次,所以是碎的。 卫白一愣,看看自己的手,复又拿了一块扔进嘴里:“凉了点、油了点,其余倒都不错。” 我暗暗喜了一喜,可是又忍不住道:“你肯定已经在茹烟姑娘那里吃过了罢,也不用说些假话来安慰我……” 卫白摆摆手:“我平日里不吃这些。” 我心尖又凉了一分,想要起身把小篮子拿走,却被他伸手拦住了:“你今日怎么跟个气包似的。” 我自己也是一愣,怎么回事?明明是精心打扮又准备了来见他的,如今却又处处寻他的不是,自己还小家子气惹人笑话。想到这处,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直转了身想走。卫白却遣散了屋内的下人,又将我拉到桌前站着,将桌上已磨了一半的墨取了,自己拉开抽屉,又取一块新的来,递到我手上。 我傻立着看他,不知他要我做什么。又见他铺了羊毡、展了纸、又将镇纸摆好,闲闲到桌前坐了,拿了一支笔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我问:“你这是要干什么?” 他道:“写故事。” 我不明所以地看看手里的松山墨:“我这是……要给你磨墨?” 他道:“磨是不磨,是你的自由。” 我气笑了:“我要是不磨呢?” 他道:“你不磨,我便没有墨写字,也就没有故事可讲。” 我道:“可我是请你来给我讲故事,不是来请你让我给你磨墨的。” 他道:“对呀,我是来给你讲故事的,不是来让你发小姐脾气的。” 我瞬间便无话可说,把手里的墨往桌子上不轻不重地一放,坐在椅子上:“我今天来就是来听故事的,你给我讲故事罢。” 卫白低头轻轻笑了一笑:“今日你那小伙伴倒没来。” 我知道他说的是宝淑,点一点头。 卫白目光渐渐集到桌上那块松山墨上:“那今日,便讲个长一点的故事罢。” “有多长?” 卫白道:“若慢讲、细讲,便可以一直讲下去,讲个一年半载,每天都会说‘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那种。” 第14章 第二卷 枉凝眉 第三节 第三节 卫白一开口,我便明白,这‘故事’也许并不仅仅是个故事。 他道:“你可知道,我们平日里说这世上有老天、黄泉,虽不全然是真的,但也并不都假。” 我心里一个咯噔,虽知道这是在他的院子里,却依旧忍不住偷偷去往窗外瞟那棵海棠。 他看见我飘来飘去的眼神,顿了顿,也没说什么。我突然觉得他这样好像私学里面对调皮学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私塾先生,估计笑意从脸上漏了几分出来。便听他道:“我还没说什么,你怎就笑得这样起劲。” 我低咳了一声,抚抚嘴角道:“我没笑,你快接着说——怎么真、怎么假。” 他轻轻斜我一眼,接着道:“这世间广阔,应分为五个部分。” 那海棠树说的却是四个部分。 “从上到下,应当分别是九重上、赤炼天、人世间、碧海底和黄泉下。九重上是这世间最高最威严的所在,平日乃天帝天后与一众掌管世间规律行走的神仙所居之所。” 这样想来,怕是那海棠树未曾去过九重上,而赤炼天的封锁亦极为严苛,便也不知这处了。“那九重上是不是很美,处处都是云雾缭绕,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我问。 他顿一顿道:“也不是处处罢。但云霞日月,终究与这凡间是不同的。赤炼天算是对上去九重上的生灵的一道封锁,因这赤炼天有上古遗来九九八十一道天火,要上九重上,须得全部历过。” 我道:“那……这便是我们平日里说的历经天劫,得道成仙?” 他笑道:“成仙哪里这样容易。”又接着说道,“往这布了天火的赤炼天往下走,便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人世间。” 我道:“按照这样说,人世间怕是最平常的一处了罢。” 他挑眉:“哪里平常了这世间形形色'色的凡人,加起来比所有的神鬼妖魂都要多上不知凡几。更不用说这世上活着的种种走兽花草,脱离了这凡间的环境,又应当去何处生存?真要说平常,平常的也不过是赤炼天。除了天火,便容不下他物。” 我拈块梨花糕听他继续说。 “在人世这块大陆上不分日夜地往东去,约莫走上个半年,遇上碧海入口打开的好时日,便能到达碧海底。碧海底亦是上古时留下的一处好处,与赤炼天算是互补相生,乃是上古留下来一块通灵玉石所化,灵力清透绵长,极适宜仙妖等伤后修复,也有九重上专为抑制某些力量而设的监牢。” 我插嘴道:“我听说碧海底有很多宝贝可以去捡。” 他似有些讶异:“是。碧海底就是往上这四层的底部,有什么从上面掉下来了,若不是人为去阻挠,都是可以在碧海底找到的。” “那黄泉下呢?” “黄泉下便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去处了。” 我笑:“除了人世间,其他的地方一般人也去不了呀。” 他摇头道:“能去黄泉下走一遭的,都不是完整的人。那黄泉下待着的,大抵可以分为三种,刚死不久、需要去阎罗王那去签字画押,收束刚刚结束的一生、选择下一生轮回道的人;做恶太多,不可超生的鬼;和刚刚具有初智,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妖。” 我问道:“那黄泉下确实是人们平时说的,有十几道地狱,处处都是小鬼架着人受苦的酷刑吗?” “差不离罢。” 我点头,等了一会,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试探道:“那,这便是你要给我讲的故事的背景?” 他又静默了一会方道:“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也许并不是那么有趣。” 我想起海棠树的话,心中更凝重起来。他转眼看见我,笑了一笑:“不过是个预警罢了,听见故事不好,便要跑?” 我便不敢再动,定定坐好。 他眼底似翻起点什么情绪来。他背着手看着窗外,右手似有若无地抚弄着手背的银色护甲。 卫白说,十五万年前,赤炼天上突然出现了一缕魂魄。一缕魂魄本没有什么特色,且这缕魂魄来历不明,也不知与九重上哪个神仙有牵挂。但就在十五万年前普普通通的一天,它忽地就出现在了天火肆虐的赤炼天上。因愿拼着自己性命闯一闯赤炼天的物事每瞬每秒都多得不可计数,这缕魂魄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我道:“可是万事万物的出现与消弭,都应当有渊源……” 他打断我道:“不。世间很多事情的存在,都是没有理由的。” 我想,不是的。比如一朵花的开放,它并不是无缘无故便会开,一定是知道有人守着,有人看它开花,它才会开的。可他都这样说了,我也不便再说什么。 他忽然问道:“你知道女娲炼石补天的传说罢?” 我想起古书上写的: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便点点头。 他便继续道,也差不多正是那缕魂魄出现在赤炼天上的时候,可能早一点,也可能更晚。那时天尚未裂,地也未崩,女娲娘娘偶然间发现了一对天生互生的石头。这两块石头互成鱼形,一块通体火红,一块通体透绿。女娲觉得巧妙,便将它们收好,时时观赏。但不久后地崩山摧,两块石头不巧被冲散了。 我道:“既是上古时候,九重上与人世间都未生,那这两块石头定是一块被冲上赤炼天,一块被卷到碧海底了。” 他赞赏地看我一眼。我继续问道:“那这两块石头跟你方才讲的那缕魂魄有什么关系呢?” “我便要讲到。” 原来那块被卷上赤炼天的石头本也就是具灵性的。遭赤炼天八十一道天火锻化,不仅没有化作飞灰,反倒与八十一道天火反复相缠,直缠了四万年,缠出一个物事来。 我暗自咋舌,四万年便是一句话轻轻巧巧就过去了。算上一算,人的一生若是一滴水,四万年可算是浩瀚汪洋。 “那物事刚刚成形,正要大显神通,将天上天下搅个天翻地覆,却好巧不巧遇上同样四万年前出现在赤炼天上的那缕魂魄。魂魄与那石头自然又是一番你来我往。到后来,魂魄自己虽损了一小节,被封在那物事里,但也反以此为印,将那物事封印住了。” 我问:“那这又用了多少年呢?” 他似是算了一算,轻声道:“反反复复,十万来年罢。” 我叹道:“这缕魂魄活得可真长啊。” 他道:“到此时,魂魄才得以修成人形,是为成仙。” 我想起他方才说的“成仙哪有那样容易”。他却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也是因为这本来只是一缕魂魄,才比别人不容易些。那些本身有实体的物事,一般就花个几千年,也能成个会点隐身遁地这般小法术的小仙小妖了。” 我道:“对于一辈子也就短短几十年的凡人,那也已经是难以望其项背了。”又问,“那石头炼成的到底是个什么物事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他却转了身去:“一柱香后我待出门,今日就到这里罢。” 我鬼使神差般问道:“出门去哪?去西凝楼听茹烟唱歌吗?” 他只是笑了笑,并不回答。我不甘心地往外走,正想把装着梨花糕的小篮子拿走,却听那人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道:“那块墨你若是想要,拿走便是。糕点留下。” 我斜着眼看看桌上的松山墨和小篮半晌,却两样都没动,偏挪了镇纸,将他之前铺好的那张硫酸纸拿走了。 只听得屋里传来一声轻笑,我却忽然浑身一个激灵。 我轻声道:“卫白,那块被卷到赤炼天去的石头所炼成的物事,名叫寄魂盅不是?” 第15章 第二卷 枉凝眉 第四节 第四节 “你有名字没有?” “我是一块碧海底的石头,没有人给我起名字。” “你既是从水里长的,又生一双碧眼睛。那就叫碧水吧。” “那你又是谁,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是守盅人。” “守盅人是你的身份。我想问你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 “那我是不是也要给你取一个?” “不用。” “那我叫你什么呢?你救了我,让我留在这儿,我总不能不叫你名字。” “这儿只有你我两个人,你要找我,说话便是,我能听见。名字是多余的。” “那你为什么又给我取名字呢?” “是寄魂盅。是寄魂盅给你取的名字。也是寄魂盅救了你。” 这厢我正在房里练字抄经,脑中却突然响起这样一段话来。我疑惑地摇头,想要把这段对话甩走,可这段对话却像焦糖一般,死死黏在我脑袋里。这一男一女的对话,从声音来听,说自己是碧海底石头的女子是我,而给她取名字的男子,与那一同喝酒,又从大鱼化成人身的男子恰是一人。 那男子曾经叫我阿碧,如今又说给我取一个名唤“碧水”的名字。 寄魂盅,看来确实如那海棠树所说,是一个神物啊。 不管如何,应当是对上号了。 阿细却道:“为何你便这样确定这女子是你自己呢?或许你只是一直在旁边看着,便把这些都记住了呢?” 我摇头道:“因自己身在其中的感觉,与他人经历的,终究是不同的。这些破碎的片段、莫名其妙的感情,虽然看上去都毫无逻辑,可我自己却觉得无比真实。” 阿细却忽然黯淡道:“若这些都是你前世经历的,那我前世又在哪里呢?” 我笑道:“大概只能更传奇罢。” 这之后一连四天,却都不见卫白。去问他房里小厮,也都说卫先生这几日早出晚归,似是西凝楼要办个什么会,他便自是十分繁忙。我一想,我自己也有好几日未出门了,便派人打听了下西凝楼到底有个什么活动,收拾收拾准备去凑个热闹。 便叫来春儿道:“你去纪府找宝淑,跟她说化个男装,我们去西凝楼听歌罢。” 春儿应了便去了,不多时却皱着眉来回话,说宝淑今日要给她族里一个长辈祝寿,来不了。我虽觉遗憾,但也没有别的办法,穿了一套从槐生那拿来的男子便装,便从西门溜了出去。本想着西门人少,定不会撞着府里的谁,正要出门,却见林子旁闪过一个水蓝色的影子。 我探身去瞧,却见是一个脸生的年轻女子,扎了髻,想是新婚的妇人。见我主动去寻她,倒像是被吓了一跳,淡淡的眉眼微微蹙着。我还使劲想着这到底是谁,旁边的阿细却已行了礼道:“给三少奶奶请安。” 原是我那过门不久的三嫂周旖。我也只在三哥成亲前不久见过她一次,那时她还与我一样披着头发做闺中女儿打扮,穿的衣服也不如这样素淡,是以今日见了,我却没认出她来。她这时也才像认出我来,忙不迭地行了礼,掩嘴笑道:“二妹这副装扮,是要往哪去?” 我不好意思道:“出去玩耍罢了,做个男儿打扮终究方便一些。三嫂这是……” 周旖道:“我平日里种些花草,前几日遛弯到这里,见这里的土好些,便想过来弄一些。” 我见她身后的丫鬟确实端着一盆新土,身后花圃也有土壤翻动的痕迹,便再寒暄一番,也不再多说,当下告了别便出府去了。 这时已是下午,街上人故而并不很多。不多时便见西凝楼在桥边雕梁画栋地立着。匆匆过了桥,一头钻进去,却见楼里是从没见过的一方光景。甫一进去,面前立着一块用金银细线绣着流云的硕大屏风。屏风后是无比宽敞的大厅,中央一个六边形的高台。仰头看去,楼内一层一层看台如同抽屉般齐齐排列,人如流水上上下下,姑娘们的娇笑与胭脂香味密密麻麻缀在空气里,是一番极为繁华热闹的场面。 我立在过道一侧,看着面前来来回回的男子与面容姣好的姑娘们,一时竟不知往何处去,又该去寻谁。木然地站了一会,忽听得旁边有人轻道:“林姑娘,我们茹烟姑娘邀您上二楼去。” 我抬头看去,见二楼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正笑意盈盈地望着我。茹烟见我抬头,探了一截身子出来,藕节一般白皙的手臂扬了扬:“你和你那小姑娘从那头楼梯上二楼来罢,来我这。”隔了红纱的天光从她头上照下来,映在她圆润光滑的左脸和她头上纷繁的珠翠上,美得令人心醉。 我便牵了同样穿着男装的阿细往楼上去。 如飘带般沿着楼壁盘旋而上的楼梯看似极窄极险,踩在上面却极为踏实。我一路小心避让这来来去去的客人,只像一只小鼠一般惴惴不安。好不容易到了茹烟面前,见她半卧在栏杆前一条躺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见我走近了,便起身来抓住我手腕,将我拖进房里去。 我只觉得房里一阵醉人暖香,满目玫红。茹烟笑道:“你这大户人家的小姐,性子也是素淡,肯定看不惯这房里大红大绿的装扮。若是实在觉得不适,便坐到窗边去罢,看看外边的景色,也觉得清净些。” 我便依了她的坐去窗边,但见一杆小窗,窗子正对护城河岸风光。茹烟给我倒了一杯茶来递到我手上:“我知道你是来找卫白,但他此时并不在这楼里。你应当也知道,他只有在每日申时与戌时才在这楼里摆场。” 我道:“我来听你唱歌。” 茹烟笑道:“我唱歌虽不是这楼里顶一顶二,价格却是卫先生说评书比不得的。再说,要听我唱歌的公子少爷都约到下个月了,你要听,可得慢慢等。” 我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手足无措地坐着。茹烟却又爽朗笑道:“你这脸皮怎的如此薄,我打个趣罢了,你也能当真。”当下便把门关了,点了新的熏香,在床边的盆里洗了手,又去内屋里取了琴来放好。 茹烟似是自言自语道:“给你唱个什么好呢?”又突然短短“啊”了一声,欢喜拍手道:“那就唱这个罢。”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歌声幽婉,琴声清丽。 听罢,我道:“你这时不应该唱这曲子。” 茹烟笑道:“怎么不该?” 我道:“一幅画,要给看得懂的人鉴,才不叫辜负了这幅画;一首曲子,要唱给能听懂的人听,才不叫辜负了这首曲子。我只是一个从小长在宅子里,没有出过门、也未曾吃过苦的小姑娘。虽然看过几个话本子,知道些男女私情,可是毕竟没有体会过什么真切的痛苦,你唱这首曲子给我,真是浪费了。” 茹烟道:“那照你这样说,这楼里来寻欢作乐听小曲儿的这样多公子哥,都是无病呻'吟?” 我轻轻道:“可不是么。” 茹烟道:“但你这出来一趟,我也不能让你白来。我要人来布点小菜果酒,你一边喝,我一边给你把那天的那首曲子唱完了罢。这曲子虽有点老了,可你们这些小姑娘都爱。”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我鼻端仿佛闻到莲花独有的清新香气。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脑中忽然出现一片荷塘,荷叶亭亭如伞盖,荷花朵朵均充分盛开。似是刚下过雨,荷塘上一片俱是迷蒙,湿气极重,空气沁凉。我在一片绿得正好的叶上立着,低下头去心情复杂地看着什么。 我凛声道:“你可知道你做错了什么?” 水中一片杂乱,荷叶荷花倒了一地。一个女子一身白衣,全身皆湿,躺在这一片泥泞里,雪白纤细的脖颈上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触目惊心。她的胸膛大幅度地起伏着,如同坏掉的风箱般发出垂死的声响。可在这样虚弱的弥留之际,她渐渐扬起一个极为璀璨的微笑来。 她说:“我没错,我追求我想要的,铲除阻拦我的,我有什么错?” 我心中浮起巨大的怜悯与无奈:“黄泉下那样长久的折磨居然都不曾让你动摇一丝一毫。你也许永远也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误罢。” 那女子凄厉地笑道:“你们这些人不过是生得特殊些,却总是比我们先行一步,处处比占着我们上风。我只是不服。”又轻笑一声,左手扬起去折离自己最近的一枝莲子,使了使力气,将那茎干扯破了,绿色的汁液染了手指,手却终于软绵绵地垂了下来。我俯下身去将那莲子折了并上另外几枝放进她手心,她也没再扔开,面上反又浮起一个嘲讽的笑来:“待到生前最后一件事,便是这样的一件小事,也是你帮我做来。呵,真是讽刺。” 我从这画面中醒来,却见茹烟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你方才还说你没有故事?”我愣愣一抹脸,竟抹出一脸的泪来。 我道:“或许有,可我不知这故事与我有什么相干。” 第16章 第二卷 枉凝眉 第五节 第五节 茹烟问我:“你是要留在我这等卫白,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我道:“他也快来了罢。你若是不嫌弃我,我便想在你这儿待着。说说话也行。” 茹烟笑了,一头珠翠跟着细细碎碎地晃荡:“你好像有点怕我。” 我道:“你太好看了。我对好看的东西,向来都是有几分畏惧的。” 茹烟摇头:“你只是怕看我的眼睛罢了。有什么好看的呢?练出来的把式而已。我不像你,出生来便没见过爹娘,戏班子里的师傅从田埂上把我捡了回去。我从小便跟着戏班子走南走北,从五岁就开始登台卖艺。师娘倒是常常看着我,叹一两句这丫头生得真好看云云。可生得好看有什么用,好看,也得能变现才有它的价值。师傅就常说我是根木头桩子,整个人呆滞不通,没点生气。能怎么办?练呗。这世界上,除了人心感情这样没个定数的东西,没有什么是练不出来的。那个时候,戏班子里新来一个小哥儿。那小哥儿比我大两岁,身量薄薄的,眼神叫一个说不出的通透好看。我便时时缠着他让他教我练眼睛。可人家那眼睛是天生的好看,他也没办法教我。我也没法,只得每天晚上趁大家睡了,偷偷去外边点了灯芯去盯着,一盯就是大半晚。小哥儿起初觉得我有趣,每晚我醒了搬个小凳去看灯芯,他也跟着我一起,不过久而久之,就不是单纯的一起看灯芯了。” 茹烟回忆到此,笑一笑,喝了口酒继续道:“就这样练了七八年,我长到了你这般年纪,眼睛才将将练出神来。我虽有一番好嗓子,身量却生得比一般女子高大,因而在戏班子里常常反串小生,反倒是小哥儿总贴了花钿唱旦角。我俩那时在台上唱戏,总觉得人生可笑,黑白颠倒,可这时想起,那时无忧无虑地只用管唱戏,哪里来那么多心思去感慨人生,反倒是那时谁都在,才是最好的年纪。” 我心中咯噔一下,故事怕是又到分离的时候了。茹烟继续,嗓子里却已经有了些许伤感:“那日我若知道他要走,便是怎样也不舍得先下了台的。” 原来那日也只是平平常常的演出,却是茹烟的十九岁生辰。她便想早早地卸了戏装,和小哥儿去西山看日落去。她想,这出戏她到最后也只是在角落默默立着,戏份也全在小哥儿身上,师傅对她已是睁只眼闭只眼,观众都是乡邻,就算注意到她提前溜号,也不会怪罪。 这样想着,她便早早溜下台去,换了一身新衣服,去村后林子里他们常常私会的地方等着小哥儿。可直到她睡了一觉醒来,太阳落尽,天都擦黑,也不见小哥儿身影。她气极,以为是他将他俩的约定忘了,气呼呼地跑回戏班,却见满地都是撕碎的戏服道具,师傅一贯拿在手上把玩的佛珠也被割散了滚在地上,戏班子里的几十号人,一个都不见了。她慌了神,不知何处可去,直到有相熟的村里大娘过来告诉她,今天的戏将将唱完,村口便来一帮土匪,将戏班子里一众值钱不值钱的东西全都烧了砸了抢了,师傅师娘连同小哥儿也都被掳走,不知踪迹,唯独她一人躲了过去。 茹烟道:“我那时立在村口,村子里老老少少从我旁边经过,没有一个人敢来与我搭话,大家都怕,都怕招了我这没依靠的女孩子,给家里添了累赘。” 我问那后来呢。茹烟便告诉我,当天晚上她便将能收的都收了,一人便开始向京城的方向走,沿路遇上野戏班子便去投靠,便去询问师傅师娘与小哥儿的下落。她道:“他那双眼睛那样好,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普天下都不会有第二双。只要有人看见,便断不会忘记的。” 我问道:“那你找到了他没有呢?” 茹烟摇头:“从十九岁到现在,我找了他四年。杳无音信。” 我只小声道:“他那样特殊,你如今名气又这样大,一定可以找到他的。” 茹烟默默笑了一笑道:“你这小姑娘,既然有钦慕的人,且这人又在身边,何必去管那些矜持害羞,大胆表述便是。” 我道:“可我怎么知道他对我是什么看法?再说……我二哥说……你对卫白有意思。” 茹烟噗嗤一笑道:“不过是那时我被你二哥缠得烦了,随手一指托的一个借口。再说,卫先生生得这样好,为人又没得指摘,若有女子仰慕,不也是很正常的事么。” 我这才放下一颗心来,忽听得楼下有人喧嚷,茹烟开了门去廊前一看,回头笑道:“他来了。”我便亦去栏杆前看,只见一群人簇拥下,卫白在中间从门外走来。他一袭深红长衫格外打眼,一头长发高高束起,与平日里见他时那副闲散模样丝毫不同。 却依旧是好看的。 茹烟把我肩膀按了:“你就坐在这儿听他说书罢,这个好位置可是我平日里独享,别人花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 我便乖乖坐了,看着楼下的卫白在后台一番准备,将怀里稿子再过上一遍,揣进袖子里,又整了着装,待场上乌压压一片观众安定好,角上一个坐着的老先生一拍醒木,卫白便上场了。 他上场却不立即开始,倒是目光满场巡了一圈。看到我时,也不曾有什么波动,只淡淡微笑着扫了过去,与他人无异。我听见旁边座位上一个拉着帘子的小姐低声与女伴说道:“这说书先生这般年轻,生得也真好看。这周身的气场,哪里像个说书先生,倒像这京城里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 她家丫鬟附和道:“公主若是看上了他,便把他要到宫里去。” 那公主道:“罢了罢了,能出来一次便是满足,哪里还能做这种事。” 我与旁边的阿细交换一下眼神。这是哪个公主,胆子这般大了,竟然溜出宫来听评书。心中莫名地高兴,连皇宫里见得这样多的公主原来也这样高看卫白。可转而又失落起来——毕竟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卫白讲的应是个长故事,今日这一回正是起承接作用,是以略平淡了些。但于我却也无妨,毕竟注意力也并不在那故事身上。眼见故事要讲完,一直不知去了哪的茹烟却过来,递给我一束丝带扎着的紫荆。 这是要我去送的意思? 茹烟道:“西凝楼楼里与楼里卖艺的艺人是有分抽成的,客人去柜台买了这花,在表演结束了送上去。每日清点时,收到的花束越多,艺人抽成也就越多。先生故事马上便要讲完,你快下楼去送罢。” 我便期期艾艾地下楼去,等在那个拍醒木的老先生身后。听着卫白说了“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自己也在心里默默念了,又听见满场观众潮水般乍起的掌声,便抬眼去看台上立着那人,只觉得满心都是骄傲。不多时场内便骚动起来,楼上陆陆续续有花扔下来,也有直接扔银元的。 我随着一众人上台去,却挤不进人群,只默默在尾巴后头站着,好不容易等到人散得差不多了,只剩几个小姑娘拿着卫白不知什么时候出的集子堵着他要签名。卫白身后已经有人来赶了,我只紧紧抓着手里的花束,看着他拿了笔在集子上写上自己好看的名字。 总归台上就独剩我,刚要开口,他身后那人便伸手一推:“先生下午这场已经结束,再有什么事等到晚上那场再来吧。” 我被这一推,眼见便要往后摔,卫白一直垂着的眼睛忽地抬起,一手一拉,让我站稳。我也不敢看他,只低了头把花塞给他,却听他道:“你也不买我的书,我可怎么给你签名?” 我正要说话,旁边便走来一人道:“没有买书便不要耽误先生的事了,我家小姐可十分想请先生上楼去喝一杯呢。” 我偏头去看那华丽的衣裳,原是坐在二楼旁边那个拉着帘子的公主的丫鬟。那公主却依旧端坐在二楼,见卫白抬头去看她,也微微低头打了个招呼。 卫白此时却伸手接过我手中的紫荆,顺手将丝带解了,抽开得最大的一朵插在了发冠上。我被他此举惊得目瞪口呆,却听见二楼茹烟细细的笑声。 现今京城里流行这样一个话本子里的桥段,不管男儿女儿,看上一人,便可送一束花表心意。若被送花的那位将花束里最大的一朵拆了戴在头上,便表明表白的心意被接受了。 旁边丫鬟气得一转身便走了。 我却想,他此举只是为挡桃花,还是我们通常代表的那意? 卫白此时却抬头对我道:“难得你今日来捧场。走罢,去我房内,请你吃饭。” 我便与他一并上了楼,进了三楼最角上一处不起眼的小间。这间却与茹烟那间完全不同,清清爽爽,房内挂着几幅浅淡字画,点的熏香也是淡淡檀香味。 等人上菜时的空隙,我去屋外栏杆站着。却隐约听见脚底下二楼那公主丫鬟气呼呼道:“难得我们公主赏脸,哪里晓得那先生是个好男风的主儿,胆子还大得上了天了,敢当面给人难堪……” 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装束,暗自想,我身板虽然单薄,眉眼也浅淡,但总不至于单薄浅淡成这样罢?原是换身衣服,便一点姑娘气息也无? 第17章 第二卷 枉凝眉 第六节 第六节 阿细来叫我,说饭菜已经布好。我便转身进房去,见卫白茹烟都已在桌边坐下。卫白已将发冠拆下,身上外袍也脱了,只着一身中袍,方才插上的那朵紫荆也搁在了梳妆台上。 我有些失落,但也不能说什么,只拿了饭碗默默吃着。却听茹烟道:“这西凝楼的饭虽说不上山珍海味,却也是五两银子一顿,林姑娘还是不要吃得愁眉苦脸比较好。” 卫白却道:“她一个大户人家小姐,哪里知道五两银子十两银子的区别。你只吃饭,不要多嘴。” 我问:“那你在这楼里说书,一天能赚多少?” 卫白轻描淡写道:“也就一百来两罢。” 我暗自吃惊,按这种速度,他若想在京城买林府那样大的一块地皮,也不过几年工夫就能做到了。 他又笑道:“当然比起桌上这位,我这点不过杯水车薪罢了。” 茹烟挑眉:“那倒是,你一个大男人,自是不用掏银子买胭脂水粉、做新鲜衣裳。”转而看看我又道,“只是不知有没有跟别的姑娘买胭脂水粉了。” 卫白摇头道:“胭脂水粉自是不用买,倒是松山产的墨,景州产的镇纸,西山的羊毛毡,每一样都得花上不少。” 站在一旁的阿细没绷住笑了出来,我忙不迭地转身去瞪她,心里却突然一个敞亮。 原来,他都知道。 吃罢饭,卫白的晚场不多时便要开始。我觉得困了,没什么精神再听,只提出在他这房里歇一会,叫他晚场罢后叫上我,一起回府。 但见他这房里除了一张床,也没个能歇的榻,柜子里也俱是空的。不想再去麻烦茹烟,我便只能躺去床上,取了他搁在椅背上的外袍裹了。 鼻端便尽是他身上那股好闻的松山墨气息。我放松下来,不多时便睡了,还做了一个梦。梦里对话虽是那日白日里抄经时脑中浮现的对话一字不差,却因是梦,便有了情境。梦里是一处极阴冷的大殿,我身上裹一件破破烂烂的袍子跪坐在冰凉的地上。殿上一人坐在阴影里,离我极远。我看不清那人的脸,他的声音却从那昏暗处一点一点飘进我耳里。 那人问:“你有名字没有?”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 我道:“我是一块碧海底的石头,没有人给我起名字。” 沉默一会,他道:“你既是从水里长的,又生一双碧眼睛。那就叫碧水吧。” 我暗暗吃惊。离得这么远,他竟还能看清我的眼睛是碧色的。 我问:“那你又是谁,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回答道:“我是守盅人。” 我道:“守盅人是你的身份。我想问你的名字。” 他静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看不见他有没有动,但我知道他摇了摇头。 “我没有名字。” 我便问他,我是不是也得给他取个名字。 他却说不用。 “那我叫你什么呢?你救了我,让我留在这儿,我总不能不叫你名字吧。” “这儿只有你我两个人,你要找我,说话便是。名字是多余的。” 我笑了:“那你为什么又给我取名字呢?” “是寄魂盅。”他说,“是寄魂盅给你取的名字。”顿了顿,又道,“也是寄魂盅救了你。” 便到这里,我睁眼醒来,却见卫白坐在床边,手里捧一本书读着。我一惊,问他已到几时,又问他为何不叫我。卫白挑眉道:“你这不是醒了么。若是休息好了,我们这便回府。阿细我已叫人送回去了,你不必担心。” 我坐起身来,要把身上裹的他的袍子还他,他却摆摆手道:“外面风大,你暂且先披着罢。”便与他一前一后出了西凝楼。 西凝楼到林府这一截路一向是京城顶热闹的,因此也不用提灯,不必担心天黑看不见石阶绊脚。我裹着卫白的外袍走在前面,而他依旧是背着手,悠然走在我身后四五步的距离。我想与他并肩行走,在河边停下等他,没想到他也停下不走了。 我冲他喊:“你怎地不走了?” 他的脸背着光,我看不见他表情。只听他答:“你不走,我便也不走了。” 我听了觉得好笑,便又折回站到他身边去仰着头看他:“这样走罢?” 他轻笑一声道:“走罢。” 其实从西凝楼回林府也不过几条街罢了,我却走得极慢,总希望走这段路能走得更久一点。可没多久便看见林府门前那对大狮子,和门前一对团着手蹲着的苦命鸳鸯。 见了我,阿细便忙忙迎过来:“你可回来了,我在门口可等了许久,都要冻死了。” 我把她的手收进袍子里裹着,抬眼去看她身后替她抱着汤婆子的槐生,却见他眼神越过我,盯着我身后。我便用余光往身侧瞟瞟,卫白却果然已经退后,又到我身后四五步的地方站着了。 进了大门,我便要向西,而卫白便要去东厢房。我按一按阿细的手,示意她等我一等,叫停卫白。他听见了,只侧身静静在灯下站着。我小跑过去,踮一踮脚,在他耳边轻声问道:“卫白,你可知道一个叫碧水的姑娘不知?”便将袍子揭下塞给他,也不看他表情,转身便走了。 回房后,阿细问道:“那日你去送糕点给先生,末了也是像今天一样,甩出一句话便走。你就不想等一等,看一看先生什么反应?” 我道:“应当是害怕罢。总觉得这周围一切是一张网,蛛丝马迹都会牵在一处;心中虽以有些确定了,但终究害怕猛然知晓结果。我总有感觉,卫白出现在我身边是要提醒我想起什么。哪怕他真是给我织了一张网,我是撞到了这网的蚊虫,也要伸一伸腿,抖抖翅膀,时不时告诉他,我知道了,接受到了。” 阿细沉默半晌,又犹疑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多虑,我总觉得槐生他……” 我低声道:“就是这样的。我也能感觉到,卫白在躲着二哥。” 阿细道:“可……这是为什么呢?” 我摇摇头,起身去内厅,却发现墙角搁着一个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阿细笑道:“这是先生遣我回来时,托了人一起送回来的。我掂了掂,可是厚实,你快拆开看看罢。” 我便跑过去,也等不及将那包裹拿到桌上便拆开,但见顶上四个小包分四色油纸整整齐齐包着放着,发出糕点醉人的香味。我拿了起来细细辨认上边印制的小字,原是桥头那家糕点铺里梨花、桂花、玉兰、桃花四味糕点各一份。 阿细笑道:“先生却真是有心。” 我继续拆下边一层沉甸甸的大块,依次取出,原是四块松山墨、一块青瓷镇纸、一块羊毛毡,以及那日我从他房内顺来的一样的硫酸纸厚厚一叠。以为这便是全部了,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却一眼又瞥见角落还有一个精致的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盒新的胭脂、一对镶八宝镯子和与这对镯子配套的发钗耳环。 我道:“毕竟是一日赚一百两的人,送礼也不至于太磕碜。首饰胭脂也都是新近流行的式样。”将这些都看了,却又突然失落起来:“只是不知,懂得这样多,这些东西,他是不是也给别的姑娘买过。” 阿细嗔怪道:“你呀,只要先生有心给你送这些,你便知足罢。”又道,“我替你将这些收起来罢,这些镯子耳环,明日去见先生,便可以穿戴上了。” 我淡淡叹了口气。 阿细却又忽然说道:“呀,这最下边还有一本书呢,你方才看见没有?” 我便又凑过去,接过阿细递来一本书。书名为《锦川集》,和白日里那些小姑娘拿着求卫白签名的是同一本,但装帧却是不同,包了硬皮,封面又用金线绣了暗纹。 阿细笑道:“这可不是先生的书么。” 我拿手去抚内页里作者拿秀气小楷签的名字:“自己的书,当然是想送就送罢。” 阿细道:“你这收了这样重这样好的礼,怎么还如此不开心?” 我道:“他的心意我是知道了,可光知道心意有什么用,我只想两个人能时时在一处,想见他时,不用去问别人他去了哪;不见他时,也不必去猜他上句话、上上句话是何用意。” 阿细边替我卸妆宽衣边道:“两个人能在一起,哪里那样容易。那茹烟姐姐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她与她的心上人都不知是不是天人的相隔,那样不容易。你如今比她好这样多,便不要再抱怨了罢。” 第18章 第二卷 枉凝眉 第七节 第七节 说到昨日去叫宝淑去西凝楼,未能叫成,这一日她却自己来了。 我正考量着应拿哪身衣服来搭卫白送我的这套八宝件,忽见一人掀了帘子探头来往里望。我一瞟便知那是谁,便道:“你也别探头探脑了,快进来,听说今日外面可冷得紧。” 宝淑便抖抖索索地进来将我抱着:“眼见着就要过年,真是一天比一天冷。” 我被她带进来的寒气冻得一个激灵,阿细连忙把宝淑拉开给她新搬了椅子坐了:“纪小姐今日来找我家这位,是有什么新鲜玩意要玩罢?” 宝淑一噘嘴:“这天寒地冻的,哪里来的新鲜玩意。这几日给我那远得挨不着边的舅老爷祝寿,成天拜这个拜那个的,话不让多说,东西也不让多吃。你这里有什么新鲜糕点吃,或者新的话本子看没有?” 我想起昨日卫白送来的点心,却终究没舍得说出来,只说我知道城里新流行梨花糕,但因觉得太过油腻,便没有买来。 宝淑不无遗憾地站起身来,又走两步走到我身后,拿了我还没戴上的发钗在手上把玩:“这个钗子倒和姐姐平日里素素淡淡的格调不太一样,亮闪闪的。” 我道:“买了新的艳色的胭脂,便换换首饰风格。”心下却是一跳,我平日的那些首饰,除了自己偶尔出去买些十分称心的,大部分都是二哥派人购了来,再让我在其中挑选。我也觉得平日就在这宅子里待着,戴些太过亮眼的首饰也不大适合。拿眼一瞟,确实是一堆素银钗子耳环里只有卫白送我这一套最为打眼。 宝淑笑道:“姐姐眉眼生得清淡,却不素寡,淡妆浓妆,按理都是好看的。” 我道:“你今日是来听故事罢?” 宝淑应了一声,我道:“你却来得不巧,这几日西凝楼要办歌会,卫白忙,府里基本不见人。要听故事,还得去西凝楼里。我昨日化个男装去了一回,但他讲的是连载的故事,如果不是从头听起,倒是没什么意思。” 宝淑道:“那我便在姐姐你这看看书罢。可是看你这架势,像是要去见什么人。” 我今日确实是要去见卫白。他昨日已与我说了今日虽然忙,但会一直在西凝楼里待着,若我在府里待得无趣,去找他也是可以的。 宝淑见我为难,便道:“姐姐你若有约,便放心去罢。我只在你这安静看看书,待一个上午。你莫还信不过我?” 我便与她找了些书搁在桌上,让她去内厅窝着。 自己则终究选好一身银色长袄,罩了一件蓝色罩袍,将卫白送的那套首饰俱都用上。又怕太过华丽,胭脂终究只淡淡抹了些。又将宝淑交代好,便出门去了。将要过桥,见有个大爷支个烤红薯的摊儿,香气四溢,便摸出几枚铜钱,仔细挑了几个大的,放进纸袋包好,裹在怀里,隔了几层衣服,却还是热得心口滚烫滚烫。 进了楼里,便直接往三楼去了。卫白今日只随意披了件中衣,头发也只拿根笔盘着,在案前坐着写着什么。桌前堆一堆书籍纸张,看那样式,像是宾客名单。我凑过去瞧一瞧,几个京城里大人物的名字赫然都在纸上。 我道:“原以为你就是个说书先生,现在看来,你也是个大人物。” 卫白这才好像意识到我来了,目光抬起定在我发髻上,嘴角似有似无扬起一些。我知他是看到了发钗,不自然地缩缩头躲躲。他却笑着摇摇头道:“人家姑娘身上都是脂粉香味,怎的你闻着三天两头不是梨花糕,便是烤红薯。” 我把怀里滚烫的烤红薯扔到他面前:“你鼻子倒是比谁都灵。” 卫白撑开纸袋来看看,一摊手道:“我这没个下人,又忙得脑袋上冒烟,哪里来时间剥这个。” 我道:“下人没有,吃饭的家当总有罢。” 卫白抬手指指外厅桌上盛瓜果的小碟。我便把装烤红薯的纸袋拿了去,拿小刀细细将烤焦的外皮剥了端去给他。卫白看上去有点惊讶,我却手都端得都快酸了:“你再忙,总能自己吃,不用我喂你罢。” 他似是意犹未尽般接过盘子:“你若是愿意,也不是不可以。” 我道:“你这房里怎么这样热。”便转身去开窗。只听身后他“哎”地一声,我已将窗子拉开,一股冷风便哗地灌进房内。我听见身后书页翻动的声音,慌忙回了头去望,见他桌上一叠纸未装订,此刻散得满屋都是。 我便急忙把窗又关上,把进屋了还没来得及脱的袍子脱了,弯腰去捡满屋的纸。卫白摇头道:“你这做事毛毛糙糙顾前不顾后,哪里像大家小姐。” 我气道:“你见过几个大家小姐给人剥烤红薯的?” 卫白一边吃一边慢悠悠道:“多了去了。” 我干脆拖了把椅子坐在他面前,认真地看着他:“卫白,你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罢。” 他似是一愣:“我什么意思?我以为,我的意思已经表示得很清楚了。” 我想问,卫白,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不喜欢呢?你既给我送了那许多的礼物,又为何不好好与我讲话? 卫白沉默下来看我,叹了口气道:“你现在应当也算个聪明姑娘。” 门外忽然有异响。卫白扬头问道:“谁?” 门外有个小厮回道:“没什么卫先生,是一个客人喝醉了,摔了一跤。” 我不安地低声道:“我虽不是很明白……”想了想还是拿笔写道:二哥没有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情罢? 他摇头:“这你却不用担心。”又接过我手里的笔,写了几句什么,起身拿过我的袍子,不动声色地将那纸收进袍子的内袋里,朗声说道:“今日便到这里罢,我要核对宾客名单,又要上下打点,终究太忙,改日有时间,再与林姑娘好好说话。” 我随着他去外厅,刚要伸手去开门,却被他伸手一拉,堵在角落。他比我高上许多,这样一堵,我只觉得天都暗了。他低头来在我耳边说道:“门外有人,我不便多说。明日便在纸上写的地点时间见了,小心一点。”顿了一顿,又仿佛带些笑意说道,“胭脂用完了我自然会再送,你也别省着。” 我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他推出房外。没了烤红薯,可心头更是一路滚烫着回去。待回到房中,却已不见宝淑踪影。春儿道:“纪姑娘窝在床上读书没读多久,我便在外边听她说,看得乏了,借小姐几本书回自己府上看,过两日看完了再送过来。” 我顺口要应,忽地脑中却闪过什么,拉开抽屉一看,卫白那本集子果然不见了。 我匆匆问阿细道:“昨日卫白送我那本集子你给我搁哪了?” 阿细惶然道:“就在这抽屉里头呀。” 我道:“可是没有。” 春儿不知发生了何事,只以为是宝淑借走了。我却觉得不然,宝淑时常找我借书,都是从书架上挑选,从不可能翻我抽屉。 “宝淑不会这样没有规矩的。”我道。 阿细却像想起什么,低声问春儿道:“我们出去的这会子,可有人进来没有?” 春儿道:“只有二爷手下的一个小厮来过,说是给小姐送东西过来,我就让他放在桌上了。”桌上确实多了一个包裹,打开来看,也确实都与往常二哥时不时给我送来的新鲜物事无异。 二哥这到底是怎么了? 将多余的人都遣下,我去了内厅,将门关上,把卫白塞给我的纸条展开。心瞬间便凉了半截。那纸条上写着:“锦川集,第五回:山之高,月出小。” 山之高,月出小。月出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这是什么意思? 答案自在书里,可书现今却不在我手上。 我叫来阿细道:“你现在赶紧出去,买一本卫白的书来。能买到他送我那本的式样最好,若买不到,便是去二哥房里,我也要把这书拿回来。” 便是等了许久,却依旧不见阿细回来。直到晚饭时分,才见她怀里揣个包裹匆匆跑回:“我问遍了这城东的书店,都说这最早一版精装早在书上市时便抢空了,独有这一本,还是在库里寻了好久方寻得的。” 我心道幸好,忙将那书翻至第五回,可来来回回看遍了,也不见那首词。 这可如何是好? 我抬眼对阿细道:“阿细,你可有什么物件留在槐生那处未来得及取回的?” 阿细茫然摇头:“别人比不得,可去二爷房里,还得找理由么?” 我像被雷击一般醒过来,拉上她便要去二哥房里。可才走到半路,大门外忽然慌慌张张跑来一个穿着纪府衣裳的小厮,见了我,扑通一声便跪下了。那小厮也不知是遇上了什么事,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后面跟着同样哭成泪人的红杏。 我慌忙问道:“宝淑可是出什么事了?” 红杏哭道:“我家姑娘要死了,林姑娘快去看看罢,她要上吊,怎么劝都劝不住……” 我一听,还有力气闹,反而放下心来:“红杏你不要哭,慢慢讲给我听。” 第19章 第二卷 枉凝眉 第八节 第八节 将红杏情绪安顿好了,细细问来,我才知道原来发生了什么。 原来宝淑上午来找我,其实肚子里便是憋了一肚子苦水的。 红杏道:“我家小姐这几日虽说是一直在给舅老爷祝寿,可就在昨日下午,被老爷拉着硬给一家表亲指了婚。她昨晚生闷气生了一宿,今早便说要找林姑娘来诉苦,可哪里知道中午回去了之后却不知怎的一直哭个不休,方才被老爷说了两句,又闹着要上吊。说句不好听的,也不知林姑娘是对我家小姐说了什么,让我家小姐难过成那样……” 我听得只是一片茫然。宝淑对我一向便是竹筒倒豆子,每次见我,总有一肚子烦恼要吐,哪里藏得住一点事。早上她过来,我也并未发现任何异样,否则也不会将她一人放着。 我问道:“纪老爷将宝淑许了个什么人家?” “是个隔了好多代的表亲,三代都是翰林,性格说是可靠的。”红杏道。 我又问:“宝淑与那公子此前可曾见过?” 红杏道:“正因从不曾见过,前日见了,我家小姐又嫌那公子呆闷不懂变通,才生了气的。” 我道:“这便是奇怪了,她为何不与我说呢。” 红杏声音里哭腔又起了:“林姑娘去看看我家小姐罢,老爷生了气,太太又说不上话,大少爷更是个指望不上的,我们……我们也是不知道要去找谁……” 我一咬牙道:“红杏你不要哭,我这便去。”便折了身就往纪府去。 要去到宝淑房间,却先要经过宝淑哥哥宝忠的院子。只听得有人边骂边往外走:“你这不要脸的瞎子!知不知道我从公主那把你拦下费了多少银子,你可倒好,成日里就跟我作对!不吃不喝是吧,我看你能撑到几时!”到得门边,更是险些与我撞上。我只觉头皮发硬,本想躲过,那人却“唉”了一声道:“你不是与我那妹子一贯玩在一处的林府那个丫头么,如今竟出落成这样了。” 我却只得道了个福,叫声宝忠哥。红杏也是一脸讪讪,继续带着我往前走。那门虚掩着,我余光往里扫了扫,只见地上伏一个单薄身影,枯燥长发散了一地。 待略走远些,红杏低声道:“我家大少爷这个脾性,姑娘也是知道的,还请不要见怪罢……” 我摆一摆手,径直去了宝淑门前。踏进房内,但见满地都是撕得破烂的书纸,而宝淑正躺在床上默默流着泪。我心中一痛,走上去握住她手,却被她猛地甩开。我被她吓了一跳,直往后一绊,坐在了地上,尾椎骨亦是钻心一痛。伸手一摸,却是我这一退,恰巧便坐到一本已经撕开的书的书脊上。 我没忍住叫了一声,宝淑这才像回了魂来转头看我,眼睛却都是灰的。我被阿细扶起,复又握住宝淑的手道:“宝淑,是我啊。” 宝淑定定看着我,半晌才扬起一个无力的笑来:“原来是姐姐。”双眼却流下泪来,“我爹给我许了人家,可我不想嫁。” 我抱住她道:“不嫁便不嫁,你爹只有你一个女儿,不会委屈你的。” 宝淑摇头,温热的眼泪落到我肩上:“我和姐姐你不一样的。我爹,我娘,我哥哥,没有一个是疼我的。便是有个喜欢的人,那人喜欢的也不会是我。” 我用手去抚她冰凉的脸:“胡说。你生得这样好看,谁不喜欢你?” 宝淑却不接我的话:“姐姐,你今日便在我家,陪我睡一晚罢。” 我只得应了她,又跟着红杏去看晚上要住的厢房内还差什么。本想只住一晚,也不需要太多讲究,阿细却道:“我方得回府一趟,去取小姐平日总盖的褥子来。我家小姐有个小癖好,没了那褥子,晚上便睡不安稳。” 我虽并无这怪诞癖好,但想阿细这般做,必定有她的理由。便让她去了。 到了晚上,又安抚宝淑一番,回到厢房,心中却始终挂念着卫白留给我的纸条,总也睡不着,便裹了袍子,在厢房前的亭子里坐着。才坐不多时,只觉心烦意乱又是极冷,正要进房,忽听得不远处有人脚步声起,虽细微虚浮,却在这空无一人的院子内十分清晰。 只见白日经过的那纪宝忠的房间的一处侧门开了,小心翼翼踏出一人来。那人身形单薄,仿佛只剩骨头,一头杂乱长发在清冷月光下如同稻草,步伐却是十分犹疑。我见他似是要逃离此处,却像没有看见我一般如鬼魅一般走近。我定住了,连呼吸也不敢大声,可心跳却越来越快,直至喉咙。待那人已走到我面前来,我才看清他杂乱头发下一张清癯的脸。 我犹疑地把手伸到他面前晃了一晃,带起凉风,那人才似从梦中醒来般抬起脸来,一双本来如死水一样低垂的眼睛倏地睁大。那目光是直直的、愣愣的,可那一瞬,我仿佛看见万千星辰尽数从天幕里亮起。 我想,这一辈子,也许只有这一次,我才能看见这样的眼睛。 那人身子忽地一颤,求饶道:“不要出声,求求你,带我出去。” 我低声道:“你可认识一个总唱生角的姑娘,名唤茹烟?” 那人又是重重一震,涣散的目光移到我身上来:“你能带我去找她?” 我见四周无人,将自己身上袍子解了披在他身上,握住他手道:“跟我来。”也未来得及通知阿细,当下便牵了他绕去宝淑平日常溜出去玩时走的偏门,抹黑走了许久,领他去西凝楼。身后隐隐响起嘈杂声,我心中焦急,脚步越发快些;他看不见,路上也不知摔了多少次,却一次也不曾出声,只紧紧攀着我赶路。 好不容易到了西凝楼,楼里已经打烊。叫了许久,小厮才打着呵欠前来开门。 我急忙道:“我要见茹烟姑娘。” 小厮打量着我和我身旁的人,讶异道:“姑娘这是作甚,茹烟姑娘早就睡下了。” 我抓住他:“算我求求你,帮我叫醒她罢,相信我,你一定不会后悔的。” 那小厮终于将信将疑地上楼,不多时茹烟房门打开,她披着一件水红丝衣,提着灯笼睡眼迷蒙地下楼来。她脚一踏到一楼地面,我便再也支持不住,肩头靠着的那人也软软地掉了下去。 茹烟却霎时醒了,灯笼直直脱了手掉在地上。 我轻声道:“茹烟姐姐,你可认识这人罢?” 茹烟一步步重重走近,每走一步,泪便在地上沉沉砸下一滴。她张口,一贯清亮的声音却是哑的:“不认识?怎么可能不认识?”她蹲下身来,将那人的脸托起来抱在怀里,哭得发不出声音。 小厮在一旁道:“茹烟姑娘,您和您这位还是先回房吧。他身子这样弱,要不要我去帮忙叫个大夫?” 茹烟哽咽着点头,低头将怀中的男子扶起,却见他膝头全是刚才匆忙赶路磕出的斑斑血迹,一咬银牙,竟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走上二楼房内。我仓皇地跟着,到了房内,帮她点了灯,才见那男子真是瘦得可怕,露出的手脚腕与脖颈全是淤青,一张脸毫无血色,除了半睁着的眼睛与游丝般的气息,简直没有活着的痕迹。 茹烟只是瘫坐在地上,双眼的泪怎么也不停,嘴里喃喃道:“你怎么成了这样……你都经历了些什么……” 那人却笑了,将手抬起,像要去摸她的脸:“不管经过什么,能再见到你,便是极好了。” 茹烟却愣愣地看着那枯柴般的手颤颤地在空中扬着,像是不敢相信般转头去看那人无神的眼睛。我坐在一旁看着,心中皆是痛楚,不愿告诉她那人已怕是永远看不见她了。面前这紧紧相依的一男一女,一人香艳富美,一人却形容枯槁,几乎便是红粉与骷髅,极为残忍。 直到小厮叫了大夫来,茹烟才将伤痛略收一收,记起旁边还有个我来。她看看满身狼狈得不行的我,让人去打了水,叫我擦擦脸,又拿了衣服来给我换上。一切都妥当了,那人也已睡去,茹烟方拉了我的手,泫然道:“你这是从哪儿捡到他的?” 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便道:“算是个了不起的巧合罢。”这才想起自己是从纪府将人偷了出来;也不知我不在,那边会乱成什么样子,也不再多说,借了个灯笼,便告辞了。 第20章 第二卷 枉凝眉 第九节 第九节 待回到纪府,喧嚷却已结束,唯有宝忠哥房里的灯亮着,屋内低声咒骂与碗碟破碎声隐隐能够听闻。 阿细见我回来,急急迎上来:“大半夜的,你这身衣服是……你去哪了?”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还记得茹烟那个失散许多年的恋人罢?” 阿细瞪大眼睛:“这……纪少爷闹腾这半夜,丢的人……便是他?” 我点头:“我们在西凝楼里遇见的欣赏卫白的那个公主,大概便是现今人口里传的那个广收男宠、作风孟浪的席滢。那小哥当年被掳走,应是一路流转到了宫里席滢手里,最近又不知怎么被宝忠哥买了下来,养在这府上。白天经过那屋时,想来你也听到了。” 阿细更惊讶了:“那照这样说来……那小哥的眼睛……” 我摇摇头。 阿细叹道:“这世上怎有这样令人心痛之事。”又睁了一双眼睛来瞪我,“遇到这样的事,你也不与我商量商量,要是出了什么事……” 我想,若她见到那小哥是怎样一番形容,决定只怕会做得更快些。又想起她借口拿褥子,四下望了一番,低声问道:“你今日回府,是为了什么?” 阿细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只道天明了回去再说。我见她确实神情凝重,也将身上的衣裳脱了,正熄了灯要上床,却听见有人敲门。我便披了衣服坐在床上,阿细点着灯去应门。 那人问:“方才这一番喧闹,不知吵到林姑娘休息没有。” 阿细回道:“不曾的,我家小姐睡得晚,方才一直在静心练字,并未被惊扰。” 那人似乎还是不放心,探进身子来看了看,待看到案上确实铺着几张写着字的宣纸,才转身走了。阿细收了灯回来,等那人走远,我无声向她做个赞赏的动作。 阿细抿嘴一笑,便也歇下了。第二日起来再去看宝淑时,她尚在睡着,红杏说她昨晚的药汤里混了安神的成分,是以睡得很好。我怕再多逗留会将她吵醒,心中又有挂念,是以留了一封手书,嘱她好好休养,切不可再做傻事,便收拾东西欲离开。 谁知在门口又遇见一脸阴郁的纪宝忠,好似一尊瘟神般半睁着眼睛站着堵住我的去路。我心虚,匆匆低头道了福便要开溜,却听他道:“林姑娘,昨晚可睡得好哇。” 我道:“是,劳宝忠哥挂心了。” 他却冷笑一声道:“这府里的人也不知怎么守的,好端端的晚上竟进了贼子,把我一件极费银子的物件给偷走了。不知林姑娘方才收拾东西的时候,有没有发现没了什么首饰,我也好一并查一查。” 我心里一个咯噔,手只想摸摸头上发簪耳环,却幸得尚有一丝清明记得昨晚在院子里站着的时候是已卸了打扮的。便回头问阿细道:“阿细,你今早收拾行李的时候,可有发现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阿细摇头道:“没有,小姐。” 我便道:“可是万幸。不知宝忠哥丢了物件,报官了没有?若是极名贵的物事,应是极快便能追回来的。”低了头不敢看他,他也只沉默一会,便走开去了。 我这才死里逃生一般长呼一口气,匆匆回府,不敢再多留。到了房内,阿细从床褥底下翻出一个用布裹了好几层的物事来。我接过一打开,竟是卫白送我的那本书,封皮与签字那页都在,只是内里几乎要被人撕了个干净。 阿细道:“你昨日去宝淑房内,我便觉得屋内地上有个什么物事眼熟,想去看看,结果你被宝淑一推,直接坐在这书上。好在一屋子的人注意力都只在你们两个小姐身上,我便赶紧扶你起了,把这书收进裙摆里头。那厢房一直有人打扫,我不知收在何处,便找了个由头回来放着了。” 我道:“可这书里的内容呢?” 阿细道:“这书我匆忙收起时只是一团拢了,本来心里还想着糟糕,怕有些页数要散了,可回府来一清点,却发现好巧,书只是被撕坏,除了前后丢失了些,大半都是在的。第五回也都一页不差地在。” 我便要去翻那第五回,此时却恰好传来开门声,阿细笑道:“人已经回来了。” 我探头看去,原是春儿裹了我的一件袍子,猛地一瞧,若不是她比我矮上几分,还以为是我自己。这丫头一进屋便嚷着要喝水,一大杯下肚才开口道:“真是要吓死我了。让我先歇歇,歇歇再讲。” 阿细道:“卫先生留下的那张纸条指着书里第五回,但我将第五回看个完全,也不见有指明的时间与地点。又想到那句‘山之高,月出小’,便又看一遍,这才发现这整个五回里恰有这六个字,每个字右下角有一个赤笔点出的小点,而这六个字后紧接着的六个字,连起来便是‘辰时明水府头’。” 明水府头?我低声道:“明水府头,头副水鸣。这头副水鸣,是指清晨护城河桥头上第一声摇橹声罢,正巧应了开头的辰时二字。” 阿细道:“我们正想到一处去了。我昨日想到这份上,想这怕是卫先生约你于辰时在桥头相见,但辰时你必定还在纪府,便要春儿穿了你的袍子去见卫先生,也能传个信儿。” 春儿一双眼睛瞪得极大道:“我是真不知出了什么事,眼见着卫先生站在桥头,我便奔着他去。才一到桥上,便有一队人疯了似的喊打喊杀冲过来,只把我推得往后退,险些摔了。只到他们把我的兜帽也弄掉了,有人看一眼我的脸,说声不对,那一大堆人便不知怎样又呼啦啦地退了。我再看时,卫先生早已不在了。你摸摸,我这心现在还在嗓子眼呢。” 阿细道:“这事前前后后,真是……哪里能想到,纪姑娘对卫先生也……” 我想,原是宝淑来与我诉苦,却意外看到了卫白送我的东西。糕点、首饰、书,不管她是看到了哪一样,又或许是我蹩脚的隐瞒激怒了她。我闭眼道:“是我愚钝。那日灯会上,宝淑看卫白的眼神便不一般……我那时便应当留心的。”又问春儿,“那桥上向你涌来一队人里,可有你认识的?” 春儿思索许久,忽道:“那个看见我的脸便说不对的人,我觉得我是见过的。”我警觉起来,忙问春儿是在哪里见过,她却怎样也记不起了。 春儿苦恼道:“是我脑子不够用。” 我笑道:“脑子不够用的是我,要是我能知道这一伙人是为何这样,也不用你来想了。” 便一直在府内待到下午,换了平日的打扮出门去。我既记挂着那小哥,又想着卫白是否安好,更懊恼没有及时发现宝淑的异常,只觉得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先在街上逛了一圈,直逛得手脸都冰冷,才肯绕了小道往西凝楼去。西凝楼今晚正是要办歌会,楼上楼下张灯结彩,人潮涌动,川流不息。 我进了楼去,便直接往二楼茹烟房里去了。茹烟不在,房内静悄悄的,那日我坐着的窗前此刻正坐着那单薄如纸的人。但伤口均已敷药包裹,也换了干净衣服,精神看上去已比昨日好上许多。听见我的脚步声,他微微转一转头,浅笑道:“啊,是你。” 我道:“你这身子可好些了?膝盖上的伤昨日真是对不住……” 他却道:“林姑娘快别说这些,我与灵犀却是不知怎样感谢你才好。” 我知道他信任我,便将真名说了,茹烟左不过是个艺名罢了。他许是见我未接话,便道:“我姓许,名天星,是个浅薄名字,你若不嫌弃,唤我天哥儿便是。灵犀如今花名是茹烟罢,这样叫着对她也好。灵犀均已与我说过了,林姑娘单名是个吉字罢,还有阿细姑娘。我也不过是个福薄之人,那些繁文缛节也就不需要了。” 我道:“你这些年,一定受了许多苦。” 他笑道:“仅当是人生在世,便都体验一遭。我知姑娘是个顶喜欢听故事的,我这几分'身世,姑娘若是想听,此刻我精神头也尚好,便都讲与姑娘听罢。” 我想他此刻应当多休息,可又不知如何拒绝,便依着他的听了下来。 灵犀十九岁生辰那日,他唱完了那出戏后便往西山走。沿途却见路边野花开得动人,想着给灵犀摘上一束,便卷起裤脚下到田里,细细选了许久。待挑好后,他抬脚迈上田埂,抬眼却见漫天血红晚霞,如诉如泣。他还想将这景象记下描述给灵犀听,下一秒身子便凌空而起,世界一片黑暗,疼痛与滚烫的液体自面上铺天盖地,掩盖剩余一切触感听觉。 田边牵着黄牛回家的七岁牧童本坐在一旁,看着这个平日在戏台上美得不似凡人的哥哥在田埂下采花。这哥哥刚一起身,而他还来不及出声提醒,一队匪人便手持着沾着灰尘与锈迹的丑陋钢刀驾马扬尘而来。刀剑无眼,恰好在他面上眼睛处割开一条豁口,又像甩一匹口袋一般将他抛到马背上,在一地鲜血中怪叫着、狂笑着又绝尘而去。 天星道:“也不知该说我福薄或是命硬,在马上颠了那样久,那群土匪也不曾与我止血,我却一直扛着那痛,活了下来。我一直混混沌沌发着高烧,也不知一路走了多远,但最让我痛苦的,便是虽生而为人,却一路被当做货品倒卖。后来也不知如何被卖到宫里,那席滢公主虽然可怖,将人作宠物豢养,喜欢便买来,厌烦了便舍弃,但却对我那时这双又瞎又烂得快要生蛆的眼睛极为看重,也不知用了多少药材、请了多少大夫来治。有些邪门疗法也只管用。毕竟是公主,我这眼睛虽不能复明了,如今却被她治得是一点伤疤也看不出来。可我是个男儿,怎么甘心便在那宫中做金丝雀,便有意忤逆她。我原以唱戏为生,便作了许多惹她不快的词曲来唱,纵是她打我、骂我、用宫中可怕的刑罚来折磨我,我也不为所动。好不容易前段时间终于将名字作到了被驱逐出宫的单子上,以为要自由,谁知又落去那纪府。我本以抱着必死的信念做了逃脱被捕的打算,却不曾想如此幸运,遇到姑娘你。” 我感慨道:“从今以后你便可以忘却此前种种,与茹烟姐姐好好守在一处了。” 他那双璀璨的眼睛此刻却盛满落魄:“不能了。我知道我已经活不长久,怕是要再让灵犀伤心了。” 我急忙道:“茹烟姐姐会给你请最好的大夫,一定可以将你这些年身体的损耗都补回来的。你这样年轻,又还这样好看,和她便正是一对谁都艳羡的神仙眷侣……” 他凄然摇头:“你是不知那些买了男女养在自家的人物,平日里表面再光鲜,内里早就病得烂成一滩稀泥。我如今眼睛虽看不见,心里却清清楚楚自己脏污成何等模样,披上好衣裳,或许还见得人,可……”又顿一顿,语气更轻了,“便是灵犀叫我抱一抱她,我也是不敢的。” 第21章 第二卷 枉凝眉 第十节 第十节 再聊得两句,天星脸上忽地扬起一副极为灿烂的笑来:“林姑娘来了,我这不利索,你快去给她备些茶水。” 我回头一看,原是茹烟。想要打招呼,却不知该叫哪个名字。被她看出局促来,一挥手道:“便叫茹烟罢,不过是个称呼,叫回去反倒莫名有些伤感。”又道,“我本还想去你府上道谢的,没想到你自己倒先过来了,也挺好,我也不用再跑一趟。”便坐到梳妆台前,取了钥匙打开最中间的一个抽屉,又在深处摸到一个小盒,将那小盒递给我,悄悄在我耳边道:“这可是京城里最富最阔绰的王爷给我的。我这厢打点完毕,过了这个年头,便和天星寻个小城住下,凭我这些年攒的钱财,再卖些首饰,已足够在乡下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了。” 天星却笑道:“你也别再做这些不必要的事,这世上最灵的,大概便是瞎子的耳朵。林姑娘你也不要拒绝,你这回帮我们这样的大忙,我们倒觉得这样的谢礼都实在是轻了。” 我问道:“可……你们能逃过纪府么?” 茹烟嗤笑道:“我这几年在西凝楼可不是白做的,人脉攒得只怕比银子还多。那纪宝忠也不过是个软脚蟹,没了他爹撑腰,有个屁用。”她走过去掖掖天星身上盖着的毯子,轻声道:“卫白如今正在房里待着,你去找他罢。” 我低声应了,便退了出去。 去到卫白房里时,他却像小睡方起,头发微乱,刚刚将中衣披上身。我吓了一跳,转身便想走,却被他叫住了:“你跑什么?” 我结巴道:“我……等你穿戴好了再来。” 他却坐到镜前笑道:“在你看来,这也不叫穿戴好了?” 我道:“怎么着头发也得梳好,衣物也都整齐罢……”眼角却扫到他桌上放着的一副银白护具。便去看他的手。 那一双执着梳子修长匀称的手,手背却像被烧伤一般,肌肉皮肤都纠结成一处。我暗自吸一口冷气,他却自镜内看着我道:“怎样这般看着我……想帮我梳头?” “我其实并不想的,但既然你这样说了,我就勉为其难……”我小声道,接过梳子与他头发,只觉左手梳子轻如羽毛,而右手一把头发顺得如同绸缎,不由感叹道:“你这头发顺成这样,还梳什么梳。告诉我怎么护的罢。” 明明是问他,自己却在下一瞬与他一同说道:“天生的。” 我还未从这熟悉感中回过神来,他顿一顿,叹道:“本来也不是天生的,须得每日睡前以清水泡了,又打上两个鸡蛋,取蛋清裹了晾上一个时辰再洗去。晚上睡时,不可压住,早上醒来,不得立即梳,得用篦子篦。将这法子坚持个两三月,才能初见效果罢。” 我冷笑道:“你再胡诌,我便去拿把剪子,把你这头发绞个稀烂。”手下却依旧认认真真与他梳着头发。却听他忽然问道:“昨日你是为何未来?” 我便将自宝淑藏书起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与他说了。他笑道:“我昨日本是试一试,幸得你没来,叫他们白跑一趟。只你房里那小姑娘似是吓坏了一般。” 我问:“那些人……也是二哥的手下?” 他轻笑道:“不然还有谁呢?” “可是……为什么呢?”我问。 卫白叹一口气:“你那二哥心比海深,我怎么知道。” 我也不知该回答什么,只好转了话题道:“宝淑喜欢你,你也是有感觉的罢?为何不回应呢?莫不是……” 他皱眉道:“既是不可能的事,那从一开始便不要给希望。” “连拒绝的机会也不给?”我惊讶道。 他重复道:“不给。” 我道:“可这样她怎么知道你心里所想呢?” 他缓缓道:“人的心也是有眼睛的,我对你有意、无意,只要你不是没有心的人,总能看到、感觉到。”他忽地抓住我的手,“你看,你对我的心意,我便都抓住了。” 我低下头去看着他手背大片的伤口木然道:“可是我一点也不了解你。你从哪里来,你的父母,你的身世,你过往都见过哪些人,未来有什么打算,我一点也不知道。不说这些大的空的,便是你平时在哪里,我也要去问旁人,更不用说那些奇怪的邪门的事情。我总觉得,你这样好,而我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看上我,一颗心总是悬着,不得安定。” 他抓住我的手更用力了些:“你想知道的,我会全都告诉你。西凝楼的歌会就在今晚,那时半个京城的人都会到这处来,我们便在戌时于桥底相见,我带你去一处安静的所在。” 我道:“我想问的真的有很多,一个晚上恐怕讲不完。” 卫白笑了:“我们还有很多个晚上,慢慢讲,总会讲完的。” 从卫白房里出来,茹烟问我是否要留在楼内看歌会。说若我愿意,位置自是她来安排,我若是要请朋友来,也是可以的。我想起宝淑,心中只是一揪,便拒绝了她的好意。 回到府里一脱袍子,兜帽里竟咕噜噜滚出一个木盒。我这才想起从茹烟房中出来时本并未取这木盒,而她竟后来又把它偷偷放进我兜帽了。 春儿咋舌道:“这样名贵的东西,就这样放着,也不怕丢。” 我道:“只是她并不是看重钱财的人,故而不把这些放在心上。”打开盒子一看,原是一对翡翠镯子,叹道:“可惜我并不识货,也不收藏珠宝,这对镯子放在我这终究是浪费了。” 阿细道:“这镯子看着莹然生光,摸着又温润细腻,倒像是个宝贝。便是收好了,总有一天会有用处。” 我与她们说了今晚与卫白有约,又黯然嘱咐以后与纪府少来往。 我道:“毕竟不能相让,又如何能争抢。既不曾亏欠她,也是只能如此了。”又转而对阿细道:“我虽不知二哥究竟是何种打算,但槐生毕竟只是听他做事,你也不要太过为难。” 阿细却道:“我那日偷偷与槐生通过气了,他说他虽听命于二爷,但对你与卫先生,却终究是觉得卫先生是真对你好,故而对于二爷的某些命令,也不见得全然执行。” 我嘱咐道:“那必定要槐生小心。最近却是好久未见到二哥了,不知他去做什么了?” 春儿道:“二爷前几日去和三爷一起送一批货到西口,再过几日便会回来了。” 我奇道:“二哥什么时候开始管起家里的正事了?” 春儿道:“似是那日老爷发了火,说二爷成日里只知沾花惹草、混混度日,二爷便跟着三爷一起去了。” “他哪里是因为爹说了这样的话,他是受不了爹烦他方去的罢。”我笑道,“也好,二哥最近实在奇怪,他不在我反倒更自如些。今晚我约了人了,若回来得迟些,你们也不必担心。” 春儿嘻嘻笑道:“那小姐今天要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 我叹口气:“对呀,要穿什么呢?这可是个大问题。”忽然又想起卫白说的那句“胭脂用完了我自然会再送,你也别省着。” 他大概是喜欢我浓妆的罢。 可如今才申时,只该再做点什么好。便跑到春儿房里搜刮做小食糕点的方子:“他肯定不乐意吃过甜过油的,你这里有清淡一点的方子没有?也不要太难的,太难的我做不出。”春儿便道:“你上次做那梨花糕便做了不知几时,你也别再鼓捣这些,你要送他东西,怎么不送些你拿手的。” 我为难道:“我平时也就多看些杂书,可怎么说他看的书也比我要多上许多罢。要实在说拿手的,我也就一手字勉强能看,可又不是大家,谁要我的字呀。” 春儿道:“那你还是来小厨房罢,我这边正在做栗子羹,你来给我做帮手,送给他的时候说是你自己做的,也能说得出口些。”我便应了,与她钻到小厨房里去,直鼓捣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