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风华》 第一章 黑风寨 大魏元熙七年的夏天,黑风寨下了一场雨。 不知道是掳了哪个老先生来写的招牌下面,顾怀眯着眼看了许久,才拍拍屁股从黄土墩子上站起来。 这名字起的是真他妈够烂大街的...不过也很有土匪山寨的特色就是了。 雨后的天气很湿润,感受着自己的肺腑充斥着被原始森林过滤后的空气,顾怀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远处的风景,转身走进了山寨。 喧嚣声和热浪扑面而来,烧旺的炉子边有汉子在打铁磨刀,远处有土匪的女眷在追着孩子跑,路旁最常见的是饭桌,赤着上身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吹着牛。 “不是我说,就我这身板,哪个女人看了不迷糊?你看老三他婆姨平时看我那眼神...二当家!” “二当家要不要过来吃点?” “死婆娘,要打孩子去旁边打,别拦了二当家的路!” 问好声此起彼伏,清秀的少年脸上露出些笑容,脚步却没停下,一路循着寨子里的小路走到了低矮的草房前。 掀起只能防风不能防人的门帘,正在炉灶前缝补衣服的小侍女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瞥了顾怀一眼,又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 对于这种待遇顾怀倒是已经习惯了,他寻摸着在门口坐下,半晌才苦涩开口: “没路可跑啊...” “嗯?”小侍女莫莫发出询问的鼻音,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清。 “我说,不好跑,”顾怀掀起一角门帘看着外面,“两个多月了,这帮人盯得还是紧,下山也就一条路,就算是能跑出寨子,也走不出这崇山峻岭,早晚会被追上。” “为什么要跑?” 顾怀听得一愣,自家小侍女居然这么没心没肺?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不是没睡醒?这是个土匪窝!” “他们不是每天都送菜过来么?对了顾怀,你什么时候让他们送点灯油过来?那盏灯灯芯有问题,油少了亮不起来。” “你少爷我好歹是二当家,要点灯油还用亲自去?明儿我就让王五...”顾怀下意识应了声,然后忽然明白过来:“什么灯油,我要和你说的不是这事儿,都要跑了还惦记灯亮不亮?” 小侍女停下缝补衣物的针,有些黑的小脸仰起来,认真开口:“可今晚还是要点的啊。” 顾怀沉默下来,他认真地看了看自己小侍女的脸,再次确定了自己这捡来的小侍女有点缺心眼。 而且小侍女也实在说不上好看,虽然有柳叶一样好看的眼睛,眸子也像冰琢出来的一样亮,但微黑的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对于很多事情又懒得去想,所以实在不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倒像是人到中年嫁不出去选择了躺平等死只纠结明天吃什么的成年女子。 也不知道问题是不是出在了自己身上,毕竟捡到她之后的这一年过得实在不容易,对于没有户籍路引的二人而言,能有个遮风挡雨吃喝不愁的地方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但他还是决定帮小侍女重新树立一下正确的人生观:“我们两总不能在这土匪窝呆一辈子,世界那么大,总是要出去看看的...而且你是不是忘了之前我教过你什么?土匪这种事情,做久了就会认命,抢来的东西吃起来容易,但往往结局是把之前吃的也一起吐出来。” “可顾怀你都是寨子的二当家了。” 顾怀愣了愣,随即有些恼羞成怒:“二当家...你以为我想当?说了走大路,你非要说走山里寻点吃的,半路跳出来十几个大汉,一个个盯着你眼睛都冒绿光,我要是不跟他们干,你还能坐在这儿和我说话?” “也得亏这帮泥腿子没读过书,你少爷我王霸之气一抖,他们就非要拉着我拜把子坐第二把交椅,要不然寨子里光棍那么多,你早就成了哪个土匪的婆姨...” 小侍女歪着头想了想:“可顾怀你当时说的是‘好汉饶命’哩。” 顾怀叹息了一声,有些烦恼自己的小侍女记性平时总是差,这时候倒是有些意外的好...同时他也意识到话题偏得实在有些远了。 “怎么上山的不重要...总之少爷我是不打算在这山上耗一辈子,前两天带他们下去打劫回来的时候,我把王五灌翻了,问出来后山有条小路,这两天你把萝卜干之类的包好,改天人一少咱们就跑。” 小侍女这次倒是没有犹豫,只是抬起头咬了咬嘴唇,看向梳妆台上那几盒新得的胭脂。 “不能带,味儿太重,”顾怀摇摇头,“他们是养了狗的,咱们挑个雨天走,只要赶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能出这山就一切好说。” 小侍女这才点点头,二人相依为命一年多了,大概是习惯了让顾怀做决定,所以她也就越来越懒得想事越来越沉默--或者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成熟。 屋内安静下来,沉默持续了片刻,小侍女停下手里的针线,站起来抖了抖补好的衣服,打断了顾怀的思路。 “这破山寨哪儿来的儒衫?” “王五送过来的,说上次抢的穷书生包里就几件衣服,扔了怪可惜的。” “和我们一样想不开不走大路抄林子那个?我想起来了,那天王五带人下山买酒来着...你看见没,咱们要是再倒霉点,莫名其妙死在了那林子里就是咱们了。” “顾怀你不是说不让他们杀人么。” “这两个月是没动过刀子了,我都带着他们下山打官兵的秋风,”顾怀接过衣服试了试,还挺合身,“但当时我又不在,这书生是被王五手底下的人吓死的。” 感受到了袖子处的异样触感,顾怀皱起眉头寻摸片刻,拔出匕首挑断针脚凌乱的线头,摸出了几张薄薄的纸。 “难道是银票?我看看...婚书?” 有些皱的纸上写了很多字,除了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约好的成婚日期外,下方还有双方定亲长辈细致的画押,为的就是将来上门提亲的时候能对上。 旁边的小侍女低头看了看,可惜她认识的字不多,都是赶路或者休息的间隙顾怀教她的,看来看去,也只能认出两个熟悉至极的字。 “顾怀,这人名字和你一样诶。” “是挺巧,也挺晦气,”顾怀摇了摇头,“估计是去提亲娶老婆的,结果死在了这山里,这世道人命是真不值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习惯...” 他正准备把这婚书扔到一边,门外便响起了一阵喧嚣哭喊声,随着几道脚步声猛地响起,门帘便被掀了起来,王五那张丑脸露出来,表情已经急得有些狰狞: “二当家的,官兵上山了!咋整?” 刚把小侍女拨到身后的顾怀一愣,随即脸色便阴沉下来。 怎么会这么快? 土匪敢抢运粮的官兵,自然是早晚要遭报复的,顾怀一开始就没想着让这帮土匪好生活着,只是在他的预料里,官兵攻寨怎么也得花几个月,到时候他早就跑远了,哪里用管这寨子的死活? 毕竟他每次带人下山都做得干净,虽然没伤性命留了活口,但都蒙了脸布了疑阵,这才是土匪们敢和他下山的原因,但乱世里一向只喜欢欺负老百姓不喜欢打仗剿匪的官兵这次效率居然这么高? 他想了想:“大当家还没回来?” “没有!官兵已经快打到寨门了,二当家你不是说官兵铁定找不到寨子?现在咋整?” “别慌,山下既然没报信,官兵的人数就一定不多,你带些人去抄官兵后路,这年头官兵什么德性你不知道?真要打寨门早就破了,只要守住寨门再捅了他们后背,他们肯定就撤下山了。” 听顾怀语气笃定,王五也松了口气,转头就带着人匆匆忙忙奔向寨门,等到他们的脚步声远去,原本还一脸“我与山寨共存亡”神情的顾怀就扑向了柜子。 “收拾东西快走,不能等了!” 小侍女也拿着个小包裹匆匆忙忙装着干粮,把藏在角落里的刀弓递给了顾怀,主仆两忙碌半天,小侍女才擦了擦汗,看向顾怀: “咱们去哪儿?” 正把刀用布裹好背在背上的顾怀身子一顿,沉默下来。 没有户籍路引,走到哪儿都不好过,再加上这鬼地方闹造反都几年了...这才是他们这一年来过得颠沛流离的原因。 如今就算靠着那条小路逃出寨子,又能往哪儿去? 摸了摸刚才匆匆塞进怀里的那几页纸,顾怀的眼神渐渐明亮起来。 他挠了挠头,看向莫莫: “要不...少爷我去入个赘?” 第二章 苏州城 每年的七月,苏州城的梧桐总是长得极盛。 刚上过油的马车车轮碾压过青石板的街道,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声响,刚刚成年的马驹打了个响鼻,赶了许多年马车的李府车夫压了压帽檐,低声朝着车厢说了句: “小姐,到了。” “李伯,你去休息吧。” 纤细修长的手指挑开车帘,只是轻轻地一点头,伴着精简的话语,走出马车的女子干练利落的气质便一览无余,只是察觉到从李府牌匾下走出的一行人后,那双黛眉便轻轻皱了皱。 走在前方的是个熟面孔,也是苏州商贾大户人家的二辈子弟,外表是常见的纨绔子弟,诗书也是学过的,算是一表人才,只是名声实在不怎么好。 自从去年的商会之后,他便常常往李家跑--公开的理由是要想向李家提亲,但有没有老一辈的授意,想要借着结亲的名头吞下如今风雨飘零的李家,就不得而知了。 大概是看见了回家的女子,那位公子哥的表情变成了惊喜,只不过有长辈在身边,碍于礼数没有像以往一样缠上来。 既然碰上了,自然是该问好的,李明珠走上去,拿出平日做生意时的玲珑,一番攀谈之后,也确定了眼前这些人的来意。 确实是来提亲的,而老祖母的态度似乎也越来越松动了,眼前的世伯打量自己的视线带着些审视和满意--大概已经认定了自己会是他家的儿媳。 心底涌上来些无奈和疲惫,但她终究是把这种情绪掩盖在了平静的面孔下面。 这确实是个顶漂亮的女子,带着些高挑婀娜的江南水墨风韵,黑发简单地垂到腰际,没有着妆,但容貌还是那般惊艳,此刻轻轻抿了唇角,便透着股孤单倔强我见犹怜的味道。 也难怪对面那位纨绔这一年来总是往李府跑了--再联想到这位女子身上除了美丽之外的另一层身份,如今苏州丝织大商李家生意实际上的主事人,这样的女子,自然是极其适合娶回家的。 简单的寒暄,简单的道别,走入李府的女子转入正厅,朝着上面气度雍容闭目眼神的老人行礼: “祖母大人。” “明珠是去盘账回来?”老夫人睁开眼,额头上岁月沉积的皱纹舒展开来,“钱府的人刚走。” “嗯,明珠之前碰见了。” “钱家那小子有没有烦你?” “有世伯在,世兄还是知道分寸的。” 老夫人轻轻点头,沉默片刻,又看了过来:“那你是怎么想的?” 这个问题之前已经问过很多遍了,问的自然是婚事,毕竟再怎么说,她如今也是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该怎么想?能怎么想? 李明珠的嘴角有些苦涩:“明珠...还不想嫁人。” 老夫人叹息一声:“你爹娘走得早,二房三房又是上不了台面的货色,这些年李家是你撑起来的,但你终究是个女子--我难道不想你一辈子管着李家?人言可畏,真让你孤独终老,终究有一天你是会恨我这个祖母的。” “明珠明白的。” “你不明白,”老夫人顿了顿手里的拐杖,“哪个女儿家年轻时候不想嫁个如意郎君?哪个女子愿意稀里糊涂就入了洞房?但你要知道,这世上很多事情,是没得选的。” 看见眼前女子的神情越发灰败,她叹了口气:“你一嫁人,二房三房你那几个兄弟是做不了事的,老身也看开了,今天便跟他钱府说得清楚,你嫁过去,李府的生意可以跟着过去,但还是由你管!究竟是他钱家吃了咱们李家的老底,还是你以后把李家家业翻一倍,终究要看你本事,你只要答应老身,待老身过世之后,看顾一下你那几个兄弟就行。” 李明珠怔怔抬头,绝美的脸变得煞白,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祖母今天居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嫁出去,还要来这么一场豪赌。 她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正厅的了,等到回过神来,已经回到了闺房里。 要嫁人么?嫁给那个毫无才学,只会和狐朋狗友饮酒作乐,靠着祖上福荫混吃等死的二世祖? 沉默许久,她点起烛火,坐在铜镜前。 两行清泪滑下,忽明忽暗的烛火照着她仙子般的侧脸,像是在轻吻她的脸颊。 ...... 苏州城外的官道旁,有个由驿站延伸扩大的小镇。 将从山上带下来,一路逃跑太过顺利所以没用上的刀弓,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杂物卖给镇上某家连破烂都要收的铺子后,顾怀拍了拍腰间的钱袋,满意地露出了笑容。 只不过一旁的小侍女眼神就明显不舍了许多,也不知道是在惋惜自己在磨刀上下了太多的功夫以至于那把刀都可以当镜子用,还是在怀恋那把弓下打到的许多野味--但这些情绪很快就在顾怀的话里沉了下去。 “行了行了,有什么好舍不得的,苏州城就在眼前,大好的生活在等着,回忆感伤之类的实在不是什么合适的情绪好不啦。” 远远看着苏州城高耸的城墙,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小侍女的情绪有些不对劲:“顾怀你说要给我买胭脂。” “都说了要叫少爷,你能不能装得像一点,”顾怀有些头疼,“你身上穿的是侍女服,有点演员的修养好不好?” “至于胭脂...”顾怀的笑容明亮起来,“等少爷我当了上门女婿,绝对少不了你的。” “顾怀你真要去入赘啊?” “那个穷书生年纪跟我差不多,户籍路引上的信息也勉强对得上,既然是益州过来的,这边就肯定没有熟人,这种机会都不把握住,咱们难道继续去钻深山老林?还是说哪天被起义军抓起来当炮灰?”顾怀笑起来,“咱们这不是已经快半年多没进过城了么。” “顾...少爷,万一那个女的满脸麻子怎么办?” 这一下算是正中了顾怀的软肋,少年清秀的脸庞上露出些犹豫,但一想到后世某些兄弟为了少走几年弯路做出的努力,再考虑到自己这一年来野人般悲惨的遭遇...一瞬间觉得相比外貌果然灵魂更重要一些。 没有选择可以容纳八辆马车并排疾驰的宽敞官道,一大一小主仆两顺着官道旁的田垄朝着远方的巍峨城门漫步而去,正是菜花开的时节,空气里的甜味让人心情莫名轻快,偶尔还能看到远处老农挥舞的锄头和升起的炊烟。 阳光下顾怀一如既往地跟自己的小侍女说着些后世的白烂话,好在小侍女永远不会烦他,即使得不到回应他也乐此不疲,偶尔有路人擦肩而过他还会远远地挥手打招呼,看见飞过的蝴蝶也会作势欲扑。 只有这一刻他才像是外表那样的年纪,才像是来享受第二世人生的。 回想起来这一年确实像是一场噩梦,死亡之后再睁开眼便来到了陌生的世界,造反的起义军,流离失所的百姓,没有户籍路引进不了城,在死人堆旁发现枯树下呆呆抱膝淋雨的小女孩... 如果有一个评选的话,大概他是混得最惨的穿越者? 想着些有的没的,一路打望前行,大概过了一两个小时,那看起来并不遥远的城墙才真切出现在了眼前,顾怀抬头看着那片阴影从小溪树林蔓延到了他们的头顶,看着古老斑驳的城墙上被风吹雨打留下的痕迹,脸上渐渐露出些真切的笑容来。 这一次进城,说什么也不要再回去当野人了。 ...... 既然是南方最大的几个城池之一,连造反的农民起义军都不敢来攻城,苏州城自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这座坐落在江南中心的城池实在太过巨大,连城门都有足足八扇--但即便如此,每天进城出城的达官贵人和百姓还是时不时把这些城门堵塞,在官道上排起极长的队伍。 又饿又渴的顾怀主仆两排着漫长的队,一直等到真的快黄昏了才挤到城门前,看着那些满脸严肃仔细翻检行李的士卒,挤得满头大汗的顾怀不由庆幸自己提前把刀弓都给卖了。 等到终于轮到顾怀莫莫两人的时候,样貌俊朗但也同样满头大汗的士卒转过头来,发现眼前是个书生带着个瘦瘦小小还有些黑的侍女,脸上严肃的神情便变得温和了些: “路引。” 讲的是如今流行的官话,和后世的普通话区别也不大,顾怀想了想,从怀里摸出那份穷书生留下的路引,尝试着后世的四川话: “大哥,这里人咋个这么多?” “益州人?”士卒微微一愣,看着手里的路引:“此地离益州千里有余...来做什么的?” 一说到这个顾怀可就来精神了。 顾怀脸上露出明朗的笑容,就算身上的儒袍有些补丁,身旁的小侍女微黑且瘦,他还是放大了些声音,有些得意: “来娶婆姨涩!” 第三章 婚约和李家 等到好不容易挨过了漫长的检查,城门洞外的天色已经近黄昏了。 颇有仪式感的在城门洞外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顾怀深吸口气,随即就被扑面而来的喧嚣和嘈杂淹没。 泥泞的街道,扎堆的小摊,拉车的马边走边拉,放眼望去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 小孩的哭闹和大人的训斥夹杂在一起,偶尔还有对骂声从街尾传来,空气里没有江南特有的烟雨朦胧以及泥土青草味,闻多了反而让人有些犯恶心。 和后世旅游时看到的景象差别不是一般大... 掂了掂肩上不算沉重的包裹,用这种方式接受了现实,顾怀和莫莫随着人流走上街道,莫莫抓着顾怀的衣角,想起刚才那个俊朗的士卒,有些好奇: “少爷,苏州人都像那个军爷一样话多吗?” “不一定,得分人,”顾怀摇摇头,“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很冷漠的,尤其是在这种世道,不信你上去随便找个人说你好几天没吃饭了能不能给点碎银子,保证没人搭理你。” 小侍女点点头,看来对这一点深有体会。 不过想起刚才那个俊朗士卒拉着他们说了好久的话,大概是听见他们从益州来,还热心科普了下苏州城便宜好住的客栈,以及周边被起义军祸害得厉害的地方,笑得温和而又善良。 她想了想:“感觉那个军爷是个好人呢。” 顾怀脚步顿了顿,偏过头语气认真:“好人在这个世道是很难活下去的,我就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也不想做个好人,好人不会跟着土匪上山打劫,也不会来城里入赘骗吃骗喝,但如果不这么做,死在山里的就是我们。” 他沉默片刻,才继续说道:“莫莫,我们活下来真的很不容易,所以我们不做坏人,但也绝对不要当好人。” “嗯。” “所以既然是骗吃骗喝,那当然是能省就省,”顾怀的情绪又高涨起来,看向了路边的摊贩,“住什么客栈?眼下穷得叮当响,来都来了...赶紧能蹭一顿是一顿。” ...... “姓李?苏州城姓李的那么多,俺咋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家?” 大概是生意不好,拿着蒲扇的摊贩态度很不耐烦,又或者是看出顾怀和莫莫来自外地,那股身为苏州城本地人的自豪骄傲感就压不住了: “俺在城里呆了十几年,哪条街巷俺都门清,只要你能说出地儿来,俺就能给你指的明明白白。” 于是顾怀摸出婚书看了一眼:“额...桃李巷?” 摊贩眉头一皱,坐直了身子:“桃李巷?那可是苏州大户扎堆的地方,姓李,家主叫李承禄...莫不是那织造李家?” 顾怀来了精神:“大哥,有什么讲究?” “这李家可不得了哇,苏州出的丝织品,天底下谁见了不竖大拇指?那可是连官家都喜欢的东西,尤其是李钱王三家,是苏州最大的织造大户,每年都是要走朝贡的!你小子什么来头,打听李家做什么?” “还有这种事?”顾怀震惊了,接过蒲扇殷勤扇起来,“大哥你再多说点。” 对于顾怀的上道,摊贩颇为受用:“而且这李家长房的大小姐李明珠,那可是苏州城出了名的美人,去年花灯的时候我就远远看过一眼,那样貌,啧啧...” “不过这两天听说李家和钱家要结亲,说是钱家的公子要娶李家大小姐,连婚期都定好了,那钱家公子跋扈无度,只可惜了这么个美人咯。” 织造、朝贡、大户人家、婚期将近... 顾怀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热情地抓住摊贩的手,声音洪亮: “老哥你怎么知道我是来入赘的?” 摊贩一愣:“什么入赘?我没有...” “老哥你说得对,钱家那王八蛋,也想跟我抢老婆?我老婆瞎了眼才会看上他,结亲这事必有蹊跷!” “我没...” “多谢老哥开导了,我这就问路去李府,必要将这事弄个水落石出,”顾怀站起身子,朝着听见动静围过来的行人团团一拱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幼时许亲,岂可擅改?我不远千里从益州过来,这赘,我顾某人入定了!” 他从怀里摸出婚书路引:“诸位,且看婚书,白纸黑字,我这就去李家讨个公道!” 行人面面相觑,在这个时代男方入赘,地位也就比家奴高一些,以往大家听到都要骂一声卖了祖宗牌位的烂人,所以众人实在不明白顾怀为什么如此张扬...不过看他这慷慨激昂的样子,倒是很想为他鼓掌喝上两声彩。 看热闹本就是人的天性,这里的动静很快就吸引了越来越多人的注意,于是一片吵闹中,某个穷酸书生拿着婚书找上李家的事情,便在这个黄昏里,在苏州城内飞速地传开了... ...... “嘿,你听说了没,城南李家...” “听说了听说了,是不是那男子从西南益州千里跋涉来娶亲,却听见李家大小姐要出嫁的事儿?” “就是,要我说啊,李家做事多少有点不地道了,婚书都在人家手里,却要另嫁他人...” “你知道个屁!李家钱家结亲,这苏州织造不就是他们说了算?那穷酸书生我之前看到了,身上儒袍都带着补丁,小侍女都黑黑瘦瘦的,一看就是家道中落了,换你你把女儿嫁谁?” “倒也是这么个理儿...” “可惜那书生面相俊朗,说话做事也利索,就是有点不认识路,听说都找到北城去了还没找到李家在哪儿,逢人就说自己是来入赘李家的,莫不是有点傻...” 入夜的苏州城灯火阑珊,新鲜出门的谈资在市井坊市里流传开来,街角处顾怀擦了擦头上的汗,听着百姓们的议论,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枉我扮路痴跑了这么远,消息总算是传出去了。” 一旁的莫莫投来疑惑的视线。 “本来一开始呢,是想靠这路引进城安顿下来,蹭几顿饭,再慢慢考虑出路,到时候做个账房什么的,总比在山里钻林子好。” 顾怀牵着莫莫的手在人群里逆流而上,解释道:“但有趣的是,这个李家是个大户人家--非常有钱的那一种,所以操作的空间也就大了起来,也许咱们能靠这张婚书完成资本的原始积累。” 莫莫歪了歪头,示意顾怀说人话。 “...也就是想办法敲上一笔,有了本钱,换个地方打点关系,弄出两份真的路引来,再做点小生意,不管世道再怎么乱,日子就能好好过起来了。” “可顾怀你见人就说你要入赘,这种事不是应该私下里谈吗?”莫莫问道。 “问题就出在这里,”顾怀侧身让过一对士子佳人,“人一旦太有钱,就不太喜欢和别人商量了,再加上那位李家大小姐马上要成婚,咱们又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李家人觉得这个婚书就是废纸,息事宁人的钱也不用给了,翻脸怎么办?” 二人挤出人群,莫莫仰起小脸:“所以顾怀你就想让所有人都知道?” “入赘这种事呢,在这个时代确实是有些丢人的,只可惜你少爷我向来不要脸。” 顾怀笑了笑,“老百姓都喜欢看热闹,更喜欢偏向弱势群体,事情传出去,同情我的肯定比那钱家大少多一些,虽然这事儿过两天他们就忘了,但起码这几天李家是不敢动手的,也就给了咱们操作空间。” 解释完这长长的一番话,他才叹了口气:“只是从盗用身份再到诈骗再到敲诈勒索,咱们这职业转得也太快了...会不会多行不义必自毙啊?这事儿过去了,咱两真得找个地方夹起尾巴做人。” 莫莫摇了摇头,心想少爷总是喜欢一边说做坏事不好又喜欢一边说不要当好人,实在是很矛盾...而且夹起尾巴做人实在很不适合你,能少惹点事就谢天谢地了。 大概是从自家小侍女脸上读出了这种心思,顾怀有些挫败:“走吧,找间客栈。” “不是说要上门蹭饭?” “炖汤讲究火候,舆论也需要时间,”顾怀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咱们明天再上门...就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第四章 入赘 随意凑合了一晚,阳光洒进屋子的时候,顾怀睁开了双眼。 然后下一秒就感受到了怀里的异样...他认命般地叹了口气,说好了他睡床头莫莫睡床尾,这丫头大半夜的又钻进了他被窝。 之前在山里,条件太简陋,两人经常挤着睡,但眼下都进城了,是得找个机会好好说说。 小侍女的侍女服是捡来的,自然也就不可能早起伺候自家少爷洗漱,等到两人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走出客栈大门时,便被路边摊上食物的香味吸引去了心神。 在烟火气里吃完早饭,由于昨晚问的路实在太多,李家的位置实在听了太多遍,主仆二人便不用再一路打听,穿街过巷地往南城走去。 等到那两棵路人口中标志性的大槐树映入眼帘,权贵云集的桃李巷就这么到了。 槐树间的街道很热闹,马车来来去去,仆从云集显得很奢靡,街道两旁不知是谁家的宅院,热热闹闹的大白天就在开宴会,不时有人打量顾怀莫莫这对穿着寒酸左顾右盼的主仆,只当是走错了路的寻常百姓。 很多参天大树从院墙里伸出来,遮住了夏天的阳光,在街巷里洒下一片荫凉,主仆两停在一处朱门前,站在石狮子边探头探脑地打量。 “少爷,是这儿吗?” “就这么一家挂了李府牌匾,八九不离十,”顾怀皱着眉头,“就是反应有点怪...我本来以为他们要上客栈主动找咱们来着。” 一道身影走出府邸大门,看见了台阶下的主仆两:“顾公子?” “是。” “请随我来,老夫人和大小姐已经等许久了。” 对话简单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好歹说明昨天散出去的消息起了作用,顾怀朝着小侍女挤了挤眼睛,意思大概是接下来就看少爷我表演。 然而过了半个时辰,在小侍女蹲在石狮子旁等得有些脚酸后,被带进去的顾怀再次走出那道朱门,表情有些茫然。 他挠挠头,看向莫莫: “计划没赶上变化...钱没拿到,但少爷我好像真要有老婆了。” ...... “决定了?” “决定了。” “不后悔?” “不后悔。” 李府正厅里,听见下方简洁有力的回答,老夫人几欲训斥,最终还是化成了一声长叹。 “人,老身刚才看过了,样貌是不错的,说话也有分寸,像个读书人的样子,衣着虽然寒酸,却也看不出什么自卑,想来性子也还不错。” 老夫人闭上眼,语速很慢:“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老身还以为是你为了不嫁过去才弄出来的,但看过婚书,对过你爹娘的名印,此事就应该没什么蹊跷。” “你爹娘还在世的时候...顾家是耕读世家,咱们从商的,为了做生意总要往官场里伸手,你爹才和顾家家主定了这门亲事,后来顾家举家迁往益州,此事也就慢慢淡了,谁知十几年后又冒了出来。” 说完这么多的话,老夫人抬起茶杯抿了一口,等到顺了气,看向下方那个倔强清冷的身影时,语气不自觉的严厉起来: “履了婚书,招了赘婿,钱家那边必定难堪,生意场上使绊子,你担得起?” “赘婿入门,长房继续掌着生意,你那些二房三房的兄弟说些难听的话,再加上外面的流言蜚语,你扛得住?” “以后你若是和他有了子嗣,当家那么多年,做母亲的想要为自己子孙留下整个李家,二房三房哪个人是你的对手?你忍得了?” 说到最后,已经隐隐带上了些责问。 而下方也没有传来回答,只有李明珠紧紧抿着的唇角显露着她的态度。 “...罢了。” 许久之后,上方传来一声长叹。 “有些事,你说得也对,招一个早有婚约的赘婿,名义上说得过去,钱家也挑不出毛病;李家这里,现在也不能缺了你,有你继续掌着生意,总垮不了。” “一个书生,李府还是养得起的,老身清楚你不是天长日久就认了命的性子,既然如此,有些话就该早点说清楚,莫要日后惹些是非。” 上了年头的红木太师椅微微摇动,拐杖轻点在地板上逐渐远去,沉默了许久的李明珠站起身子,朝着老夫人远去的背影微微一福。 终究是太任性了点... 做了这么多年乖乖听话的孙女,终于也有一次惹得老夫人不开心了。 但昨夜听到消息后的那些辗转反侧,今天看到那个书生时的轻咬银牙,还有听见书生重述来意之后脱口而出的那一句: “我愿意。” 他当时好像有些错愕,想必是没见过这么急着把自己嫁出去的女子? 回想起那一刻,她的脸上浮现几朵红霞,但片刻之后,脸色又变得微白和黯淡。 希望自己后面的话说得够清楚,也希望他不要会错了意... ...... “不对劲,很不对劲。” 离李府大门有段距离的树荫下,顾怀蹲在莫莫旁边,一脸的匪夷所思。 “如果不是你少爷我现在已经英俊到惨绝人寰,任何女子对视三秒内都会爱上的话...那今天这事儿就绝对有问题。” 吐出嘴里的草根,顾怀转头看了看莫莫的表情:“好你不用说了,那就是后者。” “可是,为什么?” 他挠了挠头,自言自语就没停过:“不应该是郎情妾意婚期将近,半路杀出来个光屁股时候定亲的反派角色,然后其中某家的长辈跳出来说‘就凭你?赶紧拿着钱滚’么?这才是正常的剧情展开啊。” “然后我就撒泼打滚说什么家父尚在时就一直挂念此事,如今千里奔波只为履约以安家父在天之灵...说白了就是要加钱,可是对方连信息都没怎么对,看过婚书闲聊一阵就说要我去当上门女婿,准备那么多说辞全白瞎了,你说吓不吓人?” 一旁的莫莫自从顾怀走出李府情绪就有点不对,听顾怀说了这么久,埋着头说了句哦表示自己听见了。 “而且那女子也太漂亮了点,搁之前我就以为这是仙人跳了,”顾怀摇摇头,“不过咱们现在一穷二白,实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而且咱们也没多少钱住客栈了。” 莫莫抬起头:“你要去?” “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看起来也不会假戏真做,”顾怀站起身,“那女子送我出门时跟我约法了三章,语气很礼貌,但内容却不怎么客气。” “人前人后,仍以夫妻相称,衣食用度,有人会安排好,以后我若是在外面有了中意的女子,只要不带回李府,她也大可视而不见,只要不起风声就好...所以说只是有个夫妻名分而已。” “虽然没拿到钱,但听起来也挺适合的,起码这段时间不用担心吃住的问题了,这样的买卖,倒也挺划算的,你说是不是?” 顾怀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这样的豪门大户,胭脂水粉肯定很多哦。” 莫莫仰起小脸,只感觉少爷刚才的笑容好可憎,现在又变得很可爱起来: “嗯!” 第五章 李府边缘的小楼 “穿过大门和门房,过了中阁,就是李府正厅,平日里有什么大事,都是在这边商议的,老夫人若是召见晚辈,也多半是在这儿。” “那边是用膳的地方,老夫人定了规矩,若是没什么要事,一大家人每月都要一起吃几回饭,不管平日怎么小吵小闹,一家人终究是一家人。” “这里便是独属长房的花园了,再往那边去一点,就是二房和三房,但姑爷没事还是少往那边走,毕竟对于姑爷入赘这件事,二房三房是颇有微词的。” 上了年纪的管家走在前面,身上满是大户人家家仆那种不卑不亢的味道,顾怀和莫莫背着从客栈搬来的两个大包裹,走在后面倒像是签了卖身契来干活的。 定下入赘的事情之后,客栈自然是不必再住了,回客栈收拾好行李,主仆两就朝着想象中的美好生活跑步前进。 这一路看过来,李府也确实是大户人家,亭台楼阁,花园回廊,有着南方宅邸特有的雅致精巧,又因为占地太大显得尤为大气。 很显然这一幕对莫莫的冲击有些大,凑到顾怀身边声音都有些颤:“少爷,我们以后就住这里面?” 看见自家小侍女没出息的模样,顾怀下意识就想训斥两句,他可是见过大世面的,后世的故宫都进过,一座宅子算什么? 但一想到在山林子里睡山洞,土匪窝里茅草屋的灰暗经历,训斥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反而有些热泪盈眶--就算是靠入赘的方式,也总算是活出个人样来了。 只可惜主仆两的激动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老管家带着他们左拐右拐,绕了不知道多久后,最后停在了一栋看起来有些陈旧的小楼前。 顾怀愣了愣:“出李府了?” “瞧姑爷说的,这里当然还在李府内,”老管家笑了笑,指向一边:“那儿就是李府的院墙...再走两步就能看见李府后门了。” “我就住这儿?” “姑爷毕竟是读书人,李府其余地方太吵闹,这栋小楼以前是藏书楼,环境幽静,正适合姑爷。” “那吃饭咋整?这里离用膳的地方那么远。” “会有人送过来。” “你觉不觉得这待遇有点奇怪?”顾怀挠挠头,“接下来是不是告诉我月钱也没了?” 老管家微笑着摇摇头:“月钱自然是有的,但不凑巧,前天才发过,姑爷若是想要支取,怕是要等下个月了。” 顾怀沉默半晌,才问道:“老夫人的意思?还是你家小姐的意思?” “不是谁的意思,姑爷不必多想,安心住下就好,”老管家微微躬身,“至于姑爷入赘的婚事,也有吩咐,一切从简即可,毕竟姑爷是读书人嘛,入了赘,旁人闲言碎语起来总是伤姑爷心的。” 没有说是谁的吩咐,寥寥几句话就把主仆两从即将到来的美好生活里驱赶了出来,也没有给顾怀商量的余地--你不过是个赘婿,地位本就如此,还想怎么样? 顾怀叹了口气:“那婚事能不能折现一下,多少给点安抚下我受伤的心灵?” “姑爷说笑了。” “我认真的。” 老管家点了点头:“那老奴就去回报老夫人,说姑爷坚持要大张旗鼓入赘李家,从客栈坐花轿吹锣打鼓进李府正门--姑爷您看怎么样?” 许久没得到回复,老管家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从袖子里摸出份文书来:“老夫人还说了,虽然是入赘,但姑爷也不好一直闲着,李家二十多家铺面,靠李家过活的人实在太多,少年少女到了年纪总该读书识字,所以李府是有自己的学堂的。” “往日私塾学堂的老先生请辞已经许久了,只是寻不到合适的人来做先生,才一直耽搁下来,姑爷既然进了李家,这学堂教学一事,就麻烦姑爷了。” ...... 老管家离开以后,夏天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冲散了些暑气,然而站在小楼屋檐下避雨的顾怀和莫莫只觉得自己被淋了个透心凉,身体一阵阵地发冷。 小楼的前方还是有块小花园的,雨打残叶雾气朦胧的样子很好看,顾怀眯着眼看了那边半晌,声音微哑: “堂堂大户人家...入赘就是这种待遇?实在是令人不齿,除了包个吃住,连月钱都没有就算了,居然还要我去上班,更有甚者居然不发工资?” 莫莫低头看着鞋子前方溅起的水花沉默许久,才仰起小脸:“少爷,要不咱们跑吧?” 顾怀摇摇头:“跑回哪里?继续回山里当野人?” “可少爷你之前说...” “我哪儿知道他们防个赘婿跟防贼似的?”顾怀语气带着些幽怨,“那李家大小姐之前看起来还不像太刻薄的人,还以为怎么都能捞一笔再跑...还是我太年轻了。” 愁苦的对话自然不可能永远继续下去,在跑和留之间既然没有选择,主仆两也就很快接受了现实,推开小楼的门后,两人倒是很惊喜地发现这小楼外观陈旧,但住起来实在比之前的茅草屋舒服很多。 一楼的空间不大,满满当当的有很多书,上面落了些灰尘,但也有很多崭新的家具,想必是新搬进来的,东墙挂着字画,屏风后的书桌上陈设着笔墨纸砚,书卷气很浓。 上了二楼,就是入寝的地方,站在木栏围着的阳台上,还能看见后院有一口水井,风景很好。 想到吃住总算不是问题,主仆两的心情好了些,莫莫搁下包裹,取出手帕蒙住脸,又不知从哪儿抽出块大毛巾,从井里打了水便准备打扫卫生。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被水打湿的味道,有些瘦小的侍女吃力搬动水桶,搭着凳子爬高蹲低打扫着卫生,偶尔抬手擦着手帕外额头上的汗珠。 家务这样的事情,顾怀一向是不需要理会的,以往在山林里流浪,或者是给某家荒郊野外的黑店当账房,亦或是进了土匪的山寨当二当家,他都只需要解决外面的问题,回家后莫莫总能让他伸手就能够到茶杯。 捡了件侍女服还真就养成小侍女了...顾怀坐在书桌前百无聊赖地想着。 他抽过几张纸,拿起毛笔,那些刚穿越过来,还没有来得及担心基本生计问题时候的奇思妙想又冒出来了。 “不如先给自己定个小目标?” ...... 入夜的时候,那辆马车又停在了李府的门前。 李家的生意很大,自然也就很忙,早出晚归是早已习惯的事情。 有些疲惫的女子走下马车,轻轻挽起耳边垂落的长发: “陈伯,安顿好了么?” 老管家身子微躬:“大小姐,姑爷那边都安排好了,姑爷说喜欢后院那栋小楼,老奴便安排人把东西搬了过去,大小姐也知道那里用膳不方便,老奴便让人每日送膳过去。” 李明珠沉默片刻,说道:“那栋旧藏书楼?是不是太偏远和陈旧了点。” “姑爷毕竟是读书人,倒也正常...对了,姑爷还说入赘一事不必张扬,一切从简即可,既然已经进了李府,婚事也就没必要办了。” “终究是个读书人么...”李明珠微微垂头看不清表情,许久才点头,“我知道了。” 因为是个读书人,所以不想丢了读书人的颜面,不要办什么入赘的婚事;因为喜欢书,所以搬去了李府的边缘,连膳食也送过去就好,正好可以不与自己见面。 李明珠不由得想起来之前自己伪装成冷漠生疏的语气,追上去和他约法三章的模样。 大概也是听了祖母大人那句,“有些话就该早点说清楚,莫要日后惹些是非”? 只是现在看来,确实是有些过分了。 他毕竟是个读书人,就算没有功名,但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怎么会没有一点傲骨?今日这些表现,或许也是想告诉自己,他之所以来入赘,只不过是为了履约吧? 所以才会在自己已经吩咐过在吃穿用度上好好招待的同时,才会依然选择那栋小楼。 想到这儿不由有些后悔,如果当时没有那么装模作样,是不是好歹还能成为朋友,不至于这么被他疏离厌恶? 月光下她走进李府的大门,轻轻地叹了口气。 就这样吧... 第六章 书院 雨后的清晨,小楼的空气里带着些江南的湿润气息,远处红墙白瓦的对比也更鲜明了些,顾怀伸了个懒腰坐到窗前,眯着眼睛准备享受自家小侍女的梳头服务。 然而下一秒头发就被扯得生疼,他转过头,有些无奈:“梳个头而已,至于要我的命吗?” “要不然少爷你自己梳一下试试?”小侍女好像带着些起床气,把握着梳子的手缩到身后,没好气地开口:“以前都是随意梳个发髻,你今天却要学那些书生,我可没学过。” “瞧瞧你这态度,你也知道叫我少爷!”顾怀有些恼火,“说你两句,居然让我自己去梳!你要知道,少爷我今天要去学堂教书,那就是正经的读书人了,以后每天都要这样梳!” 往常闹到这里,小侍女也就偃旗息鼓乖乖照做了,但今天小侍女的情绪明显有些问题,把梳子一丢就气鼓鼓地往外走。 “等等!”顾怀叹了口气,“不就是不让你一起睡...你至于么?以前那是没办法,就一床被子只能挤着睡,如今二楼有几个房间,你干嘛还非得往我床上挤?” “你看,去年之前的事情你虽然都不记得了,但怎么也该有个十五六岁,都要到嫁人的年纪了,还不知道注意这些?” 小侍女没说话。 这模样顾怀之前倒也见过几次,之前有一次落脚的县城被起义军攻破了,顾怀带着小侍女逃出城一路往山上跑,有几个逃兵盯上了小侍女,顾怀把她打晕了扔山洞里自己引着人逃远,等绕了一大圈回来的时候,小侍女就呆呆地抱着双膝坐在洞里一点生气都没有。 后来就半个多月没理他。 “行了行了算我怕了你了,爱睡床尾就睡床尾吧...不过你得学怎么梳书生的发髻。” 小侍女脚步顿了顿,生闷气的表情一扫而空,脆生生应了声:“好咧。” 梳完头,下人送过来早膳,还有几件衣服,大概是考虑到他现在还得去教书,穿着满是补丁的儒衫实在太过不像话,所以衣服里有几件崭新的儒衫,此外还有几件侍女服,莫莫也总算不用再穿那件满是补丁的了。 用过早膳,顾怀走出小楼,在阳光里伸了个懒腰,便走向了李府的后门。 至于为什么不走前门...自然是因为太远了。 大概是得了交代,后门的门房开门倒是利索,出了后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条笔直宽阔的青石板街,两边多是住宅看不到什么商铺,街上的行人也不多,夏日清晨的凉爽微风里,一袭青衫的顾怀挑准了之前问清的书院的方向,走在了相隔几百年的苏州街头。 毕竟是私办的学堂,倒不好取什么太大气的名字,只是挂了块牌匾,简简单单的“书院”二字,顾怀前脚刚跨过门槛,一阵朗朗的读书声也就传到了耳畔。 已经垂垂老矣须发皆白的老先生迎了出来,想必是终于能还乡休憩了,老人的神情也轻松了许多,端正的儒生互礼后,他也就带着顾怀在不大的学堂里走走停停。 “学生有三十七人,今年过后怕是还要多些,平日讲学,老夫多是用《论语》启蒙,再教《礼经》、《孝经》,那十来个女娃也会给她们讲《女训》,终究不是权贵人家的私塾,这些孩子还是很好学的...” “老先生辛苦。” “倒谈不上如何辛苦,上四休一,午后若是犯困,老夫也是要打个盹的,”老先生带着顾怀站在学舍外,一脸笑意,“只是孩童终究玩闹,做先生的,不仅要教学问,也要教会他们持身以正的道理,倒是颇费心力。” “教做人确实要比教学问难得多。” 老先生顿了顿,细细品了品这话,那份担心也就轻了些:“这些孩子虽不是出身什么穷苦人家,但也多是掌柜伙计的子女,走科举入仕是行不通的,多半也是识字启蒙好为后日方便,做先生的若只想应付交差,是很容易的,但既然被人称了一句先生...老夫觉得还是该多做一些。” 朗朗读书声里,在没有名字的书院教习二十余年的老先生背有些弯,顾怀心底生出些敬意,后世的老师谁都能做,但此时的先生...终究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他点了点头:“我尽力。” 读书人间的交谈往往不算热切,看过了新任的教习,老先生也就放下了心,小包袱挂在肩上,拱手告辞后走得也算洒脱,顾怀注意到身后的读书声停了,回头望去才发现学舍的窗边挤满了一张张小脸。 不知道哪个孩子带的头,读书声越发大了起来,好像在送老先生最后一程。 晨光里,那些小脸上挂满了泪花。 ...... 毕竟是要来做先生,小楼里书也很多,顾怀昨晚还是做了些准备的,只是这个年代的教育多半以经义为主,学生启蒙之后就得死记硬背那些大人都不一定懂的道理,所以昨夜顾怀随手翻了翻教材,就很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可能要误人子弟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些孩子进学堂是为了读书识字而不是为了去走科举入仕,所以就算教学水平差了点也能糊弄过去。 学堂里老先生留下的威严还在,就算孩子们沉浸在离别的氛围里,也还是安安静静的没闹腾,等着新来的先生敲响戒尺。 一般书院上课,卯时晨读之后,是要讲经义一直到中午的,书院没有食舍,孩子们自然各回各家,下午的课程就宽松了许多,乐、射、御或者算学之类的,全看先生的心情,顾怀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昨日做好的备课笔记,随手拿过了些宣纸: “今天不教经义,先讲个故事,放松一下。” 这般特殊的开场,在以往的书院里是没出现过的,老先生虽然和蔼,上课时也会拿出做先生的威严,不听话的孩子们多半会被戒尺打手心,哪里会讲故事给他们听? 但只要是孩子,最喜欢听的莫过于故事,见孩子们起了好奇心,眼神里泛起期待,顾怀没停下手里写写画画的动作,温润的声音在学舍里散开: “今天要讲的,是一只猴子的故事。” 记不起定场诗,也想不起很小时候看过的原文,但不影响那些小时候看过很多遍的电视剧浮现在脑海里。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下分为四个大洲,在东胜神洲的傲来国,有一座花果山,山上有块仙石,有一天石头崩裂,眼睛发出道道金光的猴子从里面跳了出来...” 这个年代的故事,多半还是以男女情爱为主,话本也多半写些负心郎痴情女,这种光怪陆离的新世界,实在是孩子们平日里没有听说过的,当听到那只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成为猴王,下山寻仙问道,拜得菩提为师,学会七十二变,还大闹龙宫拿到金箍棒之后,有胆大的孩子已经催促起来: “先生,先生,接下来呢...” 神仙、佛陀、妖魔、精怪...原来大魏只是这个天下的小小一部分,在天上有那么多不老不死的神仙,人死了以后会去地府,在大海里有富丽堂皇的宫殿,还有能大能小的定海神针... 而当听到那只身披金甲的猴子反抗天地,打上天庭之后,孩子们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故事到了最紧张的时候,顾怀手里的笔却停了下来。 “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 学舍里响起一片哀嚎声,见离别的愁绪被冲淡,孩子们的心神都被吸引了回来,顾怀便让一个女孩子把自己手里的宣纸发了下去:“既然是第一堂课,就做一次随堂测验,要认真些做,如果做得好,我会把故事讲完的。” 听到以后先生还会讲故事,孩子们的精神好了许多,宣纸发到手里,磨墨的声音便一片片响了起来,看着宣纸上的簪花小楷,不少孩子都觉得新先生的字写得真好看,但当他们看清了题目,有些茫然的表情就出现在了他们的小脸上。 “第一题,今有鸡翁一,值钱五;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凡百钱买鸡百只,问鸡翁、母、雏各几何?” “第二题,你是否好奇,熟透了的果子为什么总会落到地上?太阳为什么会东升西落?为什么会有月食?天上的银河和星星到底是什么?世界的尽头又是什么地方?请简述你的想法。” “第三题,诸子百家、汉代经学、魏晋玄学、三教并行,是哲学思想一脉相承的脉络,所谓经义,便是在探寻人与世界的相处之道,你认为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可引用经义作答。” “第四题...” 数学,科学,哲学...顾怀并没有希望能得到什么像样的答案,这里面的一些问题,不知道多少人苦苦追寻了一生,这些孩子怎么可能在这个年纪想明白? 但起码可以知道他们对什么感兴趣,也能知道他们有哪方面的才能。 纸笔声里,顾怀坐在上方,看着那一张张认真的小脸,笑了起来。 就当是以前做的缺德事有点多了,积点德吧... 第七章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今儿的菜怎么清汤寡水的?” 僻静的小楼里,刚从书院回来的顾怀凑到桌前打量了半晌,回头朝着小侍女问道: “你又下厨了?真是抠得慌,你家少爷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上门女婿,书院的教习先生,中午就吃这个?” “才不是,”小侍女没在意顾怀对自己厨艺的贬低,相反有些忧心忡忡,“是那边送过来的...还少了一个菜呢!” 顾怀愣了愣,感叹道: “这就有点过分了,这才几天,没人来搭理咱们也就算了,这看起来连饭也不想管了?跟他妈资本家似的...以为好不容易能养点膘了,这怎么吃得跟土匪山寨的大锅饭差不多?” “顾怀你要不要去找他们说说?” “你以为说了就有用?说不定到时候还要被阴阳两句吃白饭的,”顾怀掀起儒袍的下摆坐了下来,“反正是早晚的事情,凑合吃吧,等少爷挣了钱咱们就自己开火。” “啥?还要自己开火?”小侍女的声音因为不安而显得有些尖利,“那还住什么住!” “咱们又不是冲着这顿饭来的,说白了就是弄个身份进苏州城黑下来,再慢慢想办法,有地儿住就不错了,你以为少爷我真要当一辈子赘婿?压根没人过来管才好。” 小侍女微黑的小脸更局促了:“我昨天去东门的菜市场看过了,菜价比咱们以前呆的镇子贵了好多,之前把刀弓还有带出来的东西卖光了也就三两银子,加上你之前黑下来的二两多,根本吃不了多久,你上次还说入了秋你要做件衣服免得学生笑话,我还看到有卖胭脂水粉的摊子...” 哪怕是早就习惯了小侍女抠门的德性,一番话下来也听得顾怀有些头大,但自诩为一家之主,挣不到钱自然是没什么地位的,他只能闷头吃饭不说话。 “顾怀你啥时候去挣钱啊?” 还是没躲过去...顾怀刨着饭,言语有些没底气: “挣钱肯定是要挣钱的,可眼下一没好路子二没本钱嘛,再说大魏律法有规定的,赘婿没有私产,要是被发现了就得给别人打白工。” 说起这个,顾怀有些愤慨起来,挥舞着筷子:“我一开始还真以为入赘是个不错的法子来着,有地方住有饭吃还有月钱拿,压根不用担心像那些偷跑进来的流民一样被满大街撵,也不用担心某天夜里就听见有人喊起义军来了...结果你看现在,这哪里像入赘?住得偏僻,吃得潦草,几天了除了送饭的压根没人来过不说,上班还不给钱!这他娘的到底是大户人家还是黑心企业?” 小侍女端起比自己脸还大的碗,细声细气地忧愁着:“就是说啊。” “其实之前我也想过,要不就在山上呆着算了,”顾怀叹了口气,“起码还能喊喊‘我的梦想就是要成为山贼王’什么的,可你也知道那二当家的名头根本就是个摆设,除了王五那憨货其他人也就口头上喊喊,要不是大当家那个女神经病...” 顾怀的手顿住了。 官兵围山...那个疯女人不在山上...一回到山寨发现老窝都被抄了...下山打听发现某个狗头军师不在处刑或者死亡的犯人名单里... 他摇摇头赶紧打消了这个可怕的想法,转移了话题:“总之呢,生活肯定是越来越好的,等咱们装装孙子熬过这段时间,挣点小钱算什么?少爷未来可是要当魏国首富的人。” 可惜小侍女不吃他画的大饼:“顾怀,我知道你觉得去找李家的人很丢人,可咱们总要想个挣钱的法子吧,不然要是哪天他们不给咱们饭吃了咋办?” 顾怀沉默片刻:“你还真别说...就他们现在这态度,哪天真变成这样也说不定,终究还是得早点打算。”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小侍女扒拉饭的声音,片刻之后顾怀双眼一亮: “我想到了!” “嗯?” “没有本钱,就得整点低投入高回报的,”顾怀敲了敲碗沿,“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在山里看到的山楂果子?整点冰糖葫芦怎么样,你不是贼爱吃么?” 小侍女蹙眉想了想:“这时节哪儿有山楂?” “那就做皮蛋!”顾怀微微一笑,“少爷做的皮蛋肯定是全天下最好吃的!” “可是我不爱吃啊,”小侍女认真地看着他,“不止我不爱吃,之前那县城、那山寨里的人都不爱吃,不是还有几个山贼以为顾怀你要给他们下毒吗?” 顾怀收敛了笑容,低头看着碗里的白饭,故作平静:“其实我说笑的。” 无论是在被起义军包围的小县城,还是在有个山贼寨子的山里,处在怎样艰难困苦的局面,他和莫莫都能撑过去,结果现在到了富庶平静的苏州城,反而会因为一顿饭而产生极度的焦虑感,入赘之后现实和理想所产生的巨大差距,实在是让这对主仆头痛不已。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 用过午膳,书院下午的课程也要开始了。 忧心忡忡的顾怀熟练地穿过李府的后门,然而还没走上几步,远处的喧嚣声便打破了他关于如何在大魏朝创业的构思。 走近人群,锣鼓声便更加清晰起来,顾怀踮着脚只能看见一片密集的人头,便只能拍了拍身边奋力往前挤的小贩: “这是出啥事了?” 大概是刚被挤掉了鞋,握着扁担正犹豫要不要冲着前面的后脑勺来一下的小贩打量了下顾怀,有些不耐烦: “外地来的?” “我这种土包子能是苏州本地人?” “倒也是,”小贩点点头,“你小子有眼福了,眼下近了端午,春风楼和明月楼的人在争花魁呐,游完街就要去祭苏水了。” 看着万人空巷的场面,顾怀摸摸下巴:“风尘女子也能这么受追捧?” “穿个儒衫你看起来还像个读书人,连这都不知道?”小贩的鄙夷语气更重了几分,“往年能参选苏州花魁的女子,那可都是仙子下凡一样的人物,要不是官府里的老爷请她们出来,咱们这些老百姓哪儿能见着。” “厉害的厉害的。”顾怀漫不经心地点头,看着远处那些水袖纷飞,舞姿曼妙歌喉婉转的女子,心想这不就是后世的明星艺演么,要是再搞点慈善募捐,大佬的钱原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之类的...味儿就更对了。 不过整个江南地界都在闹造反,外面打得热火朝天,城里面还能如此歌舞升平,实在是给人一种极致的割裂感。 这种割裂感随即在一位面貌极美,抚琴唱词的女子到来时达到顶峰。 “啊,苏苏姑娘!” “苏苏姑娘我爱你!” “赵公子捐银百两!” “杨公子捐银三百两,为买美人一笑!” “土包子,三百两也敢喊些浪荡话?本公子出五百两!” “钱公子赠诗一首...” 络绎不绝响起的叫喊声让顾怀有些不满,他看了眼那女子,心想坐着弹弹琴就能有这么多打赏?跟他娘的银子不是钱一样。 就这么走过的片刻功夫,就到手了近千两,他顾怀要是有这种本事,还用得着为银子而发愁? 只恨此生是男儿啊... 哗然声再次响了起来,原来是那苏苏姑娘将刚才赠诗的士子邀请上了大銮,那士子受宠若惊地爬上去,脸上满是对诗文得到佳人赏识的惊喜,又唯恐冲撞了佳人,只是坐在纱帘旁露出些自矜笑容。 下方不少士子满脸羡慕,也有不少扼腕叹息,每年这种选花魁的时节,也是他们这些才子的扬名好时机,做得好诗,配上被选成花魁的佳人,自然是成就一段佳话,日后仕途也会增色几分,但今年花魁呼声最高的苏苏姑娘怎么就看上了这货... 一个士子打扮,手中还摇着折扇,只是身材有些胖的年轻男子叹了口气,转身准备走出人群。 “哟,这不是一掷千金的杨公子吗?” “真可惜啊,三百两扔下去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只可惜苏苏姑娘只爱诗文不爱钱财,不然被请上去的可就是杨公子了,可惜,可惜啊...” “陈兄此言差矣,就算爱财,也得挑人不是?若是选了杨公子这样的,今年这花魁可就要花落旁人了。” “有理,有理!” 几道奚落声从旁边传来,身材有些胖的男子看见那些围过来的年轻士子,脸色难看起来:“你们让开,我不想惹事。” 见几人只是挂着奚落笑容,身子却根本没动,只是戏谑地看着他,男子用力分开人群,大步走开。 被推搡的几人面色也有些难堪,说话也越发不顾忌起来: “哼,愚不可及的家伙,也敢来此附庸高雅?” “拿着把折扇,穿着士子服,就以为自己是读书人了?还妄想搭上苏苏姑娘,简直可笑至极。” “要不是靠他那个被贬下来的爹,他也想和咱们说话?整个苏州士子圈,谁不知道这位是个笑话,简直丢尽了他老爹的脸。” 几人没有压低自己的嘲笑声,胖胖的年轻人身子一颤,脸色苍白,步子却迈得更快了些。 “会写两首诗了不起?去你妈的才子。” 喃喃自语声没人听见,而远处的顾怀,眼睛却慢慢亮了起来。 本钱有着落了! 第八章 端午诗会 远离了那些苏州城的本地士子,体型偏胖的男子松了口气,但片刻之后,那份不甘和无奈又浮上了脸。 从京城到江南,从众人环绕到冷眼嘲弄,偌大苏州城都把他和他爹当乐子看... “怎么,是不是很不甘心?” 一道突兀的声音从巷子深处传了出来。 杨岢望向暗处,警惕问道:“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帮你什么。” “帮我?”男子杨岢摇了摇头,“装神弄鬼。” 说罢转身便走,暗处的身影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当成摆摊算命的了。 他想了想,决定换一种方式。 “你是否因为写不出好的诗词而烦恼?是否因为得不到女子的青睐而辗转反侧?是否因为那些所谓才子的嘲笑愤恨不甘?” 杨岢的脚步停住了。 “写诗,你不是那块料;泡妞,你长得也够呛,但我还是有办法,让你出了今天这口气!” 杨岢抬头擦了擦额角的汗:“犯法的事我可不干。” “谁要你犯法了?”暗巷里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有个更简单速成的法子,你交钱,我给诗,交了钱诗就是你的,你署上名字,随便拿去用...”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随便写了几句骗我?” “哪儿那么多废话?一手交钱,一手交诗,爱买不买,不买我就走了,你继续让他们把你当人傻钱多的冤大头看。” 脑海里浮现出一些画面,杨岢握紧拳头,咬牙片刻:“怎么卖?” “五十两起步,上不封顶,多种价位,自由选择,可接受定制,你出主题我来写,钱给到位,断袖之癖龙阳之好都给你安排上,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一次多买还有八折优惠!” 杨岢愣了愣:“这么贵?” “贵自然有贵的道理,”那声音越发飘忽,离得近了些,“刚才被请上去那姓钱的,就那种诗词,在我这儿也就是五十两的水平,你刚才扔那三百两银子要是买了我的诗,现在坐在上面的就是你!如果你想要一鸣惊人,出到五百两,整个苏州的花魁都要追着你跑;出到一千两,你就是大魏新的诗圣!” “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 那位姓钱的士子,也算是江南有名的才子了,不然也不会有底气在大庭广众之下赠诗,能选上花魁的姑娘也愿意和他同游苏州,然而在暗处那道声音看来,仅仅只值五十两? “我要一百两的。” 片刻的沉默后,巷子外的杨岢长长出了口气,开口回应。 “稍等。” 黑暗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几声异响之后,一张折好的纸夹在修长的手指里,递了出来。 杨岢小心地走过去,伸出手,那张纸往里面缩了缩。 他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在袖子里摸索了一下,拿出一张银票: “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银子,这张银票,你在哪个钱庄都能兑现。” 黑暗处的身影将银票接过去,将那张纸放进杨岢的手心,黑暗中的声音渐渐消失,杨岢壮着胆子走进去的时候,才发现里面已经变得空空荡荡。 打量了一下手里一百两银票买来的纸,色泽有些黄,质地不算好,折得也有些随意,写得有些匆忙的墨迹已经渗到了纸背,怎么看怎么潦草。 他舔了舔嘴唇,轻轻展开... ...... 将借来的纸笔还给小贩,顾怀四平八稳地走向书院,然而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经死死攥住了那张银票。 一百两!真的有人傻钱多的冤大头花一百两向来历不明的人买一首诗! 一瞬间顾怀都有些同情山上的那些山贼了,提着刀子下山打劫,做着容易赔脑袋的买卖一年到头也攒不了一百两银子,要是他们知道一张纸能卖一百两... 不过不得不说刚才那家伙还真挺有魄力的,银票说给就给,要早知道苏州城里有这么多行走的钱袋,他哪里用得着和小侍女为钱发愁半天? 按照如今的物价,一百两银子怎么也够三口之家用上几年了,他顾怀在外面奔波了一年,说起来寒碜的是这还是第一次看见银票... 也不知道如今的钱庄有没有银票挂失的机制,为了防止那家伙回过味儿来,还是得及早换成银子。 想到这儿他停下脚步,没预料到变成有钱人的速度这么快,好多手续还没来得及熟悉。 钱庄在哪儿? ...... 苏州多水,端午时节龙舟祭水便是自古就有的风俗,到了这个时节,就算世道不安稳,几百里外就有起义军,也浇不灭人们相聚城外庆祝节日的心思。 眼下已经到了选花魁最激烈的时间段,远处水面上船楼画舫穿行而过,临水搭建的平台上青楼红牌女子们伴着歌声翩翩起舞,除了游人如织和如云的围帐外,平台的另一侧还立着很多桌椅,有士子奋笔疾书,也有士子在对他人诗作摇头晃脑地品鉴,不时还有熟识的面孔凑过来行礼。 “啊,萧兄,许久未见,今日可有大作瞻仰?” “刚才陈公对李兄这首词可是赞不绝口,尤其是这一句‘菖歜碎琼,角黍堆金,又赏一年佳节’,依小弟之见,今年这端午诗会魁首...” “此言差矣,苏南学舍的钱公子一首七言绝句也不遑多让,听说连苏苏姑娘也...” “都好,都好,我等只管品鉴,至于评选,还是交给陈公他们,几位都是苏州有名的大儒,断不会评选不公就是了。” 觥筹交错间,诗会的气氛也越发热烈,所谓诗会本来就是这样,就算写不出好诗词,也不是不能交际一番,为自己以后得仕途结识点人脉,至于本身就有才名的,更是想在此更进一步,毕竟江南文气重,本朝也有写得好诗登朝为官的,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是有利无害的场合。 除了某些人。 “嘿,那姓杨的怎么又来了?” “听了我等真心实意的话,还有脸来诗会?真是粗鄙不堪,我辈真是羞于与之为伍。” “李兄消消气,也不能这么说,姓杨的出手还是大方的,不过由此可见当年他爹在京城手脚也不怎么干净就是了。” “父子两都是笑话,老的被贬,小的死皮赖脸想要买个才子名头,不提他不提他!” 一番奚落之后,几人又开始闲谈起来,言语内外无非是把之前绞尽脑汁偶然拿到的几句得意之作拿出来让众人赏析一番,若是得了好评,便假惺惺谦虚两句,若是得了真话,脸上也就多半有些挂不住匆匆告辞,一直到台上的青楼红牌换成了苏苏姑娘最大的竞争对手,几人才被一道突兀响起的声音吸引去了心神。 “杨岢杨公子,为水月姑娘赠诗一首!” 诗会的才子很多,赠诗的不在少数,要想唱名,要么是有才名在身,要么就得花钱,听到那熟悉的名字,众人自然知道人群里脸色潮红擦着额头油汗的杨岢用了哪种手段。 不过片刻的沉寂之后,倒是有不少士子笑了出来,连台上那位正在抚琴的水月姑娘脸色也变得有些奇怪。 杨岢?赠诗? 作为某个因为政治事件被贬到江南的前礼部尚书的独子,杨岢在苏州出名不是因为身份,而是因为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十足的草包。 不止毫无才学,蠢笨如猪,还一门心思想往苏州才子圈里凑,不过以往这姓杨的多少有点自知之明,如今竟然学起旁人在诗会上赠起诗来了... “哈哈哈,姓杨的居然会写诗?” “快快快,快些念出来让我等看看,杨公子有什么惊世之作出世!” “不行,等会儿再念!莫要让我笑岔了气...” 一时间嘲笑声此起彼伏,台下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人群里的杨岢脸色变了变,攥紧了袖子里的拳头,却没有理会周围人的嘲弄,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送往台上的宣纸。 那张纸笺辗转几手,终于是到了诗台中央一位老者的手中,那老者想必也是知道杨岢的,轻轻摇头之后,便想着冲杨岢父亲的身份,今日也多半要违心说几句场面话把气氛圆一圆才是。 然而只是粗略一扫纸笺内容,他便皱紧了眉头,指尖轻弹,口中念念有词,几次之后,他的眉头舒展开来,意味深长地扫了杨岢一眼,将纸笺递给了一旁的另一位大儒。 “呵呵,依老夫之见,今日这诗会魁首,怕是有着落了...” 第九章 真值 纸笺在高台众人手中依次传递,能做诗会主评,自然是江南地界德高望重的大儒或者年事已高从朝堂退下来的官员,就算诗词笔力不高,但鉴赏的功夫是怎么也不会差的。 往日诗会,就算出了上佳的诗词,高台上的气氛也显得轻松,众人笑谈一番,便请某位士子到高台上勉励两句,而当这张薄薄的纸笺掠过眼前,众人便出奇地一致沉默下来。 这里是诗会的中心,一举一动都被所有人看在眼里,古怪的气氛便像是瘟疫一般蔓延开去。 连舞台上表演的青楼女子们,也不由对这边的动静产生好奇,放慢了抚琴的手往这边看来。 至于被吸引过来的士子,就更多了。 “陈公他们...难道是出了佳作?” “何等佳作才能让十几位主评都拿捏不定?我刚才听见些动静,多半是那姓杨的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主评们又顾忌他爹脸面,不好明说。” “也是...” 自然也有心急的士子已经高声发问:“陈翁,可是诗作有什么问题?岂可独自赏析,不如念出来让众人评点一番?” 老者手指在桌面轻弹,见台上众人也已看过纸笺,便笑道:“嗯...是得念上一念,抬头五字,浣溪沙,端午,下接,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 念到这里,他停了停,却没有继续念下去,环视一圈,台下的议论交谈声果然淡了下去,刚才还朝着杨岢方向投去揶揄目光的士子们,只是一个个眉头紧蹙,重品着这寥寥几句。 过了半晌,才有人开口:“浣溪沙...唐教坊司曲词牌?” “该是,”又有人接,“以唐人韩偓其词《浣溪沙·宿醉离愁慢髻鬟》为正体,双调四十二字,上片三句三平韵,下片三句两平韵...应该还有三句。” 老者欣赏地看了那士子一眼,赞了一声博学。 大魏文坛,此时仍以诗赋为主,词令虽然自唐时便已开山,此时也已经登堂入室,但还一直未见成熟。 说到底还是因为词作最大的特点是贴合韵律,长短参差,可以由优伶乐师唱出来,但因为内容多半诉相思闺怨,而且不重格律,所以不为大魏文人所重。 在大魏,词作依然只是诗余。 当然,文坛兴盛,作词的文人自然也是有的,比如今日端午诗会,写词的士子也有不少,但都没在十几位主评这里拿到太高的评价。 毕竟都脱不了小家子气的毛病,但这浣溪沙的上阙三句...实在是不像小家子气的写法。 看起来倒像是来了这临水平台,随手拿起笔,轻描淡写地用些字画出了这片风景。 但如此笔力... 一片沉默重,老者顿了顿,才继续念了下去: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 用上了读书人惯用的抑扬顿挫,再加上老者熟知词作韵律,诵念之下,便扬起了些词作本身自带的轻柔舒缓味道。 其实词作到了这里,笔力意境高低也多少能看个七七八八了,单论写景描人述物,这寥寥几句实在是能让在场众人难以望其项背。 然后便是最后一句: “佳人相见一千年。” 从写景到相思,往日看起来矫情刻意的词作,却一点也没有矫揉造作的味道,端午时节的风物,水边相约的两人,几乎写得入木三分。 老者的声音落下,台下却久久无人说话,都沉默在这份笔力和意境里。 词...还能这样写? “好词啊...”素以严厉出名的大儒点点头,“可评上佳。” “仅仅上佳?” “终究是诗会,若点一词作为魁首,怕是不能服众,”大儒抚了抚胡须,“而且此词究竟出自谁手还难说。” “的确,”老者笑道,“不过此词一出,今后诗会情形如何,就难说了。” 最后一句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片刻沉默过后,台下的士子们爆发了。 “这词...出自何人之手?绝不可能是那杨岢所写!南唐百年来,从未听说这等笔力,这...这是哪位大家?” “姓杨的!实话交代,这词你从何而来?” “此人端的无耻!借他人词作,扬自己才名,还故意挑在此时拿出手,莫非是故意羞辱我等?!” 乱糟糟的一片,突兀里又多出一道声音:“水月姑娘邀杨公子后台一叙!” 一时间能杀人的目光堆到了一起,从一开始就有些发愣的杨岢身子抖了抖,额头上的汗已经快连成了线。 天可怜见...他不会写诗,赏析的水平也就那样,只觉得这词好,那暗巷里的人果然没骗自己,但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好到这种地步! 但感受到那些往日看不起他的士子们恼羞成怒的情绪,看到水月姑娘挑起轻纱偷偷往这边看过来,他脸上泛起些潮红,挺了挺胸膛,大步走了过去。 这一百两,真值! ...... “门关好了吗?” “关好了。” “窗户呢?” “插销顶上了。” “我回来的时候绕了些路,应该没人跟得上来,”顾怀死死揪着自己的衣襟,冲着小侍女使了个眼色,“以防万一...把窗帘也拉上,免得光透出去。” 等到神色有些鬼鬼祟祟的两人终于完成了准备工作,顾怀有些紧张地松开手,将几锭银子掏了出来。 “一百两!”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强行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我他妈就没看过这么多钱!” 小侍女也有些紧张,两只小手不知道往哪儿放,在围裙上擦了好几下,才敢拿起一锭银子: “顾怀,这些银子都是我们的了?” 原本已经快穷疯了的顾怀乍然暴富,一下午的情绪都有点不对,然而此时看见小侍女的失态,他反而佯装镇定教训起来: “瞧你那点出息...都跟你说了要大气点,不过一百两银子,看把你兴奋的...早知道就不告诉你,晚上才掏出来你不是得一夜睡不着?” “我肯定睡不着,”小侍女语气笃定,看着几锭白花花的银子好像看见了满桌的胭脂,“我今晚要把它们放在枕头下面。” “就不嫌硌得慌?” 小侍女坚定地摇摇头,表示银子这种东西一点都不硌人。 不过兴奋感很快便消退了下去,她皱起眉头想到了什么,沉默地抿起唇角走到顾怀身边。 先看了他的手,然后再看身上的衣服有没有破口血迹,再看一些不容易发现的地方有没有伤... 她直起身子:“你没杀人?” “看你说的,我在你嘴里怎么就变成了挣钱就靠杀人放火的德性?”顾怀有些恼火,“跟你说了进山寨当山贼是个意外,我脑袋被驴踢了才会提把刀子在苏州城重操旧业。” 看到莫莫没有因为他的语气松口气,这笔钱的来历也确实有些难解释,他拍了拍小侍女的头,宠溺开口: “少爷今天挣了钱,咱们自己开火,你别抠抠搜搜的,每次切完猪肉都要割一块回去只留一人半的量,今晚就敞开了吃,明儿少爷给你带胭脂回来。” “好咧!” 等到小侍女去了厨房,顾怀想了想,坐到桌边看着那几锭银子发起了呆。 一百两...看起来确实很多,但如果想做点生意,连租个大点的门面也不太够。 这一年来实在是穷怕了,刚刚才会那么情绪失控,现在看来选择进苏州城果然是个正确的选择,没有户籍路引做敲门砖,他哪里有运气弄到这一百两银子? 再考虑到终究有一天是要离开这里的,这一百两便更显得捉襟见肘起来。 一步一步来吧... 第十章 暗巷 夏雨一场一场,暑气却越来越重,无数的故事在开始或是迎来结局,从山里逃到苏州城的少年和他的小侍女不知不觉度过了他们在苏州城的第一个月。 然而这一个月以来,住在李府里面的二人感觉和山里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事实上除了每天送菜过来的家仆,二人就好像被其他人遗忘了一样,不管是顾怀名义上的老婆,还是李家实际上一言九鼎的老夫人,乃至那些入赘之后莫名其妙成了亲戚的人,都没有来过这栋小楼。 有些快入夜的黄昏,顾怀赤着上身拿着本书躺在二楼阳台的凉椅上看着,想到同在一间府邸之内的某个女子,也会觉得有些茫然和啼笑皆非。 两世为人,结婚还真是头一次,入赘也就罢了,就是这家庭地位... 不过这样也挺好,本身就只是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如今有地方住有东西吃还挣下了第一笔银子甚至还有班上,生活简直充实得不行。 就是没工钱这一点实在有点让人难以接受。 有时候顾怀也会忍不住想,一直就这么生活下去也不错,和小侍女相依为命,和李家人也没什么纠葛,不管外面的世道再怎么乱,好好享受生活就行了,等到攒够了钱,就去个风景秀丽风平浪静的地方... 正在洗脸的顾怀顿了顿,想到以前电影里那些说完“这场仗打完我就回老家结婚”就牺牲的先辈们,连忙把这个想法按了下去。 这是一个普通的清晨,天光还没大亮,小楼外面起了雾气,鸟叫声鸡叫声穿透窗户,顾怀打着哈欠揉着有些发涩的眼睛,显然是有些抗拒早起上班。 身后给他梳头发的小侍女倒是精神满满,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抹了顾怀带回来的胭脂的原因,小脸比在山里时白了些,顾怀透过铜镜看了两眼,意外地发现小侍女白起来倒还挺好看。 如今的主仆两早就不是身无分文步履维娟的样子了,有了某个行走的钱袋或者说冤大头送来的一百两银子,主仆两现在连早饭都吃的是巷子里早点摊上的鸡蛋烙饼,李府送过来的白粥都懒得看上一眼。 第一次吃到这鸡蛋烙饼还是顾怀有一次早膳没吃饱,路过时候闻见香味没忍住买了一张,然后惊呼这玩意儿怎么他妈这么好吃,在把剩下的一半塞到小侍女嘴里后,主仆两达成了一致意见,恨不得一天来上三顿炊饼。 然而几天之后两人就发现一天三顿炊饼带来的不是身体精神上的双重满足而是消化不良,痛定思痛之下也就改成了两天一次,而且小侍女还仪式感满满地把每天蘸什么酱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等到吃完了今天的配额,顾怀便摇摇晃晃出了李府准备去书院,半个多月的书教下来,有些事情做起来也就驾轻就熟了。 得益于他会讲一些很特别的故事,学生们都很喜欢他,再加上古代的先生和后世的教师地位实在有着天壤之别,久而久之这份没有工钱的工作也就不那么难熬起来。 一切都在变好,今天也是平静的一天。 他一边这么想一边掀起儒袍的下摆跨过一摊积水,然而目光扫过某处巷口的时候,却停滞了下来。 ...... 杨岢这半个月来很幸福,也很烦恼。 幸福自然是因为那首一百两银子买来的词让他在苏州城出尽了风头,一句“佳人相见一千年”不知道在苏州城的各个角落被传唱了多少次。 那日诗会上的情形,以及诸位主评的言语流传出来之后,这首诗在苏州城的风头和热度一时无两,生意头脑出众的商家在印发自家小作坊折腾出来的《元熙七年端午诗集》时,甚至直接把这首词作排在了首页,定为了魁首。 一时间骂声和赞声连成一片,然而好笑的是所有人都对这首词挑不出毛病,也就只能冲着杨岢本人去了,人们讨论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废物点心到底是从哪儿搞来的这首词。 不过杨岢倒是也挺硬气,一口咬定这词就是他自己写的,半个月来从未松口,倒是让不少想见见那位“南唐百年来词作笔力最过人者”的士子和女子们遗憾叹息。 “早就知道就买五十两的了...不对,早知道就该多买两首!” 暗巷外面,杨岢焦躁地踱着步,不时朝着暗巷内瞥两眼,自言自语之中满是后悔的情绪。 都怪自己喝多了乱说话,不然也不用用这种大海捞针的法子在这儿干等。 本以为把那首词甩出去之后,以往看不起他的苏州城士子们得被恶心个好久,再让那个不给面子的苏苏姑娘看看,自己也是有真才实学的,再转身潇洒离去,以往丢的面子就算是捡回来了。 但谁能想到,这些目的是达到了,但士子和姑娘们的反应实在出乎他的意料,苏州城的士子几乎是一边倒地声讨他,姑娘们倒是对他穷追猛打,但感兴趣都是那首词真正的下笔者。 就连半个月前因为这首浣溪沙名声大噪,隐隐压过苏苏姑娘一头的水月姑娘,每次邀他过去一叙,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想见见真正的词作者...然后几杯酒下肚的他就昏了头。 “这首词就是我写的!别说一首,十首都能写出来!” 然后他就懂了一个谎终究要用无数的谎去圆的道理。 海口夸出去了,他又不想在刚熟络起来,对他款款微笑的水月姑娘面前丢了面子,就只能证明自己。 证明自己那首词不是买来的,他不是以往苏州士子们口中的废物点心,以前只是低调不想跟他们一般见识而已。 可是暗巷里的仁兄出现得神秘消失得也神秘,自从那天买下一首诗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杨岢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更不知道长相,唯一的线索,就是这一条巷子。 所以他就只能跑到这巷子外面守着,只是整整守了几天,也没能见到想见的人。 暗巷里响起脚步声,愁眉苦脸的杨岢猛然抬头,等到一道身影走出暗巷,他便连忙凑了上去。 只是出来这人扛着扁担穿着短衫,看起来不像是神秘高人倒像是个卖菜的... 杨岢有些犹豫,但又怀疑有些高人就好这一口,水月姑娘的脸浮现在眼前,终于是战胜了理智。 他凑上去:“...一百两?” 挑着担子的小贩见生意上门,连忙放下担子,只是听清数字之后,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俺勒娘,一百两?俺地里的菜种刨了都没愣多,公子你买愣多菜干啥?” “...” 好不容易把眼睛都放金光的小贩哄走,还买了把青菜攥在手里,杨岢有些欲哭无泪,又看了一眼暗巷,他叹了口气便转身离开。 看来是不会再来了... 然而一道声音却在他身后的暗巷里响了起来。 “你,想要什么?” 第十一章 心与心的距离 清朗的声音刚刚落下,杨岢的脚步便一顿,脸上露出狂喜之色。 “兄台...” 他快步上前,好像生怕这忽然出现的声音是错觉,一只手掌却伸出黑暗,朝他摇了摇。 “停在那里。” 杨岢的脚步立刻停住,看向浓厚的黑暗,却依然看不清对方的身影,只能看见青色儒衫的一片衣角。 “那首词,还满意么?” “满意,非常满意!”杨岢猛地点头,心想自己这辈子就没买过这么物超所值的东西。 那道声音多出了些疑惑:“既然效果不错,你还来这里等着做什么?” 杨岢脸上堆起笑容,又走近了两步:“不知兄台还有没有...” 暗巷里没有声音再传出来。 沉默空降在两人之间,杨岢逐渐焦躁起来,难道这神秘人只有那一首词?还是说已经转身走了,听说这些神秘高人一个比一个脾气怪... 一想到拿不出好的诗词证明之前那首是自己写的,苏州城士子们的冷嘲热讽变成现实,这些天眼波流转的水月姑娘怕是也要失望,这样的后果未免也太惨烈了一点。 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没闯进那片黑暗里,许久之后,明显压抑着某种情绪的声音才再次响了起来: “要几首?” “五首!兄台,可还是上次那个价?我可记得兄台说过一次买多了还有那什么,打...” “打折,只收八成。” “对!五首那就是四百两银子,还是用银票付。” “有没有特殊的要求?” “就像之前那首一样就行。” “写男女之情风花雪月的那种?” 杨岢猛地点头:“对,对,就是那种!” 暗巷里并没有立刻传出回答,好像是在思考,过了片刻,那声音才继续道: “先交一半定金,天黑之前,在这巷子口等着,到时候把东西交给你。” 杨岢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把脸别开,递了过去。 想到当自己面无表情地把这五首诗词丢在那些所谓的士子面前时,他们那目瞪口呆的模样...一股难以形容的舒爽感沿着杨岢的脊背窜上了天灵盖。 一首就能有这种效果,整整五首,那还不上天? ...... “东家请,账本已经备好了。” “有劳宋掌柜,最近两浙情形如何?” “年景还是不错的,就是打仗打得太乱,生意虽然不好做,但价可以压上许多。” 在李家的铺子里当了半辈子掌柜的宋掌柜年近五旬,一看就是精明的生意人:“库房那边已经装满了,肯定能让东家满意。” 做起生意的时候,一身青色罗裙的李明珠便不再是那副清冷的模样,她一路与掌柜谈着生意上的事情往铺子里走,需要做决定的时候也只是轻轻皱皱眉头,便能给出设计大笔银子和人力的答案。 能看出来掌柜和伙计们对这个少女东家也很服气,起码对于她的话语或是决定都是一口应承下来,转身去做。 一直聊到还要继续加大收蚕丝力度的时候,为人处世以稳妥为先的宋掌柜才皱皱眉头: “东家,是不是该缓缓?两浙十二间铺面都在收货,库房里的蚕丝比起往年已经多了五成,要是再多...” 李明珠微微摇头:“价钱不涨太多,就继续收。” 每年夏秋,总是丝织生意最忙碌的时候,新的蚕丝要收上来,旧的货得出出去,偌大的苏州城,几乎家家都有绣娘,到了这个季节总是满城的机杼声。 而这个时候,除了自家需要织衣缝补,丝织商贾们也总会雇佣绣娘们将蚕丝纺织成布,运往各地销售,而在苏州城内,只有三家大商有资格做更大的生意。 辽人的朝贡。 说是朝贡,其实更像是以前弱小如今强大的辽国用这种名义来敲诈勒索,辽国手工业不发达,但需要大量丝织品,而大魏需要和平,每年过了年中,总有大批的织物需要送到京城,然后几经辗转运到辽人手里。 这样的生意,一家肯定是吃不下的,长久以来苏州的丝织品朝贡生意向来由三家大商瓜分,想要吃多一点,另外两家的碗自然就要空一些。 没人知道李明珠想做什么,哪怕宋掌柜也在为眼前少女或有或无的布局而感到困惑。 话题很快跳了过去,便变成了东家一边盘账一边和掌柜聊些生意上的事,等到账盘得差不多了,闲谈自然也就越发轻松了点,宋掌柜端起茶杯,不知怎的说到了那间小小的书院。 他的小儿子是在里面读书的。 “...明儿以前总爱胡闹,最近倒是好学了不少,现在散了学回家也会看书了,都是多亏了姑爷。” 这话有几分真心暂且不论,至少是这一个月来寥寥几次有人在李明珠面前提起“姑爷”这个称呼,恍惚了片刻,她才意识到是在说自己那个名义上的相公,那个住在偏远小楼里的男人。 她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原本处理生意和盘账时的平静淡定变成少女一瞬间的不知所措,也就只能含蓄的笑笑。 然后宋掌柜便讲到了最近那间小小书院的传闻。 “按理说姑爷是先生,该如何教习,我等是不好说的,不过小孩子爱听故事,姑爷又宠溺他们,旁征博引虽是正道,但还是该以学识为重...” 作为家长,说这种带着隐蔽含义的话是怎么也不过分的,李明珠也只能点头称是,等到又闲聊一阵后,才告辞离开。 等到上了马车发了许久的呆,青石砌成的街面已经走过了四条,她才回过神来。 “他最近在做什么?” 问的是自己贴身丫鬟,也就不用像在外人面前那样装样子,丫鬟想了想,倒是没有理解错自家小姐问的那个他是谁: “听府上的人说,很老实呢,平日除了去书院都呆在小楼里,前几天有人瞥见那边起了烟还以为走了水,过去问了才知道是他们自己在小楼开了火,还拉着那家仆问什么时候发月钱问了好久...” 李明珠无声地笑笑,沉默下来。 看来确实是个很老实木讷的人,那天在府上能对答如流已经是用尽全力了,自己这些天来逃一样的不敢去想也不敢去理会关于他的事,他也就安安静静地生活在那栋小楼里,如果不是身边人偶尔的提醒,她有时甚至会忘掉自己已经成婚了。 一开始其实是有些担心的,担心这样拿着婚书上门会不会有些居心不良,担心自己一时冲动同意了入赘,后面会多出来许许多多麻烦的事情,也担心会坏了自己的名声,李府的名声...但如今看来这样的担心是有点多余了。 她到现在都没有想好该怎么去面对这个名义上会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如今突然在旁人嘴里听见他的消息,本想着要不要去问问关于书院里故事的事情,也许能打开些局面起码能让两人像朋友一样相处,又觉得还是算了。 想到那身打了补丁的儒袍,想到那张清秀的脸,想到自己在正厅在祖母的面前大声说要嫁给他,而那时的自己是第一次和他见面...她的脸就慢慢变红起来。 但随即又变得有些黯然,她自然是不想嫁一个呆板木讷的书生,但也不想自己名义上的相公,去做了先生,还要用这种小手段去取悦学生。 固然学生学起来会上心一些,但也少了做先生的威严,还是会落人口舌的。 但仔细想想,这样的事情,不是该自己去说的,也许他有自己的考量也说不定,若是想借这个话题去和他第一次聊天,想必之后都不会再有什么平和的氛围了。 毕竟他本身就只是个普通的书生,学问一般,见识也一般,现在看来,脾气是不错的,也就只能用这种法子去接手书院,不给旁人添麻烦,住在那栋小楼里,过着自己的生活。 也许过几年会好一些吧,她这么想。 就这样吧... 第十二章 随便写 入夜之后,连绵的灯火由苏州城东逐渐亮起蔓延至城西,江南虽乱,但乱不到苏州城来,不知多少游人百姓,流连在一处处灯火通明的坊市里。 琳琅满目的商品,商家吸引顾客的免费表演,临街的酒楼上有人靠窗饮酒,和对面的青楼女子高声笑谈,高大憨厚的中年男子牵着自己妻子多年操持家务满是老茧的手,另一只手紧紧扶着脖子上对着小吃流口水的儿子,在人群里慢慢地穿行着。 这样的太平盛世光景,也不知在大魏开国百余年后的如今,还能维持多久。 一处青楼之中,高大的舞台上,舞姿曼妙的女子正翩翩起舞,其中一名女子的身段容貌都有些无可挑剔,也理所当然地在首位领舞,吸引了楼上楼下不知多少视线。 “说起来,水月姑娘那日因一词之缘,邀杨兄相谈许久,后面就真没发生点什么?” 二楼的包间里,刚刚赶到的杨岢才喘匀了气,一旁就有士子看着下方那位起舞的水月姑娘打趣问道。 这话倒也并不全是揶揄,杨岢在苏州虽然不受那些士子待见,但多少也还是有些冲着他老爹身份巴结上来的友人,只是这些友人的品性... 那天杨岢一首浣溪沙让水月姑娘名满苏州,以往诗会有这样的事情,写出诗词的士子成为那位花魁的帐中之宾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然而按杨岢的说法,他居然连水月姑娘的手都没摸上? 杨岢摆了摆手:“那天只是看见水月姑娘弹琴样子实在好看,又恰逢端午诗会,才起意赋诗一首,实在是没其他的想法。” 刚刚还开口挑起话题的士子一愣,感叹于杨岢脸皮居然如此之厚的同时,继续拍着不要钱的马屁: “实在是看不出来,杨兄诗才如此之高也就罢了,品性也这般高洁,实在让我等汗颜--杨兄你隐藏得好深啊!” “不要张扬,不要张扬,”杨岢把好话全盘照收:“我很低调的。” 桌旁其余几位士子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奇怪了起来。 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是真的傻到听不懂反话吗?还是说是真的把咱们这帮人当成朋友了,才会一点心眼都不带有的...这种莫名其妙生出来的些微愧疚感是怎么回事? 一人脸色浮现些不忿:“只是那给苏苏姑娘写了首词的钱修文,实在可恶!眼见自己的诗词被杨兄比了下去,居然就怂恿其他人在诗会后大肆抹黑,说什么杨兄这词买来的,可笑!” “就是!这种诗词,堪称无价之宝,谁愿意卖?”另一人满口附和,顺手给杨岢斟满了酒,“除非是遇见个满腹诗才的穷鬼...杨兄,给兄弟们透透底,这词该不会真是买来的吧?” 几杯温酒下肚,酒意已经开始泛上来了,换做平日杨岢早就开始满口胡言乱语,不知怎的今天口风特别紧: “当然不是买来的!再说了,这种诗词,还用得着买?随随便便就能写出来。” 话音落下,几人听得都是一怔,但立刻就笑道:“咳,杨兄高才,我等佩服,佩服!” 说到底还是穷读书人太多了,要不是图这几顿饭,或者能靠上他那前礼部尚书的爹,不然谁愿意在这里受这种折磨? “花点银子买首诗词,尾巴就要翘起来了,”旁边传来一道冷哼,一位士子瞥了这边一眼,冷冷开口,“毫无才学,还要把别人的诗词据为己有,不知羞耻!” 杨岢把酒杯一顿:“姓钱的,说谁呢?” “说的是谁谁自己清楚,”在诗会上被抢去风头,与苏苏姑娘一亲芳泽机会破灭的钱公子冷笑一声,“有些人还真是会丢他老子的脸!” 他身边还有几位同样儒衫打扮的男子,闻听此言也纷纷开口赞同,杨岢原本还一脸的无所谓,但听到姓钱的提到自己的父亲,脸色便彻底的难看下来。 他喝完一口酒,放下酒杯,站起来,走到那桌旁边,认真地看着姓钱的读书人: “你们以往怎么嘲弄我,怎么一起排挤我,也都还好,但扯上我爹,就过分了。” 钱姓男子话一出口,也有些后悔,但此刻被众人围观着,连一楼的歌舞声都停了,显然是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他若是朝着杨岢这个废物低头,以后还怎么在苏州混? 也就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若是心中坦荡,又何惧他人议论?” “坦荡就不怕别人议论?” “自然。” “什么都不怕?” “我辈读书人,胸有正气,何惧他人言论?” “好,”杨岢点了点头,“干你娘。” “你!”钱公子猛地起身,脸色赤红,但看到杨岢那比他腰还粗的胳膊,恢复了些理智:“有辱斯文!难怪只能是个买诗的废物,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还是干你娘,”杨岢继续开口,“顺便说一句,那诗就是我写的,别说一首,再写几首都行。” “你还敢说这种话?”钱公子目欲喷火,“好,只要你能再写出来一首,我钱某人今天就在这里跪地磕头,为之前冒犯令尊的话赔礼道歉!” 其他几位士子脸色一变,若是杨岢买了两首怎么办?立刻上前劝道:“钱兄,莫要与他一般见识,慎言...” “不,我就不信这种诗他想买就能买到,”钱公子顿了顿,“只要他能拿出两首...不,三首!我钱某人今天就认了栽,今后在苏州城,见了你杨岢,我绕着走!” 杨岢斜眼看着他:“你确定,只要我再作出三首,你就跪地磕头道歉?” 最后几个字他加重了语气,一旁与钱公子交好的书生立刻补充道:“随意乱作难道也算?必须得是之前那种上佳之作才行,姓杨的,若是你今日胡搅蛮缠,可堵不住我们悠悠众口!” “好,赌了!”杨岢猛一点头,看向台下,“正好水月姑娘也在...这首词还是赠给水月姑娘吧。” 台上已经停下舞姿的女子怔了怔,看着满脸自信的杨岢,一时有些茫然,但想起之前那首词,内心深处又隐隐期待起来。 杨岢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高处传下,所有人都静静地抬头听着。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犹...” 词作念到一半的时候,一楼二楼,台上台下,凡是懂得一点诗词的,都是脸色一变安静下来侧耳听着,尤其是对面的钱公子,更是愣在了原地,有些茫然。 看格律,应该是鹧鸪天,只是这笔力...为何还是这般高? 到了最后一句,杨岢的脸挣得通红,却始终没有把最后一句念完,有些反应快的人已经脸色大变,因为杨岢这番表现,分明就是在现场作诗! 其余人也多半是小声念着词句,暗中与之前那首对比,之前那首浣溪沙是写端午,而这首是写青楼女子,笔力实在不相上下,一样的精妙绝伦。 联系到杨岢之前对着水月姑娘的一番话,所有人的视线都变得奇怪起来,这杨岢,难道还真有绝伦的诗才,只是之前一直不显山不露水? 而杨岢也终于是想起了最后一句,如释重负地念了出来: “犹恐相逢是梦中。” 钱公子的脸色变成了雪白。 所有人都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长长地叹了出来。 绝句。 但仍有人不死心,与钱公子交好的士子强打精神,狡辩道:“只一首,能说明什么?说不定他当初买的就是两首!就算这词精妙绝伦,又如何证明出自他手?这如何能算?” “就知道你们会耍赖,”杨岢摇摇头,一脸的悲悯,“但今天你这头是磕定了...再来听听这首怎么样。” “梦后楼台高筑,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水月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钱公子张了张嘴,脸色灰白一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台上的水月姑娘有些茫然,低头看了看自己,自己最喜欢的一向是青色罗衫...什么时候穿过心字罗衣?而且自己也不喜欢弹琵琶... 一片默然中,这个苏州城最热闹的酒楼,一时间陷入了一种极诡异的气氛里。 而远处正忙着和小侍女数银子的顾怀,也抬起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第十三章 杨溥 “所以顾怀,他们为什么会花银子买一张纸啊?” 像仓鼠一样的莫莫把银子盖到被褥下面,嘴角的笑怎么都压不下去,一旁坐着喝茶的顾怀就见不得她这副没出息的模样,但一想到自己现在也坐拥几百两身家,换在乡下怎么也能当一个地主了,心情顿时也大好起来: “什么花银子买纸,都跟你说了,那是绝好的诗词!就这么几百两银子,说破了天也是贱卖,瞅你那见钱眼开的样!” “可它就是一张纸啊,”小侍女熟练地拿起针线钻进被褥,尽情享受着白银带来的冰凉感觉,“又不能吃又不能穿。” 顾怀抿着壶嘴吸饱了茶水,长长地叹了口气:“以后真得想办法给你补补课了,怎么一天到晚就想着吃?又不是在山里,现在的人都讲究个诗词歌赋雪月风花,咱们以前那是没办法,今后咱们就是有钱人了,有钱人的素质怎么也得学着点。” “有钱人的素质?” “首先就是善良和气,有钱当然才能善良和气,饿得都啃树皮了肯定是没心情释放善意的,不给抢吃食的人一刀就算好了,咱们以前在山里过得比较惨,老觉得自己跟这世界有深仇大恨,这一点以后得注意点。” “像以前那个县城里的王老爷一样?” “对,就是那种和气,你没见乡里的人都说他是好人?可他背地里挣起钱比谁都狠。” 说起那个遥远的已经被起义军攻破了的小县城,莫莫缝补衣物的手停了下来,想了想: “顾怀,你说咱们养那几只鸡,现在是不是已经下锅了?当时好不容易才开始下蛋,最后也没带上。” 顾怀心想你就惦记那几只鸡,隔壁天天拉着你闲聊的王婶儿你怎么想不起来? 但他的嘴却说着另外的话:“应该没下锅...下蛋的鸡,谁舍得?再说当时咱们是逃命诶,还带几只鸡像什么话,你当郊游呢?” “还有那些家具,我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小侍女有些伤心,“你也没个房契,当时要是早点把房子卖了就好了。” 顾怀心想我他娘的带着你到了那个小县城连条活路都找不到,能有个破茅草屋住就不错了,上哪儿去弄房契? 他意识到小侍女又陷入某种悲伤难过的情绪里了,毕竟那个破茅草屋是他们在这个世界第一个能称得上“家”的地方,当时的小侍女什么也记不起来,每天只会坐在门槛上等他回家,那双灰色的眸子里才会出现某些色彩。 只可惜现在应该已经被那些造反的农民一把火烧了...他又抿了口茶,转移了话题: “除了善良和气这种表面气质,其次就是修养了,现在这世道,谁都喜欢卖弄学识,如果大字不识一个,就算变有钱了也不过是个土财主,所以以后你还是多学点字,免得咱们变得更有钱了,修了李家这样的大宅子,还是个文盲,到处跟人说少爷我拿着张破纸卖了几百两银子。” 莫莫轻轻一笑,知道自家少爷只是说话难听,但其实是怕她被别人看不起。 他就是这样的,说话不好听,脾气也不好,有时候还喜欢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喜欢骂老天爷...但这样的他就很好。 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手里提着把柴刀,面无表情地劈死了一只路边吃死人的野狗。 当时下着很大的雨,打在身上很疼,路边堆满了死人,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皱着眉头看过来,然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就那么走开了。 然后过了大概很久,他捡了件侍女服走回来,扔回一个馒头。 然后他就说他捡到了个小侍女。 莫莫咬断线头,那边的顾怀还在喋喋不休,大概是在说得亏自己记性好一年多了还没忘干净,五首诗全是薅同一个人的下次还是别这样了,晏几道老兄勿怪实在是生活所迫之类的,她笑了笑,静静听着,低头拿起了下一件衣服。 做不做有钱人无所谓,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 江南的夏天,雨总是说来就来,小侍女力气不够,准备出门的顾怀也就冒着雨从水井里打上水,然后接过小侍女递过的大黑伞匆匆出门。 有那么一瞬间,踏出门槛的顾怀还有点恍惚,这种两点一线上班的日子怎么他娘的跟上辈子那么像... 不过这一年来生活的铁拳实在是让他知道了什么叫知足,在遍地烽火的江南,能拉扯着莫莫平安活着就是件极不容易的事情了。 当初是谁说穿越就能称王称霸的?真应该去把他抓起来左右开弓给两个大耳刮子。 路过那条小巷的时候,顾怀下意识朝那边看了看,昨天他就打定了主意,卖完这五首诗,说什么也别再和那大冤种扯上关系了。 卖诗这种行为是不是太过有辱斯文还是其次,最关键的是这一年让顾怀明白了个道理,这个世道人命是不值钱的,能仗着上辈子的记忆掏出几首诗有什么用?最能明哲保身的,还是别被人惦记。 不引人注意,就不会莫名其妙卷进些事里;不惹些没必要的事,他就能和小侍女好好活下去。 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而明了的。 但当他已经越过了那条巷子,脚步却还是慢慢停了下来。 几百两...离一开始的预想还是很远的,要开个铺子,要买栋宅子,要去个安稳地方,这兵荒马乱的,路费估计也不少... 再瞅一眼,就一眼,要是能再卖几首... 他走进了那片黑暗里。 几乎同一时刻,巷子对面的酒楼上,巷子旁的河边,两拨人同时微微眯起了眼睛。 “就是他?” ...... 时间回到半刻钟前。 作为从朝廷中枢退下来的前礼部尚书,哪怕是因为政治风波的牵连,来到江南,几乎看不见复起的可能性,但杨溥在苏州城里还是受足了礼遇。 大宅子是来了就有地方官员白送的,田产之类的,官员日常交际也自然会有人通过各种手段挂到杨溥名下。 官场中人,凭的就是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以及鸡蛋从不放在一个篮子里,杨溥如今看起来是挺倒霉的,但朝中有人好做官,谁知道杨溥在京城那么多年有没有埋下什么坚挺的人脉? 打着这种主意的人很多,杨溥收到的好处自然也就很多。 若他是个清官,这些人的媚眼大概就抛给了瞎子看,但很可惜杨溥并不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杨岢花钱的风格,也不太能证明他爹是。 但是不是清官和有没有能力实在不搭边,杨溥盛隆十七年中进士,当时已经三十多岁了,名次也确实不高,这在考试成绩比天高的大魏,是在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 当时就有同科考生打趣,就算是风调雨顺无病无灾,杨溥这辈子能混个正四品退休,就算是祖坟冒了青烟。 然而那位同科考生没想到的是,杨溥岂止是祖坟冒了青烟,简直就是起了火。 当年放榜之后,杨溥入翰林院抄写卷宗三年,之后不知道到底做了什么,仅仅花了十二年就爬到了礼部尚书,这样的速度,放在大魏百年历史上来说,都堪称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尤其是杨溥以博闻多识长袖善舞出名,在京城颇有名气,入阁做个执掌朝政的内阁大学士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仅仅一年后,他就被贬到了江南。 年近五十,正是一位官员的政治巅峰期,然而杨溥却只能在江南看春去秋回,京城的繁华热闹,都和他没有关系,朝堂上吵得再热闹,他也没办法提出一句自己的主张。 政治家最悲惨的结局,不是在政治斗争中落败,而是被人彻底的遗忘。 然而此刻,这位被陛下和大臣们遗忘的,头发微微泛白的,额头有了些皱纹沟壑,眼神深邃的前礼部尚书,脸上却没有什么落寞遗憾的情绪。 他只是看着眼前桌面上那张薄薄的宣纸,微微眯眼,看向自己一夜之间名满苏州城的儿子: “哪儿来的?” 第十四章 暗处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放下薄薄的宣纸,杨溥闭上眼细细品析许久,终于理解为什么自己的儿子拿出几首词,一夜之间就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五首词,词牌虽不同,但看笔力意境,应该出自同一人,语言婉丽,言之有物,几令人感激涕零。” 他看向杨岢:“一夜之间,苏州城处处传唱这几首词,有好事者还说你胸有大志蛰伏多年,如今称得上是江南第一才子--那你告诉我,你是不是?” 能看出来杨岢有些怕他爹,之前一直闷着脑袋不吭声,听见他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才恹恹开口: “不是,这几首词是我买来的。” “花了多少钱?” “五百两银子。” 杨溥摇摇头:“自古诗词无价,能写出这种词句的人,会缺那五百两银子?连你拿出来都能被安上个江南第一才子的名头,你就不想想那人为什么不自己当?” 杨岢迟疑片刻:“我倒是觉得那人不像坏人...” “好人还是坏人,分不分得出来都没有意义,这个世道不是非黑即白的,我只想知道,这个人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杨溥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被贬江南,朝中不知道多少人在等着落井下石,只要有机会,他们一定会想看到我永世不得翻身,但是我没给他们机会。” 他看向手中的宣纸:“还是说,他们想要从你身上找?” 这一番话听得杨岢满头大汗。 在京城耳濡目染了那么久,杨岢自然不会一点政治嗅觉都没有,如今回过去看,那个神秘人的举动确实是有些可疑的。 那么好的诗词,就卖那么点银子,还偏偏在他最狼狈的时候出现在那条巷子,一点一点把他推到如今的风口浪尖上,而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看到杨岢总算明白了一些,杨溥轻轻点头,站起身子: “还找不找得到那条巷子?” ...... 在顾怀走入那条巷子,并没有看见预想中的冤大头,有些遗憾地走到光亮处后,除了河边静静看向这边的杨溥父子外,河对岸酒楼上,也有一个人遥遥举起筷子: “就是他?” “是,他就是顾怀。” 发问的钱家大公子钱森文放下筷子喝了口酒,言语有些意味深长:“倒是长得挺俊俏的,原来李明珠喜欢这样的小白脸。” 提起某个女子的名字,桌旁另外两个男子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对视一眼后,年纪稍大的李府二房少爷李明怀轻轻摇头: “倒也不全是李明珠的意思...还是那份婚约让老夫人点了头。” 三房少爷李明玖也笑道:“不过是场假入赘罢了,李明珠不想嫁,老夫人催得紧,再加上钱兄上门提亲,才让李明珠想出了这样的法子,招个赘婿,继续掌着李家,既不用嫁人也不用分权,老夫人也没话说--她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钱森文饶有趣味地看了李明珠的这对堂兄弟一眼:“再怎么说也是你们的姐姐和姐夫,这么说话真的合适?” “什么姐姐姐夫,钱兄何必开这样的玩笑,”李明怀冷笑一声,“李明珠终究是个女子,早晚要嫁出去的,一直这样把持家业,她把我们兄弟两置于何地?至于那个顾怀...” 他看向岸边阳光下负手慢行的顾怀,一脸的阴戾:“我们两兄弟倒是想了些办法让这家伙自己乖乖滚蛋,可谁知道他却是铁了心要在李府呆下来,不管是吃住得差还是克扣用度都忍了,倒是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但还是那句话,他只是假入赘,钱兄你,还有机会!” 钱森文差点笑了出来:“机会?李明珠都招了赘婿,我难道还会再娶一个破鞋?我钱家也是苏州城有头有脸的大家族,你们请我来吃饭,该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么可笑而又无稽的事情吧?” 李明玖也笑了起来,但话语里却没有半分笑意:“谁说一定要明媒正娶了?” “哦?”钱森文端起酒杯,身子微微前倾,来了兴趣:“说下去。” “李明珠之所以能掌权,只是因为会做生意,老夫人喜欢她而已,”李明玖敲了敲桌子,“但说到底,只是我们兄弟之前年纪太小,没试过而已,只要能想办法让李明珠倒下去,让我们兄弟两掌一段时间的权,到时候李家还不是我两说了算?” 他看向钱森文,好像丝毫没察觉到自己是在和一个外人谋算自己的家产:“等到二房三房掌权,人都快死完了的长房自然也就没了现在的地位,到时候李明珠想要嫁给谁,就不是她自己能说了算的了。” 钱森文挑起眉头,倒是有些惊讶于眼前之人的薄情:“那可是你的堂姐,好歹也撑了李家这么些年。” “狗屁!”李明玖暴怒起来,狠狠一拍桌子,“你以为我不知道?老夫人之前和你们家谈妥了,李明珠嫁过去,是带着家产的!到时候我们兄弟还能剩下什么?看你们钱家的脸色吃饭?” “只是谈好了,并没成真不是么?” “所以我才来找你,”李明玖端起酒杯,脸色恢复正常,“那顾怀只是假入赘,李明珠还是那个李明珠--只看你想不想要而已。” “想要如何,不想要又如何?” “不想要,自然就看着你原本要过门的李明珠跟一个半路冒出来的穷酸书生过一辈子,”李明玖紧盯着钱森文的双眼,好像不顾一切的赌徒,“想要,你就得出力,我们兄弟两当上李家家主,李明珠才能属于你。” 钱森文点点头,状若无意地开口:“这样啊,确实有点意思,挤走顾怀,让李明珠招人入赘的法子落了空,再想办法扳倒她,大房倒了,李家自然就是你们兄弟两的--那么你们谁来做李家家主?” “不劳费心,”一直沉默的李明怀皮笑肉不笑,“到时候自然有一个人坐上去。” 包间里沉默下来,钱森文轻敲着桌子,好像在思索,视线却一直落在那个河边的书生身上。 青色儒袍,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面相倒是挺俊朗的,浑身透着股穷酸气,若是跟李明珠走在一起,就像是泥地里的癞蛤蟆和落地的天鹅,一想到这里,就感觉到发自心底的厌恶。 他想了想:“挤走顾怀,效率实在太低了点,倒是有个更快的法子,也能让李家乱起来。” 李明玖李明怀两兄弟怔了怔:“什么?” 钱森文站起身子,一展折扇往楼下走去,脚步声渐远,声音却冷得没有丝毫温度: “让他死。” 第十五章 数学与哲学 “前几堂课,我们引入了阿拉伯数字的概念,所以这节课我们开始学习一元一次方程。” 小小的书院里,顾怀用教尺轻轻敲了下桌面,看着下方面露苦色的孩子们轻轻笑道: “进度的确有些快...所以我希望你们回去都有好好做功课。” 以往在学堂里是孩子王的男孩举起手:“先生,那些鬼画符是什么?” “这可不是什么鬼画符,严格来说,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你们都要和它打交道。” 江南夏日的和煦阳光从学舍外斜斜照进来,被窗格截断,有些调皮地落在顾怀的青衫上,空气里荡漾着些许灰尘,穿堂风把顾怀放在桌上的教材书页吹得轻轻作响。 “上一堂课的时候,我曾经提出过一个鸡兔同笼的问题,当时只有一个人做出来了。” 刚刚举手的小胖子骄傲地打了个鼻哼。 “...但很可惜,用的是穷举法,太费纸,也太费时间,所以后面的题都交了白卷,”顾怀漫步在桌椅间,轻轻拍了拍小胖子的脑袋,“引入一元一次方程,就很容易能得到答案。” “当时的题目是,‘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我们设鸡有x只,则兔有(35-x)只,由此能得到第一个方程...” 不同于和小侍女独处时的不正经,在学舍的时候,作为先生,顾怀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给孩子们做个好榜样的。 人的一生能遇见很多值得学习的人,但年少时的先生,无疑是对学生一生影响最大的人之一,这里的孩子虽然不走科举,以小胖子为首的孩子团体们还喜欢调皮捣蛋,但之前离去的老先生那么诚恳的托付,实在让顾怀不能把这件事随便应付过去。 清朗温润的声音回荡在学舍里,原本应该两三百年后才传入中国的阿拉伯数字,也就在这间落魄潦草的小书院里,第一次出现在商贾人家孩子的眼前。 此时的大魏,记数依然以筹码为主,往日的书院,也是有筹算课的,但时代所限,老先生授课还是以经义为主,所以像白纸一样的孩子们,学习起新体系的数学比起成年人接受得实在要快很多。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在这样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生着某些足以加速或迟滞历史进程的改变。 江南清晨独有的雾气渐渐散去,城南寒山寺的钟鸣逐渐传遍了全城,顾怀揉了揉写得有些酸的手,看着下方小脸越发酸苦的孩子们笑了笑:“下课,休息一刻钟。” 欢呼声交错地响起来,孩子们放下纸笔冲向了书院里的小小空地,但路过顾怀面前时,都会下意识地轻轻鞠躬,一直到学舍变得安静下来,总是沉默呆在学舍角落的小姑娘也来到顾怀面前轻轻行礼: “先生。” “占用休息时间,确实是有些赶了,”顾怀看着身前一身红裙,书院里年纪最大的女学生,有些歉意,“但所有人里,只有你对哲学感兴趣,为了不耽误放课后的时间,也就只能在课间上课了。” “麻烦先生了,”女孩轻轻挽了挽耳边的头发,有些羞涩,“只是觉得先生说的梦蝶那些...很有意思。” “哲学是很多学科的基础,也是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手段,虽然有时候会很绕也很枯燥,但希望今天你所学的,在未来能让你悟到这世间的道理。” “请先生教我。” “确实有一门学问很适合你,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学。” “是什么?” 顾怀看了看手中昨晚匆匆写就的教材,上面的墨迹,好像透出一道圣贤的身影: “心学。” ...... “苏州城的书院有很多,但没有名字简简单单叫做书院的,估计很少。” 跨过不高的门槛,杨溥仔细看了看风吹雨打有些掉漆的招牌,没有回头,但声音却清晰地传进了杨岢的耳朵: “一个能随手拿出五首绝顶诗词的人,居然栖身在这么一间落魄的书院里,这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杨岢有些犹豫:“会不会是走错了?” “随我出京的人虽然比不过宫城里的影卫,但你我父子能活着到江南,起码能证明他们不算太差,”杨溥负手慢行,远远地眺望着空地上玩耍的学生,“还不至于跟丢一个人。” “所以老爹你是打算当面问清楚?”杨岢挠挠头,“但如果背地里的人真在算计什么,咱们是不是自己送上了门?” 杨溥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有些无奈:“既然你也知道有些人只敢呆在暗地里,那你为什么不明白,陛下没让我死,就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 “让我欣慰的是,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不适合京城那个地方,自然也就没了太多的期望,”杨溥走向显眼的学舍,“但你年纪不小了,至少要学会怎么远离是非。” “怎么感觉老爹你在骂我蠢?” “也许是我希望你不要变得更蠢。” 父子的闲聊之间,陈旧的学舍已经到了眼前,透过撑开的窗户,已经能看到一袭青衫的男子正在一块竖立的木板上写写画画,年纪还有些小的女孩子沉默地听着,不时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清朗温润的声音也清晰起来:“大魏的理学,特点就是将儒家的社会、民族及伦理道德和个人生命信仰理念,构成更加完整的概念化及系统化的哲学及信仰体系,并使其逻辑化,心性化、抽象化和真理化,这使得理学具有极强的自主意识,形成了理高于势,道统高于治统的政治理念。” 大概是想到年纪尚幼的女孩并不能理解这一长串文字,有些落魄的书生想了想,换了个更容易理解的说法:“简单来说,就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女孩点点头。 “但现在要教给你的这门学问,和现在的理学正统,是相悖的。” 女孩再次点点头,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在这个以理学为正统的时代,一门从根基上就相悖的学问,是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连窗外沉默听着的杨溥也微微皱眉。 而等到顾怀开始慢慢讲解起心学的理论,那些话语透过窗户清晰地传出来,身为理学门生的杨溥也从面无表情变成了若有所思。 但他还是挣脱心神,冷冷哼了一声:“误人子弟!” 藏在屋檐下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现身,杨溥轻轻摆手,那道影子又消失在黑暗里。 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顾怀的授课,他走出学舍,便看见了沉默等待的杨溥父子。 杨岢那张满是油汗的大脸还是很容易认出来的,更何况顾怀这几天没少念叨再卖几首诗词挣些银子。 等意识到眼前之人的来意后,顾怀只说了两句话,便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先说好,一经售出,不退不换!” 顾怀一脸的警惕,又看向杨溥:“这老头谁啊?你爹?” “你爹来也没用,进了我顾某人钱袋的银子,就没人能掏出去!” 第十六章 夜色 “大魏的理学,除了严谨,便是排外,”杨溥好像没有听见顾怀刚才那些轻佻的言语,只是看了一眼远处有些好奇望过来的女孩,“你应该庆幸我虽然是理学门生,但并不喜欢把宣扬异端学说的人找个借口弄死。” “道理不辨不明,既然是搞哲学的,就不该弄什么一言堂。” “大魏立国之本便是理学,不搞一言堂,难道要让你这种人来把天下搅浑?一个江南造反的白莲教,就够朝廷头疼了。” “我总觉得老人家喜欢把事情夸大既是优点也是缺点,”顾怀笑了笑,“还有能不能别这么试探来试探去了?再说两句我就没话可接了。” 一道影子出现在杨溥身后,杨溥头也不回地接过一张纸条,等到看完上面的内容,原本存的那份谨慎没有变淡,反而越发沉重。 “益州出身,没有功名,不远千里来到苏州,只是为了做个赘婿?”杨溥收起纸条,“再加上那几首词,和刚才那些话,你身上奇怪的地方有很多。” 顾怀挑了挑眉,看了看那道消失的影子,意识到眼前这老头的身份可能实在不简单。 他叹了口气,有些感慨于自己的运气: “老人家,不就是卖了几首词给你儿子,至于吗?” “如果你是坑蒙拐骗,我也不会过来看看了,怪只怪你卖的词实在太好。” “也有便宜一些的,只是令郎实在太有眼光。” “既然有这样的诗才,又有开创新学的见识与勇气,为什么要做个赘婿?” “为什么要做个赘婿...”顾怀思考片刻,倒也坦然地笑了出来:“可能是因为不用发愁吃穿。”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杨溥思索片刻,面对这般诚恳而又显得尤为滑稽的话,他反而有些讨厌不起来。 要同益州那边核对身份,一来一回得花上几个月,只看有没有必要;刚刚查到的那些,实在是太过干净,而眼前之人的态度和说话风格,也实在不像是朝中某些人的暗子。 只是拿出几首词来卖,便能名动苏州,让买者被冠上第一才子的名头;随意在破旧的书院里传授尚且年幼的女孩的学问,便隐隐透着些足以倾覆大魏理学的味道,这等才华,实在是大魏开国百年来前所未见。 而这样的人,却仅仅只是苏州商贾人家的一个赘婿,还是跋涉千里上赶着入门的那种... 终究还是得再看看。 沉默片刻,杨溥转身离开,数十步后转身,一身青色儒衫的顾怀还站在原地。 “这门心学,我很感兴趣,介不介意以后我偶尔过来旁听?” 顾怀怔了怔,倒也颇为大方地点了点头:“可以。” 但随即他就想到了什么,搓了搓手: “只是这书院的先生现在就我一个,学生渐渐多了,有些力不从心,看老人家也是个读书人,反正都要过来旁听,不如...不过束脩肯定是没有的,我都是白干。”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杨溥也被顾怀这混不吝的性子给弄得一愣,怎么刚刚还让他有些惊叹于其才华的顾怀,一转眼就变成了这幅市侩的模样? 他在朝堂摸爬滚打多年,不知多少人想要搭上他这条门路,称一声师生,他都从未同意,看今天顾怀的意思,是想让他来这书院里当个免费的教习? 这年轻人... ...... “所以说,得亏你少爷我急中生智,才算没让那老头把钱要回去,还把他坑来了书院当教习。” 入夜的小楼里,顾怀一边脱着鞋一边感叹,满脸都是庆幸:“也还好那老头不太聪明的样子...要换个人来,咱们那几百两银子还没捂热就得还回去。” 刚把灯挑亮一些的小侍女闻言露出些紧张模样:“顾怀你把他打发走不就好了,他要一直呆在书院里,哪天想起银子的事情,又来找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顾怀咬牙冷笑,“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让我又变成穷光蛋,更何况是个说话酸不拉几的老头?” 主仆两到现在都还以为杨溥是冲着那几百两银子来的。 顾怀突然想到了什么:“银子埋好了么?” “埋好了,就埋在后院那口井旁边,”小侍女点点头,“我还在上面铺了草皮,保证没人看得出来。” “那就好,咱们以后得安生日子就指望这点银子了,实在不行哪天跑了还能找机会挖出来,”顾怀有些感叹,“当时还觉得这钱挣得真他娘的容易,我都想给晏老哥立功德牌位了,现在才发现这帮人真是抠的慌,不就几百两银子么,至于带着自己爹找到书院来?” “顾怀你不是说他爹身份有些不简单?”小侍女有些担心,“要不我们还一点给他们?” “凭本事挣的钱,为什么要还?”顾怀挠了挠眉角,“之前在街上听那些读书人说杨岢他爹是做官的,今天看起来那老头身份确实不简单,可这跟我一个诚实本分的生意人有什么关系?那几首词哪首写得差了?你看今天他们也没脸说出退钱的话来,以后同在一间书院,混熟了就更不好意思开口了。” “有道理。” “正好书院那边,就我一个人上课实在有些忙不过来,语文数学哲学科学排得太满,那老头既然能当官,肯定也是考过科举的,教经学肯定没问题,最关键的是不用给工资,李家的人发现了也挑不出毛病来。” 算盘打得啪啪响,小侍女两眼冒光感叹好厉害,顾怀有些骄傲地扬了扬下巴,下一秒便有温度刚刚好的洗脚水被抬了过来。 “这件事糊弄过去之后,说什么也要装一段时间的孙子了,之前那是穷疯了没办法,现在有了钱也有了身份,只要过了这段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 顾怀把脚泡进热水盆,发出舒服的感叹,发现小侍女又在烛光下拿起了针线,他想了想: “你要不要也去书院上课?虽然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但那些孩子还是很好相处的。” “书院可以带侍女么?” “看你这话说得,少爷我现在是书院院长,能不能带不是我说了算?” 小侍女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昨天我去菜市看见有人在卖鸡仔,我想买几只回来养在后院,听说苏州城每家每户的女子都可以接丝织的活儿干,我女红不太好,但熟悉一下应该也可以纺出来,等以后还可以给顾怀你做衣服,对了做饭的灶台有些垮,顾怀你明天打点水重新糊一遍...” 夜色微沉,着落在偏僻角落的独栋小楼中,主仆二人的剪影被烛光映照在窗纸上,那些财米油盐的话语,也渐渐消散在江南的夜空里。 第十七章 平静被打破的瞬间 “昨天放课前留下的作业,我今天早上批改了一下,很可惜的是,及格的人只有四个。” 学舍的讲台上,顾怀拿着戒尺,有些无奈:“你们都是商贾人家的子弟,按道理来说,对算学一道应该算是比较有兴趣和天赋的,结果作业做成这样,实在是让我有点怀疑自己有没有做先生的天赋。” 学生们都年纪尚小,哪怕是平日调皮捣蛋的小团体,挨了训时也是会知荣辱的,只是今日学生们的目光都忍不住往学舍的一角投过去,连顾怀也颇有些不自在地瞥两眼。 杨溥就坐在那里。 昨日刚打了交道,今天杨溥就真来了学舍旁听,上课之前顾怀本想着告诉学生们以后的经学课由杨溥来上,才发现自己连这老头叫什么都不知道,便也只能让学生们称一声老先生。 书院里多出位教习,而且看起来是不苟言笑颇为严厉的那种类型,尤其是杨溥往那儿一坐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学生们自然比平时要老实得多,也让顾怀有些感叹自己平时是不是对这些孩子太温和了。 但不管怎样课还是要上的,经学课定在了数学课之后,顾怀也就花了一早上把之前遗漏的数学基础课程补完,等到寒山寺钟鸣,学生们都兴冲冲地跑出去玩后,只有一个学生的哲学课也就该开始了。 一道身影在桌旁坐下,杨溥捧着杯茶,安静地听着,哪怕顾怀嘴里的某些理论与他之前所学大相径庭,也不发一言,等到穿着红裙的女孩做满了笔记行礼告退,他才看向讲台上挂着的木板问道: “这是什么?” “黑板。” 杨溥又看向讲桌上的某些白色圆柱石条,刚才顾怀就是用这些东西在黑板上书写:“这个呢?” “粉笔,”顾怀拿起一根轻轻示意,“将木板涂黑,将石灰固成短段,在黑板上书写,比沙盘要方便很多...通常品学兼优的学生还会被赋予擦黑板的光荣任务。” “虽然有趣,但心思都放在这上面,多少有些不务正业了。” “那得看什么才算正业才行,在我看来,改善生活里的这些小事情,比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有幸福感得多。”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才华,怎么会这般愤世嫉俗?杨溥有些疑惑,但既然打定了要再看看的想法,自然也就没有问出来。 说起来自从被贬江南,倒是有好长的时间在焦躁地复盘,如今拿定了主意闲下来,来到这么一间小小的书院,恍惚间竟然好像看见了几十年前年幼求学时的那些光景,分外的让人安心和平静。 就着夏日的烂漫阳光以及飘着氤氲热气的茶水,两人也就开始就着学生学业上的事情闲谈起来。 偶尔杨溥也会就之前听到顾怀授课的一些想法发问,顾怀便也坦率地请杨溥给出一些建议,心想只要你不提那几百两银子的事儿,今儿你想听啥我就说啥。 随着聊天深入,顾怀也就渐渐发现杨溥实际相处起来并不像之前猜想的那般难受,虽然这个老头总是很严肃,而且偶尔话语还极其刻薄,透着股冷冷的嘲弄味道,但却并没有任何架子,也不会就顾怀的赘婿身份而不给予丝毫尊重。 至于杨溥来书院究竟是为了什么...唔,一定还是为了那几百两银子。 顾怀端起茶杯浅抿一口,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正说着当年求学经历的杨溥。 这老头真抠啊... ...... 时间匆匆过去了半个月。 虽然说是半个月,然而对于顾怀和小侍女来说,时间实在是没什么概念的事情。 因为比起之前露宿荒郊野外的日子,现在的生活简直可以称得上幸福而完美。 不用担心吃穿,也不用担心风吹雨淋,小巷的鸡蛋烙饼很好吃,小楼虽然偏僻到离后门很近,但至少让李府的人不会来打招呼,水井旁还静静藏着几百两银子。 书院的课程,也渐渐步上了正轨,为了防止因为时间流逝而忘掉一些关键的东西,顾怀这些日子每夜都在往小册子上记着什么,久而久之因为怕费纸而选择的簪花小楷反而写得大有长进。 学舍里的学生们也渐渐熟悉了那位突然出现的老先生,和对平和温润的顾怀的不一样,学生们对不苟言笑的杨溥更多的是畏惧,好像连出学舍时行礼鞠躬的角度也要更多一些--这倒是让自诩城南书院院长的顾怀有些腹诽。 这些日子杨岢倒也来过几次书院,顾怀每次看过去都觉得这胖子真不是什么好人,买了诗反悔不说,还把自己老爹弄到书院来了,实在是给自己找了些麻烦。 大概是这种目光太过咄咄逼人,以至于杨岢每次来都想和顾怀闲聊两句扯扯关系,都没好意思开口。 要知道他现在在苏州城里可是风头正劲,上次那钱公子虽然没跪得下去,但也颜面尽失第二天就匆匆北上入京进国子监了,也就让那些往日喜欢取笑他作乐的士子们老实了许多。 但万一哪天又需要诗词装逼呢?一想到这儿他的眼神就灼热了许多,眼前的顾怀可是能几百两银子就把绝顶诗词贱卖的狠人...如果不是顾怀每次都绕着他走,他都想跪下抱住顾怀大腿叫大哥了。 也不知道当顾怀发现这家伙每次来都是想买诗之后,会不会后悔得左右开弓给自己来两耳光。 但起码此刻正在锁门的顾怀想不到。 下午的课上完后,杨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离开了,顾怀倒也确实不好意思让老头陪自己打扫卫生,也就只能自己抄起扫帚把学舍洒扫一遍,然后一边思索要不要把万恶的值日生制度引进大魏,一边在夕阳的余光里走出书院。 换做平日,他也就沿着小巷慢慢走回小楼了,但想到近日书院里女学生们奇怪的表现,此刻的他犹豫了一下。 七夕快到了啊... 自家小侍女虽然脑袋缺根筋,但也还是实打实的女孩子,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过七夕? 然后他便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此时正是苏州城入夜前后最热闹繁华的时刻,坊市灯火通明,街边各式各样的铺子进进出出的全是人,小摊上也有许多百姓在边吃便谈,顾怀停下脚步准备买些吃食回去,驻足等待片刻,接过热气腾腾的炸年糕,便朝着印象里的胭脂铺子走去。 现在想来小侍女那么喜欢胭脂,可能还是之前有一次吵架时自己说她黑,她又从旁人那里听来胭脂可以变白,才会看见胭脂铺子就走不动路。 但实际上这么段平和的时间下来,小侍女变得白白胖胖了许多,原本不显好看的眉眼现在也有了些长开的味道,看来是之前过得太苦,才让莫莫变成黑不溜秋的小个子侍女... 杂七杂八地想着些什么,借着灯火的余光走到了一条偏僻的巷子,顾怀将还没吃完的年糕放回袋子,他要去的胭脂铺子就在巷子另一边。 巷口有一道身影,是个偏瘦的男人,靠在墙上有些吊儿郎当,嘴里一动一动不知道在嚼着什么,巷子外不知道起了什么热闹,男人还喝了两声倒彩,然后视线便聚焦到了顾怀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着。 顾怀微微皱眉,脚步不快也不慢,继续慢慢走着。 擦肩而过的瞬间,方正显黑的脸庞挤出个笑容,男人突然打了个招呼:“顾怀?” 大概是光线太暗的原因,原本在巷口时看起来还很普通的男人走近了便变得极为高大魁梧,大部分人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时都会下意识地回应或者看过去,而顾怀心中闪过一丝不对,毫不犹豫地就将手中的年糕袋子砸了过去。 然而比年糕袋子砸到男人脸上更快的,是从脑后袭来的一道呼啸的棒风。 “奶奶的,不是说是个文弱书生?反应还真他妈快...” 第十八章 莫莫 夜风拂动着小楼外面的竹林,繁星点缀在云层之间,桌上的菜已经热过了两遍,顾怀平日最喜欢吃的青菜已经有些坨了,不复最鲜嫩的模样。 平时顾怀回来得晚的时候,莫莫一向不喜欢把灯点得太亮,大概是在荒郊野外呆惯了的缘故,一盏微弱的烛火总能带给莫莫极大的安全感--然而烧得太旺又会觉得心疼。 书院的课安排得比较满,顾怀一向是个喜欢把事情做到最好的脾气,平日里偶尔也会回来得太晚,一进门就边解外套边说今天哪个学生又得了满分,下次该做个小红花给他之类的话。 但今天那扇旧木门一直没被推开,小侍女想了想,准备起身再把刚才擦过的桌子再擦一遍。 小鸡仔已经买回来了,在后院叽叽喳喳地乱跑,天黑了倒是安静了下来呆在鸡笼,改天应该再买点谷壳回来,喂胖一些。 苏州的女红并不好学,以前在小县城的时候,隔壁的王婶儿教过她一些缝补衣物的针法,在荒郊野外会很有用,但在处处都是织娘的苏州,就显得有些拙劣了。 后院水井旁埋着的银子中午才悄悄去看过,还是那副很让人安心没有人动过的模样,顾怀说这笔银子是保命用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挖出来,但莫莫实在很怀恋那天把银子埋到被褥下睡觉的感觉,虽然第二天起来确实有些硌得慌。 顾怀还说等再过些日子,就要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其实莫莫并不喜欢总是离开一个刚刚熟悉的地方,但这是顾怀说的,那莫莫就会收拾好行李。 顾怀,顾怀,顾怀... 自从一年前相遇的那个时候起,小侍女的世界就一直这么简单。 街道上巡夜的梆子声又响过了一道,小侍女就着微弱的烛光把菜又热了一遍,她沉默地坐在桌边,那张最近变得白了许多的小脸看不出表情。 好像就着屋檐下的水滴声倒数了许久,轻轻蹙起的眉头挑成了更危险的弧度,小侍女猛地起身,走向一旁的柜子。 一个小包袱,两锭碎银子,顾怀之前留下的酒精和绷带,进城后重新搞来的刀弓。 就像当初从山上下来时一样,身无长物,却又好像拥有了整个世界。 莫莫抿了抿嘴角,推开了木门,大踏步地走进了黑夜里。 ...... 在极为安静的环境里,连水滴声都响得像是雷鸣。 锁死的木门后,顾怀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视线还没聚焦,剧烈的疼痛和恶心感就涌了上来。 后脑勺挨了一下,应该有点脑震荡了...应该是有计划的下手,才会让一个人在前面吸引注意,身后的另一个人下手,不给自己任何引起注意的机会...小巷里的男人不是熟面孔,应该不是寨子里跑出来的山贼找上了门...杨溥?没有必要做这样的事情...李家? 破碎的意识里不停有想法产生又湮灭,把能怀疑的人都怀疑了一遍,但都得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顾怀强忍要吐出来的恶心感挪动了一下身子,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像要挨宰的年猪一样被紧紧捆着。 这样的场景让他的瞳孔紧缩,仿佛想起了什么深恶痛绝的回忆一样,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又尝试了两下,绝望地发现这绳子捆得别说猪了大象可能都挣不开。 一侧脸颊与地面接触的冰冷感让意识稍微清醒了一些,顾怀竭力支起身子睁大眼眸想要看清楚身在何处,但周围的黑暗让他什么都没看清,反而还差点真的吐出来。 渐渐能听清一些声音,隔壁的人应该是在吃喝,饮酒之后惬意舒气声很大,碗筷相交的声音也很清脆,还有人吧唧嘴... 空气里的泥土青草味儿很重,在苏州城里已经很久没闻见了,外面的房间至少有三个人,因为有三种口音在不停地对话。 顾怀深呼吸了一口气,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安静地听着。 “...书生...马车...” “阿大去哪儿了?” “送封信过去,先要一百两...不,两百两银子!” “拿不到就动手,事要做的干净!” “外面的坑已经挖好了...” 果然是最坏的情形,他在陌生的地方醒来,隔着一道木门就是动手绑他的人,虽说破碎的言语没有前因后果听不真切,但那个坑应该不是用来埋他们自己人的。 一颗心像是在慢慢沉进水里...这一年来他都一直在尽量避免这样的场景,学会了古人的生活方式,学会了在没有路引户籍的情况下流浪野外,学会了不管多么狼狈多么丑恶都要活下去... 一点一点地摸索着,终于看见了新生活的希望,却又一下子被这些破事砸到了头上,明明想尽办法装孙子,却莫名其妙地被人盯上,甚至连这些人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身子依旧动不了,被捆太久血液不畅让半边身子都开始麻木,如果再拖下去,就真的没机会了。 顾怀闭上眼,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沉默地等待着。 时机未到... ...... 游人如织的苏州街头,莫莫两只小手抓住斜挎着的弓,正向着巷外的小贩打听着什么。 “你家少爷?我怎么知道你家少爷在哪儿,走开走开,莫要耽搁我做生意!” 这条路是顾怀从书院回家的必经之路,如果小贩是个细心的人,想必会留意到每天都有个书生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从巷子的另一边走来,只可惜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对旁人的事情没什么兴趣,或者说是对莫莫和顾怀那种打扮的人没兴趣。 莫莫刚刚已经去书院里看过,门好好地锁着,没有顾怀的身影,她便只能沿着路一点一点地找,只可惜背着刀弓的小姑娘实在表现不出什么杀气腾腾的模样,不然问起路人来也许会得到些不同的答案。 大概是过去一年的险恶生活,让主仆两达成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无论在哪里,一定要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消息,顾怀曾经不止一次告诉过莫莫,那种朝不保夕的生活里,说不定哪天一个转身就真的消失了。 所以要让对方知道自己在哪儿,所以千万别说再见,有时候说了再见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以往顾怀在身边的时候,莫莫总感觉世界那么小,等到出了小楼,才发现世界原来那么大,李家很大,街巷很大,苏州城也很大。 在这么大的地方,要找一个人实在是太难了。 也许顾怀只是去喝酒了,也许顾怀又去做起了卖诗的小生意,也许是去某个学生家里家访,被热情的学生家长拉着吃饭... 莫莫唯一没想过的就是顾怀不要自己了。 等到终于走完了小巷,莫莫仰起脸,看见了那块牌匾。 她沿着李府找了一圈。 她想了想,叩响了李府的门环。 第十九章 赎金 常年没有上油的衰朽木门被缓缓推开,发出刺耳的声响,突然涌进来的光线让闭着眼的顾怀也有些不适。 几道凌乱的脚步在门口停下,不同口音间又响起了对话: “是不是该蒙脸?” “蠢货,做完这一票,就要北上了,蒙他娘的什么脸?” “我还是觉得价开得高了点。” “你没听接头的人说?这可是大户人家的赘婿,难道还出不起这点银子?” “这书生咋还没醒?你到底使了多大的力气,就不怕把他打死?” 疼痛和眩晕感依然在持续,几人的言语能听清,却很难再脑海里组成被理解的语句,只觉得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最终还是一道冷冽的声音响了起来,把其他人的争吵议论压了下去: “闭嘴。” 稳健有力的脚步声停在顾怀身前:“弄醒他。” “谁能想到这厮这般文弱...”嘟囔声很小,随之而来便是冰冷刺骨的凉水打在脸上,乍然间像是无数根针一同刺下,顾怀睁开眼睛,对上了几双冷漠的眼神。 不是三个,是四个。 被水打湿的头发粘在额头,有水顺着脖子流进领口里,顾怀有些畏缩害怕地往后蠕动:“你们是谁?” “顾怀?” “是。” “苏州李府赘婿?” “是我,”顾怀喘了两口粗气,“在下可曾得罪过诸位?为何要将在下掳至此地?” “哈,”有人笑了起来,“读书人说话,真他娘的酸。” 光线从外面的房间照进来,映得几人身影越发高大,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几人的脸庞,领头的人微微示意,便有人走到近前解开捆住顾怀的绳子,将几样东西塞进他的手里。 “我说,你写,”那人语气极冷,“我这里也有识字的人,错写一个字,就挖你一只眼睛放在信里一起送过去。” “我写,我写!”顾怀揉着麻木的手腕,听到要动刀,吓得大惊失色,“诸位好汉且莫动手!” “很好,”领头人微微沉思,“告你等,你家赘婿在我手上,送赎金千两,到城外鸡鸣驿来,若是告官耍诈,莫怨我明日就送你家赘婿人头到你府上!” 不知是被捆得太久,还是被领头的汉子言语中的杀气吓到,顾怀的手抖得有些厉害,看到领头汉子眼中越来越重的冷意,他两手并用才稳住笔杆,哭丧着脸写完了这些话。 一旁站着的汉子露出些满意神色:“不错,俺们只求财,不害命,乖乖写,你家里人要是听话,明儿你就能在家搂着婆姨睡觉了。”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领头汉子斥了两句,又转向顾怀,“信写好了,我还得向你借一样信物,你惯用哪只手?” 顾怀有些茫然地举起右手。 “多的也不用,左手一根小指,不影响你写字,”领头人示意了一下,立刻有人提刀走上前,“免得你家里人不见血不知心痛。” 提刀的汉子单手按住顾怀手肘,举刀便要落下,千钧一发之际,顾怀连忙大喊:“等等!” “嗯?” “要信物,何必砍手指?搞得血淋淋的,万一家里人以为我死了,就是不送钱怎么办?”顾怀都快哭出来了,“我腰间有块玉佩,乃是当初和夫人定情之物,约定好此生从不离身,她要是见了玉佩,定然相信我在你们手上,钱立刻就到,立刻就到!” 有人立刻低身摸索,果然翻出了一块玉佩。 随即他便有些疑惑,这玉佩...摸起来不咋地啊。 顾怀察言观色:“好汉有所不知,这玉佩虽不名贵,却是我当年与夫人同赏花灯时在一处小摊买下的,也正是那晚才约定了终生,见佩如见人!” 他看着那块自己为了变得更像个读书人好在书院上班,忍痛从地摊上花二钱银子淘来的玉佩,一脸的悲痛不舍,领头人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子,接过玉佩:“重新绑起来,看好他,让小凤和阿大收拾好东西,我回来就出发。” 脚步声离开房间,绳子再一次捆住双手,衰朽的木门再次关上,重新席卷而来的黑暗里,顾怀脸上的惊慌恐惧渐渐消失,变得面无表情。 他重新闭上双眼,沉默地等待着。 还不到时候... …… “顾怀?没看到没看到,一边儿去!” “谁会管赘婿死活?你莫要挡在门口,客人来来往往的,碍事!” “哈,想见大小姐和老夫人?这真是老子今天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李府正门处,几个门房守门的杂役斜倚在朱红色的大门上,有些玩味地看着对面那个一身侍女服的瘦小侍女,言语间满是讥讽和嘲弄。 虽然小侍女已经很认真地和他们解释了顾怀没有回家的事情,但依然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这是个值得思考片刻的问题。 顾怀进城那日,李府大小姐有了婚约却要另嫁他人的事情确实闹得沸沸扬扬,但后来和钱家的联姻告了吹,顾怀进李府也没场像样的婚事,生活娱乐十分丰富的苏州百姓们很快就忘了这一片小小的涟漪--甚至热度还没隔壁某个商贾的小妾红杏出墙高。 至于府上的下人,自然比外人更清楚这场入赘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对于住在李府角落小楼里的主仆两,所有下人都达成了一个共识--实在是没必要把他们当人看。 所以连送饭过去的人都懒得和讨论伙食供应越来越差的小侍女多说两句,到了领月钱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去告诉那对看上去就很穷的主仆可以领点钱改善改善生活。 但此刻小侍女还是站在高大的朱门前,哪怕看起来好像被风一吹就飘走,但还是认真而平静地说着:“我只想问问府上有谁见过顾怀,想请大小姐和老夫人说话让人帮忙找一找。” “你是不是聋了?”有下人加重了语气,“别说那顾怀只是大半夜没回家,就算是真死在外面,也没人管!去去去赶紧滚!” 眼见小侍女沉默地抿着嘴角,没有要动的模样,他快步上前,然而推搡的动作只做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你他妈...小姐!” 小侍女转过身子,脸色有些疲惫的李明珠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眉头微蹙: “你说他...怎么了?” 第二十章 干爹? “先喝点水,别太着急,我已经派人去找了。” 李府正厅,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的李明珠让下人给莫莫拿来水杯,轻声开口:“他会不会只是回来得晚一些?” 莫莫捧着水杯小口小口喝着水,找了一路确实有点渴,听见李明珠这样问,她摇摇头: “不会,顾怀...少爷一定会先跟我说,我也去了很多地方,找不到他。” “他有没有什么友人?也许只是有宴请...” “少爷没有朋友。” “他有没有常去的地方?我可以让人去找。” “少爷上完课就会回来。” 李明珠有些疲惫地轻抚额头,有些茫然。 所以所谓的失踪,其实只是几个时辰不见人影?可看到小侍女小小的、认真的脸,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我会让府上的下人去附近找找,问问有没有人见过他,实在找不到,就遣人去报官...就不用惊动老夫人了。” 从入夜开始,这还是第一个真正正视了小侍女的话,并做出帮助的人。 下人跑去传话,正厅里陷入沉默,小侍女小口地喝着水,青布裹着的柴刀背在背上,上好油调好弦的弓斜跨在肩头,衬着她小小的身体显得有一点滑稽。 李明珠看着这身古怪的打扮,想了想,打破了沉默:“你为什么会带着这些?” “用得上。” “从益州过来的路很危险么?” “很危险。” 小侍女一如既往地不喜欢在外人面前多说话,好在李明珠也并不觉得一个赘婿的侍女这么说话是种冒犯: “你家少爷...你是从小就伺候他么?” “不是,”提起顾怀,小侍女的话多了些,“我是少爷捡来的。” “捡来的?” “在浙北那边,少爷在死人堆里看到了我,”莫莫有些散乱的前额发盖住了眸子,“他就带着我到了这里。” “他是一个人走到浙北的?” “是。” 李明珠沉默想来,想象着那个书生独自跋涉千里路,满身风尘地到了兵荒马乱的浙北,然后在路边捡到了个小小的侍女,又走过了漫漫的群山和平原,蹚过大江大河,才看到了苏州城的城门。 然后便独自居住在那栋小楼里,每天在书院和小楼之间来回,和自己的小侍女两个人相依为命,连个朋友或者说得上话的人也没有。 这些时日实在太忙,忙到没有什么时间去想,此刻听完这些话,她突然开始扪心自问,自己做的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他是个读书人,哪怕才学有限,老实木讷,但为人看来是不错的,不会结交狐朋狗友,也不会靠着李府的名声往苏州城士子圈子凑,捡到的小侍女都会为了他不确定的失踪背着刀弓到处寻觅,如果不是那纸婚约,也许他会娶个温柔贤惠的女子,在益州那个地方安稳的活着,何必来到苏州城受这些委屈? 再想到刚才那些下人们的闲言碎语,李明珠有些黯然下来,她有心想再多问问,但想到顾怀现在还下落不明,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只是开始有些好奇,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桌子的轻微移动声响起,小侍女放下没了茶水的茶杯,礼貌地道谢,然后便准备离开。 “你可以在这里等着消息,找的人已经很多了。” “还能再多我一个。” “毫无头绪地找也不是什么办法,”李明珠想了想,“你家少爷...最近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小侍女心想顾怀他得罪的人多了去了,而且自家少爷往往都是要么不得罪要么得罪到死。 比如那寨子里的山贼现在还能活着的话,估计恨不得能把他活撕了。 “那,有没有最近刚认识的人?” 小侍女脚步顿了顿,那双好看的柳叶一样细长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 “顾怀?散学之后,就没见过了,”偌大的宅子后院,杨溥躺在竹椅上正在看书,手边的香茗冒着雾气,“我更好奇的是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小侍女看向一边的杨岢:“我知道他的名字。” “看看你现在多出名,”杨溥面无表情地转头扫了杨岢一眼,“在北边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名扬京城?” 杨岢有些尴尬地擦着油汗,那胖胖的身子也不知道怎么弯下去的: “老爹,我真错了...你看这事咱管不管?” 杨溥眯了眯眼,翻过一页书页:“为什么要管?那小子骗了你几百两银子,见了面就叫我老头,还想尽办法让我去书院打白工,你觉得我有那份闲心去管他?” “倒也不算骗...” “还是说,你还存着向他买诗的心思,不想他出事?” 杨岢干笑了两声,看了看一旁孤单站着的小侍女,有些不忍,同时也知道自家老爹只是说话难听,内心对那顾怀估计是没什么怨气的,才敢继续往下说: “当然...不是,老爹你不是喜欢听他讲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吗?要是真出事了,也怪可惜的。” “确实是种不错的消遣,可我还是不太想管,”杨溥头都没抬,“去衙门报过官没有?” 小侍女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意思是顺路去过了,可官府不仅没管还把她轰了出来。 “看见没,官府都没管,我为什么要管?” 小侍女突然细声细气地开口:“少爷总是说,老先生是个好人哩,少爷的父母去得早,这些时日和老先生一起在书院,就感觉像是当初和老爷在一起一样。” 她仰起小脸,有些楚楚可怜,全然无视了杨溥停下翻页的手,还有杨岢额头流下的油汗,以及他们有些震惊于顾怀无耻程度的表情: “少爷说,他还想认老先生做干爹的,老先生难道忍心看少爷下落不明吗?” 后花园一时陷入了死寂。 过了许久,杨岢的胖脸才颤抖了两下,却不是因为愤怒于有人想喊自己亲爹做干爹,平白无故多出个兄弟,而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事儿要是成了以后再讨诗连钱都不用花! 他弯下腰:“老爹...” 话还没出口,就被杨溥摆手堵了回去,他凝视着莫莫:“顾怀教你的?” 小侍女连忙摇摇头,表示这是平时顾怀自己说的。 “你们主仆两,是不是都喜欢做这种事情?”杨溥有些感叹,“我说想去书院旁听,顾怀便要让我去做个免费的教习;顾怀下落不明我不想管,你居然能说顾怀想和我攀亲戚...你们这种脾气到底怎么来的?” 只可惜那边小侍女压根没听,已经跪下去开始脆生生喊起来了:“老爷!” “停!”杨溥一脸无奈,“这件事我可以过问,下不为例。” 他看向杨岢:“去一趟巡城司,让他们派捕快去找,今夜若是找不到,明日再贴布告,赶紧找到人把她送走!” 小侍女低下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浅浅的笑容。 抱歉呐,少爷,你要多个爹了... 第二十一章 开杀 再次咬了一下舌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顾怀感觉一股铁锈味在嘴里蔓延开来,喉咙干涸得像是要起火。 时间过去了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没有任何声音和光线的房间里,连最基本的时间都失去了概念。 顾怀一开始也不是没试过心算记事,但仅仅数到一千就放弃了,疲惫和困意带来的后果比失去时间概念更严重...更何况他还需要点时间想清楚怎么脱身。 环境比之前还要安静许多,从饥饿程度来推算,自己被绑应该没过一夜,那么外面的人应该是睡着了。 他们想要赎金,那就不太可能是自己之前得罪过的某些人,因为那些人肯定更想要自己的命--但这也让问题显得越发奇怪诡异起来。 自己进了苏州城就变成了他娘的良好市民,这帮不入流的蟊贼到底是哪儿来的? 冲着李府赘婿身份可能产生的赎金的一次随机绑架?别搞笑了,但凡这帮人踩过点就知道绑他还不如抢个菜农。 李明珠过河拆桥想要灭口?看起来也不像,能要赎金肯定就和李府没太大的关系了。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他娘的怎么回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穴附近的青筋抽动着,像是在不断提醒顾怀时间不多了。 手脚的捆缚依旧很紧,别说腾出手找工具,连动动手指都成了奢望,顾怀一时都有些绝望了,这帮蟊贼之前难道是杀猪的? 突兀出现了些脚步声,在极度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有些震耳欲聋,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是解开铁链的声音,只是开到一半却停了下来:“你做什么?” “嘘,别让二哥听见...我看这书生细皮嫩肉的,倒是比那些红馆里的兔儿爷还要俊俏可人,反正也不花钱...” “你恶不恶心?要是让老大知道,非把你那玩意儿剁下来喂狗!再说出事了怎么办?” “嗨,能出啥事?这书生胆子有多小你又不是没看到,刚才都快吓晕过去了,我很快就完事,保证不让老大发现。” “闭嘴,莫要多事,钥匙给我!” “哦。” 对话的声音压得很低,随后各自远去,顾怀紧绷的心神慢慢放了下来,一双眼睛缓缓睁开。 的确是蟊贼,可惜了... ...... 锁链再次轻响,只打开了一小点,面相猥琐的汉子悄悄挤了进来,看着躺在地上没有动静的顾怀,轻轻哼了一声,满是得意的意味。 他停下动作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又轻轻把门合上,提了提腰带,朝着顾怀走了过来。 不得不说,顾怀的面相,确实是挺俊朗的,平日里看起来像是个清秀少年,穿上儒袍就成了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再加上昨夜的惊吓,脸越发显得白嫩,汉子舔了舔嘴唇,又想起了之前玩过的那些花样。 那些穿着书生文衫的兔儿爷...哪儿有真的书生来得带劲? 这个年头,有许多达官贵人都好这一口,女人玩腻了,自然就想玩男人,他以前也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喜好,直到有一次做了票大的,揣着钱进了城里最大的青楼,才看到有大腹便便的商贾搂着阴柔的男子进了房间...从此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汉子本就是贫苦人家出身,人越缺什么就越想要得到什么,这种读过书面相好看的清秀文人,被压在身下婉转娇啼... 汉子在一旁等了一会儿,见顾怀还是没有动静,才放下心靠近了些,他借着微微的光亮,瞄了一眼顾怀的脸,把手伸向了他的腰带。 解开外衣,内衫却不好解,手反绑着,外衫卡在手臂之间,鼓鼓囊囊一团,汉子有些烦躁,瞪大眼睛看着顾怀手脚被反绑处的绳结,犹豫片刻还是伸出了手。 反正只是个胆小如鼠弱不禁风的读书人...反正只解开腿上的绳子而已...反正绑着总是少了些味道...反正老大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 这样想着,他埋下身子,费劲地解起了腿上的绳索。 二哥下手是真他娘的黑,屠夫结都用上了,越用力越紧实在是不好解,汉子额头见了些汗,大脸上满是油光。 终于解开了,他脸上露出些欢喜,转了个方向,坐在地上开始解自己的裤子。 黑暗里一双眼睛亮了起来。 算得上修长的两条腿轻轻抬起,无声地覆上了汉子的脖颈。 呃... 喉咙间的嘶吼一瞬间便被逼了回去,那双刚刚解开的腿死死夹住他的脖子,顾怀猛地旋转身子,将自己的重量全部压了上去。 不能让他缓过气,不能让他发出声音! 猝然受袭的汉子也反应了过来,知道顾怀是想用腿把自己锁死,甚至把脖子拧断,他立刻朝着顾怀翻滚的方向卸力,同时猛地抬手抓住顾怀两腿,用力之下,竟然生生将顾怀抬离了地面。 但已经红了眼的顾怀没有再给他机会,任凭他双手胡乱摸索抓挠,任凭自己的脚踝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被在地上撕扯厮杀的两人压住,任凭汉子的指甲在他腿上留下无数血痕,他都没有松开死死锁住汉子的双腿。 他把自己的身子绷成了一张弓,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双腿上,感受着汉子不断地接近那个极限。 三十秒、一分钟... 咔。 清脆的声音响起,汉子的脑袋软下去,双手无力垂落,顾怀喘着粗气,立刻蹙起眉头倾听外面的动静。 没有脚步。 他松了口气,想要松开双腿,却发现剧烈的疼痛感和脱力感在此时一起涌了上来,让他闷哼出声。 左脚脚踝一片青紫,腿上满是血痕,裤子都被撕成了条状,惨不忍睹。 但更惨的还是倒下汉子的那颗头颅,软塌塌的靠在腿上,两眼泛白嘴巴大张,红白沫子缓缓流了出来,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顾怀踉跄站起身,重新感受着能够活动的身体,还有依旧被反绑着的双手。 第一个,他想。 第二十二章 两边 阳光洒进苏州城,给密集的坊市屋宅镀上一层金边,荡漾的水波里,江南特有的朦胧雾气笼罩着人们的脸庞。 正是一天中最困的时候,除了需要早起讨生活的百姓,大多数人都还处在睡梦里,然而往日此时还未开启的李府正门,此刻已经有许多家仆正进进出出。 “留醉坊找了吗?” “城西去过了,没打听到姑爷的消息。” “城南倒是有人说有个书生在寺里寻死觅活,可那书生听起来不像姑爷的样子。” 低声的交谈,全部是关于那个赘婿的,前半夜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大张旗鼓,可随着时间推移,依然没见顾怀的人影,李府便渐渐加大了寻找的力度。 倒是也有些抱怨声: “不是我说,那么大一个活人,还能走丢不成?何必要派咱们去找,大半夜的都睡不着个好觉?” “你少说两句,让管事听见,少不了要给你扣帽子。” “说就说了,能怎么样?那赘婿可真不是个好东西,真要死也不寻个有人的地方死,白让我们遭这罪。” “依我看呐,你们还是悠着点,”有人略显神秘地凑过来,“咱府上是没人把那姑爷当人看,可看今天这动静,谁能说自己明白小姐的心思?万一哪一天真得叫老爷,可就要小心秋后算账喽...” 这话说得在理,原本还在抱怨的几人面面相觑,也就住了嘴继续去其他地方开始寻人,同时在心里对之前在府上流传的流言骂了句狗屁。 谁说这赘婿只是个招牌?谁说小姐对那书生一点都不在乎?才走失一夜,就闹得这般大,这能是府上下人嘴里那个随意欺凌的赘婿? 然而下人们的腹诽注定传不到李明珠的耳朵里,事实上一夜未睡的她现在正对着顾怀居住的那栋小楼发呆。 小的时候常到这里来玩,那时候父母还在,不用去操心李家的生意,像个假小子,可后来渐渐长大,这栋小楼却是再也没有来过了。 倒是被那对主仆收拾得很干净漂亮,小楼旁还开了块菜地,后院的鸡栏里,几只小鸡正列着队觅食。 整整一夜,都没有一个好消息,苏州城那么大,想要找一个人从来都不容易,尤其是这个人没有在苏州城里留下太多痕迹的时候。 只有去报官的莫莫赶回来,说天亮了巡城司就会派人去找,张贴布告,也不知道这个小侍女是怎么做到让一向不喜欢管事的官府效率变得那般高。 她想了想,看向坐在小楼台阶上的莫莫:“我还有一些要紧的事...” 这话显得略有些薄情,毕竟自己名义上的丈夫现在还下落不明,但那件事实在关系着李家未来的命运,她可以一夜不眠不休等着他的消息,却不能任性地把李家抛在一边去等他回来。 “没事的,”莫莫扬起小脸,顿了顿又说道:“谢谢你。” “为什么谢我?” “我以为你不会帮忙的。” “我没能帮上什么忙。” 莫莫从台阶上起身,拍了拍侍女服上的灰尘,言语里倒是没有太多担心:“其实找不找意义都不大...” “嗯?” “没什么,”莫莫歪了歪小脑袋,“你要不要吃碗面?” 李明珠怔了怔,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昨夜还那般杀气腾腾的小侍女现在又变得有些平静坦然,但她还没回应,一道身影就从远处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小姐,小姐!有人送信...哎哟!” 那身影摔了一跤,但又从地上弹了起来,身形矫健,虽然还有一些刻意表演的痕迹,但在大宅子里过活这样的表忠心手段是不能少的。 李明珠接过下人手里的信件,听完下人刚走进大门,却被绑着石头的信件砸在身上的遭遇后,意识到了什么。 她打开信,倒出一块玉佩,信笺上短短几句话,交代了顾怀的下落。 小侍女靠近过来,眯眼打量了那玉佩半晌,点头确认:“是少爷的。” 她又看向李明珠:“谁写的信?” “像是掳人的歹人,他们要一千两银子,”李明珠看向侯在一旁的下人,“去账房支一千两银子,送过去。” “可小姐...” 李明珠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过去,那下人心头一跳,慌忙转身离开。 只剩下有些感叹随手就能拿出他们主仆两全部身家还有那股爽快劲的莫莫,以及默默收起信笺,松了口气的李明珠。 只是一千两而已,他没事就好... …… 顾怀没有穿鞋,无声的推开木门。 映入眼帘的是杂乱的房间,桌子上还摆着没吃完的食物酒水,以屋内生活物具的齐全程度来看,这里应该是长期有人居住的。 昨夜听见的声音有四个,如今死了一个还剩三个,以他现在受伤的脚来说,就算跑,也跑不了多远。 那就只剩下一个选项了。 屋子的具体结构应该很简单,是江南常见的木制小屋,有扇窗户透进了光,顾怀走了过去,看见了一条屋外的走廊。 小屋旁是片林子,天色已经渐亮,黎明前的时分人是最不容易醒的,估计那汉子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会选择这时候走进房间。 顾怀用手捂住嘴轻轻咳嗽了一声,没有选择翻窗子出去,而是走到桌边拿起还算完整的食物,慢慢吃了起来。 他走向另一个房间,没有推开门,沉默地站在门口听着,有打呼声传出来,还不止一个,此起彼伏倒像是交响乐,透过门缝能看到榻上的两个人影,可看不清身形。 不好估算下手的难度,也不太可能做到另外一人不被惊醒,顾怀收回眼神,心算了算,昨夜看到的那几个人影,没有一个比他矮,其中有一个身高应该超过了一米九,浑身的肌肉让人望而生畏,那种身材,偷袭不一定能起成效,很多法子怕是也用不上了。 赤脚踩在地上的感觉并不好,尤其是左脚脚踝已经开始红肿无法使力的时候,每走一步都像是无数根针刺进骨头,但顾怀的表情依旧没有丝毫改变,有些吃力地翻过窗口,到了走廊。 木屋的另一边是开垦出来的几块菜地,朦胧的雾气里,倒是传出了一点声音。 像是对话,可惜听不真切,顾怀慢慢地靠过去,路过一扇木门的时候,看见了里面堆积的木柴,他走进去寻觅片刻,提着一把磨得发亮的柴刀走了出来。 那些对话也渐渐清晰起来。 “阿大,去把猪油拿过来,再去淘米。” “好咧,娘。” 顾怀怔了怔,随即有些无奈地笑起来。 这年头绑匪也拖家带口地工作了?这不是让人难做吗... 第二十三章 火海 “娘,俺啥时候能娶上媳妇啊?” “莫要慌,你爹说了,等入了秋,咱们就去北边儿投奔你爹以前的弟兄,听说那厮现在占了个山头混得风生水起,只要到了那儿,咱们就不用过这种苦日子了,说不定你还能识字读书。” “娘俺不想读书,俺就想娶个婆姨...” “没出息的样子!到时候让你爹去给你抢个大家闺秀去!” 话语声不大,伴着猪油炒菜的味道从厨房里一起传出来,只觉得叽里呱啦地让人心烦,像他娘的乌鸦乱叫。 脑震荡带来的眩晕呕吐感越来越强,顾怀皱起眉头看了看四周,这走廊走到厨房已经到了尽头,再往回走,就是刚才的柴房和几个房间--这屋子也就这么大。 “去,叫你二叔他们吃饭。” “好咧。” 脚步声响起,顾怀退回柴房里,一个少年郎走出厨房,脖子上还挂着如意锁,身高看来是得了那几个汉子的遗传,比顾怀还高。 他哼着不成调的歌,脚步轻快地走着,路过柴房的时候,里面传出来些细碎声响,他朝里面伸长脖子看了一眼,下意识骂了一句:“臭老鼠,早晚把你们抓了剥皮!” 黑暗里并没有肥大的老鼠窜出来,只有一只修长的手扯住了他的头发,将他的脖颈拉得笔直。 然后一柄柴刀就笔直地落了下来,像是裹挟着愤怒的风雷。 血光冲天。 …… 少年郎一走,厨房里便只剩下了胖女人,正把刚出锅的菜盛进盘子。 时间到了大魏,百姓的吃食早已丰富起来,除了烹煮,如今炒菜炒饭也成了百姓们的心头好,虽然调味料肯定不如富贵人家丰富,但猪油炒菜的味道闻起来实在很香。 蒸笼里的馒头白白胖胖,胖女人挑起两个最松软的准备留给自己的儿子,想起自己男人那几个成天在这里混吃混喝的兄弟时,又忍不住骂了两句。 是,之前他们和自家男人是有过命的交情,也一起做过些大事,可如今年景也变了不是?自家男人上有老下有小,还整天跟着这几个老光棍一起厮混,实在是不成样子。 不过总算是让自家男人松了口往北边走,也不枉自己吹了这么久的枕头风。 胖女人犹豫片刻,便也决定再给他们加个菜,毕竟入秋一走,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以前自己总是碎碎念,但以后也算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猪油入锅,胖女人切了些肉丝,葱姜蒜下锅爆开香味,一股青烟飘摇而上,站在她身后的顾怀动了动鼻子,感觉腹中的饥饿感好像越来越重了。 他此刻浑身都是血迹,几乎被染成了个血人,脸上的血虽然已经擦开,但脖子侧脸还留着不少,乍一看反而更加狰狞,倒像是索魂的厉鬼。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无声地走到女人身后的,他想了想,顺手拿起了胖女人放到一旁的菜刀。 然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女人回过头,只听“刷”的一声,血花便从她被割开的脖颈处喷涌出来,有些溅进了锅里,和着猪油葱姜炸响出声,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 顾怀这次倒是有了经验,站得偏了些,看着女人跌跌撞撞地撞到桌上,想要喊叫却发不出声音的滑稽模样,他皱皱眉头,抓住女子的头发,朝着油锅猛然摁了下去。 味道越发难闻起来,还冒起了一阵一阵的黑烟,胖女人的力气很大,但脖颈处被割开的大口子让她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只能像是过年被放血的猪一样徒劳挣扎。 大概是考虑到不适合耽搁太久,也不希望发出太大的声响,顾怀一边加大了摁住的力道,一边眯起眼睛握紧菜刀,面无表情地一刀一刀砍了下去。 同时轻轻开口打破安静,也不在意她能不能听到: “以前看电视剧啊什么的,看到人被砍脑袋,那一刀下去--刷,头就下来了,现在才知道全是他娘的骗人的,你猜怎么着?我刚才砍你儿子的时候,一刀竖劈下去,就给卡在骨头里了。” 他喘了口气,调整了呼吸:“还好你儿子被吓懵了,只知道用两只手死命推,连喊都喊不出来--不过下第二刀的时候我就稳了很多,实在抱歉,断头之类的,真的没有经验。” 血流了满地,抽搐痉挛的女人渐渐停止了挣扎,顾怀松开菜刀,把女人血肉模糊的脑袋从锅里拖出来,已经有些糊了,森森的白牙有些晃眼。 顾怀将她推到一边,被油锅里的味道一熏,原本的眩晕感更加严重了些,他弯下腰干呕了两声,目光看向了炉灶里跃动的火。 带给他一股久违的暖意。 …… 有些刺鼻的焦糊味蔓延在空气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清脆悦耳,躺在床上的魁梧汉子慢慢睁开双眼,只感觉一股怒气窜上心头。 老大的婆娘,又他娘的把菜烧糊了? 也不知道老大英明一世怎么就娶了这么个玩意儿...他一边喊着三娘,一边从床上坐起来,隔壁铺的老四还有些迷糊,揉着眼睛支起身子。 汉子觉得有些不对:“你三哥没叫你换班?” “没有啊,”老四也有些纳闷,“三哥是不是睡着了?” 汉子皱皱眉头,有些窝火,但又觉得怕是老三在和拿走了钥匙的自己置气,但转念一想也是该管管了,前些年老三就喜欢和男人一起去澡堂子,现在真是越发魔怔了。 他起身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却是窜上了屋子大梁的汹涌火舌,之前关押顾怀的房间门是开着的,老三翻着白眼面目狰狞地僵在地上,裤子湿了一片,眼看是没气了。 火光沿着木制的地板飞速地蔓延,稍微靠近,皮肤就一阵刺痛,已经有被烧断的木头不停砸下,汉子眼前一黑,知道是出事了。 但他毕竟也是经历过风浪的,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慌,他冲回房间,左右开弓给了老四两个耳光把他打醒,拾起些衣物,盖在自己的身上。 “老三死了,绑的是个硬茬,三娘和阿大没看见,屋子被点了,咱们先冲出去!” 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火焰已经开始蔓延进这个房间,他深吸口气,一脚踹开了燃着火的房门。 短短几分钟,屋子里已经成了一片火海,甚至分不清哪里才是出口,空气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身上的毛发都开始蜷曲干枯,皮肤更是通红一片--再有几分钟,他们就要被闷死在这里。 魁梧至极的汉子发了一声喊,示意老四跟上自己,凭着对房间的熟悉,认准一个方向便冲进火海里,一道木梁猛地砸下,却被他大喝一声生生顶了起来! 直到老四也穿了过来,他才腾挪而出,一脚踹开拦在眼前燃烧着的桌椅,火势最为凶猛的门口处已经近在眼前。 但这一道火墙比之前的路加起来都难走。 呼吸变得极为困难,身上不知道被烧伤了多少皮肤,起了多少燎泡,要是再穿越那道火墙,说不定会变成火人,或者直接被闷死在那里。 魁梧汉子只犹豫了两秒,就强忍着身上被火灼烧仿若刀劈斧砍的疼痛,扯过老四,冲向火墙。 他们冲了过来。 然而求生的喜悦只在心里出现了一瞬间,老四那被烧得不成样子的脸上甚至笑容都还没展开,一颗石子就砸在他脑门上,将他砸回了火墙里。 被火光吞噬的木屋外,一道拄着柴刀的身影,把玩着手里从少年郎身上摸索出的弹弓,好像很满意它的威力。 他抬起头,看着冲出火海的魁梧汉子,看着他冒着青烟的半边身子,黑漆漆满是燎泡的皮肤,还有一颗已经被烫熟,像极了水煮鱼眼睛的眼珠,感叹于对方生命力之强的同时,也为自己这把火放得实在不够漂亮而觉得遗憾。 脸色苍白的青衫书生放下弹弓,拾起柴刀,看着对面那张被烫毁半边的脸,言语简单: “来。” 第二十四章 厮杀 身后老四的惨叫声已经听不见了,背上传来的灼痛感越来越强,身材魁梧的男子仰头深深吸了口气,感受着力量重新回到身体里,用仅剩的独目看向对面的青衫书生。 痛,钻心的痛。 不仅是身体上此刻还在持续的疼痛,更难以忍受的是老三老四和老大的家眷都葬身在身后那片火海里的事实--事实上这个看起来最为凶恶的汉子可能是四兄弟里最看重情谊的那个。 往日清明的视野如今变得昏黑模糊,更是只剩下了一半,但并不影响汉子要把青衫书生的模样刻进脑子里。 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汉子一把扯去身上被烧得破破烂烂的衣裳,双臂微张,沉膝运力,像是一头择人而噬的暴熊,对面这书生心思够深,演得够像,下手够狠,但他犯的最大的错,就是让自己活了下来! 就算精疲力尽,就算浑身是伤,就算瞎了一只眼睛--可当年军中技击,他可列全军前十! 仿若实质的暴虐气息下,顾怀走得很稳,他提刀的姿势有些随意,汉子甚至能想象到他全力劈下后刀柄脱手的场景--这分明就是个从未练武的文弱书生! 他不想再等了,一步跃下台阶,一步横跨篱笆,仅仅三步,他就扑到了顾怀面前,扑面的劲风甚至吹起了顾怀的头发。 但顾怀只是抬起手,一把五颜六色的粉末就砸到了汉子的脸上,空气里立刻充满各种调味料的味道--其中当然有些进了虎目圆睁的汉子眼睛里。 一声惨叫乍响,能看出来顾怀在厨房搜罗的这些粉末实在很有用,汉子本就剩下一只独眼,如今又被迷了眼睛,一时间眼前模糊一片,再也看不见青衫书生的身影。 而顾怀也就地一滚躲过汉子下意识的扑击,看着汉子发狂地用手搜寻着他,他退后几步,声音在别处响了起来: “是不是很惊喜?以为我会和你来一场真男人的对决?” “混账!卑鄙!” “绑架收赎金的贼人骂别人卑鄙?这真是我这段时间以来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顾怀的声音忽左忽右,忽大忽小,“顺便跟你说一句--你那些兄弟家眷真是没一个像样的,就喜欢男人的那个,你知道我把他勒死之前他是什么样子么?” 顾怀惬意地笑了起来,看着如同发狂的熊一样朝着声音胡乱扑击的汉子:“他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住口!” “对了对了,还有那个女人和少年,我先是把少年的头砍了下来,然后递给了那个在做饭的女人,你想不想知道她当时是什么表情?” “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 “那副表情真是太美妙了,所以我又把之前做的事又做了一遍,你如果想看,现在他们的头就挂在你身后的那棵树上--噢我忘了你睁不开眼睛。” “啊啊啊啊啊我要杀了你!” 顾怀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停在了一个地方,像是以前在电影里看见的那些穷凶极恶的变态罪犯:“不过我真没想到放了火你们还能跑出来,也还好我为了万无一失提前在这里守着,刚刚和你一起跑出来那个人,以为自己逃出来的时候一定很开心吧?不过现在应该都焦了,真是可惜了那副表情。” 极度的愤怒和仇恨仿佛一下子被压了下去,眼前一片黑暗的汉子在那一瞬间恢复了冷静,他一直听着顾怀的喋喋不休,听着他议论贬低自己的兄弟亲眷,让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以为他可以一直处在不败之地。 但汉子等的就是顾怀自以为稳操胜券的这一刻,顾怀的声音定在一处,汉子猛然下蹲,双腿蓄力,仿佛子弹击发一般,只是眨眼之间,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到了顾怀面前。 但他的身子却猛然一顿,不可思议地感受到了胸前那根穿透自己身子的竹枪。 这个书生...还在算计? 奋尽全力逃脱火海,如今又双眼失明胸口被贯穿,汉子本应已到了强弩之末,却硬生生又爆发出最后一口气,一把抓向自己刚才受伤那一瞬间,旁边发出轻微出气声音的地方。 任你再会算计,要引我入局,自己也得以身犯险! 他果然抓到了一片衣角。 大口吐着鲜血的汉子放声嘶吼,竭尽全力当胸一拳砸下,顾怀万没想到汉子居然在这样的伤势下还能反抗,被那一拳砸在胸口,一瞬间直接被轰的一声拍到了地上。 汉子忍着剧痛站起身子,闭着眼狠狠踩下,挨了那一拳背过了气差点晕过去的顾怀只能双手举起硬挡,却不想汉子收脚后立刻俯身抓来,擒住顾怀的手,狠狠一掰。 一声闷哼和清脆的断骨声响起,顾怀的左手被硬生生掰断,他只能举起右手的柴刀,竭尽全力地朝着汉子脖子劈去。 然而刀还没到,他就被一拳打飞出去,世界旋转起来,顾怀眼前一黑,感觉自己的头骨已经裂了。 木屋的火光骤然升腾,映着顾怀嘴角流出血沫的脸,而对面胸口插着竹矛的汉子脸庞更为可怖,狰狞得像是索命的恶鬼。 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暴怒的汉子中了顾怀的算计,身受重伤,而低估了汉子生命力的顾怀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接下来无非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而最让顾怀内心一凉的,还是汉子勉强睁开的右眼。 他能看见了? 下一秒汉子就让顾怀知道自己最坏的猜测变成了现实,因为他朝着顾怀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没有拔出胸口的竹矛,因为他知道拔出来自己就动不了了,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拉着顾怀一起去死。 顾怀吐出嘴里的血,无声地骂了一句,然后站起了身子。 人与人之间的厮杀,和动物的追逐捕食,有时候真没有什么区别。 他紧了紧右手的柴刀,然后...转身就跑。 傻逼才和这猛得不像人的汉子硬碰硬! 在他身后,意识已经开始模糊,那股杀意却未曾消减半分的汉子愣住了,他看着青衫书生转身就逃的狼狈模样,怎么也不敢相信这道身影刚刚还缓缓起身,提着刀满身杀意地和自己对视。 他怒吼一声,要不是嘴里全是血,几乎都要骂出来了。 你他妈的,要不要脸? 第二十五章 竹林 踩碎竹叶的声音很清脆,偶尔还能看到林间露头的小动物,偏僻的山间小道上,男人的心情看起来很好。 一切都很顺利,拿到了委托人的钱,而那个书生看起来没耍小手段,李府的人把赎金送过去了,这是他亲自去确认过了的,而官府的人有了动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既然在乎,那就一定会去报官的。 但这都跟他没有太多关系了,两面通吃,拿到了钱,离开这个兵荒马乱的地方,带上老婆孩子去北边好好过日子,官府的人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到他。 想到这里他有些犹豫,到底该不该带上几个弟兄一起? 说句心底话,老三老四,确实是上不了台面的,但老二当年在军中也是一把好手,跟了自己以后,一直任劳任怨忠心无二,如果带上他,去北边之后,做起事情来肯定要顺利很多。 但老婆的话又萦绕在耳边了。 “你那兄弟,是啥都好,可咱们要是带上他,去投奔你那占山为王的老兄弟,他爬到你头上怎么办?到时候翻了脸不认人,难做的还不是你?” 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家婆娘是在挑拨离间,不想再让自己带着这几个弟兄厮混,但好像...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 山道难行,但男人已经走得很熟了,抬步间想好以后的事,等到那片竹林出现在眼前,他揉了揉脸,又恢复成了那副冷厉的模样。 只可惜绕过竹林后已经变成一片废墟还冒着青烟的木屋让他愣在了原地。 风声呜咽,他打了个冷战,看清了木屋焚毁的台阶尽头,摆着几个圆滚滚的东西。 老二,老三,还有三个黑不溜秋的脑袋... 好像一记重锤砸在头顶,他有些踉跄地冲过去,没走上几步,脚底下就突然一空,精心盖上的草皮下面,是几根削得极尖的竹矛。 还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出发前一切都还好好的,回来就成了这副模样,为什么老二老三老四老婆儿子都身死当场,脑袋摆在台阶上,为什么脚底下会出现这么一个坑,像是有人提前算到了自己会这样着急忙慌地跑过去... 但能有老二那样的兄弟,男人的身手也不简单,在失去平衡的一瞬间,几乎靠着本能的反应狠狠扭动左脚,身子侧躺下去,只要能伸手撑到地面,就不至于被那些竹矛穿透脚掌--然而下一秒他就听见了些奇怪的声响。 像是弦鸣。 破风声一瞬间已经到了眼前,尖利的呼啸声让男人的瞳孔微微紧缩,虽然他竭力作出反应,身上的布料都绷出了细碎的撕裂声响,但还是没阻止那支利箭穿透他的肩膀。 与此同时,那几只竹矛也终于完成了它们的使命,在男人的腿上留下几道狰狞的伤口。 一片尘土飞扬里,刚刚还心情极好的男人狼狈地倒在地面上。 咳嗽声从竹林里传了出来,看起来虚弱至极的身影站直身子,他在枝丫上架好了弓,继续有些笨拙地单手搭箭瞄准起来。 地上的男人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弦便猛地松开,很显然单手开弓很影响准确度,这一只羽箭扎在了离男人不远的地上,没入泥土,尾羽还在轻轻颤抖。 竹林里的身影似乎愣了愣,声音微弱:“这就有点尴尬了...” 等到看清那道青色的儒袍,躺在地上的男人发出震惊愤怒的咆哮: “怎么可能...是你!” “怎么可能不是我?”青衫书生继续搭箭,“看不出来你能做这种灭门惨案的仇家还挺多哦。” “三娘他们...” “都是我杀的,”顾怀头都没抬,认真地瞄准,“你那个挺猛的兄弟胸口插了根竹子还能追着我绕着竹林跑三圈,厉害的厉害的。” 又一箭射歪了。 右脚受创的男人靠着单腿勉强站了起来,嘴唇微微颤抖,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当看着对面那个浑身是血的书生又有了给弓搭箭的动作后,他迟疑了两秒,扶着肩头单脚蹦跳着,滑稽又可笑地逃入了竹林。 …… 当踩碎竹叶的声音响起之前,顾怀已经在竹林里坐了很久。 事实上杀那个魁梧汉子的过程,远没有后面他自己说的那般轻松,胸口被贯穿,自知命不久矣的汉子铁了心要给兄弟复仇,好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疼痛,一路撵着逃跑的顾怀进了竹林。 好几次顾怀都差点被汉子抓住,想来下场一定比断一只手惨,而顾怀后面也只冲着竹子密集的地方跑,胸口插着竹矛的汉子才被渐渐甩开,而眼见再也追不上滑不溜秋的顾怀,汉子满腔悲愤绝望不甘地发了一声喊,然后就这般倒了下去激起一片尘土。 然后顾怀就犹豫了起来。 之前不走,是因为脚受了伤,早晚会被追上,而现在可以走了,却又有点不想走了。 他有些好奇,好奇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让这些蟊贼盯上了他,好奇他们的言语里,那些还没说尽的话是什么。 这好奇心让他抓心挠肝,让他觉得自己要是就这么走了以后一定会睡不好,让他看着烧毁的木屋发了一会儿呆。 之后他就砍下了几颗脑袋,挖好了坑,设好了陷阱,在一堆杂物里找到了一把还没上弦的弓,轻声哼着歌在竹林里等着某个人回来。 然后他就等到了。 男人跑得不快,毕竟一只脚已经废了,但顾怀的脚也没好到哪儿去;男人被吓破了胆,往日看起来冷厉严肃的模样变成了狼狈和害怕,但顾怀也不敢扔了弓提着刀追近一些--谁知道这男人是不是什么隐藏极深的角色? 而男人跑得干脆利落的行为,倒是让顾怀很欣赏,看来这是个识时务的角色--这样的顾怀就很喜欢,比刚才那个魁梧汉子好上太多,一言不合打生打死干嘛?坐下来聊聊天多好。 口鼻之间有些不适,顾怀吐了口唾沫,里头全是血,他摇了摇脑袋尽量别让自己晕过去,踉跄地追着前面单腿跳的男人,嘴里还在碎碎念些什么,让这一幕看起来分外诡异。 “对,就这么跑,别回头...真要拼命,谁死还难说,再多流点血,再多耗点力气...” 大概是这种碎碎念起了某种作用,单腿跳的男人绊到了树根,摔了个结结实实,等他想要再爬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没了力气。 现在想来,如果这些年不是老二,就凭他自己的本事,也许能不能安生活下来都是个问题。 某种信念萌生出来,男人竭力爬了起来,然而很快就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了第二次。 “你看看,搞成这个样子,何必?”顾怀咳了咳,算着距离,一刀砍在男人另一条好腿上,“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咳咳,你们他妈的...到底是谁?” 第二十六章 原来是你 这道疲惫虚弱的声音让男人的瞳孔缩了缩,上山时那份轻松写意早就不见了踪影: “他们...” “你知道吗,我最讨厌这种德性,”顾怀又给男人腿上来了一刀,“你们他妈能不能听别人说话?” 腿上又添新伤,还是这种猫戏老鼠般的方式,男人哀嚎着想要爬远一些,想起身反抗又没有勇气,见顾怀依旧保持距离跟在后面抽冷子往他身上添伤口,这种做事风格也让他大概猜到了身后那栋木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越是这样,就越让他心中恐惧和愤怒交织着占据上风。 最终还是恐惧压倒了一切。 男人徒劳地挥动着手想要阻止顾怀的动作,狼狈得好像失了家的野狗:“我们收了钱!有人出钱要你的命!” “谁?” “我不知道!” 又是一道刀光,顾怀这次落刀离男人大腿的尽头更近了些:“大声点。” “我真的不知道!”男人都快哭了,“中间人给钱,我们收钱办事,这种生意,没人会露脸!” 好像是有些累了,顾怀蹲下身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男人: “我觉得吧,不能一直这么下去,看场景,我现在才像是个反派,你知道反派一般都死于话多或者下手不够狠,我正在尽量争取不犯这种错误...而且我还是更喜欢你之前那副冷厉严肃的模样,不至于反差这么大让我觉得你现在在扮猪吃虎,说不定下一秒就在反手拔刀把我给砍了。” 他嘴角扯起一抹弧度:“既然是收钱办事,为什么我现在还活着,你还想再要笔赎金?既然是两面通吃的厉害角色,我就不信你不会试着打探清楚是谁出的钱--你这种聪明人不可能会去惹惹不起的人。” 男人怔怔地看着顾怀,又看了一眼木屋的方向,半晌之后,有些颓然地低下头:“我说了,你要放我一命。” “不找我报仇了?”顾怀挑挑眉头,“是真能忍呐...不过我答应你。” “你发誓。” “什么年代了,还信发誓?”顾怀一脸的不可置信,“我用我的人格作保证...只要你说实话,我就放你走,以后你要来找我报仇都行。” 过了好久:“苏州钱家的大公子。” 林间呜咽的风停了下来,顾怀愣了愣,有些茫然。 这个名字他好像听过? 他眨眨眼睛,额头的汗珠滑落鼻尖挂着,有些发痒,他艰难地抬起手擦去那汗珠,眼睛里渐渐写满了疑问和神经质的笑意。 李明珠原本要嫁的那家伙? 他有些苦笑不得地站起身子,倒是有股释然感觉,地上的男人捂着肩膀,蜷缩着腿,见到顾怀没有丝毫杀意的表情,倒是稍稍放下了心。 但下一秒,顾怀就抬起脚步,比起之前还要快上许多的,走近举起了刀,干脆利落地落下。 一刀一刀,等到惨叫停歇,等到男人的脑袋几乎与身体分了家,顾怀才一身血地站起身子,踉跄地朝着下山的路,一边走一边摇头: “他妈的神经病...” …… 独栋的小楼前,一大一小两个女子都安静地坐着,没有说话。 其实也没必要再说什么--眼下已经近了黄昏,官府的布告已经贴了出去,李府的家仆也走到了北城,但还是没有任何人见过那道青衫身影。 甚至连赎金,也没有人去动过。 一切都好像在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那个从益州来的书生,好像就要彻底从这座苏州城消失了。 李明珠想不出来为什么会有歹人对顾怀下手,若是陈年旧怨,也不该应到现在才对,但小侍女也不肯说,只是呆呆地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就和早上她离开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像是完全没了生气,但感觉到外界的动静后,又是平静得让人有些不安的语气和表情。 她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安慰眼前这个顾怀随手捡来的、瘦小的侍女。 偶尔也会有点后悔,之前应该多了解一些他才是--毕竟是名义上的夫妻,不管再怎么抗拒逃避,成亲是已经定了的事实,李明珠已经是顾怀的妻子,这会是她以后得人生里最常被人提起的身份。 虽说是一时情急,才会答应这场荒唐的入赘,但过去了这么一段时间,有些该想明白的,也渐渐想明白了,同时慢慢懂得了当初老夫人的那句话--有些事情,就该早一点说清楚,不然总会生出些是非。 不管是明确地告诉他,以后只能像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一样生活,然后在旁人面前应付过去;还是像朋友一样,不至于做到相看两厌--一切都总该去做才对,之前那样忙着生意逃着出门,把那个书生忘在李府边缘的小楼里,以至于现在他出了事,自己的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这总归是不对的。 只要他能回来... 李明珠默默地想着,却没注意到有家仆快步跑过了月亮门。 “小姐,小姐!姑爷找着了!” 那家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丝毫没管一旁小侍女亮起来的眼神,只顾着对李明珠说着: “姑爷是被人送到城门口来的,是家镖行!那镖头说,过灵岩山脚的时候,见到姑爷一身是血地坐在路边,还以为是劫道的歹人,当时就想放箭...”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扯远了,那家仆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然后他们一问,姑爷说了句苏州城就晕了过去,那帮子人还讲点道义,把姑爷送到了城门口,看了布告才知道姑爷是李府的人,遣人送了过来...应该已经快到大门口了!” 微微怔住的李明珠慢慢站起身子,想要说点什么,那边的小侍女却已经消失不见了,再一转头,只在花园尽头处看见一片衣角。 她笑了笑,也朝着李府正门快步走去。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难道真的是上天显灵? 第二十七章 过去的阴影 命案发生的两天后,那栋木屋旁多了许多凌乱的脚印。 不是什么复杂的案子,苏州城李家的赘婿被蟊贼绑了,然后脱困反杀几人,拖着重伤的身子下了山,遇见好心人被送回了苏州。 简单而又直接,就像官府的推官去李府询问那个书生时,那个书生的表情一样,那么的理所当然。 但所有人看向那个书生的眼神都像见了鬼--因为那是六条人命。 这个年头的读书人,让他去杀鸡都不一定能握紧刀子,更何况是杀人? 这真不是一个简单的书生,了解这个案子的人都这般想。 这一点对于还在木屋旁逗留的两个捕快来说尤为强烈。 仔仔细细地将赤脚的脚印从凌乱的痕迹里辨别出来,老捕快蹲在台阶旁边,又抬头看了眼已经开始发黑的大片血迹: “你跟着我多久了?” “快七年了,师傅。” “见过多少害命的歹人?” 年纪轻些的捕快笑了起来:“那可真是太多了…没个一千也有八百。” 老捕快点点头:“是挺多,但这么狠的,估计没几个。” 他指了指那片血迹:“屋子烧了,他说他那几个蟊贼捆得不严实,让他逃了出来,然后趁他们睡觉割了他们喉咙—你信不信这个故事?” 年轻捕快视线跟随着老捕快的手指,轻轻摇头:“不信。” “仵作那边,我去问过了,”老捕快点起旱烟,眼睛微眯,“真正被火烧死的,只有一个。” “那岂不是…” “剩下五个,都死在他手里。” 想起那道单薄瘦弱的青衫身影,年轻捕快有些发冷:“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这年头的读书人,读了书明了事理,终究会有股子迂腐气,只有极少极少的读书人,骨子里会有一股狠意,平日里讲礼义廉耻,发起狠来杀人也都下得去手,而且会比那些杀人杀惯了的更狠。” 老捕快在鞋底磕了磕烟杆,顺着那道脚印还原着当时的场景:“血是两个人的,底下踩了灰,所以屋子烧起来的时候,那个书生在和人搏杀。” 他沿着脚印走进竹林:“一个追,一个逃,其中一个受了重伤,看血量离死不远了—所以不是活下来的那一个。” “这里血积了很多,那人死了,”老捕快沉默了一下,“但你看这行脚印,那个书生没有走,反而转身进了竹林。” 年轻捕快挠了挠头:“他为什么没跑?” “所以这个人的狠辣程度才让我心惊,”老捕快叹了口气,“他在等人。” “等谁?” “等杀漏的那一个,”老捕快在一摊呕吐物前停下脚步,“有血,书生受了伤,脚步很凌乱,还在这里吐了很久。” 他看向旁边的竹枝:“为了保持清醒,他在嚼竹叶,味道应该很苦,因为他边嚼边吐…但他还是坚持在等那个人。” 脚印往前,在一根奇形怪状的老树旁停了很久,远处的地上插着几只箭,再往前走,就是发现最后一具尸体的地方。 全部都,身首分离。 老捕快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这种狠戾的程度,我见过的不多,这种手法,倒是让我想起了半年多前的一个案子。” “师傅是说何家村?” 老捕快点点头:“深山里的村子,全部死绝,要不是山客路过,怕是都没人知道,唯一的线索,就是山客瞥见的一男一女身影,巧的是那身影也很瘦弱,那女子穿的是侍女服。” “师傅是说…” “调到苏州城后,我总是想起那案子,现在看来,倒像是冥冥中自有天注定,我已经把提请交上去了,希望能彻查那个书生…” 他顿了顿:“…可惜被按了下来,有人不希望我查下去。” “是谁?” “不知道,我这种小人物也不该知道,”老捕快常常地叹息一声,“就此结案吧…只希望那位大人物知道他在保下一个什么样的人。” …… “你觉得顾怀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府后花园,依旧是熟悉的躺椅和香茗,但低头看书的杨溥翻过一页书页,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一旁的杨苛想了想:“呃…读书人?” “就才华而论,无可挑剔,”杨溥头也没抬,“不止是诗才,平日里他的那些学说,乃至他在算学一道上的造诣,都能让我眼前一亮,甚至生出高山仰止的感觉来,连当年求学时,在先师的身上都没见过。” “但我问的是,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次杨苛人真想了想:“感觉是个很温和的人,有时候又有些让人害怕,还有点贪财…不过他对那些孩子又很好,看不出来是能连杀六人的样子。” 他最后做了总结:“不像好人,也不像坏人。” “不算好人也不算坏人么,”杨溥点点头,“中肯。” “老爹你干嘛突然这么问?这两天你不是提都不想提他么?” 杨溥瞪了我他一眼,这傻小子要是知道那顾怀不止能和那六条人命扯上关系,说不定还和半年前那场轰动一时的屠村命案不清不楚,估计都想绕着他走。 是的,对顾怀的调查,就是杨溥捏着鼻子压下去的。 毕竟之前好歹当过正二品的高官,就算退下来了,对地方案子进行一些干涉,甚至都不需要他露面,略加暗示即可。 但直到现在他都不确定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他几乎一瞬间就敏锐地察觉到顾怀和那案子脱不了干系。 是怜其才华?还是已经有过干涉,所以不想这破事影响自己如今的隐居?亦或是经过一段时间的书院共事,觉得那个书生不太可能是那般冷血暴戾的歹人? 说不清楚。 但看过那卷案子的细节后,他就帮那个书生避过了那些来索命的鬼魂。 如今再去多想,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但还是觉得很不爽。 杨溥面无表情地又翻过一页书页,觉得自己有必要安排一下那个正躺家里养伤的书生。 顾怀,该还债了! 第二十八章 某个决定 江南夏秋交际的时候,天总是黑得越来越早,往日盘完账到家,天色还是大亮,然而这两天就渐渐变成迎着烛火走进家门了。 深宅大院,老夫人是不用天天拜见的,二房三房与大房的矛盾又由来已久,新年大吉的时候上门也会给脸色看,实在没必要在这时候去找不痛快。 走在回廊之间的李明珠想了想,便拐向了那座僻静的小楼。 顾怀被人送回来,已经是两天前的事情,当时的他一身是血,面色苍白,好像下一秒就要撒手人寰—却在听见小侍女声音的时候睁开眼,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还在看见自己的时候怔了怔,好像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出现在那里。 然后她找来苏州有名的大夫,一上手,连大夫也感叹顾怀伤势之重—手脚各断一只,受了内伤还在呕血,头部受了重击连眼前的东西都模糊看不清,让人难以想象他是怎么从贼窝里逃出来的。 这份惊讶在官差勘查完现场后一脸严肃地来例行问话时达到了顶峰—因为那个书生虚弱地躺在床上一字一句复述着自己是怎么把那些歹人反杀的。 一字一句都透着股血的味道。 她当时隔着一道屏风静静听着,心中那个搭建起来老实木讷的书生塑像出现裂痕渐渐崩塌了,原本以为多少能看透一些的迷雾又再次笼罩过来。 只有那个瘦瘦小小的侍女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好像自家少爷手底下多出六条人命,也不会让那个书生在她眼里的形象变化半分。 转过回廊,前方那扇月亮门后,便是小楼了,大概是为了节省,二楼没有点灯,远远地能看到一楼那处透着股暖意的烛火,在窗户上映出两道人影。 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 “少爷我现在在养伤,让你杀只鸡给我补补,你不杀就算了,还就给我吃这个?” “鸡要下蛋哩。” “下个屁,明儿我就把它宰了,”顾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恼羞成怒,“少爷我要喝鸡汤!” “你又提不动刀。” “你怎么这么没良心?你当初受了风寒,我背着你跑了几十里山路,那晚还下着大雨,我丢了半条命才把你救回来,如今你就这么对我?” 大概是有些烦,小侍女的声音也提高了几个声调:“你就是想闹!我都买了这么多菜回来,你还嫌我做的饭不好吃!不好吃你就别吃了!” “造反了!”窗户上高大一些的身影站了起来,有些滑稽地挥舞着自己那只完好的手:“你看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在楼外默默听着的李明珠万没想到自己一过来就听到这主仆两吵架,更是没想到原本安安静静的小侍女在顾怀面前就成了这幅模样,也没有想到印象里老实木讷的顾怀也能闹这种小孩子脾气--这哪里是主仆该有的样子? 很显然顾怀的恼羞成怒并没有产生任何实际效用,在起身抗争后,小侍女的一句话就把他打回了原形: “菜要冷了哦。” 窗帘上的人影默默坐了下来:“我不管,我要喝鸡汤。” “明天我去菜场看看,买半只回来熬。” “就不能买整只?瞅你那副穷酸样!” 小侍女恼火起来:“你到底吃不吃?” 小楼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碗筷相交的清脆响声,过了许久,顾怀才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 “说起来...这次我被绑到山上,幕后的人是查清楚了的。” 小侍女轻轻“嗯”了一声,等着下文。 顾怀用筷子根挠了挠眉角:“那还是照之前的来?” “好。” “可这里是苏州城诶,被抓了怎么办?” “那就当不知道?” “忍不下这口气,”顾怀艰难地用单手刨着饭,“倒是二房三房那两个家伙不太好算账。” 窗外的李明珠猛地抬起头。 小侍女头都没抬,一边嚼着自己最喜欢的青菜根一边当着捧哏:“为什么?” “因为名义上大家还是亲戚啊,就算他们勾结外人买凶杀人,还想谋夺李家,可他们毕竟是我家夫人的弟弟不是?”顾怀想了想,“为了老婆...还是算了算了。” 小侍女点点头,算是默认了顾怀的这个说法。 其实主仆两都知道,所谓的为了李明珠,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的借口而已,大家是名义上的夫妻,过的就是你不为我考虑我不为你考虑的日子,你需要挡箭牌,我需要避风港,说到底就是笔买卖。 懒得现在去找那两个家伙算账,更像是不想打破现在的生活,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主仆两在山里呆惯了,都很怕麻烦。 于是某种决定就做下来了。 顾怀头也没抬,莫名其妙地说了句:“那我明天开始练刀了。” “弓呢?” “弓弩在城里太扎眼,不好用,”顾怀摇摇头“就刀就行,磨亮一点。” “你的手脚怎么办?” “慢慢养,总会好的。” “好。” 这番对话在李明珠听来有些诡异而且莫名其妙,但主仆两做下了决定,就没有再议论过这件事情,筷子敲击碗沿的声音继续响起来,窗外的李明珠有些疲惫地靠在柱子上。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鼓起勇气想要过来礼貌地问候伤势,闲聊些家常,但这一刻却是怎么也开不了口了。 难怪这次顾怀被绑显得那么莫名其妙,难怪顾怀失踪时两个族弟的神情有些奇怪,难怪顾怀一直三缄其口不愿意提起案子的细节... 原来他早就查清楚了,只是不想说而已。 只是因为她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只是怕她难做。 李明珠轻咬着嘴唇,看着漫天的星空,这个未到二十的青涩女子,在这一刻做了某个决定。 她轻轻敲响了门,看着来开门的小侍女,还有拿着筷子的顾怀脸上茫然震惊的表情,第一次叫出了某个称呼: “相公的伤势,可妨碍走动?这几日有没有时间?” 第二十九章 邀约 秋日的早上,江南的巷弄里总是起着大雾,李府门前的马车里,顾怀沉默地坐着,一时有些搞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眼下这样的情况。 倒是对面的李明珠看起来自然许多...如果忽略掉她袖子紧握着的小拳头的话。 “相公是不是不喜欢这样的应酬?” “倒也不是不喜欢...”顾怀顿了顿,“只是生意上的事情,我确实不太懂。” “相公不懂也没关系,”李明珠挽了挽耳边的长发,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铺子的运转,都有老掌柜看顾着,平日里妾身也就是去铺子里盘盘账,相公这几日不便去书院教习,倒也可以去看看的,那些掌柜都常说起自家孩子在书院的事。” 这倒不是找借口,她最近去铺子,也常常能听到某些话: “姑爷不愧是读书人,懂得多,教得也好,小姐有福气!俺家那孩子,最近像变了个人,也不调皮捣蛋了,啥都懂哩,一问才知道是姑爷教的!” 类似的话多了,也就能看出来是在真心实意地称赞,她虽然不知道那些孩子气质的变化多是因为被那些超前的知识感染,但久而久之也就渐渐明白一点,有人诟病顾怀的教学方式是真的,但他在书院的教习做得也是不错的...自己当初以为的他只会用些小手段取学生欢心,却是想错了。 于是昨夜敲开了小楼的门,她也就提起了这件事情,正好书院要停课一段时间,她白天去铺子的时候,顾怀也就可以一起露面,做次顺道的家访,也是夫妻二人第一次正式共同出现在人前。 这个想法虽然是临时起意,但也算合情合理,顾怀出事的时候,李明珠才试着第一次正视这段关系和顾怀这个人,再加上在小楼外听到的那些话语,原本的抗拒变成了某种坦然和愧疚夹杂在一起的情绪,她也就想着让顾怀一起了解下李家的生意。 李家布匹生意做得很大,除了采买蚕丝雇佣绣娘,加工后送去铺子售卖或是北上朝贡外,下面还有许多附庸的商户,乃至于还有生意场上各种各样或亲密或生疏的关系。 平日里她总是独自去处理这些,但女子身份终究还有点麻烦,这一次险些生离死别,她也就想开了一些事情,有顾怀这个名义上的相公陪在身边,偶尔去别人家拜访或是出去谈生意都会好一些,而且更重要的是--可以让一些人不再那般看他,可以让一些人在算计他的时候,多些顾忌。 大概是看到顾怀有些为难,她还提到可以顺便做些事情,比如修缮一下书院,给学舍加些暖盆之类的,花不了多少钱,但至少可以让今年的冬日里书院里的孩子好过一些。 听她说得小心翼翼,虽然没有完全察觉她的心思,顾怀也就只能答应下来,正想问她吃不吃饭,她便笑着告辞,然后第二天就有家仆过来催出门了。 确实是可以顺便家访...可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些奇奇怪怪的味道。 顾怀突然想到了什么:“今天早上送过来的菜...” 李明珠移开俏脸,显得有些赫然:“之前...亏待相公了,之前妾身明明有交代过,可有些下人擅自克扣了相公的用度,昨夜妾身问清楚后,罚过了相关的人,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 “这样啊...”顾怀点点头。 李明珠看着他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哪儿有这么简单? 知道顾怀被掳一事里有二房三房两个族弟的影子,她昨夜去堵了二房三房的门,有些事虽然不能声张,但李明玖李明怀心里是清楚的,两兄弟没敢出门,她也就冷冷地撂下几句警告的话,算是替自己名义上的相公讨回了些许公道。 然后她便去查了账,才知道自家相公这段时间过的是什么日子--送过去的菜都是厨房挑剩下的,月钱发不到手里,受尽所有人的冷眼和鄙夷。 一瞬间她还有点鼻酸,这一切他都不会遭遇,如果不是自己的话... 开除和两兄弟勾结的管事,重新提醒所有下人顾怀是自己相公的身份,接手生意以来第一次不惜撕破脸也要警告二房三房--于是第二天小侍女打开门的时候便发现一脸讪笑的家仆正捧着一大篮子补品,腰弯得那叫一个谄媚。 想着些有的没的,马车在青石板街上走得平稳而缓慢,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想让顾怀熟悉生意的原因,李明珠便说说笑笑地把生意上的一些事情说得很仔细,她本就是温婉性子,嗓音也柔柔弱弱,一时间倒是让顾怀有些犯困--这样的表现自然也让李明珠有些担心起来。 自家相公毕竟是个读书人,对这些怕是提不起兴趣,或者装作感兴趣的样子闹出些笑话来,但随着马车停下,走过几家铺子后,她就发现自家相公至少在当个摆设方面是很称职的。 每次进了铺子,介绍完了身份,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总要上来问好的,顾怀的外表本就清秀俊朗,虽然身上有伤,手脚都包扎起来显得有些狼狈,但一袭青衫往那儿一坐还是有些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味道。 他也不会对生意指手画脚,说是顺道看看就好像真的只是看看而已,每次李明珠忙生意,他总是端着杯茶坐在一旁沉默听着,等到李明珠雷厉风行的一番动作后,聊起学舍里的那些孩子,他才会和学生家长闲聊几句。 聊得不深,也没有平日读书人那种动不动扯一顿之乎者也的习惯,总的下来聊得还是很愉快,当然偶尔也有宋掌柜那样读过书识过字的家长表示焦虑,在偶然看到孩子的作业或者听到某些言论时觉得不妥当,他也会认真温和地回应: “其实学问没有好坏之分,读书识字的目的中就是要学会自己思考,作为先生,我不能武断地告诉他们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就只能让他们慢慢去探究,见得多了,才能知道什么更适合自己。” 然后便会聊到前两天闹得沸沸扬扬的被掳走一事,毕竟不便多问,也就关心一下伤势,最后也会以放心把孩子交给顾怀这位先生之类的话作为收尾。 毕竟李明珠这次带着顾怀一起来查看生意,态度就已经很是明确了,在铺子里当值的都死极有眼力的人物,自然不会在这上面出什么纰漏。 等到用了几天时间,把苏州城内的铺子走上一遍,和大部分李家生意的高层以及学生家长打了个照面,大概是因为最近补品吃得实在太多,顾怀脚上的伤势也就好了起来,不用人搀扶也能勉强走动,书院的课程也就恢复了。 不过一同出门的事情,倒是一直持续了下来,每日散学,或是午后得闲,马车都会在书院门口静静等着,顾怀也就只能认命一样地跟着李明珠去某些有必要拜访的场合,只是他对这些生意之类的事情实在提不起兴趣,往往是旁人激烈讨论,他便静静喝茶等待,若是有打招呼找话题的,也就交谈一番,表现出一副有礼数的入赘读书人的模样。 大概也是因为这种作态,一些开始时遇见的刁难冷遇,后面也就渐渐消失了,久而久之,李家的赘婿,就这样进入了人们的视野里。 而书院那边,学生们自然是很想念这位会讲故事的先生,倒是一段时间不见的杨溥,依旧是那副冷厉严肃的模样,而吊着一只手的顾怀踏进书院,想到自家小侍女的某些话语,还是之前那件事留下的一些痕迹,便阳光灿烂地笑了起来: “干爹!” 第三十章 宴会 “你叫我什么?”一袭素雅锦衣,负手执着书卷的杨溥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 “干爹啊。” “你哪儿来的这种见人就叫爹的习惯?” “干爹说笑了,”顾怀也不管杨溥的嫌弃都快写到脸上了,凑得更近了些:“之前我还只是在心里偷偷想想,那天我那小侍女登了门说了这事,干爹又没拒绝,我可不得改口么。” “你那小侍女当时急得直跳,随口编个理由想让我出面,内里缘由你还不清楚?如今尘埃落定,何必还搞这么一出?” 和煦的阳光下,杨溥走在书院内部的小径上,一向神色波澜不惊的他显然也被顾怀的不要脸搞得有些无奈:“此事不要再提了。” 他不是看不懂顾怀的心思,事实上想借着一些事情攀上关系的读书人他见过不知多少,这般斩钉截铁的回绝,换做以往那些人早就讪讪退下了,可他还是低估了顾怀的无耻程度。 要知道经历了这一年来流离失所的生活,顾怀和小侍女早就在做人方面达成了某种共识--只要有好处,那脸确实是可以不要的。 至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之类的,就更是在乱世中活下去的某种基本修养--也难怪顾怀能在人前表现出那些截然不同的面貌。 而对付杨溥这种... “干爹这是要去哪儿?”顾怀压根没管杨溥刚才说了什么,只是看着他直直往外走,有些意外,“课还没上呢。” 杨溥瞪了他一眼,但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去插手的那件事,还有对于眼前这讨人厌的顾怀的安排,那份莫名其妙被人认爹的无奈感轻了许多,只是意味深长地开口: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明明是夏天,顾怀却机灵灵打了个寒战。 ...... “...每年到了这时节,总是苏州织造最忙碌的一段时间,等入了秋,年节的朝贡也就不远了,再加上路途遥远花费的一两个月,春夏收上来的蚕丝,都要在入秋后织完...而且还不能耽搁秋收。” 有些轻微颠簸的马车上,李明珠一边转着手腕上的小饰品,一边像往常一样解释着李家的生意,然后坐在对面的顾怀却没有收回看向车帘外的目光,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相公?” “...抱歉,刚刚有些走神,”还在回味杨溥那莫名其妙的话语的顾怀回过头,“又要秋收,又要纺织,还只有秋季一两个月的时间?确实太紧了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一年四季,也就只有这个时节才能忙碌,春耕最重,夏季养蚕收丝,秋收之后,官府的徭役也要下来了,看来看去,只有入秋后才能把库房里收上来的蚕丝织成布匹。” 李明珠抿抿嘴唇:“所以不管是李家还是其余几家,靠自家的绣娘伙计,都是没办法吃下朝贡这么大生意的。” 养伤这些时日绝大多数的行程,都是在这样的闲聊中度过的,一开始的时候,顾怀还和李明珠在马车里尴尬对坐,既不知道怎么开口,也不知道该聊什么,偶尔目光交错的时候,简直尴尬得让人想要起身离开。 后来去过几个铺子,接触了些生意上的事,虽然多半无聊,但也让两人渐渐有了谈资,多半是李明珠在说顾怀在听,而今日李明珠的神色是这些时日以来最严肃的一次: “相公可还记得今日要去哪里?” 顾怀想了想:“是苏州织造商贾一起宴请京中来的户部郎中?” 李明珠笑了笑:“若只是京官差遣地方,倒不用这么大的阵仗,更不用做着朝贡生意的三家一同宴请,之所以这般庄重,只是因为户部的郎中每年都会来商定朝贡布匹的价钱。”原来是这样...顾怀明白过来,难怪李明珠从昨日起就一直在提及今天这场出行,此刻拨弄饰品的动作也暴露了心中的某种紧张。做惯了生意的人,其实很难会这般失态,再大的风浪也只会下意识地权衡利弊,只可惜顾怀没什么做生意的经验,并没有看出来李明珠的这种紧张,其实是有些奇怪的。 因为他不知道李明珠到底做了些什么。 苏州三家一同吃下朝廷朝贡的生意,各自都有自己的供货渠道和加工手法,朝廷派个官员下来谈价,三家都会很有默契地以当年自家的年景决定市场份额,大体上算是个相安无事一起挣钱的局面。 但李明珠今年是有动作的,这个在后世可能还在读大学的女孩子,很有魄力地把手伸向了在闹造反的两浙,囤积了大量蚕丝,准备在和朝廷议价的时候重新划分一下市场。 说到底也就是压价之类的手段,看起来拙劣却有些大巧不工的味道,凭着提前几年的准备和充足的库存吃掉其余几家的一部分。 就算结局是两败俱伤,但李家吃掉的市场份额就不会再吐出来了,而其余几家就没了竞争的资本,要么熬过今年之后再拼一拼手段,要么就放弃朝贡这块蛋糕转向下沉市场。 简单但是直接,这种做生意的风格根本不像是马车里有些紧张的女子能拥有的。 顾怀笑了笑:“看来不像前些天那样随便敷衍一下就行了。” 李明珠也跟着笑起来,被这番话冲散了些紧张,她将小饰品套到手臂上:“相公还是随意敷衍一下就行,终究还是个宴请,不会谈太深的,大部分细节还是要等到之后去拜会时再商谈...呵呵,而且妾身还是很有把握的呢,相公和之前一样稍微等等就好。” 后半句话透着股俏皮和自信的小女儿姿态,大概是最近熟稔了点,又被朝贡的事分走心神,这个未满二十的女子才显露出些这个年纪该有的气质来。 但随即红霞就爬满了脸颊。 还好闲谈间马车缓缓停下,宴请的地点在苏州城最大的酒楼,眼下还不到用饭时分,酒楼前就很热闹了,穿着奢侈的商贾进进出出,见到李明珠下了马车,远处的几堆人,各自有各自的反应。 迎上来的,不用多说,是李府的掌柜和管事;远远朝着这边打招呼的,应该就是苏州三大织造世家之一的王家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李家也是世交。 而最后一家...顾怀的目光落在了最前方那个高大的年轻人身上。 他舔了舔嘴唇,有些感慨: “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第三十一章 胃口 “明珠,倒是有一段时间未曾相见了。” 嗓门有些大,人还没到,就清晰地传进了众人耳朵里。 而当在场众人发现钱森文朝着最近出双入对的顾怀和李明珠走过去的时候,脸上的神色不禁都怪异起来。 当时钱李两家联姻的事情,再苏州城还是闹得沸沸扬扬的,可后来随着某人进城时大肆宣扬,所有人都知道了半路杀出来这么个定了亲的书生。 然而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李家不会弃大局于不顾,撕毁婚约打发走这个书生,搬来板凳坐等看戏,观赏下李家的丑态时,仅仅几天李家长房的李明珠就已为了人妇。 只不过嫁的人不是钱森文就是了。 于是理所当然地,钱家好一段时间都是众人笑话的对象,而今天钱森文凑上去,肯定不是祝那对夫妻百年好合的... “钱世兄,我已为人妇,”李明珠眼帘微垂,“还请世兄自重。” 钱森文倒也不以为意,“哗”一声打开折扇:“明珠何必如此生分?就算未能成婚,终究是一起长大的不是?” 他的视线转向一旁的顾怀:“这位想必就是李家的乘龙快婿了?” 从开始就冷眼旁观的顾怀摸了摸下巴:“夫人,这位是...” “便是妾身与相公说过的世交钱家的大公子,”李明珠抬起俏脸,笑容浮现,仿佛花蓓乍开,“在苏州城可是很有名的。” 顾怀定定地看着钱森文,片刻之后和煦地笑了出来:“原来是钱公子...” 接下来自然是皮笑肉不笑地攀谈,寒暄,片刻之后,那对夫妻的身影走远,钱森文才皱着眉头驻足良久。 他想了想,招手唤过一人:“看起来是毫无所觉...去找中人,再把金额往上提一笔!” ...... 走入酒楼,又有一批人迎了上来。 一番寒暄,顾怀才知道眼前的人出自苏州王家,算是做朝贡生意的三家里和李家关系亲近的一家,远处钱家的人则是远远的看着这边,神情有些阴晴不定。 如果光论辈分,王家的家主应该是李明珠父亲那一辈的人,算起来李明珠还得叫一声世伯,但既然是生意场,很多客套自然也就免了,聊起宴请的事情,才知道那位户部侍郎到得比众人还早。 王家家主生得有些胖,一笑起来眼睛便眯成了缝,先是夸了一番李明珠这两年操持下的李家蒸蒸日上,然后便话风一转: “今年来的这位侍郎,可不是熟面孔,今天才第一天到,准备的宅子都还没去,就直接来了醉香楼,看起来倒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给李明珠提了个醒,两家的人便一同往酒楼里走,介绍到顾怀的时候,那王家主也就认真打量一番,然后说几句夸奖的场面话,不过等他回头去和李明珠聊生意时,身后的某个年轻子弟有些鼻孔朝天,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听说顾兄入赘前,在益州地也是苦读了诗书的,为何这段时日未曾露面任何文人雅会?这么一副唯恐在人前露面的样子,顾兄未免对自己的才学太过不自信了。” 以往跟着李明珠一起出去拜访,硬要纠结顾怀有无文才的人倒也有,只是都没有这般难听的话说出来,这个年轻子弟大概也是年轻,再加上王李两家算是世交,他与李明珠又年纪相仿,之前家里长辈也讨论过婚事,被钱家横插一手也就算了,如今还被不知哪儿窜出来的顾怀捷足先登... 这番话已经进了偏厅的李明珠等人是没有听到的,但几个王家的小辈都停住脚步站在一边等着看笑话,顾怀倒也没有生气,随口敷衍了几句,对方却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 有些烦人...顾怀倒是有些不太明白这人哪儿来的毛病缠着他不放,便打定了主意不搭理,在旁人看来大概就是心虚--都是些无聊的事。 于是连敷衍也懒得敷衍了,加快了些脚步,等到越过珠帘,便看到了正厅里已经开始的宴席。 既然是最大的酒楼,雅间自然是极豪奢的,四周点了火盆,偌大的正厅里众人分席而坐,坐在上首穿着官袍的人年纪不算大,看起来有些严肃,几位商贾坐在附近,正小心翼翼地陪他说话。 作为客人,到得比主家还早,这种场合,却还穿着官袍...顾怀寻了个偏僻席位坐下,对那边的议论不太起兴趣。 能看出来这位侍郎是那种刚刚握住权力,恨不得向全世界展现的那种人,新官上任,难免是想做些事情的。 一旁有歌舞,酒菜也是上佳,如果不去考虑正厅里的众生百态,倒也不觉得这宴席无聊,顾怀断断续续地想了些事情,一杯酒才喝下去一半,那边便传来了几声严厉的训斥: “低上三成?不要以为本官不懂织造行情,户部往年存账,本官也是看过的!” 这声音吸引了顾怀的注意,只是抬头看去,顾怀的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 三家的家主和那位户部侍郎一开始的谈话氛围,是很和谐的,但现在分明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李明珠孤零零地站着,钱王两家的家主袖手阴阳怪气: “就是,胃口太大...是要崩牙的。” “若是一般生意,李家主这般豪爽,也就罢了,可这是与辽国通商,若是急功近利出了问题...” 李明珠抿了抿红唇:“吴侍郎,这价钱是家中掌柜打了几日几夜的算盘算出来的,李家完全承受得起...而且这对朝廷也是一件好事。” 大概是想起之前收到的一些打点,吴侍郎的脸色好了些,出京之前,他是知道今年朝贡份额怕是有些变化的,但怎么也没想到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李家家主,胃口竟这般大!要以比往年低了三成的价格,吞下以前几乎两家的份额,他若是点了头,虽然确实能从中获利不少,但若是出了问题... “朝贡之事,干系甚大,万万不可如此冒险,本官能做主,今年李家分走一半份额,不可再多了!” 收了钱却不办事,好大的官威... 孤零零站着的李明珠像是被抽走了许多力气。 顾怀想了想,站起了身子。 无论如何,就算是名义上的夫妻,这种时候也是该站在一起的,既然没有打算马上走,面子上的工作还是得做一做。 感觉到顾怀高挑的身子靠近,李明珠视线投在顾怀的侧脸上,心头那抹无力的愤怒还是轻了些。 本来以为他会像之前一样沉默坐在一边,冷眼旁观这一切,却没想到他会走到自己身后,用这种行动来表明无声的支持。 心底涌上股暖意,李明珠突然意识到,原来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 这种宴会,同个行业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出现,邀请顾怀一起来一趟,相互介绍一下,就算他一句话不说,起码也能让每个人都知道,如今自己是有相公的了。 生意上的事,之前是准备周全了的,可生意场上总能遇到意外,往年负责此事的户部官员告了老,如今下来的是这么个愣头青--虽然不是年轻人那种顾头不顾尾的做事风格,但收了钱不认账显然更恶心一些。 但也没办法说什么,能拿一半的份额,比起往年来说已经是进了一大步,虽然几年的准备难免会有些落了空,但以后也不是没有机会... 所有人都在等她的回答,也有些视线落到了顾怀身上,一向觉得这些事情无聊从未发表过意见的顾怀眉头皱了皱,准备说点什么,李明珠看见了他的动作,大概是担心自己这个只会读书的相公说些得罪人或者不合时宜的话出来,便点头应下了此事。 对面的人脸上都露出笑容来,顾怀低头看着李明珠轻扯自己衣角的手,有些无奈。 是不需要帮忙的意思么... 第三十二章 王嫣然 “其实前些时日,就已经在听家中长辈说你的厉害了,还说明年苏州的丝织行当,怕是要有一番天翻地覆的。” 正厅的宴会已经结束,醉香楼的偏厅里,李明珠正和另一个容貌妩媚的女子说话。 正在开口的,便是王家的次女,王嫣然,王李两家是世交,她与李明珠的关系自然也极好,两人年岁相仿,小时候是一起在书院进学,几乎算得上是一起长大。 李明珠年少时候,父母便已离世,在没有显露出生意天分前,住在那个深宅大院里,免不了要受些刁难和白眼,所以性格也叛逆古怪过一段时间,能称为她朋友的,大概也就王嫣然了,所以两人说话也没有生意场上惯用的客套。 “爹爹说,你最厉害的,还是能花几年布局的眼光耐力,两浙那边的市场,大家都有想法,可谁能有你布局得早?如今那边战火连绵,你家的商铺却都开到了叛军城池,要是再让你垄断了朝贡生意,以后旁人提起这苏州丝织,怕是只认得你李家的招牌了。” 虽然是真心实意的夸奖,但毕竟刚刚才被那户部郎中翻脸,李明珠的心情实在算不上好:“姐姐说得太过了,王世伯做了几十年的生意,进退有度,才是我们这些后辈该学的...” 王嫣然年纪比李明珠稍大一些,再加上嫁人也早,说话自然带着些对小妹的关心:“但明珠你做事还是太急,就算你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该这般平白树敌...能拿一半份额已经很好了,我家自然是要帮衬的,可没十足把握的时候得罪了其余商贾,岂不是要多出些事端来?钱不是一家能赚完的,你也该慎重些才是。” 终究是商人家的女儿,哪怕是说悄悄话,也离不开这些事情,听她说起这些,李明珠也笑了起来: “姐姐莫要担心,本就打算一步一步来...得罪了又如何?既然是做生意,免不了要分个你大我小的。” “这番话倒是有魄力,我爹爹也常说,你若是个男儿身,李家是要更上几层楼的...” 聊完了生意,两个女子凑在一起总是要聊些八卦,自从王嫣然远嫁之后,两人已经许久不曾聚过了,话题自然也很快就扯到了彼此的夫君身上。 透过珠帘,正厅一角坐在席后孤零零喝酒的顾怀身影从这个角度能看得很清楚,样貌美丽性子温婉的王嫣然只是扫了一眼,便笑道: “那便是你的夫君了?姐姐可是一早就想见见这妹夫了,只可惜你们成婚仓促,后来两浙多生事端,车马也不便...呵,你这夫君到底如何?” 既然是小时候一同牵手上学的交情,终究是不好敷衍,不过是聊自己夫君这样的私密话题,真正意义上还没成婚的李明珠也微微有些脸红: “说不清楚...应该是个不差的人吧。” “应该?”王嫣然笑了起来:“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迷糊,这样的终身大事,哪能是一句‘应该’能盖过去的?不过你这夫君还真是清秀俊朗...单看皮嚢是没话说的,但说到底对我们这样的家族,皮囊只是表象,听说他在益州是个读书人?才学如何?” 李明珠想了想:“该是有的...” “你看你迷糊的,”王嫣然压低了些声音,修长手指点了下李明珠额头:又无才学,也无家世,就算是入赘,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商贾世家,人活在世,终究是要在意名声的。” 李明珠往顾怀那边看了一眼,正好碰见有人去到他面前攀谈,他还是那样的温和笑容,轻轻说着些什么,于是她也笑起来: “相公他...性子是那样的,不喜欢吵闹,也不喜欢在人前张扬,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不用劝相公去改什么。” 她挽了挽头发,露出的脖颈洁白修长:“嫣然姐你也知道的,以前明珠...不想成婚,更没有想过以后的相公会是什么模样,然后某一天突然就有了相公,相处了段时日,才发现才学如何功名如何,都是不重要的,若是说到适合,他可能是最适合明珠的夫君了。” 这话透着几分真心,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零零散散的事情,也终于是让她接受了某些现实。 这样的小女儿姿态,是从未在李明珠身上出现过的,王嫣然沉默下来,想起小时候她的叛逆和畏缩,想起后来她做生意的大刀阔斧威风八面... 她勉强笑了笑:“这倒是有些认命的意思了。” “嫣然姐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在闺房看过的那些话本么?那时候傻傻的,指着话本上那些大英雄说以后要嫁给他,”李明珠眉眼弯弯,“女儿家自然是想自己的相公能文能武与众不同的,但那毕竟是空想,能有现在这样的日子,已经不错了,相公他...我不讨厌的。” 说完这些话,她便止住不言,正厅那边的热闹不断传过来,王嫣然认真看了半晌李明珠的神态,只觉得心底有些不舒服起来。 做生意比不过她,难道连夫妻情意这种事情也... “刚才你遭训斥的时候,他是走过来了的,倒是也有担当,只是生意上的事都是你开口,他莫非是...” “呵,对的,相公他如今在自家开的书院做教习,生意上的事都不管的。” “这么说...没有做生意的天分?” “总觉得他不太关心这些。” “读书人嘛,倒也正常...你说句实话,你这相公,可还有志科举?可有诗作?” 李明珠抿抿嘴唇,轻轻摇头:“不太能看懂他...但应该是不热衷这些的。” 王嫣然的眼睛再度发出些光彩来:对生意不感兴趣,又无志气科举,才学也是空空,这样的入赘读书人,跟废物有什么区别? 这样就好,做生意不如李明珠,在嫁人这件事上... “那这么说,是我相公赢了!” “嫣然姐净说笑,哪儿有这样比的,我才不比呢...” 笑语之间,正厅那边的歌舞也停了下来,这场关系着年尾朝贡,以及明年苏州丝织市场的宴会,也终于是结束了。 第三十三章 屯田 马车在偏僻的巷子停下,穿着莫莫新织出来的青衫,走下马车顾怀朝着掀起车帘的李明珠挥手道别。 从酒楼回来的这一路上,倒没有听见李明珠抱怨什么,明明是之前打点好的事情,临到头了当官的却要出尔反尔,换了谁都会有些怨气。 但不知道李明珠是确实调整得太快,还是不愿意在顾怀面前谈论这些,这一路偶尔响起的闲谈还是和之前一样平淡。 既然她这番做态,顾怀自然不想也不会对这番事情有任何评价,事实上如果不是李明珠几天前就在说这件事情,不好临时推辞,他实在是连酒楼都不想去。 想到这里顾怀的神色略有些古怪,他实在是想不明白李明珠现在打算做什么...原本那种大家互不干扰独立自主的生活就挺好的,他得以在苏州城里平静度日,李明珠可以不用考虑嫁人问题--但自从被绑上了山,回来之后这段原本就古怪的夫妻关系便变得更古怪了起来。 “相公之后还有事?” “没什么事,离散学还早,倒是可以回一趟书院。” “相公辛苦。” “谈不上什么辛苦,只是去给他们布置些作业...”说到这里的时候,顾怀的视线朝着小巷尽头一瞥,顿了顿,“现在看来倒是应该有事了。” 李明珠也往那边看了一眼,负手而立的杨溥静静地等待着。 “是相公的友人?” “是最近才来书院的那位老先生。” “这样啊,”掀起车帘的李明珠点点头,“那就不打扰相公会友了,这里离家近,散了学也是可以邀回家坐坐的。” 顾怀点头应了声好,马车的车帘也就重新放下,缓缓驶离,顾怀揉了揉还在发疼的左肩,转身走向巷子深处。 杨溥来堵巷子口...肯定没什么好事。 杨溥这个人,其实相处这么段时间下来,多少也是摸清了些脾气。 其实论年岁,杨溥实在称不上老头,虽然这是个四五十岁就可以称长者的年代,但杨溥很显然还处在年富力强的阶段。 零零散散的语句里,虽然没有刻意打听,不过杨溥当年在京城肯定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这一点从他偶尔针对时事的只言片语就能看出来。 严肃,沉默,偶尔还嘴欠,浑身透着某种暮气,总是一句话就直剖问题的根源,对于前半生所学的知识框架来说是歪门邪说的知识也乐于吸收,那双眼睛里世事总是翻不起一点波澜。 让人不喜欢,奇怪的是却也讨厌不起来。 顾怀走到杨溥身边,露出些不怀好意的笑容:“啥事啊,干爹?” 很显然杨溥已经被他烦得懒得在称呼上追究了,只是瞥了一眼他的手臂:“伤势如何?” “伤筋动骨一百天,估计还得休养段时间。” “走动无碍?” “我现在倒是挺喜欢坐马车的...” 杨溥点点头:“那就给你一辆马车。” 顾怀怔了怔:“什么意思?” 杨溥转身朝着巷外行去,喧嚣的人声和阳光一起扑面而来,河边的翠柳随风轻荡,他沿着河堤慢行,没有回头去看一脸狐疑跟上来的顾怀,只是轻轻开口: “苏州城外十二县四城,你可知道如今还剩下几座没有遭叛匪荼毒?” 想起之前从山上下来时看见的某些景象,顾怀沉默片刻:“不是说三百里内无匪患?” “是一百里了,”杨溥面无表情,“叛匪刚攻下鸡西县,和苏州城之间,只隔了一座丘城。”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杨溥没理他:“你应该知道,本朝自开国便是地方府兵屯田制,苏南一地承平百年,并无常设军队--这也就是说现在还能抵挡叛匪的,便是那些闲时为农战时为兵的百姓。” “让种地的农民去打起义军,这不是缺德么?不过还是那句话...这关我什么事?” “府兵一败再败,京城震怒,地方人心惶惶,所以这一次,很多人下了决心,”杨溥顿了顿,“要平叛,府兵战力又堪忧,所以需要整编军队,清理屯田--起码要让某些兼并土地的人把地吐出来,府兵才能安心打仗。” 不安感越来越强烈,顾怀立马停住脚步:“我突然想起来还没吃饭...告辞!” “一年前,何家村。” 寥寥几个字,让顾怀的身子猛地僵住。 杨溥转身看着他:“你精于算学,又无军中背景,这次去辅助清理屯田,这件事情,我可以当作不知道。” 从进入苏州城开始,顾怀的表情就生动了许多,在小侍女面前他嬉笑怒骂,和李明珠出行时他温文尔雅,在书院里学生面前他温和耐心,在杨溥面前...他不要脸地想抱个大腿认个干爹。 但只有这一刻,面无表情的他才像是之前在山里挣扎苟活的样子。 他抬头对上了杨溥的双眼。 …… 酒楼一番应酬之后,吴哲便回到了苏州富商给他准备好的暂住宅子。 说是暂住,但前脚刚走,这宅子的地契多半也要跟着他一同回去了,这是官场约定俗成的规矩和风气,官员出京差遣,多半都有这般礼尚往来,算不上什么道德瑕疵,所以他收的也还是心安理得。 毕竟是手握大权的官员,酒楼的宴席上,并没有人敢过多劝酒,所以吴哲的酒意并不重。 靠在椅子上休息片刻,等酒气稍微散了些,他便扭头朝着亲信管事确认道: “出京时带的那副字帖,还有那方黄泥砚台...不用包得多么豪奢,不起眼一点就好,不然那人不一定会收...” 这管事跟在吴哲身边已经好些年了,办事向来得力,此时再确认一次,不过也是作为户部官员的谨慎习惯而已。 要知道在户部做事,最忌讳的就是出错,因为一旦有什么差池,往往就很难翻身了。 得到管事肯定的答复,吴哲才轻嗯一声,继续闭目养神。 这次出京,朝贡的事情,是不太能让他费心的,毕竟架子在许多年前就搭好了,一切照做便是。 做官,尤其是做大魏的官,向来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以就算他新官上任,也不打算对着框架进行什么改变...而且他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头上毕竟有尚书和左右侍郎压着。 不过这苏州李家,的确是有些手段的,也有魄力,为了今年的朝贡花了大钱,自己之前也想过了,只要看过那李家主事的人,确定是能做事的,让她一试也无妨。 谁知这女子胃口实在太大,分明是想靠两败俱伤的法子挤掉其余几家独吞这朝贡生意--这对于他有什么好处?何必要和那姓李的女子一起冒险? 所以收没收钱不重要,那女子能力够不够、眼界广不广也不重要,给她一半份额,自己已经算对得起那些银子了。 就算到时候真出了什么问题,也不会闹出太大的风波来。 这事也就这般定下了...不会再有什么变数可言,对于他来说,眼下最紧要的是更进一步。 怎么进?混迹官场,锦上添花从来都没有雪中送炭有用,这眼下的苏州,就有路子可走。 他站起身子,看着那些搬出来的礼品,轻轻点了点头。 一旁的管事看见他的表情,眼尖地将礼单递了过来:“老爷,杨尚书虽然因‘侍诏’一事遭了冷落,被贬江南,但在朝堂之中还是颇有人脉,如今北境又起干戈,朝中也有了让杨尚书复起之声,老爷可是觉得...” 既然是亲信,这种话自然是说得的,吴哲也没怪他揣摩自己心思,只是轻轻摇头: “难说,当初明眼人都看得明白,礼部尚书本是杨溥入阁前暂居之职,实实在在做下去,也花不了多少年,但杨溥是想做事情的,当初那案子,如今看来情况也是颇为复杂...再说就算他真个复起,京中情况大变,最后谁又说得准?我看中的,是他身后那几位。” 大魏官场,不结党的有几人?如今朝堂上分为两党,杨溥便是其中一党的少壮人物,只要是和他走近一些,就算他不能复起,有那些人脉在,自己的路也会好走不少。 再加上他遭贬谪,难免心灰意冷,自己虽然品秩不高,但此刻主动拜访投靠... 吴哲收回心思,转身准备去换下官袍: “备车。” 第三十四章 吴哲 “这种事情,何必非得找我呢?” 杨府后花园,站在椅旁的顾怀一脸诚恳地说道: “一年前我就懂了这个道理,这种世道,有些人是讲不通道理的,尤其是某些提刀子的。” 杨溥端起香茗抿了一口:“我没让你去和他们讲道理。” “那些屯田,进的是兵头子的腰包,要清理屯田,和从他们手里抢钱有什么两样?”顾怀腰弯得更谄媚了些:“就别开这种玩笑了...更何况要去的城池就在起义军面前,你信不信我不被恼羞成怒的兵头子带人堵了,也要落到起义军的手里?” “我信,”杨溥抬起头,一脸正色,“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顾怀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事实上杨溥确实表现得好像和这事没关系,在河边说完那句话后,甚至都没有继续和顾怀对视以求一个答案,他就负手慢悠悠地走回了自己的府邸。 一路跟过来的顾怀想到了很多推脱的理由,但都被那六个字堵了回去。 一年前,何家村。 他重重出了口气:“那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杨溥摇了摇头:“一开始并不确定,我也对这件悬案并不关心,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顾怀似笑非笑:“所以我如果不帮你,你就要告发?” “帮我?”杨溥嘴角微勾,“你为什么会觉得这件事是在帮我?我被贬巡视苏州,地方清理屯田,跟我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昨日偶然听见衙门小吏苦恼此事,再想到你精于算学,所以才举荐了你,你去不去,你自己决定。” “你做好人,背锅我去?”顾怀冷笑一声,“还真是谢谢你。” 杨溥微微摆了摆手,显然在示意顾怀不用谢他。 花园里一时沉默下来,风声拂过草径,吹起顾怀的头发,像是他的心境。 “我确实不想去,我只想好好过日子,”顾怀打破沉默,进行着最后的努力,“官府里精于算学的人肯定也有很多,该为此事负责的人肯定也有,何必只盯着我?你虽然没有直接威胁我不去就将此事告发,但和那又有什么区别?” “因为那些读书人,不会杀人,”杨溥终于认真起来,对上了顾怀的视线,“不能屠尽一个村子,也不能把六个歹人当鸡杀。” 顾怀恼火起来,沿着椅子转了两圈:“你看!你都知道去了肯定要动刀子是不是?我是杀过人又怎么样?杀过人就刀枪不入了?再说我那是自保,自保!官府都没话说你还站到道德高地上谴责上了?” 杨溥静静地看着他徒劳挣扎的模样:“何家村那些人也是?” 沉默再次降临,过了许久,顾怀才苦涩开口:“我不想说这件事情。” “我也不想听,至于你说的道德高地之类的,大可放心,我没有那样的闲心,”杨溥再次拿起古书,翻过一页,“只是因为此事缺人,只是因为你很适合,而且碰巧之前歹人掳你上山那件事,因为你家那个小侍女,所以我帮了你一次,你欠了个人情,仅此而已。” 他摆摆手,示意顾怀可以走了:“既然走动无碍,那就明日动身,一队苏州戍卫士卒会和你一起,你要的马车,明日会去接你。” 好歹也在书院一起相处了段时日,杨溥把话说到了这儿,顾怀就知道自己没什么反抗的余地了,偏偏他还握着顾怀根本不能避开的把柄--除非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日子,逃出苏州城回山里当野人。 那和出城清理屯田有什么区别?后者好歹还是公务出差。 嘴角的苦涩越来越浓,杨溥又翻了一页书显然是不打算再理他,想到前线起义军和府兵打得热火朝天,而他则要跑去那些可能很快就被攻下的城池里,从地方将领手上抢田,就算不被砍死,说不定也要在野外碰上几个造反的农民... 大好人生突然灰暗起来,已经跨过月亮门的顾怀顿了顿,回头对着杨溥比了个中指。 反正这一去是生是死还不知道,能出点气是一点。 连话语都是那么儒雅随和: “老头,你tm...” …… 被仆从领到杨府后院的时候,吴哲模糊地听见了些奇怪的声音。 一开始还不确定,但转过一道门廊,那些声音就渐渐清晰起来,像是些市井常见的污言秽语... 杨府的下人脸色也肉眼可见地尴尬起来,吴哲还没来得及细问,一道身影就边骂边朝着这边走来,擦肩而过的时候,两人对视了一眼,一袭青衫的年轻人像是个读书人,但冲着远处花园的骂声还是没停。 这人莫名地有点眼熟是怎么回事? 当然最让吴哲疑惑的,还是这年轻人的身份。 杨溥只有一子,当初在京城吴哲也是见过的,眼前之人明显不是,而且也没见有人这么骂过自己亲爹;若说是没有亲密关系的人,那就更古怪了--谁会让陌生人上自己家来骂街? 尤其是当转过那道月亮门,发现杨溥脸上并没什么怒意的时候,吴哲就基本确定,那个读书人和眼前这位退下来的礼部尚书的关系...显然不简单。 但眼下显然不是思考这个的时机,吴哲递拜帖的时候,用的是当初在京城国子监听过杨溥课的名义,眼下自然该执弟子礼,但行到一半,就被杨溥随意地一指打断: “坐。” 吴哲略有些尴尬地坐下,端起下人送上的香茗,对自己这一行的目的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不让执弟子礼,那就只能是以官员身份说话了,而他一个户部官员,哪里来的话与杨溥好说? 无奈之下也就只能闲聊一下京城风物,久离京城的杨溥倒是听得很认真,随后内容转移到江南来,谈起两浙叛乱的时候,杨溥的谈兴便明显低了许多。 天色渐暗,茶已经换过了两盏,但杨溥依然还是传闻中那样难以接近的模样,吴哲有些无奈地站起身子告辞,知道这位在京城以孤傲倔强出名的官员今日是不打算给自己一个准信了。 但没关系,他在江南的日子还有很多,旁击侧敲之下,总有... 吴哲突然想到了什么:“杨公,刚刚那位公子...” “这段时间结识的读书人,颇有才学,”杨溥面无表情,“只可惜去做了商贾人家上门的赘婿。” 吴哲怔了怔,若有所思: “赘婿?” 第三十五章 出行 从柴堆里找到那把样式普通的柴刀,再从箱子里找出那把黄杨硬木弓,清点过箭筒里的箭,然后全部系到背上,放在最顺手的地方。 接着顾怀在从山里背下来的小包袱里找了找,翻出来一块不知道多久没洗过的黑色口罩,他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没戴到脸上,只是塞进了怀里。 将新儒衫换下,套上一件陈旧的断袖箭袍,背上包袱,最后把不方便行动的书生髻解开,扎了个高马尾,顾怀对着黯淡的铜镜端详了半天,确认没有什么漏洞,才走到厨房外边,小心探头: “那我走了。” 莫莫在收拾烧过火做过饭的灶台,洗涮锅碗,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柳叶一样的眼眸里,隐约有些烦躁,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小侍女洗碗的动静特别大,抹布擦锅的时候好像想顺手把黑乎乎的锅底捅穿。 顾怀顿了顿,尽量让自己的嗓音显得温和自信和平静:“不过是出公差...又不远,还有马车可以坐,老头虽然没说工资的事情,但这次少爷是绝对不白干的,到时候他不给钱我就去堵门...而且之前也和你说过了,那老头应该很有背景,给他一个人情,未来总用得上。” 咚的一声,莫莫把抹布摔进盛满脏水的木桶里,小侍女腰身一扭,纯粹当作没看见他这人,也不想听他解释。 顾怀揉了揉眉心,沉默片刻后才说道:“何家村的事发了。” 莫莫的身子很明显地顿了顿,似乎这个地名对这对主仆都是某种禁忌一样,她在围裙上有些慌乱地擦了擦手,顾怀揉了揉她的头,看着她略显苍白紧张的小脸安慰道: “官府那边的事情,应该是老头帮忙压下来的,他不关心这件事,就不会乱说...老头虽然招人烦,但不是什么坏人,做完这件事就清了,我这一趟算是还账。” 说完这话,他也没有再理会小侍女的小情绪,走出小楼,朝着小巷走去。 该说的话昨晚已经说了,没有必要再长篇大论;李府那边也和李明珠报备过,只不过是以出门访友的名义...一来一回大概要十天半个月,这在通讯不发达的古代倒是常有的事。 走过浓重的雾气,小巷的出口果然有一辆马车在静静等着,但让顾怀意外的是马车旁还有十几个明显是士卒打扮的人,都骑在马上往这边看过来,大概是顾怀这身打扮实在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士卒们脸上纷纷露出些诧异,还有几声低笑响了起来。 倒是最前方有一个意想不到的熟面孔...当初进城时在城门洞遇见的那个话多士卒微微苦笑:“公子你这身打扮...怎么像是欠了赌债准备连夜逃家的破落户?” 大概是当时莫莫给这位定下了个好人的评价,所以顾怀的印象倒也颇深,他走到士卒面前,打量了一下那些在交头接耳的士卒,对这种军纪皱眉的同时,也客气拱手: “未请教?” “李易,”军中不讲究礼节,俊朗士卒只是微微拱手,“接到上头命令,此次担任队正护送公子去丘城,不过公子既然是读书人,实在不用背刀的...零散叛军一般不会对有军士护送的马车动手。” “顾怀,刀弓只是以防万一而已,”顾怀打量了下马车,忍不住皱眉说道:“就我一个人?” “还有几人,不过他们都在衙门,只有顾公子在南城,所以才先过来。” “都是读书人?” 李易点点头:“都是衙门吏员。” “那就走吧,”顾怀叹了口气,“只希望这次能顺利点...我他妈实在是受够了突然窜出来的破事了。” 他踏上马车,李易打了个呼哨,马蹄声便凌乱地响了起来,李府的后院却冲出来个人影,莫莫站在门槛边,双手抱着把油纸伞,看着马车的背影焦虑喊道:“少爷,你没带伞!” 顾怀回头笑望着她:“又不是之前那样赶路,有马车的,带什么伞?” “到了也会下雨的!” “知道了知道了,”顾怀走下马车接过油纸伞,看着莫莫瘦削的肩膀,突然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回来记得给我煮碗面,多放葱花!” 莫莫紧紧抿着小嘴,怔怔看着他转身离去,半晌才喊了声: “好!” ...... “战乱时节,清理屯田实属不智...府君这次多少有些操之过急了。” “咱们是衙门吏员,怎能质疑上官政令?上头的大人物定了基调,咱们就得风里来雨里去,只求这次能平平安安...” “可那毕竟是前线,依我看咱们还是得走慢点,听说军方那边已经在施压了,说不定还没到丘城,上头就撤了政令,咱们也不用辛苦跑这一遭。” “要我说,就该去!之前太平世道,那些当兵的进衙门都缩头缩脑,你再看现在,府君的政令他们都不想听!要是再不管...嘿,谁知道最后作乱的是叛军还是他们?!” “嘘,司徒兄慎言!” 苏州城的城门处,原本还显得清净的马车里如今乱糟糟的一片,顾怀一开始还觉得这马车有点大,如今一下子钻进来四个人,却实在显得有些拥挤和吵闹。 这四人年纪都不大,同为官府吏员,自然对顾怀这种莫名其妙跑来的编外人员没什么兴趣,再加上顾怀这一身打扮实在是有些诡异,于是除了上马车时互相见了个礼,接下来的行程里他们便只是自顾自地议论着近日听到的一些消息,还有即将要去的丘城,却愣是没一个人和顾怀搭过话。 不过顾怀倒也乐得清净,这百多里路,还是得走上几天的,一旦搭了腔免不了就要被问东问西,还不如闭目养神来得有用...只是一想到要离开苏州城这么多天,心里终究有些不太舒服,对那老头的怨气也就越发大起来。 从一年前他捡到莫莫开始,两人就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虽然莫莫如今在李府不可能有什么意外,大概率就是每天醒了做家务,饿了吃饭困了睡觉,然后坐在门槛上发呆,但想到那张小脸还是让顾怀有些坐立不安。 马车微微停顿,外面传来问话的声音,随后又重新前行,顾怀掀起车帘,穿过车门洞的马车,走的正是他和莫莫进城的那条路,高大巍峨的城墙,已经被甩在了身后。 这一趟莫名其妙的旅程,终于是开始了。 第三十六章 入山 离开苏州城的第一夜,是在官道旁的驿站度过的,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顾怀睡得极好,但他的表情却像是在怀疑自己是否没睡醒,满是疑惑和不解。 “你是说,不走官道?” 他看着脸部线条很硬朗的李易,又看了一眼远处桌旁几个看过来的吏员:“他们定下来的?” 李易点点头:“走官道就要从澧县过,得绕一个大圈,如果走苏水这条线...” 他拿出一份行军地图,在上面点了点:“...就要省上几天时间。” 顾怀沉默片刻,压抑情绪,尽可能温和地说道:“不过是几天时间,何必赶这么一点?走苏水就要过仓山,这种世道,走官道这种地方才是最保险的。” 李易欲言又止,而桌边的几个人没有谁回答他的质疑。 “我在仓山待过一段时间,”顾怀顿了顿,“那里是有过山的路,但也有山贼--我向你们保证,走仓山或许不会有事,但走官道一定不会出问题。” 几个吏员中有人回头看了一眼,就像在看那些随行护卫的士卒,想要表达的意思也很清楚,大概就是你有什么资格让我们给你解释? 等到他们全部起身走向马车,顾怀看着叹了口气准备下令的李易,说道:“你真打算听他们的?你知不知道这个世道有多少老百姓活不下去跑进了山里?仓山那种路,只要有一个大寨寻到了踪迹,几十个人就能把我们全屠了--而且这里有护卫,还有一辆马车!他们绝对会以为这一票值得干。” “他们不会听你的,也不会听我的,”李易戴上头盔,“我接到的命令就是以他们为主...毕竟我只是个当兵的。” 顾怀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眼神仿佛在询问你们十几个人手里提着刀子,干嘛要听这帮只为了能早几天回来,就抄近道钻林子的白痴说话? 李易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有再说话,只是指挥手下士卒上马护行,而顾怀上了马车后,面对着几双冷漠不善的眼神,也没有再开口。 锃地一声,顾怀拔出那把一直背在背后的柴刀,拧开水壶,拿出块磨石,开始沉默地磨砺刀锋,当他意识到自己没办法扭头就走,也没办法改变这几个人决定的时候,下意识地便要开始为自己寻找一些安全感。 柴刀可以用来劈柴让小侍女烧火做饭,自然也可以砍人,当初在山里的时候顾怀就发现柴刀算是最顺手的武器,所以进城之后立即就搞来了一把,小侍女平日总是把这刀磨得锃亮,但此刻顾怀显然是想把它磨得再亮一些...至少可以平静心情。 这样的动作倒是让想要冷笑出声的吏员怔了怔,然后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关于顾怀的身份,他们是知晓一二的,知道是算学出众,所以才被某位官员推荐进这件事情,不过那位官员显然地位不高,不然也不会让自家子侄掺和进这种破事。 所以所有人都觉得实在用不着对顾怀热络,连基本的结交兴趣也没有,但看眼下顾怀莫名其妙地磨刀霍霍,也就连对刚才那番对话的冷嘲热讽的兴趣也没了。 诡异的安静里,马车便开始转向,驶离了宽敞热闹的官道,一头扎进了苏水旁的小道。 …… 仓山是在江南不多见的连绵山脉,山脚下也有许多村庄,正值秋收前际,马车车窗外的景色也就比起官道更加鲜活青葱。 偶尔能看见有老农从田间好奇抬头打量着这一行匆匆路过的甲士,还有不安的行人赶紧避让,但随着进入仓山地势变高,车队四周的田野便变成了夹道相迎的高树,树叶还未变得枯黄,却已经有了某种秋日的肃杀之意。 随着景色变得单调,原本马车里谈兴颇高的吏员们也安静下来,而李易显然也把那天顾怀的话听了进去,还派了几骑往前探路,又平静地行走了一天后,才算是到了真正的山道口,看着那遮天蔽日的密林,还有密林外一条蜿蜒入内的小路,马车里的几人眉眼处也显露出了些不安。 大概是意识到顾怀和那些吏员并不一样,这几天李易倒是常来寻顾怀聊天,骑着马跟在马车一侧,顾怀掀开窗户便能正好与他平齐,轻交自然不会言深,但也多少知道了李易的一些信息。 苏州本地人,军户,从生下来就知道自己要当兵,得益于当年他爹在那场连江南地方府兵都拉到北方上战场的大战里砍死了个辽人,当兵的起点比一般军户高了点--不过也就是能在城门当个队正的高度。 大魏的户籍制度定自开国,简而言之就是你爹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老子当兵儿子就当兵,老子种田儿子就种田,细分下来还有各种职业,比如医户匠户...什么你要说你不会看病?没事开个药毒不死人就算你过关了。 至于说当兵就更简单,不会打仗?发把武器上了战场只要没死活下来就自然知道该怎么打。 大魏开国百余年,户籍制度到了如今也算是名存实亡,只有军户依然不能脱籍,顾怀捡到的那份路引就是民户,自由度就大了太多,无论是种田经商还是读书做官,甚至来当个赘婿都没人管。 不过李易对这种注定要当兵的命运倒没什么意见,虽然确实倒霉了点,刚当兵就遇见两浙叛乱可能要上战场,但至少不用考虑自己以后要做什么,运气好点立了功还能把自己儿子的前途都给解决了...虽然这厮还是个光棍军汉。 而此刻这个和顾怀相处还算融洽,一向温和的俊朗士卒,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因为从走进山道口开始,就算是彻底远离人烟了。 穿过仓山大概要四天,只要不出事情,四天后到达丘城,他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到时候无论是留在丘城作战还是回转苏州,都有得选。 他提了提马缰,策马上前: “出发!” 第三十七章 夜袭 把另一根羽箭放到眼前,仔细地测量着羽箭的平直度,顾怀注意到了自己略微有些发颤的左手,轻轻皱了皱眉头。 这一年来受伤是常有的事,所以对于自己身体的自愈能力顾怀是有清楚认知的,脚的伤势还好,不影响走动奔跑,但左手的伤却是会影响日常生活...还有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某些事情。 他收回目光,看向窗外的茫茫仓山。 进入山道已经走了两天,这样的景色他很熟悉--曾经他带着小侍女一起投奔进这片绿色,想要躲开那些可能追上的死亡,就是在这样的山里,他开始慢慢了解这个世界,慢慢学会怎么生存,讽刺的是下山的时候他还和莫莫说过这辈子打死也不回他娘的山里了,没想到打脸却来得这么快。 车厢里其他几个人都睡着了,夜色还不深,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远处燃着守夜的篝火,有两个士卒的影子被投射到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这样的夜实在安静,但他一点都睡不着。 所谓安全感到底是什么估计很难有人能说清楚,而此刻最能带给顾怀安全感的东西莫过于背上磨好的柴刀,手里上了弦的弓,他也想过自己这么焦虑是不是有点太过头,但正如他曾经告诉小侍女的那样,作为经历过几百年后那个时代的人,他真的是很辛苦很辛苦,甚至是拼了这条命才能在这个世道继续活着。 既然这么辛苦才能活下来,那他就不能轻易去死,尤其是不能愚蠢地去死。 抚摸着羽箭,突然想起来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刚捡到莫莫的时候,他还想过主动靠近人烟,也带着莫莫在那座小县城里生活过一段时间,但随着小城被起义军攻陷,他也就只能带着莫莫学着其他人那样逃进山里--因为这个世道的起义军是不太会和人讲道理的。 他们不在乎你之前是做什么的,也不在乎你曾经在哪里生活过,既然被官府逼得活不下去,要提着刀子起来造反,做起事来自然就肆无忌惮,顾怀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有两个义军闯进了他和莫莫的茅草屋,然后他拿出了自己攒的一点银子,那两个人收下后却依然死死地盯着莫莫。 后来的故事老套而又枯燥,无非是杀人逃跑,跑进山里却连怎么生存都不知道,莫莫饿得急了吃了有毒的野果,几乎就要离他而去,然后眼前就出现了张老脸。 那个老猎户是顾怀在这个世道上遇见的为数不多的好人,教会他用弓,教会他打猎,把那座小屋分享给他们--然后在某天死在了山里,连尸首都只能找到残缺的一半。 像是遇见了熊瞎子,也像是被野狼啃的。 然后他和莫莫就去了一座村民都姓何的村子... 思绪突然被打断,顾怀耳廊微颤,脸颊上的平静消失不见,变成从未出现过的凝重,他迅速拿起弓箭,极为无礼地一脚踹开挡在门边的吏员走出马车。 营地在山道旁边,没有密林遮蔽,视线自然就要开阔一些,篝火旁的士卒被这边的动静吓了一跳,马车里也响起一阵骂声,但顾怀只是蹙着眉头看向密林深处,仔细听着风雨声里的某些细节。 那抹杂音最终显现了出来,一支羽箭闪电般从密林间袭来,射向最为惹眼的篝火。 “敌袭!” 有人叫喊起来,原本平静的营地瞬间变得混乱,明明风雨声更为响亮,顾怀却感觉自己听见了噗地一声闷响。 就像是利刃破纸一样,那根羽箭狠狠射进篝火旁士卒的胸口,飙出一抹血花,几乎和那声敌袭一起出现,能看出来这帮年轻士卒还算是训练有素,十多位士卒几乎是一同出了营帐,然后就看见密林深处射出的成片箭矢。 风云声几乎瞬间就被压下,在马车旁的顾怀第一时间卧倒,握紧了手里的弓。 “十几支...人不多!不止这一片...背后!” 默默听着羽箭扎进泥土木遁的咄咄声,计算到一半的顾怀猛地回头,身后果然出现了一片黑影--在弓箭手吸引注意力的时候,另一边的人立刻围了上来! 一根羽箭狠狠射进顾怀身前不到半丈的泥地,捡起几粒土石,顾怀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没有再去看马车和篝火一眼,只是看向了另一侧的密林。 午夜时分人最容易松懈,扎营之前应该就已经被盯上了,敢对士卒护送的马车下手,人一定不会少,那边的刀刃相交声和惨叫声已经响了起来,时间不多... 身后马车里的几个吏员估计已经吓傻了,甚至还有隐隐的哭声,车窗边露出半张苍白恐惧的脸,又极快地缩了回去,顾怀想了想,拿起弓朝着远处密集的黑影射上一箭,看都不看倒下的身影,喊起来: “挡不住,分开跑!跑进林子里,他们追不上!” 人在绝望恐惧的时候会把旁人说的话当成唯一的希望,更何况顾怀看上去是那么自信镇定,马车门轻轻打开,几个吏员抖抖索索地走下来,看到远处依然在不停射出箭矢的密林,还有身后靠过来的黑影,几乎就要晕过去了。 其中一个更是回头就要冲进马车,然而顾怀只是一把把他扯了下来,然后又一脚踢到他屁股上,吼道;“跑!” 几个人颤颤巍巍地跑了起来,密林不远,箭矢压制得不够狠,他们应该能跑进去。 远处的黑影,果然也分出了一批,追了上去。 而顾怀看向那些迎上黑影的士卒,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拿起弓,跑向了另一个方向,正如当年一样,投向了茫茫的黑夜与群山。 第三十八章 风雨 对于用别人的命来换取自己存活的可能性这一件事,顾怀心里实在没有什么罪恶感。 那些吏员留在那里,结局无非也就是被围上来的黑影解决掉,跑进密林,也许还能再挣扎些时间,而让他们吸引些目光以便自己跑向相反的方向,实在是顺带的事。 冲进密林的间隙,顾怀看清了那些黑影的模样,结合之前在山寨里待过一段时间的经验来看,这些山贼实在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角色--明明是埋伏的那一方,有些人的脸上还带着些畏缩表情,老弱病残的比例很高,武器也参差不齐,大呼小叫之间也没有什么纪律,跟他当初带下山打劫的那一批实在没办法比... 这么看来山贼里应该有个厉害角色,胆子大到敢带着这帮乌合之众对士卒环绕的马车下车,也能制定战术让一批山贼带着弓进密林压制以此造成杀伤和分散士卒注意力。 这么一看那十几个士卒能存活下来的可能性实在不高。 枝叶扑打着身体,顾怀踏进密林的时候,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果然有两道黑影追着自己过来了。 “真是倒霉啊。”他喃喃说道,又扫了一眼马车和篝火附近的士卒,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 而场中的厮杀还在继续。 箭雨的压制已经停了,密林里的山贼已经涌了出来,那些穿着破烂衣服的男人并没有蒙面,手里挥舞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像狼群一样扑向全副武装的士卒。 既然没有掩饰身份,那么很明显他们下定了决心,今晚必然有一方会被全数屠杀。 脸色铁青的李易还在指挥,虽然士卒在箭雨下有所减员,但此刻人心明显还能维系,有几个士卒还被同袍的血激发了凶性,竖起长矛列阵迎了上去。 这场山贼和官兵的战斗在一开始便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却没有任何人想要开口说话,也没有任何人转身逃跑,山贼们知道自己既然动手了就没有停下来的理由,而士卒们更不可能和一帮山贼讨价还价。 终究是经过正式训练的士卒,年纪尚轻更是勇敢,虽然有些慌乱,而且人数不多,但结成阵形后还是像溪流中的顽石一样挡住了人潮,山道旁的空地上顿时响起一阵激烈的刀锋碰撞声,闷哼狂吼中双方不时有人倒下,刀尖割开喉咙,矛锋捅进胸膛,鲜血从双方男人们的身上喷洒而出,染红湿润的土地。 而后面围上来的人也已经赶到了。 感觉到腹背受敌,十余名士卒结成的军阵明显出现了混乱,负责指挥的李易咬了咬牙,看了一眼分割出来追向密林的身影,做了决定。 不能再等了!这些红了眼的山贼根本杀不完,他们就是要把自己这帮人耗死在这里! “且战且退,分散突围!”李易拔出佩刀,狠狠砍进扑上来的男人的脖颈,“有活着的直接去丘城,引兵为同袍报仇!” …… 厮杀声逐渐小了下去,在密林间穿梭的顾怀避开一根带刺的荆棘,沉默地前行着。 方向应该没有错,不可能再走官道,自然就要想办法绕回山道口,这个时候回头杀人都是在浪费时间,因为稍不注意就会被不想走漏任何风声的山贼围上。 某种熟悉的生存的压力又回到了这副身体里,顾怀舔了舔嘴唇,掌心与黄杨木硬弓之间不知道何时冒出了很多汗水,湿漉漉一片。 一支羽箭钉在了他身旁的树上,顾怀起身跃起取下还在颤抖的箭,拈弓搭箭转身松弦一气呵成,看也不看黑暗处是否有身影倒下,便再次更改了方向。 追过来的山贼越来越多,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要么是后面的厮杀有了结果,要么是其余逃进密林的人都已经送了命--这意味着他不能浪费每一支箭,在逃命的时候,远程武器能带来不被包围的安全感。 在苏州城的这些日子,尤其是从山上逃出来,在决定要做某些事情以后,他就坚持每天去书院前练上一个时辰的刀,没有章法,很多时候只是感受着身体肌肉被刀锋带动的感觉,但就像当初那个老猎人说的一样,为了避免猎物临死前的一扑,保命的手段总是越多越好的。 而他用得最好的,其实是弓。 大概可以归结为某种天赋,拈弓搭箭的时候顾怀总感觉这个世界慢了下来,风向引力乃至于羽箭自身带来的重力影响,都随着一支一支羽箭射出去养成了一种不用去计算自然就可以得到结果的习惯。 这才是他和莫莫能在山里活下来的最大依仗--过去这一年不知道有多少动物死在了他松弦的一瞬间。 下一秒顾怀的脚步就停了下来,因为今天要杀的并不是动物,动物是不会围猎的。 “你确实是这边?” “老四说的,他瞅见往这边跑了,外面放了哨,肯定没跑出去!” “你带两个人往那边搜,大当家的说了,这次一个也不许放跑!要是漏了消息,当心官兵来把山寨给平了!” 被安排到的光头男人有些怨气,马车那边说不定已经在分好东西了,他却要钻林子找人...这实在是很不公平的事情。 大当家的说了,他得了消息,最近官兵的粮饷要从仓山过,谁知道那士卒看守的马车里是不是白花花的银子?真等他剁了那些逃跑的吏员再回去,说不定连汤汤水水都没了。 想到这里他的怨气越发大了起来,提刀砍着身前的荆棘野草,像是要一刀砍死那个还没被找到的人影。 这帮他娘的读书人跑什么跑?安安心心等死不行么?刚才有个吏员被他追上,还没动刀就吓得尿了裤子,说自己是苏州城里哪家哪户的子弟--真是搞笑,难道不知道他李老四当年就是被隔壁的富户挤兑得要上山落草?他平生最恨的就是这帮子有钱人。 所以干脆利落地像杀鸡一样送他上了西天。 锋利的刀砍碎野草,李老四百无聊赖地想着今晚该吃点什么打打牙祭,却没发现一道身影面无表情地蹲在一旁的树下,轻轻地解着背上的柴刀。 “你好。”顾怀轻声说。 然后李老四就在疼痛感涌上来之前听见了自己右脖血彪出来的声音。 像是风声。 第三十九章 心有猛虎 幽暗的林中羽箭乍现,瞬间撕裂了李易身上的薄甲,挤进了手臂肌肉的缝隙里。 入肉三分,血花四溅。 而李易并没有理会,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脸上残留的敌人血液流淌成小溪,在紧锁的眉头处写出冷硬的川字。 箭锋很利,入体很痛,但不会死,比起他那些或是死在之前营地,或是在密林四处被追上的同袍们,他的运气已经很好了。 他不确定还有几个士卒活着,实际上他和这些士卒们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感情--甚至都不同属一个军伍,在向上级主动请缨往前线一行之前,他做的最熟悉的事就是看守苏州城的某一扇城门。 是的,在这一行担任队正的李易,严格来说连战场都没上过。 第二根羽箭接连而至,伴随着令人心悸的破空声,刺在李易身旁的泥土里,第三根箭仿佛没有先后,瞬间再至,虽然仍然有些歪,但距离他的身体更近了一些。 这意味着追上他的人越来越多,也意味着那些山贼对他的位置把握得越来越准。 头顶细碎树枝接连响成一片,一道早已等候的身影现出身形,手中略有些弧度的长刀呼啸着砍下,李易握紧长剑剑柄格上,却感觉一股大力几乎要把他的虎口震裂! 到底是他太过疲劳,还是连山贼都有如此身手? 作为军人,他惯用长矛,但却会妨碍自己在密林中穿行只好丢掉,此刻拿着的长剑实在显得有些不顺手,三道追索过来的人影看见在眼前山贼大开大合的刀法下步履维艰的李易,停下脚步好整以暇地看着。 那抹活下去的光亮越来越黯淡,身上又添了几道伤口的李易几乎都想放弃了。 逃不出去的。 这样的表现让对面的山贼很不满意,在一招打飞了李易长剑后,他高高举起长刀就要结果李易,几乎就在李易就要闭眼等死的一瞬间,一支羽箭呼啸而来,穿透了山贼的喉咙。 有些瘦弱的身影穿掠过树丛,左手架弓,右手虚握还保持着松弦的姿势,随惯性很自然地从脸侧摆向腰间,双腿向后斜掠,身体向前倾斜,动作显得异常自然协调,像鸟儿滑行般美妙,而腰际已经解开布条的柴刀,马上便要握进他的右手。 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顾怀没有去看自己一箭射出后捂住喉咙的山贼,而是始终盯着那几道惊呼出声的黑影,目光中没有任何杂念,专注冷静到了极致,从而显得异常从容平静。 已经跪在地上的李易看着顾怀跃出黑暗,看着他引弓杀人,看着他落地后丝毫不停地冲向那几道黑影,看着林间细碎的光亮映出他眉眼间的从容平静,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想起了当初入伍时跟随队伍上山狩猎时遇到的某一幕。 一头年轻的猛虎跃过灌木向他扑来,前爪微握,后足轻缩,竖瞳里没有任何残忍血腥的神情,异常平静专注,在那电光石火间的一刻竟有了某种雍容的气质--然而那个眼神却是他这一生所见过的最可怕的东西,有时午夜梦回甚至会被那平静从容的虎视惊醒。 平静从容代表强大和自信,专注代表意志和决心,并不嗜血和冷酷,是因为这并不是想要发泄什么,而只是某种习以为常赖以生存的东西。 这大概是某种生存的天赋本能,他想。 他就那样怔怔地看着顾怀跑过自己身侧,看着顾怀一脚将落下的长剑踢到自己身边,面无表情地开口: “跟上。” 他醒了过来,而在他站起身时,顾怀手里的柴刀已经狠狠地嵌入了某道黑影的脖子。 两把长刀猛然砍向了顾怀的身体,反应过来的其余山贼做出了最合适的反应,然而顾怀已经抽刀带血,格挡之余还极为阴损地踢向了左边山贼的裆下。 惨叫和金属刀锋碰撞声骤然响起,劲风起处带起了顾怀随意束成的马尾,从他出现到现在,只是短短几个眨眼,原本已经放弃希望的李易便发现还能反抗的山贼居然只剩下了一人! 他紧了紧手中的长剑,加入了厮杀。 片刻之后,喘着粗气的顾怀将柴刀杵在地上,有些狼狈地单膝跪地,李易注意到他颤抖的左手,一边用长剑结果了疼得死去活来的山贼,一边轻声开口:“你不必来救我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顾怀想了想,“还有你说的这是什么狗屁话...救都救了你才说?” 哪怕场合实在有些不适合,李易带着血迹仍显得俊朗的脸上还是露出些笑意:“是这个道理,我就不多说谢了。” “你现在说谢谢怕是有点早...” “什么?” “没什么,”顾怀有些心虚地收回眼神,“抓紧时间休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你还有没有见到其他人?” “活的还是死的?” “...当然是活人。” 顾怀摇摇头:“就你一个,山贼有些多。” “是太多了,”李易严肃起来,“粗略估计不下百人,分工有度,进退有序,虽然有些粗糙,但很显然经过训练,再加上不知道山寨在哪儿,如果引兵过来,估计也要数月才能平了这帮...” “能不能活下去还难说,”顾怀站起身子,拿起柴刀,又小心地回收羽箭,“我劝你还是别想那么远,下次跟紧一些,别吓得在原地不动弹。” 李易沉默片刻,提起自己的长剑:“也是。” 他看着顾怀有些体力透支的模样:“不继续休息一会儿?这几个人死了,应该还要一段时间才会有人...” 话音未落,密林深处乍然传出一阵喊声,夹杂在风声里显得有些模糊,但依然能勉强听清诸如“别让那厮跑了!”、“小心点,他会用弓,都散开!”、“抓到他一定要剥了他的皮!他奶奶个腿...”一类的话。 李易的脸猛然苍白起来,茫然看向了顺势站起身的顾怀。 大概是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身上陈旧宽大的断袖箭袍而显得身形有些小的清秀少年羞涩地挠了挠头: “忘了说了...其实追我的人好像更多一些。” 他拍了拍李易的肩膀,颇有些带头大哥的豪气:“现在大家都在一条船上了,他们抓到我肯定也不会放过你...我的后背就交给你了,别忘了我还救过你一命,必要的时候你要是想留下殿后我绝对不拦你。” 李易看着他转身就走的模样目瞪口呆。 第四十章 以命相搏 沉重的刀锋从斜下方狠狠砍断两名山贼的胸骨,嵌进他们的胸腔,鲜血和肉片被锋利的柴刀挤开,伴随着惨嚎声的响起,自知命不久矣的山贼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豪气,弃刀用手抓住柴刀,用自己的身躯死死困住了顾怀的动作。 马尾有些散了的顾怀不知是因为脸上的血渍,还是额角的散发眨了眨眼,当机立断地弃刀后退,下一秒果然有鬼魅一样的身影落了下来,双手握着的短刀雪亮一片,一往无前地斩向顾怀的后颈。 就地一滚躲过刀锋的顾怀有些狼狈,他舔了舔嘴角,没有去看一旁同样险象环生的李易,只是死死地盯着对面的瘦弱山贼。 在黑夜里跑了有多远?五百步?一千步? 是离山口越来越近,还是在原地兜圈? 雨夜的逃亡根本没有任何诗意可言,没有光线,没有方向感,有的只是林间不时响起的呼喊,向其他人提醒着他和李易的位置,等到包围圈越来越小,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 如果不是顾怀和李易都用的是刀刀见血以命相搏的打法,估计他们的人头早就已经和其他人一样成为了山贼的战利品。 无论怎么看,眼下都好像到了绝境,眼前这名山贼显然不是一般喽啰,提着双手短刀出场的时候其余山贼都站得更直了一点,虽然面相有些猥琐,但几个回合交手下来,顾怀就理智地预料到自己不可能打赢他。 他用刀用得不怎么好,现在刀甚至还卡在那名山贼的身体里,而箭袋已经空了许久了。 “我说,咱们干嘛这么打来打去的?”顾怀叹了口气,站直身子,“其实我以前也做过山贼...还当上了二当家,你们山寨有没有什么人才引进项目?从底层干起我也不介意的。” 瘦弱山贼嗤笑一声,提了提手里的短刀,显然是懒得跟他废话。 官兵投降当山贼?真是最好笑的笑话,更何况他杀了那么多弟兄,回了山寨第一时间就得给他们砍死。 “顾怀,你疯了?!”一旁的李易喘着粗气,显然不敢置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他们可是山贼!” “山贼又怎么了?”顾怀挠挠头,“他们占道抢人,该法律去管他们,我只是个弱不禁风的读书人,干嘛要我去主持正义?” “你...” “再说了,这世道就这样,活不下去,为了自己的命要做点什么,我实在是没办法去谴责他们,”顾怀回头看着李易说道,“当初我要是咬咬牙,说不定也就这么过一辈子了。” 瘦弱山贼来了兴趣,打了个手势,那边围攻李易的两人也收起武器,几人就这样饶有兴致地看着李易和顾怀争吵起来,显然是觉得看这种同室操戈的场面很有意思。 “是我看错了你,”李易声音冷了下来,“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弟兄?” “你要这么说就没意思了,这只能证明你认识我的时间还不够长,”顾怀认真开口,“众所周知,为了活下去,我是可以不要脸的。” “我要是能活着出去...” 顾怀笑了起来,配上脸上的血迹有些狰狞:“所以我才要预防这种情况...你们谁能给我一把刀?我纳个投名状跟着你们干。” 没人有所动作,几人都只是静静地打量着他。 看见这一幕的李易怒气上涌,提剑上前,然而受伤比顾怀还重的他只是几下就被顾怀用手把剑拍飞,斜插在地上。 顾怀低头看着半跪的李易,轻声开口:“何必呢?” 没有得到回答,顾怀仰头长叹了一口气,又问道:“何必呢?” 何必摊上这些破事?何必要在这样的雨夜在密林里厮杀?何必要为了些莫名其妙的前途丢掉性命? 他突然转头看向了瘦弱山贼的身后,瞳孔微缩,被刚才那一幕搞得有些放松警惕的瘦弱山贼警觉回头,下一秒,那道站立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微散的马尾在夜风里扯出些痕迹,有些破损的衣物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些凉意,顾怀的双脚在被雨打湿的落叶上连错数步,强行榨干身体里最后的力气,捡起那把被他打飞落在自己与瘦弱山贼之间的长剑,像一道幽影一般凭着瘦弱山贼片刻的失神,突破数步的距离出现在他面前。 下一秒他的身体向前一弹,林间骤然响起一连串极为刺耳的金属刀锋碰撞声,大开大合的刀剑相撞光芒里,顾怀手腕一翻剑势转劈为拖,弃掉刚才把剑当作柴刀一般的用法,顺着山贼的刀背斜抹而上,根本不给对方变招的机会,以势压势,光明正大的搏命。 给我弃刀! 瘦弱山贼眼里惊意未减,但已然知道了顾怀的打算,一抹狠厉同样出现在他瞳孔里,竟是根本不管削向自己手指的长剑,依然将长刀抹向顾怀的胸膛。 两根手指,换你一命,谁怕谁! 下一秒,血光乍现。 顾怀根本看都没看砍向自己肋侧的长刀,只是腰腹骤然发力,拧身而转,将全身力气灌注在长剑上,在削断山贼手指之后,依然带着燎天之势直奔山贼脖颈劈去。 长剑的劈砍虽然不及长刀猛烈,但锋利的剑刃依然毫无阻碍地嵌进了山贼的脖颈,去势不尽,竟是深深锲进去一半才停了下来。 山贼猛然睁大双眼,似乎想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把自己命当命的人,但下一刻刀锋传来的异样感觉,更是让他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等到他跌坐在地,才看清被自己劈断的是什么。 一把雨伞。 某种茫然不解的情绪涌上山贼的心头,他怔怔地看着那把连伞骨都断了的纸伞,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在这种逃命的时候,都要把伞背在身上舍不得丢。而且天明明在下雨,就不打开吗? 顾怀退后一步,知道自己的肋骨肯定断了几根,用力握住长剑,拔出后从山贼脖颈的另一面砍了进去。 鲜血喷洒,山贼的头颅咯嗒一声掉了下来,骨碌滚过他的脚边。 他看向那几个早已傻掉的喽啰山贼,提了提剑,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 “来。” 第四十一章 二当家? 对于在山林间行走了一年多的顾怀而言,黑夜下的密林与风雨,丛山间的走兽和飞禽并不可怕,那些根本不知道还有多少根本杀不完的山贼才是他不安的原因。 所以当他砍落瘦弱山贼的脑袋,把几个喽啰吓跑之后,第一时间便沉默地捡起武器,看向静静呆在原地的李易:“该走了。” 然而浑身是伤的李易这次只是轻轻摇头:“走不动了。” 顾怀皱皱眉:“这就放弃了?” “实在是走不动了,”李易很坦然,“也不想再拖累你,你虽然说是追杀的山贼太多,才需要有人替你看着后背,但实际上如果没有我你走得更快。” 顾怀蹲下身子看着被砍成两截的雨伞,感觉全身的酸痛都一起涌了上来,无尽的疲惫开始入侵他的身躯。 他也很想开口说自己走不动了,很想说就这样吧,要杀要剐随便,死之前再拉几个垫背的...可一想到还在那座大大的城池里等着他回家的小小侍女,就感觉喉头发紧怎么也说不出来。 沉默了很久,他没有回头,只是再次起身开始整理装备。 瘦弱山贼的双刀被他插到腰侧,羽箭回收了几支但还是不够用,弓斜背在背上,最后是掉在地上的柴刀。 “那我走了。” “一路平安。” 两人的语气都很平静,没有那种生离死别之际的不舍或者怨恨,李易眼睛里的神情很复杂,有些震动有些遗憾有些不解甚至还有点畏惧...这一路走来他和顾怀有过交集,但直到这一秒他都不敢确定自己看清了眼前这个平日略显清秀和腼腆的少年。 武技不算精湛,箭法很超群,选择出手的时机和角度无比精准狠辣,温和的外表下是某种让人胆寒的冷漠与凶戾,尤其是最后那番以命相搏,更是让人不解,这明明是个读书人,为什么会把杀人当杀鸡一样熟练? 顾怀开始朝着远处走去,脚步有些踉跄,却又显得无比坚定,李易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你刚才那番话,有几分是真心的?” 他当然知道李易在问什么,也理所当然地没有回答。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也就不会被某些世俗道德或者评判标准所束缚,在一年前他从某处醒来,然后决定活下去的时候,也许还有几分后世人的高尚情操...但这一切都在他捡到莫莫后消失了。 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和莫莫一起好好地活下去,什么代价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你杀过很多人?”李易又问道。 他抚着受伤的胸口,对这一点实在是很好奇,如果不是杀过很多人,顾怀身上也就不会有那些大多数军人都没有的特质。 顾怀的脚步顿了顿,笑道:“如果算上这一年我在山里打的猎,那确实杀过不少。” “我说的是杀人,”李易加重语气,“我不是在质问什么,只是确实很好奇。” 顾怀揉了揉脸,想到刚才逃走的那几个喽啰,大概能猜到很快又有一个新的包围圈要形成,他原本该争分夺秒地试图逃出去,如果选择在这里和李易继续扯淡实在是很愚蠢的事情...但他突然觉得很累,也想再多说两句话。 他沉默片刻,转头望着李易说道:“不算上今晚的,应该是四十六个。” “你记得很清楚。” “因为大部分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顾怀摇摇头,“第一次杀人,当然好记。” “村子里的百姓?” “是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事实上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些事情,我也以为他们是那种耕田织布,安生度日的村里百姓,”顾怀叹了口气,“当时我带着莫莫在山里转悠了十来天,走迷了路,马上要饿死了,结果突然看见个村子,他们还特别热情好客,我还以为进了桃花源...当时就在那村子里呆了十来天。” 并没有打算问桃花源是什么,李易只是皱眉开口:“为什么恩将仇报?” “因为后来才发现他们实在不算好人,”顾怀很认真,也很诚恳,“山里村子,一年都看不见几个外人,自然胆子就大了很多,再加上那年收成实在不算好,所以他们就打算从其他地方找口粮。” 他脸上挂着些嘲讽笑容:“杀年猪之前也得喂几顿好的,更何况当时村里还有外人,不好动手,我后面还听到他们打算把莫莫许给哪户的傻儿子当媳妇,说人虽然瘦但屁股大好生养,还有其他家讨不着老婆的在争论,说自家出的粮食多点应该先轮到自家儿子,呵...” 李易沉默片刻:“但也不至于屠掉全村。” “当时的我因为很多天吃不饱饭,所以很瘦弱,莫莫更是风一吹就倒,我也还没学会用刀和用弓,实在没信心逐个分辨谁能杀谁不能杀,”顾怀看着远处摇晃的树影,“我当然知道这事是不对的,但换句话说--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一次的沉默更长,许久之后,李易才长叹一口气,引动胸口伤势咳了几声:“是啊,确实没办法。” 想杀人的被人杀,往往是这世间再简单不过而又朴实适用的道理。 虽然不知道顾怀到底用了什么办法,但能靠着瘦弱的身子和活下去的信念屠了一个村子,也难怪他今日能为了活下去这般竭尽全力。 第一次和莫莫之外的人说这种事,却没有得到想象中的愤怒质问或者谴责,倒是让顾怀有些惊讶,他挠了挠头,看李易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便转过身准备离开,然而没走几步,几道身影就让他的身子瞬间僵住。 太快了。 这么一看,就算刚才匆匆离开,也逃不了多远,这片密林,今晚注定没办法安生的离开。 他摩挲着刀柄,暗暗腹诽没想到自己最后还是得和李易死在一起,一边看向那几个提刀赶来的山贼。 只是当借着林间有些黯淡的光看清领头一人的面孔后,某种劫后余生的狂喜就充斥了顾怀的脑海。 他收好刀,搓了搓手,有些不敢置信:“王五?” 而对面满脸横肉剔着光头,正在骂骂咧咧的高大山贼也停下脚步,一脸的震惊茫然: “我草...二当家?” 第四十二章 小孩子 “寨子被围了之后,好多弟兄都以为这次要完了,投降的也有,结果都被官兵砍了脑袋。” 黑暗的密林里,王五仔细地把顾怀的手绑在背后,打了个漂亮的结,试了试松紧度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还好官兵人数不多,后山那块漏了缺,我们几个才逃了出来...二当家您看要不要把腿也绑上?” 一旁的李易目瞪口呆地看着场中局势变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一副老友相逢的情形,突然之间就变成了磨刀霍霍... “这就没意思了,王五,”顾怀挣了挣,绝望地发现绑得比杀猪还紧,“你还知道叫二当家?怎么跟他娘的防贼似的。” 王五挠挠光头,有些不好意思:“上次兄弟们逃出来没见着二当家,还以为二当家也死在寨子里了,后来官府通报又没二当家的名字,大当家发了好久的火,这次怎么也不能让二当家再跑了...那几个,去把过来的人应付掉。” 顾怀喉头紧了紧,不祥的预感像海潮一般涌过来:“大当家回来了?” “下山不久就碰上了,心情不怎么好。” “那你他娘的还把我绑上?”顾怀怒道,“还不松开让我快跑?鬼知道那疯婆娘这次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王五只是傻笑不说话,其余几个山贼默契地别过脑袋就当没听见顾怀喊的那个称呼...虽然他们心中也是这般想的,但实在没人敢说出来。 “寨子没了,弟兄也不剩多少,大当家就带着我们投奔了仓山里的同行,现在就在山上等着哩,二当家,咱们走一个?” 顾怀认命般地站起了身子。 …… 绵延百里的仓山山脉中心,有一座依地势而建的山寨。 仓山多盗匪,算是自古就有的风气,实在是因为这鬼地方易守难攻不说,附近山下的百姓们也颇有“大不了上山反他娘的”之类的觉悟,朝廷调兵剿匪费时费力,除了开国时军队战斗力强并且上层颇有些秋风扫落叶的心思时会不留余力地调兵进山死磕之外,平日里朝廷实在不太愿意搭理这帮下山种田上山提刀子吃饭的老百姓。 于是久而久之只要山里的匪寇不做什么太过分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更何况这世道眼看就要乱起来。 山寨依托的大山在这里鬼斧神工般地被削成了一片立壁,光是看上一眼就觉得头晕,层层叠叠的房屋也就在山壁下顺着山势一路铺开,从上到下房屋的豪华程度依次递减,不用细想就能猜到当了山贼阶级的分明程度比外面更胜一筹...这实在是让人很啼笑皆非的一件事情。 下山打劫虽然是主业,但寨子里除了青壮还有不少山贼的家眷,于是种田织布之类的副业自然也就衍生出来,随着天明,山寨各处都有鸡鸣狗吠,几道炊烟升起之后,浓重的生活气息也就慢慢铺开,从远山上眺望,甚至还可能把这山寨误以为是什么小型的城镇。 而此时山寨最上方一座房屋外,三个仆役打扮的人正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我才不去...我昨天去送过了!” “放屁,送晚饭和送早饭能一样?” 最高大的仆役舔了舔嘴唇,眼里的惊恐怎么也压不下去:“被劫到山上以前,我也在一家大户人家当下人,那家的老爷脾气就已经算乖张古怪了,可跟里面那位比...简直像是他娘的活佛。” 他看了其余两人一眼:“我知道你们害怕,但现在咱们身不由己,进了这寨子,命就不在我们自己手上了,你们不敢去,我去!” 他接过食盒,一脸“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模样,大踏步跨过了门槛。 “李兄!” “李大哥...” 剩下两人哽咽出声,却也没有伸手阻拦,只是心有余悸地对视一眼,暗想李大哥今天不知道又会遭到怎样的折磨。 毕竟是山寨,房屋不大,院落不过十几步,姓李的仆役尽量放轻自己的脚步,走到一扇门前,轻轻敲门: “王当家的...该用早膳了。” “进。” 语气平静,但仆役的身子却是一颤,他低头推开门进去,入眼便是一道屏风,两边拉着围帘,看不清后面的绣床和人影,却能清楚听见里头的清脆女声: “早饭是什么?” 仿佛是为了更像男子,所以声音压得极低,不仅没了原本几分黄鹂脆鸣的味道,反而显得有些清澈的愚蠢... “回王当家的,是粥和麦饼。” “又是他娘的麦饼?”屏风后的人似乎有些恼怒,“上山之前说大鱼大肉,现在天天菜汤馒头,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姓魏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是,是...”仆役忙不迭地欠身,“最近寨子收成不好...” “你他娘的是不是在讲笑话?”里头的声音冷下来,“提刀子干劫道的还讲收成?老娘生下来就在山上,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说法,有新意。” 大概是想起了昨天被拖出去打得遍体鳞伤的某道身影,仆役额头上浮现一滴冷汗。 面对一个随时可能发火随时可能让人进来把他拖出去砍了的人...连开口说话都显得有些不轻松。 “算了,把东西放桌上。” 仆役松了口气,依言照做,本以为自己逃过了一劫,但里头传出来的下一句话就让他绷紧了身子。 “对了,你会不会唱十八摸?” 仆役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你会不会打军体拳?” 那是什么鬼东西? “无趣,”里头的人下了最后的评价,“出去。” 然而一道身影却打断了仆役起身的动作,面相狰狞的山贼一脸兴奋地冲进门,喊道:“大当家,王五让人传消息回来,在山下抓到了那姓顾的王八蛋!” 下一秒那道围帘便被人掀了起来,始终低头的仆役只看到了一双小巧秀气的黑鞋,随着视线往上,一道小小的身影便映入了眼帘。 嗯,穿着男装,但明显是个女子,还有些婴儿肥的脸乍看之下很是可爱,虽然双手插腰努力扮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但这明明就是个...小孩子嘛。 仆役咧了咧嘴,差点笑出来。 一道视线冷冷地扫过,黑风寨曾经的大当家,生气了。 “拖出去,打五十鞭!” 第四十三章 思念也有了形状 “说实话我确实没有想到这年代当山贼也有贫富差距了,你看看别人这山寨,再看看以前咱们呆那破寨子,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悬崖旁的绝壁上,被反绑着双手的顾怀逆风眺望,看着因为距离有些远显得有些袖珍的山寨感叹道。 这一路过来几个山贼都没有给顾怀好脸色看,大概认定了这当初的二当家破寨时是把他们扔下跑了,现在还和官兵混一起...也就只有当时听大当家命令贴身盯紧顾怀而后关系还算比较亲近的王五会搭话了: “这片山寨是老字号了,听说还是前朝那会儿建起来的,现在当家的寨主和咱们大当家算半个亲戚,才算让咱们弟兄暂时有个落脚的地方,以前那黑风寨就是大当家从别人手里抢来的,自然是没法比。” 顾怀挑了挑眉头,虽然身上有些血渍污迹,头发也有些散了,但此刻被山风掀起发梢衣角,看起来还是有些翩翩少年郎的模样:“话说回来当初你死活不肯说,现在能告诉我那疯婆娘到底什么来路了么?那么点年纪就当大当家,你们还都服?” 王五犹豫片刻:“大当家家里以前就是干山贼的,老大当家的当年还是苏浙绿林一道的扛把子...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了。” 顾怀都快无语了:“谁家他娘的拿当山贼这门事业当家族传统?我就说那疯婆娘脑子多少有些不正常,原来是这么回事,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一旁一直沉默寡言的李易倒是难得开口了:“苏浙绿林...莫非是双花王?” “这又是什么鬼?”顾怀怔了怔,“出来混的取这么挫的外号?” 李易摇了摇头:“大魏开国之初,南乾尚存,有位姓王的将军,南乾被灭时都还手握几万兵马,听说后来占山为王了,算是苏浙一道绿林道上最出名的一位。” 几个原本一路都看李易不顺眼想下黑手的山贼听到这儿都挺了挺胸膛,王五也点头道:“那就是咱们大当家的亲爷,只可惜他走了以后手底下人心就散了,当年那寨子可比这个气派得多,大当家那时候还小,自然是守不住的。” 顾怀实在没想到当初和莫莫一起在山里瞎逛的时候遇见的那个疯婆娘还有这样的来头,当时觉得古怪的一些事情此刻也变得合理起来。 难怪那么一个长相可爱的女孩子张口就是浑话,成天就想着要当山贼王,疯疯癫癫没个女人样,脾气还那么差,手底下的人还都愿意跟着她混,揭不开锅了都不带造反的。 想到这里罪恶感都快涌上来了,当初要不是自己带着一批山贼下山打劫官兵,说不定那丫头还能带着手下在山寨里过几年安生日子... 他叹了口气,转身走下了山坡。 …… 朝阳的光芒降临了苏州城。 陈旧的小楼外,早起觅食的鸡群欢快地打着鸣,一道瘦小的身影吃力地从水井里提上水桶,用两只小手艰难地提着穿过院落,呵斥开鸡群,取出一块湿抹布用力地探出手擦拭着窗台。 不易察觉的角落里灰尘被擦掉,原木衬着阳光恢复了一些生命力,变得美丽而生动,散发着柔和的光。 整栋小楼这段时间都是这么一点一点地恢复着生机,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莫莫在擦完窗台后,只是把抹布放进水桶用力地搓洗了几下,然后在围裙上擦了擦,便去厨房端出碗稀粥来,坐在台阶上沉默地喝着。 顾怀离开的这些天,时间依然是平静如潺潺溪流一般流逝,买菜的时候莫莫倒是认识了小巷尽头一处普通人家的吴婶,也曾热情地邀请她过去作客,但去过一次之后发现那家的男人有些讷讷然的模样,似乎并不想自己过去作客的样子。 莫莫看出来了,所以也就没有再去过。 事实上当年她也曾有过一个忘年交,在那座小县城里隔壁有些嘴碎但是心肠好的婶娘教会了失去记忆的她该怎么操持家务,也会絮絮叨叨地拉着她骂顾怀成天把她一个人扔家里,那是莫莫在这个世上从顾怀以外的人身上感受到的难得的暖意--但她最终应该还是死在了那座小县城里,像其他的人一样。 那天逃出小县城的她和顾怀都像是鬼魂,实在没有想过还会有今天这样的平静日子。 所以巷尾的那户人家愿不愿意她去做客,那个吴婶愿不愿意和她成为朋友,她其实都不在乎,顾怀不在家,她愿意过得更简单一些。 就这样盯着院子里的鸡群发了好一会儿呆,大概是觉得粥有些淡,莫莫起身去厨房加了两根咸菜,等到吃完,她伸出小舌头小心地舔干净碗沿,便起身开始收拾厨房,取出些陈年的谷壳洒在院落里,一群鸡仔叽叽喳喳地围在她脚边,远远看去好像踩着一朵五颜六色的云。 她已经习惯了很多时候什么都不去想,有顾怀在,她也不需要去做决定;现在顾怀不在,她也不准备改变些什么,因为她知道他会回来。 阳光很温暖,江南的天空很美丽,想好了下午要把顾怀从地摊上淘来的书拿出来晒晒,她抬头眯了眯眼,好像透过厚沉的白云看到了同一片天空下顾怀的脸。 而墙头跃出来的枝丫间,也有一只寂寞的猫,舔着因为即将换季而渐渐厚实的毛发,轻轻地喵了一声。 第四十四章 女子心思 事实上并没有用多长时间,顾怀就再次看到了那道充满江湖气的可爱身影。 娇小的大当家是一路跑下山寨的,远远地看见王五一行人押着顾怀和李易,提起男装的下摆就冲了过来。 一开始顾怀还有些感动,心想这婆娘疯归疯多少还是讲感情的,这不居然迎出了山寨,再想到她那寨子被官兵堵了归根结底还是自己祸害的,等下说话应该还是给她点面子... 然而下一秒他就知道自己打错了算盘,因为身材娇小的女子冲到他面前跳起来就是左右开弓几耳光。 “顾怀,你他妈的,老娘让你看山寨,你跑下山当了官兵?你说!那批官兵是不是你引上山的?老娘的山寨是不是被你卖了拿去邀了赏?今天不剥了你的皮老娘就不姓王!” 顾怀被这几巴掌抽得差点原地转了个圈,懵了片刻之后,刚才生起的一丝愧疚早已经无影无踪:“王霸!你他娘的敢抽我?” “老娘今天就抽你了,你把山寨还给我!” 明明是女子,却取个男人的名字,身材虽然娇小但脾气显然很差的大当家扯着顾怀的头发骂得越来越难听,双手被绑的顾怀一时间狼狈不堪,激怒之下居然张嘴去咬。 两人就这样撕扯在一块,一旁的李易看得目瞪口呆,口干舌燥地凑近王五,轻声问道:“他们...他们是什么关系?” 之前就在山寨看过不少次这种场景的王五捂着脸叹了口气,半晌才闷闷开口: “大概是...孽缘吧?” …… 一刻钟之后,一行人已经回到了山寨上方暂住的宅子,衣衫有些不整的王霸去屏风后换了身衣服,坐在上首看着顾怀不住地冷笑。 “王八蛋,你要是真把老娘的山寨卖了,老娘还高看你半分,结果跑去苏州城当了个上门的赘婿?你他娘的要不要脸?” 一旁头发都被扯散的顾怀也冷笑出声,只是搭配上脸上的瘀青实在有些狼狈: “是,我是不要脸,捡了份婚书就去当上门女婿,那也比有些丧家之犬好是不是?堂堂苏浙绿林的继承人,跑来跟着其他山贼混,你也不怕你爷爷气得从地底下活过来。” 顾怀不提这茬还好,一提王霸的脸都青了,她站起身就要去找刀,顾怀却是豁了出去在一旁冷嘲热讽: “想剁了我?剁了我你山寨也回不来,反正老子当时没卖你,实在是没办法了才跑下山的,是,我承认我是没打算回来找你,可你看看你都混成什么样了,我回来跟着你喝西北风?大家好歹共事一场,我在山上的时候也还算尽心尽力吧?结果现在可好,我好不容易能安生过日子了,出趟差又被你的人抢了,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他娘的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 不大的房间里满打满算也就四个人,王五在一旁斜着眼睛不说话,李易则是被这一连串的事情冲击得有些麻木了,顾怀脸上镇定,可心里还是止不住地打鼓。 这疯婆娘脾气一向不好,上了头什么破事都能干出来,王五你个王八蛋怎么一点眼力见儿没有?拉一拉好歹也给大家一个台阶下... 可惜过了半晌也没人出声,原地团团乱转找了半天刀的王霸也颓然地坐回椅子,沉默许久才黯然开口: “你当初说要帮我当上山贼王,是骗我的?” 顾怀心想这种骗小孩子的话也就只有你会信了,当时旁边提着刀的人太多,你想当皇帝我都能给你编个看起来行得通的路子。 “那你说过的让寨子三年脱贫五年致富的办法也是瞎编的了?还有‘要想富先修路’也是骗我的?” 顾怀有些心虚地移开眼神。 从抢下山寨当上大当家以来许多年都霸气侧漏的王霸小姐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还让你当了二当家...你还说会在山寨呆一辈子...那天夜里你还说你会负责...” 一旁的李易怔了怔,看向顾怀的眼神立刻嫌弃了起来,像是在看人渣。 顾怀忍无可忍:“想什么呢?我卖艺不卖身的好吗?那天夜里我都睡了,她半夜摸到门口把我拉出去聊了一夜,其他的什么都没干!” 李易嘴角抽了抽,也不知道该不该信这厮。 “别扯了,总之,”顾怀出了一口大气,站起身子走到王霸面前,“能不能先给我松绑?我还有事,改天你去苏州城我再请你吃饭。” 然而让顾怀没有预料到的是,下一秒状若心死的王霸只是摆了摆手,一旁的王五就抽出了刀:“二当家的,对不住了。” “他不是你的二当家了,”刚刚还差点委屈得哭出来的王霸眼眶通红,死死地盯着顾怀,“寨训,无故下山者,脱寨自立者,皆杀。” 很显然顾怀并没有料到的是,王霸虽然一直以来都以男装示人,嘴比男人还贱,但归根结底,还是个小女生。 小女生的心思,向来是感性大于理性,之前的愤怒和质问多半还是出于觉得被顾怀背叛,而当她意识到所谓的背叛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欺骗,自然也就没了再让顾怀活下去的心思。 也怪莫莫太老实,才导致顾怀没什么经验,没意识到刚才的那番对话已经让王霸彻底死了心。 “等等,”顾怀转过身子示意王五不要靠近,又一脸诚恳地看向王霸,“其实刚才我就想说了,赘婿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我也是这两天才想明白,还是山上的日子自由自在一些...你看我还能不能再跟着你干?” “顾怀,你真的很不要脸,”王霸一脸冷漠地看着他,“我不会再被你骗了,虽然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但我要向下边的人交代。” “交代?这也算交代?”顾怀扯了扯嘴角,笑了起来,“杀一个因为官兵攻寨走失了的二当家,对你如今的威望有什么好处?杀了我你就能再白手起家?杀了我你就能再聚起一堆人,有一个自己的山寨?” 他凑近了些,几乎要贴上王霸的脸,死死地看着她的眼睛:“让我换个说法,也许我有办法,让你重新站起来?” 王霸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眼神,避开他的呼吸:“什么意思?” 顾怀松了口气,重新站直身子露出笑容,一如当初王霸带人下山打劫时把他团团围起来的模样: “你看这个山寨怎么样?” 第四十五章 犹豫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王霸才眯了眯眼睛,想到了当初第一次在山道上看见这厮的一幕。 同样的狼狈,同样的镇定,同样的一句话就让自己暂时按下了杀心... “什么意思?”她问。 沉默被打破,顾怀的肩膀明显地一松,他踱了两步,站定身子:“我知道你现在的日子并不好过。” “嗯?” “没了山寨,散了人心,就算是有再大的家世名头,也像是无根之萍,”顾怀说得很慢,“就算这个山寨的人能暂时收留你和傻不拉几还要跟着你混的手下,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看了看欲言又止的王五:“我不是说你,别介意。” 王霸差点怒极反笑:“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奚落我我也不会杀你?” “事实就是,你得想个办法,让自己重新拥有一些东西,而眼下最快的法子,就是这座山寨,有了地盘,人手就可以重新招,而且这地方确实很不错。” 王霸面无表情:“这座山寨的当家传了快七代,寨子里不知道有多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人,先不说我要靠什么法子拿下这山寨,就说我真坐上了那个位置,也没有人会服我。” 顾怀耸了耸肩:“谁说要你动手抢了?你要当的,当然是英雄。” 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一直沉默坐在旁边的李易:“看见那身军服没?他们既然敢对官兵下手,被围剿也只是时间问题...不要以为现在世道很乱,带兵进仓山,有时候也只是大人物一个念头的事情而已。” 王霸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白痴:“你以为这座寨子为什么能存在这么多年?还带兵进山?你信不信官兵进来了连上山的路都找不到?” “所以需要有个人带路,”顾怀平静开口,“一个不会被怀疑,而且知道怎么走,但又不算是这个山寨的人。” 王霸勃然大怒,站起身子手指着顾怀:“你想让我卖了他们?” 很难想象那副小小的身躯能爆发出这样的愤怒,起码顾怀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狠厉的模样。 这丫头平时是疯,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古怪的山贼家训,看起来倒是把道义看得比什么都重。 然而顾怀只是一句话就让她跌坐了回去: “是不是忘了你当山贼王的梦想?” …… 让人把顾怀和李易拖下去关起来之后,恢复安静的室内,王霸看着那扇屏风,怔怔地出神了许久。 外表看起来凶神恶煞,但实际上有些憨厚的王五挠了挠自己的光头,大着胆子开口:“大当家,我觉得二当家说的有道理。” 王霸漠然地看了过来。 王五心中一凛,低下头:“丢了山寨之后,还跟着的弟兄也就二十个了,到了这寨子,有几个还成天跟着外人厮混,叫做事也不应...怕是再过段时间也要在这里安了家,我知道大当家的做不出那等背后捅刀子的事,不如就把这事交给我,到时候寨子破了大当家再出来收拾人心...” “王五,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情?”王霸疲惫地靠在椅子上,唯有这时候才像是个女子,“这山寨如果破了,活不下几个人,拿来有什么用?我如果接了手,道上的人怎么看我?顾怀骗过我,我还怎么信他?” “但肯定会比现在好,”王五坦然地说,“起码大当家的不用连门都不出。” 王霸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算一算时间,王五跟着她也已经很多年了,算是亲信中的亲信,不至于连他说的话也听不进去,而且自从走投无路到了这山寨,她确实是连门也不好出了。 走出大山,不知道该去哪儿,呆在这里,做任何事都像是在越疽代苞,连累得连手下的人都难做。 有时候也难免会想想,如果不是出生在这种山贼世家,也许她这个年纪已经嫁了人?就不用从小到大听见的都是“今天你抢了几个”、“明天我要占个山头”一类的话,也更不用走到现在这种举步维艰的局面。 所以顾怀有一点还真没说错,除去那个从小因为没有兄弟,只能以女子之身继承山寨,而被灌输的成为山贼王的梦想之外,真的什么都不剩下了。 她嘲弄般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在嘲笑那个梦想,还是嘲笑自己可能又要上一次顾怀的当。 “先关他几天,别给他送饭,”王霸终于开了口,“算是收点利息...然后就让他滚下山,为了防那王八蛋再骗老娘,这次你跟着他,盯死一点。” 王五怔了怔,随后面露喜色,又有一丝不忍,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是。” 他转身准备退出去,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意义不明的询问: “会死很多人,对么?” 王五站定脚步,却并没有转身,也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 她早就有答案了。 …… 被送去某个地窖的路上,顾怀倒是见到了些熟面孔,大部分都想不起名字,只在之前那个寨子里有过数面之缘...不过他还是热情地贴了上去,打起招呼来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只可惜这些人都不太乐意搭理他,其中一个还在把顾怀关进地窖的时候贴心地在屁股上送了一脚,导致顾怀脸着地的样子实在有些狼狈。 等到外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只点了一盏灯所以有些暗的地下室里,一直沉默的李易才揉了揉手腕,问道: “你刚才说的那些,是认真的?” “关于我想重新入伙那段,还是剿匪那段?”顾怀躺在茅草上,叹了口气,“都挺够呛的,入伙就算了,你也不想想咱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满地的起义军都收拾不完,谁还有心情进山剿匪?” 李易点了点头:“也是。” “但不那样说能怎么办?把脖子伸上去给她砍?”顾怀脱下鞋子倒着里面的石子,“不过现在看来效果是不错的,那疯婆娘只要犹豫了就证明这事成了七八分。” 李易看着他就好像在看人渣:“你就不怕挨雷劈?” “这么会说话,刚才你怎么不多说点?”顾怀冷笑一声,“你要是过意不去,等活着下了山,你带兵进山?” 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俨然是不打算再说话了,短短两天就失去所有部下,身上带着好几处刀伤的李易沉默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问道: “现在怎么办?” 只有一道闷闷的声音从挡着光的胳膊下传来,结束了这莫名其妙的一程: “等。” 第四十六章 战火 五天后。 仓山外围的小道旁,分开的草丛后,露出顾怀和李易满是胡茬的脸。 突然变化的景色让顾怀怔了怔,随即大喜过望:“出来了!” 他身后的李易几乎就是吊着最后一口气,闻言也爬了起来,等到看见那条一看就知道常有人经过的小道后,那颗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了下来。 总算不用死在这山里了。 落在最后面气定神闲的王五伸长脖子看了看,摸了摸光头嘿嘿笑道:“是哩,这条是出山的道,我之前下山常走。” 旁边一脸苍白的顾怀跌坐在地上,拿起早已空了的水壶抖了抖,闻言颤抖着嘴唇骂道:“那疯婆娘不懂事也就算了,你他娘的也跟着胡来?居然真就关了我们三天,别说吃的了,水都没送过!扔到林子里就让我们走,要不是我在山里呆惯了打了只兔子,不得活活饿死在这里?” 王五想了想,伸手进怀里掏出块饼来啃了口:“那肯定是不会的...我身上还带着吃的。” 这下连李易都忍不住了:“那你不早说!” 王五翻了个白眼:“你也没问啊。” 顾怀强忍下一刀砍死这憨货的冲动,从他手里抢过干饼啃了几口,才问道:“出山还有多远?” “沿着这条路再走半日,”王五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个水袋递了过去,“不过二当家的,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咱们?”顾怀瞥了他一眼,“你这是盯死我了?” “大当家吩咐过的,二当家去哪儿我去哪儿。” “去茅房你也跟?”顾怀懒得理他,转向几乎虚脱的李易:“你怎么说?” 李易低下头想了想:“不知道之前的人还有没有活下来的...如果没有,就得有人把这事禀告上去,丘城那边我也得去报道,所以还是得照着原来的路走。” 顾怀叹了口气:“我还打算分行李回家,现在看来是不行了,就这么回去那老头肯定不放过我,再加上答应了那疯婆娘的事情...我恐怕也得去一趟丘城。” 他拍拍屁股上的灰尘,站起身子努了努嘴:“那走着?” …… 沉重的号角声响彻在城墙下,跟随着响起来的是喊杀声,身披红色铠甲的士卒们挥舞着起义军的大旗,向着丘城不高的城墙冲锋。 一轮箭雨过后,守城的官兵在城墙上来回奔跑着,不断挥刀斩断城下抛上的钩锁,若是砍断了一根,往往便能听见下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如果有搭了云梯的,则往往需要几个人一同奋力才能将云梯推落城墙--而这也意味着将自身暴露在城外起义军士卒的箭锋之下。 当然,除了攻城最基本的云梯钩锁外,经过数天的攻防,双方也准备了相当多的器械,城外起义军不止有擂木望台,甚至还能抽空砍伐树木搭建石炮,此刻呼啸着往城墙上砸来的石炮往往一落下便能砸出一地的血花肉沫。 而丘城的城墙上则是每隔十步就放了一台弩车,绞盘上树立着一根一尺见方,长约一丈的圆木,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五寸的铁钉,细铁索系在上方,只需要几名官兵在一旁绞动把手然后松开,只听“嗖”的一声,下方攻城的起义军中便会瞬间清出一片空地,只能在尘埃的尾端见到被串到一起的数名士卒。 这种守城工具,对比金汁轻弩自然显得笨重,但丘城不大,城墙不高,也就让这种弩车的杀伤力达到了顶峰,事实上若不是这几架在武库里快放坏了的弩车,丘城早就已经破了。 更何况守城的负责人显然是认识到了弩车的重要性,除了必要的操作人员外,两端还布置了数名刀盾兵和弓弩手协助,就算有敢死队先登营爬上了城墙直奔弩车而来,也能保证弩车万无一失。 围城一月,双方就是在这样的局面下,才堪堪维持着平手。 天色已经过了正午,一名大魏文官打扮的人匆匆走上城墙,然而他刚刚扶住墙垛,一支利箭就贴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钉在了身旁士卒的木盾上,箭尾嗡嗡直颤,把他吓出一身冷汗,几乎就要转身退回去,但看到远处那在箭雨中同为文官,却依然扶剑指挥的丘城县令后,才咬咬牙压低身子跑了过去。 “县尊!县尊!卑职有要事...” “屁的要事!”大胡子县令怒喝一声,“叛军攻城,有什么事比这个更大?丘捘,带一队人,去把那些狗日的叛匪给我轰下去!” 一旁立刻站出来一位队正领命,带着大胡子县令身边本就不多的亲卫直奔他手指的方向,文官定了定神,斜着看过去不由大吃一惊。 在他这个角度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城下密密麻麻不知多少起义军士卒正在往城墙这边拥挤过来也就罢了,县令手指的方向,居然已经有起义军士卒爬上了城墙!他们用钩索云梯悍不畏死地向上攀爬,后边有大批的弓箭手向城墙上射箭压制,掩护他们攻城,就算城墙上的士卒也在拼命防守,但敌众我寡... 好在有了生力军的加入,那边刀刀见血的搏杀还是很快就落下了帷幕,爬上城墙的士卒被杀干净,云梯也被放倒,文官才松了口气,继续看向县令: “县尊大人,攻城正酣,卑职也不想烦扰大人,只是这件事...” 大胡子县令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别文绉绉的说些废话!” “是!”文官呼吸急促,“城内统筹政务的县丞大人,今日托家里人送来消息,说是得了急病...” “急病?”县令冷笑一声,“急他奶奶的病!不就是眼看要城破了,怕被叛匪抓个现行,才躲到家里,等城破了就跑?圣贤书圣贤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 文官满头大汗,咳嗽了两声:“除了黄县丞,县衙里包括捕快差役等二十余人,今日也是,也是...” “也是急病?”县令无语望天,半晌才道:“之前吴总兵战死,守城一事也就落到了本官头上,本以为我在城墙督战,你等在后方处理政务,双方一行,总能让丘城从这些叛匪手下得幸...如今一月有余,援兵未到,你等也要生出二心!莫非是天亡我丘城不成?” 文官呐呐无言,最终只能一拱手告退。 大胡子县令看了他半晌,点了点头:“总算还有你这样愿意坚守的人,本城政务,就交给你了!县衙空虚,你自可提拔一批人起来,本官要的,只是后方稳固!其余诸事,你大可自为之。” 一番话说得文官目瞪口呆,那番想要下城墙后同样抱恙回家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而在战火纷飞的丘城外二十里处,仓山入山的山道口,正和王五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的顾怀,却是怎么也没想到,他此行要清查的对象已经战死,而目的地丘城... 也已经变成了这幅模样。 第四十七章 扫荡 越往丘城的方向走,一路上的景色就越让人触目惊心。 这条从苏南通往两浙的官道,在以往还算是繁华,然而如今放眼望去,几乎已经看不见一个活人,路边破落的村落,道旁焚毁的茶铺,还有走上几步就能看见被拆毁的马车,沟里散落的尸骨,都在诉说着这场兵灾之下老百姓的遭遇。 这甚至还不是两浙和苏州的交界地,那里才是两浙叛军和官兵打得最激烈的地方。 刚从仓山出来那会儿,顾怀还有心思和王五说些白烂话,但越往南走,他就越沉默,眼前的景象总能对应上他脑海深处某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仔细想想,最讽刺的莫过于他刚来到这个世界就看见整个江南战火连绵,直到现在他都在苏州定居了,局面居然也没有丝毫缓解。 朝廷在干什么?官员在做什么?龙椅上的那位...在想什么? 然而这些问题是不可能从身边的李易和王五身上得到答案的,顾怀现在想的,不过也是去丘城走一遭,把欠老头子的情还完,就安心回苏州去当他的赘婿,攒点钱远走高飞。 但很显然这个计划并不顺利,仅仅在一天之后就遇见了些波折。 “前面有叛军?”官道旁的树荫下,顾怀皱了皱眉头,又向王五确认了一遍:“你确定?不是说叛军都在卖命啃边上那几座城池?他们跑荒郊野外来做什么?” 去前面探路回来的王五摇摇头:“不清楚,但旗号肯定没错,前些日子还有人上山来拉我们入伙哩,打的就是那样的旗号。” 顾怀和李易对视一眼,同时悚然而惊。 事实上现在人们对于两浙起义的大致看法,都是一致的,大魏立国一百余年,还不至于就被这么点动静折腾得要完,大多数人看来,说白了就是一群活不下去的泥腿子抄起刀改了营生,归根结底还是农民,拿什么跟朝廷的官兵打? 而且这样的起义军往往都有个通病,那就是目光短浅,能在两浙舒舒服服的闹腾,就不会跑到外面来闹事让朝廷炸毛,所以无论两浙打得再怎么热火朝天绵延一年,所有人都觉得再拖段时间这事也就了了。 不就是造反嘛,十年八载的就得闹一次,谁没见过啊。 所以眼下这批起义军和仓山里的土匪接触,就实在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了。 借道仓山,收纳山贼,要去的地方无非只有一个。 苏州城。 李易摇了摇头:“这帮叛匪的胃口居然这么大?” “打下苏州,整个江南就握在手里了,烂上几年,朝廷就别想收回去,到时候大魏一分为二,一跃从造反的泥腿子变身成正规军,换你你胃口不大?”顾怀笑了一声,“还好那帮山贼没答应...” “答应了,怎么没答应?”王五瞪大眼睛,“当时那寨子里的主事人就拍了板,只要他们能打到仓山底下,咱们就跟着他们一起去打苏州城,只是没想到这帮人这么废物,这么久了还没打过来,山寨里的人闲得都下山抢官兵了...”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当着受害人的面你他娘的得意个什么劲?” 顾怀站起身骂了一句,随即又有些犯愁,难怪这帮叛军都扫荡到这儿了,原来打那几座小城根本不是主要目的,一开始就是奔着苏州城去的...这样一来周围肯定都是封锁线,怎么才能穿过去走到丘城? 怔怔地看了会儿南方,他突然眼睛一亮,回头看向李易,准确的说,是看向李易身上的军服。 “脱了。”他说。 …… “不是俺跟你们吹,就郭天王手底下这些兵头,哪个有俺老王的资历高?俺可是从起兵那会儿,就跟着郭天王打浙南的,天王能不念着这份旧情?等到把丘城祁县打下来,去苏州的时候,俺怎么也能当上个总旗!” 宽敞的官道上,从南走来熙熙攘攘一大群人,从打得歪七八扭的旗号以及稀松到令人发指的军纪上看,是两浙叛军无疑,然而往日最喜欢烧杀抢掠的叛军们,此刻都在围着一个汉子不断恭维着: “就是,以咱们王小旗的功劳,别说总旗了,当个小天王也是要得的!” “小天王可以,小天王可以!” “依我看呐,郭天王是处处照顾着咱们小旗,这才把扫荡周遭的好事交给了咱们,要不是王小旗,咱们还不是要冒着箭雨去攻城?咱们都得谢王小旗一声!” 这话一落下,周遭立刻响起一片感恩戴德声,只是原本还对这些马屁颇为受用的汉子则是神色一滞,有些不高兴起来。 真他娘的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难道不想去打丘城?反正死的都是手底下这些半道参加起义的人,万一要是走了大运立了功,他岂不是可以往上再走两步?分明就是冷落,结果到了他们嘴里成了照顾... 但最终他还是没说出来,只是摆了摆手,看了看天色:“出去扫荡的人还没回来?” “禀小旗,怕是还得要一会儿,这周遭本就没了多少百姓,住得又散乱,他们怕是要找上半天,而且要是碰上女人...” 说到这里,禀告的士卒脸上也不由有些尴尬:“...还要多耽搁一会儿,不过小旗放心,天黑前归队是军令,他们是断不会错过的。” “见了女人就提不动裤子的货色!俺都说了,俺们这次起义,是要干大事的!成天一到打仗就犯怂,扫荡就嗷嗷叫,成个什么样子?你得给俺训着他们些!” “是...” 王小旗轻轻咳嗽一声,压低了声音:“还有跟着他们的人,多派两个,防止这帮狗日的抢了东西私藏起来或者逃跑,不交俺那一份...你懂俺的意思吧?” “懂的,懂的。” 王小旗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带着部下耀武扬威地沿着官道巡逻了。 就这般直到天色近晚,陆陆续续有人归队,献上各种金银财宝,让他的脸色好看了许多,不过还有些带着哭哭啼啼衣衫不整女人回来的,则是被他臭骂一顿,然后放那男人已经被杀了的女子一条性命,跌坐在路旁不知道何去何从。 又是收获满满的一天。 然而下一秒,他就看向了三个结伴归来的起义军士卒,看着那一个瘦弱清秀一个结实俊朗还有一个魁梧光头的奇怪组合,问出了声: “等等...俺怎么好像没见过你们?” 第四十八章 混入叛军 话音落下,高大魁梧的光头汉子身体立刻紧绷起来,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刀柄,面色苍白的俊朗男子也紧皱起眉头,只有因为穿着不合身起义军军服的清秀少年怔了怔,谄媚地凑上来: “王小旗真是贵人多忘事,之前王小旗受伤的时候,还是俺上的药哩!估计是俺长得不好看,才让王小旗忘了俺...” 上药?王鸿皱皱眉头,一时也有些犹疑起来。 之前打仗,他确实受过不少伤,从浙南到苏南,最惨的一次差点被卸了条胳膊,上药简直是家常便饭,可为什么对眼前人毫无印象? 大概是见王鸿眉头紧锁,清秀少年立刻会意,从怀里取出些金银:“这是刚刚从一户刁民家里搜出来的...” 王鸿咳了咳,不着痕迹地将金银接过,眉头立刻舒展开来,看那清秀少年也就顺眼许多,连连点头: “原来是你,俺记得你!下次归队早些,莫要耽搁这么晚!” 顾怀连连点头,扯着两个同伴便归入了混乱喧闹的队列,王五压低声音问了出来:“二当家你咋知道他受过伤?” “打仗嘛,怎么可能不受伤?”顾怀观察着四周众人的神态,“而且这里少说也有几百人,他难道能个个都记得?只要送了钱,一切都好说。” 王五还是有些疑惑:“可咱们干嘛要混进来?不是要去丘城吗?” 顾怀懒得理他,还是一旁的李易开口解释道:“我倒觉得这是个好办法,连外围都有这么多叛军,丘城那边肯定被围得水泄不通,想贸然穿过去,还不如混进叛军里,只要丘城没有陷落,他们总是要去攻城的。” 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但意思很明显,如果丘城已经陷落,他们也就没有必要再冒险去丘城而来。 走在前方的顾怀没有回应,显然是认可了他的说法。 从仓山出来,意识到就这么走去丘城已经是很不切实际的想法后,顾怀就带着李易和王五隐藏身形观察着起义军的一举一动,当看到零零散散军纪混乱的起义军士卒开始朝着四面八方扫荡百姓以后,他们便盯上了三个落单的士卒。 很幸运,三个士卒都是鸡鸣狗盗之辈,参加起义军不过也是混口饭吃,很轻松就被王五一刀一个;他们的军服虽然有点不合身,顾怀穿显得宽大,王五穿显得紧绷,但多少也能让三个人摇身一变成为起义军中的一员,只是走近了看起来喜剧效果实在很足。 从三个人怀里,还零零散散搜出些抢来的钱财,甚至还有女子的贴身衣物,至于是从哪里来的,似乎也不需要问一下他们。 不管怎样,此刻的顾怀三人,总算是如一开始的计划那样,混进起义军里了。 而此刻的顾怀,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只是在松散的军列里,跟着其余人一起朝着丘城的方向走去,无语望天。 这破事到底是怎么发展到如今这一步的啊... ...... 让顾怀没有想到的是,从混进起义军,到走到丘城,这一段短短的路,居然整整花了七天。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类似于王小旗这样带着几百个刚入伙的起义军出来扫荡周遭百姓的队伍实在太多,一来二去连地皮都快刮干净了,士卒也是人,看见别人捞得多自然就眼红,所以这几天王小旗这一队人走得格外细致,士卒们早上散开落日归队,简直恨不得把地皮铲起来看看下面有没有藏起来的老百姓。 只是顾怀三人并不打算去做这种劫掠百姓的事情,但如果每天空手而归自然是在这队伍里混不下去的,三人一合计,干脆每天守在起义军士卒归队的必经之路上,若是有收获满满的士卒赶回来,自然是喊惯了“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口号的王五出手...反正这些士卒杀起来也没什么负罪感。 说来有趣的是,做这样的事情,收获实在是很不错,因为要搜身,所以实在没办法截下一点,顾怀每天骂骂咧咧地把钱交上去,一来二去居然又被王小旗盯上了。 没办法,他交的实在太多了。 于是在顾怀一脸茫然震惊的表情中,他居然被王小旗提拔到身边当了亲卫--当天晚上他回去就看到憋笑憋得满脸通红的王五。 本来是出公差,半路遇上山贼只能和山贼签个城下之盟,混进起义军想越过封锁线去丘城,一不小心还步步高升... 然而这种荒诞喜剧的感受很快就消失了,因为走得慢,但终究还是会走到丘城城下的。 除了退下来或带伤或惊惶的攻城部队,还能看到从四面八方聚过来的援军,等到看到那一片模仿官兵样子赶建的连绵的大营后,攻城的场景也就清晰可见了。 来到这个世界一年,顾怀一直认为自己已经见过了人世间最为残酷的场景,比如逃难时流离失所的百姓,比如道旁密密麻麻的尸体,比如择人而噬的成群野狗,再比如被起义军攻破后城池里连绵的火光惨叫...但这一切跟攻城时血肉横飞的场景终究还是差了点震撼。 丘城外的空地上,纵横交错挖了无数的壕沟,起义军士卒们躲在里面避开城上射下的弓箭,伤员的嚎叫声连绵成一片,甚至压下了石炮发射时带起的轰鸣。 外面的战场上,四处散落着堆起来的尸体,围城围到这份儿上,双方已经完全撕破了脸面,都不会给对方收敛尸体的时间,那些在攻城时死去的士卒,就那样姿势各异地躺在地上,血流干后成为蚊蝇的大餐,而这样的尸堆,仍然在不断地增加着。 若是攻城的号角声一响,这些恐怖的场景便会被密密麻麻的人头淹没,根本数不清有多少人在向着那片城墙冲锋,只能感觉到前方的人像风来时的麦子一样成片地倒下去,若是冲到了近处,刀剑映着双方狰狞的脸交错在一起,然后总会带起一抹血花。 而最让人感觉到绝望的,是这种场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是除了丘城外还有几处城池也在这般遭受围攻,是在整个两浙,这样的情景已经上演了许多次--而且最后都以城池被攻下告终。 所谓兵灾,实在不比天灾弱。 得益于混进的是以军纪差战斗力弱出名的扫荡部队,顾怀暂时倒是不用担心自己会上战场,只是在大营里观赏了几天攻城后,他就越来越沉默,不再犹豫于是就此离开还是等下去。 于是在一天晚上,他找到了李易和王五,轻声开口: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第四十九章 东风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夜色下的城墙上,满脸大胡子的丘城县令闵文满脸憔悴,再不复守城初期犹有余力的模样,对着身后的几个属下开口: “守城已逾一月,城中青壮死伤惨重,军粮也无以为继,诸位觉得,这丘城,还能守多久?” 大魏地方屯兵,是由总兵下辖把总领兵的,丘城城小,但却是两浙和苏州之间的战略要冲,所以此地常年驻扎着几千人的士卒,开战初期,丘城总兵听说起义军来攻,便兴冲冲地带兵出城想立奇功,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领兵守城一事,自然也就落到了闵县令这个文官的头上。 此刻心力交瘁的他,倒是想骂骂那个北方军伍出身的武夫总兵,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真有那么看不起叛军?这下可好了,他被密密麻麻的叛军围死倒也算了,还连累得丘城也落到这个下场。 若是他不把城中守备力量全带出去,他闵县令何必要动员城中青壮守城?何必只能眼睁睁看着贼寇攻城,却连一点反攻的机会都没有? 平日欺压士卒,贪墨囤田也就罢了,但要是害得丘城也丢了,整个江南就真要糜烂一片。 夜风吹在铁甲上有些微冷,闵县令身后的两个把总对视一眼,一人便道:“大人,敌军人数虽多,但战力欠佳,又全师疲敝,依我看,再守上半月是没问题的...总不能投降不是?” “是啊,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但再守半个月,又有什么意义呢?”闵县令摇了摇头,“丘城城小墙矮,虽有仓储,但人力却终有时尽,既然迟迟不见援军,苏南其余城池必然也是相同处境,而叛匪必然是已经绕过丘城,在后方设阻了,不然怎么也不至于一个月不见有人来援。” 这下除了两个把总,连几位同上城墙的文官都有些茫然了,这位白日间还满脸杀意唾沫横飞的县令,到底想说什么?投不能投守不能守,说出来不是损士气么? “所以本官思来想去,最后也只能想出来一个法子,才能破此死局。” 这话一出,众人愕然之中纷纷露出喜色,守城一月以来,闵县令毫无疑问证明了他不是个赶鸭子上架的废物,虽然是文官,但对于军伍很是了解,团结青壮整理储备,白日守城夜晚巡视,几乎都做到了完美,此时他说有破局的法子,喜悦之余,还是有些迟疑起来。 “还请县尊明示。” “破局?城外叛匪不下一万,城中守军只有两千,还得算上伤兵,连守城都有些无力...” “城中青壮多有怨言,甚至还起了流言,说这般死守不如放叛匪入城,以免日后破城之祸,此时图变...” “不必多言了,本官已下定决心,”闵县令转身开口,那张黝黑的脸上小眼睛里满是决意,“本官身为朝廷命官,与尔等一样,食朝廷俸禄,自当为朝廷分忧,投降一事,从未设想!” “坚持守城,士卒疲惫,青壮畏惧,仓储渐空,器械不足,别说半月,十天都够呛!到时候一朝城破,你我一死便问心无愧报效朝廷,这城中数万百姓怎么办?怎可将他们弃于叛匪刀斧之下?” 他大踏步走到众人身前,拔刀出鞘,明晃晃的冷光中,只剩下他斩钉截铁的声音: “所以,唯有出战破贼,方有一线生机!为今之计,只有死战而已!”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有心觉得眼前的闵县令是守城多日犯了失心疯,但面对刀光,还是明智地没有开口。 反攻?拿什么反攻?如果有反攻的力气,这一个月来何必这么狼狈? 见众人都没反对,闵县令点了点头,收刀入鞘,看着城墙远处灯火通明的叛军大营,沉默不语。 事到如今,也只有拿所有人的命,去搏一条出路了。 只是这东风,到底在哪里... …… “你是说,你有破城的法子?” 清晨热闹的军营里,正抠着脚的王鸿坐在自己的营帐里,看着兴冲冲跑过来的顾怀,一脸疑惑: “小顾啊,虽然你人是机灵,办事也得力,可开这种玩笑,俺可饶不了你,那么多天师天王都想不出来办法,你能有什么法子?安安心心当俺的亲卫便是,莫要折腾!” “大人,卑职认真的,”顾怀凑近了些,“再说听一听对大人也没损失是不是?而要是卑职这法子能行,那么多天师天王都没把丘城打下来,大人一来丘城就破了...” 王鸿愕然抬头,怦然心动。 是啊,那么多天师天王,那么多人围着个丘城,一个月了都没打下来,要是自己手底下这眉清目秀的小卒子真有什么好办法... 郭天王未免也太不是人了点,自己从浙南就跟着他,鞍前马后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不就是没点打仗的天分么?居然好久都没正眼瞧一下自己了,好几个后面才参军的后辈都爬到了自己头上,手底下管着千来人,再看看自己... 而要是真能把丘城打下来,一战成名,自己岂不是可以越过郭天王,直接进天师们的耳朵? 他放下抠脚的手,挠了挠头:“那你说说看,你有什么好法子?先说好,要是连俺听起来都不像样,就别往外传了!” “是,”一身起义军军服的顾怀笑了笑,压低声音,极为神秘地开口:“大人,您放过烟花吗?” 第五十章 神仙 “二当家,你搜罗这么多烟花做什么?” 被提拔成亲卫后,顾怀得以在王鸿的营帐旁有自己的帐篷,王五掀起帐帘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顾怀正在摆弄着桌上的烟花。 烟花始于隋唐,到了如今的大魏,早已开始大规模地生产,不仅是达官贵人们逢年过节要放烟花,独门小户也会买这东西来给家里添点喜庆,更不用说像京城苏州这种大城,每年都会有赏灯放烟花的习俗。 所以其实顾怀神神秘秘地向王鸿说了半晌后,很快就有搜集来的烟花送进了他的帐篷。 如果不是他再三拍胸脯保证这事跟破城有关系,王鸿都要觉得这厮是不是犯了失心疯想在营盘里放烟花... 面对王五的问题,顾怀并没有回答,只是面对着拆开烟花后的火药发着呆,过了许久,他又拿起一只烟花,倒出火药后,看着颜色不同很显然配方也不同的火药沉默不语。 是了,配方。 要说到火药的配比问题,就算是现在最出色的烟花师傅,估计也不如顾怀了解得深,毕竟烟花从隋唐开始就是节庆观赏用的,实在没人想得到这玩意儿还能做什么。 就算是面对王鸿,顾怀也只是说也许他能折腾出东西来把城墙炸塌,一脸匪夷所思的王鸿自然是不信的,但随即想想也没有什么损失,便放手让他折腾。 也不知道以后王鸿想起这个下午,会不会后悔得吐血。 “找几个人,去附近的民居,看看茅厕旁边的墙上,有没有那种白色的粉末,刮一些下来,再寻些硫磺木炭,一起送过来,越快越好。” 顾怀站起身子,拍了拍一脸茫然的王五肩膀: “想不想看一场史上最大的烟花?” …… 战场休憩了片刻,喊杀声便再一次响了起来。 这样的场景已经持续了一个月,所以双方的士卒都渐渐开始习惯,城墙上的官兵麻木地拿起长矛弓弩开始守城,城下被郭天王点到的营盘里,穿着破旧军服拿着各式武器的起义军士卒一边怕死得涕泪横流一边朝着城墙冲锋。 战争总是要死人的,起义军先送上战场的总是那些破家之后无奈加入起义军的老实百姓,这些人作用不大,但起码能靠他们的命把真正攻城的起义军士卒和城墙之间的距离缩短。 这已经成了双方的默契,一方不心疼,一方放心杀。 而就在人命比草贱的战场外围,一片还没被砍伐成攻城器械的林子里,顾怀王五李易三人正对着一个小小的铁罐发呆。 亲眼目睹顾怀是怎么把搜集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磨成粉,小心装进这个铁罐的王五最终还是没忍住,率先发问: “二当家,你到底想干啥?” “我只是在想,也许我一开始的想法还是太保守了点,”顾怀摩挲着那个小铁罐,感受着里面所蕴含的力量,“也许可以不止放一场烟花...” 被叫过来的李易满脸都是茫然,但出于性格,他还是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顾怀想做什么,只是通过这些时日的接触,知道顾怀是那种无利不起早无事不翻身的人,所以理所当然地对他手里的那个铁罐产生了好奇。 嗯...通体黑色,不怎么起眼,表面坑坑洼洼,不知道是从哪里翻出来的,刚好是一只手的大小,也许能扔出去砸人... “退后,”顾怀拿出条裹了烟花里那些火药的线,塞进铁罐,“一会儿受伤了我可不负责。” 王五一脸的鄙夷:“二当家你在说啥梦话,这么个破罐子,受哪门子伤?” “我就知道王五你是铁打的汉子,”顾怀笑出了声,“这是火折子,你把这铁罐子拿着...等会儿我和李易走远了,你就拿火折子把这线点燃,然后扔出去,扔得越远越好...你要是不想扔也行,要是后半辈子不想在床上躺着,你最好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 说完他就带着李易朝后跑,远远地跑到一棵大树后才探出头对着王五比了个大拇指,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看见顾怀这样的作态,王五就算是再憨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对了,只是他拿起手里的铁罐子左看右看实在看不出什么东西,喉头耸动了一下后,他把火折子慢慢凑近了引线。 闪烁的火花猛然出现在林间,远处的顾怀一拍脑袋:“完了,那线搓火药搓多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顾怀的话,那条引线燃烧的速度变得更快了些,几乎是电光石火间就燃到了罐口,或许是出于常年刀口舔血的本能,又或者是对顾怀刚才那番话的信任,王五大吼一声,身上的军服猛然绷紧,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用尽全力将那铁罐扔到远处。 铁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引线燃烧的青白色轨迹还留在空气里,甚至都没来得及滚进野草中,便在林间轰然炸开。 空旷处起惊雷,大地震动,无形的气浪以铁罐爆炸的点为中心扩散开来,野草被压低了头,树木的枝丫东倒西歪,明亮的火光伴着烟尘升腾而起,离爆炸中心太近的王五被气浪掀翻在地。 一声晴天霹雳。 拍了拍身上的落叶,躲在树后的顾怀回过头,看着目瞪口呆的李易,还有他脸上那恐惧茫然交织的复杂表情,满意地点了点头。 而远处从地上翻身爬起的王五,则是半跪在地,看了看那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爆炸痕迹的铁罐,又回头看了看站在远处的顾怀,想到这要命的东西刚才就在自己手里攥着,几乎就要一翻白眼晕过去。 饶是他多年练武,又长年刀口舔血,也肯定不可能躲过去!哪怕是再近一点,他都要被那爆炸波及!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中,他只能勉强抬起头,看着那道走近的单薄身影,嗓音干涩: “二当家,你是神仙吗?” 第五十一章 城上城下 “所以说,你真的弄出来可以炸塌城墙的东西?” 营帐内,王鸿一脸好奇地看着顾怀手里的黑色粉末:“难怪刚才听见些打雷声...你炸一个给俺看看。” 旁边的王五脸色一白,明显是想到了些不好的回忆,顾怀也赶紧摇摇头:“使不得啊王小旗,在这儿炸,方圆几丈都没活人了,您要想听个响儿咱得走远些...再说这东西在攻城前最好藏得隐蔽些,您说对不对?” 经他一提醒,王鸿也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是得藏好些,得先等俺去见过郭天王再说!” 顾怀摇摇头:“何必禀告郭天王?您想想,要是让义军兄弟们再吃点亏,到时候王小旗主动请缨攻城,一战而下丘城,名声岂不是要传遍大江南北?禀告郭天王固然稳妥些,但要是有义军兄弟眼红...” 王鸿脸露迟疑,但犹豫片刻后,还是狠狠点头:“小顾说的是,这功劳可不能让人分润了去,小顾你放心,你这法子要真是有用,以后有俺王老哥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你!咱们义军从来都讲究干实事,只要等俺拿了这功劳,保管给你求一个小旗来!” 得到了保证,顾怀脸上露出些喜色,看见王鸿跃跃欲试的模样,便朝着王五努了努嘴,王五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发现顾怀是要自己带王鸿去听个响儿,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些。 练武之人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摸不着头脑的东西,连防都没办法防,他是真的不想跟这玩意儿打交道了。 但最终他还是带着王鸿和几个亲卫去了小树林,空下来的营帐里,只有顾怀和李易对视一眼,都沉默了下来。 “所以,这就是你的打算?”李易问。 顾怀看了他一眼,倒没因为被他看出来而感到奇怪:“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总要让他们乱起来。” “放把火也可以。” “放火哪儿有这个杀伤力大?”顾怀摇摇头,“这玩意儿能把半个营盘送上天。” 李易皱皱眉头:“乱起来固然可以给城里的人提供机会,可要是他们被打怕了不出城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顾怀没好气开口,“都做到这份儿上了,他们要是连出城痛打落水狗的胆子都没有,咱们还进个屁的丘城?留他们等死算了。” 他摆摆手,止住李易的疑问:“这世上的事没什么能做到十全十美,咱们在城外只能做到这么多了,到时候起了乱子,应该没人管咱们,城里的人出来,咱们就想办法脱了起义军军服进城,如果他们不出来,咱们立刻回苏州,到时候你再多一句话,我立马转身走人。” 李易叹气点头,算是认可了顾怀的说法。 营帐里再次沉默下来,顾怀闭上眼,复盘了一下自己的计划。 起义军军纪太差...乱子起了没人能收得住...有这个既蠢又贪的王小旗在,东西应该很容易弄出来...时间不能拖太长,一旦被怀疑,就不好跑了... 思路被掀起的帐帘打断,脸色煞白的王鸿打着哆嗦走进来,顾怀立刻换上一脸的谄媚:“王小旗可还满意?” “满意?俺可太满意了,”王鸿抹了把脑袋上汗,死死地抓住顾怀的手:“小顾啊,你需要啥,就直接跟俺说!俺手底下这些人,全出去帮你找!刚才那东西,你能弄出来多少?” 顾怀正忙着从王鸿满是油汗的手掌里抽出手来,听到这话先是一怔,随即便笑得更灿烂了些: “王小旗这话说的...要不您再多派点人,咱们把丘城送上天?” …… “城中粮草,不足三日了。” 不算高大的城墙上,顶着猎猎风声的丘城临时县丞颤动了下干枯起皮的嘴唇,苦涩开口。 其实有时候想想,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到今天这步的,十来天前,整个丘城的官吏十有八九都撂挑子不干了,他原本也想回家等破城,但只因为上了一趟城墙,见过了人命如草芥,又看到那位大胡子县令在箭雨中巍然不动的模样...莫名其妙就留了下来。 如果留下来是继续干之前的驿丞也就罢了,偏偏官府空了没人处理政务,他被大胡子县令大笔一挥就提拔成了县丞,这换在往日,从不入流的吏员到从九品官员,简直可以说是祖坟冒了青烟,可换到如今的情形,是真的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得罪人。 青壮不够了,他要带着衙役上门去抓;粮草不够了,他要带着吏员去大户人家或低声下气或拔刀相逼;城中某户民宅起了火,某家商铺囤积居奇,某户人家突然闹和离,夫妻俩撕扯着打上公堂... 阵亡的青壮要下葬要抚恤,入城的奸细要严查要行刑,不良的商贩要惩治要充公,各种各样的破事全部涌到了他面前,虽然闵县令说过他可以便宜从事找些人进官府,可他娘的这时节了谁会想不开? 只是短短的几天,他却像老了几岁。 而且眼下实在是没办法了,城内俨然已经成了弹尽粮绝的绝境,军械打空了,粮草吃完了,青壮不愿意守城了,宁愿被抓也不愿意上城墙送死,他带着吏员穿街过巷,有时候还要被百姓泼粪...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只是时常想到那天屹立在箭雨中的那道身影,于是便总觉得自己还能多撑一会儿。 可现在实在撑不下去了。 所以此刻的他弯着腰,苦苦哀求着眼前的闵县令,这场仗真的打不下去了。 是啊,朝廷都没派援军过来,打着打着城中民心都要丧尽了,还打什么呢?守下来了又能如何呢? 可面对唯一尽忠职守的官员的哀求,闵县令只是沉默着看向远处的叛军大营。 他转过身子,拍了拍这位连名姓他都没记住的官员的肩膀:“辛苦了。” “传本官令,开仓起灶,全军将士好好吃一顿!” 官员肩膀一松,还以为闵县令终于是放弃了,然而下一秒,他的身子又紧绷起来。 “今夜,出城夜袭,誓与敌寇分生死!” 第五十二章 那就开始吧 夜色逐渐深沉,因为没有点灯所以显得很暗的军营里,顾怀小心地将混合好的火药封装好,放在了一边。 一旁的王五尽量克制自己不去看营帐角落那让自己心惊肉跳的火药堆成的小山,僵硬开口: “王鸿那边,已经去讨了攻城的军令,明日便要去西城门,还派了人来叮嘱咱们别出错。” 顾怀头都没抬:“还有呢?” “李易那边,已经支开了周围看守的士卒,只有他带着人守着,”王五顿了顿,“只是和中军大帐那边隔得实在太远,插不进去手。” 顾怀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从定下这个计划开始,已经准备了几天,让王鸿派手底下的人去搜集原材料,让细心的李易打进周边看守的士卒,方便到时候调开人好动手,让大大咧咧的王五去和王鸿打交道,一切都只为了到时候能给起义军来波狠的。 只可惜还是有美中不足,堆成小山的火药没办法送进中军大帐,王鸿找来的工匠也多多少少接触了火药的配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中军大帐那边别说顾怀三人了,就连王鸿也说不上话,就算是靠着和郭天王那点旧情求了攻城一面的差事,但要插手营防简直是天方夜谭。 而顾怀一个人这些天怎么也不可能配出这么多火药来,寻找工匠的事情也是他主动开的口,毕竟黑火药这东西配方说起来简单,七成硝两成木炭一成硫磺,但实际配比起来还是过于费时费力,没有工匠帮忙不可能达到计划需要的量。 至于那些工匠们只要过手就能复刻出黑火药的事情,他却不怎么在意了。 而且王鸿私底下肯定也是试验过,才会放心去求攻城的任务。 只是明日就要攻城,就说明今晚是最后的准备时间了。 想到这里,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拍了拍手上的炭粉,看向王五: “那就开始吧。” …… “县尊何必以身犯险?” “是啊,若论带兵,闵县令未必有两位把总熟稔,不如稳居城上指挥便是...” “战场刀箭无眼,闵县令若是有个闪失,这丘城岂不立刻就要失守?” 丘城紧闭的南城门后,佩刀持枪的士卒们由两位把总率领,稀稀疏疏地站在空地上,这一千七百余人已经是丘城现在能凑出的所有作战力量,实际上这些人出城后,丘城就真的成了个空架子...所以在听到要出城作战后,队列里的喧闹声怎么也压不下去。 而最前方正激烈争吵的官吏们显然不是在担心士气问题,而是在劝闵文闵县令不要意气用事。 是的,在夜袭的命令刚刚传下去时,大多数人都知道这是丘城的拼死一搏了,但谁也没想到的是,已经俨然成了丘城全城上下唯一主心骨的闵县令竟然要亲自带兵。 就算是这一个月来闵县令表现出了军事上的天赋,可文官带兵,多么滑稽! 但很显然闵县令并不打算和他们多废话,一面让临时县丞带人在喊杀声后安抚城中百姓,一面让面露尴尬留下守城的一位把总带着青壮紧守城墙,等安排得差不多后,他才唾沫横飞地冲后面嚷道: “老子的盔甲大刀呢?赶快拿来!” 两个上了年纪的家仆一个捧了锁子甲,一个扛了把大刀越众而出,闵县令也不见外,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脱下官袍开始着甲,一边笑道: “科举之前,本官也是习过武读过兵书的,不然哪儿能把丘城守下来?你等有所不知,当初科考两次未中,本官本打算第三次若再不中,便是要弃笔从戎的!如今不过是带兵突袭一帮叛匪,何足道哉?” 这位大胡子县令取过家仆手里的大刀翻身上马,那刀怕不是有四十斤重,但他手腕一抖,那把沉重的大刀便在手中舞得虎虎生风,不得不说闵县令这一番动作虽然有作秀的成分,但这一手无疑证明了他确实有着出色的武艺。 于是在县太爷的亲身鼓舞下,原本因为仓促接到夜袭命令而显得慌乱的官兵们老实了些,七百余士卒也学着县太爷的模样,翻身上了竭尽全城之力凑出来的马匹,气势一时间倒极为唬人,给慌乱不安的众人增添了几分信心。 “七百骑卒紧随本官身后,直取贼寇中军,万万不可停下!千余步卒,由郑把总带领,撕开贼寇营寨,杀人放火!待我等回返,再会合作战!好教诸位知道,今日就算不能尽驱贼寇,也要让贼寇胆寒,知我丘城军民豪气!诸位皆可放心,待保下丘城朝廷论功,本官亲自为大家请赏!” 又是亲自带头,又是封官许愿,连哄带骗之下,不管怎样士气总算是好了起来,城门洞前黑压压一群人对视一眼,俱都握紧了手中的刀剑。 闵县令满意点头,又继续说了两句,比如冲到敌营后不要停留,要一直冲穿大营,再比如汇合之后应该步卒殿后,骑卒两翼护援一类的具体战术安排,等到觉得一切都妥当了,他才一撩胡须,命人打开城门洞后,一马当先出了丘城。 夜风轻拂,远处的叛军大营清晰可见,战场间的尸骸壕沟,军械旗帜俱都染血,诉说着这一月来城池攻防的惨烈,闵县令只感觉胸中一股豪气升腾,忍不住长啸起来,身后紧跟的几百骑卒也跟着怪喊连连,一时间倒让人分不清哪边才是朝廷的正经军队。 可冲锋刚刚过半,步卒都才出城门洞,对面灯火通明的叛军大营就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响。 仿佛是话本里说的平地起惊雷,震耳欲聋的声响从那方传过来,无形的气浪甚至波及到了战场的这一边,一股迅猛的风越过战场吹拂起了众人的头发,大地震颤,几百骑卒座下本就不是战马,受惊之后阵形一下子就出现了散乱,更别提身后连远处大营都看不见的步卒了,一时还以为对面也要在夜间攻城,转身就想钻进城门。 正当人心要散之际,冲在最前方的大胡子闵县令临危不乱,细细端详起叛军大营,见对方并没有一兵一卒出营,反倒是火光升腾伴着一阵阵惨嚎声,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明白自己若是说了实话,就再不可能组织起一场夜袭了,于是举起大刀,面不红心不跳开口: “诸位看到了吗?这就是本官安插在贼寇中的细作在放火!贼寇现已大乱,要不本官怎么有把握出城夜袭?且随本官冲锋!” 身后骑卒听他这话,先是面面相觑,随后大喜过望,一瞬间四处称赞闵县令料事如神之声。 而一脸从容微笑的闵县令只是摸了把胡子,一脖子的冷汗。 不管怎样,总算是骗过去了。 只是这爆炸声和火势,到底是闹哪门子邪? 他看向火光熊熊的叛军大营,一边喝令冲锋,一边想道。 第五十三章 忙碌 在闵县令连哄带骗地带兵冲锋时,顾怀三人组也很忙。 在忙着杀人。 一切都和计划中一样,成堆的火药就那么放在顾怀的营帐里没有人过问,工匠和士卒只知道这玩意儿是王小旗让找的,而王鸿则是在简易的行军床上还做着明日攻破丘城一跃成为郭天王麾下红人名动江南的存在,巡夜的士卒被李易打发去了别处,王五则是拉着几个王鸿的亲卫吹牛闲聊。 于是在黑暗的营帐里坐了很久的顾怀在深夜时分点亮了几天来唯一的一点火光后,一切都顺理成章了起来。 “诶不是我和你们吹,说到参加义军前的日子,你们都得管老子叫爹。” 营盘角落处,摸着光头的王五朝着兴冲冲地吹嘘着:“跟你们这些祖上八辈算起就是烂穷鬼的泥腿子可不一样,老子当年家里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贵人家,别的不说,十亩地八进的大宅院见过没?蜀锦拿来铺床见过没?一顿晚宴吃掉县里一年的岁收听说过没?” 旁边的人听得目瞪口呆,他们来参加义军,多半都是苦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才豁出命跟着这群人干,哪里见过这么豪奢的生活? 也有人不服气:“你吹你娘的牛皮,你祖上要是阔成这样,现在能来和咱们一起混?” 王五脸上出现些颓然笑容,顿了顿才叹口气道:“是啊,怎么就到了今天这地步呢...老子也是进过私塾读过书的啊。” 本就是一起造反的兄弟,刚才出声呛他那人见他黯然神伤,也出声宽慰:“过去的事就别想了,咱们以后跟着王小旗好好干,等到打下天下,怎么也能封个一官半职,到时候也该咱们尝尝那高官权贵的滋味!” 众人纷纷称是,王五的脸色也好看起来,大家便默契地转移了话题,不过军营嘛,又是一帮没见过世面的底层汉子,能聊的无非也就是女人,王五正准备眉飞色舞地给他们讲讲自己当年一亲芳泽过的红倌人,那边军营中心突然轰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中一片浓烟升起,众人跌坐在地,好不容易爬起身,便目瞪口呆地发现整个军营中心几乎已经成了一片平地。 隐隐约约还传来各种各样的惨嚎和喊叫: “地龙翻身!” “天塌了!” “我的腿!我的腿!” “俺怎么什么都听不见了!二楞你在哪儿?” 整个起义军右侧的营盘顿时陷入混乱之中,黑夜里只见各处人影跑来跑去,抓住一问却又什么都不知道,最多的说法是地龙翻身,可他娘的地龙翻身怎么会只塌这一片营房? 火势越来越大,几个亲卫麻木地站在营盘边缘,已经不敢去想营帐就在那爆炸中心的王小旗已经成了什么样。 从爆炸开始就一直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王五此时仿佛对那片火光起了浓厚的兴趣,他走到领头的亲卫头子身边,也伸长了脖子往那边望,直到远处出现某道单薄身影,才对着那亲卫头子笑了笑,冷不丁提起刀手起刀落收下颗大好人头。 旁边的人一时不明所以,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一起吹牛打诨的好兄弟突然就变成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王五也没有和他们解释的心思,抹了把脸上的血迹就开杀。 其实对于过去,他多少还是有些保守了,富贵人家不假,读过书也不假,但当年他学得最好的,还是武艺。 这个年代的个人技击,已经退步得很厉害了,朝代更迭,朝廷对地方的掌控是越来越强的,春秋战国大秦两汉时游侠成风,魏晋南北朝门客如林,隋唐也有绿林赤眉,但唐朝往后,别说学以前的人佩剑当游侠了,在地方上闹个事都得被抓进衙门里关个一年半载。 平日里学武不能好勇斗狠,到了军队就更没用途,现在打仗都是千军万马,个人的力量在最多几十万人的战役中显得太过渺小,每一次大战能活下来的人往往不是武艺高强,而是能知道该怎么保住自己性命。 所以这个年代习武就变成一样很没收益的事情,更何况要习武还得吃得够好,生活够没烦恼,饭都吃不上了练什么武?成天关心柴米油盐,哪儿有时间舞刀弄枪? 也就顾怀在寨子里的时候王五成天跟着他混,再加上王五又是个表面憨极了心里门儿清的性子,才让顾怀对他平日呼来喝去一点压力都没有,等闲三五个人不能近身,杀人跟杀鸡一样用来形容王五那是真的不过分。 理所应当的,几个之前说不定还在哪儿种田的亲卫被他杀了个干净,这厮之前得了顾怀的吩咐,一边去寻他一边喊官兵进攻了,官兵杀人了,一路上搞得人心惶惶,原本就无头苍蝇一般乱窜,听到这样的叫喊越发慌张,有些甚至逃出大营,遁向夜色不知所终。 而当王五越过重重大营,赶到事先约好的地点时,那道单薄身影果然在这里,正蹲在地上看着丘城方向发呆。 “完事儿了,二当家,跑不跑?” “再看看,”顾怀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还没动静,也没人会反应那么快来抓咱们...你怎么一身都是血?” “都是别人的。”王五抹了抹脸,血都流到嘴角了。 顾怀想了想,还是没打算给他在这儿上什么医学课:“算算时间李易也该回来了,他离中军大帐近,等他带准信回来再说,要是城里没动静,咱们就跑,要是城里有动静,为了你家大当家能拿到那个寨子,咱们还得立点功才好借李易的身份带兵上山。” 王五搓了搓手:“没毛病,要不去把那什么郭天王的头拧下来?这功劳够大吧?” “你疯了?”顾怀目瞪口呆,“这里他娘的是别人大营,你想去中军大帐把他们主帅宰了?你就不怕发了疯的士卒追着你砍?杀两个军官差不多了,记得把头砍下来不然到时候他们不认。” “好咧。”王五提起刀就想动身。 但他转身走入黑暗还没多远,就跟着一脸凝重的李易一起走了回来,看向顾怀的眼神无比复杂和钦佩: “二当家,你说中了诶,官兵真打过来了!” 第五十四章 破营 在马蹄踏破起义军大营的一瞬间,提着大刀的闵县令出现了一丝恍惚...因为一切都太顺利了。 起义军打仗很差劲,战斗力很烂,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好歹起兵也一两年了,怎么连基本的大营防务都做成这鬼样子? 拒马什么的是没有的,看起来像在放哨的起义军士卒正满地乱跑,按理说起码应该有三层防线的大营如今一冲就进了,看见官兵骑马冲锋,他们不仅没有脸色大变准备迎敌,反而露出一副“果然是这样”的理所当然模样,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路... 到底是他娘的怎么回事? 一刀砍下已经被刚才那声惊天动地的雷声吓破了胆的某个倒霉士卒,闵县令恍然大悟,现在是真没必要去管发生了什么,更不用讲什么战阵谋略兵种配合,提起刀子砍就完事了。 而身后的骑卒们见县令大人如此神勇,一柄几十斤重的厚背大砍刀舞得风生水起,也跟着一窝蜂地掩杀进大营,和某些尚有军人素质匆匆赶来迎敌的士卒混战成一团,虽然比起起义军来说,此次夜袭的官兵人数实在太少,但一来刚才那记爆炸实在太巧也太致命,二来起义军士卒并不知道夜袭的官兵有多少,一时间竟然在营盘边缘杀了个旗鼓相当。 闵县令心中大急,知道不能再在这里耽搁,冲不破营房,所有的骑卒都得陷死在敌营里,好在稍后赶到的步卒也参与进战斗,总算是将起义军的防线彻底撕开,深入到了大营内部。 仗打到这份儿上,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一边是被吓破了胆,大营到处是满地乱窜的士卒,军令传达不畅组织不起像样的防御,一方是抱着必死之心发动的绝境夜袭,再加上士卒们已经把闵县令当成料事如神,提刀杀敌如杀鸡的神人,只管闷着脑袋跟着冲就是了,一时间居然颇有秋风扫落叶一般的利落声势。 官兵就这样冲破一个又一个营盘,喊杀震天火光漫地,那边一个中年人才掀开营帐走出来,看着眼前形势目瞪口呆: “这是怎么回事?” 火光之下那中年人穿着件虎皮袍子,正是主持这一方面攻城战的郭天王,等到好不容易从手底下亲卫那里了解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勃然大怒之下亲手砍了两个逃跑的士卒,挥刀开始指挥起了反击。 但也活该他倒霉,因为三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在他带着亲卫去厮杀处的必经之路上。 “埋好了?” “埋好了。” “点上了?” “点了,二当家。” “好,”顾怀搓了搓手,“还好我留了一手,本来是准备逃跑路上万一有人追才准备的,现在看来既然用不上了,就再给他们来记狠的。” 王五吞了口唾沫,学着顾怀的模样堵住耳朵,没有再说话。 一旁的李易倒是没学他们,只是沉默地看向那个方向,安静等待着。 他今晚也挺忙的,先是找借口调开王小旗营帐附近的护卫,又亲自守在中军大帐附近等待城中消息,在爆炸声响起并且确认城中官兵出击后,他提着刀一边寻顾怀一边砍人,汇合之后又和王五一起四面出击,专挑那些底层军官下手,王五负责解决亲卫,他就直奔军官进行斩首。 那些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类似王小旗的军官就这样稀里糊涂死在他们手里,事后还要细心地砍下头颅拿取军牌--这都是大魏计算战功的必需之物。 这也是为什么整个大营西侧连基本的防御都组织不起来的原因,亲卫环绕的中层和高层军官不好动,底层军官就好杀多了,尤其是这种在这个时代根本没有出现过的爆炸声响震慑下,杀人真就比杀鸡还容易些。 想到这里他看向顾怀的目光多了几分畏惧,他是比较纯粹和直接的,既然当了兵,就想好好当兵,但如果遇见顾怀这种敌人,他宁可回家种地,因为那真的倒了八辈子血霉。 没看一万多人的叛军大营都给他折腾到了什么地步? 思路断断续续,直到熟悉的爆炸巨响在远处响起,地动山摇之下,比刚才更加惨烈的鬼哭狼嚎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如果说刚才夜里睡梦中的第一次爆炸还只是让他们吓破了胆,那这混乱中的第二次巨响直接让他们没了任何反抗的心思。 毕竟那被炸倒一片的营帐和四处散落的残肢断臂都在明晃晃地告诉他们今晚已经不是在打寻常仗了。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爆炸声响起的时候,郭天王带着亲卫并没有在爆炸范围内,所以虽然受到了波及大惊失色,但并没有受伤,他死死地看着升腾起一阵黑烟的营帐,还有四处乱跑的士卒,咬了咬牙正准备下令,就发现对面突然出现了几匹马,某个提着刀的大胡子正在马上好奇地打量他。 是真的好奇,这一路过来闵县令砍人砍得手都要酸了,是真没见几个人能这样镇定,更何况郭天王的打扮实在很惹眼,大夏天还穿虎皮袍子?就不嫌热?什么他娘的山大王做派。 但这厮身边亲卫多啊...闵县令犹豫片刻,还是决定送他上天。 郭天王骇然瞪大双眼,只见那几骑在大营间缓缓提速,最前方的黑马上,双手擎刀的闵县令怒喝一声,黑黝黝一张面孔上眼睛瞪得极圆,满脸的络腮胡子舞动着,竟避也不避亲卫们匆匆射出的箭矢,冲到近前时举起大刀,略显姿势古怪但声势惊人地挥落下来。 也不知道郭天王死前到底会想些什么,但起义军以天师天王为最高指挥,连郭天王都死了,消息传遍大营,这下别说组织人力防守,连那些军官都想跑了。 就这么一夜厮杀,天明时分,浑身浴血将大营冲了个对穿的闵县令和步卒重新会和后,神清气爽长笑三声正准备撤回丘城,三道人影却是在路边等候已久。 “所以说,昨晚的那两声巨响,是你们弄出来的?” 闵县令端坐在马上,看着他们摆在地上的十几个人头,眯了眯眼睛。 第五十五章 入城 天色渐渐明亮,远处的起义军大营依旧在熊熊燃烧,能看出来营防已经在逐步恢复,就算失去了主心骨,但依然有人站了出来收拢士卒提振士气了。 随时可能会有人追上来,所以闵县令并没打算废话,问得很是直接。 他身后的几个骑卒也是这时候才知道闵县令突袭前是在胡说八道,什么安插的奸细在放火,他根本就和其他人一样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也不知道多少士卒在骂娘,这黑脸大胡子县令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居然连哄带骗地拉着他们上战场。 这一系列的表情变化看得顾怀三人大开眼界,顾怀递上出发前官府出具的文书,拱手行礼:“是,在下三人从苏州来,本是奉府君之命清理丘城等四城屯田,可半途遇见山贼...” “清理屯田?”闵县令冷笑一声,怒上心头,“真是开了本官的眼界!一月前贼寇围城,本官的求援手信就送往了各处,苏州城甚至连送了三封!可一月以来,未见半个援军不说,好不容易见到苏州来人,居然是打着这样的由头?可笑!” 见他言语激烈,顾怀皱了皱眉头,不想招惹这莫名其妙的怒气:“个中军情,我等三人实在不知具体情况,敢问大人可是丘城守将吴总兵?” 闵县令摇摇头,也知道自己不该朝对方泄愤,便和缓了语气:“本官乃是丘城县令,丘城守将吴总兵已于一月前战死,当下丘城防务是本官在负责,你等三人既然是奉命而来,又为何会出现在贼寇营中?” 此时负责殿后的步卒起了些骚动,也不知道是不是起义军士卒追了上来,顾怀知道不能耽搁,便简练地说了一遍混入起义军的缘由,至于进山寨那一段自然是略过去了,只说是遍地义军,不好进城也不好折返,只能想办法混进去添些骚乱,没想到正好赶上丘城出兵夜袭。 闵县令沉默听着,抚着胡须连连点头,突袭厮杀前的疑惑此时才算是得到了解答,见顾怀三人身份没有问题,虽然事先没有沟通,但细算下来该是这次突袭的首功,便让几个骑卒给他们让出三匹马来,一起回城。 等到进了丘城的城门,便已经到了清晨时分,好些头一次亲身面对战场厮杀的士卒纷纷松了一口气,几乎就要坐倒在地喜极而泣,那些家中子弟出征的家眷在城门附近守着,见到自家丈夫儿子回来的自然喜极而泣,至于没有看到那张担忧了一夜的面孔的,则是哭得更大声了,一时间城门附近处处哭声,让人闻之黯然。 不过不管怎样,这一场突袭也算是创造了一场奇迹,如今苏浙交界处只有三处城池还在苦苦支撑,在朝廷没有及时抽调援军的情况下,陷落几乎就是时间问题,如丘城这样还能寻个机会出城一战且取得胜果的,从起义军祸乱两浙之后,算是一等一的胜仗了。 想到这里闵县令不由叹了口气,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说到底不过是丘城的垂死挣扎罢了,城中断粮情况一天不得到缓解,城外叛军一日不收兵回浙,这样的胜利又有什么意义? 和沉浸在喜悦中的军民官吏不同,他有些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示意解散士卒维持城防,便拨马朝着县衙而去,一直骑着马在旁冷眼旁观的顾怀想了想,轻踢马腹跟了上去。 “打了这样的胜仗,知县大人何故叹气?” 闵县令回头一看,见是顾怀,也知道自己冷落了这位功臣,便直言道:“倒也不瞒你,城中粮草已尽,军民皆无战心,若是昨夜本官不带兵夜袭,说不得今日便有不知多少军民官吏在议论开城投降一事了!如今虽然胜了贼寇一仗,可本官又不是神仙,哪儿能变出来粮草继续坚守下去?” 顾怀皱了皱眉:“朝廷的动作是不是太慢了点?” 闵县令摇了摇头:“北方吃紧,江南少名将,地方上没人敢担这责任,自然是贼寇不犯境就当不知道;消息送到京师,京师那边再急,做出调配也要时间,更何况现在朝廷也难...所以本官嘴上虽然屡有怨言,但也知道援兵一事,不能全怪朝廷。” 这话说得顾怀有些意外,和杨溥那种官场老狐狸打交道多了,还以为当官的都喜欢说话云遮雾绕,没想到这位半身都是血的黑脸大胡子县令居然这么豁达坦诚,但转念一想江南白莲教起义都祸害完两浙往外扩散了,朝廷都有心无力,这大魏居然乱成这个鬼样子? 这一趟出苏州走得是真他娘的莫名其妙...半路上被山贼劫了道,混进了起义军体验了几天造反,好不容易联络上了正主,结果发现自己要查的对象坟头都要长草了不说,这丘城能不能守下来还不一定,难道等丘城破了再混进起义军里想办法回苏州? 先不讨论在他炸了起义军大营后再混进去的可能性,起码到时候给他塞了这份差事的杨溥就不会放过他。 顾怀一脸的生无可恋,这破事闹得... “看文书上说,你虽不是朝廷吏员,但精于算学,估计也通政务,如今吴总兵战死,战况又紧急,屯田一事肯定是清理不得了,正好丘城如今政务不畅,实在缺人手,等会儿本官便写封手信,你去寻本县代丞,让他...” “大人,”顾怀抬起头,打断了大胡子县令的安排,“丘城的粮草真的没剩多少了?” 闵县令沉默片刻,实话实说:“昨日出兵前便算过,不足三日,若是全城配给,一日一餐,还能撑四五天。” 顾怀眼皮一跳,心道难怪你们他娘的昨晚那么玩命,千把来人就敢去冲万人大营,原来情况糟到这种地步,自己什么运气才会在这时候进城,真不如再多造两天反... “我或许有个办法,能解丘城之围。” 在心里又骂了几遍杨溥,顾怀抬起头,直视闵县令的眼睛:“可能需要大人的配合,还有几天的时间。” 大概是联想到昨夜的那两场爆炸,闵县令并没有呵斥眼前这个文弱书生的大言不惭,反而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还有呢?” “反正已经是绝境了,大人最好还是别多问,”顾怀看向一旁的李易,“五百个人,五百匹马,是生是死,到时候就知道了。” “敢问大人,这城中有多少铁匠铺?” 第五十六章 再起战端 “营是怎么炸的?” “不知道...” “丘城出来的守军有多少?” “不清楚...” “郭天王是怎么死的?” “这个有人看到了,是被那个大胡子砍的,一刀就把脑袋劈掉了。” 满是烟熏火燎的义军大营里,捧着簿子的书记官眼角抽了抽,看着对面兴冲冲描述着那个大胡子“将军”快马冲到营前,当着几十个亲卫的面一刀砍下郭天王脑袋场面的士卒,强忍着让人把他也拖下去砍了的冲动,放下笔转身询问起其他的士卒。 没办法,前天的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快得明明火已经灭掉,营防也重新组织起来,但很多义军士卒还是觉得自己做了场梦。 先是一声巨响,然后坚守一个多月的丘城守军发起了冲锋,营地里火光冲天,好多基层军官死得莫名其妙,大部分士卒那一夜都在满地乱窜,好不容易郭天王站了出来,稀里糊涂就被人剁了脑袋。 也难怪消息传到临近的几位天师天王那里,几乎人人难掩震怒之色--从两浙起兵开始,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奇奇怪怪的仗。 “爆的是什么东西?那我哪儿知道,反正贼拉吓人,我当时正爬起来起夜呢,整个茅厕都抖起来了,吓得我裤子都没提就跑了出来,然后就有断手断脚哗啦啦从天上落下来,淋我一身血。” “我咋觉得没那么吓人呢?就是火烧得猛了点,之前就说营房里边别放那么多破烂,那些见钱眼开的什么都往营房里面捡,还有人把抢来的绣床都搬了进来,火能不烧起来么!” “放屁,你当时吓得尿都出来了,老子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叫你半天你都不答应。” “丘城的守军?没看清,不过听说挺多的,怎么也得几万人吧,那天到处都是喊杀声...我还杀了一个哩!” 辗转在各个营房之间,书记官面无表情地记录着各种不同的答案,力图还原那天夜里的真相,但越是问下去,就越是觉得奇怪,因为直到现在都没办法确定那天夜里引起整个营防崩溃的两次爆炸到底是怎么造成的。 书记官停下笔,想了想,走向了中军大帐。 被临时派过来接手指挥的天师已经住进了之前郭天王的大帐,有亲卫上来盘问,书记官把簿子夹到腋下,比出个手势:“白莲降世。” “弥勒下生,”亲卫也比出手势,然后压低声音,“天师心情不怎么好,阁下要不要之后再...” “没事,让他进来,”大帐里传出声音,“正好我也有事要问。” 掀起帐帘,书记官眯了眯眼睛,适应了略微黯淡的光线后,朝着上头的中年人行了一礼。 正当壮年的天师穿着身淡黄法袍,抚摸着虎皮座椅:“老郭之前落过草,这么多年了还是改不了这毛病,八位天王,以后都是封王拜相的命格,居然就死在了这里...实在是可笑。” 书记官静静地听着,等到上面没有声音传来,才躬下身汇报自己搜集来的情况:“爆炸起火的俱是西侧营房,中心点是叫王鸿的小旗营帐所在,丘城守军未曾冲到那里,四周却有不少尸首,应该是有奸细混了进来。” “那个王鸿呢?” “死了。” “奸细啊...我还以为只有我们义军会用这种法子,没想到朝廷也开始不择手段了,”天师笑了笑,“能不能把奸细找出来?” 书记官沉默片刻:“不能,尸首无存难以辨认和逃匿的士卒太多。” “所以这就成了笔烂账?”天师叹了口气,“老郭就这么白死了?” 书记官无言以对。 过了许久,上首才幽幽开口:“就这样吧,该围还是继续围,不过有了这么一遭,丘城里面的人想必料定我会加强防范,不肯轻易出城了,这倒是有些可惜,不然真刀真枪打上一场,这条线打出个缺口,苏州那边...” “报!!!”帐帘忽然被掀起,背负令箭的士卒半跪在地:“丘城守军似有异动!” 天师原本有些感叹的话被堵了回去,他滞了滞,笑了起来: “有意思...” ...... 时间回到半刻钟前。 丘城的城墙上,顾怀站在之前闵县令常站的位置,正对着对面的叛军大营发呆。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披挂完毕的李易走上城墙,静静地站在顾怀身后,等待着什么。 “不打算多问问?”顾怀没有回头,语气有些慵懒。 李易看了他一眼:“反正出发前你总会说的。” “这倒也是...不过你要是不问我就少了很多装逼的乐趣啊。” 李易收回眼神,显然是懒得理他,但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真的让我去带?” 从进了丘城开始已经几天了,这几天顾怀一直很忙,在各个铁匠铺进进出出,又召集骑卒进行训练,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这个带兵冲锋的机会却被他让给了自己。 李易的性子,说好听点叫正直,说难听点叫迂腐,和俊朗的外表不同,有时候还有点一根筋,不然也不会自己主动请命往前线跑结果差点死在山里...如今立功的机会摆在眼前,却被自己捡了便宜,总觉得心里有点不对劲。 “因为我怕死啊,”顾怀一脸的理所当然,“这种带兵冲锋的事情,有再大的把握,我也不是很乐意干,反正你平时就一副赶着投胎的样子,让给你得了。” 这话就说得实在难听了,好在这么段时间下来李易也了解了顾怀是什么性子,知道他嘴贱,都懒得搭理他。 “去的时候带上王五,之后要带兵上山,他多露点面才合理。” “好。” 这一次的沉默来得更久,城墙上风骤起,顾怀出神地看着远方,李易也没有打扰他,只是站在他身后一同看着。 “其实有些东西,我并不打算弄出来的,时代的步子跨大了,容易扯着蛋,”顾怀长长叹了口气,“但谁知道会落到这种地步呢?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只能告诉你,这两天折腾出来那玩意儿,你要好好学着用。” “我明白,之前和那些骑卒一起用过。” “不,你不明白,”顾怀的声音忽然冷硬起来,“你根本不明白这东西到底有多夸张,几百年的跨度你知道吗?你既然要当兵,要当好兵,你就必须适应改变!从今天开始,打仗不会再是以前那个样子,所有人都要从头学,而你有机会比任何人都先开始!” 他的语气和缓下来,拍了拍李易的肩膀,按理说他现在并无一官半职,李易怎么也是有校尉职在身的人,他这番动作可以说是无礼至极。 但偏偏两人都没觉得不对。 城墙上只剩下顾怀幽幽的声音: “只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还有,你最近最好想想,如果有机会留在史书上,你该说点什么才合适。” 第五十七章 艺术就是爆炸 丘城的城门开了。 五百名骑卒,从之前那夜发起冲锋时的南门蜂拥而出,对比起上次被连坑带骗上了战场,这次的他们脸色沉着了许多,那个之前一直畏惧的叛军大营,如今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已经被冲破过一次的营盘”而已。 打过胜仗的老兵和没打过胜仗的新兵蛋子是两个概念。 然而这一次带兵的事李易,和喜欢大呼小叫的大胡子县令不同,他披着锁子轻甲,手拿着长矛,只是默不作声地居于全军之前,微伏身体,眼里只有对面的叛军大营。 感受着被破开的风拂过脸颊,感受着身下马匹的肌肉脉动,感受着身后逐渐提速,在紧紧跟随着他的五百个同袍,感受着城墙上投下来的那一道他一直摸不准包含着什么意味的目光...这一刻的李易,终于找到了他从军以来一直想要寻找的那一种归属感。 军人,就应该这样驰骋在战场上! 终究是白天发起的冲锋,而且没有上一次那样的爆炸作为掩护,对面的叛军大营在城门开启的第一时间就有了反应,原本就布置在外的警戒队伍迅速安放好拒马立盾,密密麻麻的营房中走出的士卒在经过短暂的集结后拿起自己的武器,在那一片防御设施后静静地等待着。 有些人面露恐惧,毕竟他们之前只是老实本分的农民,而且实在被那一夜吓破了胆;也有人心中充满了仇恨和杀意,想必是有亲朋死在了那一天夜里官兵卑鄙的偷袭里。 但无论他们什么样,都没有改变那对比起偌大营盘显得渺小的五百人的冲锋,面对叛军的严阵以待,五百名骑卒身下的马匹并没有丝毫减速,也没有些微的转向,反而是在李易一声令下,全员提速,直冲大营! 这一幕引得营盘某处望楼上的天师失笑出声,他看向身后的书记官:“这些人莫非疯了不成?” “颇有求死之意。”书记官皱了皱眉,感觉到一丝不对,但还是躬身答道。 “其实有的时候,我也明白义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天师摇摇头,看向那五百骑之首的俊朗校尉,“你看,朝廷都烂成这样了,小小的丘城还有这么多人甘愿为朝廷赴死,整个天下,又有多少这样的人拦在咱们的路上?所以每一次咱们开朝会,我都要劝他们小心些,不要看不起朝廷,万一有一天这个庞然大物醒过来,咱们连动动身子都够呛。” “但军中和教中都没多少人愿意听天师您说这些。” “是啊,大好前途摆在眼前,腐朽朝廷苟延残喘,偌大天下唾手可得,谁愿意听我在一旁絮絮叨叨呢?他们总觉得只要多占点地盘,多拉些人一起造反,这事就成了。” 顿了顿,他作出了评价:“愚蠢至极。” 就这么沉默了很久,久到在望楼上已经能远远看见那些冲锋的官兵的面孔,天师才继续道:“不管怎样,等到把苏州打下来,我总要向佛主进言,继续这样下去,别说天下了,我们只能是困在江南两浙的一帮造反贼人,不改掉那些习气,不学着朝廷改制,就算现在能打胜仗,也不过是几年光景,就算拖死朝廷,还有可能给别人做了嫁衣...他们那帮人,都是不读史书的,我不说,他们就永远想不到。” 书记官有些动容:“天师深谋远虑。” 之前还是两浙民间白莲教的时候,他便在教中主管仪式记录,成军以后,更是地位超然,各处事情都能管,记录下来直报佛主,所以他真没必要刻意去拍这位天师马屁,实在是觉得这位天师乃是白莲教和义军中难得的人物。 要得天下,这种一谋定大局的人,远比会打仗的人来得重要。 但现在很显然不是该细想这些的时候,他也只是在纸上寥寥记了几笔,便抬头继续看向战场,等待着这些为朝廷尽忠,发起这种蚍蜉撼树般不自量力寻死冲锋的士卒生命消散的那一刻。 然而很快他就恍惚了,因为预想中五百骑卒一头撞到拒马立盾上血花四溅,剩下的被长矛挑起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在离大营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那些骑卒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举起手中的武器,通过各种各样的嘶吼来增加勇气,而是在当先一人举起手的瞬间,做出了一致的动作。 他们摸向了马匹两侧挂着的鞍包。 骑兵冲锋,除了必要的负甲,马匹的负载往往是越轻越好,从起兵以来,义军中也在训练骑兵,书记官也见过几次骑兵冲锋,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冲锋时还往马身上挂鞍包的举动--好好的骑兵变成运输大队,官兵的指挥脑袋是被门夹了么? 然后他的疑惑越发重了,因为那些骑卒手上都出现了某个黑不溜秋圆滚滚的东西,并不圆润也没什么美感,托举的样子能说明这玩意儿还有一定的重量,另一手亮出了火折子,凑近点燃了一根引出线的长线,然后摆出扔出手的姿势,看起来就像是这些骑卒要用这东西砸人... 下一秒一股极度不详的预感升腾而起,让他口干舌燥,几乎立刻就看向身边的天师。 还没等他说出来,一声凌厉的喝令就传遍了战场: “放!” 五百个铁球,被五百名骑卒,憋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扔了出来,并不整齐划一,在空中划过醒目的轨迹,落在了两军即将发生接触的战场上。 “轰轰轰轰轰!” 连绵的爆炸如同白日闷雷一般接连响起,处在爆炸中心的士卒几乎是一瞬间就失去了踪影,被淹没在激起的土尘边上,无形的气浪像每年潮汛时节的海边浪花一样,冲刷着附近的军械和士卒,连靠近一点的都要被炸断手脚,不难想象那些被炸个正着的士卒是个怎样的下场。 这爆炸声比起那天夜里的小很多,按理来说不应该把已经经历过一次的义军士卒吓蒙,但没办法,因为爆炸实在是...太多了。 马上的骑卒们甚至已经从鞍包里拿出了第二颗。 等到烟尘散去,所有人都看清了,在第一轮爆炸声过去以后,营盘最外围的防御阵线几乎已经被完全消灭,拒马立盾等军械破损散落,士卒死的死伤的伤,就算能活下来,也断了手脚只能在地上哀嚎,而第二道防线已经开始骚动起来,在看到官兵的动作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开始转身逃跑。 看到这一幕,书记官脸色惨白,他看向刚才还一脸淡然只考虑天下大局的天师,发现对方已经处于一种被吓蒙了的状态,嘴唇哆嗦着,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而此时处在所有骑卒最前方的李易,已经策马跃过了义军大营用来排水的壕沟,握紧了手里的长矛,对着一名跌坐在地的义军士卒,当胸捅下。 远处的城墙上,顾怀满足地叹了口气,无视周围投来的见鬼一般的目光,少年郎清秀的脸庞上,眉头微挑: “果然,艺术就是爆炸啊!” 第五十八章 历史的改变 顾怀的话音落下以后,城墙上许久都没人说话,只剩下远处传来接连的爆炸声,还有随之不断涌向城墙的罡风。 即使这一个月来,城墙上的许多人已经自诩见过幽冥地府,但在看见那个从城里铁匠铺造出来的,不起眼的小小铁球能够这般轻易地收割性命后,他们依旧对自己是否足够了解战争的残酷而感到怀疑。 而那个脱下起义军军服换上青衫显得成熟很多的顾怀,那个一手主导了这次突袭的少年郎,竟然在笑。 一想到那样的爆炸也有可能发生在丘城的城墙下,城池内,区别只在于眼前这个人是想造反还是效忠朝廷...一时间众人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畏惧还是心寒。 许久之后,才有人长吐了口气,感叹道: “本官少读兵书,闻鸡起舞,后又转仕地方,本以为已经见过了够多大世面,那夜带兵突袭颇得战果,这几日一直有些沾沾自喜...你这么一搞,倒显得本官有些蠢了。” “大人说的哪里话?”顾怀摇了摇头,“不过是什么武器,战争的本质终究还是人与人的搏杀...仅此而已。”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闵县令点了点头,随即又有些疑惑:“不过这到底是何物?上次你说你有信心解丘城之围,本官还以为你未免有些夸大,想着已是绝境,便放手让你一试,你倒是给了本官一个大大的惊喜。” “其实原理并不复杂,大家应该都放过烟花,就和那个差不多。” “烟花?”闵县令喃喃自语,“节庆之物,也能有如此惊天动地的威力?那为何逢年过节城内处处烟花,却也无人伤亡?” 顾怀想了想:“原理一致,区别只在于配方,加一些材料,减一些比例,混合提纯,再密封进铁匠打出来的空心铁球里,不过这样威力肯定还是不够的,所以得加上些铁钉一类的东西用于破甲伤人,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他顿了顿:“就是有点缺德...因为这样伤兵会更多,对方的后勤医疗压力会变得很大,而就算能活下来,也多半是终身残疾。” 城墙上再次安静下来,众人都从顾怀的话里听出了腥风血雨。 这不是顾怀身上的味道,是火器日后在世上引起的动荡,而现在,它提前了几百年出现在这世上。 “原来如此,也是本官孤陋寡闻了,自诩熟知兵法,竟不知世上还有这种武器...”闵县令看向爆炸声依旧在接连响起的叛军大营,对于战争胜负走向的担忧已经变成了另一种好奇:“只是本官有些不解,你今年多大年纪?这些是何人教你?难道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这话就不太好接了,而且顾怀是个极度怕麻烦的人,要不是被困在丘城里出不去,还有可能随时破城,他哪里来来的闲心弄出来简易版的手雷?谁输谁赢跟他有什么关系? 而且这里发生的情况,事后肯定是要报上朝廷的,这样的武器能引起的风波用脚都能想到,他要是随意杜撰,到时候朝廷一查查不到,还得找到他头上来。 如果说是自己折腾出来的,这样万中无一的天才... 考虑到还想回苏州河小侍女一起混吃等死,顾怀沉默片刻,一声长叹: “这就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愿闻其详。”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 “嗯...嗯?”闵县令有些茫然,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开场白。 “那时候,我还很瘦,”顾怀满脸都是陷入回忆的神情,“有天我打开家门,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道士倒在门口,把我吓了一跳,后来我给他灌了两碗姜汤,救了他一命,他醒了之后非要报答我,我推辞不过,就收下了他送给我的一本书,上面就记载了这制造‘天雷’的法子。” 就没了? 闵县令一脸的不可置信:“后来呢?” “后来我去寻过那老道士,可怎么找也找不到,也就只能作罢,那本书最后也不知到哪儿去了,前几天才想起来有这么个法子...” 众人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顾怀摆明了就是在糊弄鬼。 连闵县令都不打算再问了,无论如何顾怀所作所为证明了他对朝廷的忠诚,丘城也全赖人家才能苟存到现在,既然不愿意说肯定有自己的理由,何必逼问? 倒是顾怀又看了几眼战场后,便转身准备下城墙,闵县令有些疑惑:“不看了?” “也没什么好看的了,五百人太少,就算靠着天雷能冲破大营,也动不了敌方根本,估计很快就要撤了,我还得去铁匠铺盯着,免得像前两天一样有人把自己送上了天...说到底这样的突袭还得再来两轮,到时候他们还敢守在丘城外边就算他们狠。” 众人看着顾怀的身影,一时面面相觑,但不管作何感想,对于远处大营里的敌军,他们倒是都抱有一样的感受。 这些人遇见顾怀,真是他娘的倒了八辈子血霉。 …… 和顾怀预料的一样,在接连踏破了几道防线之后,五百个骑卒很快就力竭了。 归根结底,还是在于带的天雷数量不够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丘城就那么大,就算集全城之力搜寻材料,又让城内所有铁匠铺日夜不休地开火烧炉,这么点时间也造不出来多少,再加上马匹负重终究有限,所以这一次突袭,每个人带的天雷都不是很多。 而在天雷用完之后,战争又回到了最初的肉体搏杀阶段,尽管叛军中大多数人都被吓破了胆,甚至维持不了防线往后退却,但总有胆量过人的士卒敢于拦在马前,而杀这些人,终究是要消耗力气的。 一缕长发脱离了束缚垂在额前,李易从一个叛军士卒胸口抽出长矛,喘了两口粗气,环顾四周后发现已经开始有士卒在刻意地包围过来了,而在他的身后,也开始有士卒在下意识地阻断他们的退路。 一旦叛军大营防线完全闭合,那么他们只有往前硬冲,学着那天夜里闵县令带兵冲破整个营盘,才有可能突围,而要靠着五百骑卒在白天完成这样的壮举,无异于天方夜谭。 还是出发前顾怀的那番话说得透彻:就算是一万头猪,杀起来也要花许多时间,更何况是一万个人?所以不要想一口吃成胖子,也不要因为贪功而把自己交代在战场上。 想到这里,李易狠狠一拨马缰,喝道:“传令,后军变全军,天雷开道,突围回城!” 之前严令众人省下的天雷此刻派上了用场,在爆炸声再度响起后,包围果然瞬间停滞下来,还没冲进大营深处的骑卒也开始向两侧厮杀以便扩开道路,可以预想到,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很快活下来的骑卒就能沿着这条叛军大营的伤口回到丘城。 而就在已经能遥遥看到大营边缘出口的地方,李易看到了一座望楼。 大概是出于军人的职业习惯,要么不干,要干就干票大的,李易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手招了招,旁边立刻有骑卒递上一颗天雷。 他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狠狠地把它扔了出去。 一道青烟划出优美的轨迹落在望楼下方,李易看都不看,继续拨马往前。 片刻之后,那座望楼在他身后轰然倒塌,断木之中,只能看到一角黄袍。 而李易永远不知道的是,历史的洪流,在这一刻悄然改变了。 某位白莲教中最有战略眼光,最对朝廷有威胁,最能让这个反叛邪教摇身一变成为政权的天师,此刻就在那座望楼上。 原本能祸乱大魏数十年,甚至引发天下动乱,各地起义割据局面的某个人。 就这么死了。 历史,永远是这么有趣的东西。 第五十九章 开场 提起青衫的下摆跨过一摊积水,丘城的街头,顾怀看着远处民居屋檐下的阴影,皱了皱眉头。 “已经开始有难民了啊...”他轻声喃喃。 虽然是夏末时节,但江南的天气依然很炎热,屋檐下的几道人影衣不蔽体,正端着破碗向寥寥的行人乞讨。 这样的场景,在如今的丘城实在太多,承平已久,再加上丘城城小少耕地,存粮一向不多,如今围城接近两月,已经不知有多少百姓家中没了粮食,只能沦落到街上讨些吃食。 然而这个世道,又有谁愿意把自己的口粮分出去呢? 顾怀也知道这一点实在怪不了闵县令,只能摇摇头走向街角的铁匠铺子。 掀起垂帘,热浪扑面而来,赤着上身的汉子挥洒着汗水,挥舞着手里的铁锤砸下,每一下都伴着四溅的火花,一旁的闵县令将打好的直刀放进水里淬火,见顾怀来了,便招了招手: “正要去寻你,坐。” “时间差不多了,”顾怀没有和他客套,“就今夜吧。” 闵县令的手顿了顿:“怎么你们今天都来找本官说这个?有几个官吏刚刚过来,让本官再多等两天,也许还能再让骑卒出城几次...” “大人怎么想?” “你觉得我会怎么想?” “我知道大人想再多点把握,但我觉得不必再等了,”顾怀走到他面前,“一连四天,每天都让李易带兵出城骚扰敌营,炸死多少人先不说,现在敌军已经没了多少抵抗的心思,每天都有士卒逃跑,这样的机会不抓住,他们还想城里再饿死多少人?” 闵县令对上顾怀的视线:“你觉得他们在拿百姓的命去搏更大的功劳,而本官也会这样?” “当官嘛,我理解的,”顾怀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水缸里的波澜,“多死几个百姓怎么了?反正存粮已经没了,就算打了胜仗,也总要饿死些人,只要不饿死那些本地大族的人就行...只要再耗上几天,胜算再大一点,没了城破的风险,再全歼敌军,这功劳可就是白莲教起义以来头一份了。” 他沉默片刻,没有去等待闵县令的回复,自顾自开口:“但我不想等了,城外敌军,打散就好,虽然无力追击,但如果战损不大,还能去其他几个城池看一看能不能捅那边的围城敌军一刀。” “战后请功,本官是打算推你为首功的,如此一来,功劳可就要少许多了,说不定都上不了朝廷的邸报,你图什么?” 顾怀想了想:“我又不是官...我大概只是想家了。” “是啊,当官嘛,总是这样的,”闵县令有些感叹,“不就是昧着良心当没看到城里的百姓在挨饿么?唾手可得的功劳,泼天的富贵,谁会去在乎百姓的命呢?” 顾怀挑挑眉头,算是听懂了闵县令的意思:“那,就今夜?” 闵县令点点头:“就今夜。” 他把淬完火的直刀放到架子上,取了块毛巾擦手:“武器军备整理得差不多了,这一次不光是骑卒步卒,连城中青壮也要悉数出城作战,只求毕其功于一役!只要拆了城外大营,丘城之围立解,再让人去附近求粮,丘城就算是保下来了。” 他拍了拍顾怀的肩膀,言语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责怪:“别把本官想得那么龌龊,拿百姓的命换功劳?还想拉着本官一起干?干他们亲娘,他们也配?今夜战事,你说了算!” 顾怀沉默片刻,也笑了起来: “那就干!” …… 入夜的丘城,少了几分前些日子的战火味道,多了几分因为城外叛军被骚扰得烦不胜烦所以停下攻城的久违安静感。 夜风轻拂,李易检查着自己的铠甲和鞍包,他身后丘城的所有士卒也在做着同样的动作,等到确认没有什么遗漏可以放心上战场,他才走到一道身影后面,调侃开口: “你不是说你不会去做这种冲锋陷阵的蠢事?” “是挺蠢,但有时候是真聪明不了一点,”换下青衫穿上魏军简易轻甲的顾怀摇摇头,“整个丘城的青壮都要出城杀敌,连县令都要冲锋,我呆在城里面总觉得有点尴尬。” 一旁的王五凑过大脸:“二当家,是不是等打完这仗咱们就回去帮大当家抢山寨?” “你他娘的让我省点心吧,”顾怀无情怒斥,“你知不知道说了这种话一般都要死在战场上?你怎么不说打完这场仗你就要回去结婚?到时候离老子远点免得连累我。” 王五纳闷挠头:“我也没相好啊...” 顾怀懒得理他,正准备再磨磨自己的柴刀,冷厉的哨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城门前密集的人群顿时安静,每个人的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顾怀沉默片刻,翻身上马,李易和身后不知多少士卒做出一样的动作,一时间铠甲碰撞马蹄轻踩形成连绵的炸响。 按例来说,出征之前,总是要训话的,自古以来都是这一套,大魏尤其发扬光大,但凡出兵,总要有那么一个人上高台发言,主要概述一下这次出兵的目的和伟大意义,并介绍一下大概的打仗方法,以及抚恤金安家费之类的问题,毕竟只有听到了这些,大头兵们才能安心上战场去玩命。 如果有其他将领,接下来自然是让他们补充发言,大头兵们鼓掌表示理解,之后就散会,开拔,开打。 没见到在顾怀进城之前,堂堂县令都要阵前训话连哄带骗地才能说动城里的士卒出城么? 也实在是没办法。 但这次却很奇怪,并没有人站出来搞一套大张旗鼓大义凛然的说辞,原本应该担任这个职责的丘城县令,只是穿上了铠甲,拿上他那标志性的大刀,策马到了顾怀身旁。 所有人都在看着闵县令,而闵县令则在看着顾怀。 顾怀怔了怔,想起之前闵县令那句今夜战事他说了算,原来还真不是开玩笑... 只是这种见过简易版手雷,就把全城军民的性命交托到他手上的举动是不是太儿戏了点? 四百多骑卒,一千余步卒,两千还没经过训练拿着武器惶恐不安的青壮,围观送行的百姓,站在远处的丘城官吏,闵县令,李易,王五...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一起,变成了海潮般涌来的压力。 从没有打过仗,也没有过这种经历的顾怀在夜风里沉默了许久,才挥了下手里从铁匠铺搜罗来的柴刀,说出了大概是大魏开国百余年来最简单的战争开场白: “那就走吧。” 城门轰然洞开。 第六十章 夜 冲锋陷阵是男人的浪漫。 感受着夜风像刀子一样划过脸颊,感受着身下大黑马奔跑时隆起的肌肉,感受着身后数千人一起呼吸发出的声响,这一刻,顾怀那颗总是平静的心也泛起了些涟漪。 他没有打过仗,认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最讨厌把性命寄托在某件事或某个人上的生活方式,在过去的一年中他在山里挣扎,曾经无数次告诉自己和莫莫活着很不容易,要好好活下去,但这一刻他竟然在带兵冲锋...只能感叹世事总是这么奇妙。 从城门到叛军大营不过三里地,以马匹的冲锋速度,再加上丘城城门前一片坦途,不到一刻钟便能摸到大营边上,往日李易就是这样挑准叛军大营冒起炊烟埋锅做饭的时候带骑卒出城四处乱炸,然后趁士卒没有集结便带兵回城,一来二去搞得叛军惶惶不可终日的同时,又没什么战损,才算是给今夜的突袭留下了这不到五百的骑卒。 自古以来,骑兵都是封建时代最有杀伤力的兵种之一,在马匹的帮助下,原本柔弱的步卒变成了具有高度突击性和机动性的部队,其中尤以游牧民族的骑兵最为出色,因为他们不仅能自带干粮进行长途奔袭,还能在远距离就掏出弓箭用从小锻炼出来的箭术给步卒方阵第一轮打击。 只可惜顾怀身后这批步骑混合的部队,步卒里没上过战场的青壮居多也就罢了,骑卒也不是什么正规骑兵,虽然已经出城跟着李易打过几次胜仗,但很显然还没办法能听从指挥运用阵形,或者掏出弓箭来撕破大营外的第一道防线。 所以那一天顾怀和李易说的那些东西实在没有半分夸大,原本就行军速度极快极具攻击力的骑兵,配上天雷这种武器...所有的战争方式都要被一手推翻!所有的骑兵将领都要在这划时代的攻击方式下变成毫无经验的稚童! 这也是为什么这只骑卒能拿下几次大胜的原因,所以此刻即使顾怀没有下令,在跨过战场到达第一波可以攻击的位置时,所有骑卒都解开了鞍包,等待着下一步的军令。 “放!” 空中划过无数弧线,刚才还在大营外目瞪口呆喃喃着“又他娘的来了”的叛军士卒在骑卒掏出天雷的第一时间,就极有经验的往两侧奔逃,因为他们明白,往前顶是会死的,往后退也不一定能逃掉,只有往两边跑,这些隔三差五就来炸一遍大营的疯子才不会追! 然而就当他们目送几百名骑卒在爆炸声和烟尘中冲入大营后,心中浮起劫后余生的喜悦时,他们才发现这一次丘城守军不是像以往那样来炸一下就走,而是倾巢而出!密密麻麻拿着武器的士卒和青壮在骑卒后散开,仿佛变成了飞鸟的两只翅膀,朝着大营包围了过来,迎头撞上这些外围防线溃逃的叛军士卒。 对视了一眼,嘶吼声响起,最为惨烈的搏杀便在大营外瞬间上演。 “啊啊啊啊啊啊!” “老五,老五你醒醒!” “老子剁死你!” “饶我一命,饶我一命!我是...” 长矛与圆盾,短刀与直剑,久被包围的丘城守军,笃信圣教的叛军士卒,在大营外的壕沟处猛烈的碰撞在一起,刀刃相交的火花中,不知道多少鲜血飞起,人头落地。 然而如果从天上往下看,便能看到截然不同的军服对撞后,这几天本就被炸得晕头转向的叛军士卒听着身后大营内接连响起的爆炸声,居然被眼前这些原本纯良无害的青壮逼得接连后退。 一方尚有退路,另一方死地求生;一方已然胆寒,另一方士气正盛,有这样的结果,倒也不让人意外,更别提此刻的大营中,还有无数的叛军士卒正冲出营盘,准备四散奔逃了。 而此刻已经冲入大营的顾怀,却无心去考虑大营外围步卒交锋的胜负了,那里自然有军官负责,而他在和闵县令、李易,以及丘城原有的两位把总制定了战术后,就知道了自己的任务,还有此战胜负的关键点是什么。 冲营放火,分割战场,配合步卒围剿,只要天明时分毁掉大营,或者把叛军全杀光,丘城之围立解! 但对着行军地图指指点点固然容易,真等到冲进大营,顾怀才知道真的要把这连绵近一里的营盘毁掉,或者四处乱窜反抗的无数士卒杀光,是怎样的难度。 所以把柴刀从一个叛军士卒的脖子抽出来后,他就果断地更改了战术:“传令!全军散开,天雷开道,专找那种高大营帐,有亲卫环绕的军官!普通叛军赶他们出营,让步卒去杀!” 立刻便有人将军令传了下去,顾怀吐了口气,动了动因为砍人太多所以有些发麻的臂膀,抬头看了看天色。 离天亮还早。 另一边的王五已经杀红了眼,这个往日看起来憨厚的汉子刚才被几个叛军士卒联手用套索套下了马,此刻正在步战,先是一戟敲碎了一个试图背后偷袭的士卒的脑袋,收回红白相交的大戟,他又盯上了另一个一看便是刚才套他下马始作俑者之一的士卒。 没错,大戟。 在和顾怀一起去了趟铁匠铺后,王五就盯上了这支挂在铺子墙上的铁戟,据老铁匠的说法,这铁戟是当年一个武夫定做的,事后又没来拿,这玩意儿也没人使得动,便一直挂在墙上当展示品用,年岁已久上头的花纹都有些糊了。 一开始听说王五想用这个,老铁匠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可见过王五取下铁戟舞了几下,嘴巴就怎么也合不上了,一打听才知道这位居然是顾怀的书童。 进城的时候,李易和顾怀都有身份,所以这厮先是自称是顾怀的家仆,后来觉得不妥当又改成了书童,听得李易一脸的茫然震惊,这世上哪儿有长这个模样的书童? 然而此刻这个书童已经变成了浑身浴血的魔神,从冲入大营开始,他便守在顾怀身边,提起大戟杀了不知多少士卒,他本就练武多年武艺过人,此刻凶性大发,已经不去考虑自己是什么劳什子亲卫,只想把眼前这些士卒全拧了脑袋。 火光冲天,王五吐了口唾沫,甩了甩因为落马被震得有些晕的脑袋,一步一步追向前方那个逃跑的士卒。 被追上的士卒差点尿了裤子,正想开口求饶,便看到那只黑铁大戟当头砸下,王五根本懒得废话,一戟把士卒的脑袋砸进了脖子里。 他吐了口气,看了看远处正在厮杀的顾怀和李易,走了过去。 还没杀尽兴... 第六十一章 陷阱 “围三缺一,逃跑的不用追,敢于抵抗的,杀无赦。” 战场外围,负责指挥步卒以及青壮包围大营的闵县令抡起大刀将一个叛军士卒劈的身首分离,冷冷地传下军令。 战况很顺利,一切都达到了一开始的预想--突袭让叛军措手不及,天雷攻破了大营外围的防线,步卒间的对撞是丘城的守军占优,特意放开的缺口让没有战意的士卒可以逃进密林,减少包围圈的压力。 但就是这种顺利,让闵县令心头浮上了一抹阴影。 他是打过仗的,虽然没打过大仗,但兵书读了不少,自然知道战场上最忌讳的是得意忘形,眼下对于叛军大营的进攻顺风顺水,但里面终究有近万士卒--这是一个很恐怖的数字。 一万人是什么概念?站在空地上是一片人山人海,密密麻麻只能看见成片的脑袋,就像是黑色的海洋;如果爬上山头,连山头都会被这些人遮蔽! 就算里面有许多没上过战场的农夫,有许多一开战就会逃跑的废物,但只要有一部分敢于起来反抗,就能给今日出城的丘城守军造成天大的麻烦。 当然,如果叛军尽力地反抗,利用人数优势和今夜突袭的丘城守军拉扯,无论是外围还是大营内部都没那么容易分出胜负,两方人马终究要靠战场上的意外来破局--那样的话闵县令还会安心一些。 但现在一切都太顺利,顺利到闵县令觉得就算是抓一万头的猪的难度都比今夜的战事强。 他看到了什么?一群不敢作战的士卒,一帮只会逃跑的兵!就算是偶有反抗,也只是游兵散勇,根本没办法冲破一群没上过战场的青壮的包围圈。 喊杀声依旧在持续,周围依旧火光冲天,但闵县令高坐在马上,斜提着大刀,沉默下来。 因为一道身影印证了他的预感,负责大营西侧的把总派来了传令兵,带来的却是求援的消息。 “果然是个陷阱么...” …… “我知道他们会来,差不多也就是这几天。” 大营西侧骤然猛烈的厮杀中,一道身影负手而立,朝着身边的亲卫喃喃道:“人捡了便宜,自然就会想捡第二次,不过这世上的便宜,哪里有全让一个人占了的道理呢?” 火光映照下,这张面孔赫然是之前曾和那位天师呆在望楼上的书记官。 “我知道他们有那种可以改变战局的武器,但那又有什么用?我把所有敢于作战的士卒集中起来,藏在他们最难冲锋到的大营西侧的位置,那种武器是会消耗的,只要他们用完,多死点人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也是一些对圣教不忠的信徒,让他们去杀就是了。” 在吵闹的战场上,这样的轻声细语很难被旁人听清,不过他好像也并不是在向旁人说明什么,只是为了给自己听。 在那位前途不可限量的天师潦草地死去之后,他就接过了这个大营的指挥权,在前些日子被李易带兵狼狈地偷袭的时候,不是没有下面的军官对他的能力发出质疑--这样窝囊地藏在大营里,既不攻城也不撤兵,眼睁睁看着士卒伤亡军心尽丧,偌大的大营敌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到底是在想什么? 然而直到今夜,那些人才开始对他心悦诚服。 是的,在那种新式武器出现的短短时间,没有人能找到破解的办法,但这位书记官,用某种狠厉乃至绝情的方式,让敌人的武器威力大打折扣。 能撕破防线?能远距离杀人?能让敌军胆寒?能以极为悬殊的人数发起反击? 没事,让你杀。 杀到你的武器耗完,杀到你的马力耗尽,杀到你手底下的士卒手都抬不起来,而我还有一只最精锐的士卒藏在大营里,等着你志得意满的那一刻。 那位天师的潦草死法,这些天大营的惶惶不可终日,都在告诉这位书记官,丘城的守军之所以能从之前只能呆在城里瑟瑟发抖的废物,到如今敢于出城袭击敢于在今夜打一场决战,都是因为那种武器,还有能把它发挥出最大威力的骑卒。 而现在那些骑卒已经进了大营,外围的步卒厮杀暂时分不出结果,他集中起来的最为忠心和精锐的士卒不多,只有一千不到,但用来半途截杀,怎么都够了。 等到把这些骑卒杀光,解了大营之围,丘城依旧是那个只能被围起来的丘城。 熊熊火光下,书记官看着远处已经分出结果的营盘交界处,轻轻点头: “走吧。” ...... “事情有些不对劲。” 半身都是血的李易扯了扯马缰,找到了战场中心的顾怀:“我带兵往西冲了一阵,遇见些精锐叛军,被逼了回来,问了一下其他人,都有对上。” 在脑海中画出一份简易的大营地图,他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我们好像被包围了。” 顾怀点了点头:“应该是的。” 眼下的战场,被分割成了一个极为诡异也极为清晰的情况,冲进大营的几百骑卒,此刻正处于大营的正中心,四面出击袭杀军官,冲破成队的敌军,然而某些精锐的叛军士卒已经开始包围过来,消耗了大量天雷的骑卒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在大营里横冲直撞,只能被逼得往中心集结。 而在双方的外围,则是两方的步卒在厮杀,而他们最终的胜利者,很有可能取决于大营内部活下来的是谁。 “接下来怎么办?” “既然没有死太多人,就证明对方的人数也不会太多,”顾怀握着刀的手依旧稳定,“虽然骑兵被步兵围住是件很丢人的事情,但只要让全军集合,冲出去就好了。” 李易点点头拨马转身,很快就有零零散散的骑卒赶来汇聚在一起,不用清点人数,就能看出少了许多,等到所有人的马蹄再度朝准同一个方向,正准备提速冲出大营的时候,对面却出现了很多身影。 同样从战场各处赶来的叛军精锐。 两方决定战场胜负的人马,就这么在战场的中心撞见,一方高居马上,一方持着各种武器,都没有什么打招呼的心思。 因为总有一方会死去。 第六十二章 箭 当骑卒在有限的空间被步卒缠上,没办法一口气冲破,也没办法调转方向,更没有办法下马步战的时候,该怎么做? 没有人能给顾怀答案,瞬息万变的战场,也从来不会像日后做数学题一样有公式可寻。 天雷不多了,用来开道不一定有效果,既然对方敢于进行这种诱敌深入的反包围,想必也不像之前那些叛军士卒一样被轻易吓倒,如果直直地冲过去拼人命,今夜也就输得差不多了--因为这些骑卒还需要活下来去配合外围的步卒清缴残兵。 终究还是输在了人数上。 火光照耀着双方的士卒,同样的身上带血,同样的握紧武器,诡异的安静过后,有人动了动。 总要有人领头发起冲锋,这一次,似乎是叛军中的一位步卒。 他提着刀,开始加速,带着白莲教教徽的可笑战服在空气中划过痕迹,大营燃烧的熊熊火光好像给了他无穷的勇气,在他划出的痕迹后,将有最为精锐的叛军士卒跟着他一起冲锋,将那些骑在马上的人扯下马来,切断他们的喉咙。 这是正常的战争节奏,更是突然的遭遇战中勇气和胆魄的体现,先发起冲锋的那一方,无论有没有优势,总能给落后的一方造成一定的心理压力。 有骑卒不安地颤抖,盼望中的军令并没有下达,这些原本是绵羊,却在今夜短暂化身饿狼的士卒似乎被打回了原形,在没有人下令的时候,对于死亡的畏惧终于回到了他们身上。 到底该怎么办? 忽然有夜风吹皱火帘。 那名孤单勇敢沉默发起冲锋的叛军士卒倒了下去。 一道很细的血水,在空中飙散,洒在早已看不清颜色的土地上。 所有人都有些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看向那名躺在地上的士卒,没有动弹,也没有挣扎,更没有痛喊,原来已经失去了呼吸--一条人命就这样潦草而可笑地离开了世界,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的遗言。 人们这才看清他的额头上插着什么东西。 一根很普通的木箭。 在不远的地方,骑在马上的顾怀还保持着松弦的姿势。 因为有天雷,因为未经训练的骑卒不善用弓,所以今夜突袭时,骑兵常用的远程弓箭打击并没有出现,叛军士卒自然也没有准备好应对箭雨的盾牌。 下一秒有人发出怒吼,举起手里的刀,他可能是那位死去的士卒的兄弟,也有可能是他的同乡,更有可能是和他睡一间帐篷的好友,所以才会在此刻显得那么愤怒。 然而都无所谓了,他的怒吼卡断在喉咙里,如同那位潦草死去的士卒一样,倒了下去。 依然是那种普通的,魏军里最常使用的制式羽箭。 被燃烧起来的营帐阻隔,导致变成了一条近乎笔直的道路上的双方士卒,都在这样离奇的气氛里沉默着。 那人穿着一身普通的魏军军服,罩着轻甲,虽然处在队列前方,但看起来似乎并不像是高位的指挥者。 那人手里拿着一柄很普通的铁弓,能依靠火光看清上面的黝黑光泽,这铁弓并不难开,起码就有很多在场的人确定自己能做到,而且很轻松。 脚步声再起,又有叛军士卒准备冲锋,这次是在另一面。 那人从马匹右侧的鞍袋中抽出一支羽箭,搁在弦上,然后沉默拉弓,简洁的动作透着朴素的美感,就好像他做这个动作已经成千上万次--所以才会如此简洁有力乃至像吃饭喝水一样随意。 松弦,箭羽轻颤消失不见,远处传来一声闷哼,然后是倒下的沉闷声响。 而此时,那人已经抽出了第二支羽箭,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每一次松弦,都会有一道血光飙起。 很多在场练过弓箭的士卒都知道,射箭其实是很多个动作组合在一起的事情,从搭箭到拉弦,再到松弦结束,每一个细微的区别都会影响准度,然而那人射箭的动作颇有种简单机械的味道,谈不上潇洒也谈不上好看,却稳定得难以想象,而且非常快。 快到叛军中每有一人有动作,那支箭就会穿透他的喉咙。 终于有人无法再忍受这种让人绝望的氛围,数十名叛军士卒握紧刀嘶吼出声,朝着马上那人开始冲锋,那人皱了皱眉头,动作却没有丝毫动摇,每一次弦响,冲在最前方的那个人总会倒下去。 李易也回过了神,喝令王五留在原地保护顾怀,随即带着身侧骑卒策马厮杀。 而那人依旧没有动,只是沉默地、简单地扣动弓弦。 一名叛军士卒跳离被射死的同袍,挥舞着刀想要再靠近那人的战马一分,一支羽箭贯穿了他的胸膛,视野黑暗前,他只能看到马上那人甚至都已经移开了目光不再看他。 一名叛军士卒浑身是血地爬起来,向着外面踉跄而去,满脸都是恐惧,然后一支羽箭便射入他的咽喉,让他嘴里嗬嗬作响,拼命想再逃离一些战场,却只能无力地倒下去。 一名叛军士卒跌坐在地,躲过了马蹄的踩击,嘴里不停地呼喝着什么,显得格外暴戾,一支羽箭从他脸颊右侧射进去,从左侧探出来,终止了他的话语。 就像是校场点兵,像是训练点名,然而没有人骄傲地站出来,只是生命毫无意义地流逝,像成片的野草一样死去。 就算好不容易有人趁着那人拉弓的空隙,躲过骑卒的刀锋突到了眼前,也会有魔神一样的魁梧男人砸下他的大戟。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随着李易的军令传下,最后的天雷被骑卒掏出来,将已经被杀破胆的敌方彻底炸散。 只剩下了一个人,有些憔悴的书记官跪倒在地,沉默地让一名骑卒割下了自己的脑袋。 前方的路仿佛再次畅通无阻,而实际上,那匹马前一片狼藉,叛军士卒的尸体仿佛堆成了一座小山。 鲜血从那座小山上不停地流淌,渗入大地,将火光映照下的地面染得更加鲜红。 直到此时,顾怀才放下一直平举的弓,面无表情。 只有近处的王五看清了,他拉弦的右手,虎口和指间早已裂开。 流满了血。 第六十三章 扫尾 天明的时候,丘城的守军已经在打扫战场了。 这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毕竟在冲到大营中心的骑卒与叛军精锐分出胜负的时候,这场战事基本就已经尘埃落定,虽然某人把全部精锐集结意图在大营内将所有骑卒堵死断了丘城后路的行为给守军添了天大的麻烦,但在付出最后的手雷以及过百骑伤亡的代价后,被打散的精锐也如同其余士卒一样逃进了密林。 而被丢下的其余士卒,在没有指挥,没有援兵,也没有士气的情况下,自然守不住外围的猛攻以及出现在背后的捅刀,不到天明,整个大营就几乎已经易手。 虽然这个大营也没什么用,并且被一把大火烧得没剩下什么就是了。 最让人惊喜的,还是在于在大营西侧找到的军粮,这批粮食可算是救了丘城的命,得到消息的闵县令连最后的残兵都懒得收拾了,亲自带人过来守着粮食搬回丘城,而他也是此时才见到昨夜分开作战的顾怀。 “受伤了?”拄着大刀的闵县令看了看顾怀缠着白布的右手,问道。 “拉弓拉多了。” 闵县令点点头,丝毫没意识到顾怀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的事情,到底有多么离谱。 不过常人倒也不会往一人一骑一弓,活生生把叛军冲锋时的士气射下去一半,甚至死在箭下的人能堆起一座小山上想。 “不管怎么样,这次丘城的危机总算是解决了,”闵县令叹了口气,迎着清晨的阳光看向远处密林,“虽然逃的人远比投降和战死的人多,很有可能事后又卷土重来,但实在是没余力去追了。” “大人是想让军中哗变?现在让他们去追,恐怕不少人会撂挑子不干。” “本官自然懂这个道理,厮杀一夜,士卒和青壮都不是铁打的,更何况现在有了粮食,还有你造出的天雷,就算他们卷土重来,丘城也能守得下去,自然是没人愿意再去拼命了。” “这座大营呢?” “没什么用,也不敢留给叛军,等到让城中青壮把大营搬空,就一把火烧了。” 顾怀点点头表示赞同,随即两人一起安静下来,火虽然灭了但犹然冒着青烟的大营中,两人就这么并肩站在一起,却什么话都没说。 最后还是闵县令打破了沉默:“这些时日以来,你一直在和我说你怕麻烦,我也知道你的意思,但天雷的事情,我还是要报给朝廷。” 他严肃起来:“丘城守军加青壮,不过三四千人,靠着这天雷,居然能破万人大营!如此国之利器,本官实在不能瞒下,眼下北方局势不明,南方四处战火,有了这东西,乃是万民之幸,国家之幸!” 顾怀叹了口气,知道还是没躲过去:“这份功劳我确实不太想要...” “你为何对朝廷如此没信心?”闵县令怒其不争,“难道朝廷还会苛对有功之臣?你献出此物,不说平步青云,一生富贵总还是能保证的!” 这一次顾怀的沉默尤其久:“我不是对朝廷没信心,是对人没信心。” “什么意思?” “一样新兴的事物出现,就会产生无数的利益,而利益是最能让人发狂的东西。” 顾怀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既然大人都知道这是国之利器,敢问有了这东西,朝廷里某些大人会不会想要更多?我若是拿不出来,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在藏私?如果有人想要独占这东西产生的利益,我是不是最大的眼中钉?如果我想自由生活,他们会不会觉得我会有和敌国沟通的风险以至于要把这份风险断绝在源头上?” 闵县令一时呐呐无言。 他只是单纯地想着顾怀救下了丘城,击破了叛军,以后这东西有可能会救下天下,他自然不能看着最大的功臣毫无所得,所以才想将此事上报朝廷言明顾怀的首功,但正如顾怀所说,如果这东西引起了更大的风波,有谁能保下这个将国之利器献出来的功臣? 他只是个县令罢了。 “不过有些东西,终究是瞒不住的,”看着闵县令神情变换,顾怀话风一转,“看到的人太多,城里的铁匠都打过铁,还有那些混合火药的人...所以献给朝廷还能省去一些麻烦,我只是希望大人在表功奏折上,不要说这东西是我弄出来的...我看给李易就不错。” 闵县令愕然抬头,随即苦笑道:“何必如此...” 顾怀叹了口气:“因为我真的很怕麻烦...而且我并不贪心。” 看他说得诚恳,闵县令迟疑许久,才重重一点头:“此事本官应了!不过还有一件事,你得答应本官!” “什么?” “丘城之围虽解,但尤有三城被围,如果城池没破,本官还想请你多呆些时日,等到新一批天雷造出来,就带着那几百骑卒支援邻县,若是能解城围,把叛军逼回两浙,也算是拯救了苏南无数百姓!”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也有一件小事,”顾怀想了想,“大人也知道,来丘城的时候,半路上被一伙山贼给劫了,好几个在苏州城内相识的好友都惨死在山林里,这些时日每每想起真是痛彻心扉...” 大概是想起了那几张熟面孔,顾怀的脸上满是悲愤:“当时我就发过誓,一定要让这帮山贼身首异处!等到事后大人可否将那些骑卒暂借于我,上山剿匪?” 剿匪?整个两浙都沦陷了,叛军都快打到苏州了,一不注意就是江南易手的局面,谁还有心情这个时候去收拾什么山贼? 但闵县令终究不是普通人,只见他抚着自己的大胡子沉思良久,虽然觉得他一个县令,仓促接手城防还好,若是借兵给一个白身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但考虑到这段时日顾怀也是铁骨铮铮的一条好汉,更是救了丘城无数百姓的恩人,如今上山剿匪虽然有些小事化大,但终究是一件政绩... 他做了决定,迎着阳光昂然开口:“好!只要邻县脱困,到时候不止本官会为你遮掩一二,这几百骑卒,城中步卒,你也可暂借用于剿匪!” 他拍了拍顾怀的肩膀,一脸的信赖与欣赏:“苏南大局,就托付于你了!” 顾怀被他拍的一愣,实在没想到气氛被他整得这么大义凛然,只是附和着一脸的热血沸腾。 而在内心深处,他只是不断地扪心自问: “我真的只是来清理屯田的啊...” “这他娘的都是些什么破事?” 第六十四章 病急乱投医 苏州城。 本地富商准备好的暂住宅子中,吴哲就着桌边冒着热气的香茗翻过一页古书,想象着那位前礼部尚书平日里这番作态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很快他就有些不耐地皱起眉头,将古书扔到一旁,又唤过下人把香茗倒掉,靠在座椅上沉默不语。 从第一次去杨溥府上试图拉关系算起,已经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他又凑上去过几次,但最后都被杨溥拒之门外。 官场上很少有这种一点面子都不给的做事风格,按道理来说,你来我往,虚情假意,就算大家谈不拢,也不应该这样落别人的脸面。 除非杨溥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这样有什么后果,一点也不在乎他什么身份,身后有什么人,以后有什么样的前途。 一想到这里,难免内心就会浮起些怨恨和烦躁,但他也知道,如果他搭不上杨溥这条线,在户部的仕途,很可能已经走到头了。 大魏的官场无比现实,不仅要走科举考学识,还要看出身,泥腿子得了主考青睐一步登天,在朝廷步步为营最后权倾天下的在大魏立国一百余年来不是没有,但太过凤毛麟角,而像他这样既无过人才学也无背景的,摸爬滚打多少年才能在户部熬出头?才能看一眼三公九卿乃至内阁里的一席之地? 他娘的凭什么? 凭什么名门望族出身,考个科举就跟走过场一样,走吏部报备后就能当庶吉士,就算外放为官也至少是七品县令起步,而且混个一年就能重新入京? 出了事有人保,立了功有人记,七品县令做起,几十年下来,哪怕灾荒水旱全碰上,至少也能混个从四品大员起步,运气再好点遇见朝廷动荡入个阁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他这种出身呢?功劳总是别人领,黑锅总是自己背,就算不惹事,上级都要时不时找麻烦,从九品干起,能混到七品退休就算命好。 想到这里,吴哲的眼神再度坚定了下来。 他需要一个背景!需要一个担得起风雨的人为他站台,需要一个人在朝廷惨烈的搏杀里给他提供帮助,让他有一天能摸到那个地方,看一眼那个位置! 杨溥依旧是最好的选择。 再大的怨气,再深的恨意,都抵不过杨溥复起后在京城的那些人脉里替他说一句话,现在受些屈辱算什么? 但杨溥实在太过软硬不吃... 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急得在厅中走来走去的吴哲猛地抬头,想起了第一次去杨溥府上的那个下午。 那个敢在杨溥面前大呼小叫,能自由出入杨溥府上,甚至骂杨溥老王八蛋的赘婿书生... 他猛然抬头,喝道: “备车!” …… “最近铺子里的生意少了很多,两浙的叛乱蔓延过来,百姓都不太愿意在新布上浪费钱,更愿意存起来。” “没什么紧要的,李家的生意,终究要以朝贡为主,铺子里的生意淡了也就淡了。” “是。” “听宋掌柜说今年你手笔大了很多?” “祖母大人勿怪,明珠是有些贪心...” “既然把事情托给了你,老身难道还会怪你太过进取?” 李府花厅,老夫人和李明珠坐在圆桌两侧,一问一答地说着话,但少见祖母孙女的那种亲近,反而像是东家在向掌柜盘账。 老夫人拿起一枚干果,放进快没牙的干瘪嘴里吃力地嚼着:“不交给你,难道交给那两个废物?只是既然做了,就要做漂亮,不要半途反悔,或者输不起。” 脸色苍白得有些病态的李明珠点了点头,艰难地挤出个笑容:“明珠明白了。” 这一个月来,她的神态相比顾怀离开前更显得憔悴,脸庞清减了许多,虽然极美的姿色未曾消减半分,但那份我见犹怜的味道更加深了一些。 在问完最近生意上的一些异动后,老夫人便沉默了下去,李明珠也低头没有再说话,偌大的花厅里,只剩下老夫人嚼干果时的些许声响。 果然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从来没有展示过祖母慈爱的老夫人相处,李明珠这般想到。 从有记忆开始,大概是因为长房没有可以继承家业的原因,老夫人好像就不太喜欢自己这个孙女,后来父母出事,自己展露了些生意上的天分,才与老夫人亲近了些--不过也就只有一些。 大概可能永远都是这样的相处方式了。 极为安静的环境里,时间的流逝显得尤其缓慢,李明珠也是个犟性子,虽然身体不适,也不太愿意继续这样尴尬地坐着,却怎么也没说出来,所幸有下人快步走进花厅,递上了一份拜帖。 只是看了几眼,老夫人就皱起了眉头:“吴哲?那位...户部郎中?他要来府上拜访?” 话里的信息量实在有点大,一旁的李明珠怔了怔,随即知道了祖母大人为什么皱起眉头。 做生意的,和当官的打交道不可避免,但也尤其忌讳和当官的走得太近,谁都知道官字上下两张口,遇见心黑的,除了吃拿卡要往往还要把生意人的家业也占完,而真到了要紧关头,那些平日走得近的商贾也会被他们毫不留情地扔出来挡灾。 这是大多数生意人都有的共识,也是李家家训里提到过的东西,所以李明珠接手这么多年以来,虽然有往官场伸手,但从未和官员太过亲近,如今这位来到苏州主持朝贡一事的户部郎中静坐一月后突然上门,实在是让人有些疑惑和不安。 但无论如何没有冷落一名掌管自家生意的官员的道理,老夫人和李明珠只花了很短时间便到了前厅,亲自迎了出去。 等到双方见过礼,又大开中门迎吴哲入正厅,让下人奉茶落座之后,双方不紧不慢地闲聊许久,吴哲才终于提到了正题: “我今日来,是想见一见顾怀顾公子的...他可在府上?” 不称本官而自称我,就代表不是来谈公事的,李明珠刚刚松了口气,突然从他嘴中听到顾怀的名字,不由紧张起来。 但紧张归紧张,那毕竟是自家相公... “敢问吴大人,和我家相公是如何认识的?” “在一位故人府上曾有会面,当时约好隔日邀约,怎料这些时日一直没有消息,”吴哲不以为意,“所以才到府上叨扰。” 原来是这样... “实在不巧,相公出门访友有段时日了,不过也说过中秋前会回来,”李明珠歉意地笑笑,“妾身也没有想到相公居然会与吴大人相识...” 大概是想到了某人大骂杨溥的场景,吴哲嘴边露出些笑意:“顾公子可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可惜了,本来还想和顾公子同游苏水,看来今日是没希望了,唔,可知道顾公子去了何处访友?” 这话问得李明珠一怔,顾怀出发前只是告诉她要出一趟门,她哪里知道顾怀哪儿有朋友?可如果随意回答,这位吴大人会不会觉得自己在搪塞他? 她想了想:“妾身确实不知道,但相公有位亲近侍女,应该是知道的。” 片刻之后,同样瘦了许多的莫莫被带了过来,面对询问,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吴哲有了些火气,他沉默片刻,换了个问法:“你可知道,你家少爷,与杨府那位杨公是什么关系?” 原本还捏着衣角低头不说话的莫莫抬起头,想了想: “那是我家少爷的干爹呀!” 话音落下,正厅里一片死寂。 老夫人与李明珠是不知道顾怀哪儿窜出来这么个干爹,而且连户部郎中吴哲都得毕恭毕敬地不敢直呼名讳,而吴哲惊讶之余的沉默,则是因为他早就猜到顾怀与杨溥的关系不一般。 干爹...果然是这样! 下一秒他猛然起身,一脸亲切地走到李明珠身前,询问道: “之前宴会初见时,李夫人曾说过,今年的朝贡份额,李家想要其余两家的份额?” 第六十五章 让功 五天后,仓山山道口。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雨,雨水顺着战服和盔甲留下,来自丘城的骑卒们纷纷将能避雨的树下空间留给战马,自己则是任由雨水打在身上。 大魏的战马,归结于开国时的马政,养马地比起以往的朝代要多上很多,但每年马场出来的战马,最好的都得送往京营,剩下次等的由西北两个方向的边境骑兵瓜分,一层层下来,到了底层骑兵手里的马都算不上太好,但丘城毕竟算是个地理要冲军事枢纽,所以这几百骑卒的战马还不至于像某些地方军屯的马一样只能用来拉车。 不过对于这些已经在丘城附近奔袭了数天的骑卒来说,不算神骏又怎么样?除了已经沦陷的许县,其余三城的围城全是他们用胯下的马手里的刀鞍包里的天雷解决的,几场奔袭战打下来,但凡能活着的骑卒,看这些战马的目光就和看自己的老婆差不多。 不对,老婆何德何能与这些朝夕相伴的战马比?没了武器的步卒还能叫兵,没了战马的骑卒呢? 狗都不如。 所以每一个骑卒这些日子都对自己的战马极为珍惜,自己饿两天没事,马一定不能缺一顿草料;自己淋雨也没事,马能有个地方躲就好。 雨声渐渐大了起来,某位年轻的骑卒想了想,从行囊里拿出块盐饼,让自己躲在树下的战马小心地舔着,任由雨水打在他年轻的脸上。 有同袍过来也想要点盐饼,年轻的骑卒面无表情,一向吝啬言语的她只说了句滚。 他叫陈平,是个地道的骑卒,祖上三代要么养马要么参军当骑兵,对于战马的感情自然比其余骑卒深得多,每个月的军饷除了寄回去养家,其他的都砸在自己战马的伙食上面,你们这帮王八蛋每个月发了军饷就去窑子,现在跑来找老子要?你们怎么不去死? 感受着自己战马舌尖的粗糙触感,感受着冰冷的雨里战马的呼吸带来的热度,陈平的心情好了许多,对于一个回了家就听河东狮吼的妻管严来说,这匹马可比老婆可爱多了。 但随即他就看向了自己战马屁股上的一道箭伤,有些忧心忡忡。 过去几天,他们这从丘城出来的几百骑卒,一直在跟着那位单弓破敌的大人东征西讨,从丘城出发,一路打到了苏南的最南边,几乎就要进入两浙地界。 战况实在不可谓不惨烈,就算有天雷,也死了许多同袍,连自己也差点被人偷袭一弓射下马来--不过总算还是有了个好的结局,这次积累的战功应该够他升个副尉,算是年纪轻轻就超过了自己在军营待了一辈子的老爹,如果老爹在这儿,说不定还得激动地拍拍他肩膀说他赶上了好时候有仗可打,不用在军营铲一辈子的马粪。 就是这跟了自己几年的战马能不能挺过这关...还有那位大人在解了四城城围之后居然停都不停,没有回城休整,而是直奔仓山而来的举动,实在有些奇怪。 按军中同袍的说法,那位大人是想上山剿匪,这虽然是件好事,也有战功可拿,但... 陈平摸出块炊饼啃了起来,雨水泡炊饼不解馋但是填肚子,只是他看向上方那一片山林的目光依旧充满了茫然。 这他娘的是山林子啊... 让骑兵钻林子,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 做到了和闵县令约定的事,但无比鸡贼连城都不回免得闵县令事到临头反悔就拉着骑兵到了仓山的顾怀此时正在看地图。 说实在的,不要说手底下这些仅仅是因为这些天他带着东征西讨,多少建立了些威信所以愿意跟着来的骑卒不理解,他自己也实在是不想再来仓山。 好不容易到了丘城,屯田清理的事泡了汤,但好歹算是解决了丘城的麻烦,也帮了其他几城一把,回了苏州怎么也能和老头子交代了,何必跑到这里来淋雨? 按他的想法,打完仗的第一时间就该回苏州,神经病才去帮那疯婆娘夺山寨。 可没办法啊,谁让王五从昨天开始就提着大戟在周围探头探脑?这厮名义上还是他的亲卫,赶都没理由赶。 真要是跑路了,鬼知道这憨货会不会提着大戟追到苏州城。 想到这里他不由抚案长叹,真是人心不古,以前的王五多老实一人啊,再看现在精得跟猴似的,忽悠都不好忽悠... 匆匆走来的李易倒是打断了他的感叹:“丘城那边送来了文书...只是这上面怎么说在推我为首功?” “你一个破大头兵,得了功劳还不开心?”顾怀头都没抬,“真让你一个一个去砍军功,刀砍卷刃都捞不到这么大的功劳。” “可那是你...” 顾怀打断了他的话,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你觉得如果我们没去丘城,丘城能不能守得住?” 李易沉默片刻,轻轻摇头。 如果没有他们三人在营中炸的那两声响,没有顾怀鼓捣出的天雷,没有李易三天两头带兵骚扰,没有那一天夜里的破釜沉舟,丘城是不可能守下来的。 “其余的几座城池呢?” 也是个不用回答的问题,因为当他们带兵赶到时,苏南的几座城池几乎都深陷重围,许县更是已经被攻破,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所以说,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顾怀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我住在苏州,这里离苏州很近,两浙那批邪教徒很有可能会再来,苏南一完蛋苏州城就要被围,而你我亲眼看到了,这些人到底有多不靠谱,守下苏南的可能性有多低。” 李易沉默地听着,但实在理不出来这里面的逻辑关系。 顾怀走到他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张比李易还年轻的脸上却满是古怪的欣赏味道:“但我一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就知道你和那些货色不一样...准确的说就是苏南有你,我放心。” “天雷的用法,这几天你已经学得差不多了;这次的功劳,怎么也够你升个地方戍卫军官或者偏将...先不要推辞,这功劳我确实不想要,因为我不是官也不是兵,天雷的事情更麻烦,我连沾都不想沾上,想来想去除了你,也实在不舍得给别人,而且说实在的,让你爬高点也好,免得改天你冲得太猛死在战场上。” 一番话把李易说得怔在原地,许久之后,他才无奈地笑笑。 这家伙还是一样嘴欠...不过却让他身处雨中也在心底升起一股暖意。 见李易没有再反驳,顾怀才满意地点点头,继续看向行军地图,像前些日子向副手下令一样,说道: “所以苏州城出事了记得来救我...还有帮我看看这破寨子到底怎么打。” 第六十六章 胃口 “天雷还剩下多少?” “不到十颗。” “剩下不多了...也好,反正也不能用,那个山寨你看到过,就修在悬崖下面,如果一不小心炸塌了,整个寨子里的人都得被活埋。” 顾怀的手指在行军地图上移了移:“之前咱们下山的时候绕得太多,太费时间,那条路不能走,王五指的路马过不去,只能让这三百人下马攻寨了。” 李易微皱眉头:“他们是骑卒,下马步战会不会太不合适?而且那寨子里算上老幼少说也有一两千人,三百人想要穿过森林攻打易守难攻的山寨,实在太难了些。” 顾怀点点头:“所以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好法子,这么一看,打这个寨子实在比之前朝着叛军冲锋还难。” 这终究是个严肃的问题,别说顾怀现在手底下只有区区三百人,还不能利用天雷和骑兵的优势,就算是往日官府真要铁了心剿匪,起码也得准备上几个月的时间,用几千民夫开辟道路,才能和山贼见上面。 更何况既然答应了王霸,让她接手一个空寨子是没有用的,这也就意味着在消灭山贼的同时,还得留下那个寨子的老幼妇孺,最起码也得维持山寨的正常运转。 这难度可就要比剿匪高了不知道多少。 想到这些,顾怀和李易陷入了沉默,在否决了各种浮现的想法后,顾怀眉头动了动: “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 “既然我们上不去...”顾怀抬头看了眼莽莽群山,“那就只能让他们下来。” …… 清晨的山寨,处处透着浓烈的生活气息,早起的小孩到处乱跑,女人们往灶膛添柴做饭,汉子们凑在一起议论着下一次怎么多抢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山贼抽着旱烟讲着自己当年做过险象环生的最大一票。 和寻常的市井没有两样,实际上在上山之前这些人也很有可能只是寻常的百姓--说到底还是这个世道出了问题。 而在山寨最高的地方,聚义堂后寨主并不奢华的住所内,上着药的中年男子看着对面的王霸,轻轻皱了皱眉头: “有官兵押送物资从山下过?” “消息应该不会假,几百个官兵,好多辆马车,”在对面的王霸不知道为什么顶着两个黑眼圈,“就看你胃口大不大了。” 寨主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但也少了很多疑惑。 王霸的身份,江浙绿林没有人不清楚,他也是看在当年王霸爷爷提携过他这种后辈的份上,才把走投无路的王霸暂时安置在了寨子里,可要说没有借用王家在绿林的名声为自己谋点好处的心思那是没可能的,没看最近上山的人都多起来了?有些得过王家恩惠的人还真就吃这一套。 所以以王霸的身份,能得到这种风声一点也不稀奇,稀奇在于王霸之前几个月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自闭,怎么今天突然就跳出来了? 寨主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官兵太多...” “官兵什么德性你不知道?”王霸冷笑一声,“只要你堵了路划了道,有几个真的愿意拼命?你前段时间不是还和两浙的白莲教眉来眼去,现在连抢官兵的胆子也没了?” 寨主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 “我虽然不想出面,但我不傻,”王霸放缓了语气,“做了这一笔,江浙一带的绿林,还有谁能压过你的风头?” 寨主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这种目光很怪异,王霸有些不舒服,皱了皱眉头,但想到自己来时王五一脸恳求的模样,还是忍耐着没有发作。 “之前你上山的时候我就问过,你的年纪也不小了,现在又这么朝不保夕,想问问你有没有成亲的打算,”寨主让一旁给自己换药的女子下去,语气暧昧,“你说你只会嫁像你爷爷那样的豪杰--是不是只要我做了这一票,出足风头,你就愿意考虑考虑?”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浮上心头,王霸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家伙在邀自己上山时就有了这种打算,难怪这家伙看自己的目光总让自己感到反感。 再一想到这人跟自己的父亲同辈,当年在爷爷的寨子里还得叫爷爷一声王叔,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地转身就走。 但她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不是已经成过两次亲了么?” 寨主摇头失笑:“我们这种落草的,抢几个女人,办场婚事让大家乐呵乐呵,哪里算是成亲?公家人也有个三妻四妾的分别,只要你嫁给我,这寨子里你就是说一不二的女当家。” 大概是看到王霸并没有第一时间出声反驳,他压抑着内心的狂喜,循循善诱:“你看,你爷爷过世这么久,那些过去的风光还能保你多少年?现在你连栖身的寨子都没了,还有几个人愿意跟着你?再过段时日,说不定便只能隐姓埋名化身人妇,以后只知耕田织布,怎么对得起你爷爷?” “相反,只要你嫁给我,你的手下我自然会善待,有你爷爷的名声,这寨子就挂了双花王的名号,这世道眼看就要乱起来,说不得便要重演当年你爷爷上山时的旧事,到时候以我的实力,加你的身份,咱们岂不是可以占仓山为王?说不得整个江浙绿林的魁首名号,就要落在你我夫妇的身上。” 好会打算盘!好一副贴心考虑的模样!好一句“你我夫妇”! 王霸男装下的小小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内心因为某些事情反复挣扎的罪恶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轻轻歪了歪头,一直以来扮作男子的故作豪放姿态消失不见,有了些女儿家的娇憨,配上她本就过人的容貌,像是朵历经多年才绽放的花蕾: “真的吗?” “绝无虚言!” “那好吧,”王霸眼波流转,仿佛为自己命运的转折黯然神伤,“希望你是像我爷爷一样的豪杰...什么时候下山?” 寨主猛然起身,振声开口: “就现在!” 第六十七章 设伏与夜袭 夜幕下的仓山仿佛蛰伏的野兽,蜿蜒的山道上,几处篝火在暗夜里亮着温暖的光。 把一块炊饼放在火上慢慢烤着,陈平想了想,又抽出刀来细细地磨着。 这两天的境遇实在很离奇,前些日子还在苏南各个城池之间奔走,和白莲教打得热火朝天,忽然就被拉来了仓山钻林子,更好笑的是钻林子钻到一半,他们又全部退了下来,带上了几辆马车,装成押送货物的样子,在仓山的山道上慢慢走着。 --根本不知道到底想干嘛。 当兵就是这样,除非爬到发号施令那个位置,不然大多数时候都不知道自己身处在哪一个局面里,想必军人首重服从也是考虑到了这个,当兵的好奇心重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所幸陈平是个好兵,所以比起同僚们偶尔响起的抱怨和谩骂,他显得平静了很多,与其去考虑那些大人物到底想着做什么,不如想想怎么继续活下去。 活下去才能回家看老娘,才能继续听老婆咆哮,才能憧憬着给以后得儿子挣下一份前程。 篝火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吸引了他回神,他放下刀拿起炊饼咬了几口,看见一旁有同袍就着火光搓脚丫子搓下一大颗泥丸,咀嚼的上下颚立刻停了下来。 娶了老婆的人是真忍不了这个啊... 可训斥的话还没出口,林间的呜咽风声忽然停了停,陈平身子滞了滞,某种上过战场的老兵直觉让他猛地站起身子。 “敌袭!” 仿佛是曾经的一幕重现,林间密集的箭矢划过弧线袭向营地,而借着夜色悄悄摸到附近的山贼也开始显露身形。 一道身影站在密林的高处,志得意满地看着下方即将发生的厮杀,满眼都是自己即将一统江浙绿林的未来。 很好,官兵不多,但马车不少,夜深了很多士卒都已经睡下,按照以往官兵的素质,大概再放一轮箭雨就要有人逃跑了吧? 等到天明,这山道上的尸首就会成为他的聘礼,等到有了王家的名声,再加上和白莲教商量好的计划,这世道,谁说他就不能搏个大大的前程? 当山贼?呸!不过是骗骗那个小女孩,谁他娘的要当一辈子山贼? 箭雨落下,有惨嚎响起,男人抽出了刀,可还没等他下令,某些与他想象不一致的剧情发生了。 没有想象中的混乱,也没有想象中的逃跑,那些原本睡着的士卒不知道从哪儿摸出盾牌抵御着冷箭,除了某些倒霉鬼被钉在地上发出惨嚎,整个战场突然出现了某种奇怪的氛围。 仿佛某些人终于等到了早就该来的东西。 强烈的不详预感浮上心头,官兵并没有给林间隐藏的山贼放第二轮冷箭的机会,他们有条不紊地开始分工,一拨人顶着箭雨上前,离密林近在咫尺,另一群人则是摸出了刀靠向那些想要偷袭的山贼。 上过战场转战四城的煞气释放出来,就算没有了战马,这些士卒还是没有把眼前的山贼当一回事,事实上如果不是大半夜被吵醒有了些怨气,他们甚至可以一边谈笑风生一边用刀抹了这些山贼的脖子。 而在篝火旁,视力极佳的陈平看着最上方的密林,仿佛看见了某道突然紧绷失色的身影,舔了舔带有炊饼味道的嘴唇。 还没吃饱。 ……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山下应该已经开始了。” 夜色下的山寨,和顾怀第一次来时没有太大的区别,和普通村镇一样,山寨也是讲究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所以此刻顾怀和王霸坐在高处看向下方,没有看见半点人间烟火。 王霸低低“嗯”了一声,眉眼间是某种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的、属于小女生的挣扎。 “怎么,不忍心下手?” 没有回答。 “你这就让我有些困扰了,”顾怀叹了口气,“谈好了生意临时想反悔什么的...我倒是没意见,反正山底下那批人死光,山寨里还是有山贼的,到时候他们一琢磨发现这事不太对,你就算能跑出去名声估计也要彻底臭了,不过你肯定是无所谓的,就是你爷爷的名声...” 王霸抬起头,那双好看的眸子死死地看着顾怀:“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别当圣母。” “圣母?” “就是以为自己很善良,所以看见什么就没有思考只想着站在正义的一方,从而伤害其他同伴,一点理智都没有的那种人。” “可你说过我要当英雄,”王霸静静地看着他,“而且不会对山寨里的老弱下手。” 顾怀沉默片刻:“计划出了点问题,一开始是打算强攻,再把那个寨主弄死,到时候你趁机上位,守住山寨,人心所向,自然是水到渠成地把山寨拿下来--但现在肯定是不行了,先不说我手底下的兵不多,没办法把声势搞得太大,其次你现在这个样子估计也做不来那种漂亮的夺权操作。” 他略显怜悯地看向王霸:“不把山寨里残余的山贼全杀了,你手底下那点人怎么控制山寨?不把山寨里人口的数量减一减,你凭什么觉得我走了之后他们会听你的?” 王霸看向下方,许久才开口:“要杀多少?” “我带上山的人不多,一百来个,就算是夜袭,而且对手全是山贼家眷,估计也很难杀太多,从山脚开始,杀到杀不动就好;至于住在高处那些没有下山的山贼,就得交给你的人解决了--希望你手底下的人干活很利索。” 他站起身,没有再和王霸说什么,只是招手唤过一个人,让他去给寨口的李易传令。 片刻之后,被打开的寨门处,全副武装的士卒鱼贯而入。 而在原地呆呆发怔许久的王霸,也终于是起身走向了山寨。 看着她有些萧索的背影,顾怀叹了口气,负手站在崖边,沉默不语。 既然已经被卷进了某些漩涡里,有个山寨当退路,总是不错的吧... 第六十八章 收尾 深夜的厮杀持续了很久才落下了帷幕。 这也是不难理解的事情,因为要杀的人很多。 因为想陪老婆孩子所以没有下山的山贼、上了年纪却依旧拎得动刀的老人、立志要有大出息所以听见喊杀声就提起武器出门的孩子们...都是清洗的对象。 罪恶感?官兵剿匪,要他娘的什么罪恶感。 从山脚杀起,比起山贼算得上训练有素的官兵在李易的指挥下冷厉地肃清着山寨,原本一开始还以为人数差距过大所以进度会很慢,但实际上手才发现这山寨之所以能存续这么久不过是因为难找,而当青壮山贼下了山,寨子里无人指挥无人可用的情况下,从寨门处跃起的火光很快就烧到了半山腰。 而且士卒们终究还是带上了天雷,就更加有恃无恐,毕竟他们不是不能用,而是不需要用。 于此同时寨顶的厮杀声就显得不那么引人注意了,但比起寨门处的强攻更加致命,本就青壮不多的情况下,还得在背后被捅一刀,偏偏这些捅刀子的人更加清楚从哪里下刀会更有效--所以山寨组织不起像样的反抗实在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 直到天明的时候,整个山寨已经不剩下多少活人,山腰处碰见的两拨人却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气氛里,担任指挥的李易和对面某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对视片刻后,挥挥手开始带兵回转。 用的理由自然是天明不好强攻,山上不知尚有多少残余山贼一类的借口...听起来倒是显得这场剿匪有些虎头蛇尾,但顾怀不在李易就是军中铁打的话事人,士卒们虽然不理解,但不用继续向老弱病残下手自然也是可以接受的事情。 于是一边在退,一边没追,还活着的山贼家眷们看到这一幕,自然把山腰处带着寥寥几十人准备拼死一搏的娇小女子当成了英雄。 估计等到山下那些山贼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回来之后,这个山寨就会不可避免地进入一个迷茫期,然后在某人耐心教过的一些手腕下,娇小女子就会成为这个山寨新的主人。 简单的夺权,甚至都不需要把戏演太足,如果出了意外,把人杀光也不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情。 这大概就是权力的好处了。 走下山顶的顾怀回头看了一眼处处火光的山寨,面无表情地想。 …… “要走了?” “事都办完了不走等着吃饭?”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易摸了摸脸,“丘城那边...” 仓山山道上,顾怀看着身后连绵的骑卒,叹了口气:“一开始看到闵县令的时候觉得是个爽快人,后来发现他粗中有细,最后才知道这浓眉大眼的是最会做生意的不去当个商人简直可惜,既然之前已经和他商量好了怎么善后,我就实在不想再去丘城被他逮着薅了...而且不顺路。” “听起来最后一句话才是真心的。” 顾怀顿了顿:“我们出苏州过了多久?” “七月初十出发,如今八月十二,”李易算了算,“一个月。” “一个月啊...”顾怀啧了一声,想到某个在苏州城里估计已经黑了脸的小小身影,“不过也还好,赶得上中秋。” “中秋?”一旁凑过来张满脸胡茬大脸,“这咋就要到中秋了?” 凑过来的是王五,顾怀瞥了这厮一眼,面无表情:“你跟着我做什么?” 王五怔了怔:“二当家您这话说的...我不跟着你跟着谁?” “山上的事完了,你不去当你的山贼,跟着我下山做什么?” “大当家让我跟着你啊。” “那疯婆娘什么意思?” “我感觉大当家没什么其他的意思,”王五挠了挠自己的光头,“就是想我跟着二当家你然后哪天把你拐回山上去...” 顾怀眯着眼打量他半晌没说话,最后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这个说法。 如果说一开始答应王霸打下山寨还只是为了把下山的事情糊弄过去,那么后来在见识过苏南战火连天的情况后想法就变了很多...有个退路总是不错的,更何况对于山林他要比城池熟悉得多,真有一天出现那种想象中最坏的情况,比如苏州城被攻破之类的,他大不了还能带着莫莫往山里走。 帮李易爬上去也是同样的道理,李易这个人在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品性终归是看得见的,之前他只能在小县城和山林间卑微地活着,很大程度上是源于这个世道对于出身的重视,而那时的他甚至连路引都没有。 但后来情况改变了,因为某天一个人走进了那间小小的书院。 就算内心对于那个一手安排了他这次出城的老头再多腹诽,但从一个赘婿变成能插手军政甚至影响苏南四城割据的人总是不变的事实,既然有了依托于老头的临时身份,那么他也自然想要留下一些痕迹。 因为吃过苦,所以未雨绸缪成了天性,凡事都往最坏的地方想,那一天真来的时候就不会太惊慌。 这么一想对于老头的怨念就浅了很多...虽然从一开始就觉得这次出城是个很蠢而且避不开的差事,但如今来看却是走出了一大步。 当然他最希望的还是接下来回苏州城里能继续安稳度日,这些准备的退路与后手派不上用场,但这个世道,谁说得准呢? 骑在马上漫无目的地想着这些,越来越宽的山道尽头,也终于是出现了岔路口。 左边通往丘城,右边通往苏州。 并没有太多告别,只是轻轻点头,顾怀便一拨马头走上了右边的山道,王五紧紧跟在他身边,看来这个憨货是真的铁了心要跟着顾怀进苏州城了。 马速越来越快,林间的枝丫飞快地倒退,炽烈的阳光打在顾怀的脸上,某些思念也渐渐压不住了。 终于回家了... 第六十九章 山水有重逢 终究是到了夏末,苏州城大道旁的梧桐已经开始了落叶,马蹄踩上面发出令人惬意的清脆声响。 长街严禁跑马,所以哪怕再想快点回到那条巷子,顾怀也只能拉住马缰放缓速度避让行人,身旁的王五倒没有当初顾怀和莫莫头次进苏州城时的好奇打量,只是视线永远死死钉在路过的女子身上。 “嘶,这腿...二当家你看那姑娘,穿那么少!” 行在前方的顾怀揉了揉眉心:“我觉得是时候考虑一下称呼问题了,二当家这种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人的称呼你能不能别在大庭广众之下安我头上?” “那我叫啥?” “只要不是二当家你叫爹我都没意见。” “二当家你占我便宜...话说我住哪儿?” 顾怀顿了顿,突然发现自己倒是一直没考虑这个问题,小楼虽然还有空房间,但住个王五进去总感觉怪怪的,他也懒得向李府解释自己从哪儿带了这么个憨货回来。 “租个房子。” “我没钱啊,”王五一脸的理所当然,“这次一分钱都没带。” 顾怀回头看了王五一眼暗骂晦气:“我借你。”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要还的。” 王五瞪大铜铃一样的眼睛,心想我跟着你鞍前马后跑了一圈苏南,现在又跟着进了苏州城俨然以后是要跟你混了,解决个吃住问题还得借钱? 二当家真是越来越无耻了... 没理会身后王五的腹诽,当然顾怀就算听到了也只会冷笑一声,自己为了挣那几百两银子都提着刀子出苏州城了,你一个跑来当那疯婆娘眼线的憨货还想白嫖?做你娘的美梦。 按理来说他这次出苏州走的是公差,回了苏州城也应该第一时间去衙门或者老头那儿述职,最起码也要解释一下为什么出去那么多人只回来他一个,但离苏州城越近他就越没了这份耐心,再加上他今天心情好实在不想看见老头那张臭脸,干脆就直接没打算往衙门那边拐弯。 行不多时,便来到了熟悉的巷子,顾怀翻身下马,看着熟悉的街景灰墙,还有那之前去书院天天走过时看到的墙头树枝,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十分满足。 夏天阳光最盛时出的苏州城,眼下回来已经要过中秋了,一个月时间便这样消失不见,他相信那栋小楼里的烛光冷饭穿堂风还有埋着的银子都还在,今日终于可以重新拥抱这一切,感觉真好。 然而靠近那扇门时又不禁沉默了片刻,才走上石阶推开了李府后门。 …… 小楼里的莫莫正在吃面。 顾怀走的这一个月,其实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吃面,倒不是好吃或是说喜欢,而仅仅是因为这样方便...而且省钱。 要做饭就免不了要买菜,要买菜就免不了想吃点好的,而吃面只需要煮一锅开水烫两根面条,偶尔煎个鸡蛋就算是犒劳自己了。 只是今天吃的是清汤寡水的素面,倒不是因为懒,只是忘了买菜。 干净整洁得好像水洗过的客厅里莫莫坐在桌前,和面的过程中面香四散,让她的心情变得好了很多,一筷子下去便往嘴里塞了慢慢的面条。 便在这时候,小楼的门被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莫莫低头捧着面碗往嘴里吸着面条,心想听声音大概是门轴有些变形,得找个时间修修才是。 一个月来偶尔也会有人来找她,除了送菜的下人,甚至李明珠也会来看看,她本想放下面碗招呼一声,但忽然间觉得来人的脚步声有些不对,好像过于熟悉,便急急地抬头看了一眼。 门外的阳光汹涌地涌进来让她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但只需要扫一眼身体在阳光下留下的轮廓,便知道是谁回来了,莫莫俨然是忘记了放下面碗这件事,长长的汤面还挂在嘴边没咬下,柳叶一样的眼睛便笑得眯了起来,含着食物口齿不清地喊: “顾怀...” 顾怀笑着看着她,眼睛也笑得眯了起来,像极了前些日子挂在夜空里的月牙儿。 然后一张大脸就从顾怀身后探了出来好奇打量,看见莫莫被面条赛圆了的小脸,“嘶”了一声感叹这谁家的丫鬟这么傻。 突然出现的陌生身影让莫莫清醒过来,虽然不知道是谁但跟着顾怀一起回来想必是顾怀的朋友,感受着嘴间的满满当当,她知道此刻自己嘴里全是面条,脸肯定也被撑的鼓鼓的,笑起来不好看以至于那张大脸出现了片刻的惊叹,所以她有些没来由地慌了起来。 --倒不是怕别人嫌弃她,只是怕顾怀没面子。 她慌忙放下面碗站起来,哧溜两声以最快的速度把挂在嘴边的面条吸进肚子里,却没想到吸太急导致被抢得大声咳嗽,眼泪鼻涕都出来了甚是狼狈,但还是勉强低声说道:“少爷,你回来了?” 然后她转身着急忙慌地就想收碗。 片刻后一双手拍上了她的背,阔别一月却又那么熟悉的嗓音响了起来:“背着我偷偷吃什么呢,看见我回来就想收碗?” 只是一句话便打破了一月未见的某种疏离感,莫莫仰起小脸看着顾怀,努力吸了吸鼻涕,比起以前白了很多也好看了很多的小脸皱成一团,顾怀笑着揉了揉她的脸:“少爷回来了!给少爷煮碗面,卧个鸡蛋!” 一旁响起轻微的咳嗽声,顾怀嫌弃地瞥了王五一眼:“...煮两碗。” “好咧!” 小侍女蹦蹦跳跳去了厨房,顾怀想了想也跟了过去,站在门口处的王五挑了挑眉头,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 他以前是见过莫莫的,也知道这个瘦瘦小小的小侍女和顾怀是什么关系,之前在山寨里的时候,这对主仆就没有个主仆的样子,拌嘴吵架常有的事,但看今天这个场景,某种俨然已经超过主仆的感情看起来实在是很耀眼。 王五叹了口气,这个一向显得五大三粗憨厚老实的汉子脸上莫名露出些遗憾犯愁的味道来。 大当家啊大当家,好好的怎么就输了呢... 第七十章 病来如山倒 离家久了,自然就有许多的话说不完,能看出来小侍女的心情真的很不错,端上来的两碗面都放了许多葱花...只是顾怀那一碗卧的蛋足足是王五那碗的一倍大。 但寄人篱下的道理想必王五还是懂的,端起碗就蹲在小楼的大门口大口大口地嗦起来,莫莫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看向顾怀,估计是想问这山寨里的家伙怎么阴魂不散的跟到了苏州城,但顾怀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之后再说,她也就继续把小脸埋到大碗里不问了。 小楼里一时间只剩下了嗦面的声音,顾怀这一个月东奔西跑,山林里袭杀城墙下打仗,吃饭往往随便三两口就应付了过去,如今回到熟悉的家里闻着熟悉的味道,一碗面吃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放下碗的时候满头大汗直呼痛快。 一旁的莫莫眼睛眯成月牙,视线一直落在他的身上,看到他吃完了便要给他添面,顾怀摆摆手: “悠着点,再吃就该撑了...晚上再说。” 蹲门口的王五估计一直竖着耳朵:“我还能再吃一碗...” 谁料小楼里的主仆压根没理他,莫莫起身收碗的动作一气呵成,王五怎么也没想到这对主仆抠门到这地步多吃碗面都舍不得,叹了口气把剩下的面汤喝了个干干净净。 “家里有没有出什么事?” 本就是随意问问,毕竟小楼里看起来一片岁月静好,小侍女能吃能睡白白胖胖,实在不像是出了什么事的样子。 然而在围裙上擦着手的莫莫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 …… “小姐还没醒?” “北城的齐大夫怎么说?” “老夫人一天没合眼了...” 李家的长房院子里,聚集了许多人。 气氛有些紧张,院子里充斥着窃窃私语,敞开门的客厅里,李家的老夫人拄着拐杖沉默地坐在上首,各个铺子的掌柜分坐两边,脸色都有些凝重。 按理说这种下面掌柜都到了的大型会议,是该换个地方开的,但感受到了压抑的阴霾,考虑到有些事情不能大肆传播出去,自然也就把地方换到了大房的院子里。 当然,除了掌柜,院子外围还站着二房三房的人,一些与主系三房关系比较近的亲戚也来了,都在或焦虑不安或心思浮动地等待消息。 “无关的人都出去,掌柜留下。宋掌柜,生意可还周转得过来?” 过了许久,上首的老夫人轻轻咳了一声,朝着下方的宋掌柜问了句话,才算是打破了这让人窒息的沉默。 宋掌柜怔了怔,倒是没有想到老夫人会开门见山地这般问:“没有问题,就算小姐染病,铺子也周转得开。” 老夫人点了点头,看着那些离开大院的身影,没有说话。 一开口就谈生意,不聊自己那还躺在床上的孙女,未免显得有些薄情,但偌大个李家,重视的事情自然是要分先后的,不管是谁得了病,都不能影响生意的运转。 只是这病来得实在不是时候...李明珠接手李家这么些年,生意上的事情老夫人已经不怎么过问了,眼下又是每年朝贡时节的要紧时候,她这么一倒,倒是让所有人心头都蒙上了一片阴影。 事情是从半个月前开始的,自从那位负责朝贡的户部官员来过李家,和李明珠谈过今年的朝贡份额这件事后,李明珠就越发忙了起来,但谁也没料到她会倒下去,虽然没有人事不省,但看起来也实在是没办法下床打理生意了。 大夫的说法倒也让众人松了口气,说是风寒入体,休养一阵便好,不过私下又找到老夫人,道出应该是染病有段时日,多日累积,再加上女子月事使风寒加剧,才致晕厥。 当时那位大夫抚了抚胡须,说得诚恳,若只是风寒,开几服药,烧退了将养两天也就好了,只是看李明珠的气色,恐怕是太过操劳,心力交瘁,这些就不是将养几日能好的了 老夫人当时皱了皱眉,不知道怎么会扯到心力交瘁上去,大夫耐心地解释着,不过大抵是中医笼统的那套说法,最后也只能开服药先退烧,至于身心俱疲加上感染风寒,要想康复,就得休养上好段时日不能劳累了。 所以也就造成了眼下这种情况,朝贡在即的李家乱糟糟的一团...也就是这时候众人才发现那个还不大的女子这些年有多事必躬亲,几乎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李家的生意,如今主心骨一倒,虽说铺子运转不成问题,但朝贡一事众人是真的有点没头绪了。 再加上今年李家得的朝贡份额实在很大,大到若是把事做成其余两家明年的盈收必定要缩水很大一截,就更没人敢贸然做主了,只能请出李府地位超然的老夫人。 但眼下看来,老夫人貌似也没什么太好的主意。 几个掌柜隐晦地交汇了一下目光,当时在得知今年的朝贡份额时,他们就曾找到李明珠谈过这个问题,话里话外无非是步子迈得太大,风险太高一类的事情,但当时李明珠铁了心要去做,他们也就只能跟着大步走,可如今李明珠一下子倒了下去,朝贡要是出了问题... 沉默的间隙,院外走来一道人影。 待到看清了那道青衫,几个守在门口的下人脸色都有些古怪起来,对视一眼自然是有人进去通报,感受到某种凝重的气氛,顾怀也就停住脚步,只是眉头不经意地皱了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多时便有下人出来带他进去,走进院子,气氛越发地沉重起来,之前和李明珠一起出行家访时认识的几个掌柜在两侧没有上前寒暄,只是微微点头便继续议论着自己心中所想,顾怀对上上首的视线,便感觉到了那抹隐藏得极深的审视与意外。 一边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 “顾怀,你来做什么?这里的事哪里轮得着你插嘴?” 年轻的身影没有打过照面,但从那片竹林活着回来以后,自然是调查过的,说话的是李明晨,他身后的李明鸿倒是没说什么,眼神还有些闪躲,自从顾怀活着下山,李明珠去二房三房门口说过一些话之后,这两个白痴倒是消停了好一段时日。 顾怀脚步顿住,思考片刻后,居然赞同起来:“出门访友耽搁了些时日,回府的时候,听说了夫人身体抱恙,便想着过来看看...看起来好像是有些不合时宜。” 他遥遥对着曾经见过,但后来再没有会面的老夫人行礼:“祖母大人不要太过忧心,以免伤了身体,我就先回去了。” 然后直起身子,这次是对着几个熟识的掌柜微微点头,便准备转身就走。 李明晨这个白痴,这就跳出来了?还真以为自己愿意来?只是名义上的老婆都病倒在床上了,离家那么久回来一点都不过问,未免太过违背在李家的身份,以及前些时日和李明珠出行时扮演的恩爱夫妻模样。 不过来一趟也就行了,露个面,该问的过问一下,然后就跟他没关系了。 但下一秒,上面投来的目光凝了凝,止住了他的脚步: “等等。” 沉默许久的老夫人开口了。 第七十一章 接手 天微微亮的时候,李明珠醒了过来。 刚睁开双眼,灯火的朦胧光亮带着些温暖的味道,窗外的夜还是很寂静,只是感受不到以往的安宁味道。 难受的感觉慢慢浮上来,头疼得像是要裂开,心底那份躁动与不安怎么也压不下去,她恍惚了许久,才想起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想起了那种前无去路后有滔天洪水的绝望感觉... 幸亏有声音让她醒了过来:“小姐醒了!” 是丫鬟的声音,无须思考便能辨认出来,李明珠视线偏移,用力想要坐起来,眼睛红红的小丫环没用多少力气就把她按了下去:“小姐身体还没好,不能起的。” “什么时候了?” 声音的沙哑程度让李明珠自己也有些意外,好像透着股穷途末路的味道。 “已经过了丑时,小姐该喝第二道药了,我去热一热...” 居然倒下去这么久? 李明珠微微一怔,比起自己的身体状况,显然生意上的事情更让她担心一些:“扶我起来,铺子那边...” “小姐不要再想这些了好不好啊?”丫鬟都快哭出来了,“大夫都说小姐不能再费心了。” 李明珠勉强笑笑,脸色苍白:“不行的啊...” 以往总是这样,每当快累得倒下的时候,总会有丫鬟或者掌柜劝她休息段时日,可每次她都强撑着爬起来挺过眼前,然后继续面对生意上永远处理不完的事务。 可这次听见了不一样的声音:“宋掌柜他们已经回去休息了,老夫人叮嘱了他们这里的事情不要外传,不要着急。” 大概是还有些恍惚,许久都没有想起这清朗温润的声音是谁,待到看见屏风旁一袭青衫的身影,才明白过来那是顾怀。 “相公怎么...” “今天才回来,听说你病倒了,过来看看。” 他想了想,转向丫鬟:“去把药热一热,我来和她说吧。” 丫环点头出了门,顾怀在远处坐下,房间再次安静下来,躺在床上的李明珠很费力地凝聚了精神,才算看清了眼下的情况。 这里是她的闺房,那个作为她相公的青衫读书人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在等她缓过气,神态和平时一样,随意地偏着头,也是那么温和与沉稳,头上的玉簪光滑内敛,额角的鬓发好看地垂着。 突然发现这的确是她曾经想象过的,那些才子的模样,之前倒是从没有这般仔细看过...真的是很好看。 然而读书人的脸色却有些怪异,他想了想,打破了沉默:“老夫人下午的时候和掌柜们开了会。” 李明珠带着病态红晕的脸迅速仰起来,发出一声轻轻的鼻音,满眼都是想知道发生什么的急迫。 “...其实也没有说太多,只是叮嘱各位掌柜看好铺子运转好生意一类的事情。” 李明珠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这一次倒下得实在有些突然,也只有老夫人出面才能镇得住人心了。 只是有些意外从入赘李府开始,就从未过问李府任何事情的相公居然会主动来长房这边,而且还是满身风尘刚刚到家就赶过来--这倒是让她心底浮起股暖意。 “然后老夫人便问我认不认识一位户部官员,”顾怀的表情有些疑惑,“就是之前和你一起去酒楼里见过那个,我说不认识,老夫人便又问我认不认识那位官员口中的杨公。” 他叹了口气:“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明白杨公是谁...其实你也见过,就是书院里新来的那位老先生。” 李明珠微微抬头,心底有些过意不去,老夫人为什么会问这些她是明白的,眼下生意上出了问题,几乎就要影响到整个李家的存亡,老夫人自然是要搞清楚到底能拉上多少关系,虽然之前从未表现过对这位孙女婿的关心,但生意人终究是生意人,想必老夫人也实在是顾不了那么多了。 只是有些惊讶连那位户部官员都毕恭毕敬的对象居然只是位来书院教习的老先生。 说完这些顾怀沉默了很久,想起下午那一幕,神情越发的怪异起来:“然后老夫人便说这段时日让我帮你看顾好李家的生意,还特地说了其实也没有太多需要插手的,掌柜们都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代你出面安定人心而已。” 这番话说出来有些石破天惊的味道,连没什么精神的李明珠也猛地抬头微微张开小嘴,她有想过老夫人想借顾怀的关系以作打点,但怎么也没想到老夫人居然让顾怀暂时接过李家的生意! 顾怀看着她笑了起来:“当时那些掌柜们的表情和你一个样...我也实在有些想不通,但老人家没给商量的机会,直接就把事情定下来了,我也有些搞不明白,才守在这里等你醒过来。” 其实还是当面提出质疑了的,毕竟顾怀从来都是躲着事走的德性,听见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夫人要他帮李明珠看顾好这段时间的生意,他摇头摇的比那些掌柜还快--奔波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回了家,哪里有心情来管这些破事?李家的生意做得再好也不分他一分钱,相反这个时候站出去还得惹一身骚。 没看旁边那两个对他下过手的小王八蛋脸色都变了? 但老夫人的威望摆在那里,就算再觉得不妥,也没几个人当面提出质疑,有几个掌柜抚着胡须一琢磨,一拍大腿还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反正小姐现在病倒了嘛,反正二房三房的人是不能碰生意的嘛,反正各个铺子都有掌柜也不需要这个不懂生意的赘婿真的管事嘛...相反如果真能靠着他和户部官员拉拢关系,朝贡的事情就要简单轻松多了。 想明白的人越来越多,附和的人也就越来越多,除了二房三房的人脸色越来越难看,大家几乎都达成了一致的意见让小姐好生休养这段时间让顾怀来当门面,顾怀站在一旁看的发怔,几乎就想给跑过来凑热闹的自己一巴掌。 好好的蹚什么浑水? 但现在挣扎已经没有用了,也不可能真去找老夫人说自己要撂挑子不干--老人家亲情寡淡利字当头是一回事,他还没做好离开李家的准备是另一回事。 不过多少也闻到了些古怪的味道,毕竟如果只是简单的东家病倒,实在不用闹出这种场面来。 “所以...生意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顾怀揉了揉眉心,看向床上神色晦暗的李明珠,轻声开口: “还是说,出问题的是朝贡?” 第七十二章 述职 一整个晚上的时间,李家长房的灯火都没有熄过。 那边一片灯火通明,就算处在李府角落的小楼也能看得清楚,偶尔顾怀抬头看看,仿佛能看到那些掌柜连夜开会的紧张模样,预测着可能出现的更恶劣的情况,商量应对的办法,不断在那片大院里进进出出。 然后便继续低头写字备课,面也露过了,该说的事情他也和李明珠说过了,接下来的事情,他实在是不想管。 此刻的李家还不知道他根本不认识那位所谓的户部官员,和姓杨的老头关系也颇为奇怪,想从他这里走路子是根本行不通的--但好像李家连夜把礼都备上了就等明天去上门拜访,这实在是一件很搞笑的事情。 不过说到底李家到底想做什么跟他关系都不大,当然,就算想管,以现在的身份,说出来的话也不会有人听的。 李府上下浮动的心思,下午那会儿开会的时候多少都能看出来一些,二房三房的人想趁着这个机会插手生意,掌柜和老夫人不太愿意,但好像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这个时候他跳出来,自然而然就成了把事情拖过去的借口,毕竟他和李明珠名义上是夫妻,在李明珠生病的间隙替她看着点生意也说得过去。 好像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估计在他们看来能让一个地位低贱的赘婿短时间掌握某种权柄已经是天大的赏赐,顾怀没有余地也没有资格拒绝,等到李明珠好起来,他就可以继续去那栋小楼里呆着了。 顾怀对这种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行为倒是没什么意见,就是有点腹诽李府的人压根没提钱的事情。 让人干活又不给钱实在是很缺德啊。 不过相比这件事,他对刚才李明珠的神情反而更在意。 “总觉得这件事有点问题。”他停下笔。 一旁坐在灯火下的小侍女轻轻偏头:“嗯?” “得病而已,这个阵仗闹得有点大了,虽然可以用朝贡生意不能出差错来解释,但老夫人和几个掌柜的表情不太对劲,”顾怀摸着下巴,“所以我才去问李明珠是不是朝贡出了问题,但她又只是摇头。” “那可能就是没有吧。” “也是,朝贡要是出问题,估计没几个人坐得住了,”顾怀点点头,“在这个时代但凡能和政治挂钩的生意都挺要命的,要是真出了事,整个李家都得上刑场。” 小侍女怔了怔,缝衣服的手停了下来:“我们算不算李家的人?” “应该算?” “那如果出了事,我们也要被砍头?”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顾怀皱紧眉头,“我就瞎说一下,你别乌鸦嘴。” 小侍女哦了一声,低头继续忙自己的事情,顾怀收回目光,但心却是怎么也静不下来了。 不会真有问题吧... …… 天明的时候,顾怀走出李府的后门,抬头看了眼晦暗不明的天色。 书院那边复课已经通知了,但估计还要一两天才能恢复到以前的节奏,之前有下人来过告知了他今天的行程,跟之前和李明珠一起出行好像没什么区别,在各个铺子露露脸,装模作样盘一下账清点一下库存,连谈生意都不用他出面。 这样一来倒是让他感觉轻松了许多,所以赶在去铺子前出了门,准备去一趟杨溥府上。 走出小巷,清晨的街道人并不多,勤快的商贩已经开始摆出摊位,估计要等到雾气散了才开始吆喝,柴火炊烟的味道萦绕在鼻尖,有些微凉的天气让呼吸都变得畅快了一些。 顾怀就这样沿着宽阔的青石板街慢慢走着,身上的青衫偶尔被风吹动下摆,头上的玉簪温润内敛,远远看去仿佛走进了水墨画里,倒也有了几分文人古韵。 说到底还是因为考虑到接下来这些时日顾怀便要出没各个铺子,穿太寒酸未免有些丢分,所以下人今天倒是送了些衣物饰品过来,要不然以顾怀的脾气实在不会这么打扮...说到底还是之前穷怕了舍不得把钱花在这上面。 等到阳光破云,雾气散开,便也看到了杨府的大门,顾怀上前敲响铜环,已经见过他几次的门房倒是直接放了他进去,绕过回廊走过拱门,他便再次看到了坐在那个小院里的杨溥。 之前一个月的奔波浮现在眼前,然后牙就开始痒了起来。 “坐。” 杨溥视线都没抬,只是指了指身边的凉椅,顾怀心里腹诽这老头永远一副高深作态,一屁股狠狠坐了下去,连累得椅子都发出几声不堪重负的轻响。 “丘城那边的文书是前日到的,做得不错。” 顾怀咬牙冷笑:“就这?就这?知道我做得不错还不发点钱犒劳犒劳我?” 换做以前杨溥估计就懒得理他了,这次却是放下旧书点了点头:“应该是有的,等会儿你可以拿着我的手书去衙门领,不过你在丘城那边立的功劳还得再等等,眼下只是你随吏员清理屯田的报酬。” 顾怀怔了怔:“吞田的人都没了,哪儿还有屯田可以清理...我还以为这次要被黑了来着。” “你难道以为真的是让你们去清理屯田的?”杨溥摇摇头,“四处战乱,苏州府尹这番政令不过是想告诉那些地方上的兵头子该好好打仗了而已,若是消极怠工,除了兼并屯田还有许多由头可以找他们麻烦--你这一趟直接解了丘城之围,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为什么不能拿这份酬劳?” 顾怀有些意外:“老头你怎么突然这么明事理,搞得我都有些不习惯了。” 杨溥瞥了这家伙一眼:“我突然想起来有人出发前好像骂过我?” “...瞧您这说的什么话,我当时不是喝多了么,您别往心里去。” 杨溥微微点头,没有去计较那天顾怀是怎么喝多的:“说说吧。” “说什么?” “说说你这次去丘城做的事,从文书上看总是太过简略。” 杨溥放下茶杯,神情变得从未有过的严肃凝重: “天雷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七十三章 人心惶惶 “什么天雷?”顾怀一怔,随即面不改色地移开眼神,“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看得出来你和那位丘城县令有了不小的交情,才让他在请功的文书上把你摘得一干二净,不过让我好奇的是你一回苏州就跑过来要钱,是怎么舍得把这歼灭敌寇保下四城之功让给别人的。” 顾怀沉默片刻:“就怕有命拿没命花。” “你是个聪明人,可惜就是有时候太聪明了,”杨溥端起茶杯,看了他一眼,“急流勇退明哲保身之类的,你现在想还太早。”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想知道的事情自然能知道。” 顾怀心想老头说这话也太臭屁了点,不过如果他有自己的情报网络,那苏南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想必他早就心中有数,还把自己丢过去折腾一遭,实在是为老不尊。 杨溥皱了皱眉:“你是不是在心里说我坏话?” “没有没有...” “那就说说吧,天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真没什么好说的,”顾怀一脸诚恳,“跟烟花一个道理,只不过就是威力大了点,瞎折腾一下就弄出来了。” 杨溥靠在凉椅上看了他许久,方才一声长叹:“真希望能有人早点把这东西折腾出来...你知不知道有了这东西,北方战局立刻就要迎来翻天覆地的形势变化?辽人最重骑兵,此乃以步制骑的神物,如果大魏军伍都能配备这东西,夺回河套好像也不是什么不能想的事。” “河套?” “河套已失百年,若能夺还,则关中、河北稳如泰山,如今辽国对大魏予取予求,就是因为失了河套之后整个北方无险可守,”杨溥目光幽深,“跟你弄出的这个东西比起来,清理屯田算什么?苏南一地之得失又算什么?我当日看见战况文书,几乎夜不能寐,满心都是回京向陛下进言的冲动。” 顾怀有些尴尬:“我倒是没想过这些...” “这份功劳你真不愿意要?哪怕有机会入京面圣,哪怕有机会名垂千古?” “真不想要,”顾怀果断摇头,“而且既然已经拿出来了,有我没我根本没什么区别,我觉得拿点小钱过安稳日子就挺好。” 杨溥沉默地看着他许久,直到顾怀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颊,才点点头:“好。” 顾怀松了口气:“那就没什么事了?可千万别给我安排什么差事了,我最近有点忙。” 杨溥摆了摆手示意他自便,顾怀怔了怔:“怎么不问问我忙什么?” “不感兴趣。” “其实是这样的,最近李家生意好像出了点事,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我认识你,想找路子送点礼...” “我说了我没兴趣。” 议论完天雷的事情,杨溥又变回那个油盐不进的臭脾气,顾怀倒也没打算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准信,李家那边究竟打算怎么走官面终究是他们的事情,象征性地问问也算是对得起这些日子来吃的这些饭了。 他站起身施施然离开,杨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小径尽头,这一次的沉默来得更久了些。 这么久了...是不是该回京了? …… 接下来的几天,顾怀依旧是每天都会去书院教习,散课后坐上李府的马车,去各个铺子露个面,坐着喝杯茶和掌柜们闲聊一阵。 李家的局面再乱,其实跟他的关系也不大,不过这几天老夫人倒是经常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出门拜访这位那位,若只是东家生了病需要休养段时日,摆出这种阵势未免太过了点,而接下来李府众人的表现也越发凝重严肃和紧张起来。 一切都在说明这次的问题好像不是那么简单,但也没人来给顾怀说一句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不过他也没打算问就是了。 去铺子里闲坐的时候,偶尔和各位掌柜聊天,也能听见些消息的最新进展,比如备了礼送去官场上熟识的官员那儿,却没得到什么好的回馈之类的,至于那位礼部官员则是收了礼却不打算给个准信,而杨府的门更是开都没开。 原本李家对顾怀报的指望就不高,如今一看倒像是老夫人有些病急乱投医了,所以顾怀也就越发被冷落起来,去铺子里也没什么人愿意陪他说话,他倒是乐得清闲,每天只是书院铺子小楼三点一线,等着李明珠好起来的那一天。 然而只过了一两天,李府上下的气氛俨然从严肃变成了人心惶惶,某些知情的人比如老夫人和掌柜还能绷得住神情,不知情的家眷下人却已经开始露出大祸临头的表情了--大概未知才会让人更恐惧一些。 看到这一幕,在铺子里喝了几杯冷茶的他,还是决定再去长房看看。 总不能一直等下去。 …… 迷迷糊糊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窗外下着雨,天气有些闷,连呼吸都感觉有些困难。 这两天的时间,李明珠其实也有醒过来几次,丫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打盹,她想出声,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闭上眼睛再次进入梦乡,但梦境却一点都不平和,反而让人越发喘不过气来。 全部都是李家家破人亡的画面...有心想要爬起来收拾局面,心底却又涌不起一点力气来。 还有些昏沉的脑袋里只能想到这些,感受着嘴里中药的苦味,心情越发的不甘和焦灼起来,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肩膀: “看起来好像好些了,但还是不能起床。” 是顾怀。 听见这道温润嗓音,她眉头微微松了松,却不知道该拿出什么表情,还好丫环也端着白粥过来,小口小口地喂她,顾怀就在一旁坐下,沉默片刻后,说着这两天在各个铺子之间的见闻。 听见铺子还在正常运转,李明珠的神情松了松,大概是为了放宽心,顾怀还说老夫人吩咐道下面的人,不要表露出一副天塌了的模样,她倒下去的消息也不要外传,一切还是照旧,之前的生意怎么做,接下来也怎么做,每间铺子的运转每个伙计的动作都要透露给外界一个信息,那就是李家还没有倒。 听说她醒了,中间连大夫也来了一趟,问过情况后又开了几道药,丫环把药煎好喂她后退了出去,顾怀就在一旁坐着,拿着大夫开的药方看了半天,烛光把他的脸照得明暗不定。 沉默了很久很久,他还是再一次问了出来: “朝贡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第七十四章 接棒 “没有什么的。” 低头沉默了很久,李明珠微微仰起苍白的脸颊,还是作出了和前一夜一样的回答。 “其实如果换做以往,你不想说,我便也不多问了,”顾怀看着他,语调和缓,“但现在显然不是该你自己把一切都扛起来的时候--或许你已经习惯了这样做,但也不用把所有事情都压在心里。” 天气转凉,感染风寒是件很寻常的事情,到了这个时代,这些小病已经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所以李明珠变成这番模样,更大的原因或许还是因为所谓的“心力交瘁”,顾怀出苏州之前她还没有要倒下去的迹象,只有整理心情后迎接挑战的自信,这么短的时间就憔悴成这个模样,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身体总会垮的。 见李明珠怔怔地看着自己,顾怀才想到从成婚以来自己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场景下和李明珠相处,这里不是那辆去往铺子的马车而是李明珠的闺房,她也不再是那副女强人的精明干练模样,而是有些柔弱有些楚楚可怜,穿的贴身衣物也在动作之间难免露出大片洁白... 他移开目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轻松一些:“当然和我说好像也没什么用,毕竟我不会做生意,但世上的事不是一个人能扛完的,李家那么大,有那么多掌柜那么多人,总会有人有主意,你不方便起床,你可以告诉我之后我去和他们商量,总比你自己一直憋在心里好。” 过了许久,床上的女子才低下头,不知不觉红了眼眶:“是出了事的。” “嗯,我在听。” “相公你去访友之后,那位户部的官员上门来寻你,说和你有约,听说相公你和杨公关系亲近之后,之前一直走路子想拿的朝贡份额也拿到了,今年的朝贡李家能占八成。” 顾怀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那边床上沉默了许久,从未展示过脆弱一面的李明珠声音有些哽咽:“可是今年交不上货了。” “什么?” “我之前是一直想着让苏州只有李家做朝贡生意,所以一直在收两浙的蚕丝,今年拿到了份额,本来可以在明年把其他两家挤下去的,”李明珠声音越来越低,“但是织娘不够了...哪怕把工钱开得再高,织娘也不够了。” 之前一起坐着马车出行时,李明珠倒是向顾怀解释过李家的生意构成,铺子里正常售卖做生意,同时在做皇商准备朝贡,两边的比重自然是以后者为主,每年从各地把蚕丝收上来,再雇佣织娘进行加工,等完成朝贡份额后,余下的才放在铺子售卖。 这样一来能大大节省人工成本,不用在铺子里养那么多伙计,等到每年夏末入秋时节,便雇佣织娘们用自家的杼机织丝成布,给农闲时的家家户户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 可织娘不够了。 顾怀沉默片刻:“其他两家做的?” “其实大家都有这样的想法,做唯一的皇商,只是他们不舍得花钱,应该是在知道今年李家拿到份额后,就把织娘雇光了,李家开价再高,他们也只会更高,”李明珠露出快要哭出来的笑容,“这是一个...局,是苏州其他两家丝织世家联手做的局,织娘只是个引子,他们早就堵死了李家的退路...” 言语勾起了心病,她神色苍白蹙起秀眉,怎么也说不下去了,顾怀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 他放缓了声音:“不管是哪些人想让李家倒下去,也不管他们做了多少准备,只要没到最坏那一步,就还有挽回的机会,你现在要少想事情,按时喝药,好好睡一觉,至少暂时把心放宽,生意上的事,慢慢解决。” 原来如此。 说到底就是个生产力跟不上的问题,原本李家今年没想到能拿那么多份额,照着往年的惯例雇佣的织娘,可谁能想到阴差阳错地因为顾怀和杨溥,某位户部官员大笔一挥就把份额定了下来。 但既然三家都有挤掉其余两家的想法,自然是会在这种时候使袢子的,眼看交货的时间越来越近,却根本雇佣不到织娘加工蚕丝,难怪李明珠会着急上火到一病不起。 一旦走错一步,整个李家都完了,也难怪她的心理压力会大成这样。 被子盖到胸口,压得李明珠有些喘不过气,她鼻翼微动,轻轻嗯了一声做回应。 接下来便是相对无言,等到药劲上来,李明珠再次沉沉睡去,顾怀给她掖好被子,走到了一旁的书桌前。 上面还有很多信件,落款是两浙那边,也有各种账簿和记录,顾怀一一拿起来,他看得很快,等到丫环热好下一道药送过来时,他听到了声响没有回头,只是将一张宣纸铺开,然后拿起温润的墨块,往砚台里倒了些水,缓慢地磨起墨来。 就好像之前在那座小楼里读书写字时一样。 “不把这些事情解决了,你家小姐估计永远都不会好?”他轻声问。 丫环怔了怔,看了看床上的李明珠,又看了看在书桌前落座的顾怀,有些茫然。 顾怀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拿起毛笔:“接下来...我需要李家名下铺子的账簿,因为我接下来不想去铺子,所以最好让他们送过来,账簿要最近两三年的;还有李家这几年生意上发生的事情,大的小的、好事坏事都需要,如果你还记得,最好是能把这几年李家发展的过程全部说给我听一遍。” 不等丫环回答,他沾了沾墨:“另外我还需要很多宣纸,算盘就不用了,泡两壶浓茶,再要一些能填肚子的糕点...还需要其他的我会再和你说。” 丫鬟脸上的茫然渐渐消失,但取而代之的是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这个姑爷到底要干嘛。 “反正已经这样了...事情总不会自己变得好起来,”顾怀看向她,语气淡然,“那就让我试试吧。” …… 炭火升腾,投入了药材的瓮中,浓重的药味散发出来,丫环守在旁边,偶尔转头看看小姐闺房的方向,眼神里有些忧虑。 作为长房的通房丫环,她知道的事情,其实比许多府里人和掌柜知道的都多,也自然明白小姐这次为什么会突然倒下去。 事实上这几天她也一直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一想到那些可能到来的后果,连她都感觉呼吸困难,更不用说把一切扛在肩上的小姐了--这次是整个李家的劫难,如果撑不过去,原本就被二房三房指脊梁的小姐会怎么样... 而且小姐一病倒,事情就越发棘手了起来,她只是个下人,按道理这些是不用她操心的,但跟着小姐一起长大,知道小姐这些年付出的心血和努力,她怎么也不愿意看到最坏的那一幕出现。 还好小姐醒了过来,就像一切有了主心骨,哪怕事情该怎么解决还没个头绪,但心境多少安定了些。 她添了些火,想起了刚才姑爷叫她做的事情,虽然不明白姑爷到底想要做什么,但也多少能猜到姑爷是想替小姐分担一些事情...可姑爷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有多严重,解决不了眼下的麻烦分担又有什么用呢? 而且这个姑爷还只是一个名头上的姑爷。 刚刚姑爷做的事情,她在一边看得很清楚,姑爷先是在宣纸上描了许多方方正正的格子,然后就拿着这些年的账本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有些是李家商铺的位置,有些是这些年和小姐做过生意的合作伙伴,当然更多的还是些奇奇怪怪的符号,简单的一竖一圈或者扭曲的形状,完全看不懂。 姑爷的动作很快,只是偶尔会皱眉想想,有两次从沉思里醒过来,也会问她一些问题,比如当年的布价当年的织娘酬钱多少之类的,然后在一旁标注出来。 渐渐的她也明白过来,姑爷是想了解李家的情况,可这样能抵什么事呢?她没有去了解过这位姑爷,但也知道没什么文才和学识,只是个普通读书人,这些毕竟是生意上的事情,连经营这么些年的小姐都没办法,就算姑爷出发点是好的想要帮忙,恐怕也只是那股书生气发作,耍耍性子而已... 老夫人那天说过的话,她也是知道的,但和其他人一样,都以为是场面上的事情,实在不觉得他可以代替小姐接手这件事情。 伤感的夜色让小丫环的神情更沉重了些,一片寂静里,她只能用只言片语来安慰自己。 只要小姐能没事,那就最好了,至于其他的,只能让其他人去努力了。 姑爷是扛不住的,老夫人、二房三房,还有那么多掌柜,这么大的一家,总有人是能扛住的吧... 第七十五章 心扉 病中的人不太有时间概念,等到再次睁开眼睛,李明珠甚至已经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 她微微转过头,一起长大的丫环就在床边守着她,远处还有道青衫身影,顾怀在桌边继续看账本,记东西,只是偶尔开口询问些事情,她就躺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有些时候顾怀也会出去,但也很快就回来了,动作迅速而明确,有条不紊,让人产生一种心神安定的感觉。 然后便听丫环小声说着顾怀在做的事,说他翻看着那些用来记录生意的东西,说他偶尔会出去和掌柜们谈上几句,皱皱眉头或是嘴角舒展,也说他让人送来了布行最常见的机杼,一遍遍地拆开又装上--总之就是很奇怪。 然而李明珠很快就想明白了他在做什么,就像那天在酒楼上他微微踏前想要维护自己的一步--他想尽到一个相公的责任。 于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便泛了上来,自从懂事后接手李家的生意,好像只有这一刻,她才像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 成亲,嫁人,相夫教子,看着自己的相公忙碌,不去担心或者说没办法担心生意上的事情,安心在府里呆着看春去秋来。 不用风风火火地四处跑去谈生意,也不用虚情假意地在生意场上应酬,二房三房的亲人见了自己也不会那般咬牙切齿,夜深偶尔醒过来的时候也不会一个人发呆。 在成婚后,这个女子再一次有了这样明确而又清晰的念头: 原来自己,真的有相公了啊... 脚步声逐渐靠近:“是风寒,但也不只是风寒,你应该也清楚的。” 轻轻喝了口茶,顾怀转述着大夫的诊断:“心病这样的事情,很多人都经历过,所以我知道现在你很难受,但不安下心,就解决不了问题;解决不了问题,你也就安不下心...这倒是有些像个死局。” 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相处模式,之前大多数出行的时候,多半是李明珠在说,他静静地听,偶尔发表两句简单的总结和回应,但此刻的他很是平静坦然,比起躺在床上的虚弱女子,更像是主事的人。 大概是打定主意打算管一管一些事情之后,整个人便开始不同了起来。 说到死局的时候,他微微顿了顿,李明珠的身子却紧绷了些,轻轻摇头,声音轻得仿佛随时可能断掉:“相公,我明白的,但有些事情,不是说说就能...” “生意上的事,当然不是说说就能解决的,我也不是那个意思,”顾怀放下茶杯,“不过你现在身子虚弱,我也就只能长话短说...之前你带我去看过李家的生意,刚才我也看过了这几年李家的账簿。” 大概是意识又模糊了起来,李明珠微微歪头疑惑不解的样子有些像小动物:“嗯?” 顾怀的声音还是那般平静:“李府的生意,我大概弄清楚了,大夫说过,你最近不能再劳心劳力,继续这样下去,老夫人那边,很可能会让二房三房的人接手,不过你不会同意,所以我想看看我能不能把这件事解决掉,你现在这个情况,有些事情就只能我代替你出面,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 “其实我真的也不想管,但总不能看着你拖垮自己的身子,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想说的东西,但现在没必要说太多,我只想说两点事情,第一点是你可以相信我,现在的生活我也很满意,并不想有什么改变;第二点还是需要你相信我,我说可以做到的事情,就可以做到。” 语调依旧是那般温和平静,但蕴含的味道却不像是个普普通通的书生能说出来的,李明珠呆呆地看了他半晌,但还是艰难地摇头: “相公,你不明白...” 顾怀制止了她的摇头,替她扯了扯被子,便继续走向那张书桌忙碌起来。 困意再一次上浮,但这一次李明珠并没有闭上眼睛,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伏案翻阅下笔的背影,绝美的脸蛋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作为商贾家的女子,早些年的时候,其实李明珠也幻想过很多次,自己以后的相公会是什么样的。 太平盛世,再加上江南极重文气,所以李明珠自然也想过,自己将来会不会嫁个才华横溢的大才子之类的,但自从接管生意忙碌起来,或者说懂得人情世故之后,这样的想法就渐渐消失了。 要做生意,就不能做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和相夫教子之类的事情离得自然也越来越远,在意识到自己的出嫁很有可能是顾怀没入赘之前那样的结局,甚至更加悲惨,那份小女孩对于未来夫君的憧憬,才算是彻底变成了一抹侥幸。 只要不是太差就好。 但她终究是会奢望自己的相公是个很出色的人物,比如说大才子大英雄之类的,她对诗文才学感兴趣,做生意的间隙,发生在江南地界的那些才子佳人轶事,她也会特意去打听,即使后来出钱和其他几家一起办诗会是为了生意和名声,但也多半会去诗会上看看,看见许多好的诗作,会让她回到闺房后悄悄地默写出来看到深夜。 这些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可并不妨碍她去喜欢和憧憬。 但生活还是生活,女子当家做主做生意注定招闲话,当年定下的婚约也找上了门,她勇敢了一次摆脱了某种步入深渊的命运选择成亲,可面对那个即将成为她相公的男子,却像隔着一片浓雾看不清具体。 样貌很俊朗,对外说是读书人,但没有功名,与才子也沾不上边,只能说是书呆子,性子好像也很别扭,在她面前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模样。 但就当她以为自己可以和男子约法三章,不去考虑这些,像之前一样做着生意,发生的一些事情又让她一次一次地意识到,自己真的成亲了。 她试着主动去接纳,去了解,也确实感受到了他的温和随意,不张扬不夸耀,和旁人没有什么区别,却又与旁人完全不一样。 有几次出行的时候,她越来越自然,甚至觉得两人更像是朋友,可名义上的夫妻能成为朋友么?似乎也从未听说过。 然而最古怪的是,她是喜欢这种感觉的,两个人完全平等,不考虑夫妻名分,也不考虑赘婿身份之类的,就只是简简单单地相处,随意又不拘束。 现在也能看出来,顾怀刚才和自己说了那些之后,是真的在认真做这件事。 结果会如何,好像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自己当初拿出那般算是羞辱的条件,相公也答应了,在后来的相处里他也没有芥蒂,如今更是愿意主动揽过这些麻烦的事情... 这么看来,当初在那辆马车上,自己从旁人口中听到那句“姑爷”,向丫环问出的那个“他是个怎样的人”的问题,依稀有了些答案。 “相公是个古怪的人。” “嗯?”书桌前的身影动了动,他正看着一些各地掌柜来往的信件,听了这突兀的话,转过头来:“哪里古怪了?” “就是很古怪。” 这话显得有些没头没脑,顾怀也就当她还没睡醒过来,随意拿了封信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继续看着,房间里安静下来。 李明珠望着那道身影许久,终于开口问了出来:“相公为什么会想入赘呢?” 这个问题,老夫人问过,杨溥问过,但李明珠是没有当面问过的,这个时候问出来,意味明显有些不一样。 顾怀放下信笺看向李明珠,好半晌之后,才笑着摇摇头:“怎么突然想谈这个?” “相公不想说么?” “倒不是想不想说的问题,”顾怀想了想,“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我其实只是想混碗饭吃。” 看不出来李明珠信不信这番说辞,她只是仔细地看了看顾怀,才慢慢收回目光:“这样啊...” “说不清是缘分还是巧合,但成亲终究是成亲了,我也是这辈子第一次,”顾怀看向她,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实话,“虽然没什么实感...但终究是成亲了。” 李明珠皱眉想了想,有些没听明白,但还是很认真地点点头:“妾身...很高兴呢,就是担心相公过得不开心。” 顾怀顿了顿,感觉气氛突然开始古怪了起来。 这是要谈心?看李明珠的样子好像还有点感动? 他哪儿有什么不开心的...当初就想好了事情不对劲就带着小侍女和银子跑路,之前问李明珠这件事的真相,也不过是好奇心作祟或者是担心祸事落到自己头上。 但后来想主动接过这件事情,自然是有其他的原因。 但这些话不可能说出来,他想了想,拿出了一个很肉麻但又觉得很合理的说法:“不会,很开心,事情已经这样了,入赘什么的,也就不用去介意,生活简简单单,而且最关键的是成亲的另一个人是你,嗯...我很满意。” 满意自然是很满意的,既漂亮又不多管闲事,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一个入赘对象? 语调如往常一般淡然平和,但却让李明珠有些措手不及。 一道红晕清晰地从脖颈浮上脸颊,连语气也有了些结结巴巴:“相...相公真的这么想吗?” “嗯...真的。” “可妾身...也不是大家闺秀,一身铜臭,还那么忙...别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还说嫁了人就该相夫教子以夫为纲...” 语无伦次了好一会儿,李明珠越说越沮丧,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一直纠结的根源在哪里:“妾身不是个好妻子。” 顾怀微挑眉头,有些意外:“倒从没想过你会这么自我贬低...在外人看来,我只是个入赘吃软饭的,而你又很有本事,很好强。” 他想了想,笑了起来:“...而且还很漂亮,所以刚才那句话就不要再说了,这些都不重要,争论下去也没有意义。” “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对入赘的对象是你也很满意,那栋小楼,那间书院,我都很喜欢,就这样过下去也没关系。” 他轻轻拍了拍李明珠的手背,算是从未有过的亲近之举:“总之事情就这样了,如果你没有太多不满的话,那以后我们也许就要这样过下去,不要再去考虑适不适合合不合理之类的事情,就这么简单。” 这对于他来说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话,毕竟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总不能说自己这辈子折腾来折腾去就为了不当穷鬼。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想欺骗什么,说到底相处的时日还短,但总之有了夫妻的称呼,而且李明珠的性子他并不讨厌,相处也还算融洽,她如今虚弱成这样,实在没必要计较什么。 烛火摇曳,李明珠看着他,慢慢红了眼眶。 “其实妾身之前一直在胡思乱想呢,想和相公说一些事情,又说不出口,每次从外面回来都想去小楼看看,又不敢去,只能骂自己不争气,有了上次的事情,又怕相公过得委屈,相公一走一个月,妾身还觉得相公在生气...”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和沙哑:“妾身也很喜欢的。” 第七十六章 议事 “诸位都是李家得力的掌柜,这些天的事情,外人不清楚,诸位是清楚的,所以我要在这里说透一件事--朝贡这件事情,我们还是要做到底的。” 已经过了正午,雨下得大,长房的客厅里,顾怀正对着一群掌柜说话。 依然是一袭青衫,神态也很从容,坐在主位上侃侃而谈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书生意气和挥斥方遒的风范。 几位掌柜隐晦地对过眼神,心里大概都在想同一件事情--读书人嘛,不管事情做得如何,起码卖相还是极好的。 严格说起来,这还是顾怀入赘以来第一次这样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一开始听说姑爷这些天要代替小姐出面看好李家的生意,众位掌柜也没当回事,小姐生病的事情,大家都隐隐约约听说了,也就以为这位书生只是站出来安一安众人的心。 可这样的开场白...难道说这位姑爷真以为自己是做生意的材料? 掌柜们皱了眉头,但老夫人发了话,李明珠没反对,如今顾怀要参加议事并且提出意见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没人愿意做得罪人的出头鸟,顾怀把他们的神态看在眼里,轻轻敲了敲桌面: “到了秋冬,朝贡就是最大的事情,今年李家拿到这么多份额,只要把这件事做好,外面那些跳梁小丑的谋划,家里的各种议论,都会一次性的平息下去,至于到底是谁想对李家使袢子...不用去管,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稳定局面,过了今年,李家就是最大的皇商!” “所以接下来这一个多月,一直到交货,我都会接手这件事情,只是诸位都知道,我只是个读书人,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一些重要的决定,我都会和夫人商量,同时也希望诸位掌柜不吝赐教...” 说到这里,顾怀站起身子,像其他儒生一样拱手一礼,掌柜们面面相觑,但也还是纷纷起身还礼,和顾怀比较熟悉的宋掌柜也站出来说了几句场面话,才算是缓解了几分顾怀书生气引起的尴尬。 也难怪气氛会这般奇怪,做惯了生意的人,眼中所看虽不全是利益,但都以之为重,而读书人的毛病,就是说话做事弯弯绕绕却都不在点上,如今李家人心浮动,让一个书生出来做主,还尽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场面... 而顾怀却好像没有察觉,重新坐下后,语气越发慷慨激昂起来: “所有的事,和朝贡比起来,都是小事!我虽然是个读书人,没做过生意,但基本的道理我是懂的,拿下朝贡,就好比十年寒窗,一朝高中,这个时候该做什么?自然是该锣鼓喧天,衣锦还乡的。” 他环顾一圈:“之前,我们做足了准备,拿下了朝贡的份额,这一点被其他人看清楚了,所以也就多了许多麻烦,但他们并没有看到我们的决心,所以我希望接下来,不管各位掌柜是在谈生意,还是在请人吃饭,都要清清楚楚地告诉别人,朝贡这件事情,我们不可能会半途而废!李家有实力,也有魄力吃下去,不可能吐出来!” “如今大魏大辽每年都有岁贡,这就是明明白白的商机,做好了这件事,未来十年,不,二十年!李家都会是苏州最大的皇商,所以他们急了,用些下作手段希望我们知难而退,但岂能让他们如愿?今天召集诸位掌柜,就是想清清楚楚告诉大家这一点,之前我们太过低调,拿下了朝贡,也没有怎么宣传,但现在我们已经可以大肆宣扬,这件事,李家势在必得!!” 几位掌柜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但是呢,诸位也知道,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之前的准备显得有所不足,”顾怀喝了口茶,平复了下情绪,轻轻开口,“所以对外宣扬的同时,也要去解决最近的一些麻烦...” “姑爷,有些事你可能有所不知,商贾人家不比江南织造,纺织的女工上...” “这个问题我和夫人已经议论过了,”顾怀语气平静,“诸位不必多想,一切都照着之前的步骤走。” “有姑爷这些话,我们就放心了,”一位掌柜站起身子,神色说不上好看,“只是姑爷,女工不足这件事情,各个铺子的账房凑一起打了几夜的算盘,算出来的窟窿...小姐没和姑爷说这些?” 顾怀点点头:“说了的,窟窿有些大嘛,但最难的还是拿下朝贡份额...不过是钱的事情,只要能补上就行了。” 几个掌柜听得暗自摇头,哪里是钱的问题?现在是拿着钱都找不到人!苏州确实家家都有绣娘,但拿下这么大的份额,要多招多少女工才能赶在时间前交货?话倒是说得轻巧,窟窿要是那么轻易能堵上,至于整个李府如今都人心浮动? “姑爷难道不知道,如今苏州的局面?在招女工的,可不止李家;而且女工也不是只要一个女人就行,关键是家里要有织机,能自行纺织,李家只是提供蚕丝...如今整个苏州城也凑不出这么多闲置的绣娘来。” 顾怀顿了顿,语气犹豫起来:“苏州找不到,外面总是能找到的吧?比如两浙那边...” 站起来的掌柜都快气笑出来了:“姑爷,先不说两浙现在打得热火朝天,就说从此地运到两浙,走水路最快也得半个来月,就算蚕丝入了库,哪儿还有时间纺出来?” 另一个掌柜也出声道:“而且还有个问题,朝贡一事上压的钱太多了,如果再支出这么大一笔工钱,在朝贡的钱下来之前,李家的生意都运转不开...姑爷应该懂我的意思。” 顾怀点点头:“没有流动资金了么...我明白了。” 能把这种只要入行都懂的事情解释到这种地步,已经算是很尊重顾怀身上的所谓姑爷身份了,在座的都是与李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亲信掌柜,自然也不用顾忌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李家这些日子以来面临的最大困境,算是彻底被搬到了台面上。 招不到绣娘,朝贡的时间越来越近,资金无法回笼,其他两家甚至一些小商贾都在赶着落井下石...抽调、赶工都补不上交货的窟窿,这才是没办法向朝廷交代的事情。 而且这可是朝贡,可不仅仅是一笔生意,生意场上失信无非赔了信誉和定金,但要是在大魏大辽的岁贡上出了差错,朝廷那边只要追责,整个李家顷刻间就要家破人亡--也就难怪整个李府的上空都笼罩着一层乌云了。 雨仍然在下,顾怀沉默片刻,把众人的神情都收在眼底,阴郁、困顿、绝望...这些处在李家生意链最上层的掌柜们,已经没了心气。 他站起身子:“...我明白了,总之,李家不会放弃朝贡的消息,依然要放出去,同时继续雇佣绣娘,如果实在不够,我会再想办法。” 掌柜们也随之站起来:“姑爷,什么办法?” “既然自己没法解决,那就看看能不能寻到外界的助力,”顾怀笑了笑,“苏州还有其余几家做丝织的,其中与李家同为皇商的还是世交,如此紧要关头,说不定他们会愿意出手相助呢?毕竟他们没那么多份额嘛,招那么多绣娘也没什么用。” 掌柜们的绝望更深了一层。 …… 雨声越来越大,闺房里,靠着枕头的李明珠望着窗外的雨幕,好像能看到隔壁院子正在和掌柜们商议事情的顾怀。 这里是闺房,她不能下床,只好让顾怀出面去处理这些事情,两人的关系在之前的谈话后有了些破冰的感觉,正如顾怀所说,无论是如何的阴差阳错,他们现在终究是成婚了的一家人,这些事情,便也成了他的事情。 虽然很想听见那边院子的动静,但传进闺房的只有雨声,丫环进了房间,在床边陪她聊天,她移回目光:“不知道相公现在是什么样子...” “刚才有下人过来,说姑爷在和掌柜们说话,很厉害,那些掌柜们都听得很认真呢,肯定是姑爷说得有道理嘛...” 李明珠笑了起来,想着那些“很有道理”的话该是什么样子,过了不久,那边的商议结束了,开门关门和细细碎碎的商议声音穿过雨幕,模糊地传了过来,听是听不清楚的,但若是她此刻能走出去,也就能听见那些掌柜的窃窃私语。 “真是书生之见...这件事说到底就是其他几家在背后使坏,想看李家死!居然还要去请他们帮忙?” “这一点确实失了分寸,但有些话还是有道理的...” “道理?真做起来,哪儿有说的那么简单?有些事情,该放就放!就算小姐在这里...” “没办法,小姐生了病,老夫人年纪大了,有些事情也就只能姑爷出面,只可惜咱们这位姑爷不太想站一边看,非要过来指手画脚...嘿!” “终究是个书生,生意上的事情,哪里能从书上读来?不过朝贡这件事,眼下也就只能死撑下去了,看小姐什么时候好起来...万一有什么转机呢?” 这样的声音逐渐远去,消失在雨幕里,顾怀站在院子外静静地看他们离开,然后走进了李明珠的闺房。 “相公和他们谈得怎么样?” “不太顺利,不过一开始也没想过太顺利,纲领确定下来,后面的事也就好做一些...不过免不了要担一个不懂装懂的名头。” “委屈相公了...” “没什么委屈不委屈,只希望别扮得太过成了真蠢,”顾怀轻轻摇头,“接下来这段时间我应该会很忙,书院那边,只能先停课一段时间。” 他想起些什么,笑了起来:“想必二房三房那边是很乐意看到我代替你位置的,等着抓个像样的把柄,也不知道该不该给他们这个机会。” “嗯?” “就是想到还有笔账没算...”顾怀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就看他们贪不贪心了。” “相公在说什么...” “没什么。”顾怀站起身子,笑得焉坏: “你就安心养病,至于我嘛...还得忙着去给他们挖坑。” 第七十七章 收债 江南的雨天,宛如一幅水墨长卷,在天地间缓缓铺展,细雨如丝,轻轻洒落,湿润了每一片青砖黛瓦,每一片绿叶红花。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小楼外的石板路上,雨水汇聚成小溪,顾怀提着食盒小心地提起青衫下摆,朝着坐在台阶上等他的小侍女招了招手。 大概是这两天顾怀每次去长房都会带饭回来,导致到了饭点小侍女有些无所事事,所以说话的怨气也大了一些: “我不想吃,太油腻。” 收起油纸伞的顾怀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你可拉倒吧...平时做饭你抠得见不着一点荤腥,好不容易能光明正大蹭肉吃你还嫌油腻?” “就是不想吃。” “那我就自己吃,”顾怀往门口走去,“让我看看今天都薅了些什么...鲤鱼脍、鹅鸭排蒸,哟还有炙鸡,可惜有些人没口福咯。” 小侍女倔强地把头扭向一边全当没听到,一旁却突然凑过来张大脸:“这么丰盛?少爷您看要不多加对筷子?” 从回到苏州就被赶出去自己在巷子外租房的王五搓了搓手,这两天净在小摊上解决伙食了肚子里没什么油水,看食盒的眼神像是恨不得一口把它吞下去。 顾怀懒得接这成了他书童的憨货的话,把食盒放到桌上摆好碗:“来得正好,有活了。” 王五一怔,随即一脸的:“少爷,不是我说,让人干活不给工钱也就算了,起码也得先吃饱饭吧...哪儿有这样几天不理人见面就让干活的。” “我需要一个大点的库房,环境无所谓,越大越好,然后需要订做一些木材铁器,你一会儿去城里的铁匠铺木匠铺把我画的图纸给他们看看,只要能做出来,价钱好商量。” “少爷你是不是没听我说话...” “然后就是招人了,”顾怀顿了顿,“这个我还没想好...原本是想招女子,但仔细考虑一下男人好像也可以,实在不行孩子也凑合,就是感觉有点像无良资本家。” 他看向一旁默默坐下的莫莫:“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说到正事,莫莫的小脾气也收敛起来:“咱们进城的时候有二十两,加上上个月这个月的月钱,还有之前的五百两银子,差不多有五百六十两的样子。” 顾怀一怔,随即惊为天人:“感情咱们这几个月一分钱没花?把钱给你管真是管对了...再过段时间我都好奇它们是不是能下崽。” “等等,”一旁的王五瞪大了眼睛,“二当家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这憨货一着急称呼都改回去了,顾怀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多?接下来怕是还不够。” “五百多两还不够?” 顾怀看向莫莫:“等会儿把钱全取出来,王五办事来你这儿拿,接下来这几天,咱们可能都要忙得团团转。” 他端起碗,自嘲道:“好不容易当了会儿有钱人,一下子又得全折腾出去,只希望这次能多挣点,免得瞎忙活一场...说到底我还得想办法再搞点钱回来。” 议论完这些,三人沉默地吃饭,小侍女偷偷看了顾怀一眼,总觉得这两天他往长房跑得有些多,嘴里关于李明珠的话有些多,现在突然变得这么忙,也是因为李明珠。 小侍女咬着筷子,渐渐长开的眉眼里,有些忧愁。 他不会真的喜欢她了吧? …… “李家放出来的消息,你们都听说了么?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朝贡这条路子,也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当苏州唯一的皇商。” “卧病在床,还能有这般的气魄,倒是一贯的巾帼不让须眉,和这样的人做一门生意,实在是让人压力很大啊。” 临街的茶楼上,钱家的大少爷钱森文喝了口茶,摇头笑了笑: “刚开始家里提去李家提亲的事情,当时还嫌那李明珠年纪小还是个黄毛丫头,未免不懂风情,后来她长大了些,李家也握在了手里,真动心的时候,又半路杀出来个书生...现在看起来倒是错过了一段好姻缘。” 今日钱森文与几位族中兄弟来茶楼喝茶打发时间,关系亲近,有些话也就不用像在外人面前那般遮遮掩掩,想到那美丽动人的李明珠,钱胜文心底也是有点遗憾的,这么漂亮这么会做生意的女人,差点就成为了他的房中藏物,实在是有点可惜。 年纪稍大显得成熟些的族中表兄却是笑了起来:“说到底还是因为森文你喜欢,可站远了看,那女子品性如何,这几年做事也能看得出来,是个有野心有魄力的,要压下去可不容易,若是落得和那提线木偶一般的李府赘婿一个下场,可就有得受咯。” 这番话出来,几个族中兄弟也都不免笑起来,打趣几句,随后话题便绕回到了这段时间暗流涌动的朝贡生意上来。 “只可惜那李明珠眼光长远,看人却未免看得太低了些,”钱森文笑道,“朝贡这种稳赚不赔细水长流的好事,谁不想全占了?她花了几年时间做准备,但做得最错的,就是想把其他人全部赶出局。” 有人应和:“是这个理,朝贡赚多赚少还是其次,关键是有了这层皇商名分,生意做起来就容易得多,苏州城唯一的皇商,呵呵,一个半路出家的李家也有这资格?” “这次的事情,也算是给她提个醒,老老实实像其他几家低个头认个错,把份额吐出来,自然会有人帮李家渡过这道坎,既然是女子当家,以后就老老实实地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不要想东想西,可谁料到这女人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都这样了还不放手,也不怕拉着整个李家一起死。” “这么看来,森文你没娶她也是对的,红颜祸水一词,做不得假。” 钱森文看了说话那人一眼,轻轻一笑,但心底却有了些怒意。 终究是曾喜欢过,也差点得到过,自己落井下石说些话无所谓,别人要是贬低,终究像是在打他的脸。 他移开视线,转移了话题:“你们觉得,李家这次有几分生机?” “若是之前,尚有五分,只要壁虎断尾,让出份额,破财免灾,以后多少也是苏州城内一大户,”又稳重的族兄喝了口茶,“可现在放出这种风声,又不向咱们低头,等到朝贡事发了,到时候还能剩下多少活人都难说。” 众人纷纷点头赞同,钱森文微微叹息,看向杯中酒水。 绝无幸理么...这么一来,等到家破人亡的时候,她会不会来求自己?会不会不再那么高傲,而是卑贱到了尘土里? 光是想一想就很开心啊... …… “我在想,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小楼外,准备踏入雨幕的顾怀握了握手里的纸伞,看向一旁的王五。 王五翻了个白眼:“我咋知道少爷你忘了什么?” “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顾怀眯着眼看向雨帘,“你可能不知道,之前我被人绑了,差点死在山里。” “啊?” “现在想来那一次能跑出来运气占了七八分,要不是有个神经病想脱我裤子,可能到死都得被绑着。” 王五满脸都是“少爷你到底经历了什么能不能告诉我”的表情。 “后来下山之后就被老头安排去做事,奔波了一个月,回来又遇见李家出事,这几天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顾怀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有笔账还没和一个人算...其实应该是三个人,但有两个人不太好下手,而且接下来也有安排,所以我在想要不要先把第一笔收回来。” “正好接下来这段时间会很忙,没有时间,”顾怀看向王五,“敢不敢在苏州城里杀人?” 王五被这话问得一愣,心想少爷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王五好歹也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敢不敢杀人这种事你都好意思问出来? “那就没问题了,”顾怀点点头,“而且下这种雨,也确实是个好天气。” 适合杀人。 第七十八章 中秋诗会 中秋有雨,如丝如缕地洒落在古老的街巷和静谧的庭院。 夜幕低垂,云层厚重,掩去了圆月,却为这不圆满的中秋夜增添了几分朦胧与诗意。 街道两旁的店铺灯笼在雨中摇曳,发出温暖而柔和的光芒,明明是下着雨的夜晚,却没耽搁苏州城内的灯会--这毕竟是一年难得几次的团圆节日,再说这世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变得更坏了。 时间慢慢接近午夜,苏州城中的热闹正渐渐达到最高峰的时候,杨岢穿着一身雪白的儒衫,对着挂在门口正衣冠的铜镜打量了半晌,满意地点了点头,上了前往中秋诗会的马车。 还是很英俊的...虽然儒衫好像有点小。 若论江南文气最重的地方,苏州城算是不遑多让,仅此一夜,就不知道有多少诗会在偌大的苏州城内各处举办,但他要去的,是苏州城排得上名号的富商出资共同举办的诗会,听说连府尹都要出场庆词,算是官面上最大的诗会。 一路行来,马车外晃动的是无数热闹的火光,掀开帘子朝外面望出去,即使细雨绵绵,街道上此时也是热闹非凡,无数的纸扇汇聚成涌动的浪潮,接踵的行人在各处摊位流连忘返,到了乌衣巷附近最为繁华的坊市时,前方道路上便只能看见伞面了,马车如同陷入泥沼一般难以前行。 远远有锣鼓声传过来,是冒雨舞龙的队伍,行人们让开一条道路,车夫这才抽冷子挤了过去,不料下一秒便引来一片骂声,若是换了其他纨绔,说不定就要出动家仆下车打人了,但杨岢只是满脸油汗地催促车夫快走免得一会儿挨骂得更惨。 今晚的诗会,他是万万不能错过的,因为他爹杨溥动了回京的心思,便改了往日闲居在家的做派,开始为苏州城这一年来留下的人情脉络收尾,今晚留园那边的诗会,他更是主评之一,说什么自己也不能拂了老爹的面子迟到。 而且这诗会他自己也是极想去的...之前的诗会他去了多半要出糗,但这一个多月来,他算是真正成为了每一场诗会的主角--没有之一。 要知道端午诗会上他一鸣惊人,拿出一首浣溪沙技惊四座,整个苏州城的士子圈里便全是关于他的议论声,当然大多是不好的一面,比如说他抄诗买诗之类的。 但这些声音在很短的时间内就销声匿迹了,因为他后来真就拿出了好几首绝好的诗词狠狠打了那些人的脸。 虽然还是有许多人觉得这事有蹊跷,但也有部分人开始绝望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说不定这胖子就真是万中无一的天才呢? 自那之后每一场诗会他都成了主角,甚至他到场之后有原本满面红光的士子愕然间不敢下笔--珠玉在前,之前杨岢拿出来的诗词实在太高,要是自己写出来的东西不像样,让以往被取笑的杨岢调侃两句,自己以后还怎么在苏州城内混? 每每想到那些士子露出的这种表情,杨岢都会控制不住地挑动眉梢。 爽,实在太爽了! 喧闹的声音中,马车穿过了舞龙的人潮,旁边一处青楼中传出靡靡的歌声,汇聚在喧闹的人声里,再穿过两条街,便有人举着一张宣纸小心地避开雨水,自街道那头快速跑来: “止水诗会,唐公子新诗...” 然后便把那张宣纸贴在酒楼前方的告示栏上,周围人头攒动,今晚城内无数诗会都会这样把诗词流传出来,卖着煎饼的小贩和端着簸箕的大娘也都凑过去,听着周围的人评头论足。 --没办法,这年头读过书的人不多,所以诗词一类的东西在老百姓眼里就成了极厉害的事物,就算读不懂,但多听一听好像也能沾上几分盛世的繁华,若是再辅以那些文人士子的奇闻轶事,就更能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又穿过一条临河的街道,马车已经能远远看到河上的游船,留园诗会的连绵船舫会一整夜在河上巡游,周围还有诸多画舫,一袭儒衫手执纸扇的士子们便在周围百姓的艳羡视线中站在河边静静等待,等到船夫将画舫停稳,便前跨一步施施然走上去,屹立在灯火与烟雨里驶向中心的大船。 偶尔还能见到有小船将诗会上出色的诗句送上来,上面还有其余士子的赞美与主评们的评价,杨岢探出头一看,登时有些急了起来,因为这意味着诗会已经正式开始,而他也错过了自己老爹致辞的时间。 诗会这种东西,自然不可能干坐着写诗,其实从入夜开始,诸多节目便已上演,听曲唱词猜灯谜看风景什么的,等到气氛差不多了,士子们才会开始下笔,而顺序也极有讲究,一般有才名的,都不会在诗会前头就贸然把得意之作拿出来,得让一些无名士子搏个头彩,等到酒酣耳热气氛渐高,才是江南成名士子们的表演时间。 得抓紧时间了。 杨岢拿出请帖,快步上了一艘小船,没等他催促船夫快点划桨,一道撑着黑伞的身影便走到他身边,收起纸伞看了看天色,转头看向目瞪口呆的他笑了笑: “怎么样,介不介意我蹭个请帖?” …… 时间近了子时,各种的好诗词已经陆续地出来了,今晚有几首咏月诗惊才绝艳,整个游船上处处有人抄写低吟,一张素白笺纸被放到了杨岢身旁的桌上,然而他却半点要拿起来看的意思都没有。 他只是看向身边坐着一边品酒一边皱眉的顾怀:“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瞧你这话说的,我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就不能来诗会看看?” 杨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之前那么多诗会我也没见你来过啊。” “大概我今晚确实无聊了点,”顾怀耸了耸肩,“想来见识见识,又没请帖,只能蹭蹭你的。” 他朝着高台上高冠古衣的杨溥示意了一下:“你爹今晚怎么穿这么隆重?” “他是今晚诗会主评...” “这样啊...你不来两首给你爹长长脸?” “你这不说笑么,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 “我确实是开个玩笑...” 两人相识也有段时日了,虽说一开始起源于买诗卖诗,还闹了亲爹上门讨说法的误会,但杨岢是心宽体胖的性子,两人相处得倒还算不错,不过后来顾怀和小侍女喊出的那句干爹和老爷,导致稀里糊涂地就到了今天这种说亲近也亲近,说不熟那也是真不熟的奇怪关系。 顾怀和杨岢轻声交谈着,像这样的三两闲聊在诗会上很常见,不过旁人多半是在议论诗词,比如顾怀他们身边那桌,就对着刚刚新鲜出炉的一首好诗指指点点,赞美之词溢于言表,听得杨岢满脸的尴尬。 他心想要是你们知道写出让我扬名江南那几首词的人就坐在这儿,也不知道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闲谈间中央的高台传出些哗然声,顾怀转头看过去,一位戴着学士头巾做士子打扮的年轻公子在高台下方腼腆地笑着,偏偏故作平静的脸庞上又满是红光,周围的人一片拱手道喜声。 细细一听才知道是写了一首咏月诗,得了几位主评一致评上佳,又得众人唱和,算是今晚目前为止最出风头的人,身旁的杨岢看向那边,脸上的表情微不可见的一凛。 “怎么,和他不对付?”顾怀问道。 “倒也不是不对付...”杨岢扭捏着开口,“他是苏州城比较出名的士子,也是这几个月说我那...你那几首词名不符实最起劲的人。” “这么狂?” 顾怀怔了怔,说杨岢抄诗他还能理解,说那几首词名不符实?谁给这厮的勇气? 他想了想,突然开口: “怎么样,想不想打他的脸?” 某种熟悉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杨岢一个恍惚还以为回到了那条巷子...但他下一秒就精神抖擞起来:“怎么打?” “他说名不符实?”顾怀冷笑,“那就用名压死他。” “你要写诗?” 顾怀摇摇头,一脸的正气凛然:“记住,不是我写,是你写!” 他拍了拍杨岢的肩膀,凑近耳语:“正好我最近有些缺钱...” 第七十九章 措手不及 过了子时,留园诗会便彻底进入了高潮。 音乐声响起来,一张张的笺纸在众人手上传来传去,歌女轻灵的嗓音在吟唱着今晚的佳作,高台之上,不时有点评声传下来,若是有中评以上的诗句,便立刻有人抄录了送下游船,不多时就传遍了苏州城。 相比起诗会刚开始时的酒酣耳热,此时的诗会气氛就要严肃一些,能留到现在还未拿出诗作的士子,多半是声名在外的人物,想做那压轴的角色,连高台上的主评们也认真了些,接过笺纸时捋须的频率也要快上不少。 然而杨溥此刻虽然拿着一张宣纸,却在怔怔出神。 他没想到回京的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原本以为还要花上两三年。 当初侍诏一案,说白了就是他的政治理念与当今陛下产生了分歧,而刚好北方战局又需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所以他在几乎注定入阁的前途下被贬江南。 说是被贬,其实更像是从风口浪尖退下来,如今的大魏就像是处处漏风的陋室,没人比他这种身居朝堂中枢高位的人更明白,各地叛乱,外敌环伺,天灾人祸一起来,每一个还没把治国平天下忘在身后的官员都在害怕,害怕大魏哪一天就挺不住了倒下去。 所以他想换个地方看看,看看这天下有没有好转起来的一天。 他明白,陛下的身体并不好,轻信方士日服红丸,日子估计没多少了,他到江南养望,在幕后一样可以遥看京城,等到陛下驾崩那一天,也许一切都有推倒重来的希望。 但眼下就有另一个机会--某个他无意间结识的赘婿带来的机会,把北方战局彻底扭转的机会。 当有机会战胜大辽,有机会把北方防线反推回草原,有机会外拒强敌内平叛乱,他哪怕是在江南多呆一天都有罪恶感。 但要是这次回京,陛下依然与他意见相左怎么办?如果那些原本站在他身后的人不愿冒险,选择继续看着大魏像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倒下去怎么办? 走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杨公?杨公?方频方公子这首咏月诗可是挠到了你的痒处,让你如此沉浸其中?也念出来让大家听听嘛!” 一声轻笑让杨溥回过神,诗会的喧嚣再一次涌入脑海,他顿了顿,看了眼身边提醒自己的大儒,还有下方眼巴巴等着评价的士子,也笑了笑,低头重新看去: “嗯...寻常三五夜,不是不婵娟。及至中秋满,还胜别夜圆。清光凝有露,皓魄爽无烟。自古人皆望,年来又一年...文字通俗平易,韵调优曼柔和,细腻生动,神采飘逸,可当中上。” 他将笺纸递给旁边的其余主评,笑着对下方的士子勉励几句,大概就是“不骄不躁沉心文章,终会入大家之列”之类的套话,众人也就一同拱手道喜,那出身寒微的士子一时间几乎热泪盈眶,连作了好几个揖才停下把位置让出来。 杨溥也就与其余主评继续品评着诗作,只是接下来几首都只能当个中平可堪入眼的评价,正当他开始觉得有些疲惫和厌烦的时候,却好像感到了什么一样,扭头看向高台角落。 今晚的诗会主评有五位,除了杨溥这种退下来的高官,另有几位江南大儒,角落里那位老者便是自两浙扬名,如今正在苏州讲学,此刻已然起身,手里拿着一张笺纸,手指轻轻弹动口中还念念有词,不过片刻,便提高声音朝另外几位主评开口:“诸位且看这首。” 当下便有其他主评将宣纸接过去,也是轻轻扫一眼便口中低喃轻皱眉头,时不时还朝杨溥这边看上一眼。 待到台下众人察觉到这边的气氛开始催促,甚至连女宾那边都好奇看过来时,才有大儒站起身笑道:“嗯...这首词,老夫倒是有些不敢置评了,干脆就念出来,让大家共同赏析便是。” 这话倒是让台下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您可是诗会主评,到底是什么诗词,能让您几位都不敢置评? “词牌,水调歌头,下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上半阙还未念完,台下就已经没了交谈声,那位大儒的声音清朗,再加上贴合韵律,念起来愈发显示出这首词意境的空灵深远,能留到现在还在场的众人,无一不是以诗词起家或是极感兴趣的,只是一听上半阙,便已然能感受到这首词极高的创作才华和笔力。 大魏诗词极重格律,开篇提问这种写法是极少见的,尤其是这首水调歌头光看上半阙就知道不是哗众取宠之众,倒是有点像大唐盛世时的文人那般天马行空、不羁豪放,大家之气展露无遗。 那位大儒顿了一顿,才继续读出下半阙: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余音袅袅,仿佛随着江南的烟雨气息散落在空气里,逸出游船游向平静流淌的小河,游向游人如织的街道,游向那沉重乌云后的一轮圆月。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台下不知多少人喃喃自语,点头轻吟,半晌之后,才叹了口气,“好词啊...” 没有任何质疑,没有任何评价,所有人一瞬间都明白了刚才大儒那句“不敢置评”是什么意思。 这词一出,以后到了中秋,让其他人怎么下笔? 连原本心思并不在诗会上的杨溥也微微一怔,被这首词的大气洒脱所摄,又因词中感叹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所感,眼中浮现当年杨岢他娘还没逝去时小轩窗中共梳妆的模样。 但下一刻,就有主评看向宣纸下方,轻“咦”一声,如同最开始那位大儒一般看过来,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 “倒是让人意外...你且看。” 他将笺纸递过来,杨溥接过仔细看着,从开篇到结束,再度确定这是一首绝顶的中秋词,直到看到最下方的落款:杨岢。 他眯着眼看向台下,果然在角落里看见自己伸长脖子往这边望的儿子。 不用多想,也知道这词出自谁手了。 他摇摇头,正准备让几位主评不要声张,却突然心思一转,想到了某个被他训斥为胸无大志自甘堕落明明空有一身才华却只想当赘婿吃软饭的家伙。 杨溥想了想,笑了起来:“呵...其实这首水调歌头,还有之前我儿拿出来的那几首诗词,都出自他人之手--只是那人不喜扬名,虽有才华却太过低调,今日诸位也见到了,只此一词,便能让无数文人感叹中秋诗词自此难写了,老夫惜其才华,实在不愿见其继续隐于人世...” 台下众人一时惊愕,当从杨溥嘴中听到那个名字后,都有些茫然起来: “顾怀是谁?” 与此同时,距离游船不远的某条巷子里,穿着一身黑衣蒙住脸的顾怀不自觉打了个喷嚏,抬头看了看还在下雨的天空,自言自语: “不会要感冒了吧...” 第八十章 寻仇 时间回到半刻钟前。 将苏轼的水调歌头用最拿手的簪花小楷写在纸上,再在下面贴心地署上杨岢的名字,顾怀将其折好放在桌上,一只手指压着推了过去。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懂,”杨岢从袖子里摸出张银票,“不过这次怎么贵了这么多?一首就五百两?” “卖五百两都是缺大德了你知道吗!”顾怀无情怒斥,“讲道理这种压箱底的东西要不是急着用钱我是真不想拿出来...简直有辱斯文,我都怕苏老哥从地底下爬起来找我。” “你缺钱?那你干嘛不跟我借?” 顾怀顿了顿,收起银票:“怎么把这茬忘了...借就算了,我要做点小生意,之后用钱的地方还很多,你要是闲钱多可以入股,到时候包你挣个盆满钵满。” “你叫我老爹干爹的时候可没这么客气...反正我老爹也没把话说绝,咱们也算有了兄弟名分,之后你缺钱可以来找我,不过我估计很快就得和老爹回京城了,在苏州待不了多久时间。” 杨岢一脸的坦荡,倒是让打惯了算盘的顾怀有些不习惯,他点点头没有拒绝,只是收好银票站起身。 “你要去哪儿?” “肚子有些疼,去趟茅房,”顾怀摆摆手,“估计看不到你出风头了。” 他转身离开诗会的喧嚣,面无表情地穿过一群又一群吟诗作赋的士子,当他走到船尾的时候,一艘小船静静地等待着。 确定没人跟着自己,河面上游船太多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这艘小船,顾怀这才翻身跳到船帮,接过了王五递过来的刀。 “在哪儿?” “没动弹了,就在钱府,”王五划动船桨,“这厮可真能跑,我跟了他一天,早上酒楼下午青楼,晚上还去了诗会,过了子时才回家,可累死我了。” “钱府么...”顾怀换上一身黑衣,拿起蒙面巾,“地形不太熟,可能会有点问题,还是太仓促了点。” “不过少爷,咱们真要在城里动手?”王五显然还有些不赞同,“城里可不比咱们山上,死个把人压根没人管,真要是溜进钱府把那小子宰了,不得明天就大索全城?” “确实有点冒险,这么个大户人家的继承人死在府上,肯定是要起风波的,”顾怀点点头,“但凡有点动静,城门就肯定关了,再依靠画像追捕--不过这和我一个来参加诗会的赘婿有什么关系?” 王五手里划船的动作都停下了,茫然地看着他:“那我呢?” “我怎么知道?反正你平日总吹嘘自己是浪迹天涯的英雄好汉,我想你总是有办法的,躲几天就好了。” “少爷我现在下船还来得及吗?” “你敢下我就敢举报你,”顾怀冷笑道,“你一个做过山贼连路引都没有得扮我书童才能进城的黑户,你看官府信你还是信我?” 上了贼船的王五仰天长叹,一时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烟波桨声里,两人都沉默下来,顾怀看着钱府的方向,也觉得自己有些心急了,按他的性格,应该会再等一段时间,宰了那姓钱的有什么难度?关键是不能冒任何的风险。 但仔细想一想真的很烦,很烦有这种神经病窜出来让自己差点莫名其妙死在那山上,很烦就差那么一点就不能回家吃小侍女煮的面,很烦最近这段时间事情太多说不定哪一天气就渐渐消了懒得去搭理那姓钱的。 所以恩怨还是早点解决比较好,什么他娘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隔夜饭吃起来总是会觉得膈应。 不去考虑城池里寻仇太过冒险,不去考虑现在的生活会被打破,不去考虑这样做理不理智,他只是想让某些人付出该付的代价,什么徐徐图之天意有报都该去死。 这世上没有神佛,血债血偿这种事情,总得自己来。 江南微雨的夜空下,顾怀看着被船桨划起波纹的河面,面无表情地想道。 ...... 一片雪亮的刀光从围墙的角落草丛处亮起,将层层雨帘照得清晰无比,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砍向某个贴身短打打扮的护院。 然而下一秒却没有血花喷溅,蒙着面的顾怀皱了皱眉头,往前扶住晕倒的护院,身后的王五立刻窜出来将他拖回草丛。 枝叶抖动,很快掩埋了里面有人的痕迹,顾怀看向眼前犹如迷宫般曲折的院落:“这年头修宅子都必须弄成这种德性?也不知道到底图什么...咱们过了几个院落了?” “三个了,”王五小心地清扫着两人留下的痕迹,“遇见了十个家仆五个护院...这帮子有钱人还真是舍得,没事请这么多护院做什么?” “大概是为了防我们?”顾怀笑了笑,“加快点动作,好不容易才找到不在场证明,我得抓紧时间回去。” 王五心想二当家您平日就喜欢说世道不好人心坏了,怎么到了您这儿杀个人就跟下馆子差不多?看来看去就属您最不像好人... 但考虑到自己现在明面儿上的身份是顾怀的书童,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大概都得跟着顾怀混,充当大当家派在二当家身边的小间谍...所以还是忍气吞声啥都别说比较好。 借着夜色和小雨的掩盖,两人已经摸到了钱府的中心位置,只是暂时摸不准哪边才是入寝的后院,这么一来两人只能在雨中摸索未免显得有些蠢,连王五都忍不住好几次想问顾怀今夜做事的风格怎么和之前差距那么大。 在他看来自己这位二当家做事一向是谋而后动,说简单点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连那姓钱的到底住哪间房都没摸清就跑来动手,实在有些不符合他的人设。 可还是那句话,每个人都会有破防应激的时候,只不过现在轮到了顾怀而已。 而顾怀应激起来可就比普通人离谱多了...老百姓破了防顶多骂两句贼老天,顾怀破了防是真敢雨夜提着刀子去杀人。 而在越过一道又一道院墙,避开一个又一个家仆后,顾怀看见了暖阁外言笑晏晏的那张脸。 他眯了眯眼睛:“找到你了。” 第八十一章 杀人 开着窗的暖阁透出温暖的光芒,两个身材魁梧的护院站在门外目不斜视,像两根没有感觉的立柱。 按理来说普通商贾人家是用不着这么多护院的,但钱府不一样,一是因为有钱,二是因为钱家得罪的人好像有些多。 尤其是钱家大公子钱森文,这些年在苏州城没少祸害百姓,为了防止有些刁民铤而走险,自然愿意花大价钱雇些习练武艺的人来充当护院,连后院这种男丁不能进的私密地方也没忘放上两个最忠心的。 窗外下着小雨,入了秋的江南已经有了些凉意,但暖阁内却是春意融融,钱森文正和刚纳的第三房小妾耳鬓厮磨,时不时还要拿起酒壶玩个皮杯--这倒是青楼中的常见情形,毕竟这位小妾就是青楼出身的花魁。 也难怪连钱府出过钱,可以结交不少士子的诗会钱森文也不愿意久待了,这样的夜晚自然是要和美人一起度过才会更开心。 夜风微拂,虎口满是老茧的护院原本正和兄弟闲聊着已经离开许久的老家,忽地身子一抖,脖颈青筋隐现,神情凝重地看向院落一角,一旁五感不如他敏锐的兄弟正想询问,一道刀光却从黑暗中亮起,犹如一道匹练直跨三丈袭向他的身体。 还未来得及出口的提醒猛地变成喝声,护院左手虎口入袖,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一把匕首,堪堪挡住那来袭的刀光,火星四溅间他才看清眼前偷袭之人的模样。 一身黑衣,面巾罩脸,倒三角眼身材魁梧,看起来是个光头... 只是武器稍一接触,他就知道今天遇到了硬茬子,一旁他的兄弟正想上前助阵,另一道刀光却从更近的地方亮起,直砍向他的面门。 没办法做到王五那样一刀横款两三丈的顾怀挑的时机很准,王五的偷袭让两个护院都下意识忽略了另一个角落,但就算是王五挑剩下的较弱的护院,也在仓促之间掏出铁棍挡下了这一刀。 “速战速决。” 顾怀的声音透过蒙面巾变得有些失真,一旁王五心领神会,攻势立刻变得猛烈起来,顾怀深吸口气,靴底踏在泥地仿佛钉子般嵌入地面,手腕和小臂上的肌肉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绷紧放松,带动那把小侍女磨了一个多月,变得雪亮锋利的朴刀化作满月,再一次砍向那准备呼喊叫人的护院。 这养足了杀意的一刀满是凶蛮的气息,护院没有大意,虽然眼前这人看起来不是用刀的好手,但显然经历过生死搏斗,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凛然的味道,他屈膝下沉调低重心,那根手里黝黑的铁棒以泰山压顶般的气势压下,几乎是一瞬间就找到了最好的解法。 自古铁棍对刀,便要以硬碰硬!铁棍虽钝,但倾尽全力防下刀砍,不出几下刀锋就要钝掉,甚至可能沿脊而断。 然而这势大力沉的一棍却并没有反馈给他想象中的触感,那个身材单薄的刀客展现出了生死之间打磨出来的危险触觉和判断能力,那看起来充满杀意的刀锋擦着铁棍而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刀客的身影也在下一刻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虚招! 身子一矮闪过护院的顾怀连头都没有回,径直跃向暖阁,一旁与王五缠斗的另一位护院反应过来,脸色巨变:“拦住他!” 但下一秒王五便身形一转骤然发力,左手拔出另一把刀递向了那准备转身追去的护院,逼得他只能转身以铁棍格挡。 而此时顾怀已经越过了门槛,看见了正准备从另一扇门逃走的钱森文。 那个女子牵着他的衣角,脸色煞白,见有人闯进来,而且一步不停直扑自己,钱森文几乎是下意识间就把自己的小妾推向那闪着寒芒的刀锋。 顾怀露在黑色口罩外的那双眼睛眼帘微垂,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一脚将被推来的女子踹开,三步便追上了钱森文,照着后背一刀砍下。 可惜刀锋入体稍浅,只划开了外衣留下了些皮肉伤,钱森文往前扑倒的动作避开了这直取要害的一刀,剧烈的疼痛让他控制不住地惨嚎出声。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上一秒他还在抱着自己的小妾享受,下一秒便有贼人破门而入,连一句话也没有,上来就要取他性命! “这位好汉,先勿动手!若是求财,我这屋里尚有...” 犹然带着雨夜湿润气息的顾怀连片刻的迟疑都没有,踏前一步,踩住钱森文的后背,双手握刀朝着那道念叨了一晚上的脖子砍了下去。 他是来寻仇的,真的懒得听那些废话。 这凛然的杀意几乎让钱森文涕泪横流,他还想再求饶两句,在他看来这世上没有谈不成的生意,只要价码足够,他得罪过这刀客又如何?他可是苏州钱家的大公子,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只要再过几年,说不定就是整个苏州的首富! 他这样的人,难道杀了会比不杀更有价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他仿佛已经感受到了脖颈后方传来的凉意,那把没有丝毫停顿的朴刀已经落了下来,那名蒙面的刀客从踏入暖阁就没有说一句话,显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死人。 谁会和死人说话?谁会和死人谈生意? 犹如热刀入油,锋利的刀锋破开皮肤,在骨肉间遇见了些压力,血水从那道极细微的伤口涌出,顾怀猛地一拉右臂,刀锋在钱森文的脖颈上带出一道令人牙酸的声音,那是金属与颈骨摩擦产生的异响。 砍了这么多头,他终于也熟练了很多。 无头的尸体止住了挣扎,一旁倒在地上的小妾身下已经吓出了一摊水迹,顾怀看都没看她一眼,收回踩住钱森文身体的脚,那双露在面罩外的眼睛里露出些许轻松满意的意味。 果然寻仇就该这样,雨夜提刀上门,见面就把你脑袋砍下来,玩什么他娘的商战?要什么家破人亡?就算这事看起来再冒险再不合适,在这一秒也为这种过去的故事画上了句点。 他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总觉得这个场面应该说点什么,比如“我们的账清了”或者“杀你者某某”之类的话,才像那种武侠故事里快意恩仇该有的收场,可又觉得这么做有点蠢,最后还是轻轻一耸肩转身出了门。 门外的王五还在和两个护院厮杀,能看出来他平时总说自己武艺超群还真不是在吹嘘,虽然不能短时间就把这两个也习过武的护院宰了,但以一敌二他还占上风,估计朴刀见血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但这边的动静已经引起了其他院落的注意,灯火已经亮了起来,说不定很快就有人敲锣打鼓地喊捉贼人,顾怀上前一步,言简意赅: “走。” 王五一刀劈退了手拿铁棍的护院,退到院墙边上,正想说点什么场面话,却被顾怀一巴掌拍了回去,两个护院对视一眼,一人继续追了上来一人则是进暖阁查看情况,而准备紧随王五翻上院墙的护卫还没站稳,便被蹲在上头的王五一刀劈倒回去。 片刻之后,两道身影已经消失在院墙上,而从暖阁内出来的护院脸色阴沉,和地上的兄弟对视一眼,一同沉默下来。 这次怕是逃不过问责了... 第八十二章 安排 夜有些深了,一处处坊市的灯火开始渐渐熄去,原本热闹的城市开始渐渐安静下来,而临街的小河上,那些从上流漂流而下的水灯反而在幽静的雨夜里点缀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好像乌云遮蔽的夜空缀上了星星,倒是让水天之间的界限有些模糊起来。 而此时的诗会上,也有些冷场。 起因自然是因为那首水调歌头,还有之后杨溥说出来的那个名字,原本到了此时该是诗会最热闹的时候,但眼下却已经没人下笔了,连各处青楼出身的花伶们都捧着乐器不知所措。 今日这种要请帖才能进场的诗会,算是囊括了整个苏州城的上流圈子,不时有人向旁人打听着什么,倒也多是围绕这个“顾怀”到底是谁,家住何方,以何为生,往日是否有才名流出一类的话。 不过问来问去,所有人都对这个名字一头雾水,实在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倒是有聪明人注意到了杨溥的话中余音,又没和杨岢交恶,便凑到杨岢身边去问。 花了五百两银子买来的诗词被自己老爹转手就送了人情帮别人扬名,换了旁人估计早就拉着一张臭脸,但说到底杨岢还是个实在人,之前买诗词不过也是为了出口恶气,如今被自己老爹一语道穿,他也就老老实实地把那几首让他扬名江南的诗词还给了顾怀。 “唔...赘婿出身?这实在是...” “益州人士?离这里未免也太远了,难道我江南士子,还要被益州士子比下去不成?” “入赘了倒也算是我苏州人士...” “你们就不觉得蹊跷么?若是有这样的诗才,何苦去做那赘婿?其中怕是有些问题。” “那李明珠我倒也有听闻,说是生得国色天香,可这等把锦绣文章信手拈来的人都愿意去上门入赘,到底得美到什么地步?” 说来说去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毕竟在场众人对这个横空出世又力压其余士子的赘婿都不熟悉,各种各样的猜想都有,不过倒也没出现之前杨岢拿出那首浣溪沙时一边倒的说抄袭买诗假借他人成名。 一是为顾怀站台的毕竟是今晚诗会主评,又是在朝中多年为官声名在外也可称一声大儒的杨溥;二是这首水调歌头的高度未免也太高了一点,高到有大儒说不敢置评,在场众人也自认于诗词一道有所精通,谁会蠢到卖这样的诗词? 于是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现了出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赘婿,也许真的是有旷世诗才却不愿意抛头露面的人物。 缠到杨岢身边的人越来越多,问出来的只言片语自然也越来越多,有人问顾怀有无功名,杨岢便实话实说没有如今在书院教习;又有人问是哪家书院,是否是苏州城各位大儒都会轮流去讲学的那家,杨岢便说是商贾李家自己的书院,里面就读的多是掌柜伙计的子女,他爹杨溥也偶尔去客串一把老先生。 众人听到这里都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总觉得这人未免也太古怪了一点,杨岢倒是越说越顺口,反正现在买诗的名头算是从他身上摘去了,顶多也就是说顾怀不喜出名又不愿大作蒙尘所以托他之手拿出来,算不得什么道德瑕疵--就是可惜了那五百两银子,以他对顾怀的了解,要顾怀掏钱估计比他自己写出这些诗词还难。 后来也就顺口说到顾怀到了今晚诗会的事情,围在旁边的众人几乎是一致地怔了怔,然后四下转头搜寻起来,想看看那顾怀到底是何许人物,杨岢正想解释顾怀不在,却看到众人的视线纷纷集中到了自己身后。 他转过头,头发还有些湿润的顾怀皱了皱眉头:“怎么都在看我?” 众人从杨岢的表情确认了眼前一身青色儒衫书生的身份,一时间哗然声四起,连远处舞台上的舞女伶人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往这边打量。 身材有些瘦弱,年岁应该不大,头上斜插了只玉簪,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装饰,简简单单却透着股淡然味道,面貌很俊朗,还有几分少年郎的稚嫩没有褪去,倒是让好些女子眼前一亮。 也不知道是谁发了第一声喊,在这个大诗人宛若明星的时代,人潮立刻将顾怀淹没了... 被狼狈挤出人群的杨岢抹了把脸上的油汗,也为那首词的威力目瞪口呆,连自己亲爹走到身边了都没注意。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疼那几百两要不回来的缘故,杨岢语气里难得带上了些埋怨:“老爹,你这事做得可不地道。” “什么不地道?是你又背着我买诗,结果我拆穿了你不地道,还是把这喜欢站在幕后的家伙扔出来不地道?” “老爹你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他改天肯定要找你算账...” “嘿,老夫惜其才华,助其成名,他改天见到老夫感激还来不及,”杨溥一脸的冷笑,“总好过他一天到晚入了赘混吃等死。” “老爹我想听实话。” “实话么?”杨溥见自己儿子难得地正经起来,脸上的神情也有些肃然,沉吟片刻,才点头说道:“我这次回京,要做的事情很多。” “我知道。” “这个天下很大,一个人做不完所有的事情。” “这个我也知道,”杨岢有些疑惑,“那为什么...” “所以我在想,也许能在背后推一把,”杨溥老神在在地看着被众人簇拥的顾怀,“入朝这么多年,要说我悟到最大的道理,无非也就是两点。” “其一,每个人有每个人适合的位置,越俎代庖,只会坏事。” “其二,百年的事,不要想着十年就能收尾,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做不完的,自然有后来者顶上去。” 他看着顾怀,满眼都是许多年前金榜题名,意气风发的自己:“狠厉,果断,才华无可挑剔,做事有头有尾,还总能给我惊喜,这样的人,只在江南一隅做个赘婿未免太过可惜。” 杨岢渐渐明白过来,胖胖的脸上浮现些奇怪的表情: “老爹,你真要收他当干儿子?” 杨溥顿了顿,转头看向杨岢,面无表情。 这儿子到底是不是自己亲生的? 第八十三章 追捧 接近正午的时候,李明珠醒了过来,靠坐在床头,露着锁骨的贴身衣物外披了件外衣,手上拿着写了水调歌头的宣纸,正在听自己的丫环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然后啊,就有好多人把姑爷围了起来,问东问西的,还有好多人留了名帖,说改日要上门拜访,姑爷说什么他们就跟着点头,可好笑了...” 李明珠眨了眨眼睛,感觉有些离奇,生了病原本就浑浑噩噩的,到现在还有种摸不到头脑的感觉。 她又低头看向那张宣纸,上面的几行字居然有这样的分量么? 作为商贾人家的子女,她虽然入过学,却一开始就不是冲着做学问去的,所以有对于诗词的欣赏能力却到不了顶尖,自家丫鬟挥舞着这张纸兴冲冲地跑进来,她接过初看时虽然也感觉心中震撼惊艳,但听到丫鬟说起后面的发展,还是觉得自己低估了这首词。 见丫环还在说,她笑了笑:“你又没去诗会,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丫环滞了滞,扬起鼻尖:“是听府上的下人说的,还说一早就有士子往府里投拜帖呢!” 这种行为倒是让李明珠感觉到了某种重视,世人皆言商人逐利,所以商贾地位一向不高,这些年虽然年年都花了大钱办诗会捐助士子,但也没有多少读书人愿意正眼看一下商贾人家。 所以李明珠自然能明白这种重视的分量。 要想跨入士人阶层,其实最好的方式还是诗书传家个几代,等到出了高官,再做些善举搏些善名,以往经商时的铜臭就算洗去了,前些年李明珠也不是没打算过这些,但怎么也想不到李家在士子阶层的第一次出名居然是因为自己的相公... 而且听丫环说来说去,无非也就是一个意思,这首词天明之后便传遍了苏州城,再加上之前那几首,俨然已经有人称自家相公开山词圣,虽然有些博眼球的程度在里面,但也从侧面说明了自家相公写的这些词也许真的很好。 她的水准未到,对于诗词只是喜欢和崇拜,之前有时候远远看着士子当场赋诗,便觉得那种感觉令人神往,可突然之间发现某些事情都指向身边那个曾以为老实木讷的书生,一切都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原以为已经多少走近了一些看清了一些,可突然间就像江南的巷弄泛起了大雾,看不真切。 一些以为已经得到了答案的问题,如今也再度浮上了心间。 “对了小姐,还有件事,好吓人的,”丫鬟见自家小姐神色有些复杂,还以为是说的事情太多导致小姐有些伤身,正想止住不说,可转念一想这件事还是说一说比较好:“听说昨夜钱家进歹人了,把钱家大公子一刀枭首呢!现在城门都关了,官府那边在挨家挨户地查户籍,说是凶手跑不远,钱府离咱们这儿还挺近的该怎么办呀...” 后面的话她已经没在听了,她和钱森文自小便相识,毕竟两家算是世交,虽然后来因为某些事情闹得关系难免僵硬,但乍然听说故人出事还是难免有些遗憾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病中的侧脸显得越发憔悴了些。 真是多事之秋呢... …… 中秋之后,苏州城的天气变得晴朗了起来,虽然清晨入夜难免会感到微冷,但大多时候还是会有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 已经过了清晨时分,巷弄的雾气渐渐散去,李府朱漆都有些掉了的后门轻轻打开,一颗小脑袋探出来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确定没有情况后,才回头喊道:“顾怀,没人了!” 另一颗脑袋从她上方探出来,发现确实没人之后才松口气,然后又骂道: “他妈的神经病...这两天都有人来翻垃圾篓了你敢信?” 终究还是小看了这年头的诗词文化,写首好诗词果然比什么都来得重要,要是能流传千古那种,毫无疑问就能让一个原本无人问津的赘婿拥有如今的待遇。 落魄寒微士子堵门投拜帖算什么?那晚诗会被众人围起来多喝了点的他来了兴致展示了一下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空的瘦金体,第二天就有人去翻李府后门的废纸篓找他的字帖! 就更别提各个青楼的花魁送来的信件了,无一不是邀他过去一叙的,那信上面居然还带着隐隐的体香,摆明了就是告诉他只要来了发生点什么也不是不可能。 这一切看起来疯狂,倒是也有迹可循,毕竟顾怀虽然当了赘婿,但怎么也是士子出身,再加上之前没怎么露面,其他人对他也没什么恶感,而且一上来就立了个淡泊名利的人设,和其他士子没利益冲突,又有杨溥站台其余主评做个顺水人情夸得卖力气...这才是导致一切发生的原因。 这种追捧让顾怀瞠目结舌的同时对某个老头的咬牙切齿又深了几分,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他好不容易带着小侍女在苏州城里苟了这么些日子,结果死老头轻飘飘几句话就让他破了功。 还好一切都有消退的迹象,写的诗词再好,中秋夜的热度过去了提起的频率也就降了下来,虽然有好事者想要捧杀给他安上个什么大魏词圣的名头,但奈何这家伙那一夜之后压根没在人前露过面,请帖拜帖一律当没看到,自然也就不存在被捧杀的可能性。 但终究还是被膈应到了,以他这段时间对老头的了解,做这种事情肯定没安什么好心,接下来的日子真就得夹起尾巴做人。 不过这么名扬苏州之后确实也少了很多麻烦,比如那夜那么多人看见他出现在诗会还写了首千古绝句,不在场证明自然就牢靠了许多,这些天因为钱府的凶案闹得鸡飞狗跳的苏州城里根本没人找上他,至于王五...反正他是不知道王五这厮是怎么做到没个路引还能在苏州城里犯事,事后不被抓还能帮他干活的。 这厮确实比想象中有用... 胡思乱想着推开后门,顾怀走到巷子里伸了个懒腰,朝着身后的小侍女说道: “书院那边停了课,中午我就不回来吃饭了,王五那边有点忙,我得去盯着点进度,你记得昨天的冷饭就别吃了,我看拿来喂鸡就不错。” “可还能吃哩...” “瞅你那寒酸样!跟你说了多少次,咱们现在是有钱人了,别总抠得慌,一顿冷饭不吃就能变成穷鬼?” 清晨的阳光里,小侍女点点头又摇摇头,扳起指头算起来:“少爷咱们现在还剩二十两,还是王五昨天来要钱我说没有才留下的,你还说最近要多练字所以要买一套新的笔墨纸砚,还有之前答应我的两盒胭脂...” 顾怀的身子晃了晃,某种熟悉的穷鬼气息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他沉默许久,嗓音微哑:“那你记得给我留点...” 第八十四章 招工 “少爷你别这个表情...真没走错,这地儿虽然偏了点破了点,但便宜啊,管事的老头儿连押金都不收,听他说他还有个族弟在巡城司,保证没人过来找麻烦。” 苏州城东的一处荒地,顾怀抬头打量了半晌眼前破破烂烂的仓库,又看向一旁卖力说着这破地优点的王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想了想:“你应该不至于干那种中间商挣差价的事情?” “少爷您说的这叫什么话,”王五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我一个光棍黑你的钱做什么?” “倒也是,”顾怀点点头,“那这几天你住在哪儿?听说你好几天没回租的那院子了。” 王五挠了挠光头:“也就是去了几趟青楼...这几天大索全城,只有青楼那地方不过问路引,有钱就是大爷,我要是回那破院子少不了要被举报...” 顾怀看了这厮半晌,气得差点没给他头上来一巴掌,拿他辛苦挣来的钱去逛青楼?老天爷怎么不一道雷劈死这王八蛋。 但仔细想一想他说得也确实有道理,之前顾怀还一直好奇这厮躲在哪儿来着...想到这里顾怀也就忍下一口恶气抬步走了进去,扑面而来的一股味道差点把他熏了一个跟头。 “...这味儿确实有些重,老头儿说这里之前是放河鲜的,放空了一年这味儿也没消,所以才没人租让咱们捡了个便宜,”王五贴心地用蒲扇大的巴掌驱赶着味道,“少爷您看这儿怎么样?要没问题我就去老头儿那交钱。” 还能怎么样?虽然厚着脸皮从杨岢那儿又黑来几百两,顾怀现在的全副身家也有千两纹银,换在乡间怎么也能买些上好水田做个地主了,但这点钱要在苏州办厂还是有些捉襟见肘,要租场地要买设备要发工资,鬼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他榨干。 他叹了口气:“凑合用吧...木匠铺那边去了么?” “去了,花了大价钱让他们赶工,总算是赶出来了,”王五走到偌大的仓库一角,掀开盖住防尘的布,“不过我是真没想到他们真能把少爷你画的这玩意儿造出来...话说这到底用来做什么的?” “珍妮纺织机...或者说魔改版,”顾怀蹲下身打量着由自己草图演变而来的新式纺机,“大魏的机杼,因为多纺蚕丝,所以几乎都是踏板织机,虽然比起以往的手摇织机可以空着双手投梭和打纬,但效率还是低了点。” “举例来说,以往的织机,纱锭是横着的,但这种新式织机的纱锭竖着,并且有许多个,用一个纺轮带动,效率就可以高上许多倍--而且不仅是蚕丝,棉麻纤维纺起来也一样。” “...少爷你能不能说一些我听得懂的?” “简单来说,从今天开始,大魏的纺织业就要变天了,”顾怀换了个说法,“想一想,一个没有听过经年累月机杼声的女人男人或者小孩,只需要简单的培训,就能用比现在高上几十倍的效率纺线成纱,并且可以集中在一间工厂里,几百甚至上千台机器一字排开,每天蚕丝棉麻像流水一样进来,数不清的布匹从另一边流出去,往日价格高昂的新布变得亲民普遍,任谁都能穿上新衣,你觉得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某种平静而震撼的感觉悄然出现,王五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想象着这曾经堆满臭鱼烂虾的破烂仓库里,密密麻麻的织机和人群在律动,数不清的布匹从这儿出现运往天下各地,由衷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怎么说...不过肯定很壮观吧?” “如果再考虑到商品经济的进一步发展,纺织机一点一点地进步,雇佣关系的手工工场越来越多,生产的丝织品求不应供,资本主义开始萌芽...” 顾怀目光幽深,不知道到底是在看织机还是在看那越来越扑朔迷离的未来:“...江南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还很难说。”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灰尘,长出了口气:“准备得差不多了,就招人开工吧,我也得好好想想了。” “少爷你还要想什么?” 顾怀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想想怎么当大魏的第一个资本家。” …… 李老二最近很烦。 烦的点有很多,比如世道越来越坏,比如从乡下逃难来苏州的路上没了老婆,比如自己那十六岁的闺女越来越大可还是没找到婆家,比如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还没儿子,比如他如今在苏州城里找不到一条活路。 天明时分李老二就从臭水沟旁的茅草屋出发,沿着东城的街道慢慢逛着,他做惯了农活,乍然来到苏州这样的大城,才发现自己压根没有其他手艺傍身,只能去路边的铺子挨个问招不招人,能吃苦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可管事的一般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 “什么?还要工钱?能干活的人多了去了,那么多流民只要管饭就能干一天,你他娘的算哪根葱敢提工钱?” 不提工钱不行,他还想着在苏州城里给闺女找个人家,拿点彩礼自己再攒点钱,等世道平静下来再回去种地--可越是沿着街道问就越觉得希望渺茫。 还不能走太快,走太快了肚子里昨晚喝的那半碗稀粥就顶不住了。 而且人一烦,就难免要发脾气,早上出门前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筋,骂了小翠几句,还好自家闺女向来是逆来顺受的性子,也没敢和他顶嘴,只是抹着眼泪不知道跑那个旮沓生闷气去了。 摸着肚子逛到下午,依然是没找到一份可以拿工钱还管吃住的活,李老二唉声叹气地往茅草屋走,刚走到门口,便看见自家闺女在淘米做饭。 “要死啊你!就剩这么点米了,今儿吃了明天吃什么?” 闺女小翠被他这一声吼吓得一哆嗦,拿着簸箕结结巴巴:“这...这是俺回来的时候买的,不是米缸里的。” “买的?”李老二怔了怔,“哪儿来的钱?” 小翠在打着补丁的布口袋里翻了翻,拿出张布告:“俺早上出去的时候,看见告示栏上贴着这个哩,有识字的人说城东有家铺子在招人,去了就管一顿饭还发工钱...俺就去了。” 李老二接过布告,不识字的他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说招人你就信?哪个铺子会招你这种没过门的女人?莫要遇上歹人,把你卖进窑子里去!” 小翠涨红了脸摇摇头:“俺和几个巷口的女娃一起去的,才过三条街就到了,是真的管饭哩,进去了还给俺们上课,做得是丝织的活...”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摸索出几枚铜钱:“...管事的人说我学得快手艺好,叫我明天还去哩,工钱都是一日一发,还说有熟悉的人都可以带过去,男的女的都可以,爹你要不要...” 说到后面才察觉到自己说得不妥当,哪儿有男人去干丝织活儿的?怕是又要遭爹骂了。 但这一次对面迟迟没传来声响,拿着簸箕的小翠偷偷抬头,发现自己亲爹的视线落在那几枚铜钱上,神情极度的复杂。 大概是为了维护当家的威严,李老二并没有立刻同意,而是挠了挠自己破了个洞的裤子,半晌才压低声音: “你是说...他们还要招人?” 第八十五章 宴会 夜幕降临的时候,几辆马车停在了李府的大宅前,片刻后又重新起行,汇入青石板街上的车流里。 最前方的马车上,代表李家长房出行的顾怀想了想,向一旁的宋掌柜问道:“类似这样的宴会,每年都有很多么?” “的确不少,”宋掌柜点点头,“尤其是接近朝贡的时候,三天一请五天一宴很常见,其实也就是大家通通气,好分定明年的市场,久而久之也就成了惯例...不过今年倒是没什么好议论的。” 的确没什么好议论的,朝贡份额都快被李家吃完了,如果没有意外,明年李家也不可能把吃下去的吐出来,其余几家大概率要在将来几年被彻底挤出去,然后李家便是苏州唯一的皇商。 自然,朝贡的生意组成部分有很多,大到丝织品瓷器,小到锅碗瓢盆,土地贫瘠的大辽什么都缺也就什么都要,要不到还要撒泼调动大军压境,其实仔细想想好像跟土匪也没什么区别。 自从大魏开国以来,辽国这个邻居就一直让大魏头疼不已,打了无数次仗,一开始大魏压着大辽打,后来大辽压着大魏打;谈判了无数次,什么黑山之盟古原之约之类的,签完了过不了多久就要反悔,撕了再打过。 就这么谈了又打,打了又谈,百余年来从未消停,其实说到底也就是个国家结构问题,大辽自草原建国,没有自己的手工业和农业,经济结构严重失衡,虽然骑兵无敌,但除了牛羊肉什么都缺,他们不种地不纺纱,而且就算想学也学不会,要想得到生活必需品,便只能通过两种途径,一种是交易,第二种是抢劫。 在唐末藩镇割据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辽人一般选择第二种方法,来得快又方便,但大魏建国之后,大辽逐渐意识到自己继续这样抢下去,很有可能是会亏本的。 毕竟大魏打仗虽然不怎么样,但以大辽的国力要灭魏也够呛,每天边境线上打生打死,抢回来的往往还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比如想抢几匹布结果弄回来口锅之类的...而且辽人虽然好战善战,但也只有一个脑袋,而抢劫这种事情是刀口舔血的勾当,一个不小心就得死在战场上,实在不划算。 面对这种情况大魏也很烦恼,或者说谁家摊上这么个穷邻居都会烦恼,家里要啥啥没有,一需要用就过来借,借了不还也就算了,借不到就要翻脸,翻脸了自己还打不过... 后面也不知道是大魏朝堂的哪个天才一拍脑袋说让大辽入贡吧,这事儿才算是勉强得到了解决。 之前顾怀在地摊淘来的旧书上读到这段的时候差点没笑出声,可没想到一转眼他现在都半只脚蹚进了这摊浑水里。 想着些有的没的,马车里一时沉默下来,今晚会出席的除了顾怀和几位得力掌柜,连二房三房的几位成员都在马车上,其他几家也大概会是这样一二十人的规模,毕竟这种宴会有一定的社交属性,也是将自家后辈介绍给其余几家的场合。 最终还是宋掌柜打破了沉默:“明儿最近在算学一道大有长进,如今都能帮着铺子里算账了...多亏了姑爷费心教导。” 想到某个在书院里最有算学天赋的小胖子,顾怀笑了笑:“让宋明去算账,终究还是有些屈才了,我倒是觉得以后他若是醉心算学,未必不是另一个张衡或者祖冲之。” “不瞒姑爷,是我孤陋寡闻了,这两个人是...” “万古流芳的数学家,”顾怀笑了笑,“不过宋明年纪尚幼,还有些贪玩,以后的事说不清楚的。” “呵呵,姑爷说的是,这些天书院停课,那小子都快玩疯了,我也是实在看不下去才让他去铺子帮忙...” “其实书院里有很多有天赋的孩子,比如宋明算学天赋过人,比如刘清两兄弟出口成章,再比如李子卿,”某个喜欢穿红裙的小姑娘浮现在眼前,“对哲学的领悟很快,我觉得再过段时间可能我就没什么能教的了。” “姑爷这番话想必还有下文?” “是的,我不太希望他们来书院只是为了识几个字,而是有更高更深的追求,”顾怀顿了顿,又无奈地摇摇头,“其实我也知道这样的要求未免有些过分,毕竟没有人寄希望于他们去科举,只是在年少贪玩的时候来书院里读一下书,以后终归还是要当伙计、掌柜。” 他轻声道:“但既然做了他们的先生,又怎么能不希望他们去过另一种人生呢?” 宋掌柜微微动容,之前还存在的些许对于顾怀教学的质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终究是个会为学生打算的先生...光这一点,就胜过了多少言语。 宋掌柜微微抬头,坐在对面的顾怀正掀起车帘看着繁华的街道,外面的灯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明朗的线条,这个之前在李府一直深居简出,最近一段时间突然代替李明珠站出来的书生,形象在他心里丰满了许多。 他想了想,压低了些声音:“...或许姑爷该小心一下二房三房才是。” 顾怀收回目光,神色平静:“怎么说?” “自从朝贡出了问题之后,二房三房就一直有动作,”宋掌柜坦然地对上顾怀的视线,“虽然以前也有在老夫人旁边说些闲言碎语的事情,但最近不知道是急昏了头,还是真想明哲保身,总之我听说二房三房是准备发难的...或许老夫人也有些难做。” 能说到这一步,已经说明这个掌柜开始慢慢接受顾怀的身份,身为李家的掌柜而不是长房的掌柜,大房二房三房之间的纷争,不该由他来置评,他只要管好铺子运转好生意,做好东家交代的事情即可。 但他毕竟是李明珠一手提拔起来的,也是这些时日以来跟顾怀最为亲近的掌柜,再加上眼前的书生毕竟是自己独子的先生...总让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 “我明白了,”顾怀的神色却还是那般平静,“宋掌柜有心了。” “今晚的宴会,怕也是要起些波折的,毕竟人手不足这种事情,很难瞒得过去,”宋掌柜轻出了口气,也掀起车帘看向外面,“我知道姑爷这段时间撑得很辛苦...但希望姑爷还能撑久一点。” 马车外面,位于河边的高大酒楼已经能清晰看见,一架架的马车从四面八方过来,一个个的布行商户,以及一些地方布政的官员,已经在行人们的注视下,走进酒楼的暖光里。 要发难么... 顾怀掀起车帘,吸一口气,笑着走下马车。 夜色之下,灯火如龙,在长街前后延烧开去。 第八十六章 发难 “哎哟,李老板,好久不见...” “陈老板,最近可好?” “还好还好,就是去赌坊总有些手风不顺,宴会过后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上次两浙那边告急,王兄仗义援助那批货物一事,感承高义...” “哈哈,份属同行,本就应守望相助...” 灯火辉煌的酒楼上人声汇集,整个苏州纺织行业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集中在此,喧嚣热闹得好像成为了整个苏州城的中心。 距离宴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小商贾们早已习惯到得早些,在大人物们分润蛋糕前先敲定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等到李钱王三家大商的人到场被安排入席时,这种热闹也就渐渐达到了高潮。 等到进了宴厅,顾怀在宋掌柜的引导下应付着过来打招呼的商户,看好李家的,不看好李家的,有合作关系的,没合作关系的,总之在得知顾怀如今算是李家出面的人后,都还是客客气气地寒暄几句。 然而这种其乐融融的气氛下,到底有几分真心,就有些值得考究了。 今晚能到场的人,多半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李家如今的境况,虽然不能说人尽皆知,但起码大家都有了一个共识,那就是李家陷入了不小的困境,难道他们这段时间没有参与哄抢绣娘?难道他们这些时日没有刻意压低蚕丝价格等着李家出手?见面问候是一套,背后做起生意,那就是另一套了。 当然,寒暄的态度还是很热情的,各家各户,或者商行里的实权人物,几乎都是在与宋掌柜等人聊着生意上的事,而和顾怀聊的多半是些天南海北与丝织行业牵涉不多的话题,有趣的是在这边打过招呼后,他们往往还会去宴厅的另一边与到得早些的钱、王两家热情攀谈,衬得整个宴厅有些泾渭分明。 这样的分席,这样的态度,很难不说明一些什么--也许某种危机感让三家中的两家结成了某种同盟也说不定。 就这么过了半晌,等到以吴哲为首的官员们进场,气氛才算是从热闹转为严肃,在路过李家这一席时,走在前头的吴哲还停下脚步,打量了下曾经见过一面的书生:“顾怀?” “吴侍郎,”顾怀站起身子,笑容平和,“之前听夫人提起,在下才想到误了吴侍郎约好过府一叙之事,还请吴侍郎勿怪,实在是当时有公务在身,不在苏州城...” 见顾怀如此上道,将那当初为了走通杨溥路子,才子虚乌有弄出来的邀约主动揽了过去,吴哲也笑着开口:“无妨,后来本官去杨公府上时,便已知晓此事...改日再叙便是。” 一来一去不认识也算认识了,顾怀倒是没有想到吴哲身为一个侍郎居然这么平易近人,对他一个赘婿也这么客气...其实也就是他不知道当初吴哲靠着往李府走了一趟,给了李家份额一事为由头,成功让杨溥在某些事上给了不算承诺的承诺而已。 倒是对面钱王两家的人见吴哲和李家的人如此相谈甚欢,脸上的神情变了变,不知道李家是如何与这位当初进了苏州就丝毫不给本地大族面子的官员打通的关系。 而等到掌管朝贡的户部侍郎入了场,宴厅也就稍稍平静了下来,此时有资格入场的商家基本都有专属安排的坐席,李家众人便是一个大圆桌,而其余的商家,也都各自分配了一张圆桌坐下,同身旁的人小声交谈。 类似这样的宴会,既是结识同行打通渠道的途径,也是对明年市场的风向标,做生意的向来喜欢长长久久,能参与这样的宴会本就意味着自己有了细水长流的资本,如果运气再好一点结识了官面人物,以后的路就要好走不少。 大多数人都是冲着这些来的,所以视线大多聚集在吴哲等官员的身上,果然,下一秒吴哲便轻举酒杯:“说起来这还是本官第一次来苏州,倒是见识到了许多苏州风物,不过以后多年恐怕都要来此叨扰,还望诸位莫要嫌本官烦人才是。” 宴厅里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吴哲的这番幽默感倒是让这些本地商贾对他的印象改观不少。 “苏州织造天下闻名,所谓十里机杼声家家有绣娘,来此一见才知道名不虚传,江南织造苏州独占过半,全赖今日在场的诸位,请满饮此杯!” 宴厅众人纷纷举杯,一旁帷幔后的乐曲声也适时地响了起来,这也就意味着这场宴会正式开席了,各处的交谈声也就变得随意起来,因为如果不出意外,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就不会谈公事,更何况如今也确实没什么公事好谈。 然而原本准备举杯的吴哲下一秒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他看向身边某个不知名商铺的掌柜:“你是说,这次朝贡,会出问题?” “吴侍郎有所不知,”那位掌柜硬着头皮拱手,“据在下观察,李家这次拿到的朝贡份额实在太大,以他们家的实力,肯定是无法交货的,到时候若是误了朝贡...” 偌大的宴厅逐渐安静下来,变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看向那个方向,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度精彩。 他们先是看了看李家的席位,又看了看钱王两家,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蹦出来的掌柜,心中渐渐有了数。 这是要把有些事情搬到台面上来说啊...偏偏自己还不出面,随便找个人跳出来说两句,李家若是有问题,自然是百口莫辩,就算这样当面质疑会得罪吴哲,这位侍郎也不好迁怒到那两家身上去。 法子简单但是有效。 然而吴哲并不是个蠢人,他想了想,看向王家的家主:“你的意思?” 身材有些胖,看起来一团和气的王家家主笑了起来:“吴侍郎不要误会...有些事情,在苏州已经是众人皆知了,想必吴侍郎过于繁忙,才不知道其中原委,这位掌柜也是有心了,害怕吴侍郎被蒙蔽...” 相比说话还留情面的王家家主,钱家那边的语气就要恶劣得多:“这是我们大家的意思!李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他们自己心中有数!到时候自家垮了不要紧,误了朝贡才是大事!” 其实想想倒也能理解,自家的继承人莫名其妙在府上被人一刀砍死,官府那边折腾了这么久还没找到犯人,钱家这些时日几乎沦为了苏州城内的笑柄和谈资,不知道多少人在议论那位平日嚣张跋扈的钱家大公子是个什么死法,语气能好才是怪事。 吴哲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他放下酒杯,看向李家的席位,那个坐在主位的年轻书生: “有这回事么?” 第八十七章 激将 “侍郎大人,这是污蔑!” 坐在主位的书生并没有开口,身边的宋掌柜涨红着脸站起来,声色俱厉:“为何要如此污蔑我李家?李家在苏州开第一家商铺,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来安分守己,可曾有得罪诸位之举?今日为何要做下这等事情?” “安分守己?”钱家那边传来一声冷笑,“妄想做苏州唯一的皇商,也算安分守己?不自量力信口开河,也不想想事情出了纰漏,你李家有多少口人能填这口窟窿!” “你...” “够了!”吴哲冷冷喝了一声,止住宴厅两边的争吵,依然看向那个年轻的书生,“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果然,不管之前再怎么和善,不管之前有什么故事,真到了威胁身家性命的事情,这位官员便再度恢复了当朝户部侍郎的威严。 在争吵发生的时候,顾怀便在座位上安静地坐着,他只是望向对面,目光复杂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当然,其实那样的目光所有的生意人或许都有见过,那是某些人一腔热血投入商事,随后被里面的黑暗陡然吞噬时的眼神,复杂难言,难以置信说不出话来。 许多人都猜到了什么,或许这个年轻书生,之前还在想这些事情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在想为什么今天钱王两家会发难?为什么之前还言笑晏晏,转眼这个宴厅的气氛就变得如此冷厉?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着李家席位上沉默的顾怀开口,他们知道当这位户部侍郎这样问出口的时候,事情就不是那么好糊弄过去的了,如果之前李家还能强撑,那么如今若是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谎,无疑是蠢到了极点的行为。 “真是厉害啊,李家的事情出了有段时日了,那两家不动声色地看着李家忙活,就是为了等到这时候递出一刀...” “这一招真是太狠...” “架到高处,再狠狠摔下来,我现在都在考虑当初李家那么轻易拿到份额,会不会是这两家故意让出来的了。” “说还是不说?说了今夜就完,不说最后也是要完,苏州织造三足鼎立的局面,以后怕是不会有咯,李家完了之后,要引以为戒啊...” 四处渐渐起了些议论声,过去的这些天,李家的情况他们也多少看在眼里,对于朝贡的造势,他们也认为不过是在强撑一口气罢了,但依然有少数人会冷不丁觉得李家也许能过了这个坎,成为以后苏州唯一的皇商--但终究是少数罢了。 而这个被推出来的书生,之前自然也被他们观察过,每天定时走出那栋宅子,然后在各个铺子里转悠一下,象征性地盘一盘账清点库存,然后说些漂亮话--发挥的作用实在太小,感觉像是站在狼群中的一只羊,分外可笑。 倒是意外地在诗会上一举成名让众人多看了一眼--不过又有什么用呢? 只是今晚那道身影未免显得有些孤寂和萧索,倒是莫名让人感觉有些同情了。 “...人手不足的事情,是有的,”顾怀微垂眼帘,终于开了口,“李家资金周转也确实有些停滞,我本来想着今夜宴会,还想向两家世交请求一下帮助...呵,是我想多了。” “哈!” 不知道哪儿响起一声冷笑,然后引起一片笑声,众人都觉得这书生未免傻得有些可爱。 “贤侄这话未免有些过了,须知苏州织娘虽多,但商户更多,可不止只有朝贡一件事而已,我们也是要为自家铺子多少准备准备的,”钱家家主脸颊上满是冷意,“如果贤侄原本准备开口的话...那我劝贤侄还是不要开口得好。” 王家家主一团和气地笑着:“贤侄勿怪,我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如此不留情面地拆台打脸,就算是个普通人,怕是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更何况是读书人?众人亲眼看到顾怀那张俊俏的脸蛋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像是在看一场精彩的大戏。 果然,下一秒那个书生就猛地起身,愤然开口:“既然两位世伯不愿相助,那我也把话说清楚!李家确实遇到了些困难,这是事实!不过朝贡这件事情,李家有信心能做完!无论是谁...” 他的眼睛从宴厅里一张张脸上扫过去:“...说什么样的话,都不可能让李家放手!” 一旁冷眼旁观的众人先是怔了怔,看向失态的顾怀,又看向神色阴沉的钱家家主和一脸和气的王家家主,顿时反应过来,这两老狐狸哪里是要逼李家把份额吐出来?他们分明就是想让这书生带着一腔意气说出这番话,把份额继续握在手里! 他们想李家死! 上首的吴哲并没有心情去想这么多,他只是看着胸膛起伏,满脸怒容的顾怀,在考虑着什么。 考虑着杨溥的面子值不值得他卖这个人情--须知朝贡出事固然李家家破人亡,虽然不至于连累他,但多多少少也会被参上一本,这个时候顾怀跳出来说要继续把朝贡做下去... 但李家倒了还会有其他家顶上,铁打的朝贡流水的皇商,跟他有多大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想到这里他端起酒杯,俨然是准备不再过问,那边的钱家家主却是笑了起来:“呵呵...贤侄真是年轻气盛,这番话掷地有声啊,之前听说贤侄诗才超群,堪称苏州第一才子,此情此景,贤侄若是有诗兴,不妨赋诗一首,为李家拿下这么大的朝贡份额贺上一杯如何?” 顾怀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这场宴会从头到尾,他还是第一次发出笑声:“世伯想听诗词?” “哈哈,如此甚好,不过诗词倒也不用太好,钱家世代商贾,平日里实在有些粗鄙,不沾文气,贤侄才名在外,人所共知,你愿为今日写诗,那我日后肯定是要裱起来让家中子侄好生观赏的,到时候我就站在他们身边,说着今日盛事,还有贤侄风度如何?来来来,快给贤侄呈上纸笔...” “也好,”顾怀笑容渐渐收敛,“那在下就献丑了。” 一些人笑着站起来,也有些人心中怀着些叹息,这个时候不管再写些什么,也只是徒惹人笑罢了。 两名小厮呈上纸笔,放在顾怀的身边,他拿起了笔,闭目凝神,好像准备将一身的怒意和今日的郁气倾注在那笔杆里,过了好一阵子,他睁开双眼,笔锋落下。 一群人围了上来,笑望着桌上的宣纸,酒楼下方的香气传上来,外围全是窃窃私语声,有人俯身认真看着,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定...风...波?” 第八十八章 内乱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酒楼之上,刚刚的说笑声已经渐渐消失不见,那张宣纸在众人手中传递着,有人低声吟着词句,然后抬头看一眼顾怀告辞而出的那扇门,眼神复杂。 虽然多是商贾,但起码的诗词赏析能力还是有的,其实顾怀停笔的时候,宴厅里一时间就有些冷场了,实在是众人虽然之前都听过那诗会上顾怀一夜成名的事情,也没有想到他真能现场就抛出这么一首绝顶的诗词来。 最后还是今晚挑了大梁的钱家家主将那张宣纸上下看了好几遍,才笑起来: “定风波、定风波...哈哈,这位贤侄在诗词上的才华真是没得说,不过,最近李家这般风雨飘摇的情形,还写什么定风波,莫不是心头郁郁,想要自我安慰一番么?” 他这样说着,自然也有人跟着附和起来:“好词是好词,但一想到这词背后的故事,也确实有些自欺欺人了,多半是写来看看自我慰藉吧。” “我等皆是粗人,倒不太会分这诗词好坏,不过生意场上,写得好诗词有什么用?今晚便是李家最好的脱困时机,却硬要凭一腔书生意气继续揽下祸事,最后还要写这么一首诗词来诓骗他人,实在是可怜呐。” “生意虽做不好,但字也好,词也好,看这样子...是草书?倒是听说最近苏州许多人在求这位的书帖,也不知道挂出来会不会有人出高价哈哈...” 随后便又是一番谈笑,李家离席后,众人说起之前这些时日李家所遭受到的挫折也就越发肆无忌惮,然而却总有人会免不了地将视线往那张北钱家家主放在手边的宣纸上流连片刻,随即不动神色地移开。 这意料之外的词作,犹如一道沟垄,无形地横在这片空间之中。 定风波么... …… 自酒楼中离开,回到李家的时候,已经近了亥时,然而李家大宅内外却灯火通明,走下马车的顾怀原本打算回那栋偏远的小楼,却被一个家丁拦住了去路。 “老夫人让去正厅议事?” “是,”守在门口的家丁躬了躬身,“二房三房的各位老爷少爷都已经过去了。” 站在不远处的宋掌柜神色动了动,打量了一下顾怀的神情。 然而顾怀只是面色平静,没有因为宋掌柜之前的那番提醒有什么异样:“带路吧。” 就这么沉默地一路朝正厅走去,绕过一段回廊,便听到正厅里面传来些议论声。 “连下人都知道了,这次的事情,都是朝贡惹出来的...” “一个女儿家,能守业就罢了,那么好强做什么?” “我们这些妇道人家倒不好对生意多说什么,可老夫人你也该为二房三房想想,若是跟着大房一起冒险,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还没有跨过门槛,顾怀便已经想象到一堆妇人围着李府真正意义上能主事的老夫人叽叽喳喳的场景,他摇了摇头,暗想二房三房的男人到底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货色...事情都已经这样了,还不敢站出来表达自己的那点小心思。 他走了进去,正厅一下子安静下来,许多他见过的没见过的人都把视线投过来,毫不掩饰眼中的那份恶意。 “祖母大人。”顾怀朝着上首拄着拐杖的老夫人行了一礼,因为上了年纪难免会在这个时间显得疲惫的老夫人只是摆了摆手: “回来了?坐。” 正对着所有人的位置放着一把椅子,坐在那上面的人应该会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所有人的直视之下,像是一场被所有人针对的审讯。 然而顾怀只是掀起青衫的下摆平静地坐了上去,迎上了所有看过来的目光。 李家的内乱,从某种意义上说,真正的开始了。 “宴会上出了事情?” “是,李家人手不足,资金见底的事情,被揭了出来,”顾怀想了想,“如果不出意外,明天整个苏州城都会知道了。” 四周传来一片连绵的吸气声。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李家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朝贡。” “这是你的意思?” “也是夫人的意思。” 四周的哗然声越发大了起来,这些天的李府,明里暗里蔓延的全是关于李明珠无能顾怀无能之类的声音,要求停止李明珠掌管商事的呼声就没停过,但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夜晚顾怀居然已经替想要切割的二房三房做了决定,拿整个李家上了赌桌! 他怎么敢! 以往还会有所克制的一位李家老人皱眉站了出来:“大房的事情,我们不好管,但谁给你的胆子替二房三房做决定?” 顾怀挑了挑眉:“我还以为大房二房三房合在一起才是李家。” “我们原本就要和大房划清界限!” 顾怀看向这位分不清是属于二房还是三房的老人:“这么说不太好吧,总不能挣钱的时候二房三房要分,出了点事就要划清界限?” “你们是在玩火!连外人都知道过不去这一关,我们凭什么陪大房一起完?” “有问题不就该解决么?大家终究是一家人,没到那一步,谁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又有人冷笑起来:“解决个屁!要你在这儿教我们做生意?能解决还用等到今天?” 顾怀看过去,那张脸他倒是有些熟,应该是两兄弟中的李明玖,那个如果不是因为多少有层亲戚关系不好下手脑袋说不定都被他剁下来了的废物:“那依三少爷的意思,这事到底该怎么办?” 李明玖并没有理他,只是阴沉着脸看向上方:“祖母大人,您也看到了,长房这是要把李家家业败个精光!二房三房这么多人,不想跟着他们夫妇一起上刑场!” 他和二房少爷李明怀对视一眼,斩钉截铁地开口:“长房惹出的祸事,长房自己去填,我们要分家!” 偌大的正厅变得落针可闻,李家立足苏州二十余年,这个词还是第一次出现在议事上。 然而并没有人站出来反驳,除了长房的一些下人面露茫然,二房三房的人,几乎是一致地目光闪烁沉默等待。 孤零零坐在远处的书生好像怔了怔,随后看向了最上方的老夫人。 拄着拐杖的手在颤抖,没了牙的干瘪嘴唇紧紧地抿着,那双见过太多世事的黯淡眼神里倒是没有什么怒意,只有无尽的失望和心寒。 书生想了想,站起身子。 “好啊。”他说。 “那就分家吧。” 第八十九章 工厂 “如此一来,二房三房就算独立了出去,苏州织造李家,以后就只剩下了长房,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他们在急急忙忙地收拾东西,可能明天一早就会搬出去。” 闺房内,顾怀削着苹果,他的手很稳,苹果皮长长地垂到地上,见床上的李明珠听得认真,他想了想,说得详细了点: “一开始他们是打算分走些铺子的,胃口还挺大,要三分之二的份额,但现在铺子都关联着朝贡,所以最后他们也只是拿了钱,我虽然没去看账簿,但多少猜到是能让李家伤筋动骨的数额。” “至于房产,乡下的几处别院,还有李家的老宅,都落到了他们手里,这些东西干干净净,就算朝贡出了问题也不会连累到他们,这么一看他们应该是打算了很久,才会考虑得这般周到。” 烛光下看不清李明珠的神色,她只是有些疲惫地垂下眼帘,轻轻开口:“这样啊...” “当时整个正厅吵成了菜市场,不光是和长房争,二房三房自己也在分钱上有些异议,场景看起来倒像是一群食腐的野兽在互相呲牙,老夫人就坐在上面看着他们,我一开始还想去问问老人家怎么不拦着点,或者动用辈分把这事压下去--后来也就觉得没必要问了。” “为什么?” “因为说到底,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的一帮人,留下来于局势也是没什么用的,”顾怀把削好的苹果递了过去,或者说该叫“花红”这个名字,“而且老人嘛,难免想留条后路,虽然会恨这些家人不争气,但能让他们远离这风波,也是好的。” 李明珠轻轻点点头,小口小口地啃着苹果,顾怀看了她半晌,突然问道:“有些决定我并没有和你商量,比如分家这件事,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你会不会怪我?” “相公说笑了,”红唇微颤,李明珠轻轻开口,“其实我的病这么久都没好,都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这个时候能有一个人站出来,帮我做决定,扛下那些让我害怕的东西,而且这个人还是我的相公...我又哪里会怪他呢?” 烛火映照着她的侧脸,因为久病未愈越发显得吹弹可破的洁白肌肤上浮现些笑容:“而且终究是我一开始就做错了...或许我还是应该照他们设想的那样,安安分分守业就好。” 一缕头发垂落在她的脸颊旁,顾怀强忍住把那缕头发拨到她耳后的冲动,放松了些语气:“现在就没必要说这些了...不过他们这么一折腾,还是有好处的,起码朝贡这件事情能安安心心做到底了,而且以后你也不再是替一家人做生意,承担那些原本不应该属于你的责任--而是仅仅为了长房和你自己。” 李明珠想了想,努力想要作出赞同的模样,但最后还是轻轻偏移侧脸,笑了起来:“妾身...想象不出来呢。” “既然想象不出来,那就早点让自己好起来,体验一下这种感觉,也不要让分家出去的二房三房看笑话,”顾怀站起身子,“到时候等李家长房成了苏州唯一的皇商,再看看他们会不会后悔得吐血...先说好,到时候你要是再让他们进门,我可第一个不同意。” “妾身知道了...相公有事要忙?” “倒也算不上忙,只是有些事情得催一催,”顾怀看向窗外,阳光明媚,“既然有些人已经跳了出来,那就不用再等了...” …… 苏州城北那间原本破破烂烂的仓库,这两天热闹了很多。 归结于第一批雇佣的工人的宣传,这两天苏州城内很多人都知道了,有那么一间铺子,不问出身无论男女,只要去了就管一顿饭,通过了培训正式开工就能每天拿工钱,这对于外边遍地战乱导致跑到苏州城越来越多的流民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喜讯。 于是这下子连布告的费用都省了,每天天不亮,就有大片大片的人到那片荒地等待,等到那间仓库的大门打开,衣衫褴褛的流民们拼了命地往前挤,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位管事的衣角。 “老板,老板,还招人吗?” “贵人,我不要工钱!只要管饭就能干活...” “谁他娘的踩我脚?” “东家我上有八十老娘下有十岁闺女,求您开恩...” 然而对比起庞大的流民数量,每日招工的份额却少得可怜,通过了培训的人自然可以直接上工,若是有人没来,或者仓库里多出了工位,才会有新的招工名额,多数时间那位面相凶恶的管事在清点人数后,若是发现缺人,便会随意在人群中一指。 被指到的流民自然欣喜若狂,没被选上的往往一脸灰暗,久而久之流民们也发现这位管事选人并没有什么规律,往往只是看谁挤得比较靠前,于是这几天以来睡在仓库门口的流民越来越多,往野草堆里扔块石头都能砸醒一片。 这一幕落在早起上工的李老二眼里,便变成了对自己先见之明的庆幸。 他走过被木栏隔开的通道,在众多流民羡慕的目光中走进仓库,领到了一张号牌,脚步轻快地走向自己的工位。 作为最早来到这个仓库的一批工人之一,李老二虽然不认识字,之前也只种过地,但靠着干活不要命的精神,成功被提拔成了某种没有正式任命的小头头,如今他手底下管着七八个工人,其中就有他的闺女小翠。 日子过得越来越有盼头了... 如果自家闺女没有看到那张布告,也许自己现在还在满大街问那些铺子招不招工;如果那天自己没有跟着小翠一起来看看,也许自己现在就是外面那些流民中的一员。 再看看现在,手底下管着人,每天工厂都管中午饭,还会按着今天的业绩发钱,比起那些为富不仁的商贾,这间工厂的东家简直就是活菩萨。 刺耳的鸣钟声响了起来,这是开工的信号,偌大的仓库内,百来台纺机几乎同一时间开始了运转,李老二朝着自己身后的几个工人点点头,熟练地将一旁木筐里的蚕丝抱到桌上。 能到这里来工作,自己真是交了八辈子好运! 挥洒着汗水,他幸福地想道。 第九十章 浪潮 “工厂的工人,现在有一百来个,但城内十来家木匠铺铁匠铺都接了订单,半个月内,织机和工人的数量应该都能翻个几番。” 吵闹的仓库内,压下了满脸凶相的王五正带着几个商贾站在上方参观。 “王管事,‘工人’、‘工厂’这些称呼都是谁定下的?” “是东家定下的,”王五摸摸自己的光头,“而且说到底也就是个称呼...你们乐意叫啥都行。” “那出货量呢?” “这便要着重对各位说一说了,”王五神色郑重下来,“刚开业这些日子,我们接的多半是些小商户的单,一家小商户的库存,一到两天时间便可以处理完,如果换成是各位这种大商行...估计也不超过五天。” 他指了指下面热火朝天的工作场景,百来台织机井然有序地并排放着,小工推着木筐四处送着蚕丝,忙得连汗都顾不上擦的工人用极快的速度操作着织机:“如诸位所见,虽然我们工厂现在还处在起步期,但初步估计,只要能增加到五百位工人,整个苏州三分之一的绣娘,都可以不用再雇了。” 今日被邀来参观的几位商贾,虽不如屹立在顶端几十年的李钱王三家,但也不是什么小商行能比的,只是从眼前这个魁梧汉子口中听到的数字,还是让他们震撼加茫然了片刻。 多少年了,苏州织造依托于家家户户的绣娘,而照这位的说法,从今以后,这个局面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王五将他们的脸色变化看在眼底,轻轻点头:“诸位猜得不错,我们工厂确实承接加工业务。” “加工业务?” “你们提供蚕丝棉麻,我们纺织成布,只收取一定的费用,但一定要比你们去雇佣绣娘划算得多,”王五笑了起来,“而且时间会短上许多倍...怎么样,各位感不感兴趣?” 几个商贾对视一眼,同时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火热。 只要是生意人,怎么可能闻不到其中的商机?怎么可能不意识到这是苏州,不!整个江南纺织业千古未有的变局? 然而他们还没开口,就被王五摆摆手堵了回去:“购买织机的事情,诸位就不必开口了,东家已经明确说过不会同意...不过诸位还有其他机会。” 商贾们齐齐一愣:“什么机会?” “一个拥有自己独立的丝织厂的机会,”王五清了清嗓子,“按东家的说法,接下来这段日子,我们只会接一家商行的单子,这种物美价廉又快速便捷的服务,只有一家能享受到,还请诸位帮忙宣传一下,明日酒楼上设宴,价高者得,东家把这叫做...” 他摸出个小本子看了看,眯着眼睛:“...竞标?” ……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小楼里,顾怀靠在躺椅上,学着杨溥的模样翻着一本古书:“反正这事折腾来折腾去都是为了李家的朝贡生意,何必多此一举搞这些事情,直接找上李家不就完了?” 王五点点头,表示自己就是想不通这个。 顾怀把书合上,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都说了要当资本家!你也不想想,莫名其妙倒贴,是个人都能察觉到不对,到时候怎么好意思收钱?” 王五点点头:“还有一件事...” “市面上已经有仿制的织机了?” “少爷你怎么知道?” “都过了半个月了,只要消息灵通点,很难不注意到这种新式织机,”顾怀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虽然是在不同的木匠铺订的部件,再找人组在一起,但只要肯花钱肯用心,怎么也能仿制个七七八八。” 才享受了半个月资本家待遇的王五显然有些不甘心:“那咋办?” “这东西本来就防不住,还能怎么办?”顾怀看了他一眼,“反正他们还得小打小闹一段时间,对咱们来说足够了。” 大概是注意到了王五的异样,顾怀脸色凝重起来,提醒道:“这件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不是租个地方招点人就能挣一辈子的安稳钱,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整个苏州的绣娘有多少会因为这个失业?多少工坊会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用尽各种手段血腥兼并?” 他拍了拍王五的肩膀:“挣一笔收手就好,以后的事情没人能控制住,如果不想有命挣没命花,那就争取别当第一个吃螃蟹的...因为十有八九会倒霉。” 历史上的珍妮纺织机,便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成群结队失业的工人冲进工厂,将纺织机捣毁一空,发明者连居住的房屋都被点燃,被赶出小镇流落街头,虽然后面依旧获得了富足的生活,但很显然顾怀并不想折腾这么一把。 工业革命之类的衍生影响,他没有那样的自信能控制住,多少挣点就好,别把自己搭进去。 见顾怀说得郑重,王五也就熄了其他的心思,他站起身子:“那少爷你去不去明天的酒宴?” “这种关乎李家生死存亡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去?” “那要是钱家王家出的钱太多怎么办?”王五有些迟疑,“为了不让李家有机会爬起来,他们怕是要花大价钱砸...” “砸就是了,反正本来就打算挣他们的钱,我现在就怕他们想李家死的心还不够绝,出的钱不够多。” 王五一怔:“那李家怎么办?” 顾怀看了他一眼:“既然有了第一个厂,那为什么不能有第二个?” 王五愣了愣,转身就走,没再多嘴半句。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那两家...自家少爷可真狠呐。 这下子怕是连棺材本都要被坑得保不住了... 第九十一章 竞价 临街的酒楼上,脸色阴沉的钱家家主轻敲着桌面,看着下方如织的游人,沉默不语。 坐在对面的王家家主擦了下胖脸上的油汗,叹了口气:“太巧了点。” 是啊,太巧了点,前一秒他们两家才给李家挖好了坑,下一秒就有这么一个人跳出来说他可以承包下半个苏州城的丝织业务,如果不是已经有人亲眼去看过证实了没有弄虚作假,钱家家主甚至认为这是李家为了求条活路故意放出来的风声。 但如果这件事真的跟李家没有关系,难道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要拉李家一把? 大概是最近死了儿子的缘故,钱家家主的脸上浮现些戾气。 去他娘的天意!自古做生意有赔有赚,凭什么轮到他李家,就有天意来救场? 一旁有人轻轻拍掌,响了许久的乐声停了下来,一道魁梧的身影走上高台,对着下方各个包厢轻轻躬身: “感谢诸位赏脸,诸位都是大忙人,就不耽搁诸位的时间了...咱们直接开始吧。” 省去了客套话,魁梧汉子像模像样地拿起一柄木锤,在桌上敲了敲:“想必诸位都知道了,我们工厂拥有如今苏州第一的纺织技术,但苦于没有在座诸位的门路,没办法自产自销--所以东家决定,从今日开始,我们工厂只承接加工业务,并且只为一家服务,绝对不会给合作方增加竞争对手。” “自古经商,财力为先,我们东家说了,既然是做生意,自然就想和最有钱的人做,今日邀诸位过来,便是想看一下诸位的财力...起价五十两,上不封顶!只要出的钱够多,从今日开始,江南第一间丝织厂,就是你的了!不过先说好,加工的钱,还是得另算的。” 这种新颖的竞拍方式和直来直去的风格让台下的许多商贾眼前一亮,消息是昨晚传遍苏州城的,他们自然有充足的时间来想清楚这新出现的所谓“丝织厂”代表了什么。 只要是经商的人,都能明白只要有了这种技术,所有的同行都会被甩在身后!只要占了先机,大鱼吃小鱼的道理在座的谁不懂? 当下便有性急的人先喊了出来:“一百两!” 看似价格直接翻了一倍,然而对于在座的所有人来说这点钱都不算什么,魁梧汉子手中的木锤甚至都还没有落下,便有第二道声音响了起来:“一百五十两!” “两百!” “两百二十...诸位不妨卖在下一个面子。” “两百八!你的面子?你的面子值几个钱?” 虽然之前从未做过这样的生意,但在场的商贾们都很快地融入了这场另类竞拍的氛围,随着叫价越来越高,原本还能淡定喝茶的一些丝织商贾也坐不住了。 叫价逐渐逼近千两纹银,若是让外边人知道这笔钱竞争的仅仅是一个代为加工的资格,也不知道他们会是什么表情。 而最前方的几个包厢里,也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一千二百两!”仅次于三大皇商的商行掌柜走出包厢,冷冷地看了一眼后面的那些商贾,“今日我甄家布行势在必得!” 他们商行等这个机会已经太久了。 宴厅内出现了短暂的冷场,大家都是做丝织生意的,在苏州这个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不是谁都有勇气去得罪比自己体量大的商行,许多商贾在被那位掌柜逼视过来时移开了视线。 而另一处包厢内,紧握着拳头的宋掌柜站了起来,看向前方那个静静喝茶的书生:“姑爷,不能再等了!” 然而顾怀坐在那儿只是微微偏着头,像是在想着什么事情,目光淡然安静,宋掌柜又叫了几声,他才笑了笑: “那就报价,”笑容收敛,变得冷然,“态度坚决点,让他们知道我们也不可能放手。” “好!”宋掌柜一掀珠帘,看向魁梧汉子,一字一顿:“两千两!” 刚刚还在用眼神压下众人的甄家商行掌柜怔了怔,待到发现是李家的人后,神情便变得复杂起来。 他点了点头:“两千一百两。” 偌大的宴厅安静下来,坐在远处的众多商贾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或叹息或冷笑地望着,当这两家出手的时候,他们多半都意识到今天这事已经跟他们没太大关系了。 但好戏谁不愿意看呢? 接下来的报价果然在两家的交替开口中稳定上升,甚至突破了三千,两位有资格站出来的掌柜眼睛越来越红,声音越来越急促,似乎将空气也挤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最后当价格来到让人匪夷所思的四千两后,甄家商行的掌柜出现了一瞬间的挣扎。 他回到了包厢,片刻后重新走了出来:“五千两!” 任谁都能看出来这是主家发了话才敢报出的价格,苏州的大商很多,但固定资产和流动资金是两码事,倾家荡产甩卖或许凑个几千两银子轻轻松松,但要在这个丝织最为繁忙的季节拿出几千两纹银... 片刻之后,顾怀的声音越过有些为难的宋掌柜,在厅堂中淡淡地响了起来:“五千五百两。” 那一夜之后,有很多人知道了这个声音以及它的主人,此刻这个人的反应也在他们的预想之中,窃窃私语声响了起来,细细碎碎地指指点点,甄家商行的掌柜脸色难看了好一阵,但似乎是感受到了那道声音中的志在必得,片刻之后才一拂袖子转身进了包厢。 “李家玩命了...” “是啊,听说最近还在闹分家,又要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现钱,怕是要伤筋动骨咯...” “换了谁也不可能放过的,只要是能迈过这道坎,现在亏点算什么?以后都能挣回来。” “可惜甄家商行不争气啊...” 站在上方的魁梧汉子似乎也愣了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落下了第一锤,一旁的宋掌柜大概是听到了四处的闲言碎语,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随即露出一个笑容朝着四周抱了抱拳,准备上前领取这不知要变卖李家多少产业才换来的一线生机。 但下一刻,一道阴沉的声音从另一角响了起来:“六千两。” 一片哗然声响了起来,众人纷纷看向那个包厢,珠帘被拉了起来,出现钱家家主阴沉的脸,他没有去看宋掌柜,只是看向刚刚那道年轻声音所在的方向:“贤侄...尚有余力否?” “不劳世伯关心了,”那道声音依旧淡到听不出情绪,“六千五百两。” “七千。” “七千五。” “八千。” 两处包厢针锋相对,报价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的衔接,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这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出现了某样新事物引起竞价,而是皇商之争的延续! 那道年轻的声音似乎也被这八千两的天文数字所震住,久久没有新一轮的报价响起,然而正当所有人感叹李家这次又被钱家摆了一道时,顾怀掀起珠帘,走了出来:“一万两。” 倒吸冷气的轻嘶声连绵成一片,看向那个书生的眼神仿佛在怀疑他犯了失心疯,连一旁的宋掌柜也失了色,压抑着声音劝道:“还有机会的,姑爷你别乱来...” 顾怀笑了笑,轻轻摇头,随后冷然看向钱家家主:“李家出价一万两,只要世伯能出得更高,李家便将这新式织机拱手相让...只看世伯有没有这份胆量。” 钱家家主再一次审视着这个年轻的书生,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又回头和王家家主对过视线,才缓缓开口: “一万...零一两。” “很好,”顾怀轻轻点头,“我们退出。” 他甚至都没有再看一眼,大步走出了宴厅,过堂风轻拂起了他儒衫的下摆,所有人都看清了他噙在嘴角的一抹冷笑。 第九十二章 收尾 在酒楼上的某些事情尘埃落定以后,某种暗潮汹涌表面的平静随之到来。 整整半个月的时间,大家都是按部就班的生活,顾怀每天都会去李家的铺子作坊转一圈,老实本分地记录,这些地方都有得力的掌柜,轮不上他指手画脚,于是在那些影响李家命运的宴会之后,他又好像变成了派不上用场的闲散人员。 比较值得一提的是钱家,在有了新的纺织技术支撑之后,动作确实变得大开大合起来,俨然已经以苏州纺织业的龙头自居,偏偏其他人也拿不出什么意见,因为钱家现在货物的吞吐量确实可以甩其他商行几十条街,往日在苏州就显得尤为残酷的价格战这半个月来几乎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零散的铺子,布价已经降到了往年的最低点,归结于前些日子苏州众多商贾对李家后路的堵截,太多原本不需要雇佣的织娘已经没必要收的蚕丝现在已经成了某种累赘,在确定李家这次已经基本上没有幸理之后,怎么样从这场风波脱身以及事后吃下空出来的市场成了每个商贾都在头疼的问题。 这里面钱家和王家显然是最舍得砸钱的,说不定已经在掐着指头算日子,等着李家倒下之后合作把苏州的市场全部吃下来,如果说以前他们还只是争朝贡,那么现在有了新式纺织技术后,胃口俨然已经大了很多。 然而九月下旬的某一天,钱家某个负责处理新式纺机事务的族人,在焦头烂额地又踏平一家仿制织机的劣质作坊后,隐隐发现了些不协调的地方。 “大伯,最近仿制织机的作坊好像越来越多了,王管事那边也在催,说这种仿制的织机功效虽然只有五六分,但怎么也会影响咱们得生意...” 这天晚上在家中吃饭的时候,他有些不太自信地朝钱家家主提了一句,大概也是觉得王五有些危言耸听,所以又补充道:“不过王管事说不用担心,这种新式织机的造法流传不出去,倒会不有人影响咱们的地位...” 钱家家主微微愣了愣,随后道:“确实不用担心流出去,连咱们不也没摸清这种织机的造法么?你这段时间多上心一点,见着一家仿制的便砸一家,万万不能影响到咱们的布局...” “是。” 对于这种有人仿制的情况,王管事那边是早就提醒过他们了的,这也多半是避免不了的问题,进过那间仓库的人太多,经手过的人也多,只要多少摸清些构造原理,回家自己折腾下也能复刻个几分出来,但只要不是能达到那间仓库一样的吞吐量,对钱家而言就没什么威胁。 所以钱家家主并未将这番对话放在心上,那位族人也暂时不再去想它,依然只是每日游走在巷弄之间,追查这种仿制织机又出现在哪个破烂作坊,靠着官面上的关系解决掉这些潜在的竞争对手。 然而这次只过了七八天,他就发现某些仿制的织机已经有了七八分功效,这些作坊背后还隐隐有那些往日不敢和钱家作对的商贾的影子。 而当下午李家将这次朝贡份额所需的布匹系数叫上,某位户部侍郎即将起行回京的消息传回钱家时,所有人都被吓了一大跳,第一反应便是王管事那边出了问题,等追到那间城北荒地上的破烂仓库时,才发现守在仓库外的已经换成了李家的宋掌柜。 “嗯...李家确实是买下了这间工厂,今早才谈妥的,朝贡份额需要的那些布,确实不是在这里纺出来的,那间小作坊虽然小了点,但也勉强够用了。” “王管事?今早之后,便没有再见过了,看起来是要出城,现在估计已经过驿站了?哎哟诸位还请小心些,这些现在都是李家的财产,要是一不小心弄坏了...诸位也不想和李家对簿公堂吧?” 匆匆分出一半的人出城去堵那位王管事,又留下一半在现场与李家的人对峙,钱家这一代中最有能力的年轻人匆匆回家报信,等到跨入正厅,便一眼看到了坐在那里的钱家家主。 他原本就有些老了,前些日子独子惨死在家中后须发又白了几分,这半个月来忙着打压李家忙着抢占市场,本就显得有些憔悴,此刻更是已经有些目光呆滞了。 一只手抖动着,麻木地听完后辈的汇报,眼神直勾勾地看向一个方向,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等到后辈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才发现他的视线落到了什么上面。 那首裱起来挂在墙上的定风波... ...... “钱家这次,保守估计得亏几万两银子,还打下了布匹的价格,让那么多流民有衣服可穿...实在是功德无量。” 李府正房的花园内,顾怀和李明珠正在院子里下棋,顾怀执黑落下一颗棋子后,满脸都是对钱家家主的敬佩:“而且还被那位王管事骗了一万多两,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不多长几个心眼,实在让人唏嘘...听说现在钱家的库仓里还堆满了布料,朝贡的份额反正是没他们份了,只能去和那些有了自己丝织作坊的小商贾打价格战,也不知道要卖到多便宜才能回一口气。” 气色好转了许多的李明珠并没有说话,只是落下一颗棋子,然后歪着头看他,模样倒是有几分可爱。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这件事跟相公真的没关系吗?”李明珠想了想,“那天没能竞价过钱家,马上就有小作坊找了上来...而且那位王管事把那些织机卖给李家的价钱也太低了些。” 她挽了挽头发,低头笑了笑:“可能妾身做生意做多了,就不太相信会捡到这么多的便宜...” “跟我确实没关系,”顾怀一脸的诚恳,“或许只是钱家那位太倒霉...老天爷一向看不惯太嚣张的人。” 他对上了李明珠的视线,好像在那双漆黑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有那么一瞬间他都觉得这个聪慧的女子应该猜到了些什么。 他低头落下棋子,转移了话题:“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情应该是告一段落了,钱家的烂摊子没个几年根本收拾不完,李家这边,你身体渐渐好起来,我也不用再去铺子里坐着无所事事,至于生意就更好做了,有了新式织机,朝贡自然是要做到底的,普通市场的话,未来几年估计都要杀得血流成河,做不做都行,我的建议是别做了免得再掺和进什么破事里...” 李明珠拄着下巴看着他,直到他有些尴尬地停了下来,才笑道:“相公也很适合做生意呢。” 她想了想,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红润,做过了不知道多少心理挣扎,才轻轻开口:“相公...” “嗯?” “我们圆房吧。” 顾怀手一抖,一颗棋子落到棋盘,打乱了已成围剿之势的一角: “啊?” 第九十三章 京城 清晨,在脸上沾了大胡子的王五熟练地翻过李府后院的围墙,稳稳地落在小楼附近,一抬头就看到了拿着扫帚杀气腾腾的小侍女,大概是为了缓和气氛,他挠挠头,蹦出来句: “额,你有没有听少爷跟你说那事儿?就是他婆娘说那句...” 不提还好,一提站在院子里扫落叶的小侍女身上的杀气更重了,五感极佳的王五下意识摆出个起手式:“...有话好好说!这关我屁事你要朝我撒气?” 小侍女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顾怀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提起这个王五就乐:“都是男人嘛...要我说啊,少爷平时做事也利索,算计起人来更是厉害,你没看钱家那老王八被他逗成什么样?结果偏偏就不擅长应付女人,昨儿跟我去青楼喝酒,喝多了拉着我的手问我该怎么办,我说送上门的干嘛不要?他就猛点头,结果走到李府门口的时候你猜怎么着?他脚一拐就说想起来还有事...怂得不像样。” 一路滔滔不绝往厨房摸的王五猛地转过身子,看着小侍女紧紧握着扫帚的手惊疑不定,仿佛在怀疑这小姑娘下一秒就能掏把刀出来。 莫莫垂下眼睛看着地面:“他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 “他说不敢回,谁知道他那婆娘会不会半夜摸到他床上?有时候我都纳闷,到底是不是我年纪大了才搞不明白少爷在想些什么...正儿八经的婆娘还怕圆房?” 这几天因为听说了某件事情的黯淡眼神有了些光彩,小侍女看向王五,小脸上倒是出现了难得的鄙夷:“你懂个屁。” 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满脑子都是女人?顾怀虽然平日总是一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模样,但这种事情想必还是分得清... “不过少爷说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这么漂亮还有钱的女子追着圆房,谁忍得住?他有时候在想干脆也就这样了...就是说这话的表情有些欠揍。” 王五熟络地从蒸屉里拿出个包子两口吞下肚,这些天他东躲西藏最爱的青楼都没敢怎么去吃得可遭罪了,就怕被钱家的人逮到,到时候那一万多两银子大部分进了顾怀的口袋,他可拿不出钱来平了这事。 一想到这儿他就不得不生起一丝佩服的情绪,看看少爷这事儿办得...站着就把钱挣了,风险还都是别人背,钱家那老王八现在估计被坑得都要吐血了,还以为自己只是运气不好而压根没往某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书生身上想。 他又摸了个包子叼在嘴上,回头的时候却愣了愣,刚刚还对着他一脸冷笑的小侍女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目光无神地看向吹到脚边的落叶,像是离群的大雁一样...孤单。 王五挠了挠头,心想这情绪怎么忽上忽下的,但最终还是没继续嘴欠。 看来不止大当家输得惨,某个小侍女也没好到哪儿去啊--他在心里给某个人打上了人渣的标签。 ...... “见信如晤。 自仓山一别,已过月余,天雷新政,果如顾兄所说,已推广全军,军帐常有议事,江南平定之战,或已不远。 蒙顾兄推荐,易已累功至偏将,升帐议事尚有一席之地,顾兄之恩,终日不敢忘,当日所言日后之事,顾兄笑而不语,然易心中自有定论,还望顾兄知悉。 已至年底,调令将下,或迁调入两浙作战,若顾兄途经两浙,可信入军营,易必备薄酒一杯,以敬顾兄。 李易,于九月二十二日夜。” 手里的信件很短,宣纸也很薄,顾怀只看了一遍,便轻轻折起放进了信封里。 当初看人果然还是没看错...李易依然是那种知恩图报的性子,换作一般人乍然富贵身居高位,或许已经忘了当初自己是怎么爬上来的了,而李易现在从守城的门卒一跃成为偏将,却连要调进两浙作战都要提前来封信。 不过朝廷动手会这般快倒是他没想到的,果然朝中也不都是废物,见到了天雷的直观效用,便开始整肃军队入浙作战,或许这江南要不了多久就平定了也说不准。 但这些和自己的关系都不大,相反下一封信才是让顾怀心神不宁许久的原因。 杨溥写的。 这老头八月十五还在苏州诗会当主评卖了他一把,第二天就启程回了京城,走的时候那叫一个香车绵延家仆成群,看来在江南这段时间没少收好处...不过算算时间他也不过才到京城,这封信摆明了就是他半路写的。 半路能有什么事?总不能是老头走到一半才想起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苏州让自己给他寄过去? 顾怀差点给自己这想法逗笑了,但他努力了很久都笑不出来。 这老家伙一找上自己就摆明了没什么好事... 一瞬间顾怀把信伸到烛火上的心都有了,也没注意到一旁的小侍女借着烛光缝补衣物时已经扎了很多次手。 他有些事情还没做完...纺织机...资本的原始积累...工业革命...那些看起来有些拙劣的草图流出去后,越来越多的工坊要出现了,这个时代身份低微的民间女子恐怕要大量涌入工坊,这个时候提供一些基本的保障,比如工钱和妇女权益... 引申开来也许会在爆发的冲突中成立某种工会也说不定,这样商行的体量会变得无限大,如果再加上资本兼并那一套,也许某些商贾会因为财富的迅速累积而对已经固定的阶级地位发起挑战... 资本向来是血淋淋的,只是开一个头,没人能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他原本是想在李家安安生生待着,看事态发展再决定要不要出手管一管... 越想越复杂,也越想越晦涩,他好几次想把那封信送到烛火下,却都在最后一刻收了回来。 好像自从和莫莫一起走出大山,很多事情就开始不受控制,远比他在山里时只需要考虑怎么活下去复杂得多。 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打开了那封信。 过了许久,在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任何一个字后,顾怀的脸都渐渐扭曲起来,他有心想要骂一句老王八蛋,但最后也只是化作一声疲惫至极的叹息。 察觉到看过来的莫莫,他揉了揉眉心,苦涩开口: “接下来这段日子...咱们可能要去一趟京城了。” 大概是太过茫然,他甚至没有察觉莫莫明亮起来的双眼,只是看向窗外的夜空,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京城啊... 第九十四章 郁结 “不用担心,只是去京城办点事情...来过书院的那位杨公你还记得么?最近发生了些事,他又回到了朝廷,便想着让我去帮个忙。” “毕竟是老人家嘛,总还是念旧的,之前欠了我一个人情,可能就想着帮我脱离苦海什么的...我倒也不是说入赘是苦海,只是老人家难免这样想。” “你问我是不是打算躲着你?这话说得...你最近肯定也很忙,那种新式织机,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以后还会延伸出更多的事情,你要小心点...圆房的事情就等回来再说吧。” 苏州城北的城门外,顾怀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对着对面的李明珠诚恳地解释了很长时间--然而李明珠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好像想看清他此刻到底在想什么。 那天下棋时心血来潮提起的圆房,其实细看之下也没有那么突兀,毕竟从入赘开始也过了这么长时间了,虽然自家相公身外又罩上了一层江南巷弄特有的晨雾,但并不影响能大致看清他是个怎样的人。 或许一开始设想的那些是错的,比如木讷老实、不善言辞一类的定义,后来因为某些偶然的事情,两人的关系有了破冰,她也才能走到近处看看,然后内心悄然涌起某个想法。 原来我的相公是这样的啊。 这种情绪在最为脆弱的时候无疑会放大,朝贡这件事绵延了一个多月,她也在闺房的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看过他在桌前忙碌时皱眉的模样,也听过丫环叽叽喳喳地说着他与掌柜的谈话,还有各种暗藏杀机的宴会上,这个看似单薄的书生是怎么扛起那些原本属于她的责任。 虽然有些事情还是隐隐透着些奇怪,虽然已经猜到了什么,但他不愿意说,自己也就不问了。 于是便不再以之前那种认命的心态去看,而是学着像一个已为人妇的少女那样去思考,等到把家族商事身份地位一切的东西都抛去之后,偶然有一晚她抬眼看见烛光下他的侧脸,便对自己说道: 是喜欢的。 既然喜欢,既然已经成了婚,那有些事情也就自然而然,下棋的时候落了一子,便说了句同房吧,话刚出口的时候确实也有些后知后觉的惊讶与羞赫,但也开始期待起了他的反应。 然而他只是沉默了下去,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是从未看过的纠结,好像在做某种挣扎--然后肩膀塌下来,闷闷地说了些什么,转身离开了院子。 然后便消失了几天,等再见时,便说着要去京城,从出城的这一路其实李明珠都一直在想,是不是当时不说那句话,两人也不至于会变成这番尴尬的局面。 明明在闺房里时已经有了些丈夫与妻子的模样... 吹进车窗的秋风让她回过神,对面的顾怀仍然在说着些什么,她没有听清在说什么,只是轻轻动了动身子。 既然已经大胆过了,那就再大胆一点吧,她想。 柔弱无骨的娇小身躯挤进了怀里,好闻的清淡香味萦绕在鼻尖,长发摩挲着垂落在的儒衫上,有着些许热度的鼻息打在了脖颈间。 是拥抱的质感,是把自己托付给另一个人的重量。 顾怀的身子僵住了,大概挣扎求生到苟且偷安的这些时间里,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茫然无措到这种地步。 只有低低的声音从怀里传过来: “那我等你回来。” ...... 颇为豪华的马车渐渐驶离苏州城门,离开了那道在秋风里送别的美丽身影,从书童混成马夫的王五挥了一鞭子,回头看向车厢里神色阴晴不定的顾怀一眼,心想这世上的好事怎么都被这家伙给占了? 啧啧,那姑娘走下马车时的眼神自己可是看得多了,青楼里那些前一夜还在说着甜言蜜语第二天掀被无情的客人走的时候,好些女子都是这种七分幽怨三分可怜的模样,看来这王八蛋不仅玩弄了自家大当家和窝边草小侍女,连入赘的对象都... “你在心里骂我什么?”大概是王五的表情太精彩,顾怀瞪了他一眼,“就不知道收敛点?” “哪儿能呢,看少爷你说的,”王五现在算是彻底跟着顾怀混了,自然不敢承认,“就是感叹一下少爷的风度翩翩英俊潇洒,还能把儿女私情放下去做大事,实乃我辈楷模...” 顾怀皱皱眉头:“你在哪儿学的这些?寒碜人呢是不是?” “也得亏少爷你没把你那小侍女带上,不然看见刚才那一幕,怕是要伤心咯...”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我把莫莫当妹妹看,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顾怀恼羞成怒,“闭嘴安心赶你的车。” 话是这么说,但放下车帘后,顾怀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这些天心神不宁的原因来自于哪儿--当然是那栋小楼里某个小姑娘的怨念。 说实在的他当初捡到莫莫的时候,压根没想过当个童养媳养--谁他妈会这么想?当时的莫莫坐在死人堆旁边又黑又瘦,就剩半条命了,相比之下路边吃人吃肥了的野狗都显得更眉清目秀,他那些日子东奔西跑自己的命都没把握能握在自己手里,哪里有心情去考虑这些? 可事情他娘的就是这么发展下来了,那个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丫头天天跟着他混,住过茅草屋钻过山洞进过土匪窝子,淋过雨杀过人昧着良心做事,还硬要和他挤在一张床上睡--她以为自己不知道她那些萌动的念头?可这是依赖不是爱啊小丫头! 忍住想给自己两耳光的冲动,顾怀怔怔地看着马车的天花板,用微哑的声音抱怨着:“结了婚的...凭什么要你管?当初入赘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乐意,也就知道是来骗吃骗喝才点了头,后来我一去长房你就摆脸色,我他娘的上辈子欠你的?好不容易能有个老婆,长得漂亮性格又好还有钱,凭什么你一甩臭脸我就点不了头?” “你难道真的以为一起混了两年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我承认在山里的时候偶尔我是会想着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但你还是个小姑娘,这事儿想想也就算了,难道还真能说出来?真说出口了你万一恼了要拿柴刀砍我怎么办?就算你不砍谁知道还有多少人想砍我?” “而且就算你喜欢我,也不影响我喜欢人吧?李明珠有什么不好?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更好的!我都怀疑是不是前两年吃苦吃得太多,才积了德捡到那纸婚书...你到底想干嘛!我都被搞得跑出苏州城了,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沙哑的声音在马车里不停响起,有些无能狂怒的顾怀挣红了脸,好像对面真的坐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然而如果真的坐在那里,这些对话根本不可能发生,因为顾怀知道一旦自己真的把这些说出来,那么那个丫头只会转身就走,然后不给他任何挽回局面的机会。 这是她心里最大的死结,只要他敢碰,栓着顾怀和她这两年磕磕绊绊走来的一些东西就会断裂开来。 所以他只有在小侍女没有跟来的马车上,对着根本听不懂也无法反驳的秋日阳光,连声痛斥,好像这样就可以挽回一些颜面。 坐在马车前的王五伸长了耳朵偷听了半晌,大概是感受到了顾怀最后那份干脆去死了算了的心情,才满意地挥下了鞭子加快了些速度,大脸盘上扬起灿烂的笑容。 呸,活该! 第九十五章 对镜 清晨的小楼很幽静,最近才送过来的梳妆台上,各色的点妆器具很齐全,妆匣里的胭脂水粉摆得满满当当。 大概是之前和顾怀闹变扭的时候被他说黑的缘故,莫莫一直以来都很喜欢胭脂水粉,或许也是因为每次进城的时候总能看到处在青春年华的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走在心上人的身边,所以她总想着存够了胭脂,也许自己有一天也能变成那个模样。 但今天的她并没有看那些胭脂水粉一眼,也没有理会后院没有喂食的鸡在叽叽喳喳地乱窜,只是默默看着桌上的铜镜。 铜镜磨得很光滑,旁边镶刻着繁复的花纹,一看便知道在外面能卖很贵,看来李府最近真的变得大方了很多--虽然这种大方她并不喜欢甚至抗拒。 莫名地就想到了以前和顾怀在树下躲雨的时候,她念叨着之前进城想买的一块小小铜镜,当时顾怀满脸不屑地说有一种镜子能把人的头发丝都照得清清楚楚,以后有机会折腾出来给她看看...可后来好像就这么忘了。 一想到顾怀就不太能停下来,今天是顾怀离开苏州去京城的日子,昨夜她收拾了很久的行李,以为终于能远离这些时日以来的某种不安,但等到夜深了顾怀却又说这次还是他一个人去比较好。 说还不清楚那边是什么情况,说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破事在等着,但她总觉得是某种借口,也莫名有了些不安--但大概是隐隐察觉到了些什么,她最终还是没说出要一起去的话来。 其实今早顾怀离开的时候她是知道的,顾怀站在床边想说些什么最后又没说她也是知道的,她也犹豫过要不要去送送,但一想到可能会看到某道身影,还是很没有勇气地用被子裹紧了脑袋。 然后他就离开了,这次又要走多久呢?一个月?两个月?半年?这一路的颠簸会不会让他很烦?到了京城之后没人给他端茶送水他会不会不习惯?如果李明珠和他一起去了怎么办? 没有勇气问出来,也没有勇气追出去,所以只能颓然地坐在梳妆台前。 莫莫抬起了视线,她没有看铜镜,只是看着铜镜里的那张脸。 比起在山里的时候,白了很多,眉眼在渐渐长开,比以前好看,但头发还是因为很长时间的营养不良而明显有些微黄偏软,那双曾经明亮的柳叶眼睛最近也变得很黯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和在李府里的某道身影比起来,她都像是顾怀曾经说过的故事里那只丑陋的鸭子。 “你长得真的不好看。” 她看着镜中的脸轻轻说着。 从那天看到顾怀匆匆忙忙跑回来,灌了一壶茶说李明珠想睡他;到后面一直不见人影,昨天回来就说要一个人去京城,她都没有哭,甚至没有流露出什么悲伤的神情,那是因为很多时候她都在提醒自己,既然已经不好看了,那哪里有哭的资格呢? 她想不起很多事情,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之后,便跟着顾怀一起生活,偏偏顾怀身为一个男人根本不知道怎么打扮小姑娘,所以她也不喜欢照镜子,只是偶尔在那座小县城对着木盆里的洗脸水梳头,或者在大山里对着一洼静水洗一把脸--而现在她终于有了一面镜子,却突然觉得里面的那张脸有点陌生。 甚至有点讨厌。 她垂下眼帘:“你真的很烦。” 好像有声音从铜镜里低头的莫莫那里传出来:“为什么?” “因为他本来可以过得很好的。” “那我有说什么吗?” “你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你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你不去送他,你不想起床,就是在做给他看...你想让他知道你在生气,你想让他这一路都走得不踏实,想他早点回来想他一直记得你,你就是想告诉他你不想让他和李明珠圆房,从假的变成真的。” “可我就是不想让他变成李明珠的东西!” “李明珠很好,你知道的,以前他在山里经常说以后要娶个什么样的老婆,然后现在李明珠比他说的那些都要好--他好不容易能安定下来了,不用像以前那样惨,他对你已经很好了,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可他本来就是我的,我们走了那么远,就算做他的侍女也可以,只要能在一起一辈子...多一个人也能叫一起吗?多一个人还能过一辈子吗?” 莫莫有些难过:“你为什么非要和她抢呢?” 铜镜里的莫莫更难过:“因为我只有他了呀。” 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哽咽得好像吞下了一整个苦涩的坏果子:“我什么都没有,我也什么都不要,我从来没抢过别人的东西,但这次不一样,就算他会难过会讨厌我,我也要抢。” 铜镜内外,莫莫抹掉脸上的泪水,像是个刚刚失去了最心爱的宝物的小孩子。 ...... 十月初九。 开封城外的刘记铺子里,歇息的客人并不多。 老刘在京城边儿上开铺子已经十来年了,每天一早,他总是早早把泡茶的炉子烧旺,然后笑嘻嘻的倚在门口遥望着城门那边出城游汴河的人们。 不过每年的这几天生意通常都是不怎么好的,哪怕有刘记特制的烈酒打底,但贵人们还是更喜欢去野外开席游玩赏秋景。 铺子里就老刘在擦着桌子,人少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忙活,人多的时候叫上老妻,夜里心情好就多开会儿,寒暑时节身体撑不住了就早早关门,大儿子当兵去北边打仗战死了,二儿子娶了农家女如今也自己开了个肉铺,老刘两口子这十来年的生活也算安安稳稳。 进京城的路那么多,能来店里的客人按老刘的说法那就是有缘分,偶尔老刘还会跟客人们吹嘘吹嘘,当年哪个哪个学子就是在这儿喝了杯淡酒进了京城高中进士,又有哪些大官从这儿借酒送别然后镇抚各地。 这个时候客人就会起哄说老刘吹牛,哪个大官会来这种铺子喝酒? 老刘也不恼,习惯性的弯着腰拢手笑着不搭话。 不过老刘家的酒还是味道好,好多客人进出京城都喜欢来买杯酒喝,点两碟小菜,倚着围栏看着汴河,倒也有滋有味。 所以哪怕店前多了一辆马车,这一天好像也和之前十多年的任何一天都没什么区别。 从马车上带头下来的是个身材魁梧气势逼人的车夫,他跳下马车,冷冷地扫视了周围一眼,几个路人当即收回了打量的目光,接下来是个年轻人,穿着白色儒袍,外面披了一件黑色凉衫,梳了个书生髻。 衣袂飘飘,显得儒雅俊逸的书生拍拍身上尘土,抬头看了看头上飘扬的“酒”字大旗,一边随着迎过来的老刘进了店,一边随口问道:“这是酒铺还是茶铺?” 老刘把两人引到桌边坐下:“哈哈,都是...听公子口音,是江南来客?” 书生点点头,有些惊讶:“掌柜一猜即中。” 老刘有些开心,开酒铺的都闲不住嘴,于是搬了坛竹叶青过来:“公子远游至长安?那可要尝尝咱们铺子的烈酒...保证让公子一尝就不忘!” 年轻书生笑着摆了摆手:“稍后还得进城,就不喝酒了,来两杯清茶就好”。 老刘有些遗憾地“哎”了一声,大概是在感叹这位公子没那份口福,等他走后,早已按捺不住的汉子就不复之前那般冷厉凶悍的模样,指着远处的一大片阴影问道:“少爷少爷,那里就是京城?” “你一个光头壮汉跟我玩什么叠词装嫩...”顾怀摇了摇头,也随着王五指的方向看去,一道黑色阴影拔地而起巍峨耸立,几乎将天空切割成了两半,偶尔能瞥见甲士从城墙上巡逻而过,城门处络绎不绝的人群进进出出。 满身风尘颠簸了半个月的他想了想,长长舒了口气:“是的,那就是开封...也就是大魏京城。” “咱们终于到了。” 第九十六章 入城 京城。 对于大魏百姓而言,听到这个名称的时候,往往第一时间浮上心头的便是两个字:繁华。 和北方以武立国的邻居不一样,大魏自从开国以后,风气就渐渐偏了,重文气好奢靡,百年时间发展下来,发达的商业和经济也就带来了浮于表面的纸醉金迷,不管打仗再怎么打不过,普通老百姓日子过得再怎么差,起码在看到大魏都城开封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会觉得真正的京城就该是这样。 原本在江南还能显得有些豪华的马车在城门前不出意外地遭遇了堵车,和其他那样轻则镶金带银,重则能八马并驾的华贵马车比起来,就显得有些土包子了,更让顾怀目瞪口呆的是在堵车之后,朴实的京城百姓们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开骂,几个守在马车旁的小厮在厮打,而马车上稍微能主事的人则是探出脑袋鼻孔朝天比身份--什么你家才是个经学博士?给老子让开我家主子可是御史! 如此一来堵车的过程倒也不显得无聊,等到过了城门洞,以高大的城楼为中心,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公廨一应俱全朝着远处排开,远比苏州城宽广的街道上,一眼望去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做生意的商贾、看街景的士绅、骑马的官吏、叫卖的小贩,还有乘坐轿子的大家眷属,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问路的外乡游客,听说书的街巷小儿,酒楼中狂饮的豪门子弟,以及城边行乞的残疾老人。 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根本看不见人潮的尽头。 尽管已经在苏州这样的大城待了一段时间,但顾怀还是被眼前的繁华震惊了一把,这样的景象倒是让他想起了后世的首都,每年过节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景象--只不过是换了批人看沧海桑田。 而赶车的王五早已经看得目瞪口呆,这厮虽然一直自诩富贵人家出身,但自从家境破落就流落江湖,就算见过不少世面,但在走进京城的那一瞬间还是忍不住失了神。 一旁偶尔路过的行人倒是对这对主仆的表现习以为常,某种京城百姓特有的傲气也渐渐浮现出来,甚至还有热情些的主动凑上来帮忙指路。 “唔,杨府?哪位杨?杏花巷那边倒是有几家姓杨的世家大族...身在朝廷?是杨国舅还是杨阁老?都不是?前礼部尚书...哎哟我知道了,那位被贬江南前些日子才回来出任吏部天官的杨溥杨尚书是吧?这边走这边走...” 确认过眼神,热心人的语气明显更热情了些,大概是认定了这位年轻公子是来投奔那位杨尚书的,一路穿街过巷送到地儿了都还有些依依不舍,看那样子倒是能希望留下来吃碗饭。 等到好不容易离开主街转进巷子,一向不擅于应对这种热情的两人才长松了一口气,王五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水,回头问道:“少爷,京城人都这样?” “差不多,”顾怀回答道,“这全天下的财富权势都集中在这座城里,京城人就难免骄傲些,但越骄傲他们就越是对外面来的人客气宽容,因为他们很想展示自己的风度...虽然感觉并没什么用就是了。” “感觉有点假是怎么回事?” “本来就假,如果有一天辽国南下,你就能看到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全部被另一种东西压下去,暴露出原本就丑恶的嘴脸,”顾怀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府邸,淡淡开口,“说到底只是没到那一步罢了...如果连皇帝都去北狩,估计他们的骄傲就会不复存在。” 马车在杨府门前停下,能看出来杨溥捞钱这一方面确实是有一手的,被贬江南收好处住大宅子也就罢了,毕竟御史看不到也就没办法弹劾,可在京城都能弄到这么一栋豪宅,而且一回来就去了吏部那个位置,实在是很让人怀疑大魏最大的蛀虫是不是姓杨... 眼尖的门房早在马车入巷时便已经将目光投注过来,等见到马车上下来的年轻公子后,便极为热情地打开了中门旁的小门,无视了一旁立柱下苦苦等候的一群人,把顾怀迎了进去。 “来走关系的?”顾怀看了一眼那些衣着华贵身后都跟着下人的身影。 “公子慧眼如炬,老爷还在半路,陛下的旨意便下来了,一听是去吏部做天官,老爷便直接回了这座老宅,果不其然主屋那边被堵得严严实实,后来也不知道是谁走了消息,这些人才...” 这还是老屋? 顾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门房,内心腹诽杨溥这老头是真没少捞啊...还没走到正厅,远处便有一道胖胖的身影走了过来。 自从中秋诗会,杨岢和顾怀的关系便自然了许多,他挥手让门房带王五去休息,自己带着顾怀往主厅走,一路上问了问顾怀来时一路的风景,但就是不说这次杨溥找他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等到了主厅入座,还没上茶,杨岢便一语石破天惊:“陛下身体估计快不行了。” 顾怀屁股还没沾稳椅子,立刻便有了起身就走的冲动,他半年前还在山林间讨生活,现在居然就到了京城和别人探讨起了大魏天子要驾崩的事情?真他娘的见了鬼了,他现在回苏州还来得及么? 杨岢连忙安抚了下仿佛受惊兔子一样的他:“倒也还有一段时间...老爹他们想得多,我是不太懂的,但在苏州的时候,老爹见你弄出了天雷,便写了洋洋洒洒一大封奏折,又动了所有关系造势,才被召了回来任职吏部,老爹平时不喜欢跟我说这些,但我觉得,他是想做点事的...比如向北方动兵。” 顾怀一脸“他爱做什么做什么关他娘我什么事”的表情。 “不过陛下是不喜欢打仗的,”杨岢压低了些声音,“老爹到底想做什么,多的我也不太清楚,但老爹还没到京就给你写信了,怕是要给你些重任...” “告辞!” 顾怀狠狠起身,一抱拳就往门外走,看得杨岢目瞪口呆,片刻之后才哭笑不得地去把顾怀拉回来:“...不白干!你怕是还不知道吧,老爹这次可是拉下脸了,从来没徇私过的他才上任吏部,就写了一份任职文书,点你去国子监任经学博士,品秩不高只是八品官,干的也是教书的行当...你别这样看我,就这个八品官老爹也是下了大力的!” 他把顾怀按到椅子上:“一开始听说要找个连科举都没过的人来教国子监监生们经学,好多大臣都觉得老爹疯了,要不是他现在管着吏部,内阁那边也有他的老友,陛下也不太管事,这任命还真下不来--就算是这样也捅破天了,国子监那边好多人说你一到任就要给你好看...” 顾怀怔了半晌,拼命挣扎着:“就他娘的没人管管?赘婿也能当官?大魏朝廷他说了算?” 杨岢一脸怜悯地看着他,仿佛已经看到顾怀被自己老爹用来用去快榨干的模样:“别想着跑了,老爹这次是真的豁出去了,你知不知道老爹是怎么和那些人说的?” 他学着杨溥的模样,清了清嗓子,绘声绘色地复述着半个月前在吏部衙门里,杨溥朝着那些反对的官员们冷笑着说的话: “老夫就这一个干儿子,去不成国子监,吏部也不错,你们谁把位置让出来?” 第九十七章 国子监 自从一年前顾怀来到这个时空,他就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当官。 还是当学官。 按道理来说应该是祖坟起了火才对,但很不幸的是顾怀一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自己那两把刷子,在苏州的某个小小书院糊弄一下孩子还行,来大魏最大的国立大学国子监教一帮监生经学?这他娘的真是见鬼了。 同时他也感叹了一番杨溥的能量之大,被贬江南远离朝堂中枢那么久看起来像是政治生涯画上了句号,结果人家想回京就回京,还一回来就是坐吏部尚书这种要命位置,随手就能把他这个没考过科举还当了赘婿的无名之人安排进国子监教书。 这已经不是骇人听闻了,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如果说以往还只觉得这老头满身的安排气息,是那种就喜欢让他这种只想过安生日子的苦命人四处奔波的性子,也是直到进了京城的此刻,才能明白这个看起来手脚有些不干净,嘴有点臭不招人喜欢的老头在这个帝国究竟有多大的分量。 不过这个转眼就从贬谪人士变成朝堂当红大佬的老头一直没露脸,顾怀问了才知道说是最近吏部的事情太多,便直接宿在了吏部衙门,杨岢说到这儿一拍脑袋摸出份文书来,还说杨溥提过了一旦他到京城就快点去国子监报到,既然是走关系就要有走关系的样... 京城的空气里,顾怀深吸了几口气,一脸的生无可恋。 ...... “国子监现有监生三千余人,都是来自大魏各地的出色士子,现有祭酒、司业、监丞、典簿各一人,经学博士二十七人...不对现在应该是二十八人了,您请这边走,前方便是宿院,您的房间已经洒扫好了,不过想必是用不上的...” 第二天一大早,顾怀便拿着任职文书一路问路到了国子监,有了杨岢的提醒,他早就做好了关系户受尽白眼的准备,谁料出示文书后,虽然有片刻的寂静,但也立马有个热情的老头站了出来一路领着他往国子监里走。 不得不说一路看下来,国立大学确实有国立大学的样,门楼大得让顾怀还以为自己走错到了宫门,进进出出的年轻士子大多衣着华贵,呼朋唤友聚众成群,当然也有一看就是寒微出身的,低着头只顾走路,手里还捧着书,而那些有钱士子那边风里飘过来的细微声音好像是在说要去喝花酒... 顾怀想了想,朝着前方带路的老头问道:“国子监不禁学生去青楼?” “不禁的不禁的,国子监初立那会儿倒是管得宽,后来进学的纨绔多了,也就没人愿意管,到了现在一年两试考得上便出仕考不上便继续苦读,更是没必要管...岂止是青楼,就算去了赌坊之类的,只要不闹到这里来,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倒是有几分后世大学的模样了,一切全靠自觉,顾怀昨夜找了些书晦涩地恶补了些国子监的事情,才知道国子监是太宗皇帝时设立的,原本估计是想让有才能又没出身的士子来做学问,做得好了给一条出仕的路,结果没想到在后面的一百年里渐渐变成了士子们考不过科举又想当官的另一个选择,同时还有许多官二代跑来镀金好靠关系进入官场,也不知道太宗皇帝看到如今这一幕会是什么感想。 就这样继续往前,沿着铺了石子的小路绕过成排的宿舍,前方便出现了一个人工挖掘出来的湖,此刻时辰尚早,便有许多士子在湖边一边散步一边苦读,朗朗读书声环绕湖边似乎让湖水也沾上了些文气,看来国子监倒也不全是那些一大早就呼朋唤友跑去青楼喝酒的纨绔。 “那是什么?” 湖边的水雾里,一袭鹅黄色引起了顾怀的注意,他眯着眼看了半晌,才发现那居然是个女子,正拿着一枝花站在木栏旁,一瓣一瓣地将花瓣摘下来扔进水里。 “国子监还招女学生?” 他身边的老头看起来眼睛不太好,顺着顾怀指的方向又走了几步才算看清那道人影,笑着解释道:“顾博士有所不知,这位可不监生,乃是国子监祭酒温言温大人的独女,在京城颇有才名...” “那她在干什么?”顾怀有些疑惑,“一大早起来摘花玩?” “额,听说是心思细腻,常有伤春感秋之语...” 顾怀半晌无语,感情早上跑到湖边摆这么个姿势就是为了展示一下自己的文艺范儿?还特意挑了个那么明显的位置保证湖边读书的士子们都能一眼看到她。 他摇摇头正准备走,木桥上的女子倒是有了动静,大概是最后一片花瓣都掰完了,她把花杆扔进湖水,小心地提起鹅黄裙摆,伸出秀气的白鞋在木桥上一点一点试探着往岸边走,这一幕看得顾怀目瞪口呆,一旁的老头尴尬地解释道:“好像是眼神不太好...” 离谱的事情还没完,沿着木桥小心翼翼走着的女子忽地一脚踩空,俏丽的脸上茫然的表情才维持了一刻,整个人就一头栽倒进了水里,那里离岸很近,按理说水也不深,但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眼神确实差到某种地步,女子挣扎得离岸越来越远,原本还能偶尔探出水面,后面渐渐就触不到底,翻了个白眼就沉了下去。 这一幕被周围许多士子看见,纷纷神色大变跑了过来,可既然是读书人,大多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再加上这年头会游泳的实在不多,几个书生急得团团转就是没人敢下去救,好不容易有个胆子大的抄起袖子就下去了,可水性估计也就一般片刻后自己也在水里挣扎起来,看得岸上的人目瞪口呆。 一时间呼救声连成一片,女子沉得只能看见水面盛开的裙摆,下去救人的士子倒是暂时生龙活虎,原本准备离开的顾怀无语望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脱下儒衫,认命般地丢给了老头,头也不回地跑向了水边。 第九十八章 新官上任 还没睁开眼睛,首先感受到的是温暖有力的臂膀环绕着自己的后颈,鼻腔火辣辣的,衣服不舒服地黏在身上。 刚才那种绝望的窒息感觉再次浮了上来,温茹用力地抓住手边的衣角,一道温润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 “已经没事了。” 她勉强睁开眼睛,原本就模糊的视线看不清蹲在自己身前的身影,只感觉到他拿来一件衣服盖在自己身上。 是他救了我么? 温茹剧烈地咳嗽起来,口鼻间溢出水渍,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很狼狈,想用手遮掩一下却又没有半点力气。 宽厚的手掌在她背上拍了拍,让她感觉自己舒服了些,还没来得及去感受那道余温,那道身影却已经站了起来,她竭力伸出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慢慢走远。 他是谁? 还有...自己的脸怎么这么疼? ...... 做了好事不留名还搭进去一件儒衫的顾怀现在走得很快。 能不走快么?没看见身后那老头看自己的眼神都奇怪了起来? 原因当然还是刚才把那文艺少女救起来之后的一系列动作,按照日后的急救手段,怎么也该来个人工呼吸胸口按压之类的...可他敢吗? 这年头理学兴盛,虽然不禁女子出门,但男女之防大过天,真要是做人工呼吸,在旁人看来就是他占那个女子便宜,到时候一口黑锅盖脑袋上甩都甩不掉。 而且这文艺少女还是他以后上班的校长的独女...那就更不敢了。 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死,刚才那女子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再不让她把水呛出来,非得死在岸上不可。 所以只犹豫了一秒钟,顾怀就把她提起来脸朝下,左右开弓打了十几个耳光。 这一系列动作看得旁人目瞪口呆,还以为这个书生和温茹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看到温茹吐出几口水隐隐有缓过来的样子之后,才没有上前阻拦,等到温茹一张小脸被打得通红几乎都肿了起来,顾怀才把她放到地上。 这也是温茹醒过来之后感觉到脸疼的原因...换谁被毫不留情连抽十几个耳光都得疼。 身后的老头开口了:“顾博士刚才那是...” “只是急救手段而已,”顾怀脸不红心不跳,“事急从权,只有得罪了。” “哦哦,原来如此,不过顾博士为何行色匆匆,不等温姑娘醒过来就走了?如果温祭酒得知了今日之事,想必是会好好感谢顾博士一番的...” “今日救人,只是顺手为之,如果挟恩图报,还算什么读书人?”顾怀一脸的正气凛然,“而且我还要去上课,实在不想耽搁那些士子们的时间。” 其实就是怕那姑娘醒了脸疼找他算账而已。 可身后的老头显然是当真了,一脸的钦佩,估计是把顾怀当成了什么正人君子,一路上奉承话说个不停,带着顾怀绕了半天才算是绕到了学舍。 好不容易应付走了老头,顾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外衫给了温茹,内衫还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实在是有点狼狈,但现在回去换显然是来不及了,他想了想,还是抬步走了进去。 原本还三五聚集低声议论着些什么的学子看见有陌生面孔走了进来,并且直接走向上方讲台,也是微微一怔之后意识到了顾怀的身份,只是有些不明白这位怎么这个打扮...但有人开始坐回原位后,衣料摩擦声便纷纷响了起来,不多时偌大学舍里几十双审视的视线便都投注在了顾怀身上。 之前听杨岢说国子监这边有许多人看不惯他这个关系户,顾怀还担心今天上课多半会节外生枝,但没想到这些年纪可能比他还大的国子监监生们看起来倒还挺老实...想到这里他翻开了昨夜备的课: “在下姓顾,接下来一段时间,诸位的算学科便由在下来上了,由于不清楚诸位之前算学一道学到了什么程度,所以今日咱们做个测试...” “总不会比你差就是了,”有声音从角落里响起来,“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哪一项需要你来教?你要是不服,便划下道来,若是我有所不如,称你一声先生也不是不行,但若是你败下阵来...” 来了。 国子监监生,除了大魏各地来京进修等待科举和夏冬两试的士子外,也有不少纨绔官二代,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刺头是肯定少不了的,刚才带路的老头也在委婉地提醒他凡事还是有些气度为好,不然在这个一砖头下去说不定就砸出来个正三品高官儿子的地方闹起来,总还是他吃亏。 所以一开始倒也不是没想过能忍则忍,但躺床上半天后顾怀猛地醒悟过来,来国子监又不是自己愿意来的,难道还怕他们找事?反正背后有杨溥这家伙,大不了就和他们拼爹嘛。 要是自己这个便宜干爹不管那就更好了,大不了就革职回江南,还省得在京城给他打白工。 想到这里他的神色都和蔼了几分,和颜悦色地看向那个呛声的学子:“未请教?” “程谊,家父都察院右都御史,”那位学子感受着同窗们投过来的鼓励目光,鼻孔扬得更高了些,“今日出言,实在是不想见同窗们因为某人的欺世盗名误入歧途...”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顾怀伸手止住了那位学子的慷慨激昂,看向学舍门口吊儿郎当抱着双臂看戏的年轻人:“你也是来上课的?” 穿着一件淡紫绸衣,头上简单扎了个道髻的年轻男子愣了愣,点点头:“是啊。” “那你知不知道已经迟到了?” “知道啊。”年轻男子一脸的坦然,甚至表情还有些疑惑很明显是在问顾怀怎么能问出这么弱智的问题来。 顾怀看了一眼学舍角落处见鬼一般望过来然后闭嘴坐下去的程谊,大概明白了这气质像极了街头混混的年轻人身份不简单。 正好。 反正是要立威,找个身份高点的准没错就是了。 他放下书卷,和蔼地说道:“那你还不去罚站?” 学舍陷入了一片死寂。 年轻人怔了怔:“你不认识我?” “不认识。” “我姓赵,”年轻人很有耐心地说道,“我确实不太想去罚站...有点丢人。” “我觉得姓什么都跟罚站没关系,而且如果知道丢人,下次就尽量不要迟到。”顾怀的语气依旧温和。 学舍里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吊儿郎当的年轻人这次是真愣住了,挠了挠脑袋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这么个家伙,但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耸耸肩站到了门口,抱着双臂看起了学舍外的秋色。 顾怀收回视线,倒是有些遗憾这年轻人未免太听话了一点导致事情没做全套...原本他是打算用一用桌上那把戒尺的。 可当他看向下方,才发现刚刚还有些桀骜的士子们全都坐直了,看过来的目光是...敬佩? 他摇了摇头,打开了书卷: “第一题:那年春,太宗领兵下江南,遇满山桃花,遂寻径登山赏花品酒,一路摘花饮酒而行,始饮一壶酒,令士卒切一斤桃花,后太宗惜酒,故再切一斤桃花,只饮半壶酒,再切一斤桃花,饮半半壶酒,如是而行。” “至山顶,太宗壶中酒尽,惘然四顾,问诸士卒:今日切了几斤桃花,饮了几壶酒?” “第二题...” 第九十九章 夜谈 “听说你第一天去国子监上任,就抽了国子监祭酒的千金十几个耳光,还当众让二皇子下不来台?” 杨府正厅内,连官服都没有换的杨溥坐在主位,看着一旁的顾怀啧啧赞叹:“我还是太小看你了。” 顾怀皱了皱眉:“二皇子是谁?我可不记得有这回事。” “你让人罚站之前都不问问身份么?”杨溥冷笑一声,“顾博士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某个吊儿郎当的身影出现在顾怀脑海里,他怔了怔,有些不可思议:“二皇子?” “按理说应该封王就藩的,毕竟太子之位已经尘埃落定,但百官奏请了许多次,陛下也不允,所以就一直呆在京城了,”杨溥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听说前些日子在朝会上闹出一句‘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被陛下罚去国子监静心读书,结果却在某人手上丢了好大一个面子。” 顾怀这才明白那句姓赵而且不想太丢脸是个什么意思。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揉揉眉心:“只是想找个人立立威免得成天有人找麻烦...堂堂二皇子怎么这么老实?” “这位在京城平日里为人做事都是这么个风格,猜不透下一刻到底会做些什么,所以你倒也不用太担心他会报复你。” 这次顾怀沉默了很久,才问道:“你把我安排进国子监,就是为了他?” “...有时候太聪明也不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如果我没记错,未封王的皇子结交近臣,还是吏部尚书这种要命的位置,是要出大事的。” “只是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杨溥目光幽深,“还是说你觉得在国子监闹了这么一通,许多人都知道了我和你的关系后,你现在还能抽身?” 顾怀看着他:“我需要一个理由。” 正厅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杨溥在茶盏上轻轻转动杯盖的声音,今日这场谈话,连杨岢都没有资格参与,顾怀原本以为杨溥终于露了面是要给自己一个解释,但看他现在思考的模样,如果没有今天国子监那些事,这老头居然打算一直让他蒙在鼓里干活? “陛下的身体不行了,最多也就几个月的时间。” “杨岢跟我说过。” “有了天雷,我想试试能不能拿回河套,把辽人赶回草原。” “这个他也说过。” “陛下不太喜欢打仗,尤其是人快死了的时候,是最不想折腾的。” 顾怀皱了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溥看着他,轻声说道:“但奇怪的是,太子也不想,哪怕已经看过了天雷,也不想。” 顾怀豁然开朗,猛地站了起来:“你想把他拉下来?” 顾怀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眼前这个老头想参与夺嫡! “你不觉得,京城的繁华之下,像一潭死水么?”杨溥笑了笑,“地处南方,无险可守;军队不善战斗,贪腐成风;从陛下到大臣,个个都只想偏安,只要辽人不打过来,只要地方造反还没打到京城,就还当这个世道是太平盛世--当日二皇子朝堂上那一席话,实在是说到了很多人的心坎里。” 他收敛笑容,这个以前一直表现得云淡风轻胸有沟壑的文官眼神里出现了毫不掩饰的金戈铁马味道:“与其等着大辽南下,不如趁现在尚有余力拼上一把,一个不想打仗只会享福的皇帝,在位二十年,跟把大魏拱手送给辽人有什么两样?你以为就只有我会想着易储?整个京城,太子和二皇子之争,几乎都快要摆到台面上了。” 顾怀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些和我一个赘婿有什么关系?” “去和他成为朋友,去影响他帮助他干预他,我到江南一年,最大的变数就是你,我也希望你能成为这场夺嫡里面最大的变数,”杨溥展现出了从未有过的诚恳与坦然,“国子监只是一个起点,只要你能陪他走完这一路,所有的政治资源我都会留给你,那些我没有做完的事,就要交给你来做完。” “你不觉得现在这个饼画的有点大么?”顾怀脸颊抽动了一下,死死地看着他,“而且这种政治承诺居然可以这么轻易地说出来?我有哪一点值得你这么信任我?就算我没混过朝廷官场,也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因为你和我终究算是一类人,”杨溥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二十年前的自己,“如果没有我,也许你的确能在苏州那个地方安生过上一辈子,当个吃喝不愁的赘婿,但当你到了京城,开始了一些事情,你就会一直做下去,并且做到最好--就和你那次出苏州城一样。” “为什么不选杨岢,或者你在京城这些年遇到的青年才俊?”顾怀微嘲道,“说实话我真没自信能当得起这些评价。” “可能是因为我总是隐隐觉得,如果事情真到了不可挽回那一幕,你会做的选择,一定比其他人狠得多,但也有效得多,起码不会像偌大朝堂里的官员们一样,忍着忍着就成了王八。” 他顿了顿,摆了摆手:“既然都知道了,那就做好准备吧。” 顾怀转身离开,走到门前时回过头,突然问道:“好像夺嫡失败了往往要全家上刑场?” “你之前不是一直喜欢叫干爹么?”杨溥看着他,笑了起来,“该还利息了,顾怀。” 顾怀叹了口气,再也没了开口的兴趣。 ...... 回到自己的院落,顾怀点上一盏灯,看着桌上的一张宣纸,发起了呆。 夺嫡啊...说实在话他是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前些日子还在苏州商场上算计来算计去,结果现在就已经踏进了大魏最高权力过渡的旋涡里,而这一切都拜杨溥所赐。 但不仅感觉不到丝毫感激,反而有些恨得牙痒痒。 其实刚才顾怀多少能感受到,杨溥还是没有把话说全,这老头一定还有什么在瞒着自己,但以他的性格,就算是刨根问底,估计最后也就是一句“只需要知道你该知道的”。 谜语人都该去死啊。 仔细想想的确也能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从遇到杨岢卖出第一首诗,到现在被杨溥带进京城踏入大魏朝堂,算计的味道有但是不多,杨溥今晚的态度也好像真的在推心置腹地把他当成某种继承人。 该信么?如果到时候被卖了怎么办? 但现在自己有反抗杨溥的资本么? 夜色之下,顾怀幽幽地叹了口气。 还是考虑一下怎么去和那位二皇子做朋友吧... 第一百章 嚣张 “昨天那几道题,做出来的居然就寥寥几人,实在是让我很失望啊。” 国子监的学舍内,顾怀一改昨日温和礼貌的风格,几乎都快把不屑和鄙夷写到脸上了:“这么简单的题都做不出来,还有脸说自己是大魏出色士子?还想考过科举出仕为官?拜托你们平日说这些的时候小声一点,我都怕别人听见了笑出来。” 这番冷嘲热讽之下,学舍内的士子们脸色肉眼可见的变难看起来,几个脾气大点的几乎就要站起来呛声了,可顾怀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一句话就让他们把话咽了回去: “怎么,学术不精就想拼爹?我就纳了闷了,不过是投胎投得好了点,这也能成为你们炫耀的理由?昨天是谁放话要在算学上跟我比个高低的?站起来说话。” 角落里的程谊脸色登时像开了染坊。 关于顾怀的来历,这几天大概已经传遍了国子监,大家都知道这厮不知道靠着什么本事傍上了那个在京城为官十几载从未徇过私的杨溥的大腿,从没考过科举的落魄书生一跃变成国子监教书的博士,在座的想拼爹,还真不一定拼得过他。 杨溥是谁?任职吏部尚书,入阁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到时候以大学士之身兼任吏部尚书,几乎就等同于大魏的宰相。 光是位高权重也就罢了,关键是杨溥身后还站着一整个政党。 要知道大魏开国以来重文抑武,文官党争几乎已经搬上了台面,官员们往往因为地域、家族、师承等关系而形成不同的派系,如今新党和旧党是两个最大的政治派别,而杨溥几乎已经算是新党公认的领袖人物。 当杨溥在吏部公开维护顾怀这厮之后,谁能和他拼爹? 于是某些不忿的学子也只能低声开口:“我们做不出来,你难道就能做出来?不过是占了个先生名分,有什么好得意的?” “谁说的?”顾怀冷笑着扫了一眼,没找到声音的出处,“就比如第一道题,难道不是送分?谁都知道酒壶里的酒一半一半喝下去,最后只能剩一滴!难道还要喝半滴留半滴?答案当然是喝了一壶酒,斩了满山桃花!这么简单的题目都有这么多人答不出来,真不知道你们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学子们怔了怔,脸上的不服气倒是少了点,这题本就是取了个思维盲区,真要是去穷举才算是误入歧途,顾怀这么一说,他们自然就明白了答案。 顾怀收回目光,继续讲起了昨日那几道题,视线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角落,却发现那位今日准时到了的二皇子只是在支着手肘看着窗外发呆。 不吃嚣张这一套么...顾怀皱了皱眉。 这种试探倒是让他想起了前一世第一次追女孩时的感觉,他本以为这种狂士作态能引起对方的一点兴趣,却没想到却连看都没往这边看一眼。 看来得换种方式了。 讲完昨日那几道题,顾怀拿出了一叠宣纸,挨个发了下去:“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在座的没几个不是垃圾...既然是垃圾,就要有自知之明,这几道题如果还做不出来,明日上课就没资格坐下听课,看见门口没?记得早点来抢个好位置。” 他无视了学子们投来的愤怒视线,微笑说道:“对了,也不要想着不来,从今天开始,会有一个新的考勤制度,也就是点名,如果三次点名未到,对不起我就得去找祭酒大人聊一下退学的问题了...” 下面的士子们茫然片刻,然后一片哗然。 而当他们把目光投向手中的宣纸时,某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就涌上了脑海。 “李雷和韩梅梅?一个追一个跑?追的比跑的快三丈,问什么时候能追上?” “水池同时放水和进水?问什么时候能把水池排空和灌满...谁他妈能想出来这种题?” “甲、乙、丙三人对弈,两人比赛一人旁观,输的去当下一局旁观者,一天下来甲对弈十五局,乙对弈二十一局,丙旁观五局,问第三局旁观者是谁?我他妈怎么知道是谁?” 讲台上的顾怀露出了慈父一般的微笑。 ...... 在用某些日后让无数学子抓掉头发的习题给甲二舍的士子们上了生动的一课后,顾怀满意地把讲义夹在腋下,一路带风地走出了学舍。 虽然杨溥给了他去和二皇子做好朋友这样的离谱任务,但说实在的确实找不到方向下手,总不能上去就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我观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乃是九五至尊之像请务必让我和你拜个把子之类的...生在皇家只要不是天生智力有缺陷,对身边人的防备都要比平常人高上许多。 刻意的痕迹一旦太多,往往就容易适得其反,而且这些破事都是杨溥逼着他掺和的,顾怀越琢磨越想消极怠工。 就这样吧。 国子监是有食舍的,有钱的纨绔自然喜欢出去花天酒地,但对于寒微士子们来说,不用交学费还能一天吃两顿的食舍简直就是救命稻草,顾怀一路问着路准备过去吃饭,然而才绕过一个回廊,就感觉有些不对劲。 怎么好像有人跟着自己?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某个被玩坏了的士子准备偷袭打他闷棍,路过一个转角后立刻隐藏身形,果然一道脚步急急追了上来,顾怀卷好讲义猛地砸了下去。 然后一张俏丽但有些婴儿肥的脸蛋便被砸了个严严实实。 “呀!” 鹅黄色的长裙飘舞起来,温茹两眼一翻便躺倒下去,只能说年轻就是好倒头就睡...顾怀脑袋里莫名冒出来这么句话。 午后的阳光里,他握着讲义,看着地上躺得四仰八叉的姑娘,沉默地思考着。 要不还是跑吧? 第一百零一章 新学 “醒醒...醒醒!” 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在轻推自己的肩膀,温茹有些婴儿肥的脸上眉毛好看地皱了起来,顾怀在一旁看得哭笑不得,这是在闹起床气? 他加大了些力气:“再不醒天就要黑了。” 躺在地上的温茹慢慢睁开了眼睛,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俯身过来的那道身影,然后轻轻叫了一声,四脚并用地往后缩。 “我...我怎么会...” “你刚才撞柱子上了,”顾怀脸不红心不跳,“撞得那叫一个狠,听着都疼。” 低头检查自己的衣服没有被动过的痕迹,温茹摸了摸自己还有些疼的额头,有些可爱地眯起眼睛,打量着那道身影:“你是...顾博士?” “你认识我?”顾怀挑了挑眉头,“方不方便问一问你为什么偷偷跟着我?” “我才没有偷偷跟着...”温茹嘟囔了一句,“那天我掉进水里,是顾博士救了我?” “不是,”顾怀摇了摇头站起身子,心想果然是来算账的,“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看顾怀转身就想走,地上的温茹急了:“明明就是你!我都打听过了!” “他们说救你的人叫顾怀,是国子监的经学博士?” “嗯!” “那你知不知道国子监有两个人叫这个名字?”顾怀摇了摇头,“你找错人了姑娘。” “是这样么?”温茹怔了怔,有些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可当她看到顾怀已经不声不响摸到了转角准备跑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大骗子!” 大概是真的急了,原本视力不好的温茹朝着顾怀的方向一把扑了过去,看那模样估计还没扑到人自己就得脸先着地摔个严严实实。 顾怀叹了口气,只能收回准备跑路的脚一把捞住她:“不就是为了让你把水吐出来,下手重了点么...你要是实在气不过,打回来就是了,何必专程来堵我?” “才不是!”温茹气鼓鼓地站直身子,一张小脸变得通红,“我才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呢!爹爹教过的,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这下子倒换成顾怀愣住了:“不是来算账的?” “当然不是,那天我醒过来之后,问了旁人才知道是顾博士跳进水里把我救上来的,”温茹的手指背在鹅黄裙摆后用力地绞着,偷偷看了顾怀一眼,在心里与那天的高大人影渐渐重叠起来,“可后来顾博士就走掉了...我是想来道谢的。” 顾怀摸着下巴打量了下显然还很单纯的温茹,皱起眉头:“道谢就道谢,你脸这么红做什么...该不会下一句话就是要以身相许吧?” “轻浮!下流!我...我才不会...那么说!” “那你结巴什么?” “才...才没有结巴!” 看着眼前红晕已经开始从脸上蔓延至脖颈,像极了被烫熟的鸭子的温茹,顾怀摇摇头失去了逗她的兴趣,正准备顺口来一句举手之劳不必言谢,但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对着温茹仔细地打量起来。 作为国子监内唯一的女子,还是京城有名的女才子,温茹平日里也经常感受到来自不同士子的目光,可从没有哪一道视线让她这样脸红,几乎就要抱住自己的肩膀。 想到刚才顾怀调侃的话,她越发紧张起来:“你...你要做什么?” “你爹...”顾怀想了想,“也就是温言温大人,他好不好说话?” “爹爹很好说话的...” 说完才察觉到不对,温茹迎上顾怀认真的眼神,心跳漏了一拍: “...啊?” ...... 作为国子监的祭酒,也就是实际上的校长,温言其实是不用去给学子授课的,但这并不影响他一天都很忙。 国子监的名额只有那么多个,从大魏各地选拔士子的名单需要他过目,京城那么多纨绔要来镀金也需要他点头,平日的课程安排,春秋两季的应试,以及吏部那边需要的出仕名单,都需要他在那张陈旧的书桌上一一签字用印。 --说到底还是闲不住。 国子监祭酒这种清贵职位,其实如果想混日子,实在是很容易的,毕竟朝会上轮不到他发言,真有什么国家大事也就是在六部那边就解决,作为教育部的高级官员,甚至连科举都不归他管。 可温言这几十年还是这么干下来了,国子监从开国时的众人侧目到后来的无人问津,再到今日隐隐有为国选材成为除科举外唯一的学术圣地的模样,全依赖他这二十年来的兢兢业业。 理所当然的,投身于教育事业,自然也就没了打理私生活的时间和兴趣,十余年前发妻病逝后温言并没有续弦,唯一的女儿如今也在国子监,如果不出意外,他很有可能会在国子监一直干到告老那天。 但今天温言很难得的没有一头钻进书桌上那成堆的文书里,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闺女和站在一旁的年轻书生。 闺女的脸有些红,时不时还偷偷打量一眼那个一身黑色儒衫的书生,这样的姿态是他没有见过的--自从温茹还小的时候他就喜欢教她读书,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京城有名的才女,但可能是因为读书太多不懂人情世故的原因,温茹实在是不懂如何和人相处,也不会对那些有爱慕之心的士子变现出任何异样。 莫名其妙有种家养的白菜被猪拱了的错觉... 温言收回眼神,淡淡开口:“你想开一门新课?” “是的,祭酒大人,”顾怀点头,“目前国子监的课程只有礼、乐、射、御、书、数,下官觉得或许还能再全面一些...也就是理学中所言格物致知的新学。” 格物致知?理学中当然有这一段,西汉时便提出了概念,在大魏理学发扬光大,讲究的就是一个格物穷理,只是如今国子监本就有经义及理学的课程,哪里需要新设? 温言看着顾怀,沉默不语。 作为国子监的最高官员,他自然比其他人更清楚顾怀的来历,虽然不清楚那位杨尚书到底想做什么,但能爬到那个位置,一举一动自有深意--不过这和他一个教书匠有什么关系?只要顾怀不折腾得太过分,他自然不介意国子监里多出来一个经学博士。 当然,之前顾怀救下温茹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作为父亲以及上司,按道理他应该出面表达一下谢意,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他实在不想和那些朝堂上的暗流涌动扯上任何关系。 然而现在顾怀主动找上门了,还是和他闺女一起来的... 这是挟恩图报么? 他摇摇头:“国子监的课程安排二十年来从未有过变数,如今秋考也近在眼前,若是新设课程,恐会让学子分心,不如明年...” “祭酒大人多虑了,”顾怀想了想,“不用安排,只要允许我借用一间学舍,同时能让他们自己报名就行,这门学科不感兴趣的人确实不太容易学下去。” 既然不用加进国子监的日常授课,而且全凭学子兴趣报名,温言便实在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了,当然如果是其他经学博士想这么做,估计温言早就已经低头批阅文书让他出去了,只是开口的人是顾怀...他实在没理由去拂那位杨尚书的面子。 况且温茹落水的事情,他确实还欠一个人情。 “既然如此...你打算叫这门新学什么名字?” 顾怀想了想,还是说出了那两个熟悉的字: “科学。” 第一百零二章 实验 “你听说了么,国子监好像要开个新课。” “听说了听说了,名头还挺唬人...好像叫致良知之新学?” “主讲是谁?李博士?还是王大儒?” “都不是,就是最近才来国子监任博士那个,好像姓顾?” “把甲二舍那帮人折腾得半死不活那个?”有人冷笑一声,“听说成天就会出些稀奇古怪的题目,上课还要点名,好些士子这两天提到他名字就打哆嗦,嘴里还一直念叨着什么李雷韩梅梅...” “祭酒大人犯糊涂了?那厮好像也才二十吧,国子监设立这么多年,可有过这么年轻的主讲?秋试在即,反正我是不愿意去浪费时间...” “好像没有排课,只有感兴趣的自己报名才能去听,昨儿我还见那姓顾的在国子监门口摆了个桌子,可惜一天下来都没人搭理他。” 几个走入国子监的士子一起笑了起来,片刻之后,又有人继续道:“可能是丢了面子,那姓顾的还扬言要给国子监的士子们一点小小的震撼,今日在弘文馆摆下擂台,要与国子监的士子们来一场赌局。” 他用折扇在手心拍了拍,想起了那个奇怪的称呼:“好像叫什么...实验?若是赌输了,便要去上他的课,若是赢了,他姓顾的就此离开国子监?” “国子监居然也有这般哗众取宠之众了,”有人感叹道,“有个好干爹,就算赌输了,谁敢逼他离开?” “不过徒引人笑罢了。” “唔...反正今日闲来无事,倒是可以去看看热闹。” “同去同去!” 一阵笑闹后,他们便汇入了人群,朝着学舍旁的弘文馆快步赶去。 ...... 站在弘文馆大门外的顾怀正与王五说着些什么。 “看到那根突出来的柱子没?等会儿你就爬上去看我信号,记得千万别扔早了免得有人不认账。” 王五抬头看了一眼那根柱子,苦着脸道:“少爷,这是不是太高了点?” “你不是武林高手吗?还怕高?” “我平时也就爬爬围墙...” “听说有些人这些天在京城过得很滋润?”顾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上次那件事估计攒了不少银子?京城的青楼好不好玩?” “不就是高点吗?爬!”王五一脸的正气凛然,“少爷你放心,保证出不了差错!” 顾怀摇了摇头,懒得理这个憨货,他看了看远处,士子已经来了很多,都站在远处打量着这边,轻声交谈着。 “事情的前因后果,诸位既然来到了这里想必是了解的,我就不多说了。” 顾怀的声音打断了那些士子的交谈,他走到那些士子前方,指向了一旁地上一大一小两块石头,还有远处的两块牌子: “今日的赌局很简单,等下这两块石头会从弘文馆屋顶上扔下来,你们只需要猜一猜,这两块石头哪一块先落地,然后去牌子边上站着,若是猜对的人多,我今日便辞去国子监经学博士一职;若是猜错的人多,新设立的科学课,今日到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来上。” 这个赌局很简单,简单到在场的士子听完顾怀一番话后,看向他的眼神觉得他大概是犯了病。 两块石头从同样的高度落下,必定是大的重的先落地,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居然还用得着打赌? 只要不是智商有问题,这个赌局都根本不可能输吧? 当然也有在场的士子注意到了顾怀脸上难以捉摸的笑容,有几个士子低声交谈一番,推举一人走了出来: “顾博士,可否让我等检查一下?” “请便。” 顾怀负手站到一旁,看着几个士子上前对着大小不同的两块石头一阵打量,等到他们回头朝向其他人点头示意没有问题后,外面围观的众多士子便开始了移动。 所有人都站到了“大的石头先落地”的牌子后面。 与此同时交谈间揶揄的味道也浓了起来。 “这位顾博士...是不是脑子不太好?” “脑子好能和你赌这个东西?我去赌坊连押十盘豹子全中都比这个靠谱。” “这位该不会是不想在国子监混了,才选了这个扮蠢的法子脱身吧...” “光赌这个多没意思,不知道他赌不赌银子,赌多大我接多大!” 这些窃窃私语顾怀虽然站得远,但多少还能听清一些,听到有人想赌银子,他几乎本能地就要看过去,但一想到他特意请来做见证的温言和温茹就在不远处看着...实在是不好意思开这口。 在国子监聚众赌钱?也不用嚣张到这个地步。 他咳了咳,强行压下对银子的渴望,视线在在场的士子身上逡巡着,等到终于看到了一道懒洋洋靠在树上的身影时,他才放下了心。 顾怀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打了个响指,一旁的王五叹了口气,捡起两块石头翻身上了屋顶,等到顾怀点头,他松开手,两块大小不一的石头便朝着地上落去。 砰! 两块石头从空中落下,撞击在青石板上,只发出了一道声响。 片刻的寂静之后,远处便爆发出了一阵哗然。 “这怎么可能!” “同时落地?居然是同时落地!” “落得太快没看清楚...不过怎么可能是一声响!” 所有人的脸上都布满了极度的震惊,从同样的高度落下,必然是重的东西比轻的东西先落地,这是在场的人出生几十年来根深蒂固的观念。 连亲手扔下石头的王五都在高处睁大了眼睛,他的五感极佳,看得比那些近一些的士子更清楚,那两块石头,绝对是同时落地的! 哗然之后,立刻便有士子抬起头,看向了顾怀的方向:“你一定是使诈了!” “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顾怀耸了耸肩,“石头你们检查过了,扔的过程你们也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你们还是不信--那你们可以自己试试。” 当下便有不信邪的士子抄起袖子捡起石头就要往屋顶爬,还有几个士子跑去拿来了梯子,顾怀一脸无所谓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做徒劳的挣扎。 如果自由落体定律能在他们的手里得出不同的结果,那么他就算真的滚出国子监又何妨? 在之前那个世界,亚里士多德靠着生活中的经验,提出了“重量大的物体下落速度更快”的理论,让整个西方学术界笃信了两千多年。 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一天,伽利略走上比萨斜塔,扔了两个重量不等的铁球下去,推翻了这一切,证明了自由落体定律。 所以这个本来只需要一个小小实验就能明白的道理,在那个世界都经过了两千年没人发现,在这个世界,自然也会因为“理所当然”的思维逻辑没有人注意到。 就当是在正式上课之前,先把这种思维定式给他们打破好了--顾怀这样想道。 片刻之后,不畏高的士子已经爬到了高处,颤颤巍巍地站直,咬牙松手丢下两块石头,而这次在下方的士子们全部睁大了双眼,死死地看着那两道划落的轨迹,而当两块石头又是同时落地之后,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怎么...会这样? 秋日的阳光里,顾怀看着那些茫然无措的士子,笑了起来。 自己是不是太卑鄙了? 第一百零三章 赵轩 “为什么...为什么两块石头会同时落地?” 已经收拾好了的房间里,温茹撑着下颌,朝着对面奋笔疾书的顾怀第三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里是国子监内成排宿舍中的一间,不过要比学子住的宽敞明亮许多,顾怀既然已经入职,自然能在这里拥有一个房间,只是昨天之前他还没打算搬进来而已。 只不过如今不同了,他实在不想回杨府看见杨溥那张脸。 手里的笔停下,面对少女的疑问,顾怀想了想:“你可以理解为,石头下落的速度和石头的重量并没有什么关系,无论重量相差多么大,只要还是石头,从同样的高度落下,他们总会同时落在地上。” 这个解释--其实和没解释一样。 桌子对面的温茹皱起了眉头,那双往往因为近视而朦胧的双眼里茫然更重了些。 她往前探了探身子:“那你是怎么发现的呢?” 顾怀看了她一眼,意外地发现还有些婴儿肥的少女因为身子太过前倾,导致某个部位的布料绷出了诱人的弧度,像是熟透的果实,沉甸甸地放在了桌子上。 见鬼,这丫头吃什么长的? 他摇摇头差点反手给了自己一耳光:“只是会对这些好奇而已,而这种好奇往往会成为探索这个世界的动力。” “比如呢?” “比如河水为什么总是从山上流到山下?” “因为...”温茹下意识地开口,不过说出这两个字后,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水往低处流,需要理由吗? 而顾怀的问题却没有停止。 “为什么镜子或者水能反射出人的影子?” “为什么雨后会有彩虹?为什么从内到外的颜色总是固定的?” “为什么松开石头是往地上掉,而不是往天上飞?” 一连串问题问得温茹有些茫然,她可爱地张了张嘴,一会儿又闭上,彻底愣在了那里。 --这些不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但的确,为什么会这样呢? 作为京城有名的才女,温茹读过许多圣人之言,但圣人也没有对这些作出解释,平日里也根本不会去想这些,此时在顾怀发问之后,她的脑海里才开始浮现出一个个的问号,之前寻常的世界,好像在这一刻显得有一些不一样了。 她点点头:“那你能不能都告诉我?” 顾怀:“...” 怎么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 好不容易打发走好学的少女,顾怀叹了口气,继续忙着科学课的事情。 实验的效果是成功的,虽然他没有作出解释,但那足以颠覆常识的一幕还是让许多人对所谓的“致良知之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顾怀不会占用太多正常课程时间的承诺下,许多人便当场报了名。 这样一来也就不用再按着那个赌局一个个强迫了,要是没因为这个实验产生某些好奇和兴趣,来上这课也学不到什么东西。 终究是国子监,和在苏州那个书院不一样,教材什么的他都得提前准备好,排课也得考虑到方方面面的事情,如此一来倒真的像是要来国子监教书育人了...见鬼,他明明是杨溥的金牌小间谍! 从在学舍里一反往常的嚣张,再到所谓的新学实验,其实都只是为了挑起某个人的兴趣,好方便第一次接触而已。 可那位二皇子怎么算学课照上,实验也跑去看,科学课也报了名,却跟他这个一手搞出这些事情的任课老师没有丝毫接触? 简直就像是风尘老手见到了搔首弄姿的黄花闺女一样提不起兴趣... 脑海中出现的这个比喻让顾怀狠狠的恶寒了一下,连忙摇头甩了出去。 他想了想,拿过一张空白的宣纸,开始写信。 第一封自然是给苏州报平安,简略地说一些这段时间的事,顺便问一句那间书院里失去了先生的孩子们愿不愿意来京城求学。 进不了国子监是肯定的,但外面的书院还有很多...只是希望不要因为自己的事情耽误了他们。 第二封信给的是连绵大山里某个山寨里的女神经病,这封信只能交给王五去寄不然都到不了山里。 之前的时候,顾怀不是没有干涉过山寨的发展,王霸虽然嘴巴比较贱,但说到底就是耳根子软不然也不会被他忽悠那么多次,所以对于山寨该怎么发展以及该怎么在这个世道立足之类的问题,顾怀以前是有一些打算的,现在人既然到了京城,自然该跟她说一声免得出了事都找不到人。 第三封信自然是给入浙作战的李易,虽然只并肩作战一个月,但李易终究算是他的老部下,再加上之前给他的来信,顾怀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回一封的。 等到安排完零零散散的事情,稍微平心静气之后,顾怀将信封口,拿起笔继续把脑海里那些还能记住的科学知识慢慢写下来。 只希望接下来这段日子他不会被当成妖言惑众的妖人给推出去砍脑袋吧...得好好想想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了。 ...... 国子监某处少有人影的回廊间,赵轩靠坐在立柱上,将脚吊儿郎当地搭上栏杆,朝着一旁的湖水里扔着石子。 作为大魏的二皇子,他好像永远都学不会那些所谓的天家礼仪,不同于那个凡事都讲究仪表风度的大哥,很多时候他只要觉得舒服,便去做了,久而久之也就有了浪荡顽劣的名声--但他终究是不怎么在意这些的。 大概是湖水的涟漪太密,赵轩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和当今大魏天子一脉相承的英俊脸庞上眉毛挑了挑,从一旁堆起来的石子里选出两颗大小不一的,用双手举到同一高度,然后松开手掌静静地看它们落下。 清脆的声音过后,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真是同时落地...” 收回目光,他淡淡开口:“查清楚了么?” 暗处的影子慢慢浮现,好像畏惧阳光一样没有显出脸庞,只是递过来一张薄薄的宣纸。 赵轩接过轻轻摆了摆手,那道影子便再次消失在黑暗里,他展开宣纸,沉默地看了下去。 宣纸上是那个最近在国子监引起些波澜的书生的生平,从他走出益州,到入赘苏州,再到出城平叛解围,以及诗会商战等等一系列的事情--在某个赘婿还在思考着怎么和他做朋友的时候,他已经如习惯那样把视野里出现的特殊的人查了个清清楚楚。 所以天雷确实出自他,赵轩放下宣纸,淡淡地想。 如此一来许多事情都能讲通了,杨溥的突然回京,内阁和六部的变动,朝堂上关于北方战局的声音再一次喧嚣起来,以及那个在人群里看上去并不起眼,但搅浑了一池秋水的书生。 看来自己进国子监读书这几个月,有些事情还真是闹到了台面上啊。 该和他接触么?该不该握住杨溥伸出来的这只手? 大哥那边,想必也在惴惴不安地等着吧? 父皇啊父皇,你怎么就不能早点死呢? 秋日的温暖阳光下,赵轩看着平静下来的湖面,面无表情地想。 第一百零四章 颠覆 “天圆地方的理论,是错误的。” 已经近了黄昏,往日这个时候,国子监的学子们要么成群结队地去享受京城的夜色,要么去食舍吃完饭后回宿舍苦读,而今天一百多个学子都集中在甲二舍内,看着讲台上一袭黑色儒衫的顾怀说出了这句石破天惊的话。 用粉笔在今天才挂上去的黑板上画了一个不那么标准的圆,顾怀回头看着下方鸦雀无声的学子们,平静开口:“我们脚下的大地,是一个圆球--或许应该叫椭圆。” 肉眼可见的有学子的眼角开始抽搐起来,能在那个自由落地试验后自愿报名来上课,多半都是因为那突然产生的好奇,然而顾怀此时说的话简直是在挑战他们这么多年来赖以生活的常识。 果然已经有人忍不住涨红了脸站起来: “胡说八道,妖言惑众!”那个学子挥舞着手臂,“你们愿意在这里陪这个妖人浪费时间就请自便,在下不奉陪了!” 顾怀看着他愤然走出学舍的背影,以及十几个跟随着他的学子,什么都没有说。 等到下方议论的声音稍熄,他才继续道: “这是你们需要学的第一课,盲目否认并不可取,质疑然后去证明才是科学之道,也是格物致知这种理学理论中最重要的一环。” “你们不愿意相信脚下的大地是圆的?那么我们就要想办法证明它。” 顾怀想了想,问了一个问题:“在座的有多少人坐过船?” 举起的手有很多,顾怀微微按掌示意他们放下:“那么在坐船的时候,如果远处的江面或者海面上出现另一艘船,我们是会先看到桅杆,还是整艘船一下子出现在视野?” 刚刚举起手的士子们纷纷愣住了。 是啊...只要坐过船,或者说见到过连绵水面的人都会发现,如果对面出现一艘船,那么一定是先看到桅杆,才慢慢出现整艘船...难道地面真的是圆的? “不仅如此,如果按照天圆地方的理论来推导,只要一个人站的地方足够高,那么他一定可以看见地面的尽头,”顾怀说道,“就像‘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揭示的道理一样,然而为什么没有人真正看到过?因为远方的大地最终会向下弯曲,落到视平线之下。所以即便天气绝佳、前方一片开阔,你最多也只能看到地平线--而通常来说这个距离绝对不会超过十里。” “不对!”终究是汇聚了精英士子的地方,片刻的哗然之后,立刻有人站了起来,“这不能说明什么...如果大地本身是不平的呢?有弧度也可以达到这个效果,并不一定能证明大地是圆的!” 也有人补充道:“还有,如果大地是圆的,走到边缘的人为什么不会掉下去?他们会落到哪里,幽冥吗?” 顾怀欣赏地看了他们一眼,为有学子能这么快代入辩证思维而欣慰:“因为是个球形,所以在背面自然也是有人居住的,实际上如果沿着一个方向走,最终会回到原地--而之所以不会掉下去,是因为万有引力。” 他轻敲戒尺,打断了即将响起的反驳和声讨: “这就是国子监的第一节科学课--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 秋日的阳光有些耀眼,斜斜照进学舍,空气里的灰尘扑朔着,让人产生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坐在角落的赵轩收回看向讲台上那袭黑色儒衫的视线,落在手里那张薄薄的宣纸上--一张看起来潦草得有些可笑的地图出现在眼前,看墨迹干涸的程度估计是昨晚赶工出来的,在那幅算不上巨大的地图上,一个角落里标注着“大魏”两个字。 这就是那个书生给所有学子上的第一课--所谓的天下不过是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越过西部的群山和高原,走过北方的草原和冰雪,穿过南方无尽的大海,在它们的尽头都有另外的国度与陆地。 那里也生活着一群人,也有自己的文明与语言,也像大魏和大辽一样有人和人的厮杀与征战,而所有的这些人都生活在一个球上,因为某种叫做“引力”的东西不至于掉进无尽的黑暗。 荒谬绝伦而又让人忍不住地颤动一下。 在来上这节课前,赵轩自认为自己知道想要什么,一如过去的二十多年那样。 他生在天家,从开慧的那一天起便被告知自己的兄长才是这个帝国的继承人,而他命最好也不过是封王之后滚去一个富庶的地方,之后每年进京一次向自己那个当上皇帝的兄长拜年。 凭什么? 这种情绪在看到自己的亲爹把这个国家祸害得民变四起,边境战火不断,而自己的兄长一天到晚只会和朝堂上的大臣勾勾搭搭,一边在父皇面前扮演着孝顺又一边期盼着他早点去死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在努力改变着什么,更多的不是为了那个皇位而是为了争一口气,一直到今天走入这个学舍他都觉得自己是在为之后的某一天铺路。 可现在却有个人站出来告诉他处心积虑想要谋夺的天下,准备多年觊觎的皇位不过是井中之蛙一样的东西--实在是让他不敢相信的同时很想笑出来。 杨溥伸出来的这只手可真有意思。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说的这些是在颠覆圣人之言?是在挑战所有人的常识与观念?他难道就不怕哪一天被忍无可忍的上位者送到菜市场把脑袋砍下来? 还是说他以为杨溥会护着他一辈子? 赵轩不知道怎么去验证这些事真或假,或者说在决定和大哥争上一把的时候,有些东西的重要性就被抛到了脑后,可这不影响他对这个书生言论产生的好奇压过了原本对于接触杨溥所在新党的兴趣。 如果世界真有这么大,就算爬上了那个位置,恐怕也没有机会去看看吧。 他垂落了眼帘,这样想道。 第一百零五章 请帖 “请帖?” 国子监的宿舍内,顾怀看着匆匆上门的杨岢,皱了皱眉头: “二皇子邀我赴宴?” “准确的说是邀请老爹,不过老爹看了一眼就让我来送给你,”杨岢手里拿着一张烫金的请帖,胖脸上满是无奈,“你也知道最近京城不太平...尤其是老爹回来以后,太子和二皇子争得更厉害了,最近都在传二皇子要设宴结交京城的年轻俊杰,这不刚好被你赶上了。” “不是说被禁足在国子监读书么?” “嗨,说说而已,谁当真啊。” “那你怎么不去?” 杨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你看我全身上下哪里和年轻俊杰四个字沾得上边?咱们家的脸面现在就靠你来撑了。” 顾怀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直到现在他和二皇子的交流还仅限于那天迟到被他赶去罚站,后面二皇子虽然有来上科学课,但两人一直没说过话,连认识都算不上,就这么代替杨溥去赴宴,是不是也太古怪了点? 还是说这是杨溥那老头和赵轩之间达成的某种默契? 他实在很不喜欢这种被当成棋盘上某颗落子的感觉,可这也确确实实是个破冰的机会,如果不去,鬼知道杨溥又会搞出什么事情来。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放下请帖后杨岢闲聊了半天才离开,旁击侧敲地想搞两首“不那么太好”的诗词,估计又想重演一波苏州城旧事,可顾怀现在对他的搞事能力算是有了个清楚认知,在苏州都能折腾出那么大的风波,到了京城还得了? 这厮实在不是什么好的交易对象,为了防止又被他被坑一次,这次顾怀低头备课随意敷衍两句全当没听到。 一直到入了夜,顾怀才揉了揉有些酸疼的手腕,准备换一身衣服去赴宴。 走出国子监,京城的灯火已经逐渐亮了起来,这里比起苏州的富庶繁华更胜一筹,却不像那座城池一样给顾怀某种安全感,感受到秋意渐浓后凌冽起来的风吹乱了垂落的头发,他呵出口雾气,走向了远处肉眼就可以看见的宫城一角。 二皇子虽然不是嫡子,不过如今的皇室也就只有他和太子最为受宠,虽然没有太子那样的待遇居住在东宫,但在紧贴宫城寸土寸金的地方还是有栋大宅子的,顾怀挑准方向沿着街道一路慢慢走过去,身影隐没在逐渐加深的夜色里。 关于那个二皇子,这些时日顾怀也听到了许多传闻,比如虽不像太子一样与大臣走得极近但颇得武将亲近,还有平日里广纳贤士门庭不绝,往来者皆是年轻俊杰,自己又文武皆修,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性子浪荡不重天家威严一类的话。 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很多事情,比如一个没就藩的成年皇子居然可以这样大张旗鼓地在京城广植羽翼,甚至结交武将,这么犯忌讳的事情都没人管,只能说龙椅上那位是真的快死了,或者糊涂到现在都还没有选定继承人,才是太子压不下这没有嫡子身份的兄弟的根本原因。 如果魏帝尚是壮年,或者太子铁定要登基,一个二皇子敢在京城干这些事情,难道是要造反? 这么一看杨溥也是真够拼的,板上钉钉的位极人臣,却成天就想扯起袖子跟辽国干一架,甚至不惜掺和夺嫡这种犯忌讳的事,也不怕以后太子真登基了反过来找他算账。 换了往日顾怀早就在老头面前冷嘲热讽了,可如今实在笑不出来,因为不管他怎么想,外面的人看来这对干爹和干儿子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到时候杨溥跑不了,他难道就能跑出大魏去? 以前遇到躲不开的事情还能钻进大山里学野人,现在难道还能这么干?狗日的封建社会,想安生活着也忒不容易了点。 心中暗骂了几句,走到二皇子宅邸前的顾怀脸上表情却没有丝毫波动,将请帖递给了门口等候的下人。 下人的目光在请帖和顾怀的脸上来回片刻,大概是在考虑怎么称呼这位当朝吏部尚书的干儿子,犹豫片刻后,他脸上挂上了招牌式的微笑:“顾公子,请进!” 而另一旁响起的声音就要热情得多了:“啊,张小阁老,欢迎欢迎!快快请进!” 大概是“小阁老”这个称呼太古怪,顾怀循声望去,一位身着绿色锦袍的年轻人鼻孔里轻轻嗯了一声,他身后的仆从快步上前,递过一个锦盒:“知道二皇子最近在国子监闭门苦读,我家小阁老便去搜罗了这方徽州黄泥砚,还有益州竹墨,可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寻到的。” 下人赶忙小心接了过去,顾怀目送那位年轻人大步走进宅邸,一旁却响起声音:“额,顾公子?” 顾怀回过神,有些疑惑这人怎么还不放行:“还有什么事情?” 那下人也疑惑起来,试探问道:“您的拜礼...” “拜礼?”顾怀怔了怔,明白了什么。 见鬼,京城还有这规矩?请帖上也没说啊,杨岢也没提醒过他,请吃饭还要送礼? 他想了想:“不巧忘了带...是不是不能进去了?” 下人也愣了,大概是头一次见真空手上门吃饭的,犹豫片刻后连忙摇头:“没有,没这条规矩...” 虽然这也算是京城年轻人们结交的基本礼仪,但他今天总不能真不放人进去吧?改天真要传出去,二皇子的名声可就臭了。 最终还是无奈让开身位伸手虚引,顾怀摇摇头走进去,他刚才也注意到了来赴宴的人好像都带了拜礼,这么一看是显得他有点不地道。 总不会因为这个得罪那位二皇子吧? 而一旁下人偷偷地看了一眼一袭黑色儒衫的顾怀,心中满是怀疑。 好歹是当朝炙手可热的吏部尚书的干儿子...怎么能抠门成这样?又不是没钱,备上一份薄礼也行啊。 二皇子怎么会邀请这样的土包子? 第一百零六章 张承 在被下人引到一栋灯火通明的楼阁内后,顾怀注意到自己坐的桌子几乎就在最为偏僻的角落。 不过这样也挺好,可以看到整个大厅内的动静,远处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两边的桌案上已经落座了不少人,有些相熟的聚在一起高声笑谈,十余位舞伶在中央红毯铺就得高台上跳舞,裸着足踝衣着暴露。 ...看起来倒像是青楼而不是什么年轻俊杰交流会。 对比起随着起舞动作偶尔露出一大片光洁滑腻皮肤的舞女,更引起顾怀注意的是面前桌案上摆着的各类蔬果糕点,连饮品都是上等的葡萄酿,这让忙了一天还没吃下午饭的顾怀很是满意,连宴会的主人都没见到,就自己先吃上了。 这样的行为自然引起了旁人的一些注意,有几桌靠得近的低声议论着顾怀的身份,发现没人认识后,视线里顿时就多了几分鄙夷--这他娘的是哪里来的土包子? “好吃吗?”正当顾怀吃得起劲的时候,一道淡淡的声音从身旁响起。 “还行...”顾怀点了点头,下意识说了两个字,然后便发现了不对,他初来乍到京城,今晚也就是来走个过场,谁会和他搭话? 他回过头,一道胖胖的身影在几个人的簇拥下站在他的身后,身形有些胖,身上的华服都被撑出了些痕迹。 更让顾怀在意的是他戴的冠...明黄色的翼善冠。 大魏太子赵绥拿起桌上的葡萄酿,只是闻了一闻,便和煦地笑道:“嗯...二弟还是小家子气了点,孤那里有上好的葡萄美酒,乃是西域进贡,你若是喜欢,改日不妨来一趟东宫。” 他拍了拍顾怀的肩膀,话语里满是上位者居高临下的亲切:“你便是杨尚书的义子吧?孤这些时日也听了不少你的传闻,倒也有趣得紧,京城这个地方每年都有俊杰扬名,可很少有人能引起孤的兴趣...改日咱们再亲近一下。” 不等顾怀回答,他便越过了桌案,顾怀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被他放回桌上的葡萄酿,眼神闪动了一下。 看来这位太子调查过他,还记住了他的长相,才能在今天这种场合随手释放一下善意? 顾怀想了想,放下酒杯,站起了身子。 二皇子设宴,太子跑来做什么?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他都不想掺和...或者说他现在也没有掺和的资格。 然而在转身的时候,一道身影突兀地出现在桌旁的过道,等到顾怀的眼角余光注意到时已经来不及了,两人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 那人应该是有点弱不禁风,直接跌坐在地,顾怀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手:“不好意思没注意,你没事吧...” 他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桌案传来的倒吸冷气声,也没有注意到楼阁这一角突然阴冷起来的气氛,他只是看着对面那张年轻的脸,想起了之前进来时下人的那一声称呼。 小阁老。 张承看着顾怀伸出的那只手,突然笑了起来:“不碍事不碍事...之前没见过你啊,是当官的?” 看他自己爬了起来,顾怀也就收回了手:“顾怀,国子监经学博士。” “经学博士?”张承笑得越发灿烂了些,热情地搂住顾怀的肩膀:“很有才华啊!我看你很顺眼,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他话语里满是欣赏,然而眼神里却没有一点笑意,附近的人移开视线,心中浮起同一个念头。 这位小阁老,又要发疯了! “让我看看...你觉得断哪条腿好一点?左腿还是右腿?干脆还是算了,到时候一瘸一拐走起来不好看--那就两条腿全打断吧。” 顾怀看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沉默片刻:“你认真的?” “接下来就不要说些没用的话了,比如你是朝廷命官或者谁谁的朋友学生儿子之类的,”张承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光,“反正说了也没用,我脾气很不好的,你要是说多了,说不定我还会让他们把你的手也弄断。” 他打了个响指,两个侍卫按着刀走了过来,周围的人迅速退开仿佛在避开瘟神,顾怀想了想,没有去看那两个侍卫,只是直视张承:“你一直这么嚣张?” “哎呦,有点意思,你倒是和之前那些哭爹喊娘的有点不一样,”张承笑起来,“你是不是以为我是那种没脑子只会咬人的疯狗?但我从来只惹自己能惹的人,那几个不能惹的,我看到他们都绕着走。” 他退开两步,耸了耸肩膀:“可惜这个世上没几个人我惹不起...或者说没几个人比我命好,这样说你是不是很气?可你又能怎么样呢?” “你的背景在我面前都不算背景,你所有的关系在我看来都不值一提,你就算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该怎么从我手底下跑掉,你唯一拿得出手的官身在我这里也什么都不算,我今天说要打断你两条腿,你就一定会爬着出去。” “你为什么不说话?” 顾怀想了想:“可能是我不太喜欢说废话...还有你说错了一点,会害怕是因为可能会失去,但这个世界上我本来就没多少关心的东西。” 张承皱了皱眉,认真说道:“我不喜欢你看我的眼神...你在打量我的喉咙?” 顾怀眼帘微垂,懒得再开口说点什么。 说实话他确实没有想到会遇到这么一条有脑子的疯狗,的确如他所说,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在他看来都不算什么...如果说杨溥是顾怀立足京城的唯一底气,那么这位小阁老身后站着的人分量应该比杨溥大得多。 大魏如今的内阁首辅姓张。 皇帝快死了不怎么管事,太子二皇子忙着争皇位,内阁首辅和宰相好像没什么区别,或者说比以往的宰相更加高贵,这么一看眼前这条疯狗有句话确实没说错,这天底下比他命好的人的确没几个。 换一个人站在这里,比如一个正经走过科举,靠着学识进入国子监任经学博士的书生,或许早就已经绝望地颤抖了,但顾怀不一样,正如他自己所说,他虽然很想好好活着,但这个世界他关心的东西确实不多。 他动了动藏在袖子里的手,沉默地等待着两个侍卫走到他的身旁,或许在外人看来,这个小小的经学博士已经被吓傻了。 下一刻,变故突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