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成为太子宠臣》 第1章 [古装迷情] 《被迫成为太子宠臣》作者:景戈【完结】 本书简介: 人人都道当朝太子陆酩矜贵不凡,皎皎君子清风霁月,最重礼仪纲常。 牧野心想,都他妈狗屁,陆酩就是一条疯了的狗,逮住他死死地咬。 因为他和妹妹牧乔的样貌相似,就逼他穿女装,逼他代替牧乔参加封后大典,甚至逼他接吻…… 士可杀不可辱,牧野跟太子从此不共戴天。 牧野手握兵权,性情恣肆,遭太子党谋害,被下药,陷在花街柳巷。 陆酩意外发现牧野的秘密,替其解毒一夜。 翌日醒来,牧野看见陆酩脖子上的斑驳,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哑着嗓子小心翼翼问:“我轻薄你了?” …… 陆酩冷沉着脸,咬牙一字一顿:“牧乔,闹够了没有?” 牧野的手被陆酩按住一路向下,牧野愣了,原来她没把儿? - 陆酩登基,封牧野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权倾一时,媒人踏破门槛。 牧野婉拒道:“我有一外室善妒,怕嫁进来的夫人活不过去。” 将军府多了一位小小姐,满月酒那日,就连不喜热闹的新帝也来参宴。 牧野笑吟吟对众人道:“这是我与外室所生。” 有大臣问:“何不借此机会,把外室扶正?” 牧野回绝:“我那外室见不得人。” 大臣们哄笑,不过是个娇蛮女子,还能如何见不得人。 唯独端坐主位的陆酩脸色阴沉。 宴罢,里厅屏风之后,映出两个交叠身影。 牧野的声音传出:“你还不高兴了?当初是你自己答应要做我的外室。” 有人撞开屏风,想要看看牧将军的金屋藏娇。 只见牧野醉眼朦胧,被圈在一袭明黄龙袍之中。 大臣们震惊地看着眼前一幕,牧将军的外室,怎、怎么会是当今圣上?! 排: 1.高冷禁欲为爱疯批,男主狗 2.女主女扮男装,因失忆导致性别意识错乱 3.sc/1v1/he 3.sc/1v1/he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女扮男装 轻松 追爱火葬场 搜索关键字:主角:牧乔/牧野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高冷禁欲变疯批 立意:三十功名尘与土,英雄落幕又何妨 第1章 寒山寺,秋意正浓,银杏染黄了整座山头。 平日里香客往来热闹的寺庙,现下沉静寂寥,只有挺拔威严的侍卫,手握腰间佩刀,严阵以待立于寺外。 观音殿内,一位衣着华贵的女子独自跪在蒲团之上,纤细白皙的双手合十在胸前,双眸紧闭,睫似鸦羽,盖下一片阴翳,映在如凝脂白雪的脸颊上。 铜鎏金送子观音像高高俯视着女子,庄严而静默,阴影冰冷地笼罩住她。 侍女绿萝望向殿外雾蒙蒙的天色,杏眸犹豫片刻,弯腰轻声道:“娘娘,您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 随着她的出声,打破了寺中死水般的寂静。 牧乔的眼睫微颤,缓缓睁开双眸,平静道:“皇后命本宫跪至天黑,你不必在此陪着。” 她嫁进东宫三年,无有所出,皇后早已不满,借着由头刁难再正常不过。 皇后让太子殿下陪同太子妃一道前往寒山寺祈愿,只是殿下把太子妃送到寺前,便策马离去,留牧乔一人。 日落西斜,晚秋的凉意从地面透上来,草编的蒲团抵挡不住阴森湿气。 牧乔的膝盖跪得发麻,脑子却是清醒。 急促慌乱的脚步踩在枯叶上,发出纤维碾碎的声音,如游丝般微弱,传至殿内近乎于无。 牧乔的耳力异于常人,听出是陆酩的贴身侍卫谢治在向寺外走。 驻守在寒山寺的侍卫布阵开始变化,逐渐撤离,是要被调到哪里去呢? 牧乔睁开眼,温润无害的眸子里忽然闪过锐利的光芒,仿佛荒原里的野狼才能有那样警戒的眼神,如弯刀飞出殿内,割过竹林,又转瞬即逝,谁也没有注意到。 一阵风过,竹林发出飒飒声。 牧乔的指尖点在蒲团上,借力起身,膝盖传来钻心的刺痛,她仍面不改色。 她的身形高挑,骨肉匀称,精致瘦削的下巴微扬,正红色镶金边的华服和凤钗穿戴在她的身上,看上去竟比当今皇后还要有气势。 绿萝见主子起身,忙要去搀扶。 牧乔推开绿萝的搀扶,走出大殿。 “谢治——” 谢治正要离开,神色焦急,皱着眉回过头,拱手行礼:“太子妃何事?” “太子殿下人呢?” 陆酩的贴身侍卫不在其左右,却来寺中调兵。 “沈家被抄,沈姑娘被送去了皇城军营,属下特来调兵搭救沈姑娘,事出紧急,还望太子妃见谅。”谢治嘴上说见谅,语气并未见得有多客气。 绿萝质问道:“侍卫都调走了,娘娘谁来护?” 谢治脸上的焦躁越来越深,不耐烦地解释道:“寒山寺至皇宫一路皆设有路障,无人敢犯,还请太子妃宽心。” 牧乔将他的轻慢看在眼里,从谢治的态度里,足以看出陆酩对她的态度。 不过绿萝属实是多虑了,谢治和他手里的侍卫并不是这寒山寺主要的防卫。 真正在守着她们的,是陆酩的影卫,藏匿在树影屋檐之间,寻常人难以察觉。 第2章 牧乔嫁进东宫三年,陆酩的影卫就暗中监视了她三年,没有一刻对她放松。 只不过她一直假装没发现罢了。 牧乔看向谢治,淡淡道:“你去罢。” 谢治大手一挥,所有的侍卫皆跟在他的身后,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离开。 “娘娘……”绿萝怯怯地看向牧乔。 本就静谧的寒山寺,在侍卫撤走之后,变得更加清冷孤寂。 牧乔知道谢治口中的沈姑娘是何许人。 沈知薇是沈太傅唯一的嫡女,才貌双全。 沈太傅曾任太子师,沈知薇与太子算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沈太傅一家遭难,是承帝下的令,陆酩此番举动,反抗的是承帝。 牧乔一言不发,在观音像前重新跪下,直到天黑。 她从寒山寺回宫,往未央宫走,向皇后复命。 没等走近,便听见殿内传出说话的声音。 皇后端庄地坐在主位,“沈太傅既然对你有恩,沈家如今落难,剩下沈知薇一人,太子若是想留在身边,纳了便是。” 皇后睨了陆酩一眼,悠悠道:“你知道分寸。” 沈太傅因死谏,惹怒了皇上,牵连沈氏一族,即使如今皇上气消了,就算心里知道这罪罚得重了,也不可能改口为沈氏开脱,更不可能令沈知薇名正言顺嫁进皇家,最多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陆酩养着便是。 皇后捧起茶盏,不品,只闻了一缕茶气:“你的宫里太冷清,是该多添几个人了。” “……”牧乔静静站在殿外,止住了宫人的禀报,她凝着地上的金砖,亮得能映出她的倒影。 她凝神细听。 等着殿里另外一人的反应。 许久。 只听见一道清冽低缓的声音传来—— “好。” 牧乔轻扯唇角,没让宫人通报,转身离开。 她在御花园里漫无目地走着,思绪纷飞,竟想起了三年前,她和陆酩初见时的事情。 那一日,是牧野班师回朝的庆功宴。 牧野攻破最后一片异域疆土,从此九州归顺。 无人不知牧野的威名。 但却从来没人见过牧野的真容,牧野的脸上永远戴着一张獠牙鬼面,仿佛地狱里爬出的厉鬼。 庆功宴上,承帝满脸笑意,赐婚牧野的胞妹,嫁给当朝太子。 承帝看似给了牧家极大的殊荣,让牧乔为太子妃,但其实是想以她为质,困在宫中,掣肘牧野。 牧野功高盖主,承帝生性多疑,太祖帝死后,他的兄弟皆一一暴毙,承帝对手足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一个外姓臣。 裴辞易容成她的副将,与她坐在同一席,向来稳重矜持的他,失手打翻了酒盏。 清凉的酒水流过她的小手指。 牧乔透过脸上的面具,和他对视。 裴辞微不可见地朝她摇了摇头。 牧乔收回了目光,走到大殿之中,途中,她与陆酩的眸子撞上。 那是一双清泠泠的眸子,似凉月似潭水,即使被赐婚的人是他,此时也平静无澜,不曾透露半点情绪,不喜不惊。 牧乔和陆酩的交集,在今日之前,只停留在往返燕北和奉镛两地的公文。 这两年来,承帝日益荒废政务,沉迷后宫,将朝中之事皆甩手,交给了太子。 牧野常年在外征战,不了解朝中情况。但也知道承帝执政期间,她军中的军饷粮饷,没有一次是给足了的,被上级至下级的官员层层克扣。 直到陆酩接手朝政,克扣军饷的情况才好了。 牧野记得那时陆酩曾往战场送过一封信。 陆酩的瘦金体写得极好,如行云流水,顿挫有力。 信里只有简单一句话。 “将军只管往前,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和信一起来的,还有一万担的粮饷。 那年冬天,牧野和将士们被困在蓟州山谷,已经饿了十日。 她带着陆酩的信,开疆拓土,荡平了九州。 不管她走得再远,军需永远跟得上,有时陆酩甚至提前就能预判到她要攻哪里,军需先她一步就到了。 牧乔想起她刚至宴会时,陆酩一身绛紫锦衣,墨发高束,面容俊朗不凡,温润清冽的眼眸望向她。 他的唇角含笑,问她:“牧将军,一路可辛苦?” 低哑徐徐的嗓音如酒香醇,如酒清冽,起初不过微醺,不知不觉已然沉醉。 陆酩在和她虚与委蛇时,那么清润,那么温和,这会儿承帝说要赐婚,就摆出一副冷然的面孔了,样子也不做了。 皇家的人,当真是好多副面孔,不像她,只有脸上那一张面具。 面具之上是牧野,面具之下是她牧乔。 牧乔觉得陆酩冰冷的眼睛好像能够看透她的面具,心中一悸,垂下眼,接旨谢恩。 庆功宴结束,走出皇宫,牧乔的升起酒意,头脑发胀,冷风一吹,额角疼起来。 她对裴辞说:“先生,我要嫁人了。” 裴辞静静看她,眼里的意味复杂不明。 “你会后悔的。”他说。 牧乔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早有耳闻,当朝太子殿下矜贵不凡,皎皎君子,如清风明月。 如今一见,当真不虚。 但她知道,陆酩现在坐的位置,本该属于裴辞。 第3章 她要替先生争回来。 第2章 牧乔幼时,父亲在外征战,过家门而不入。 哥哥牧野体弱多病,祖父请来神医为他调养身体。 裴辞是神医带在身边的关门弟子,神医对他的来历讳莫如深。 那时裴辞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行事便极为沉稳,不慌不忙。 后来神医云游,裴辞就一直留在牧府,不曾离开。 牧乔在哪,他就在哪。 蓟州山谷被围困的十日,牧乔食过裴辞的血肉。 裴辞对于牧乔来说,亦师亦父。 她不愿意掺杂其他的,弄脏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牧乔欠先生的太多,先生想要的,她给不了,只能换一种方式还给他。 承帝的赐婚,正好给了她机会,先生需要的东西,她会进宫替他找出来。 牧乔在宫里的这三年,也将东宫里的情报悄无声息地传递出去,在皇子之间周旋,暗中帮助各个党派,搅乱着朝中的水。 尤其是陆酩,为了牵制他,着实耗费她许多筹谋。 进东宫的这三年,牧乔也没想过和陆酩白头偕老。 与他不过是逢场作戏,取她的所需。 可不知为何,牧乔听见陆酩那般轻松地答应要纳了沈知薇,竟然升起一丝不快。 好像占据了巢的雀,对于即将到来的鸠不满。 牧乔意识到这一点后,忽然陷入了巨大的恐惧。 皇宫当真有这样的本事,能够将野兽驯化。 难道她做戏做着,竟当了真? 牧乔想起,她有许久不曾拿起刀剑了。 她摊开双手,盯着自己的十指,蔻丹染甲,镂金点翠的护指套在小指上,精致华贵。 牧乔的眸色沉沉,将小指上刺眼的指套扯下,金属的指套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蓄得极好的指甲,被她硬生生地掰断,攥在手心,尖锐的碎片割破了皮肤。 她在宫里三年,看来是待得太久了。 - 宫灯长明,牧乔派人去请陆酩,请了三趟没请到人。 太子内官向她解释:“沈姑娘今日在军营里受了惊,殿下正在安慰,请娘娘再稍等片刻。” 宫门已经落锁,陆酩这是摆明了要留人。 牧乔不知,陆酩是在做戏,还是对沈知薇真存了心思。 但今日她有的是耐心。 牧乔靠在外间的小榻里,随手拿了一本书,百无聊赖地翻看,看着看着,她不知不觉睡着了。 忽然,耳畔传来一道低沉声线。 “在等孤?” 牧乔的耳朵眼里一阵发麻,还未来得及反应,她的腰间已经被一只手臂环住。 她睁开眼,对上了一双漆黑幽沉的眸子。 陆酩凝着她,“是怕孤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还连派三名内官来提醒。 牧乔一怔。 陆酩已经将她抱起,走向里间。 牧乔下意识抱住他的后颈,才想起来今天是他们行夫妻之事的日子。 陆酩在男女之事上,向来克制,除了按宫里规矩每月定下的日子,必须来她的宫里之外,他从来不会有多,不令自己沉迷于女色里。 但陆酩每月来她宫里的那两天,却每次都是积蓄已久,白日里克己复礼不再。 牧乔仰起头,盯着陆酩的侧脸。 陆酩的样貌生得极好,姿容出众如皎洁星辰,薄唇微勾,笑意却不及眼底,眉目冷凝,始终带着三分疏离,浑身透着与身俱来的矜贵之气。 陆酩将她放到床榻上,牧乔摔进柔软的被衾之中。 帷幔扯下,轻轻晃荡,狭小幽闭的空间瞬间染上旖旎气息。 牧乔闻到他身上浅浅淡淡的龙涎香,夹杂着突兀的蔷薇香。 沈知薇素爱熏香,尤爱蔷薇。 膝盖处传来一阵刺痛。 陆酩没有注意到她跪得红肿的膝盖,已然抬起她的双腿。 牧乔忍下疼,出声问他:“你怎么不去找沈知薇?”在逐渐升温的环境里,显得不合时宜。 陆酩的动作一顿。 牧乔仰着头,脖颈纤细修长,雪白细腻,美人骨下起伏有致,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动人的妩媚,只是眼底透着的淡漠,冰冷得透彻。 陆酩的眸子此时沉得更深,睥睨着她,半晌,手掌盖住了她的眼睛。 他的声音低哑沉沉,释放出上位者的威压,“收起你不该有的心思。” 牧乔的眼前一片黑暗,男人掌心的温度传了过来,热气氤氲,她却觉得浸满寒意。 她讥嘲地扯了扯嘴角,她不该有的心思可太多了。 陆酩凝着牧乔露出的半张脸,鼻尖挺翘,下巴瘦削精致,如一块精雕细琢的无暇美玉,只是唇角勾起的嘲弄刺眼。 牧乔被他蛮横地翻过身,背对他。 她的后背纤瘦雪白,肌肤如象牙般光滑, 唯独蝴蝶骨上狰狞可怖的瘢痕,仿佛白瓷上醒目的裂纹瑕疵,破坏了其中美感。 两年前,陆酩在家宴上遭秦王的人刺杀。 他不会武功,刺客手执短刃刺向他时,毫无招架之力。 牧乔扑到他身上,替他挡下了刀,匕首刺穿琵琶骨。 牧乔浑身是血倒在陆酩怀里时。 耳畔只传来他凉薄的一声轻叹:“你这又是何必。” 第4章 牧乔猜得果然不错,陆酩不躲不闪,就是故意的。 故意不躲不避,等着刺客伤他,好逼承帝废黜秦王。 而她破坏了他的计划,保住了秦王,让秦王继续和他分庭抗礼,削弱他手里的势力。 牧乔依靠这一次救他,得到了陆酩吝啬的一分信任,可以在东宫里畅通无阻,所有的宫殿都对她开放。 但陆酩这个人,实在深不可测,即使她为陆酩做到这般,监视她的影卫依然如影随行。 后背传来刺痛,像是在惩罚她的走神,陆酩轻咬住她肩胛骨上的瘢痕,齿间厮磨。 陆酩对每一处可以让她愉悦的地方都了如指掌。 牧乔觉得这一件事,大概算是她所需的其中之一。 意外的收获。 浪潮铺天盖地,将她裹挟卷入,让她不能再走神。 牧乔转身勾上陆酩的脖颈,任由自己最后一次沉溺。 - 斜阳从雕花檀木窗倾泄而入,帷幔在光影下翩跹旋舞。 牧乔醒来时,浑身酸痛。 身边的人已经不在,被衾冰凉,一如往常。 太子监国,政务繁忙。 绿萝听见殿内的动静,领着两名宫女进入。 床榻里的女人玉体横陈,薄衾遮不住雪白的手臂和大腿上的斑斑红痕。 帐内一夜风雨飘摇后的景象令绿萝脸红心跳,慌忙垂下眼,不敢去看。 牧乔撑起身,长眸微挑,嗓音沙哑携着残留的欲色,“几时了?” 绿萝抬起头,看向主子,忽然有一瞬的出神。 薄衾从牧乔肩上滑落,困在她的细腰间,勾勒出纤秾有度的曲线。 牧乔脸上携着倦意,眼尾还泛着红,五官精致深邃,将妩媚与英气融为一体。 只是这样的姿容,并不符合奉镛人的审美。 江南水榭环绕的都城奉镛,偏爱娇俏柔美,温雅内敛的长相。 太子妃则美的过于张扬,美的过于放肆,美得不知收敛,让旁人都失色。 绿萝想的出神,以至于忘了回话。 见她愣着发呆,牧乔不耐烦,指节轻敲床榻边缘,“想什么呢?” 绿萝一惊,忙道:“回娘娘,巳时了。” 牧乔睡过了给皇后请安的时间。 昨晚的陆酩失了分寸,她也没好到哪里去。 绿萝转身从一位端着红木托盘的宫女处接过药碗,小心翼翼地呈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草味。 牧乔扫过冒着热气的黑色药汁,面无表情地一饮而尽,眉心不曾皱一下。 陆酩每次行完事,都会送上避子汤。 牧乔并不在意,她的身体在当年蓟州山谷时受过极寒,喝与不喝没什么两样。 牧乔更衣后,走到长桌案前,慵懒地坐在太师椅上,她冲绿萝命令道:“过来,我说你写。” 绿萝一怔,忽然觉得主子好像哪里不一样了,言行举止并不端庄自重,也不再自称本宫,好像这三年的宫中规矩被她忘了,和她刚入宫时那般不知规矩,而那轻慢的语气,甚至比那时还要有过之无不及。 绿萝她不敢揣度主子的意图,将心中所想抛之脑后,听话地拿起毛笔,铺开宣纸。 牧乔的手指微蜷,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一字一顿道:“太子妃牧乔,无子,善妒懒理,故与其和离——” 绿萝越写越心惊,手里的毛笔“啪嗒”掉在桌上,墨迹染脏了雪白的宣纸。 她扑通跪在地上:“娘娘,您就是给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写啊!” 牧乔斜斜睨着跪在她脚边的人,轻啧一声,“让开,我自己来。” 她练了三年的字,虽说不好看,但也能认出写的是什么。 绿萝后背全是汗,余光瞥见主子明媚的笑颜,觉得眼前的女人,是真疯了。 和离书写完,牧乔拿起来,轻佻地对着墨迹未干的纸吹了口气,然后又靠回太师椅上,两条腿抬起,放肆地搭在桌案上,翡翠色细折裙落下来,好像杨柳垂條,雅致全无,却透出一股别致的风情。 牧乔的余光瞥见绿萝悄然从房内出去,知道她是去找她真正的主子了,费不着牧乔命人去请,这东宫里遍布陆酩的耳目眼线。 - 陆酩下朝去未央宫请安,皇后一如既往,向他数落了牧乔许久,尤其今日不满更甚。 “你这位太子妃,长在乡野,以往不懂礼数规矩便罢了,她进宫已经三年,反倒越活越回去,请安不来也不知道遣人来告假。” 皇后想起早晨那帮后宫妃嫔假意替牧乔说情,实则看她笑话的嘴脸就来气。 陆酩微垂眸,看上去认真地在听,实际上却游离在外,指腹在白玉茶盏边缘来回摩挲,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不容易挨到皇后说累了,陆酩离开未央宫,看见绿萝派来的内官正扬着脑袋等他,支支吾吾请他回宫,问什么事,也说不清楚,只道:“绿萝姑姑说是太子妃的事,让奴才来请殿下快回去。” 陆酩不是没有察觉出牧乔昨日的异常,带着一股执拗,无声地和他在抗拒。 他没有主动提起,不想牧乔影响到他的行事和决断。 在未央宫请完安,陆酩还要去内阁处理政务,行至半路,他望着阴沉的天气,忽然难得想要休息一日。 - 第5章 牧乔缩在太师椅里,等得困倦,恹恹地打了一个哈欠。 忽然,身后伸出一双手臂,将她拢进怀里,耳畔传来男人低凉的嗓音:“在写什么?” 耳朵眼里激起一阵酥麻,牧乔浑身一哆嗦,想躲开,却抬不起头,男人的下巴抵在她的发梢。 陆酩的长眸眯了眯,待看清宣纸上的字后,眉心渐渐蹙起。 牧乔感受着陆酩身上的体温,还有那一股淡淡的檀香,将她包裹。 她屏住呼吸,趁着陆酩凝神看着和离书的功夫,解开了他的禁锢,从他的怀中逃出。 牧乔仰起头,和陆酩的目光对上。 桌上的绿釉莲花香炉生出袅袅细烟,升腾,萦绕,消散。 房间内忽而陷入长久的静默。 牧乔静静地等待他的反应,结果却令她很失望。 陆酩的表情平淡,像是没有看懂她写的字,修长的手指夹起那张轻飘飘的纸,不甚在意道:“你写的什么玩意儿,林师傅教你书法,你有好好在学吗?” 牧乔扯过他手里的纸,“那你写。” 她一字一顿:“和离书。” 陆酩给了牧乔机会,不想她不识趣,非要说出口来,他的脸色冷了三分,居高临下睨着她。 “理由呢?” “妇有七去,无子去,善妒去。我既没给殿下生孩子,也见不得殿下把沈知薇娶进门,索性我们和离了,也不委屈她等你三年。” 陆酩漆黑一团的眸子凝着她,仿佛极为浓稠的陈墨,将她一寸一寸地研读。 许久。 他呵笑一声,被牧乔给气笑了,字认不得几个,七去她倒是背的熟。 “你想要孩子,孤可以给你,但不是现在。”他的语气缓缓,难得耐着性子,“至于沈知薇,你该学着习惯,而不是以这样的方式和孤闹。” 牧乔轻扯唇角:“你以为我在和你闹?” “殿下若是不想和离,也可以写封休书。”她的语气淡淡道。 陆酩的眸色沉得不能再沉,凛冽的目光如炬,好像要将她烧灭。 他倾身朝牧乔压了下去,阴影将她整个笼罩住。 牧乔的腰抵住桌案,向后倒去。 陆酩抬起手,指尖掐住她的下巴,用了狠力,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掐碎。 他一字一顿缓缓道:“你以为孤不敢?” 第3章 牧乔被他掐得说不出话来,细腻白皙的脸颊上,很快掐出了红印。 若非是被他掐着,她可能会笑出声,在东宫三年,她终于看见了一次陆酩发怒的样子。 原来他也不是万年不化的寒冰,也有情绪变化的时候。 陆酩看见了她脸上的红印,迟疑一瞬,松开手,声音依然冰冷:“这件事到此为止。” 说罢,他拂袖而去。 牧乔静静凝视陆酩的背影,消失在了院里。 牧乔没想到陆酩会不同意,当年赐婚时,他大概也不情愿,如今一拍两散,他当乐得顺水推舟才是。 真是麻烦啊。 好在她并非一定要陆酩的同意。 牧乔从妆奁的暗盒里取出一枚玉坠,两条雕刻精致的锦鲤首尾相连。 玉坠如凝脂冰凉细腻,被握在她的掌心,捂出细汗。 这块玉是承帝赏赐给牧野的,以玉为凭,可应许一个愿望。 牧乔从太极殿出来时,手里的鱼玉没了,多了卷明黄的圣旨。 虽然是受了承帝不少的冷言冷语,说她僭越皇权,但总归是得到她想要的结果。 没了让承帝忌惮的牧野,牧乔留在宫中,对他来说也没什么用处了,牧乔要走,便放了。 牧野归隐的这些年,兵权陆续被承帝给卸了,就算牧乔没有进宫,她也留不住。 这天下到底是姓陆,承帝也未做出如纣王那般荒唐事,她想要靠手里的兵权谋事,非仁义之师,难成。 牧乔虽然位处深宫,但行事确实比牧野容易。 毕竟牧野若是留在奉镛,盯着的人太多。 而牧乔在旁人眼里,不过是深宫里不知前朝事的宫妃,宫宴上太子殿下身边的美丽附庸。 就连陆酩,也对她掉以轻心了。 让她拿到了足以使他从云端跌进泥里的证据。 上月,牧乔终于在未央宫找到了那一封密令,若非要从皇后入手,她哪里会忍下皇后的百般刁难。 可牧乔拿到想要的东西以后,却没有立刻走。 幸好沈知薇的出现提醒了她。 牧乔想,一定是床上的事情影响了她。 这怎么能当真。 牧乔站在汉白玉砌成的台阶上,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殿宇,轩昂的宫殿高低错落,金色的琉璃瓦和红门萧墙,壮阔浩荡,重重叠叠,好像一道道牢门。 就连外头吹来的风,进了这宫墙,便被困在了其中,东奔西撞,也逃不出去。 牧乔想起燕北的寒风,燕北的大雪,还有万里无云的艳阳高照。 回去要和先生喝一壶酒。 她在朝中布的棋局,每一子都已经落下,就等先生亲自来下了。 - 燕北牧府。 大门紧闭,左边的石狮子缺了一颗牙,右边的石狮子头顶长满绿色的青苔。 台阶上满是枯黄的落叶,门可罗雀,无人问津。 一袭玄色锦衣的少年踏马而来,墨发高高束起,晃得自由洒脱,少年利落地翻身下马,三步并两步跳至门前,抬手捶门。 第6章 “阿翁——开门呐——”少年的嗓音干净清冽,尾音拖得很长。 知道老人家年纪大了,耳朵不好,少年不停地敲,敲得越来越大声,但不急促,一下一下,节奏缓而松弛。 过了许久,沉重的大门才缓缓开出一条缝,缝隙间露出一张苍老的脸。 老人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少年的一瞬,从迷茫变成不可置信,眼睛也清明了,他惊喜道:“小野?!” 听见阿翁唤她的小名,又见他佝偻的身子,满头的白发,牧乔没忍住鼻头一酸。 “嗯,阿翁,我回来了。”她说的轻松,笑的开怀。 可牧乔却觉得她好像有一分是装出来的轻松。 牧青山见她的装束打扮,心中明了三分,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敞开门,重复道:“回来好啊,回来好。” 牧府里没有下人,牧乔的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院子和回廊被牧青山打扫得干干净净。 牧青山负手,慢悠悠地走在前面,牧乔跟在他身后。 此时已经入秋,院里的树木染上金灿灿的黄色,偶尔有三两声的清脆鸟鸣。 牧乔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满目的秋色了,在奉镛,树木永远是常青的,没有凋零的时候。 牧青山道:“你那些旧部下,三天两头来烦我,要问你的消息。如今你回来了,我可算是清净了。” 两人走至花园,面朝平静无澜的池水。 牧青山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递给她,“原以为你再也用不上了,没想到还有物归原主的一天。” 牧乔接过面具,金属的质感沉重冰凉。 牧乔是牧家唯一剩下的孩子。 牧青山有五个儿子,五个死在战场,包括牧乔的父亲。 牧家的女人进门前,牧家的男人就已经写好了放妻书。 若有一天他们回不来,便不再耽误她们。 牧乔的娘在生下她和哥哥牧野不久,拿着放妻书,投池寻她爹去了,投的就是他们现在正对的池子。 牧野体弱,牧青山并不让幼时的牧野习武,只教最基本的防身之术,他学的是周公之礼,孔孟之道,良善温顺。 而牧乔却会偷偷捡起哥哥的匕首,躲在树后,偷看牧青山练武。 牧乔七岁时,被潜入牧府的殷奴人劫走,她用藏在怀里的匕首,比她小手臂还长的匕首,扎穿了那个殷奴人的脖子。 溅出来的血脏污了她雪白的小脸。 牧乔睁着乌黑的眼睛,将匕首刺进了死去殷奴人的心脏。 她的力气太小,双手握住匕首,拔出刺下,拔出刺下,几次才成功。 血窟窿里的血将她身上素白的孝服染成红色。 那时家中正在办她爹娘的丧礼,哥哥牧野因为看到了父亲的头颅,受到惊吓,高烧不醒,卧病床中。 殷奴派人来要杀了他们兄妹,绝掉牧家的后。 最先发现她不见的人是裴辞。 裴辞找到她的时候。 牧乔将殷奴人的心脏掏了出来,两只小手将将能捧住一颗心,正要送给重病的哥哥。 裴辞望着小小的牧乔,愣神好久,终于他回过神来,弯腰将牧乔抱进他的臂弯里,将她手里的脏物扔了,用衣袖擦净她的小脸,淡笑道:“你哥哥可经不起吓了。” 后来牧野还是死了。 牧青山为此一夜白头。 牧乔丢下怀里的布娃娃,小手笨拙地握住玄铁匕首,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软软糯糯地说:“阿翁,以后我就是哥哥。” 就这样,牧乔成了牧野,成了牧青山想要的牧野的样子。 牧野从小受牧青山的教导,行的是儒家之道,忠君报国。 牧野是按着牧青山的意愿长成的,但藏在暗处的牧乔,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野蛮生长着,只有先生见过她最阴暗的样子。 牧乔没有她要忠的君,就算有,也在蓟州山谷被困的十日里湮灭了。 牧乔盯着手里的鬼面具出神,没有戴上,而是收进袖中。 - 谢治这几日叫苦不迭。 渠州堤坝修建的监察工作本来他一人来便足够,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怎么了,竟然亲自来视察,工程进度虽然是比预期慢些,也不至于罢免十几个地方官吧。 搞得剩下的渠州官员一个个诚惶诚恐,没日没夜地修建堤坝,恐怕没等殿下回奉镛,这堤坝就要建成了。 陆酩负手立于江水前,阴沉着脸,仍想着牧乔前些天同他争执的事。 吵完当天陆酩就去了渠州,想着冷她几天,等她自己想通。 陆酩思及牧乔嫁入东宫三年,这是她第一次和他闹。 陆酩并不觉得她是认真的,不过是因为沈知薇,想来试探他的底线。 毕竟,若离了他,牧乔还能去哪? 堤岸旁一名提篮村妇挽着她家汉子的胳膊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太子妃被陛下废了。” “啊?因为什么事啊?” “还能是什么事儿,生不出呗。”村妇两手比了比肚子,促狭地笑。 刻薄的议论声传入耳中,陆酩的眉心渐渐蹙起。 “谁准你们在此造谣皇家?”他的声线冷沉凛冽。 两人一愣,侧头看向江边的男人。 男人的容貌俊朗不凡,长眸冷肃,一股凌厉的压迫感裹挟而来。 第7章 村妇哪里见过这样姿容出众,优雅矜贵的男子,不由看晃了神,她觉出此人身份定不简单,忙不迭地摆手说:“哎呦,大人啊,我哪敢造谣天家啊,废太子妃的诏书已经告之天下,写得明明白白……” - 谢治正在驿站悠闲地喝茶,背后飞来一脚,将他踹的人仰马翻。 能用这样快的速度令他猝不及防的,也就只有他的主子了。 谢治踉踉跄跄站起身,扶着背,对上陆酩愠怒的眸子,打了个哆嗦,“殿、殿下。” “废太子妃的事为何不禀报?”陆酩向来喜怒不形于色,难得像今天这样将火气挂在脸上。 谢治低下头回道:“先前皇后娘娘确实传了信给臣,殿下向来以公事为重,皇后娘娘嘱咐臣等回了奉镛再禀明。” 加上殿下近日情绪不佳,谢治想着所幸不去触霉头,免得再殃及池鱼,没成想殿下还是知道了。 谢治从袖中取出一份信,毕恭毕敬地呈上。 陆酩一目十行读完了信,手里的薄纸被揉搓成一团,额上的青筋凸起,“太子妃人呢?” “诏书下的当天就回燕北了。”谢治回道。 他忽然想起什么,面色犹犹豫豫,嗫嚅许久,最终还是开口,“太子妃走之前也传了封口信,殿下您听是不听……” “念。”陆酩沉着脸,冷冷吐出一个字。 这次牧乔闹的着实过了,他倒要听听她能说些什么来求他。 谢治清了清嗓子,一字不落地复述:“太子妃说殿下嫌她的字丑看不懂,那就只传口信便好。她祝殿下和沈姑娘百年好合。她与殿下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简简单单三句话。 一句比一句刺耳。 陆酩轻呵一声,藏在袖中的手捏紧成拳,漆黑狭长的眸子眯起,幽幽的瞳孔背后深不可测。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好大的胆子! 第4章 牧乔回到燕北,没有见到裴辞。 他的小院紧闭。 牧乔敲门,始终没有人应。 她闻见小院里传出的淡淡药味,知道先生就在院中,只是不愿见她。 牧乔不再打扰他。 先生若想见她了,自然会见。 之后的一连半月,牧乔都是在西郊草原上过的。 秋季的野鹿最为肥美,鹿角、鹿皮和鹿血都能卖不少钱。 牧野的军职俸禄,全都分给手下的将士和遗孀了。 而她从皇宫离开时,一件东西也没带走。 阿翁一个人时还凑合,加上她以后,日子过得紧巴巴。 牧乔从集市卖掉猎物,掂了掂手里的银袋子,这下够她和阿翁吃一个月的了。 她慢悠悠晃荡回牧府。 周围的行人皆捂着鼻子对她避而远之,投来嫌弃的目光,好好一个俊俏郎君,怎么这么邋遢。 这也怪不了她,换了谁扒完鹿皮,滋一身血,再半个月没洗澡,也能沤得这么臭。 没走到家门,牧乔就见远处一辆装饰繁复的马车在府门前停下。 车帘被侍从掀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的眼前。 陆酩的身形挺拔修长,绛紫锦衣华服衬得他高贵冷肃,散发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压,在他身边的人好像自动矮了半截,皆对他俯首臣服。 他的表情淡漠,踩着杌子走下马车,狭长的眸子睨着跪在他脚边的阿翁。 牧乔眼睫微颤,原本勾笑的唇淡了下来。 陆酩怎么会来燕北? 牧乔银袋子收进袖中,转而取出獠牙鬼面,戴在脸上。 她深吸一口气,大步流星向前,伸手挡住了要迈步进入牧府的男人。 “——太子殿下留步。” 陆酩的耳畔响起一道清朗少年音,他微垂眸,眼前出现一只手臂,玄色的窄袖绑着皮质护腕,白皙纤细的手指指缝掺着黑泥和干涸的血迹。 陆酩蹙起眉,不动声色向后退一步,离远了些。 他的眼皮掀起,看向拦路者,青面獠牙的鬼面具分外醒目。 面前的少年一袭蓝色束袖衣袍,墨发高高束起,银质发饰缠绕其间,额前的碎发轻晃,黑面镂金革带紧扣衬得他的腰身精细有力,干练利落的打扮,透着一股恣意洒脱。 只是他浑身上下无一处干净整洁,血渍斑斑,肩上还扛着一只生鹿腿,散发出难以忽视的腥臭。 站在一旁的谢治干呕出声,跑到远处抱着柱子狂吐不止。 若不是见到真人,陆酩都要忘了,那个受万民敬仰的牧将军,还未满双十,不过仍是个少年。 牧野从会走路说话起,便跟着牧家的铁军出入战场,是尸山血河里养出的军事天才。 “牧将军。”陆酩默默屏息,从容地和他打招呼,声音低缓徐徐。 牧乔忍不住心头一颤,但很快恢复镇定,迂回逢源道:“牧某卸甲归田多年,早已不是什么将军。” 陆酩垂眸细细打量眼前这个打猎归来的男人,面具遮住了他半张脸,只余一双眸子干净澄澈,倒好像真如他自己所说的,归隐田园,不问世事。 陆酩倒也懒得去试探,他此行目的并非是牧野。 “牧乔人呢?”他问。 “死了。”牧乔面无表情回,她将跪在地上的阿翁扶起,让老人带着鹿腿先回府。 第8章 阿翁按住她的手腕,知道她的脾性,忍不住低声提醒:“别惹事。” 牧乔和阿翁对视一眼,微微点头似是应承。 直到老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她砰得一声阖上府门,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横出扫向外,冷声道:“殿下请回吧。” 抱着柱子将胃里吐干净的谢治擦了擦嘴角。 普天之下,也就牧野敢如此不敬皇威,将太子殿下拒之门外。 陆酩压根就没相信牧野的话,薄唇轻勾,低凉淡淡道:“牧将军说笑了。” 从前牧乔很喜欢他的声线,清雅别致,如醴泉潺潺,像是没有任何事情能掀起他的波澜。 就连说她死了,他也是这样漠然的反应。 牧乔的心口莫名发闷,她窜起火:“谁跟你说笑,她抱着石头投湖死了,就在牧府后花园的池子里,殿下要是想捞,还能捞出些骨头。”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不料肩膀被一只大手死死掐住,像是要把她的肩胛骨碾碎。 “你再说一遍?”陆酩的嗓音冷沉,一字一顿,听起来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牧乔却已经没了耐心,反手扣住他的手腕,一个过肩,将人往前摔去。 陆酩目色凌厉,反应极快的腾空翻身,抬脚就往牧野的身上踹。 震怒之下,他用了十成的力。 牧乔倒吸一口冷气,胸口柔软处传来剧烈的疼痛。 就算太久没有打架锻炼,身手是差了些,她却没想到能在阴沟里翻船。 方才若非顾及他不会武功,她哪会只出三分力,还让他反将一军。 原来陆酩连不会武,都是骗她的! 牧乔被这一脚踹飞,脑袋撞上大柱子,发出的磕碰声清脆扎实。 旁人听了都忍不住心里发颤,听这声音,得撞的多狠。 牧乔眼前金星闪烁,她颤颤巍巍指着陆酩,喘着粗气,咬着牙:“你、你给我等着!” 狠话放完,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青色的石柱上,从她脑袋抵住的位置,蜿蜒曲折流下汩汩鲜血,很快会合成大片的红色浅滩,触目惊心。 …… 牧府门前,鸦雀无声。 谢治打了两个手势,躲在暗处的影卫立刻行动,处理看到刚才那一幕的无关人等,所幸牧府偏僻,平日也不敢有百姓前来打扰,除了从奉镛跟了一路的秦王眼线,并无旁人受连累。 若不是万分紧急的关头,太子殿下从不会暴露他会武的事实。 陆酩习武,而且不光会,还相当精进,师从青峰山剑宗。 朝中老臣都道太子殿下与先帝年轻时最像,将权谋玩弄股掌之间,就连多疑的性子,也是一模一样,非得手里留着许多底牌。 陆酩显然也是始料未及,看着血从昏倒在地的少年脑后流了出来,浸湿了地板。 “……” 到底是牧乔的亲兄,他现今来接人回宫,总不好还把她哥哥打伤。 陆酩抬手拧了拧眉心,道:“谢治,送医。” 谢治应了声:“是。”然后走到牧野将军身边,弯腰,将他扛在了肩上。 谢治掂了掂肩膀上的人,一愣,没想到牧野的体重比他想象中的要轻多了。 陆酩没有再管被他打得头破血流的牧野,推开府门,迈步进去。 牧府内没有下人,亭台水榭少有人打理,植被生长随性凌乱,杂草丛生,沿着回廊走到底,偌大的湖塘占据了牧府大半的空间。 陆酩盯着那平静的绿色湖水,眸色沉沉,抬手下令:“抽干湖里的水。” - 谢治到医馆后,医馆的刘大夫一见到伤者脸上的青色獠牙面具,神色闪动,提起衣袍就要往医馆外跑。 谢治拿起腰间佩剑,挡住他去路:“人还没治,跑什么?” 刘大夫急得跺脚:“滚开滚开,我要去请裴先生。” 他不认识谢治,只以为是牧野身边新来的兵,讲话也不客气。 谢治是太子殿下身边亲卫,出生亦是名门望族,家世显赫。若在奉镛,别说寻常大夫,就是太医院院士对他讲话也要客客气气。 他这还是头一次被除了太子殿下以外的人喝令滚开。 谢治的拇趾抵住剑柄,露出一截闪着寒光的剑身,问道:“裴先生是何人?你还治不了?” 刘大夫被那剑身的寒光震慑,无奈指了指门前小厮,派他去请裴先生。 他与谢治解释:“牧将军常年征战,身上伤病多,裴先生是将军专用的大夫,将军不喜生人近身,只有裴先生能替他看诊。” 闻言,谢治望一眼躺在诊塌上的牧野,他的双眸紧闭,脸色惨白,头上的血还在滴。 “他都这样了,还挑什么大夫啊,赶紧看了得了。” 刘大夫摇摇头,牧将军征战那些年,他随军当军医,不管多紧急的情况,牧将军都只认裴先生。 即使有一次为攻下城池,牧将军不慎腰部中了箭伤,而裴先生还在军队后方,他也是硬生生挺到了先生来为他医治。 燕北常年受蒙古骑兵侵扰,若非牧家三代护佑,牧野荡平九州,他们哪来这些年的安居乐业。 燕都人对于牧野的拥护与敬重之情,不是奉镛那群只知靡靡之音,娇娇美人,纵情于声色里的王侯贵戚所能理解的。 即使牧将军不省人事,他以往的习惯也要遵守,惟恐他醒来不悦。 第9章 谢治却觉得北地民风不光粗野,就连脑子也不灵光,不过看个病,还要那么多讲究。 他懒得再等什么先生来,将剑落回剑鞘,从腰间摸出一锭金子,放在药台上。 “人就交给你了,治好了送回牧府。”说完,他跨过门槛要离开。 刘大夫看着那沉沉的金锭子,眼皮跳了跳,刚才心里念着牧将军伤势,忽略了谢治的口音并非燕北当地人,而是操着一口南方官话。 虽然奉镛距离燕北千里之远,但废太子妃的消息早在月前就已经传到了燕北。 前有牧野将军被软禁府内,后有他的亲妹被废太子妃位。 在燕北百姓眼里没有皇权,谁护他们便敬谁,皇权亏待了他们敬的,那便连皇权也不敬了。 牧野将军在府里闭门不出已经三年,如今奉镛来了人,出来就破头见血,昏迷不醒。 刘大夫涌起一股怒,抄起药台上的金锭,用力朝谢治砸了过去。 “你算什么东西,哪个贵人的狗腿,也敢拿这脏玩意儿辱我的医馆!” 谢治的身手敏捷,躲开了从后面扔来的金锭,若是刘大夫光辱他便罢了,偏偏他还带上了太子殿下。 谢治黑了脸,转身拔剑拿下了刘大夫,等在医馆外的侍卫上前,将刘大夫带走。 刘大夫毫无惧色,双手被人压着,还要边走边骂:“奉镛来的人,真是好大的架子,来燕北作威作福!” 周围百姓聚了上来,皱着眉指指点点,有一个抱着小孩来医馆看病的粗布衣男人,瞧见刘大夫被抓了,直接冲了上来,不肯谢治带走人。 有了一个出头的,其他人也不再做看客,你一言我一语的骂,那骂里不光是为刘大夫,还暗藏了对奉镛的仇视,气他们欺辱牧将军和他的亲妹。 法不责众,谢治总不能把整条街的百姓都抓走了,在他被唾沫星子淹死之前,只能放了刘大夫,赶紧离开。 走时,人群里不知道是谁,朝他丢了一颗臭鸡蛋,砸在脑门上裂开,蛋清蛋黄混着臭味流了下来。 而燕北百姓在谢治走了许久,也还凑在一起骂,骂了谢治祖宗十八代,谢治这辈子都没听过那么多脏字脏词。 - 牧乔躺在医馆床榻上,头昏脑胀,失血过多令她浑身发冷。 她听见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眉心紧蹙,刚要睁眼去看,眼前忽然盖了一条白色绸带,冰凉柔软。 “别管了,睡吧。”男人的声音低缓,如那绸带一般温柔。 牧乔听出了是裴辞的声音,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她伸出手,扯住了男人衣袖,低声喃喃:“先生,好疼啊……” 裴辞为她解开束发的动作顿了顿,冷白修长的十指绕过她乌黑绸发,在其间停留。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牧乔喊疼。 尸山血河里爬出来的时候没喊过,去了一趟奉镛回来便喊疼了。 她在奉镛,是多疼啊…… 第5章 陆酩站立于湖边,望着湖水的水线渐渐下沉。两个时辰之后,侍卫打捞上来一具尸骨,白骨森森,沾了塘中淤泥。 左右无人敢言,就连呼吸也屏住,生怕沾染太子殿下的周身寒意。 陆酩凝着那具白骨,鸦羽似的眼睫盖住了瞳孔里的情绪,许久,他缓缓下令道:“去请仵作。” 谢治尚未归,同在陆酩身边护卫的赵阔应声,刚走出两步。 “等等。”陆酩叫住他,“找徐州衙门的仵作来。” 燕北包含蓟州、燕州与景州三州,徐州靠南,与燕北相邻,牧野的手还伸不过去。 “骑孤的马。” 赵阔跪下,诚惶诚恐地接命。 太子殿下的御马名为踏月,是极为珍贵的汗血宝马,通体雪白,可日行千里。 赵阔跨出牧府门时,和谢治撞了满怀,闻到他身上一股泔水味,忙捂住口鼻。 “你掉茅坑了?” 谢治知道殿下喜洁,他特意回了一趟客栈,洗净换了身衣服才回来复命,只是那鸡蛋也不知道坏了多久,令人作呕的味道实在散不去。 谢治一脸晦气不愿多说,问赵阔:“你干什么去?” “请仵作。”赵阔拉住谢治,“湖里真找出了一具尸骨,太子妃她莫不是……” 谢治狠狠剜了他一眼:“做你的事,少议论殿下的内事。” 赵阔噤声,离开牧府,骑上汗血宝马,赶赴徐州。 仵作在傍晚时分被赵阔提来,当着太子殿下的面,战战兢兢从木箱里取出验尸工具。 陆酩的目光淡淡,就那么盯着他动作。 仵作被盯的脊背发麻,一不小心,手里的头骨掉在地上。 陆酩的眸光沉下来,添了三分凉意。 仵作颤抖着手去捡那头骨。 陆酩先他一步,弯腰捧起那头骨,也不再交予仵作,而是抱在怀里。 他的手掌很大,单只便能拢住头骨的后脑勺,如玉如竹的手指在上面来回摩挲。 陆酩缓缓闭上眼,似乎是在回忆,将手中冰冷的头骨与他曾经捧起抚摸的头颅重叠。 仵作硬着头皮,心惊胆战的完成验尸。 陆酩问:“如何?” 仵作:“回禀殿下,死、死者是一具女尸,根据骨龄推测在十六至二十岁之间,死亡时间为三个月之前。” 第10章 “三个月,”陆酩的声音凉凉,“尸体便能变成白骨了?” 仵作:“尸首沉于湖底,若被鱼虾吃、吃食,淤泥加快肉身腐坏,也不是不可能……” “伤呢?” 仵作一愣。 “琵琶骨上。” 仵作了然,垂下眼继续回禀:“尸骨左侧琵琶骨上确实有磨损,应该是生前受过挫伤。”那琵琶骨上的挫伤严重,血渗透进了骨头,经久不散。 “……” 陆酩摩挲掌中头骨,指尖打转儿,长久无言。 - 绿萝跟随侍卫经过回廊,看见坐在湖边石凳上的太子殿下。 晚风吹起他浓墨般的乌发,绛紫色的锦衣长袍在暮色里更显矜贵,他阖着眸子,精致深邃的五官生得极好,眉眼里有与生俱来的尊者气质。 只是陆酩的手里捧着一个头骨,森森白骨,两眼凹陷出空洞,将他整个人衬托得妖异诡谲。 绿萝垂下眼,不敢再看。 她被带到太子殿下面前,余光注意到石桌上垫着一张干净的素锦,锦上整齐摆着余下的白骨。 陆酩问道:“你是太子妃的贴身宫女,太子妃近日有何反常?” 承帝废太子妃的圣旨早就昭告天下,但太子殿下如今还称废太子妃为太子妃,旁人也不敢出言提醒。 绿萝跪在地上,蜷缩成团,声音发抖:“奴婢蠢笨,未、未曾发现太子妃有何反常。” 陆酩的神色不变,依然摩挲掌中颅骨。 别说是绿萝了,在牧乔提出和离之前,他也没有觉出一分半点的异常。 他的这位太子妃啊,跟了他三年,最是安分。 除了礼数差了些,挑不出错处,即使王皇后对她诸多不满,甚至想让王家的女儿取而代之,陆酩也没有要换掉她的打算。 没成想,她自己倒是做的决绝。 三年时间,陆酩对她倒也不是没有感情。 不然也不会冷了她三个月,又亲自来了一趟燕北,他甚至带来了绿萝,想到回奉镛的路上,有人伺候她。 “是孤哪里做的不好吗?”陆酩忽然发问。 绿萝浑身颤栗,将脸埋得更深,几乎匐匍在地。 “殿下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能当太子妃,是寻常女子十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又怎么会有不好呢。” 陆酩没有看绿萝,垂眸凝着石桌上的森然白骨,他扯了扯唇角,若是好,还至于做到这一步。 许久。 他淡声道:“都退下吧。” 众人垂首倒退离开,湖边只剩下陆酩。 陆酩敛眸,和头骨空洞的眼睛对视,他忽然想,如果那天他从东宫离开时,回一下头就好了。 他连对牧乔的最后一面都模糊了,不记得是哪一眼,哪一面。 陆酩抱着头骨,静坐了一夜。 翌日。 谢治来报,奉镛生变。 承帝子嗣众多,陆酩虽为皇后嫡子,但朝廷党派与后宫妃嫔之间亲缘关系混杂,并非所有臣子都是坚定的太子党。 如今沈太傅被害,陆酩在朝中少了一部分助力,那些皇子们哪个不是虎视眈眈,都想在皇权上掺和一脚。 而承帝多疑,储君在未成为君主之前,永远是他的威胁,不得不防。皇子们的心思,承帝心知肚明,却袖手旁观,看他的儿子们,谁能斗赢到最后。 在皇家,没有兄友弟恭,只有成王败寇。 若陆酩败了,便只剩下死路,连带他的母族,还有那些太子党一并倾覆。 他在燕北花费的时间,耗费的心神,已经够多。 陆酩将颅骨放回那一堆白骨之中,敛下眸子,再次抬眼时,漆黑瞳孔已是一片清明,无其他情绪干扰。 “即刻启程,”他淡淡道,“太子妃的尸骨一并带走。” 他未曾说过要休妻,牧乔既然生是东宫的人,死也要死在东宫。 当他的鬼。 - 牧野醒来时发现自己不在医馆。 她躺在一张床塌上,眼前的青色幔帐朴素淡雅,素纱窗半开着,有清风吹进来,带着丝缕清竹香,将幔帐轻轻拂起。 牧野辨认出了空气里除了那君子竹的清香外,还有淡淡的血腥气,像是一滴赤墨落进澄澈湖海那么浅淡,却让她的神经瞬间紧绷,她倏地睁开眼睛。 那是一双像雪原苍狼般锐利孤绝的眸子,戒备地看着周遭。 牧野的手摸至腰间,没摸到藏在其中的短刃,她只穿了一件中衣,身上的各处暗器都被卸了。 “在我这里也睡不安稳?”窗外传来一道清雅声音,裴辞走过廊檐,推门进来。 牧野抬起眸,望着朝她走来的男人,一身月白色长袍,束银玉冠,身形颀长绰绰,他的眉眼柔和,笑吟吟的,如玉般温润。 牧野微愣,下意识叫他:“先生。” 她听见自己的嗓音哑得厉害,后脑勺的地方传来隐约痛感。 裴辞走到案边,往莲花香炉里又添了沉香。 牧野伸手摸到后脑勺,摸到了纱布,隔着纱布,她摁了摁,一阵刺痛。 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对于痛感已经麻木。 纱布渗出血来,沉香也盖不住那味道了。 “刚给你治好,你又手欠,真该把你的手绑起来。”裴辞走至床塌,解开纱布,替她查看伤势。 第11章 牧野喜欢痛感,痛感和血腥气能让她在战场里时刻保持清醒和警惕。 “我怎么会在你这里?”她问。 裴辞垂眸,撩开她的黑发,凝着那殷红的血块,温润的眸子沉了沉。 “我还想问你呢,脑袋怎么磕的这样厉害。”牧野和太子打的那一架,没有活人看见。 “……” 牧野低下头,乖乖任由裴辞碰她的脑袋。 头部是一个人最薄弱的地方,牧野的父亲便是叫殷奴人砍掉了脑袋。 牧野那时只有七岁,懵懵懂懂打开了送到牧府门前的锦盒,看到了里头血淋淋的脑袋。 她受了惊吓,大病一场,差点没死了,多亏裴辞的老师江神医相救。 虽然人活下来了,但吃了许久的药,江神医云游四方,将裴辞留在牧府,裴辞在牧野身边,一待便是十余年。 除了裴辞和阿翁,牧野从不让任何人近身,就算是碰到头发丝儿也不行。 随着后脑勺的疼痛加深。 牧野刚才还迷茫的状态渐渐清明,终于想起来, 他是牧野。 牧野收复九州已过了三年,此间一直隐居牧府,不问世事。 直到牧乔被废,回了燕北。 牧野不知道牧乔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但想也知道那见不得人的地方。 不过现在她回来就好了。 牧野找来和牧乔身形相仿,年纪相仿的一具溺水女尸,沉于湖中,若是皇家问起来,便说牧乔死了。 因废了太子妃,燕北对天家颇有微词,若是传出太子妃殒命的消息,更是不利。 天家不会声张,牧野更不会,就这样牧乔便能真正做她自己,无论去哪里都好,九州大陆山川湖海,哪一样不比拘在那金丝鸟笼里强。 只是牧野没有料到,太子会亲临燕北,更没料到那小白脸看起来单薄的身板儿,能把他踹翻在地。 牧野恨的咬牙,后槽牙磨出声响,她伸手去扯中衣,想要去看胸前被踢成什么样了。 裴辞的眸色闪动,按住她已经扯掉一半中衣的手。 “我已经帮你上过药,不用看。” 牧野松开手。 裴辞将她的中衣拉回到肩膀,虽然别过了眼,但余光依然扫到了一片雪白肌肤,锁骨纤细深邃。 “牧乔呢,她被太子找到了吗?”牧野问。 裴辞站在她对面,琥珀色的眸子紧紧盯着她,牧野倒影进那一双眼睛里,仿佛被困于琥珀石里的一只蜻蜓,被细细观摩。 许久。 裴辞轻轻“嗯”了一声。 “找到了尸骨。” 闻言,牧野冷哼。 世人都说太子殿下绝顶聪明,一具尸骨,连是不是牧乔都辩不出,看来他对牧乔,是真不曾上心啊。 “太子还在燕北吗?” 裴辞将她的中衣拢起,手却搭在她的肩上没有离开,在听见牧野提及太子时,他的手收紧,掌心包裹着牧野的肩头,中衣被压出深深的褶皱。 牧野忽然闻到一股异香,眼皮瞬间沉沉,她轻眨了两下眼,最后撑不住,睡了过去。 - 裴辞的医术高超,牧野的脑袋伤得那样厉害,在床上躺了七天,就已经生龙活虎的了。 回牧府前,裴辞给了她一个青瓷小瓶,里面装了祛疤的药膏。 裴辞研制的祛疤膏疗效奇佳,不管是什么疤痕,涂上去都能消掉。 牧野对于留不留疤倒是无所谓,不过裴辞对于这件事一向坚持。 裴辞的住处与牧府相邻,中间的墙打通了,方便裴辞来回。 牧野晃回府时,经过湖塘,发现裴辞说抽干了的湖,此时已经恢复原状,一点看不出曾经被搅得天翻地覆。 这两天阿翁来看他时,说了那天情景,太子带走了牧乔的尸骨。 阿翁担忧尸骨被太子带走,时间久了会发现端倪,想要阻拦,无果。 牧野却并不怎么担心,太子日理万机,哪里会在意一个死人。 - 牧野走进她的院落。 一支羽箭划破空气,朝他凌厉地射来。 牧野面不改色,利落地侧身,羽箭擦着她的耳边,扎进了身后的树干上。 徐之槐站在院子里,转了转手中的弓箭,笑嘻嘻地说:“你这身手看着也还行啊。” 徐之槐是牧野的前锋,少数几个见过她真容的亲信,如今九州太平,徐氏在燕北是名门望族,徐之槐出了军营,做回了那个混不吝的纨绔贵公子,周身锦衣华服,玉冠环佩。 “听说你被太子打趴下了,这三年是不是缺练了?”徐之槐哪壶不开提哪壶,以前牧野操练他们的时候,狠的跟什么似得,竟然被奉镛的小白脸给踹晕了。 牧野没想到丢脸的事情竟然传出去了,黑了脸:“你怎么知道的?” 徐之槐见她脸臭,笑得更欢了。 “魏岿那天知道你回来了,特意去找你,没成想就撞见了。” 魏岿以前是军队里的密探,他要想隐藏自身,别说是太子的影卫,就连十万敌军到他脚下,也发现不了他。 “不过太子可真够狠的,把周围看见的人都给杀了。” “幸亏你妹妹跟他和离了,不然要是知道些他的什么秘密,报不准也灭口了。” 牧野没搭腔,这件事对她来说实在耻辱,她一个字都不想提。 第12章 牧野被裴辞按在床上躺了七天,早就躺得浑身不利索,她在院子的武器架上挑了一支长枪,扔给徐之槐,又拿一柄剑挥了两下,朝他刺去。 徐之槐咧嘴一笑,将长枪抵在地上,向后一跳,墨蓝色长袍随风掀起。 不到三个回合,红缨枪在空中翻飞,落在了远处。 牧野的剑尖指在了徐之槐的脖颈:“三年无战事,倒是把你养废了。” 徐之槐撇撇嘴,伸出两根手指,夹住剑锋,小心翼翼地推开。 “行了行了,是我缺练。” 现在的军营不像当年征兵无人,反而成了肥差,四海太平,空吃军饷,若是家里没点背景,都进不去。 牧野抿了抿唇,无言。 这时,从屋檐上翻身跳下来一个年轻男子,穿着粗布麻衣,头发用白色巾子随便扎起,他轻盈落地,怀里还抱着一只荷叶鸡,手上提着两坛酒,一滴未洒。 “徐之槐,将军还伤着脑袋,你跟他打,要是伤口裂了,回头裴先生知道了,毒死你。”魏岿笑道。 “你还说我,裴先生还不准将军喝酒呢,你带酒来,看他喝不喝。” 牧野的性子他们都知道,肆意妄为惯了,也就裴辞能劝住,但也得要裴辞在眼前盯着,不然什么叮嘱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牧野看见魏岿手里的酒和烤鸡,果然眼睛亮了亮,掀起玄色长袍,坐在了院子里的石凳上,她敲敲石桌面:“正好渴了,坐着喝吧。” 三人一边吃鸡喝酒,一边聊起来。 “对了将军,你都跑了九州哪些地方?逍遥的一次都不晓得回来,也不肯带上我。”魏岿啃着鸡脖子问。 这是牧青山对他们的说辞。 “不记得了。”牧野漫不经心仰头喝酒,指了指脑袋,“摔坏了,丢了这三年的记忆。” 魏岿瞪大眼睛:“啊?” “裴先生也治不好吗?” 牧野摇摇头:“说是有淤血,要等它自己慢慢消掉。”短则数月,长则经年。 徐之槐咬碎了鸡骨头:“狗太子!” “将军你是知道了那件事才和太子打起来的吧,换了是我也管他是不是太子,非得跟他拼命。” 魏岿在场时离得远,听不见牧野和陆酩的对话,只知道打了起来,但徐之槐猜到了原因。 徐之槐气愤道:“离废太子妃才过了多久,太子殿下就要纳新妃了。” 第6章 圣上为太子殿下指婚,对象是已故沈太傅的独女,沈知薇,预计来年春天举办大婚典礼。 陆酩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让承帝为沈太傅洗了冤屈,大概是舍不得让沈知薇无名无分地嫁进宫里。 沈知薇知书达理,才情与样貌在奉镛城中无人能及,堪配太子。 徐之槐从不骂女人,只逮着太子骂,净是些大逆不道的言论。 但他心里还是怕,不敢指名道姓,对着陆酩左一句小白脸,右一句小白脸。 牧野全程没有接话,只顾喝酒。 徐之槐见她如此,便也悻悻然,转了话茬,不再说扫兴的事。 魏岿带来的酒是桑落酒,温和醇香,不算烈酒,他们也不敢给牧野喝到烈酒,真要喝坏了或是耍起酒疯来,让裴先生知道,倒霉的还是他们。 两坛酒,牧野喝了一坛,魏岿和徐之槐分一坛。 喝完了,牧野尚不尽性,弯腰在地上抓了一把草,将手里鸡油蹭了个干净。 她站起来,在院子里左右看了看,朝着其中一棵桂花树大步迈去。 经过武器架,牧野挑了一柄月牙铲,搭在肩上,走至桂树下,开始铲土。 铲了好一会儿,露出了深埋地下的一坛酒。 牧野抓住那坛酒,因为埋藏的岁月悠久,泥土裹挟得扎实,她费了些力气,才把坛子拔了出来。 她笑了笑,朝魏岿和徐之槐晃了晃手里的酒,“继续喝这个吧。” 徐之槐猜到这么陈年的酒,一定是女儿红。 大概是已故的牧家长辈为牧野的妹妹埋下的,等着她出嫁那天,当作嫁妆带到夫君家去,与君共饮。只是不知是何故,这坛女儿红还留在牧府,没有随着牧乔进东宫。 “好啊,你在这里还藏了酒!”魏岿跟着笑道。 徐之槐轻啧,给他使了个眼色:“这酒你也敢喝啊?” 经他提醒,魏岿反应过来,忙摆摆手:“不喝了不喝了,有些醉了。” “才到哪儿,你就醉了。”牧野提着那坛酒,搁在石桌上,就要开坛。 女儿红除了夫君与妻子共饮外,还要送回给父母喝。 牧野敢喝便罢了,牧氏兄妹双亲早逝,长兄如父,但魏岿和徐之槐喝,便不合规矩。 虽然牧野的性子不羁,除了军规外,其他规矩都不看在眼里,不然也不会连自家妹妹的女儿红,都敢挖出来喝了。 徐之槐大胆揣测,牧野贪酒,那么一坛酒埋在院子里不能喝,他肯定是忍了好久,顺带还要拉他们下水。 他站起来,故意踉跄两下,“哎,我也喝不动了。” “魏岿,你家荷叶鸡味道不错,带我去铺子再买两只。” “买什么买啊,你要吃直接拿,我给你现做。”魏岿识相,跟着徐之槐一起跑了。 傍晚秋风扫过,荡起淡淡桂花香,转眼工夫,院子里就剩下牧野。 第13章 一个人喝酒没意思,牧野放开了那坛酒,回了房。 一坛桑落酒下肚,她有些晕乎,倒在暖阁的塌上便睡了。 夜深人静时,牧野睡得不安稳。 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如血般殷红的锦缎霞帔,袖摆上用金线刺了凤凰图,正红的裙摆拽地,拖过汉白玉的台矶。 而后出现了一个男人,明黄锦袍,镶金玉冠束发,面庞模糊,唯独那只手,他看得分外清晰,十指修长,白皙干净,不染纤尘。 男人的食指将红丝绦绕了两圈,动作缓慢,而后轻轻一扯,丝绦与红绸绫罗皆散开。 雕花床塌上,明黄缎子压着红绸,丝绦落在床边,垂了出去,随着床塌的震动飘摇不止。 牧野闭着眼,双腿紧绷合拢,蜷缩起来,忽然浑身颤栗了一瞬,意识渐渐清明。 她隐约还记得方才的梦,耳根发热发烫,没想到酒后竟做起了春梦。 醒来后,牧野头疼欲裂,比受伤时还要疼。 牧野忍了一刻钟,忍到后背发汗,实在忍不住了,咬了咬牙,起身出门,去找裴辞。 经过院子时,她余光瞥见石桌上的酒坛,想到这么晚了去打扰先生,多少过意不去,于是拿上酒作赔礼。 裴辞的住处靠着牧府东南角,穿过一道小门,就到了他的院中。 此时已是三更天,裴辞的房里还亮着灯,微光透过薄纱窗映了出来。 牧野没有刻意敛去脚步声,等她走近,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裴辞站在门里,他已换了常服,只着一件月白单衣,腰间系带随意打了结,未束发,满头乌发如浓墨。烛光照在他的脸上,颜如舜华,用俊美来形容已是不够。 牧野每每见到,都会想要戴面具的不该是她,而是裴辞才对。 “哪里不舒服?”裴辞侧身,让她进来,不用问,便知道牧野深夜来是为什么。 牧野跨过门槛,声音微哑:“嗯,头不舒服。” “给你配的药吃了吗?” “没有。”牧野心虚,找补道,“我以为已经好了,你医术那么厉害。” 裴辞走到一旁的斗柜边,拉开其中一格,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一颗珍珠大小的黑药丸。 牧野表面看没什么,但忍着疼到裴辞这里,已经是极限,她趴在方桌上,把脸埋进双臂里,心里把陆酩又骂了一遍。 “吃药了。”裴辞道。 牧野抬起头,刚才还紧拢着的眉心已经平了。 裴辞垂眸望她,即使牧野将她的疼痛之色掩饰得很好,但脸颊泛起的不正常红晕,额角细密的汗珠暴露出她的隐忍。 她忍疼一向厉害。 裴辞捏住药丸,食指隔着药丸,抵在她的唇畔。 “张嘴。” 牧野听话地张开嘴。 裴辞轻轻一推,药丸滚进口腔,指腹蹭到了那唇瓣柔软,他微蜷了指尖。 苦涩的药味蔓延开来,牧野将药丸直接吞下。 裴辞倒了一杯温茶,推至她面前,问道:“怀里抱着什么?” 牧野把藏在怀里的酒拿出来,献宝似的。 “先生,你还记得这坛酒吗?”她笑道,“小时候还说要一起喝呢。” 裴辞凝着牧野举起的酒坛,坛身还沾了泥土,此时已经干了,泥土碎屑掉在了桌上。 他轻扯唇角:“你要和我喝?我还以为你忘了。” “怎么会忘。”牧野伸手要去开坛。 裴辞按住她的手:“太晚了,改天再喝吧。” 牧野吃了药,头疼虽然缓解,但还是难受,困意也随之而来,迷迷糊糊里,被裴辞拉着手腕,躺到他的床塌上。 牧野抗拒,要坐起来。 “脏。” “什么脏?” “我还没更衣。”不换寝衣不能上塌,会被嫌脏。 “我又不嫌。” 牧野实在太困,听到裴辞说不嫌,又躺了回去,脑子里忽然闪过一瞬念头,那是谁嫌过她脏? 她想不起来,便懒得再想了。 裴辞蹲下,替他脱了靴鞋,白色罗袜包裹着的脚不及裴辞的手掌长。 牧野察觉出裴辞在帮她脱衣,张开双臂,好方便他脱。 裴辞垂眸,盯着床上的人,不设防的样子。 许久。 他发出一声轻叹,弯腰替她解掉革带,换下玄色外衣,露出里面的中衣。 中衣单薄,前襟松散,露出脖颈的肌肤,半截锁骨,幽深之处若隐若现。 裴辞的动作顿了顿,琥珀色的眸子沉得浓稠。 “怎么没穿小衣?”他问。 牧野奇怪道:“为什么要穿,那不是女人穿的吗?” “……” 半晌沉默,裴辞淡淡回:“是我说错了,想问的是亵衣。” 小衣与亵衣都是指穿在最里的近身衣,小衣多指女子穿的,亵衣则可以是男子穿的近身衣。 “出来急,忘了换。” 裴辞淡淡道:“小野。” 每次裴辞这么喊他,就是要说教了,牧野翻了个身朝床塌里,躲开他,小声含糊说:“知道啦知道啦,下次会记得。” 裴辞无奈,捡起床上的外衣,要替他挂起,外衣里叮叮当当掉出来一柄短刃,两枚暗器针,还有一折明黄诏令。 裴辞眉心微蹙,捡起诏令,问她:“这是什么?” 第14章 牧野撑开眼皮,看到他举到面前的诏令,轻轻“嗯”了一声。 “今年冬季围猎,圣上命我随行。” 承帝三年未诏过她,今年不知是何意。 许是南方倭寇作乱,朝廷连派两次兵都未能收复丢掉的城,现在想起她来了。 裴辞沉吟不语。 承帝忌惮牧野,将她视为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刀。 就算承帝受局势所迫,给了牧野兵权,等这把刀用完了,又要想着收场。 牧野的声望在民间盖过了皇家权威,燕北尤甚,只知牧野大将军,不知当今圣上为何人。 两次用之弃之,就算牧野无所谓,但挡不住民间不满,承帝沽名钓誉,自是不允许出现那样的局面。 裴辞想到的,牧野也想到了。 但她还是要去,因牧氏家训—— 忠君报国。 不管这个君是什么君,牧野都要服从,她不能辱没了牧家三代,不能让长辈们的牺牲成为笑话。 更重要的是她既有能力护住百姓,就一定要护。 裴辞知道眼前的人,就只是牧野了,干净正直的牧野。 他的神色复杂。 “我与你一起去。”裴辞说,“万一受了伤还有我在。” 牧野往床塌里又挪了挪,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睡姿。 “算了,奉镛都城里的那帮鼠辈,还没有人能让我受伤。” 裴辞深深凝着她,半晌,幽幽道:“未必。” 牧野闭着眼睛,笑了笑,没在意。 “我多猎几只白狐,带回来给先生做裘衣。” 顺便找个机会,要把太子废了,她的脑袋疼死了,此仇不报非君子。 裴辞坐到塌上,离她更近。 “你要一个人去,戴好面具。” 牧野困极了,裴辞又一直在她耳边说话,她伸手,捂住他的唇。 “先生好啰嗦。” 牧野没有像在白日里习惯性的压低嗓音说话,此时的声音携了三分柔软温存。 裴辞呼吸一滞,握住她的手腕,藏在衣袖里的腕子,是那样纤细,他忍不住攥紧了。 牧野已经睡沉,手自然垂了下去,感受不到那逼迫人的力道。 “小野——”裴辞低低唤她,浓浓夜色与静谧之中,尽显缱绻。 牧野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睡得安静,只有微弱起伏的呼吸声。 随着动作,她的中衣滑到了肩膀。 裴辞盯着她,从枕下取出一根青色缎带,将缎带蒙上了眼睛。 随着眼睛被蒙上,只有朦胧的烛光闪烁,被衾摩擦的微弱声音变得更加清晰。 裴辞将榻上的人儿抱进怀里,褪去其中衣,轻薄布料堆至腰间。 牧野紧闭眸子,脑袋垂下,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乌发披散,落在后背大片雪白肌肤上。 裴辞的双手绕后,触到如玉细腻的皮肤,最后摩挲至那瘦削的琵琶骨。 第7章 北风冽冽。 围猎的队伍从奉镛出发,北渡繁河,抵达蓟州新修的御猎围场。 如今天下太平,承帝对于玩乐颇为重视,围猎相当于皇家一次声势浩大的出游,同时还会接受来自诸侯国的朝贺,彰显大霁国威。 围猎为期一个月,奉镛离蓟州八百里,王公贵族及其女眷不可能像行军打仗那般日夜不停的赶路。 绵延数里的车队,一路上走走停停,没走出几里地就要设帐歇息。 牧野骑着马,一身玄衣飒沓,革带将她的劲瘦腰身勾勒,身姿挺拔,她不喜带冠,墨蓝色发带将乌发随意束起,垂下的发带与发丝迎风招展。 她骑在围猎队伍的最前方,配上那极具辨识性的青面獠牙面具,威武不凡。 寻常人要是在圣上面前还戴着面具,定要被治不尊君的罪名,但牧野戴着面具却没有言官敢谏,承帝也未曾不悦。 牧野的面具是牧青山命他戴的。当年牧青山随太祖皇帝打下江山的时候,承帝还不知道在哪儿,自牧青山五个儿子死于战场后,牧野便继承父辈遗志,天下未平,永不以真面示人。 不过现在海内太平,当年的誓言早就实现,但牧野的面具依然戴着,众人敬她惧她,亦无人敢提摘面具的事。 就这样,谁也没有见过牧将军真容,也有人传言,那面具之下,定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 不过但凡参加过太子第一次大婚,见过前太子妃的人,都觉得不太可能。 牧野身后是两两并排的御林军骑,共是十二人,护着后头的金顶御车,御车庞大,如一间暖阁般大小,由六匹马共拉。御车周围是撑着龙纹黄金伞的内监侍从。 虽说蓟州属于燕北,但牧野不能就在燕北等着圣上光临,承帝为了彰显对她的重视,特意命她率领御林军,负责围猎队伍的安全。 车队里的金顶车总共只有两辆,一辆是牧野此时正在护着的,承帝与王皇后共乘。 另一辆在其后,是太子御驾,因沈知薇与太子尚未行大婚礼,太子独乘,沈知薇在车队中后段,与臣子女眷同行。 在太子御驾之后的马车是乐平公主乘坐,乐平公主是承帝与皇后所出,现下宫中最年幼的小公主,只有十二岁。承帝极度宠爱乐平公主,就连这车架的顺序,也先与其他宫妃和皇子公主。 繁河是燕北和南方的分界河,越靠近繁河,温度越低,习惯了都城冬天温暖气候的奉镛人受不了这寒冷,一个个都披上了裘衣,捧着手炉。 第15章 风雪随之而来,行军的速度越来越慢。 牧野驾着马,慢吞吞地走,马蹄踏踏。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伸手顺了顺疾风的鬃毛。 疾风从马嘴里吐出一口不耐烦的嘟囔气声。 牧野骑着疾风从燕北至奉镛,只用了一天,而给这支队伍做护卫,走了三天,还没走到路程的一半。 就连疾风也受不了这磨磨叽叽了,像是头拉不住的野马,在不停试探,想要脱离这缰绳,在雪原上肆意跑一跑,跑掉身上寒气。 牧野脑袋上的伤虽然已经痊愈,但头疼的毛病却落下了,每到夜晚就会头疼欲裂,只有吃了裴辞配的药丸才能缓解。 牧野试过一次不吃,她一向不喜欢任何形式的束缚,即使是每天吃一颗药丸,也让她觉得难以忍受。 后来她忍到痛晕过去,被裴辞发现,喂了药才醒来,嘴里全是无意识咬出来的血,被裴辞好一顿说。 现下寒风凛冽,牧野骑马迎风吹了一天,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除非是疼到难以忍受,牧野不会去碰那药。 队伍后面的御林军骑马而来:“圣上口谕,原地休整半个时辰。” 牧野勒停疾风。 疾风咕噜噜又吐出一口气,喷出口水。 牧野没办法,翻身下马,在疾风的马屁股上拍了一下:“野去吧。” 疾风仰起脖子,高兴的长鸣,蹬着马蹄转眼跑出了几里地,像一块黑炭似的滚进了白茫茫的雪地里。 牧野另骑了一匹马,带着左右御林军骑,沿着围猎队伍前后巡防。 - 小公主乐平听见有力的马蹄声,经过时震得马车都在轻晃,她放下抱着的纯金小手炉,掀开窗户帘子。 风雪朔朔,她只看见了牧野一个背影,被御林军簇拥着,也掩不去周身凌厉气度。 乐平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牧野,直到她驾马消失在尽头。 随行伺候的宫女明洱出声提醒:“公主,外面天凉,小心着了风寒。” 饶是如此,但明洱的眼睛也望着窗外,看见了少年将军那墨蓝色的发带翻飞,心也跟着去了。 乐平收回视线,看见明洱这个样子,轻轻哼一声:“你还说本宫。” 小姑娘年纪不大,自称本宫时满是娇憨,并不让人生厌。 明洱见被小主子拆穿,红了脸,垂首默侍,往公主的小手炉里添了新炭饼,重新放回乐平的小手里。 乐平抱着手炉,扭头看向马车里始终静坐着不为所动的陆酩。 “皇兄,蓟州离嫂嫂那儿是不是很近?围猎结束以后,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嫂嫂。”乐平并不知道牧乔殒命的事情,兴冲冲想要去找牧乔玩,说不定还能结识牧野将军。 陆酩的手撑在额前,指腹按着太阳穴来回摩挲,在听见乐平的话后,动作微顿,终于掀起眼皮,淡淡看一眼乐平。 明洱的脸色白了白,悄悄伸手去轻拽公主衣裙。 世人都知道太子妃早在半年前便被废了,谁都不敢在太子殿下面前提起。 如今的公主哪来什么嫂嫂,就算是有,那也还是没过门的嫂嫂,家也不在燕北。 明洱低着头,甚至不敢去看太子殿下的容颜。 马车里陷入片刻安静。 半晌。 陆酩缓缓道:“你嫂嫂没空。” “皇兄你还没把嫂嫂哄好啊?是不是她不高兴你立侧妃了。” 其他人不知道,乐平是知道的,父皇为了皇家颜面,对外只说是太子休妻,但实际上是嫂嫂不要她皇兄了。 陆酩垂眸未答,左手转了转右手无名指上戴着的骨戒,露出了骨戒上的氤氲血色,诡谲妖异。 他凝着那一抹血色,指腹细细摩挲。 仿佛曾经包裹着骨头的皮肉还存在着,女人的身体温暖如阳春,肌肤细腻雪白…… 乐平趴在桌上,抿着粉樱小嘴,眼珠子转啊转,好像是在替她的皇兄想办法,要怎么样才能哄好嫂嫂。 远处踏踏马蹄声响起。 乐平眼睛一亮,掀开车窗帘,脆生生地喊:“牧将军!” 牧野听见身后有人唤他,勒紧缰绳,停下马,回过头,看见半个身子都要探出窗外的小公主。 乐平公主虽然还是豆蔻年华,但样貌却生得极好,粉雕玉琢的一张雪白小脸,杏眸睁得圆圆,像是净透的琉璃,纯真无邪。 牧野想起了牧乔,在她这个年纪,也是如此这般娇俏,她策马靠近,拱手行礼,声音温和:“公主何事?” 乐平双臂撑在窗檐,笑得甜如桃花,“将军巡防完了?” 牧野颔首:“已巡防完毕,公主可安心在周边走动。” 乐平歪着脑袋,流苏金钗垂于窗檐。 “那将军也无事了?” “嗯。” “外面天寒,离启程尚早,将军可愿进马车喝一杯茶?” 牧野一愣,刚想拒绝。 “嫂嫂归家急,落了好些东西。”乐平道,一颦一笑里,让人难以拒绝,乐平虽然年纪小,但那皇家天生的气度却已经显露出来。 陆酩听见了乐平和牧野的对话,眉心微蹙,眼里含着责备地看向乐平。 乐平朝兄长吐了吐舌头。 牧野见乐平谈及牧乔,并未有避讳,猜测陆酩从燕北回奉镛后,按下了牧乔身死的消息,没有告知承帝与旁人。 第16章 她下马,没有踩内监放下来的脚凳,利落地翻上马车,玄色衣摆翩跹。 乐平掀起车帘等牧野,看见她上马车的姿势,眼里闪过明亮的惊艳之色。 皇家行事崇尚端庄持重,断不允许像牧野这样行事不羁。 乐平孩子心性,被拘得难受,反而愿意去亲近不守规矩的人。 牧野弯腰进了马车,才注意到马车里坐着的另一个人。 太子怎么也在车里,她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不过因为戴着獠牙面具,看不出来。 但她的面具凶恶,倒比她沉着的脸看上去还要严肃。 陆酩垂着眼,并不瞧她,只一味把玩那枚骨戒。 “请问公主,舍妹的东西在哪儿?”牧野没给太子行礼,直接问乐平,打算拿了牧乔的物件就走。 她的脑袋隐隐作痛,但不能现在就找陆酩麻烦,至少得看准一个夜深人静,月黑风高,谁也不知道是她的时候,再把陆酩打一顿! 非要叫陆酩知道,她燕北战神的厉害! 乐平“哎呀”一声:“嫂嫂的东西还在箱笼里收着,本宫这就命人去取,将军稍等。” 此次出行,除了路上要用的,其他物件都收在了箱笼里,跟在队伍最末,由专人看管,若要从里面找出东西,不知道要多久。 乐平请牧野坐下等,牧野没办法,只能坐下。 陆酩坐在正中主位,乐平和牧野分别坐在他的左右。 公主马车里的空间宽阔,中央还有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一副围棋和鎏金翡翠香炉,即使坐了三人,也并不拥挤。 明洱掀开车帘,交代内监去取东西,又怕内监不懂,弄乱了公主的行箱,跟着一起去了。 马车里一片沉默。 乐平从桌下伸手,扯了扯皇兄的锦衣袖摆,好歹说两句话啊。 陆酩不为所动,干脆阖上了眼,闭目养神。 牧野见他不知行礼,还指望他说些什么。 至于数月前,牧野被他打伤,那也是牧野动手在先,他不追究,已经是看了牧乔的面子。 乐平没想到皇兄那么冷淡,就他这样还想要嫂嫂回来呢,活该嫂嫂不理他。 她也不管陆酩,双手撑着下巴,眨眨眼望向牧野。 “将军,陪我玩一局赶围棋吧。”乐平不再自称本宫,像是个寻常人家贪玩的小丫头,撒着娇。 牧野七岁以后便没有碰过这些小孩玩的游戏,她的时间都用来了练武学兵法。 不过牧乔倒是喜欢,牧野记得她总是拉着裴辞玩,先生明明不爱这些,却肯耐着性子陪她。 牧野抬起眼,对上乐平公主的杏眸,清澈眸子里,竟然藏了两分怯怯,仿佛是怕她拒绝。 牧野轻轻抿唇,执起一颗黑玉棋子。 乐平笑起来,拿起了白玉棋子。 赶围棋不需要遵守传统围棋规则,甚至和围棋毫不相关,更像是两兵布阵行军,谁先到了目的地,就算谁赢。 乐平玩不过牧野,耍起小赖,时不时悔棋。 牧野每次都是笑笑,看她悔棋以后绞尽脑汁,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办,偶尔还会好心点一点棋盘提醒。 牧野提醒了,乐平反而不高兴,看着她说:“我知道下这里!” 悔棋悔多了,一直置身事外的陆酩看不下去,出声教育她。 “你像什么样,落子无悔,谁教你这样耍赖的?” 乐平低着头,不敢跟皇兄顶撞,撅起嘴,玩儿也玩儿不尽兴了。 牧野觉得太子这个人极为扫兴,乐平公主不过是个小丫头,也要被他训得一板一眼。 “谁说落子无悔,做错了事,走错了路,当然要补救,难不成要一直错下去?” 牧野的声音不咸不淡,不卑不亢,半点不敬太子威严。 陆酩把玩骨戒的动作终于停了,他将目光落在牧野脸上,凝着那青面獠牙,唯独露出一双清朗的眸子。 他盯着牧野的眼睛,看了许久,许久…… 第8章 牧野没有躲闪,与他直视。 陆酩浑身散发出与生俱来的上位者气息,少有人敢直视他那么久而临危不惧,且毫不掩饰眼神里的厌。 那一抹厌色,如此熟悉。 陆酩蜷起了戴着骨戒的手指。 牧野征战数年,战场上的尔虞我诈,熟记于心,与敌将对视一眼,便能看透对方心里弯弯绕绕的阴谋阳谋,但她惊讶地发现,她竟然看不透陆酩。 陆酩如沉墨的眸子,里面变幻似宇宙星河,又似黑子空洞,将所思所想隐藏得彻底。 乐平左瞧瞧牧野,右看看皇兄,双手紧张地攥在一起,担心起了牧野。 虽然她与皇兄亲近,但其实是有些怕他的,甚至比起父皇更怕他。 陆酩看似温和清雅,不喜欢动刀剑,但实则做事狠绝,杀人于无形,乐平知道好几位和皇兄不对付的皇子,最后死得都很惨。 乐平佩服牧野将军敢跟皇兄呛声,却也不想她因为自己得罪了皇兄,慌忙道:“皇兄,是乐平错了,乐平以后再也不耍赖了……” 牧野扫向乐平,小丫头抱着陆酩的胳膊撒娇,真就这么点出息,那么怕他。 她忽然想到牧乔,跟这么一个看不透的人相处,大概是很累的。 僵持之中,马车外传来一道女声。 第17章 “太子殿下。” 陆酩收回凝着牧野的视线,敛了敛眸,复掀起眼皮道:“何事?” 马车外站立的是沈知薇的侍女蓝意。 “沈姑娘听闻殿下近来失眠厉害,命奴婢给殿下送来她亲手调制的百合安神香。” 不及陆酩开腔,牧野先是冷哼一声,听着很轻,但在安静的马车内却是清晰。 她冷冷讽刺:“太子殿下这么快就新人入怀了。” 陆酩的目光泠泠,看向找茬的牧野,淡淡道:“若是牧乔还在,孤自会跟她解释。” 牧野轻扯唇角,讥讽道:“可惜她已经不在了。” 牧乔尸骨未寒,他倒是跟沈姑娘浓情蜜意。 乐平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面前的两人剑拔弩张的氛围更甚。 她攥了攥纱裙,开口替皇兄说话。 “牧将军,皇兄他对嫂嫂……” 乐平的话未说完,牧野打断道:“公主还请不要叫错了嫂嫂,牧乔与皇家再无关系。” 陆酩凝着牧野,漆黑眸色沉了沉。 乐平话到唇边,嗫嚅了两下,最终不再言语。 马车外的侍女蓝意许久未闻太子殿下回音,提高了些许音调问:“殿下,可允奴婢进入点香?” 乐平蹙眉,不高兴地朝车帘外道:“这是谁的马车?轮得到你说点香就点香?什么稀罕玩意儿,来本公主这儿现眼。” 她的声音娇蛮,穿透了车帘,令蓝意的脸色一阵红,分外难看。 陆酩拧了拧眉,语气微沉:“乐平。” 他不满的是乐平没有公主的端庄样子,并没有开口放蓝意进来。 明洱取了公主要的物件,回来时正好撞见乐平在训人。 蓝意身边还站了一个女子,穿着白绫细折裙,没有穿裘衣,整个人显得瘦削纤弱,如一朵海棠,在风雪里静静伫立,此时的脸色比那茫茫的雪还白。 明洱心道不妙,公主讲话没遮没拦,竟被沈姑娘听了去。 太子除了前太子妃外,这些年未曾纳过姬妾,沈知薇日后入主东宫,虽为侧妃,但地位谁也不敢小觑,公主实不该得罪了她。 明洱是王皇后亲自为乐平挑的大宫女,虽然年仅十六,但行事比乐平要沉稳许多。 她赶忙上前,施了礼:“沈姑娘,可把香交予奴婢送进去。” 沈知薇颇为感激的看向她,谢她的解围,将一个藕合色的荷包递给明洱。 “有劳姑娘了,殿下近来思虑过度,此香有安神作用,公主若不喜,只点上香即可,不必言是我送来的。” 明洱点点头,接过荷包,缎面荷包上绣着鸳鸯戏水图,活灵活现,就是宫里最好的绣工也绣不成如此精致的图案。 明洱躬身进入马车,将取来的物件呈给公主。 物件被收在青缎锦袋里,看起来是形状细长的东西。 乐平拿起锦袋,放在方桌上,小心翼翼地推向牧野。 “牧将军,这是嫂、嫂嫂不小心遗落的折扇。” 牧野不让她叫,乐平却不知道除了喊牧乔嫂嫂外还能喊什么。 牧野向来话只说一遍,乐平不肯改口,她也就懒得再去纠正乐平了,她解开锦袋的抽绳,从里面取出折扇。 陆酩的目光落向她手中的那柄折扇,扇架与扇面皆由上好白玉制成,忽而眸色一沉。 明洱见乐平把折扇给了出去,出声道:“皇后娘娘让公主过去一趟。” 乐平一怔,面露难色,似是在纠结,不放心马车里坐着的两人。 陆酩扫她一眼:“还不快去。” “哦。”乐平讪讪道,明洱替她披上雀金裘衣,抽了个空,白日梦独家文赠礼,欢迎加入群寺贰二贰吴旧义寺七又从沈姑娘给的荷包里拿出一块香饼,放进桌上的鎏金翡翠香炉里。 香炉里升起细烟,婀娜袅袅,空气里散发出淡淡的百合香。 乐平抱上自己的小金手炉,吸了吸鼻子,道:“你焚的什么香,这么好闻。” 明洱看一眼牧将军,不敢当她的面回答,只道:“公主快些吧,娘娘该等急了。” 乐平被她催着下了马车。 明洱才敢告诉她那是沈姑娘的香。 乐平听了,轻哼一声:“让你自作主张了。” - 皇后将乐平叫来,是听说了她请牧野将军上了马车,把她训了好半天。 虽说公主年幼,男女之防还无须如此谨慎,但总归是不好。 “寻常男子就算了,那牧家跟你皇兄是什么渊源,你又不是不知道,非得往里掺和,给你皇兄找事。” 乐平撅着嘴不吭声,只低头盯着她的小手炉。 “以后切不许再去接近牧野了,听到了没?” “没听到。”乐平小声顶嘴。 王皇后一双明丽的凤眸瞪向小女儿,顾盼生辉,陆酩与乐平都生得像她。 乐平的双手抱紧手炉,手炉的温度灼热,她鼓起勇气问:“母后,乐平还要过三年才及笄,你能不能让父皇替儿臣先指了婚?” 都城里的女儿家,一半想嫁给她太子哥哥,另一半想当牧野的将军夫人。 她要不抓紧也占了位置,说不定就要被其他人抢了去。 皇室围猎,不光是为了围猎,圣上也会在其中物色青年才俊,为待嫁的公主婚配。 王皇后微怔,默了许久,盯着乐平,虽然心中有了猜测,却还是问出来确认:“你想指谁?” 第18章 乐平垂下眸,露出了小女孩的娇羞怯意,她轻轻说:“当然是牧将军。” 奉镛城里的贵族公子,除了她的太子哥哥,还有谁能比得过他。 她要嫁便要嫁这天底下最厉害的男子。 - 乐平离开后,她的马车里安静下来。 牧野拿起桌上折扇就要走。 陆酩倾身,按住折扇的另一端。 牧野使了使力,折扇纹丝不动,她竟然抢不过陆酩。 她沉声道:“太子何意?” 陆酩淡然道:“乐平大概弄错了,这柄折扇是孤的东西。” 牧野皱眉:“殿下如何证明?” 玉折扇的扇柄缀着墨绿色的缨络,缨络尾部坠挂了一颗祥云金坠子。 只是那缨络打得像是三岁小孩打出来的,粗糙不堪,线缕错乱,不像是尊贵的太子会用的东西。 “扇面上刻有孤的私印,将军不信可看。”陆酩松了手。 牧野拿起那柄折扇正要展开,耳畔响起陆酩清冷的声音。 “孤有一事始终未想明白,为何牧乔投湖,牧家三个月都不曾打捞?” 牧野的动作一顿,不由得谨慎起来,但语气却是平淡:“牧家不像殿下有那么多奴仆侍卫,只有我与阿翁一对老少,如何能像殿下那般,一天就能将湖水抽干。” “是吗。”陆酩笑笑,“孤还以为是特意留在湖中,等着孤来呢。” 他接着继续问:“牧乔死了多久,将军才发现她?” 牧野心存戒备,忽的音调提高,不悦道:“太子殿下现在是想反来怪罪牧家了?” 陆酩的眸子直直凝着她,其中藏了探究的意味,他不疾不徐道:“孤不过是想问清楚真相,牧乔的性子一向贪玩,说不定是与孤开了一个玩笑。” 陆酩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令牧野大惊,心道果然陆酩没有那么好糊弄。 说不定从一开始,陆酩就没有信她做下的局。 牧野握紧了手中折扇,须臾慌神后,沉下心来。 “即便是个玩笑,那又如何?”她的唇角扯出一抹轻嘲。 “太子殿下难道忘了,废太子妃诏书已经昭告天下,殿下与舍妹已经是陌路人。” 难不成是皇家听不懂人话,她与乐平说了一遍,陆酩也是听见了的,还要她再费口舌。 陆酩许久无言,空气里百合安神香的气息浓烈,他端起桌上茶盏,往香炉一浇,熄了那香。 牧野将折扇扣回桌上,也不再去确认其中是否有陆酩的私印,既然牧乔离开东宫的时候没有带上,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不过一件手上的玩物,陆酩要,就随他拿去。 马车帘掀起,北风凛冽,带走了车内的暖意和那百合香气。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雪被风带了进来,落在陆酩眼睫上,如乌黑鸦羽沾了点白。 他凝着牧野离开的背影,直到那一抹玄色衣摆彻底消失,而后缓缓闭上眸子。 马车的角落里放了火笼,很快车里的温度重新升高,那点雪白很快融化,成了无色无味的微小水珠,最后消失无踪。 一个活生生的人,也能那么消失无踪吗。 陆酩重新睁开眼,漆黑幽沉的眸子里讳莫如深。 在燕北时,他的思绪乱了,今日见到牧野,终是察觉出端倪。 陆酩摘下那枚把玩了数月的骨戒,食指与拇指捏住,他眯了眯眸子,唇角升起讥讽意味,他将骨戒握于掌心,以内力震碎。 骨戒碎成粉末,陆酩轻啧一声,脸上露出嫌恶之色,从锦衣里取出巾帕,将掌心里的粉末擦了个干净,最后连着锦帕,一起扔进了火笼里。 陆酩拿起桌上折扇,折扇精巧,玉质清透,他的大手一握,便能将折扇整个包裹进去。 他将折扇越握越紧,好像这柄玉扇还残存着留在女人身体里的温度,湿润了折扇。 第9章 牧野不懂,如此精巧尺寸的折扇,其实是做给女子用的的,怎么也不该是太子的东西。 牧野不懂的,牧乔自然也不懂,她只以为是奉镛人附庸风雅,掌中扇如那盘玉一样是拿在手中把玩的。 这玉扇,是从昆仑山的石块里取出质地最润的玉制成。 每一块合适做扇的玉,都是她亲自一点一点凿出来的,凿了不知多少车的石头,凿的虎口被工具磨出了血,才收集齐制扇的玉料,交给了工匠雕刻加工。 牧乔难得仔细,还去找了乐平公主,请公主的女红老师教她打缨络。 她精心准备送给太子的贺礼在皇室家宴里要拿出来时,被乐平公主看见,经过她的提醒,才知道那折扇送的不合规矩,但所幸礼物尚未送出,避免了当众送错礼的窘迫尴尬。 牧乔将折扇从红木匣子里取出,放了一枚身上用作装饰的玉坠。 陆酩看到匣子里的玉坠时,脸上的表情淡淡,不惊不喜。 陆酩出生皇家,又是皇后嫡子,七岁便被立为太子,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 牧乔忽然觉得她临时改送了玉坠挺好,总比她送出耗费了许多精力制作的玉扇,最后却只得到陆酩这样不咸不淡的反应要强。 家宴结束,陆酩承了不少酒,纵使他平时喝酒并不上脸,脸上也泛起了很浅淡的绯红,令他本就极美的容貌里添了一抹艳色,清泠之感亦敛去了。 第19章 回去的路上,陆酩与牧乔共乘轿辇,他便一直沉默不语,阖着目,她送的那枚玉坠连通其他皇子嫔妃送的礼物一起,径直入了库房。 行至东宫,牧乔下辇,陆酩则去了内阁,商议政事。 自太子弱冠,承帝便当起了甩手掌柜,整日醉生梦死,求仙问道,不管国事。 陆酩代管国事,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威风凛凛,却并非是个好差事,既不能行差踏错,更不能锋芒毕露,惹得承帝猜忌。 还要防着那些如狼似虎的兄弟,时不时要来绊他一脚,到承帝面前给他上眼药。 陆酩每日的政务繁忙,即使是生辰这天也不例外。 牧乔回宫后,便沐浴更衣准备休息了,在宫里待了许久,她还是没有习惯被伺候,有手有脚怎么穿衣脱衣还要人代劳。 她沐浴时屏退宫人,沐浴到一半时,困得在浴斛里睡着了。 她手笨,缨络总是打不好,打了拆,拆了再打,前一日更是熬了一宿,最后也还是没打好。 陆酩进入耳房,入目是一扇花鸟翠微屏风,隐隐约约能够透出屏风里的模糊轮廓,空气里水汽蒸腾,一呼一吸里有隐约淡香。 屏风前摆了一张紫檀木长桌,陆酩的目光微垂,落在桌上的那柄玉折扇上。 墨绿色缨络垂于桌外,流苏轻晃。 陆酩拿起那折扇,拇指抵在扇柄处,来回摩挲。 牧乔即使睡着了,依然保持着习惯性的警惕,陆酩拿起折扇时与紫檀木桌发出的微弱摩擦声,让她清醒过来。 她缓缓睁开眼,看见了屏风那头的身影,修长挺拔,长身玉立。 牧乔张了张口,嗓子眼里哑了瞬,她将手臂放回了水里,细小水流声,在安静的耳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陆酩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他高高站着,清冷的眸子睨着她。 牧乔虽然看不透他,但陆酩若是想让她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他的眉眼里亦会透露。 牧乔盯着他,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了不悦。 她不解。 “殿下在不高兴什么?” 牧乔不喜欢皇家人说话都藏着掖着,要么不说,要么只说一半,她明白陆酩为什么不悦,而且这不悦明显是冲着她来的。 陆酩未答,只凝住她,浴斛面上浮了玫瑰花瓣,遮住了水下旖旎,隐隐绰绰。 牧乔往水中躲得更深,只露出白皙的肩膀,肩润背薄,眼眸湿润,卷翘乌黑的睫毛缠结在一起。 陆酩抬手,展开手中的折扇,那玉扇小巧,即使疏展开,也只比他的巴掌大出一点儿。 “你这扇子怎么没送了。” 牧乔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不过转念她又了然,这东宫里的事情,他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牧乔心底轻啧一声,那树上的影卫,真是够闲的,怎么这么点事儿也要上报。 “女子用的物件,你又带不出去。”她小声嘟囔。 陆酩当着她的面,更起衣来,动作慢条斯理,不紧不慢。 牧乔怔怔地望着,直到陆酩进入浴斛之中,腿碰到了她的膝盖。 她下意识的向里蜷缩。 这一蜷,令陆酩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将牧乔抱进怀里,在浴斛里坐下。 浴斛的空间不小,牧乔一个人用时还觉得空荡,但多了一个陆酩,便拥挤了起来。 他们以前不是没有一起共浴过,陆酩要的多,一晚上要两三次水,有时嫌麻烦,有时牧乔实在累的没力气,就会跟他一起沐浴。 明明该见过的都见过了,但牧乔还是觉得不自在起来,她的后背紧贴着男人的胸膛,如火般滚烫,灼得她也烫起来。 牧乔一动不敢动,心脏却跳得像要离开身体。 陆酩躬身,他们贴得更紧,连水都渗透不进去。 牧乔的身体僵硬着,感觉到温热呼吸喷洒在她颈窝,耳畔响起男人清冽好听的声音。 “既然是做予孤的东西,该送就送。” 陆酩的嗓音忽沉,低哑轻喃:“带不出去,也有别的用处。” 牧乔觉得耳朵眼里一阵酥麻,泛起滴血般的红。 翌日牧乔醒来时,陆酩已经不在,青釉刻花枕边放着洗净的玉扇。 牧乔的脸瞬间通红。 陆酩这个人,看着清冷孤傲,但晚上灯一熄,就没完了,仿佛将他白日里的收敛全都放肆妄为在了她身上。 牧乔不忍直视那玉扇,拿了锦袋装起,想要找个地方处理了。 途径御花园时,遇见了乐平,两人在亭子里闲聊了两句,不知怎么那玉扇便遗落了,被乐平收起来。 只是乐平这丫头孩子心性,捡了便忘了,直到牧乔离宫,她才想起还有一柄折扇没还给牧乔 这次围猎去的蓟州,乐平想着也许有机会能还给嫂嫂,于是便将折扇带了出宫。 - 乐平是哭着回到马车里的,见到皇兄,哭得更委屈了。 陆酩将手里的玉扇收进袖中,问:“被母后说了?” 乐平含着哭腔“嗯”了一声,小脸都哭花了,她觉得丢脸,没让明洱进来伺候,又找不到帕子放在哪里,直接拿起袖摆擦脸,眼泪鼻涕全擦了上去。 陆酩微微皱眉,却也没想把他自己的帕子借给她用。 “为的何事?” 第20章 乐平看了一眼皇兄,不敢跟他说实情,只说是母后生气她把牧将军请进了马车。 陆酩轻嗤,淡淡道:“该骂。”胳膊肘都往外拐了。 乐平晓得她皇兄的脾性,能从他嘴里听见安慰的话才是见鬼了,也不反驳,只抽抽噎噎自顾自的哭。 陆酩忽然想起,他见过许多人在他面前哭,母后常跟他哭,是想抱怨父皇对她怠慢,沈知薇对他哭,是想要他替沈太傅洗冤。 还有那些出身望族的家主,跪在他面前哭的时候,半点没有家主的样子,哭得那叫一个难看,想求他手下留情。 可唯独,他好像没有见过牧乔哭。 陆酩听乐平哭听得烦了,本来就连日失眠,如今更是头疼起来,他抬手按了按额角,不再管乐平,起身离开。 下了马车,陆酩对守在车下的内官道:“把谢治叫来。” 围猎队伍的休息途中,在路边支了黄幄与皇帐。 承帝召了黎贵妃进帐,将原地休整的时间又往后推了半个时辰。 牧野无奈,只能再领一队御林军,在队伍之间来回巡逻戒备。 疾风已经从外面野够了回来,看见牧野骑着其他的马,不高兴了,从鼻子里哼哧哼哧冒出白气。 牧野骑回疾风巡逻,疾风像是为了跟那匹马较劲,跑得生快,硬是甩掉了左右的御林军骑。 陆酩站在路边。 牧野踏马疾驰而过,飒沓如流星。 也不知道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牧野的马鞭挥下时,正正打在了距离陆酩脚边一尺不到的距离,扬起一阵粉雪。 陆酩眼见着她的马鞭扬下,却波澜不惊,岿然不动。 牧野觉得没劲,和他对视了一眼后,策马离去,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谢治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多年,还从未见过有谁敢在殿下面前如此嚣张。 可那是牧野。 牧家三代,先是为太祖皇帝打下江山,立了汗马功劳,牧野更是将大霁的疆土翻了一番,为大霁创下盛世太平。 即使牧野不敬皇威,也无人敢明着说他僭越。 陆酩凝着牧野的背影,眸子里闪过了冷意,许久,他收回视线,交代谢治。 “命人监视牧府的一切动向、人员来往,让沈凌暗中跟着牧野。” 谢治微微吃惊,沈凌是影卫里身手最好的,太子每次让他出的任务永远是最重要的。他心道,虽然牧野是放肆了些,但他早没了实质的兵权,就如同折了翅的雄鹰,看起来没有那个必要去忌惮。 陆酩顿了顿,继续道:“如果沈凌发现太子妃的踪迹,立即回报。” 闻言,谢治抬起眼,看向他的主子。 “太子妃不是已经……” 陆酩在袖中把玩着那柄珍巧折扇,疏展又合上。 普天之下,皆是王土,他不信就找不出一个牧乔来。 要是牧乔敢真死了,他不介意让牧野下去作陪。 第10章 一个时辰之后,承帝终于从皇帐中出来,黎贵妃的发髻换了一款样式,衣裙的颜色也从藕荷色变成了石榴红,脸色红润,走起路来摇曳生姿。 黎贵妃弱柳扶风,攀附在承帝身上,如水般化了似的。 承帝穿着明黄色的团龙纹长袍,身型魁梧挺拔,脸上亦是龙光焕发,好似比方才进帐前要年轻了几岁。 内官宫女与侍卫纷纷垂首默伺,无人敢去看。 围猎队伍重新启程时,承帝未乘御驾,而是进了黎贵妃的马车,很快温言软语,莺歌燕啼从那车帘里透了出来。 王皇后独坐御驾,面不改色,甚至命人将陛下惯用的坐垫靠枕送去。 因为帝后分了马车,牧野只能在两辆马车间来回戒备。 王皇后坐在马车里,安静无声,像是一尊佛。 承帝与黎贵妃的马车里,则是荒唐放纵之声,马车外的左右均退到了十丈以外,独留御林军。 牧野听着女人的娇喘微微,目光远眺,看向了前方第二辆黄顶马车。 她在想,若是陆酩日后成了君主,怕是也要跟他老子似的,后宫佳丽三千。 而牧乔也得像那王皇后,被宫廷驯化得端庄持重,将一生年华葬送在那脏得见不得人的后宫之中。 牧野不由庆幸,幸好牧乔终于脑子清醒了,早早离了陆酩,如今在九州四海游历,虽连她也不知牧乔去向,但总比拘在那金丝鸟笼里活得自在。 围猎队伍在路上又走了两天,渡了繁河,繁河在寒冬时节,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车马踏冰而上。 繁河一过,便是蓟州。 蓟州百姓听闻皇家围猎的消息,纷纷拥在繁河边。 他们等的不是有幸瞻仰圣上尊容,而是牧野。 百姓们从家里拿出藏了许久的鸡蛋和糕点,甚至还有抱着一只大母鸡的,想把这些东西都送给牧将军。 蓟州是大霁朝最后一个收复的州郡,离北方草原最近,历代以来,常年受殷奴人的骑兵侵扰。 殷奴人侵占城池时,手段狠绝,烧杀抢掠,奸淫掳掠无所不做。前朝多次出兵讨伐,但殷奴人擅长骑射,打不过便跑,跑完了趁其不备便再来,蓟州百姓苦不堪言。 三年前,牧野灭了统领殷奴的最大部落阿拓勒,砍下了阿拓勒可汗的头颅。 可汗的长子哈克继位,哈克没有他老子的半点骨气,转头便派了使者求降,成了大霁的附属国,蓟州百姓才终于有了安稳太平的日子,所以对牧野更是千恩万谢。 第21章 来迎牧野的百姓众多,却没有影响到围猎队伍的行径,百姓们知道不给牧将军添麻烦,仅远远的站着。 牧野离开了队伍,骑马靠近他们,挥手道:“天寒了,快回去,东西也快拿走。” 陆酩坐在马车里,阖着目,听见了外头喧嚷的动静。 他缓缓睁眼,抬手掀起车帘向外看去,目光正好落在了远处被百姓簇拥着的牧野身上。 牧野骑在马上,身姿挺拔,脸上戴着可怖的鬼面具,玄衣猎猎,墨蓝色的发带随风飘舞,威风凛凛,却没有一位百姓惧她怕她,反而将她团团围住。 陆酩听不见牧野说了什么,只见她下了马,将一位跪在她马前的耄耋老人扶起。 他眯了眯眸子,凝着牧野的动作,一般人扶起跪着的人,不过是弯腰伸手,托着对方的双臂。 而牧野扶那老者时,右膝曲起,离地仅有两三分的距离。 陆酩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皇后携太子妃于寒山寺布施放粥。 布施一共七日,皇后除了第一日在,后面的布施便交给了牧乔。 陆酩印象里,那几天牧乔出宫时,去时满头的金簪玉钗,回来时一根也没有了,素素净净。 最后一日,陆酩政务得闲,左右无事,便去了一趟寒山寺。 他走到布施的地方,差点没有认出牧乔。 牧乔穿着寻常民间女子的装束,粗布麻衣,头发随意地挽起,紧袖窄口便于干活,在布粥的档口处忙碌。 排队喝粥的百姓之中,男女老少皆有,此时讨粥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邋遢乞丐。 乞丐抓住木红色陶碗时,脏兮兮的手还碰到了牧乔的,一黑一白,一粗糙一细腻。 最后牧乔的手也被蹭上了黑灰。 陆酩眉心微蹙,走了过去。 他一经出现,那排队讨粥的百姓们便怯怯起来,踟蹰不敢再往前,好似生怕出了差错,冲撞到贵人,丢了性命。 牧乔低着头,用木勺把小米粥装进碗里,双手捧起递出去时,见半晌无人来接,抬起眼,才看见站在她面前的陆酩。 陆酩拿出随身的帕子,搁到了她面前的桌上,淡淡问:“怎么穿成这样。” 牧乔笑道:“穿成像殿下这样,就没人敢来了。”一身锦衣华服,布粥也布得高高在上,像什么样。 陆酩抿唇,余光瞥见旁边的一屉碎银,刚才的乞丐走时拿了一两。 “这些银两是哪来的?” “当了一些钗钏。” 陆酩轻嗤:“出息,想要银子,直接去库房支取不就好了。”他是有多亏待她,还要她去典当首饰。 牧乔眨眨眼看他,不遮不掩道:“这是我陪嫁来的东西,做的是我们牧家的功德。” 也不知她这句话是哪里触到了他的眉头,陆酩听完,脸便沉了下来,冷哼一声:“你倒是分得清楚。” 陆酩当即拂袖离去。 牧乔不明所以,才想起来她忘了问他来是干什么的。 陆酩走到山门前,侍卫牵来马。 他翻身上马,扯了扯缰绳,马踏两步,转身面向寒山寺,透过朱红色的拱门,他望见了重新忙于布粥的牧乔。 牧乔抓了一把碎银塞给一位带着小儿的老妇。 老妇感激涕淋,拉着孙儿扑通跪下来。 牧乔将他们扶起来时,也是如牧野这般,右膝弯曲,贴的离地很近,与跪她的人平齐,不愿承对方的跪。 …… 陆酩盯着牧野的背影,仿佛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 - 围猎队伍在傍晚时到了皇家禁苑,设帐休整。 禁苑内修建了一座行宫,虽然比不上宫里,但奢华程度也是蓟州当地最好的了。 夜里,承帝在行宫主殿内设宴,宴请群臣与外藩各部。 大霁朝共五个附属国,其中三个是被牧野打屈服的,另外两个是主动臣服。 附属国里,最老实的属西南的夏国。 西南多植被山林,夏国人纯真朴实,崇尚山神与巫术,历来就习惯于依附强国,上贡奇珍异宝,以求庇护与安宁。 夏国人习惯了西南温暖潮湿的气候,这次来朝觐见,跟着来了蓟州,冷得够呛,觐见时浑身里三层外三层。 夏国人个子多娇小,裹得像是一团团毛球,憨态可掬,惹得坐在一边的乐平公主哧哧地偷笑,被皇后瞪了一眼才收敛。 而附属国里,最张扬跋扈的,当属那些殷奴人,清一色腰间配着红宝石短刃,到了殿前被才被勒令卸下。 殷奴人互相轻蔑笑笑,解了短刃,丢给了内监。 其中一位不忘骂一句:“假娘们玩意儿,管的挺多。” “那海。”为首的男人回眸睨他一眼,冷冷开腔,含着三分警告。 叫那海的殷奴人立刻收敛了乖戾态度,在男人面前老老实实。 牧野坐在殿内,自殷奴人来了,她便注意着,走在最前方的男人身形高大,本身殷奴人就是魁梧的体格,他竟然比其他殷奴人还要高出半个头。 男人穿着干练的骑装,黑发披散,左侧辫了三股细辫子,最后合成一股。 右耳戴了一颗方形红玛瑙坠子,衬得他的肤色白如雪,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女气,反而更显得散漫不羁,透着一股野性。 牧野虽然不问世事了三年,又丢了三年记忆,但这段时间,她从裴辞那里得知了殷奴人的动向。 第22章 现在统领殷奴的部落依然是阿拓勒,殷奴原本有三大部落,全都被牧野打散了,如今只剩下阿拓勒,阿拓勒的新可汗哈克是个废物,但他的儿子莫日极却颇有当年老可汗的风采。 在这三年内,就已经将那被打散的另外两个部落吞并。 牧野凝着进殿的殷奴人,对上裴辞给她的画像,认出了为首的男人便是阿拓勒的世子莫日极。 她伸手,摸上了腰间的短刃,指尖摩挲,升起一股杀意。 牧野进殿带兵刃,是被太祖皇帝特许的,太祖皇帝给了牧氏极大的殊荣,凡是牧家子弟,面圣无需卸刃。 莫日极在大殿之中忽然感知到了一股近似于野兽的目光,他抬眼,朝牧野的方向看去,对上了鬼面后的那一双疏朗眸子。 牧野的杀意在瞬间敛去,上一息还波涛汹涌的海水此刻平静无澜,与莫日极静静地对视。 莫日极望着她,唇角轻轻勾起一抹森然笑意。 牧野和莫日极算起来,是带了世仇的。 老可汗砍了牧野她爹的头颅,牧野替父报仇,砍了老可汗的头。 不过她没有老可汗那么贴心,还用锦盒装了送回牧府。 牧野把老可汗的头颅挂在了燕都的城门上,挂了三年,即使成了枯骨,也还是在那随着风晃。 牧野有时睡不着,便会站在那城门下,听着那骨头咯咯作响,才觉得心安。 莫日极为承帝献上了十二位异邦美人,金发碧眼,曲线婀娜。 承帝龙颜大悦,又因莫日极说了一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承帝思索片刻,美人太多,他确实也消受不过来,尤其还受了黎贵妃的颦眉白眼。 承帝索性大方地送给了太子两位异邦美人,点了三位大臣并两名言官,各送了一位,惹得那两位言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不敢拒绝。 陆酩只淡淡谢了恩,并未看那异邦美人一眼。 牧野冷冷看着承帝与莫日极谈笑风生,两国交战,不可能将对方杀尽杀绝,即使灭了军队,还有无辜百姓,只能将统治者打服。 但即使是打服了,也不能掉以轻心,要放着养在手边的弱狼养精蓄锐,再反咬一口就不好了。 牧野从来没有相信过殷奴人是真的臣服了。 莫日极坐到位置上,与牧野相对而坐。 中间是十二位异邦美人在起舞,水袖纱幔翩跹,圣上贪恋美色,底下的群臣有样学样,看得眼睛都直了。 莫日极单手撑着下巴,耳边红玛瑙的坠子艳得如血,他笑看着这大霁朝的醉生梦死。 宴会的空气里满是酒气与淫靡声色。 牧野觉得胸闷,她恨殷奴人恨到了骨子里,为了打走殷奴人,牧家的祠堂里多了不知多少牌位。 如今,奉镛的权贵们却与这些殷奴人友好相处,不带警惕。 牧野心中有愤怒之气,但她也清楚的知道此时她的愤怒是出于私情,但国与国的利弊权衡,不能只靠愤怒与私情。 一曲舞毕,那十二位异邦美人们被承帝命去她们的新主身边伺候,布菜斟酒。 两位异邦美人一左一右坐在了陆酩身边,像是蛇一般缠上去。 其中一位拿起案上的矾红龙纹酒杯,抬手凑到太子唇边,水袖滑落,露出一截雪白如羊脂的腕子,散发出隐约淡香。 陆酩的眸子如墨般漆黑幽沉,瞳孔里倒映出那美人的身影。 西域美人亦看向他,被眼前男人俊朗的眉目吸引,暗暗庆幸自己被分予了霁朝太子,她含羞的垂下眼,复抬高了腕子。 陆酩抓住了那只腕子,酒杯凑到唇边。 牧野盯着陆酩,将她的愤怒具象化了,不管其他搂着美人的承帝与臣子,只针对陆酩。 她瞧着陆酩美人在怀的模样,嗤之以鼻,像是看什么脏东西。 忽然间,陆酩一脚踹开身边的美人,他毫不怜香惜玉,纤细美人如落叶,被他踢到了三丈之外。 酒杯应声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陆酩的眸光凌厉,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是谁命你在酒里下药!” 第11章 承帝闻言,径直站起来,挥了挥手,左右侍卫直接将刀架在了美人脖子上。 他的神色紧张,忙道:“传太医!” 宴会上的大臣们也震惊了,当即便有一位站起来,指着莫日极的鼻子骂:“好你个北蛮鞑子,竟敢包藏祸心!” 莫日极还未说话,站在他后面的那海便怒冲冲地骂了回去:“你敢对世子不敬!”他下意识想抽出弯刀,要砍了那大臣,而后才发现刀已经在殿外卸了。 莫日极端坐案前,拿起面前的玉盏饮了一杯,大霁的酒杯丁点儿大,喝上一杯,一口就没了,真是无味。 待他喝了酒,莫日极才开腔道:“定是有谁栽赃嫁祸,若真是我们所为,怎么会做的那么明显。” 他站起来,走到那美人身边,微微弯腰,狭长阴冷的眸子紧紧盯着她。 莫日极的身形极为庞大,阴影如金钟罩般,将那娇小美人整个笼罩住。 美人早就吓得花容失色,瑟瑟发抖,见了莫日极,像是看见救命稻草般攀附上去,双手抓住莫日极的大掌。 “世子救奴——” 美人的眼泪落在他的虎口。 莫日极拧眉,眼里染上嫌恶,低低地骂了一句:“蠢货。” 第23章 他双手捧住美人的头颅,轻轻一折,便折断了她的脖子,美人的脸朝向背后,瞳孔瞪得像是铜铃,死得猝不及防。 莫日极处决了那美人,单膝跪在殿下,向承帝赔罪。 “陛下明鉴,此事绝非阿拓勒所为。” 承帝冷哼未应声,而是看向太医,“如何?” 太医蹲在地上,检查那被打翻了的酒,食指和中指并拢,沾了沾些酒,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嗅,眸色微变。 他俯身跪地道:“回圣上,酒中确是下了药,乃合欢散……” 承帝一愣,脸色从方才的冷肃一转,哈哈大笑了起来。 承帝对于合欢散并不陌生,偶尔他也用一用,能给房中事添不少乐趣儿。 阿拓勒若是真想要在宴会上谋害君主或储君,哪里会用的合欢散。 这合欢散过于上不得台面,底下听到的大臣们没有承帝那么放得开,像是听了什么腌臜污秽词儿,纷纷垂下眼,恨不得耳朵聋了,以示清白。 承帝调侃:“这美人也太心急了,合欢散发作起来可生猛了,哪能在宴会上就用。” 莫日极见承帝并未动怒,开口道:“美人自作主张,也算是我之责,请圣上责罚。” 承帝不愿再追究阿拓勒的责任,他挥了挥手,命左右撤了架在美人脖子上的刀,又将身旁美人捞进怀里,蹭了蹭她的鼻子,调笑道:“你没在酒里下那药吧?” 美人见到方才还和她一起舞蹈的同伴身首异处,吓得脸色惨白,忙不迭地摇头。 承帝望着异域美人深邃迷人的脸,心底轻叹了一句可惜。 虽然合欢散无伤大雅,但自作主张的美人是不能留了。 他的兴致去了,摆摆手:“都退下吧,刘停,好生安置她们。” 刘停是承帝身边的内监总管,跟了承帝几十年,圣上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便能领悟其意。 承帝多疑,一个美人出了问题,难保其他美人不会有问题。 他应了声诺,领着美人离开大殿。 牧野冷眼旁观着这一场闹剧,至于那合欢散,他全程盯着那美人对陆酩献酒,看的清清楚楚。 若酒里有合欢散,下药的必然另有其人,且在此之前酒里就被下了药。 牧野不动声色地观察陆酩,注意到他的脸色如常,应是没有饮下那掺了合欢散的酒。 只不过陆酩这一出,倒是把莫日极送来的玩意儿,一次性清了干干净净。 牧野望着跟在刘停身后的十一位美人,袅袅婷婷,还不知道她们将会走向何处。 死去的美人也被两个侍卫抬起,她的头吊在半空,脖子断了,只有皮肉连着,晃啊晃啊晃…… 牧野自然明白这些美人是都活不成了,但她的心硬,对于可能是送到皇宫和大臣后院里的眼线,宁可杀错,不能放过。 如此,她才睡的安稳。 待美人们离开,大宴继续,歌舞升平。 从始至终,承帝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问过陆酩。 承帝方才的紧张,更像是怕美人不仅给太子下了药,更给他下了,他紧张的是他自己。 牧野望向陆酩。 陆酩脸上的表情淡淡,无波无澜,仿佛刚才摔杯震怒的太子殿下是他的一张面具,比牧野脸上的面具要更活灵活现。 似乎是感受到来自他的目光,陆酩眼眸微垂,两人的视线隔着遥遥大殿交汇。 承帝失了西域美人,召黎贵妃,黎贵妃称身体抱恙,无法来参宴,承帝悻悻,换召了蓉嫔,继续饮酒纵乐。 大臣们也跟着你一眼我一语,哄圣上开怀,将方才闹剧抛之脑后。 灯火辉煌的大殿,声色犬马,觥筹交错,所有人都醉在了温柔乡里。 唯有牧野和陆酩两人长久对望,看见了彼此眼里的清明。 陆酩缓缓举起杯盏。 牧野沉默半晌,终于也拿起她面前的杯盏,和陆酩隔空对了一下。 国在家之前,她和陆酩之间虽有恩怨,但对外是一致的。 - 宴会进行到一半,牧野离席,到外面去透气。 她走到无人的静处,隆冬时节,草木枯竭,覆了厚厚的雪,在黑夜里闪出荧荧白光。 寂静里,牧野隐约听见了哭泣声,如琵琶幽涩。 她顺着回廊往里走,在白雪覆盖的假山树丛间,看见了一位女子的身影。 女子穿一袭白衣,在白茫茫的雪里,干净到了一处去。 牧野本想安静识趣的离开,不想一只野猫从旁边的矮丛窜出,发出一阵响动。 那女子听见响动,立即止住了哭声,转过头来,看见了站在那里的牧野。 清冷月光之下,牧野的面具青面獠牙,发出银亮的光,女子吓了一跳,攥紧手中的帕子,怯怯地望着她。 牧野的眼睛受过特殊的训练,在黑暗里也亮如白昼,看得清楚事物。 女子的容貌生得极美,面如白海棠般素净雅致,一双还沁着泪珠的眸子楚楚动人。她的身形纤细,在苍茫白雪里更显得脆弱易折,惹人怜惜。 牧野看愣了一瞬,觉得眼前女子比莫日极献上来的美人还要美上许多,纤弱上许多,那是属于奉镛特有的女子之相,弱小得如金丝雀,只能被养在笼中,好生爱护。 牧野垂下眼,自觉再待在此处并不合适,正要转身时,女子却忽然出声叫住他:“将军留步。” 第24章 黑暗之中,沈知薇只看得见那鬼面具,知晓面前站着的人是牧野将军,她咬咬唇,从假山里走了出去,走近那一团黑雾般的人。 她的表情故作淡定,其实慌张的不行,走路时没有注意到脚下的枯枝败叶,被枯枝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栽去。 牧野犹豫了一瞬,伸手扶住了她,女子的腕细得如春竹,细腻如凝脂。 沈知薇感受到牧野掌心的温度,将她灼得发烫,她的脸颊升起绯色,小声道:“多谢将军……” 见她稳住了身形,牧野很快收了手,向后退了两步,与女子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姑娘何事?” 沈知薇抿了抿唇,垂眼道:“我是已故沈太傅之女,沈知薇。” 牧野四处征战,又久居燕北,在奉镛的日子屈指可数,却也早就听闻她的名字,这位奉镛第一才女,写的诗连圣上都夸赞过。 沈知薇除了才情出众,据闻容貌也是十分出众,尚未及笈,求娶的媒人就已经踩断了太傅府前的门槛。 沈知薇仰头,盯着那鬼面,在雪的映衬下,透着寒光,凛冽威严。 她咬了咬牙,开口道:“知薇听闻了太子妃的事情……望将军节哀。” 沈知薇说完,便后悔不及,她知道以她的立场,说出这些话,实在是讨人嫌。 牧野倒没有嫌沈知薇,而是觉得陆酩当真对沈知薇不错,牧乔殒命的消息他连皇家都隐瞒,却跟她说了。 沈知薇继续道:“我知道将军一定是厌极了知薇,若非我,太子妃也不会那么决绝。不管将军信是不信,我从来没有要取代太子妃的打算。” 只是她身为女子,在父亲死后,她便如水中浮萍,无依无靠,嫁给太子殿下,是她最好的选择。 “但事情确是因我而起,是我对不起牧乔姐姐,对不起将军。”沈知薇说完,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她圆润洁白的额角,当即冒出血来。 牧野甚至感觉到了青石板的震荡。 沈知薇犹嫌不够,还要继续去磕,然而下一瞬,却磕在了牧野的掌心里。 她僵在原地。 牧野的手背被她撞向青石板,磨破了皮,掌心里亦是一片濡湿。 若非她阻拦,沈知薇怕是想给她磕死过去,当真是有沈太傅的决绝和风骨在身上。 “沈姑娘不必如此,舍妹与太子的事情与你无干,我也从未厌嫌过你。” 牧野当然知道在当朝,女子的处境艰难,在家中靠父兄,出嫁后便靠丈夫,一生命运皆受他人左右。 她所针对的向来只有一个陆酩,不过长了一张好脸,就叫牧乔昏了头。 牧野将沈知薇扶起,迎着月色,看见她额角殷红的血顺着流下,将她的脸颊衬托得更加苍白。 沈知薇恍若浑然未觉,只注意到牧野的手被她的血弄脏,拿出随身的雪帕,又碍于男女之防,踌躇犹豫。 牧野长在燕北,民风开放,并没有奉镛人那般多的规矩礼仪,她见沈知薇楞楞站着,从她手里抽出帕子,团成一团,按在了她的额角。 沈知薇睁大眼,微微后仰。 “别动。”牧野道。 沈知薇被她说后,一动不敢再动了,任由牧野擦净她额角的血,又从革带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药粉倒在了伤口上,很快伤口便止住了血。 止血药碰到伤口,沈知薇疼得流出了眼泪,眼尾红红。 牧野惯不会安慰人,反道:“现在知道疼了?活该。” 沈知薇连哭也不敢了,怯生生地问:“将军当真不怪我?” “怪你干什么?” “若太子与你是真心相爱,那反而是牧乔不识趣了。若你是看重他的权势而去依附,也是无可奈何,就算没有你,太子身边也会有其他女人一个接一个出现。” 沈知薇怔怔凝着牧野,原本以为她会受到好一番冷嘲热讽,却没想到牧野竟然从未怪过她。 牧野见她还一副痴痴的模样,怕她还没想明白,继续道:“依牧乔的性子,离开太子是迟早的事,你不过是个引火索,不必太放在心上。” 沈知薇听完,隐约觉出了不对。 她一直以为牧乔被废的原因,如承帝召告天下的文书里写的那样,是因为善妒不容人,加上三年没有为太子生子而被废。 不过沈知薇何等聪明,从牧野的话里,推断出了其中真相也许并非如此。 牧野说的是离开太子,暗含了主动而非被动的意思。 如果她是牧乔,坐在太子妃的位置上,便一定死死会守住这个位置。 太子殿下的庇佑,如一把煌煌伞盖,她站在荫蔽里,谁也不能再将她欺辱。 离开太子,她想都不曾想过。 “这、这如何那么想不开。”沈知薇难以理解。 牧野也难以理解:“这如何叫想不开,人生短短数十载,只待在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不曾游历过四海,又有什么值得开怀的?” 沈知薇细细揣摩着牧野的意思,她抬起头,对上一双朗朗如繁星的眸子,心中忽然一悸。 “将军你曾游历四海,那四海是什么样的?知薇也想去看看。” 牧野笑了笑:“外面的世界对娇杏来说太危险了。” 她这话不经思索,将沈知薇比作娇杏,但并不含一丝轻浮之意。 第25章 沈知薇在黑暗里却微红了脸,嗔恼道:“将军莫要小瞧我。” 牧野刚要再说什么,却被一道年轻男声打断。 “好啊,牧将军竟敢深夜私会宫中女眷!” 牧野回过头,看见了廊檐下站着的十六皇子,还有他身后的陆酩。 第12章 十六皇子陆昭如今十五岁,为齐妃所出。 齐妃的母族在奉镛的势力强盛,齐妃却并不善于争宠夺权,多年来吃斋念佛,不问世事。 但她养出来的皇子是个性子顽劣的,不过虽然顽劣,却也没什么野心,从四五岁起,就喜欢跟在他太子哥哥后面。 陆酩隐在阴影里,表情看不真切。 反倒是陆昭不嫌事儿大的喝道:“深更半夜,牧将军拉着我皇兄未过门的太子妃在做什么?” 陆昭手里提了盏宫灯,他眼睛尖,把宫灯往前抬了抬,看清了沈知薇额角的伤。 沈知薇偏过脸,躲开了那束探究的灯火。 牧野知道沈知薇不想被人瞧见此时狼狈,尤其是被陆酩,于是侧过身为她挡住了光。 “十六皇子莫要平白无故坏了沈姑娘的名声,这行宫拢共就那么两三条路,不过是碰巧遇见罢了。” “碰巧遇见?那怎么我嫂嫂的额头还伤了,是不是牧将军你想要趁着无人,行不轨之事?”陆昭像是一条癞皮狗,死咬住了就不放。 听见陆昭口里说出“嫂嫂”这两个字时,陆酩终于皱了皱眉。 “十六,走了。”他淡淡道,表情冷漠,甚至没有抬眼去看一看沈知薇,也不关心她额上的什么伤。 牧野觉得陆酩冷的像是一块寒冰,难到以前他也是这么对牧乔的? 沈知薇似乎早就习惯,垂下眸子,对着太子和十六皇子的背影乖顺地行了礼。 牧野望着她,想到过去牧乔也受过这般冷漠对待,忽然心软起来,问她:“路上黑,有没有人来接你?” 沈知薇温声道:“我的侍女蓝意在远处等着。” 陆昭跟在陆酩后头,听见了牧野和沈知薇在园子里的对话,凑到陆酩耳边嗤笑道:“牧将军倒是关心沈姑娘,别不是想撬皇兄你的墙角。” 陆酩面无表情,不搭他的腔,转而问了另一件事:“黎贵妃那边处理好了吗?” “放心吧,已经派人过去了,连东西都给那太监准备了。”陆昭回道。 他的眼睛转了转,压低声音:“皇兄,要不要我给你也叫个人来?保证干干净净。” 陆酩刚才不叫沈知薇,他理解,毕竟沈知薇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还未过门做那些事确实不好,但要找个宫女通房那还不容易。 陆酩垂眸,睨他一眼。 陆昭担心道:“皇兄,合欢散不找人解了,要忍好长时间,何苦那么难受。” 方才在宴会上,陆酩早便喝了那酒,觉出酒中有问题,一直靠内力压着,才不至于失了神智。 合欢散无药可解,要么与人消解,要么就要熬到药性自己散了,但这种方式散得慢,合欢散对身体的影响会持续很长时间。 陆酩的掌心里拢着的玉扇被潮热的汗渍润湿。 “不必,你回宴上吧。”他的嗓音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 牧野回到大殿上时,正好宴会散了,群臣陆续走出宫殿。 殷奴人在其中里显得格外瞩目,身上的服饰颜色鲜艳,坠着张扬的彩色玛瑙与宝石。 莫日极被随从们簇拥着,走起路来散漫随性,他勾起一侧唇角,狭长眸子微挑,如蛇般阴测测,看谁都透着玩世不恭,看谁都像是在看将死之人。 牧野往里走时,与莫日极对上,殿前的路宽阔,偏他们谁也不肯绕道相让。 牧野一身玄衣,对上十几名高大殷奴人,依然身姿挺拔,气势上没有输了半分。 莫日极垂下眼,肆无忌惮地打量起牧野。 他摇摇头,觉得失望极了。 老可汗竟是被这样一个身板瘦弱的少年将军打败? 阿拓勒部落里流传了许多关于牧野的传闻,今日一见,莫日极只觉得他的阿布是个窝囊废,竟然怕成那样。 莫日极盯着牧野露出来的那一双眼睛,清澈的像是草原上的呼伦湖,看向他时,却又透着丝丝冷意,如湖上落的白雪。 莫日极征战时,觉得砍头麻烦,喜欢挖人的眼睛,那样回去算战功时,带起来方便。 他见过许多眼睛,凶残的,贪婪的,色相的,冷漠的。 唯独他从牧野的眼里看不到分毫杂质,至纯至真,干净的他想要亲手把这一双眼睛挖走。 不过在此之前,莫日极想要看看盛着这双眼睛的容器。 莫日极伸手到牧野的脸前,碰到了那冰凉面具。 牧野的眸色一紧,反应迅速地扣住他的手腕。 莫日极的视线移到他的手腕处,一经碰触,他才发现,牧野的手竟然比他的要小上那么多。 手指纤细白皙,骨节匀称,连习武之人因为拿剑弯弓造成的茧都没有了。 莫日极勾唇挑眉:“牧将军的手怎么这般秀气,软得跟女人似的。”箍他箍得一点力气也没有。 牧野沉了脸。 找死。 一道骨节错位的声音响起,牧野直接卸了莫日极的手。 莫日极的手和手腕分离,手软绵绵地垂下。 第26章 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莫日极却仿佛无知觉那般,灼灼的目光紧锁住牧野的眸子,终于从那海一般的眼睛里看到些许波澜和恼意。 莫日极满意了,左手包在右手的腕子上,用力一按,把错位的手接了回去。 他不怒反笑,玩味道:“牧将军真是无趣,这点玩笑开不得。” - 夜深,牧野用轻功在行宫里走了一圈,将行宫的布局在心中绘了图。 行宫内的布防并不归她管,承帝命她在围猎途中负责安防护卫,不过是做给沿途百姓看的,但真要她负责御苑内的安防,承帝就又不放心了。 牧野踩点行宫不过是出于习惯,对于周边环境一定要有所掌握。 围猎禁苑的行宫不大,只供帝后和太子住下,其余的就连公主和嫔妃也是住在帐子里。 牧野的身手矫健,一路过来,竟没有被巡逻的侍卫察觉。 她到了太子住的侧殿时,发现东暖阁里点了灯,外头竟然无人把手,甚至连伺候的宫女内监也无。 牧野忽然想到,这不正是个月黑风高,夜半无人时的报仇机会吗。 她轻飘飘落在那暖阁的屋檐上,揭了半片瓦,往里看去,暖阁里的光线昏暗,只有床塌边的黄梨木方桌上点着一盏灯,灯烛明灭,映在了床上的人脸上。 陆酩躺在榻上,紧闭着眸子,脸色泛着潮红,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他的唇角流出殷红鲜血,被他冷白肤色衬托,透出一股妖异。 暖阁内非常安静,仿佛连灯烛燃烧的声音也能听清。 微弱的一声啪嗒,殷红血珠滴到了他手中的玉扇上。 陆酩缓缓撑起眼,见到血污了玉扇,平时那样喜洁的人,却直接用起衣袖去擦。 牧野见状,心里大概猜出了七八分,想是方才宴会上陆酩早就中了合欢散,如今那合欢散发作起来了。 她抿了抿唇,君子不乘人之危,今夜还是作罢吧。 牧野这么想着,正要离开,却看见暖阁的窗户外闪过一道黑影,那黑影悄默声息,翻窗进入了暖阁内,手里的刀在黑暗里闪出寒光。 牧野的神色一凛,转头看向陆酩。 陆酩自擦干净了玉扇上的血后,又重新阖上了目,仿佛浑然未觉危险的接近。 牧野犹豫了一瞬,跳下屋檐,落地时未发出一丝声音,她想要活捉刺客,于是紧跟在他之后,从窗户翻进去。 黑衣人靠近床榻边时,用内力将烛火熄灭,同时高高举起刀,往陆酩身上刺去。 牧野从后面猛地握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拧。 黑衣人大惊,甩开他的手,又从衣襟里抽出一把短刃,向牧野扫去。 牧野偏过头,短刃擦过,割断了她面具的系绳,鬼面倏得坠地。 黑衣人越过牧野,继续朝陆酩扎去。 牧野顾不上面具,挡到陆酩身前,正要拿起从黑衣人那夺来的刀与其相抵,忽然,腰间突然多了一双手,将她往后一拉。 陆酩此时的眸子凌厉清明,展开玉扇往前一挥,五根细细的银针飞了出去,其中两根扎在了黑衣人身上。 黑衣人顿觉不妙,立刻抽身,向后一跳,翻窗逃离。 牧野当即要去追,手腕却被人锢住。 “不用管。”陆酩的声音嘶哑沉沉,“要孤说几遍,这些刺客伤不了孤,用不着你挡在孤前面。” 牧野一阵无言,敢情是她多管闲事了。 “行行行,太子殿下威仪,是臣自作多情,臣告退。” 陆酩凝着黑暗,眼前的人轮廓模糊,却又那么熟悉。 他的眸子里清明消失了,声音也弱了下来,把牧野按进怀里。 “牧乔,那里疼得厉害,你帮帮孤……” 第13章 牧野没想到陆酩竟把她当成了牧乔,她心中一惊,想要挣开他的束缚。 不想陆酩的力气大得惊人,将她禁锢住,她越挣扎,反而被囚得越紧。 陆酩的手覆上了牧野的胸前,轻喃道:“怎么瘦成这样。” 牧野没想到他动手动脚还挺快,气得直呼他名讳:“陆酩,你给我放开!” 陆酩在这些事情上很少强迫牧乔,在她的恼怒声里,他停下了动作。 “你还在不高兴?”他的声音哑极了,处于极度忍耐的境地。 “沈太傅是孤的老师,于孤有恩,他临终唯一嘱托便是要孤照顾沈知薇,孤也是不得已。” 牧野讽刺道:“你倒是说的冠冕堂皇。”说不得已的是他,占了便宜的不还是他,照顾又不是只有把沈知薇纳进东宫这一种办法。 像是不满她话里带刺,陆酩忽然用力,将牧野要怀里按得更深。 牧野的脸紧贴他的胸膛,头顶上方传来男人沉沉的声音。 “你离开孤,说不想看孤纳其他人,不也是冠冕堂皇,不过是想自己一个人过自在日子罢了。” 陆酩冷哼:“别以为孤不知,你早就不知道多想出去野了,都是跟你那个不着调的兄长学坏了。” 牧野:“……” 陆酩一边说话,一边解开了牧野的外衣,摸到了她腰间藏着的两枚暗器。 夜探行宫时,牧野没带看得见的武器,免得万一被御林军撞见了,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陆酩并不问那暗器来历,顺手把暗器放到了软枕下面。 第27章 “你这习惯是怎么养出来的,东宫还会有人害你不成?成日带这些暗器,枕头底下还要放匕首才睡得安稳,你又不跟你哥哥似的皮糙肉厚,划伤了怎么办。” 牧野没想到陆酩今天晚上的话竟然那么多,比她以前总共听陆酩说话的次数加起来还要多。 许是因为合欢散的作用,饶是泠泠如高山之雪的陆酩,发起情来,也要化了。 而且说牧乔就说,老带上她做什么? 怎么她就是不着调、皮糙肉厚了? 不过她来不及多想,陆酩已经在扯她的中衣了! 牧野气恼里又参杂了一分羞愤,费力地抽出一只手,抄起床榻边的烛台,朝他的脑袋砸去。 “别碰老子!” 陆酩明明神智不清醒了,拦她的动作倒是快,他的手很大,将牧野的手整个包裹住,又轻松卸掉了她的力,从她手里拿走烛台,放回黄花梨木桌上。 “张口闭口就是老子老子的,皇后听见又要念你,回了一趟燕北,又学回去了。” 牧野忽然觉得陆酩刚才说牧乔是自己不想跟他过了,可能是真的,换谁谁受得了这念叨。 她挣扎得更厉害了,想要赶紧离开,留陆酩自己待着。 偏偏陆酩中了合欢散,又因为长时间的压抑,简直像是恶狗咬住肉,死死咬住牧野不放,他埋进牧野的颈间,“你要不高兴,孤不做就是了,可是会坏了的。” 牧野一愣,没听懂。 陆酩抓住她的手。 “牧乔,你帮帮我。” 陆酩这时候不再自称孤了,有求于她的时候架子也不端了。 牧野不习惯陆酩离她那么近,皱紧眉:“你看清楚,我不是牧乔!” 陆酩把脸埋进了怀里人的颈窝处,闻着那熟悉的浅淡香味,他低哑地“嗯”了一声。 “你不是,你是孤的太子妃。” 男人的嗓音低沉带磁,一直酥到了牧野的耳朵眼里。 “……”牧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一个应激,张嘴就咬在了陆酩的脸上。 陆酩却不躲不闪,由着她咬,咬完了才幽幽道:“你属狗的,动不动咬人,急什么,还有那里呢……” 忽然,陆酩带着她的手,往他腿间碰去。 黑暗里,牧野看不见被衣物和被褥覆盖住的地方,却只觉得滚烫,好像要把她的皮肤给灼掉了。 暖阁的窗户漏了一条缝隙,朔风钻了进来,却丝毫带不走暖阁里的暖意。 牧野不知道碰到的是陆酩哪一处,竟如此的烫,但她记得先生与她说过,两腿之间的位置是极为脆弱的地方,就像头和心脏,绝对不能暴露给旁人。 牧野想到这里,眼底闪过一抹狠光,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陆酩塞到她手里的东西用力一握! “!” 陆酩发出一声极为痛苦而压抑的闷哼。 他的额角迅速地渗出细汗,薄薄的耳垂涨得如玛瑙般鲜红。 牧野见他这般大的反应,心中一喜,先生果然没有骗她,那个地方当真脆弱,不能叫人碰。 趁着陆酩弓起背,满脸痛苦之色时,牧野终于脱身,下床时踢倒了黄花梨木桌,发出一阵声响。 她低下头,发现手上沾了不知名的液体,还是热的。 牧野在战场上徒手砍下人头,浓稠滚烫的鲜血洒满她的手时,都没有此刻的湿黏令人难以忍受。 牧野皱起眉,顾不上想太多,拿起陆酩锦衣的下摆,嫌恶地擦掉了手上的脏污。 陆酩此时还蜷缩着,忍着某种剧痛,连呼吸都变得极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牧野没想到自己那么一握,杀伤力那么大,别不会真把他弄死了吧。 牧野抿唇,犹豫片刻,抬起脚踢了踢陆酩的胳膊。 原本一动不动的陆酩突然抬手抓住她的脚踝。 “牧乔!”他的声音嘶哑极了,仿佛受伤的野兽在嘶吼。 牧野吓得立马甩脚。 好在陆酩还没恢复,她一甩,手就松了。 牧野捡起落在地上的鬼面具,飞快逃离现场。 -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床榻上,照在陆酩的脸上。 他的意识逐渐清醒过来,恍惚想起自己昨夜里做了一个梦,荒唐至极,将平日的克己守礼抛之脑后。 陆酩缓缓睁眼,头痛欲裂,他撑起身,看到榻间一片狼藉,抿起唇,脸色难堪。 暖阁外传来敲门声。 “皇兄——”陆昭不放心,一大早就来看望他。 陆酩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才去开门。 门一打开,陆昭立即瞧见了陆酩下巴上的咬痕,整齐密密。 他眯起眼睛,咧嘴一笑,揶揄道:“皇兄你昨晚找人了?我就说嘛,中了合欢散哪里能忍得过去。” “你是不是把人给弄疼了,不然哪个小娘子胆子那么大,敢咬你的脸,一会儿到围场被父皇和那帮老臣们看见了,要怎么交代啊?” 陆酩晨起的心情不佳,听陆昭这么一说,拧了拧眉,抬手摸上脸,指尖碰到下巴,有微弱的刺痛传来。 他回到房中,走至铜镜前,看清了下巴处的咬痕,泛着浅淡的粉色。 “……”陆酩凝着那一枚小小咬痕,咬痕的形状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的眸色忽地深沉。 陆昭站在门外,不敢进去,怕撞见小娘子惹她羞臊,但又实在忍不住好奇,余光瞥向床榻,只见榻上除了散乱的绫罗锦被,并无其他人。 第28章 陆昭这才走进暖阁,问道:“皇兄,你昨晚找了谁?还藏着掖着呢,一大早就把人送走了。” 陆酩审视起床榻周围的狼藉,地上的烛台和翻倒的黄花梨木桌也一一细看。 陆昭见他阴沉着脸不言语,不敢再开玩笑,正色道:“昨日的刺客被捉到时,咬了牙齿里的毒药自尽了,皇兄你说这刺客跟下药的是同一个人吗?” 闻言,陆酩的眼皮倏地掀起,他终于想起关于昨夜的零星片段,还有那个挡在他面前的模糊身影。 陆酩原以为昨夜的那些荒唐,不过是他中了合欢散后做下的黄粱一梦。 他大步走到床榻边,手伸进软枕下,摸出一枚做工精致的十字镖,金属的质感冰凉,镖上刻了一个纂书写的牧字。 陆酩攥紧了那枚暗器,眸色沉得愈加稠浓,随即他冷声道:“把谢治和沈聍叫来。” 第14章 昨夜下了一场雪,院子里白茫茫,除了陆昭走来时落下的脚印,并无其他人的。 陆酩一身墨蓝色锦衣,披着紫貂裘,站在风口里,凝着那一道脚印,直到谢治和沈凌进到院子,将雪地踩得更乱。 陆酩未开腔,是陆昭代他训斥的。 “谢治,你怎么做的护卫,昨夜为何能让刺客进入暖阁?” 谢治早知道躲不过一场训,又有苦说不出,明明是殿下让他们退到殿外,护卫人手有限,加之他们对行宫还未熟悉,难免有遗漏之处。 不过谢治了解太子殿下的脾性,与其多做解释,不如老老实实认罚。 他跪地道:“是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陆酩由谢治跪着,并未言及惩罚之事,转头看向沈凌。 “昨晚牧野都去了哪里。” 沈凌脸色微变,紧跟着跪在地上道:“昨晚黎贵妃的事情紧急,沈仃前些日子出任务不慎受伤,轻功不便,属下见牧将军回了大殿,便去帮沈仃的忙了。中途有一个时辰未跟住,属下擅作主张,请殿下责罚!” 陆酩冷哼:“你和沈仃一起去领罚。”说罢,便拂袖而去。 - 皇家围猎的第一日举行了一场骑射比赛。 参与比赛的有霁朝的王公贵族,还有承帝钦点的朝中青年才俊,以及诸侯国派出的代表,总共三十人。 近年来四海太平,朝中武将稀缺,年轻的将军更是屈指可数,就算有也都是靠关系走后门得了的军衔,真正有本事的,除了牧野便也没别人。 武将们觉得平时在朝堂上,被文臣言官压了风头便罢了,围猎上那可是他们的主场啊,绝不能还输给那帮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皇子文臣。 牧野原本并不想参加什么骑射出风头,但拗不过那帮老将,瞒着牧野,直接把她的名字推了上去,他今天早上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想不上都不行了。 除她以外,七皇子陆霄、十六皇子陆昭、莫日极的手下那海,还有新科状元郎江骞行也在其中。 太子陆酩尚文,不会武,并未参与。 牧野来之前还听老将们大胆揶揄,说幸好太子殿下没有参加,不然怕是连弓也拉不弯。 二十多年前,霁朝开疆扩土的时候,武将大出风头,得罪了不少文臣,如今用不到武将了,那帮内阁大臣就开始想方设法削弱武将手里的权力。 而太子党多是文臣,武将们自然把矛头对准了太子,背地里时常抱怨,反而对于习武的七皇子陆霄赞赏有加。 牧野骑在马上,从骑射场往远处的皇帐望去,看见了端坐上位,锦衣随风翻飞的陆酩。 她攥紧了缰绳,蜷起的掌心泛着红。 陆酩昨夜里对她时的那一身力气,别说把弓拉弯,就是拉断了也轻而易举。 陆酩的姿态挺拔,举止沉稳持重,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温雅,不冷不热,当真是皇家风范。 牧野冷冷扯了扯唇角,白日里他倒是人模人样了。 牧野的手里到现在仿佛还残留着灼烧般的触感。 看来昨夜她下手还是轻了,那么快就恢复了,下次她还往陆酩那里打! 骑射比赛开始,那帮老头给牧野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夺头筹,不然指不定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念她呢,说不准还会跟阿翁告状。 没办法,牧野从一开始便没有收着,一马当先,每一箭都正中靶心。 七皇子陆霄和那海紧跟在她后面,但随着时间推移,也跟不上了,渐渐落在了后头。 在场外高台上观看的不光有大臣,还有嫔妃公主,臣子女眷,女眷们的目光无不黏在那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身上。 最后毫无悬念的,牧野拔得头筹,七皇子陆霄第二,状元郎江骞行成了文臣里的一匹黑马,超过那海,得了第三。 承帝见大霁远胜诸侯国,占了前三,龙颜大悦,大手一挥,赏赐了许多。 其中赏赐里最贵重的,是牧野得的一支镀金点翠如意纹蝴蝶簪,点翠碧绿如嫩叶,用七彩玉石和玻璃做的蝴蝶落灵活现,翅膀薄如蝉翼般清透。 牧野在圣上面前谢了恩,拿了恩赏,回帐途中,遇到了沈知薇。 沈知薇的眼睛还是红的。 牧野心想,难怪都说女子是水做的,而且还是清早的晨露,不多不少,光那么一两滴,就足够我见犹怜的了。 沈知薇不想每次她独自难过时总是被牧野撞见,别过脸,把脸藏在了乌发里。 第29章 牧野轻叹,将拿在手里把玩的簪子递给她。 面前出现了一只精致的如意蝴蝶簪子,沈知薇一愣,缓缓抬起头来。 “送你吧。”牧野笑了笑,“希望沈姑娘日后事事如意,自由自在。” 沈知薇望着牧野,明明戴着一副冰冷的鬼面,可那一双眸子里含着的笑意却如朗朗暖阳。 她忽然呆住了。 牧野以为她是伤心得痴傻了,半天不晓得接簪子,于是抬手,将那簪子插进了她的乌发里。 “天冷风大,快回去吧。” 说完,她越过沈知薇,回了帐子里休息。 牧野昨夜没有休息好,困得够呛,过会儿还要围猎,得抓紧时间补补觉。 直到牧野消失不见,沈知薇才回过神来,她抬起手,碰了碰头上多出的簪子,玉石的触感温润,还沾着方才人指尖的温度。 沈知薇恍惚地走回贵女们坐的地方。 乐平公主坐在最尊贵的位置,高高地睨着她,目光在她头上的簪子处停留。 乐平的眉头猛地拧起来,随即便起身,气呼呼地找她皇兄去了。 陆酩和陆昭正坐在桌边饮茶。 乐平公主挤走了陆昭,坐在了陆酩对面,不高兴地告状:“皇兄,你管一管沈知薇吧,她也太不知安分和检点了。” 陆酩慢条斯理地品茶,淡淡道:“沈知薇怎么惹你了?” “你看她啊。”乐平公主眼神朝女眷坐着地方瞥去。 陆酩抬眸,找到了坐在其中的沈知薇,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脸上没什么表情,显然是没看出问题。 乐平忍不住说:“你看不见她头上戴的簪子,是父皇刚刚赏赐给牧将军的吗?” 站在一边的陆昭听她那么一说,朝沈知薇望去,见她原本素净的发髻里,果然多了一支彩色的簪子,平添了三分冶艳。 “还真是啊,牧野这是前脚拿了赏赐,后脚就来撬皇兄你的墙角?” 陆昭想起昨晚见到沈知薇和牧野在行宫园子里私会,更加坐实了他们之间有什么,气愤道:“牧野好大的胆子,简直不把皇兄你放在眼里!” 乐平只是想告沈知薇的状,不想把牧野扯进来,她瞪了陆昭一眼:“牧将军为人率真,肯定是沈知薇那个狐媚子勾引的!” 陆酩终于皱眉,沉声道:“乐平。” “你跟谁学的这些不干净的词,是你该说的吗?母后是把你宠坏了,没有一点公主样子。” 乐平被皇兄一顿训,委屈地撇了撇嘴。 “那皇兄你管不管嘛。”她问。 陆酩抬眸,复看向沈知薇,盯着那根簪子思索。 - 围猎开始,承帝年迈,并未亲自参与,而是在皇帐里拥着黎贵妃调笑。 黎贵妃今日起的迟了,承帝向来宠她,又听闻她身体不爽,特命她好好休息,到了晌午,黎贵妃才起。 因她没有赶上早晨的骑射比赛,承帝正饶有兴致地转述。 参与围猎的皇子贵戚,诸侯国使臣,每人左右都还带了三到五名侍卫,虽说隆冬时节,凶猛的野兽大多进入冬眠,但保不准遇到饿急了的猛兽,伤到贵人便不好了。 牧野没带侍卫,因嫌他们骑马太慢,反而拖了她的后腿。 除了牧野,莫日极也没有带,他的那帮手下们进了猎场,就像野狼进了森林,一个个放肆屠戮,莫日极懒得管,随他们去了。 陆酩的侍卫带的是最多的,王皇后担心他的安危,临了又增派了十名侍卫。 众人看着太子殿下骑着马,晃晃悠悠进了猎场,左右浩荡,好大的架势,而后才跟在他后面进入猎场。 猎场里马蹄声震震。 第一天的围猎,贵族子弟们都卯足了劲,想要在承帝面前表现一番,以此得到圣上青睐。 牧野在骑射比赛上已经出过风头,围猎并不上心,只不过想要猎上两头白狐,回去好给先生做裘衣。 白雪覆盖的围猎场内,要找到白狐变得更加不容易。 牧野绕了半个围场,终于遇到了一只白狐。 她拉弓瞄准了后,发现那是一只母狐狸,母狐的身形胖硕,应该是怀了孕,为了肚子里的宝宝,不得不冒着天寒与危险出来觅食。 牧野薄唇轻抿,放下弓,就在这时,森林里另一个方向射出一支利箭,直直扎进了母狐的后腿。 牧野扭头,看见了高坐马背上的莫日极。 莫日极手里拿着弯弓,箭已经离了弦。 那母狐被箭射中,发出一声刺耳嘶叫,殷红的血染上了它雪白毛皮,母狐挣扎着要逃。 莫日极望着那母狐,颇为享受地看它残喘的模样,直到那母狐爬出了三丈远,他终于失了玩乐的耐心,从箭袋里复抽出一支箭来。 莫日极眯起一只眼睛,箭头对准母狐的腹部,猛地射过去。 牧野同时举弓放箭,逆着莫日极的方向,箭尖对箭尖,打掉了莫日极朝母狐射去的箭。 两支箭在离母狐不远的地方坠地,母狐趁机钻进了一旁的草丛,重新隐匿进了白雪里,不见踪迹。 莫日极看向牧野,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儿,忽然大笑道:“牧将军竟然如此妇人之仁?” 牧野极为看不上莫日极和殷奴人的行径。 殷奴人侵犯他国城邦时,奉行斩草除根,手段残忍,对妇孺幼儿也不放过,掏心挖肺,以此为乐。 第30章 他们对于人尚且如此,又怎么会懂得怜惜一只狐狸。 牧野不愿与他多言,扯了扯缰绳,调转马头离开。 莫日极从牧野的目光里,看出了她毫不掩饰的厌恶,她的目光里看向他时,像是在看一头不通人性的野兽,既然是野兽,那么便是连对话的必要也没有了。 莫日极阴沉下脸,策马往前了两步,捡起被牧野打落的箭,他举起弓,对准牧野的后背,瞄准她心脏的位置。 少年将军玄色衣袍在马上翻飞。 莫日极的弓举了许久,直到那抹玄色身影消失。 他徒手折断了未射出的箭,留下那尖锐的箭矢,拇指指腹抵在箭尖上,用力一按,箭尖刺破了皮肤,冒出血来。 莫日极将箭矢握在掌中,抿了抿指尖上的血,血腥的味道让他分外清醒。 迟早有一天,他要在战场上,让牧野亲身感受被野兽撕咬的滋味。 折断她的脖子,挖出她的心脏。 - 牧野想要去找那只被莫日极射伤的白狐,在那附近绕了好几圈也无果。 最后要放弃时,她听见一阵窸窣声,从密密的树林里,有一人踏马而来,马的速度很慢,像是在林间漫步。 牧野顺着声音看过去,先是看见了一匹月白色的汗血宝马,此时阳光正好,汗血宝马身上反射出粼粼光波,四肢修长有力,肌肉匀称,随着动作流动如江河。 牧野看了眼馋,抬起眼,再看到马背上的男人,瞬间收回了那看直了的眼神。 陆酩端坐在那汗血宝马之上,身着墨蓝色锦衣,绣着红青色暗花团龙纹,他的怀里抱着一只白狐,右手搭在白狐的后颈,漫不经心地轻顺。 牧野注意到这白狐就是那一只怀了孕的母狐,受伤的后腿已经处理过,扎上了白色绷带,并不明显。 见到牧野,陆酩脸上的表情平淡,熟视无睹,并不理睬,他将白狐递给身侧的侍卫,“送出猎场,给乐平玩玩。” 牧野收回视线,心道原来是要拿去哄公主高兴,不然陆酩怎么会那么好心平白救一只狐狸。 不过如此寒冬,白狐又受了伤,若在猎场,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连带肚子里的小狐狸也要死在腹中。 送出去给公主,虽然被拘了自由,成了玩物,但至少保住了命。 白狐被侍卫装进了马鞍边的行囊里,挤出一个脑袋,盈盈的眼睛望向牧野,发出轻轻的嘤声,似乎并不情愿被人带走。 一只狐狸竟然把自由看得比性命更为重要,情愿在天寒地冻里残喘,也不愿意被人抓去,好吃好喝的供养。 牧野没吭声,默默看着侍卫驾马离开,带走了那只白狐,还是先留着性命吧。 “皇兄——”远处十六皇子陆昭坐在马上,像风一样的跑过,“我刚看见了一头好大的野猪往里头去了!” 说完,陆昭转头便不见了人影,他身边的侍卫早就不知道被甩到了哪里去。 陆酩眉心微蹙,命令左右:“你们都跟过去护着。” 野猪凶猛,身经百战的猎人都不敢一个人硬碰硬,七八个人也不一定能制伏,就陆昭那三脚猫的功夫,别说猎杀野猪了,能在猪嘴下逃出来都难说。 “是。”陆酩的侍卫齐齐应声,驾马紧跟上十六皇子。 随着侍卫们的离开,周围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牧野和陆酩。 陆酩并不打算留在原地,策马往猎场深处去。 牧野盯着他的背影,眸光微动,忽然觉得现下简直是再好不过的报仇时机。 她紧跟在陆酩之后,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陆酩走出一段距离,很快察觉到了牧野在跟着他走,缓缓放慢了马速,“牧将军为何一直跟在孤后面?” 牧野扬声道:“太子殿下将侍卫都派去保护十六皇子了,殿下不会武,臣恐殿下安危,故而随行。” 陆酩听完,轻嗤一声。 自从牧乔回了燕北后,他还是头一次听牧野对他讲话那么恭敬,恭敬得诡异。 “牧将军莫不是忘了,你与孤交过手。” 虽然只有一招半式,但牧野足以知晓他会武的事实,实在不用在这里跟他装腔作势。 牧野咬了咬牙。 陆酩分明是故意来气她,提醒她不要忘了,她那时的狼狈,大出洋相。 牧野从牙齿里挤出一句:“臣怎么会忘,太子殿下深藏不露,竟然有一身好功夫。” 陆酩听出了背后人声音里的咬牙切齿,勾唇笑了笑道:“比起牧将军还差远了。” 语气里清清淡淡,话是恭维的话,但却满含讽刺意味。 牧野觉得陆酩这个人,真是有本事两三句话里就把她一脑门子的火引出来。 陆酩那时腾空踹她的那一脚,真叫一个疼啊。后来好几天,她咳嗽里都带血,吃了裴辞的药调理才好了。 牧野讥讽道:“还是殿下的轻功略胜一筹。” 陆酩没什么耐心,懒得跟牧野兜圈子,就牧野那点城府,虚与委蛇,都不够在他这里看的。 他停下马,开门见山:“牧将军是想要跟孤再打一架?” 陆酩那么直接,反倒是牧野愣了,她否认:“臣不敢。” 陆酩:“有什么不敢的,在燕北时你不是挺敢的。” 明明是牧野以下犯上,攻击他在先,吃了亏就记仇到现在。 第31章 陆酩:“你若想报仇便来,真不敢,就滚。” 牧野:“……” 她浑身的胆子都被激起来了,撸起袖子就要干架。 “但孤有个条件。”陆酩掀起眸子,凝着牧野,“孤要知道牧乔的下落。” 第15章 “牧乔死了。” 牧野不管陆酩信是不信,从她的嘴里,永远只能得到这个答案。 陆酩紧紧盯住牧野,如幽潭深邃的眸子里,终于升起了一丝愠怒。 他扬起马鞭,朝马臀抽了下去,踏月嘶鸣一声,往猎场更深处去。 牧野反应很快,紧随其后。 虽然这附近相对偏僻,但仍然能听见马蹄声,要打架,还是找个僻静处干净。 踏月跑起来的速度很快,疾风难得遇到和它相当的对手,也不肯落后,紧紧咬着踏月不放。 仅一刻钟的功夫,两匹马就带着各自的主人进到了猎场最深处,周围杂草丛生,没有人到过的痕迹。 苍茫大地里,只有两匹马疾驰留下的蹄印。 此时天又下起了雪,更添一层寒意。 陆酩和牧野相继下马。 牧野弯下腰,攒起一捧雪,擦了擦右手,从见到陆酩开始,他曾经在她手里的触感就变得无比清晰。 牧野的怨气从昨晚一直积压到现在,她攥起拳,径直朝陆酩挥过去。 陆酩迅速地向后一闪,牧野只碰到了他冰凉的衣角。 陆酩轻扯唇角:“牧将军那么急,不找一件趁手的武器?” “刀剑无眼,太子殿下金枝玉叶,臣怕伤了殿下。” 牧野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的是她不用刀剑,也能把陆酩打得满地找牙。 松树上积压的雪扑簌扑簌落了下来,寂静的林中,除了雪落声,便是拳风飒沓的利落声响。 只不过在和陆酩交手七八个回合之后,牧野发现陆酩的武功竟然和她的武功不相上下。 陆酩并不主动攻击,一招一式却将她凌厉的拳风一一化解。 就在他们打得不可开交之时,疾风和踏月在无聊地踢马蹄。 疾风想往踏月身上亲近,鼻子里喷出热气,踏月跟他的主人一个性子,一身傲气,理都不理它。 疾风恬不知耻正想再凑过去时,长久以来跟随牧野在外征战练就的敏锐性让它一顿,眼睛往不远处的密密丛林里看过去。 白雪覆盖的丛林里,藏匿了一只白虎,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摸声的出现,一双金色瞳孔锁住了疾风。 白虎见猎物发现了自己,立即朝疾风猛地扑了过去。 疾风激烈地嘶鸣,马蹄凌乱,随即落荒而逃。 白虎见没有扑到疾风,立刻转扑向踏月。 踏月见状,跟在疾风后面,一起跑了。 陆酩背对着那头白虎,忙着接下牧野的招式,即使听见了后头两匹马的动静,也腾不出空回头去看。 牧野却是余光瞥见了那头硕大无比的白虎,扑向踏月时,那身长比两个成年男性加起来还要长,白虎的阴影将踏月整个笼罩住。 白虎追出一段距离,发现追不上疾风和踏月,猛地止住脚,回身看向剩下的两个猎物,虎视眈眈。 它像是饿了许久,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锐的巨齿。 牧野知道没有了马,光凭跑,是跑不过这庞然大物的,她当机立断,踏着一旁的松柏,飞身上树。 陆酩一怔,顺着牧野的目光回过头,看见了向他扑来的白虎,白虎跑动起来,如地动山摇,松柏的积雪簌簌抖落。 牧野坐在树上,晃着腿,悠哉笑道:“殿下小心啊。” 陆酩抬起眼,目光投向他,沁着三分的凉意。 忽然,他抬起手,没有想与白虎肉搏,反而是一掌打断了牧野坐着的那棵树。 牧野的眸色一变,在树倒下之时,跳回了地上,免于被树压死。 陆酩趁这个空档,已经轻功跑了老远。 牧野望着陆酩的背影,又看向朝她一步步走来的白虎,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陆酩这个狗东西啊! 白虎发出吼叫,震得仿佛整座山都在晃动,它朝牧野冲了过去,伸出尖利巨大的爪子。 牧野从地上打了滚,艰难躲开了白虎的攻击,颇为狼狈地爬起来,跟在陆酩的后面跑了起来。 转眼的功夫,陆酩已经跑的只剩一个影子。 牧野咬牙切齿,却腾不出空来骂他,身后的白虎张牙舞抓,但凡她有一个松懈,随时就能将她撕碎了去。 突然,跑在前面的陆酩猛地停住,路的尽头是足足有十丈宽的断崖。 虽然牧野现在的处境比他还要差上许多,但他见陆酩无路可逃了,笑起来,喊道:“殿下怎么不跑了?快跑啊。” “我这皮糙肉厚的,不好吃,哪有殿下的皮肉香啊。” 牧野为了讽刺陆酩这两句话,跑得气不顺,慢了一息,被白虎撕碎了一角衣摆。 陆酩立于断崖边,狂风吹拂起他的衣摆,大雪模糊了视线,只能看清牧野在那庞然大物之前,亡命奔跑,危在旦夕之间,还不忘嘴欠调侃他。 陆酩淡定自若地站着,临危不惧,凝着牧野的身影,忽地走起了神。 他竟然在此千钧一发的时刻,想起有一年的元宵宴会,秦王谋划了一场刺杀,想要除掉他。 陆酩早在三天前便从影卫处得到了密保,秦王自以为设计的天衣无缝,但其实每一步他都了如指掌。 第32章 秦王想杀他,陆酩索性顺水推舟,秦王以为能将自己摘得干净,殊不知他多的是证据可以证明是他所为。 陆酩连受伤的位置都想好了,往心脏上方稍偏两寸,扎些血出来看着严重就行了,饶是这样,为一个区区秦王,他还觉得亏了。 他做事一向算得精准,不差分毫,只是唯一他没有预料到的是牧乔。 他的太子妃,本该如花瓶摆设一般存在的人。 牧乔大概知道他喜洁,蝴蝶骨都被人刺穿了,还要离他远远的,不让血弄脏他的衣裳,明明忍着疼,还要笑着调侃他。 “殿下的反应怎么那么慢,剑都刺过来了,都不知道躲。” 仿佛越是危难存亡的关头,她越是不当一回事。 这一点,牧野倒是跟她一个样。 远处传来马蹄声。 陆酩的鸦睫轻颤,抬起眸子,看见了朝他奔来的踏月。 踏月的速度极快,月白马身化成一道幻影,奔向陆酩时没有丝毫减速。 陆酩翻身上马的同时,踏月双蹄用力向后蹬,腾空而起,如流云轻盈,朝着那断崖另一边跃去。 陆酩从马上拿起弓,抽出箭矢,在悬崖之间,回眸拉弓放箭,一气呵成。 在白虎的爪子要扑倒牧野的那一刻,箭矢直直地扎穿了白虎的左眼。 牧野知道自己是跑不掉了,咬了咬后槽牙,猛地停住脚步,在白虎因刺痛而发出震天吼叫时,抽出腰间的匕首,转身高举手臂,扎向了白虎的另一只眼睛。 白虎的血喷出,溅在她的鬼面上。 白虎双目失明,变得更加凶狠,漫无目的地四处撞。 牧野翻身坐到了白虎的背上,匕首再一次扎进它的后颈。 白虎的皮肉很厚,匕首卡在了肉里,它痛得翻滚起来。 牧野死死抱住白虎的脖子,绝不被它甩下去,她忽然想到,找不到白狐,猎一头白虎回去给先生做裘衣也不错。 陆酩乘马立于断崖的另一边,朝正与白虎肉搏的牧野看了一眼,而后扯了扯缰绳,缓缓离开。 牧野在白虎背上,等着白虎发完疯,消耗掉体力,腾出空瞥向断崖,陆酩骑着马,只给她留了一个背影,身姿挺拔,优雅矜贵,半点没有刚刚从虎口脱险的惊慌。 不像她,冠发凌乱,浑身溅满了白虎腥臭的血。 牧野吐出嘴里吃进去的虎毛,气急败坏地喊道:“疾风!给老子死哪儿去了!” 马比马,气死人。 牧野与白虎缠斗了足足一个时辰,白虎的体力终于被耗尽,轰然倒地。 而疾风也终于回来。牧野累得气喘吁吁,不忘数落道:“现在知道回来了?你看看人家踏月,再看看你!真是出息,不就是一头小老虎,吓成那样,丢不丢人。” 疾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转了个身,马屁股对准牧野,尥蹶子不干了,又要走。 牧野:“你回来!” 疾风不理,自顾自走出了几丈远。 “我错了,不说你了,你快回来。” 牧野这个头低的很快,没有办法,她还得指着疾风把这头白虎带回去呢。 见主人服了软,疾风这才咕叽咕叽地走回来。 牧野将白虎的四肢用绳子捆住,绳子另一端系在马上,她想了想,又怕这一路把白虎的皮拖坏了,影响做裘衣,于是费力地拖拉硬拽,把白虎放到了疾风的马背上。 虽然是一只死老虎,但疾风出于本能,十分的抗拒,被牧野按住了马头才勉强不再挣扎。 牧野虽然面上没再说疾风,但心里已经下定决心,等围猎结束,回到燕北要好好练一练疾风,这三年都给养废了,一副窝囊样,连在皇宫里被娇惯养出来的踏月都不如。 - 牧野还没走出围场,就被其他在围场里打猎的陆昭看见了。 陆昭野猪追丢了,一无所获,正悻悻地往外走,见到牧野牵着一匹黑马,马背上压着一头庞然大物,白虎即使已经死了,那血盆大口和獠牙足够让人胆战心惊。 陆昭顿时瞪大了眼睛,赶忙骑马出了猎场,直接到了承帝跟前,咋咋唬唬道:“父皇,牧将军猎了一头白虎!” 闻言,承帝惊讶地站了起来,“白虎?” 他哈哈大笑:“好啊好啊,朕要亲自去看看!” 黎贵妃跟着要起来,随行伺候,刚站起,她的腿便一软,面颊如胭脂般红润。 承帝忙扶住她,又在如羊脂玉细腻的柔荑摸了一把,温声道:“爱妃身体不适,外头风雪大,就在帐里歇息吧。” 黎贵妃含羞带媚的眼眸轻抬,娇娇细语:“谢皇上。” 陆昭看着他父皇哄着比乐平公主不过大了几岁的年轻贵妃,压下了心里一股别扭情绪,余光下意识瞥向站在一旁垂首默侍的内官。 内官的长相清隽,敛着眉目,很知分寸,帝妃在调情说笑时,无动于衷。 这内官名叫祁茫,是太监总管刘停的干儿子,很得刘停赏识,入宫没两年便被他提拔,调在了承帝跟前伺候。 若不是皇兄不许他去探究,陆昭实在好奇,昨天晚上贵妃和这去了势的东西,究竟是如何云雨。 陆酩早已从围猎场出来,坐在席上,见陆昭的眼睛不干净,在他脑袋后拍了一下。 陆昭哎呦一声,正要骂,抬起头看见是皇兄,捂着脑袋不敢吭声了。 第33章 皇帐设的地方离围场有些距离,承帝年迈,不想路上遭风,乘的是轿辇。 陆酩骑马在轿辇前方。 - 牧野牵着马出了围场,看见沈知薇站在围场入口前。 沈知薇一袭烟紫色裙装,披着白貂裘衣,头上插着那支鎏金如意纹蝴蝶簪,在皑皑白雪里,好似一朵飘摇纤弱的鸢尾兰。 陆酩早一个时辰前从猎场归来,沈知薇得知,为他煮了驱寒的姜茶,送去时,听到陆酩吩咐谢治:“牧野在林中遇险,你带人去看看死了没,没死再救回来。” 闻言,沈知薇失手打翻了姜茶,受了陆酩一阵审视,她借口重新去煮一碗,这一煮,便再也没有回去。 沈知薇在大雪里站了一个时辰,浑然未觉,伸着细长雪白的脖子,往围场里看,直到看见了牧野的身影,眼眶瞬间红了。 牧野见怪不怪,每次遇到沈知薇,她都在掉眼泪。 方才大战白虎,令她精疲力竭,只扯了扯唇角,揶揄笑道:“这里人多,你找了这么个地方哭,不是让人看笑话。” 沈知薇的眼睛更红了,仰头盯着牧野,青面獠牙的面具此时沾满了鲜血,可怖极了。 她拿出随身的帕子,踮起脚,替牧野擦掉面具上的血渍,白帕子染上了血。 牧野向后躲:“不用擦,脏了你的帕子。” 沈知薇的情绪复杂,明明知道她不该出现在围场,也不该做这些举动,但却还是做了。 她恼自己,又将这一股恼迁怒给牧野,带了怨气地说:“脏了就脏了。” 陆酩骑马在前,眯了眯眸子,望着远处,目光落在围场口的两人。 沈知薇正在为牧野擦面具上的血,整个人几乎贴到了牧野身上。 陆酩虽然不在意他们两个人之间是不是有些什么,但当着承帝和大臣的面,好歹该收敛些。 趁着其他人还没有看到,陆酩藏在袖中的手上多了一枚四方手里剑,朝牧野的方向扫去。 手里剑的速度极快,反射出一道微弱寒光。 牧野眼皮微掀,捕捉到了飞来的手里剑,随即推开面前的沈知薇,她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不想正好撞上了手里剑。 手里剑锋利异常,回旋的过程里,割断了牧野一缕碎发和勾住面具的细链。 鬼面忽然松了,沉沉落进了雪地里—— 转瞬的功夫,承帝与众大臣已经到了围场入口。 所有人都看到了掉在地上的面具,还有牧野的一张脸。 少年将军一身玄色劲装,挺拔干练,如松柏常青,身后的疾风扛着硕大白虎,却一点没有抢走牧野清朗卓绝的气质,不怒自威。 这一股气质在牧野遮面时便存在了,但当她拿掉面具,威严一下就淡去了,让人的目光只能落在那张脸上。 简单用清俊这个词来形容已经不够,她的眸子清澈,皎洁如月华,长眉如黛,透着三分英气,但光这英气,却不足以掩盖她容貌的冶艳,微微上挑的眼尾,薄唇晕出淡淡胭脂色。 绷紧的银色链条断裂时,在牧野的脸颊处划了一条细细的血线,非但没有破坏那一张脸的美感,反而平添了一抹诡艳。 没有人再记得去看那一头白虎,而是将视线齐齐落在了牧野身上。 陆酩盯着牧野的脸,眸色沉沉,仿佛要将她戳穿成洞。 第16章 陆昭眼里闪过惊异,凑到皇兄身边,小声怪道:“真像啊……” 但凡是见过前太子妃的人,无不震惊,他们没想到牧将军和太子妃长得那么相像。 真不愧是双生子,五官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若说是同一个人,又绝对不可能。 牧野军武出身,举手投足间都是端正如松,挺拔凛然,与娇娇太子妃的柔弱完全不同。 谁也没想到牧将军的面具戴了十多年,却在这样的情况下不慎坠落,就连承帝也失声了。 场面陷入僵局,无人敢言。 都在想要不他们闭上眼睛,当作没看到? 沈知薇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许久才回过神来,她蹲下捡起面具,递给牧野。 牧野微微耸肩,摇头没有去接,笑了笑道:“正好戴腻了,不戴了。” 场上人那么多,该看到的都看到了,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反而显得拘泥。 承帝哈哈大笑,接话道:“难怪牧将军要戴面具,顶着这么一张俊俏的脸,确实那帮兵蛋子难服。” “不过如今四海太平,牧将军也不必再以面具遮面了,平白浪费了这脸,若是被奉镛城那些女娘看见,说亲的媒人怕是要踏平将军府了。” 承帝此话一出,算是下了令,命牧野以后以真面示人。 “不说朕倒忘了,牧将军还尚未婚配吧?正好趁着围猎这几日,看看有没有心仪的姑娘。”承帝忽然饶有兴致起来,“朕来做媒人!” 沈知薇垂下眼,早便退到了人群之中,她藏于袖中的手里还拿着青铜鬼面,面具外侧,牧野的血未擦净,沾在了她的指尖上,湿黏浓稠,不可与人道。 陆昭除了一开始吃惊外,很快就被那只巨大的白虎吸引,他走到疾风身边,细细打量白虎,用手戳戳它的利齿,又顺顺皮毛。 白虎的皮毛洁白无暇,光滑细腻,若是做成裘衣,一定很华彩。 陆昭兴致勃勃,难得好声好气地与牧野说话,同她讨要。 第34章 “牧将军,这白虎皮你送予本王吧,本王猎了两只白狐,与你换。” 牧野不卑不亢地拒绝:“殿下见谅,这白虎的皮毛我已有打算,家师畏寒,白虎皮厚重保暖,要做成裘衣送给他。” 陆昭大概从来没有碰过壁,遭过拒绝,脸立马垮了下来。 承帝也皱皱眉,牧野拒绝十六,多少是拂了皇家的面子,别说是一头白虎皮,这整个天下都是姓陆的,便是不问自取都使得,哪还轮得到她牧野说不。 但老十六也是丢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这会儿就兴兴找人要,还两头白狐换一只白虎,哪有那么明着占便宜的事。 “牧将军的家师是何许人?” 方才一直沉默的陆酩开腔问,声音清淡极了,听不出他此时的情绪。 牧野回道:“家师闲云野鹤,说了太子殿下也未必知道。” 闻言,簇拥在承帝和太子周围的文臣皆是一惊,没想到牧将军对太子殿下如此不恭敬,竟避敢而不答。 不过这也实在怪不了牧野,她讲的是实话,裴辞淡泊名利,没有入仕之志,这么多年来都只待在他的小院里,修身养性,一身精绝医术,谋略之才也少有人知。 牧野长在乡野,混迹军营,军营里说话都是直来直往,哪有那么多尊卑秩序,她在承帝面前已经很注意用词了,但听起来却还是放肆了。 然而陆酩并未动怒,只深深看了牧野一眼。 因今日围猎收获颇丰,承帝大悦,设宴款待众臣。 莫日极那帮殷奴人一直到傍晚才从猎场里出来,尽兴而归,换了身面圣的干净衣裳,晚宴已经开始多时了。 承帝并没有怪罪,请他们落座。 莫日极刚坐下,掀起眼皮,就瞧见了坐在他对面的生面孔,失神了一瞬。 他想不出什么好听漂亮的词语形容,只觉得惊艳。 站在后头的那海也看呆了。 虽然殷奴人不像是霁朝,喜欢评些什么第一美男,第一美女之类的称号。但莫日极却是大家默认部落里长得最好的,不同于殷奴人普遍粗犷的长相,他的容貌粗中有细,剑眉星目,五官深邃,野性里又透着精致。 不过关于长相的事,部落里没人敢拿到明面上说。 阿拓勒人崇尚武力和野蛮,夸对手长相好是一种侮辱人的方式。 那海原本以为不会有谁能跟世子比高下,不过来了一趟大霁,倒是发现有好些跟世子不相上下的。 比如那高傲的霁朝太子陆酩,不过多半是中看不中用罢了,那海不屑地想。 此前,那海早就把参加围猎的人探查了一遍,对面的人不管是气质还是长相,都极为出众,按理他不可能会忽略掉才对。 “对面坐着的是谁?”果然莫日极问起了他。 那海垂首答不出来。 莫日极骂他一句:“废物。” 那海忽然想到霁国人很重视规矩礼仪,一般宴会安排的座次顺序都是固定的,轻易不会变动。 他抬起眼,不敢置信地复看了看对面,而后左右张望,没有看到戴着青铜面具的人,心中的猜测已落了七八分。 那海在莫日极耳边小声言语,听罢,莫日极的脸上闪过惊异,他挑了挑眉,目光紧盯着对面。 莫日极将牧野从上到下的打量。 牧野雀羽似的眼睫盖下,在晚宴通明的烛光里,撒下一片阴翳,映在雪白的皮子上。 真是白啊。 比那刚做出来的羊奶冻还要白还要嫩。 因为是晚宴,牧野不像平时只随意扎一根墨色发带,而是束了冠,平添了三分斯文,朱唇玉面,莫日极怎么也没办法把她和让阿拓勒闻风丧胆数年的鬼面将军联系上。 莫日极缓缓闭目,藏于案下的左手张开又虚拢,回忆起昨日握住的那一截手腕。 真是细啊。 比阿拓勒最娇最弱的女人还要细。 莫日极问:“那海,你在奉镛那两天,是不是去了南风馆。” 那海脸色一变,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莫日极淡淡扫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骂你。” 那海嘿嘿一笑:“没见识过,觉得新鲜,就去了。” 莫日极:“滋味儿如何?” 那海回答得直白:“除了地方不一样,跟女人差不多。” 他见主子感兴趣,凑到跟前说的更多了,“有的小倌啊,还有会做女人的打扮,那腰扭起来跟蛇似的,缠起人真要命。” 那海觉得不能再回忆了,再回忆他就要起火了,赶紧住了嘴。 莫日极沉默良久,想了想,忽然决定以后不早早杀掉牧野了,等在战场上赢了她,带回阿拓勒先玩玩。 比起杀掉一个人,用尽办法的折辱,才能真正摧毁对方。 - 牧野敛着眸,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探究视线,她没去看,自顾自把玩着手里的白玉酒杯。 由于盯着她看的目光实在太多,牧野现下属实有些悔了,她没想到怎么她摘了面具,竟比她戴着那能吓哭孩童的面具时,还要吸引视线。 牧野想,大概是她刚以真面目示人,众人正是稀奇的时候,过几天便好了。 牧野此时早就不记得出发前裴辞对她的交代,让她戴好面具的事情。 她反而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戴一个冷冰冰的面具戴那么多年,除了装腔作势根本毫无用处嘛,吃饭饮茶时还很不方便,如今摘了面具,她想喝酒便喝酒了。 第35章 皇家晚宴上供的酒都是各地进贡的上好酒酿,没有裴辞看着,牧野不知节制,饮得尽兴。 晚宴结束,牧野归了帐,她不喜欢帐外有人守着,屏退分给她的侍卫,还没有人胆子大到敢来夜袭她的军帐。 牧野就算在梦里,长久以来身体练出的肌肉记忆也能把对方杀了。 牧野喝多了酒,头又开始疼了,甚至疼痛感比平时更加剧烈。 她忍到两更天时,实在受不住,翻出裴辞给的药瓶,从里头一下倒出两颗,生吞下去,嗓子眼里立即冒出来一股苦涩药味。 许是酒冲了药性,牧野头疼缓解得少,药让人昏沉的副作用倒是愈发明显,但头疼却让她想睡睡不着,在清醒和模糊的状态里来回拉扯。 忽然,牧野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在碰她的脸颊,额头。 她浑身发热,仿佛踽踽独行于大漠之中,此时出现了一股清泉,流经她的肌肤,带来清凉。 牧野闭着眼睛,偏过头,把脸贴得离那只手更近,轻喃道:“先生,你的药不好使了。” “什么药?”男人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低缓沉沉,好听极了,将她耳朵眼里激起一阵酥麻。 牧野恍惚一瞬,很快惊觉,在她榻边的人不是裴辞! 牧野倏地睁开眼,看见了面前一张离得极近的脸,轮廓立体深邃。 她恍惚一瞬,认出了是陆酩。 不过牧野才不管他是谁,深更半夜潜到她的营帐里,都该死。 她朝陆酩抬手打去,陆酩向后撤,躲过了她的攻击。 牧野另一只手紧接着下一个手刀,但她吃了药,浑身发软,力度和速度都比平时弱了一半,不仅没有对陆酩造成威胁,反而被她握住了双腕,按回榻上。 围猎设帷幄时,比行军打仗时的条件好多了,还设有矮榻当作床睡卧,不过这给贵人们睡的榻,经不起折腾,牧野和陆酩一番打斗间,这榻就散了,木板散落一地。 随着床榻的散架,牧野整个人有一瞬间腾空,很快摔到地上。 中间留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很短,陆酩的手想伸到她的脑后,替她挡住撞击,已经来不及了。 牧野的脑袋重重地磕到地上的木板。 陆酩没有支撑的地方,整个人压在她的身上。 这榻虽然搭得不结实,但木板的用料是扎扎实实,邦邦硬,牧野眼前一阵白。 牧野此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她跟陆酩是真的不对付,怎么每次都能精准的让她的脑袋遭殃,真是痛极了。 陆酩这次不像上次那样无动于衷,听到那沉闷撞击的响声,悬在空中的手顿了顿,脸上升起复杂表情。 他握住牧野腕子的手紧了紧。 陆酩闭上眼,许久不松开,仿佛想通过碰触的感觉,回忆着什么。 牧乔的手腕,大抵也如这般细,骨肉匀称,像是一折就能断了。 谁能想到,堂堂牧将军,在这件玄衣之下的身体,竟然如此单薄。 陆酩摸上了牧野的脖子,那脖子还是一样的细,他一只手掌便能轻轻拢住。 他的掌心磨蹭到了一块凸起的地方。 陆酩蹙眉,手指在那块凸起处来回摩挲,像是想要把凸起的喉结去掉。 喉结的触感真实,拿不掉,陆酩仍不罢休,他的手往下,脱起牧野的外衣。 第17章 牧野今晚头疼发作,并未换上寝衣,外衣松散开,露出里面白色里衣。 她没想到陆酩上来就动手动脚,脑子嗡嗡炸开。 牧野从枕头下摸出藏着的匕首,趁陆酩不防备,一个翻身,将他摁在了地上,两个人的位置调换。 牧野将匕首抵在陆酩的脖子上,匕首锋利,立刻划出一条血线。 “太子殿下是爬错床了?殿下该不会是将臣当成牧乔了吧。”她咬牙冷声道。 牧野知道她和牧乔长得七八分神似,但陆酩也不该跑来她的营帐里发疯,当真以为她会是牧乔。 陆酩并不反抗,凝着眼前的人,帐内的光线昏暗,看不清牧野的脸,但那微沉的嗓音,明显不是牧乔。 脖颈间传来的刺痛令他清醒了。 他轻扯唇角,像是自嘲。 “嗯,你和牧乔很像。” 见陆酩毫不避讳的承认,牧野将匕首尖抵得更深,血珠冒了出来。 “若殿下不是储君,这匕首便穿进去了,不要再提她的名字,你也配?不过是一件穿过的衣裳,再矜贵,再镶了金丝,绣了蟒纹,那也是一件旧衣。” 他们牧家的人拿得起放得下,对旧东西的态度弃之如敝屣。 陆酩沉了脸:“这话是她说的?” 牧野不否认:“真不知道牧乔之前怎么看上了你。” 陆酩冷呵一声:“牧将军现在说这些,当初又为何要同意皇上赐婚。” 牧野:“但凡是正常的人家,谁愿意把娇生惯养出来的女儿送进那见不得人的地方。” 陆酩的眸色深了,眼底晦暗不明,“见不得人的地方?” “难道不是?”牧野反问他。 陆酩沉默不语。 牧野继续道:“要不是牧乔在我的庆功宴上见过你后,就非要嫁给你,你以为我会舍得把她送进宫?” 她虽然话说的笃定,但却也是从先生那里道听途说,牧野对牧乔为何愿意同意皇帝赐婚的具体原因并不知晓。 第36章 但若是牧乔不愿意,当年她也并非没有违抗皇命的底气,不可能委屈了牧乔。 想到此处,牧野嫌弃地看着陆酩:“牧乔的眼光真是够差的。” 牧野因为带了许多私怨,这话说的其实并不厚道。 陆酩的这一张脸放在整个霁朝,也找不出比他更俊朗的人了,但牧野是不会承认的。 “你的庆功宴?” 陆酩眉心微蹙,记忆里他的确出席过牧野当年大胜归来的庆功宴,但他想不起来在那时见过牧乔。 他只记得第一次见牧乔,是在大婚那天。 陆酩对牧野强买强卖给皇家的这一场婚事并不满,交杯酒也未喝,便合衣上塌,闭目就寝,想着冷一冷她。 然而没过一刻钟,牧乔就提着繁复的裙袍,走到榻边,手里端着两杯酒,笑盈盈地说:“殿下,我敬你一杯。” 她的架势不像是在喝交杯酒,更像是在划拳比酒。 刚嫁进宫里的牧乔,当是真的一点规矩不懂。 陆酩想起那天牧乔的反应,唇角竟微微勾起,但很快又转念起了恼意,恼牧乔闹的差不多得了,怎么到现在还要躲着他。 在他出神的时候,牧野已经从他身下脱困,双手抱臂,将外衣合拢,警惕地看着他。 陆酩自觉再在牧野这里,已没什么意思,起身要走。 牧野见他一身夜行衣,讽刺道:“太子殿下记得下次别走错了,沈姑娘的帐子在西边。” 陆酩的脚步顿了顿,什么也没说,掀开帐子离开。 - 陆酩回到行宫,沈仃秘密请见。 沈仃隶属于陆酩手里的影卫组织。 沈仃禀告道:“黎贵妃的药是蓉嫔买通了贵妃身边的宫女下的,在宴会当值的宫女有一位曾伺候过蓉嫔。属下怕打草惊蛇,并未将她提来拷问。” 陆酩淡淡“嗯”了一声:“你继续盯着蓉嫔,让谢治去查陈府。” 蓉嫔的父亲是兵部尚书陈宥,难保他也牵扯在了其中。 单一个蓉嫔为了争宠,对黎贵妃下手便罢了,不可能会有这个胆量,敢把主意打到他的头上,其始作俑者一定还在她的背后。 陆酩缓缓闭上眼,脑子里并未再想蓉嫔的事情,而是回忆着当年的那场宴会。 许久,他睁开眼,命令道:“把沈凌叫来。” 沈仃想是太子殿下有其他事要交代沈凌去做,垂首应声,倒退出去。 他们影卫之间不允许谈及自己手里的任务,除非是有交叉的,才会知道对方在做什么。 只有沈凌是影卫里的头,他清楚影卫里所有人的任务,串联彼此。 很快沈凌进入殿内。 陆酩道:“你回奉镛之后,去找出明正三十年,五月初九那天在昭和殿为牧野举办庆功宴的记录,我要所有参与宴会者的名册,包括内监宫女。” 陆酩有一处天赋异禀的地方,便是过目不忘的能力,不管时间过了多久,他都能回忆起来过去任何场景里发生过的一切细节。 他很确定,在他的记忆里并没有牧乔,连身形像她的都没有。 若是牧乔当真参加了那场宴会,他不可能会不记得。 闻言,沈凌一愣,没想到主子会让他调查一个三年前的宴会,他不明白其中用意,却也不敢多问,回道:“是。” - 原本为期一月的围猎,在承帝意外感染风寒后,提前结束。 蓟州的严寒温度,对于习惯了温暖潮湿气候的奉镛人来说,也属实难熬,随行的大臣听闻要回都城,也都暗暗松了口气,他们一把老骨头,实在是冻不住了。 然而,回程那天的黎明,却出了事,沈知薇被人劫走。 沈知薇被劫走时,悄无声息,帐子里便不见了人,只留下一张字条,写明了赎人的地点,在距离围猎场数十里外。 沈知薇的婢女蓝意拿着字条,慌乱之中去找太子殿下,正好遇见谢治正与牧野做交接。 行宫和围猎场里的安防是由谢治负责的,回程路上的安防则是牧野负责。 谢治接过蓝意递来的字条,看完之后,眸色一紧,拿着字条立刻转身去找太子殿下。 牧野见他神色有异,问蓝意:“纸上写了什么?” 蓝意望着一身玄衣飒沓的牧将军,眉目清朗,竟然跟太子殿下不相上下。 也难怪她家主子像是失心疯了,不去太子殿下跟前讨好,天天手里捧着鬼面具,痴痴地出神…… 蓝意抿了抿唇,摇摇头,垂眸什么也没说。 她这是为了主子好,既然主子她已经与太子殿下订了婚事,其他的还是别再想了,否则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牧野见状,疑惑地审视着蓝意。 谢治拿着字条走到一半,忽然停住脚步,他展开信,重新阅了一遍,觉得这字条的目标太过明确,显然是冲着太子殿下去的,就等着殿下去救沈知薇。 谢治没忘记上次沈知薇遭难,太子殿下亲自营救时,险些中了冷箭。 如今他们远在蓟州,人手不像在奉镛时调动方便,定是比之前那次要更加危险。 他犹豫半晌,最后将字条捏成团,攥紧在了掌心。 太子殿下看重沈知薇没错,但沈知薇若被他人视作是殿下软肋,一次两次拿她做威胁和筹码,掣肘了殿下,日后必成大患。 第37章 蓝意见谢治行至一半又折返回来,着急问他:“谢大人怎么还不去禀告太子殿下?” 谢治眼神里含了愧,解释道:“如此明显的圈套,一定是针对殿下的,不能令殿下犯险。” 牧野听了一耳朵,更加好奇了,忍不住问:“什么事儿是圈套啊?” 蓝意见谢治不肯帮,气极了,从他手里抢回那张纸条,铺平展开递到牧野面前,含着哭腔道:“牧将军,求您救救我家小姐吧。” 牧野一目十行看完了纸条,皱起眉。 “人什么时候不见的?”她沉声问。 蓝意摇头:“不知道,昨夜小姐说心情不好,想要一个人就寝,奴婢早晨进帐时才发现人不见了。” 闻言,牧野眉心蹙得更深,看向谢治,问责道:“你就是这么做围猎场内安防的?” 连被劫了人都无知无觉。 “……”谢治望着牧野看他的目光,眼神里像在骂他是废物,他沉默,无言以对。 此事的确是他失职。 牧野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小的竹笛,吹了两下,发出悠长声响。 疾风从远处跑来,粉雪扬起似烟尘。 牧野带着御林军的一个小队十人离开,护送围猎队伍的工作暂时交给了谢治。 御林军其实并不直接受牧野的管辖,但他要人时,御林军里的士兵一个个上赶着要去。 毕竟牧野的名号太大了,谁都想跟在她身边,见一见传说中的燕北战神。 当牧野赶到对方指定的地点时,果然看见一群人马,沈知薇被一个黑衣人禁锢在马上,双手被绳子绑住,娇嫩肌肤磨出了红痕。 黑衣人的匕首抵着她的脖子,沈知薇的嘴里被塞了棉布,一双仿佛沁着春水的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红。 见到来的人是牧野,沈知薇拼命摇头,想让他快跑,却发不出声音,急得眼泪流出更多,落得像是珍珠。 牧野看她这样,以为是害怕的,扬声对劫匪道:“挑一个女人下手,也不嫌丢人。” 黑衣人并不怒,讽刺地笑道:“不及牧将军是整个霁朝的英雄。” 说完,黑衣人策马扬鞭,带着沈知薇便朝后跑了去。 牧野拉弓射箭,因着黑衣人拿沈知薇做肉盾,她一箭只射中了黑衣人的胳膊。 黑衣人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很快弃马,与同伴共骑另一匹马而去。 被他弃了的马忽然嘶鸣一声,不受控制地暴走起来,沈知薇被绑着手,受惯性跌在了马背上。 牧野看见马脖子上插着的匕首,心里沉了沉,呵了一声:“驾!” 很快疾风追上了那受惊的马,牧野挥起马鞭,绕上了沈知薇的细腰,用力一拉,就将沈知薇拉到了她的马上。 疾风复跑了几步,牧野勒停了马,解开绑住沈知薇的绳子,取走了她嘴里的棉布。 沈知薇的眼角划过一滴泪,我见犹怜,她柔弱的一声叹息:“将军你不该来的……” 牧野的神色如常,淡淡道:“我知道。” 牧野圈着沈知薇的腰将她抱下马,交给了后来跟上的御林军,随后立即重新上马,往回赶。 她看黑衣人劫持沈知薇时的反应,便知道了,这怕是一招声东击西。 - 谢治骑着马在围猎队伍最前,心情复杂,想起牧野临走时刺他的那一句,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 忽然,围猎队伍后面发出尖叫和刀刃相碰的声音。 谢治回头,看见了远处内监被人一刀抹脖,血从脖颈处喷射出来,溅满了黄帐。 他的眸色一凛,大喊道:“护驾!” 围猎的队伍里,兵荒马乱,埋伏在雪地里刺客,从四面八方涌来,目标很是明确,都冲着最前面的那两辆黄盖马车。 混乱之中,太子的马车突然脱离了队伍,朝东北方向奔去,欲引开刺客。 刺客们见状,果然劫走了御林军的马,追了上去。 刺客人数分散,留下来刺杀承帝的黑衣人很快被伏诛。 承帝吓得脸色发白,将黎贵妃推到身前当肉盾,生怕刀剑无眼刺伤了他。 待刺客伏诛了,又把黎贵妃抱进怀里,好声好气地安抚,如以往一样万般宠爱。 黎贵妃花容失色,躲进他的怀里,哭得令人怜爱。 承帝恨不得立马把黎贵妃好好宠幸一番,压一压他的惊。 谢治本想立刻带上人马去救援太子殿下,但承帝不允,命他护驾先到十里外的青州,再救太子。 承帝老了,把他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至于太子,他的儿子多的是。 谢治骑着马,听见了黄盖马车里传来承帝粗粝的调笑声和女人的娇喘微微,抓住缰绳的手紧了又紧。 - 牧野将沈知薇交给了御林军小队,自己策马赶回,路上撞见陆酩的马车。 马车在空旷雪地里疾驰,不停有刺客往车上跳。 马车夫的身手不凡,将刺客一个个砍落,车辙拖出两条血线。 牧野暗道不妙,追了过去,顺手解决掉两个刺客,她骑马靠近马车,大声问道:“圣上现在何处?” 狂风呼啸,马蹄声阵阵。 陆酩掀开车帘,露出一双冷然的眸子,静静地凝着牧野。 一道冷箭射了过来,擦着陆酩的侧脸而过,扎进了他身后马车模板上,陆酩依然岿然不动,目光泠泠,盯住牧野的脸。 第38章 不断有刺客杀上来,牧野疲于应付,眉心染上焦急之色,继续问:“圣上可无恙?” 牧家忠君,向来分得清楚,紧要关头,他忠的是哪个君,最要护的人是谁,牧野不会搞错了。 陆酩轻扯唇角,淡淡道:“将军可自去确认。”他的声音清冷,比那刀剑相碰的声音还要凉上三分。 牧野闻言,直接收紧缰绳,掉头便走。 陆酩余光只看到一抹玄色衣摆,被风鼓得猎猎。 刺客拔剑从车窗刺入,陆酩伸手直接扭断了他的头,像扔脏东西一样扔出了窗外,而后拿出帕子,不停擦手。 - 牧野追上围猎队伍时,发现队伍里井然有序,御林军层层守护,已经能远远看到青州城门了。 见承帝无虞,牧野松下一口气,这才在意起陆酩的处境,她犹豫片刻,终是决定赶回去帮陆酩。 牧野沿马车在雪地里留下的痕迹,最后在一条湍急的河边找到了马车残骸,还有十几名刺客的尸体。 血将河流染红。 牧野顺着河流的方向追,很快,在湍急河水里看见了一抹明黄身影。 一身黑衣的刺客与他缠斗在一起,陆酩借着水流和周围嶙峋的石块,将刺客的脑袋狠狠撞向石块,血珠溅在他的眼角,陆酩凌冽的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刺客的尸体很快被湍急的水流冲走。 陆酩埋进水里,河水带走了他脸上的血污,然而,他此时的状况比死去的刺客好不到哪里去。 河岸两边陡峭险峻,没有能让他借力爬上来的地方。 陆酩听见马蹄声,抬起眼,看见了河岸边的牧野,他脸上的表情平淡,不惊不喜,也未出声求救,任由自己顺着水流被冲走,并不期望牧野会来救他。 牧野虽憎恶陆酩,却从没有想过要他死,她想也不想,从岸上折断了一根树枝,朝陆酩的方向够去。 树枝有两米多长,牧野抓着一端,控制不好另一端,树枝摇摆不定,在陆酩的头上当当敲了两下。 陆酩:“……” 牧野:“……” 牧野赶紧轻咳一声,喊道:“殿下抓住树枝,臣拉殿下上来。” 说话的时候,她坐在疾风身上,跟着水流继续跑,那树枝又狠狠敲在了陆酩的头上。 不像是在救人,倒像是痛打落水狗。 “……”牧野想笑不敢笑,嘴角抽搐。 陆酩漆黑一团的眸子凝着她,终于,他从水里伸出手,反抓住树枝,一个用力,竟然把牧野从马上拉下来,一同拽进水里。 牧野刚才忍笑忍得走神,怎么也没想到陆酩会对她发难。 扑通一声,她掉进水里,刺骨的水立刻裹挟住她。 牧野被呛了一大口水,发不出声音,眼睛里也是一阵刺痛。 她想骂骂不出来,身体不断向下沉。 狗娘养的陆酩,她不会水啊! 牧野在水里上下扑腾,玄衣蓄满了水,身体越来越重,周围湍急河流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拉着她往下。 牧野的耳畔响起嗡嗡蜂鸣声,恍惚间,夹杂着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好像是她将死之时,重新回到了金戈铁马的战场。 陆酩望着被他拉下水的牧野,几乎是瞬间就沉到了水底,许久不见人上来。 他皱起眉,等了半晌,最后深吸一口气,扎进水里,逆着水流往河底游去。 牧野被水流推着,忽然感觉撞上一堵墙,有了依仗的地方。 她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了陆酩的脸,水上的阳光刺透进来,粼粼金光映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深邃的五官,薄薄的嘴唇微抿着,里面存满了空气。 牧野觉得她的肺快要憋炸了,她想也不想,用力咬住了陆酩的嘴唇。 要死一起死! 第18章 牧野从陆酩的嘴里抢来了些许空气。 她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不合时宜的想法—— 陆酩的嘴唇,竟然出乎意料的软。 陆酩没想到牧野如此举动,再清泠的眸子也出现了一丝碎裂。 水流冲散了牧野额前的碎发,露出一整张白皙的脸,离得他极近。 因着这一张像极了的脸,陆酩有一瞬间的恍惚,随之而来的是暴怒。 他的水性好,利落地翻身,抬脚狠狠踢上牧野的胸口。 牧野好不容易抢来一星半点的空气,从肺里被他生生踹了出去,胸口传来剧烈疼痛。 谢治带着人马赶到时,看见水中明黄与玄色的锦衣,交缠在一起,至于水下发生了什么,在激荡的水花里,他看不真切。 谢治赶紧挥手,手下的人接二连三跳下河,护着陆酩上了岸。 陆酩铁青着脸站在岸边。 谢治忙解下身上裘衣,想给太子殿下披上。 陆酩摆手拒绝,冷沉的眸子只盯着还在河里挣扎沉浮的身影。 谢治清晰地看到了太子眼中的杀意,立刻噤声不敢言语。 眼看着牧野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越沉越深,就要被河水冲到下面的悬崖里去,陆酩才缓缓开口:“把她拖上来。” 陆酩只交代了把人拖上来,于是谢治把牧野拖到岸边就不再管了。 牧野躺在河岸边,细碎的石子硌在她身上,胸口还隐隐作痛。 她呛了水,猛烈地咳嗽,咳得五脏六腑都要震碎了。 第39章 耳边成群的马蹄声渐远,只有疾风凑过来嗅了嗅,怕主人死了。 牧野冷得牙齿发颤,哆哆嗦嗦爬上了疾风的背,抱住疾风取暖。 她的肺火辣辣得疼,快气炸了。 以后她要是再管陆酩的闲事,她牧野就是狗! - 皇家围猎队伍在青州休整,此次遇袭,共有三名朝中官员遇害,御林军也折了三分之一。 承帝震怒,下令彻查此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来行刺皇帝。 如今就算到了青州,承帝也觉得不踏实,命翌日便启程,加紧回京,同时调各州驻扎军队沿途护卫。 这一晚,当地州府安排了所有人的住宿。 牧野骑马到青州时,天色已经很晚,所幸赶在了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 她身上的水珠早就冻成了冰碴儿,要不是常年习武身体好,换了其他人早就遭不住,冻死在了路上。 城门周围的光线昏暗,牧野看见在城根处站着一个纤瘦身影,提着一盏雕花素灯,月白衣裙被风吹得窸窣,在茫茫暮色里分外扎眼。 “将军!”沈知薇提着灯朝她跑来。 牧野躬着背,浑身已经冻得像是石头一样麻木,她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沈知薇,半晌,才哑声说出一句:“沈姑娘,这附近可有客栈?” 沈知薇迎着微弱的灯光,看见牧野脸上和睫毛上凝结成的冰霜,不由紧张起来。 “没有了,客栈里已经安排满了。” 青州的客栈不多,只有女眷和朝廷重臣住了进去,其他人还住的是帐子。但牧野此时的情况,急需进到温暖的地方休整。 沈知薇攥紧了手里的提灯,看向周围,而后犹豫片刻道:“将军跟我来。” 牧野进入青州,神经放松了些,她踢了踢疾风的肚子,示意它跟好,便趴在它身上,眯上眼睛。 沈知薇带牧野回了府。 沈太傅曾经在青州当过知州,在青州置办了家宅和田地。 如今田地已经被沈氏支族给占了去,但碍于太子的威望,沈氏支族不敢做的太过,欺沈知薇一个孤女,最后将老宅子留给了沈知薇。 沈太傅一生为官清廉,家宅也是简简单单的院落,如今只剩下一个老奴仆不肯离去。 沈知薇在青州度过了她幼年的时光,对这里很有感情。 张妈妈知道小姐回来了,更是上上下下忙了一天,把院落里里外外收拾的干干净净,好迎小姐归家。 谁知道沈知薇刚归家没多久,便出门不知上哪里去了。 张妈妈担心,站在府门前翘首张望,眼见天色越来越黑,着急起来的时候,就看见了沈知薇牵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回来了。 张妈妈定睛一看,马上竟然还趴着一个男人! 她顿时心惊胆战,这要是被谁看见了,就出大麻烦了。 张妈妈赶紧将沈知薇推回府,自己牵着马,带牧野从后门进府。 疾风跨过门槛时,没轻没重,忘了身上还驮着主人呢,下意识抖了抖身上的雪。 要不是牧野虽然在闭目养神,但还留了一丝精神在戒备,真就要被这傻马甩下去了。 牧野稳住身形,狠狠拍了疾风一脑袋。 疾风用鼻子发出不满的声音,吓得在前面牵马的张妈妈松开手,往前跑了两步,等她回过头,正正对上了一双极为清朗的眸子。 沈知薇也从前门赶到了后院。 张妈妈拉着沈知薇离牧野和疾风远远的,怨道:“小姐,你怎么带了个男人回来。” 她家小姐明明向来是最知礼数的,定是知道此番举止有多不妥当。 沈知薇看向张妈妈,轻轻说:“妈妈,这是牧野将军。” 闻言,张妈妈愣了愣,抬起头,望着马上的牧野,下一瞬,便跪在地上砰砰得磕头。 牧野踉跄下马,扶她起来,笑道:“老人家,您这么磕,也不怕我夭寿。” 张妈妈颤颤巍巍地起身,手反握住牧野的胳膊,紧紧握着。 她握住牧野胳膊时,闪过了一息念头,在她想象里应该如天如地般威严的牧将军,竟然还是个少年,手腕子瘦得那么细。 张妈妈的眼睛里涌出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好伤心,不停地说:“打得好啊,打得好。” 十几年没有人像牧野这样打得一手好仗,打跑了殷奴人,替她的丈夫和儿子报了仇。 若是她的小儿子平安长大,现在的年纪,该和牧野差不多大。 沈知薇找来了父亲的旧衣,张妈妈烧了热水,又在偏房里烧了两盆碳,把房间热得暖乎乎。 牧野泡在浴桶里,感觉冰冻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终于活了过来。 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沈知薇给她的一件墨蓝色的锦袍。 牧野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除了玄衣之外,其他颜色的衣服了。她习惯穿玄衣,因为若是有血溅到上面,只有玄色看不出来。 牧野穿着一身蓝衣出门,遇见了端着姜汤的沈知薇。 沈知薇望着她,微微怔了怔。 平时牧野穿玄衣,将她的气场压沉了,如今换了稍微明亮的颜色,仿佛整个人都明朗起来,眉目清隽,真真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沈知薇回过神来,垂下眼:“将军,喝碗姜汤,去去寒。” 第40章 牧野闻着空气里姜汤辛辣的味道,皱皱眉:“能不喝吗?”那样子竟像是怕喝药的孩子。 沈知薇忍住笑,复举高了茶托到他的面前,一副不能商量的模样。 牧野被沈知薇盯着,喝完了姜汤。 沈知薇端着茶托回了小厨房,再出来时,牧野已经走了。 落雪的院子里,甚至连她的脚印也没有留下。 沈宅现下只有两三女眷,牧野回了暖,再留下来便是不妥,又怕沈知薇和张妈妈劝留,索性不告而别。 屋檐上新挂了两盏灯,火光氤氲,在夜色里蔓延开来。 府里的廊檐四处都是黑黢黢的,张妈妈年迈,行动不便,想挂灯也心有余力不足。 沈知薇站在檐下,盯着那两盏灯看了许久。 张妈妈几次经过,几次无奈地轻轻摇头。 - 翌日,围猎队伍天不亮就要重新出发。 青州驻军浩浩荡荡,把队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负责安防护卫的工作交给了青州军的将领。 牧野前一晚腆着脸,借宿在了一个孤寡老人的家中,老人家里的其他男丁都死在战场上。 茅草屋破旧不堪,屋内东面的墙上,挂着一张画像,画上画着一个身形魁梧,身着玄金战甲的男人,脸上戴着吓人的鬼面具。 画像前摆着供炉,炉里的香灰积了厚厚的小山堆,此时还燃着一根香,如奉神明。 牧野见了,羞愧地移开眼。 她深知,百姓真正该敬该谢的,不是她这个苟活者,而是千千万万马革裹尸的将士。 老人许是一个人寂寞惯了,有人晚上留宿,不知多热情,忙前忙后,将空了许久的屋子收拾出来,给牧野住,又怕她冷,将睡炕烧得滚烫。 牧野白日落了水,寒意入了骨,觉得这温度正正好。 夜里,牧野睡得不算安稳,明明身体是暖和的,脑子里却还记得落水时挨的冻。 牧野梦见自己在水里沉浮,几乎窒息。 在她觉得快要淹死的时候,有一只手抓着她的衣领子,将她从水里拽出来。 牧野抬起头,水珠滚进她的眼角,面前是陆酩那一张清俊的脸。 陆酩一袭锦衣,玉冠束发,声音温润含着笑意:“怎么那么笨,教了你这么久的凫水,还是学不会。” 说完,便又把她扔回了水里。 牧野一整夜都在水里浮浮沉沉,一次次窒息,又一次次被陆酩捞起。 她醒来时,从头皮一直到脚跟都是发麻的,恨得牙痒。 清晨。 牧野离开时,把身上所有的银钱都留给了老人家,还把水缸里的水添满。 牧野脱离队伍一整日,她回去时,原以为会被问一问,没成想御林军看她的眼神透着诡异。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长枪长剑架满了脖子。 陆酩骑在雪白踏月上,薄唇抿成淡漠的一线,目光清泠泠地睨着她,缓缓道:“牧野涉嫌通敌,意图谋逆,押回京中候斩。” 第19章 牧野被押上了牢车。 原来,御林军在昨日的刺客身上搜出了一封通敌信,其中包含有御林军的布防图,信上印了牧野的私印。 而牧野在围猎队伍受到袭击时,人却不在,更加显得她在这件事情里摘不干净。 所有的刺客在被抓到的时候,都咬舌自尽了,唯一找到的证据,就是这封信。 牧野坐在牢车里,安然自若,淡定得不像是待审的犯人。 她行得正坐得端,不是她做的事情,她并不怕。 对牧野的审问要等到了奉镛之后再进行,御林军尊上命,将牧野关在牢车里限制了自由,除此之外并没有太多为难。 牧野在牢车方寸之地里束手束脚,无聊得要发霉了。 她靠在栏杆上,无聊到开始数人头。 数着数着,牧野在人群里忽然看见了一个很熟悉的背影,像极了裴辞,在庸碌之辈里显得分外扎眼,一袭青衣,如修竹松柏挺拔。 牧野的目光凝在他身上,疑惑地皱起眉。 对方似是感受到了她直白不遮眼的目光,缓缓回过身。 牧野看清了远处男人的样貌,果然不可能是裴辞,而是今年的新科状元江骞行。 江骞行的目光静静和她对视。 牧野是第一次认真看这一位新晋状元郎。 江骞行是霁国立朝以来,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他也因此名声鹊起,说霁朝出了百年一遇的人才。 江骞行的身边围着其他青年才俊,却没有一个人的气质能比得上他,那般清雅出尘。 牧野忽然想,若是先生也入仕途的话,不过是连中三元,想必对于他来说也是轻而易举。 只不过宦海沉浮,比那臭水沟和粪坑还要污浊,再干净的青莲也要染污,不知道眼前的状元郎能坚持到几时。 两息之后,牧野和江骞行心照不宣,互相移开了眼。 牧野垂下眸,轻轻叹一口气,开始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听先生的话。 早知道便找个借口,不来这什么围猎了,竟没有一件事情是顺的,不如留在燕北清闲自在。 - 乐平听闻牧野涉嫌通敌,被押在牢车里,趁着队伍中途休息时,闹着陆酩带她去看望。 陆酩一开始不肯,但耐不住乐平在他耳边小鸟儿似的叽叽喳喳,吵得他头疼,最后终于同意了。 第41章 乐平靠近牢车时,看见牧野不知从哪里拣来三颗石子儿,蹲在牢车里扔石头玩,两颗石头高高抛在空中,剩下一颗石头被她拿起,丢向空中时紧接着又接住落下的石头。 陆酩盯着牧野玩石头的把戏,手指灵活,动作娴熟,他的眉心微蹙,看了许久,神情变得复杂。 他记得牧乔以前参加宫中宴会,觉得无聊时,也会找来三颗玉石,偷偷在桌案底下扔着玩。 乐平走到牧野跟前,指着小石头,兴致勃勃地说:“嫂嫂玩这个也很厉害。”她跟牧乔学了好久也没学会。 牧野抬眼,看见走来的是乐平,笑了笑道:“她就是我教的。” 乐平的脸贴到了牢车的木头栏杆上,睁着乌黑明亮的眼睛,“牧将军你也教教我吧。” 牧野将空中的石子儿抓回手里,又放回地上,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灰,从腰间玉佩坠着的缨络上扯了三颗装饰用的圆形玉珠。 “石子脏,用这个玩儿吧。” 乐平望着牧野朝她摊开掌心,掌心里落着三颗玉珠,乐平雪白的小脸泛起淡淡粉色。 不过乐平和牧野玩了没多久,陆酩站在远处,食指轻抬,示意宫女把她领回来。 乐平身为一名公主,蹲在囚犯的牢车前,多少不像样,就算有陆酩的默许,其他人不敢说些什么,也不能太由着她胡来。 乐平还没学会丢石子,撇撇嘴不高兴,瞪了一眼扫兴的宫女,依依不舍,拿走了牧野的也玉珠,宝贝儿似的装进了锦袋里。 牧野觉得乐平和陆酩一点不像兄妹,小公主性子鲜活,比陆酩要讨喜多了,瞧她笨手笨脚的样子,算是给她解了闷。 - 围猎队伍走了一天,还没有到下一城。 即使有重兵护卫,承帝还是怕途中再有埋伏,下命连夜继续行路,等到了城里,再做休息。 夜里没有阳光,温度更低,牧野坐在牢车里,牢车四处透风,她吹了一天风,头疼发作起来。 裴辞先前给她的药,在前日落水时便丢了,如今没有药,她只能硬忍着疼。 牧野疼得靠不住牢车,躺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圈,额前渗出密密的汗,嘴里咬出血。 负责押送的御林军见牢车里牧野的动静有异,用剑柄碰了碰她。 牧野的手在瞬间攥住了他的剑柄,快得御林军都来不及看清她的动作,便被牧野缴了械,被一个困在牢车里的人。 牧野下意识的防备用完了她全部力气,沉沉的铁剑掉在地上。 御林军拿回剑,犹豫片刻,最后别开眼,没有去管。 夜里下起雪。 谢治来到队伍最末巡逻时,看见牧野浑身被雪覆盖,像是头奄奄一息的野狼,怕是等不到回京,就冻死了。 牧野通敌罪名来的蹊跷,所有的刺客全都查不到来处,却偏偏搜出了一封牧野的信,反而更像是栽赃嫁祸。 承帝当了那么多年皇帝,虽然老了,但帝王心术可没丢,不可能看不明白其中蹊跷,却仍把这罪名直接扣在了牧野的头上。 陆酩知道承帝是动了想除牧野的心,来时路上,迎接牧野的百姓浩浩荡荡,当真是压过了皇家的威风。 他这位父皇的眼里,可不容人。 通敌叛国和谋逆的罪名不是小罪,光是问斩不够,还要牵连九族,若是如此,势必会累及牧乔。 陆酩主动接下承帝逮捕牧野的命令,想把审问权留在他的手中。 确认完牧野的情况,谢治掉转马头,往队伍前方去。 陆酩听了谢治的禀告,拧了拧眉心。 他今日漱了不知多少次口,那柔软的触感仿佛还在他唇畔残留,久久难以散去。 若非牧野是牧乔兄长,而北方殷奴人还贼心不死,牧野的确该死了,那条河就是她的葬身之所。 陆酩最后还是去请见了承帝,劝说承帝,事情尚未调查清楚,将牧野关押在牢车里,被沿途百姓见了,恐众人议论,民心不定。 承帝虽面色不善,但到底怕悠悠之口,让了步。 - 牧野听见锁链撞击的声音,牢车的门打开了,御林军带她上了一辆马车,又怕她逃,用锁拷将她的手和马车内部的横栏拷在一起。 马车里没有烧炭,也不算暖和,但比起四面漏风的牢车,已经好了不少。 牧野紧闭着目,忍住头疼,想要赶紧疼晕过去也好,这样就感觉不到疼了。 不知过了多久,围猎队伍在子时抵达城里,因次日又要早早出发,大部分人都留在队伍里,原地休整。 牧野越疼反而越清醒,马车里的横栏都快被她握断了。 她感觉到马车悠悠停下,周围有人走动的声音,很快又安静下来。 经过一天的舟车劳顿,除了巡逻的护卫,其余人都找地方休息去了。 没了车马声的遮盖,牧野觉得头疼的更加无所遁形,脑子里像是有千百只蜈蚣在爬行和撕咬,连带她的五脏六腑都疼了。 忽然,牧野感到一阵转瞬即逝的寒意,厚重的车帘被掀开,从外面进来一个人,无声无息。 牧野艰难撑起眼皮,面前是一抹青色衣摆,空气里散发出一股淡淡青竹香。 她想要继续往上看,男人微微侧身,整个人靠在了车窗前,挡住了帘外透进的光。 马车里的光线黑暗,她夜视能力虽好,但密不透风的室内,加上头疼让她眼花,看不清男人的脸庞。 第42章 “怎么又不好好吃药?”男人的声音低缓,在狭窄的车内回荡,振得牧野耳膜发麻。 牧野听出是裴辞的声音,来不及惊讶,没有被锁拷扣住的手抓上他的衣摆。 “先生。”牧野的声音嘶哑极了。 “我把药丢了。”她的语气里含了许多的委屈,还有三分的怨恨。 牧野在疼得死去活来的这段时间,脑子里没少把陆酩千刀万剐。 “这么粗心大意,药是能丢的?”裴辞还在不紧不慢地训她。 牧野紧紧攥住他的衣摆,把他的衣裳都扯皱了,什么也听不见去。 “药,给我药。” 裴辞的手指按在牧野的额角,指腹微凉,打着转儿,不过只帮牧野按摩了两下,那清凉的手指便离开了,顺着额角缓缓下移,最后拢上牧野的脸。 男人的大掌将那张精致隽秀的脸拢得严丝合缝,只露出一双湿润的眸子,像是一头受尽折磨的小狼,野性全都被磨了去,可怜兮兮,求主人垂怜。 “先生……”牧野低喃,声线是平日里不曾有过的软绵。 裴辞却并不心软,淡淡问:“知道错了吗?” 牧野连忙点头,又怕黑暗里他看不见自己的动作,扑到裴辞身上,凑得极近说:“知道了。” 她的手不老实,在裴辞身上摸索,想要找药吃。 裴辞不动了,由着牧野摸,感受着她纤细的手指,隔着衣物布料,蹭过他的腰间。 牧野找了半天也没有摸到药瓶,脑袋顶住裴辞的胸口。 “先生,好疼啊,给我吧。” 裴辞张开双臂,将她搂进怀里,牧野蜷缩成一团,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裴辞将她脸上被汗浸湿的碎发撩开,露出一张苍白脆弱的脸。 他缓缓道:“忍着吧,疼过了才长记性。” 放出去的小狼不乖,玩野了,让她不要摘面具,倒是忘得一干二净,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摘了。 该罚一罚。 牧野疼极了,又气裴辞不肯给她药,张嘴就在裴辞的脖颈处咬了下去,血染红牧野的唇角。 裴辞的颈处传来一阵刺痛,他轻轻笑了笑,差点忘记小狼也是会报复的。 裴辞抬起手,按住牧野的后脑,按向自己的颈窝,让她咬得更深。 两条彼此缠绕的细蛇,从裴辞的袖中悄无声息地钻出,一条银色,一条黑色,如手指般长短。 黑蛇闻到血腥味,舔舐着裴辞脖颈流下的血。 银蛇则推开牧野一层层的衣裳,冰凉湿滑的蛇身紧贴她的肌肤,沿锁骨往深处滑去…… 第20章 牧野第二天醒来的时候, 头疼已经好了,如果不是摸到腰间多出一个药瓶,她还以为昨夜见到裴辞是她疼出了幻觉。 先生总是有能力神出鬼没, 救她于危难。 不过先生也真是够狠心。 为了罚她,药都不肯给她吃。 牧野是疼怕了, 虽然她一只手还被拷着, 仍单手摸出药瓶,艰难地倒出一粒药丸,生吃了下去。 围猎队伍归程比去时要快得多, 日夜兼程, 十日便到了奉镛。 一至奉镛,牧野就被投进了刑部天牢。 朝堂之上,武臣们全都站了出来,替牧野开罪, 就连平日里和这些武将不算对付的文臣, 也有不少人出来上奏说情。 承帝望着跪满大殿的臣子, 脸色难看极了,挥袖径直退朝, 没有松口放了牧野的意思。 既然不能只凭一封书信证明牧野有罪, 但若仅凭臣子们悠悠众口, 便认牧野无罪, 那皇家颜面何存? 不过这满朝文武, 不惧皇家威严的, 未免多了些。 翌日。 一半的武将称病告假, 另一半武将直接递了请辞的折子。 承帝龙颜大怒, 直接摔了手里的折子,下令把这些逆臣全都拉到午门打板子。 虽说武将皮糙肉厚, 但耐不住许多都年岁已高,又都是股肱之臣,曾随太祖皇帝出生入死,德高望重,午门打板子实在太难看。 所以这两日一直未表明态度的陆酩终于站出来劝阻。 承帝方才怒极,稍稍冷静下来后,也知道于礼也不能动这些老家伙们。 但对于牧野,承帝是起了杀心,若非这件事,他竟不知道朝中有那么多人心向着牧野。 早朝散了,陆酩单独留下未走。 承帝靠在龙椅里,眯了眯眸子:“你也要来劝朕?” 陆酩不置可否。 承帝冷哼一声:“不过一把刀,用过就该弃了。” 陆酩却道:“外患未除,刀不能丢。” 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陆酩也能想到做那么一出局的会是哪一方。 如今尚有能力与霁朝抗衡的,只有近年日益壮大的阿拓勒,殷奴人的野心从来没有灭过。 陆酩也忌惮着牧野,但他不蠢。 对方越是想要借皇家的手除掉牧野,他便偏不让其如意。 “你想用他?”承帝高高端坐上位,狭长的眼眸盯着陆酩审视。 承帝忽然想到,若是围猎遇袭之时,他真的遇难,他底下这个好儿子,用不着再熬到他死,就可以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了。 陆酩对上他的视线,一下看清了承帝眼里的猜疑。 第43章 承帝是真老了,疑心病越来越重,不光忌惮牧野,竟然连他也怀疑上了。 陆酩觉得可笑,难道承帝还以为他有许多日子可活吗。 承帝常年服用长生丹,纵情声色,身体早就日益亏空。 太医在他面前不敢明言,但陆酩知道,皇帝活不过明年冬天了。 若是承帝去了,朝廷免不了一阵乱,殷奴人必定趁虚而入,到时候内忧外患,他可不想焦头烂额,收拾烂摊子。 留着牧野,确实有用。 - 陆酩离开太极殿,看见了守在殿外等着的乐平。 乐平被内监拦着,只能踮起脚,探出脑袋张望,见了陆酩,喊道:“皇兄!” 陆酩眉心微蹙,走了过去。 “你来太极殿做什么?”陆酩抬手屏退拦住乐平的左右内监。 乐平的眼睛里满是焦急,揪着手里的帕子,问道:“皇兄,牧将军什么时候能被放出来啊?” “天牢里的环境是不是很差,刑部那些人会不会对牧将军用刑?”乐平越想越担心,松开手帕,下定决心,“不行!我也要去求父皇!” 承帝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有人来替牧野说情。 陆酩:“朝堂之上的事,你管不了,没必要去讨父皇的骂。” 乐平:“那怎么办呀?皇兄你也认为围猎遇刺和牧将军有关吗?”她才不相信牧野会做什么谋逆叛国的事情。 乐平忿忿地说:“如果不是牧将军为了去救什么沈知薇,也不会擅离职守,那个沈知薇,怎么那么麻烦,天天需要人救。” 她忽然想到,看向皇兄,轻轻嘀咕道:“会不会是沈知薇和敌国串通……” 没等她说完,陆酩沉声一句:“陆安阳。” 乐平很少听皇兄喊她的全名,她小小的身体打了个哆嗦,意识到是她说错了话,低下了头。 沈知薇很快便要嫁给皇兄,若她和通敌叛国扯上关系,牵连到的是皇兄。 宫里人多嘴杂,乐平随口一言,都可能被当作有其事传开来。 乐平看了看两边,宫女内监都在远处,并没有听见她说了什么,才放下心来。 她扯了扯陆酩的衣角,拖着软软绵绵的嗓音撒娇:“皇兄,乐平说错话了,你不要生气。” 陆酩垂眸,望向不及他胸口高的乐平,穿着桃红绫袄,彩绣锦裙曳地,面若春桃,透着女儿家的娇憨。 他忽然想起,好像从来没有听过牧乔像是乐平这样跟他撒娇。 若是牧乔还在宫中,知道她的兄长出事,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变得像乐平这样,乖顺地求他。 陆酩的薄唇轻抿,想起牧乔,像是心里扎了一根刺,不痛不痒,但就是扎在那里,令人情绪不佳。 陆酩上午处理完公务,下午去了一趟刑部,他在刑部门口遇见了沈知薇。 沈知薇看见陆酩从马车下来,脚步踟蹰,袖中的手指缠绕在一起。 只需要一眼,陆酩就知道沈知薇在刑部等他是为了什么。 牧野倒是有能耐,让乐平和沈知薇都围着他转。 沈知薇朝他微微拂身,还在犹豫,她也知道不该当他的面替其他男人求情。 不过陆酩并不在意,他缓缓收回视线,没有去管沈知薇。 沈知薇望着陆酩的背影,缓缓跪了下去。 陆酩在刑部待了两个时辰,除了牧野的案件,他还有其他案子的卷宗要看,多年以前的旧案,光是从成堆积灰的卷宗里找出来就废了许多时间。 等他从刑部出来时,沈知薇还跪在那里,于沉沉暮色里,她的身影朦胧。 - 一只纯白色的海东青在覆盖了白雪的广阔草原上方翱翔,眼睛锐利而深沉,盘旋了两圈之后,以极快的速度扎向大地,飞进了阿拓勒部落。 莫日极从海东青的鹰爪上取下竹制信筒,展开里面的纸条,看完之后,抬脚踹向了一旁的那海,将他踹翻在地。 “蠢货!”莫日极怒骂道,“谁准你擅自行动的?” 那海感觉五脏六腑都被他主子踹碎了,却不敢爬起来,整个人跪在地上,额头贴地。 信飘飘落到了他面前,那海大着胆子看了两眼,心中疑惑,虽然他派人行刺失败了,但牧野入狱,这不是好事吗。 围猎之行,莫日极见了霁朝的王公重臣,奉镛的山水确实养人,放眼整个奉镛,除了那个霁朝太子看着是个聪明人外,其余的尽全是蠢货。 他的确有意想要挑拨陆酩和牧野的关系,这两人若是和睦,霁国不好打。 只是这么明显的挑拨,陆酩是个聪明人,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说不定反而更加看重牧野,就算他本来想动牧野的,也不动了。 莫日极瞧那海呆头呆脑的模样更来气,连打草惊蛇的道理都懒得跟他解释了。 他想踹那海的脑袋一脚,又怕踹完更蠢了,换了个位置,照着他的虎背补了一脚解气。 - 牧野在刑部里没有吃什么苦,甚至连提她审问和用刑也一概没有,便被放了出来。 刑部尚书陈朗连续两日都在朝堂之上替牧野说情,自然不会让她在天牢受罪。 牧野听说了早朝上的事情,为那帮替她说话的老家伙们而感动,前脚刚出牢,后脚就去了郑国公府上拜谢。 第44章 武将集体请辞就是郑国公带的头。 郑国公王衷是当年随太祖皇帝征战的武将里唯一封了国公的异姓爵。 不过也有传言这个爵位,是牧青山让给王衷的,因为真要按论功行赏,牧青山当年的功劳远比王衷要大。 牧野到了郑国公府上,不想这一日正好是郑国公的小孙女王湫的生辰。 她原本一刻也不想在奉镛待了,打算谢了王老头就走,结果倒是被硬留了下来参加宴会。 王衷只有一个嫡子,两个孙儿和一个孙女。 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的这些武将,膝下儿女都不多,老头们私下闲聊,都说是因为杀孽太多,作了业障,累及子孙。 王衷对这个唯一的小孙女宠得不像样,生辰办的规格快赶上皇家给公主办生辰时的派头了。 生辰宴时,男宾和女眷分在两处设宴。 郑国公指名要牧野坐在他下方的位置,絮絮叨叨把她好一顿数落。 “三年没打仗,学的兵法全都吃到肚子里,变成屎拉出去了?那么明显的调虎离山计,非要往里跳,怎么你就那么想要英雄救美啊?” 郑国公虽然袭了几十年的爵位,但说话还是那么粗俗直白。 牧野咽下嘴里还在嚼的羊肉,吃出了一股膻味。 “这奉镛的羊肉,还是不如燕北的新鲜,等我回了燕北,亲自猎一头黑山羊给您送来。” 郑国公瞪她一眼,对牧野的态度比对他那两个孙子看起来要更随意亲切。 “少跟我这里转移话题,我要吃自己去找老牧,用不着你小子献殷勤。” 牧野连连点头,老实得也跟孙子似的。 这事儿确实赖她,过了几年安乐日子,想事情想的浅了。 牧野本来以为绑架沈知薇的人是冲着陆酩去的,没成想,竟然一开始就是冲她来的。 酒宴进行到一半,从女眷宴会上传来消息,说是有位姑娘突然昏倒了要请医。 “哪家的姑娘?”郑国公问。 前来禀告的丫鬟答:“程侍郎家的沈姑娘。” 沈太傅已经故去,沈知薇成了孤女,如今投奔了外祖母李氏,借住在程家。 沈知薇的两个大伯在朝中为官,但官职都不大,平时多受沈家照拂。 郑国公的小孙女最爱沈知薇的诗词,盛情邀请她来赴宴。 只不过沈知薇一向不喜出席这些宴会,本不愿来参加。 但请帖送到了程家,程二婶娘想让程家的姑娘跟着沈知薇一起参加郑国公的宴会,露露脸,说不定有机会结识一些贵族公子。 若非沈知薇,程家是不够资格参加这样的宴会的,出于无奈,沈知薇只能同行。 郑国公一听是沈知薇,一是敬重沈太傅过去为人,二是同情沈知薇孤苦伶仃,又想起小孙女平日里总在他耳边念叨沈知薇,现在好不容易把人请来府上做客,可千万别出了岔子。 他忙道:“快去请王太医来看。” 半个时辰之后,王太医看诊结束,开了药,来复命。 “姑娘是感染风寒,身子骨又弱,需要好好调养一番,不慎要紧。” 闻言,郑国公若有所思,半晌,叫人给了王太医赏钱,又请他留下吃宴。 牧野想起沈知薇那纤瘦的模样,确实该好好养一养,回头要是猎了黑山羊,也给她送一头吧。 随即牧野又觉得还是算了,很快沈知薇就要嫁进皇宫,成了太子妃,要什么有什么,哪还看得上什么黑山羊。 郑国公朝牧野扔了一只筷子。 牧野回过神。 郑国公勾勾手指,叫他凑近了。 牧野挪了挪位置,坐到了郑国公身边。 郑国公沙哑低语:“我听闻沈姑娘昨日在刑部跪了两个时辰,这风寒怕就是因为这个染上的。” 沈知薇的举动颇受朝中众臣的赏识,说她有沈太傅的风骨,非一般女流之辈,若是沈太傅还在,想必也会死谏力保牧野。 “太子殿下昨日也去了刑部,却只是由她跪着。”郑国公无奈摇摇头,“沈知薇若是男子,应当入仕不该入宫。” 别说正常人家的女子不该掺和政事,沈知薇既然是要入宫,更不该管前朝的事,惹太子殿下不悦。 牧野也没想到陆酩竟然就那么让沈知薇跪着。 她还以为沈知薇和他是青梅竹马,也许会不一样,没想到陆酩对谁都是这样漠然无情。 牧野心想,若是换成牧乔跪在刑部替他求情,陆酩恐怕也一样是无动于衷。 - 宴会举行到一半,不知谁起的话茬,竟想要行酒令。 场上唯二两个肚子里没墨水的就是郑国公和牧野了。 郑国公仗着年纪大地位高,自然是不用加入到行酒令当中,只看着他们玩便可。 但牧野可就不能不参加了,可以她的水准,行酒令里保准一个屁都蹦不出来。 郑国公看了牧野一眼,摆摆手,找了个理由,让她滚了。 牧野如获大赦。 郑国公府实在太大,牧野沿着回廊绕了许久,结果却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经过回廊转角处,她遇见了沈知薇。 第45章 沈知薇站在一池枯萎的荷花池旁,盯池里的枯枝败叶发呆,听见脚步声,才回过神来。 她抬眸看见了走来的牧野,愣了愣,眉眼间的神情复杂,下意识朝牧野迈步,却在中途停住。 牧野见她的脸色苍白,病容明显,想起郑国公所说,心中愧疚。 因她的事情,不仅牵连了朝中众臣,连沈知薇也为她如此。 牧野知道此时在郑国公府内,人多眼杂,她不好跟沈知薇过多攀谈,隔着三丈远的距离出声道:“多谢沈姑娘。” 沈知薇浅浅摇头:“将军不必在意。” 荷花池边的楼阁之上,陆酩坐在窗边,目光落在池边的两人身上。 陆酩不知道牧野谢她什么。 出力授意文臣说情,又被承帝忌惮的是他,牧野倒是只知道感谢沈知薇。 今日陆酩前来国公府,是想请郑国公推荐几位将才。 承帝有一点说的没错,刀用过了就该丢,只是如今朝廷手里好用的刀只有牧野一人,迫于形势,他不得不保牧野。若是他手里再多几把刀,用旧的刀丢了便丢了。 与郑国公谈完正事,陆酩不愿在宴会上出现,左右无事,便在国公府花园的观景楼内闲坐,不想竟然让他撞见了眼下这一幕。 牧野和沈知薇之间陷入沉默,也不便再言。 牧野转身离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沈知薇的询问:“将军是不是要回燕北了?” “嗯。” “何时?” “此时。”奉镛牧野是一刻待不下去。 “……”沈知薇的眼里暗淡下去,又是一阵无言。 牧野察觉出她的低落,印象里好像沈知薇就没有高兴的时候,眉间总是藏着愁容。 望着沈知薇,牧野又念及她的父兄均已不在,总是心生怜惜,却不知能说些什么安慰,只能道:“若是将来有机会,沈姑娘到了燕北,一定带你好好玩玩。” 沈知薇凝着他,许久,轻轻问:“牧将军可愿带我一起回燕北。” 牧野一怔,认真地望向沈知薇。 半晌。 她笑了笑:“走吧。” 幽静的阁楼里,陆酩忍不住也勾唇轻笑了,那笑意透着森森凉意。 牧野的胆子可真是够大。 - 牧野和沈知薇消失在了回廊尽头。 陆昭坐于陆酩的对面,摔了手里的茶盏,不平道:“皇兄,这你能忍?牧野这小子找死!” 此次郑国公府之行,陆酩带了陆昭一起,想请郑国公当陆昭的老师,教他兵法和用兵。 霁朝的老将都年事已高,年轻的将领经验又不足,陆昭现在的年纪也不小了,日后也该担当一份责任。 虽然所有皇子都有专门的老师教习,兵书也读了不少,但是肯定比不上郑国公这样的大将名将。 陆酩余光扫一眼地上狼藉的瓷片茶水,淡淡道:“郑国公刚说你的就忘了?勿急勿躁。” 带兵领君的将帅最忌情绪不稳定,很容易因为冲动而误入敌方陷阱。 郑国公本不想教陆昭,在他看来,这些锦衣玉食的皇子皇孙,没有一个是中用的。 要是让他们上战场,反而会害千万将士丢了性命。 若非陆酩亲自登门,又带了拜师礼,礼数极为周全,给足了郑国公面子,令他不好驳了陆酩,才勉强答应教陆昭。 “这还怎么能勿急勿躁!”陆昭不明白怎么皇兄能如此淡定,难道就真让牧野把沈知薇带走了? 陆酩抿一口茶,半晌,才缓缓开口:“随她去。” 陆昭了解他皇兄的性子,除了手里的权势,其他的都并不在乎,冷漠到几乎不近人情。 但皇兄无所谓,不代表他也跟着那么干看着。 牧野未免也太嚣张,前脚刚从天牢里被放出来,后脚就来勾搭他皇兄的女人,简直不把皇家放在眼里! - 牧野把沈知薇送到了程府门前。 沈知薇何等聪明,看着牧野的眼睛,便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牧野不可能将她带去燕北,只不过是不想让她提出那样要求时难堪,才带她走了一路。 若真去燕北,那样既害了她,也害了牧野。 沈知薇不愿让牧野为难,敛下眸子:“将军保重,一路顺风。” 牧野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只道了一句:“沈姑娘保重。” 沈知薇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转身回府,走进那幽深的庭院。 牧野望向她的背影,心中轻叹,女子的命运当真如浮萍般无所依。 牧野骑上疾风,打算趁着天色还未黑,去一趟东市,给阿翁和先生买些手信回去。 买手信的时候,牧野忽然想起她的白虎皮。 说好要给裴辞做披风的白虎皮,在围猎队伍遇袭时,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失了,后来牧野又坐了一路牢车,没有机会去找,等她想起来,就再找不到那白虎皮了。 不过牧野猜测,白虎皮大概是被十六皇子陆昭拿去了。 陆昭惦记着她那张白虎皮不是一天两天,在围场的时候,就天天派人来游说,想花大价钱买去。 只不过牧野没证据,就算找上陆昭他也不会承认。 第46章 牧野在东市买了夜行衣,决定夜里潜入睿王府,直接把白虎皮拿回来。 - 陆昭跟了牧野一路,看见她把沈知薇送回程府,又在东市买了夜行衣。 陆昭不知道牧野打的什么主意,是想等月黑风高,再把沈知薇带走? 牧野想得美! 陆昭转了转眼珠子,生出一计,决定要好好收拾牧野一顿。 牧野逛了东市一圈,买了些手信,要走时撞见了陆昭。 “这不是牧将军嘛。”陆昭一身贵公子的打扮,腰间的碧色玉佩一看就是上等货色,东市里的小贩都盯着他想要赚一笔。 “将军买这么多东西,是要回燕北了?”陆昭问。 牧野对于陆昭的印象就是一个纨绔公子,因着和太子的关系亲近,成日里做事不着调,肆意妄为。 她不愿与陆昭多做攀谈,只点头,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陆昭:“将军怎么不多留几日,在奉镛没待多久便要走,怎么是嫌奉镛不如燕北?” 牧野:“十六皇子玩笑了,只是家中阿翁年事已高,我想早些回去照顾。” 陆昭抬头看了看天,“那也不急这一日两日的,现在天色已晚,途中赶夜路恐不安全,不如再多留一夜,明日启程也不迟。” 牧野默默地看他。 本来她就打算明日启程,今晚是要去他府上拿白虎皮的。 陆昭凑近牧野,笑道:“牧将军,本王在妙玉阁存了两坛上好的九酝春酒,可否赏个脸面,同本王一起喝酒。” 九酝春酒产自毫州,向来只作为贡品进贡至皇家。 牧野早有耳闻,却一直没有机会喝。 她思忖片刻,正好借此机会,品一品九酿春酒,顺便把陆昭放倒,再去他府上取走白虎皮。 夜色氤氲之时,牧野和陆昭来到妙玉阁。 只不过牧野没想到,所谓妙玉阁,原来不是吃饭的酒楼,而是一家青楼。 奉镛人还真是爱附庸风雅,青楼便青楼,却非得起一个那么清雅的名字。 妙玉阁坐落在映月湖旁,楼阁张灯结彩,还有一艘华丽双层的游船靠在楼边。 陆昭是妙玉阁的常客,他虽年纪比陆酩要小许多,但风月之事倒是接触的早,府上还有个小妾,就是他从妙玉阁里抬进去的。 牧家领兵,向来军纪严明,也不曾在军中养什么军妓,干干净净。 不过牧野十五六岁的时候,受军队里的将士撺掇,上过一趟青楼。 只是还没等她迈进楼里,摸到姑娘娇嫩嫩的小白手,就被得了消息的裴辞带回去。 自从脑袋受伤以后,牧野除了忘记这三年的事情,对于以前的事情,记忆也变得有些模糊。 她记不太清裴辞具体对她做了些什么,总之印象里是好一顿的罚,罚到她后来再也不敢进青楼。 加上牧野以前一门心思都扑在行军打仗上了,以至于到现在,她对于男女之事不甚了解。 牧野站在岸边,脚步迟疑,在犹豫要不要上这游船。 陆昭笑了笑,揶揄道:“怎么牧将军没来过这些风月之地?” 被陆昭一激,牧野双脚迈上了游船。 反正天高皇帝远,她就算真进了青楼,先生也不会知道。 游船一层是半开放的宴厅,二层是两个私密的厢房。 陆昭是妙玉阁的贵客,妈妈将最好的姑娘都送上了船。 船行至映月湖中央,莺歌燕舞不绝。 陆昭点了其中最美的一个姑娘,名叫柳茵茵,让她好生伺候着牧野。 柳茵茵是妙玉阁的头牌,弹得一手好琵琶,惯会察言观色,听闻陆昭称呼牧野为牧将军,很快便猜到眼前的人,正是那名震天下的牧野将军。 柳茵茵悄悄打量起牧野,眼里闪过一瞬的讶异。 她没想到传闻里凶恶慑人的鬼面将军,竟然不过是个翩翩少年,而且举止那般随和。 她故意顺着轻晃的船身崴了脚,牧野眼疾手快,将她扶住,甚至朝她笑了笑。 柳茵茵恍了神。 她见过许多男人,也见过许多种笑,很少有人的笑能让她印象深刻。 除了太子殿下,便是牧野。 太子殿下来妙玉阁,从不碰阁里的姑娘,只是与权贵们觥筹,就连笑,也像是映月湖的水那般,清泠泠,浸着寒意,又似湖水里的月光,可望而不可即,一经惊扰便消失了。 而牧将军的笑却更像是春日里的朝阳,透着和煦暖意,甚至令她怀疑,这样清朗的人,当真是那个杀人如麻的鬼面将军? 柳茵茵藏在水袖里的手紧了紧,掌心里渗出了细汗,微微浸透了包着药粉的纸。 她顺势倒进了牧野的怀里。 温香软玉,没有男人会拒绝。 牧野的身形微微一顿,似是在迟疑,最后没有推开她,但也没有对她动手动脚,不过是自顾自地饮酒,也不要她斟酒喂酒。 烈酒入口,牧野眯了眯眸子,九酝春酿果然名不虚传,够辣,够烧喉烧胃。 柳茵茵主动为牧野填了一盏酒。 牧野一饮而尽,嫌弃奉镛人喝酒也喝得小家子气,小小的白玉盏,只装下一口酒,连味道都尝不出。 第47章 陆昭见牧野一杯一杯喝酒,也嫌弃燕北人民风蛮横,这样囫囵吞枣地喝,哪里品得出酒的醇香和回味。 不知是这九酝春酒太烈还是什么原因,向来酒量很好的牧野在喝了三四杯酒后,便觉得昏头脑涨,醉意涌了上来,眼前也是一片模糊,舞娘和歌姬曼妙身姿和翩跹裙摆如彩墨,晕染成了一团。 耳畔传来柳茵茵娇软的嗓音:“将军醉了,我扶您上楼歇息。” 牧野想推开她,身上的力气好像全都化进了那酒气里,温香软玉贴着她,将她扶上了楼。 柳茵茵将牧野带到楼上的厢房里,点了牡丹花钿的眉心微微蹙着,盯着睡得不算安稳的牧野看了许久,最后她轻轻咬唇,退出了房,将门带上。 陆昭此时站在门外,挥挥手让她退下。 柳茵茵注意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女人,浓妆艳抹,散发出一股劣质脂粉香。 那是妙玉阁前些日子赶出去的姑娘,因为染了那种病,不再能接客了。 陆昭瞥一眼紧闭的门,笑着对女人吩咐道:“好生伺候。” 柳茵茵垂下眼,水袖里的双手握紧,汗渗得更多了,迈着细碎的步子,匆匆离开。 她不过是任人驱使的奴隶,即使不愿去做害人的事情,为了自保,也不得不做。 游船靠岸,陆昭站在码头,翘首以盼,终于把陆酩请了来。 陆酩的脸色不善,他生性洁癖,一向不喜这些风月之地,嫌其中的空气都是污浊腌臜。 但有些时候,这些地方又是许多消息的流通处,那帮大臣们平日里端着人模人样,在姑娘面前,本性就全都露了出来,最好套话。 陆酩从不踏进妙玉阁的主楼,这游船便是专为他准备的,隔绝了过多的脂粉气,今日陆昭登船,也是借了陆酩的名义。 陆昭兴冲冲道:“皇兄,我带你去看一出好戏。” 陆酩语气微沉,情绪不佳:“最好是好戏。” 陆昭带陆酩上了游船二楼,进到另一间空着的厢房里,八仙桌上备了精致的点心酒水。 陆酩方坐下,便听见隔壁传来说话声。 女人掐着细细的嗓子说:“将军,奴家帮您宽衣。” 牧野觉得浑身上下都热得慌,只想一个人待着,她拒绝:“不用,你出去。” 陆酩皱眉,听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他看向陆昭,“你在做些什么?” 陆昭嘿嘿一笑:“牧野胆子太大,竟然敢打沈姑娘的主意,我送了牧野一包合欢散,又特地找来一个染了花柳病的女人去伺候。等会儿我就把沈姑娘请来,让她亲眼看看,她看上的男人现在有多脏。” 陆酩眉心拧得更深,虽然他不是什么正大光明之人,但陆昭这一出,实在过于下三滥了。 他刚想开口训斥陆昭,隔壁又传来了对话声。 “你身上臭死了。”牧野闻到女人身上的脂粉香,觉得脑子更混沌了。 女人调笑问:“将军不喜欢奴家的香,那喜欢谁的香?” 被她那么一问,牧野睁开眼,凝着面前月白色的床帐,薄纱帐子清凉如月华,拂过她的鼻尖。 “太子身上的香好闻。” 虽然她跟陆酩结了仇怨,但陆酩身上的那一股沉香,的确是很好闻。 游船两间厢房中间的墙做了特殊处理,牧野所在的厢房里发出的声音,在另一间厢房能够被清晰的听见,而陆酩所在厢房的声音,隔壁则听不见。 牧野的话一出,陆昭愣了。 怎么牧野吃了合欢散,不想女人,竟然在想他的皇兄,还敢大言不惭说皇兄身上香? 陆酩的脸此时彻底黑了。 他站起身,大步迈出厢房。 隔壁厢房的门被突然踢开,里头的女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时,正对上陆酩一双冷沉凛冽的眸子,瞬间吓得打了个寒颤。 “滚。”陆酩冷声道。 女人被他逼人的威压震慑,浑身颤抖,连滚带爬下了床。 陆昭跟了过来,要走进厢房时,陆酩抬眸睨着他。 “你也一起滚。” 陆昭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厢房的门就被陆酩关上。 牧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又热又渴,五脏六腑像是有一股火在烧,窜来窜去,她仿佛置身悬崖之中,不断下坠。 她的意识飘忽,甚至没有注意到厢房里的那些动静,躺在塌上,身体卷着被衾蠕动,却又不得其法,难受但不知道为什么难受。 陆酩走到床榻边,居高临下凝着床上的人。 牧野的外衣已经被方才的女人扯散,露出里面白色中衣。 感觉到面前罩下一片阴影,牧野抬起头,看见了陆酩那一张清俊的脸庞。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闭上眼又睁开,陆酩还站在原地。 牧野出声恼道:“怎么每次见到你都没好事。”只是她的声音嘶哑,一点气势也无。 陆酩觉得这事陆昭做的太难看,轻咳一声,好意提醒道:“你中了合欢散,自己纾解一下就好了。” “什么纾解?”牧野迷茫地望着他,原本清朗的眸子里含了雾气,嘴唇泛着绯红和湿润,竟然透着一股撩人的意味。 陆酩看着这一张和牧乔极为相似的脸,心中升起奇异之感,他别过眼不再看。 第48章 直到过了半晌,他见牧野不行动,才问:“你不会?” 牧野的脸烧得通红,她埋进被子里,被子里也早就被她蹭热了,她的脑子糊涂,直接伸手去扯住陆酩锦衣的下摆,往脸上贴。 陆酩往后躲,没躲掉,被她缠了上来。 牧野觉得陆酩身上无比的清凉,整个人又往上贴了贴。 陆酩脸上的表情嫌恶:“别摸错地方了。” 说着,他扣住牧野往他身上摸的手。 陆酩微怔,倒是没想到,牧野的手被他拢着的时候,竟被衬得那么小,指节细得如芝兰。 陆酩带着牧野的手,一边往下按,一边嘲弄:“牧将军原来那么纯情,连怎么纾解都不懂?” 牧野早就意识不清,眼神迷离,怔怔地望着他。 忽然,她紧绷了一瞬,发出一声轻吟。 陆酩的动作猛得顿住,漆黑瞳仁里尽是震惊。 第21章 陆酩的指节泛白, 停留在那一处虚无柔软地。 他的手指仿佛不是他的了,僵硬在那里。 陆酩的指尖微微颤抖,不可置信地凝着眼前半阖着目的女人。 是的。 女人…… 陆酩细细审视着牧野的脸, 不放过她脸上每一寸的肌肤和纹理。 怎么他会想不到,长相那么相近的两个人, 怎么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那天在围猎场的帐篷里, 他怎么没有继续往下探究? 陆酩的目光下移,停在了牧野的脖颈间,他的双手拢上那白皙脖颈, 纤细修长, 好像他轻轻一折便会断了。 掌心里喉结凸起的触感明显而真实。 陆酩听闻有一种专门用来做人面具的材质,贴在皮肤上,就像是真实长在皮肤上的肉,用火烤才会掉下来。 牧野的喉咙被扼住, 她本能地挣扎, 伸手反掐住陆酩的脖子, 眼睛狠狠睁着,又因为中了合欢散, 瞳孔发散, 眼白泛着殷红血丝。 她的双手触上陆酩的脖颈, 从他身上传来一阵清凉, 透过掌心, 手腕, 一直蔓延到心脏, 好像灼灼烈日下, 荒芜大漠里的一捧溪水,能解她的渴。 牧野疑惑不解, 手里的力道却轻了,不光是她掌心里的凉意,还有陆酩碰着她脖子的手,就在她颈动脉上,源源不断的清凉,将她几乎沸腾的血液压制。 陆酩拿起床榻边的锦带,捆住牧野的右手腕,绑在了靠里的床柱上。 他起身放下帷幔,床榻里的凌乱景象被掩藏,遮进了那瑰丽的绫罗纱幔之中,只有隐约的影子透出来,如一条柔软的美人蛇。 陆酩的眸子沉如松烟墨,他走到门前,打开门。 陆昭侧耳贴在门边,和他撞了个正着,他尴尬扯扯嘴角,怕陆酩责骂,赶紧道:“皇兄,这件事是我欠考虑了,我叫了个干净的女人,一会儿就上来给牧将军解药。” 陆酩冷声道:“任何人不许靠近,去取烫伤膏来。” 闻言,陆昭一愣,抬头看向陆酩。 陆酩此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眸阴沉深邃,但熟悉他的身边人都知道,陆酩越是这样的面无表情,实则越是可怕,如飓风到来之前的平静。 陆昭不知道牧野是不是又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惹了他皇兄,余光想要往厢房里看。 陆酩只开了半扇门,他的身形挺拔,将房内景象全部挡住,陆昭只能瞥见垂下的帷幔一角。 窗户未关严实,那轻飘飘的帷幔随着湖畔吹来的晚风轻晃,即使是这一隅,也将房内染上了旖旎之色。 陆昭不敢多言多问,转身去取药,很快他将药取来。 陆酩拿了烫伤膏,关上了门。 陆昭盯着那紧密的门扉,心中疑惑不解。 厢房里安静异常,只有锦衾布料的摩擦声。 八仙桌上的灯烛明灭,飘摇如杨花绿柳。 陆酩拿起铜烛,走到榻边,缓缓掀开帷幔。 躺在床榻上的女人蜷缩成一团,绣着绿色鸳鸯团纹的大红锦被缠在她腿间。 牧野不喜欢被绑着手,不停挣扎,中衣袖子滑到肘部,露出藕节一般的小手臂,雪白腕子被勒出了一圈红痕。 陆酩眼眸收紧,很快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他倾身,将蜡烛凑近了牧野的脖子,火光扑朔,如幻影般舞动。 陆酩一开始将蜡烛离得牧野不近,喉结岿然不动。 他薄唇轻抿,复将蜡烛靠近了牧野。 火光灼烧着,灼烧着,烫掉了喉结,一块指节大小的肉掉了下来。 随着那块肉的掉落,陆酩心中早就有的答案又更确定了三分。 蜡烛微微倾斜,滚烫的烛油滴下,滴在了牧野的颈窝处。 牧野被烫得一激灵,发出一声低低的“啊”。 假喉结似乎还有改变音色的作用,牧野的声音变回了她本来的音色,不再那么低沉,柔和了几分,因中了合欢散的缘故,甚至还比她原本的音色更加软绵。 牧野艰难撑起眼皮,湿润的眸子瞪着陆酩。 “你拿蜡烛烫我干什么?” 她扯了扯被绑住的右手腕,恼道:“快给我解开!” 隔着门扉,还留在外头的陆昭没有辨出牧野声音的变化,却听清了里面的人在说什么,吓了一跳。 第49章 奉镛城里养姑娘小子的不少,他不是不懂那些,思及刚才皇兄要的烫伤膏,脑子里瞬间闪过许多不该出现的画面。 陆昭后跳一步,瞪大眼睛,甚是惊恐,皇兄他、他…… 陆昭没想到,皇兄竟是如此厌恶牧野,要做到这样地步。 可、可这又何必亲自上阵…… 他想起牧野的那一张脸,酒气上来时,如桃花映面,抛去牧野威震四海的鬼面将军身份,还真像是可任人亵渎的小爷。 陆昭不敢再浮想联翩,猛地摇摇头。 他现在打死是不敢往厢房里去,一番挣扎后,转身离开,又让所有人都不许上二楼,将游船驶到了映月湖中央。 游船行至湖心,远离了闹市喧嚣,灯火辉煌。 铜烛在牧野挣扎时被打掉,摔在地上灭了。 夜色寂静,厢房淹没进黑暗,只有窗外凉凉月光透过缝隙照入。 牧野越来越难受,左手攥住中衣衣领,揪在一起。 她瞪着陆酩怒道:“你滚。” 陆酩垂眸,平静和她对视,像是终于找到了猎物的狮子,至此不疾不徐,游刃有余。 “我走了,你想要谁来为你解药?” 他俯身贴近牧野,如墨如缎的黑发垂下,落在牧野的脸上,带着幽幽的沉香。 “嗯?” “牧乔。” 牧野拧着眉,陆酩跟她说话凑得极近,温热呼吸喷洒在她耳边,耳内一阵酥麻,酥得她没有听见陆酩最后一声“牧乔”。 她浑身轻轻颤栗,攥住中衣的手微松。 陆酩伸手碰上她中衣的衣领,要去解开。 牧野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抗拒道:“别碰我。” 因她动作和言语上的抗拒,陆酩耐着性子道:“你身上太烫了,要把中衣脱了散热。” 牧野早就想解了中衣,但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和长久以往形成的本能让她没有那么做。 “先生说了不能当其他人的面宽衣。” 闻言,陆酩一怔,随即沉下脸,问道:“先生是谁?你那个老师?” 他没忘记围猎时,陆昭找牧野讨要白虎皮时,她拒绝得直接,说要将白虎皮拿去给她的先生做裘衣。 陆酩胸口升起一股火气,咬牙问:“你在他面前宽过衣?” 牧野忍耐着躁意,早已不耐烦,呛道:“你是我谁啊,管那么多,赶紧走行吗。” “我是你谁?”陆酩的脸色已经沉得不能再沉,比那无垠夜色更黑,他压住牧野,和她脸贴着脸,“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牧野不知道为什么,陆酩突然靠上来时,荡起了一阵清风,仿佛燕北春日里漫天的柳絮,将她裹挟,连带那浓烈的躁意也消失了。 她本意想推开他,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主动靠近,攀附上去。 中衣松散,从她的肩头滑落。 陆酩眯了眯眸子,将她的中衣扯下,里面没有穿小衣,雪白肌肤直接敞露。 他的手摸到牧野的后背,蝴蝶骨的位置上,曾经那块凸起的疤痕此时已经变得平坦,找不到一点痕迹。 陆酩冷哼,凉凉低语:“你就这点小聪明,以为将疤痕抹没了,孤就认不出你?” 牧野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手,如薄荷般清凉。 陆酩倾身,埋进她的颈窝,齿间厮磨,咬着她薄薄的耳垂,耳垂瞬间变得比玛瑙还要血红。 感受到怀里的人如临风飘摇的海棠轻颤,陆酩轻扯唇角:“你连欢喜的地方都还是一样。” 牧野紧闭眸子,耳畔男人的声音忽近忽远,她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了,意识在他的牵引下,坠入深渊。 长夜无尽绵延…… - 牧野醒来时,头疼欲裂,浑身酸疼,好像在炼狱里走过了一遭。 她缓缓掀起眼皮,面前是一片宽阔赤露的胸膛,肌肉匀称白皙,随着呼吸起伏,触上了她的鼻尖。 牧野怔了怔,脑子里嗡得一下,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手撑在了男人的胸膛,待看清了男人的脸时,那嗡嗡声变成了炮仗,砰得炸开了。 陆酩怎么会在她身下??? 牧野的表情像是吃进了一只苍蝇般难堪,尤其是看见陆酩脖颈间的斑驳狼藉,脸红一阵白一阵。 许久,她憋出一句:“昨夜我轻薄你了?” 陆酩:“……” 牧野望着陆酩比她还要难看的脸色,乌沉沉,携着山雨欲来之势。 她不动声色往床塌里挪了挪,在想要接下来要怎么才能打过陆酩,逃回燕北,接上阿翁和先生逃亡天涯。 在牧野脑子里千回百转的时候,陆酩将她的后撤和眼神犹疑看得清楚。 “牧、乔。”陆酩黑着脸,一字一顿,语调里似乎要把她的名字碾碎了吞食。 “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陆酩的嗓音低哑,似千年不化的寒冰。 牧野迷茫地看着他:“演什么演?我是牧野,不是牧乔。” 她破罐子破摔,不怕死地道:“太子殿下要是认错了人,这牺牲未免太大了。” 陆酩的眉心拧得如山峰连绵,死死盯着她。 牧野感到从脖颈后方升起一股凉意,将身上松散的中衣拢了拢。 第50章 不料陆酩忽然发难,扯着她的胳膊,将她连人一起带下了床榻。 牧野赤着脚,踉跄了两步,身体重心不稳,倾斜出去,只能被他带着往前走。 很快她的身体抵在了桌前,上半身被陆酩按着,贴到一面玻璃全身镜前。 随着动作,中衣散开,从她肩头滑落,镜面冰凉触感透过她的左肩传来。 “你自己看看,到底是谁干谁。” 陆酩二十多年来,克己复礼,没说过那么粗俗的话,这会儿却被牧野给气出了深藏不露的原始本性。 牧野望着镜中景象。 她只着一件单薄中衣,满是皱褶,不知昨晚经历了怎么样一番遭难。 随着陆酩在身后压住她,她的身体倾斜,锁骨间的肌肤若隐若现,如白雪映红梅,其中红梅星星点点,触目惊心。 牧野睁大了眼睛,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虽然她对于男女之事不甚了解,但瞧陆酩这样的反应,又将她轻易地压制于身下,她想要挣扎,却毫无还手之力,双手还被他别在了身后缴在一起。 在铜镜里,他们的体型差被放大,牧野才发觉陆酩比她要高大出许多,阴影将她整个罩住,透着十足的压迫感。 牧野身体里的血在瞬间涌到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今天不是她死,就是陆酩死! 第22章 牧野用尽力气, 挣脱开陆酩的束缚,一拳砸碎了玻璃镜,玻璃在瞬息间裂成千百条纹路, 裂成边缘锋利的碎片,扎进她的手背里。 牧野直接用手抓起一块尖锐的玻璃片, 朝陆酩的脖子划去, 快准狠,带着十足杀心。 陆酩眸色收紧,反应迅速地向后撤。 厢房内的空间狭小, 不足以让他们打斗, 桌椅板凳打翻,闹出好大动静。 牧野死死盯着陆酩。 陆酩起初还只是防守,并不愿和她交手。 但牧野步步紧逼,每招每式都藏着凛冽的杀意。 牧野手中的玻璃朝陆酩直直刺去, 陆酩偏过身, 险险躲开她的攻击, 侧脸划出一道细细血线。 陆酩的眸色沉了沉,不敢再怠慢, 反手朝牧野攻去, 想要将她制服。 牧野的后背抵住八仙桌, 八仙桌承受不住他们两人的重量, 向后翻倒。 他们两个人一起朝后仰摔。 牧野根本不管身后, 眸光闪过狠绝之色, 高高抬起手, 将玻璃对着陆酩的脖颈, 毫不犹豫地扎去—— 一夜未眠的陆昭枯坐在游船一楼,眼下青紫, 听见楼上的动静,脸上已经从震惊,不可置信变成了麻木,呆滞。 昨晚的动静可是闹到后半夜才刚消停,怎么又开始了…… 游船上除了陆酩的影卫,他命令原地不动外,其他侍从和妙玉阁的姑娘全搭着小船,被他轰回了岸上。 如此皇室辛秘,他可得好好守住不准外泄出去。 游船一层空空荡荡,陆昭望着从湖面升起的旭日,心里拔凉拔凉。 他的皇兄,好好一位储君,天上人,怎么就……怎么就!哎啊! 陆昭仿佛一切都找到了答案。 为什么牧乔嫁进东宫三年还未有身孕,为什么他从来没见过皇兄和哪个女人真正亲近,就算是对沈知薇,也是不冷不热。 这、这以后皇家血脉该怎么延续下去? 该不会以后要把他的儿子过继给皇兄吧? 难怪去年他第一个儿子满月的时候,皇兄送来了那么大一份满月礼…… 陆昭神思到了老远,直到楼上传来脚步声。 陆酩站在楼梯上,沉声命道:“十六!速召王太医。” 陆昭回过神,瞪着眼睛望向楼上的皇兄,额角抽了一下。 不是吧。 这是把人玩、玩伤了? 陆昭只敢脑子里胡思乱想,却不敢问,应了一声,扭头出去叫人。 - 陆酩没想到,牧乔在宫里时那般乖顺,变成了牧野,竟像发了疯般,他拉也拉不住。 在牧野用玻璃扎向他时,陆酩终于找到她的防守可乘之处,一个手刀把她打晕。 若不然,当真今天非要杀到你死我亡的地步。 在等王太医到之前,陆酩已经替她穿整齐了衣裳,手上被玻璃割破的伤口也简单包扎过。 陆酩站在榻边,凝视床上的人,漆黑眸色里的情绪复杂难辨。 王太医搭小船从岸上来到湖心,进入船中。 他是独自上的二楼。 陆昭跟在王太医后头,想一起上去,被陆酩冷冷的眼神拦在了下面。 陆昭余光瞥见皇兄的月白色锦衣下摆沾着点点血渍,殷红刺眼,心里咯噔一下,头皮发麻。 得亏请来的太医是王沉,陆酩从幼时起,大病小病都经由他诊治,深得陆酩信任,否则换作别的大夫,出这一趟诊,得把小命搭进去了。 陆昭站在半截台阶上,虽然不能上楼,但还是忍不住目光朝那厢房一隅瞧去,不过他什么也没看见,厢房的门就被紧紧阖上,留下他一个人抓心挠肝儿。 王太医进到厢房,看见了床榻上的帷幔落了下来,从层层叠叠的帷幔里露出了一只手,纤细雪白,只是掌心缚着的白色帕子染了深红色的血。 第51章 王太医未想太多,下意识里便认定那是一只女人的手。 他看一眼陆酩,陆酩让出床边位置,微颔首示意。 王太医这才上前,从肩上取下药箱打开,重新处理牧野的手伤。 手伤处理完毕,他习惯性把了把脉,随后眉头紧锁,在那脉象里停留许久。 陆酩看着王太医。 终于,王太医结束把脉,一边摸了摸下巴上花白胡子,一边起身,向陆酩禀告。 王太医开口时微顿,因不知榻里女子的身份,不知如何称呼,想称呼姑娘,又怕里头真是妙玉阁的另一种姑娘,最后索性含糊掉了称呼道:“回殿下,这手上的伤已经处理完毕,每日换药,小心不要沾水,月余便会痊愈,只是这伤口割得深,日后会留下疤痕。” 陆酩轻抿唇,看向床榻,帷幔之上映出隐约人影。 他想起过去牧乔替他挡剑,最后在后背留下的那块疤痕,如今已经不知踪迹。 那时王太医也说伤口刺得深,会留下疤痕。 陆酩派人找来许多祛疤药,也不见效果,后来才作罢。 他敛眸,又思及当年牧乔嫁进东宫的那一夜,袖中的手拢了拢,仿佛在回忆那时他掌心抚摸过她每一寸肌肤的触感。 若牧乔真的是牧野,身上怎么会少得了伤疤,也不知她是用了什么方法,将那些疤痕都祛除了。 这次陆酩没再问王太医有什么祛疤的法子,只点了点头。 王太医继续道:“不过她脑中的淤血凝结,恐怕一时半会不好治愈。” 闻言,陆酩皱眉:“脑子怎么了?” 他打晕牧野的时候,手下也没有用狠劲,怎么就有淤血了。 王太医:“这淤血应该有些时日了,滞留在脑内不散,殿下可知病人的头部曾经是否受过重伤?” “……” 陆酩很快意识到这伤的可能来历,并未回答,转而问:“淤血不散会有什么害处?” 王太医忖度片刻道:“也许思维会不那么灵活,或者日常行动受到影响,也可能造成记忆缺失,若要细查,需等她清醒了,进行问诊才能进一步判断。” 陆酩:“你是说会导致失忆?” 王太医:“不尽然,淤血的大小应该不至于到失忆的程度,只是可能会缺失过去某一段的记忆。” 陆酩沉默半晌,开口问:“除了记忆缺损,有没有可能出现认知障碍?” 王太医一愣,不甚解,“殿下可有更详细的症状?” 陆酩凝着帷帐上映出的影子,缓缓道:“比如忘了她原本是谁,却把自己当作另一个人。” 王太医此前虽未听闻如此症状,却也不敢妄下断论,回道:“脑内受伤,情况最为复杂,也并非不可能。” “那要如何治?” 王太医顺了顺胡子,面露难色,坦诚道:“难治。现在只能开些活血化瘀的药,让那淤血自己慢慢散开。” “多久能好?” “短则数月,长则数年,才能慢慢恢复到正常。” “……” 陆酩思忖半晌,开口道:“开药吧。” 王太医写下药方,恭敬地交予陆酩:“每日一次煎服即可。” 陆酩抬手接过药方,雪白绢纸瞬间氤氲出红色指印。 他翻手,才发现掌心被血浸透,从袖中绵延出一条细细血河。 王太医大惊,忙替他查看。 原来陆酩的右肩后侧扎着一块尖锐的玻璃,背上锦衣被血染红大片。 王太医惊怒,刚要脱口询问何人胆敢行刺太子殿下,但他随即想起方才女子手上的伤,他朝榻上一瞥,将要问的话吞回腹中。 陆酩让王太医到另一间厢房为他治伤,免得扰到牧野。 王太医小心翼翼地检查着太子伤势。 玻璃入肉足足两寸深,因许久未处理,血已部分干涸,若是玻璃再靠近颈部一寸,就要扎穿动脉,后果不堪设想。 王太医心有余悸,大着胆子多了一句嘴道:“症有急缓,殿下万金之躯,应让臣先替殿下诊治才是。” “……”陆酩敛下眸子,鸦羽似的眼睫掩盖了瞳仁里晦暗的情绪,他的语气淡淡,“方才未注意。” - 伤势处理完毕,陆酩与王太医下楼,待王太医离开游船,陆昭张了张嘴,早就迫不及待,有许多想问的问题。 不过未等陆昭开口,陆酩先问道:“十六,你手头有能让人无力的药吗?” 牧野实在太能打,等她再醒来,恐怕又是不得消停。 陆昭一愣,没明白皇兄要这种药干什么,难道是要对牧野用? 见陆昭傻愣在那许久,陆酩抬眸看向他。 陆昭回过神,赶紧点点头:“有有有。” 他从袖中摸出一堆用纸包起的药粉,纸包的颜色深浅不一,翻找起来。 陆酩眉心微微蹙起,嫌道:“你一天天随身带着乱七八糟,下三滥的药,像什么样。” 陆昭挑药的动作顿了顿,心道,皇兄还好意思说他,感情正在找他要下三滥药的不是他。 最后陆昭从那一堆药里挑出了一包药,给了他最正人君子的皇兄。 第52章 陆酩接过药粉,确认道:“这药吃了对身体可有损害?” 陆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探着脑袋,好奇地问:“皇兄你是想要有,还是没有?” 陆酩的目光冷冷睨着她。 陆昭很快缩回了脖子,摇头道:“没有没有,没有副作用,就是软骨散。” 闻言,陆酩拿着药,转身上楼。 陆昭盯着皇兄的背影,转了转眼珠子。 只不过他的软骨散,可不是普通的软骨散,是西域传来的药,西域叫它女儿酥,药效会持续很长时间,他的皇兄可以受用好长时间了。 - 牧野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蹙了蹙眉,悠悠转醒。 她凝着眼前的床榻,红木雕花,简里有繁,帷帐不再是那庸俗的艳色,换成了素雅干净的绀青色。 牧野怔了怔,有一瞬间的呆滞,不明白自己上一息明明还在和陆酩厮杀,怎么突然便换了地方。 半晌,她终于回过神来,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咬牙切齿道:“陆酩!” 只是她起得猛了,头晕脑胀,手肘撑在床榻上,跌了回去。 陆酩端着药进门,就听见她带着恨意地喊他的名,他走近床榻,不咸不淡道:“你现在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成日就知道直呼孤的姓名。” 牧野的手心按在额角,终于缓过神来,她迅速左右张望,想要找个趁手的利器,却发现这个房间里什么锋利坚硬的东西都没有。 她握紧拳头,徒手朝陆酩打去,却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任何力气,砸在他心口的拳头,软绵的像是小猫儿在挠痒。 陆酩攥住她的手腕,单手将她两根手腕拢在一起。 牧野整个人依靠在他身上,察觉出她的异样,瞪着眼睛怒道:“你给我下了软骨散?” 陆酩将她带回床榻里,注意到她手掌上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伤口又裂开。 他将药碗放到旁边桌上,找来干净的纱布和止血药。 牧野想要挣扎,却拧不过他,被陆酩紧紧扣着手,重新给她上药包扎,动作算不上熟练,但有条有理。 “刚刚我是哄你的,我们什么也没发生。”陆酩的语气难得温和,可以说是第一次用那么温和的态度和她说话,牧野听得却毛骨悚然。 陆酩是疯了吗,竟然对她用“哄”这个字? 牧野咽了咽嗓子,属实吓到了,半晌才问:“那我的合欢散是怎么解的,难道是茵茵姑娘……” 陆酩抬起眸子,对上她的目光,握住她的手的力道紧了又松,许久,他淡淡“嗯”了一声。 陆酩替她包扎好手,端起桌上的药碗,递到牧野面前,“把药喝了。” 牧野看着药碗里黑色的汤药,眼神戒备地望向陆酩。 “这是什么药?” 陆酩:“解你软骨散的药。” 闻言,牧野半信半疑,伸手去端药碗,但她身上还中了软骨散,就连手指也没有一点力气,差点把药碗打翻。 好在药碗一半还在陆酩手里,被他端稳,只是洒出了两滴汤药,落在陆酩的锦衣之上,留下一块显眼的黑色污渍。 陆酩喜洁,此时却神情淡淡,并未因为衣袖上的脏污而恼,将汤碗喂到了牧野嘴边。 牧野下意识向后撤了撤,后背抵上了床板,退无可退。 她心底升起一股异样,还没来得及细想,那药碗的边缘已经碰到她的唇。 牧野只能张开嘴,把药喝了进去。 牧野喝药的时候,陆酩就那么盯着她,她喝药喝得一饮而尽,利落干净。 就像以前那样,避子汤摆到牧乔面前,她向来是眼睛不眨地喝掉,不吵不闹,很给他省事。 牧野的药喝完了,发现陆酩还倾着碗,往她嘴里顶,她闭紧唇齿,抬手推他,没什么力道,推不动。 不过陆酩总算是回过神,放下了药碗。 牧野觉得今天陆酩对她的态度极为诡异,客气的有些不像话。 难不成以为这样,昨天的事就翻篇了,她就不跟陆昭计较了? 牧野这时已经回过味来了,昨夜分明是陆昭给她做了局。 此仇不报非君子。 她张开十指又合上,发现还是没有力气。 陆酩从袖中拿出素色帕子,抬手替她擦净唇边药渍。 帕子柔软,布料轻薄,牧野甚至能感受到陆酩指腹的微凉,那触感令她的嘴唇僵硬,好一阵不能发出声音,也忘了接下来她要说的话。 牧野怔怔凝着陆酩,心中异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却又想不明其中缘由。 许久,她清了清嗓子,讷讷道:“这、这个解药什么时候能起效?” 牧野一向吃软不吃硬,陆酩的行为举止突然转变,让她一时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应对了。 陆酩轻抿唇,开口道:“月余。” 陆昭这小子,等他给牧野用完药,才派人送信到他府中,告知了女儿酥的详情,陆昭也知道躲,自己人不来。 女儿酥药效会持续一个月,就算是喝了解药,也只能缓解半日。 不过陆酩思忖之后,觉得如此也罢,反而能让她老老实实待着。 第53章 牧野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酩解释道:“围猎行刺案出现了指向你的新证据,需要重新审理,这段时间只能委屈牧将军在这间别院里小住。” 牧野算是听明白了,陆酩说得好听是小住,但实际上不过是变相的软禁,和她先前住在天牢里没什么区别。 她冷哼一声,原来陆酩这是先礼后兵啊。 “除了这间院子,我哪里也去不了吗?”牧野脸上并未有太多的波澜,像是很快接受了被软禁的事实,她平静地问。 陆酩对上她的眸子,清澈的能够映出他来,但眼里却丝毫没有他。 明明眼前的人陆酩知道就是牧乔,可他却找不到半点牧乔的影子,除了昨夜她因为中了药,失了意识,还有那么一分温存。 如今清醒的牧野,看向他时,曾经的温柔缱绻尽无。 陆酩压下心中复杂情绪,“以后在奉镛没人能限制你的自由,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牧野扯起唇角,眼底冷得近乎寒潭刺骨的水,她嘲弄道:“殿下既然给臣下了软骨散,又何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陆酩漆黑一团的眸子深深望着她,沉默不语,许久,他从床榻边起身,径直离开。 - 牧野发现陆酩确实没有诓她。 待软骨散的解药起效,她恢复力气,走出别院时,左右站着的两名侍卫低眉垂首,并未出声阻拦。 不过虽然明面上没有人跟着,但藏在屋檐和树里的影卫却是不少。 牧野随意一扫,就找出了三个人。 影卫似乎也并没有刻意隐藏踪迹,不叫她发现,牧野和其中一个对上视线。 沈仃朝她挥手笑笑。 牧野面无表情收回目光,没想到陆酩手底下还有那么楞的。 牧野虽然不记得昨夜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也不能做了委屈姑娘的事,就那么一走了之。 她决定再去一趟妙玉阁,找柳茵茵问清楚。 第23章 别院的马厩里, 疾风吃草吃得正欢,马草是上等的紫苜蓿,疾风的马屁股直朝着牧野, 半天也没发现主人到它的跟前了。 昨天牧野把疾风拴在东市,也不知道它是跟谁来的别院, 几株紫苜蓿就让它忘了主子。 真是出息。 牧野本来就一肚子的不爽, 走上前,一巴掌拍在了疾风的脑袋上。 不过她手里没力气,反而被疾风的鬃毛扎了一手。 “怎么现在谁都能把你牵走了?” 疾风的鼻子里出气, 心虚地发出哼哧声。 牧野左手抓住缰绳, 想要上马却失败了,虽然她吃了女儿酥的解药,可以正常走路,但脚下还是虚浮。 沈仃从树冠上跳下来, “牧将军, 院外有马车可以使用。” 牧野黑着脸, 不情不愿却无可奈何,只能坐上了马车。 沈仃负责驾车, 听到牧野说去妙玉阁时, 眼神飘忽了一瞬, 又很快恢复, 驾车往妙玉阁的方向去。 牧野这张脸和名号在妙玉阁并不好使, 另外她很穷, 两袖清风。别说就算是有银子了, 她也不能像昨天陆昭那样, 把柳茵茵和那一群姿色最为出众的姑娘请到船上,那靠的不是钱。 沈仃见牧野被小厮拦在外头, 出声提醒:“牧将军,你给妈妈看一眼玉佩。” 牧野疑惑:“什么玉佩?” 沈仃手指了指她的腰间,“这块啊。” 自牧野从别院房里出来时,他在树上就看见了,沈仃揉了好久的眼睛,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有这一枚玉佩,别说是妙玉阁了,整个奉镛,甚至连军机处,牧野都能畅通无阻。 牧野顺着沈仃指的方向,低头,才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别在她腰间的玉佩。 她从腰间解下那一枚玉佩,莹光透白的玉,摸上去掌心里传来一股热,是极为稀有的暖玉,玉佩上雕刻有龙纹,盘踞缠绕,栩栩如生。 刚才还对牧野爱答不理的小厮见到牧野手中的玉后,顿时眼睛直了,诚惶诚恐地把牧野请进了妙玉阁,坐进了阁内风景最佳的厢房,从厢房的窗户往外看,整个映月湖尽收眼底。 牧野把玩着手里的玉佩,转头想问沈仃什么,身后已经没了人。 她抬起头,看见了挂在房梁上的沈仃,和黑暗融为一体。 牧野:“……” 她懒得再去问沈仃,有资格能在玉佩上用龙纹的,普天之下也就两人,除了承帝,就是陆酩,想来这枚玉佩应该是陆酩的东西。 不过牧野不明白陆酩突然给她一枚玉佩是什么意思,还怪膈应的。 没等她细想,很快妙玉阁的妈妈就领着一众如蛇般扭着腰肢的姑娘过来,对着牧野连连赔罪,揪着那拦门的小厮一顿臭骂。 牧野对于势利场里变幻莫测的嘴脸厌烦,摆摆手,让妈妈带着姑娘们都退下,只点名要了柳茵茵。 柳茵茵今日称身体不适,并未接客,不过真正有贵客来了,哪还轮得到她说不接客就不接客的,妈妈笑着应道:“大人稍等,茵茵马上就来。” 牧野坐下没等一刻钟,柳茵茵便从外面进来,穿着一身烟紫色长裙,露出一截脖颈雪白纤细,微微垂目,眉眼间的媚态浑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