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行》 第1章 序章 初春的风里尚残着一点料峭的寒意,日浅风和,淡白的烟岚四起,苏祈年抚住指下轻颤的蚕弦,一曲《河广》止住,抬眼望了望那架由四匹通体乌黑蹄色纯白的高头大马拉着的华贵马车消失的方向,抬手掩口轻轻咳了一咳。 “你这沉疴总也好不利索,”一旁的青衫男子皱了皱眉,“人早就走了,又何必送这么久。”自顾自执了矮几上那盏东陵玉的酒壶,自斟自饮起来,咋了咋舌道,“酒真是好酒。” “不是望穿秋水牵着会痛的,那就等。”苏祈年淡淡道,拾起膝上的琴搁在一边,掸一掸白得一尘未染的衣幅。 “哈,”男子懒散一笑,眼角轮廓温敛出锋利,“姬广一定想不到,不食烟火的仪山公子也能说出这么红尘气的话来。” “在我这耽了这么久,还不回去么?” “有什么打紧,”男子握着酒盏随意晃了晃,话题一转,“不过这信安君千里迢迢来青州寻你打得是什么算盘?” “不过是劝我做说客,”苏祈年道,远远望着淡和的白日从层云中浮出来,“要虎丘堂的家主莫要站错了队。” 听到这男子扬起的眉峰微挑:“他消息倒灵通,知道你这闲云野鹤能同公冶家搭上交情。” “却不是他,”苏祈年悠悠道,“你注意到随他同来的那个女子了吧?” “便是几年前闹得沸沸扬扬从临仙楼赎出来的那个戏子么,”男子把玩着手里的酒盏,“看他那个样子,倒像是比娶个公主还要诚惶诚恐。” “那女子可不止是个‘眼’,”苏祈年道,“抬高了说,是‘旗’。” “那还真是高看。”男子语气中带了微嘲。 “晋大人的夫人你听过吧?” “怎么又扯到那个老咬虫了。” “据我所知,”苏祈年从他手中牵走酒壶,倾了小半杯,擎在手里微微摇动,“晋夫人可是三贞九烈一心事夫,不过我听说两年前信安君带着那女子投奔到晋府,闹出了不少风流事,晋夫人是个醋坛子,当众打了那女子一个耳光,众人皆等着晋大人解释,事后晋大人却站在了自家夫人的立场。” “啧,看不出还有这等事,晋大人如今也年近花甲了吧,那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 “女子在晋府的日子倒很吃得开,结交了不少达官贵人,逢人便说‘那老咬虫咬了我一口’,传得久了,倒成了雍州的一个笑谈。”苏祈年说罢,又抬手在面前咳了咳。 男子从他手里劈过酒杯来,就手一饮而尽,末了抬手拭了拭残在唇边的酒渍,一边道:“再坐下去当心染了风寒,莫病死了你这个痨鬼,回头请你喝新烫的烧酒。”却只字未提方才听到的话。 “可惜她却不知,”苏祈年咳着轻声说,“她要找的人近在眼前。” 男子的眼神在刹那间凌厉,又迅速化作满不在乎的虚浮笑意,轻轻抿唇,半晌极轻极淡地一笑:“是么。” “这是你唯一不能摆脱的,”苏祈年叹息似的低语,念出那个在嘴边含了许久的名姓,“公冶。” 公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面前盘膝而坐的白衣男子,苏祈年神色淡淡,一袭白衣略显空荡地挂在身上,脸色里透出一点苍白的病容,眼眸在浅白的日光下是微微淡褐的颜色,同今日的阳光一样,温和却没什么暖意,露出一点微微刺骨的凉意来。 公冶转过身去看着碧空青野里天苍云白,微微叹了一口气。 “东王的姻亲已经失去价值,诸侯看重的是权倾一方的世家家主们,你不在意这些,”苏祈年的话像一支折了头的箭,准确无误自后心穿来,“却不能不在意阿和。” 公冶仰起头望着云隙里散出的冷凉日光,微微眯起了眼,唇角弧线冷厉,清冷的嗓音在风里断续破碎:“苏祈年你还真是绝情。” 第2章 红莲录 I 帝都一等一的风月场。 “天下第一楼”,直白得有些张狂甚至粗俗的名号,开在寸土寸金的帝都最为繁华的中心地段,却没有人能对这个“天下第一”说半个不字。 许多人毕生积攒的血汗钱尚不够在那里挥霍一个完整的夜晚,没有些身家厚地撑腰的人,甚至都羞于经过它的门面,那些花魁头牌的排仗,据说早已盖过了天子后宫的贵妇嫔妃,混乱动荡的时局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商业繁荣,财富源源不断在九州流转又迅速向帝都汇聚,一时间长阳城成为商政云集卧虎藏龙的深潭,天子脚下的恭谨威仪不复存在。 “长阳真是一个江湖啊。”散座上雍容华贵的男子击节而叹,泛着沉厚光泽的紫金袍袖上缂着云纹繁复的银丝,正擎着一只温润无暇的荷叶犀角杯。 “武仪君莫要在这趟浑水里溺死才好。”他身旁是个简简单单着了青衫的男子,放浪甚至有些落拓,疏疏懒懒的神气,眼角的轮廓偏偏利落得像一刃刀,透出一点和温柔气息格格不入的锋利来。 “碰了仪山公子的软钉子?”被称作武仪君的男子混不在意地笑一笑,闲来无事地问。 青衫男子从鼻子里出了一声气,望着鲜红柔软的羊绒毯上姑娘们移起步子时从各色裙缘露出的一小截纤细雪白的脚踝,和或左或右或前或后由她们搀扶牵引落座的方口的、圆头的、锦的、建绒的、皮的鞋靴们,无一例外都彰显着主人显赫卓然的身份。 “他哪里是钉子,”男子咧了咧嘴苦笑一下,“根本就是一团棉花,或许,连棉花都不是。” “今日我作东,”武仪君痛痛快快饮尽一杯,道,“放手快活。” 男子嗅了嗅杯中的酒淡淡道:“我还没落魄到那个份上,不过既然你执意要请,”眉间舒开懒散,“我也是盛情难却。” 前面的贵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伴着女子们千娇百媚的娇笑和老鸨殷勤的招徕,一时间闹哄哄乱作一团,老鸨的声音透过人丛高高吊起:“哟顾大人可是稀客,今儿个您算是来对啦,里边儿请里边儿请,”一边扯着嗓子喊,“小古,快把年前梅花上采的初雪备出来给大人烫新茶!” “顾双全,他怎么来了?”青衫男子微微眯起眼,望着花团锦簇的人堆里透出的一方白玉指扣,莹莹的羊脂上映着一点鲜红,像是妩媚女人心口上的朱砂痣,据说是东王亲赐的信物。 “他现在可是长阳城的大红人,”武仪君低低笑着说,“别看生得那副样子,眼下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削减了脑袋拼了命想往他怀里钻。” 青衫男子望着人群里那张挂着得意笑容的方便铲状的脸孔,饶有兴趣道:“他倒起了个好名字,一边是清君侧除邪佞的忠臣烈子,一边是郑侯深入敌腹混淆视听的赤胆死士,进可攻退可守,倒真是两全其美。” “谁知道他究竟站在哪一方,”武仪君颇自得地四望一下,“他来了能让我安安生生在这里看一场好戏,也算得上双全了。” “又被女人甩了么,”青衫男子漫不经心笑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要我来陪你喝喝花酒。” “今天可是有大戏要看的。”武仪君理了理衣襟正色道,努一努嘴向另一侧的门口。 一个相貌威仪的戎装男子腰悬佩剑走进门来,已算不得年轻,眉眼里尚带一点少年的英气,眸里敛着暗沉沉的精光,方方寂静下去的喧闹之声陡然又沸腾起来,方才尖叫娇笑的姑娘们如啄食的鸟儿般纷纷簇拥过去,老鸨十二分谄媚的声音又高高挑起来:“穆将军什么风儿把您吹来了,阿发阿发,快给大人镇一镇老窖里九蒸九酿的西域葡萄酒!” 看到这青衫男子无声地弯起嘴角。 那边略略发福的顾双全正揭了青花的茶盖,抬一抬眼向那老鸨:“不知妈妈,可为我备下什么好酒?” 这一问倒有些挑衅意味,酒列高下之品,行家一道便知,这其中的关节之处老鸨如何不晓,陪着笑福了一福道:“只有恩客赏姑娘,哪敢姑娘挑贵人,我这里的藏酒还不是同姑娘们一样,由着大人口味。” 武仪君一笑:“在帝都摸爬滚打到这般生意,也是不易。” 顾双全微微眯起了眼,老鸨忙不迭道:“顾大人同穆将军,那是一文一武,一静一动,怎能混作一谈,酒可浇愁,茶能解忧,顾大人这般名士风流也只一盏茗茶才衬得出清贵儒雅的气质来,”老鸨回身向穆将军的方向福了一福,“也只西域纯正的血葡萄方配得将军醉卧沙场的义气豪情。” “这老虔婆马屁拍得要生出花来,”青衫男子眼里含一点戏谑,“朝堂上低头不见抬头见便罢了,还真是冤家路窄。” 那边的熙攘在老鸨的一番安顿下来,身披绫罗绸缎的女孩子们如穿花蝴蝶般在桌席间游走,微笑着替客人斟满喝尽的酒,又鱼贯呈上瓜果糕点,一个水蓝色薄裙的姑娘袅袅娜娜移过来为武仪君添了一杯新就,挑着眉梢投去一个妩媚妖娇的笑,武仪君就势捏了捏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把一块金稞子塞进她手里。 女子柔软的嗓音媚得要掐出水来:“多谢大爷。”稞子往袖里一揣,烟视媚行地走向别席。 “这两尊大像今日撞在这里乃是为了一个新挂牌的雏儿,”武仪君掏出锦帕仔细擦了擦手,胡乱扔在桌上,“花名‘小红衣’,据说一曲红莲舞跳得如业火烧天,”说罢低低笑了笑,“却不知烧起的是什么火。” “一个没长成的小姑娘罢了,”青衫男子淡淡道,无甚兴味地说,“这些老男人的品味,倒是一致的独特。” “清风,”武仪君的眸里染了点深意,半真半假地说,“有时候觉得这个名字普通得像个真名又随意得像个化身。” “那还真是多谢你了。”青衫男子意定神闲地应。、 “只是认识你这么久,”男人望着布置停当的台子,铺天盖地皆是靡靡奢丽的大红,“从未见你对什么东西有格外的兴致。” “一个人惯了,”清风神色淡淡,露出云淡风轻的一个笑来,“无牵无挂的也没什么不好。” 随后厅里灯光忽暗,几千支红烛摇摇曳曳亮起来,平添一分神秘妖娆,朦胧暧昧的光线里空气变得躁动而热烈,乍暖还寒的时节屋里已是一片春意融融,老鸨向席间的贵客们介绍即将献舞的新牌,按照惯例这位未来花魁的初夜将由竞价最高的金主买走,四座的叫好声、交谈声、抚掌声嘈嘈杂杂响作一团。 众声喧哗间一支笛音干干净净兀地亮起,一时间满座静极,纯白色笛鸣利落转折间似能闻得席间屏息换气之声。 清风心中微微一动,压低了嗓音轻声问:“这是什么曲子。” 便听得极幽极远处一个女声叹息似的道出四字—— “子持莲华。” 红烛高烧的高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一袭红衣的女孩子,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一双幼白的赤足轻柔地落在大红的羊绒毯上,却像是踩在了每个人的心上,柔软得生出疼痛,却还怕自己的心不够柔软,硌痛了那双惊若眠蝶的娇嫩的脚。 台子很亮,亮得连女孩子脸上细细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台下却是朦朦胧胧的昏暗,清风看着那个静立如业火盛开的小女孩子,忽然叹了一口气。 这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容貌算不得美,皮肤也不算白,却偏偏有种教人移不开眼的魔力,脆弱得像个细腻的净瓷娃娃,尚未长开的一张小脸上,同时含着女人般的妖冶和孩子般的天真,看起来童稚又娇媚,微微抿起的嘴显出一点倔强,昂着头,不言不语也不笑地端然立在那儿,两只娇柔的手安静交叠在小腹上,就像是,清风想,就像是一只纯白色的毛发柔软蓬松的,骄傲的小猫。 有那么一瞬间清风忽然很想听那个小女孩开口说话,想她的嗓音是不是稚嫩里含着点意犹未尽的冷淡妩媚,也许尾音会示弱般柔柔上挑,带着那张最能挑起男人本能的业火一样的热烈又清醒的冷媚面孔。 然后便听得笛声一转,带着不知名的异域风情,剑拔弩张又顿挫抑扬,台上那个一袭红衣唤作“小红衣”的女孩子踩着曲拍,应节起舞。 魔音贯耳,妖舞销魂。 曲是好曲,舞是妙舞,清风脑海却莫名蹦出这八个字来。 “武仪兄,传闻说舞如业火,却只说对了一半”清风定定望着台上,轻声道,“这个女孩子才是真正的业火。” 没有回应。 清风转过头去,却见昏暗背景里,武仪君的神色已经如痴如狂。 清风一笑,这个身量尚未没长成的小女孩,真的是个妖精。 一曲奏到血脉喷张笛音狂乱,台上的红衣化作了千重万重,女孩沉黑的眼底有万千红莲清醒燃烧,裙裾旋转如怒绽的业火红莲,疯狂又冷寂,鸦漆的长发在狂舞中散开,竟带有一股极冽的杀伐之气,某一个刹那女孩身上泛过一抹沉亮的明光,转瞬即逝,然后清风看到女孩自台上高高跃起,漆黑眼底的清冷决绝,像一朵盛开的死亡莲华。 那一刻时间变得无限缓慢,被拆折成无数琐碎片段细节。 高台左侧有一点烛火细微摇曳,黯淡小片刻后又爆出明亮烛花。 极轻的破空声细细响起,像是笛声不经意间通风走气。 女孩的十指缓缓次第旋开,纤巧明艳,就像是一朵开到极致的妖冶红莲。 她飞扬的裙摆像一把划开空气的血刃,一寸又一寸,挥起,割裂。 然后他听到了利刃刺入肉体的钝感,干脆、粘稠又迟滞,黑暗中几个暗卫的身影飞快掠上高台,鲜血飞溅,像一串串洒落的花,一声“刺客!”的高呼划破寂静,女人惊惶的尖叫声一瞬间爆发,桌椅翻倒和杯盘跌落的混乱杂响和呼叫哭喊此起彼伏。 大厅灯光亮起的瞬间,清风看到一个黑影腾身将女孩抱走,那个猫一样骄傲的小女孩嫩白的脚踝上挂着一串嫣红的血,另有三四个身手敏捷的暗卫紧随着消失在凄迷的夜色中。 老鸨捂着嘴颤颤歪靠在一个小厮身上。 长阳如日中天的大红人顾双全死了,细长如莲瓣的梭形薄刃直没入肉,准确无误地割断了他的心脉和咽喉。 武仪君同他相对一视,没有说出话。 “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好戏。”清风毫无温度地笑了笑,轮廓锋利的眼睛里看不出甚么表情。 第3章 空 @@ @@ 第4章 空 @@ @@ 第5章 红莲录 II 大厅灯光亮起的瞬间,清风看到一个黑影腾身将女孩抱走,那个猫一样骄傲的小女孩嫩白的脚踝上挂着一串嫣红的血,另有三四个身手敏捷的暗卫紧随着消失在凄迷的夜色中。 老鸨捂着嘴颤颤歪靠在一个小厮身上。 长阳如日中天的大红人顾双全死了,细长如莲瓣的梭形薄刃直没入肉,准确无误地割断了他的心脉和咽喉。 武仪君同他相对一视,没有说出话。 “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好戏。”清风毫无温度地笑了笑,轮廓锋利的眼睛里看不出甚么表情。 两人的位子算不得靠近,却恰好陷了一个空缺得以看清台前的形势,穆将军已三步并作两步探到顾双全身前,近身的暗卫们作各色打扮,围坐一圈将众人分隔开来,谁也没敢高声喧哗,四下只有姑娘们隐忍的低声啜泣。 穆将军手法娴熟地从尸首心口剜出那枚致命的暗器,趁手掂了掂,又倒提着弹了一弹,不过两寸来长的细刃,轻薄如纸,却毫无韧性,鸣声沉着清越,外形洗练精巧,不似兵器,竟如女孩家发间薄如蝉翼的头饰。 “依我看,这般繁巧精密的武器,也只公冶家做得。”武仪君细细望着那刃看似简单实则大巧若拙的莲梭品评道,转过头望向同伴时却只看到杯中饮剩了一半的残酒。 这件事来得蹊跷,清风悄无声息地随在紧追不舍的暗卫之后,那刃薄兵他无需细看,只一眼便知绝非出自公冶家之手,只是,男子锋利的眉眼微微拧起,不可能独成一物的莲梭定然能够以某种方式相互联结,根据毫无赘余的外形可推断兵材大约具有磁性,加之轻飘如鸿的重量、薄而不折的硬度、沉着清越的鸣音,还有不易觉察的玄中泛赤的色泽——定为玄铁无疑。 然而玄铁乃是天下至罕之物,材质极为特殊,冶炼锻造亦需要极高技法,遇火难熔,削铁如泥,传为天外陨铁。公冶家每年都会派出数名勘查手四处寻访珍贵矿材,迄今为止,掌有一定数量玄铁的,也只扬州公冶和梁州周家两家,周家一心问道修仙,玄铁乃炼丹必备之物,断然不会外传别用,方才的“小红衣”竟用如此珍罕之物作为随用随弃的消耗品,想必背后定有极大的支撑。 凝神间前面的几丛人影缓了下来,刺客已逸入长阳最为错综复杂的九曲巷,九曲巷是京城最大的贫民聚居区,本身鱼目混杂,加之地形错落幽曲,再寻已然是大海捞针,为首一人稍作分配,余人便散作几路潜入巷中,清风若有所思望着灯火幢幢的乱巷,微微笑了一笑,纵身跃上路边的一棵高柳,大隐隐于市,这番道理想来他们并不懂。 不多时,巷口的胡同里便走出一个褐发枯瘦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来,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破落的袖口露出一点淤青的手腕来,手里端着一个结满残垢的豁口讨碗,一瘸一拐走着像是刚挨过打,脸上还挂着脏兮兮的鼻涕,与这一带常见的乞儿无异。 清风望着那个缓缓移动的人影玩味一笑,不紧不慢地潜随其后,像她这样年纪的小女孩,孤身一人在夜幕已降的京城行走,可用的身份实在不多,尤其在刚刚掀起轩然大波的非常时刻,想要掩人耳目实属不易。 却见她如狡兔三窟般花样层出,每经过一处落脚,出来时便是另一副模样,一会是街头行乞的贫女,一会是奉着食盒糕点的小丫鬟,一会又是行走叫卖的卖花姑娘,清风不禁哑然失笑,想自己十三岁时还在山野掏鸟摸鱼,眼前这个猫一样的女孩子小小年纪便是如此,长大之后还不了得。 清风暗暗记下那小女孩经行过的据点,足下一顿,向着“天下第一楼”的方向疾去。 此时距顾无双遇刺已过了两个时辰有余,消息传出后,天子震怒,群雄恐慌,刺客“小红衣”与同伙“吹笛人”的画像已火速发往各处要所张贴,右首的老者相貌平平,竟已在楼中呆了十一个年头,清风料定此人非以真容示人,此次发难要么运筹已久,要么中途取代;随后他转向左边那帧小小的画像,白纸黑线里堪堪勒出一个初成尚稚的少女形象来,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却全无那份清冷却妩媚的神采。 此刻王城的明哨暗卫不论当值赋闲皆倾巢而出,四下尽是搜寻排查的身影,“天下第一楼”笙歌已止,闭门谢客,姑娘们皆软禁于房中,小红衣的厢房在一番搜检后亦上了贴条封禁起来。 夜深人静时,雕梁画栋的朱红窗格“咯噔”一声轻响,一刃极薄的梭刃从窗缝探出,轻轻掀开扣住的窗搭,乍暖还寒时候,春宵的凉风丝丝缕缕逸入,一道纤小的身影极快闪入房中,蹑足落地时轻如一只夜猫,迅速又悄无声息地掩上了窗扉。 四下一片寂静,寂静里隐着一个若有若无的呼息。 那道身影浑然不觉地走到妆台的绣墩坐下来,双手拢上头发似要除去装束,突于电光石火间回身出手,三道极细的破空声几近同时响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狠准稳地飞向对方人中、膻中、命门三穴位。 “扑”。 齐齐入物的钝闷之声响过,那道人影起身缓缓向前,被窗格割碎的月光从足尖移动到膝上,移动到腰,移动到刚刚发育的微平的胸脯,移动到轻轻扬起的嘴角,忽然停住了,那抹笑沿着原先的轨迹缓缓收回,像是时光倒流。 帷幔拂开,后面斜斜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正把一枚扎了三刃莲梭的软靠从面上移下,随手撂在一边,一条腿架起,右手闲闲散散搭在膝盖上,似笑非笑望着她,露出一口雪白牙齿。 对面的小女孩像一只警惕的受惊的小兽,正向威胁者亮出自己的尖牙利爪,却毫无威胁,在她身形欲动之前,清风缓缓开口:“你的暗器含有玄铁,却无明显赤红之色,应是淬过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女孩迟疑片刻,索性原地坐了下来,却不是以膝居地的安坐,而是更为舒适自在的蹲踞,意定神闲坐在地上,双膝支起,两只手随随意意在后撑住身体,脸上恢复了清冷镇定的神情,带了点微微的桀骜不驯,摆出一副缴械谈判的样子,一语不发看着他。 那是放松却戒备的姿态,在身体最为自然舒展的姿态下,心神最为集中,清风望着对方撑地的双掌,知道腾身而起只需要一个发力。 “我叫清风,你呢?”青衫男子锋利的眉眼敛得温和,透出一点点月冷的清寒来。 “姬莲。”清冷却娇稚的嗓音,像子夜入喉的极冽极醇的一杯酒,带着毛孔战栗舒开的感官,简短吐音,却教人有些欲罢不能。 “好名字。”清风笑了笑,小而袖珍为“姬”,姬莲,小红衣,分外素朴又娇艳的名字,媚得让人有些心疼。 对于来人的称赞姬莲并无反应,而是伸开左脚,俯下身去一圈一圈解开绑腿,月光依稀下清风看得仔细,绑带颜色较周身暗些,带着未干的濡湿,锈样的血腥气息在空气中弥开,女孩从旁边扯过一条红绫,徒手稍作撕裁,又从怀里掏出两个小药瓶来,拔出塞子咬在口里,当着他的面旁若无人地上药,然后缠缚伤口。 末了吐出塞子,脸色微微发白,一双猫一样的眼睛直直盯着他的,偏着头上下打量他,凉凉静静说:“我知道你有求于我。” “哦?”清风失笑。 在这种敌强我弱的情势下还能居高临下地说出这样的话,清风觉得这个小女孩和他想象中一样有趣。 “我打不过你,”小女孩淡淡说,好像在讨论什么同自己无关紧要的事,专注于手上动作,“可你却不能杀我,我已负伤,你亦不能由我自生自灭。”话音落毕,已扯紧布结两端,放下了裤脚。 清风的视线从那一截被掩住的幼白足踝移开,转而去看那张天真又妩媚的孩童面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从容,却不是生死度外。 “你很有把握。”他说。 “若离了我,你就无法知道我的背后是谁,我的目标是什么,还有,”她微微抬手,袖里飞出一片莲刃,在手里旋转把玩,“这个。”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女孩聪明,又狡猾,像一尾年幼口嫩的竹叶青,任何轻视都有可能致命。 然而女人就是女人,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清风没有追问,反而淡淡一笑,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他拍拍衣衫站起来,穿过她走向朱红的窗格,打开窗,月光完完整整泻进来,映出他散漫却不失冷峻的眉眼,回过头悠悠望了有些意外的小女孩一眼,落下一句“可惜我不想知道”,人已轻飘飘消失在楼外。 今夜月色很好,他踏过柳枝,衣袂向后飞扬,感受到朱红色的窗格后一道倔强又不甘的目光,嘴角浮起一丝极浅的笑。 第6章 红莲录 III 今夜月色很好,他踏过柳枝,衣袂向后飞扬,感受到朱红色的窗格后一道倔强又不甘的目光,嘴角浮起一丝极浅的笑。 清风三两下攀上楚玉阁的楼台,手扣着飞檐荡了荡,一脚飞进描金勒银的精致窗子,伴着“垮啦”一声巨响,径直坠进房里。 将将落地便觉脖前一凉。 他身形未动,顺势懒懒滑躺在地上,漫声揶揄道:“不愧是武仪君,过夜都要住这等一夜千金的地方。” “八百。”冷冽的气息顷刻褪散,横在颈间的玉笛倏忽收回袖间,武仪君一袭猩红的朱雀暗纹袍服,回复了往日神情。 清风嬉皮笑脸从地上爬起来,挪到靠子上坐稳,目光移向几案上尚冒着热气的两盏满茶:“专程等我?” “追到了刺客?”武仪君从容落座,略略抬手示意。 清风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举起案上小小的一只裂纹浅碧茶碗一饮而尽,咂咂嘴道:“好茶,”一边给自己斟满,“什么来头?” 武仪君摇着头叹一句“真是糟蹋”,悠悠端起不盈一握的小巧茶碗,开口道:“你可听过上官康齐这个名字?” 清风微微皱眉,在记忆中搜寻一番未果,便反问:“那是谁?” “我也不知道,”武仪君轻抿一口,“不过我从顾双全身上拿到了这个。”左手袖间抖出一副帛片来。 “不愧是武仪君,”清风调侃道,接过那片两指宽的布条,入手轻软凉滑,素色里无端端透着一股软艳,有些意外地开口,“鲛绡?”上以浓墨书着“上官康齐”四字,字迹平和中正,再举起那片布帛对着灯火,便觉帛中有隐隐波纹流动。 “贴身翻到的,绣在里衣的暗袋里,”武仪君道,“恐怕是件重要物什。” “大概吧。”清风漫不经心抛回那片布帛,懒洋洋靠在身后的软靠上,一边心不在焉瞥了瞥对方装束,“这是要迎什么贵客?” 话音未落便听得门外小厮招应:“穆将军里边儿请。”声方至便见得绮绣的门帘携着细软轻铃一掀,一双藏青银边的方口马靴已现在门前。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清风殊无笑意地弯了弯嘴角,望着那个鬓角略微染霜的英武男子弓身走进门来,腰间乌沉沉的鲨皮短鞘泛着寒光。 如果说女孩子们心目中有一个介于少年般英气和男人般沉稳的梦中情人,那么这个人定是穆无倾,这人好像真的像他的名字一样,不倾不倚站在天子脚下诸侯之间,又不像顾双全那样迷恋酒和女人,清风知道,这个看似铁血无情的军伍之人,实际上还是一个非常冷酷精明的商人,这样的人能出现在“天下第一楼”与帝都的红人争一个新挂牌的雏妓,实属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穆某倒是扰了二位雅兴了。”嘴上说着,穆无倾脚下未见半分停滞,径直坐在了几边的空缺。 清风敛了形迹,换做长身而跪的姿势郑郑重重坐在一边。 武仪君不动声色将那块玉帛掩进袖里,应着穆无倾向对方投去的些微生惕的目光一笑,道了声“无妨”,小厮顺着眼色小步趋进来添了杯盏茶水,又倒步退去。 “西北养成的‘八声甘州’,”武仪君牵起袍袖替穆无倾斟得八分满,详解道,“与边陲坊曲同韵,此茶需慢品四轮八盏,方能体出真味。” “何谓四轮八盏?”闻言穆无倾显出些许兴味来。 “统共八盏,两盏为一轮,庸人之姿可分由苦回甘,上人之姿可辨其中辛苦涩甜,唯天人之姿可会其间八道人间至味。”武仪君娓娓而谈。 “哦?”穆无倾擎起小巧杯盏,在掌心略微晃动,带着点霜凉之色的湘碧茶水轻漾,逸起淡淡苍凉意味,穆无倾低头深嗅一下,道,“你们文人雅士的诸般意趣,却不是我这等粗鄙之人能解的。” “穆将军说笑了,”武仪君道,“将军乃人中龙凤,‘八声甘州’又是兵戎之茶,配将军再合宜不过。” 穆无倾并不急于道明来意,沉着气意定神闲饮过三盏,忽而教人有些摸不清头脑,武仪君若有所思叩了叩案几,终于开口:“穆将军如何看待今晚之事?” 穆无倾扯了扯领口,嘴角弯出一丝细微的笑来:“败兴得紧。” 清风眼里多了一丝玩味。 “依将军看,那兵刃是何来历?”武仪君问。 穆无倾微微眯起眼,脸上的少年之气登时褪尽,无怒无喜接道:“想必武仪君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清风抬手去提几上的茶壶,正拎至半空,便听得穆无倾缓缓开口:“穆某倒是有一个问题请教。” “将军请讲。”武仪君含着一个不寒不暖的笑抬手示意,清风提过茶壶来缓缓替自己斟满,汩汩的水声细微响起,在三人的静室清晰得有些突兀。 “叮”一声碎响,斗室内一时静极。 方才清风调转过头的茶壶恰如其分地挡住了穆无倾手中那柄骤然发难的短匕,沿着切口齐齐裂成两半,正平平正正落在清风伸出的掌心,同鲨皮的鞘一样,那刃乌沉沉的匕首泛起无形却入骨的凉光。 穆无倾不动声色地抬头向他投过一眼,继而对着武仪君,声色平淡:“武仪君可曾不小心拿走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 一时间气氛有些剑拔弩张的微妙。 “将军恐怕误会了。”武仪君微笑着说。 穆无倾微微抬手,门外和窗口霎时齐齐现出数个紧衣短打的黑衣人,皆以黑巾蒙面,臂上银光冷厉的□□一致对向屋内二人,风从破损的窗户透进来,在乍暖的早春里,带着秋意的肃杀。 “在刺客流窜的帝都,继顾大人之后,号称‘华封三祝’的武仪君若不幸遇刺,”穆无倾低低笑道,面上现出阴鹜神色,手上把玩着一枚莲瓣的梭刃,淬过剧毒的刃尖隐起淡淡的玄红,“也不过是天子降怒,多几日禁严。” 清风捏紧手里的碎片,武仪君冲他微微摇一摇头,依旧和颜温色道:“不知将军指的是什么物什?” 穆无倾森然一笑,嘴角弯起讽意:“东朝四君子素以清高著称,原是徒有虚名,竟也对那……” 话音未落极细极疾的破空声响起,“笃笃笃”三枚莲梭直没入房柱,一个清冷却稚嫩的嗓音含着连绵不绝的笑意咯咯响起:“无欲无求的穆将军也对这件东西感兴趣么?” 穆无倾面无表情,简短开口只吐出一个字,“追”。 立时有五六条人影奋起向着窗外的笑音迅速循去。 武仪君依旧含着微笑望向他,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穆无倾迅速缓下一张笑脸来,那种肃杀狞寂的气息烟消云散,面前又露出一张少年人英气勃勃的面孔:“方才是我唐突了,”穆无倾道,嘴角的笑很是干净真诚,“可惜怪只怪武仪君运气不好,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清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几不可察地向窗口靠了靠,却听到穆无倾的笑声朗朗响起,恐怕没有人能像他那样笑得这样放松而十拿九稳:“不必看了,窗外的沿下皆是暗哨,只要你探出半个身子去,不出眨眼的功夫便能变成一只刺猬。” 穆无倾耐人寻味地望着二人,仿佛他们已是他囊中之物瓮中之鳖。 却忽然有小厮的唱诺声殷勤响起,在穿廊间高高回响:“真是贵人多忘事,无肠公子您……” 穆无倾神色微变,抬手止住了下属行动,一时间斗室内呼息相闻,耳听得一轻一重一前一后两道足音渐行渐近,竟直冲着隔间而来。 黑衣人得了吩咐悄无声息自窗口退去,最后一幅衣角方方消失在窗外,门前的帘子便一掀,一个面如冠玉的白衣公子走了进来,雪白的云履轻尘未染,恍若画中之人。 穆无倾后退了两步,毕恭毕敬行过一个大礼,低声道:“见过公子。” 放眼整个九州,任谁见了都要顶礼尊称一声“公子”的,有且仅有一位,那便是当今天子的亲哥哥,先王的嫡出长子,东朝的前一任储君,帝崩后避世退位让贤,人称“无肠公子”的,姬广。 无肠公子这个“蟹”一样的称号来历已经无据可考,然而人人都觉得这个称号十分恰切,虽本意并非“横行介士”,然而单凭王家嫡长子的身边便足以横行九州;又有一说无肠乃是无心,无肠无心亦无情,这一说法倒十分贴合公子的形容和作派。 穆无倾微微颔首垂头,心下嘀咕,无肠公子神色清冷,一袭白衣如若霜雪,斜长的凤眼里尽是疏离,对他的问礼只淡淡透去一瞥,旋即移开视线,视若无物地错过身去,径直走向一片狼藉的案几。 “姬广你小子怎么才来?”清风笑吟吟道,懒散散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穆无倾的表情此刻有些难看,像是个负了气的少年。 无肠公子未应,从从容容落座后,方淡淡抬眼,向着门口的方向,没甚感情开口道:“既已来了,不陪孤一坐么?” 穆无倾低头抱拳道:“方才天字号的缉犯现身窗外,属下重务负身,便先行告退了。” 无肠公子淡淡应一声,得过应允穆无倾便倒着身子向外趋了三步,退过门帘方转身疾走,“噔噔”的皮靴声在木廊上渐行渐远。 “无趣。”无肠公子接过小厮新斟的热茶,略抿一口,轻声道。 然后武仪君便惊讶地看着号称太上忘情的无肠公子挑了挑眉,整个人似冰雪消融,如同一尊陡然活色生香起来的玉雕,带了三分懒散七分疏离的神气正往向他,似笑非笑地说:“这么拘谨做什么?” 清风低低笑起来,似乎觉得武仪君的反应十分有趣。 武仪君愣了半晌,方以朋友小叙之礼坐了下来,顿了又顿,方缓过神来开口:“只未曾想,名动天下的无肠公子原是这般潇洒风流。” “我也未曾想,”姬广随随意意接道,“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武仪君竟只有这一丁点胆色。” 武仪君抚掌而笑:“公子实乃妙人!” 姬广云淡风轻一笑,并未应,举盏尽了一杯茶水。 “你是特地来解围的?”清风开口问道。 “你以为我有这种闲情来这里喝千金一两的闲茶?”姬广道,“笃”一声把茶盏倒扣在几上。 “你怎么知道在这里?”清风忽而有些好奇,以姬广的性子,万不会闲来无事跑到楚玉阁这等官场作派和脂粉气十足的显要地方来。 “山人神机妙算行不行,”姬广抬手揉了揉额角,“一到这种地方就头痛,劝你还是少给我惹麻烦,”不等清风接腔便自行站起身来,“嘴里淡出鸟来,改天请我喝酒。” 小厮早已十分有眼色地掀起帘子在门口躬身候着,话音方落,白色的衣角已如一阵风般无声无息消失在门外。 武仪君转回头来苦笑一下:“清风你真是真人不露相。” “偶然相识的酒友而已,”清风在指尖把玩着一枚莹润小巧的茶碗,耸了耸肩,“如你所知,东王的八个兄弟里头可没有第二个姬广,公主嘛,”清风戏谑一笑,“还是算了吧。” “公子的步法看起来是会家子。”武仪君道,似是口渴,端起茶来一饮而尽。 “身逢乱世谁没有一招半式傍身。”清风漫不经心答。 “你们很像。”武仪君望着他。 清风一笑,云淡风轻道:“我不如他。” 两人你一盏我一盏地对饮了片刻,清风忽然开口:“你方才倒很镇定。” “哪里有,”武仪君苦笑一下,摊开掌心,“这还真是个烫手的山芋。”一片浸得半湿的布帛从手中落下来。 “这是什么。”清风眼尖一把接过,却见浅素的薄绡上现出弯弯曲曲的淡色纹路来,像是一幅残缺的地图。 第7章 卷帘录 I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这两句诗在九州之中最为繁华名胜的扬州脍炙人口,赞的不是什么亭台楼榭的歌姬舞女,却是十三岁时的小小姐,小小姐便是姑苏公冶家的小女儿,闺名单一个“和”字。 在扬州,小小姐便是帝王家的公主,任谁提到,都要带一点或亲切或尊敬的诚意,如今七年过去,统掌着虎丘命脉的姑苏世家俨然已可与朝堂诸侯分庭抗礼,那一声或是亲切或者尊敬的“小小姐”,业已被一句半是仰慕半是敬畏的“大家姐”代替。 此刻的公冶和高高踞坐在象征着公冶家主地位的虎丘阁上,对着雕工繁巧连镂了九十九道连环的血龙木妆奁,一笔一画细细描眉。 一个梳了抓髻的小丫鬟呈着一份紫金的拜帖送过来,笑吟吟道:“阿姊,新继位的郑侯差人送了拜礼,装在八抬大轿抬了来。” “念。”对镜画眉的女子疏懒懒应。 “秘法加持的花奇楠珠串一对,千年血玉一尊,千眼菩提十斛,珊瑚树十二丛,鲛绡廿四匹,雪胭脂一品,暹罗乌金三方……”念到这里丫鬟掩口笑了笑戏道,“一份拜礼而已,来得这般郑重,倒同下聘一般。” 女子画毕,眉笔“嗒”一声轻扣在妆台上,对着镜子打量一翻,一边对捏着拜帖的小丫鬟道:“梅落,去看看阁子外的桃花可曾开未。” 名唤梅落的丫鬟应一声,走到雕花窗边卷起了帘子,“吱呀”一声推开窗子,忽奇道:“咦,奇怪,”揉了揉眼方道,“昨天明明还什么都没有,怎么忽然……” 阁楼外大有十里桃花千重锦绣之势,不过风拂过时花盏却纹丝未动,移动视角细看,花瓣上依稀有星微的细碎明光流烁,竟是玉石雕琢而成。 “好大的一份礼。”梅落半张着口,窗外有婉转笛声传来,伴着泠泠琴音,衣袂飘飘的一男二女从天而降,悠悠落在桃林之中,向着阁子的方向拜了一拜,齐声诺道:“陈国公恭祝姑娘春祺。” 梅落哂笑:“卫家,郑侯,陈国公,又不是什么生辰吉日,倒是一个比一个来得勤。” 话音未落便听得阁外蹄声嘚嘚,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踏雪马长嘶着疾驰而来,惊得枝上轻薄如翼的琼花簌簌震落,击落在青石板路上时发出一连片纤细富丽的玎玲碎鸣,绵若华章。 梅落好奇地抬眼张望,喃喃道:“这又是哪家来头,难不成是要送小姐一匹千里难寻的好马?” 公冶和轻笑一声,像是沉甸甸的露珠坠入花心深处,带着点缭绕的暗香和沉迷。 未等第二句话出口,快马已奔入了虎丘阁的内院,一袭劲黑的骑者翻身下马,转眼间便将拜盒呈上了阁楼顶的静室前。 “齐王有礼,”垂帘外的来人颔着首恭恭敬敬道,“另有一言赠予阁主,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 梅落隔着帘子接过拜盒,入手时平托的双臂陡然一沉,公冶和心中了然,淡淡口吻中含着慵缱:“多谢齐王美意。” 那人抱拳一礼,迅速转身退出阁外,不过几霎眼的时间,已听得楼外蹄声渐远。 “什么脂粉有这般重。”梅落轻嘀。 “一看便知。”公冶和道。 拜盒拉开的瞬间室内笼起一股极重寒气,匣内冽光四泻,伴着一阵悠长而厉的凄鸣,一柄刃泛幽蓝的短剑完完整整现出来。 “鱼肠剑?”梅落失声惊呼。 鱼肠剑号称“勇绝之剑”,以赤堇山之锡,若耶溪之铜,经雨洒雷击,得天地精华而成,专为逆理悖序而生,卜辞言其“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弑父”,乃不详之刃。 沉朱的唇角缓缓绽出一个笑来,案边的女子站立起来,大红的裙角无声曳地,流转出暗哑光泽来:“英雄么,公冶家可受之不起。” “梅落,”伴着袅袅的瑞脑香,女子幽幽的嗓音响起,“备下请柬,本座要亲自送他们一份礼尚往来。” 三月龙,定力降来一钵中。 升腾便欲致云雨,十六开士观云风。 四月蛇,九蛇相辅成晋家。 屈原离骚二十五,不及之推死怨嗟。 东历一百三十七年的龙蛇之月,注定是不同寻常的一月,或许用不同寻常来形容,都太过寻常了些。 因这两月之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史家称其为“姑苏之宴”,郑卫齐陈晋燕赵楚八方诸侯会于扬州姑苏公冶世家,史评这一事件奠定了诸侯争霸的格局,天子威仪不复存在,东朝自此分崩离析,逐鹿乱世至此伊始。 整个扬州的街头巷尾都在对即将到来的“姑苏之宴”议论纷纷的时候,阿杏并未觉得此事有何不同寻常,不过近日来往的异乡行客,倒是比往日要多上许多。 阿杏是苏郊一处客栈的小妹,今日的客栈却有些不同寻常,难得的好生意,掌柜却闭起门拒走了所有客人。 出门前掌柜留了一句话。 “如果有一个叫阿和的客人,给他一间上房。” 这个叫作阿和的人,大概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小妹想,她从未见过向来潇洒不拘的掌柜有眼前这般局促不安的模样。 她扫了院里的落花,逗弄那条叫作阿黄的土狗,日升日落,月上中天,却并没有一个名叫阿和的来客。 第二日天气晴好,艳阳高照。 就在她认为阿和不会再来的时候,院里来了一位姑娘。 她低头扫着落花,一面习惯性地招呼:“客官对不住,今日不留客。” 那个女子轻轻掀起遮颜的幂离,无声浅笑,檀口轻启,低低徐徐吐出四字:“我是阿和。” 小妹有些惊异地停住了执帚的手,错愕地抬起头,却半晌没说出话来。 阿和是一个女子,并且,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那种美既不惊艳,也不绝尘,却教人移不开视线,亦不忍呼吸。 小妹愣愣看着尚立在原地的阿和,只觉得这个女子看起来十分舒服,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的感觉,触手可及的亲近却又高高在上般疏远。 然后她便看到一向沉稳镇定的掌柜气息不稳地奔进院口,一袭做工精巧的半新青衫,嗓音微哑地唤了一声“阿和”。 那个远道而来的唤作阿和的神秘客人,便是如今在整个扬州乃至九州呼风唤雨,执掌着姑苏虎丘阁大权的公冶家家主,公冶和。 闻见身后男子的低唤,公冶和并未回头,信步向前,委身缓缓坐在了院中的秋千架上,阿黄轻车熟路蹭过去用脸拱了拱她的裙角,公冶和漫不经心地伸指轻弹在它的鼻头上,弯起一个浅浅淡淡的笑。 院落静寂,扫花的小妹不知何时已悄悄退去,青衫的男子默不作声立在一边,手里把玩着随手拾起的一只酒杯,垂首深深注视着心不在焉的女子。 公冶和先抬起头来迎向对方的目光,虽然经过了精心的修饰,然而比起当年,眼前男子的形容仍有些岁月沧桑的落拓,淡淡的眼光里流出一点细微的柔软来,唇角弯了弯,喃喃唤着那个人的名字—— 云峥。 像一只巨鲸没入深海,庞大而温柔。 青色的袖幅微颤,男子的神色如一夜春风忽来,冰河消融,万木复生,面容里含着由内而外笑,温煦如和阳,轻声道:“终归是回来了。” 公冶和神色似有些不忍,嘴角轻轻上翘,淡淡开口:“你还是这么天真,”见对方未及收回的笑意有些凝滞,依旧柔声道,“木已成舟,断不可回头。” 叫作云峥的男子眼里最后一丝光芒湮灭,化作一片虚无的冰冷:“这一次,算是告别?” 公冶和弯起一抹安静又好看的笑,眉目如画,却恍若未闻,自顾自立起来,披在身上的深色外披委堕下来,露出内心惊心动魄的猩红。 “你真是很喜欢大红色。”云峥静静说。 “不过是喜欢,”女子嫣然一笑,万千芳华刹那齐放,唇间言语却是凉薄,“看那些前赴后继的扑火飞蛾。” 话音落毕,轻轻矮身拾起落在秋千上的外披,重新掩住身形,又从容容罩上深烟的幂离,如一只穿花蝴蝶般翩然而去。 □□上徒留一缕淡淡的月下香。 阿杏把着扫帚自客栈中探出身来,见到自家掌柜自轻自妄的旷浪情状,青衫落拓的男子跌足坐在地上,怀抱着一坛陈年的女儿红,襟前酒水淋漓,一面似哭似笑地且歌且啸:“我他妈的配不上她,我们家他妈的高攀不起……” 阿杏沉默片刻,幽幽叹一口气,退回房里。 第8章 卷帘录 II 四月十七。 姑苏十里红帐,承着数架隆隆而过的尊贵马车,车上尽是全九州地位最为尊崇数一数二的显要人物,鲜衣怒马,春风十里,蹄声阵阵碾过香软细尘,整个扬州笼在一片庄重又华贵的声势之中。 此刻,这一场盛宴的女主人正端坐在高高的阁台上,静静注视着姑苏城内几条重要干道上徐驾而来的华辇,由上向下望去,桃红柳绿小桥流水间尽是乌压压的人头,独独让出了那几条遍铺红毯的仗道,纯黑的和雪白的马鬃在风中长长飘逸,辔头和华厢上缀饰的金玉于日光下流转着淡淡泽光。 “八方诸侯已到了七家,齐王的车辇尚在城外。”唤做梅落的丫鬟呈上一杯花露过来,一面低声道。 凤仙花染成的鲜红指甲拈过那盏花露,抬起绣了豹身龙首的精致袖幅在面前遮挡,将漱毕的花露悉数吐在一旁兰花状的金盂里,用随手接过的帕子压在唇上轻轻拭了拭,这才漫声开口:“随他,”一边打量着在每一个角度流转着光泽的纤长指甲,“可没人说压轴的定是压轴。” 随着第七辆马车驶入,辰阳自卷起帘子的雕花窗斜斜照射,映得那副龙血木的连环妆奁透出血红莹亮的赤光来,将将便要映至第四十环,公冶和淡淡开口:“巳时已近,是时候尽一下地主之谊了。” 梅落咋舌:“楚人的子午龙玄妆名不虚传。”一面低低颔过一礼,垂下眼望着扶椅上的尊贵女人静静起身,玄色的袍服上朱赤的睚眦图腾勾勒出冷重形状。 东历一百三十七年四月十七日巳时,天降异象于姑苏,先红雨,后白雪,继而天霁,日上中天。 此刻的楚云峥幽幽立在角楼之上,眼中无一丝动容,任烈烈长风吹动他素白的衣摆,漠漠然将不远处姑苏城内的所谓异象尽收眼底,随手接过一片似雪非雪的细小绒团,触手温和,在指尖捻了捻,又松开手任其随风而逝。 “原来你只不过是尽可能地利用一切,”他露出一个淡淡自嘲的笑,记忆里因红雨飞雪而惊喜不已的少女面孔同虎丘阁前那个辨不清面容的尊崇女人重合一体,“我又何尝不懂,阿和。” 一声叹息过后,角楼上男子的身影业已消失,仅隔数息之后,却又现出一个女子身影,杏眼樱唇,一副天真讨巧的模样,却是阿杏。 “人言时势造英雄,这个女人却是在造时事。”阿杏望着低低飘飞在姑苏上空的满城飞雪,轻声道。 “时候未到,”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的蒙面人淡淡开口,嗓音里带着金石铿锵的嘶哑:“我们只需要等。” 江欲行身穿象征着燕地的白到一尘不染的锦绣典服,头顶一丝不苟束着无丁点杂色的白玉冠,俨然一副浊世佳公子的庄严宝相,然而风仪却半点搭不上“翩翩”二字,坐在垂帷的雪白马车里,他尽可能放松地搭着双腿,谨慎掀开帷帘的一个边角,从侧面向外望去。 满城尽是欢呼,触目里皆是奇异的红雨飞雪之象,单凭这扭转乾坤的气魄和恢弘盛大的排场,便不可不谓“声势浩大”,江欲行放回遮帘,一时间有些疲怠。 且不论从北到南一路长途跋涉鞍马劳顿,这一身繁文缛节的行头便已要去了他半条命,燕君膝下无子,作为大燕第一功将的遗腹子,以燕君义子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实属事出无奈,江欲行叹一口气,夹在众多世家贵胄之中扮作一个风流才俊的追求者以求得同盟,大约便是燕君对于此行的真正授意。 算来公冶家的那位位高权重的小姐今年也不过二十出头,在他看来仍算得上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传闻这位小小姐正式接手公冶家,也不过是近两年的事,公冶家机密深重,据说老爷子至今都未完全放权,这样年纪的一个小姑娘,能引来这样轰极一时的盛况,江欲行微微眯了眯眼,可见公冶家的势力已根深蒂固至斯。 凝神间马车行速渐缓,想来已入了公冶家的前院,虽说是前院,远远望去虎丘阁仍是一座不远不近的三层小楼,马夫轻车熟路稳住了座驾,立时有一个伶俐的小门童铺了缎面的小凳过来,一面恭敬敬挑起帘子,神色却是不卑不亢,清泠泠的嗓音里带了点稚气:“公子请。” 燕君行事低调,既不先来亦不后到,江欲行略略环视,已到的约莫有三四驾马车,从形制和徽记上判断,正是晋陈郑卫四家,身后辘辘车轮声渐近,将将赶到的一辆马车上走下一位一袭大红的年轻男子,却是楚王身边最为得力的谋士,那个号称具有“九天揽月之能,拔山填海之力,经天纬地之才,冠绝天下之智,千变万化之数”的鬼才,袁束。 江欲行打个哈哈,硬着头皮迎上去拱了拱手,微微笑道:“好久不见,袁兄。” 却见那个面容清秀的红袍男子缓步而行,对着他还了一礼,微微蹙眉开口道:“我们见过?” 江欲行一时怔住,仍面不改色道:“在下江欲行,来自燕地。” 未承想这个以智谋著称的楚国第一谋士竟不近人情到了出人意料的地步,只微微一颔首露出一个知道了的神情,随后再无多余表示,拢着袖子径直向前,同他擦身而过。 江欲行干瞪着眼望着那个有些瘦削的离去的背影,这个袁束,有点意思。 拾阶而上到达宴地的时候不多不好恰是辰时,有些出乎江欲行预料的是,这一场名动九州的宴席并非什么深合礼数郑重庄肃的分坐而食,却是一席流水宴,江欲行长呼出一口气,来时犹自担心八国席位的先后之争,现下看来,一场异常凶险的唇舌之争就这样消弭于无形,不禁莞尔一笑。 就在他一笑时,无意间对上一双沉静如潭的眼,那是个独立于高台之上的年轻女子,正缓缓向席间走下来,带着点遗世独立的孤高却又端庄肃穆,玄色的礼袍本作男子式样,偏生带出现女子独有的清冷妩媚,衣上遍绣繁复朱红图腾,依稀可辨豹身龙首之形,江欲行心中一动,睚眦乃容剑之兽,常被刻镂于刀环、剑柄吞口之处,亦是公冶家的图腾象征,那么这个睚眦加身的女子,定是公冶家家主公冶和无疑。 再要抬眼细看时,那女子却似凭空消失般不见人影。 齐国太子洋洋得意乘着由四匹通体纯色的紫骝马驾起的紫金车辇徐徐向姑苏城中行去,十六只马蹄在平整的青石板路上踏出乐音般的玎玲绵响,听着这翩来沓去谨礼有序的精细鸣音,太子的心底生出无尽傲意,因这四匹紫骝马蹄上打的是绝无仅有的碧玉马掌,这四匹万里挑一灵性极高的马亦经过了极其严格的训练,行进时既不会踏碎碧玉,亦不会错乱步音,且能随他最宠爱姬妾的起舞伴乐奏曲,想到为此惩杀了一整个酒池肉林的良马,他不禁露出一个残忍又满意的笑,眼神亦变得阴骛。 姑苏城中那个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女人,今日他势在必得,想到自己以惊艳四座的姿态长驱直入早已列席而坐的达官贵人之中,打破那个女人早已安排好的礼仪和秩序并赢得她的目光,他便又一次低低笑了起来。 这笑声并未持久。 太子的脸色变了变,他手边已备好了大袋向外抛洒的金粒,却并未听到预期中的夹道欢呼声,甚至连习以为常的玎玲乐音都没有。 他有些恼怒地扯开车厢侧面厚重华贵的帘子,姑苏城内万人空巷,悉数涌向了公冶府邸所在,他望着脚下绵延向前冷冷清清的大红华毯,鲜艳如血的颜色一路泼泼漫漫,似在嘲笑他的妄自尊大,太子铁青了脸,嘴角扯出一丝冷笑,示意车夫快马加鞭。 公冶家的前院却无一人接应,举目皆空,车夫含着敬畏翻身下马,恭恭敬敬俯下身去,任那只暴戾而尊贵的紫青色云屡踩着他的背重重落下。 不可一世的齐国太子就这样孤身一人穿过长长的公冶家前院,既无接应,也无伴侍,公冶家似是刻意刁难,将院径修得别致曲折,又偏偏将小宴设在极深极幽的庭院深处,这一身耀武扬威的极隆装束显然不适宜长途跋涉,初春的天气虽仍有些寒冷,太子已然走出了一身薄汗,看上去竟有些滑稽狼狈,他的脸色愈发阴沉,嘴角陷出深深恨意,他一定要这个刁钻又高傲的女人,狠狠在自己身下哭喊求饶。 终于行至宴会门前,隔着一道朱门已可听见隐隐人言笑语,太子低头细细整理了一番仪容,又扶一扶头上的紫金发冠,这才端起架势,轻袍缓带推开大门,嘴角噙着一抹自信而得意的笑准备迎接众人的目光。 偏偏事与愿违。 呈现在他面前的可不是什么空旷的广堂里主客远远分散而坐,中央空地的丝竹高雅舞姬翩翩的庄隆景象,甚至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到来,在他面前这一场流水散宴散乱到了极点,简直就是野蛮人的狂欢,左边一个戏台,右边一队舞姬,四海八国的宾客如游鱼般密密匝匝散乱在各处,美丽的苏姬如流水般端着精致的苏式小食在人群间嬉笑穿梭,需要的人可随手自取,亦有雅好诗词歌赋的文人雅士坐在草长莺飞的小山坡上来一阙曲水流觞,四下一派莺声燕语软糯香艳,如陷温柔乡中。 到场的有各国贵胄、门阀世家亦不乏富甲一方的大商户们和各地行走的江湖人士,号称“东临竹西武仪南容陵北信安”的东朝四君子亦到了三位,放眼望去关中谢家、渭南何家、江南苏家皆在席间,就连素来不问身外事的那位无肠无心亦无情的东朝第一公子都给了极大脸面,齐国太子眼色微沉,忽觉自己也不过是这茫茫大江大海中的一尾小鱼,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挫败之感油然而生。 第9章 卷帘录 III 这边江欲行从穿行的苏姬手中的荷叶盘取过一碟凤穿金衣,小巧的一碟子列了摆作梅花之形的六只,自己抓过一只一边递给一旁的容陵君,单手剥开塞进嘴里囫囵道:“唔,凤穿金衣原是蒙古菜,到了姑苏做成这般精巧模样倒也别有一番风味,”漫不经心向门开的方向一瞥,“齐国的姜伯言来了,看起来脸色很不好啊。” “江兄对吃倒是颇有研究。”容陵君并未回头,只是取了一只糕点。 江欲行笑得开心,道:“早年在北地征战时候年成好喝酒吃肉,也免不了掘地三尺风餐露宿,吃不到油水的时候,最想念的竟是蒙地的凤穿金衣。”说到这里心底滑过一丝隐约猜测,又旋即抛之脑后。 “这却是我未料到的了。”容陵君道。 “想你们锦衣玉食自然没体会过,”江欲行晃了晃手里的糕点一口抛进嘴里,“边地炭烤野鼠的滋味,”一面砸了砸嘴,“你若吃过生炙麻雀,那味道大约差不太多。” 容陵君哈哈哈大笑起来:“可是天外天的生炙麻雀?果真恰切,江兄实乃妙人!” 江欲行看着眉目疏朗的容陵君愣了小片刻,继而拍着对方的肩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道:“人说天外天,赛神仙,可有三斤胆量一去?” 容陵君抚掌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二人又是相视一笑。 “容陵君是楚人,”笑歇后江欲行开口,“不知对袁束有没有了解?” 容陵君抬眼向远处一抹红影投去一眼,笑吟吟道:“在楚地,他有个诨名唤作‘雪媚娘’。” “哦?”江欲行失笑。 容陵君悠悠道:“想你来时定吃了他一道闭门羹,”见对方点头便继续道,“虽身为楚地第一谋士,袁束为人处事却甚是木讷,人说他孤高冷漠,却是误会,”似想到了什么有趣之事,他微微一笑继而道,“熟络之后你便知晓,此人同雪媚娘一般内外分明,外极冷而内里纷呈。” “原来如此,”江欲行嘴角笑意愈浓,忽然眼神一亮,常年的军旅生活锻出他敏于常人的洞察力,见容陵君颔首从穿行的苏姬手中端过一盏脂玉杯,心下了然,旋即问道,“容陵君平生最喜的酒可是相州玉碎?” 容陵眉间微蹙,有些疑惑:“江兄怎知……”忽然心中雪亮,对上江欲行目光,见对方默然点了点头。 眼前的苏姬虽多,穿行游走却颇有章法,似是早已预先设下了行进路线和目标人群,谢大掌柜最好的是关中桑落酒,郑侯之子最喜烤鱼扇,庄家家主最爱陈皮兔肉,苏公最嗜苍梧寄生酒……二人看得暗暗心惊,还有多少人多少不为人知的私好甚至秘密掌握在公冶家手里,谁都不知道,凭公冶家的势力和渠路,又能够打通多少消息和人脉,江欲行心中惊意愈深,那个睚眦加身的女人办这样一席看似松散的流水宴并非疲于应对不必要的麻烦,而是要在无形中款待或冷落每一个她想要针对的人,想到这里他心下愈寒,就连每一个苏姬的高矮胖瘦衣饰打扮,都仿佛精心筛选刻意为之,他开始意识到这个女人的可怕之处,而这一场流水宴背后,必有更大深意,仿佛在看不见的暗处有无数双隐藏的眼睛,细致入微地观察着每一个的表现和反应。 “此女非池中物。”江欲行苦笑一下,轻声叹道。 容陵君遥遥举一下杯,涩声道:“本是来看热闹,却反而把自己陷进了一场大局。” “信安君未至。”顿了半晌,江欲行沉声道。 容陵君再叹一口气:“却不知是福是祸。” 江欲行剥开最后一块凤穿金衣:“不过是一场赌局。” “岂止是豪赌,”容陵君孰无笑意牵一牵嘴角,“不过这筹码也过大了一点。” 话音方落,便有一个步态轻捷的苏姬盈盈走来,手里呈着一张空盘,江欲行顺手将吃净的残盘放上去,第一次正眼打量眼前的苏姬,这一位苏姬显然同周遭行过的都不同,江欲行从她的步法中看出她身负武功,而她的面孔,江欲行不得不承认那个女人的眼光,眼前的苏姬有一双静如深潭的秋眸,带着一点从容的冷寂,教他想起方才的惊鸿一瞥,胸中油然升起一探究竟的冲动。 那名苏姬承下了残盘,却并未立时移步,而是望着江欲行的双眼淡淡开口:“家主欲邀公子小叙。”一语落下,轻盈盈转身便走。 不是疑问,是肯定;不似邀请,更像命令。 江欲行对着容陵君无奈笑笑,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随了上去。 这女子的身法倒也异常诡谲刁钻,似练过泥鳅功一类的脱身功法,在带他穿行的途中不动声色地递过两轮酒水,江欲行几乎未能看清她同其他苏姬如何碰头交接,一切只在一擦肩的瞬间完成,似乎一切都早已分毫不差的安排妥当,在外人看来,两个偶然相遇的苏姬不过打个照面笑着用苏语软糯糯谈笑片句,而他不过是心下无聊状若无意地闲庭信步。 一直转入一盘隐蔽的小亭子处,苏姬对着亭中行礼,柔柔呖呖说过几句便自行退下,隔着层层重重的珠帘亭中女子的身形看不真切,江欲行冲着亭内礼过一礼,恭恭敬敬道:“燕地江欲行,见过公冶家主。” “你很好。”帘里那个声音沉沉静静吐音,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慵懒和威仪。 江欲行抱拳,应一句:“家主谬赞。” 亭中那个沉婉慵缱的嗓音懒懒响起,隔着珠帘听起来显得不甚真切:“进来说话。” “是。”江欲行应声上前,抬手掀开幕帘,层层重重的碎珠帘轻轻相击发出细碎玎玲琼音,他不知自己对这个年方二十的小姑娘的深重敬意从何升起,直到他的视线透过无阻挡的空气落在闲闲散散坐在亭中的那人身上。 五音俱哑,五色尽失,五感皆丧,五体完僵。 这个女人,江欲行跨出的半条腿停在原地,抬起掀帘的手亦未有所动,这个女人…… 这一刻他只想虔诚地下跪,顶礼膜拜甚至落泪。 随后他旋即清醒。 他的眼前只有一个女子,一个叫做公冶和的女子,这个女子云鬟高绾,鬓间钗着一枚摇摇坠坠的剑形步摇,流苏晃动如万千注水银,带着一点玄赤的幽冷,仍是那袭绣满赤色睚眦图腾的玄袍,静如深潭的幽黑眼眸正似笑非笑望着他的反应,或许是错觉,那双洞穿一切的冷静中含着一丝低眉信目的细微悲悯,唇角弯起,便如同轻讥。 “看来我的小把戏还是被人看破了。”她说。 “了不起。”江欲行微微颔首,由衷道。 “你很敏锐,”女子懒洋洋直起身,换个姿势微微撑住了额角,另一只手伸出,指尖挑着一枚符坠,静静开口,“回去告诉燕君,公冶家愿站在大燕身旁。” “这是……”江欲行心中一动,接过那枚方形的符片,触手冰冷沉重,玄色中泛隐约玄光,单面刻着一只睚眦图腾。 “这便是公冶家的凭证,”女子朱唇轻启,轻轻吐出三个字节来,“玄铁令。” 江欲行自然知道玄铁令于公冶家于燕地乃至于整个九州的意义,玄铁令即公冶家,与掌玄铁令者为底,便是与公冶家为底,便是同全九州的大小虎丘堂分号为敌,他明白这一块不到巴掌大的小铁片的重大分量。 “我看中的,”公冶和淡淡道,“是燕君择人的眼光。” “家主是真豪杰。”江欲行再次为礼,明白谈话已经结束,一礼毕将那枚含义深重的玄铁令收入怀中,转身向外走去。 “梅落送客。”隔着层重珠帘他听到背后亭中那个女子的声音低低响起。 方才那个双眼静如深潭的苏姬不知从何处转出来,道一声:“公子随我来。”便轻盈盈向前引去。 江欲行在心底轻轻长吁,紧绷的弦终于有一刻放松,不由得不佩服这个女子的心思缜密,自己竟在无意间过了她的三重考验,心中暗叹一声“侥幸”,要拿到玄铁令,觉察出流水宴中的章法端倪算作是过了第一重,跟得上那引路苏姬身法又不被旁人发觉算作是过了第二重,看破帘子后的障方才算是功德圆满——一份重负放下,脚步亦轻快起来。 重回到熙熙攘攘的宴上,江欲行觉察出一丝异象,似是要证明他的揣测,流水价的苏姬忽而分作九列鱼贯而出,这一次,每一位宾客的菜肴酒品都是同样。 这是这一盏宴的最后一道菜,江欲行预感到重头将要开场。 九列苏姬,一品鹿肉片,一碗高祖菊花酒。 九州群雄,逐鹿中原,平定天下。 这其中的意味露骨得明确,议论之声蜂起又迅速止息,众人的神色变得肃穆庄重,笙歌渐止,呼吸相屏,整座虎丘园一时间充满刀伐肃杀之意。 细微环佩相击之声响起,公冶家的神秘女主人第一次郑而重之地在人前亮相,此刻在众人眼中她不再是一个美到窒息的女子,而是真正的权势与威仪的象征,站在她背后的,是公冶家明面上的金戈铁马,和暗地里无数渠路与讯息。 “感谢诸位不远千里给公冶家这个面子。”高台上眉目模糊却亦然美丽的女子沉声开口。 就在这时一道淡光迅疾闪过,公冶和恍若未觉,兵剑出鞘声纷纷作响,众人心中皆惊,眼看已然救之不及。 整个九州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公冶和死,又不知有多少人要公冶和活,千千万万人的荣辱悲喜皆系于此人一身,而这个人立时便要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遇刺身亡。 天青色的身影伴着那道淡淡明光迅速扑向高台上的静静端立的公冶和,带着势在必得的杀意,袖间青光闪动。 已是覆水难收。 “嗤”一声轻响。 一时间静极,随之便是齐齐的倒抽气声。 公冶和完好无恙地静立在原地,一头青丝如瀑泻下,在和风中无声张扬,那一刹丽得惊人。 眼力稍锐的人看得真切,在方才电光石火的一瞬,公冶和只做了两个动作,抬手拔掉簪在头上的长尾步摇,然后轻运腕力,反手掷出去。 那枚剑形的赤玄步摇准确无误地扎入了刺客两眼之间微微靠下的鼻心位置,要让敌人一击毙命且毫无挣扎瞬间死去的命门所在。 满座皆惊。 高台上长发飞舞的女子露出一个傲然又明艳的笑:“我知道在座的不少人想要同我做一笔交易,既然摆到了台面上我们便不妨明码标价,”玄袍披发的丽人顿了顿,眼波明媚,“整个九州如何?” 能把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公然放在场面上当着八国诸侯讲出来的人,怕古往今来只有公冶和一个,江欲行无声笑了笑,望着高台上那个发丝披垂而愈妖媚得惊心动魄的女子。 这是一个真正有能力倾城倾国的女人。 第10章 青旗录 I “少爷您看……”一边的小厮颇为担心地搀扶着从马车上踉跄下来脚步虚浮的微福阔少。 “让开,”阔少使力一把推开小厮,拍了拍发福的肚皮,眼睛冒出势在必得的饥饿绿光,“小爷我已经沐浴斋戒三天三夜,今日一定要吃完全套天外飞仙!” 三个时辰后,面对着满桌满目琳琅的菜肴,面带菜色的阔少终于“呕”一声反吐出来,一时间黄黄绿绿的浆秽四溢出横流,小厮手忙脚乱拿着清理自家少爷身上的污秽,迅速向停在门外的马车招呼一声,两个彪形大汉立时抢进门来,眼色中带着不忍,一左一右,将七荤八素脸色蜡黄形同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阔少架了出去。 被强行拖架出街的阔少仍旧扭过半死不活的脸孔,两眼空洞,恋恋不舍地望着招摇在酒楼门口的那面半旧的青旗。 “少爷有空再来喂!”尖嘴猴腮的小二探出半个头来,冲着那个一步三回头的背影晃动着手里的白毛巾。 这是一座称不上豪华甚至有些寒碜的双层酒楼,摇摇欲坠地立在永安街头,门口飘着一面年久褪色的青旗酒招,一块陈年的牌匾上写着模糊不清的“天外天”三字。 然而去过的人都知道,这绝非一座普通的酒楼,一旦去过一次,就会有无法遏制的魔力,吸引你去第二次,第三次。 这家酒楼实在是很特别,无论有多少客人,店内都只有两个人,老板娘和小二,无论上菜多慢,这些人都乐意心甘情愿地等。 因这家酒楼有一个非常漂亮的老板娘,去过这家酒楼的人都熟悉这样一句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老板娘的名字便叫作“牡丹花”。 老板娘常年招聘一位老板,条件是吃下一整套“天外飞仙”。 自开张以来,慕名应招而来的九州客人早已把门槛踏烂,却无一人做到。 因这一整套“天外飞仙”价格高昂异常,且看人下菜碟随心而定,不过放在富贵大户人家倒也担负得起;二来这一套“天外飞仙”食量巨大,放在一个胃口较大的成年男子身上却也勉强可以承受;但最最要命的是,这里的酒水饭食皆出于老板娘之手,用料和配佐奇异到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不过九盏十八道菜,迄今为止的最高纪录不过五盏,因而又被称做“十八地狱”。 玎玲的细碎乐音在永安的街道上响起。 姜伯言的心情很差,差到了极点,从姑苏出发,出了扬州,再穿过徐州,方能到达青州,听说西域新进的一批良种大宛马已经运送到了青州,不日便可送进他的府邸。 倨傲的太子唤停了马车,随意喊住一个过路的行人,丢给他一块金子,轻慢地问道:“你们这里最贵的酒楼在哪里?” 行人的眼底带了一丝蔑然,指着马车来时的方向道:“往回三十里,便是徐扬交界的‘天外天’。”说完便将手拢进袖里,边走边隐约扔下一句“乡巴佬”。 “调头,”姜伯言没有在意,放下紫金的重帘寒声道,“去‘天外天’。” 驶入永安时正值正午,姜伯言踩着车夫的背落下马车,抬头看一眼路人口中的“天外天”,不禁从鼻息里发出一声轻嗤。 踏进门槛时竟无一人招应,姜伯言蔑声道:“这店是交不起租了么,连个人手都没有。” 小二懒洋洋从里柜探出头,慢声道:“这位爷是吃酒还是要饭?” 姜伯言捡了个桌子大马金刀坐下,甩手道:“上你们最贵的酒菜来!” 小二斜眼掸了掸雪白的毛巾,道:“这位爷,小本生意不赊账。” 姜伯言从怀里掏出一把谢家商号的银票拍在桌上,小二却只淡淡扫了一眼,重新把毛巾搭回肩上:“只收现付,黄金万两。” “狗眼看人低。”姜伯言沉下脸,冲着门外抬手示意,车夫从马车里拖出两口麻袋,“当朗”一声砸在桌上。 小二掀开袋口瞥了一眼,露出一个笑来,躬身道:“客官楼上请,小的这便去支会掌柜的。” “哼。”姜伯言撩一下衣摆,踏着吱吱呀呀的木梯大步上去。 楼上七七八八竟坐了十余桌人,姜伯言端着架子四望一番,从席间的衣佩容貌大致辨处来者非富即贵,这才略露满色地向下弯了弯嘴角,寻了窗边位置坐下。 不多时小二便举了张长长的乌栏纸上来,高高唱了声诺,向他福了一福,对着长单报起菜名来:“客官久等,您要的天外飞仙统共九盏十八道,前菜四品:龙凤呈祥,金玉满堂,喜上眉梢,万寿无疆——”念到这便听得邻座唏嘘吸气声不断,姜伯言感到数道目光悉数落在自己身上,不禁挺直了腰背,眼中微有得色,“膳汤一品:鸳鸯戏水;烧烤二品:生炙麻雀,持炉龙鱼;仙肴四品:天香鲍鱼,花盏玉兔,琉璃凤尾,麻仁龙须;御菜三品:刺龙牙,母子会,大救驾;尾食三品:芙蓉骨,樱桃口,茉莉舌;琼饮一品:琼浆玉液。” 小二一口气念完,福过一福转身便走,姜伯言微微眯起眼,周遭嘈嘈切切的议论之声密匝而起,或唏嘘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种种落在他身上,姜伯言心道没见过世面的穷酸,微微合了眼,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在桌沿轻叩。 小半晌踏阶的足音响起,小二左手高高托着一只不甚起眼的普通木盘,“客官您的酒——”一面伸出右手,将木托上那只有些粗糙的瓶子撂在桌上。 姜伯言应一声,望着那个简陋的酒具皱了皱眉,仍接过来自斟了一杯,挑衅似对着四周投来的目光,一饮而尽。 小二妥善地向旁边让了一让。 “噗……” 姜伯言扯过帕子狠狠擦了一遍嘴,扬起眉毛怒道:“你这酒是酸的,”重重将杯子戳扣在桌上,“这也配叫琼浆玉液?” 小二懒洋洋抹了抹袖边溅上的残酒,疲怠怠道:“客官真是说笑,千金一壶的酒,如何称不上琼浆玉液。” “呵,”姜伯言冷笑,“好一个黑店。” 小二眼底的鄙夷更甚,像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可笑的事,扫一圈四座十余桌人,似笑非笑道:“你问问在座的诸位,我家开的可是黑店?” 姜伯言向四周抬眼,却见人人面上皆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气,既同情又奚落地望着他,不禁有些恼羞成怒:“唤你们掌柜的来!” 小二甩着毛巾摇摇头走开,轻声嘀咕道:“一个个说到底还不是一样。” 尚未走到楼梯口便听得一个娇媚清亮的声音笑语盈盈响起:“臭龟毛,又惹了哪位客人生气。” 小二立时收起了懒怠怠的神气,笑嘻嘻道:“哪有,不过是齐国的乡巴佬急着见一眼姐姐。”就像个顽皮被抓住的小孩子。 “净瞎贫。”那个娇滴滴的声音半嗔半喜揶揄道,便有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自梯上现出来。 一时间鸦雀无声,姜伯言只觉呼吸微微一滞。 那个扎着蓝头巾的女孩子冲他露出明眸皓齿的一笑,俏生生开口道:“可是你嫌我的酒不好喝?” 喉音娇媚入骨,姜伯言只觉得浑身酥麻,恨不得软成一摊烂泥,傍在那女孩子水红色的精巧绣花鞋尖上。 望着那张微微撅起的樱桃小口,姜伯言感到喉咙都干涩起来,然后他听到自己结结巴巴开口:“没……好,好喝。” 女孩子颇为满意得咯咯笑起来,一边得意又嗔怪地向小二斜睇一眼:“你说的客人在哪呢?” 姜伯言的七魂六魄都被那个女孩子一样天真娇媚的女子勾走了,那个唇边有两个小小梨涡的女子一颦一笑似都在无形中牵动着他的喜怒哀乐,他张了张口,却是徒然,从未将什么看入眼底的他一时竟不知该对那个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女子说些什么。 如果说公冶和的美能让人无法睡去,这个女孩子的媚便能教人不能醒来。 此刻那个美丽如沾露晨花的女孩子言笑晏晏地望着他,杏眼弯弯如同新月:“还有什么问题吗?” 姜伯言目光呆滞地点点头,愣了一愣,又摇摇头。 “那我便去啦!”水红的绣花鞋微旋,身形曼妙的老板娘如游鱼般扭过身子,消失在楼梯口,犹带着绵如银铃的串串笑音。 直到第一盏的两品前菜入口,姜伯言方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脸色登时变得异彩纷呈。 他终于知道周遭那些或奚落或同情的目光意味着什么。 龙凤呈祥。 金玉满堂。 姜伯言望着筷下色彩斑斓样式精美的精致菜式,端的是如描似画,持箸的手微颤,他不确定自己方才吃进嘴里的是哪一道菜,只觉酸中带涩,涩中带苦,苦中带辛,辛中带咸,咸中又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异味,他大瞪着眼泪水几乎都要涌出来,连忙抓住了手边的杯子一口灌进喉里,却又是“噗”一口喷出来。 杯里不是水,是似酸非酸的酒。 第11章 青旗录 II 直到第一盏的两品前菜入口,姜伯言方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脸色登时变得异彩纷呈。 他终于知道周遭那些或奚落或同情的目光意味着什么。 龙凤呈祥。 金玉满堂。 姜伯言望着筷下色彩斑斓样式精美的精致菜式,端的是如描似画,持箸的手微颤,他不确定自己方才吃进嘴里的是哪一道菜,只觉酸中带涩,涩中带苦,苦中带辛,辛中带咸,咸中又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异味,他大瞪着眼泪水几乎都要涌出来,连忙抓住了手边的杯子一口灌进喉里,却又是“噗”一口喷出来。 杯里不是水,是似酸非酸的酒。 菜方上过四品姜伯言已然绝望,却有苦说不出,不敢怒亦不敢言,只因每上过一盏菜那个眉目如画的可爱老板娘都会笑吟吟过来问一句“可合胃口”,每当看到那对小巧又迷人的梨涡,他都会忍不住鬼使神差地点头称是,这个惹人怜爱的女孩子似乎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手艺有多么难吃,仿佛所有人都在用千金万两呵护这一个不忍拆穿的谎言,这样天真妩媚的女孩子,有谁会忍心让她有一丁点难过受一丁点委屈。 尽管这个女孩子看上去一点都不脆弱,永远都是那么天真泼辣又快乐。 姜伯言越来越渴望看到那个怒放的新鲜牡丹花一样的老板娘,同时却又越来越不希望看到那张满怀期待的笑语盈盈的脸,因为看到老板娘,便意味着看到第三盏菜,看到第三盏菜,便意味着吃光前两盏……姜伯言却有些欲罢不能,面前的菜肴于他而言是甜蜜又痛苦的煎熬,他手中的筷子起起落落,为了那张花一样绽开的笑颜,极力忍受着唇齿间的不堪。 “呕——” 二十八年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姜伯言,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狼狈,他毫无形象地肆意呕吐着,像巷里的平民像街头的乞丐那样普通又狼狈地呕吐着,陈旧朴实的木桌上青黄横流,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虚脱,然后他两眼空洞脚步虚浮地跌下楼去,失魂落魄飘出门,不声不响地上了马车。 回到齐国后姜伯言大病一场,半年后齐王重立太子,对外称伯言公子心有所悟崇道归隐,传言里则说他被天外天的老板娘迷得神魂颠倒,患了失心疯。 而此刻那个迷死人不偿命的老板娘正闲闲散散坐在帐房的柜台上,悠悠架着一双二郎腿,水红色的绣花鞋尖微微向上翘着,随意从麻袋里捞出一把金子在掌心里掂动。 帐房的门“吱呀”一声推开,尖嘴猴腮的小二闪进房来掩起房门,笑嘻嘻对着那个坐在柜台上的女子道:“叫了三更宴的客人已半途走了。” “已是最后一个了?”女子随手将金稞抛开,立时变做盘膝,露出一小截幼白的脚踝,微微偏着头,露出颊边的一对小小梨涡。 小二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讨好地出声道:“可要给姐姐备车?” 老板娘随手抄起案上的笔杆顺势居高临下敲在他头上,一边笑骂道:“臭龟毛,几时学的这些花里胡哨,牵马!” “姐姐几时也带我去?”小二摸着头上并不存在的包嘻皮笑脸道。 老板娘翻个白眼跳下来:“小孩子家懂什么,还不备马!” 半个时辰后,一个俊俏的白衣书生自酒楼漫步而出,小二早已牵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在街前候着,书生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虽是男装却难掩丽色,一声轻叱一人一马绝尘而去,小二躬身遥遥招一声“客官慢走”,直至看不见影,方转身回到店里闭上了门。 竹青已焚上了香,换好了宽松素净的麻质静衣,静静在茶室内安坐冥想,和等待。 每月的这个时辰都会有一位特别的客人。 离约定的时间尚有一盏茶的功夫,竹青缓缓睁开眼。 茶室外传来脚步声,却不是那位熟悉的客人。 竹青神色淡淡。 “安息香?”青帘掀动,一个高挑的劲装女子走进来,含着自信而从容的笑,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竹青未动,淡淡开口:“你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来者挑起眉毛:“我不是来刺青的。” “我知道。”竹青平静应。 “呵,”那女子一笑,“不愧是一寂大师的关门弟子。” 竹青并未反应,寂然如一支虚竹。 “我听说,”女子自顾自坐下来,毫无顾忌地摆开茶具为自己沏过一杯茶,深深嗅了一口方道,“每个刺青的背后都有一个秘密,”顿了一顿含笑望着对面安然寂坐的刺青师,“我只想知道,关于你等的那个人。” “恕难从命,”竹青安安静静抬眼,微笑着道,“师父说过,这些事情我必须了解,却不能说破。” “如果我非知道不可呢?”劲装女子含着笑,手里攥着小小的茶杯,身子微微前倾,带着一丝致命的威胁。 “你不能,”竹青古井无波的眼静静注视着女子手里杯中茶水细微的漾动,淡声道,“你的心不静。” “名不虚传,”女子低低笑起来,“若动手你胜不过我,”她放下茶杯转而问,“我还有多少时间?” “小半盏茶。”竹青重新垂下眼,心知这一段对话已经结束。 “相信我们很快会再见。”高挑的劲装女子站起身来,迅速消失在帘外。 炉上的沸水发出声响,竹青一手扶住宽袖,另一手将水壶提下,重新斟入杯中,有条不紊将用过的杯盏一一烫洗干净。 这一切刚刚完成,浅青的帘子便又一次掀起,门口现出一个俊俏的白衣书生。 竹青神色如常地斟好了茶,作一个邀座的示意,将一杯热气袅袅的茶推到来人的面前去。 书生抬手扯开束发的方巾,一头乌黑的瀑发披泻下来,正是天外天的老板娘,牡丹花。她吐一吐舌头露出一个略显调皮的笑,轻捷地坐下来。 “最近可有故事听?”女子有一双俏皮又灵动的眼,笑语盈盈注视着茶案后的刺青师。 “近日生意冷清。”竹青双手捧着茶,轻轻抿过一口。 “那便开始吧。”女子放下刚饮尽的第一杯茶,这是她向来的习惯。 竹青点点头,起身挑起身后的竹帘,女子从她身前穿过,进入里面的内室。 馥郁又幽淡的水安息无声缭绕,牡丹花在软榻前站定,抬手解开了脖颈处的一束红色结子,背对着竹帘缓缓褪下外衫,淡淡天光里幼白如脂的肩头无声露出,泛起莹淡的肤光,再往下,是一对匀称有质的肩胛,再往下,裸出了整个光洁的背部,外袍之下竟然未着丝缕。 她的整个背部绘着一大丛活色生香的牡丹花,妖冶富丽,栩栩如生,似乎下一瞬就要从背上扑飞而出,这一大片丽得惊人的堂皇刺青,从肩胛处一直绵延进外袍掩映的腰部以里,将藏未藏,带着呼之欲出的奢靡引诱。 看着满室春光无限旖旎的这一幕,竹青只是微微垂着眼,不动声色地端着呈满刀刻材具的托盘走进来,俯下身放在榻前。 牡丹花一笑,背着身趴在榻上,舒服地眯起了眼。 竹青在软榻旁的蒲团上跪坐下来,拾起盘里的刺青刀,微微向下褪了褪女子的衣摆,在腰侧细细刻画起来。 “竹青,”牡丹花一样的女子轻软开口,“你有没有刺青。” “没有。”竹子一样安静的刺青师静静答。 “噢,”牡丹花的声音有些雀跃,“是因为自己不能给自己刺青吗?” “不是。”竹青简简单单答。 “那你知不知道人为什么要刺青?” “为了虚无。” “你果然不懂,”牡丹花低低浅浅笑起来,笑得摇曳生姿,“刺青成瘾,不过是单纯地戒不掉那种绵绵密密的细痛。” 竹青不语,只是一丝不苟地刺着。 “如果你有过大病一场,”牡丹花轻合双眼发出一声悠长的喟叹,“就会懂这种抽丝剥茧的细微快乐。” 时间永恒的静室里,一个像是睡着了,另一个像是座静止的雕像。 约莫过了半刻钟的时辰,那个轻细的脚步声再次响在青帘外,却未停下,径直穿过茶室,向内室走来。 俯身在榻上的牡丹花睁开眼,饶有兴趣地注视着竹帘挑起,一个高挑的劲装女子若无其事地走进来。 “挑这种时候进来,”牡丹花媚眼如丝,腻声道,“是特地来见奴家的么?” 高挑女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毫无愧意开口:“没穿衣服的女人,总比穿衣服的女人好对付。” 竹青恍若未闻,周遭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同他无关,他依旧低着头,一丝不苟地细细描画。 “那便要看对谁了。”牡丹花笑语盈盈道。 “你倒是很自负。”高挑女子冷冷道,带着不容辩驳的语气。 牡丹花未应,只是笑吟吟地问:“你看我的刺青如何?” 高挑女子漫不经心在那张光滑富丽的背上扫过:“人间富贵花,”话头一转忽道,“不知天山雪可喜欢?” 牡丹花却只散漫漫一笑:“原来是故人,”眼波自那女子身前流过,“可惜我对你好像没什么印象。” “我是谁不重要,”女子道,“五月天山雪,人间富贵花,你便甘心一直过眼下的生活?” 第12章 青旗录 III 牡丹花未应,只是笑吟吟地问:“你看我的刺青如何?” 高挑女子漫不经心在那张光滑富丽的背上扫过:“人间富贵花,”话头一转忽道,“不知天山雪可喜欢?” 牡丹花却只散漫漫一笑:“原来是故人,”眼波自那女子身前流过,“可惜我对你好像没什么印象。” “我是谁不重要,”女子道,“五月天山雪,人间富贵花,你便甘心一直过眼下的生活?” 牡丹花笑吟吟道:“你眼中我是如何生活?” “生逢乱世,却安于市井酒肆,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终归是虚掷光阴玩物丧志。”高挑女子一字一句认认真真道。 却见牡丹花眼角眉梢皆抿着笑意:“那你看竹青如何?” 女子不语。 牡丹花接道:“有人要喝酒吃饭,便总有人要做喝酒吃饭的营生,人家看我欢喜,我便在那里,食为民天,这么有意义的事情,哪里算得虚掷光阴。” 女子一时无言以对,开口道:“我辩不过你,不过天子式微,诸侯雄起,世家独据,局势已无可回转,希望你能够考虑。” 牡丹花眼波流转,带着点天真的神气:“你能许诺给我什么呢?” “君王天下事,生前身后名。”女子的口气变得郑重。 牡丹花咯咯笑道:“你觉得天外天的名号还不够风流?” “可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女子眸色沉沉。 牡丹花轻笑:“我已在万人之上,何必再加一人?” “若你要尽享一生荣华富贵也无妨。”女子仍不舍弃。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牡丹花眼底明媚,“我对染血的钱没什么兴趣。” 女子听出对方话中的调笑之意,不再多言:“现下我不是你的对手,”转身掀开帘子,“我叫剑心兰,使刀,再见时我会超过你。” “那我们还是不要再见的好。”牡丹花面上犹自带着半真半假的笑。 直到女子离去的竹帘停止晃动,牡丹花方幽幽叹一口气,露出一点不同于笑的表情来:“终究是年轻气盛。” “今日就到这里吧。”牡丹花有些倦怠地轻轻开口,竹青停下来,一声不响地收起材具,牡丹花掩起袍襟欠身坐起,一只血艳艳的绣鞋轻轻点在地上,支撑身体盈盈站起来。 然后她束好衣服,扶一扶发巾,掀开帘子向前走去,凌身上马时嫣红的鞋尖翩然一闪,轻掩在白袍之下。 因为那个忽然闯入的女子,她忽然有些莫名烦乱。 一声轻叱,通体雪白的骏马在永安的大街上飞奔起来,牡丹花眉心微蹙起,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就算偏安如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可见的发生中的变化。 小二早已垂手候在门前,恭恭敬敬接过随意扔来的缰绳,他看出掌柜的脸色并没有往常那般好。 牡丹花随意掸下衣袖,向巷里的侧院走去,一面心不在焉问道:“毛头,你跟着我来这天外天多久了?” “入夏便有五年了。”小二跟在身后静静答。 “五年了……”牡丹花若有所思喃喃说,却再无下文。 小二识趣地系好了马,正要悄无声息退下去,却忽然被叫住,五年来掌柜的破天荒第一次不再静静一个人想心事,而是有些伤感又疲倦地对他开口:“我记得当年刚开张的时候,生意很冷清吧?” 小二有些尴尬地挠着头笑了笑:“为了凑月租,掌柜的把向不离身的那柄剑都当掉了……”有些自知失言地噤了声,却见掌柜并未露出什么异色,便又小心翼翼补上一句,“也不知现下辗转到了哪里。” “八成是回炉重铸了吧,”牡丹花抬起头看稀薄渐淡的日光,已是薄暮时分,“就算是无主的红颜剑,也断不会就这样公然抛头露脸。” “您可有什么烦扰的事情。”尽管有些逾矩,小二仍试探地出声问。 牡丹花弯了弯嘴角,带着微嘲的凉艳之意:“只是当年从未想过,一家既贵又难吃的酒楼,可以成为今日的天外天。” “世道变了,”小二微垂着首恭恭敬敬地说,“您却从未改变。” 牡丹花叹息似的说:“江南的如意楼,长阳的安邑坊,任一道菜都堪比人间至味,名声却不及这一幢莫名其妙的酒楼。” “你说,”她又开口,语气萧索,“若没有牡丹花,他们还会不会来这天外天?” “您没有错,”小二并未直接回答,“错的只是这个时代。” 牡丹花一笑,眉眼弯弯里孰无暖意:“未免有些怨天尤人的开脱,”随后她望向天空,“数年前曾有人对我说过,大发横财有两个黄金时段,大国崛起的时候,和帝国衰灭的时候。” 天外天的名噪一时不是没有来由,这些年一夜而起的新秀太多,这些骤然多出许多闲情和闲才的贵人们需要一些高贵又特别的消遣,而她不过是应运而生,牡丹花心里明白,这些空虚而挥霍的暴发户们,不过是需要一点点刺激和一个虚无又显要的证明,于是足够特别的天外天成为那个非富即贵的群体默许的共同雅癖和生活象征。 “穷人花钱买醉,富人花钱买罪,”牡丹花顿了顿,凝视着遥远天边摇摇欲坠的夕阳,“恐怕这天下,真的要乱了。” 小二微低的头埋得更深,语气里是由衷的敬意:“无论您作出如何的选择,我都将誓死追随。” “我生于冀州,是地道的东朝人,”牡丹花追忆似的悠悠道,“年轻时想过匡扶济世,仗剑天涯,”继而一笑,“不过已经无所谓了,横竖讨一口生活。” 然后信步走到一间柴房前,随手推出,房门应声而开,在黯淡的夕阳下映出耀目的金光,整个柴房堆满四散的金子,从地上堆成一人高的金堆,随着房门的打开散落出来,零零散散撞在地上。 “那时候若有这么多钱,”牡丹花随手拾起桌边胡乱堆砌的一摞银票,皆出自各州的大钱庄,“兴许会招兵买马清政勤王,”然后顺手把银票拍回桌上,转头向门口的小二,“柴房又要满了,改天送去关中谢家兑了吧。” “您已富可敌国,”小二恭敬垂首,“有什么不可以做到。” 牡丹花神色淡淡:“万金难买的,是人心。” “最易收买的恰也是人心。”小二道。 “我却只想平平静静过几天安稳日子,”牡丹花眼光冷了冷,“郑侯心很大,看来今后不速之客只会越来越多。” “您打算如何呢。”小二抬起头望向她。 “随他,”牡丹花云淡风轻应,夕阳的余晖映照在那张丝毫未染岁月痕迹的侧脸,有一刻透出静穆的悲悯,“若是,”她顿了顿,“你便带着这些远走高飞。” “若是”后面是什么他们彼此都清楚,对于潜在的有价值的同盟,八方诸侯会不错眼珠地拼命拉拢,而对于富有威胁的任何敌手,他们亦会不遗余力。 小二垂手而立,如一尊静默的雕塑,面上却是无比的郑重:“我说过的话不会变,无论您作出如何的选择,我都将誓死追随。” 牡丹花笑得有些开心又有点疲倦,她转过身去看着身前那个刻意垂着头不至高出她太多的大男孩,轻如一声叹气:“何必呢。” “我的命是您给的。”小二答。 牡丹花掩着嘴千娇百媚笑起来,漫天的晚霞都失色:“我怎么不知道自己何时养了这样大的儿子。” 小二的脸有些憋红,尖嘴猴腮的面相此刻看起来十分憨厚老实。 “抬起头来看着姐姐,”牡丹花柔声道,嬉皮笑脸的小二此时像是个羞赧的少年,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眼前曼妙妖娆的女子眼波盈盈,“姐姐美么。” 小二耳根通红,支吾了半天,未及开口,牡丹花已收起了娇媚表情,扬起脸打量那个已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少年,语重心长道:“五年过去你已不是小孩子,是时候为自己而活了。” “正因为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才要保护您。”小二的话里带一点孩子气的倔强。 牡丹花露出饶有兴味的笑意:“若教人知道毛家的遗孤尚在世上,不知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第13章 沉珠录 I 画像上以工笔细勒着一个女子,纤腰一束,玄色的袍,暗赤的睚眦章纹,发髻高挽,露出端丽的一张鹅蛋脸,一双静如深潭的眼温敛又冷寂,发间的那支玄铁的长苏步摇隐透杀伐之气。 敛尽了锋芒,褪去了神秘,那个遥远如传说的姑苏女子就这样一览无余地落于纸上。 念苍公主细细打量着那帧画像,视线停在女子安静的面孔上,挑一挑眉:“这便是公冶家的家主?” “正是。”一旁的宫人低头应道。 “果然是个美人。”公主故作老成道,混未在意自己亦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宫人垂首,听得公主开口:“唤明玉来,本宫要出门。” 宫人低头应了,倒步趋出去,转身时忽地惊呼:“无肠公子……”自知失态迅速抬手掩住了口,一时间战战兢兢,不知该进该退。 “无妨,”姬广淡淡道,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袍映入视线,温和却没甚感情吩咐,“退下吧。”宫人如遇大赦,行过礼匆匆退出门去。 “哥!”念苍跺了跺脚,撅着嘴嚷起来。 姬广望着眼前这个刚到自己胸口的嗔怨娇憨的小姑娘,云淡风轻一笑,若有所思般微微摇头:“还真是个小丫头。” “哥你总看不起我!”念苍捏着拳头,恶狠狠仰头瞪着姬广,像是只被踩痛尾巴的张牙舞爪的小猫。 姬广未应,转而问:“你倒说说,你出门去做什么?” 念苍迟疑了小半刻,故作恶相道:“本宫已不是小孩子了,不必事事通禀。” “‘本宫’?”姬广神色迅速转冷,一副凛然不可犯的孤冷之意笼起周身,语气冷冷,“能在本宫面前自称‘本宫’的,怕是没有几人。” 念苍心中一寒,纵是同父同母的亲骨肉,王家的尊卑体统断不可僭越,方才是她过自托大唐突了,姬广再闲云野鹤再无间亲和,横竖都是东朝的嫡出长子,她有些畏惧地垂下头去,一时间未敢作声。 却听得头顶一声轻笑,如冰雪骤融,念苍猛抬起头来,姬广面上挂着似笑非笑的懒散神情,漫声道:“原来我们色厉内荏的念苍公主,”抬手比出一个食拇二指头相捏的手势,“胆色只有这么一丁点。” “你,”念苍恼羞成怒,自顾自坐上一边的绣墩,气哼哼别过头去,“我不睬你了!” 姬广自顾自走近,念苍将身子稍微向外躲了躲,倔强地别着头,半晌却未听到动静,偷眼瞥去见姬广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桌上那帧画像,念苍板起小脸寒声道:“别人的东西未经许可便说看就看么?” 姬广笑吟吟故作惊讶道:“原来我的手笔竟算是别人的东西。” 听到这句话念苍终于按捺不住猛然回头惊道:“你画的?” “你不是要明玉去寻东朝最好的画师,”姬广颇委屈说道,“难道你不知东朝最好的画师便是无肠公子。” 念苍气结,自觉颜面尽失却无言以对。 “你要公冶和的画像作甚,”姬广懒懒问,见对方不语,便自顾自续道,“还有那幅私藏的小红衣悬赏令,”念苍闻言轻震,“是发现世上豪杰多女子,终于蠢蠢欲动了?” “那又如何,”被戳中心事念苍辩驳道,“燕地的秋首将亦是女子,连九州赚钱最多的酒楼都是女子开的。” “那又如何,”姬广仿着她的语气懒懒凉凉道,“你是有公冶和的长袖善舞,还是有小红衣的刺杀身手,还是有秋望北的骁勇善战,还是有牡丹花的妩媚妖俏?” “你有的,不过是一个生而尊贵的公主名分罢了。”姬广慵慵绻绻道,眼底划过一丝漠意。 “我不管,”念苍握着拳恨恨站起来,轻轻咬着下唇,“我要去民间勤王,”一面高高昂起了头,带着王家与生俱来的傲然,“她们有的我尽可从头学过,我有的她们却无论如何都求不得。” “‘民间’,”姬广在唇间玩味这个字眼,微微笑道,“你可知道在东朝猪肉的市价是多少?” 念苍瞪着眼不知该说什么。 “现下冀州的猪肉一百二十钱一斤,是其余八州的二至三倍有余,”见念苍咬着下唇,姬广一笑道,“动辄千金万两的公主怕还是不知道‘钱’是个什么概念,”有些自嘲地陈道,“一两黄金折十两白银,一两白银折十钱,一钱折一百文,大户家的丫鬟月钱不过一二两碎银。” “那,”念苍迟疑道,“他们怎么吃猪肉?” 姬广长出一口气似的笑了笑:“幸好你没有说出肉糜粥。” 念苍颇为不悦地皱了皱眉。 姬广笑意浅浅:“你果真要去?” 念苍不满道:“难不成我是说着玩么。” “难讲,”姬广似笑非笑道,从掌心里托出一样东西呈到她面前,“或许你该先去一个地方看看。” “这是什么?”念苍捏起那片不到巴掌大的方形铁片,在手心里掂了掂,她这双手捏过无数奇珍异宝,这一块毫不起眼的玄色符片却是比她接触过的任何材料都要质密,翻过来看,单面上刻着豹身龙首的兽形。 姬广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这是……玄铁令?”天下至宝见得再多,念苍依旧禁不住失声惊呼,一时间只觉手中那块冰冷的铁符烫得炙手。 “尽管拿去。”姬广毫不在意道,仿佛只是送出一件无关紧要的寻常物什。 念苍像听错了什么一样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怎么?”姬广懒洋洋迎上她的目光。 “为什么,”念苍的语气都变得有些小心翼翼,“……给我?” 姬广颇为好笑道:“你身为皇家的威仪哪去了,在你心中公冶家的玄铁令已胜过了东朝的免死牌么?” “你怎么会有玄铁令?”念苍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白衣胜雪的兄长,斜飞的凤眼漫不经心,懒散里透着点疏离。 “小孩子还是不要知道这种事的好。”姬广清冷的笑意里染了丝邪魅娟狂,念苍想到了某处,不由得面红耳赤。 “公冶家很聪明,虎丘堂遍布四野,却独独不设冀州,”姬广引开话题,“近日京城不大太平,倒不妨去青州一去。” “我……自己?”念苍不确信地出声问。 姬广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脸不红心不跳道:“你也知道我很忙的。” 念苍低头去看自己袖上成串刺着的青色凌霄花,迟疑道:“我听说,兖青交界一带有流寇,最喜欢……行路的女孩子。” 姬广挑眉:“你这又是从哪听来的?” “明玉告诉我的。”念苍理直气壮道。 明玉,姬广在心底默过一遍,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大约是三年前进宫的宫女,冀郊生人,身家清白被念苍一眼相中用作贴身丫鬟,很受亲近。 “燕地只北境乱些,东南富庶,治安亦是中上,”姬广道,“又不是去边地视察,莫要搬出公主阵仗来。” “是是是,”念苍吃瘪,不耐烦道,“带上明玉再带个侍卫,便当作寻常人家出去踏青。” “如此甚好。”姬广淡淡应,转身向外走去。 “慢走不送啊。”念苍在他身后漫声道,带一点赌气。 终究是孩子气,姬广浅笑,跨出门去,笑意未及收起,陡然与一人迎了个照面。 “见过公子。”清清冷冷的嗓音干净响起,姬广的眼光不由在她身上多停了一刻,鹅黄宫妆的女子低低颔首,露出颈后一点柔美的弧形,姬广怔忪一瞬,侧身让出了过道,女子轻轻道一声谢,恭谨里带着不卑不亢的清傲,姬广回过身去望那女子远去的背影,恍惚中只觉得曾相识。 “明玉你怎么才来。”殿室里远远传来念苍欣喜的声音。 隔着一段模糊的距离女子的应声低低响起,如月下冷泉。 第14章 沉珠录 II 天空飞过一只青蓝泽羽的大鸟,披发垂坐在石上的碧衣女子伸出手来,那只青鸟长鸣一声在半空盘旋一圈顺从地落在女子腕上,女子抬手取下系在脚环上的信,长长展成一页信笺,浓墨的字迹遒劲工谨—— “你师父说得原本不错,这件事你做得确有些过了……” 女子看完把信纸胡乱揉在手心里,随意挥手驱走青鸟,旋即有一只短腿土狗笨拙而臃肿地跃上石来,讨好又急切地拱了拱她的腿。 女子随意将手拍在狗头上,冷寂的眼神里燃起狂热之意,又迅速化为彻寒。 “你也觉得我错了么,”女子低下头,有一搭没一搭出神地抚着那条丑丑的狗,神识却飘向极远之处,“连你也是这么想的么。” 女子抬起眼来,视线里一片幽冷青碧寂色,淡白的烟岚袅袅升起,林间的巨石上密密布满厚苔,浅淡日光倾洒,映在静凉的溪泉上。 她觉得心很冷,是她弃了尘世羁绊一心要来此地悟道修行,然而,女子的眼神透出一点决意的黯淡,喃喃道:“我很想你啊……” 她记得临行前的最后一晚,甘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春宵苦短,夜色阑珊,她穿毕了衣衫,握着他无意识覆上她的手,缓缓抽离,故作轻快的告别语气,却忍不住泪意盈睫。 他尚未醒,她已离开,天明的风吹得她满脸湿凉。 再后来是越来越少的信,每一封她寄得热切而频繁,他的信却越回越短,时隔亦越来越长。 她记得有过的那些浓情蜜意,却不记得多少次在无人的夜里失声恸哭流涕,思念成城,却没有出口,总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辗转难以成眠。 “你知道么,”她垂下头,自语似的对着那条狗,“我最近总在做一个梦,梦见我不要闭关了,梦见自己破了结阵去寻你……”她顿了顿叹一口气,“有时候我真的是很寂寞啊,谁都无所谓,只要你睬我就好了,一句就好了。” 停了半晌,又叹息似的幽幽道:“我很想你啊……” 身边的那只土狗似觉察到了潜在的危险,畏惧地从她身边立起,战战兢兢向后退步,猝不防从石上滑下,来不及站稳便夹着尾巴慌乱逃窜。 女子眼中是死一样的黑寂,披散的长发无风自扬,细微的尘埃浮动,迟缓几近停滞,一股极盛极凌的气息骤然暴起,以女子安坐的白石为中心,狂乱四扩,一时间飞沙走石遮天蔽日,伴着天崩地裂的轰然声响。 方圆五里木皆摧折,日光一览无余照进夷为平地的这一片残原,唯一一块完整的圆石上立着一个凉寂的碧衣女子,袖间一泓青碧的窄剑映起隐隐的血光,女子笑容寡淡,嘴角沁下的鲜血妖异,却恍若未觉,自顾自跃下白石,足间轻轻点地,若有所思望着那条悄无声息死在路边的土狗,漠声道:“可你却不肯信我。” 千里之外鬼剑门的试剑阁中,眉须皆白的老者猛然吐出一口黑血,空茫茫望着极远的东方,嗓音轻颤:“终究练成了,失传已久的绝情剑,终究还是炼成了。” “话说那东方落破了引丘山的阵法,方圆十里生灵涂炭寸草不生,此女一出大杀四方,灭了鬼剑门,直取渭南何家,所向披靡,见佛杀佛,遇神杀神……”风陵渡的一处茶馆,台面上的先生正说得手舞足蹈吐沫横飞。 风陵渡乃是青兖交界的一处渡口,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亦是燕地与齐地互通的重要关口,其名由来于附近的风后陵。 一名容光焕发的锦衣少女走进茶馆来,一双乌溜溜的眼好奇地东张西望,一边对着身后的窈窕女子道:“明玉姐姐,这可是在说书?” 这位锦衣少女正是轻装出宫游历的念苍,一路自冀州行经兖州,终于踏入青州门口。 门边客座的虬髯大汉接过话头来:“想必这位小友是新出门来,小姑娘你有所不知,这位‘包打听’在整个风陵渡都是顶顶有名的,口中桩桩件件皆为实事,可不同街头巷尾那些话本子先生。” 邻桌的黄瘦面皮应声接道:“你倒是错过了不少精彩好戏,前几日一连十天讲的皆是姑苏公冶家的那场大宴,场场爆满座无虚席。” “要我说啊,”另一人插嘴进来,“还数上月的天下第一楼精彩,隆兴赌坊还特地为此开了场赌局,押那刺客小红衣是何许人也,结果还不是庄家通吃。” “王老三你可别提,”同桌的另一人道,“那一场赌可输得我险些丢了老婆本。” “吴癞头你的老婆呢?”又有一人应和进来调笑道,登时茶馆四座哄笑一片。 念苍听得暗暗心惊,天下大事尽在这一间毫不起眼的小小茶馆里一览无余,千万消息倒同生了翅膀一般在九州四散落地,又开花结果,当下却不及细想,好奇地开口问:“究竟最后结果如何?” “还能如何,”虬髯大汉耸肩笑了笑,“这种事情又不是下注越多赢面越大,现下赌坊的刺客盘越来越多,倒全都是有去无回。” “刺客盘?”念苍听得一句比一句新奇。 “这位小姐一看便知长处深闺,”王老三道,“刺客盘乃是今年方兴起的赌法,”见念苍满脸茫然之色,便浅显道,“多是赌刺客处于何方势力,同寻常的押大押小一样,小红衣一局倒是押郑侯的多,姑苏公冶家那一局则是押东朝的多,”一面回忆似的摸了摸下巴,“却也有不少押了公冶家,”说罢一本正经叹了口气,“世事难料,人心亦难测。” “还有这般赌法。”念苍惊道,亦有小小失落,鹿死谁手不过是各家猜测,事已过了月余,小红衣和吹笛人倒似凭空消失一般销声匿迹,王兄震怒,然而任整个京城明哨暗卫如何翻找,都是无功而返杳无头绪,大事一件连着一件,这笔无主的空头账便又在史家的故纸堆里匆匆一页揭过。 吴癞头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眼下的天下大事,一日不见倒事同隔了三秋。” 旁人又哄笑:“癞头你又在乱掉书袋了,也不嫌臊。” 念苍浑未在意,见台子上的包打听一段已歇,兀自退下一边揭了盖子细细品茶,便转向那虬髯大汉:“方才那位先生讲的又是什么大事?” “小姑娘你总听过鬼剑门和渭南何家出事的消息吧?”虬髯汉道。 念苍疑疑惑惑回头去看身后的明玉。 众人这才注意到衣容鲜丽的少女背后立着一个清清冷冷的女子,饶是衣饰做工精细,却低调隐微,没让人觉得半点不舒服,却也没让人刻意发觉她的存在,被少女提及,众人的目光这才聚拢过去,方觉此女虽非绝艳之色,却教人一眼之下见之忘俗。 “这位兄台说得可是近来鬼剑门和渭南何家先后遭难几近灭门之事?”明玉清清浅浅开口,如珠落露吐,惊心动魄的血光之祸从她口中娓娓道出,平淡如纸上旧事。 “正是,”虬髯大汉一时屏住了呼吸,语气中不由带了一丝敬意,“据传此事乃一女子孤身为之,那女子名唤东方落,原为鬼剑门下,又同何家二少结有婚约,不知何故弃了师门入山修行,缘本便行事乖张叛经离道,不想炼成了不世出的绝情剑,甘愿以身入魔,一出山便横剑见血。”言罢不胜唏嘘感叹。 “东方落,”念苍玩味道,“日出东方,这个名字倒是稀奇。” “命中不祥,命中不祥啊。”吴癞头叹道。 “这绝情剑又是何来历?”明玉忽出声问。 “传闻此乃鬼剑门的不传之秘,”台上一直坐在角落低头喝茶的包打听忽然抬起头来向着这边,“因过于狠辣诡谲在百年前被列为禁术,天下闻名的鬼剑门于一夕间高手尽敝,足可见其威力。” “如此说来万千人中取一首级岂非易如反掌,”念苍心念一动,“若此人被收为刺客,岂不是不出月余便要九州一统天下太平?” 这般念头在众人心里转过一转,那虬髯大汉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女娃娃终究是孩子气,若是单杀几个人九州便能太平,这天下也未免太儿戏了。” 另一人倒恍悟似的应和道:“那诸侯们还募养军队作甚,门下揽几个刺客便是。” 吴癞头拍手笑道:“刺客多了便刺客杀刺客,一成十,十成百,杀着杀着便又养成了一支军队。” “请问先生,”明玉望着台上清清冷冷开口,“不知渭南何家同那女子可有何旧怨?” 台上的包打听随手将茶盏搁在凳旁的矮几上,唏嘘感叹道:“何来旧怨,孽缘,孽缘啊……” “明玉姐姐,”念苍抬起头,“渭南何家是什么来头?” “九州有六世家,”明玉娓娓道,“姑苏公冶,梁州周家,关中谢家,渭南何家,江南苏家,还有近年兴起的塞北陈家,”见念苍点头便续道,“公冶自前朝起便是冶铁铸器的大世家,位列世家之首;其次的周家则一心修仙问道;谢家何家是九州信誉极好的钱柜商号,传闻富可敌国;苏家营的是赌坊歌楼一类的市井买卖;陈家本是马帮,做得是些不见光的生意,洗白后成为九州最大盐帮,因财粗人广,终究还是入了流。” 东朝虽民风开化,男女大防并不甚严,江湖行走的女子亦多豪杰,然朝朝代代延下的传统皆是女子不议时政,更何况塞北陈家的发家史乃是一段不传的辛秘,这样一番言论自一个大家闺秀口中条分缕晰地说出,在市井之地仍略显惊世骇俗,话音方落包打听自凳上霍然立起,长揖到地:“这位姑娘语出不凡,小老儿自愧弗如。” “先生言过了,”明玉微笑道,直直望进对方眼底,“泱泱乱世,能够独善其身的大隐,已经不多了。” 包打听闻言神色震动,肃然换了称谓:“您也是隐忍未发之人么?” 明玉未应,淡淡一笑:“时候不早了。”便不再应,自顾自捡了一张干净桌子,待念苍坐下来后,再行落座。 念苍憋了满腹的疑惑,直到茶博士上过了茶,这才小心打量一番四周,压低了声音轻轻问道:“明玉,你刚才跟包打听说得是什么啊?” 明玉替她斟好了茶,方不紧不慢道:“我只是说,九州尽是卧虎藏龙之地。” 念苍似懂非懂:“你是说那个包打听不是一般人?” “不可说。”明玉浅浅淡淡笑了笑。 “有时候我觉得,”念苍认真地盯着对方的脸,“明玉你不是一般的人。” 明玉未露惊讶,反倒饶有兴趣地回望向她,玩味出声:“哦?” 那一刹念苍恍恍惚惚觉得,明玉本该是个美人。 “你的气质与那些个寻常的宫人丫鬟不同,倒更像是达官贵人家里养出的闺秀,”念苍掰着手指回忆道,一面捧起茶水轻轻抿了一口,“高墙深院里足不出户的孤女,对江湖之事如数家珍,还有识人的眼光,我虽然不懂,却是知道,唯有亲历过的人才能做到明辨微……” 念苍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她再也说不话来,她的上下眼皮不停打架,眼前明玉的那张普通又清冷的脸孔旋转颠倒,她听到“砰”的一声轻响,身下有细微又迟滞的疼痛,兴许是自己摔在了什么地方,然后天黑了,又或许是她的眼前漆黑一片。 茶里被人动了手脚,这是她神识里最后一丝清明。 第15章 沉珠录 III 再次醒来时耳边是辘辘的车轮声,身下颠簸不止,硌得隐隐生疼,凭直觉念苍感到这是一辆并不怎么好的马车,走的也并非官路,怔忪了片刻想起自己方才大概是晕过去了,头很重,费力撑开眼睛,发觉自己一个人躺在空荡又狭小的马车厢里,或许几乎算不得车厢,不过是一张铺了茅草的硬木板,和一顶用来与外界隔开的简陋罩棚。 是什么人出手暗算?难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明玉又去哪里了?是风陵渡的茶舍黑店?是青兖交界的劫匪流寇?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家门客? 一连串念头转过,念苍想得脑袋都痛了,车身猛一颠簸直晃得她几欲作呕,好容易支起身子,念苍抬手用力擂动薄薄的车壁,一面放开嗓子高喊:“停车!” 一声长长马嘶,车身却是立时稳稳止住了,从令行禁止的动作念苍断定驾车的是一个极好的车把式,随后过于明亮的光线陡然从掀开的车帷闯进来,念苍遮住面前缓和片刻,却惊讶地发现马上坐着一个好看的青衣女子。 女子自马上回身扭过头来,单手撩起一边的车帷,眉眼间带着种不含感情的冷肃,没甚温度地开口:“有事?” 念苍一时语塞,除了大哥姬广,她从未见过能这样理直气壮不讲道理的人。 “那便算了。”不及念苍反应,掀帘的手便要撤回去。 “喂,”念苍急急脱口,“明玉她人呢?” “我不认识什么明玉。”女子疏冷应。 “就是那个,看起来清清冷冷的,同我一起的穿杏黄色衣裳的姑娘。”念苍边抬手比划边描述道。 女子唇角挑起轻微蔑意,平平淡淡道:“你说的那人恐怕是陈朱。” “沉珠?”念苍有些疑惑地望着对方。 对方不欲作答,转身便要重新驭马,念苍一把拦住将要垂下的车帷,追问道:“那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东方落。”偏冷的声线静静落下。 念苍忽然愣住,东方落,这个名字……念苍有些艰涩地开口,小心翼翼道:“是破了引丘山阵法的……那个东方落?” 女子轻哼一声表示默许,念苍一时间愣在原地,望着身前马上那个清萧的背影,削肩窄窄,腰若束素,怎么看都是一副弱不禁风的病美人模样,后腰别了一尺剑鞘,较之匕首略长,比作佩剑又嫌短,素青的颜色无半点纹饰章记。 “看够了没。”没半分感情的声音冷冷响起。 “我为什么在这里?”念苍斟酌着语气缓声问。 “不知道。” “那你又为什么在这?”念苍不气馁地追问道。 “路过。” 念苍哭笑不得,左右打量发觉果然四周无人,不知何时下过了雨,土路泥泞,浑色的浆水一蓬蓬裹着车轮四溅,便问:“这是哪里?” “风陵渡。” 念苍心下略奇,醒来前尚在风陵渡的茶馆,也不知过了多久,这等荒僻冷寂的地方竟也叫做风陵渡,可惜对方惜字如金,心底一连串疑问只能暂压箱底,念苍兀自盯着那个青色的背影,陷入沉吟。 “还有问题?”前面那个声音冷冷问。 “今天是什么日子?”念苍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五月初四。” “明日便是端午,”念苍惊道,“可是明明……”抵达风陵渡时正是五月初二,如此算来,自己竟已经昏睡了两日有余,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恐怕便只有对方口中的那个沉珠一清二楚了。 忽然身下猛一颠簸,马声长嘶,整个车厢似都矮下一截,念苍一个踉跄啃在冷硬的车板上,耳边似有轻叱,抬眼发现自己正落在一片泥泞之中,那匹拉车的老马前蹄鲜血淋漓,倒在泥淖里挣扎不止。 狭窄的山路口出现了一队人马,形色各异,额上皆系着血烈的红色头巾,沉默地冲着马车的方向,带着股无形的山岳凝滞缓缓压来,念苍后知后觉地想,这大概便是青兖一带的流寇了。 为首的男子肤色古铜,似常年风吹日晒而成,左颊自眉至眼下有一条深褐的疤痕,像是刀伤,嘴角噙着一抹阴鹜的笑,从靴底抽出一柄残刃的短刀。 “我这里有些银两,”念苍一脸忧色地望向车边负手而立的东方落,一面伸手去解腰间的丝绦,“还有家传的玉佩,大约可以……” 东方落蔑声道:“你真以为他们是寻常的劫匪?” 稀稀落落的掌声缓缓响起,在轻寂无人的山岭显得格外空亮,一个女子嗓音清清冷冷响起,如落珠玑:“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否?” 听到那个声音念苍不禁睁大了眼,马队中让出一人,劲装红巾,稳稳御在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之上,面上含笑,带着不食烟火的淡漠神色。 “昨日不是方才见过。”东方落冷冷道。 “明玉,是你……”念苍失声惊呼。 “对不起了公主殿下,”马上的女子淡淡道,“我是陈朱,塞北陈家的陈,沅陵朱家的朱,”一面盈盈转向东方落,“从前是我对你不起,今日这个人我却必须带走。” 念苍捏紧了拳,狠狠咬住下唇,听到东方落漠漠然望着前方,云淡风轻念出一字,“滚”。 陈朱从从容容跳下马来,道:“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多说无益,动手。”刀疤男子开口,一夹马腹,身后滚滚烟尘奔卷而来。 “以多欺少,男跟女斗,真不要脸!”念苍在一旁高喊。 一众人马直驱东方落,陈朱却在半空翩然一转,冲着念苍疾袭而去,朱唇轻启:“公主这话却是孩子气了,我们这是杀人,又不是比武。” 眼见一双纤纤素手堪堪就要触上自己肩头,念苍忽觉青影一闪,陈朱已倒纵出去,面上挂着安宁浅笑。 东方落挡在身前,剑未出鞘。 念苍长出了一口气,却见人马俱停,劲装红巾的陈朱亭亭立在队前,不远不近迈出两步,漫不经心望着自己的指尖,轻声道:“终究还是自负。” 念苍将信将疑地抬头望去,悄声询问。 “你生在陈家。”东方落道,冷肃的脸孔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血脉里却仍是朱家的骨肉,”陈朱淡淡应,“你吸一口气,心脉处是否有隐隐凝塞,”见东方落依样运气后,漠声接道,“三苗先民为验情誓,两只为对,谓之情蛊,以蛊联结的两人,若一方身亡,另一方情蛊便会破体而出,剧痛七日方气绝身亡,”她垂眼望了望指尖,“阿妈自朱家叛出,恰只带了一对情蛊。” 沅陵朱家,念苍忽然想起听过的许多旧闻传说来,湘西沅陵,男子赶尸,女子善蛊,其中的朱姓氏族乃是世代沿袭的大巫,算起来亦是统了一方山水,不过华夷有别,苗术又列属旁门左道,终究还是不入流,然而传闻里塞北陈家跻身九州六世家,却不可少地借了沅陵朱家的势。 “却又如何?”念苍有些佩服东方落的胆色,听闻自己中了无药可解的情蛊,却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 陈朱笑起来,抬手指向身后众人:“另一只蛊便下在其中一人的身上,可能是我,可能是他,也可能是那匹马,”随后颇为玩味地望着对方,“这意味着,你不能对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人出手。” “谁知是真是假?”念苍硬着头皮反驳道。 “一试便知,”陈朱自袖口滑出一泓薄刃,不以为意道,“大不了一尸两命。” “你倒是知道,”东方落淡淡道,“我一出手,便会死人。” 陈朱转过匕首对着东方落,笑吟吟道:“你待如何?” 众人只觉呼吸一滞,电光石火间东方落腾身而起,反手抽出背后一尺短剑,当空横掠,登时满目青光流烁,冷肃之气逼得人睁不开眼,念苍正抬了头去看发生何事,忽觉脚下一空,自己已被凌空抓起,耳畔有轻叱马嘶,再回过神时已稳稳坐在一匹通体乌黑的健马上,身后有清冷气息,一双青袖正环过自己握着缰绳,那双手骨节匀称,左手食指有微微的茧。 念苍鬼使神差地伸手触上去,硬硬的,是常年习武之人,那双持缰的手不由轻震,念苍猛得抽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唐突,干干笑了笑故作天真开口:“姐姐你是左手使剑啊?” “安分些。”头顶那个略低微冷的声线只这样说。 随着颠簸她的下巴时不时偶尔会轻蹭她的发旋顶,丝丝酥酥的痒,念苍幽幽叹一口气,心想东方落为什么偏偏是个女人。 “怎么?”那个清清冷冷的声音毫无感情地问。 “明玉的马中看是中看,却不想跑起来这么不中用。”念苍似是而非地答,东方落却再没理她。 “喂,”念苍望了望两旁一闪而过的荒芜风景只觉意兴索然,“你说另一只蛊究竟下在谁的身上啊?” “不知道。” “若是为了自保,定然会下在自己身上,”念苍沉吟道,“料你不至杀她又兴许会下在那个刀疤脸身上,”又转念一想,“可她料你定然知道擒贼先擒王便会有所顾忌,说不定反其道而行下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只要杀了那人便可将你掣住,可你的出手比她要快,又难免投鼠忌器……”一时间思绪繁杂,搅得自己一团浆糊。 “一个苗女一生只养一对情蛊,”东方落打断她的推断,“我本已是绝情之人,这又是何必。” “既是绝情之人又为什么要救我?”念苍盯着那双持缰的手,试图寻找一丝蛛丝马迹。 “陈朱同我有旧怨。”头顶那个声音冷冷答。 “你说过……你一出手便会死人,为什么……”念苍不解。 “驾,”东方落一声轻叱,顿了顿云淡风轻开口,“死亡于她不过是解脱。”念苍只觉脊背发寒,一股刻骨寒意自尾骨升起,已入初夏,薄衫里的前臂依旧泛起一层细密疙瘩。 “我们现下要去哪里?”念苍问。 “不是‘我们’,是我。” 话音落地,东朝最为尊贵的镇国长公主就这样被人拎着后领,毫不体面地随意放置在了路边的荒郊野岭,一人一马绝尘而去,念苍欲哭无泪地站在原地,直到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远处地平线的天际,这才提起裙角,踩着枯枝和黄土沿着大路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走了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便听得身后蹄声嘚嘚,念苍低着头向路边让了让,骑者扬起风沙疾快掠过,依稀一瞥里念苍认出那是一匹极为名贵的照夜白,正要抬眼去望前面的骑者已兀自打马折返回来,念苍仰起头来,明晃晃的日光耀得她睁不开眼,却听得马上那个低醇的声音柔缓响起—— “姑娘可是要去青州的广固城?” 第16章 桃花录 I 江欲行策马奔在四野无人的旷道上,初夏的风温和,温和里蕴着一点细锐的凉意,他的马从不配鞍,鞍久马伤,他喜欢这种最为舒适自然的状态。 今日是五月初四,燕君令他去请一位隐在青州的高人出山,江欲行忽然有些头痛,因这时日实在尴尬,明日便是端午。 端午时节,一来名人高士们多喜欢逢重午重阳登高顺阳,江欲行一向讨厌同名人雅士打交道,不知道他要拜顾的这位高人有什么雅好,听说大约是擅长抚琴,若是他前去拜会正碰上文人雅客们流觞曲水饮酒作诗,岂不是大大败了高人的雅兴,大大败了高人的雅兴,高人便要不高兴;二来就算高人一心求隐,端午却是个大大不详的日子,邪气上升,五毒大盛,在这等撞邪之日送上门去求一件麻烦人,又难免让高人觉得撞了大邪;退一步讲,逢年过节登门造访必然要带点小礼,燕君单单只派了匹御用的照夜白给他,江欲行漫无目的眺着远方的地平线,二十里外便是青州的广固城,名马虽快,距仪山却堪堪仍有半日路程,江欲行微微皱起眉头,若真是逢上端午,难道要带一提青粽,也不知高人吃甜吃咸。又转念一想,出世的隐士大约都向往餐风饮露,按古俗应是沐兰汤,江欲行挠了挠头,自行想象背着一捆花花草草上山的情状,“久仰仪山公子大名,小可慕名而来带了些兰草请您洗澡”,想到这不由自主笑出声。 然后他注意到路边一个独行的锦衣小姑娘,听到蹄声只是微微向一边让了让,一时好奇心起,抬头望了望日头正在自己正前方,便向前驰行几步,打过马来,按捺住嘴角浮起的笑意,逆着光迎向那个垂着头的小姑娘,刻意放缓了嗓音低低开口:“姑娘可是要去青州的广固城?”那个小姑娘有些意外地抬起头,下意识地将沾了尘土的精致绣鞋向裙底躲了躲。 “怎么一个人?”江欲行看着小姑娘预想中的反应,暗自会心一笑,愈发温声道。 念苍有些嚅嗫,移开目光注视着对方的领口,那里纹着一对隐暗的双色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燕”,眼前这个身穿玄鸟图腾的人来自燕地。 江欲行看出对方心中犹豫,俯身伸出右手:“我从兖州来,到青州办事。” “那便有劳公子了。”略显拘谨的嗓音轻轻响起,一只保养得当的娇嫩小手搭上他的,江欲行微微使力,将那女孩子带上马来,却是放在了身后,待她斜身坐稳,便背过身去笑嘻嘻拍了拍马头,声音却是平静沉稳:“得罪,路颠抓稳了。” 待身后衣摆一紧,女孩子几不可闻的一句“多谢”,传入耳中,江欲行这才一声轻令,御马奔驰起来。 一面御着马一面在心中暗暗计算,多带了这么一个小女孩子,到达广固城时便又迟了半个时辰,一面在脑中回想对方衣饰容貌,从头到脚无一丝破绽,既无徽记,亦看不出产地,乍一望去便是个寻寻常常的大家闺秀,然而凭江欲行的眼力,哪家小姐身上绫罗出自何处布坊,只需一眼便八九不离十,于是他料定这个相貌平平的女孩非富即贵,大约是哪个大家微服出行的小姐,替她甄选乔装之人亦定非等闲,有这等能力的大家,至少应在钟鸣鼎食的层级。 一番考量后江欲行心中有了计较,先探一探这小姑娘的底,若能因此与某个世家大族攀上交情亦是美事一桩,更要紧的是,若能就此错开端午再去拜会那位高人实在是再好不过。 想到这里,江欲行觉得自己真是个妙人,这个小女孩似乎警惕怕生得很,正巧可以徐徐图之。 一路无话,行了半晌江欲行闲谈般开口:“约莫再有半个时辰便可抵至广固城外,人说青州人杰地灵,姑娘可是前来游历?” 念苍含含混混应和过去。 江欲行状若无意问道:“听姑娘口音,像是冀州人士?” 身后扯住衣摆的小手不易觉察地动了一动,便听得那个声音低低沉沉应起:“家父长居冀州。” 江欲行暗自微笑,一面漫不经心闲谈:“冀州是天子脚下,几日前有幸行经长阳,听说九州海外的奇珍异宝皆聚于花马街,倒是你这般年纪的女孩子们最喜爱的地方。” 念苍倒是真心实意地应了句“是么”,语气里透出点兴致勃勃的好奇来。 “那是自然,南海的鲛绡、九曲珠、五色藤花做的发饰、照海镜、游仙枕、定水带……许多珍奇又好看的小玩意儿。” “定水带,那是什么?”听得许多陌生又新奇的名字,念苍的兴趣被挑起来。 江欲行笑道:“传说里定水带是大禹治水时的宝贝,可使海水化作甘泉,花马街卖的却不是这等物什,”促了促马接着说道,“原是药房为怕苦的小儿特调的一味料,后来制成了小段的黄绸带子,大家闺秀们常爱用来泡糖水。” 一路上念苍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便已望见广固城楼,却听得前面呼天抢地人声鼎沸,念苍从一旁探出头去,见一圈人围作一团,圈里围着的人作守城官兵打扮,地上坐着两个衣衫散乱的中年人,浑身沾满泥土。 “乡巴佬,想进城?门儿都没有!”为首的官兵啐了一口,向地上的汉子踹了一脚。 江欲行翻身下马,走到围观的一名老者身旁,作了一揖:“叨扰老乡,不知前方何事?” “交不起入城费咯,”老者摇摇头,“这事儿天天有,也算不得新鲜。” 入城费?青州不知何时搞出了这等东西,江欲行想着,牵了马向城门走去,立时有两个守城卫士架起刀拦住去路:“站住,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江欲行挑了挑眉,道:“在下来自燕地,往青州办差。” “来自燕地,”守卫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可是燕人?” “燕人如何,齐人如何?”江欲行反问。 “我大齐乃圣贤发祥之地,非齐籍者入城须缴维护费,以维我礼乐之邦。”守卫煞有介事道。 江欲行饶有兴趣问:“不知各个州地如何收费?” 守卫懒洋洋道:“晋人一钱,赵卫各三钱,郑人一两,其余地方二钱。” “一两?!”马上的小姑娘惊呼出声,江欲行心中冷笑,齐王同郑侯不和一事人尽皆知,却已不留情面到了如此开诚布公的地步,至于赵卫,大约便是上月姑苏之宴之时姜伯言对于姑苏公冶和徐州天外天的私怨,江欲行暗自摇头,齐人如此飞扬跋扈,恐怕不是长久之道。 守卫不怀好意笑了笑:“这位兄台的马也须按作人头算。” 却见得马上的少女一脸凛然不可犯的神色,居高临下冷冷道:“若是天子脚下又如何?” 守卫嗤声一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天子进城与庶民同酬。” “大胆刁奴,”念苍横眉冷竖,自有一份威仪:“我泱泱东朝,难道便没有王法了么!” 守卫斜眯着眼将念苍从头至尾打量一番,抬手挖了挖耳朵,与同伴一个对视,双双捧腹大笑起来,如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笑得前仰后合。 念苍心中恼怒,面上愈发冰冷,掩在袖中的手攥紧了拳头:“有什么可笑。” “我说你是公主还是郡主啊,”守卫伸手指着她的鼻子,“在我大齐谈王法,哈哈,哈哈……” “我……”念苍气结,“你……” 江欲行心中了然,放眼整个九州能够如此行事说话又这般不谙世情的小女孩恐怕有且只有一个,心道乖乖不得了竟遇到这样鸡肋的烫手山芋,一面凑过身去向那守城小卒靠近,掩着袖子在他面前晃过一样物什,那小卒立时换了一副嘴脸,满眼赔笑哈着腰道:“小的狗眼,不知大人来齐,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一面速速退到一边,弓着腰伸手作了个请的动作,恭恭敬敬道,“您里边儿请里边儿请。” 江欲行挑着眉笑吟吟道:“这维护费……” 小卒一掌打在左脸上:“小的有眼无珠口没遮拦。” 江欲行移了移目光,向一旁地上两个形容落魄的汉子:“他们……” 一旁的守卫也颇有眼色地迅速将二人扶起来带到前面放行。 江欲行悠悠上了马,越过一众守卫进入广固城,身后的念苍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好奇地问:“方才你给他们看了什么?” “有钱能使鬼推磨,”江欲行得意洋洋说,顿了一顿补上一句,“有权能使磨推鬼,你知这广固城中何人最大?” “不知。” 江欲行自袖中抖出掌心大的一只玲珑净瓶,瓶身布满细密粉粒触手粗糙,色作紫金,腹处雕绘着一瓣活色生香的粉艳桃花,花瓣中央有一痕血红。 念苍望着那瓶子,不禁惊呼出声—— “不朽夫人?” 第17章 桃花录 II 广固城乃是北地中原进入青州的门户,八方诸侯大致以九州域界划分,青州属齐,北临兖州,南临徐州,兖州属燕,徐州属卫,再向南便是属赵的扬州,燕地以西便是冀州,再西为晋地雍州,雍州之南是陈属的梁州,九州最南为楚地荆州,中原豫州一代则划为郑。 念苍坐在马后东张西望,据说青州的广固城毗邻风陵渡,地近中原,交青徐豫兖四州,亦是东西南北往来的重要枢纽,街头巷尾商贾走贩的热闹情状,竟丝毫不输于长阳,一时少年心性兴起,便把要问的话悉数抛在了脑后。 “穿过这条路便可通向东关街,亦是齐地最为繁荣的商区。”江欲行解释道,念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出一声惊噫,江欲行笑了笑,“是了,这东关街乃是仿长阳而建,商铺种类和布局都极似长阳的繁华地带。” 念苍神情复杂,低头不语。 江欲行知她心中所想,冀州北临胡地,终究不如中原居安,郑侯心大,齐王的心思却昭然若揭,当下故作轻松笑了一笑:“行了这半天又饿又乏,不如找家小店吃过中饭。” 念苍低了头搅着衣摆:“我……身上没带钱。” 江欲行心道我自然知道,面上轻松松开口:“无妨。” 说是找家小店,马儿却是径直向着东关街最为金贵的醉霄楼行去,叫了几样附庸风雅的御菜,看着一脸好奇的小女孩子搛了两筷细细咀嚼,有些惊讶地评出一句“竟还不错”,江欲行摸了摸扁下去的钱袋在心底苦笑两声。 饭正吃到一半,忽听到女子轻叱兀得响起:“江欲行,竟又是你!” 循声望去,便见得梯口立了四个面若桃花的白衣女子,齐齐举着三尺桃色软剑,杏眼圆睁气势汹汹地向着这边。 满座宾客面皆失色,纷纷作鸟兽状伏头散去,一时间杯盘狼藉之声乒乓四起,木梯沉重错乱脚步声入耳不绝,却只小半盏茶时间,整个二楼再无一多余闲人。 念苍一脸错愕地望着几个眉心点着桃花小印的妙龄女子,又望了望坐在一边的江欲行,有些意外地悄声开口:“你便是常惹桃花债的那个江欲行?” “桃花债”,“算是吧,”江欲行苦笑一下,这个小姑娘恐怕错解了其中的关节,眼下不及解释,立时笑嘻嘻地举起双手转过面去,“四位姐姐好久不见。” 念苍语气中透着理直气壮的失落:“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人!” 江欲行哑巴吃黄连,眼见四个女子柳眉倒竖走近前来,剑尖颤悠悠地直指向他咽喉,齐声道:“江欲行,你好大的胆子。” 念苍皱着眉:“你是对哪家小姐始乱终弃,还是……一下子……”目光在那四个白衣女子间游移。 登时有两柄剑向她这边分出来,粉艳艳的剑尖明晃晃闪着寒星,念苍微微向后缩了缩:“喂,你们怎么这般不讲道理。” 江欲行压低声音道:“同她们……还是莫要讲理得好。” 便听得一个女子漠声冷道:“我桃花坞下,誓杀天下有理之人。” 听到“桃花坞”三字念苍立时噤声,所谓“桃花深处桃花坞”,更加广为流传的一句话则是“宁惹阎王莫见不朽,骗赌抢杀勿招桃花”,现下她知道了爱惹桃花债的江欲行惹上的是哪一类惹不起的债了。 一个人若惹上了桃花坞的桃花债,便离乱葬岗里的孤魂野鬼不远了。 “动手呀。”念苍悄声对江欲行道。 “在下不善武功。”念苍望着他不紧不慢说出这句话,摆出一副束手就擒任君宰割的模样,乖乖举起双手,由着两名女子用布条将他双眼缚住,负着手架了起来,随后感到自己眼前一黑,鼻尖传来淡淡桃花香,亦被人绑住押下楼去。 边磕磕绊绊走着边听到前面江欲行尚不急不躁道:“我那匹白马金贵得紧,有劳众位姐姐也一并带走。” 不知弯弯绕绕在马上行了多少路,二人得以重见天日,念苍抬起头来,四处幽寂无人,疏疏袅袅生了几株桃树,早已过了开花的时节,枝上零星结满青绒小果,正对面却是一座古庙,庙头的牌匾上斑斑驳驳依稀是“桃花庙”三字。 念苍懵懵懂懂被推进庙门去,桃花庙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祈求姻缘的地方,庙里供奉的亦不是什么花神娘娘,念苍抬起头来,庙案正中奉着一尊不朽夫人像,几十年前九州各地的药王庙纷纷推倒重建,改头换面作眼前这般的桃花庙。 念苍仰着头,眼前的不朽夫人低眉静目,面目模糊地高高端坐在供台之上,一袭血红的桃花袍柔软若真实衣料,左手持着一只紫金色净瓶,其中斜插了一枝含苞的新桃,瓶身上印一枚淡色桃瓣,正出神间,忽觉膝眼一软,扑一声顺势跪倒在殿中的蒲团上。 耳边四个女子恭恭敬敬的祝祷齐齐响起:“姥姥万福。” 念苍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却听得神像处传来沉婉女声,沧桑中含着无尽妩媚韵味,如一颗饱满深沉红透发紫的樱桃缓缓吐音:“本座听说,有人在城北现了桃花坞的信物。” 江欲行冲着那尊像拱了拱手:“是晚辈唐突。” “我予你的那枚还阳丹,秋望北用着可好?”那个不知来自何方的声音悠悠问。 江欲行垂下头去:“姥姥大恩,江某没齿难忘。” “却不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那个沉婉的嗓音懒洋洋道,“拿着我予你的药瓶招摇过市,江欲行,”声音的主人不紧不慢,念苍却觉有如泰山压顶,直迫得她喘不过气来,“你好大的胆子。” “还请姥姥宽宥则个。”江欲行有恃无恐般地嬉皮笑脸道。 “谅我不便动你,”慵慵的唇音响起,“便无法碰旁边那个小姑娘了么?” 便见不知何处平平悠悠飞来一张桃花小笺,江欲行抬起手去,那封薄笺便稳稳落在他掌心,念苍瞥眼去望,见信笺以一枚桃花小瓣封泥,花瓣正中依旧是一痕血色长线。 “桃花债?”念苍问。 江欲行耸一耸肩,正要拆开,便听得那个沉婉嗓音幽幽响起:“此事只有你知我知,若有第三人,本座不看任何人的面子,千里之外亦取你项上人头。” 江欲行笑得很是轻松愉快:“那是自然。” 念苍长舒了一口气,双方似已达成某种妥协,庙中气氛有了明显缓和,想必很快便可安然脱身,却忽然听那个妩媚又威仪的嗓音响起:“你可以走了,这个小姑娘桃花坞却要留下。” 念苍瞪着那尊慈眉善目的冰冷神像失声道:“为什么?” 神像后的声音轻轻笑起来,似有流音轻颤:“负债之人,总要留下些担保。” “这却不妥,”江欲行皱了皱眉,“不瞒姥姥,这位姑娘的身份,怕还要比我麻烦些。” 笑音止住,落地的话音却让念苍心底一个咯噔:“怕只怕聪明反被聪明误,江欲行,你以为在本座眼中,东朝长公主的价值会比大燕储君更大?” 江欲行却神色如常拱了拱手:“江某甘拜下风,”顿了顿开口,“公主却仍不能留下。” “哦?”余韵未尽的尾音里含着一抹饶有兴趣的玩味,更多是不可转移的气势,“桃花坞何时同人讲过条件。” “姥姥博闻强识深谙药理,”江欲行扬起头不卑不亢望着那尊像,“有两种无害反有大益的珍奇之物一旦相遇,浸染月余便可扰人心智渐入疯魔,”江欲行挑起眉毛,伸出三根手指,“姥姥想要我在一年内除去的心头之患,在下只需要三月。” “燕地江欲行,”那个声音最后一次响起,“果然名不虚传。” 念苍只觉那沉婉嗓音所过之处,一草一木似都染入微微醉意,袅袅地熏人,一阵微风拂过,像是带走了庙里最后一丝生意,那股奢靡又神秘的气息消失了,一切重归陈旧死寂,直到确认那个令人生畏的声音再也不会出现,念苍瘫下了身子,长长呼出一口大气。 随后他们被覆住双眼,带回了东关街的醉霄楼。 对着一桌同先前别无二致的热气腾腾的新菜,为首的白衣女子神色冷冷:“叨扰了二位,便当做是赔礼。” 江欲行率先舒舒坦坦坐下来,随意拱了拱手道声谢,四名女子齐齐转身,次第消失在楼梯口外。 待白衣女子身影彻底望不见影,念苍这才抬起头:“方才庙里说话的那个‘姥姥’,是桃花坞的什么人?” 江欲行一笑,自顾自夹菜:“那便是不朽夫人。” 念苍手里的筷子“嗒”一声掉在地上:“那个声音明明……怎么可能会……”庙中的女声显然是个妩媚妖娆的年轻女子,而关于不朽夫人的传闻已至少流传了五十余年。 “你不知不朽夫人是何人?”江欲行有些惊讶地反问。 念仓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第18章 桃花录 III 待白衣女子身影彻底望不见影,念苍这才抬起头:“方才庙里说话的那个‘姥姥’,是桃花坞的什么人?” 江欲行一笑,自顾自夹菜:“那便是不朽夫人。” 念苍手里的筷子“嗒”一声掉在地上:“那个声音明明……怎么可能会……”庙中的女声显然是个妩媚妖娆的年轻女子,而关于不朽夫人的传闻已至少流传了五十余年。 “你不知不朽夫人是何人?”江欲行有些惊讶地反问。 念仓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朽夫人是桃花坞中的元老,却不是桃花坞的主人,这是其一,”江欲行自盘中夹出一朵萝卜雕花,正正摆在桌上,“不朽夫人药理已臻化境,可生死人肉白骨,这是其二,”江欲行又摆出第二朵雕花,“其三,不朽夫人之所以谓之‘不朽’,乃因其修成了永葆青春的不老容颜,她的年纪始终是个迷,不过算来至少也应七十有余,”江欲行接道,“其四,十余年前各地桃花庙的兴起与齐王的协助有莫大关系,”念苍期待地望着他摆完第四朵雕花又伸筷到了盘中,却见江欲行自顾自搛走一块凤穿金衣笑了一笑,“这其五,便不足为外人道了。”然后便心满意足地将那块金衣塞进口里。 念苍颇为不甘地盯着桌上那朵缺了一瓣的残缺桃花,面露懊恼之色。 “是不是觉得不拼完整便如鲠在喉,”江欲行笑吟吟道,满意地望着对面长公主一脸不快的神色,“我识得一位深谙此道的旧友,摆出的图案能教人呕血三升。” 念苍却不再追问,垂下头去轻轻翻动盘里的半块四合酥,一点一点剥着上面金黄的粉粒,过了半晌方低低开口:“你说,我二哥他,是不是一个很差劲的皇帝。” 江欲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的小女孩,秋望北十五岁时已经执锐披坚上了战场,北地的白毛风无情无眼,江欲行记得她第一次凯旋是被人背着回来的,左腿上有一条长深见骨的伤,那年他十九岁,看了都觉心疼,她却无比炫耀地把腿上的伤现给他看,满不在乎道上个战场谁不挂个彩带个伤,一面得意洋洋地冲他道,江欲行,我也是个大人了,不要小瞧我啊。江欲行叹口气,又回过神来望着怏怏不快的念苍公主,觉得眼前仍是一个时刻需要人呵护的柔弱的小姑娘,完好无损地在粉饰太平的宫殿里捧大到十五六岁的年纪,听闻天下大乱,一心以为是天下人负我,走出冀州却发现正是自己负了天下人,江欲行知道她心里有多难过,大约,和自己那时很像吧。 “他一定是个好哥哥。”江欲行想来想去,终于说出这样一句。 念苍点了点头:“虽然不是至亲,”眼中透出一点空茫神往,“但兄弟姐妹中二哥待我最好,”停了片刻轻声补充,“可是你说,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做不好皇帝呢。” “我父亲临死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江欲行替自己斟满一杯酒,熟悉的暖意自喉头顺下,温得心口微微发烫,“得民心者得天下,得君子之心者得诸侯,得诸侯之心者得士大夫。” 无息的风吹得檐角铁马丁当作响,楼内一时间静极,望着念苍懵懵懂懂的脸江欲行自嘲地笑了笑:“恐怕说得不是这个时代。” 念苍乌黑的眼睛里闪着浅光:“可是……”却没再说出下文,清缓的红牙板兀自击节而起,转折处隐有金石铿锵,一个苍凉的女声按拍缓歌,歌声苍凉如水,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苍莽。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念苍被这声音引住,不由自主止了话头侧耳细听下去,“……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正是一曲《贺新郎》,似有无尽哀愁倾出缠绕,念苍听得心中郁结,却又有些欲罢不能,“……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江欲行抬头望去,楼角的小台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婀娜的紫衣女子,净手素面,左眼下有颗小小的泪痣,眉梢带着浅浅戚容,只是淡漠却不哀切,眼中超然又绝望的悲悯望去竟有种极深的沉沦,江欲行执了那脂玉杯擎在唇边,意味深长道:“我更喜欢这支曲的下半阙,”眼神幽长地望向那女子,“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顿了一顿,遥遥举杯,“——谁共我,醉明月。”话音落罢仰头一饮而尽。 隔着一室徐风那女子盈盈下拜,穆声道:“见过江公子,”接下来的话却让永远稳券在握的江欲行第一次有了事态发展脱离控制的意外之感,“奴家早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江欲行放下酒杯,微微挑了眉:“阁下是……”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女子恭恭敬敬道,不卑不亢抬起眼来,一双黑眸空而深满,“有人托我务必要将一件东西亲手交到公子手上。” 然后便见得那女子婷婷袅袅走来,在江欲行面前停下,扬袖间漾起浅浅若有似无的龙涎香气,双手呈上一条两指来宽的布帛,软艳艳的素里迎面扑来,江欲行一眼便认出那是一片鲛绡,自女子手中接过展开,发现单面以浓墨书了“上官康齐”四字,翻来覆去便再无其他。 “这是……”江欲行一脸疑惑,抬头询问时却早已不见了那女子踪迹,檐角的铁马兀自铮然轻响,他捏着那片不知何来又所谓何用的神秘鲛绡,感到自己正慢慢陷入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中。 “店家,”江欲行伸手招来适时端水上楼的小二,“此楼中可有位穿紫衣执红牙板的姑娘?” 小二咧嘴赔个笑:“客官若是想要听个小曲儿,小的这便去旁家寻几个顶顶有名的歌姬来。” “不必了。”江欲行摆手示意小二退下,若有所思望着手中鲛绡。 “这个东西我好像见过,”念苍盯着那片隐隐有纹线流动的布帛忽得开口,“好像是一件……很厉害的东西。” “在哪?”江欲行问。 念苍微微抿着唇,托着腮想了半天,半晌有些歉意地开口:“忘了,”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上官康齐这个名字却在一本书里见过的。” “上官康齐?”江欲行望着布帛上的四个字。 念仓拍了拍脑袋垂头丧气道:“想不起来了。” 江欲行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稀里糊涂的绣花枕头,历代公主便是不谙世事亦多博闻强识,这个东朝长公主倒是出人意表地能掉链子,便叹口气收起那鲛绡,道了声“也罢”。 念苍忽然抬起头仔细打量,脸上表情诚挚天真,小心翼翼地问道:“江公子哥哥,你也是刺客么?” 江欲行被酒水呛了一下,放下杯子来语重心长道:“第一,刺客是雇佣杀手,是拿报酬的;第二,在下手无缚鸡之力;第三,我并不是要去杀人;第四,不要叫我江公子哥哥。” 念苍未在意对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偏过头望着他:“那不朽夫人是要你去做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江欲行似笑非笑地回望过去,见念苍颇为诚恳地点头,便笑吟吟悄声耳语,“拿命来换。” 念苍撇了撇嘴,重新拾起筷子去搛菜。 江欲行看了看天色,楼外浓云密布,泛起阴沉沉的铅灰,怕是不久便要落雨,屋外似乎骤凉,骤风吹得檐角铁马一片乱响,端午日雨,鬼旺人灾,是谓不吉,“端午无雨是丰年”,江欲行望着渺渺天际,希望这雨不要下到明日才好,若逢荒年,天下必乱,虽然表面上的太平日子,本身便不长久了。 “要下雨了啊。”埋头吃饭的念苍忽然开口。 “吃好便上路吧,”江欲行倦倦看着窗外,“你有没有什么可以投奔的地方,若是顺路便将你捎去。” “青州仪山有一位哥哥的旧友。”念苍如实答。 江欲行心念一动:“可是隐居仪山的那位仪山公子?” 见念苍点头江欲行不禁莞尔,世间巧合不过如此,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去见另一个同样素昧平生的第三人,想想便觉有趣,从念苍口中他知无肠公子同那位高人乃是一见投缘的故知好友,意外之余,不知是该担忧还是庆幸。 “既然如此,”江欲行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带一吊好酒总是不错。” 念苍放下筷子,拾起一旁的锦帕抿了抿嘴,一面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不急,”江欲行意定神闲望了望窗外,正是山雨欲来之时,“眼下正有疾雨,不妨先在此地耽上一晚,我知南阳有家好酒,先取了好酒再折回仪山亦不迟。” “酒有什么好喝,”念苍不屑地翻个眼,“赶着端午去,难不成是雄黄酒。” 江欲行放浪一笑:“那可是够烈够艳的好酒,包你尝过一口毕生不忘。” “哦?”念苍将信将疑,“什么酒有这般能耐?” 那个朴实又妖冶的字眼落入耳中的一刹,念苍忽然有被心口被微微灼烫的错觉。 “烟花烧。” 第19章 烟花录 I 雨夜灯笼巷。 窄窄的雨巷里只有一点微弱的红光,那些悬挂在朱门前的有些褪色的残红灯笼在疾风骤雨中摇摇欲坠,伴着狂乱的雨点东西南北飘摇,夜色里黝黑的青石板路上泛着一点凛凛的湿光,豆大的雨点在石板路上撞起破碎水花,又迅速溅开,耳边只有密促不绝的雨落声,和一个轻轻的,几不可闻的猫一般的脚步声。 青衫的男子手执一柄六十四骨的油纸伞,闲庭信步地穿行在这条交错曲折的幽深小巷,云青色的鞋履无一丝湿意,直行到角落深处一间毫不起眼的酒铺,方缓缓收住了脚步,铺前垂着一面颜色褪尽的破旧酒招,一方褐黄的雨遮下摆了三张矮桌几条长凳,大约是浸了太久油渍已看不出木头原本颜色,三张桌间的小片空地上胡乱散着一堆柴火,尚有丁点火星细微地间或爆着。 青衫男子走到雨遮下,自头顶移下油纸伞,露出眉眼轮廓锋利的一张脸来,从容容收了伞支在墙边,转身向着店里叫了声老板,便自顾自捡了一条长凳坐了下去。 似是颇为熟悉这位老主顾向来的习惯,不待招呼老板便径自端来一吊酒一碟牛肉并一套杯盏,男子自瓢泼的大雨中收回视线,淡淡道:“劳烦再添一副碗筷。” 老板亦不多问,添过杯盏后便转身回到了铺里。 无色的酒以粗粝的泥陶窄口罐盛着,男子自桌上拾过了那吊酒,轻车熟路地在中央的一小方空地上生起了火,酒罐上吊着麻绳,就着雨夜里噼里啪啦的小堆篝火,眉眼温厉的男子架着那吊酒罐,眼神专注地在火上慢慢烫着。 火光映红了男子的侧脸,他慢慢转着酒罐,头也不抬地开口,嗓音清冷如幕外的长雨:“不必看了,出来吧。” 猫一样轻的步子几不可闻地停在几步之外,一身红衣的小女孩悄无声息出现在雨遮之下,雨水打湿的头发垂下来稍显凌乱,潮湿的眼神里带着某种类似小动物的警惕,倔强又烦乱,看到这里清风无声咧开了嘴,那个看似温顺的面孔背后,藏着初生苍耳般的狂野。 “店家自酿的烟花烧,”清风烫着酒叙家常似的静静说,眉眼里蕴一点若有似无的温和,“虽然粗劣,酒性却还没走。” 谨慎小兽一样的小女孩径自走到他对面坐下,带着种小心又无畏的神情,一语不发定定注视着他手中动作。 麻绳贯起的粗泥酒罐落桌时发出“咚”一声闷重的沉声。 杂着细粝杂质的无色的酒汩汩倾入糙粝的黄泥碗里,伴着醇厚质朴的声响,有些许洒到了桌沿,清风抬着袖倒满了两碗,略寒的雨意里稀薄的白色热气丝缕逸起,携着烫到心口的暖意。 “杀过人的手怎么能不尝尝这种酒。”清风含着点清浅笑意,推过去一碗酒。 就着篝火滚过一圈的酒,顺着粗粝质感的碗沿一口下去,火辣辣的烧灼感,莽撞的生疼,苍白冷静的女孩擎着碗倒转过去,做出一个一滴不剩的示意,轻抿的嘴唇倔强,眼角却生生呛出了眼泪。 清风若无其事地干了那碗酒,饶有兴趣地望着神色漠然的小女孩面上浮起一丝憨态的晕红,逞强里显出一点点可爱的神态。 真是足够劣的烈酒,他不由自主呼一口气,胸腔唇舌里尽是火辣辣的烧灼感,落在舌尖是最最原始的刺激和放纵,简单而粗暴,却自有一番烈艳明媚的沉沦,就像是最最妖冶风情的烟花女子。 就着冷而咬劲的白切牛肉,清风望向那个神色清冷的小女孩,自顾自重新满上一碗酒,从容不迫开口:“从冀州到豫州到徐州到青州,”粗泥的酒罐发出空洞声响,“算来也有一个半月,为什么一路跟着?” 猫一样的小女孩扬起清冷又妩媚的面孔,一碗酒烧过的喉音带着点好听的粘糯,又倔强得教人心疼:“我没有地方去。” 清风微笑,嗓音如一支轻柔夜曲:“为什么不回到你原来的地方?” “你呢,”小女孩偏过头,斜斜望着他,像只莽撞的小兽,今夜无月,那双挑衅又狡黠的眼睛里仿若盛满星光,“你为什么不回家去?” 聪明又狡猾的小女孩,清风在心里笑,云淡风轻开口:“你的吹笛人呢?” 姬莲漫不经心地紧了紧腕上的束带,望着自己的左手握拳又张开,言语凉薄:“再见时,必定是一个死人。” 大约是酒意发作,苍白又娇小的女孩子话比平日多了少许,却只是少许,显然是自小受过十足克制的训练,对自己的把控能力到了一种令他惊叹的地步,清风含笑听着,这个浑身是刺的小姑娘像是雨夜里一只孤苦无依的小兽,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伸手触碰,却又要在危险的分寸里尽力避开锋芒。 “若是刺杀目标后不能在三日内返回复命,便会视作叛逃,”姬莲投去的目光带着一点点叛逆和探寻的意味,“你待如何?” 清风似笑非笑拾起酒罐,停在她的碗上方:“再来一杯?” “没用的,”姬莲咯咯笑起来,微微眯了眼打量他,“不要妄图从我口中套出你想知道的东西,因为,”她的目光闪烁,像一尾洞悉一切的狡猾的幼蛇,“一旦知道了一切,我对于你就失去了意义。” 清风苦笑一下,许多女人毕生都无法了悟的真理,在这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女孩面前不过洞若观火,不知要多么冷酷大彻的人物,方能磨砺出如此完美的杀人机器,说是机器,都未免有些低估对方的通达世情。 便转了头向铺里:“老板添酒。”不再搭话。 满满的一吊酒溢着凛冽气息一声闷响落在桌上,眉眼温敛了锋利的青衫男子重新坐在了火边,细细慢慢地烫着那吊酒,铺外雨声缠绵,红衣的小女孩子双手托腮轻轻哼起了辞意难辨的歌谣,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干净又安寂。 柴火迸着火星发出毕毕剥剥的愉快声响,清风很享受这种心满意足的时刻,譬如在极冷的寒意里喝一壶新烫的烧酒,在无边的风雪里望见一盏昏黄的人家灯火,神色不意间化作柔软。 “是想到了什么人么?”异域陌生的歌谣止住,望着他的神色姬莲问。 “不算是,”清风噙着淡笑说,修长的手指拎起吊酒的麻绳,“偶然想起一年除夜,一个人坐在禁城的殿顶,看万家灯火,看满城的烟花绽落。” 夜渐深,姬莲静静望着那个平平叙说的清寂男子,遥想高檐上的遗世独立的孤绝剪影,淡淡望着烟花在脚下次第绽落,风声猎猎,亮眼的焰火闪过,依稀映起衣角青色,然后她听到他静静开口:“后来路过了南阳,便喜欢上了这种酒,”寂寂长夜里他的声线有些微暗哑,她看到他弯起一个烟花般寂灭的笑,“大概捱过孤独的人,都会喜欢烟花烧。” 那一刻骄傲如猫的小女孩第一次感到莫可名状的害怕,眼前的男人从容又清寡,像一支安静燃烧过的烟花,凛冽清宁,又冷彻。 清风有些意外地擎着酒,看到那个红衣的身影忽得站起,随后有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温暖从背后攀附,那双善于杀人的娇嫩的小手缓缓地,小心地环在了他的身前,有那么一刹失神,心陷得柔软,那是一个轻轻的拥抱。 “怎么?”清风微微扬起眉,轻声问。 “你还有我。”声音轻轻细细的,带着稚嫩,柔软又倔强。 “嗯?”清风哑然失笑,这突如其来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长雨如倾,摇红的篝火里映着一青一红相拥着的两人,一时间静极,乖巧如猫的女孩子微微侧起脸,隔着男子宽广的背,喉音干净:“下次除夜去皇城屋顶看烟火的时候,带上我好不好。” 清风微微含笑,右手执着酒,微微转过身用左臂将猫一样乖巧的小女孩拥进怀里,这种天气还是冷的吧,随他一路颠簸,穿着单衣又淋了雨,清风低头注视着怀里娇小如兽的女孩子,像是一瞬间卸下所有防御和戒备,忽然显得柔弱而惹人怜惜,埋在他胸前的脑袋动物似的抬起来,天真无害的眼神里流露出单纯的祈求,于是叹息似的抬头抚上她的头,轻声应了一句,“好。” 怀里的小女孩子几不可察地发出一阵轻颤,清风抬眼幽幽望着外面无穷无尽的夜雨,心下轻叹,再如何冷酷无情的刺客杀手,终究还只是一个小孩子。 酒已尽,夜将阑,浅浅睡着在怀中的小女孩皱了皱鼻子苏醒过来,对上他沉沉的目光,旋即抿起嘴一语不发地抽身出来,带着点机警的生惕,坐在另一边的长凳上静静观望。 清风低低笑起来,这只孤独的小兽,还是那样警惕又怕生。 “不要以为这样便可以接近我。”娇稚却清冷的嗓音响起,漂亮又冷淡的小女孩眼底盛满清醒漠意。 眉眼淡漠的青衫男子掸一掸微皱的衣摆站起来,将酒钱抛在桌上,自墙边取过拄立已久的油纸伞,从容缓缓撑开举过头顶,一边回头向着那个静坐在长凳上的倔强杀手:“下雨了,我恰好有伞。” 第20章 烟花录 II 五月初五。 苏祈年枯坐在茅屋外的草亭,幽幽望着远天里密布的浓云,四野里尽是清寂雨声,端午降雨,是谓不详,苏祈年静静拭着膝上的七弦琴,拭布抚过蚕丝发出细微嗡鸣,像一匹温驯伏枥的老马,他想起一个人。 “五月子,长与户同,杀气父母。”传闻里出生在五月初五的孩子会给父母和家族带来不详,那个人恰生在端午,却被母亲偷偷抚养长大,成为如今门客满天下的九州四君子之一,号称“高山景行”的容陵君。 明年大约是荒年,苏祈年裹了裹身上的大氅,掩着口微微轻咳,是时候了,门客三千的容陵君又将去哪呢,不外乎北上,依着他远交近攻的一贯主张,又或者是,那位经天纬地之才的主张,世人碌碌皆为奔命,苏祈年略略调了调琴索,奏过几铮清音,晋卫燕齐四家之中,可能性最大的是燕,至少容陵君同燕君义子江欲行的关系,比其他三地要来得亲近。 思绪收回间,便见得滞重雨帘里缓缓行上两人来,隔得远了看不真切,依稀可辨一把油纸伞下并行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形,似是一名男子和一个女孩子。 直到走到近前,一个疏懒又含笑的声音洋洋响起:“这么大的雨,也不怕病死了你这痨鬼。”苏祈年淡淡一笑,眉眼扬起细微讶异。 清风似笑非笑地跨进亭里,抬手将背上的一捆物什仍在地上,一面笑吟吟地说:“特地背上山来负荆请罪。” 苏祈年放下摆在膝头的蚕丝琴,淡淡抬眼:“这是什么?” 清风把伞倒在一边大摇大摆坐下来:“今日可是浴兰节,自然要带点兰草请你洗澡。” “那便有劳公子了。”苏祈年垂了眼,对着不着边儿的调侃从从容容应过,凭气味他辨出一捆草木里尽是驱寒的温热药材,其中还有几味颇为珍贵堪担起死回生之效的稀罕之物,浴兰是幌,治病倒是实。 “苏祈年你真是无趣。”清风说着,便将案上的凉酒撤到一边,顺手捞起脚边的茶壶架到炉子上。 苏祈年任他煮酒烹茶,随后他注意到随在清风身后的那个一袭红衣的小女孩,见清风坐下,便也毫不客气地盘膝坐了下来,双手漫不经心把着脚腕,不言不语时,透着股凉静的倔强生意。 应着他的目光清风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这便是九州通缉的刺客小红衣。” 苏祈年哂笑,却也不如何意外,清风行事向来如此,有胆量在天子的寝宫顶上目无章法的人,窝藏一个朝廷钦犯也无可厚非,被道出身份的小女孩亦不如何拘谨,迎着他的目光随意扬了扬手算作招呼。 清风猝不防倾过身子去捏了捏他的大氅,皱眉道:“你是内力深厚还是勘破红尘,这么薄的衣服也敢吹风。” 苏祈年掩袖咳了一咳:“两月不见你愈发婆妈得像个女人。” 清风浑不在意地烹着茶,紫泥的茶炉映起微红,掀开壶盖水刚刚沸起,水面腾起的细小水珠如同鱼目,发出微微的响声,清风娴熟地从一旁的小案上拣起盐罐,抬手微顿点进一末细盐,一面漫不经心道:“还不是怕哪天不巧爬上山来看见风仪无双的仪山公子烂成了一具腐尸。” 苏祈年却正了神色:“出了那样的大事,你仍不回去么?” 清风的眼光闪了闪,刀削的眉眼里掠过一抹锐利,含着点满不在乎的笑意:“封步仪山,你的消息却很灵通啊。” “你知我一向来者不拒,”两月来造访仪山的人大有与日剧增之势,苏祈年心知眼下的安稳日子已经时日无多,他探寻着对方视线,“你就不担心么?” 清风未应,似笑非笑反问:“不知上山的消息里,有没有姜伯言在徐扬交界的天外天撞了钉子这一条。” 苏祈年幽幽叹一口气:“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水又一次沸起来,壶边水泡如连珠泉涌,清风笑了笑:“可惜仍是。”一面用瓢舀出一瓢沸水来搁在一边,取了竹夹在壶心搅打,撮过一撮茶末倒进去。 “你的手艺倒没生分。”苏祈年望着他动作。 “要第三沸才见分晓。”清风说着,壶里的水势若奔涛地溅涌起来,见他手法利落地将方才晾出的一瓢水浇进中心,又迅速将茶壶提起来置在案上。 “你杀人很利落。”坐在一旁安静注视了许久的姬莲忽然开口,是平平静静的陈叙语气。 清风无奈低笑,望一眼那个认真又散漫的面孔:“小小年纪脑袋里净是打打杀杀。” 苏祈年的神色有一刹穆然,这个并不简单的小女孩拥有极敏入微的观察力,和动物本能一般准确的直觉,这样的能力他只在一人身上见过,可那人,他怔忪片刻,那人绝不可能仍然活着。 出神间清风已沥净了茶末,以头道茶水烫过了小盏,徐徐斟满了三杯清香舒展的绿褐茶汤。 “鬼剑门和渭南何家之事你如何看?”方才的对话随着茶沸就此揭过。 “私怨而已。”苏祈年垂目端起一盏,眉眼淡淡。 “听说这件事也入了刺客盘,”清风懒懒道,吹了吹杯口浮起的白暖热气,“开的却是东方落会被何方势力收入幕下。” 苏祈年持盏的手一顿,眉头轻皱抬起眼来:“苏家的赌坊倒是越来越猖狂,这是要做什么。” “我听说,”清风晃了晃手中杯盏,“有人在梁州搞了些名堂,出了个所谓‘大理国最美的公主’,一出手便大杀四方,小半个梁州的赌坊庄家输得连地契都不剩。” “有人想同江南苏家叫板?”苏祈年沉吟。 坐在对面的小女孩轻轻笑起来,喉音清冷娇稚:“但凡武功有了五六分火候的人,尽可以在各大赌坊里横行无妨。” “苏家的小姐想来功夫也不会差,”清风饶有兴味地开口,“陪你过了这端午便去梁州会一会那位‘大理公主’。” “怕只怕陈国公同南诏真的有什么来往。”苏祈年尽了一杯,提起茶壶来替各人添水,一边道,“说到这,湘西苗寨的异动却是实。” “哦?” “另有一件事,”苏祈年接道,“一月前豫州的汝阴出了养尸地,据说是刀枪不入无惧日光的不化骨,有人怀疑这是赶尸化出的鬼降之法。” “世间何来那么多鬼神之事,”清风笑道,“无非是有人从中作祟,这其中的意图便很耐人寻味了。” “你倒是看得开……”苏祈年道,又掩起口咳了起来。 清风蹙眉:“你这样的性子,倒难想象当年如何惹得这一身寒疾,不如趁早去桃花坞看看。” “你当桃花债上负的是人情么,”苏祈年神色淡淡,“一条一条都是人命。” “我可不记得当年你有这般心慈手软,”清风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倚坐在一边的小红衣,若有所思地把玩起手中茶盏,相似的场景里忽然想起一件事,“武仪君从顾双全的遗物里搜出一件有趣的东西,穆无倾为了这件东西不惜痛下杀手,看了场热闹倒是险些把命搭进去” 苏祈年有些意外:“你也有被人算计的时候。” 清风苦笑一下,揉了揉额角:“是块遇到咸水便会显出纹路的鲛绡,像是张地图,明面上只写了‘上官康齐’四个字,”一面望向自顾自捧茶慢饮的红衣小女孩,“有个人是知情的,可惜一句都不肯说。” 姬莲头也不回地淡淡应一句:“不知道。”便自顾自缓缓仰起了头,慢慢饮尽这一杯茶,仰起的苍白脖颈纤细而娇嫩。 苏祈年亦不多问,无奈淡笑:“线索越多越乱,倒是越来越失了头绪。”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清风云淡风轻说着,就着炉火烫起了方才的冷酒,一边补道,“热闹却不能不看。” 亭外长雨兀自缠绵,浇得人心头有些倦倦,隔着雨声便听得苏祈年的嗓音淡淡响起,夹了点稠雨似的绵疾之意:“说到底你仍是在意。” “进则可征君,退仍居名流,”清风笑意吟吟道,“隐在仪山的仪山公子又究竟是在等哪个愿者上钩?” 二人相视一笑,静坐一旁的小红衣冷眼望着看来故作玄虚的两人,一语不发地重新添上一盏茶。 酒已温热,雨冷里逸出扑面的清冽香气,伴着黏稠的醇厚之感,相对无言的一短刹里苏祈年忆起初遇的那场豪饮,眉目如削的青衫男子看起来清敛克制,酒兴头起却是最为放迹形骸的浪子,天下大不过一坛酒的万丈豪情里他仍一眼看出他的分寸,无论如何忘情无拘,这个看起来放荡不羁的男人似乎总保留有一丝镇定的余地,从容把控在分寸的边缘,游刃到恰到好处的有度,他有一点看不透,却又感知到彼此的相似之处,从那双温敛了锋利的眼廓里他看到他的过去,也看出自己的际遇。 擎起酒的时候苏祈年微微叹息,偏生是如此相似的人。 第21章 烟花录 III “这么辣的酒,仪山公子会喜欢?”念苍跳下马来,一脸怀疑地瞥向江欲行手中那两吊烈到极点的粗劣的酒,和她尝过的所有柔顺而精细的酒不同,看着那个带着泥封的黄扑扑的泥酒罐子,念苍皱了皱鼻子,眼神透出一点嫌恶,江欲行拎着那两贯麻绳,翻身下马。 此处便是仪山脚下,绵延了两天两夜的长雨终于止歇,清晨的天空呈现出一种琉璃似的黛青色,再向上过渡,便是一片明净的碧空如洗,江欲行长长舒个懒腰,想到终于解脱,不由浑身轻松,回身瞥眼瞧见身旁那个颐指气使的小姑娘,涌上唇角的弧度又化作一个似是而非的苦笑,他倒忘了生人面前如何拘谨的大家闺秀,骨子里依旧是从小娇生惯养到大的公主脾气,初识的生分甫一褪去,便露出了要命的大小姐本性。 拴好了马,江欲行叹一口气,认命地开口:“不知道,走吧。” 山路依旧湿滑,念苍小心避开一滩又一滩的泥淖,却没再说什么抱怨的话。 青州无愧人杰地灵,仪山的一草一木自成野趣,倒有了几分隐逸之气,行至山腰便闻得琴音淡淡,依稀是一曲《有狐》,反复咏叹间不见旖旎儿女情态,反听出格外的清旷高远。 江欲行会心一笑,传闻中寂心归隐的仪山公子,是心系天下之人。 约莫行了四五十步,已可见一处平坡上的茅屋草亭,似是觉察到来人,琴声忽止,江欲行莞尔,大踏两步前去,声音远远递出去:“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亭中一袭白衣的男子抚住指下惊弦,低垂的眉眼抬起,念苍忽然一怔,有一种莫可名状的东西,就像今日疏凉的日光,准确无误地撞进她心底。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没有织锦繁华,亦无裂帛之痛,就那么疏疏淡淡的,干净又简单地抬起眼,温和得如一株不从不开花的植物。 她向来不觉得沉默属于高贵,而此刻在这个尔雅的男子不动声色的凝视里,有那么一刹念苍觉得风声安静,像是收敛了所有傲气,在大雪压住红尘的夜色里,望见一轮满月的心情,像那个独坐抚琴的男子,干净雅致,内心盛着饱满的寞意,眼神却让她感到,深深的稳妥和安定。 江欲行亦有一刹恍神,这同他想象中附庸风雅待价而沽的隐逸高人截然不同,那个萧寂男子身上带着种不属于人间的温暖和朴素,就像是,江欲行想,竭力在心中寻找一个恰切的形容,就像是繁华落尽洗净铅华后,一柄彻底磨尽了所有锐利的无锋的剑。 “在下燕地江欲行,久闻公子风仪,特来拜会。”江欲行一时失语,深深揖过,恭恭敬敬低声说。 “寒舍鄙陋,还请宽宥。”男子低眉,抬手做了一个邀请的示意,带着听雪超尘般的素然。 “今见公子,大慰平生,”江欲行走至亭前,由衷叹道,一面将两吊黄泥酒罐落在案旁,“自南阳寻得两吊浊酒,聊表寸心。” “烟花烧?”眉眼干净的男子扬起一点淡淡的意外,准确无误地叫出了那吊酒的名字。 “公子好眼力。”自知歪打正着投其所好的江欲行有些庆幸地暗自松一口气,又抬眼去打量一袭白衣的仪山公子,一尘不染的素净衣衫略显空荡地挂在身上,脸色里透出一点苍白的病容,显是身有不足之症,不禁暗自思忖,燕君请仪山公子出山,原本是为了对付燕地频出的刺客杀手,这么一个病弱弱的文生,不知能起什么作用,难不成是有什么锦囊妙计足以一劳永逸……凭一介书生便可安天下,这想法未免也太过天方夜谭。 “二位来此,想必不只是请山人喝酒这么简单,”苏祈年淡淡道,未及江欲行开口,微微掩口咳了一咳,“若是要苏某出山,便可请回了。” 尚未出口的一句请求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驳回,江欲行露出一点苦笑:“公子何至如此决绝。” “五年前苏某已立誓不再踏出仪山。”嗓音干净清浅,话语却无回转之意。 “另有一事,”江欲行瞥眼向端坐在一边的念苍公主,“在下途中偶遇东朝长公主,听闻公子与其兄是故交,特前来投奔。”一边暗自嘀咕,这个聒噪活泼的丫头何时转了性,此刻一身锦衣规规矩矩坐着,浑身上下无处不写着“娴良淑德”四个大字。 此刻念苍微微颔着首,眼观鼻鼻观心,却尖尖竖起了耳朵,听江欲行提到自己,心下不免惴惴了几分,那道平和静凉的目光却未落在她的身上,苏祈年向着江欲行淡淡为礼,不温不火道出一句:“有劳了。”便再无深谈之意。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江欲行却不气馁,自顾自取过一吊酒,笑吟吟道:“今日不谈国事,只谈风月,”径直将那吊酒放在炉子上烧着,笑容里透出吊二郎当的散漫神气,“天下大事大不过一坛酒。” 然后他便看到那个平和凉漠的男子弯起一个浅浅的笑来,温和如细雪初融:“我有一个朋友,你们若相见,定会很有趣。” “万事随缘。”江欲行一笑,提出新烫好的酒来,自案上摆出三只杯盏,意味深长望一眼端坐一边的念苍,东朝长公主在几案下暗暗向他做个警示手势,江欲行窃笑着努了努嘴,汩汩斟满三杯酒。 随后他便饶有兴趣观察起公主勉力克制的表情,酒辣入喉,此刻有苦难言的念苍公主一丝不苟地大口大口灌着酒,唇角微抿,极力不动声色地吞咽着,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斯文模样,江欲行心中好笑,一时玩心大起,三人酒杯一空,便装模作样恭敬体贴地添起酒来。 “有劳了。”念苍轻轻弯着唇角举止颇为得体地道声谢,矜持地把起酒杯,以王族最为优雅正统的礼节,江欲行心下了然,看着长公主恨不得使劲全身解数的样子,再望了望对面那个听雪出尘般的仪山公子,虽有那么一刹感慨了一番自己的魅力和念苍的眼力,随后便一本正经地举起杯祝了酒,这个丫头,是春心荡漾了。 念苍视死如归的眼里露出一点苦意,表情完美的面孔依旧完好无损,江欲行看在眼里心中感叹,生在王家的人若是出来做戏子终究不会饿死,淡淡坐在一旁的仪山公子掩袖轻咳,不着痕迹地移开了念苍的杯子,又重新添了一盏热茶,温声开口:“不必勉强。” 喝到酒酣处,江欲行心念一动,自袖中取出那片来自紫衣女子的鲛绡:“有一事想要请教公子,”一面递过去,“公子可知此物来头?” 苏祈年接过那片素凉软艳的布帛,见到上面的“上官康齐”二字时现出细微讶异,淡道一声“得罪”,将那鲛绡展平,拾过案边盐瓶细细点过一层,又舀起一瓢水浇将上去。 浸湿的鲛绡微微泛起黄意,帛面上弯弯绕绕渐显出奇异纹线来,苏祈年细辨帛上纹路眼光凝重,顿了数个呼吸方轻轻开口:“这是一方海图,”又确认般地审视一番,遂抬起眼来,“不知这件东西从何而来?” 江欲行摊手:“最近遇上的奇怪事愈发见多,有人在广固城的醉霄楼专程等我,二话不说却只留下了这样一件东西。” “如果不错的话,”苏祈年道,“这样的鲛绡应该有许多块,拼起来大概是一张地图。” 江欲行盯着鲛绡上那个笔迹平和中正的名字:“谁会有这么大闲情搞这么麻烦的事。” “我想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东西的来历。”苏祈年神色淡淡。 “谁?”鲛绡沾水即落,江欲行拧干了水渍重新折好收起,抬眼问道。 “穆无倾。” 听到这个名字,念苍忽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神异鉴》!”欣喜拍手道,“‘上官康齐’这个名字在《神异鉴》!”话音方落觉察到自己失态,面上一红,低下头去,拘谨地将双手放回案下膝上。 提起此类列举考据之书江欲行忽而有些头痛,向来只听说有《神异志》《风物鉴》,这部从未听过名字的冷僻之书向来定是近年所作,回头去各大书坊探一探究竟,虽未请得动所谓高人,也算得上是师出有名了。 深深浅浅叙了叙九州的风物见闻,各尽了主客之道之后,摆脱了东朝长公主这个大麻烦的江欲行一身轻松地下了山,身后是一曲崇崇浅浅的《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江欲行笑了笑,虽是毫不热闹的安寂性子,仪山公子却实在算得上是个妙人,送别偏偏用这等思归心切的曲子,逐客实在是逐得不着痕迹,听着隐隐琴音,江欲行忽然有些想念燕地的风物人情。 在此之前还需西行取道豫州,听闻汝阴书局的大掌柜号称九州典籍的移动年鉴,再有,江欲行低低吹个口哨唇边浮起笑意,秋望北那个丫头临走时千方百计拜托他定要带一味孙记的胡辣汤。 第22章 红豆录 I 指云公馆的金大掌柜近日有些惶恐,左右眼皮子连日价跳个不停,却不知究竟是福是祸,楚地的容陵君已不声不响在此盘桓了四日,每日只在帝都的花马街处逡巡流连,实在是有悖于往日里“雷厉风行”的名头,金大掌柜拨弄着桌上金打的如意算盘,一边哀哀叹了口气。 所谓大人物的心思不可揣度,从容陵君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孔里,极难推测燕地之行的成败,数日来容陵君的吩咐只有一句:“若有楚地来的密信,速速递我。”金大掌柜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何密信,近日京城大不太平,刺客亦雨后春笋般连夜间冒出许多,掌柜转着佛珠心中大宣佛号,只盼容陵君莫要在他这里出事便好,自顾大人遇刺,世间便再无“天下第一楼”,达官贵人们见了揽街姑娘恨不得藏了头绕路走,眼下生意一日不如一日,眼见便要交不起房租提早关门大吉。 正胡思乱想着,便听得驿站的马嘶声在门外响起,金大掌柜急匆匆穿过院子,迎上刚要打门进来的驿使,见到信上的火漆心中大喜,一口老气长长舒了出来,不及招呼伙计,一把推开驿站的当差,火急火燎向花马街方向奔去。 原是楚地袁大人的信,金大掌柜边跑边想,手心沁出了汗,唯恐弄脏了封皮,从怀里抖出一张干净帕子细细裹了攥在手里,袁大人号称楚地的妙计锦囊,容陵君此行定在等待下一步的重要指令,难怪几日来不露声色按兵不动,金大掌柜心下肃然,所谓“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容陵君流连花马原是为了掩人耳目,这却是他所料不及的了。 待他赶到时,容陵君正自街边的路铺拾起一支七色藤花的簪花细细打量,颀长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醒目,金大掌柜抬袖抹了抹额上一层油汗,心道不愧是容陵君,假戏真做都十足仔细认真,竟同真的在挑拣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一般。 正这般想着便见得眉目疏朗的容陵君拣着那朵簪花回头向他:“金大掌柜,你看这簪花如何?” “这个……实在是妙极妙极,”金大掌柜连连点着头,忽然回过味来,容陵君在此挑选簪花,莫非是看上了哪家姑娘,便赔着笑道,“我们京城的花马街在全九州都是顶顶有名的,尽是些番邦海外的稀奇玩意,姑娘们最是喜欢。” 容陵君却未应,身子微俯长臂一伸便将他手中的密信捞了过去,口吻轻轻:“哦?楚地的信。” 然后金大掌柜便看见几日来不苟言笑的容陵君拆了火漆取出信来,略瞥一眼,眉眼舒开展起了温和笑意,暖意融融竟如沐春风,连忙揉了揉眼,忽觉手中多了一物,方才尚在眼前的容陵君风一般消失在身后,远远丢下一句:“掌柜的备马,一个时辰后启程。” 金大掌柜暗自咋舌,低头望去发觉手中赫然是刚刚启封拆开的密信,展开一眼望去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游仙枕,定水带,照海镜,七色藤花,九曲珠,连心玉,阴阳石,火浣布,玉醴泉,瓜子金。 喜欢什么就在上面画个圈,我回来带给你。” 纸上铁钩银划俨然是容陵君的字迹,列的都是些花马街的新鲜玩意,金大掌柜暗自稀奇,只见唯独右下落款的地方“容陵”二字被人用朱笔画了一个圈记,心想莫非是什么机密暗号因此随意示人也无妨,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匆匆将信胡乱塞进袖子里,小跑着去追前面容陵君脚程极快的背影。 见识了容陵君说走便走的“雷厉风行”,金大掌柜站在门口长长舒出一口气,这尊要命的大佛终于还是安安妥妥送走了。 随后背过身去向着身后的伙计低声问:“缘起阁的客人可在房里?” 提着衣摆踏上三楼时金大掌柜又凭空出了一身虚汗,呼哧呼哧猛喘两口气,方脚步轻轻走近了走廊最里的“缘起阁”,站在门口慢慢地整理一遍仪容,仔细平住了呼吸,踌躇了小半晌,这才清了清嗓子,抬起右手正欲叩门。 房门却忽然从里面打开,金大掌柜一惊,慌乱后退,门后露出一张女子漂亮又妖冶的面孔,肤色细白,下巴尖尖,涂得嫣红的唇艳得要滴出血来。 “怎么?”女人淡淡盯着他,他却如同被定住般全身不得动弹,说到底他的心里有些怕这个蛇一样冷酷又艳丽的女人,女人的眼睛细长微挑,轻轻眯起来,便如同一条吐着信子蓄势待发的毒蛇,他感到被扼住喉咙般的窒息冰冷。 “回夫人,”金大掌柜战战兢兢说,努力稳住让自己的舌头不至结住,“容陵君已走了。” “去哪里?”女人嗓音冰冷,金大掌柜只觉背后湿冷一片。 “似有急事,叫了匹最快的快马,向南回楚了。”金大掌柜微微垂下头,避开女人锋利又直截的目光,他觉得自己仿佛被看穿了一切。 “你很好。”女人懒懒道,染了豆蔻的纤长手指自门边递出,食中二指轻轻夹着一张薄薄的银票。 “谢夫人。”金大掌柜颤着双手接过那张银票,深深埋着头行过一礼,便逃也似的屁滚尿流退下楼去。 眼光如蛇的女子幽幽收回目光,闭了门转向屋里,唇角挑起一个轻讥,向着坐在里屋的男子:“你们男人,都是这般愚蠢懦弱的动物。” 屋中坐着的正是位居东朝四君子的“北信安”,信安君,听了女子的嘲讽却未作声,没甚感情地开口:“自雍州之后,你倒是愈发地过了。” 女子妖娇地媚笑起来,弯弯的眉眼中孰无暖意,柔若无骨地倚着着门边偏头望他:“你这是嫉妒我给你带的绿帽子么?” 信安君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不知廉耻。” “廉耻?”咯咯的笑音自女子唇畔低低流淌,蛇一样妖冶的女子十指游移,缓缓从自己娇艳欲滴的红唇向下,勾勒自己身体曼妙曲线,“原来笑贫不笑娼的信安君也晓得三贞九烈。” “戏子。”信安君狠狠道。 “亏你还记得奴家的出身,”女子垂下手来,水蛇似的腰肢袅袅娜娜轻扭,带着独特的律动韵味,一步步走得摇曳生姿,行至男子身前堪堪停下来,低低俯身附耳轻呵,“姑苏之宴后天子对你青眼有加,也不知是拜谁所赐,”男子未应,女子纤长的指甲柔柔抚过他脸廓,停在脖后,若有似无抚弄对方耳垂,腻声软语,“郎君可要责奴家上乱乾坤,下媚朝纲?” 信安君冷着脸,眼色阴鹜,淡淡揭开女子那双游蛇般不安分的手,却只是哑声道:“说过不必再提。” 女子冷冷直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椅上男子,满室奢靡旖旎瞬间化作虚无,凛然蔑声道:“禁城里那个草包皇帝可要比你可爱得多。” 信安君的脸色变了变:“你待如何?” 女子眼波又化作一滩春水,温柔得一塌糊涂:“良禽择木而栖,”一面缓缓勾起对方下巴,眼中挑逗之意赫然,“你这块朽木尚有一点雕磨的余地。” “你这般打探容陵君的消息,又是为何?”信安君抬眼问。 女子扶着他的肩膀幽幽走动,腰间散出淡淡麝香:“楚地想要远交近攻,容陵君此番入燕定有所获,”转过一圈后女子停下来,浮起一丝冷笑,“近日燕地的风头可有些盛,前些日子江欲行得了公冶家主的亲口许诺,和那符万金难求的玄铁令。” “我为何不知?”信安君道。 女子妩媚一笑:“你只需要知道该知道的事情,多余的便不必操心,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个青春正好的女孩子又没有个相好。” “却还真是女人的手段。”信安君低低冷笑。 “要知道小人总是比君子长命百岁,”女子混不在意地说道,“单凭容陵君同江欲行的私交,便可教燕君心中产生嫌隙,这时候只要在后面轻轻吹一口气,一切便会发生得水到渠成。” “最毒妇人心。”信安君开口,却忽被阻住。 女子柔嫩的食指轻轻封在他的唇畔,轻轻“嘘”道:“又或许是无毒不丈夫,你只要安心做好你的傀儡信安君,便可一生富贵荣华。” 陷入椅中动弹不得的男子恨恨抬眼:“容陵君已走了,药性何时能解?” “你中的可是桃花坞的‘绕指柔’,”女子媚眼如丝,“再有半个时辰,可莫要动气伤身。” 信安君眼光沉暗,喉结缓慢滚动,听得女子缱绻娇媚的喉音呢喃响起:“郎君赎身的恩情奴家一直记得,”抬手拉下了帷幔搭勾,“此番,便轮到奴家好生报答。” 妃色的帷幔掩映之下春光旖旎无限,隔着纱帘只见得重重衣物自女子肩头层层滑落,委地无声,未着丝缕的女子面对着定在椅中的男子,指尖缓慢游走,一寸寸抚过自己肌肤,唇间逸出曼声吟哦。 第23章 红豆录 II 梁州江阳郡。 近处朱提、广阳、巴州等郡的好事之人纷纷驱车驾马聚向江阳,因七日前传来消息,江阳最大的赌坊江阳赌坊收到了一份白茶花拜帖,约定之日便在今天。 白茶花拜帖的主人名叫苏妙音护,一月前现身巴郡,短短几日便成为梁州一个传奇般的人物,传言里苏妙音护容丽无双,又有倾城之富,每一次出行皆是不同的辇驾随从,栖行的亦尽是各郡最为华贵的栈楼,浑身衣饰行头更是无一日相重,又因姓名像是南诏的白族人士,因而被人们暗底称做“大理国最美的公主”,然而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究竟从何而来又所为何去;更加传奇的则是,此女只身出入各地赌坊,百战百胜,直赌到庄家血本无归连地契都交出,赢在她名下的赌坊,业已遍布了小半个梁州。 为显公平,亦是扬威,这一轰动梁州的豪赌被赌坊掌柜定在了江阳闻名天下的南定楼,一大早芙蓉桥外的街道两旁便早已挤满了翘首以待的熙攘人群,一时间人声鼎沸议论纷纷,皆是从梁州各郡慕名而来,想要一睹那位赌坊公主的真容风采。 “张兄我记得你可从不沾赌的。” “偶尔看一下也是怡情。” “我看他呀,就是冲那国色天香的大理公主去的。” “莫非这个女子真的出身南诏王族?” “我看未必,她那一身荣华富贵怕尽是赌来的。” “听亲见的人说,这位公主宝相庄严,便如同妙音天女落凡。” 正议论间忽闻空灵铃音,纤细富丽,有如天籁,四下疏然静默,满城的人怀着一种近于虔诚的期待,静静聆着那来自云端的轻妙音色,竟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如同方落了初雪的清晨。 雨后轻寒的风里便有一驾纯白无暇的车辇缓缓行来,辇上未设帷帐,洁白的护花铃从马车顶篷悬垂下来,随着行进发出玎玲绵音,似是护着车辇中白玉兰般娇纯的女子免受飞鸟和外物的惊扰,而女子端坐的曼妙身姿便自垂铃后的掩映中一览无余地显现出来。 边地的男女大防并无中原那般恪严,女子亦较中土明朗开放,坐在辇中的女子拥着一袭质地柔软的白狐轻裘,额前缀着朱红璎珞,内里大红的裙摆泼泼漫漫垂叠在脚畔,皓齿星眸,顾盼生辉,毫无拘谨大大方方应着两旁目光,眼中的神采愈发闪亮,雪肌朱唇,便如同雪地里盛绽的一枝红梅。 原先心怀蔑意的人亦收了不敬之心,白辇上的女子只能用“美丽”二字来形容,那是种毫不妖艳的纯净而圣洁的美,含着种远离凡俗的悲悯端庄,尊贵又平和,安贞又神秘,便如同一尊妙音天女。 纯白的车辇驶过芙蓉桥,在南定楼前停下来,密密麻麻的人群即刻占满了先前空出的车道,流音轻颤,一只雪白细软的绣鞋自辇上落下,众人的呼吸皆为之一窒。 随后那条雪里红梅一样的大幅裙摆扬起又坠下,泼泼漫漫掩住了人们追逐着纤巧如蝶般的绣鞋的视线,妙音天女般的“大理公主”嫣然回眸,冲着身后的人群扬了扬手莞尔一笑,人群微滞,继而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躁动。 听到楼脚传来的巨大欢呼,江阳赌坊的胡大掌柜静静睁开了眼,一支独活香恰恰燃尽,最后一星火光亮了亮旋即寂散成一缕曲曲绕绕的淡紫色轻烟,在大赌之前戒斋沐浴、熏香冥想是他向来的习惯,这十年如一日的习惯亦成就了如今梁州独大的江阳赌坊。 胡掌柜缓缓站起来,一丝不苟折妥了袖子,便单手负在身后,岳恃渊停地立在南定楼顶层唯一一张桌几的一边,坚毅又老辣的双眼定定凝视着正前方的梯口,如一只老道的鹰。 楼顶已预先做过特别布置,偌大的顶层只剩下中央一张方桌和两把相对而置的座椅,可容千人的四周筑起由内而外层层向上的看台,女子轻盈的足音伴着纤细的铃声一步步向上靠近。 然后他看到了那张微颔的低眉端妍的脸,看到茸茸衬在脸畔的白狐坎肩,看到轻裘下一漫如火的大红裙摆,看到裙摆下随着步子时隐时现的白蝴蝶一样的纤巧绣鞋,然后那个贞如妙音的佳人在桌的另一端停步,静穆的面孔扬起一个倾城倾国的笑来。 绕是老练如他,亦有一刹的恍惚失神,几乎便要相信,眼前女子正是受到神佛庇护拥有拈花之手的传言。 四海之赌,唯快不破,胡大掌柜定了定神,吃他这碗饭的人,一靠手艺,二靠运气,想到这他的眼神重归从容锐利,镇定自若盯住女子沉静双眼,轻轻咧了咧嘴,显得阴鹜深沉:“苏妙音护,久仰大名。” 对面的女子唇角弯起,如一朵莲花倏然绽开,纯白的雪莲,有最无邪的妖媚,最动荡的平静,和最不动声色的潋滟,冷醇的嗓音响起,吐出一句轻问:“你信命么?” 胡掌柜露出一个低而残忍的笑意:“信又如何,不信如何?” “你会输。”不知为何他忽有错觉,那张冷冽唇畔吐出的音节,一字一句仿若梵咒。 千来号看客悄无声息次第对票入座,一二层的宾席设了赌局重现的看台,楼外亦摆了传报的场子,一切都在无声又有序中迅速进行,待所有事宜都准备就绪,荷官望了眼相对静坐的两人,宣布赌局开始。 “如何,”胡掌柜镇定自若望向对方,阴沉的眼中含着多年累下的自信,和十拿九稳的挑衅,“六博,双陆,五木,牌九?” 女子的神色并不如何在意,只淡淡道一句:“客随主便。” “博悬在投,不专在行,”胡掌柜微笑道,捏起桌上的小小骰子,“既然要赌,不妨便从这最为传统的赌起。” 雪肌朱唇的女子微笑默允。 “单双大小未免无趣,”胡掌柜轻叩桌面,说出了他最为擅长的看家本领,“三局两胜,便来‘猜盅’如何?” “掌柜的未免太过客气,”苏妙音护开口,字句如落珠玑,“胡大掌柜若能在三局中胜得一局,便算作我输了,我愿押上梁州所有赌坊房契,希望掌柜的也能摆出我想要的东西。” 此语一出举座哗然,嗡嗡议论声蜂起不止,这样冒险又自负的赌法从未有过先例,这个如有神助的美丽女子再如何善赌,亦不能避免马失前蹄,胡大掌柜眯起眼来,全神贯注地将精力集中于一方赌桌上。 荷官当众拆开新封的十二粒骰子并两只摇盅,公示并确认公正无误后,于左右放各摆了六粒骰子,皆为一点向上,短暂公示后,在两人面前同时盖上了摇盅。 所谓“猜盅”,乃是酒肆之中颇为流行的一种新起玩法,通常为六人四骰,一点为赖子,可替代任何点数,轮流叫点,即猜测场中某个点数的数量,下一方需选择开盅或继续叫点,然而所叫的点数或数字只可大不可小,一旦开盅便出胜负,输则罚酒一杯。 现下六人四骰换做二人六骰,少一个人便多一分险,如此赌法,则是险上加险。 一时间千来号人屏息收声,偌大的南定楼里只听得赌桌上胡大掌柜活动指节的清脆骨音,约莫停了半盏茶的时间,荷官做了一个噤声的示意,一面朗声颂道:“猜盅第一轮,请。” “请”字话音方落,骰盅相击的清脆声音便猛烈骤响起来,促密如疾雨滚核桃,一面的胡大掌柜运盅如风,众人只觉虎虎生风眼花缭乱,这一盅极尽酣畅淋漓之能事,竟如同狂风骤雨电滚雷奔,直摇得台上个个面红耳赤血脉喷张,在这一掷倾家的空前豪赌里,南定楼内的热度陡然上升。 胡大掌柜掌心的摇盅“笃”一声定住,如岳恃渊停,一双如鹰的眼猛得抬起,锐然盯住对面锦衣狐裘的红妆女子。 一时间楼内又重归静极,众人皆屏住呼吸望着那双传闻中的“拈花之手”,有些人的背后已沁出湿意。 只见那只柔嫩纤长的手云淡风轻探出,众人皆目不转瞬盯住她下一个动作,生怕错过任何一丝细节,却只听得零星的叮咚几声响起,伴着那不知何来的纤细铃音,苏妙音护颇为敷衍地胡乱摇动了两下,便收回手定定望着对面,唇角弯出一弧清浅笑意。 “先请。”胡大掌柜含着一点低笑,势在必得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荷官高高诺道:“先手,苏妙音护,请开点。” 众人又陷入紧张沉思之中,看得胡大掌柜方才那一手无人能及的“龙虎势”,六骰之定势着实难测,时间久了低低的议论商讨声又絮絮织起,这一轮开头极为凶险艰难,苏妙音护看似主动,生杀予夺却悉数握于对方手中,熟悉胡大掌柜风格的人心中清楚,这一番怕是有数个回合交锋,愈向后,底愈清,局势对于苏妙音护亦愈不利。 胡大掌柜得意洋洋望着沉吟的女子,无论对方叫的是什么,他只消开,对方纵有天大的运气,也未必撞得开门红,更何况他的独门手法,至今无一人破过,正自想着,便见对面的苏妙音护抬手懒懒掩住呵欠,漫不经心开口:“大满贯。” 众人皆是一惊,“大满贯”指的乃是十二个六点,不必说此种点数罕见异常,便从方才胡大掌柜的手法来看,此博便是天方夜谭,另一边胡掌柜的眼光倏然暗了一暗。 “一轮一回,苏妙音护,大满贯。”荷官字正腔圆报着,梯旁的传员则迅速跑下楼去。 已叫到了最高数的最高点,胡大掌柜已别无选择,仍按照规矩道了一声“开”。 “一轮二回,胡泉发,开盅。” 众人皆瞪大了眼睛,待荷官慢慢揭开了两只骰盅,皆是齐齐抽气—— 大满贯! 桌上分作两堆的十二只骰,尽为嫣红的一点,便像是雪地里盛放的血艳红梅。 第24章 红豆录 III 赌桌上齐齐整整列着的十二粒骰子赫然是一点朝上,满堂静寂,与其说惊叹一锤定音之迅,不如说震慑于胡大掌柜一手龙腾虎跃的“龙虎势”所至的随心所欲之境,能在如此眼花缭乱的技法中一掷满堂,足见其赌艺已臻炉火纯青,足以教在坐的每一个人自愧弗如,这个仿若拥有神佛之佑的女子的截然果决反倒被人忽略了。 “猜盅第一轮,苏妙音护胜。”荷官报宣告结果,旋即有四个小厮分别呈了茶水和毛巾盆具从左右上来,胡大掌柜接过鎏金木托上冒着热气的毛巾,只觉掌心早已汗湿一片,对面的女子意定神闲端起小厮递过来的花茶,隔着袅袅的雾气漫不经心对上他的眼光,他忽然有些紧张。 楼下同街上次第传来此起彼伏的轰然喧声,胡大掌柜看见女子面上似贞似媚的笑,额上冷汗缓缓淌下,将托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微微颔首向手心呼一口气,缓缓搓动双手。 “猜盅第二轮,请。”荷官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两个人同时伸手握住了摇盅,胡大掌柜紧盯住女子双眼,慢慢在桌上碾动,明眼人看得真切,这一招甚于方才的声势浩大,乃是极考较手法和功力的“沉渊式”,表面上静如止水,盅内却暗潮涌动自有乾坤,纯以内力在盲视中拨动骰子,凭记忆按照落盅前各骰朝向将骰子转到心中所想点数。女子一双静如满月的漂亮眼睛扬起,露出肆意又无畏的神情,仿着他的动作,亦在桌上慢慢研磨起来。 胡大掌柜左手拢盅,右手微抬,不动声色地向盅内瞥上一眼,思忖半晌,锐利如鹰的眼直逼对方,沉声开口:“六六。” 荷官即刻宣道:“第二轮,胡泉发,六六。” 这却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点局面,六只六,一开口便抬到最高点数,无异于短兵相接,将对手逼到悬崖绝壁,输赢却只在一念之间,胡大掌柜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他的盅内乃是串子,一二三四五六各一,对苏妙音护而言,无论如何选择,都是凶险异常。 苏妙音护掸了掸狐裘上并不存在的轻尘,眼波流转,漫不经心开口:“开。” 这一决定显然出乎胡泉发的意料,握起的右拳不由青筋暴起。 “二轮二回,苏妙音护,开盅。” 话音方落,又是一阵议论纷纷,这般直截了当的风雷赌法实在是显得过于草率和莽撞,苏妙音护甚至连自己的骰盅都没有打开看一眼,态度之随意竟如同儿戏。 胡大掌柜揭开木盅,两手一搭向后靠在椅背,讳莫如深地注视着对方动作。 满座哗然,不动声色的碾动中桌上的六骰竟分毫不差地列作串子,足见掌柜功力之深。 待喧哗声落下,苏妙音护方轻轻弹指,木盅应声而倒,露出桌上的六粒骰子,胡大掌柜的脸色忽然变得异常难看,木然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他怎么没有想到,从一开始便是,那个女人根本不会什么“沉渊势”,那般装模作样的原地碾动,又怎么能够翻动任何一粒骰子,然而他明白得太晚了,望着女子身前如出一辙的六粒赖子,胡泉发扯出一丝苦笑,聪明反被聪明误,从头到尾都是他自作多情考量太多。 “猜盅第二轮,苏妙音护胜。”荷官再次宣布结果。 全场哗然又沸腾,经历了小半刻的茶歇后,便是真正决定命运的生死之博。 还不算晚,胡大掌柜拭毕双手,微微眯起眼端坐起来,他已看穿了她投机取巧的小把戏,这一次,他不会再上当了。 荷官诺毕,众人便觉胡大掌柜身前拂过千手万手,无数残影如满眼空花闪作一片,便似数不清的骰盅在半空飞舞旋转,一时姹紫嫣红气象万千,“是‘散花势’!”有人认出手法失声惊呼道,胡大掌柜含着冷笑定定盯住对面似乎忘记了动作的苏妙音护,手中兀自幻化不停,直到最后万化千,千化百,百化八,八化四,四化二,二重一,胡泉发双手合十万宗归一,双手倒捧着骰盅静静收势,无声无息缓落在桌上。 众人皆被这人间无有的绝世手法震得魂飞物外久久难以回神,极静的顶楼内一时连呼吸声都消失,却见得苏妙音护嫣然一笑,只抬起右掌于桌上落下一记轻拍,隔着木盅,盅内的骰子震起又落下,发生清脆细微的相互撞击声。 第三局苏妙音护为先手,这一次胡大掌柜并未看盅,环抱着双手胸有成竹地注视着苏妙音护小心翼翼地揭开木盅,又若无其事地扣下。 “八三。”他看到她扶了扶额上一丝未乱的朱红璎珞,是险棋么,又抑或是,故作马脚的小把戏,他低低笑起来,这一次不会那么容易。 荷官报过一回之后,他发音似的做了一个开口动作,鹰一般老辣的眼睛敏锐捕捉到女子眼中一丝极其细微的跳跃,便云淡风轻顺势化作一个笑意,继而开口:“八四。” 所谓兵不厌诈,他静静观察着对面女子,他的手里是王牌通赖,八三,这个相当含混又稳妥的起手,她没有必胜的把握,胡大掌柜微笑着,对方手里至少有两个三,或许会有一到两点赖子,和另外两张杂牌,从她的神情里,他断定里面有一颗四。 仿佛要印证他的猜想似的,女子毫无留滞开口,叫的是“九四”。 原来是三个赖子,胡大掌柜在心底笑了笑,两颗三,一颗四,三个赖子,看来第二回是她已探出自己底细,胡泉发又一次笑了笑,可惜仍是迟了一步。 他又一次发音似的做出开口动作,女子眼中转瞬即逝的细弱明光亦迅速掠过,是时候结束了,他悠悠向后靠去,稳操胜握地道出一句“九六”来。 已无退路。 荷官的一句“九六”落下,众人皆知胜负即见分晓,根据二人神色,大多数人已猜出此局结果,望向苏妙音护的眼中便不禁多了一丝叹惋之意。 苏妙音护端起未尽的茶来细细饮过,放下茶杯时做出一个开口的动作,却亦顺势化作一个明媚笑意,胡大掌柜心底忽然滑过一丝不详的猜测,便见得那张朱红如殷的柔唇轻启开合,清清浅浅吐出三字:“大满贯。”话音方落便云淡风轻揭开了自己的骰盅。 再次哗然。 桌上又是十二点同色的单红,便如同雪地里盛开的点点红梅。 旁人皆以为“拈花之手”一击之下同时改变了双方盅内的点数,胡大掌柜苦笑,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这个装模作样的“大理公主”身上无一点真实功夫,那一摇,一碾,一拍,皆没有改变盅内点数,从始至终,她便只坐拥荷官摆下的六枚一点。 “猜盅第三轮,苏妙音护胜。”荷官宣布道,胡大掌柜有些失神地倒在椅上。 苏妙音护迎着众人的目光欠了欠身款款站起来,正要开口,忽有一个微冷的嗓音从旁响起:“且慢。” 只见人群中宽袍缓带走出一个一袭红衣的青年男子,风流倜傥摇着一把折扇,眉宇间带着一点轻佻的俊逸洒脱,大红的袍穿在身上偏生显得清冷,男子闲庭信步般地踱到赌桌旁侧,身后静静随着一个双手奉剑的白衣小婢。 “胡大掌柜出师不利另有其因。”放荡不羁的公子哥摇着折扇,眼神飞挑,苏妙音护发现他眼睛的轮廓非常好看,未经过脂粉烟酒的浸染,清晰得如雪藏已久的明锐刀锋。 胡大掌柜心中一凛,终究还是有人识破了这个番邦妖女上不得台面的雕虫小技,却听得大红衣袍的男子笑吟吟开口:“定是未穿红衣之故,”一面一本正经向着他,“胡掌柜难道不知,红衣最助赌运。” 胡大掌柜一口闷气噎在胸口,未及反驳,便听得男子声线清冷:“在下愿与姑娘一赌,仍以先前赌注作注,再加上,”男子从怀中掏出一件黑魆魆的巴掌大物什,随随意意抛在桌上,发出“铮”一声金石鸣音,“这个。” 玄铁令! “你究竟是……”胡大掌柜目中露出惊疑之色,颤声向他。 苏妙音护眼中兴致盎然,眼波流转投去莞尔一笑,飞扬神采明艳不可方物,爽亮亮的声音醇冷响起:“好。” 消息传开整个江阳尽皆沸腾,一是拥有神佛之佑“拈花之手”的大理公主三局三胜毫不费力地挑平了梁州独大的江阳赌坊,二是传闻里代表着公冶家最高权势威仪的一令难求的“玄铁令”竟然作为赌注现身梁州。 半个梁州的赌坊对一块公冶家的玄铁令,这场空前绝后的九州豪赌却结束得格外迅速。 后来有传闻说,那名携带着玄铁令的神秘红衣男子正是在“姑苏之宴”时获得公冶家主垂青的燕地江欲行,随在他身后的白衣小婢乃是东朝长公主姬念苍所扮,二人于端午拜访过隐于青州的仪山公子后取道豫州,径直入梁;又有传闻说,那位苏妙音护并非南诏王族后裔,而是江南苏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一赌之下与江欲行暗生情愫,两人携着整个梁州的赌坊势力同玄铁令,双双北上雍州投奔了晋大人。 第25章 红豆录 IV 现身在江阳南定楼的神秘红衣男子正是清风,随在他身后的白衣小婢,自是姬莲无疑。 二人在中央那方赌桌上重新坐定,清风方得空仔细打量对面那个被誉作“大理国最美公主”的女子,对面眼神纯澈的女子亦大胆又肆意地打量着他,乌黑的杏眼带着一点调皮的神色,灵动如一只天真无害的小鹿。 “不愧为‘大理国最美的公主’。”清风“嗒”一声合了纸扇,顺手扔给身后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婢,似笑非笑地望着苏妙音护。 “不知公子想要怎生赌法?”雪肌朱唇的女子巧笑,望一眼躺在桌上那枚玄中带赤的令符旋即明艳抬眼,言语神情间透着番邦女子特有的清纯娇憨。 “便赌姑娘最拿手的。”清风懒洋洋应。 苏妙音护的神色里多了一份持重,微微偏了头天真无束地望着他:“那便来街头常有的杯子戏法好不好?” “乐意之至。”清风含着淡淡微笑允下。 于是旋即便有人呈上了并列着的三只木杯并一只龙眼大小的红球。 杯子戏法乃是街头巷尾耍艺之人广为流传的小把戏,统共三只杯子倒扣于桌上,庄家在众人面前将红球置于其中一只杯下,随后飞快移换杯子位置,由下注者猜赌红球藏于何处。 目睹置换全过程的明局考校的是眼力,只看结果的盲局赌的则是运气,街头最寻常见的乃是明局,明局极难取胜,因庄家手法而异,开杯的一瞬可生出无穷变数,实际上的所谓输赢,权在于庄家的一念之间。 “谁坐庄?”皓齿明眸的女子嫣然一笑。 清风散漫倚在椅靠上,漫不经心开口:“我一向喜欢把命运交在别人手中。” 苏妙音护抿唇一笑,纤细空灵的铃音如水响起,似有纯白色风起,如野生的藤,无根的优昙,动荡不安又浓烈地,突如其来又排山倒海,以从容又凌厉的姿态,刹那间忽尔大面积盛开。 传闻中的“拈花之手”。 可于一个呼息之间化出三生六道万千乘天的拈花之手。 纵是隔得极远,看台上的观客仍能感到方寸曼妙间所蕴的气象万千之势,三只木杯在她手中极快极迅置移替换,快得目不暇接,却偏生能教人看清每一个拆折细节。 清风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游移于眼前的千重万重,待三只杯子重新停下来列作平齐的一列,方才回过神似的将视线从远方拉了回来,神情莫测地注视着桌前。 “请吧?”苏妙音护笑语盈盈望向他。 清风随随意意伸出手,漫不经心地胡乱指了一个。 苏妙音护笑得无邪而单纯,偏冷的圆醇嗓音含着一个上翘的笑意:“是这个么?” 清风一副不必多说的神情,清冷开口:“开了便是。” 女子轻轻巧巧掀开一只木杯,桌上空空,露出一个得意又明朗的笑来,便要转向荷官。 “诶?”清风抬手止住,从从容容攀到桌前,长臂轻舒,不见他如何动作,在女子擎起的那只杯底上轻轻一拍,便听得“咚”一声清音,一枚浑圆的红色小球落了下来,兀自在桌上滚动不停。 女子惊疑地掀开另外两只杯子里外查看,对面的清风悠悠闲闲捞过了桌上转动不息的那枚红球,漫不经心在手中把玩着,似笑非笑道:“姑娘连自己放在哪里都不记得了么?” 这一手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苏妙音护咬着下唇,扬起略微烦乱的视线,清风冲她洋洋一笑,晃了晃手中的红球。 众人皆以为这位红袍的陌生男子识破了女子诡计,将以内力吸附于杯中的红球击了下来,只有场中的二人心知肚明,红球根本就不在那只叫开的杯里,清风在抬手叫停的一刹,以极快的手法偷梁换柱,将藏在别处的红球摸出,自女子擎杯的位置轻轻松下。 “你赢了。”苏妙音护静静说,坐直了身子,脸色苍白,愈发显得朱唇娇艳如血。 “我听说,”红衣清冷的男子慢条斯理将桌上骰子一颗颗摞成三摞,“白茶花还有一个名字,叫作姬桩,”苏妙音护有些疑惑地望向他,不知何意,边听得对方似笑非笑道,“不过姬桩并非产于南诏,却是生在江南一带。” 苏妙音护面色微变,清风继续悠悠道:“‘大理国最美的公主’的确姓苏,却不是白族照壁上‘苏靖风高’的‘苏’,而是江南苏家的‘苏’。” 江南苏家的名号一出,便又一次举座哗然,全九州歌榭赌坊营生最大的商道世家,往年只在江南及中原一带活动,却不想早有一举包揽梁州之心,若不是这位无名青年从天而降,全梁州的赌坊落入苏家囊中已成既定之事。 “我听说苏霸天早年倜傥风流,”眉眼温敛的男子淡淡接道,“途径南诏时曾邂逅过一名年轻貌美的白族姑娘,可惜商事正紧,半月后便离开南诏启程回了江南,似是从那之后,苏府便种满名叫姬桩的白色山茶花。” “精彩,”额间饰着朱红璎珞的狐裘女子眸若星辰,弯起一个盈盈的笑,“可惜你猜错了。” 细碎铃音陡然响起,红裙翻飞,皓齿明眸的女子忽然飞掠出去,落在窗口时微微一顿,回眸转首间向着清风的方位掷出一枚极小物什。 清风稳稳接过,低头望去,手心是一枚玲珑骨骰,六面镂空,露出嵌在内里的一点红豆,抬起头来只见女子将食指轻轻按在唇上,倾国笑容一闪旋即消失在楼外。 清风低头望着手心那枚红豆骨骰,嘴角噙起低低微笑——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聚在楼外的人们只看到红影伴着铃音一闪,便有一个曼如妙音天女的身形自南定楼顶层飞掠出来,轻飘飘落入纯白色的车辇上,只听一声轻叱,纯白的护花铃玎玲摇动,人群自动分开,闪念间华贵的车辇绝尘而去。 楼顶看台的人们从这变数陡生的一幕回过神来,却发现那个不明身份的红袍男子同那个白衣小婢早已不知所踪。 一里外的沱江边,一件泼泼洒洒的红袍正慢悠悠随风展落在江边野泊的一条篷船上,江边的青衫男子闲闲散散注视着随风微微掀动的袍角,一面转向旁边已将白色外衫解开反穿为红衣的托剑小婢,长长舒了个懒腰道:“你若长大了定是个千面妖姬,”一面悠悠摸了摸微碴的下巴,望着茫茫的江水,漫不经心补上一句,“大概同南诏的那个小骗子差不多。” 一边的小红衣未应,随手将那柄装腔作势的假剑抛进水里,回身时满不在乎拍了拍手,嗓音淡淡:“便要看你的命够不够硬了。” 然后便见得一艘篷船悠悠地驶过来,缓缓停靠在青草杂生的岸边,撑船的女子扶着一支长篙,一张皓齿明眸的脸孔自斗笠下扬起来,笑意盈盈招呼道:“客官可是要行水路?” 清风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说曹操曹操到。”便负了手,撩一下衣摆轻轻纵身掠上船去。 “这位小妹妹不一起来么?”苏妙音护故作讶异道。 却见姬莲从从容容地在堤岸坐了下来,双脚随意垂在堤边轻轻晃动,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水际天边。 “她自会跟上。”清风懒洋洋道,捡了狭小船舱里仅容一人的唯一一张座位坐下,擎起了搁板上置着的尖嘴酒壶,举在耳边晃了晃。 女子轻笑一声,如江面淡淡漾起的涟漪,垂下脸去宽大的笠沿掩住面孔,长篙轻点,一叶扁舟便轻巧巧荡了出去。 行出了小半刻的水程,苏妙音护摘下斗笠随手抛在一边,转眸笑吟吟向着舟上的青衫男子,眼廓温敛了锋利,褪去了大红的热烈清冷,一袭青衫里显出无端朴朴的凛宁,她笑道:“便不怕这酒里有毒?” “自然怕,”清风不置可否地擎着那壶酒,散漫漫开口,“便看你舍不舍得。” 苏妙音护眉眼弯弯笑起来:“南诏的情死桑葚酒,”手下长篙未停,“喝过便要肝肠寸断伤心而死。” “哦?那可要一试,”清风挑了挑眉,对着壶嘴仰头灌下去,紫红的酒液微微残在了唇边少许,显出一点清禁的妖异,伸出拇指在唇角随意揩去,放荡不羁地笑起来,“看来我好像没有心。” “你很有趣。”苏妙音护撑着船,那双鹿一般的黝黑杏眼总是含着天真又单纯的笑意。 “两个有趣的人凑在一起,”清风噙着低笑扬起脸,望着撑篙女子窈窕的侧影,“岂不是要做些更有趣的事?” “是么?”苏妙音护吃吃笑着,船已行至江心,长篙微微抬起,便猝然发难,那柄八尺余的长篙底部竟是明晃晃的鱼叉之形,尖锐的银光闪动,便向着清风刺去。 清风直直腾身而起,足尖点着船篷,顺势左右腾跃,一时小舟在江中左□□覆,搅得江水翻涌,立在船上的苏妙音护横篙胸前,勉力稳住身形,却依旧难免头晕目眩。 见清风猛然跃向船头,苏妙音护狡黠一笑,抡过长篙翻身倒纵出去,扑通一声跃入水中。 第26章 神异录 I 容陵君一路快马加鞭,这一日终于行到了位于豫州南部的汝阴郡,约莫再有一日功夫便可抵达楚地,正琢磨着早中晚什么时辰出现最为合宜,忽然瞥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马来,不由得回头多望了一眼,竟是一匹颇为稀罕的照夜白,正沉吟间便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呼小叫响起,不禁哂笑。 江欲行正站在汝阴书局的内堂里,一旁的伙计连连赔着礼。 “这一次真真不是来烧书的,不过请教一两句要紧事,”江欲行唉声叹气,“你们老板到底藏去了哪里……” 伙计亦愁眉苦脸:“江大公子江大少爷江老爷,我们掌柜的千真万确是被僵尸鬼抓走了。” “我说借口也要找个好点的,”江欲行挠了挠头,“这等鬼话怎会有人相信。” “小的不瞒您说,”伙计苦着一张脸拱手,“掌柜的已失踪了三天有余,书局快马加鞭请了几位茅山来的道长,已约定了酉时于此地会面,”一面擦了擦额上的汗,“江老爷您再侯上一刻半刻一问便知。” 江欲行正要开口,忽得瞥见门前进来一个面熟人影,登时将那小二抛在一边,喜出望外道:“容陵君,你来得正好。” 容陵君哑然失笑,仍是脚下未停走了过去,江欲行是个一等一的惹祸精这件事他原是知道的,本以为年岁渐长早有收敛,却未承想一见面便是被拉去评理。 这件事倒也蹊跷的紧,江欲行来到汝阴书局原是为了向书局老板请教一本书的来历,不料老板业已失踪了三日有余,据店里伙计说法,老板乃是为了求证书中的一件事特地前去养尸地考察,却不料竟就此一去无回。 “可否带我们去掌柜的书房?”听罢来龙去脉容陵君开口。 “这种鬼话你也信?”江欲行一脸怀疑地望向容陵君。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容陵君慢条斯理道,随着伙计向里面走去,江欲行站在原地眨了眨眼,亦跟了上去。 书局老板的书房常年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笔墨书卷气,江欲行皱起鼻子随手扇着风,四下打量,忽然瞥见一物。 书案上躺着一本望去颇为陈旧的线装书,黄黄黑黑的封皮上赫然是“神异鉴”三字,江欲行拎起那本书趁手掂了掂,泛黄的书页发出易碎的脆响,伙计心疼地伸出双手来在下方捧住,生怕大手大脚的江大爷一个顺手便把这本弱不经风的旧书就地正法。 江欲行举起书脊在耳边抖了抖,又哗啦啦胡乱翻了一通,最后弹了弹硬邦邦的书皮递向容陵君:“这本书有古怪。” 容陵君接过那本《神异鉴》,翻开里外打量,微微蹙眉:“似乎是人为烟熏水浸后刻意仿旧的。” 然后他翻开其中折起的一页,指着朱笔圈注的段落:“你看这里。” 旧黄的书页上以朱笔勾出了几行字:“汝阴之山,破面文曲,土不成土,风水大凶,为养尸地,”再翻过一页,又有写道,“走尸八部,初为紫僵,久转白,复呈绿,乃至毛僵,飞僵,游尸,伏尸,戾气至重者凝不化骨。”唯“不化骨”三字被重重圈出,江欲行同容陵君对视一眼,神情复杂。 寻常走尸怕火怕光怕铃铛声响且行动迟缓,不化骨则不然,不仅面目如生行动如风,且刀枪不入无畏水火,愈往下看,二人神色愈发凝重。 江欲行抬起头来向那伙计:“此处果真有养尸地?” 伙计颇为顾忌地迟疑道:“确有传言说……汝阴的大落山出了千年不遇的养尸地。” “此话当真?”容陵君扬起眉。 “千真万确,”在这位面目严冷的大人物的注视下,伙计不禁头皮发麻,“大约一月前,一个土工从地里挖出了一具衣衫完好如昔的女尸,却是个死于新婚之夜的怨鬼,大红的盖头一掀下来便睁开了眼,脸上还涂着胭脂,獠牙却翻了出来,脚趾甲亦尖尖细细穿了金莲露出来……” 世间鬼神之事本就虚幻,江欲行皱着眉:“那土工现在何处?” 伙计面露为难之色:“早已举家南迁了,后来入山撞尸的人越来越多,大落山已成了禁地。” “你家掌柜临行前可留了什么话?”容陵君问。 伙计挠挠头,回忆道:“掌柜的倒像是发现了天大秘密一般高兴,提了吊桐油便说要去大落山求证一件大事,”伙计摊开手,“谁知一去无回,想来必是被养尸地里的僵尸女鬼们抓走了。” “我们也带一吊桐油去探探究竟如何?”江欲行兴致盎然地随手翻弄着那本颇为陈旧的《神异鉴》。 容陵君哂笑:“却也无妨,只不过……” 江欲行却未听进后面的话,他瞪着书上微折的某页,有些艰涩地开口:“容陵君……可曾听过‘上官康齐’这个名字?” 容陵君微诧:“怎么?” 书中以朱笔圈起的地方赫然是“上官康齐”四字,后面的一段文字却让江欲行更加意外。 据书中所载,上官康齐乃是前朝遗民,颇具仙风道骨,前朝倾覆后,携带着前朝遗留的巨大财富并五百门徒孤舟前往海外,栖身于一处海岛,并以特殊手法在鲛绡上绘成一卷“安歌行”,将海岛藏宝之地隐于此中,天下太平后,那张通往财富的鲛绡则被一分为九由他最后的九个门徒带回中原,以待后人。 “此行可安天下,歌太平,是谓安歌行。” “十几年来云游四方,”容陵君读罢那段文字,“却从未听说过此物。” 江欲行将这本黄黄黑黑的《神异鉴》从头到尾翻遍,不过是一本寻常的书鉴,记载了一堆自《山海经》《奇形录》等地摘出的奇珍异兽并逸闻轶事,却独独有几处真实得异常,迎上容陵君疑惑的目光,江欲行苦笑一下,自袖里掏出那块被载作“安歌行”的鲛绡:“我恰好莫名其妙得了一块。” 不及细忖,便听得叮叮当当的法器相击声响起,伙计长松了一口气向着两位拱拱手:“两位公子大人,茅山的道长已到了,”一边转身轻快快向着门外,“几位道爷快请进来歇歇脚!” 便见得几个玄黄道袍的牛鼻子道士携着一大挂钹儿锣儿铁铃铜铃摔摔打打走了进来,江欲行嘻嘻一笑,道:“这敲锣打鼓的,可是去迎地里的新娘子?” 为首的黄瘦汉子瞪大了眼,吹着唇上的八字小须,臂弯的铃铛当郎作响:“贫道不才,却也未能辱没师门。” 江欲行故作惊讶开口:“我倒天下道士皆醉心于剑术阵法,却不知道长师承何处?” “居士说笑了,”干干瘦瘦的黄皮道士道,“我茅山宗乃是天下正统,以思神诵经之法修持,一心斩妖除魔、推经演道,泽被天下苍生……” 立在一边的容陵君将眼睛从书中抬起,打断了黄皮道士的话:“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鄙姓东郭,道号无为,居士称我……” “东郭道长,”容陵君打断着啰嗦道士,对着“东郭”二字,江欲行暗自笑了一笑,“烦请带路,这便去大落山一探究竟。” “这……”道号无为的东郭道长面露迟疑之色。 江欲行道:“诸位道长莫非是没吃饱饭?” “正是,正是。”黄皮道士连连肯首,臂弯上的锅碗瓢盆又是一通叮当乱响。 “正巧饿了,吃个便饭也罢,”江欲行挠了挠头,“去时赶上天黑,说不定正是热闹的时辰。” “不可思议功德。”东郭道士口宣唱号,一面施礼道。 “福生无量天尊,”江欲行装模作样地回过一礼,抬起头来笑嘻嘻道,“前面有家醉虾不错,眼下时辰正好。” “要不得要不得,”东郭道士道,“道门恪守古训,禁绝荤腥。” 江欲行似笑非笑道;“却可以吃三净肉,不见杀,不闻杀,又不为己杀,实在算不得破戒。” “居士所言既是。”东郭道士道,于是一行人叮叮当当向着醉虾楼行去。 这一顿饭下来吃得稀里糊涂,三个道士夹七缠八道了一堆鬼神之事,诸如入养尸地前须先念出六甲秘祝;又如养尸之地多半有三尸神出没,一名青姑伐人眼,二曰白姑堕人志,却未说第三为何;再如初入养尸地时为防鬼怪作祟须行禹步,谓之“步罡踏斗”,以此步态祷神,可遣神召灵,驱邪迎真……直听得江欲行哈欠连天,心中愁苦,吃饭时尚如此多话,待会行在路上可如何捱过,转过却见容陵君安安静静捧着一盏细细饮着,恍若未闻,不由得大叹了一口气。 “你若是见了仪山公子,定能引为生平知己。”江欲行自斟自饮了一杯酒岔着道士喘气的间歇愁眉苦脸道。 容陵君却未想那么多,在牛鼻子道士的喋喋不休里早已神游物外,一面将饮未饮地捧着酒盏,一边盘算这一耽搁还要多久方能回到楚地,不知要不要写封急信,若是遇到了有趣的事,又不知若是他会作如何反应,想着想着,嘴边情不自禁噙起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第27章 神异录 II 一行人行进养尸地时天已黑尽,半边残月凉凉地自山头升上来,耳边是寂寂的虫鸣,和牛鼻子道士们臂弯里一挂挂法器相击的叮当声。 “嘘,”走在前头的东郭道士两臂一张挡在前面,右手擎着指针猛烈转动的罗盘,微微俯身悄声道,“三步之外便是养尸地,需默念九字真言,行步罡踏斗之步,切记切记!” 说罢便口中念念叨叨,曲步蛇行一折一拐地向前走去,另外两个道士依样画葫芦地次第跟上,一时间诵念声里夹着法器叮当声嗡嗡一片,江欲行在一边看得好笑,忽然听得“哎哟”一声,稀里哗啦一通乱响,走在前面的东郭道士一脚绊在地上。 江欲行涌到嘴边的话突然僵住,一时间笑不出声。 东郭道士摔倒的地方露出了一只指甲纤长的手,泛着一层淡青的瓷光,娇嫩如同少女,染了凤仙花汁水的指尖长长露在前端一点,被青白的指根顶出尺许,正在东郭道士的脚边缓慢伸展,下截的手臂一寸寸破土而出,在惨白的月光下格外阴森。 东郭道长不知所以地抬起头,身后的两个道士已经叮叮当当敲起了锣儿钹儿,一面西西东东摇着铜铃铁铃,似是受到了惊扰,那只手愈发大幅地活动起来,东郭道士这才发现了异常,惊得就地滚起来,骨碌碌翻到一边。 他方才倒过的地方轰然塌下,露出一具人形来,覆在表面的泥土扑扑滑落,渐渐透出一点血艳艳的大红,伴着一种类似陈旧转轴的生涩格格声,便如同僵硬骨节歪曲生长,江欲行同容陵君对望一眼,不觉脊背冰凉。 一阵非人的鬼魅笑声起起落落响起,在泥土掩埋下空寂又沉闷,一个女子身形忽从地上坐起,惨白月色下血红的嫁衣毕现,全身骨节毕剥作响,缓慢又诡谲地站了起来。 乖乖不得了,江欲行“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抬手按上了腰边的剑鞘。 容陵君分神瞥了一眼身旁严阵以待的江欲行:“我记得你不习武?” 江欲行干干笑了笑:“气势总还是要有的。” 然后他看到冰冷月光下那个一袭大红嫁衣的不明物体慢慢抬手拨开面前三尺乌发,露出一张属于生人的眉眼盈盈的瓜子脸来。 一片漆黑里窗格“嗒”一声轻响。 卧在床上的清风警觉地睁开了眼睛,身形却未动,听得雕花窗慢慢打开的细微转轴声,随后便有一个轻细如猫的脚步静静落地,似是未适应黑暗,左右张望了一会,方认定了床的方位,缓缓向这边走来,人未至,身上淡淡的迷离香已无声漫开,清风在黑暗中咧嘴展开一个低笑。 “铮”一声轻响。 子夜入喉般娇媚又冷淡的娇稚嗓音响起:“别动。” 黑暗中的苏妙音护静静停在原地,头身未动,缓缓移动眼光向脖颈右下处传来的冰冷触感瞥去,是一刃锋利而薄的莲梭,长不过一指,尖端的玄黑里泛出一点点几不可察的赤红,由一只娇嫩又残忍的小手持住,把持的手势很特别,食中二指夹着刃身,拇指轻轻抵住尾部,看似轻巧无力,却准确无误地控住她的动脉,是职业杀手才会有的熟练手法。 苏妙音护指尖微动,暗暗向腰间移动,忽有一张唇向她耳廓靠近,柔柔冰冷的气息吐在她面庞,喉音娇嫩话语却是冰冷:“这是浸了见血封喉的玄铁,只消轻轻吐力,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投降。”苏妙音护咯咯笑起来,双手指尖垂下,那身紧绷的夜行衣忽如一张从中间剖开的鱼皮那样倏然从身上滑落,面对着床的方向,朦胧夜色打在她泛着淡光的曼妙胴体上,里面竟然未着丝缕。 “你看我美……”挑逗性十足的言语未来得及悉数出口,便被左颈处的手刀迅速切倒。 蹲在窗台上的姬莲利落跃下地来,胡乱扯过一条帘子盖在那倒地不醒的女人身上,漫不经心紧了紧腕上的束带,淡淡道:“既然醒了,便起来吧。” 仰卧在床上那条身影坐起身来朝着这边,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可惜了一场好戏。” 姬莲夹着那枚薄而细长的莲梭在左手的手指之间来来回回颠倒置换,足尖点了点落在地上的那件夜行衣,挑起一条围在腰上的长褡,落在右手里掂了掂,随手扔向清风。 清风抬手接过,熟练地展开那段腰褡探了一探,摸出里面有火绒、迷香、绳索、暗针等物,还有一根发簪大小的峨眉短刺,清风打量着那枚长不过五寸的短刺,一寸短一寸险,若是这般也能用作近身格斗未免太过儿戏,倒兴许可以做做撬门破锁的勾当,不由得轻笑:“还真是个笨手笨脚的小毛贼,”随后抬起眼来,饶有兴趣地望着床边那个猫一般的小女孩,“半夜三更你又来我房里做什么?” 细长的莲梭在她指尖翻飞成花,开出千重万重的赤玄莲花来,清冷的眼光在对方的咽喉和心脉等处谨慎游移,带着含蓄收敛的杀意。 “你是个不错的杀手,”清风向后一倒懒洋洋倚在墙上,“五年后兴许可以一敌。” 翻飞的莲花忽然消失了,重新凝固成一刃坚冷的莲梭,稳稳夹在姬莲指尖,倔强的嗓音响起,一字一句带着认真的孩子气,朦胧夜色下猫一样的女孩子侧脸线条抿得冷酷锋利,认认真真对他说:“如果我一定要试呢?” 空气陡然间变得冰冷而肃杀,清风漫不经心的眉眼肃了肃,未改变坐姿,全身的肌肉却如拉满的弓弦般蓄满了十足的戒备,对面嘴角冷毅的小女孩如一只伺机进攻的小兽,猫一样的眼睛紧紧盯住他周身每一个可能的破绽。 月光消失了。 一触即发。 漆黑中却忽然响起女子清脆的咯咯声,悦耳如动听的铃铛,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发出这笑音的人此刻十分开心。 方才躺在地上□□的苏妙音护已如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般滑上了床,开开心心笑着坐在床上男人的怀里,一边亲昵地伸出两条水蛇一样柔软难缠的手臂环住对方的脖颈,得意回过头来笑意盈盈地望着立在窗边那个牙尖爪利的小姑娘。 拥着满怀香软温热的躯体,清风不禁哂笑,竟着了这个三脚猫功夫的小骗子的道,这一招声东击西的金蝉脱壳用得极妙,褪去外衫激对方出手随后佯装昏倒,恰好避开了致命的玄铁莲梭又可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清风后知后觉了然心中叹一口气,亦伸手拥住了怀中女子,眼下这一身在月光下泛起朦胧淡光的“肌肤”,却不是什么真材实料,触手平滑冰冷,竟是一件贴身水靠,难怪在沱江江心入江后竟如鱼得水水性极快极好,随后他手底一抛,将那泥鳅一般的女子扔了出去。 苏妙音护顺势落在一张太师椅上,交叠起双腿,从容将右肘支在膝上,娇憨又天真地托着腮,腻声笑道:“郎君为何不问奴家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姬莲倏忽无声收回指尖的莲梭,箭在弦上的紧张气氛顷刻消散,斗室内登时充满一种暧昧又旖旎的模糊氛围。 苏妙音护自顾自低低笑起来,显得放浪又纯洁:“小姑娘动了凡心,吃起风醋了,”一面慢条斯理道,“你杀不了他的,因为你已喜欢上他。” 姬莲谨慎又沉默地抬头望一眼床边的男子,唇角抿成一线,猫一样的眼中尽是冷意,床边的男子神色疏淡,眼廓里敛着将掩未掩的锋利,依旧漫不经心地坐在原地,姬莲一语不发扫视一眼屋内的两人,微微屈膝,敏捷地腾身倒纵出去。 “可惜仍是个经不起激的小孩子。”苏妙音护脸上的柔软媚态消失了,自椅上滑下落到窗边,弯腰信手拾起地上的外衫重新穿上,又抬手拢了拢头发,柔和的月光笼在她侧脸,端庄穆和便如同妙音天女。 “那你呢,”清风懒洋洋开口,轻轻扬起的眉毛如一条不驯的豹,伸指挑起那条散着淡淡幽香的腰褡,“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苏妙音护轻轻巧巧跃起坐窗台,同床角的男子面对着面,伸出手来在窗前缓慢移动作出各种手势,透进来的月光自窗子倾洒,将她手上的剪影投射在他的脸上身上,那只灵活如蛇的手缓慢伸展游移,便如同用影子抚摸在他的身上。 随后她的手影停在他的唇畔,那双如鹿一般天真的杏眼弯弯笑起来:“不过是想要得到你的人罢了,不过你这人好像是没有心的,”顿了一顿继续道,“恰好那种东西我并不需要。” “可惜从小到大我只学会了一件事,”清风神色淡淡,“女人的话万万不可信,尤其是,”他从从容容展开那条腰褡抖了一抖,“在这种地方下了‘半刻倒’的女人。” 第28章 神异录 III 待那张眉眼盈盈的瓜子脸露出点调皮又妩媚的神气,江欲行方松了一口气,大剌剌笑道:“我就说,世间哪有什么鬼神之事。”一面抬袖抹了一把头上虚汗,只觉手心后背尽是冰凉。 容陵君皱了皱眉一脸怀疑地望着那个从地里钻出的装神弄鬼的小姑娘,面孔虽沾了泥土却仍然难掩丽色,细长微挑的眼里带一点天生的清冷狐媚,这样纯白如雪的神情实在不适合这张面孔,却又偏偏有一种说不出的再恰宜不过,便开口道:“你是何人,又为何在此?” 瓜子脸的小姑娘将披散乌发别到耳后,又取掉了手上指甲长长的指套,这才抬眼去看来人,一派天真的神色里呷着点嗔媚:“你道自己是官差大老爷么,我为何要报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说罢吐了吐舌头。 “难不成一直都是你在扮鬼吓人?”江欲行心中好笑,青面獠牙诸如此类想必都是些口口相传的牵强附会。 却见那吓得满地乱滚的东郭道人抬了头,惊疑不定地朝大红嫁衣的小姑娘望了一眼,扑通一声跪下去,连连叩首:“三尸神娘娘!” “你在说什么呀又跪又拜的是在玩过家家么,”红衣小姑娘笑嘻嘻道,“还不快起来。” 东郭道士向着身后两人:“你们看……和画像上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两个道人这才仔细去看,将信将疑对视一眼,亦颔首跪了下去,口中称道:“三尸神娘娘。” 江欲行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和尚道士们倒是一个比一个不可理喻,一时不知该向谁开口,便转向了眉眼盈盈的小姑娘:“那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血红嫁衣的女孩子眨了眨眼,细长的眼角眉梢挑起若有似无的媚态,吃吃笑道:“他们都唤我作血姑。” 江欲行心道,原来除了青姑白姑,那个没名字的下尸是叫做血姑,他向来对神神鬼鬼没有什么研究,至于所谓的三尸神究竟是一墓三尸的三个冤鬼,还是上中下三只尸虫,又抑或是道家口中的痴贪嗔三种妄念,并不是他所关心的事情,他只觉得眼前这个还算好看的女孩子,不过是个装神弄鬼的小姑娘,瞎猫碰上死耗子,撞见了三个疑神疑鬼的糊涂道士。 跪在地上的东郭道士口中振振有词:“上尸神青姑,中尸神白姑,下尸神便是眼前的血姑娘娘,”一面埋在地里叩首又叩首。 “姑娘可知此地闹鬼之事?”容陵君问道,他看出眼前的小姑娘绝非常人,既是如此,兴许是武功奇特的江湖异人,便被不懂事的道士演作了鬼神。 “我也是听说此地闹鬼方前来凑一凑热闹,”血姑神秘兮兮道,压低了声音,“你们来得正巧,今日可正是百鬼夜行的大时辰。” 听到这个结果江欲行有些意外,原以为伙计所说的一月前的诈尸事件便是这个小姑娘从中作祟,血姑一脸期待走在前面,回过头来向人群招手,压低了声音道:“马上便要开始了,可要放轻声音。” 容陵君向江欲行使个眼色,以唇形道:“恐怕有诈。” 江欲行大大伸个懒腰略略伸展,露出一副懒怠笑容,笑吟吟轻声道:“且随她。” 月上中天,墓地里升起磷磷的幽火,牛鼻子道士们早已从善如流地将叮当乱响的一干钹锣铜铃弃在原地,轻手轻脚随在三人后穿过凹凸不平的山地。 转到一片碑林血姑忽然抬手示意止住,背贴着碑石小心翼翼蹲下来,谨慎地探头向外探去,江欲行大剌剌伸着头欲向目光方向望去,被容陵君一把按住伏下身来,三位道爷此刻畏畏缩缩随在后面,紧贴着石碑蹲在地上。 不知名的远处有三声清音响起。 随后江欲行看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比他听到生身父亲亲口道出不为人知的真相,比他看到从不弹泪的秋望北在雨地里放声哭泣,比他第一次在姑苏之宴的人山人海中瞥见公冶和,都令他印象深刻。 这是一场非人的盛宴。 带着毫无生气的热闹,甚至是恢壮。 无数只淡淡瓷光的手如饮足了月光的植物破土而出,缓慢而无声地向天生长,可以听得到泥土翻起又落地的清晰簌簌声,江欲行听到了齿关相击的得得声,亦有些心虚,眼前毛骨悚然的场景诡异到了一种神圣的地步,处处透露着仪式般的肃穆庄严。 一具一具无生机的鲜活躯体自高低不平的泥土里站起来,现出各式各样乃至各朝各代的衣饰,井然有序地缓慢围成一个圈,绕着中心的空地踽踽环行着,透过墓碑丛林的缝隙,江欲行看到一张张苍白的、粉扑的、淡青的、红润的脸孔,身形伛偻,眼神空洞,三步一停两步一顿地行在原地,每一张无表情的面孔上仅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呆滞神情,便如同舞祷,又像是有所期待。 江欲行头皮微微发麻,一边的三个道士已情不自禁地将拳头半塞进口中,紧咬的牙关在指节上留下深深的白印,空地中央的月青色土层隆起松动,所有行进中的走尸们忽然同时停住了脚步,众人心里皆是一震,便看到无数形态各异或正或侧或背的身影缓缓转向了围圈的中心,静穆里有一种无声的轰然,千百条尸体齐齐伏地,对着正中间慢慢隆起的土包连连拜首。 江欲行望着眼前一幕诡异场景,一边左右四顾周围人的神色,三个牛鼻子道士倒像是已经失去了做出表情的能力;容陵君神色严肃,半踞于地,一手虚按住剑柄,攥紧的指节透出骨白;唯有一旁那个大红嫁衣的小姑娘面含微笑,不言不语时侧脸里现出一种成熟女人方有的清冷狐媚,江欲行咋舌,能在如此画面前作出这般神情的人,被人认作血姑定不是没有原因的,一边又转了眼,大气不出地盯着那个不断隆起的坟头。 万籁俱寂中一双巨大而非人的手破土而出,形似枯木,又像是埋历了多年的遍染泥土的累累白骨,双手相握如合十祈祷般缓缓向着月光的方向生长,一切都在诡异的悄无声息中进行,然后那双枯槁的手缓慢舒展,如一只花苞那样拆折打开,五指向天凝成一架王座的模样。 王座中端坐着一具女子尸骸,着的是裙装的金缕玉衣,两手自然搭在摊作扶手的枯木指上,双腿交叠,便像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于月夜下检阅他的臣民。 然后尸群中便有一具衣着考究的走尸匍匐出来,缓慢而恭敬地移上前去,在月光下如陈旧的提线木偶般做着诡异又迟滞的手势,随后那个王座上的女尸微微抬手示意,伏在地上的走尸退回队里,群尸陷入一种安寂无声的狂乱之中,像是某种仪式前的狂欢。 围作圆圈的群尸手舞足蹈地缓慢行动着,包围中走出三具行尸来,左右两个看起来应是上了年头的尸体,中间搀扶着的那个像是个新死化僵的女子,面色尚带一点活人的柔润娇红,慢慢由两具老尸带到枯木拢起的王座前。 “这是要献祭了,”血姑悄声道,“中间那个可是百年一遇的不化骨,要靠新死二十四时辰内的魂尸维系皮囊。” 再抬眼去看时,不知那具新死的女僵如何到了枯骨托成的王座上,随后那双木枝一样的手缓缓合拢,如同沉睡般原封不动没入地里,隆起的土层又慢慢回平,如同什么都未发生过。 游荡的行尸们缓缓挪动步子,幽幽行过一圈之后各自回到原地,慢腾腾坐下,再躺下,直到彻底被泥土埋没,月光移动过碑林,照在众人惨白的脸上,一切又恢复如常,东郭道士双腿一软,“哎唷”一跤啃在地上。 江欲行回过神来,事情的发展算是真正超乎了他的意料,不禁苦笑着想起容陵君口中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来,一面涩声转向身旁的血衣少女:“你如何知晓今日之事?” 少女脸上一派天真,眉梢闪过一瞬狐媚:“天机不可泄露,”下一句转折却更令人意外,“我却知道,你在寻那位号称‘九州移动年鉴’的书局老板。” 容陵君的目光透出冷厉:“你一路跟踪我们?” 血红嫁衣的少女映着月光站起身,面庞透出一股不可犯的清媚,细长的眼稍微微挑起,嗓音冷淡:“我却未见过如此无理取闹之人。” 江欲行嬉皮笑脸道:“血姑娘娘,好姐姐,莫要生气。”一面暗中向容陵君使个手势。 血姑的神情又化作柔软,笑吟吟道:“你倒是通情达理。” “那么在下可否斗胆问一句,”江欲行坐在地上仰起脸,“姑娘可知道书局老板的行踪?” “自然,”血姑眉眼弯弯,“你若同我到雍州去,自然可以看到他,不过,”她笑起来,“只能你一个人去。” 眼前所见所闻连同墓地里这个血红嫁衣的少女处处透露着诡秘,江欲行心知此行之险,却仍按捺不住好奇,那本《神异鉴》的来历实在诡异,其中所称的“安歌行”又着实耐人寻味,江欲行抬眼打量那个清冷里含着天成媚态的女子,隐隐感到她同那个执红牙板的女子间有某种摸不清的隐约关系——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29章 吹箭录 I 风陵渡的某处茶馆。 闹哄哄的此起彼伏声杂七杂八响起,大有一呼百应之势—— “先生一去便是十天半月,我这嘴里,上好的茶喝着都不是味。” “放眼整个风陵渡,也只先生的消息最灵通有趣。” “哪里的话,要我看放眼整个九州都不为过!” “我们这些个闲人成日盼,若不是伙计放了话,还以为先生一走便再不回来了。” 一众人举着茶水向着台子上几日不见的“包打听”道,热络里尽是唏嘘。 包打听一袭新洗的旧衫,接过伙计递来的茶慢悠悠自椅上起来,有些诚惶诚恐地微笑道:“劳诸位挂记,小老儿的大舅今年已逾了古稀,今次却是又犯了旧疾,梁州路途遥远,便多耽了几日,实在是心中惭愧,惭愧。” 众人又七嘴八舌道了些关切慰问的体己话,包打听团团作着四方揖,一面道:“不过此行小老儿却闻了一件极其有趣的新鲜事,今日便可与诸位分享。” 一听说又有了新的故事,众人兴致陡然高涨,纷纷拍了手喝彩叫好,包打听捋一捋唇上的一撮八字胡,细细折了袖子,便端起架子意气风发踏上了台前:“诸位客官,今回要讲的,乃是轰动九州的一场大赌……” 这一场江阳豪赌讲得唾沫横飞畅快淋漓,足足道了两个时辰方讲完第三局赌盘,听得大理公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神乎赌技众人不禁唏嘘感慨,直到包打听“满堂红”的一声暴喝响起,方纷纷若大梦初醒,长吁一口吊了许久的大气。 包打听在关节处顿了一顿,悠悠饮了一口茶水,这才迎向众人殷殷的目光,右手担在襟前,抑扬顿挫开口:“正在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位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眼见他面如冠玉,眉若刀削,仪表堂堂,风华无双,着了一袭大红的衣袍,真真是丰神俊秀,宛若神人……”意味深长吊了一番兴味后包打听自顾自续道,“这位浊世佳公子不是别人,却正是兖州燕君视作左膀右臂的义子,大燕第一功将的遗腹子,江欲行。” 话音方落,便听得“啪”一声桌响,杯盏震动,女子轻叱声自席间响起:“一派胡言!” 茶馆内立时一静,众人一惊循声望去,单桌上坐了一个书生打扮的女子,龙眉凤目,书卷不失俊朗,眉宇间透出刀剑杀伐的果决英气,唇抿一线地坐在那里,便让人感到兵器凛凛的尘烟之意。 “我说小姑娘,先生说书碍着你什么事啦?”旁边一个瘦子开了腔。 登时有人应起:“就是大家出来横竖图个高兴,来来来继续继续。” “方才可是讲到了江欲行,听说这小子风流倜傥四处留情,不过你这丫头,人家去赌关你屁事……” “哎呀小妮子该不是动了凡心吧……” 众人正听在兴头上,话越说越没遮拦,一时间茶馆里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乱哄哄吵作一片。 独坐桌边的女子一语未发,“铛”一声抬手将一柄阔剑按在桌上,四下鸦寂无声,众人望着阔剑上朴拙欲出的龙纹立时噤声,大气亦不敢出一口。 鸦雀无声里台子上的包打听干干笑了笑团团打个圆场:“却不知小老儿何处得罪了姑娘?” 眉宇轩昂的女子轻哼一声,直视对方双眼凛然道:“谁许你的权利在此诋毁诸侯,妖言惑众。” 包打听赔笑道:“这位姑娘怕是有所误会,小老儿所讲的皆是真人真事,绝无构陷之嫌。” 女子眉目冷厉,右手若有所思覆上茶盏,定定望着台上:“道听途说空口无凭,你如何知现身江阳赌坊的便是江欲行?” “江欲行同一个貌美女子同去了雍州谒见晋大人这是人尽皆知的,”包打听道,“梁州一赌后苏妙音护同半路杀出的神秘男子一同去了雍州亦是真的,试问天下还有哪个年轻男子出来行走江湖之时身上仍负着万金难求的玄铁令?” 这一番推断合情合理并无破绽,时间地点都无懈可击,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桌边的女子左手覆上剑鞘,旁人只觉呼吸一滞讷讷噤了声,却见女子站起身来,单手执剑走出门去。 茶馆中的女子正是便装暗访的秋望北,一路上已听得了不少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她知江欲行此去乃是奉燕君之命往青州仪山,按理说十日内应已返回兖州,却至今杳无音信,不禁教人将信将疑,众口悠悠,秋望北微微蹙了眉头,长此以往只怕有害无益,以江欲行如今的身份,此事若是传到燕君耳中,又难免教朝堂上某些虎狼之辈拾了把柄。 正思忖间,遥遥闻得某处高台传来婉转笛声,听起来漫不经心,却是软语温存,弯弯绕绕一路绵延到了心里,却是一曲《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听着这支曲子秋望北轻轻微笑起来,心想吹这曲子的定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正值不知愁的大好年纪,单纯美好又肆意妄为,不过这风陵渡上在青天白日里高台作乐的,想来亦不是什么身家清白的小家碧玉抑或大家闺秀,只是这笛子实在吹得好,秋望北放下了心中的顾及嫌隙,不由自主向着笛音传来的方向寻去。 转过巷子到了一处较为宽阔的大道上,两侧尽是鳞次栉比的食肆商铺,人声愈响,秋望北单手把住背上阔剑缚在身前的剑带,目不斜视地与擦肩而过的各色行人错开,许久没有同市井打交道,在熙攘的人群和叫卖声中她忽然有了一种陌生而隔阂的无所适从,一曲笛已吹到尾声,前面的街角围起了一片人潮,秋望北微微低着头,在纷繁喧闹里留意捕捉那抹时隐时现的细微笛曲,只想趁笛音消失前迅速穿过。 笛声愈发清晰,秋望北加快了脚步,围起的人群忽然爆发欢呼,然后她感到左肩微痛,下意识低头去望,便见得脚边滚落着一只金缎掐牙的大红绣球。 恍神间瞥见笛声传来的高台上晃过一抹白色衣角,正欲一探究竟,忽然便被左左右右的人围住了去路,人潮自动分开在她面前让出一条路来,秋望北抬顺着人群方向抬起头,面前原是一幢绣楼,二层的雕栏后莺莺燕燕环着一众姑娘,嘻嘻笑笑用帕子掩着口,正中间的蓝衣姑娘正眉眼弯弯望着她。 秋望北此刻的装束打扮正像一个面目清朗的青年书生,背上负着的那一柄阔剑掩过女气反而愈发增了男子英武,略嫌纤秀的龙眉凤目在此刻看来更添精致,恰巧经过此地,竟被绣楼上抛姻缘的姑娘一眼相中。 一众人推推搡搡将她拥到楼前,连声道着“恭喜”,地上的绣球不知被何人重新塞进了怀里,楼上红红粉粉的姑娘们互相捶打嬉闹,抛下绣球的蓝衣姑娘被众姊妹拥起,大约是谁开了一句玩笑,便俏皮又腼腆地娇笑起来。 看着那个笑秋望北心底生出一丝细微轻叹,便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另一重命运,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或许也会出落成小家碧玉的东墙邻家女,秋望北悠悠想着,到现在这个年纪应该早嫁了人,孩子或许都有了四五个,不过若是这样,恐怕就不会遇见那个人了吧。 出神间已被人半推半引地搡入绣楼,阁子里张灯结彩,鲜红的吉结丝绦四处披垂,众人在楼下呐喊欢呼,便见得楼梯上众星捧月地簇拥下一众妙龄少女来,粉扑扑的团扇上绣了花鸟蝴蝶,团团地将中间蓝衣少女的面孔掩住,直到走下梯来立在面前,方如流云般纷纷撤去,面如桃花的少女抬起眼来,顾盼间生出光辉神采来。 “见过公子。”蓝衣少女越出众人一步半低着头盈盈下拜。 秋望北正要开口,已有一只绵绵软软的小手虚按在了唇畔,眼前的姑娘烟波盈盈,莞尔微笑道:“且莫开口,”秋望北噤了声,有些疑惑,“接下来的问题,公子只需点头或摇头,”说罢确认似的仰起头望着她的眼睛,笑吟吟道,“你可依我?” 有什么误会待人少时解释清楚也未尝不可,秋望北暗想,毕竟是女孩子家面皮薄,大庭广众下莫教她失了颜面,想到这一节,便点了点头。 “在场的众位可为我做个见证,”蓝衣少女向四周招道,随即转向秋望北,大大落落开口,“请问公子,家中可有妻室?” 秋望北摇摇头,人群中爆发一阵欢呼。 “再问公子,可有什么心仪的姑娘?”蓝衣少女唇边的笑意愈浓。 秋望北又摇了摇头,却又无法。 “三问公子,”蓝衣少女叠起双手,微微颔下首去,“可否嫌弃奴家?” 秋望北有口难言,只得点了点头。 三问一出,身后的莺莺燕燕们便簇拥上来,叽叽喳喳齐声庆贺,“恭喜姊姊”“贺喜姊姊”的祝喜之声不绝于耳。 秋望北虽极少涉足中原地带,对传统婚俗却也不乏了解,抛绣球私定终身一事只在西南边夷一带盛行,东朝男女大妨虽不至严苛,婚姻一事却仍要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心下有些纳罕。 却见得一个衣饰考究的女子自帘后转出来,恭恭敬敬呈着一只翟冠,一簇衣衫光鲜的少女拥上去,再转过来时,中间的蓝衣少女已端端坐在太师椅上,头上戴着那枚翟冠,莞尔一笑说:“我乃陈留的昭安郡主,今日绣楼招亲,物得这位公子为驸马,今生非卿不嫁。” 第30章 吹箭录 II 却见得一个衣饰考究的女子自帘后转出来,恭恭敬敬呈着一只翟冠,一簇衣衫光鲜的少女拥上去,再转过来时,中间的蓝衣少女已端端坐在太师椅上,头上戴着那枚翟冠,莞尔一笑说:“我乃陈留的昭安郡主,今日绣楼招亲,物得这位公子为驸马,今生非卿不嫁。” “昭安郡主”四字一出,秋望北有些意外,一时楼内跪伏遍地,众人齐声低祷:“郡主娘娘万福金安。”秋望北亦随着众人,低下头去。 蓝衣少女脸上含着笑,抬手示意众人起身,一边道:“对面的醉仙楼大家随意,今日的账全都记在我名下,”随后站起身来向着秋望北微微一福,“可否与公子单独一叙?” 言罢便有侍女在前面引路,上过木梯转到廊里,挑开帘子将描金的雕花楼轻轻推开,待二人入内,便从房外小心将门掩上。 房中重帷密布,一时难以辨清光线,甫一踏入便觉寒气凛凛,一声“公子请”响起,便有三处破空之声倏然向身前袭来,“铮”一声龙吟响起,剑锋闪处映出秋望北半边面庞冷厉,三枚暗器玎玲击在阔剑剑身,无声坠入绒毯。 “你是何人?”秋望北横剑胸前,全神戒备向着黑暗处。 忽然光线泻入眼前一亮,现出满室悬挂的矛斧刀戟,显出冰冷杀意,秋望北视线扫过左首边长架上陈列的十八班武器,墙上有数道小孔,想来是暗器发射的机关,蓝衣少女扯开厚重帷幔,回过身来望着她,抚掌道:“不愧是燕地无双的秋将军。” 秋望北右手执剑,警惕地关注着对面少女,这间毫无脂粉之气的闺房内处处装满甲板机括,稍有不慎怕便要触发机关,蓝衣少女浑然不觉地开口:“人中龙凤,女中豪杰,”顿了一顿悠悠道,“天下谁人不识这一柄破山剑,随身携带破山剑的人,自然只能是燕地重将秋望北了。” 秋望北将剑尖落下,盯住对方双眼,发觉这实在是一张样貌寻常的脸,除了肤色较为白皙看得出常年养于深闺之外,实在无甚特别之处,便开口问:“陈留公是你的什么人?” “自然是我父王,”蓝衣少女眉眼弯弯道,自顾自捡了一张软靠椅坐下,“那么多人都认我作昭安郡主,你如何不信?” 秋望北双手抱着剑柄算作一礼:“方才已见过郡主了,却不知郡主在这绣楼之上玩招亲的把戏算何消遣。” “却不是消遣,”蓝衣少女把玩着案边的一支梅花小镖,“父王软禁我在这幢小楼好把我安安生生送给齐国太子,”微微撇了撇嘴角,“谁都知道齐国那个姜伯言不是什么好东西,”随后望着秋望北道,“那我便做给他看,看我自己许了人家还嫁不嫁得出去。” “还望郡主另谋良人。”秋望北抱拳为礼,转身欲走。 “且慢,”身后的声音响起,“想不想知道江欲行去雍州的真相?” 秋望北止住了脚步,缓缓将阔剑负回背后,凤目微微挑起,冷厉地凝视对方。 昭安郡主笑了笑:“传闻燕地的名将秋望北同燕君义子江欲行是从小伴大的青梅竹马,只不过不知是郎情妾意还是落花流水。” “多说无益,”秋望北淡淡道,“雍州一事愿闻其详。” “无妨,”昭安郡主自椅上站起来,背着手缓缓踱到她身前,仔细打量一番她的眉眼,笑盈盈道,“只消回答我几个问题再替我做一件事,自会告诉你。” 秋望北眼神随着她的目光移动,心中捉摸不定,陈留公是当今天子的十三叔,却未必是什么东朝的忠实拥趸,二三十年前亦是因王位之争败下阵来方发配豫州陈留郡封了一个陈留公,近年来休养安生不见异动,原来是韬光养晦,已与齐国暗度了陈仓。 要说一个郡的势力,秋望北眼神幽幽,论地难比诸侯坐拥一州,论财又难比世家富可敌国,尤其是,将封了公的陈留公和封了侯的郑侯同置于豫州,足见东朝对其轻视和讽刺,同为东朝王族,从爵位看公高于侯,然而封地却是陈留公得了郑侯割出的六分之一,想到这秋望北忽然明白一事,难怪齐国在八方诸侯中早早脱离自立为王,一面又大肆宣扬自己乃是圣人发祥的礼仪之邦,原是借了陈留公的身份,讨伐先帝不尊礼法东朝礼崩乐坏来了。 想到这秋望北眉头一紧,婚礼一成,战事便有了由头,眼下九州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燕地却还尚未做足准备,戎族又在北境虎视眈眈,这种情况下实属背腹受敌,楚虽有心同燕交好,亦许诺了大批巧妙机械同三十巧匠,悉数到位却至少仍需一至两月,却怕时间上仍是赶之不及。 传闻里陈留公为人阴鹜狠辣铁血,秋望北肃然凝视眼前寻常人家小家碧玉似的女孩子,若要为江欲行如何她不知,她只知眼下有了一个更好的理由说服自己,为了大燕她必须留下答应这个女孩子,于是她点了点头,淡淡开口:“好,我允你。” 昭安郡主如释重负地展开一笑来,绕身去看她背上的那柄剑,眼中露出由衷地兴味:“我可不可以摸摸你的剑?” 秋望北有些意外:“你很喜欢?” “名马宝剑谁人不爱,”昭安郡主负起手来,露出一点君临天下的傲气,“我只相信力量,只可惜,满室的刀剑全都不过废铜烂铁。” “不愧是陈留公的女儿。”秋望北轻叹,眼中露出细微疲倦,这世上除了力量还有许多值得追逐和眷恋的东西,或许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戎马之上转眼十年,历过许多仗见过无数死亡,她觉得她已经累了,但她不想多说,对着这个信誓旦旦的年轻人,说什么都是徒劳。 见她不再多言昭安郡主亦转了话题:“名剑录里说破山剑可破宝山,威力其大,却只能用一次,不知真正的破山剑又如何?” “这你倒很了解,”秋望北道,看来这个藏于绣楼的郡主似乎对刀剑兵器有格外的兴趣,随眼望去,藏于闺中的刀剑虽然非神兵极品,却皆出于名家之手,任何一件拿出去,都足以供人玩赏,她笑了笑,名剑的命运又岂止于任人玩赏,“你知不知道,剑是有精魂的。” 那一刹昭安郡主有了一丝莫可名状的动容,那个龙眉凤目的女子垂下眸去隔着鞘轻抚自己的剑,像抚着一匹追随了自己多年的良马,又像是对待相识了半生的知交好友,那个眉宇英气的女子轻声对她说“你知不知道,剑是有精魂的”,那一刹悲悯又崇高,便如同女武神,她不是很懂,却又觉得慈悲,她不知道一颗心久经沙场满手杀戮,也可以这样慈悲。 “什么?”生平第一次,昭安郡主忽然很想知道,这件除了力量之外她所不知道的事。 “抱歉走神了,”秋望北笑了笑,“我不是剑客,不过是妄言,”又接过方才的问题,“劈山是没试过,劈石头倒可以劈很多次,名剑和名马皆是性烈识主,只怕剑气会伤到郡主。”不过满室的刀剑奇只奇在虽无人问津,却还保留了一丝并未泯透的微弱杀性,像是经过血光浸养,秋望北只觉其中有异,却未出口问。 “秋将军来此,”昭安郡主未应,又回复眉眼盈盈的模样,“可也是为了那玉公子?” 秋望北眼中露出疑惑神色:“玉公子,又是何人?”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昭安郡主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促狭笑意,“将军方才行色匆匆,便是去寻那廿四楼工笛的玉公子吧?” 闻言秋望北心中一动:“你说的玉公子可是方才楼外吹《思帝乡》的那人?” “是了,”昭安郡主点点头,“玉公子是两月前到的风陵渡,谁也不知道他从哪来从前做什么营生,只知道他叫作玉公子,落脚两日后便凭一曲笛驻进了廿四楼,”见秋望北听得仔细,便补充道,“我想他大概在等一个人,每日申尽酉初之时便会登上高楼吹一曲《思帝乡》,有人猜他从冀州来,说不定在等失散已久的妻子或情人。” 申尽酉初,其中的意味便有些耐人寻味,申时乃猿啼之时,猿声啼尽时最为哀切,酉时为归巢之时,倒像是某种劝归的召引;至于《思帝乡》,秋望北不通音律,昭安郡主说玉公子吹来吹去都只是那一阙“春日游”,却不知是何意,秋望北忽然想起江欲行来,若他在的话,兴许能解出其中奥义。 想到这不知他究竟下落何处,便回过神来抬眼问:“你要我办的那件事呢?” 昭安郡主眉眼弯弯:“你既对玉公子这般感兴趣,我便让你们见上一见,”一面道,“后日父王便到风陵渡来看我,你陪我演一出《女驸马》,晚宴便设在廿四楼如何?” 秋望北沉吟片刻,淡淡道:“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