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总统的中国“御医”》 第一章:总统秘密召见 总统深夜来电 韩国首都首坞尔,就是中国人所熟知的汉城,是一座建于山水之间的美丽都市。南山、北岳等四座山峰,呈现出不等的四角形在城中遥遥相望,可谓山外青山楼外楼,城中有山、山外有城、城城相顾的连环城市。 一九八八年二月二十八日,也就是大韩民国第十三届总统上任后的第四天深夜。此刻,刚刚为新总统上任狂欢过后的大韩臣民们,已走进了梦乡。新东和汉医院院长韩晟昊博士,一位年愈花甲,却精力超人的瘦小老人,像往天一样,正倚在床头看报纸,忽然,一个电话使他兴奋地叫起来:“啊呀呀卢大总统!恭喜,恭喜!没想到您这么晚还打来电话!” “老朋友,非常感谢您在竞选中对我的莫大支持!”话筒里传来卢泰愚踌躇满志、热情洋溢的话语。 “哪里哪里!老朋友嘛,说这种话不就见外了?” “好好,我们先不谈这些。明天上午有时间到青瓦台来吗?”卢总统向老博士发出邀请。“当然有时间了!总统召见能没时间吗?我倒是要问问您,总统刚上任,有那么多国家大事等着您处理,有时间接待我这个中国人吗?” “有时间,接待您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啊呀呀!我倒成了重要人物了?不敢当不敢当!哈哈哈……” 两位好友在电话里开心地大笑起来。 老先生没想到卢泰愚会这么晚来电话,更没想到刚上任第四天就要召见他。他久久不能入睡,倒不是因为总统召见使他兴奋,十几年前他就是青瓦台的常客。早在朴正熙掌政时期,他就有总统“御医”之称。这半夜来电,倒使他不知不觉地走回过去,去回溯着一个中国人与一位韩国总统漫长而坚定的友谊历程—— 它没因世事的沉浮而沉浮,没因世态的变迁而变化。在漫漫人生旅途上,他和卢泰愚一直用真诚浇铸着坚固的友谊大厦。 睡不着,韩老先生索性起身来到阳台外的草坪上…… 夜幕下的汉城是很美的。如练的汉江把碎银般的灯光溶进水中,流出一份与世无争的宁静。一座座汉江桥宛如横贯南北的一条条血管,涌动着川流不息的车流,日夜疏通着韩国首都的交通命脉。插入云端的南山塔,则睁着夜的眼睛,鸟瞰着韩国的“中南海”——神秘而宁静的青瓦台,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是啊,大韩民国的第十三届总统刚刚走马上任,每一个公民都期待着总统的新举措,从而把这条“亚洲四小龙”插上铁的翅膀,越发鹏程万里,跻于世界先进国家之行列! 卢泰愚夫人的恩人 韩晟昊与卢泰愚相识于一九七二年。 当时,卢泰愚还是总统直属部队空输第九团的一名团长,准将军阶。官位虽说算不上显赫,但是,他所率领的空输部队却是韩国军队中的精锐,加上他为人刚柔并济,处事果敢深沉,可谓前途无量。 可是,他却有一块心病像石头似的压在他心上,使他常常郁郁寡欢。这块石头不是别人,就是他有口皆碑的漂亮夫人。他夫人的漂亮在韩国上层夫人中,是首屈一指的。他很爱妻子。他们夫妇之间恩爱有加的爱情故事,在韩国上层也是出了名的。可他的爱妻几年来却一直长病不愈,请来众多洋医高手为她诊治都无能为力,眼看着美丽的娇妻过早地失去了风韵,这使他大为心疼却又无能为力。 后来,他偶然从《朝鲜日报》上看到一篇“食品秘方”的连载文章,听说这位作者的医术很高,就决定请来给妻子看看。 于是,在一个早春的傍晚,韩晟昊踏着夕阳的余辉,第一次踏进了卢泰愚的官邸…… 韩晟昊一进门就看到卢泰愚一副儒将风度,英俊潇洒,温文尔雅,丝毫没有舞枪弄刀的武夫样,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好感。 卢夫人倒是黑瘦黑瘦的,脸色黯淡无光,一副久病不愈的羸弱样子。她说她患有胃下垂、轻微肝硬化、大肠过敏、不眠症等,说这些疾病一直缠着她,使她寝食无安、身心憔悴。 把过脉之后,韩晟昊风趣地对卢夫人说:“您病倒不少,可都不重,别愁眉苦脸的,吃了我的药就会好的!”随即给她开了几副草药。 临走,他叮嘱卢泰愚:“卢团长,您可要好好监督太太按时服药,否则病可不会好啊!” 原来,他从卢夫人病怏怏的眼睛里,早已读出了疑惑。她似乎觉得,这一包包草药熬出来的黑汤子,能治好我的病吗?在此之前,她从没吃过中草药。她一直吃的西药。 不过,倒是卢泰愚对夫人关怀备至,每天都亲手捧着药碗看着夫人把药喝下去,偶尔不在家时,也要用电话摇控她按时服药。 在韩国,像卢泰愚这样以夫人为重的男人极为罕见。卢泰愚夫妇恩爱的故事一时传为美谈,很多高官夫人都非常羡慕卢夫人,说她好福气,找了这么一个疼她爱她的好郎君。 十几副草药下来,卢夫人夜不能寐的贵体,果真能安然入梦了。再过两三个月,那张灰黑色的婆娘脸也渐渐变得白皙清秀起来,一点点恢复了昔日的风韵。那一身病,也随着一包包草药渣子丢进了垃圾箱里。 于是,韩晟昊就成了卢夫人的恩人,也成了卢家的座上宾。卢家对他千恩万谢,多次重金酬谢都被他婉言拒绝了。他不仅不要酬金,而且连药钱都分文不取。 他说:“咱们是朋友嘛,那点钱算不了什么!我看重的不是金钱,而是友谊。” 这番托词并非是韩晟昊冠冕堂皇的自我表白,而是他坎坷多舛的命运告诉他一个真理: 世界上最值钱的东西并不是金钱,而是你在这个世界上自由自在的生存权利,是你在社会上存在的价值及地位!他是一个重名轻利的人。 韩晟昊的慷慨,越发使卢泰愚夫妇对他感激不尽、敬重有加了。 从此,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韩晟昊成了卢泰愚的家庭保健医,连卢泰愚的女儿生孩子,都要他守在身边。 韩晟昊笑道:“我又不会接孩子,您让我在身边干什么?” 卢太太却说:“有您在身边我觉得心里踏实!” 朴正熙时代的“御医” 人与人的交往,常常伴随着一种意想不到的结果。韩晟昊为卢夫人治好了多年的不愈之症,而卢夫人又成了韩晟昊踏入韩国上层社会的一只梯子。 卢夫人病愈的消息不胫而走,在韩国上层风传开来,说有一个中国医生如何如何厉害,医术如何如何高明,几副草药就治好了卢夫人多年的不治之症。这样一来,卢夫人就成了韩晟昊踏入韩国上层社会的一幅活广告…… 一时,韩国的一些政界要人纷至沓来。这位中国人的小小陋室里高官云集,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成了韩国上层人物常来常往之地。 曾任过四个月临时大总统的许政,派人前来请他为患高血压的夫人诊病…… 掌管着全韩军队情报大权的总统警护室长车智澈,是个过敏性的体质,一天到晚总是喷嚏连天的,不管什么重大场合都管不住自己的喷嚏,常常弄得他十分尴尬,甚至很狼狈。吃上韩晟昊给开的草药,第三天就告别了喷嚏,再也不用担心在大庭广众之下出洋相了。 这位警护室长长着一副络腮胡、铜鼻、铜眼,小老虎似的形象,却是个至忠至孝的孔孟之徒。每天上下班都要向老母磕头请安。这在孝道盛行的韩国也实属罕见。 一次,车智澈的母亲突然肚子疼,发现盲肠部位鼓起个小包。他急忙请来青瓦台的几位名医会诊。医生说是盲肠发炎,需要立即手术。车智澈坚决不同意,说他母亲身上绝不能留下刀疤!他立即请来韩晟昊。 韩晟昊进屋时,看见车智澈正跪在母亲床前哭呢,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敬意。韩国虽然遵循孔孟之道,但像他这样以父母为重的儿女,毕竟为数不多了。韩晟昊觉得此人可交。他交友的原则首先要看这个人对父母的态度。在他看来,如果一个人连给予他生命的父母都不放在眼里,那么,跟这种人还能谈什么友谊呢? 后来,他们果然成了莫逆之交。当车智澈被中央情报部长金载圭打死以后,在无人敢靠前的情况下,恰是这位中国朋友鼎力相助,一直送他到入土。当然这都是后话。 韩晟昊给车母诊过脉之后,给她开了两服草药,让她立即煎完喝了。老人服完药跑了两趟厕所,放了几个响屁,肚子上的小包居然不见了,虚惊一场,原来只不过是个气包而已。 一看到这种情形,车智澈大呼上当,冲着青瓦台的几位医生大发雷霆,“你们这帮吃白饭的,险些送了我老母的命!统统给我滚出青瓦台去!” 几位医生吓得面如土色,低眉俯首赶紧溜出门去。 要知道,车智澈是总统的警护室长,是青瓦台一脚乱颤的人物,要说撵走几个医生,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韩晟昊却劝他说:“车室长,您不能那样做!哪能因为一次失误就把人家撵走呢?那不砸了人家的饭碗吗?再说,谁也不是神仙,哪个医生不出一点差错?出点差错你就把人家撵走,那谁还愿意给你们看病啊?” 车智澈果真听了他的高见,没有对几位医生大动干戈。 这事之后,车智澈对韩晟昊越发佩服得五体投地,视他为知己,称他为神医。 “哈哈哈,什么神医?我不过是个蒙古大夫,只能糊弄你们这帮韩国人罢了!”韩晟昊听了哈哈大笑,从不把这些溢美之词放在眼里。 不过,这些赞美之词却是长腿的,在总统府里不翼而飞。 一天,正在桌前批阅文件的朴正熙总统,忽然问警护室长车智澈:“你说的那位汉医师,真那么神吗?” “报告总统,真的非常神!我亲自领教过他的医术,不信我领来给您看看!”车智澈忙说。 “好吧,你领来给我看看,看我有没有什么病?” 于是,这位中国汉医(韩国把中医称为汉医)在警护室长的带领下,大模大样地走进了韩国总统的官邸,将手搭在韩国一代叱咤风云人物的手腕上,诊视着他那强劲而有力的脉搏,仔细斟酌着每一下心跳所延伸出来的波动,看是否蕴藏着某种疾病? “朴总统,从脉上看您没什么病。不过您每天工作十七八个小时,为国为民操劳过度,需要用药滋补一下身子。”诊完脉之后,韩晟昊对朴正熙说道。 “请问,需要用什么补药?”朴正熙问韩晟昊。 “啊,您每年秋天吃一段我给您开的补药好了。这对您的身体会大有益处的。” 从此以后,朴正熙照办不误。每年到秋冷就开始服用韩晟昊给他开的补药,一服一冬,一连服用了好几年。 韩晟昊的补药滋补着这位大韩民国的英豪,使他精神饱满,底气十足,一连在政坛上叱咤了十六个春秋,直到后来毙命于中央情报部长之手…… 一时,这位小小中国医生竟成了通天人物。人们都称他是总统“御医”。他驾驶的那辆红色布利夏型轿车,像一位自由使者,在戒备森严的青瓦台里来去自由,畅通无阻。这使许多韩国的高官们都惊羡不已。就连马路上的交警都慑于这位通天人物的威望,一看到1-977牌号的轿车开过来,就“啪”地来个立正,向轿车恭恭敬敬地敬个举手礼。 这样,韩晟昊通过自己的高超医术,结交了一大批左右着韩国命运的高层朋友。他给这些达官要人看病、抓药,从来分文不取。这种免费医疗一直持续了几十年,直到今天仍在继续着。免费吃他药的不下千人,上至总统及达官要人,下至乞丐、释放的囚徒,以及众多庶民百姓。因此,这位中国医生最大的财富不是金钱,而是一帮招之即来的朋友。 想来,恰是他这种淡漠金钱的高贵品格,使他在韩国那种错综复杂的政治漩涡中,始终自由酣畅,来去潇洒。 这位个子矮小、貌不出众的中国人,竟同韩国七位总统中的四位总统是至交,给四位总统看过病。这在海外华侨史上,大概也是不多见的吧? 但是,他从不利用与总统的特殊关系去营私利。因此,无论是被人击毙的朴正熙,还是下野后到深山古刹过了一段隐居生活、后因涉嫌贪污及违法动用军队而被判刑的全斗焕,以及因涉嫌受贿巨款而成为阶下囚的卢泰愚,还是后来荣登总统宝座的金泳三……无论这些同他交往甚密的大总统们下场如何,都与他无丝毫瓜葛。无论哪位总统在浪峰波谷中颠簸,他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他是一只永不沉没的小舟! 他从不因总统的升迁而自我膨胀,也从不因总统的下野而自我冷落。 他崇尚诸葛亮那种“澹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精神。因此,他与这些总统们交往,从来都是只讲友谊,只是医生与患者的关系,别无他求。 无欲则刚。无欲则无危。 可是,如果把韩晟昊当成一个处处恭谦的文弱君子,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他那种清高如云、惜己如金的铮铮傲骨,则是人群中少见的。 一天,一位总统府的要人请他去出诊,对他有几分傲慢,他竟冷冰冰地抛下一句,“对不起,您这病我看不了!”拂袖而去,把那位非同一般的人物毫不客气地晾在那里。 后来,这位要人几次请他他都拒而不见。 他说:“我从不仰人鼻息!” 险些断送卢泰愚的前程 韩晟昊和卢泰愚相识不久,经常出入卢泰愚的空输部队,看到官兵们整天在阳光下摸爬滚打,训练十分严酷,经常发生跌打损伤等事故,官兵们出去执行任务都是独立作战,更会遇到蛇咬、蝎蜇、食物中毒等意外情况。 于是,他就向卢泰愚进言:“你这部队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战斗体,应该让他们掌握一些简单的医疗知识,否则,遇到一点意外情况都不会处理。比如会下针,掌握一些被蛇咬、癞蛤蟆中毒等紧急抢救措施,让他们学会在紧急情况下如何生存下去的本领!” 卢泰愚对他这番建议大为赞赏,当即决定聘请韩晟昊为空输九团的医学讲师,让他写好教材,每周定期给官兵们来讲授医疗课程。 于是,未经过任何请示报告,这位中国人就堂而皇之地走进了韩国最机密的空输部队,给一帮韩国军人免费讲起医疗课来。 但一登上讲台他就发现,台下一张张漫不经心的脸上,都明明写着疑惑。 韩晟昊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直言不讳地讲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一定在想,这医学原理没有三年五载的能学会吗?那些密密麻麻、像满天星斗似的三百六十多个穴位,怎么个记法?不记下这些穴位,又怎么下针?要背会那些穴位,得等到驴年马月?我告诉大家,不用怕!对于你们这些军人来说,我不要求你们学会医学原理,因为你们不是去临床行医,而是在生命紧要关头学会自救。所以我教给你们一个简单、快速的行针法,那就是哪疼扎哪!除了眼珠、心脏、丹田、后脑勺不能扎针之外,扎其他部位都死不了人!你们想想,那么大一颗子弹不打到要害处,都死不了人呢,这么一根小小毛针能死人吗?但是,这根小小毛针却能在关键时刻治病,止痛,帮你们闯过生死难关!” 这番话说得大家似信非信。接下来的话更使一帮军人瞠目结舌、不敢苟同了。 “从今天起,你们要拿自己做练习,自己扎自己!”说着,他拿起一根银针,“嗖”地扎在自己的手腕上,吓得台下“呀”的一声。 他看到一帮生死不怕的军人,被一根小小银针吓成这样,不禁觉得有点好笑,就说:“不要忘记了你们可是军人,飞机大炮都不怕,还怕这根小小的银针吗?” 后来,是卢泰愚身体力行,率先自己给自己练习扎针,这才使一帮官兵们胆战心惊,但却很快跨越了心理雷池…… 不到四个月,空输九团的官兵们全部轮训一遍,人人掌握了紧急情况下的自救术。人手一包银针,人手一本袖珍《军中针术》小册子。《军中针术》一书,简述了腰疼、腿折、崴脚等三十种急救针灸法。阐述了蛇咬、食物中毒等许多急救措施。 不过,这本小册子却给卢泰愚带来了一次麻烦,差点酿成一场灾难。 一天,卢泰愚拿着这本《军中针术》小册子,去向空输总司令请功,并向空输司令进言,说这种针术应该向空输全体官兵推广。他本以为能得到上司的一番鼓励,没想到却遭到一顿臭骂。空输司令冲他大发雷霆。 “你小子也太目中无人了!这种事情不经过我允许,阐自让一个外国人,到我们最机密的部队来又讲课,又写书,又参观的,出了问题怎么办?” “报告司令,我请中央情报部调查过韩晟昊,他是一个纯医师,绝不是共产党!”卢泰愚极力为自己辩护。 “就算他不是共产党,他是不是台湾派来的情报人员,你知道吗?我们韩国的机密报到台湾也不行啊!再说我是空输司令,这书上的推荐人却写着你卢泰愚的名字,那我这个司令算老几?” “是是是,司令,我错了!我错了!”卢泰愚只有点头认错的份了。 司令当即下令:《军中针术》全部收回,一本不许留! 没过多久,一本新的《军中针术》出版了,书上不见了作者和推荐人的名字,取而代之印上去的却是这位司令官的名字。 韩晟昊当即火了,“凭什么写上他司令官的名字?又不是他写的?他有什么权利换上他的名字?我去找他算账!” 卢泰愚手下的本部长,急忙来找韩晟昊求情,说:“韩医师,请您高抬贵手,救救卢团长吧,把这份功劳记到司令官身上吧。不然,他该对卢团长下死手了!他们是军队中的两派……”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看在老朋友的情面上,韩晟昊只好偃旗息鼓,让掉了这份著作权,继续免费为部队讲课,一讲就是六年。 此后,这本《军中针术》小册子一直在韩国特殊训练团中当作教材,至今仍在应用着,只是没有了著作人,连那位司令官的名字也不知什么时候抹掉了。 后来,那位司令官在卢泰愚和全斗焕发起的“1·1”革命中,被革命军打成下肢残废,退役后做起电子生意,后因经营不佳,期票不渡,在绝望中跳楼自杀了。 后来得知,韩国法律有规定,不准外国人担任秘密军队中的教授,难怪司令官向卢泰愚大发脾气了。 十五年前预言卢泰愚是 “权利至上,天下第一人者!” 一九七三年夏天的一天傍晚,晚霞如烟,清风徐来。晚饭后,一帮人聚在卢泰愚家里喝茶聊天。 卢泰愚身边集聚着一帮非等闲之辈的朋友。这些人后来都成了韩国举足轻重的人物。有当上总统的全斗焕,有成为陆军总长的郑镐溶,还有被国外称为金融皇帝、因涉嫌为卢泰愚竞选提供经费去了他国的李源祚,还有成为卢泰愚左膀右臂的金复东等人。这些人都是卢家的常客。 这天,卢夫人坐在韩晟昊身边同他聊天。她一直视他为恩人,所以对他格外亲近。她愿意听他妙语如珠的神侃。 她问他:“韩医师,听说中国书看多了就会算命,请问您会测字算命吗?”其实她早就耳闻韩晟昊会测字,所以才如此问他。 人所共知,韩国的国旗是阴阳八卦图。 韩国人非常相信打卦算命,遇到升级、考试、做生意等一些重大事情,每每都要占卦问卜,看看自己的运气如何?是吉是凶?哪管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给他们云山雾罩地说一通,他们也会信以为真,或高兴或沮丧地如获至宝。所以,他们的卦卜业十分兴旺。在汉城有一条街,专门云集着精通阴阳之道、勘舆之学、星相之说的各路“神仙”。他们借占卜为生,也供那些想探知未来的人花钱买“明白”。 韩晟昊谙熟测字术,而且多年研究易经和佛学,对爻卦、解偈虽然说不上精通,但也略知一二。当然,只是在朋友圈子里牛刀小试偶尔为之而已,从不大肆宣传。 不过,也曾有过关于他测字的轶闻。那是在一次几百人参加的大会上,他惊人地测出了一个人的命运,当时轰动了整个会场,一时传为神人。 那是一次日、韩、新加坡、香港等国家参加的国际针灸研讨会,本来与测字无关。 当时,韩晟昊在发言时讲到,经络就像有线广播的电线,哪个地方都是穴、哪疼扎哪的观点时,却引起与会者的大哗,遭到几个韩国药剂师的当场讥笑,说他连起码的针灸原理都不懂,说他是冒牌汉医! 韩晟昊当即反驳,“我所说的观点并非是我的发明,凡是谙熟针术的人,都曾有过辩证取经外奇穴之经历!‘阿是穴’之说中国古已有之。我不过是阐释一下中国古代所传之术罢了!” 这番话越发引起几个韩国汉医的当场驳斥,声称中国根本不是针灸的宗主国,韩国才是汉医和针灸的宗主国! 在韩国,关于谁是针灸及汉医的宗主国问题,一直是中韩医生争论的焦点。有一个时期,韩国为了标榜自己是汉医的发源地,特将汉医的“汉”字统统改成了“韩”字。当然,汉医学的起源与发展,绝非靠更改一两个字所能改变的。历史就是历史,不是靠哪些人的意愿所能更改的。 但是,韩晟昊的生性倔强,最容不得他人贬低自己的老祖宗,当即就同那几个人激烈地辩论起来。 “你们说韩国是汉医的宗主国,这本不值得一驳!大家学医时都读过《黄帝内经》、《伤寒论》、《甲乙经》、《医宗金鉴》、《千金要方》,更不用说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了!这些典籍,都出自中国的历代名医之手!今天与会的,不乏有熟读《针灸大成》、《针灸资生经》的,而这些经典,也都是中国名医的杰作!几位先生是学药剂的,不也是开口《汤头歌》,闭口《本草纲目》吗?各位研习汉医多年,对扁鹊、华佗、张仲景、孙思邈、李时珍等圣贤的名字,恐怕早已烂熟于心了吧?请问,他们哪一个不是炎黄的子孙?人所共知,汉医是从中国的周易发展来的,你们说,到底谁是汉医的宗主国?” 他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恨不得把证明中国是汉医宗主国的老祖宗都搬出来! 对方也丝毫不示弱,也想举出几条实例要压倒韩晟昊。但这不是奥运会,没法用秒表来评判输赢,辩来辩去,各执一词,谁都不肯服输。 后来,韩晟昊宽厚地笑笑,说:“算了,我们不要再争了。大家不是来看我们打嘴仗的,我们是来研究针灸的。其实,世界上有很多东西都是未知的,比如观相学、测字学、大批八字、小批八字,这些东西都客观存在着,可人们对它还没有达到认知的程度,所以就觉得它神秘。你能轻易就说它是错误的吗?比如你给我一个人的名字,我就能测出他的过去、现在……” 他本想以此来结束这场辩不出子午卯酉的争论,没想到话还没等说完,竟来个引火烧身,给自己出了一个天大的大难题! “你敢批名字吗?” “好,你来给大家批一个!” 刚才同他辩论的几个人,“呼”地站了起来,都用嘲讽的目光盯着韩晟昊,把他一下子逼向了死角,绝无退路。要么认输,在几百人面前丢尽面子?要么铤而走险,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亮给大家看看? 韩晟昊一时感到进退维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过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后者,这是他的个性决定的。他是一个从不肯服输的人。 “好吧,你写上一个人的名字让我试试看吧!” 于是,一个叫“林仕彬”的名字出现在黑板上…… 此刻,众目睽睽,七百多双被惊奇鼓噪得圆溜溜的眼睛,齐刷刷地落在这位瘦小的中国人身上。大家都要看看这场“你死我活”的热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刚才的辩论只不过是见仁见智的一番学术讨论,谁都可以随心所欲地说上一气,跟眼前这种叫号的场面相比,那可是小巫见大巫,逊色多了。现在,大家都眼睁睁地看着韩晟昊自己跳到了弓弦上,只能让他自己把自己射出去了! 人们静观着…… 这时,只见韩晟昊看一眼黑板上的名字,嘴角上溢出一丝笑意,不知他从那几个横竖撇捺之中看出了什么名堂,还是心里有了什么底数?只看他低头略微沉思一下,说:“各位先生,对不起,我看这个名字还是不批为好。权当我吹牛,请大家原谅吧。就当我说大话行了吧?” “不行!必须批!” “对,必须批出来!” 有人悄声嘀咕:“这回可有他好瞧的了!” 台下一片起哄声,大家谁都不肯放过这场好戏。几个辩论者更是幸灾乐祸,巴不得要看这个中国人出丑呢! 一看到这种架势,韩晟昊只好说:“那好吧,恕我直言!姓名学根据名字的笔划,分成天格、地格、人格、外格和总格。从这个人的名字上看,二木为林,‘亻士’为读书,这位在林中读书的人,有水滋润,生命本应该十分旺盛,只可惜三个字全是破字,又是木字太多,仕旁有人,林旁有刀。此名天格属水,人格属火,总格属火。木,人,刀,水,火,五格相克相冲,这人不死即伤,一生不是缺胳膊也会少腿,不是疾病就是外伤!如果你们哪位认识这个人,就请他站起来说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场内突然陷入死一般的沉静,众多双眼睛都在惊愕与疑惑中,扫瞄似的扫视着刚才辩论的几个人。而那几个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只见那个人满脸胀得通红,缓缓地站起身,冲韩晟昊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颇有几分沉重地说道:“您说得非常对,这人在大学念书时,不幸发生了车祸,左腿从大腿根处轧断了,从此变成了残废。他不是别人,就是我!” 好家伙!这场面太精彩,也太令人不可思议了!把所有在场的人全震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报以一阵迟到的掌声。 “哗哗”响的掌声足足持续了好几分钟,远比刚才的学术讨论热烈多了。 刚才还跟韩晟昊为敌的几个药剂师,急忙过来向他鞠躬道歉,“韩先生,真对不起!刚才是我们无理,请您多多包涵……” 韩晟昊只是宽厚地笑笑,说:“没什么,用不着道歉!只希望你们今后对别人的见解,不要盲目地瞧不起。宇宙的变化是无穷的。人们对世界的认知更是无穷尽的。今天说不行的事物,百年后就可能行了!” “是是是,一定一定!”几个人只有点头称是的份了。 “韩先生,您住在哪里?我们一定前去拜访!” 这天晚间,这几个人跑到韩晟昊的住处,同他聊了半宿。 韩晟昊称姓名学为数理学,他认为世间万物是以数理来组成的,所以才有了那句“在数难逃”、“天数不可违”的口头禅…… 不知是偶然的巧合,还是这位精通易经的老中医果真研究有术,真能从那些横横竖竖、撇撇捺捺、只是一种符号的文字中,悟出一种命运的暗示,从而给人一种冥冥中的启迪? 不管怎么说,韩晟昊对名字的研究确有一番独到见解。那不是笔者所能阐释清楚了的。 这次研讨会之后,大家把他传得神乎其神,说他是测字大师。 但是,卢夫人这次请他测字,结果又会如何呢? 听到卢夫人的问话,韩晟昊说:“当然会了!您要测什么吧?” “我想测测卢先生的前途。” “好,拿笔来!” 卢夫人立即取来纸笔。韩晟昊接过纸笔煞有介事地测起来。一帮人围在他周围看热闹,嘻嘻哈哈静候着卢泰愚的“命运”。尽管韩国人相信打卦算命,但今天并非是占卜算卦的契机,再说韩晟昊也不是吃“神仙”饭的“职业算”,所以,大家都不拿他当回事。 韩晟昊一连测了两遍,都是一个字格,不禁对坐在一旁的卢泰愚笑道:“我说卢大团长,今天是您请我们大家喝酒呢?还是我们给您磕头呢?” “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我们给他磕头?”大家异口同声地叮问。 “告诉你们,你们面前坐着的是未来的大总统!从他的名字数理上看,是权威至上,天下第一人者的大权运!而且根据他的八字看,一九八七年是他的大运年!” “啊呀呀,这可不得了!还是我们先给未来的大总统磕头吧!”大家七嘴八舌地打趣逗哏,有的欲做磕头状。 有人突然发问:“可是一九八七年并不是大选年哪?” 韩晟昊笑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本人只能测字,不能测天。本人的功夫还没到测天的程度!” “风云多变,说不定到那年真就开始大选了呢!卢团长,您就静候荣登大总统宝座吧!” “对对,到时候卢大哥弄个总统当当,咱们这帮小老弟也能跟着沾点光!”大家嘻嘻哈哈恭维着卢泰愚。 “到时候还靠大家多多关照呢!”卢泰愚也跟着大家打趣。 一帮人在嘻笑中结束了这场测字游戏,谁都没把它当回事。韩晟昊测完字随手一扔,不知把那张预测着卢泰愚命运的纸条,扔到哪里去了? 可是,一只有心的秀手却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拾起了它,精心地珍藏起来,一直珍藏到十五年后,韩国政坛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突变。她这才拿出那张已经发黄的、横七竖八画着许多笔划的纸条。这才使人们大吃一惊,果然应验了那句十五年前的预言: “权威至上,天下第一人者的大权运!” 为卢泰愚竞选总统组织十万“拥卢”大军 一九八七年六月,大韩民国又掀起了声势浩大的群众示威运动。全国各大城市的几百万群众,拥上街头,打着标语牌,高呼口号,矛头直接指向掌政十多年的民主正义党统领全斗焕,反对他军事独裁;要求释放民主人士;要求修改宪法,施行总统直选……广大群众开始弹劾总统全斗焕。 众所周知,大韩民众有着强烈的国家责任感,参政意识非常强烈。所以,他们的学生运动、群众示威,一次接一次,像海潮一般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几十年来都没消停过。这无形中形成一种群众监督机制,一旦百姓对掌权者不满,发现他们有贪污受贿、营私舞弊等丑陋现象,就会群起而攻之,造成一种群众“弹劾”掌权者的态势,迫使掌权者不得不自动下台,从而起到纯洁政权、清洁政府的作用。群众是一种最好的政治清洁剂。 在这场突变的政治狂潮中,卢泰愚一跃而成为浪尖上的弄潮儿,紧紧抓住了这天赐良机…… 当时的韩国政局动荡,人心浮躁,全斗焕的政权摇摇欲坠,广大群众正渴望有一个新的政治偶像出现,用以取代全斗焕的独裁统治。恰在这时,民主正义党代表卢泰愚,以一个崭新的领袖形象出现在民众面前。六月二十九日,他发表了震撼全国的“6·9宣言”!宣言声明:要修改宪法;施行总统直接选举制;赦免政治犯金大中,恢复其政治权利…… 卢泰愚的这份宣言,恰恰像一磅重锤,准确地敲在了广大民众的心上,激活了人们渴望已久的心愿。于是,一个新的领袖形象出现了!广大群众高歌痛饮,通宵达旦,欢呼一位民主新斗士的出现! 大韩民族是一个爱戴斗士的民族,也是一个爱崇拜偶像的民族。 卢泰愚赢得了众多民心。“6·9宣言”就成了他走向权力之巅的一条红地毯…… 应该说,大韩民族是一个勇敢坚定、勇于捍卫自己权利的民族,但也是一个爱激动、爱群情激昂的民族。 一九八七年九月,大韩民国进入总统大选的预备阶段。参加竞选的是“三金一卢”。“三金”即金泳三、金大中、金锺泌。“一卢”为卢泰愚。卢泰愚是民正党推选的总统候选人。 纵观韩国的历史,几乎每个下台的总统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一代建国枭雄李承晚,客死夏威夷,最后连骨灰还乡都很困难;坐了一年零六个月总统宝座的尹谱善,因其发表《民主救国宣言》被判处十年徒刑,后来被特赦才重新获得自由;呼风唤雨十六年的朴正熙,毙命于中央情报部长金载圭之手;叱咤风云十年的全斗焕,因军事**不得不进深山古刹去面壁思过,后来又锒铛入狱;就连当时正跃跃欲试竞选总统的卢泰愚,最终也没有逃脱可悲的下场…… 客观地讲,韩国的几位总统在某种程度上,都起到了推动韩国历史的作用。朴正熙时代,是将大韩民族从无自尊变成有自尊,从不自信变成有自信,从而打下了韩国经济起飞的基础;全斗焕是把韩国从穷变富,从无技术变成了科学发展,从而使韩国走向了世界;至于后来当选的卢泰愚,是他打开了韩国自由民主的大门,促进了北方(社会主义国家)外交,使大韩民国走上了政治与行政管理的轨道,稳定了韩国的经济发展……至于他们后来的下场,那就是另当别论了。 尽管走下神坛的下场可悲,但总统的宝座毕竟是金光闪烁,有着永恒的诱惑力。那种黄袍加身,集权力于一身的荣耀与使命,永远是一些人梦寐以求而又可望不可即的向往。所以,多少人都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倾家荡产也要到宝座上坐一坐,以施展一番治国理政的抱负,展示一下自身超凡的才干。因此,每次大选都竞争得非常激烈,大有一种不动刀枪的战争味道。 韩国大选的场面非常壮观。其声势之浩,参加人数之广,耗资之巨,在世界上也是屈指可数的。上至饱经沧桑的耄耋老翁,下至初涉人世的热血青年,无不都在“参与”大选之事,绝少有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这次大选一开始,四位竞选者就各自带着自己的庞大啦啦队,在朝鲜半岛南部,掀起了龙卷风般的四大狂潮。这四条狂潮以其排山倒山般的声势,进攻着四千万颗大韩臣民的心,展开了一场剧烈的争夺战……他们日夜兼程,到处游说,演讲各自的竞选主张,宣讲自己的治国方案,以求把自己美好的愿望变成一颗颗重型炮弹,射进广大民众的心中,在那里占有一席不可剥夺的位置,到关键时刻好投出那至关重要的一票……每个竞选者都讲得口干舌燥,嗓子沙哑,每人都备有管嗓子的药。卢泰愚日夜不停地讲了十八天,嗓子却一直没哑。这要归功于韩晟昊为他配制的可仁嗓子润滑露。 竞选期间,每位竞选者身后都簇拥着成千上万的助威者。竞选者走到哪里,助威者就摇旗呐喊地跟到哪里,前呼后拥,组成浩浩荡荡的啦啦队。这些啦啦队并非是盲目的乌合之众,而是有组织的。他们有的隶属于某个党的系统,有的服役于某个社团,有的皈依于某种宗教门庭。而且,每位竞选者都选定一种颜色,作为自己竞选势力的代表色。因此,每个拥护者从服装到汽车到手持的小旗,都一色齐刷刷的。一看浩浩荡荡开来的是什么颜色,就知道是哪位竞选者到了? 民主党总裁金泳三,选的是红白相间的颜色; 平民党总裁金大中,选的是金灿灿的黄色; 新共和党总裁金锺泌,选了黄、红、白相配的三种颜色; 民主正义党代表卢泰愚,选的则是大海般醒目的天蓝色。 人们一看到红白相间的人流涌过来,就知道是金泳三到了!一看到海浪般涌来的是天蓝色人流,就知道是卢泰愚开来了!前脚这股人潮刚退,后脚那股势力又涌上来,一伙接一伙,像接力赛似的。广大民众在四位口若悬河般的竞选讲演中,极力选择着自己所拥戴的对象…… 每个竞选者都有自己的竞选总部。每个竞选总部都调动最强大的宣传阵容,调动世界上一切最先进、最有说服力、最能征服民心的各种宣传手段,挖空心思,把成百上千种报纸、杂志、画册等宣传品,铺天盖地撒向民众,为自己拉选票大造舆论。这些宣传品,一方面是鼓噪自己利国利民的优越观点,一方面,则用辛辣尖刻、乃至不堪入耳的语言诋毁各种竞争势力,以求达到贬低他人抬高自己之目的。 卢泰愚在上万名啦啦队的簇拥下,游说了十八天,跑遍了韩国一百多个地区,讲演了近百场。在此期间,他的故乡庆尚北道地区,几乎空巷,开出几百辆大巴为他呐喊助威。 在拥护卢泰愚的浩浩大军中,有一支十万多人的队伍竟出自韩晟昊之手。 在整个竞选期间,这位老朋友对老卢可算尽心尽力了。 竞选一开始,韩晟昊就成立起“愚公自愿奉仕会”,自任会长,把新东和汉医院的四层小楼变成了竞选分部,归属于卢太太的民间系统领导,与卢泰愚保持着密切联系。卢泰愚派人云集这里,商议大事,许多重大决策就出自这座新东和汉医院的小楼里…… 韩晟昊的交往遍布社会的各个阶层。平时有求于他的人,这回都派上了用场。他把全国各地的华人侨团、佛教协会、汉医师协会,以及众多亲朋好友都请到医院里,给他们开会,向他们宣讲卢泰愚的政治主张,阐释“6·9宣言内容”,散发传单……他在全国各地选出了四百多个领导,通过这些领导再分头去发展各自的势力。这样就形成了一个以韩晟昊为中心的庞大的拥卢大网。这股放射性的能量在卢泰愚的竞选中,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韩晟昊还根据卢泰愚的“6·9宣言”,写了一本《太极中的6·9》宣传小册子。岂料,这本以图形学写成的小册子,竟在广大民众中引起了强烈反响。大家争相传阅,为卢泰愚的大选成功,起到了“天旨暗示”的作用。 在这本小册子中,韩晟昊以玄妙的笔法写出了卢泰愚的姓名运格: “……祸乱一变,反成平顺贵重之格。权威,长寿,财帛丰富,德望四方,才谋益身。富贵繁荣,能传子孙。吉祥无上,一令发出,万众附和,权势压倒天下之慨。无奈贵重至极之中,都藏悲惨凶象,所谓动极则静,切勿轻用之。” 他还列举了许多数理学与像形学方面的神秘暗示。其中,谈到了板门店“三八”线的太极图形与奇怪的数字巧合…… 人所共知,朝鲜战争发生于一九五○年六月二十五日,这年恰是韩国檀纪48年。而“板门店”(应为繁体字)三个字都是八划,8即4。奇怪的是,檀纪48的逆序恰恰就是84。众所周知,“三八”线是南北双方停战的纬度线,即北纬8度线。有趣的是,8度纬线是直的,而南北分界的“三八”线,却像一条s形的小弯钩鱼。这条小弯钩鱼勾在朝鲜半岛上一勾就勾了半个多世纪。而这条s形的小弯钩鱼,恰恰酷似韩国太极旗中的太极运势。更为有趣的是,“6·9宣言”的“6·9”三个数字,把它形象化之后,恰恰又酷似韩国国旗太极中心两仪的图形…… 所以,这本小册子无形中给广大民众一种神秘的预言性,使卢泰愚荣登总统宝座平添了一份天意。要知道,韩国人是很相信这套的。 后来,人们把韩晟昊传得神乎其神,说他是大预言家,大哲学家,很多上层人物都来找他测字算命。他听了哈哈大笑。他当然知道自己哪是什么预言家呀?不过是为朋友尽一把力,帮一把忙罢了。否则,他应该测算出老卢成为阶下囚的命运! 一连三个月,新东和汉医院的灯光彻夜不熄,直到十二月十六日早七点钟,韩国第十三届总统大选的结果将最后揭晓。这时,全韩四千万被竞选揉搓得疲惫不堪的眼睛,都静候着最后的结果…… 此刻,一连几夜未合眼的韩晟昊,坐在电视机前,当看到自己的老朋友终于以强大优势压倒了三位对手,荣登总统宝座时,他爽朗地大笑起来:“啊哈哈,老卢终于成功了!” 折腾了三个月的大选,终于宣告结束了。此刻真是有哭有笑有悲有喜的。笑者载歌载舞又蹦又跳,跑到大街上去豪饮,一时商店里的酒全部脱销。哭者则摔盆打碗砸电视,甚者还有自杀的,一副目不忍睹的惨状。不少人因派别不同,在大街上动起拳脚,打得头破血流被送进医院里。好在还没有动枪的。 大选过后,卢泰愚派卢太太的表弟朴哲彦给韩晟昊送来二千万韩币,以示谢意,却被韩晟昊断言拒绝了。 “我不要,您给大家分掉吧!” 朴哲彦执意要给他。他说:“您回去告诉卢大总统,就说我韩晟昊领情了!您快走吧。我可要回家睡觉了,困死我喽!” 不求回报,只为了友谊。这是韩晟昊一惯的个性。 为了这次竞选,韩晟昊耗资几亿万韩币。 卢泰愚问他:“你认识邓小平的儿子吗?” 功过只能说明过去,而不能说明现在与将来。 不管卢泰愚后来走到了哪一步,这段历史都应该真实地记录下来。记录真实才是纪实作品的灵魂,否则将是虚伪之作。 三月一日这天清晨,韩晟昊着意修饰一下自己,穿得西装笔挺,领带端正,毕竟是去会见总统,不同于以往那样去会朋友了。其实,他从来都是衣冠楚楚、讲究仪表的。在他看来,仪表不仅是一个人穿戴的个人爱好,而是一种文明程度的体现。尤其在这文明程度较高的国度里,一穿一戴,举手投足,都代表着一个人的修养与身份,所以他处处规范自己,使自己能适应这个社会。 这天,万里睛空,阳光大好。这使韩晟昊的心情格外舒畅。他驾驶着新换不久的黑色轿车,汇入到车流之中,飞快地向汉江北面的青瓦台驶去…… 青瓦台坐落于汉城的北山南麓,傍山而立,北靠北山,南望汉江。数栋掩映在万树丛中、雕梁画栋的青堂瓦舍,这就是韩国的心脏——青瓦台。 在青瓦台南面,曾有一座建筑辉煌的皇宫,那是日本侵占朝鲜时兴建的伪皇宫。韩国人恨透了小日本鬼子,视伪皇宫为国耻,历代总统都把它废弃一旁,从不启用它(一九九六年夏天,这座象征着国耻的伪皇宫被拆掉)。而把总统府选在了倚山而立的青瓦台。据讲,这露在外面的建筑只是青瓦台的一部分,大部分建筑都藏在山里呢。就连青瓦台的常客韩晟昊,也从没领略过这“庐山”的真面目。这当然是绝密中的绝密了。 青瓦台像许多国家元首的居住地一样,戒备森严,岗哨林立,里三层外三层布满了警备设施。最外面一层是围在山角下的一圈铁丝网。铁丝网把整座北山都围了起来;铁丝网里面是参差错落、迷宫一般的封锁钱,即使有人闯过第一道铁丝网,进到第二道防线也会懵头转向找不到出口的;第三道才是高高的砖墙;除此之外,还有流动哨兵日夜巡逻着…… 韩晟昊的轿车经过青瓦台右面的广场时,扫了一眼坐落在那里的大鼓阁,大鼓阁里吊着一面色彩鲜艳的大鼓,相传是六百年前百姓鸣鼓喊冤之处。他心里笑道:现在有人告状无门,是不是也来击鼓鸣冤呢? 尽管青瓦台戒备森严,但韩晟昊的小车却没遭到任何阻拦。卢泰愚那里早就有电话打过来,门卫向他敬了个礼,看了一下他的车号,就放行了。轻车熟路,他的小车直向总统的官邸驶去…… “老朋友,辛苦辛苦了!”满面春风的卢泰愚,兴致勃勃地迎出门来。 “卢大总统,恭喜恭喜,恭喜您当选大总统啊!”韩晟昊仍像往常一样开着玩笑,丝毫没有君臣之间的拘谨。 “哪里哪里,非常感谢您的鼎力相助啊!”卢泰愚握住老友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嗨呀,有什么可谢的?老朋友了,出点力还不是应该的嘛?” “韩博士,实在太感谢您了。”卢夫人从卢泰愚身后笑容可掬地走出来,向韩晟昊深深地鞠了一躬。 “您无私的帮助,我会永远铭记在心的!”卢泰愚真诚地说道。 听到这话,韩晟昊又豪爽地笑起来,“啊呀呀,我说卢大总统,这点小事也值得您铭记在心,那您还能做什么国家大事啊?我选您当总统,可不是光让您对我这番感谢呀!” 这番幽默说得三个人都笑起来。 这总统府里少有的笑声像一股稀释剂,瞬间稀释着这里呆板而凝重的空气,又像一把抹布,转眼抹去了卢泰愚皇袍加身的距离,使三个人又走回了过去,走回往昔那种亲切而友好的岁月…… “好好好,不再说谢,请进里屋吧!” 卢泰愚带着韩晟昊穿过宽敞的客厅,来到夫人的内室,也就是历代总统夫人的下榻之处。 在韩国,能把客人请进夫人的内室,可是了不得的事情,更何况是总统夫人的内室了?这表明是对客人的最大信赖,视客人为最亲近的人,也是对客人的最大恩赐。 虽然,韩晟昊素有“御医”之称,但真正走进总统夫人的内室,这还是第一次,以往来见总统都是在会客厅里。 此刻,总统夫人的卧室还没有完全收拾好,室内显得有些零乱。但毕竟是总统夫人的房间,仍然显示出一种不同寻常的高雅和舒适,雕花地毯,紫檀色家具,轻罗幔帐,字画古玩,处处都透出一种古色古香的典雅,给人一种不同凡响的高贵之感。 卢泰愚早已安排好了摄影师,进屋就提出要和韩晟昊合影。与韩国大总统合影留念,当然是韩晟昊求之不得的。他与卢泰愚交往了十几年,还从没跟他照过像呢。这是第一次,而且是在总统的私宅里…… 三个人摆好姿势,随着闪光灯的一阵“嚓嚓”声,卢泰愚夫妇同这位中国朋友的身影,就载入了一个永恒的记忆。其中有他们三人的合影,有韩晟昊与卢泰愚的双人合影,还有韩晟昊与卢夫人的单独合影。 照完相,二人坐下来边喝茶边聊天。 卢泰愚说:“韩博士,您不是韩国人,不能给您个官做,按着您的能力,做个长官是绰绰有余的,只可惜做不到。我们只能照张照片留个纪念吧。这些照片您将来会大有用处的。” 韩晟昊聪明过人,向来遇事一点就破,但这次却无论如何没想到卢泰愚的真正动意。他以为卢泰愚要送给他一项特权,让他利用这些照片“招摇”一番,办点什么私事呢!对此,韩晟昊只是淡淡一笑,他想说他需要的可不是什么“用处”,而是一种纪念,一种朋友间的合影留念。 这番话还没等他出口,只见卢泰愚话锋一转,颇为认真地说:“韩博士,我所以着急见您,是要跟您商量与中共邦交的事!” 韩晟昊微微一怔,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跟我商量这么重大的事情,我算个什么人物啊? 卢泰愚并没有在意韩晟昊的内心变化,继续说道:“我想在五年内,一定要与中共建交!不过,这可是绝密的事情,包括韩国所有的官员在内,只有您我二人知道,没有第三个人。您可要绝对保密,不许对任何人讲!我已经考虑好如何做这项工作了。今后,您要负责与中共方面的联络。国内有政务秘书朴哲彦(卢妻表弟)做您的后盾。国外有金复东(卢泰愚的二舅子)帮助您。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请示我!” 韩晟昊万万没想到,卢泰愚急于召见他,就是为了给他这项非同一般的任务!他还以为召他来就是为了答谢他呢。 在韩国,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为总统竞选出过大力的人,总统上任以后,都要给予一定的答谢。这答谢的筹码截然不同,大者可赠送价值昂贵的古玩古器,小者由总统作陪吃一顿便餐乃至一碗面。 接下来卢泰愚问他:“您在中国有没有什么特殊关系?” “没有。” “认不认识邓小平的儿子?” “不认识。” “认不认识中共某位领导?” “都不认识!我怎么能认识他们?” “您家族里有没有做大官的?” “没有。什么都没有!” 卢泰愚陷入了沉思,转而又问他:“您有没有办法同中共联系上?” “这个倒可以想想办法。” “现在,中共那边还不知道什么情况,更不知道他们对韩国的态度,所以不能贸然行事。您先从山东悄悄做起,力争同山东建立起友好关系,打开山东,就等于打开了中共的一扇窗子!您拿着今天的照片,就说您是我家的保健医,证明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取得中共方面的信赖,然后再想办法说明意图!您回去就考虑如何突破山东的问题!” “好吧,我可以考虑!”总统拜托的事,他不能不考虑。 后来,卢泰愚与韩晟昊一起共进午餐。 餐后,卢泰愚送给韩晟昊五盒十支一斤的天字牌红参。韩国红参分天、地、人、优、良等五个等级。天,是十支一斤装;地,十五支一斤装;人,三十支一斤装;到五等的良,就是七十支一斤装了。 临分手,卢泰愚送他到门口,握住他的手,微微躬身地说:“一切都拜托您了。老朋友!” 总统的拜托,不能不使这位中国朋友认真考虑了。 踏进总统府时,韩晟昊的心情像游云一样轻松愉快,毫无负担,因为是来会见老友的。然而此时离去,他心头却充满了难言的沉重…… 是不是卢泰愚给他的任务太艰难,使他难以胜任?所以才如此犯难? 不,那不是他韩晟昊的个性。韩晟昊的一生都充满了挑战。他是一个从不怕挑战的人。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未完待续) 第二章:不堪回首的死囚生涯 回忆是残酷的。韩晟昊从来不愿意回忆。 但卢泰愚的这番旨意使他不得不走回过去,走回那凄风苦雨而欲哭无泪的岁月,使他又经受一次严酷的磨砺与碾压…… 每回忆起那段往事,他常常有一种粉身碎骨的感觉。那感觉,真像有巨轮从他瘦小的身上碾过去一样。他仿佛能听到自己骨骼的断裂声及皮肉的撕碎声……  捡条命逃出血腥的战争 一九四七年四月末的一天下午。 天空飘着零星小雨,这是那年春天的第一场春雨。如丝的小雨落在烧焦的枯草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沙沙声。天空黑云如铁,笼罩着这苍凉的世界。空气昏浊而沉闷,好像要下一场暴雨或冰雹似的。 就在这天下午,从远处走来一个步履蹒跚的年轻人。他长得瘦小枯干,脸色憔悴,身上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大布褂子。布褂子偶尔被风掀起来,露出里面被弹片烧了许多窟窿的破棉军衣。但不难看出,他疲惫不堪的脸上,却流露着急切的兴奋。 是啊,这个刚刚在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的年轻人,正向自己的家乡走去,他怎能不高兴呢? 此刻,他就像一只风雨飘摇的小船,刚刚经历过一场残酷的风暴洗礼,正焦急地向着家乡的港湾驶去。在他看来,家乡的港湾安全宁静,没有风浪,能给他以生命的安全保障。亲人的笑脸,更是缝缀他身心创伤的最好针线。 但,年轻人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家乡的港湾并不是他栖息的摇篮,而是撕碎他人生小舟的一股狂飚。他的小船没有驶向家乡的港湾,而是驶向了一股深可不测的漩涡。这股险恶的漩涡改变了他一生的航向…… 他不会知道这一切,就像要死的人不会知道死神在门外等他一样。 他天性幽默乐观,边走边摸着后脑勺上一块长长的疤痕,心里还自我调侃着:“韩早先啊韩早先(他原名叫韩早先),你真算命大。这炮弹皮再深一点儿,你脑袋不就开花了嘛!要真开花了,还能回家看老娘了吗?嗨,当初也真是瞎胡闹,心血来潮跑去当国民党炮灰干啥?差点把小命都丢喽!” 这时候他的人生就像眼前的天气一样,浑浑沌沌,噩噩耗耗,一片昏暗,也分不出个东南西北来…… 几个月前,被日伪统治了十几年的金华小镇,一夜之间,日本鬼子突然滚蛋了!人们还没来得及收拾起欣喜若狂的劲头,不知从哪忽然又开来了一帮陌生人,其中还有几个梳着短发的女子。他们脚穿草鞋,身穿破棉衣,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 镇上的人都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有人说他们是共产党,有人说他们是红胡子,专门抢有钱人家的东西,抓念大书的!一时,小小金华镇搞得风声鹤唳,家家门户紧闭,谁都不敢出门,只从门缝里偷偷窥视着空荡荡的小街。后来听说,这就是穷人的军队——解放军! 没过两天,这些人开始笑容可掬地走东家串西家,宣传马列主义,动员穷苦百姓团结起来翻身闹革命。一些从不敢抬头做人的穷人,开始挺胸凸肚扬眉吐气地挺直了腰杆,攥起了从来不敢攥紧的拳头…… 这时,几个念大书的同学偷偷来找他,说:“韩早先,咱们还是跑吧,免得让解放军抓去革命!” 当时,人们都不知道什么叫“革命”,更不知道要革谁的“命”? 正在县中学当国文教师的他,鉴于这里“风声鹤唳”的形势,没有多想,就盲目地跟着几个同学匆匆忙忙跑到沈阳,想去投奔国民党的军队。当时,他们还是比较信奉国民政府的。可他们到沈阳一看,到处是一片混乱景象,比金华镇还糟糕!很多年轻人正往解放区跑呢,去投奔共产党! 当时,国民党按照“波茨坦公告”正在接收沈阳。陈诚有令:三种身份的人不准使用,一是伪军警人员;二是伪公教人员;三是伪大学生。 因此,许多知识青年及伪满公教人员,都纷纷投奔共产党。他们说:“此处不长爷,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老爷八路去!” 当时,国民党在老百姓中很不得人心,被日本鬼子奴役了十四年的东北老百姓,流传着这样的民谣: “盼中央来想中央(中央军),盼来中央更遭殃。女人上街剃秃子(怕被强x),男人出门不回乡(怕被抓壮丁)!” 韩早先他们这帮学生恰恰就是陈诚所说的“第三种人”,因此找了几家部队都不肯收留他们,骂他们是伪学生,二狗子,汉奸!他们气不过,回骂对方,“你们才是二狗子!”有几个人灰心丧气地打道回府了。他和几个同学不甘心,又找到国民党的新二十五师,师长王大麻子,好说歹说总算留了下来。 部队得知他是大学生,又写一手好字,就分配他当了一名政治干事。 其实,他一天政治干事也没干,唯一的任务就是一天到晚跟着部队瞎跑,马不停蹄地行军。一到夜晚,就被爆豆似的枪炮声包围着,“嗖嗖”的子弹像流星似的从头顶上穿来穿去,说不定哪下子就被子弹穿了糖葫芦!有时候,会突然听到一声吓人的呼啸,一个黑葫芦样的东西猛地飞过来,有人急忙大喊一声“不好!”抱头就往草丛里钻。可是晚了,黑葫芦一头扎了下来,“轰”一声爆炸了,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几个并不相识的弟兄猝然倒下去,在枯草中发出呼爹喊娘的惨叫声…… 这一切就发生在他身边,吓得他半天都不知道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头上了? 最后一场战斗打得非常激烈,解放军向他们万炮齐发,士兵的尸体像秫秸似的,一排排地倒下去,伸手一摸,草尖上全是黏乎乎的鲜血。那天深夜,大概是攻打四平附近的公主岭,他望着被流弹烧红的天空,心里充满了无边的恐怖,觉得那一声声呼啸的炮弹都是冲自己来的,时常下意识地摸摸脑袋。 他非常后悔不该盲目地跑来当这炮灰,长这么大,啥时候受过这种罪?他是在众星捧月般的宠爱中长大的,是金华镇远近闻名的韩家小公子!现在,他不知怎样才能逃脱这种脑袋挂在枪口上的鬼日子?这时,就在他六神无主胡思乱想的当儿,一颗黑葫芦忽然尖啸着冲他飞过来,他本能地抱着脑袋就地一滚,一声巨响过后,他只觉得眼前一团漆黑……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鲜血淋淋地躺在大帐篷搭成的野战医院里,周围全是哭爹喊娘、缺胳膊少腿的伤兵员。过后他才知道,这天夜里新二十五师全军覆灭了。他算幸运的,炮弹皮把他后脑勺炸开一条大口子,被人抬下火线缝了九针,捡了一条小命。 第二天,他被送进沈阳铁西区一家工厂改成的临时陆军医院里。 后来,他遇到了一位同学,两人决定一起回老家。于是,这位饱尝了战火洗礼的韩家小少爷,终于逃出了战争,逃出了血腥与恐怖。路上,那位同学提前到家了,剩他一个人向着吉林长白县金华镇的家乡走去…… 突来的厄运,莫须有的罪名 这天傍晚,天晴了,殷红的夕阳挂在西天的地平线上。这个逃出战争的人,终于来到了金华镇的大门外,距离日夜思念的家只剩一步之遥了。 一看到金华镇那熟悉的青灰色石头城廓,看到那缕缕飘向空中的袅袅炊烟,他这颗被炮火蹂躏得已近麻木的心,突然想嚎啕大哭一场,以泄数月来所遭受的恐怖与磨难。但他没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只感到一种渴盼已久的乡情,像涓涓细流,在心里流淌着,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它荡涤着战争遗留下来的血腥味。兵荒马乱的年月,还有什么比家更温暖、更安全、更令人向往呢?韩早先早就想好了,到家第一件事就是饱饱地美餐一顿。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吃一顿像样的饭菜了。他恨不得一步就跨进家门! 此刻,他非常想家,想念妻子、孩子,及自己的父母…… 然而就在这时,一根看不见的命运之手,悄悄地拨了他一下,把他拨向了一条崎岖不平的茅茅小道,而不是他所向往的家乡大道了…… 他的命运突变,是随着几个黑衣人的出现而开始的。 当时,他并没在意几个走近的陌生人,到家了,遇到什么人都不觉得可怕。乡里乡亲的,有什么可怕的? 几个黑衣人来到他面前,并没询问他什么,只用冷冷的目光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似乎在印证着什么,其中一人说了一句:“跟我们到镇公所去一趟!” 他很不情愿,我是回家的,干嘛让我去镇公所? 但他还是跟他们去了,因为他发现,这几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一种很有背景的威严。他并不害怕去镇公所。镇公所的几个人他都认识,有的还是他父亲的老朋友。可是一进镇公所的大门,他顿时觉得很愕然,原镇公所的人一个都不见了,全都是陌生面孔,而且来来往往都亲切地喊着“同志”,而不像以往那样称某某先生了。他不明白什么叫“同志”?谁和谁是“同志”? 一个姓吴的年轻人很客气地接待了他。他是韩早先的小学同学。 他问姓吴的,“找我什么事?” 姓吴的说:“我也不清楚,请你到县公安局去一趟!” 他很不高兴,“去公安局干什么?我又没犯法?” 姓吴的笑笑,说:“到那你就知道了。” 于是,他由几个人“陪着”,坐着一辆马车向三十里外的长白县城驶去。 此时,天色已晚,沉沉暮霭笼罩着这辆匆匆行驶的马车。他不说话,没有话可说,心里充满了沮丧与疑惑,眼看到家门口了,又发生了这种事…… 夜幕低垂时分,他们来到长白县政府,他被带到一位身穿蓝制服、长得文质彬彬的青年人面前。 他首先开口,天真地问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找我什么事?能不能快点说,说完好让我回家!” 那人含蓄地笑笑,说:“别着急,明天再谈!” 他很生气,可又没法子。他被送进一间小屋里,屋里住着一个先他一步的中年人。这人见他进来,脸上无一丝表情,只用一双注满绝望的眼睛瞟了他一眼,再不说一句话。闷在葫芦里的韩早先几次搭讪着跟他说话,问他的来历,问他为什么来到这里?也好琢磨一下自己的处境,可那人就是不吭声,最后只说了一句,“姓张,当老师的。”再就无话了。 韩早先觉得这人很奇怪,又不好说什么,只在心里胡乱猜测着:为什么把我送到这里?是因为当兵的事吗?当国兵的人多了,他们为什么没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终究分析不出原因,几次想跟门外站岗的人套套近乎,可一脸严肃的哨兵却像木雕似的,根本不睬他。但他心里并不感到害怕,觉得自己没干什么坏事,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历史的误会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第二天,他被叫进一间办公室,那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让他坐下,然后开始了一番令韩早先摸不着头脑的审讯。后来得知,这人是解放军辽东军区司令部政治处的秘书,姓焦。 焦秘书一脸温和地说:“韩早先,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好好配合我们的工作。我问你,指挥你们‘五一暴动’的领导现在什么地方?” “‘五一暴动’?”韩早先一怔,如堕五里雾中,反问一句,“啥叫‘五一暴动’?” 焦秘书笑笑,说:“‘五一暴动’就是**联盟铁血团搞的反革命暴乱活动!你是**铁血团团长,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能不知道?” 韩早先一听急了,忙说:“啊,你说铁血团的事啊,那是日本狗子投降以后,一帮青年为了维护地方治安临时组织的。大家选我当了几天头,什么事都没干!谁说要搞‘五一暴动’?我当了好几个月的国兵,刚回来,还没到家呢,根本不知道这事啊?” 焦秘书又笑笑,不紧不慢地说:“可有人揭发你是‘五一暴动’的总指挥?” “什么?我是总指挥?谁这么胡说八道?”韩早先顿时火冒三丈。 “是你的同伙吴同桂揭发的!” 一听到这个名字,韩早先顿时怒火中烧,吴同桂是他的小学同学,是铁血团的副团长。 日本鬼子刚投降那阵,金华镇一时成了两不管之地,治安很乱。从沈阳一带跑过来大批逃难的。这些人一会儿说中央军要来了,一会又说毛泽东的大部队要来了。搞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这时,镇上来了一个老师,说是吴同桂的姐夫。这人身穿蓝大褂,一双躲在眼镜后面的眼睛,总像藏着许多看不透的东西似的。他一来就说共产党如何如何坏,杀人放火无恶不做,搞什么“共产共妻”,绝不能让共产党进来等等。 从不知共产党为何物的老百姓吓得要死。那个老师又乘机煽动大家成立青年自卫团,说用来抵抗共产党。全镇的人一听他有如此高见,都很听他的,就组织起二十来个人,吴同桂找韩早先也参加了,而且推举他这个全镇有名望的韩家小少爷当了团长,吴同桂任副团长。 那个老师给自卫团起名叫“**联盟铁血团”。韩早先不解其意,问他:“为啥叫这么个名字?怪蹩嘴的!”那老师却说:“这表示热情、紧张、团结!” 铁血团成立以后只开了一次会,什么事都没干。不过那个老师一直没参加这个铁血团,他每天挑只粪筐到处转悠。直到许多年后,韩早先才寻思过味来,大概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国民党特务,他韩早先只不过是当了替罪羊罢了。 他不明白,吴同桂为什么要给他扣上这顶坑人的帽子?直到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他都没明白。这个与自己无冤无仇的同学,为什么要坑他?而且坑了他一辈子! 尽管他不知道“五一暴动”是怎么回事,但从对方的问话中已明白了这不是什么好事,就气愤地说:“吴同桂胡扯!我根本不知道‘五一暴动’是咋回事。” 焦秘书却说:“不要动气嘛,你搞没搞‘五一暴动’?我们会搞清楚的!我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是铁血团团长,总有问题可交待吧?希望你能认真坦白交待自己的问题。” 韩早先受不了这种冤枉,怒气冲冲地反问对方:“交待啥问题?我根本不知道‘五一暴动’是咋回事?你让我交待啥?” “韩早先,我再重复一遍,希望你能好好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末了,焦秘书把一沓白纸和一只钢笔放到韩早先面前…… 第一天的审问就这样不了了之。韩早先连“坦白”是怎么回事都不明白,更不知道那可恶的“五一暴动”是啥东西了?只恨当初不该听信吴同桂的话,不该当那该死的团长,到头来又被吴同桂扣上这莫须有的罪名!他感到既气愤又迷茫。不过,他并没把问题看得有多么严重。他相信事情总会搞清楚的。 这时候的他在政治上还相当幼稚,对中国时局的认识还只是一张白纸,显然不会知道问题有多么严重。当时,国、共两党正进行着争夺中国政权的最后战斗。刚刚在长白地区夺取了部分政权的中国共产党,对那些企图推翻自己政权的国民党暴乱分子,当然不会客气了! 据说当时,一帮国民党的顽固分子蓄谋五月一日发动暴乱,企图从共产党手里重新夺取政权,被共产党及时破获了,目前正在抓捕要犯。而这起震惊长白一带的暴乱主谋“桂冠”,竟戴在了韩早先的头上。可想而知,这位韩家小少爷的前景将意味着什么? 但,历史是会发生误会的。 回到住处以后,并不了解这一切内幕的韩早先,把焦秘书给他的纸笔摔了一地。 “什么暴动不暴动的?我才不知道那些鬼东西呢!我不写!我没什么可写的!” 他在屋里大发脾气。门外的警卫一连几次探头看他。 就在这时,一个长相秀气、梳着齐耳短发、穿着灰色上衣的姑娘,伴着一片夕阳走了进来。 “张秀英!你怎么在这?”韩早先又惊又喜。 这位长相出众的姑娘是韩早先的小学同学,也是铁血团的成员。他曾经深深地爱恋过她,只是从没有表白过。 可是,这位曾使他动过心的女同学却缄口不语,只用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怔怔地望着他。 他急了,斥责她说:“你哑巴呀?怎么不说话?” 现为焦秘书手下工作人员的张秀英,当然不敢轻意开口了。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一声不吭,只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望着他,不时地瞟一眼门外…… “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让我坦白交待,啥叫坦白?我坦白啥?铁血团的事你是知道的,只不过瞎胡闹几天就完事了!我根本不知道‘五一暴动’是咋回事,反倒说是我暴动总指挥!你说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见到老同学,韩早先恨不得把一肚子委屈都一吐为快,可是无论他说破了天,张秀英的嘴就像抹了鳔胶似的,末了只留下一句话,“明天上午十点,我来取你的交待材料!”说完转身走了。 韩早先望着女同学的背影,心里既气愤又迷惑,百思不得其解: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那么要好的同学,见了面连句话都不敢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没有人能向他解释这一切。 是的,世界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世界再也不是原来的世界,中国再也不是原来的中国了!中国共产党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歼灭着国民党的几百万军队。一场震撼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改运动,正在东北刚刚解放了的土地上,大张旗鼓地拉开了序幕…… 然而,这位韩家小少爷并不了解这一切,即使了解了也不可能逃脱,因为他是属于那个被革命阶级中的一员。更为严重的是,他被讹传卷进了一场国民党特务蓄谋暴动的案件,而且被认为是暴动头子,事情就更难办了。但,一直蒙在鼓里的他,仍然按着以往的人生信条和个性,对待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这只能促使事情朝着相反的方向转化了。 “嗨,你小子还不明白呀?世道变了。地主就是罪!有钱就是罪!亡国奴就是罪!”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张,忽然说出了这番话。 这不能不使韩早先感到惊惑。他不明白,有钱为什么是罪?地主为什么是罪?最后那句话更使他大为气愤。 “亡国奴是什么罪?谁愿意当亡国奴?哪个中国人愿意当亡国奴?” “人家说你是罪就是罪!” “胡扯!谁说是罪就是罪吗?” “嗨,你还……”老张欲言又止,摇摇头,叹息两声又陷入了沉默。 这一夜,韩早先是在百思不解的气愤中度过的。 第二天上午十点,张秀英准时来取韩早先的交待材料,一看满地扔着白纸,不禁一脸惊讶,“你怎么一个字没写?” 终于听到她说话了,韩早先一肚子的气恼一下子迸发出来,抢白她道:“你还会说话呀?我还以为你哑巴了呢!我写什么?你让我写什么?我没什么可写的!” “你还是写吧,不然的话……”张秀英望着他,仍然是一脸欲言又止的复杂。 但韩早先看不透她脸色后面的东西。他只是很生她的气,觉得她太不够朋友了,同学一场,而且两人之间还有那种心有灵犀的关系,到了这种时候,怎么连一句真话都不肯说呢? “我就不写!我不信他们能把我拉出去枪毙喽!” 张秀英见他如此执拗,知道说服不了他,只好拿着没有一个字的白纸走了。 韩早先下午又被叫出去受审时,文质彬彬的焦秘书一扫昨天的温和,变得异常愤怒,就差没拍桌子了。 “韩早先,你态度不好!这样下去后果自负!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应该老老实实交待自己的罪行!” 韩早先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句话。尽管他念过师范大学,但学过的词典里没有这句新名词。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他又不敢问,只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重复几遍之后,终于悟出了其中的意思。可他终究不知道应该怎样坦白?怎样才能不抗拒?他不明白自己的罪过到底在哪里?如果知道罪过,他真想一吐为快,何必这样憋着活受罪呢? 后来,张秀英再次给他送来纸张时,提醒他一句,“你就把你的过去好好写一写……” “过去就是罪过吗?” 听他这么一问,张秀英不好再说什么,转身走了,留给韩早先的仍然是一个灰色的迷惑。傍晚的阳光正照在她灰色的上衣上。 众星捧月下的富家小少爷 韩早先不知道自己的罪过究竟在哪里? 但张秀英的这句话,却使这颗刚刚从战场上挣扎出来、现在又被禁闭起来的心,忽然变得十分柔情,十分脆弱,深深地怀恋起自己的家乡来,怀恋起那种宁静而富裕的生活…… 他最早的家住在鸭绿江边的梨田洞村。这里风景优美、景色怡人。门前是浩浩荡荡的鸭绿江,屋后是一座苍苍郁郁的老山。山上长着枝干虬劲的婆娑老松。一到了春天,隔江相望,能看到对岸朝鲜山上盛开的金达莱,满山遍野,鲜艳欲滴,像一片片燃烧的火,又像一朵朵落山的霞,美极了。 鸭绿江水如青如碧,如蓝如玉,远远看去,水里就像藏着无数的鸭蛋,因此才得名鸭绿江。鸭绿江一泻千里,悠悠荡荡,日夜从他家门前流过,流出多少财富,多少故事? 夏天,穿着拖地长裙、能歌善舞的朝鲜族姑娘们,三五成群地坐在江边光滑如砥的石头上,人人手拿一只小棒锤,一边敲打着石板上的衣物,一边唱着美妙的歌曲…… “啊里啷,啊里啷,啊拉里啷……”棒锤声声,歌声悠扬。飞舞的棒锤伴随着歌声,一上一下地起落,节奏十分鲜明,敲打出一幅美妙的洗衣图。 歌声和棒锤声传得很远,越过宽阔的江面,一直传到对岸的朝鲜山上。江中偶尔有小船驶过,就会传来小伙子调逗的戏谑声,“哎,唱得好啊,再给小哥唱一个!” 当姑娘们沉浸在自己营造的艺术氛围中,正自得其乐,常常会有人蹑手蹑脚地凑近她们背后,手捂嘴巴突然大喊一声,“唱得好!”吓得她们“啊呀”一声大叫,接着就会群起而攻之,捧起江水向那个突然袭来的调皮蛋泼去。江面上荡起一阵吱哇乱叫的嘻闹声…… 那个调皮蛋不是别人,就是此刻被关在小屋里交待罪行的韩早先。 但后来,这种和谐宁静的生活被日本鬼子的铁蹄彻底踏碎了。 鸭绿江不仅给人们带来欢乐,更给人们带来财富,无论冬夏都是滚滚财源的重要通道。 冬天,江面上结成厚厚的冰,人们就在晶莹剔透的冰面上拉起马爬犁。东方刚刚透出蒙蒙亮,冰道上就响起了马儿的喷嚏声,车老板粗犷的吆喝声,以及震天响的鞭梢儿声,远远听来,就像一首动人的爬犁交响曲。长长的马爬犁带着满身霜雪和哈气,满载着木材或山货起程了,向着临江方向进发。再回来时,马爬犁上空了,车老板的腰包却塞得满满的,鞭子抽得“啪啪儿”响,十里八村都能听见这清脆的鞭梢儿声。 夏天,人们就在江上放木排,放排的景象十分壮观。几十个木筏子连成一条长长的木排。木排上搭着住人的房子,远远看去就像一幢幢水中楼阁。一座座楼阁在江中排成长长的一溜,就像一排整装待发的军舰,那才雄伟壮观呢。 放排那天,天刚微微透亮儿,就见一个留着齐胸大胡子、人高马大的放排老大,双手叉腰站在排头上,冲着江岸粗门大嗓地高喊一声:“放排喽——” 于是,一排水中楼阁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顺流而下,直向丹东市驶去。 这个放排老大不是别人,就是韩早先的父亲韩仁泰。他管父亲叫爷,这是韩家的规矩。 在韩早先童年的记忆里,跟着大人放排是他最高兴的事了。坐在水中楼阁里顺江而下,不但不用摇头晃脑背那该死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而且还可以大饱眼福,沿江观赏江边的好多热闹…… 一到放排时节,沿江的客栈里就昼夜灯火通明,生意十分红火。说书的,打鼓的,唱戏的,还有那些脸蛋子抹得直掉粉渣、人们称她们是窑子娘们儿的娼妓,都粉墨登场了,都从这些放排人的腰包里,大把大把地掏着票子。 金华镇的人有钱,这里不仅有砍不完的树木,采不完的山货,还有开不完的金矿,所以他们乐得掏腰包,图希买个痛快。只是那些放排人的妻子最恨窑子娘们儿了,每次放排都千方百计地跟上排来,不仅是为了难得一回潇洒,也是为了看住自己的男人…… 可是,这种殊荣他平生只享受过两次,一次是他刚刚记事,偎在妈妈的怀里第一次去临江。另一次是他到临江去念学。平时,父亲是从不许他这个淘气包跟着上排的,怕他掉进江里淹死。七岁时,他跟一帮同学去江里摸喇蛄,一下水小脑袋一蹿就没影了,喇蛄没摸着却摸到了阎王爷的鼻子,要不是老师手疾眼快一把拽住了他,他早就一命呜呼了。从此以后,父亲再也不敢让他上排了。其实父亲也是自欺欺人,他明明知道儿子最爱玩水,你不让他上排,他不照样下江里去瞎扑腾吗? 聪明绝顶的小淘气包 早在二十年代初的一年春天,荒无人迹的鸭绿江边来了一条汉子,他身边除了几张菜黄色的脸,只有一根扁担。汉子看一眼这里秀丽的山水,就对瘦成一把骨头的妻子说:“留下吧,这就是咱活命的地方。”于是,就领着老婆孩儿靠江边搭起了窝棚,成为这里的第一户人家。从此在这里落脚谋生,开荒种地,掘矿采金,开酒厂,招来几百号人上山伐木头,当起了开山把头,逐渐开创起一份家业。 这位山东汉子不是别人,就是韩早先精明能干的父亲。 父亲能干,读过私塾的母亲又是一把管家理财的好手。于是,韩家很快就成了金华镇这头跺脚、那头乱颤的大户。家有粮栈、货庄、酒厂、几十匹马、几百垧地。临江市都有他们韩家的货庄、粮栈。 可是,小早先的哥哥却是一个败家子。他本来聪明过人,心灵手巧,拿起一块面团就能捏出小人、小鸡、小狗什么的。可他一拿起书本就打磕睡,比吃安眠药都好使,一坐到赌桌上就来了精神,一张张牌像勾魂似的,勾去了韩家的许多家业。早先在临江读书,哥哥来看他,就两天的功夫,临江的一半家产就从哥哥细长的手指缝里溜掉了。要不是父亲及时赶来,一巴掌把他扇到了牌桌下,还不知道要输掉多少家业呢。 大儿子不争气,父母就把韩家的希望全部落在了小儿子身上,把他当作光宗耀祖的最佳人选,众星捧月般地捧着他。但不知为什么,全家人都长得人高马大,唯独这个小少爷却长得又瘦又小,瘦小得就像一只猴子似的。 说真的,他的淘气劲儿也真像一只猴子! 在学校里,他个子最小,却是最顽皮、最能捣乱的一个。学校里发生打架斗殴、砸玻璃、上山烧毛豆之类惹祸生灾的事,不用找别人,准是他干的!而且他从不隐瞒。老师一找到他,他就梗着小细脖理直气壮地说:“是我干的!咋的?” 一次,他带着一帮同学跑到山上去烧毛豆,引起漫天大火,烧得他父亲不仅破了一大笔钱财,而且还受了七天监狱之苦。到后来,是校长出头担保才把他父亲保出来。这回校长可气坏了,让他的小屁股狠狠地吃了一顿板子,疼得他呲牙咧嘴一连几天都不敢沾板凳。 但他却绝顶聪明,这是人所公认的。 上帝给了他一个瘦小的身躯,却给了他一个超常的大脑袋,这不是指它的体积,而是指它的容量。同学们从来不见他用功,别人用功他还去捣乱,是有名的捣乱鬼,可一到考试他从来都是第一名,而且回回是第一个交卷,交完卷,撒腿就跑去打棒球了。他是学校里一名优秀的棒球手呢。 一次,他代表学校到韩国去参加比赛,显大包把面罩子扔掉了,正好一个棒球飞来,打掉了他两颗大门牙,从此摘掉了“韩大牙”这个不雅的绰号,却多了个“露风洞”的外号。 他淘气淘得出奇,带着一帮小朋友猫在大酒篓后面,乘家人不注意,就用钉子把酒篓扎个窟窿,让清亮亮的酒液从酒篓里汩汩地流出来。一帮小家伙争先恐后,伸着小脖儿张着嘴去抢喝那喷香的酒流。他在一旁当指挥,“哎哎,别抢别抢!挨排来!挨排来!保证让大伙喝个够!先让小狗剩喝!”他倒满大方的。一帮小家伙就乖乖地站好,眼巴巴地等着排队。不一会儿,一个个小脸蛋全喝得红扑扑的,东倒西歪地打起醉拳来。他在门口给大家站岗,等都喝完了,就把早就预备好的一根硬鸡毛,插进酒篓的窟窿眼里,用洋蜡一烧,窟窿眼就给腻住了。一帮小醉鬼们就拍手打掌趔趔趄趄地跑开了。 后来,酒篓上的秘密终于被父亲发现了端倪。父亲二话没说,用小簸箕样的大手一把抓住他,像抓一只大蚂蚱似的把他抓到酒篓前…… 父亲不说话,只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盯着他…… 小早先谁都不怕,就怕父亲。父亲的严厉从不表现在巴掌上,而是表现在那双一直到晚年都锐利不减的眼睛上。只要父亲一只手轻轻地拈着胸前的大胡子,一边用鹰隼般的眼睛逼视着他,他就知道在劫难逃,干脆如实招供吧。他的招供,从来不像一般孩子那样哭咧咧地认错,而是小脖一梗,理直气壮地说:“对,是我干的!要打就打!随你便!”表现出一种小男子汉的派头。 听到这句话,父亲顿时感到一阵莫名的惊讶,举起的巴掌反倒放下了。这小东西没有蚂蚱大,怎么长了这么硬的一副骨头啊? 为这事,父亲跑到几里外去找早先的三叔,想共同商量一下对付这小家伙的办法。他觉得这孩子绝不是那种靠巴掌所能规范好的,必须请个明白人给指教指教。 长相斯文清秀、个子像早先一样矮小的三叔,是长白县一带有名的学究,精通易经,会打卦算命,而且精于书法。他写的楷书结体端正,草书刚劲有力,十里八村的人都来请他写毛笔字,给孩子当字帖。 三叔摸着小早先的后脑勺,摇头叹道:“这孩子是八月二十八早八点出生(一九二七年),一连占了五个八,五个金,是个命硬的主儿。再看他两目清秀,枕骨突出,聪明绝顶。他这辈子将是背井离乡、有名无财、波澜壮阔之一生啊。你我恐怕都借不上他什么力呀!” 这番话说得父亲目瞪口呆,他不相信这个最小的儿子会背井离乡,会远离自己,他还指望小儿子能继承家业为韩家光宗耀祖呢! 不管是偶然的巧合,还是真有这番神算预测,反正韩早先的命运果真被三叔给言中了。他这一生真像他三叔说的那样,波澜壮阔,有名无财,背井离乡,远离父母……这一切当然都是后话。 当时,黄嘴丫子还没褪净的小早先,当然不会把三叔说的话当回事,他光知道没完没了地淘气。但他聪慧睿智,学习超群。优异的学习成绩常常抵销了他许多过错,所以老师和家长都格外偏爱他。 后来,三叔三婶家一直没孩子,爱他爱得心疼。父亲就把这个淘气包过继给了三叔,让知书达理的三叔好好管教管教他。 长白县第一个大学骄子 别看他长得又瘦又小,像只大蚂蚱子,但却生就了一双“飞毛腿”。百米十一秒多,这在当时是相当出色的成绩。这双飞毛腿在他人生的道路上,起过两次关键性的作用…… 一次是考大学,一次是逃跑。 关于他的读书问题,家里发生了势不两立的两种意见。 母亲和三婶出于慈母之情,总像老鹞子似的护着他。她俩得知早先要去临江高等学校上学,两人抱住儿子死活不肯让他动身,鼻涕眼泪地冲着父亲吼:“不能让小丫走!他才十二岁呀!临江离咱家八百多里地,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不悔死了吗?” 因为他长得小,大家都叫他小丫。小时候姐姐常常把他打扮成小姑娘。 这时,父亲却表现出一种严父教子深谋远虑的样子。 “你们老娘们儿家家的知道个啥?男儿志在四方,不出去读书,将来能出息吗?能光宗耀祖吗?” 一听“光宗耀祖”四个字,两个女辈顿时收住了嘴巴。她们虽然是女人家,却深深知晓祖宗的重要。那些挂在北墙上已经褪了色的“祖宗”,是多么需要后辈去光耀,去彪炳啊?所以只好忍痛割爱,让狠心的父亲去决定小公子的命运了。 此时,书生气十足的三叔却坐在紫檀色的椅子上,一言不发。他既有母性的慈爱又有父辈的远虑,所以不好表态,只是微微晃动着头发稀疏的脑袋,最后道出一句颇为民主的意见,“我看还是问问小丫自己吧?” 小早先的回答却令全家人大吃一惊,“我去!明天就走!是坐大排走吗?”他那稚气未脱的眼睛里,竟闪烁着兴奋的焦灼。 其实,在他的小小心灵里,才不关心什么志在四方,什么光宗耀祖呢,而是令他渴望已久的坐木排!那是从他记事起就渴望的,坐着长长的木排上,顺江而下,自由自在地饱览着两岸风光,那是多美的差事啊! 日伪时期的小学学制是六年,他跳了两年级,仅读了四年小学。因此,他十二岁就考取了临江高等学校,读的采矿冶金科。 从临江高等学校毕业以后,十六岁的他又面临着新的选择,全家人又为他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父亲和哥哥差点打起来。 他是韩家的希望,所以,韩家的每个人都想把他当成自己理想的代言人,都想按着自己的理想去设计着小早先的未来。 基于对土地的热爱,父亲希望儿子能考农业大学,将来好在经营农业方面有所造诣。可是,对土地丝毫不感兴趣的哥哥却坚决不同意,他主张弟弟考哈尔滨工业大学,说哈工大是名牌大学,能学到真本事,将来能成大事业。这又遭到母亲和三婶的一致反对,哈尔滨离家太远了,再说要被征兵到前方去打仗怎么办?大学岂不白念了吗? 后来,全家经过一番激烈讨论,最后终于统一了意见,所有的学校都征兵,唯独师范大学不征兵,一致同意早先报考吉林市国立师范大学。 报考吉林国立师范那天,倒是两条飞毛腿帮了他大忙。 当时是日伪时期,小日本鬼子很知道学生身体的重要性,就在开考之前搞了一个十公里赛跑。从吉林市的黄旗屯跑到松花江边,入围者才有资格参加考试。二千多人报考,仅录取一百二十名,前四百名可以获准入考资格。其中有十几岁的少年,也有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一帮年龄参差不齐的人一起比赛,显然有失公平。可又没法子,小日本鬼子才不管你公不公平呢。 开赛那天,一家人都为年仅十六岁的小早先捏把汗。他那小豆豆似的身子,能跑过那些大人吗? 当黑压压的二千多人往起跑线上一站,小早先越发显得像骆驼群中的一只小羊羔,更不起眼了。发令枪一响,一帮一心想考进大学校门的年轻人,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可是有的人平时不爱运动,这次突然一拚当场就吐血了,有的晕倒在马路上,有的大汗淋漓地甘败下风,有的女生竟呜呜地哭起来…… 这时,只见又瘦又小的小早先挤在人高马大的人群中,就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更像一条小人鱼,游刃于人海里,不气不喘,轻松自如,越跑越快,最后压倒了一千九百九十八名选手,仅以一米之差屈居第二。第一名是热河省的安鸿儒,后来成为台湾方面的一名中将,任澎湖军区司令部政治部主任驻守澎湖时折了一条腿,成为独腿将军。小早先冲向终点的刹那,全家人都高兴得哭了。 就这样,韩早先考进了吉林市国立师范大学,成为该校年龄最小的一名大学生,也是长白县的第一个大学骄子,学的文科。 在大学里,无忧无虑的他仍然十分顽皮,大哥哥大姐姐们都拿他当小弟弟,有事没事让他跑跑腿,传递个恋爱信什么的。他总是乐颠颠地从命,一天到晚,东跑西颠地满校园张罗。 可是,他的单纯却招来一场横祸。 这天,他正在教室里上课,突然闯进来几个日本警察,不容分说,进门就把他像抓大蚂蚱子似的给抓走了,带进警察署就扇他两个大嘴巴,打得他鼻口出血。 日本警察说他是蒋介石特务,给国民党的干活! 他感到莫大委屈,捂着血糊糊的嘴巴冲他们喊:“我才不是蒋介石特务!你们凭什么打人?” 日本警察根本不听他申辩,鞭子抽得他满地打滚。警察说他是反满抗日的秘密联络员,经常为别人偷偷传递情报,逼迫他交待谁是他的领导人和接头人? 他边在地上打滚,边气恼地冲日本警察大喊:“你们冤枉人!我从没见过什么情报,只给孙大姐送过几回情信!她和体育科的张大哥在谈恋爱。这算什么情报?不信你问问他们?哎呀,疼死我了……” 后来,日本警察对他进行一番详细调查,发现他是一个毫无政治头脑的小傻瓜,根本不知道自己传递的“情信”内容,只不过是个小盲从而已。关了一周也就把他放了。 原来同系的孙大姐才是真正的国民党员,她以谈恋爱的名义向姓张的男同学偷偷地传递情报,选中了瘦小单纯的韩早先当“通讯员”。他因此才被抓去吃了一顿苦头。 从此以后,他越发恨透了日本鬼子。 他永远忘不了那次“勤劳奉仕”…… 当时,在日本铁蹄下惨遭蹂躏的中国人,除了受到敲骨吸髓般的经济盘剥以外,还经常被拉去搞什么“勤劳奉仕”。所谓“勤劳奉仕”,就是强迫中国人为日本鬼子无偿地卖命,美其名曰叫“勤劳奉仕”。 一九四五年六、七月份,就在他大学毕业前夕,学校组织一批大学生搞“勤劳奉仕”。日本警察把他们一百二十名大学生,带进了长白山抚松县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里,逼迫他们干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苦差事。 那里老山老峪,荒无人迹,四周全是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 到山上以后,日本警察就用枪逼着学生去割山葡萄秧,割来一捆捆山葡萄秧放到汽油桶里煮,煮得呼呼大开,再把山葡萄水用布过滤后,加上一种化学药品,过滤出一种淡绿色的粉状东西。这种叫“酒石酸灰”的东西很难提炼,熬一大锅才晒出一点点。听说小日本鬼子是用来做炸弹的,不知真假。这一系列的操作,都是在几个中国苦力工人的指导下进行的。 这帮天之骄子们个个形同苦囚,每天天刚朦朦亮就被狗子警察吼起来:“起来!起来!快快地干活!”睡眼朦胧的学生就从阴暗潮湿的木房子里爬出来,就着咸萝卜吃一口发了霉的高粱米,极不情愿地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割葡萄秧、烧火、过滤粉末……头上有遮天盖地、不吸饱人血绝不收兵的蚊虫、小咬、瞎蠓;脚下随时可能爬出一条咬一口就会要你命的毒蛇;树林深处随时可能蹿出一只长着钢刷舌头,舔一口就会要你半边脸的黑瞎子;身后更有几只黑洞洞的枪口时时瞄着你,随时可能要你的小命…… 他们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恶劣环境。 学生们心里叫苦不迭,个个恨得咬牙切齿,可谁都敢怒不敢言,谁都不想拿脑袋开玩笑。而且学生中还有二狗子,长着一副认贼作父的耳朵,专门到日本狗子那儿去打小报告,害得学生一个个都像蜗牛似的,都把自己紧紧地缩进沉默的蜗牛壳里,谁都不敢露出一点儿棱角。 唯独韩早先是一座小火山,随时可能爆发。 他是负责烧火的,整天当火头军,没完没了地烧,烧了一锅又一锅,小脸造得像黑鬼似的。他个子小,抱柴草抱的少一点就会挨枪托子。他受不了这份窝囊气,几次冲日本警察立起眼珠子。要不是一位好心的大哥总看着他,处处不让他爆炸,否则,真不知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呢? 当时正是小日本鬼子完蛋之前,穷途末路中的日本鬼子正是穷凶极恶的时候,杀人是他们唯一的发泄。再说深山老峪的,杀个手无寸铁的学生,不比踩死一只蚂蚁都容易吗? 有两次,他的小命已经挑到了日本鬼子的刀尖上…… 这天他又挨打了。他经常挨打,脑袋上的大包一个挨一个,像丘陵似的。这次他实在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了,冲着日本警察破口大骂:“日本狗子,我操你祖宗!” 这时,已经转身离去的日本警察,瞪着杀气腾腾的眼睛又转了回来,端着剌刀就冲韩早先奔过来,眼看着刀尖已经触到了他的小胸脯上,他还气乎乎地傻站着呢。 就在这生死攸关的刹那,只见那位大哥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一把推倒了韩早先,忙向日本警察磕头作揖,连连求饶,这才幸免他一死。 直到有一天,一个工人下山回来,突然报告大家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说日本狗子败了!投降了!滚蛋了!大家顿时欢喜若狂,偷偷地奔走相告,心里高呼万岁! 可他们哪里知道,此刻,他们一百二十人的小命正攥在一个日本头目的手心里呢。只要他微微一点头,这一百二十个生灵就永远葬于深山老林里了。 原来,日本战败的消息传来以后,几个日本警察专程跑下山去请示上司,要把一百二十名学生全部杀掉埋在山里,以求封锁制造酒石酸灰的消息。但不知为什么,那个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头目没同意。大概是因为日本无条件投降,自己是死是活都无从发落,无心思顾及一帮学生了。 于是,这帮在山里苦熬了两个多月,一个个像叫花子似的大学生,把手中的活计一扔,不顾一切地向山外逃去…… “日本狗子——我操你祖宗——” “小狗子——你们终于完蛋了——” 这积累了十四年的愤怒喊声,久久地在山野里回荡。 在回家的路上,韩早先看到人们到处都在狂欢,高呼光复万岁!大骂日本鬼子王八蛋!法西斯!杀人魔鬼!被小日本鬼子践踏了十四年的东北人,终于大出一口恶气,可以放开喉咙尽情地大骂一通了,再也不用担心被杀被砍被抓了! 结束了这段“勤劳奉仕”之后,还差半年没能大学毕业的韩早先,被县农业中学聘去当国文教师。到后来,他又心血来潮去当了几个月的国兵。 押赴刑场 此刻,这位富豪人家的小少爷,把自己十九岁的人生经历全部过滤一遍,并没有审查出什么罪过,就按着张秀英的指点,挑拣一些自认为是重要的,比如上大学,参加国民党军队,以及家里有多少财产等写了几大篇纸。等张秀英来取材料时,他问她:“你看我这样坦白行不行?” 张秀英粗略地看一眼交待材料,仍然像以往一样,没说话,只用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幽幽地看他一眼,转身走了,留给他的仍然是一片迷惑。 下午,他再次被带进审讯室时,气氛完全变了。 “我没让你交待这些没用的东西!我让你交待的是‘五一暴动’,你为什么一句不说?”焦秘书动怒了。 “我不知道’五一暴动’是咋回事,你让我咋交待?” “你不要装糊涂!我告诉你,共产党已经夺取了政权,我们绝不会放过那些企图推翻无产阶级政权的反革命分子!你必须老老实实交待自己的罪行!你说,‘五一暴动’的武器藏在哪里?” 韩早先大吃一惊,心里叫苦不迭,“五一暴动”的事还没抖落掉,现在又冒出了武器,他哪知道什么武器呀? “我不知道有什么武器……” “胡说!你是**联盟铁血团团长,能不知道武器藏在哪里吗?” “我确实不知道!铁血团的事只是几个人心血来潮,根本没干什么事。我根本不知道‘五一暴动’是咋回事?更不知道有什么武器,你们全弄错了!” 韩早先说的是实话,但却激起了对方的误解与恼怒,以为他在狡猾抵赖。 “岂有此理!你敢说我们弄错了?韩早先我告诉你,比你更狡猾、更阴险的敌人我们都不怕,难道还怕你这个……”焦秘书没有说下去,只用眼睛扫了他一眼,意思再明白不过了,难道还怕你这个蚂蚱大的小人吗? 韩早先的态度终于激怒了审讯者,看来不对他动点真格的,是不能撬开他的嘴巴了。 于是,审讯开始升级了。 几个人开始对他进行轮番轰炸,一连三天不许他睡觉,用一根细绳子把他的两只大拇指吊到屋梁上。他的身体在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晃荡着,只有两根大拇指坠着他的整个身子…… “说吧,武器到底藏在哪里?” 昏昏沉沉中,他觉得大拇指好像断了,发出咔咔的断裂声,他开始胡说八道:“父亲家有八支枪……三叔家有十支……我家还有五支……” “都藏在什么地方?” 又是迷迷糊糊地一通胡说:“窗台下……水缸底下……院子里……” 一帮人带着满腔的希望一阵风似地走了,留给他一段暂短的喘息。 转眼之间,一帮人又两手空空地转了回来,尽管掘地三尺,但却一无所获,接下来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韩早先不但成了顽固不化的反动分子,而且成了被捉弄者的发泄对象。一帮人把受骗上当的愤怒,毫不留情地发泄到他瘦小的屁股上…… 一连数天,他拖着紫茄子似的屁股蜷曲在斗室里,眼前是一片浑噩噩的迷茫,看不到一点出路,他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一步? 但他没想到会发生后来的事,那是他绝没想到的。 六月下旬的一天上午,天空清澈如洗,小鸟啁啾着从窗前掠过,外面是一片耀眼的世界。大好的阳光穿过镶着铁栅栏的窗子,把白亮亮的光亮照在两张惊魂不定的脸上。 往天,他和老张早早就被叫去审讯了,今天却迟迟不见动静,这使他俩心里惴惴不安,担心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故?窗外不时有匆匆的脚步声走过去,这脚步声就像踏在两人的心上一样,使他们产生一阵阵莫名的恐惧。 十点钟左右,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他和老张急忙趴着窗子往外看,只见院子里不知从哪押来五个五花大绑的人,个个都面若死灰,失魂落魄,一副死到临头的样子。他们身后都有荷枪实弹的士兵押着。韩早先不禁心里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猛地袭上心头,莫非是…… 还没等他的思维继续下去,屋门就被撞开了,几个士兵闯进来,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俩绑了起来,转眼之间,他和老张就变成了那几个人中的一员…… 他们七个被荷枪实弹的士兵押着,向院外走去。几个人挤挤擦擦地挨得很紧,好像要用紧紧相依的身子抵挡着无边的恐惧。韩早先挤在七个人中间,由于彼此的距离太近,他能感觉到身旁的两个人在得得乱颤,像筛糠似的。他夹在两个乱颤的身体中间,像过电一样,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他极力想把这种恐惧心理压下去。他不愿让街上的人看见自己太狼狈,他毕竟是韩家的小少爷。但恐惧却像他趔趔趄趄的影子一样,无论如何都驱不走它。尽管是六月天,他却感到一阵阴森森的寒气袭上来,浑身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可他身上却被黏乎乎的臭汗湿透了,脖子上的汗流像小虫子似的爬着。 出了大门,他们七个被押向尘土飞扬的小街。小街两旁早已挤满了人,无双数惊讶的眼睛就像钉子似的,死死地盯在他们七个人身上。大概盯得最多的就是他这个远近闻名的韩家小公子了。这里面有他的同学、同乡,还有他的学生…… 他看到一张张熟悉而惊讶的脸上,都充满了鄙视,还有一种莫名的仇恨。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用这种眼光看他?他真想冲满街的人大喊一声,“我韩早先是冤枉的!你们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我什么罪也没犯啊!” 但是,一阵愤怒的口号立刻压倒了他心里的呼喊…… “打倒反革命反子×××!” “打倒恶霸地主×××!” “打倒国民党特务韩早先!” 一片丛林般的拳头伴随着山摇地动的口号,向他们七个头上挥过来,好像随时可能把他们七个人的脑袋砸烂似的。 韩早先不得不低下头去,不敢再向人群里张望。可他心里叫苦不迭,我连国民党员都不是,哪还是什么国民党特务啊? 他盯着脚下厚厚的灰土,磕磕绊绊地挪动着脚步,承受着人们的愤怒。可他觉得自己是冤枉的。一想到冤枉,心里又顿时生出一份坦然,他那天生的倔犟又骤然回归心头,使他猛地抬起头来,坦然地承受着满街的愤怒、满街的拳头…… 他想找个熟人给家里偷偷捎个口信,让家里人快来救他。他相信父母倾家荡产也会来救他的。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个无所不能的汉子,天大的难事都难不倒他。但他担心父亲会不会像自己一样也身陷囹圄?转而一想,不会的。父亲人缘好,向来出手大方,谁家有难遭灾不等那家自己开口,父亲就打发家丁送去一些钱粮。所以十里八村的人都很尊崇他,称他为善人。这点他继承了父亲的秉性,不看重金钱,只看重人情,所以在韩国结交了一大批举足轻重的朋友。 他的目光在一张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上试探,可是,没有一个人肯接受他的目光,一双双眼睛都像躲避魔鬼似的躲避着他。有的偶尔与他的目光相遇了,却又赶紧慌乱地躲开去,甚至一头扎进人群里逃之夭夭了。 看破世事惊破胆,阅尽人情寒透心! 他忽然想起三叔常说的这句话。顷刻间,他阅尽了十九年来所不曾领略过的世态炎凉。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绝望感,这个世界太可怕,太不可思议了! 是的,对于这个富豪人家的少爷来说,这个正在变迁中的世界实在是不可理喻的。 七个人被士兵押着,向着灰蒙蒙的小街尽头走去。经过农业中学学校门口时,韩早先怀着一种复杂的心里,透过大大小小的脑袋向操场里极目望了一眼,操场里只有一片空旷的回忆,学生都涌到大门口来看热闹了,有人正嘀嘀咕咕点乎着他呢。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难为情,抬不起头来,因为他曾在这里任过教,尽管只有几个月,但毕竟是为人一回师表,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名学生的师长被人五花大绑地押着游街,实在是太丢人现眼了。 可是,当走到小街尽头时,一个更为严峻的人生课题,突然摆到了他们七个人面前,这使韩早先的心骤然一惊,再也无暇顾及什么脸面了。 长白县的人都知道,马虎沟的山脚历来是枪毙人的地方,伪满时期就是如此。多少人都在那里魂归西天。那是一个谈虎色变的魔鬼之地,一般人是很少光顾那里的。 韩早先本以为是押着他们在小镇上走一圈,喊几声口号,警示一下群众就完事了,然后再把他们押回到小屋里,没想到事情远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一看向马虎沟的方向走去,七个人就像突然接到了死亡判决书,顿时感到真魂出窍,死到临头了!立刻觉得浑身瘫软,走路都困难了。 韩早先也是一样。 在这七个人中他是最年轻的,正处在人生的清晨,现在却遭到了黄昏的洗礼。他才刚刚十九岁,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岂不太可惜,太冤枉了吗? 不过,他没有像身旁的一个老头子那样,像一条抽了筋骨的癞皮狗似的,不得不让士兵像拖死狗似的拖着……他觉得那样死也太窝囊了,既然死到临头,熊也是死,硬也是死,干嘛不死得像个人样?何必让人家像对待狗似的对待你? 于是,他挺起脖颈,挺直了瘦小的腰板,尽量把腿脚走得利索些。他不是什么英雄,也没有党派,没有什么强大的政治信仰支撑着他,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富家小少爷,只靠着一种强悍的个性顽强地支撑着自己。 他觉得做人即使做到这个份上,也要做得像个人样! 此刻,就在这走向死亡的茅茅小道上,他忽然想起了妻子…… 他与妻子早在儿童时代就认识。不过,随同他一起度过青梅竹马岁月的,还有两个更让他喜欢的少女,那就是妻子的两个姊妹。 他在三叔家读书时,隔壁就是郭家。 郭家姐妹是金华镇的三朵花。她们的父亲是金华镇的头面人物。母亲是远近闻名的“法官”。她一天书没念却能说会写。谁家发生了婆媳不和、夫妻吵架等大事小情,只要她那高大的身子一进门,三五句话就能把双方镇住。郭家没儿子只有三个女儿,三个女儿一个赛一个的美丽,最活泼乖巧的还属老三。他最爱听三妹的笑声,一笑起来“叮玲玲,叮玲玲”的,就像小铜铃一般,非常好听。有时候他会突然蒙住三妹的眼睛,装成老头子瓮声瓮气地问她:“你猜我是谁?”三妹就甜甜地叫他一声“小哥!” 他虽然长得又瘦又小,却深得郭家的厚爱,因为他绝顶聪明,是金华镇有名的才子。姐妹三人都亲切地叫他小哥,连比他年长的大姐也这样叫他。姐仨哪个有好吃的都悄悄地留给他,都想独享他的青睐。 那时候他还长没到成熟年龄,情窦未开,经常跑到姐妹三人的炕上去钻人家的被窝,去搔痒三个少女白藕般的腋窝,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成体统之感。他发现姐仨胸前都长出了两个小馒头,就亮出自己扁平的胸脯,疑惑地问她们:“哎,你们都长咂咂儿,我咋不长呢?”逗得姐仨笑得直捂肚子,一个劲儿地捶打他。 郭家父母看到这种情景,丝毫也不怪罪他,倒给他一句疼爱的鼓励,“你们三个可不许欺负金厂子小哥呀,人家可是韩家小少爷!” 金华镇这一带出金子,所以父母给他取小名叫金厂子,哥哥小名叫金子,都是金钱的象征。 后来到了不能再钻被窝的年龄,郭家就把大女儿许配给了他。他心里不大乐意,老大比他大,他更喜欢老三。可觉得老大也不错,虽然没有老三那么活泼乖巧,倒显得更稳重成熟些。于是,他把自己的情感渐渐集中到老大身上。 后来,这门婚事突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 一天,老大哭丧着脸来学校找他,说父母把她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她马上要跟那个男人到华北去了! 他感到愕然,急忙跑回家去问三婶,三婶安慰他说:“老二许给你了!” 他大为疑惑,“不是老大吗?怎么又换成老二了?” 三婶笑道:“老大风骚,老三乖巧,老二最好!你瞧她待人多好?勤快、贤慧。三婶还能骗你吗?” 三婶是不能骗他,三婶没孩子,一直视他为掌上明珠,疼他爱他的劲头远远胜过母亲。再说,老二长得也很漂亮。可是,他那装满了老大和老三的心,却一时难以塞进去老二了。老二长得很像母亲,无论是性格还是体重,都过早地显露出一个女管家的形象。他一时还难以接受她。 可他身单力薄,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长相帅气的男人坐着马车,把自己的未婚妻领走了,领出了金华镇,远走高飞了。等她变成一个风韵十足的少妇再回来时,他已经成了她的二妹夫——一个孩子的父亲了。 此刻,在这即将走上刑场的刹那,他却非常想念妻子,想起她对自己的种种好处,想起她任劳任怨的贤慧劲儿,想起她对自己学业的支持。结婚几年来,他从未像此时这样想念过她。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 他想,哪怕见她一面也好,他要向她好好地道一声歉,说他对不住她,让她今后好自为之,再找个好男人好好过日月吧!他再不会尽到一个为夫为父的责任了! 一想到为父的责任,他顿时心如刀绞,儿子刚刚两岁,女儿刚刚几个月。两个孩子从此将永远失去父亲,永远失去父爱的靠山,今后说不定会寄养在哪个男人的篱下,或者随母亲过着孤儿寡母的日子…… 一想到这些,一种难以描述的痛苦疯狂地撕扯着他这颗绝望的心…… 眼前,芳草萋萋,却变得一片模糊,越来越模糊…… 已近中午了,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耀眼的骄阳高高地悬在头顶,给这世间万物带来了希望与光明,可是带给他们几个的却是死亡。几只不谙人世沧桑的小鸟,叽叽喳喳地从死囚头上掠过,向着高远的天空飞去,引起了死囚们一阵悲哀的骚动。就连开在路旁的几朵小黄花,也让死囚们生出一种无尽的眷恋。 此刻,走到人生尽头的韩早先,对身边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充满了无限的爱恋,都想多看几眼,这是家乡的草木啊!要知道,他才十九岁! 没有死过的人,是永远不会体会到这种行将死亡的滋味的。 在浩浩的天穹下,这行死囚磕磕绊绊地走在茅草道上,走得十分艰难…… 距离马虎沟的山脚越来越近,七个人的心也越来越缩成一团。虽然是六月天,他们却感到一种地狱般的寒冷。他们的脚步越来越拖沓,谁都想多活几分钟。 “走,快点!”身后传来了怒喝声,有枪托撞到他们的屁股上。 他们不得不加快死亡的脚步,缩短活的距离,向着死亡地踉踉跄跄地走去…… 七个人终于来到了山脚下,在一块青草茂盛的地方停下来。这块草地大概是收留过无数人的尸体,有人血滋润,所以蒿草长得格外旺盛,绿油油的。 七个人分别被士兵押着排成一排,韩早先夹在中间。他希望夹在中间,这样能好受些,两边都有人陪伴着走向死亡,或许能减少几分黄泉路上的孤独。 他刚刚站好,就有一只脚猛地踹到他的小腿肚子上,他双腿一弯就跪了下去,跪在一片开着小黄花的草丛中,他闻到一股有点苦涩的花香。这时,他忽然觉得有两行热乎乎的东西流了出来,一直流到了腮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闻到花香的时候才哭,直到许多年后他都没明白。 与此同时,其他六个人也都挨了一脚,一行人齐刷刷地跪成一排。这时,有两个士兵把旁边的两个人又从地上拽起来,拎着脖领向前迈了两步,又像摔死鸡似的摔到地上。这样就形成前后两排的阵势。不管在前在后,死是确凿无疑的了,管他在前在后不都一样挨枪子儿吗?他觉得这样做有点多此一举。 他们身后站着一排士兵,一个个都端着冲锋枪,枪口抵在他们的后脑勺儿上…… 此刻,跪在地上的韩早先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哀,他觉得自己死得太窝囊,也太不值得了!战争没有夺去自己的性命,却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送上了断头台!呜呼哀哉!可悲可叹!他是多么不甘心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啊!他恨死了那个吴同桂,如果现在看见姓吴的,他会夺过冲锋枪首先把他“突突”喽!他真想大喊几声,就冲着这明晃晃的天地大喊:我是冤枉的!我没搞过什么“五一暴动”!是该死的吴同桂诬陷我!苍天哪,你快救救我,快救救我啊! 可他什么都没喊出来,却清晰地听到一声严厉而冷酷的行刑命令,那是一位长官发出的: “预备--执行!” “砰砰——”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骤然划破了原野上空旷的宁静。 瞬间,韩早先觉得自己真魂出窍了,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空白,麻木的心里只喊着一句话:“死了!死了!死了——”便一头倒了下去…… 直到有一只脚重重地踢在他的屁股上,伴随着一声严厉的怒斥,他才恍惚觉得自己并没有死,还活着。 “起来!留下你的一条小命,回去好好交待罪行!” 好半天他才缓缓地睁开半死不活的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这白亮亮的世界,看到耀眼的天,绿茵茵的地,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一丝血迹,只有一身臭汗,这才确信自己还活着。只有前面两个家伙像两条死狗似的,满身血污地倒在草丛中……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被拉来当了一次陪绑,尝受了一次预备死亡! 他左右扫一眼,发现后排的五个人都是拉来陪绑的,真正要枪毙的只有两个人。子弹从他们五个人的头上飞过去,射中了前面两个人的脑袋。 两个家伙的脑袋都炸开花了…… 真正的后怕却是从现在开始的。 死神虽然在他们五个人的脑门上亲了一下又走了,把他们的生命留了下来,却把他们的魂给带走了。 韩早先忽然觉得全身瘫软,双腿像面条似的,使尽全身力气都支撑不住这死过一次的身子,好一会才颤巍巍地爬起来,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动步。 另外几个人比他还狼狈,有的裤裆湿了一大片,被士兵拽起来好一会儿还淌水呢。 回去的路上,韩早先丝毫不感到庆幸,送走今天送不走明天,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没什么区别。再枪毙时,不还得体验一次死亡的滋味吗?他觉得死并不可怕,一个枪子射过来就呜呼哀哉了,可怕的是这预备阶段太折磨人,简直能叫人发疯!他甚至后悔,不如跟刚才那两个家伙一起被枪毙了痛快,活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意思?真不如一死了之! 这一夜,老张蒙着毯子像筛糠似的足足哆嗦了一夜。 韩早先靠墙足足坐了一夜,苦苦思索了一夜。 目睹死亡 死亡“演习”后的大约第八天,韩早先又被叫去受审。 这次坐在他面前不是焦秘书,而是一个很有派头的陌生人,一看就是一个非同一般的大人物。 此人态度和蔼,面带微笑,简单地问了一些有关“五一暴动”的事情之后,诚恳地告诫他,要他老老实实地交待罪行,这是求得政府宽大处理的唯一出路。 韩早先说自己没有犯罪,是别人诬陷他。 那人仍然说出焦秘书说的那番话:“要相信政府,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请你相信这点!” 那人虽然谈话的时间不长,却给韩早先留下很深的印象,直到许多年后,韩晟昊回国探亲,这位先生以北京市政协主席及北京国际友好协会会长的名义宴请他,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审讯过自己的人…… 自从那次被拉去陪绑之后,韩早先的心一直被死亡笼罩着,刑场上的阴影始终萦绕在他心头,无论如何都驱不散它。 这天,五个人又被五花大绑地押了出去,他们以为这回是必死无疑了,个个吓得失魂落魄,迈步都困难了。后来得知是让他们去参加一个公审大会,这才稍稍放下点心来。 公审大会是在离县城很远的一所小学校里召开的。 他们被押进校门时,操场上早已人山人海挤满了黑压压的脑袋。他们被士兵押着穿过水泄不通的人群,一直押到前面临时搭起的台子前,直溜溜地站成一排,等待着难以预测的命运摆布…… 公审大会开始后,一个长得又高又棒、操着男人一般粗憨声音的女人出现在台上,扯着嗓门冲台下喊道: “父老乡亲们,现在,我们向国民党反动派,向恶霸地主清算罪行、讨还血债的时候到了!首先把恶霸地主×××带上来!” 一听到这声音,韩早先心里不禁一惊,他很早就听说过有个叫乔大麻子的女干部非常厉害,到处搞流血斗争。她到哪里哪里就要死人,不少人都死于她操纵的乱棒下。他急忙偷偷扫一眼台上,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果然是她!一脸黑亮亮的麻点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这个姓乔的女人当时代表着一种极左思潮。后来,党中央对一些在土改中搞流血斗争的地区,做了严肃批评,她也在受批评之列。这当然都是后话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越发使韩早先感到魂飞丧胆、惊心动魄了…… 姓乔女人的话音刚落,整个操场顿时变成了一片愤怒的海洋,无数的拳头排山倒海般地向他们几个头上压过来!如果没有士兵在他们身后阻挡着,他们立刻就会变成一堆肉泥的,一个人捅一下也能把他们几个活活捅死! 可韩早先不明白,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要恨他?他从没得罪过他们,他们为什么这么恨他?这到底是为什么? 此时的他,对阶级与阶级斗争的认识还是一张白纸,根本不了解阶级与阶级间的深仇大恨,自然就不会理解老百姓的那种激愤情绪了。 那个被叫到名字的家伙就站在韩早先身边,转眼之间就被两双大手像抓小鸡似的抓了起来。又转眼之间,那个人消失了,只留下一堆血肉模糊的尸体,几根沾着血污的棒子仍在空中飞舞着…… 这一切就发生在韩早先的身边。 他不知道那个人犯的是什么罪,只是感到一阵死到临头的恐惧,就像上次在刑场上一样。所不同的是,那次是几个人一起被拉向刑场,是死是活来个痛快。这次是让死者亲眼目睹自己的同类,一个个地死去,然后再轮到自己。这种死法太折磨人了,预备死亡的时间太长,简直能叫人发疯!这滋味就像一把钝刀,在一根根地割着他几近崩溃的神经……他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被割剩最后一根了,这游丝般的神经颤巍巍地支撑着他疲惫不堪的身子,他觉得自己随时可能一头倒下去…… 此刻,他脑海里只闪着一个念头:下一个该轮到我了!下一个该轮到我了! 接下来的事情并没有像他想的那么可怕,没人来揪他,只有十几个人在杀一儆百的威慑下,战战兢兢地跑到台上,痛哭流涕地主动交待起自己的罪行…… 上台交待罪行的大多是地主老财。每上台一个,台下就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口号,伴随口号声的是森林般的拳头。这些人都得到了那个乔姓女人的宽大处理,当场就被释放回家了。 韩早先也很想走上台去交待一番罪行,然后也能被释放回家,他实在太想家了。 可他知道,自己的“罪行”远不像别人的那么简单,他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搞糟了,没有办法再挽回了,所以只能听天由命了。 瞬间的安慰 大约是参加公审大会的半个月后…… 这天早晨,张秀英的笑脸忽然像一片灿烂的阳光,给这阴暗了几十天的小屋,突然带来一片意想不到的光亮。她把一沓白纸放到韩早先和老张面前,接下来说的两句话,把两个绝望中的人惊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这回不是让你们写交待材料,是让你们写写对未来的想法!” 他和老张都惊呆了…… 让他们写未来,就意味着让他们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有未来,不活下去哪有什么未来?天哪!看来是让我们活下去了? 这无异是满天乌云突然透出的一线曙光,一线光芒四射的曙光! 这时,韩早先突然想起那位大人物说过的话,“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请你相信这点!” 看来果真如此。 但他不敢轻信自己的判断,就问张秀英:“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考虑吧。” 张秀英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冲他破天荒地笑了笑,转身走了,留给他一个太阳般的希望。 “你说咱们写啥?”老张问韩早先。 “写啥?写如何建设新中国呗!” “对对对!还是你小伙子聪明!” 于是,两个已经准备进地狱的人,一扫多日来的沮丧,神情激昂地挥笔疾书,大谈起对新中国的美好向往…… 韩早先这样写道:“我是一名大学生,我要把自己学到的知识毫无保留地贡献给新中国,要把我们的国家建设得美丽富强,绝不许外国强盗再来侵犯!” 这是他的心里话。东北被小日本鬼子奴役了十四年,他亲眼目睹了一个国家丧权辱国的现状,领教过一个亡国奴的悲惨生涯。所以,他曾发誓,一定要把自己的国家建设得非常强大,尤其要压倒小日鬼本子!他对小日本鬼子充满了不共戴天的仇恨!这种悲我民族之所悲的思想,主宰了他一生,以至后来,他做出了许多有利于国家和民族的事情,都缘于这种深层的民族情结。 接下来发生的事,越发使两个人成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来了一个笑容可掬的女卫生员,热情地问他们哪里有伤?要不要上药? 他俩忙说:“没伤!没伤!不用上药!不用上药!” 女卫生员说:“有伤就说,不用客气!” “没伤没伤,真的没伤!” 卫生员刚走,又有人送来两套新制服,连背心裤衩都是新的,客客气气地让他俩去洗澡、理发、换衣服…… 眼前就像一团美好的迷雾,使人既兴奋又不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是真的要释放我们?还是另有什么更隐秘的打算? 紧接着,焦秘书分别找他俩谈话…… “小韩,你坦白得很好,”焦秘书一扫平时的威严,微笑着说,“政府已经原谅你了,决定放你回家。不过,为了抓住国民党特务,我们不得不动用一些手段。这点嘛,还请你能理解。哪些地方做得无理,希望你能多多谅解。” “没关系!没关系!我完全可以理解!”韩早先急忙说。 “你能理解就好。不过,这里发生的事情回去不要对家里人讲,不要造成不必要的影响!现在给你们放三天假,回家看看。三天后回来就安排你们工作!你文笔很好,派你到公安局怎么样?年轻人吃点苦没什么!对吧?” “对对!这点苦算不了什么!只要你们对我解除了误会,比什么都强!” “是啊,我们对你也要有个认识过程!好吧,就谈到这吧。好长时间没回家了,想家了吧?明天准备回家吧!” 一句话,说得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对他来说,家,已经是很遥远的概念了。他本以为这辈子再也回不了家了,再也见不到亲人了。他甚至想过,自己死后连收尸的人都没有。没想到突然时来运转,马上要让他回家了,就要跟亲人团聚了!天哪,该不会是做梦吧? 几个月的监禁生活终于要结束了。他和老张的心里简直乐开了花,美得不得了。 “其实,你我有什么罪?我当了一辈子教师,你大学还没毕业,还是个学生,能有什么罪?”老张一扫平时的沮丧,边穿着新制服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 “可不是嘛,硬说我是‘五一暴动’的头子,我连‘五一暴动’是咋回事都不知道,你说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这回好了,总算有了出头之日!三天回来给咱们安排工作,简直美死咱俩了!行,也算没白遭一回罪!” “我还当我的老师。” “我去公安局。” “去公安局更好,那是政府的重要部门。” “可你说,能让我这有钱人家的少爷,进那么重要的部门吗?” “那有啥不能的?” “可我总觉得……” 两人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憧憬着明天…… 韩早先甚至想到穿着这套新制服回家去显显大包,让亲朋好友们看看我韩早先,马上要成为政府的一名工作人员了,而且是到公安局上班!嘿,真美死我了! 第二天清晨,随着张秀英的到来,韩早先刚刚升腾起来的心,突然又跌进了死谷。他一眼发现张秀英的脸色晦暗,远不像昨天那么明丽了。这使十分敏感的他微微一怔…… 数天来,这位同窗好友虽然从没向他传递过什么信息,可她的脸却是一张准确无误的晴雨表,天阴天睛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时,只见张秀英把一张通行证递给老张,然后侧过身来,挡住了老张的视线,故意大声说道:“韩早先,给你的通行证!” 韩早先接通行证的刹那,突然看见张秀英张开的左手心上写着两个字:“交村!” 要交村处理是必死无异的。这位在焦秘书手下的工作人员,念着同窗好友的情面上,终于向他透露了处理他们的真实情况……(对此韩早先非常感激,数年后曾多次回国找过她,想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只是一直未能如愿。) 一看到这两个字,韩早先顿时想到公审大会上那些狂舞的乱棒……他突然看到了自己的末路——公审大会上那个暴尸台下的惨状…… 从枪口下死里逃生 韩早先顿时明白了,焦秘书所说的三天后回来安排工作,并且许诺他到公安局上班等等,只不过是给他一剂定心丸罢了,而眼前这两个字,才是他们真正的动意,就是把他们交给农会去处理。 这是韩早先最担心的。 尽管他并没有让村民激愤的罪恶,但在那次公审大会上,他亲眼目睹了广大群众被一种无可名状的力量所激发起来的愤怒情绪……那种排山倒海般的势力,那种对待有钱人的仇恨,那是任何一个有钱人都逃脱不了厄运的!何况,他还被冠上企图暴动的国民党特务头子呢? 我宁愿挨枪子儿,也不愿被村民的乱棒子打死! 这就是他此时的真实心态。 在此之前,这位十九岁的韩家小公子,一直是由父母来安排着他的命运。但今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做出了选择,而且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抉择…… 他开始拒绝死亡的呼唤,决定寻求一条生的出路! 个性决定命运。不能不承认,韩早先是一个勇于追寻自我生路的人。这种个性尤其表现在他后来的人生道路上,否则他绝不会走到今天。 吃午饭的时候,他偷偷拿了三穗苞米,并且示意老张也拿两穗,但老张狠狠地瞪了他两眼,起身离开了餐桌。 这是一个盛夏的中午,炎热的气浪就像一股强烈的催眠剂,催得世间万物都蔫蔫的没了活力。街头的狗儿伸着长舌头,趴在阴凉处呼儿呼儿地大喘着粗气。人们都在困倦中不知不觉地打着磕睡…… 然而,在这间重兵把守的小屋里,却丝毫没有睡意。两个人正在进行着一场生死攸关的对话: “张大哥,相信老弟的话吧,再不跑真就没命了。咱俩一起跑,一出大门你往东,我往西,出门就往山上跑!” “你胡扯什么?人家明明说好三天后回来安排你工作,你怎么说回去交村处理?” “这是千真万确的。你千万不要痴迷不悟了!下午村里就来人接咱俩了!” “不可能!早晨说好好的,让我们自己回去!” “我说张大哥,相信老弟的话吧,不然你就……” “得得,别说了!我不听你胡说八道!”书生气十足的老张把毯子一蒙,一头躺到床上再不理睬他了。 不能不感到遗憾,这位教师错过了生的呼唤。 后来,这位当了一辈子教师的人,回村第二天就屈死于村民的乱棒下。他出身于地主。 韩早先不能再等他了,就最后说了一句,“张大哥,我可要走了!你可不要后悔呀!”见老张仍然一动不动埋在毯子里,就冲门外大喊一声:“同志,我要小便!” 门口没有人应声,韩早先悄悄地推开一条门缝,见两名警卫正坐在椅子上打着瞌睡…… 于是,就在这个炎热的中午,吉林长白县发生了一起震惊全县的政治事件:反动铁血团团长韩早先逃跑了! 这天是一九四七年七月十六日。 不能不承认,韩早先是一个勇于把握自己命运的人。他敢于在人生的悬崖上铤而走险,死里逃生,从而勇敢地闯出一条艰难的求生之路! 他提着脚尖从两个打瞌睡的警卫身边,悄悄地走了过去…… 时正中午,院子里除了无处不在的阳光没有别的,这对他来说无异是天赐良机。他出门直奔紧挨着院墙的一堆木头,那是他早就注意到的。他不能走大门,大门有警卫把守。他踏着木头堆三两步就冲到墙上,扒开铁丝网就钻了出去,跳下院墙就往后面的塔山跑…… 可是,刚跑几步身后就传来了断喝声:“站住!再跑我就开枪了!” 他听出是警卫孙二虎的声音,心里顿时惊呼:“糟了!被他们发现了!” 可他什么都不顾了,反正已经到了这步,怎么地都是死!干脆拚命逃吧,逃出去或许还能留条小命! 于是,他把一切求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两条腿上,就像那次报考大学时一样,使出平生的力气拚起命来。要知道,他百米十一秒多,又处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其速度是可想而知的。 “砰”一声枪响,孙二虎果真开枪了,子弹从他头上飞过去,打在前面的一棵树上。 顷刻间,他听到身后传来了口哨声、枪声、呐喊声,以及越来越多的脚步声,显然都是来追他的。 他拚命地向山上猛跑。跑着跑着,突然觉得背后猛地挨了一棒子,那滋味就像挨了一棒子一样,可他没有停下来,继续向山上狂奔…… 究竟跑了多久?跑过了几座山头?他全不记得了。他只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机器人似的,一个劲地跑着。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跑!跑!直到后来,他觉得身后的枪声、喊声、嘈杂声,渐渐远了,变成了并不遥远的记忆,眼前的树木也变得幽暗起来,周围一片寂静,他这才精疲力尽地倒在潮湿的山坡上,这才顾得上摸一把挨了一棒子的肩膀……他一摸,发现后背上全是黏乎乎的血,再一摸,摸出一个硬梆梆的东西,这硬梆梆的东西扎在肉里一半,留在外面一半,薅出来仔细一看,竟是一颗子弹头! 他躺在山坡上,透过幽深的树叶望着没有星斗的夜空,心头掠过一丝侥幸的轻松,我终于逃出来了。我终于保住这条小命了。他觉得又渴又饿,这才想起兜里的三穗苞米,一摸衣袋,哪还有什么苞米?早不知丢到哪儿去了!只好扯下几根山葡萄秧扔进嘴里嚼嚼,嚼完好继续逃命。他知道这里绝非是他的久留之地,天一亮他们又会追上来。 与白骨为伴 他顺着山路足足跑了一夜。 天亮时,他想这回长白县可被我甩得远远的了,你们再也别想抓住我了!可他往山下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地惊叫起来,“天哪!”一屁股跌坐到山坡上。他看到了长白县政府的大院,甚至听到了大院里的嘈杂声…… 他迷失了方向,转来转去又转回到了塔山上,白跑了一夜。 此刻天已经亮了,他不敢再盲目地瞎闯,只好找个地方先隐蔽起来。可是塔山不大,山不高林不密,很难找到一块藏身之处。无奈,他来到一堆乱葬岗子里,找到一座砖砌的坟墓,扒开已经风化的砖头,掀开发朽的棺盖,冲着一堆白骨作个揖,凄切地说道:“对不起三姐,小弟只能借你的地方藏身了。” 三姐嫁人不久就病故了,葬在这里,现在却成了他的避难之地。 他把一堆散发着尸骨味的白骨扒拉扒拉,腾出个地方就钻了进去。并不觉得害怕,令他胆战心惊的不是白骨,而是外面锣鼓喧天的喊叫声,以及时远时近的脚步声…… “韩早先快出来,我们已经发现你了!快出来投降吧!” “你跑不了啦!快出来投降吧!” 到处都是一片捉拿他的喊杀声。 他成了长白县一名重要的逃犯,县里动用了大批武装力量在捉拿他。 尽管他相信一般人不会想到棺材里来搜查他,可他仍然吓得要死,经常被钻出来的耗子吓出一身冷汗。他在漆黑的棺材里守着一堆难闻的尸骨,不吃不喝,足足躺了一天,直到外面的锣鼓声、喊叫声似乎消失了,他才胆战心惊地顶开棺材盖,探出脑袋看看,发现外面早已是满天星斗了。他四处瞅瞅确信没人了,只有几处磷火像小鬼眨眼睛似的闪着磷光,这才敢爬出来,爬到林子边的苞米地里,偷了几穗青苞米,回到姐姐坟堆旁狼吞虎咽地啃起来。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他又钻进棺材里,又心惊肉跳地等待着锣鼓喧天的到来…… 他在三姐的棺材里躺了三天三夜。 但,棺材毕竟不是久留之地。到第四天深夜,他爬出了棺材,冲着姐姐的坟头虔诚地磕了几个响头,乞求说:“求三姐给小弟指条活路吧,小弟实在没活路可走了!” 他确实无路可走了。四处要道都设了卡子,到处都张贴着捉拿他的布告。 然而,在这位老先生坎坷而富有传奇色彩的生涯中,确有几次非同寻常的遭遇,那不是一个唯物论者所能阐述明了的。就在离开姐姐坟头的这天深夜,韩早先遇到一件令他毛骨悚然而终生难忘的事。直到几十年后一谈起这事时,他浑身还起鸡皮疙瘩呢。 大约是半夜一点钟左右,他来到一座桥头,记不得是什么桥了,只记得他正犹豫着是否过桥,忽见前方出现一个火球样的东西,向桥这边飘飘悠悠地飞过来。他以为有人提着灯笼过桥来了,就急忙藏到桥下窥视动静,只见火球样的东西越来越近,一蹿一跳的足有两三丈高,走到桥头,只听火球突然发出“呜”的一声大叫,从桥上“呼”地飞了过去,直向鸭绿江边的方向飞去…… 此刻,正是夜深人静,荒郊野外,遇到这样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着实吓得他真魂都出窍了,半天没爬起来。 不知冥冥之中真有魂灵在指点他,还是他数日与白骨为伴,弄得精神恍惚,出现了幻觉。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却给走头无路的他以莫大启迪。 惊魂落定之后,他寻思:军队行军素来有三忌,遇到鬼、蛇、虎三种东西拦路时,就不得继续行军,一定要改变行军路线。那么我遇到了鬼,是不是也要改变行走路线呢? 他又想:莫非是三姐的魂灵在帮助小弟,给小弟指出一条生路吧? 于是,他朝着火球飞去的鸭绿江边方向奔去…… 野人生涯 一天一夜之后,他来到了十八道沟,偷偷敲开了表姐家的门…… 出来开门的表姐一见是他,吓得“啊呀”一声大叫,差点晕倒到地上。 从表姐那里,他第一次得知了家族的情况。三叔、四叔、七叔都在同一天死于村民的乱棒下。但表姐不知道他父母的境况。末了,表姐把半面袋子豌豆送到他面前,诚惶诚恐地恳求他:“早先,你再也不要来了!外面到处都张贴着抓你的告示,说你是国民党特务!你要再来,表姐也要跟着遭殃了!” 在此之前,他认为自己的不幸都是吴同桂造成的,要不是他诬谄自己,一切都会安然无事的。现在他突然明白了,即使自己不被诬谄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为他属于那个有钱人的阵营。他从几个叔叔的遭遇中看到了自己的下场…… 当天夜里,他背着半面袋子豌豆又向山上走去…… 在此之前,他尽管身陷绝境,但毕竟还抱有希望,他背后毕竟还有一个强大的家族支撑着他。他还幻想着靠家族的力量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现在,一切幻想都被残酷的现实撕碎了。金华镇一脚乱颤的韩氏家族,已经变成了一堆破碎的玻璃,再也闪烁不出昔日耀眼的光华了。 现在,一切希望都破灭了。 没过多久,他变成了一个野人,在长白山一带的深山老林里四处逃难。能抓到啥就吃啥,蛇、青蛙、鱼、野果,都用来果腹充饥。抓到鱼把脑袋一扭就吃,吃得满嘴腥耗耗的直恶心。直到五十年后的今天,他仍然不吃生鱼,一吃生鱼就倒胃口。遇到下大雨就更惨了,漫天霹雳闪电,雷雨交加,浇得他无处藏无处躲,落汤鸡似的,狼狈极了。到了夜晚,他怕被野兽吃了就爬到树上,有两次一不留神从树上摔了下来,摔得他半天都没爬起来…… 就这样,这位韩家小少爷从一个阶下囚变成了“在逃犯”,又从“在逃犯”变成了一个“野人”,一个“在逃”的野人。 在一个大雨过后的深夜,他实在受不了这种野人生活的折磨了,就拖着湿漉漉的身子,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偷偷来到梨田洞大姐姐的家。他不敢贸然敲门,就用扔石子敲窗子试探。 大姐一下子就猜到是他,推门就喊:“早先早先!”奔出门,一把抱住了黑暗中冻得乱颤的他…… “天哪,小弟你咋变成了野人啊?”大姐哭出了第一句话。 从姐姐那里,他得知了父母的下落,父亲和哥哥、嫂子全跑了,只有母亲守在鸭绿江边的窝棚(此地人管家叫窝棚)里。他妻子和两个孩子已经被农会扫地出门,不知去向…… 听到家里所发生的一切,他那颗几近崩溃的心彻底绝望了。 他觉得再也没有活路可寻,家没了,妻儿不知去向,他成了无家可归的野人“逃犯”…… 他想到了死。 但,姐姐的一句话却激励起他最后一点求生欲望。 “早先,娘守在窝棚里就是为了你呀!” 就在当天夜里,他背着姐姐给的饼子、咸菜、棉衣,还有姐姐那双望眼欲穿的泪眼,上山了,继续去当“野人”。 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有遮天蔽日的长白山,才是他唯一的藏身之地。  母亲的最后叮嘱:“你一定要活下去!” 他来到自家的后山上,虽然回不了家,但能多看几眼自家的院落,也能好受些,也能减少几分绝望中的痛苦。 他每天站在山顶上远远地望着自家的院落,时常能看到院子里有人走动,但看不清是谁。他不敢走近家门,怕被人发现。此刻,这个辉煌一时的院落,仿佛成了灰烬里的一点火星,点燃着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点希望,使他被绝望与恐怖包裹着的心灵,还残留着最后一点活下去的欲望。他甚至想过,最后看一眼母亲死去算了,这样东藏西躲的啥时候是个头?与其这样苟且偷生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在一个满天泼墨的夜晚,瘦成一把骨头的他觉得再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就抱着一死的决心走近了家门。可他不敢进去,仍然采取投石问路,将一块小石子投到窗子上…… 黑暗中传来了母亲的答话声:“是人哪,你再扔一块石头,是鬼你就走吧!老韩家没人了,只剩我一个老婆子了。” 又一块石头投了过去…… 母亲张着两手从黑暗中颤巍巍地奔了出来,扑向儿子…… 数月不见的家已经是有名无实,过去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留下的只是一个空壳,就像被掏去了鸟蛋的鸟窝一样。 它是一个社会变迁的缩影,一个阶级消亡的证明。 但是,它毕竟是家,仍然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温暖,尤其对于一个在长白山里逃难了四十多天的“逃犯”来说,还有什么比家、比母亲,更令他感到亲切与安慰的呢? “娘--”他泪如雨下,抱住母亲放声痛哭。 但,母亲却显得异常坚强,没掉下一滴泪。她那明显苍老的脸上,现出一种少有的沉静与刚毅。 母亲的这副表情像一枚永不褪色的底片,永远定格在韩早先的脑海里,成为他漫漫人生路上的一个生命支点,使他无论遇到怎样的艰难困苦,都咬紧牙关活了下去…… “早先,你有命就逃吧!逃得越远越好!你爹和你哥还不知道死活,你逃出去老韩家就能留下一条根!记住,无论怎么难熬都要活下去!”她抚摸着儿子瘦得皮包骨的小脸,叮嘱道。 “娘——孩儿活不下去了……”他扑通一声跪到了母亲膝前。 “娘不要你跪!娘只要你活下去!” “娘,孩儿实在活不下去了……” “起来!娘不要你跪,娘只要你活下去!记住了没有,早先?” “娘,早先记住了,早先一定要活下去……”他抬头惊望着母亲有些动怒的脸…… 听到这句话,母亲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好像终于完成了最后一件大事,释怀地笑了笑。她把全家人都打发出去逃活命了,只留下自己守在这空旷的几间大房子里,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等小儿子回来,叮嘱他几句话,然后就可以随便打发自己的性命了。 母亲把抄家抄剩下的最后一份家产给了他,一枚三钱重的戒指。这枚戒指后来在他最困苦的时候,起到了救命的作用。母亲把家里唯一一床被子给了他,给他带足了饼子、咸菜,连夜打发他又回到山上。 他背着母亲那份沉重的母爱,一步一回头,一步一把泪地向山上爬去…… 他知道母亲是很爱哭的,记得七岁那年送他到三叔家去上学,母亲还抱着他大哭了一场呢。但这次,在这家败人亡、生离死别之际,母亲却没掉下一滴泪。 他第一次发现,这位平时从不发表什么人生高见的母亲,是多么了不起,多么令他敬佩啊! 母亲,令他终生难忘的母亲! 他爬过自家的后院,向着长满婆娑老松的山上爬去。母亲站在院子里一直望着他,直到他被茂密的树木遮住了身子,还看见母亲仍然像柱子似的立在院子里。他几次挥手让母亲回屋,但漫漫夜色遮住了他的手势,传出去的只是他自己的一份心意…… 他没有想到这就是他与母亲的最后诀别,更没有想到诀别得那么快。 就在母子见面后的第二天深夜,母亲就用裤腰带把自己再无什么用处的生命,挂在了村委会的房梁上…… 第二天上午,他站在山顶上,亲眼看到了极为痛心的一幕:一帮人围住了他家院子,有人冲进屋里,出来时,推推搡搡带走了母亲。母亲的白发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晃动着。此刻他手里正攥着母亲留给他的那份遗物——一枚三钱重的戒指。 就这样,这位被称为地主婆的老太太,却以一颗母亲的心,给了儿子一份终生难忘的礼物——生存下去的决心和勇气! 从此,韩早先给自己改名为林东山。 他家屋后的山叫东山,另一层含义自不言而喻了。 历史是不可回避的,也不应该回避。否则,这位在历史的砧板上磨砺出来的人物,也就失去了他特殊的意义。(未完待续) 第三章:异乡为异客?? 逃往异国他乡 与母亲诀别后的第二天,由于他的自我暴露,又招致满山遍野响起锣鼓喧天的捉拿声…… “活捉国民党特务韩早先!” “韩早先你跑不了啦!快出来投降吧!” 其实他早已经奄奄一息了,就躺在一堆烂树叶子里,每每听到锣鼓声近了,就抓起一把树叶盖在脸上,以逃过搜查者的眼睛。 他在发高烧,浑身抖成一团,秋雨落到他身上就像敲打着一堆骨头棒子。他几次摇摇晃晃地挣扎起来,想把这副皮包骨的身子挂到树上。可是,每当他把脖子伸向腰带的刹那,耳畔就响起了母亲严厉的叮嘱声:“娘不要你跪!娘只要你活下去!” “娘,孩儿实在活不下去了……”他一头扑倒在树下再也爬不起来了。 可是,母亲的叮嘱却使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结束自己。他觉得自己没有那份权利。如果他死了,就太愧对母亲,愧对这个家族了。 为了母亲他也要活下去! 后来高烧终于退了,他就挣扎着走下山去,整夜整夜坐在鸭绿江边的石头上,望着浩浩的江水从眼前流过,等待着命运的恩赐。 其实按着他的水性,游过鸭绿江是丝毫没问题的,但几十天的野人生活已经熬尽了他全部气力,为了母亲,他不敢拿小命去冒险了。 这天夜里,没有一丝星光,天黑得就像锅底。坐在石头上的韩早先恍惚听见远处有人说话,开始以为又是来搜查的,仔细听来是朝鲜语,就仗着胆子摸了过去,凑近一看,是江那边过来放木排的一帮朝鲜人,心中不禁暗喜,就悄悄向其中一人说明了自己的动意,并亮出了那枚三钱重的戒指…… 那人一见他那野人般的样子,先是吓了一跳,后来认出他是韩家的小少爷,就爽快地答应下来。 “谢谢……太谢谢了……”他感激不尽地连声道谢,嘴唇都冻得不会嚅动了。 于是,他蜷曲在木排上,趁着漆黑的夜色,心惊肉跳地听着哗哗的划水声,缓缓地离开了鸭绿江岸,离开了生养他的国土,永远地离去了。 这天是一九四七年九月上旬的一天。他无法知道它的准确日期。 甩不掉的国民党特务阴影 此后不久,在朝鲜丰山市一带,出现了一个身穿朝鲜大裤子、头扎白手巾,自称林东山的青年人。 他从里到外全部换了包装,不再是原来的韩早先,而是一个出来打工的中国青年。异国他乡,没人认识他,他相信不会有人再来找他的麻烦了。 他在一家姓姜的朝鲜人家里住下来,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换碗饭吃,磨米,扫院子,挑粪,什么活都干。他干活很卖力气,所以深得姜家老阿爸的厚待。 后来,老阿爸偶然在家中的一张照片上发现了他,那是吉林市国立师范大学几个班学生的集体合影。原来,姜家二公子姜尚璜也在吉林市国立师大读过书,是他同期不同班的同学,现已去了韩国。(后来,姜尚璜成为台湾驻韩国领事馆的总领事,对他有过许多关照。) 从此后,姜家越发对他视同亲人、十分亲热。 一天,他正在后院磨米,忽然听到有人向老阿爸打听韩早先的下落,心里不禁一惊,急忙墙根细听动静…… 还好,老阿爸根本不知道韩早先是何许人,只用摇头把来人打发走了。 来人是朝鲜人民保安署的,来搜查一些逃跑过来的中国人。 这使他忽然意识到,那本以为被甩掉的尾巴根本没有甩掉,它像影子一样跟过了鸭绿江,又跟到了朝鲜半岛上。他仍然生活在“国民党特务”的阴影中…… 他知道不能再住下去了。 临走,他把自己“在逃犯”的背景告诉了老阿爸。 老阿爸笑了,说:“其实我早就猜到你是逃出来的。一看你那双手,就知道你不是出苦力的!再看你那双眼睛,就知道你不是个一般人物,只可惜走到今天这步……”老阿爸摇头叹息一声,“嗨,小伙子,不要叫林东山了,这个名字不好!我给你重新起个名字吧。你就叫韩晟昊吧。晟昊,光明磊落,浩大辉宏,你叫这个名字今后一定能成个大人物!” 他不想成什么大人物,他只想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后来,在姜家老阿爸的介绍下,他来到丰山市华侨会长孔广基的家。 孔会长是一个难得的热心人。家是开饭馆的,家里有干不完的活,于是他就留了下来,一边教孔会长十一岁的女儿中国话,一边到厨房帮工。 孔会长家的饭店很火红,客流不断,一天能卖出几百碗打卤面。孔会长太太是一个白白胖胖、脸上总是挂着笑靥的俄国混血儿。当时,丰山一带驻扎着不少苏联红军,经常有成帮结伙的苏联红军嘻嘻哈哈地光顾小店,越发给这小餐馆在熏人的腋臭味中增加了几分火红。就这样,这位从没拿过菜刀的韩家小少爷,开始了帮厨工作,早四点起床,跟着厨师和面、压面皮、切菜丝…… 一次,切胡萝卜不小心把小手指切了,鲜血染红了菜板,他硬是一声没吭继续切下去,只是那天的卤汁有些发红,他没敢吃。他知道那里面有自己的血,有没有皮肉也不好说。 还有一次,孔会长太太到厨房门口的土豆窖里拿土豆,他不知道菜窖盖开着,端着一大摞盘子从厨房里走出来,一脚踩进土豆窖里,摔得他“妈呀”一声惨叫,当时就没了知觉。孔太太千呼万唤才把他唤醒过来,摔得他一连好多天都直不起腰来。 尽管帮工很苦很累,但他非常感谢孔会长这一家人。这位华侨会长是他人生旅途中的一座桥梁,他踏着孔会长一家的善良走出了苦难。 在一个初冷的冬天,他正在厨房里煮面,外面进来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大厚本子,只听孔会长热情地应酬道:“哎呀呀,人民保安署的大情报科长驾到!欢迎欢迎!吃点什么?打卤面?还是烧饼?” 情报科长却摇摇头,四处瞅瞅,问会长:“你家那个小伙子在哪?” “在厨房干活呢。你找他有什么事?”孔会长忙问。 一听这话,韩早先顿时警觉起来,手举捞面的笊篱,耳朵紧紧地系在他们的对话上…… “你把他叫出来!” “不行!他正煮面呢!什么事你说吧?” 只见情报科长慢腾腾地打开大厚本子,拿出里面夹着的一张照片,指着其中的一个人,问道:“这个人是不是他?” 此刻,紧张到极点的韩早先正盯着厨房的窗子,随时准备跳窗逃跑。但孔会长的一句话却拽住了他…… “这哪是他呀?你看这人小鼻小眼的,哪是林东山哪?你弄错了吧?” “不,肯定是他!你不要骗我!” “我才没骗你,肯定不是他!他从没在吉林市国立师大念过书!我早就问过他。” 到孔会长家以后,韩早先跟会长一家处得很好,就把自己的遭遇如实地道给了他,没想到在这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孔会长竟如此地够朋友,真令他感激不尽啊。 “你把他叫出来!” 听到情报科长这句话,孔会长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叫他了,“小林你出来,看看你认不认识这个人?情报科长说这个戴四角帽的人是你!我说不是!你看到底是不是你?” 韩早先忐忑不安地走出来,凑近照片,一眼就认出了自己,戴着大学生的四角帽,精神抖擞地站在一帮同学中间,正目中无人地傲视着天空,一副高瞻远瞩的模样! 瞬间,他不禁感慨万端,人生真是难测,当年的天之骄子,今天却成了身在异乡为异客的在逃犯,正手拿照片自己辨认自己呢。多么大的落差啊? “不,那不是我!我从没在这所学校念过书!”他却坚定地说道。 “你看看,我说不是吧?你偏说是!”孔会长在一旁不失时机地敲着边鼓。 情报科长用狐疑的目光扫了韩早先一眼,慢腾腾地合上了记着许多名字的大厚本子,这才道出一句令韩早先放下心来的话,“不是就不是吧,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来通报你们一声,有三个人过鸭绿江时淹死了,中国那边正搜查他们的下落呢。”说完,冲孔会长神秘地笑笑,说:“会长先生,要遇到这上面的几个人,就不要收留他们了啊!” 情报科长走了,却留给韩早先一份突然的醒悟:看来这里也不是我的藏身之地,必须马上离开!  伪装中共特派大员 临走,孔会长塞给他七十元钱,这在当时是一笔好大的数目。当时一百元钱就能买到一头大牛,七十元的数目就可想而知了。不知会长家要卖出多少碗打卤面,才能积攒到这笔钱呢?他百般不要,他觉得能遇到这样一户善良人家,是他一生的造化,本来已经够感恩不尽的了,哪还能要人家这么多钱呢? 孔会长却执意塞进他的口袋,泪眼婆娑地叮嘱他:“带着吧,你今后到处都要用钱,必要时候就拿钱买命吧。” 他只好感激不尽地收下了。 这位华侨会长的为人,不仅给了他经济上的恩惠,更给了他人生的指点。使他在今后的人生路上,永远铭记着孔会长的为人准则,遇到他人为难遭灾时,总会鼎力相助而不求回报。孔会长已经为他联系好了,距离这里二百里的墨湖有一位王先生,要去韩国送明台鱼,大后天开船,他可以搭船去韩国。 这天清晨,他珍藏起孔会长一家永生难忘的恩情及三双泪眼,又上路了,去寻找他的安身之地。 可是,当他苦苦奔波了两天两夜赶到墨湖时,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片茫茫大海…… 船提前开走了,海面上连只船影都没有。 他呆望着辽阔冷酷的大海,恨不得一头扎进海里淹死。那就再不会有人追捕他了! 无奈,他又回到了孔会长家。 一路上,他已经想好了主意,进门就对孔会长说:“我想自己去韩国!” 孔会长摇头:“你没有通行证,怎么走得过去?” 当时的南北双方正处在交战前的对峙状态,对过往行人盘查得十分严格,处处都设有卡子,没有通行证是寸步难行的。 听到这话,韩早先到厨房里拿来一块肥皂,举到手里,说:“这不是现成的吗?” “你是说……”孔会长恍然大悟。 人被逼到绝路时,智慧和勇气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它是冲出绝路的唯一途径。 于是,两个人就在一块小小肥皂上做起文章来。 转眼之间,一个被通缉的在逃犯就变成了“中共辽东军区司令部政治处”派往朝鲜的一名要员! 特派状上这样写道:“我司令部林东山同志到贵国去调查地主恶霸的动态,特请贵国军警给予关照!”特派状上盖有“辽东军区司令部政治处”的大红印,连假司令员聂贵元的方印也堂而皇之地盖在落款处。 再加上会长太太精心细做的一套足可以以假乱真的黄军装,越发把韩早先打扮得真假难辨了。 没过几天,被一份伪造证件重新包装起来的韩早先,以“中共辽东军区政治部特派员”的身份,告别了华侨会长一家老小,重新上路了。 假戏真做 尽管被包装得天衣无缝,但毕竟是假的。 到丰山以后,他第一次把证明信递到一名朝鲜人民军手里时,心里紧张得直打颤。这要是被查出来,可要掉脑袋的啊!还好,那位年轻军官只扫了一眼证明,就“啪”地来个立正,冲着他就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他放心了,知道他和华侨会长的手艺不错,将来可以开雕店了。 于是,身穿黄军装、手持特派员介绍信的韩早先,再也不是东藏西躲的惊弓之鸟,而是一位处处受到特殊优待的外国大员。所到之处无不受到特殊关照,走到哪都是一片齐刷刷的敬礼,坐火车连票都不用买。 从丰山到元山,从元山又到铁原,一路都畅通无阻,没一个人敢怀疑他。 兵荒马乱的年月,没有人会怀疑他是假冒,没人会想到一个在逃人员,能精心地设计出这样一条出逃路子,都把他当成是贵国老大哥派来的要员,所以处处优待他。 他看到这张特派状具有如此威力,就越发放心大胆地干起来,走到哪都摆出一副辽东军区特派员的派头,每到一地都提前给下一站打去电话,让那里的华侨会长出头迎接他。所以一下火车,总有一帮夹道欢迎者恭恭敬敬地迎候着他。他越摆出一副要员派头,就越没人敢怀疑他了。 一些华侨听说他是中共派来的特派员,专程来抓中国逃跑的恶霸地主,顿时引起一场不小的震动…… 有两个叫姜云亭和赵元度的中国人,曾在中国东北开过药店,一听说他是来抓恶霸地主的,吓得连夜跑到韩国去了。为这事后来还发生一起笑话。 两年后,姜先生在汉城举行药店开业典礼,请来好多华侨去吃酒祝贺。席间,姜先生不无真诚地说:“我今天能在这里开业,得感谢元山的那个叫林东山的共产党大干部,是他的一番话,使我逃到汉城的。否则,我不会有今天!” 这时,正要向姜先生发表祝词的韩晟昊,不禁问他:“姜先生,你是真心感谢还是假心感谢?”“当然是真心感谢了!没有他的一番话,我不会连夜逃跑的!” 韩晟昊笑道:“你打算怎么报答他?” “他要跑过来我养他一辈子!” “此话当真?” “当然当真!” “你好好看看我像不像那个林东山?” “啊呀呀,你就是……” 姜先生惊诧不已,后来听到韩晟昊的自述经历,不禁哈哈大笑。这当然都是后话了。 韩早先以中共特派员的身份跑到铁原以后,召开华侨大会,俨然以共产党大干部的身份对华侨们训话,侃侃而谈,大讲起革命道理来。 他说:“侨胞们!目前,中国革命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我们的解放大军屡建战功,打得蒋介石的军队节节败退!用不了多久,中国就将全部解放了!到那时,我们将建立起人民当家做主的无产阶级**的国家,一个崭新的中国将屹立于世界东方!同胞们,只有祖国强大了,我们这些身居海外的侨胞,才能挺起腰杆做人,才能在你生存的国度里有一席地位!让我们为那一天的早日到来而欢呼吧!” 其实,他只不过是以“特派员”的身份,在贩卖一下受审时听来的一点革命道理而已,意在取得当地侨胞的信赖,作为一种伪装手段罢了。不过,他说的却是心里话。他忘不了日本侵略中国那种亡国奴的日子。只可惜他被迫成了一名“在逃犯”,否则,他真希望自己能为多灾多难的祖国出一把力。 他的这番讲演多年后却引起了一场大麻烦,有人联名告他是中共派来的情报大员,要把他送上断头台。这当然是后话了。 当时,他的讲演非常成功,听得那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华侨们,敬佩不已,真把他当成了祖国派来的亲人,纷纷向他诉说起华侨生存的苦衷,提出一些棘手的问题。提出华侨没有学校,华侨子女不能学中文!希望当地政府给华侨子女解决校舍问题…… “你们为什么不把这情况向平壤报告?”他反问大家。 “我们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这是我们华侨的权利嘛!”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话。这里的华侨文化素质很低,没有一个能出头露面的。再说,中国东北刚刚扔掉亡国奴的耻辱,华侨在此的社会地位极低。朝鲜人瞧不起中国人,叫他们“火烧铺”和“打卤面”,甚至叫他们大国奴。这种称呼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 华侨们见这位“特派员”敢说敢讲,口才雄辩,就一致恳求他:“林长官,请您帮帮忙吧,帮我们解决一处校舍吧,好让孩子能上学呀!” “是啊是啊,林长官,帮帮忙吧,我们这里从来没有一所华侨自己的学校!” 读者们知道,韩早先的真实身份是一个“在逃犯”,而他的冒牌身份也仅仅是一个“特派员”。他此行的目的是去韩国。此时他是泥菩萨过河,换了别人,唯恐脱身还来不及呢,哪还有心思顾及华侨的校舍问题啊? 但他天性侠义。 当他看到侨民们一张张恳切的面孔,豪爽的天性又上来了,竟然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毫不犹豫地应承道:“好吧!我来帮你们解决!” 其实,他一到这里就发现,这里有许多空房子无人住,多是小日本鬼子战败后留下来的伪遗产,完全可以要来一套当校舍用。 一见他应承下来,全场华侨掌声雷动,就差没高呼他万岁了。 要知道,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数百名华侨,从来没有一所自己的学校。他们虽然客居他乡,却很渴望子女能受到民族文化的教育,可惜没有就读学校,只好让孩子去上朝语学校。有的家长干脆不让孩子念书,不少孩子十几岁了,还是目不识丁呢。因此,他们对韩早先的感激之情就可想而知了。 韩早先立即找到铁原劳动党委员会,与他们交涉校舍问题。劳动党委员会欣然同意,把山顶的一座日本神社给华侨做校舍。 接着他又发动大家募捐,他第一个带头捐出了六十元钱,把华侨会长给他那点救命钱全部捐了出来。这一壮举使华侨们深感震惊,于是就纷纷解囊,转眼就捐了四百多元。用这笔捐款给学生买了桌椅板凳,粉刷了教室。 没过几天,就在一座死气沉沉、从没人光顾的日本神社里,第一次传出了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及天真烂漫的笑声。 说来有趣,这所华侨学校竟是一名“在逃犯”及冒牌“特派员”,一手创建的。 开学那天,二十几名学生坐在教室里,一帮家长围在门外,大人孩子都兴致勃勃聆听着老师讲的第一堂课…… 讲课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这位“特派员”。 这里的华侨大多都没有文化,有文化的如凤毛麟角,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在众多华侨的一致要求下,“特派员”只好屈尊下嫁,一人身兼二职,既当校长又当教师。 从此,他带领孩子们走进炎黄文化的知识海洋,让一个个幼小心灵,沐浴在华夏文化的阳光下…… 不过,面对一帮天真仰慕的笑脸,他却常常心驰窗外,经常想到自己的冒牌身份,心里甚至会掠过一丝罪过感,觉得对不住眼前这帮天真烂漫的孩子…… 随着华侨小学的建立,他在当地侨民中的威望也一呼百应,家家视他为救星,大事小情都要找林校长商量。不仅如此,华侨在当地的社会地位也随之大增,谁再叫他们大国奴时,都不由自主地瞅瞅山顶的那所学校…… 在此期间,他也受到华侨侨领孔宪志、孔宪佑、王传英及众多华侨的照顾。 从此,他一个人担任着小一到初中七个班级的课程,数学、语文、体育、音乐……编教材、背课、讲课,从早忙到晚。尽管很忙,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他用知识哺育着一群孩子,也哺育着自己无着无落的心灵。 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他才静下心来想想自己,时常担心,会不会有一天,突然有人闯进教室,当着一帮学生的面把他抓走?那是他最不情愿的。他最不愿意在学生面前破坏掉自己刚刚树立起来的形象。 尽管没有出现他所担心的那一幕,但他毕竟是冒牌的,经不住考验。 后来有一天,从平壤传来指示,让各地教师全部到平壤去调训。他知道,又到该逃跑的时候了。临走这天,他向最可靠的几位侨领公布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说出自己是一个被通缉的“在逃犯”,根本不是什么“特派员”。大家听了十分震惊,却越发留恋他,眼里噙满泪水一再挽留他。 “我们不在乎是不是什么特派员,我们只想要一个好老师!” 这是真话,他们知道再难以找到这样有水平的老师了。 但他还是走了,继续去寻求他的立脚之地。 夜闯三八线,与死神擦肩而过 一九四八年七月十四日,距离一年前他从长白县逃出来仅差两天。 他永远忘不了当时的情景。 西天的最后一抹光亮早已消失殆尽,一股浓浓的夜色包裹着比黑暗更可怕的恐怖袭上来,团团包围着他。眼前,忽而掠过的探照灯就像一把雪亮的大片刀,从他头上一次次地削过来,又削过去,削得他心惊肉跳,就像那搜捕的锣鼓声似的,可怕极了。 他迷路了,迷失在一片杂草丛生的树林里。 临出发前,华侨侨领给他雇了一个向导,尽管铁原距离三八线并不远,只有三十多公里路,但南北双方都有重兵把守,没有向导带路根本就别想闯过去。向导是个朝鲜族小伙子,一路上主动帮他背背包,很是殷勤。可到傍晚,小伙子左转右转突然没了踪影,带着华侨送给他的五百元生活费连同衣物,逃之夭夭了,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荒山野岭上,可想而知他此时此刻的心境了。他连东南西北都分不出来,哪还能找到去韩国的路呢? 但是,事到如今,害怕也没用,索性心一横,按着大概方向顺着山道向南走下去…… 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前面山道上有一帮牛群,他心头不禁一亮,估计是去韩国贩卖大牛的。在铁原时他就听人说过,说大牛弄到韩国能卖出好价钱,只是得拿命换,弄不好就得葬身于三八线上。于是就悄悄地跟在牛群后面,想借个向导。因为是夜间,他人又小,藏在几头大牛中间并没人发现。 这帮人走得极其小心,牛蹄子上都包着厚厚的破布,牛嘴上兜着铁笼套。几个牛贩子跟在老牛身后蹑手蹑脚地走着…… 开始还算顺利,尽管探照灯像大片刀似的,在牛身上一次次地削来削去,但一直没有发现他们。可是后来,当牛群走到一处山崖上,一道白亮亮的探照灯光突然射了过来,定在他们身上不动了,把这帮连人带牛清清楚楚暴露在山崖上,接着就突然枪声大作,子弹像爆布似的泼过来……因为是在山间,枪声就像装在铁桶子里放爆竹似的,“哇哇”响,非常剌耳。转眼间,这帮牛贩子连牛带人一面墙似的倒了下去…… 枪响的刹那,韩早先忽然觉得有个肉乎乎的东西猛地向他撞过来,他猝不及防,被撞得像一捆稻草似的,辘轱轱地向山下滚去…… 过后想起来,那很可能是一头发疯的壮牛。 当时,他一边往山下滚一边心里惊呼:“完了完了完了!”滚着滚着,突然觉得身子“啪”地一声,好像掉进水里了,接着就有大股大股的水呛进嘴里,呛得他懵头转向,心里再一次下意识地大呼:“完了完了!这回可全完了……”就在他大口呛水的刹那,忽然觉得身子好像撞在了坚硬的东西上…… 枪声不知什么时候停的,周围一片死寂,只有眼前一道白亮亮的带子发出轻轻的汩汩声。究竟昏迷了多久,他不知道,他只觉得整个身子就像一只散了架子的玩具似的,不得不用强大的毅志力把浑身疼痛难忍的骨头缝起来,否则,真不知道会不会丢下几块? 他发现自己一半身子泡在水里,一半身子晾在岸上,就像一只扔在沙滩上的海蜇皮。他费了好大气力才爬起来,拖着散架子似的身子向江中走去。 他想,必须趁天亮前游过这条江。他估计这条江就是南北分界的临津江。过了临津江就该是韩国了。 他不断地鼓励自己:坚决游过去!游过去就是生,留下来就是死!就像那次逃跑时一样! 他不知水深水浅,只是怀着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趁着朦朦夜色,趴在水中悄悄向对岸移动,极力不让自己弄出声音来。好在江面不宽,也就有几十米吧。令他奇怪的是,江水很浅,他几乎是爬过去的,根本用不着游。过了江他觉得不对劲,别人告诉他说临津江水很深,能没人,可他却是爬过来的。他怀疑,这是临津江吗? 接着又爬了两天山路,他看见了第一辆美国军车。 后来,遇到一个满脸核桃纹似的朝鲜老太太,他上前问道:“阿妈,前面就是京城吗?”老太太冲他慌慌张张地点点头,逃也似的离去了。 他低头瞅瞅自己,样子确实挺吓人,跟野人似的,怪不得老太太怕他。 收容所里的呛人气味 他来到韩国京畿道抱川郡梁文面警察署,比比划划向一个眼睛细小、脸相冷漠的警察,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历。 他不愿意当黑户,他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并且开始启用了韩晟昊这个名字。 他希望这个象征着光明磊落的名字,能彪炳自己的生命,能给自己带来好运。 可是警察听不懂他的中国话,只用狐疑的小眼睛把他打量一遍,就把他带到了警察署后院……后院的情景使韩晟昊大吃一惊,这里简直是一个难民营!几百个衣衫褴褛的人聚集在一个不大的院子里,一个戴大口罩的男人手拿喷雾器,正往这些穿着破烂的人身上喷洒着什么ddt药粉,发出一股呛人的气味。 警察示意他站到人群中去接受消毒。他没动,他告诉警察他不需要消毒。 他问警察要把这些人送到哪里?警察听不懂他说的什么,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领来一个浑身散发着火烧香味的中国人。这人面相慈祥,一看就是一个善良人。 火烧铺老板问他:“你在这里有亲属吗?” “没有。” “没有亲属你就得进收容所,进去就出不来了!” 这句话使韩晟昊心凉半截,他千里迢迢逃到这里,可不是来进收容所的。可他这里没一个亲属,连一个认识人都没有!瞬间,他把一份求情的目光投到那位被炉火烤得脸膛红润的同胞身上…… 天性善良的火烧铺老板瞅一眼韩晟昊,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意,就对警察说:“长官,我来给这个中国人担保。您就不要收容他了吧。他是个读书人。” 于是,这位善良的火烧铺老板把他从满身ddt药粉味的人群中领了出来。那些人都用惊羡的目光望着他,直到走出好远,他还能感到背上沉甸甸的,落满了可怜巴巴的目光……这位姓张的火烧铺老板把他带回家里,给他吃了几个香喷喷的烧饼。那油汪汪的烧饼令他终生难忘,这是两天多来他吃的第一顿饭。 第二天,火烧铺老板到市场买来一套染过色的美军军服,让他换上。他穿起来又肥又大,袖子都快扫地了,他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笑。 火烧铺老板找来一辆拉木头的大货车,把他带到汉城市东小门车站,冲他歉意地笑笑,说:“我只能做到此了,你去自寻生路吧!” 他冲火烧铺老板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张大叔,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您的恩情!” 这天是一九四八年七月十六日。 一年前的今天开始逃亡,一年后的今天流落到汉城,不知是人生的巧合,还是上苍的刻意安排?两次转折都发生在同一天,实在是太巧了。 就在这一天,人们看到一个穿着肥大美军军服的瘦小青年,倚窗坐在一辆电车里,手托尖瘦的下巴,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鳞次栉比的楼房,一趟一趟来回坐着,到终点站都不肯下来。乘客们以为他初来乍到,看不够这都市美景,所以才一趟趟地坐在电车里赏景观光呢。 对于一个从中国长白小镇初到汉城的中国青年来说,这座由朝鲜开国君王李成桂迁都到此的韩国京都,确实有着目不暇接的魅力。这里山抱城,城拥山,山水相映,美不胜收。但此刻的韩晟昊,绝无心思去欣赏这都市风光,身无分文,有点钱都让那个该死的向导给拐跑了,下了电车没地方可去,在车里多呆几个小时,总比在马路上好过些。 他倚窗沉思:我今晚到哪里去过夜呢? 但他坚信:天无绝人之路! 在他看来,深山老林的野人生活都领教过,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后来,韩晟昊在汉城定居后,曾来找过这位姓张的恩人,可惜他已经搬家了,韩晟昊感到非常遗憾。 一篇文章带来命运转机 不久,在汉城的华人圈子里,多了一个满嘴幽默的瘦小年轻人。 他给中国餐馆炸麻花,炸油条,打杂工,无所不干。到这以后,他把自己以往“在逃犯”的委屈,出逃的艰辛,一切一切,都用一张幽默的笑脸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藏在心灵深处,对任何人都不再提起它。他是一个能自我消化苦难的人,代之而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幽默开朗、满身豪气的小男子汉!谁要有困难找到他,他都满口应承:“没问题,没问题,小菜一碟!你就等着瞧吧!”他只要答应了人家,头拱地也要办到,其中的苦衷,当然只有他自己去体会了。所以,他很快就在华侨中有了一个小圈子。 但,炸麻花不是他的人生目的。在中国时,虽然他从没认真考虑过将来要干什么大事业,但他骨子里,却潜藏着一种强烈的成就欲。这可能与父亲对他的影响有关。父亲没有多少文化,但却经常用李清照那句“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诗词来教诲他,要他做一个光宗耀祖的人。 这种成就欲主宰了他一生。 这次,他的命运转机来自一篇作文。 到汉城不久,台湾驻韩领事馆要招考一批华侨教师,五十多人报考仅录取二十四人。韩晟昊也报名参加了考试,参考的大部分是从山东逃过来的知识分子。招考的题目是一篇作文。作文是韩晟昊的长项,他从小就爱摆弄文字。在学校念书时,老师就称他是小秀才。这次,小秀才终于派上了大用场。 当时,负责审核这项工作的许梦公领事在一百多篇泛泛平铺直叙的文章中,偶然发现一篇文章出手不凡。此文文笔流畅,语言幽默,立意新颖,是一篇难得的佳作。不难看出,这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当时,他惊喜地问旁边的人:“这个韩晟昊是干什么的?快把他给我找来!” 许梦公是负责侨务工作的,一直为华侨的人才匮乏而深感遗憾。五、六万人的华侨圈子,竟找不出一个能舞文弄墨的。这回终于发现一个,他当然欣喜万分了。 韩晟昊赶紧从麻花灶里钻出来,来到领事馆…… “韩先生,你的文章写得太好了!这回我们华侨里终于有了一位才子!”一见面,许梦公就对他大加赞赏。 “哪里哪里!许领事过奖了,那只是胡乱写的一篇东西,没什么可值得称道的。小辈才疏学浅,又新来乍到,人地两生,今后还望许领事多多关照啊!” 这番恭谦之词,无形中又成了韩晟昊人生转机的第二个台阶…… “啊呀呀,韩先生不仅文章写得好,口才也这么好?真乃华侨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呀!难得难得,实在太难得了!这样吧,你不要去小学教书了,就到华侨自治区来当文书组长兼调查组长吧!” 许梦公正为物色不到像样的文书而发愁呢。 “可我怕干不好,有失许领事的栽培!”这当然是韩晟昊求之不得的。可他不能不谦虚两句。 许梦公笑了,鼓励他说:“没问题,丝毫没问题!我相信你一定会干好的!” “那好,我一定不辜负许领事的栽培!” 这天从领事馆出来,韩晟昊第一次觉得汉城的天真蓝真美啊。他真想张开双臂像孩童似的嗷嗷大叫一通,以发泄一下心中抑制不住的兴奋。但他什么也没张扬,只是心里笑笑,说一句:这回终于有人承认我韩早先了! 于是,他从烟熏火燎的麻花灶里走出来,带着一帮哥们儿拍到肩膀上的羡慕和鼓励,西装革履地走进了华侨自治区,当起他的文书组长兼调查组长。 他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工作干得很出色。其实,文书这差事无非是抄抄写写,给华侨首领们写点材料,为许梦公写写讲演稿,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对他这个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来说,像玩一样,收入倒也蛮可观的。 没过多久,这个两眼生辉、一身文才的年轻人,很快就从文化贫乏的侨胞中脱颖而出,成为众人瞩目的人物。他以自己的聪明才干,为疲于奔命的华侨队伍注入了一股活力,当然也引起了许多是是非非。 韩晟昊生来是一个“不安分”的人,到韩国不久,就体现出他的这种个性。他那双爱挑剔、爱发现问题的眼睛,总是没事找事,一生都爱“惹是生非”,直到七十高龄了仍乐此不疲。 这种个性给他带来了成就和希望,同时也带来了许多麻烦。 “东北虎”向华侨社会开刀 到华侨自治区不久他就发现,这里的华侨社会非常糟糕,可以说糟糕透了!到处都是烟枪、烟泡、赌博、**、开妓院、开大烟馆的;经常发生打架斗殴、动刀子,动不动哪个人就突然失踪了,连个尸首都找不到…… 这就是当时华侨社会的现状。 当时,中国人在当地的影响很坏,韩国人瞧不起华侨,对他们嗤之以鼻,称中国人是大国奴!孩子们上学都处处受歧视。教师和学生对华侨子弟都冷眼相待,分座位都不愿跟中国孩子坐到一起。 看到这种种丑陋现象,韩晟昊觉得又气又窝囊,堂堂一帮中国人,怎么活到这个份上?真给中国人丢透脸了!但他知道,要想得到别人的尊重,你自己首先要尊重自己,你必须得活得像个人样!否则你一身丑陋,一身坏毛病,人家怎么能看得起你? 他年轻心盛,血气方刚,又天生“爱管闲事”,所以,很快就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要改造这丑陋的华侨社会! 一天晚间,他向许梦公谈出了要改革华侨社会、向华侨社会丑恶现象开刀的想法。没想到,竟得到许梦公的高度赞赏。 “好,我非常赞成你的想法。我很早就对这种丑陋现象深恶痛绝,很想改变它,就是苦于没有得力干将!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问题,而是华侨社会的普遍现象,没有几个得力干将是休想搞成的。这也是华侨社会一次不大不小的变革呀!” 韩晟昊提出:“我们可以成立起华侨侨风促进委员会,以促进委员会的名义向这种丑陋现象开战!” “你的想法很好!不过,你不能担任会长,因为你身材瘦小,又不会武艺,不等你收拾人家,人家就会来收拾你的!你没听说常有人被杀害,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扔进大江里了吗?”韩晟昊说:“我不怕!” 许梦公说:“那不是你怕不怕的问题,干事情要讲策略!” 最后商议的结果,让一个会打拳的,在社会上有一定势力的陈先生担任会长,负责冲锋陷阵。韩晟昊担任副会长兼总干事,在幕后总指挥,负责制定各项条规。领事馆当他们的总后台。 于是,以韩晟昊为中心的一帮人,就在华侨社会掀起了一场风风火火的戒烟、戒毒、戒娼的大“革命”,向乌烟瘴气的华侨社会大刀阔斧地开起刀来! 他们首先向那些烟馆、妓院发出警告,让老板们立即停业,不要再干这种有损中国人脸面的下流行当!可是,三番两次的警告都当耳风,根本不起作用,一些人照开不误,谁都不想轻意放弃这条财路! 于是,以陈先生为首的十几条大汉,人手一根大棒,虎视眈眈地冲进一家家屡教不改的烟馆、妓院,进门就砸,棍棒横飞,砸得一片哭爹喊娘的狼藉,吓得一帮光溜溜的娼妓们抱头鼠窜,惊得那些正优哉游哉吞云吐雾的烟鬼们,跪在地上小鸡叨米般的磕头作揖…… 一时,那帮从烟鬼、妓女腰包里掏币子的老板们,对这帮人恨之入骨,可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抗,只能在背地里咬牙切齿。他们得知幕后操纵者竟是一个新来乍到的小东北棒子,就扬言要把他抛大锚,让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来吧,我就等着你们把我抛大锚呢!” 初生牛犊不怕虎,何况连阎王爷都多次亲吻过的韩晟昊,根本不把几个恶棍放在眼里,公开跟他们叫上号了。这样一来,反倒把那帮人给叫住了,再也不敢公开叫嚣。 其实,韩晟昊跟那些烟馆、妓院的老板们,前世无冤,后世无仇。他只是出于一个年轻人血气方刚的劲头,想改变华侨社会的丑恶现象,使中国人在这里活得像个人样罢了。 渐渐的,众多华侨不得不对这个小小年纪的年轻人,开始刮目相看,甚至恭而敬之了。 这场轰轰烈烈的戒烟、戒毒、戒娼,打击一切丑陋现象的运动,足足搞了一年多,把个乌七八糟的华侨社会稍稍引上一点正路。为此,那位陈先生受到韩国政府的嘉奖。韩晟昊也在是是非非中出了名,但真正出名的还在后头。 第一次露峥嵘就大告成功,这对韩晟昊来说无异是莫大鼓励,越发使他胆大包天地干起来,也使他那种疾恶如仇、驱恶扬善的个性,毫无顾及地表现出来!当然,这给他带来了机会,也给他带来了麻烦。  〖ml〗〖bt〗开创文化沙漠的第一片“绿洲” 目睹华侨社会的丑陋现状,韩晟昊觉得很重要一点,就是这里的华侨文化素质太低。 没有文化的民族是愚昧的民族。愚昧落后是一切罪恶之源。他是深深知道这点的。 他发现整个韩国没有一张中文报纸,连一份华文的文字刊物都看不到。 于是,他又向许梦公进言:“我觉得咱们应该增加华侨的文化工作,应该办一份华文报纸。这么多华侨,连一张中文报纸都没有,一点汉字的东西看不到,这不仅不利于华侨间的联系,更不利于华侨文化素质的提高。久而久之,我们这些中国人不都成了文盲了吗?” 此话言之有理。 但许梦公却摇头笑了,说:“我们何尝不想办张华文报纸?可是,别看华侨有五、六万人,你看有几个有文化的?这几年还好些了,前几年找个会写字的都困难,你说谁能办报吧?” 是的,这里是一片文化沙漠,难怪出现那些乌七八糟的丑恶现象。来韩定居的,大多是低层没有文化的普通百姓,很少有受过高等教育的有识之士。韩国人称中国人是“火烧铺”和“炸酱面”,这就是大多数中国人当时谋生的最好行当。从中就可以看出这些华侨的文化素质了。 听到许梦公的这番话,韩晟昊说:“我可以去办报!” “可你扔下这份文书职务不干,岂不太可惜了吗?” “没什么可惜的,我更愿意办报!” 在韩晟昊看来,文书的职务是整天为他人代庖,绝少有自己的思想,实在没什么意思。他血气正旺,很渴望为华侨社会干一番大事业。 许梦公最后应允了他的要求。 韩晟昊立即着手联系办报的事。 韩国法律规定,外国人不许办报。他找到《汉城日报》社社长安在鸿先生,商量能否借用该报的名义,出一版华文报纸? 商议结果,安在鸿同意以《汉城日报》华文版的名义,出版一份中文报纸,由韩晟昊和一位姓李的韩国人兼任该报的编辑、记者。 一九四九年十月,也就是韩晟昊来韩国一年后的第三个月,在韩国国土上,第一次出现了中文报纸——《汉城日报》华文版。 有识人士声称:这是韩国华侨文化沙漠中的第一片绿洲! 这份华文报纸就像铁原的那所华侨学校一样,是韩晟昊一手创办的,也是他来韩之后办成的第二件大事。 这份华文报纸在华侨中引起强烈反响,深得华侨的厚爱。它是华侨的心声,是华侨社会地位的标志,更是华人文化层次的显示!它负责传播国内外社会动态,传递华侨社会信息,同时也抨击时弊,痛斥华侨社会的丑陋现象……报纸每期都有一篇署名叫“东北虎”、“东北风”、“钓龙翁”的文章,这些幽默而犀利的文章,多是痛斥华侨社会的丑陋现象,常常给华侨社会掀起一阵波澜。 这只“东北虎”不是别人,恰恰就是韩晟昊。 他犀利的文笔和刚直不阿的个性,给这一潭死水般的华侨社会带来一股强烈冲击,同时也带来一股新鲜的活力! 又戒毒,又办报,一时,小小韩晟昊成了华侨界的新闻人物,所到之处,无不掀起掌声,换来礼赞! 至此,他多舛的人生终于出现了可喜的转机。(未完待续) 第四章:间谍生涯? 送上门来的美“公主” “东北虎”的文章使韩晟昊名声大噪。 一时,他成为华侨界家喻户晓的人物。这不仅招来众多人的仰慕和敬重,同时还招来一桩意想不到的婚姻。 那天,韩晟昊跟一位姓周的同事去仁川办事,中午,老周拉他走进一家中国餐馆,来吃这里出名的三鲜馅饺子。席间,有人听说“东北虎”来了,都以为“东北虎”是何等火眼金睛、虎背熊腰的人物,都跑过来一睹他的风姿,一看他竟是一个又瘦又小的文弱书生,不禁哑言失笑,大失所望了。 韩晟昊边吃饺子边说:“别看我是一只瘦虎,可照样吃人!”一句幽默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大家一说一笑也就完事了,各吃各的饭了。唯有一位长相出众的姑娘及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却对他格外青睐。两人一直指指点点地谈论着他。 可是,韩晟昊对女性向来不感兴趣,尽管那姑娘漂亮得耀人眼睛,他只是看一眼完事,并没怎么在意。 席间,中年妇女特意免费送来两盘朝鲜小菜,问他俩什么时候离开仁川? “明天。”老周回答。 “那太好了,晚间我给你们蒸饽饽,做红烧肉!你们二位可一定赏光啊!”原来中年妇女就是饭店的老板娘。 中国人都知道,中国山西的洪洞和山东石岛的大姐,早在古代就享有美女之称。这对母女就来自美女如云的山东石岛。女儿当然比母亲更胜一筹。她情窦未开,就像一朵含苞带露的花骨朵儿,吱着一张粉莹莹的小嘴,正等人去采呢。 “怎么样老周?来不来吃红烧肉啊?”韩晟昊不知其中有“诈”,反而征求老周的意见。其实,热心的老周早已暗渡陈仓,早就向老板娘吹嘘过“东北虎”如何如何才华出众,人如何如何仗义!这番鼓噪早已撩拨起姜家母女对韩晟昊的爱慕之心,只是担心只有中学水准的女儿,高攀不上人家这位大才子,所以才请老周从中斡旋。 “当然来吃了!老板娘这么热心还能不吃?”老周回答。 “你们可一定来啊,我做好香香的红烧肉等你们!” 走出好远,老板娘还手遮阳光冲着他俩大喊呢。这时,一张美丽的笑脸就搭在老板娘的肩膀上,正偷偷地望着他俩。她就是韩晟昊未来的妻子——姜惠云。 于是,一顿红烧肉引来两张馋嘴,也引来一桩一时传为美谈的婚姻。 红烧肉做得格外香,两个人吃得也格外开心。 比红烧肉更让人开心的是姜家小姐的笑脸,就像一轮出落薄云的姣月,时不时在他们身边穿来穿去,偶尔还向他俩投来莞尔一笑,撩拨得两个青年人心驰神荡,常常夹着红烧肉忘记了送进嘴里。男人嘛,哪有不爱美丽女性的道理? “哎,你看姜家小姐怎么样?”回到住处,老周兴致勃勃地问韩晟昊。 “真漂亮!”韩晟昊毫不掩饰。 “给你讨来做老婆怎么样?” “别开玩笑了!人家是有名的姜家公主,多少有钱男人都巴结不上她,能看上我这个穷光蛋吗?” “别说那些,就说你同不同意吧?” “得得,别拿我开心了!” “这是真的!人家为了你,把一门财主家的亲事都推了!” “真的?”韩晟吴见老周动了真格的,不禁一时哑然,半天没言语。 “哎呀,你倒说话呀?到底行不行啊?” “我……”他瞬间想到国内不知下落的妻子。 “哎,你那边是不是还有老婆?”老周没等他回答就自嘲地说,“嗨,别死心眼了,及时行乐吧。即使有的话,这天各一方,今生能不能见面还难说呢!再说,人家等不等你还两说着呢。痛快在这讨个老婆算了!” 韩晟昊半天没说话,他突然想起国内的妻子……他同妻子毕竟是原配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他们共同生活了好几年,还有两个孩子,怎好再找一个?可是,不找吧,什么时候是个头?哪年哪月才能见面?找吧,又觉得对不住她…… 他陷入矛盾之中。 老周当然不知道他的内心世界,只是一个劲地催促他:“哎,快拿主意吧。人家可等着你回信呢!” 无奈,韩晟昊只好搪塞说:“这事我做不了主,我得问问唐师爷!” 唐师爷是青帮会的祖师爷,也是韩晟昊最信赖最敬重的老人。华文报纸出刊不久,韩晟昊就加入了青帮会,也就是达摩佛教会,成为该会的第二十四辈子孙。他父亲是青帮会的二十三辈子孙,据说跟蒋介石同辈。上海有名的大青帮头子杜月笙是二十二辈。 这里的华侨大多都参加了这个“帮”那个“会”的,就像现在的联谊会一样,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遇到什么事情好有一帮哥们儿互相照应一下,起到一种自我保护的作用。否则,异国他乡,身单力薄,常常受人欺辱。不仅如此,不少华侨还练就一身拳脚,都是为了自我保护。 韩晟昊深知自己身材瘦小文弱,更需要一种帮派力量来壮大,所以就参加了达摩佛教会。后来当上达摩佛教会会长,直至今日。 当时入会那天,他一扫西装革履的装束,穿起短打对襟小褂儿,踏着袅袅香烟,走进香火升腾的肃穆大堂,在一脸严肃的教长主持下,向祖师爷三拜九叩,接着又向各位三老四少、师兄师弟、百十多号人一一叩拜,每拜叩一次都要磕头,对方也要以叩头相接。一时,整个大堂里一片磕头声。那天,他至少磕了三百六十多个响头,脑袋都快磕昏了。磕完头,教长又向他宣读了十大家规。教会里的十大家规非常严格,谁触犯了家规轻者受斥,重者挨罚,再严重的就要动刑了。 韩晟昊是青帮会里最有文化的,人又精明,所以深受祖师爷唐建华的器重,对他像亲孙子一般爱戴。遇到这等婚姻大事,韩晟昊当然要请祖师爷来亲自定夺了! 没过几天,他俩把六十岁高龄的唐祖师爷请到了仁川。 姜家人一看颤颤巍巍的唐祖师爷亲自驾到,当然格外热情,酒肉相待,殷勤有加了。 过后唐祖师爷说了两句话:“行,挺好。不过中年以后不会好!” 这话果真让祖师爷言中了。中年以后,他们夫妻间的关系不堪设想。这当然是后话了。 当时,姜家的主动热情及姑娘美丽的外貌,掩盖了一切,加上众多说客连连游说,一桩婚事就这样毛毛草草、稀里胡涂、像闹着玩似的定了下来。 后来,韩晟昊在自我感叹人生时,曾承认说,他一生最大的失败就是婚姻。 礼上的神秘人物 婚礼是在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那天举行的。 婚礼搞得十分排场。京都一带的华侨都集聚在仁川中华楼大酒店里,偌大的酒店座无虚席,宾朋满座,不下四五百人。众多华侨都来恭贺名声大噪的“东北虎”与姜家公主结为伉俪。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的得意之际。 尽管不时有前妻的影子来“骚扰”他,但毕竟是欢乐浓于痛苦。西装革履的韩晟昊携着如花似玉的新娘,笑逐颜开地给来宾们一一敬酒…… “哎,东北虎真行啊,一分钱没花就把仁川有名的美人娶到手了!” “哎,新娘子你可小心点儿,别半夜三更让东北虎给吃喽!” “要不要我们夜间派重兵来把守啊?” “好啊,你小子居心叵测!” 大家打诨逗哏,婚礼在少有的欢乐气氛中进行着。 这天,无论谁向韩晟昊拉弓射箭,他都端着一张笑眯眯的盾牌防卫着,从不还击。要不是婚礼,他的尖嘴巴子才不会饶人呢。 可在众多人群中,有一个人却一直一言未发,也很少动筷,只用那双深沉多于喜悦的眼睛,不时地盯着韩晟昊…… 人们酒兴正酣。 只见那个窥视了许久的人,终于走近韩晟昊,悄声问他:“韩先生,我们了解你的历史,知道你与共产党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我问你,你想不想报这笔血海深仇?” 后来得知,这个人是山东撤到韩国的中统局山东处的处长,后来担任了内政部调查局的处长,是韩晟昊的上司。 面对这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韩晟昊只说了一句,“想,无时无刻不在想!” 那人冲他莫测高深地笑了笑,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这一握,就决定了韩晟昊今后的命运。这正是韩晟昊求之不得的。 过去的一切,一直是埋藏在他心灵深处的子弹,只是苦于寻不到机会把满腔的子弹射出去! 嘻闹的一天终于结束了。当韩晟昊带着一身的疲倦及兴奋,走进领事馆后院一间安静的新房时,面对床前羞羞答答的美丽女子,一阵歉疚伴随着另一个女人的影子,却忽然飘然而至,荡涤着他心中本想求欢的喜悦…… 夜晚是人类的冷静剂。他忘不了原来的妻子。她是那样娴慧,那样支持他……为他生了两个儿女,最后因为他而被农会扫地出门,不知去向……可现在,他又结婚了。不结婚又怎么办?天各一方,啥时候能相见?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到面了…… 尽管他可以给自己找出一百条理由来注解眼前的做法,但心里的内疚却是任何理由都无法排遣的。它顽固地占据着他的心头,妨碍着他与眼前这个女人的交huan…… 他呆望着床边的女子,心里却呼唤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淑珍,你现在在哪里?你到底是死是活啊? 韩晟昊当然不会知道,他出逃以后,妻子被迫嫁给了一个二流子。后来,她忍受不了这个男人的懒惰与拳打脚踢,领着孩子半夜三更逃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大荒,迫于生计,嫁给了一位抗战干部。这人虽然在战火中致残了一只胳膊,但心地却无比善良,为他哺育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一家人艰难地打发着日月。对这些韩晟昊当然是一无所知的。 这一天,韩晟昊经受了太多的情感颠簸,忧愁与欢乐同在,往昔与现实交迭,好多事情缠绕着他。 不过,最终他还是走出了沉郁,走进了欢乐。人不能永远沉溺于过去,过去毕竟是太久远了,而眼前的一切才是现实的……  台湾情报局秘授指令 十二月二十八日,也就是婚礼后的第三天,那位处长送给韩晟昊一份表格,让他认真地填好。 他怀着十分虔诚的心情,把“韩晟昊”三个字工工整整填在表格上…… 十二月二十九日,加入国民党的第二天,他收到台湾发给他的委任状,委任他为“国民党内政部调查局驻韩国汉城市调查站站长”。负责调查韩国、中共及华侨等方面的情报,定期向上司汇报。 接过委任状的刹那,韩晟昊脑海里闪过一丝疑问:看来这委任状是早就准备好的,不然的话,怎能这么快就邮来了?再说昨天才加入国民党,今天就委任为站长,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那位处长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就说:“关于你的情况,我们很早就向台湾方面做过汇报,台湾那边非常赏识你,认为你是我党不可多得的人才!很早就决定委任你为汉城市调查站站长,只是你还没有入党,所以才等到今天。韩先生,希望你不要辜负了党国对你的重望啊!” 一番话解除了韩晟昊心中的疑惑,他当即向上司表示:绝不辜负党国的重望! 在此之前,韩晟昊只是一个散兵游勇,干什么事情只是出于一个热血青年的天性,出于一个正义青年的美好向往。现在,他变成了国民党调查局的一名情报人员。他的一切行动都将受到台湾调查局的制约与支配。他的公开身份仍然是华文日报记者。现在,他成了地地道道的国民党员,而不是冒牌的“国民党暴乱分子”了。 这张薄薄的委任状,着实让韩晟昊兴奋了好多天。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充满了从未有过的生机与活力,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生存意义!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而是一个肩负着重要使命的大人物了!他骨子里那种潜在的成就欲望,也或多或少得到一点满足。他渴望展示才华,渴望功成名就。这张委任状恰恰给他提供了展示才干的机会。这也是他兴奋的另一个原因。 这时候的韩晟昊虽然经历了几多生死磨难,但在政治上仍然是一个天真少年。把一切都想得很美好,心里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单纯。当然,如果他一开始就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客,而不是一个天真幼稚的政治少年,那么,他也就不会有后来那种极度失望,更不会做出那种死而无憾、令人惊诧的抉择了! 但是,他想报效党国的忠心还没来得及施展,就爆发了震惊世界的朝鲜战争。  复仇之梦 一九五○年六月二十五日,朝鲜战争爆发。二十七日,汉城沧陷。 在汉城沦陷的前一天,一艘载着四十名华侨的永淞号油轮,在一片生离死别的哭声中,匆匆忙忙从仁川起航,离开了狼烟四起的朝鲜半岛,向中国的台湾岛驶去…… 此时的韩国到处是一片战乱景象。无处不响着枪炮声、哭叫声、房倒屋塌声……惶惶不安的人们就像炸窝的小鸟,纷纷外逃。有的逃往国外,有的逃往南方,没地方可逃的只好躲在家里,心惊肉跳地祈祷上苍,保佑一家老小留条性命。绝大多数华侨都无处可去,只能留在家里听天由命。只有四十名华侨得到台湾方面的同意,允许他们乘永淞号油轮奔赴台湾。 但是,台湾那边有令,除了韩晟昊和那位调查局的处长允许带夫人之外,其他人一律不许带家眷!说这次去台湾不是照顾老弱病残,而是有特殊任务。因此,登上油轮的大多是年富力强的青壮年,再不就是像韩晟昊这样挂有秘密头衔的特殊人物。韩晟昊希望有特殊任务,有特殊任务才能显示才干。他知道特殊任务是什么,上司悄悄地告诉了他。 永淞号油轮离开硝烟弥漫的朝鲜半岛,驶进浩瀚的大海,他们四十人焦急地盼望着快点到达那个梦寐以求的小岛。 韩晟昊不顾海浪颠簸,手把船舷,急切地向着小岛方向张望,可惜水天一色,眼前是一片幽深的湛蓝,什么都看不见。他看见的只是自己心中一个美好的梦,一个渴望已久的得复仇之梦…… 永淞号油轮在海上颠簸了三天三夜,终于驶近了台湾的高雄港。 秘密间谍训练 当海面上朦朦胧胧浮现出那个韭菜合子样的岛屿时,大家都兴致勃勃地挤向甲板,急切地向着岛屿方向张望…… 远远看去,台湾确实很美。穹天瀚海,天是蓝的,海是蓝的,蔚蓝色的天地间夹着一个葱郁的岛屿,真像一个童话般的世界。 然而,当他们走下油轮,踏上岸时,另一番人文景观却又惊诧着所有人的眼睛…… 这里到处都是内地溃逃下来的士兵,随处可见拄着拐杖的伤兵、沾着血污的纱布、成堆的垃圾……火气十足的叫骂声充塞着大街小巷。一帮帮操着南腔北调的士兵,像蝗虫一般拥进一个个餐厅、饭馆,见着啥抓起来就吃,边吃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叫骂着。老板向他们要钱,他们就瞪着被战火熏红了的眼睛,冲老板大吼一通:“娘个屁!老子刚打完败仗,哪有钱给你?” 人所共知,国民党战败以后,几百万残兵败将拥上了这个小岛,把个小小台湾岛挤得颤颤巍巍直晃悠,就差没因超载过重而翻到大海里藏身鱼腹了。 台湾人不肯接纳这帮突然涌来的蝗虫,早在几年前就掀起一次次企图撵走大陆仔的流血事件。日本战败以后,国民党派来的接收大员搞什么“五子登科”,就是把金子、房子、车子、女子、币子通通都接收过来。弄得台湾人非常反感。他们苦苦渴盼了五十年,最后盼来这么一个下场,当然十分气愤,于是就愤起而攻之,企图反抗国民党的统治。后来是蒋介石大开杀戒,使台湾数万人头落地。这才镇住了这场驱逐大陆仔的劲头。 这里早已人满为患。四十名华侨的到来,无非是给这拥挤不堪的小岛又增加了一点份量。不过,台湾当局对他们还算照顾,把四十人安排在高雄难胞接待所里。 到台湾以后,韩晟昊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什么阿里山、日月潭都毫无吸引力,他只希望能尽快地投入工作。他来台湾就是来工作的。 没过几天,韩晟昊接到了新的委任状:委派韩晟昊先生为福建省秘书处秘书,调派到台湾省调查局台北县站工作。 韩晟昊顿时感到愕然…… “福建不在台湾,我又是东北人,连一句福建话都听不懂,委派我到那干什么?” 对方的解释是:“福建在台湾有办事处,你到办事处去工作。这是党国的需要!” 无奈,他只好遵照“党国的需要”,满腹不快地来到了台北县站、一个只有一间小屋的办公室里。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陷入了一个痛苦的语言孤岛。满屋都是叽里抓啦的闽南话,唯他一个是会说话的哑巴。几个其貌不扬的小南蛮子格外欺负他,专门用闽南话取笑他。他实在忍不住了,就用东北话大骂他们一顿,骂得几个家伙愣眉愣眼地瞪着他。 他几次想甩耙子不干了,可又怕失去为党国效劳的机会,只好忍气吞声地呆下去。这里美其名曰是福建省秘书处,其实哪有什么秘书可干?只是瞎泡,整天听几个南蛮子像吵架似的瞎侃罢了。 后来,这里来了一位东北锦州来的傅大姐,这才把他从孤岛上解救出来,总算有了一个能与之交流的对象。两人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傅大姐告诉他,她丈夫当年是被日本鬼子杀害的,死后人头挂在南京城楼上,悲惨的情景令她终生难忘,她至今还怀念着他,所以一直未嫁。 他也把自己遭受南闽子“围攻”的苦恼向她一吐为快,并说自己不打算在这干了。 傅大姐安慰他说:“没关系,不用怕,让我来帮你想想办法!” 没过多久,不知是傅大姐从中通融,还是有关人士意识到对他的安排不妥,又对他重新委重任,调他去某地受训。这才使他忿忿然的心得到一丝慰藉。 七月的一天上午,他跟几个陌生人一起,在一个冷面男人的带领下,从台北出发,驱车向五十公里外的一个秘密地点驶去。 他不知去受什么训?更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那个冷面男人一上车就警告大家:“彼此不许交谈!”这越发搞得大家神经兮兮的,十分紧张,谁都不敢交流。 大约行驶了四五十分钟左右,汽车驶进了四面环山的大山里。这里树高林密,远离尘嚣。几栋灰色的小楼静卧在山脚下,四周耸立着高高的院墙,灰蓝色的大铁门口有荷枪实弹的警卫在站岗……冷眼看去,这里既像一所高级疗养院,又像一座秘密监狱,给人一种阴森森的神秘感。 过后才知道,这就是国民党内政部调查局的秘密间谍训练基地(也叫资料室,保存着许多重要人物的档案)。 人所共知,国民党在大陆时,中央情报部就下设两个机构,一个是由陈立夫、陈果夫等人主宰的国民党中央情报统计调查局,另一个是由戴笠掌管,戴笠飞机失事后由毛人凤接管的国民党军事情报统计调查局。到台湾以后,两个情报机构都隶属于蒋经国的麾下,归属于总统府行政院安全部直接管辖,改称为国防部情报调查局(军统)及内政部调查局(中统)。两个情报组织为了争宠蒋介石,在大陆时就打得不可开交,到台湾以后明争暗斗的劲头就更厉害了。双方都视对方为死敌,相互攻击“残杀”,大有一种把对方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劲头,只是看在蒋老头的份上,就差没动刀枪火并了。 但有一点是一致的,凡是能进入这两个情报机构的人,都绝非等闲之辈,都要经过一番严格考察,只有那些对党国绝对忠诚而且才干超群的人,方可进来,否则是休想进来的。 韩晟昊到这第一天就发现,他进入了一种只在小说和电影里见到过的——秘密间谍训练! 这是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封闭世界,不仅与外界隔绝,而且内部也是隔绝的。彼此不许交谈,不许问他人的来历。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自我封闭的狭小天地里,与之打交道的只有教官。 韩晟昊是属于高级智能间谍训练班成员。训练十分紧张,从早忙到晚,每个人都像孩子手下的陀螺似的,没有一点闲暇。 训练分若干科目,分大课小课。大课就是政治教育,几十人坐在统一大教室里,由**专家对大家宣讲**纲领,以及反攻大陆的方针策略,也讲一些国民党建党纲领及三民主义等。这是大家见面的唯一机会。小课则是间谍训练,也就是受训的实质科目。多半是三人一组,由教官单独讲授,讲授一些高级智能间谍训练的特殊课程。比如,如何破译密码?如何使用特殊手枪?如何掌握分析情报的六大原则?以及搜集情报的特殊手段等。这些训练课使韩晟昊大开眼界,每一堂课都使他耳目一新,摆在他面前的间谍工具,全是一些从未见过的新鲜玩艺儿! 一个月的间谍训练结束时,从未见过笑模样的教官,破天荒地拍拍韩晟昊的肩膀,鼓励他说:“相信你为党国会干出一番成就的!好好干吧!党国正急需你这样的干将!” 他当时受宠若惊,以为这回大展宏图的机会到了,急不可待地期待着…… 第一项“特务”任务 间谍训练结束后,韩晟昊本以为对自己能委以重任,但却分配他到内政部台湾省台北调查站,当了一名助理秘书。 他接受的第一项特务任务是:调查从内地撤退过来的那些国大代表、立法委员们,是真逃还是假逃?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实质就是充当一次国民党内部的小“特务”。 负责这项工作的共有三人,由一位姓许的负责。许某逃离大陆前是江西省的一位处长。另一位是县长。两人都是年过半百的小官,唯他一个是年轻白丁。 许某操着江西口音对他说:“你自己干吧,我们都是五十多岁的人喽,怎好干这种小差事?” 他也很不情愿充当这种小“特务”,可他还是认真地干起来,跑码头,跑火车站,跑飞机场。所到之处,无不见到一片乱哄哄的景象。到处都是内地溃逃过来的散兵游勇。有的伤兵手拄拐杖在沿街乞讨,有的像叫化子似的流落街头……就连一些在内地时作威作福的处长、署长们,为了生计,也不得不扔掉鱼肉百姓的派头,吃力地蹬起三轮车,笨拙地扫着大街…… 昨天不再,人生就是这样严酷。 从内地逃到台湾的大部分都是官员,只有官才能逃出来。所以,正像一首民谣里唱的:“满天的月亮一个星,千万个将军一个兵!”小小台湾岛不同于大陆,蒋介石不可能有那么多萝卜坑来安插这些头戴乌纱的萝卜,只能让这些官老爷们屈尊下嫁,自谋生路了。 韩晟昊就在这些残兵败将中穿梭往来,东问问,西看看,探听哪个是真假猴王? 那些心烦气躁、连温饱都没着落的大员们,哪还有心思答理他一个小毛孩子?对他一顿臭骂! “娘个稀的,滚一边去!老子连饭都吃不上,还问他妈的是不是国民党?” 最后,他白白空耗了几个月的生命,毫无所获。好在姓许的头头不知哪去了,没人再问及此事。这次“特务”差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朝鲜战场上的**第一高手 不久,韩晟昊终于等来了大显身手的机会。 一九五○年十月二十四日,就在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兵朝鲜的前一天,台湾基隆港忽然重兵陈列,一夜之间,不知从哪忽然开来了几万名官兵,吵吵嚷嚷的,塞满了整个港口,到处是一片怨声载道的骂娘声。 “他奶奶个×,老高丽打仗跟老子有啥关系?又让老子去送死?” “不让你送死让谁送死?” “你奶奶个×,老子这命就不是命?好不容易从共产党手里捡回来一条老命,这回又让去老高丽那送死!老子不去!” “你敢不去?你不去老子现在就毙了你!” 吵闹声,骂娘声,把这本来就闹哄哄的基隆港吵成了一团乱鸡窝。 朝鲜战争开战以来,蒋介石以为天赐良机,终于等来了反攻大陆之大好时机。于是就调动了一个军团的兵力,三万三千人在基隆港待命,全副美式装备,番号保密,随时准备出兵朝鲜半岛,企图来个“曲线救国”,达到一举反攻大陆之目的。 四十名华侨接到上级指示,让他们跟着部队一起开回韩国。韩晟昊看到向韩国派出这么多兵,不仅大喜过望,看来这回是要动真格的了…… 可是左等右等,终不见出发的命令,等得大家人困马乏,连骂娘的劲儿都没有了,直到十二月二十日,官兵们忽然接到了打道回府的命令。后来听说,是美国杜鲁门总统不同意蒋介石派兵,不知真假。 韩晟昊他们大失所望,又是猫叼猪尿脬空喜欢一场。只好寥寥四十几人,乘着海轮驶进波涛汹涌的大海。三天后,抵达了韩国釜山港。 此时的朝鲜战争形势,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 早在三个月前,也就是一九五○年九月十五日,以美国为首的十六国联合国军在仁川登陆,从北面仁川到东海江陵,把朝鲜军队拦腰切断了,以洛东江为防线大举反攻,数百架b9型轰炸机昼夜轰炸。朝鲜将士死伤十分惨重,尸体堵住了洛东江,鲜血把洛东江水都染红了。 紧接着,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从南向北推进,把战火一直推到了鸭绿江边,战火逼近了刚刚建立起无产阶级政权的新中国。中国人民志愿军为了保家卫国,也为了帮助朝鲜人民收回失去的领土,于十月二十五日,雄纠纠、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正式参战,开始了长达三年的艰苦卓绝的抗美援朝。 蒋介石不甘心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向内地派遣了大批特务。台湾的各情报部门,也纷纷向朝鲜半岛派出了大批特工人员。 一时,国民党的大批特工人员云集韩国。 这些两眼一抹黑的情报人员到汉城以后,纷纷集聚在侨社里,乱哄哄地吵成一团,在这里争地盘,争人员,争情报,为自己开辟“战场”,好回去邀功请赏!争得最凶,斗得最狠的,当然还是调查局和情报局的两家死对头。 老蒋为了调和明争暗斗的复杂局面,特派中将陈建中来韩坐镇指挥,实行统筹领导。 这次台湾派来的特工人员,都是台湾各情报部门的精英,大多是文韬武略的高手。武官上至中将、少将,下至上校、中校、少校及至尉官。文官的级别也相对如此。尽管这些特工人员满身上天揽月、下海捉鳖的本事,但因语言不通,地理环境不熟,却有一种武林高手掉进棉花堆里的感觉,有劲儿使不上。 韩晟昊的官位不大,委以科长,是正数第五位,倒数第二位,上头一大堆婆婆,下面寥寥几个小兵。但他年轻气盛,又有一颗“精忠报国”之心,再加上他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所以工作起来干得轰轰烈烈,有声有色,甚至引起同行们的嫉妒。 他的公开身份是台湾大道通讯社特派员兼《韩华日报》社社长,秘密身份是海外工作处第三组训科第一科长,负责抓侨务工作,手中掌握着韩国的全部侨团组织,因此这些侨团组织就等于掌握在台湾调查局的手里。为此,情报局的头头们对韩晟昊大为光火,一直视他为眼中钉,多次想拔掉他。韩晟昊对此当然一无所知,直到很久以后,有人偷偷地告诉了他这些内部情况,他这才恍然大悟,不仅感到万分疑惑:既然都是为了党国效力,为什么还要这样你杀我夺的?这是为什么? 这场朝鲜战争吹响了不少**人士的进军号。所有企图想推翻中华人民共和国新政权的人物都行动起来,组织起名目繁多的**组织,进行各种**活动。 韩晟昊首当其冲,成为**第一高手。 他尤其相信了国民党的宣传:反攻大陆就在眼前!报仇就在眼前! 他成了**阵营里最活跃的人物,时而跑到釜山去检查妇救会的工作;时而又奔到青年救国会去演讲朝鲜战争形势;时而又伪装成随军记者,出现在三八线炮火隆隆的战壕里,去督察宣传情况。这种差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死神就坠在他的脚后跟上。他却表现出一种为党国视死如归的劲头。 从台湾回来不久,他妻子正面临分娩,他却无暇顾及她。面对妻子眼泪汪汪的怨眼,只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得走了!”把妻子托付给岳母,就匆匆地离去了,一走就是几个月。 再回来时,一个小生命已经冲他微微发笑了。 再次回来时,已经会爬的小家伙却哭喊着,无论如何不肯让这个“冒牌”爹上床睡觉…… 韩晟昊成了一个日夜不息的机器零件,为国民党那部残损的机器,毫不吝惜地挥耗着自己旺盛的生命…… 在此期间,美国远东情报司令部负责人,一个姓王的美籍华人发现韩晟昊是个不可多得的间谍高手,曾多次找过他,请他喝酒,并以重金许诺:“你要同意伪装投共,去搜集中共的情报,我们不仅给你可观的报酬,而且可以让你全家在美国获得永住权!” 面对这个同样长着一对黑眼珠、黑头发,却长了一颗美国心的同胞,韩晟昊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摔,毫不客气地说道:“我告诉你,我恨共产党,可我绝不会借用外国人的手去杀中国人!”说完拂袖而去,把那位负责人尴尬地晾在餐厅里。 不仅仅是美国,还有其他一些不该提到名字的国家也曾多次找过他,让他去充当某某国家的间谍,为他们提供中共和台湾的情报,一概被他断言拒绝了,有的竟遭到他的一顿臭骂: “你们给我滚远点儿,以后不许再打我韩某人的主意!告诉你们,我再恨共产党,可我是中国人,我绝不会干那种出卖老祖宗的卑鄙事情!” 当时,他可以为国民党效犬马之劳,却不为其他国家出卖一丝祖国的利益。 这就是韩晟昊当时的中国心。  七条生命托起的五星红旗 朝鲜战争后期,在韩国京畿道富平郡、济州道木寨浦、庆尚道巨济岛、釜山东莱等地的四大战俘营里,关押着大批这场战争的牺牲品——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战俘。 这些饱经战火洗礼的战俘,尽管丧失了自由,却仍然是一座座火山。无论是中国人民志愿军还是朝鲜人民军,都表现出一种英勇不屈、艰苦卓绝的英雄气慨,用生命谱写了一曲曲壮丽篇章。只因为他们是被俘人员,又关押在森严壁垒的韩国战俘营里,因此,直到今天仍没多少人知道他们的故事。 在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战俘营里,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一九五二年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日那天清晨,在济州道木寨浦战俘营的操场上,忽然集结了上千名志愿军官兵,他们齐声高唱起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都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随着歌声,一名战士抱着一面饱经战火洗礼、但却洗得干干净净的五星红旗,兴致勃勃地跑到旗杆下,把这面象征着中国魂的旗帜,向着空中缓缓升起来(不知他们是怎样把这面旗帜保存下来的,直到后来也没人弄清楚)…… 然而,就在五星红旗徐徐升向天空之际,突然传来一声枪响,一颗美军看守的子弹,突然射进了这位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的胸膛……只见战士晃了一晃,双手紧紧拽着旗绳,极力想把红旗升起来,可他实在支撑不住了,鲜血染红了旗绳,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五星红旗也顺着他倒下的身躯缓缓降落下来…… 就在这时,又一名战士冲了上去,刚要接过死难者手中的旗绳,又一声枪响了。这位战士眼望着下降的红旗,用最后的生命吼出一声愤怒的呐喊:“打倒美帝国主义——” 紧接着,第三个又冲了上去,可还没等他跑到旗杆下,枪又响了…… 紧接着又冲上去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 上千名中华男儿愤怒了。他们瞪着视死如归的眼睛,高声吼唱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前进!前进进!” 他们迎着美军看守的枪口,手挽着手,组成一堵浩大的人墙,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那面已经落地的五星红旗奔去。大有一种与旗同在,与旗同归的架式! 望着这战俘营里罕见的场面,美军看守不知被这种崇高的爱国主义精神所感动,还是被中华男儿不怕死的劲头所震慑,总之,一支支枪口伴随着一双双大惑不解的眼睛,连连向后退去…… 于是,就在美军看守的眼皮底下,就在七具志愿军战士的遗体旁,一面并不鲜艳、却用七条年轻生命托起来的五星红旗,终于在无数双大手的托举下,向着蓝天升去……旗绳上都沾满了鲜血。 无数双泪眼望着这面高扬在空中的红旗,久久不肯离去…… 从此以后,这面风剥雨蚀、已经褪色了的五星红旗,再也没有降下来,直到战俘被全部释放那天,它一直飘扬在志愿军战俘营的上空。 它是用七条生命换来的权利,是中华民族热血男儿战斗的结晶!  营救战俘风波 在朝鲜战争后期,关于放不放战俘的问题,韩国总统李承晚与美国一直没能达成统一意见。 据讲,李承晚考虑数十万人的巨大开销问题,提出放人,美国坚决不同意,坚持要给几十万战俘全部“洗脑”。看押权在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手里,李承晚无能为力,致使数十万饱经战争创伤的生灵,长达二、三年时间,被圈在条件极差的战俘营里,艰难地打发着丧失人权的漫长日月。 在战俘营里,尽管身穿白大褂的红十字会工作人员,像白衣天使似的在战俘营里飘来飘去,但众多缺胳膊少腿的伤员们,却在哭爹喊娘中备受折磨,有的竟在呻吟中死去。他们曾无数次地向外界呼吁,提出抗议,甚至以绝食相抗争,要求按国际法对待战俘,按照国际法给战俘以相应的待遇!但美国当局却一直置之不理。 战俘是战争中最可悲的角色。无论哪一方的战士成为俘虏以后,都将成为战争余孽的出气筒。双方都将战争中没有发泄殆尽的仇恨,全部发泄在这些可怜的战俘身上。他们是交战双方余仇的继续。 因此,对残酷战争体会最深的,不是那些战死在沙场上的烈士,而是那些被人视为极不光彩的俘虏。他们不仅饱经战争的血腥,同时也饱尝了被人阉割心灵的痛苦。  在战俘营里,时常会看到战士们用捡来的炮弹皮在雕刻着什么小玩艺。他们刻得十分投入,专心致志。你看吧,几天后,一只磨得精光发亮、栩栩如生的小和平鸽,则扇动着呼之欲出的翅膀,在一双双瘦骨嶙峋的手中“飞来飞去”,在一张张胡子拉茬的脸上蹭来蹭去。 那情景常常令人潸然泪下。这是可怜的战俘们,对这个你杀我砍的世界发出的最大渴望——和平! 他们每每捡到一块弹皮,第一个用途就是用来雕一只和平鸽,用这个小小“生灵”来表述着自己的心声。 在战俘营里,还流行过这样一种明信片。一张拳头大的浅蓝色明信片上,没有国名,没有地址,只画着一只小和平鸽,安静地落在明信片的正上方,下面用中、英、朝三种文字,醒目地写着“世界和平”几个字,落款却是缩写的英文字母——“战俘”。 这件不知出自哪位设计师之手的心灵之作,也许是世界上最有价值的珍藏品。它不是一张普通的明信片,而是寄托着全人类的共同愿望——世界和平! 在战俘营里,中国人民志愿军及朝鲜人民军战俘曾多次预谋暴动,但因战俘营里戒备森严、警力雄厚,一直都没能成功,不少战俘惨死在看守的枪口下。 但有一次,韩晟昊却带人救出了八十三名中国战俘,引起两万多名朝鲜人民军战俘逃跑,因而造成一起震惊联合国军的战俘逃跑事件! 一九五二年七月,坐镇韩国的国民党中将陈建中,得知李承晚有释放战俘的意图,为了当时的政治需要,就私下“走通”了釜山东莱面巨堤里战俘营的美军看守,一手策划了一起营救战俘事件。陈建中亲自担任营救行动的总指挥,内外部署了接应人员,指派韩晟昊为第一线营救小组组长,华侨李智荣为干事,许多华侨内外配合。 陈建中所以选中韩晟昊为营救组长,是看中他精明干练,遇事果敢,到关键时刻能化险为夷。 这天晚间,身穿韩国宪兵服的韩晟昊带着釜山华侨协会会长马禄亿,秘密潜入到战俘营里,混进韩国宪兵的队伍中,佯装成韩国宪兵,等候第二天凌晨的营救行动。 凌晨三点,天空一片漆黑,探照灯却把整个战俘营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过一只老鼠都休想逃过看守的眼睛。这时,韩晟昊和马禄亿大模大样地来到一座战俘营门前…… “干什么的?”门口,一个美军大鼻子看守,佯装严肃地问道。 “韩国宪兵,来检查战俘营!”韩晟昊回答。 “ok!”大鼻子看守吹起口哨,甩着两条大长腿,晃晃悠悠地离去了。原来他的衣袋里早已塞满了陈建中给的钞票。 美军看守一走,韩晟昊迅速打开了战俘营门上的大铁栓…… 直到许多年后,他都忘不了当时的一幕…… 一间黑洞洞的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屋子里,看不清脸庞,只见一帮蓬头垢面的人影一下子围拢过来,团团包围住他。八十三双惊喜过望的眼睛,在夜幕中闪烁着火炭般的光芒,那是渴盼自由的希望之光啊!一个个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向他伸出八十三双瘦骨嶙峋的大手…… 韩晟昊心里一阵酸楚。但他深知,此刻绝非是怜悯之时,多呆一分钟都可能导致整个营救计划的破产!他立即命令大家:“不许讲话,一切听我指挥!马上行动!冲出门后跟我往南走,直奔前面的铁丝网,外面有人接应!” 一听到这话,这帮饱经磨难的战俘们顿时激动不已,就像一群囚禁多年的困兽,立刻蜂拥而出,不顾一切地向门外冲去…… 可想而知,在明晃晃的探照灯下,一帮人呼呼拉拉地冲向铁丝网,这自然逃不过美军看守的眼睛。可今晚值班的美军看守们,却好像得了夜盲症,都冲着天空观西洋镜呢。直到八十三名战俘全部冲出了铁丝网,他们这才故作惊慌地冲天胡乱开几枪…… 于是,被关押了一千多个日夜的八十三名志愿军同胞,终于结束了非人的俘虏生涯,全部逃了出来。 就在这时,却发生了另一起战俘逃跑事件。 原来,关押在此的两万多名朝鲜人民军战俘,风闻中国战俘逃跑了,也开始炸营,一齐动手打死了美军看守,冲出战俘营,一齐向铁丝网冲去。 美军看守一看又有大批战俘黑压压地冲出来,顿时慌了手脚,端起冲锋枪就要扫射。韩国宪兵火了,厉声质问美军看守:“为什么放中国人不放朝鲜人?” 美军看守无言以对,仍然要开枪扫射。韩国宪兵急了,认为他们偏袒中国人,跟美军看守打了起来。 最后,两万多名战俘在双方看守的火并中,全部逃之夭夭,无一人遗留。 韩晟昊带着八十三名战俘逃出战俘营之后,带他们来到釜山,给他们换上早就准备好的衣裤,脱下身后印有pw字样的灰蓝色俘虏服,把他们三两个人一伙分别安排在华侨家里。 但在这天晚间,却跑了七个人。七个人显然都是共产党的坚定分子。 韩晟昊得知消息后,吓得大惊失色,这可是掉脑袋的事,立即报告给陈建中! 陈建中气得大发雷霆,就差没开枪要他的小命了。 “你干什么吃的?弄跑了七个中共顽固分子?我限你七天之内,必须把七个人逮捕归案!否则,我就把你送到台湾严加法办!” 韩晟昊也真够窝囊的了,本想为党国尽效尽忠,拿生命当赌注去为党国效命,到头来却遇到这等麻烦事。但毫无办法,军令如山倒,只好收起满腹晦气,同一些华侨及韩国宪兵分头搜查逃跑的七名战俘,一连搜查了七天七夜,连一个人影都没搜到。疲劳加焦虑,韩晟昊一连几次吐血。眼看陈建中规定的日期已经过了,韩晟昊已经做好了去台湾接受法办的思想准备。就在这时,有人意外地发现了七个人的下落…… 结果,七名刚刚从战俘营里逃出来的志愿军战士,又落入了国民党之手。 后来,台湾驻韩使馆官员派人乘飞机把八十三名志愿军战俘全部押送到台湾。 与此同时,韩晟昊同两名韩国警察乘海轮押着台湾的九名渔民及另外九名反国民党人士也去了台湾。 但是在这次海上航行期间,韩晟昊经常坐在甲板上,望着烟波浩淼的瀚海,心头常常掠过一种从未有过的沧桑感。 他忽然觉得人类就这样你杀我、我杀你的,到底是为什么?人类就不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吗? 他心底第一次发出感叹:人啊人,为什么要相互残杀,就不能相安无事地好好活着吗? 这位台湾的特工人员,第一次向这个你杀我砍的世界出了人生的感叹。 蒋经国召见 但他瞬间产生的沧桑感,很快就被接踵而来的风光荡涤掉了。 到台湾以后,他被派到台湾国民党情报部受训一周。 鉴于他在朝鲜战争期间的表现,国民党情报局局长季源溥,将一万元台币连同一句热情的鼓励,郑重地拍到他手里:“好好干吧小伙子!党国不会亏待你的!” 接着,他又被召进总统府,见到了国民党的“第二号”人物。 在总统府一间高雅的办公室里,长得小圆脸、小眼睛、高颧骨的蒋经国,笑眯眯地接见了他。 “韩同志,你干得好啊!”这是蒋经国与韩晟昊握手时,说出的第一句话。 韩晟昊受宠若惊。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人物,更没受过这么大人物的赞扬,忙说:“啊,不不!我没干什么。我只是做了些应该做的事!” “你干得非常出色。你为党国所做的一切,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韩晟昊听到这话,顿时感到汗颜,忙说:“不不,我干得很糟糕!差点给党国造成重大损失……” “啊,不能那么说。坐吧。”蒋经国示意他请坐,自己也坐到沙发上,“工作嘛,那是难免的。再说,那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你作为一个执行者,已经完成得很出色了。朝鲜战争以来,你做了大量的工作,组织华侨成立起各种**团体,不顾生命危险跑到前线去视察工作……” 蒋经国如数家珍般地数着韩晟昊的功绩。 这不能不使韩晟昊备感吃惊,他一个小小特工人员的一举一动,竟被国民党的“二号”人物所完全掌握,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接下来,蒋经国同他面对面地坐在沙发上,像老朋友似的问起他在大陆的家族状况,谈起土改时他家人被斗的情景。这越发使韩晟昊感到震惊,堂堂一个国民党的“二号”要员,怎么连自己的家庭历史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后来,蒋经国表现出一副关怀备至的样子,头微微前倾着问他:“你们在**前线工作很辛苦,有没有什么困难需要我解决?” 韩晟昊忙回答,“谢谢您的关心,没有什么困难!” 接下来,蒋经国又问他住的什么房子,几个孩子,工资多少,家里冷不冷?韩晟昊都一一作了回答。 末了,蒋经国轻轻叹息一声,说:“现在是困难时期,党给予你们这些特工人员的工资太少了,还请你能多加理解。这样吧,一会儿出去时,秘书会给你点钱,对你生活补贴补贴。希望你继续好好干,听上司指挥,相信你会大有前途的。” “多谢组长栽培!”(蒋经国当时是总统府资料组组长,即现在的安全部,所以大家习惯称他组长) 出门时,果然有一位秘书等候在那里,将装有一万元台币的红色信封,恭恭敬敬地递到韩晟昊手里。 一万元台币对于月薪仅一百七十五元的韩晟昊来说,算得上一个天文数字了。不过,韩晟昊生来不“稀罕”钱,他是在钱堆里泡大的,对钱财一直看得很淡。与其说是两万元钱使他震惊,莫不如说蒋经国的一番谈话更令他费解。为什么对我一个小小特工人员了如指掌?连我的祖宗三代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对我器重?还是…… 他百思不得其解。 应该说,他在政治上仍然是一个未出徒的二级工,还没有阅尽政治舞台上的残酷与丑陋,更没能看清那些掌权的大人物,玩他这个小人物于掌股之间的把戏! 不过他开始思考一些问题:国民党天天喊反攻大陆反攻大陆,到底什么时候能反攻成功? 但,答案如同雾里看花,虚无缥缈。  目睹板门店交换战俘 一九五三年的九、十月间,美丽的秋天穿过余音袅袅的战火硝烟,终于悄悄地来到了朝鲜半岛。寥寥几枝绿叶,点缀着被战火洗礼后光秃秃的山峦…… 这场战争大约以死伤几百万生灵为代价,以南北双方把原来笔直的北纬三十八度线,改写成弯曲的s形“三八”线为结束。消亡的生灵永远不可能再生还,但那些缺胳膊少腿、仍关在战俘营里的几十万战争牺牲品,却继续成为双方争夺的最后焦点。其激烈程度,绝不亚于战争中争夺任何一个战略要地。 但是,绝非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战俘们,真就那么举足轻重,真就像皇太子一般备受宠爱,非要争夺过来不可。 这只是一种政治斗争的需要。 事实也证明了这点。去了台湾的志愿军战俘,有多少人流落街头?成为一名不是乞丐的乞丐,弄得有家难回,有亲人难见的狼狈境地?返回内地的志愿军战俘,也同样命运不佳,在那种极左思潮的年代里,被俘的污点如同海丝特白兰胸前的“红字”,成为一种永远抠不掉的耻辱与罪过,载入档案,使他们再也难写人生辉煌。 交换战俘,就在板门店那间后来进行了几百次马拉松式谈判的简易房里。  板门店距离汉城四十多公里。它位于北纬三十八度线上,远离人烟,是南北双方会唔的唯一地点。 在这里曾经发生了许多有趣的故事,但因离本篇主线太远,不宜多多介绍,只能略举一二以飨读者。 早在谈判一开始,朝鲜这方就提出:以美国为代表的联合国军来谈判,必须打出白旗,而且必须是国旗样大的大白旗,否则就不与谈判。 无奈,每次来谈判之前,以美国为代表的一方就开着轿车,扯着一面大白旗呼呼拉拉地招摇过市,然后才能坐到谈判桌前与对方唇枪舌剑。 插在谈判桌两侧的两面小旗,也发生过不少趣闻。 在谈判的简易房中间,东西走向摆着一排铺着绿绒布的桌子。这张谈判桌一摆就是几十年,近半个世纪过去了,至今仍在行使着它的特殊使命。桌子中间拉着两条衔接双方麦克风的电线,这就是延续至今的南北分界线。 在桌子两端,双方各插着一面旗帜。刚开始谈判时,双方都插着一面象征性的小旗,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方的旗帜悄悄地大了起来,另一方的旗帜也跟着长起来。再后来,双方的旗帜都变成了雨后的蘑菇,猛长,一直长到了棚顶。后来,双方谈判人员望着顶棚的旗帜,觉得堂堂一帮大人物坐在两面偌大的旗帜下面谈判,实在有失体面,有点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可笑。于是,双方又达成一致意见,规定各自的旗帜不许超过一定的规格。这样,双方的旗帜又都缩了回来。这才平息了一场谈判外的小插曲。 在交换战俘之前,谈判桌前坐好了各方首脑,有印度、捷克、波兰、奥地利等中立国的“裁判员”。除此外,南北双方都有诸多要员各坐一方。北面有中国人民志愿军首长、朝鲜人民军长官。南面有韩国将领及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军官。当然在南面这方阵营里,少不了伪装成韩方工作人员的国民党特工。此外还有一大批记者。 南北双方首脑坐定之后,个个神情严肃,面色庄重,大有如临一场激烈争夺战的架势,等待着战俘们的到来…… 韩晟昊以特殊记者的身份,曾多次目睹了争夺战俘的场面。当时,主要是争夺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战俘。 当中立国的“裁判员”宣布交换战俘开始后,只见谈判室的南门被推开(因战俘营在韩国)了,一个身穿灰蓝色俘虏服,背后印着pw英文字母的人,惊慌失措地走进来。他们一个个都蓬头垢面、面无血色,拖着战争留给他们的纪念,有的手拄拐杖,有的吊着胳膊,有的四肢虽还健全但心灵却饱经创伤,心惊胆战地站在众目睽睽的中立线上…… 进来的如果是朝鲜人民军战俘,中立国的“裁判员”就问一句:“你是愿意留到南面,还是愿意回到北边?” 那人就在慌慌张张的几秒钟里,迅速地做出决定,说出自己是走还是留。 是走是留将决定从南门回去,还是从北门出去?从哪个门出去就等于投奔了哪一方,也就决定了他今后的命运。 如果进来的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战俘,“裁判员”就问一句:“你是回中国,还是去大陆?” 这句被美国“耍”弄了词藻的问话,贻误了好多人的选择。志愿军战俘们以为中国就是大陆,于是,凄惶惶地瞅一眼北面中国人民志愿军的首长,急忙答一句,“回中国!” 结果,在他还没有弄清“中国”和“大陆”到底有什么区别的情况下,南门已经打开了,他被懵懵懂懂地拽向了另一个世界,从此踏上了遥远的孤岛,成为一个永远被人瞧不起的内地战俘,过着惨淡不堪的生活…… 后来,一些共产党执政的中立国成员,终于弄清了中国语言的奥秘,认识到“中国”和“大陆”两字之差所造成的误解,这才改成“你是去台湾,还是回大陆?” 这样,那些懵头转向的战俘们,才做出一个稍稍清醒的选择,或是回内地,或是去台湾。于是,南北双方就如获至宝地把各自人员拉进自己的怀抱…… 有时,站在分界线上的战俘正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中立国的长官就拿出战俘们的家信念给他听,拿出亲人的照片给他看。这使那颗彷徨的心会突然猛醒,大呼一声“妈妈——”一头向北门扑过去…… 北门象征着内地。南门象征着台湾。情况就如此简单。 交换战俘时,最紧张的也许不是那些懵懵懂懂的战俘,而是双方的工作人员。他们以一种绝不亚于战场上争夺每一个战略要地的紧张心态,分毫不让地争夺着眼前的每一个战争牺牲品…… 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这句话在这里体会得最为深刻了。 只要南门一打开,战俘一进门,双方的工作人员就瞪大了眼睛,立即就对那人急切地使眼色,打手势,小声呼唤:“过来过来!快过来!”有时声音大了,中立国的“裁判员”不得不举起毛茸茸的大手给予制止。 后来,这场争夺战发展到进门之前,双方都提前进入争夺状态。北面通过中立国人员,把志愿军亲人的照片及家信转给志愿军战俘,以呼唤那些破碎的心回归内地;南边则直接向战俘许诺,以“封妻荫子”、高官厚禄等作诱铒,诱惑一些人投奔台湾…… 韩晟昊以记者的身份,经常穿梭于战俘之间,极力劝说他们投奔台湾。可是去台湾的终究不多。这使他既失望又恼火。眼巴巴地看着大批战俘拥向北门,他觉得共产党又赢了一把!他感到十分气愤,把这种责任转嫁到中立国的“裁判员”身上,认为他们有倾向性,向着共产党一方,所以才出现这种局面,大骂他们“什么他妈的中立国?纯属是共产党的代言人!” 向蒋介石进谏 台湾的秋天很美,天高云淡,万物清纯,是小岛最美的季节。 一九五三年秋天,国民党的三百名天之骄子踏着迷人的秋色,集聚到台北阳明山革命实践研究院,奉调来受训一个月。 革命实践研究院的院长是蒋介石,可见该研究院在国民党中的地位。 来此受训的三百名干将都非等闲之辈,皆为党国栋梁。 韩晟昊也在其中。 但在这次受训期间,韩晟昊却有些与众不同。 每当课余闲暇,其他人都三五成群地涌出大门,嘻嘻哈哈去找地方消遣,去发泄……唯独他独自一人,经常漫无目的地倘佯在小街林荫路上,想图个心静,可耳畔,总会从一栋栋卫兵站岗的小楼里,传出哗哗的洗牌声、嘻嘻哈哈的男女调笑声,以及留声机发出的缠绵悱恻的歌声…… 每每听到这些,他心头总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失落,甚至一种烦躁。他不明白这种感觉来自何处。他常常会毫无来由地发出一声“国骂”,“他妈的!”转身离去……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有时,他会莫名其妙地掏出自己心爱的马牌手枪,对着什么目标胡乱地开上几枪,以泄心中的烦闷。但他理不出头绪,他不知道这种烦恼来自何处?更不知如何才能排遣它? 他很痛苦。 一个月的受训转眼结束了。结业典礼那天,院长蒋中正亲自接见了全体学员,并向全体学员训话。训话的内容无非是继续灌输那些堆积过多、早已造成消化不良的**救国理论,末了还单独接见了部分优秀学员。 被单独接见的人都欣喜若狂,觉得是蒋大“总统”对自己的莫大恩赐,是人生的最大幸事。因而每个被接见的人都激动不已,或哭或笑地一副激动状。 韩晟昊也是被单独接见者之一。 当他被人领进总统府一间古色古香的大厅里,一身戎装的蒋介石正端坐在沙发上,身后立着一排似乎是保驾,又似乎是秘书之类的人物,个个都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一见他进来,蒋介石微笑着示意他坐到对面的沙发上。 于是,韩晟昊就同这位在中国历史上风云一时的人物,隔桌而坐,进行了一番面对面的长谈。茶几上的茶杯里飘溢出一股幽淡的清香,韩晟昊知道那是福建产的一种清茶。 距离很近,对这位大人物的表情能看得一清二楚的。韩晟昊觉得,蒋介石的浑身上下无不透出一种笑而不露的威严。他明明在笑,而且还笑出几分老年人的慈祥,但却透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深不可测的威严。韩晟昊不知这种威严是来自蒋介石的地位,还是来自他的脸相?总之,韩晟昊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种威严四射的人。 其实,韩晟昊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蒋介石了。 在研究院受训期间,这位研究院院长经常微服下访,常常在学员中午进餐时,出现在餐厅里,有时还会坐在同学中间,谈笑风生地吃上几口粗茶淡饭。 但这样面对面地相视而坐,还是第一次,所以使这位屡经生死、无所畏惧的特工人员,感到有些紧张,一动不动地端坐在椅子上,规规矩矩地等待着对方发问。不过,这种紧张状态很快就被双方的交谈冲淡了。 蒋介石开口的一番话,就像蒋经国召见那天一样,又使韩晟昊微微一震…… “韩同志,我知道你的整个家族都被共产党搞得很惨,家败人亡,妻离子散……” 这位国民党的头号大人物,又把这位小特工的家族在土改时遭难的情况,如数共产党罪状般地数了一遍,而且还深表同情地叹息一声,“嗨,何止你一家呀?” 韩晟昊听了尽管有些吃惊,却没有了那种受宠若惊之感。他只是觉得这些大人物的脑瓜子太厉害了,装那么多国家大事不算,还要把我一个小小特工人员的家庭档案都装进去,这脑袋该有多大的容量啊? 直到很久以后,韩晟昊完全看穿了一切那天,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恰恰是自己家族的那份档案,成了他的自我介绍人,成了他贴在脑门上的**标签,因而使他成为被人利用的工具,白白为人家卖了十几年的命…… 接下来,蒋介石问他一些**工作方面的情况,让他谈谈目前国民党在韩国、在东北和华北等地区的工作还存在哪些问题? “我觉得问题很多。”韩晟昊直言不讳地说,“工作人员太少,有经验的人太少,有能力的人就更少了!”这是他的心里话。这些年来,他一直有一种孤军奋战之感。 这几句话,使蒋介石身边的几个人微微一震,引起几声悄悄议论,却被蒋介石一个手势制止住了,“好,讲得好,继续讲下去!” “我认为,我党应该培养一批精明强干的特工人员,派往大陆,增强那里的特工力量!这样才有利于反攻大陆!”他很想大胆地问一句,你们整天喊反攻大陆反攻大陆的,到底什么时候能反攻啊?但见蒋介石转头严肃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几个人,那几个人正手拿本本刷刷记着什么,于是就没敢再问。 过后他才知道,那些人都是情报局的官员,正记录他的谈话呢。 蒋介石又问他:“你们华侨有什么困难?” 韩晟昊又直言道:“华侨的困难太多了。华侨很穷,文化素养又低,没有自己的大学。华侨子弟不能回大陆读书,所以好多学生念完初中就不念了!一个人没有文化怎么能行?我们中国所以屡遭外国人欺负,不就是因为我们愚昧落后吗?所以,我希望党国能支持我们华侨一下,让华侨的青少年到台湾来读书……” 言犹未尽,他的话却被蒋介石打断了。 “好!韩同志讲得好!我们一定认真考虑你的意见!” 末了,韩晟昊又对中立国在板门店交换战俘不公一事,大发一顿牢骚。 蒋介石听了淡然一笑,说:“那是联合国的权力,我们说了不算!” 最后,蒋介石鼓励他说:“韩同志,你很有见地,敢说敢为,我党正需要你这样的干将啊!好好干吧,你会大有前途的!” 听到蒋介石的这番鼓励,韩晟昊心里自然涌起一阵激动。多少年来自己为党国所付出的一切,毕竟没有白干,终于得到了党国头号人物的首肯。 但不知为什么,这番激动却像划亮的一根火柴,只在他心头闪了一下光亮就熄灭了,再也没有燃起多大的兴奋劲儿。就连后来,当他站到党国头号人物的身后,享受那份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殊荣,把自己的形象同蒋介石的尊容定格在一瞬间时,他也没有感到多么兴奋。 他似乎觉得,蒋介石对自己这番“大有前途”的鼓励,只不过是顺嘴说说而已,只是给他这个在前线卖命的特工人员,一点安慰罢了。因为他第一次来台湾受训时,就有人这样说过。这多年过去了,他仍然不过是一个小小特工“科长”而已,丝毫没有什么进展。 前途究竟在哪里?他不得而知。 其实,早在蒋介石召见之前,他心灵深处已经潜伏着一种信仰危机,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完全意识到罢了。直到很久以后,他毅然地退出了政界,重新审视起自己的思路时,才意识到这点。 照相时,蒋介石双手扶膝端坐在前面,韩晟昊同韩国华侨国大代表王兴西傍立在后,一边一个相依而立,留下一张永久的纪念。 蒋介石接见后的第二天,韩晟昊跟一帮受训的同事到碧潭去玩,见路旁一帮人围着一个摸骨瞎子在算命,这帮天之骄子嘻嘻哈哈地上前去凑热闹,让摸骨瞎子给自己摸摸,看看今生今世能有多大造就? 于是,那位摸骨瞎子瞪着白多黑少的眼睛,操着青筋暴突的黑手,就在这帮天之骄子的头上、脸上,一个个地仔细地摸索一番,最后道出一句总结性的话语,或是平淡一生,或是高官厚禄,或是平庸一辈子等。 当摸到韩晟昊时,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迟疑地眨动了好一会儿,细长的黑手时慢时快,在他后脑上哆哆嗦嗦摸索了好一阵子,最后道出一句令四座皆惊的话: “枕骨突出,但没有横惯到耳,你乃是波澜万丈之悲剧英雄!” 据说,这位摸骨瞎子当年曾给蒋介石摸过骨。当他摸到蒋介石横惯到耳的枕骨时,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边说:“帝王之尊!帝王之尊!” 大家听了摸骨瞎子的这句话,都纷纷取笑韩晟昊: “哎呀呀,你是大悲剧英雄啊!” “我看看悲剧英雄什么模样?哟,咋这么矮哟?” 大家七嘴八舌地冲他打趣逗哏。他却忽然想起了三叔当年说过的那番话,“这孩子是八月二十八早八点出生……再看他两目清秀,枕骨突出,聪明绝顶。他的命运之格将是背井离乡,有名无财,波澜壮阔之一生……” 一个是“波澜万丈之悲剧英雄”,一个是“波澜壮阔之一生”,两者时空虽然相距甚远,相隔一二十年,可是对他后脑上的这块骨头,却道出了几乎相同的“鉴定”。 这不能不使他对后脑勺上那块看不见的枕骨,也着实怀疑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长了这么块骨头?别人长没长?他伸手摸摸其他人的后脑勺,觉得跟自己的是不一样,没一个像他枕骨这么突出的! 此后,每当他再遭受磨难时,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摸摸那块该死的骨头…… 向五毒俱全的台湾外交官开刀问斩 然而,这位被蒋家父子召见过、嘉奖过,多次获得过国民党奖章,一时被台湾视为**第一高手的党国干将,有一天,却突然向台湾有关当局提出了辞呈,辞去党内外一切职务,毅然地退出了政坛…… 这不能不使人震惊,又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事情似乎是从韩晟昊与国民党驻韩大使馆一些外交官的矛盾开始的。 韩晟昊很早就发现,台湾派到韩国的那些外交大员们,在那幢袁世凯时代购置的、代表着中国人脸面的大使馆里,整天明目张胆地干着一些肮脏勾当,根本不把党国威望、侨民工作、外交事宜放在眼里,整天吃喝嫖赌、倒卖汽车、走私鸦片、收小包,以外交官享受的特殊权利,从美军px免税店里购出大批紧俏商品,内外勾结,出去倒卖……把一个堂堂大使馆搞得乌烟瘴气! 即使在朝鲜战争最紧张的时刻,这些人也没有把心思放在工作上,背地里一直干着蝇营狗苟肥满私囊的勾当。从大使馆里传出来的“五魁首,六六六”的划拳行令声,经常使邻近的韩国人嗤之以鼻,骂中国人是光知道吃喝的“叫驴”! 一次,韩晟昊亲眼看到一个韩国人,鄙夷地点呼着大使馆,说:“瞧,这里面住着一帮光知道吃喝的叫驴!” 当时,他恨不得一拳打碎那人的鼻梁骨,可是转而一想,怪不得人家,人家骂得有道理! 他实在看不下去这种丑恶现象,就像当年看不惯华侨社会贩毒、**的丑陋现象一样,又犯起了“爱管闲事”的倔脾气。而且,他这个人生性疾恶如仇,天不怕地不怕,管你是天王老子我也敢把你拉下马来。具有一种典型东北人的个性! 一天,在全韩华侨首领大会上,他直言不讳地讲道: “……有的外交官整天侨务不抓,侨民不管,吃喝嫖赌无所不干!明目张胆地倒卖汽车,走私营利!这种不顾国家尊严的行为,严重损害了中国人的脸面!他们根本不配当外交官,丢尽了中国人的脸!我以一个华侨的身份正式提出,希望他们不要再给中国人丢人现眼了!” 这番话也真够可以的了。如果在背后发发牢骚,说几句气话也就罢了,他可倒好,当面直言!此刻,一位大使馆官员就坐在椅子上,正洗耳恭听着这番讲话呢! 可想而知,那位外交官该是怎样一副心境?脸上不得不挂着尴尬的微笑,心里却恨不得一刀捅了这个韩小个子! 紧接着,韩晟昊又连篇累牍地在《韩华日报》上发表文章,点名道姓批评一些外交官的丑恶行为。 一时,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某些外交官,成了华侨的众矢之的。 其实,对一些外交官的所作所为,广大华侨早就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巴不得有人出头整整他,只是慑于他头上的乌纱翅,没人敢在太子头上动土罢了。华侨平时有求于外交官的地方多着呢。韩晟昊这一开炮,当然就成了众多华侨的代言人。他的嘴巴就成了众多人的出气筒。韩晟昊这一生都充当着这种炮弹的角色。 当时,不少华侨都来拍韩晟昊的肩膀,“韩先生你太了不起啦,正说出了我们华侨的心里话!大使馆那些家伙简直太不像话,把中国人的脸都丢尽了,真该狠狠收拾收拾他们!” 这无异是对韩晟昊的莫大鼓励,大长了他向丑恶现象作斗争的决心,也越发激励起他天不怕地不怕的虎劲儿。 没过多久,韩晟昊又向另一个贪官——国民党直属支部秘书开刀了。 韩晟昊召集二十九个华侨委员开会,当着那人的面,宣布了他不称职的数条“罪状”,当即让大家举手表决。结果,二十八只手齐刷刷地举了起来,唯有一双手像挨了枪子的鸡翅膀似的,软沓沓地垂落在双膝间…… 小小韩晟昊也真够能作妖的了,说罢免就把台湾给任命的国民党驻韩直属支部秘书给免了!而且,下午五点钟开会表决通过的罢免消息,六点钟就见报了。这种先斩后奏的做法,使台湾派来的三名特派大员企图力挽狂澜都回天乏术了。 后来,那人曾托人问过韩晟昊:“某某从没得罪过你,你为什么跟他如此过不去呢?” 韩晟昊回答是:“他是从没得罪过我,可他得罪的是七万多华侨!你说不是吗?” 一句话,把那人问得哑口无言。 刚来韩国那阵,韩晟昊曾率领一帮人掀起一场打击贩毒、**等丑恶现象的运动,把个乌七八糟的华侨社会引上一点正路。这次他以为像上次一样,来个杀一儆百,震慑一下官界,让他们收敛一下自己的丑陋行为。 然而,他太天真了。 当年,他们可以用棍棒来改造低层老百姓的丑恶现象。但今天,面对一帮实权在握的官界人物,可绝非他一个小小韩晟昊能扭转得了的啦。 说来,他只不过是充当了一个傻透顶的可悲角色,正像那位摸骨瞎子预言的一样——一个波澜壮阔之悲剧英雄。 一封诬告他是中共间谍的检举信 没过多久,一封足可以把韩晟昊送进监狱、甚至送上断头台的密告信,悄悄寄到了韩国情报部长官的手里。 与此同时,一封同样内容的密告信,飞越大海,飞到了台湾情报局首脑的办公桌上…… 密告信的大意是: 韩晟昊曾是中共辽东军区政治部的特派员,化名林东山,曾在铁原一带活动非常猖獗,多次召开华侨大会,大肆宣传共产主义,极力鼓吹共产党的纲领!他是中共派来的高级特务,多年来打进我党内部,假装积极**,实为中共充当秘密间谍!此人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对党国危害极大,必须严加处置!此人不除,韩国侨社将无宁日,党国将无宁日!希望把他押回台湾!希望早日除掉他,为华侨除害,为党国除害!落款是十三名华侨首领。 面对十三位华侨首领联名写来的密告信,台湾情报部几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着实大伤了一番脑筋。他们反复思考着“被告”的所作所为,翻开他的个人档案,仔细斟酌着他的来龙去脉,审视着他的一切功过是非…… 末了,情报部的头头们不得不摇头否定,韩晟昊与共产党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再说,他拿性命做抵押去营救战俘,冒着挨枪子的危险去三八前线督察**宣传……难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取得党国信赖,图谋伺机为中共效劳吗?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可是,十三名侨领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为什么要联名写来这样一封密告信?他们与韩晟昊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不共戴天的利害冲突? 一个个疑团,又越过大海,转回到台湾驻韩大使馆,去探询密告信的真假虚实……还好,王东原大使是一个正派人,为韩晟昊说了几句公道话,这才使台湾情报部的要员们,长出一口大气,释怀地笑笑。否则,真要贻笑大方,出天大的政治笑话了!**第一高手竟是中共派来的高级间谍,岂不太丢国民党的脸面了吗? 但是,要想把一个人置于死地,不用什么明文处置,只要用那人人都有的嘴巴,胡乱搓搓一顿,就能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活活搓搓死。 尽管那十三位侨领后来见到韩晟昊,总是满脸堆笑,一个劲地向他拱手作揖,甚至有人向他难为情地道出了受人唆使的内幕,但还是有人偷偷地骂他“韩特务”,不是国民党的特务,而是共产党的“特务”。 一份令台湾调查局震惊的辞职报告 舆论能杀人。 这位在华侨界大名鼎鼎的人物成了众矢之的。成了众多华侨茶余饭后嚼在嘴里的茶根…… 没过多久,一封凝聚着反思与醒悟的辞职报告,带着一颗有苦难言的痛苦之心,飞到了台湾调查局头头的手中…… 这份出自蒋家父子嘉奖人物之手的辞职报告,又像那封密告信一样,引起调查局头头们一阵不大不小的哗然。他们纷纷议论,百般猜测,韩晟昊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辞职?什么原因促使他做出这种决定的? 有人即刻反思自问:是不是给韩晟昊的官太小了? 一查档案方才发现,在那页发黄了的任命书上,像苍蝇似的落着两行令人啼笑皆非的小黑字。这位为党国出生入死十几载、屡建功勋的特工人员,只不过像一个羞怯难当的老媳妇,仍然是福建省秘书处一个小小的秘书,至于后来给他加封的各种头衔,什么“科长”、“会长”等等一大堆桂冠,只不过是大人扔给小孩子的一块块糖纸罢了,糊弄小孩子的玩艺,全是虚的! 此刻,刚刚由内政部调查局改成司法行政部调查局的长官们,却非常需要韩晟昊这样的干将。可现在,这位忠心耿耿的党国情报干将,却毅然地提出了辞呈,这不能不使司法行政调查局的头头们大为震惊,感到莫大惋惜,甚至是莫大损失。他们一再向韩晟昊发出邀请,请他来台湾恳谈,并许诺,无论是来台就职还是继续留任韩国,都将委以重任! 但是,他把一切台湾方面来的消息,都深深地锁进火炉里,化作了一缕白烟…… 那么,他是因为承受不住那番嚼不烂的舌头,才毅然提出了辞职吗? 不,这远不是韩晟昊的个性。对于韩晟昊这种经历过非常磨难、具有超常内心素质的人来说,这点小小舆论,只不过是三伏天淋到头上的几滴小雨点,轻轻一抖就会抖落掉的,他照样可以一身轻装地前进。他完全有这个能力和信心,何况还有台湾当局作他的坚强后盾呢。他完全可以到台湾去谋个一官半职嘛。 然而,最重要的是,他那颗对党国至信至诚、如磐石般坚定的心,就像经过一场强烈地震,地基开始动摇了,出现了深深的裂痕…… 这裂痕似乎是起源于那场不大不小的诬陷和误会,其实,那只不过是一根导火索,是他醒悟人生的契机而已。  记不得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他心里突然有一种醒悟感: 我韩某是个什么人物?我到底充当了什么角色?细想想,只不过是充当了国民党的炮灰,一条给人家拚命拉磨的拉磨驴!我呀我,真他妈是天底下头号大傻瓜! 其实,早在朝鲜战争结束不久,在板门店谈判期间,韩晟昊望着北面随风高扬的五星红旗,就深深地感到一种透骨的悲凉,一种莫大的失望。叫嚣一时的国民党,不但没有反攻大陆的可能,而且共产党越打越强大,打出了一个连美国人都奈何不了的天下!当时有人嘲讽说:“中华民国的国旗就是‘中国政局的版图’。中共占了个‘满地红’,国民党给自己留下的恰恰像他自己的旗帜所暗喻的那样,一个‘青天白日’的小小角落——台湾!” 更令他失望的是,经过数年的特工生涯,他看到自己曾赖以无限希望、无限信仰的靠山,只不过是一个长满蛀虫的马粪包。它寄养着一帮酒囊饭袋和贪官污吏!他们在那里尔虞我诈、争权夺势……那不是一个小小的驻韩使馆,不是几个小小的贪官,而是整个台湾!他早在台湾受训期间就看到了这点。他这个傻狍子在这里呕心沥血地为党国效劳,而人家,却在那里尽情地享受,恣意挥霍,开心地玩乐着…… 呜呼,大梦方醒已近黄昏! 他忽然感到一种莫大的悲哀,自己竟把生命赌注押在这样一个毫无希望的政党上? 多么可笑可悲啊? 他突然有一种受骗上当之感!这种感觉是那样强烈,有一种拉完磨杀驴吃的味道! 不仅如此,更令他痛心的是自己的同胞…… 面对大使馆官员的丑陋现象,他挺身而出,向丑恶现象作斗争,这正符合广大侨胞的心愿。可反过来,他却成了众人攻击之目标。他扪心自问:我韩某人为了什么?我又图希什么?还不是为了广大华侨的切身利益?还不是为了中国人在外国人面前能活得像个人样,别让人家瞧不起吗?可大家却如此对待我…… 他忽然觉得周围好多人都是阿q!是鲁迅笔下的阿q!他甚至觉得,自己成了鲁迅笔下的“人血馒头”!自己为革命被人宰了,有人却沾着自己的鲜血吞吃着馒头,为的是治好“痨病”…… 他在国内时曾读过鲁迅的这两篇文章,当时很不以为然,以为鲁迅过于故弄玄虚,故作深刻,把自己装扮成“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先知先觉者。然而多年后的今天,在这异国他乡,他才第一次领略到这位作家的深邃,也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可悲,甚至或多或少意识到了民族的可悲性…… 现在他才醒悟到:割掉几个贪官能改变什么?小人物一个,什么都改变不了!削去缨子萝卜还在,还会长出更茁壮的萝卜缨子来! 他早在台湾受训期间,就从那一阵阵的靡靡之音中,从那崩咔咔的舞步中,嗅出了腐味,那不是他一个小小韩晟昊所能改变了的! 他看到共产党越来越强大,国民党根本不可能打倒共产党,什么反攻大陆夺取江山,通通都是骗人的鬼话! 他觉得自己既没有力量打倒共产党,又没有能力改变国民党。 这才是他真正的悲哀所在。 他找不到自己的归宿。他感到心灰意冷,前途暗淡。大陆靠不得,台湾又不想靠。他成了一缕悠荡的孤魂,一只不能靠岸的小舟。他有一种被人抛弃之感,从此他称自己为“弃民”…… 人,最怕的就是醒悟。 他觉得自己非常可悲,多年的青春热血,无法计算的生命投入,最后却像抛进江中的一片落叶,毫无声响、毫无价值地被水冲走了,埋藏了,消亡了…… 一九五九年秋天,一颗饱经沧桑而又无比坚强的心,陷入了无可名状的痛苦之中。一个瘦小的身影一连多少天徘徊在汉江边,一双沉重的脚步久久地叩击着江边的石堤,也叩击着一颗痛苦的心灵…… 我该怎么办?到底该何去何从? 是继续留在华侨圈子里,还是另辟蹊径? 最痛苦的抉择就在眼前…… 这天晚间,他在汉江江堤上足足坐了一夜。他久久地抚摸着自己心爱的马牌手枪,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他早早地来到王东原大使的办公室…… 王东原颇感吃惊,好一会儿才问他:“你是突然决定的吗?” “不,考虑很久了。” “是因为最近的事……” “不,我早已看透了好多事情!” 王东原默默地盯着韩晟昊,好像要从他明澈而冷峻的眸子里,阅出点什么,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那好吧。”他深知韩晟昊的个性,这是一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汉子。既然决定了的事情,是不会轻意改变的。他说:“你要想去台湾,我可以帮你推荐……” “不!”没容王东原说完,韩晟昊斩钉截铁地说:“我要看到他们整天狗扯羊皮,得把我气死,要不然也得被他们整死!蒋介石用的都是什么人?都是些奴才、庸才,有几个人才?稍不听话就会想办法把他弄掉,干倒!你说我这种性格的人,能在他们手下干事吗?” 是的,是不能。王东原太了解韩晟昊的个性了。他疾恶如仇,仗义执言,刚直不阿,这种性格的人是不适合在政界干的。政界需要的不是干练和头脑,而是圆滑和狡诈。这恰恰是韩晟昊所不具备的。王东原最后说:“这样吧,你要想做官就回国(指台湾)。要想赚钱就留在海外。依照你的能力,我相信你不出十年,一定会名利双收的!我赞成你留在海外。你的性格是不适合在政界干。我看你就留下来吧,我帮你找个比较理想的工作!” 没过两天,韩晟昊毅然辞去:台湾内政部调查局东北区办事处组织科长;国民党驻韩直属支部执行委员兼组训科长;台湾大道通讯社驻韩特派员;《韩华日报》编辑人等七项职务。 一夜之间,这位身兼多职辉煌一时的人物,转眼就变成了“无官一身轻、万岁老百姓”的一名普通百姓。 临离去那天,颇有几分凄凉,几分悲壮。 那是一个灰色的早晨,雨丝朦朦,人影朦胧,泪水模糊着一些人的心。他孤身一人,怀着比天气更灰暗的心绪,告别妻儿老小,踏上南去的列车,到远离汉城的群山,去谋取一份求生的职务…… 在王东原的力荐下,他到群山华侨小学当了一名校长,从此开始了另一种平静的人生。他决心从此远离华侨圈子,远离政治,陷入沉默,只跟纯洁天真的孩子们打交道。 然而一年后的一天,一封来自台湾的来信,再次搅乱了那颗已经超度政界的心,批转回来的辞职书上这样写道:批准韩晟昊辞去原福建省秘书处秘书职务…… 呜呼哀哉!用血与泪写成的十年历史,到头来连个明确说法都没有,闹了半天,只不过是刚刚起步时的一个小小秘书,而且还是福建省秘书处的秘书,多么令人哭笑不得啊? 此刻,他为年华的虚度而痛心,更为受骗上当而寒心!他手捧那张已经作废了十年生命的辞职书,不禁仰天冷笑:“哈哈哈,哈哈哈……” 小小职务可以辞退,可是历史能辞退吗?漫长岁月所耗去的生命能辞退吗?他所倾注的无数心血能辞退吗? 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 可能的只是眼前一帮天真烂漫的孩子,正张扬着小手向他跑过来,童声童气地呼喊着:“韩校长——韩校长——” (未完待续) 第五章:成功与毁灭? 震惊全罗北道的华侨校长 对于韩晟昊来说,一九五九年秋天又是他人生的一大转折,一次痛苦而寒心的转折。 他毅然地脱去了“光环笼罩”的政治外衣,结束了十年的特务生涯,回到了正常人的生活。十年来,他过着一种风风火火、紧张而神秘的特殊生活,对那种妻儿绕膝的平常日子,似乎已经陌生了。 十年前,在他圣诞节的婚礼上,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台湾调查局的旨意,当上了一名台湾的特工人员。当时,他是何等兴奋,何等激动啊?觉得自己的生命充满了神圣的使命感,觉得自己所干的一切都是党国千秋大业的一部分!然而今天,当他看透了一切,当他毅然地退出政界之后,他的心却充满了难以描述的痛苦…… 十年,人生有几个十年?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岁到三十岁的十年?那是他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十年啊! 没有了。人生只有一个这样的十年!而这十年,他却是在风风火火认认真真中虚度的。 不,不是虚度!而是作废了!是完完全全地为他人作废了! 但是,他的聪明就在于能醒悟自己。 此刻,坐在南去的列车上,他心情抑郁地望着窗外的秋景,心里默默地过滤着自己三十一岁的人生历程…… 在国内受迫害出逃…… 为国民党卖了十年命,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一幕幕由自己亲手导演出来的活剧,到头来却是一场悲剧。他不由得想起摸骨瞎子说过的那句话,“波澜壮阔之悲剧英雄”…… 悲剧英雄?我算什么英雄?只不过是被人利用的炮灰罢了! 他感到心寒,感到人生的险恶。但也感到一丝宽慰,自己毕竟醒悟了,没有再继续虚度下去。如果一直执迷不悟到人生终了,那该是多么大的悲剧啊? 此刻,他就像一只疲于奔命的拉磨毛驴,终于挣脱了主人的笼套,摘掉了蒙眼,看清了磨道里的黑暗,很想找一处安静的墙根躺一躺,静静地养养伤,调养调养心态,安安稳稳地过过日月,再不想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了。他已经从惊天动地的举动中领略了种种厌烦与失落。可是,命运这鬼东西,常常跟他像捉迷藏似的开着玩笑。他想出风头时,它却偏偏不让他出。他想沉默时,它却又偏偏不让他沉默。 当韩晟昊带着满腔惆怅与失落,走下火车,在几位华侨教师的掌声中,来到西海岸边的群山华侨小学时,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象,却使这颗渴求平静的心,又骤然掀起了大波…… 此时的校园惨不忍睹。 整个学校已被瘟疫般的战争后遗症完全吞没了,丝毫没留下可供孩子们学习的空间! 教室里挤满了衣着褴褛的难民。走廊里到处都奔跑着肮脏不堪的难童。呜哩哇啦的叫骂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不绝于耳。整个操场都变成了小贩商品的集散地。一堆堆白菜、萝卜坟丘般地堆满了院子。被掏了两个大窟窿的院墙,像城门似的,给出出进进搬运东西的商贩大开方便之门。大门口更是热闹非凡,各色摊床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商贩们冲着熙来攘往的人群高声叫卖着……为了争占地盘,两个商贩像公鸡斗架似的,正抻着脖子吵架呢! 这哪还是什么学校?简直是一所难民营! “这成了什么样子?”韩晟昊问原来的老校长,“暑假马上结束了,学生就要开学,为什么还不撵走他们?” “唉,没法子,撵不走哇!”老校长一脸无奈。 “不撵走他们,学生怎么上课?” “我们也多次撵过,就是撵不走有啥法子?” “那学生就在这难民营里上课吗?”韩晟昊有些动气了。 “韩校长,你不了解这里的情况,韩国人对咱们华侨……”性情文弱的老校长一脸难色,欲说又止,长叹一声,“唉,一言难尽哪!” 确实一言难尽。全罗北道的韩国人,凶悍坚强是全韩都出名的,他们动不动就想冲谁练练拳脚。外籍华侨自然就成了他们大练拳脚的对象。上学的孩子们,常常带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哭咧咧地跑回家去。可是地位低下的父母,并非是能给孩子遮风挡雨的大树,他们也只不过是根浅叶单的小草,只能用委曲求全来包扎孩子们的伤口,“孩子,忍着点吧,离人家远点儿,咱得罪不起人家呀!” 人在矮檐下,焉敢不低头? 华侨不仅饱尝了地痞流氓的欺负,还吃尽了一些兵痞的蛮横。那些在战争中丢掉了胳膊腿的兵痞们,常常到饭馆里大吃海喝一顿,吃完起身就走,要钱?没有!要急了,就从空荡荡的袖筒里伸出一只铁钩子,照着老板的脑袋就狠狠地刨过去!不少老板都吃过这种伤兵痞的苦头。 这年夏天,不知从哪儿忽然涌来一批难民,他们像蝗虫一般涌进这所假期中的华侨小学,砸开了只挡君子不挡小人的锁头,拖儿带女占据了所有的教室。 教师们几次试图想撵走他们,可是,几位教师还没等走近他们,这帮无家可归的难民就操起了炉钩子火铲子,齐刷刷地筑起了一道人墙,瞪着一双双被战争打磨得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睛,亮出一副谁来犯我、我就砸碎谁脑壳的架式!吓得手无缚鸡之力的教师们,赶紧夺路而逃,再也不敢去造次了。 面对这帮红了眼睛的难民,韩晟昊一时也束手无策。 他一连几个小时在难民营里转来转去,惹得难民们几次冲他大吼:“你干什么你?总在这转游啥?想夺地盘呀?休想!” 到学校的第一天晚间,韩晟昊就失眠了。本来是想来寻一份心静的。可是严酷的现状摆在面前,他想图清静,能清静得了吗? 怎么办?不撵走这些难民学生就没法上课,撵吧,靠谁去撵?老校长告诉他,学校多次找过当地的警察,可人家连自己民族的事都管不过来,哪还顾得过来几个外国人呢? 不过,韩晟昊毕竟不是无能之辈。他那聪明过人的头脑,总是在绝路中给自己辟出一条蹊径…… 一夜无眠。第二天他返回了汉城。 他找到王东原,说:“王大使,我遇到了麻烦,请你帮我一把!” “什么麻烦?” “学校变成了难民营,根本就无法上课!” “你让我怎么帮你?” “我只要求你在开学典礼那天,以大使的名义到群山华侨小学去视察一下!其他的事情我来运作!” “这没问题,还有什么要求?” “你要把你视察的时间,通知给韩国外务部!” “这好办。” “好,这就行了!” 韩晟昊带着王东原的许诺返回群山,当天就来到群山市的首脑机关,把大使要来视察华侨小学的消息禀报给市长。并且,敬请各位官员先光临校园视察一下,以防到时候哪里准备不周,影响了群山市的形象! 不仅如此,他还请来两个吹喇叭的摄影记者,大张着相机镜头,准备为首脑们大采风光…… 第二天,当群山市的几位官员乘车来到华侨小学门口,慢腾腾地走下车来,领略着乱轰轰的校外景观,又从鳞次栉比的“丘陵”中,小心翼翼地走进呜哇乱叫的“难民营”时,他们顿时明白了这位新来校长的精明…… “你们看见了吧?我们大使马上要来视察开学典礼了。你们看他怎么进来?学生又怎么上课?这里是我们中国人的学校,还是你们韩国的难民营?” 几句话说得够咬骨头的啦。 “对不起韩校长,请韩校长息怒。我们一定想办法解决!一定!”市长连连向这位个子不高、却精明过人的校长鞠躬致歉。 “怎么解决?临开学还有半个月了?” “我们马上想办法!” “市长先生,我们大使来视察华侨学校的事,已经向你们韩国外务部报告了!” “是是是,韩校长,我们一定尽力办好!请校长放心!” “那我以华侨小学全体师生的名义,拜托您了!”韩晟昊也不失时机地向对方致谢。 这招果然奏效。 没出一周,一排胶合板简易房在郊外雨后春笋般地立了起来。难民们虽然很不情愿,但毕竟有了栖身之地。 一连两天,师生们从学校里运出去几十车垃圾。 可是,还有五天就要开学了,校门口的商贩却赖着不走,门口仍然是一片臭鱼烂虾的菜市场。 无奈,韩晟昊只好去搬来二三百名警察,把商贩的摊床掀得人仰马翻!一帮商贩像红了眼睛的猴子似的,跟警察对打起来,砖头瓦块横飞,却专门向校长的办公室飞来……转眼间,校长办公室的门窗全部变成了光秃秃的“眼镜眶”,连一片玻璃碴儿都没剩下! 五天后,当王东原带着武官少将汪子清,在当地一帮首脑的陪同下,迈着方步,从几百名师生夹道欢迎的人墙中,谈笑风生地走进校门时,一座清洁安静、粉刷一新的华侨校园,不能不惊诧着所有人的眼睛…… “非常感谢贵市对我们华侨学校的大力支持。”王东原以大使的身分,不失礼仪地向群山市市长道谢。 “不不,”市长连忙摆手,笑指着韩晟昊,说:“不是我们的功劳,是你们有一位精明过人的校长!这位韩校长太了不起啦!” “哪里哪里?还得感谢市长对我们华侨的大力支持嘛!”韩晟昊把功劳又推了回去。 “啊哈哈哈……”一帮官员们,禁不住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看到这一切,深知内情的汪子清武官却调侃地拍拍韩晟昊的肩膀,戏谑道:“你小子鬼头蛤蟆眼的,什么招都使!” 韩晟昊笑曰:“不使这招,学生怎么上课啊?” 王东原冲韩晟昊笑笑,赞叹道:“你是真了不起啊,拿起枪来是将军,拿起笔来是文豪!干什么都会成功!只可惜……”他想说“只可惜没人赏识你,”但他话锋一转,“不过,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走出困境……” 是的,连韩晟昊自己也没想到,距离辞职的时间不过两个月,他却一扫离任时的失落,又重新在这方天地里闯出了一番光景。这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 他冲王东原笑笑,说:“没法子,我也想沉默几天,可你看到学校这种形势,沉默得了吗?” 王东原笑道:“我看你还是不要沉默了吧,我们华侨太需要你这样的干将了!” 韩晟昊却摇头说道:“嗨,我哪是什么干将?纯属是一个傻狍子!” 这事之后,韩晟昊又在群山滨海园大酒店摆下了二十五桌酒席,来宴请当地的各方首脑。当时的场面很是壮观,四面八方的官员、贤士都云集于此,大家欢聚一堂,与华侨们推杯换盏。众多华侨一扫寄人篱下的卑微,第一次挺起胸脯来做人,与当地的官员们开怀畅饮,大为开心,也大长脸面。 这是百年华侨史上从未有过的宏大之举。酒菜不仅滋润着各方人士的胃肠,也大大壮大了华侨的威望。这番举动把全罗北道的人全给震住了。 从此以后,那些再想对华侨动拳脚的韩国人,不得不三思而行。他们知道这里来了一个韩小个子,这人个子虽小,却是满脑袋智慧,那是绝非靠拳脚所能征服了的。 一时,韩晟昊又成了众人瞩目的人物,也成了华侨扬眉吐气的靠山。 后来,韩晟昊发现这所学校是日伪时期留下来的敌产,很便宜,就动员大家捐款买下来。可是曲高和寡,华侨一听说要让自己掏腰包买什么校舍,顿时就退避三舍了,没一个人肯出钱。 于是,韩晟昊召开全体华侨开会,先将自己三个月的工薪二十四万韩币拍到桌子上,然后才对低眉俯首不敢正眼瞅他的华侨们开口说道: “我现在不让你们马上捐款!我让你们回去考虑三天,然后再决定怎么办?但我要提醒你们,孩子是咱们中华民族的幼苗,咱们自己不培养谁来培养?没有文化的民族是没有出息的民族!没有文化的家庭也同样是没有出息的家庭!中国人为什么在这里只能卖烧饼,卖炸酱面?不就是因为没有文化,干不了其他事情,只能干这种出苦力的差事吗?难道你们让自己的子女,永远背着火烧锅,拎着擀面杖,卖一辈子火烧和炸酱面吗?就不想让他们去去美国,遛遛南洋,干点大事?赚点大钱吗?” 这番蕴含着深刻社会哲理的话语,无异于是一针清醒剂,瞬间催醒了那些只盯着火烧锅的眼睛。他们纷纷抬起被火烧锅熏红的脸膛,惊讶地凝望着这位校长…… 没出三天,数目不等的币子,纷纷从沾满火烧香及炸酱面味的衣兜里掏出来,转眼就集资了七百万。连王东原也解开私囊,为华侨后代的读书空间捐出了十万韩币。 光阴荏苒。几十年过去了,从这所宽敞幽静的学校里,不知走出了多少富豪与学者?他们有的迁居美国,有的定居加拿大,有的投奔台湾,有的返回内地。但没有多少人会记得这一幕:有人为了他们今天的灿烂人生,曾毫不犹豫地撒出自己的血汗钱。有人为了他们今天的前程,曾费过好多口舌,动了好多智谋…… 后来,群山华侨小学办得非常出色,四面八方的华侨子女都来此就读。华侨们对此感激不尽,有人提出要为韩晟昊立功德碑,被韩晟昊婉言谢绝了。 他说:“其实我没干什么了不起的事,只不过让孩子们有个安静的读书环境而已!” 他不仅为孩子们留下一个宽敞的读书空间,而且也为华侨留下一份不可多得的不动产(现在这所学校非常值钱)。 但是,二年后,这位深受师生爱戴的校长却背负着众多惋惜的目光,毅然地辞去了校长职务,又踏上了南去的列车……  一举成名的“蒙古大夫” 事情似乎是从一次聚餐引起的。 尽管这位校长在人们心目中德高望重,但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精神上的富翁、经济上的乞丐。因此在金钱万能的社会里,自然会受到经济“杠杆”的制约。 在一次朋友的聚餐中,他被尴尬地冷落在一旁,而且有人不屑一顾地嘀咕他:“啊,他呀,最大的财富就是一帮学生,穷光蛋一个!能请他来就不错了,还想坐上席呀?嘘……” 从没受到过这种窝囊气的韩晟昊,当时就站了起来,准备拂袖而去,却被一位朋友按到椅子上,悄声挽留他,说:“别跟这种小人一般见识,坐下!”他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静观着他人的海吃神喝,整个宴席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过后他想:我韩晟昊凭什么受这种窝囊气?不就是因为没钱吗?当今是“有钱的王八坐上席,无钱的绅士受鳖气”的时代!难道我韩晟昊要受一辈子穷气?不,我不相信我韩某人赚不到钱,更不相信我永远是个穷光蛋! 这次,囊中羞涩给他带来的难堪,使这位从来视金钱为粪土的清高之士,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自己的价值观来,也促使他重新考虑起今后的人生道路…… 当校长是永远富不了的。做生意吧?没本钱,又没有那种无奸不商的狡猾劲。开饭馆吧?又没有那种八面玲珑、见啥人说啥话的本事。干点什么实体呢?又没有专长…… 想来想去,他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悲,活到三十几岁,除了会点舞文弄墨之外,别无所长,连个养家糊口的本事都没有!转而又感到一种时间流逝的悲哀,十几年的大好时光,都“杀杀砍砍”中白白地空耗掉了,想起来实在太可惜了。 可是时间不再。他只能紧紧抓住今后的生命。 他看到学校旁边一家中药药房里,一个鼻梁上卡着老花镜的老头,整天拎着一只小秤盘,东抓一把,西抓一把,小秤杆一翘,币子就源源不断地流进了紫黑色的抽屉里,钱来得很容易。而且,这种文雅的行当很适合自己,既不需要狡猾,又不需要八面玲珑…… 一天,他来到药房,恭恭敬敬地请教老先生:“老先生,我请教您一下,您说怎样才能当个汉医生呢?” 听到这话,这位铁匠出身的药房先生,从老花镜上方露出一双小而浑浊的眼睛,轻蔑地打量他一眼,摇摇头,这才操着嘶哑的嗓音开口道:“你?想坐堂?没那么容易!必须三年切药,三年撮药,三年站班,三年拜师访友,然后才能坐堂(看病)!”说完,就用那只抡过多年大铁锤的手,像推磨盘似的,一下一下推起算盘珠来,再不理睬他。 这番话也太刺激人了。韩晟昊那颗敏感的自尊心,再次受到了伤害。他不相信这套谬论,更不相信自己不如眼前这个药房先生!于是去请教另一位王肇昔医生…… 王肇昔先生倒是满热情,远不像那位药房先生那么牛气。 他说:“别相信他那套鬼话!他是干啥的?不就是打铁出身吗?抓了几天药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学问了!这样吧,我来教你号脉看病。不过来这之前,你要先把《本草纲目》、《伤寒论》、《黄帝内经》等汉医书学完!” 于是,按着王医生的指教,韩晟昊从此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而又枯燥的世界。张仲景、李时珍等先人那博大精深的中医原理及药理,对这个多年驰骋于政界沙场的人来说,简直就像顽童走进莫测高深的庙宇一样,懵懂而神秘。那些生僻晦涩的字句,更是坚硬如铁,每啃一段就像啃石头似的。但是,韩晟昊是一个从不肯服输的人。他坚信,一些笨蛋都能干的事情,为什么我这个聪明人就干不了?半年下来,他生吞活剥,把一本《本草纲目》全“吃”光了。二百多个方子烂熟于心,重要章节能倒背如流。而且,他还报考了一所汉医科大学…… 当他再次出现在王医生那里,像小学生背诵课本一般背诵《本草纲目》时,不禁使王医生大吃一惊:“哎呀呀,我说校长,你也太厉害了!连我这个当了一辈子汉医师的人,也背不下来呀?韩校长,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为一名好医生!” 是的,韩晟昊自己也相信自己能成为一名好医生。他相信自己干什么都会成功!这似乎有点狂,但聪明和自信确是他一生成功的真正秘诀。 这期间,他边当校长边读医科大学,还到另一位华侨刘竹三医生那里学习中医的望、闻、问、切,阅读了大量的行医笔记…… 后来,他决心开一家中医院,也就是韩国人所说的汉医院。但他知道,群山绝非是他的行医之地。因为在人们的眼里,他是一位受人尊重的校长,而不是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 于是,他在众多惋惜留恋的目光下,毅然地辞去了校长职务,到光州去开辟新的人生道路了。 到光州不久,恰好刚刚发生了朴正熙和金锺泌发动的“5·16”革命,推翻了尹普善执政的第二共和国,获取了政权。这次接收政权的大多是军界人士,很多是韩晟昊干情报工作时结识的同行。因为金锺泌就是当时的情报部长。 很多政界人士得知“**第一高手”当上了药房先生,都来取笑他,“哎,你是不是光会卖狗皮膏药哇?” “哪能呢?我学会看汉医了!不信有病人你领来给我看看,我保证让他……” “让他见阎王啊?” “不,让他好病啊!” “得了,我才不相信你那两下子呢,没病也让你给治出病来了!” 一些当年很熟的军界人物,一见面就打趣他。 难怪大家取笑他,他确实是个二百五的大夫,连药房购进多少中草药都弄不明白。本来常用的药,他进了一点点,不常用的药却买进来一大堆,一二十年都用不完。草药商背后取笑他:“这哪是来买草药?分明是来买柴草!” 但,人生就好像一场梦,常常伴随着戏剧性的失败与成功。在韩晟昊身上,尤其体现了这点。他这一生,好多事情都出自一种偶然性。好事坏事都如此。  那是一个雨后的上午。刚刚被雨水冲刷过的空气清新而凉爽,窗外飘来一阵阵泛着雨丝的土腥味,间或夹杂着无穷花的清香。 可是,韩晟昊却心绪不佳,坐在窗前翻看着已经翻烂了的《本草纲目》。他租了一个韩国人的行医执照(韩国法律允许),开诊已经好多天了,却没有一个病人。医生没病人看病,能不着急吗? 这时,只听院子里突然传来喊声,“喂!韩大夫,我给你带来病人了!” 韩晟昊忙抬头望去,只见光州市副市长鲁仁焕笑眯眯走进院子,身后跟着一帮人抬着一个人,仔细一看,那是一个蒙张纸能哭得过的“死人”!他心里顿时惊呼:天老爷,你领来这么个“死人”干啥?这不是明明要我这个“蒙古大夫”的好瞧吗? 而且,来者是光州市有名的崔大财主。家里开了好几家电影院,还有多处房地产。可是家产再多,也堵不住他肺叶上的十几个窟窿,更止不住他大量的咳血了!已经到了肺结核晚期,四处求医都宣告无效。在美国教会济众医院住了四、五年院。最后,教会医院给他一张肺上有十四个洞的x光片子,把他撵回家来。生命对于这位腰缠万贯的财主来说,只是多一天少一天的事了。当时,肺结核还属于不治之症。 现在,这位被肺结核熬剩一把骨头的崔大财主,却抬到了韩晟昊面前…… 此刻,这位财主面色死黄,两眼紧闭,奄奄一息地躺在担架上,只剩一丝似有似无的气息,支撑着他残烛般的生命。 想想看,面对这样一个死到临头的病人,韩晟昊只不过是个刚刚租到行医执照,连一个病人都没看过的“蒙古大夫”,这不明明要看他的好戏吗?看吧,实在没那两下子!不看吧,众多双眼睛都盯着这张小名叫“大夫”的脸!如果打退堂鼓,那从此就别想在光州混了,就得赶紧夹起行李卷乖乖地走人吧! 此刻,进退两难的韩晟昊心里叫苦不迭,暗暗责骂那个好心的副市长:该死的老鲁,你把这么个棺材瓤子领来干啥?这不明明是要我的好瞧吗? 但已别无选择,只能硬拿鸭子上架了!与其让别人瞧不起,莫不如装模作样铤而走险,闯过这道鬼门关! 于是,他煞有介事地挽了挽袖子,故作慢条斯理地把手搭在病人麻秆似的腕子上…… 可是,他摸不着病人的脉搏,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的,像擂鼓似的!可想而知,这样一个“蒙古大夫”能诊出什么子午卯酉来? 尽管没有摸到病人的脉搏,诊完脉他得开方子,不然没法向病人家属交待。可是一拿起笔就更糟糕了!虽然把李时珍的二百多个方子背得滚瓜烂熟,可那纯属是纸上谈兵!一到用它,二百多个方子全都变成了过河小卒,一齐向他的笔下拱来,根本不知道该动用哪一个才对?这才叫懵门呢!而且在病人面前又不能翻书,只好硬着头皮凭着点滴的记忆,开下如此一个方子: 金银花十六两、天花粉八两、人参四两、白茯苓四两、苦杏仁四两、瓜娄仁三两、唐甘草一两…… 一副药二斤八两多重(十六两一斤),大概是世界上剂量最大的药方了。一共开了十副。 不一会儿,药剂师拎着满满一秤盘金银花,疑惑地来问他:“韩大夫,这药量咋这么大呀?一副药用半版纸都包不了?” “那就用整版纸!”他只好乍着胆子如此回答。 他看到十副药堆起来像小山似的,心里越发忐忑不安,头上直冒虚汗。 崔先生的儿子指着小山似的药包问他:“韩大夫,我父亲从没吃过这么大包的药,这要吃死可咋办?” 一句话,越发说得韩晟昊大汗淋漓,心魂不安了。 真的,这要吃死可咋办? 正在这时,当地的华侨协会张会长来了,一见有人来看病,就说:“这不是有病人来了吗?哎哟,这药剂子咋这么大呀?”他一眼看到小山似的药包,忙问道。 “啊,方子就这么大!”韩晟昊只好如此作答。 “你好好看看方子,是不是把一钱写成一两了?”张会长好心提醒他。 这时,周围一双双怀疑的目光都盯着这个“蒙古大夫”…… “没看错,哪能看错方子呢?”韩晟昊只好硬着头皮说。不过,他偷偷暗示稍稍通点医道的张会长,让他看看方子上有没有能致人死命的毒药? 张会长示意他没有毒药。 于是,韩晟昊就乍着胆子叮嘱病人家属:“一天吃一包,当水喝,要不断地喝!” 豁出去了,逼上梁山!是死是活只能这么造了!他宁可冒险也不会在危险面前退却。这就是他韩晟昊的性格。 可是,当一帮人背着两大背篓草药,抬着崔先生走出了院门,他那灵魂深处的虚弱才从毛细孔里一下子全冒了出来,像泉涌似的,他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他担心吃人命官司! 十几天后的一天清晨,正在刮胡子的韩晟昊从镜子里看见院外走来一帮人。他一眼认出是崔家的,三男六女,顿时心凉半截:坏了!肯定是人死了来找我算账来了!忙对妻子说了一句,“不好,崔家来找我算账了!我得马上出去躲一躲!”起身就从后窗子跳了出去。 他慌慌张张跑到张会长家,一来告别,二来请会长在自己走后对家属给些关照。 可是,张会长却笑眯眯地问他:“我说蒙古大夫,你给谁治好了病?人家全家来感谢你了?” “没……没有啊?” “不对吧?快回家吧。人家正等着向你谢恩哪!” “得了吧会长,快别拿我开心了!人家是来告我的,说不定要送我进监狱呢!” “你怎么不信呢?你夫人刚打来电话,让你马上回家!” “不,不可能吧?” 半信半疑的韩晟昊在张会长的“押送”下,忐忑不安地向家里走去,还没等走进家门,老远就看到**个人齐刷刷地跪在院子里…… 说来简直是天方夜谭,也是上苍对他的格外恩赐。 那天,崔家人背着十包草药到家以后,用洋银锅放上一大桶水熬完药,给病人连连喝了。病人喝了这大剂量的草药,一连昏睡了三天三夜。家人一看病人昏睡不醒,全身大汗淋漓像水洗的一般,顿时慌了手脚,准备来找韩晟昊算账。可到第四天清晨醒来,病人竟奇迹般地坐了起来,还破天荒地说话了。“我咋这么舒服啊?什么时候了?给我点儿吃的呀!” “谢天谢地,老爷您可算醒了!”全家人化悲为喜,高兴得哭成一团。 到第十天下来,病人不再咳嗽了,脸色也渐渐变得鲜亮起来。又过了几天,竟能下地走路了。 于是,崔家就开来了浩浩大军,专程来向这位“神医”磕头谢恩来了。 “韩大夫,您真是神医啊!救了我儿子的命,您是我们崔家的救命恩人哪!” 七旬的崔家老母泪流满面,边说边将白花花的脑袋叩到地上。一帮年轻人也跟着磕头,一溜脑袋齐刷刷地跪在院子里。 “啊呀呀,快请起!快请起!我哪是什么神医呀?只不过是瞎猫碰死耗子碰上罢了!” 韩晟昊这才惊魂稍定,把准备逃跑的心收回到肚子里,急忙去搀扶老人。 据传闻,有一位科学家在计算慧星轨道时,看错了一个小数点,得出某颗慧星要在某年某月某天某时与地球相撞、地球将要毁灭的错误结论。他不忍心目睹地球毁灭,首先自杀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而今这位“蒙古大夫”也犯了小数点错位的错误。不过他歪打正着,不但没有自杀,反倒成功了。超剂量的草药,不但“堵住”了崔先生肺叶上的十四个窟窿,还为这位“蒙古大夫”送来一把打开行医之门的金钥匙。 呜呼,真是老天开恩! 两个月后,崔先生托着“蒙古大夫”给予的生命,带着厚礼亲自来拜谢救命恩人来了。 “韩大夫,您是我的再造父母啊……”这位年近五旬,已经走近地狱之门的崔大财主,竟对“蒙古大夫”感激涕零、泣不成声。 “不要说那种话,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严重的结核病患者,心里也没底。” 这时,“蒙古大夫”坐在太师椅上,端出一副医道高深的模样,故作深沉地说道。其实,别说没治疗过结核病,就是一般的病症他也没治过呀? “不过,我在脉上看不出你肺上有十四个洞,你到美国教会医院照一张x光片子,看看肺叶上的洞还有没有了?”韩晟昊是个精明人。他想知道崔先生的结核病到底好到什么程度? 当时,他没有告诉对方自己是“蒙古大夫”。直到后来,崔先生的身体痊愈之后,心地透明的韩晟昊,这才把一切都和盘端给他。崔先生听了禁不住哈哈大笑,两人从此成了莫逆之交。 崔先生按着韩晟昊的吩咐,来到曾住了四、五年院的美国教会济众医院,用x光一检查,竟把几位洋博士的绿眼珠,惊得像猫眼睛似的…… 从x光片上看,肺叶上的十四个窟窿还在,但已经开始钙化了。这在当时不能不是一个奇迹。这使洋博士们感到万分惊讶。这本是一个被他们枪毙了的“死刑犯”,现在却拿着改判的判决书,来证明自己无罪获释了,岂不令法官大人拍案而起吗? “崔先生,请问是哪位名医给你治的病?” “一位华侨汉医给治的!”崔先生回答。 “他给你用的什么药?” “草药。” “不可能!你骗我们!我们的洋药都治不好的肺结核,那些干草怎么能治好呢?崔先生,你要对我们讲实话,我们好去请教他!” “确实是一位汉医的草药给治的!” “no!no!”几个洋博士满脸轻蔑地连连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不管你们说可不可能,可我自己的病是最好的证明!”崔先生起身走人了,不愿再跟几个固执的洋博士磨嘴皮子。 崔先生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病到底好到什么程度,又到光州医科大学做了x光检查,结果与美国教会医院的x光片一样,肺叶上的十四个洞还在,已经开始钙化了。 这次可没遭到洋博士那种嗤之以鼻的态度,而是引起了医院的轰动。 第二天,医科大学校长亲自来拜见韩晟昊,他说:“韩大夫,说心里话,我不相信汉药能治疗肺结核。可眼前,有活生生的证据不能不令人信服。您继续为崔先生治疗下去,如果汉药真能治疗肺结核,那您可应该获诺贝尔奖了!” 韩晟昊听了哈哈大笑,“我可不要什么诺贝尔奖,我只要能养家糊口就行了!”他心里却说,我这个“蒙古大夫”要能获诺贝尔,那诺贝尔奖评奖委员会不都瞎眼睛了吗? 不过,崔先生的康复却给韩晟昊以很大启迪。他把给崔先生开的药方反复研究,纠正了误差造成的大剂量错误,从此掌握了治疗肺结核的“秘方”。 可是,“蒙古大夫”月末一算账,赔了,连本都没赚回来! 原来他不了解中草药的行情,出手的药价太便宜了。而且除了崔先生以外,患者仍然寥寥无几。他的行医之道仍然处于举步维艰之中。  后来有一天,韩晟昊家里忽然呼呼啦啦来了一帮记者,说是来采访攻克了肺结核病的伟大医生。韩晟昊一时懵懂,不知这些人的来由,转头一看,见外面站着崔先生的秘书,顿时明白了崔大财主的良苦用心。他用这种方式来答谢这个“蒙古大夫”来了…… 第二天,光州市所有的报纸、电台,都出现了韩晟昊的名字,而且堂而皇之地注上了:攻克肺结核病的伟大人物──中国人韩晟昊!报上还登着崔大财主愈前愈后的照片。 一夜之间,这位“蒙古大夫”竟成了光州市家喻户晓的人物。韩晟昊竟成了肺结核的“克星”。 但深知内情的朋友们都拿他开心,都喊他“蒙古大夫”。韩晟昊也从不介意,而且哈哈大笑着把给崔先生看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个仔细,说他如何摸不着病人的脉搏,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说他怎样从镜子里看到崔家来人吓得跳窗子逃跑等等。大家听了笑得直不起腰来,一个劲儿喊肚子疼。 然而,就这样一个“蒙古大夫”,后来却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博士,成为红极一时的韩国总统“御医”。为韩国四位总统诊过病,直到今天,仍在为韩国总统当着编外保健医。 韩晟昊的一生,正像他三叔及摸骨瞎子所预言的那样:波澜壮阔之悲剧英雄!一点不错,他这一生,总是有意无意地造成一次次的轰动效应。 崔先生的活广告,无异是给结核病患者扔去了一只救生圈,同时也为举步维艰的韩晟昊,送来一把打开行医之门的金钥匙。 于是,门可罗雀的小小韩家医院,忽然热闹起来,成了众多结核患者求生的方舟。四面八方的病人纷至沓来。他们带着求生的愿望和充足的银两,以及结核菌带给他们的潮红脸色,在韩家医院里恭恭敬敬地恭候着…… 如今坐在堂前的韩大夫,再不像第一次出诊时那样手足无措、心慌意乱了,而是稳稳当当地坐在太师椅上,像模像样地把着病人的脉搏,手笔从容地写下一个个药方,不失礼仪地送走一个个感恩戴德的患者。 别说,这老祖宗留下来的药方确实疗效甚佳,众多结核患者在“蒙古大夫”的调治下,喝着被洋博士嗤之以鼻的黑药汤子,竟一个个地好了起来。这在当时还没有攻克结核病的情况下,不能不是一个医学奇迹。 这时,一直人满为患、以治疗肺结核为主的美国教会济众医院,却突然变得门前冷落车马稀了。空荡荡的病房里,患者寥寥无几。这使洋医生们疑惑之余,很快找到了遭冷落的原因…… 一天,韩晟昊正在写方子,忽然来了一个陌生的韩国人,对他恭恭敬敬地说:“韩先生,美国教会医院的院长请您去一趟。” “他找我干什么?我又不认识他!”一听是美国教会医院找他,顿时十分反感。他忘不了崔先生遭到的轻蔑。 “他要找您谈谈。” “他一个美国医院院长,找我中国人谈什么?” “谈您的药方……” “谈我什么方子?我的方子与他美国佬有什么关系?” “他们想跟您学学……” “他美国佬要来学方子,应该到我中国人这来,凭什么要我到他那去?”韩晟昊把笔“啪”地一摔,来气了。 “是是是,韩先生,您别生气。我请他们来!我请他们来!”美国医院派来的使者慌忙赔礼,连忙退了出去。 第二天,美国医院的院长带着几个洋博士,果然风风火火地来了。但韩晟昊却拒而不见,说忙。 第三天,这帮大鼻子又来到门外,韩晟昊仍然不见,让夫人传话,说“韩医生在睡觉,不能打扰!” 第四天仍然如此。 别说,美国人还真有一股强烈的求知欲望。第五天,这帮大鼻子又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外。这回没敢贸然进门,而是在窗外客客气气地说:“韩先生,我们是来请教您的。请您接待一下好吗?”完全没有了原来那种老大自居、盛气凌人的架势,倒显得十分谦和了。 刘备请诸葛才三顾茅芦,他们要见我韩晟昊已经是第五次了! “请他们进来吧!”韩晟昊发出指令。 进屋后,美国院长非常客气,完全没有了趾高气扬的架子,以学生请教师长的口气说道:“尊敬的韩医生,我们对汉药能杀死结核菌,觉得非常奇怪,您能解释一下其中的原理吗?” “我不能解释,因为我没有见过结核菌是什么样子!”韩晟昊毫不隐讳自己的无知。 “啊?请问韩医生是什么医科大学毕业?”美国院长那双陷进眼窝里的绿眼珠,顿时又充满了疑惑。 “你问这是什么意思?”韩晟昊冷眼盯着院长…… “啊,对不起韩医生,”美国院长自知失理,忙换作谦和的笑脸,“我只是随便问问。我想,如果您真能攻克了肺结核病,这对世界医学界将是一项了不起的贡献。您应该获得诺贝尔奖的!” “哈哈哈……”又是诺贝尔奖?那诺贝尔奖会白给一个“蒙古大夫”吗?简直是拿诺贝尔奖开玩笑!韩晟昊听了禁不住又大笑起来。 “韩先生,请您不要笑!我说的是真话,不是开玩笑!您知道我们美国为了攻克这可恶的结核病,投入了多少人力和财力?到现在都一直没攻克呢!” 韩晟昊对美国院长的这番话并没有在意。他对当今医学界攻没攻克结核病,并没有太多的了解,所以也就没引起什么重视。不过,美国院长提出要把他的中草药拿到美国去化验,说要化验一下中草药物到底是如何致死结核菌的?他倒是同意了,他也想了解一下中药到底是怎样“治死”结核菌的? 末了,美国人背着半面袋子切碎的草药,连同韩晟昊一份或多或少的希望走了。 几个月后,美国教会医院通过一个记者的笔,登出一则消息,说“中草药对结核菌无效!” 不知他们真的没有化验出结果,还是为了争夺患者的需要。总之,这场中西医争夺结核病人的“争夺战”,就这样不了了之。 其实,他们不知道中国的一句老话:“中药熬成膏儿,神仙也没招儿”。那种化验也许对中草药性能根本就查不出名堂来呢。 此后,韩晟昊继续当他的“蒙古大夫”,仍然是患者如云。美国教会医院里仍然是冷冷清清。病人可不看你什么鉴定“有效无效”,他们只相信能治好病就是最好的医生! 说来,韩晟昊是一个从不肯循规蹈矩的人。他的脑袋总是突发奇想,想出一些常人想不到的高招。不久他就发现,现代社会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时间就是金钱。一般人是没有时间天天煎熬那一包包草药的。而且,经过科学试验证明,好多生药比煎熟过的药效更好。于是,他就异想天开,把各种草药都制成了比黄豆小的药丸,用药丸来抓药。这样,患者既不用一锅锅地煎熬草药,也不用紧着鼻子喝苦药汤子了,而是像吃西药那样省事了。这种做法,在中医界不能不是一个创举,至今仍在应用着。 他还把原先印有人参鹿茸的药物包装袋,改印上韩国的国花无穷花,意在呼唤韩国人民增强国花意识,又提高了自己的知名度。 百万富翁的爱人爱石之心 在光州这段时间里,中草药治愈着肺结构患者的身体,也滋润着韩晟昊羞涩的钱囊。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精神上的富翁、经济上的乞丐了! 他变得很富有。 韩家公寓成了光州市的一大景观,连市长都带着家眷经常光顾这里,在他家宽敞的庭院里开舞会,搞联欢,一玩玩到半夜。他也因为对光州市民有很大贡献,而被授予光州市“荣誉市民”的光荣称号。 韩家公寓坐落在一处依山傍水的幽雅之地。一栋造型别致的二层小楼。楼前有楼台水榭的花园。花园里姹紫嫣红地开满了鲜花,水中有游鱼畅翔,枝头有栖鸟喧闹,简直就是一座雅趣盎然的花园别墅!尤其到了春天,这里更是繁花扑鼻,蜂追蝶逐,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有趣的是,韩家还养了不少小动物,七八只猫,十二条狗,两头猪,十几只野鸡……这些家畜野禽常常大发其威,一时,猫叫狗咬猪拱食,把个偌大院子吵得虎虎而有生机。 不仅如此,韩晟昊还在五等山下购置了一万二千坪(相当于中国六十亩)植物园,种下了二万株檀香树。 不过在韩家公寓里,最惹人注目的不是什么楼台水榭,而是几百块自然天成的石头。这些停放在楼亭水榭中的水石,乌黑如墨,造型各异,有的秀如笋,有的拔如松,有的透如窗,有的奇如飞瀑……可谓千姿百态,妙趣横生,意韵无穷! 说来,他爱上石头产生于一瞬间…… 那天,他去全罗北道南原詹津江游泳,那里是电影《春香传》春香的家乡,游泳游累了,坐在江边歇息,无意中发现江边有块石头很特别。它漆黑如墨,形状奇特,就像一个直立的三角形,三角形上端透出一块天窗。这天窗既像一块飘逸的云,又像一个恬静的少女头像。这块奇异的石头立在水中,任江水从它身上哗哗地冲过来,又哗哗地冲过去,任风浪在它身上扑扑地打过来,又打过去,它都默默无语地立着,毫无怯意…… 不知怎么,看到这块石头,韩晟昊心里蓦然感到一种亲切感,萌发出一种自喻的感慨:它风吹浪打浑不怕,昂然挺立在人间! 瞬间,他心里忽然涌出许多人生哲理的联想,这石头不知在世上存在多少年了?世上的多少事情它都经受过,人间的多少风雨它都领教过。它却依然故我,坚挺着永不褪变的身躯,默默地屹立于天地之间,无怨无悔地走着自己的生命…… 说来奇怪,他那博大的心胸却被这块小小的石头给触动了,大有一种相见恨晚之感,觉得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把他同这块石头紧紧地联在一起了。他深深地爱上了这块石头,而且爱得十分执著,十分强烈。 他久久地端详着那块半浸在水中的石头,泳也不游了,良久抚摸着它。末了,怀着一种久觅知音的爱恋心理,把石头从水里捧出来,捧到了汽车上…… 从此以后,他开始爱上了石头,而且爱石如命,终生不渝。 时至今日,那块水石仍然摆在他的院长办公室桌上,成为一个独特的景观。 从那天起,他开始收集奇石,每每闲暇之际,总要开车跑到野外,徜徉在石头群里,寻觅着可心的石头,直到七十高龄了仍然乐此不疲。偶尔得到一块奇美的石头,他就会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呜哇喊叫着让人来欣赏。 因此,石头成了他家里最大的财富。无论是医院的办公室里,还是家庭的卧室中,无处不见形状特异,或奇或透或美或秀的石头。后来他竟成了韩国有名的美石家。 应该说,他在石头中发现了自己的个性。反之,石头又完善着他的个性。 此时,他生活在一片大自然的宁静中,似乎要以出世的精神干着入世的事情。不过,他永远是一个不能超度“凡事”的人。他那双爱管闲事的眼睛,总是有意无意给自己找来许多“麻烦”。 一天,他在街上走,从光州市华侨小学大门里哭哭咧咧地跑出来一个孩子,一头撞到他怀里,他拽住孩子问道:“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孩子哭咧咧地说:“他们中学生总撵我,不让我玩!呜呜……” “谁总撵你?走,我去找他们算账!”他拽着孩子向校园里走去。 一进校门,他看到操场上全是吵吵嚷嚷的脑袋,整个操场就像鸽笼子似的挤满了学生。这哪是上操?简直是在装豆包,一个挨一个的!别说玩耍,就连走路都直撞屁股,难怪这孩子被撵出来! 于是,他那“爱管闲事”的劲头又上来了。 他立刻找到校长,当即捐出了五十万韩币,回头又动员广大华侨捐款。 没过多久,用筹集来的四百万韩币买下一块五百坪的大操场。直到今天,华侨子弟仍在这座宽敞的校园里读书学习着。 还有一天,他看到一个女人在路边哭得十分伤心,他问她哭什么? 她说:“我爹的坟让韩国人给掘了,骨尸扔了一地,说是占了他们的地盘,不让中国人埋进他们的墓地……呜呜……我爹死了都不得安宁啊!”女人哭得越发伤心。 这番话说得韩晟昊差点落下泪来。 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听了好不伤感,觉得这帮背井离乡的华侨活着“寄人篱下”,死后还要“寄人篱下”,死了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也太可悲了! 于是,他当即带头捐款要为华人买墓地。可是,很多人反对他这种做法。韩国有这样一种传说,说谁带头买墓地谁就会死人。他听了坦然一笑,说:“我已经死过一百回了,再死一回也无所谓!这事我来带头干,要死就先死我吧!” 五十元一坪的墓地买下了九千九百坪,韩晟昊自己承担了四分之一的款项。 这样,在朝鲜半岛上,终于有了一块属于华人的灵魂空间,再不用去挤人家韩国人的地盘了。可以告慰华侨的在天之灵,他们可以安息了,再不用担心有人挖坟掘墓扔尸骨了。 此外,他还为韩国社会赈灾济贫,帮助国家抚养孤儿,最多时达十几人。 在这段时间里,他赚了很多钱,可他这个人天生不爱钱。钱,只是他谋生的手段而不是目的。所以,他总像天女撒花似的,东一把西一把地挥撒着手中的币子,因此也为华人留下几份不动产。 惨遭阴谋 日月如梭,转眼就织去了十个年头。 这时的韩晟昊已家趁万贯,有了四个儿女,生活安逸,没什么烦心的事,过着来韩之后最超脱的一段时光。 每天工作之余,他常常带着姑娘儿子,踏着夕阳晚照,在泛着檀香的植物园里漫步,跟一群猫啊狗啊的宠物聊天、玩耍,逗得一帮小狗小猫一蹿一蹿地蹦跳,跟在他身后撒欢地奔跑,像开运动会似的。直到大好的月亮爬上树梢,他才抱着已经熟睡了的儿子走回家去。 他觉得与人打交道太累了,所以宁愿跟这些毫无歹意的动物为伍。它们永远不会整他,算计他,却能给他一份释怀的快乐。他把自己的心灵用花草树木包裹起来,把内心的那份孤独与寂寞,存放在大自然的宁静中,享受着难得的轻松日月。 然而几个月后,当他再次出现在这里时,却是物在人非、物移他主了。 这天下午,正在出诊的韩晟昊看到两位同乡风尘仆仆地走进屋来,以为是来找他看病的,就热情地戏谑道:“啊呀呀,什么风把你们二位吹到这来了?是找我这个蒙古大夫看病吗?” 两位来者一个是《韩华日报》社的编辑局长王振连,一个是台湾中央通讯社驻韩特派员李在方。两人听韩晟昊这么一问,相互对望一眼,彼此为难地推诿道:“你对韩先生说吧!”“还是你先说吧。” 韩晟昊见二人如此推诿,觉得蹊跷,就笑道:“什么事这么神秘?你推我让的?该不是《韩华日报》出什么毛病了吧?” 一语道破天机。这话果真让韩晟昊给言中了。 二人相互瞅瞅,觉得再推诿也得说出来。其中一人就难为情地开口说:“是这样,《韩华日报》办不下去了……” “怎么办不下去了?不是有你们两位干将吗?” “经营不好,发行量上不去……” “为什么上不去?” “嗨,都怨我们无能,经营不善。所以……我们干不下去了,可找了好多人都不肯接这份报纸,给大使馆,大使馆也不要,没办法才……” 来人欲言又止,急忙盯着韩晟昊,想从韩晟昊的眼睛里探出对方的态度。他知道这位同胞精明过人,无须点破。 这时,韩晟昊顿时明白了两位先生的来意。这是多年来他早就领教过的,每当华侨界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他们就会来请这只“东北虎”下山。他总是为他们充当着“排雷”的角色。但这次他却没有忙于开口,而是静静地等待着来者的下文…… “韩先生,这张报纸是您一手创建的。您知道,它对我们华侨有多么重要?如果停刊,我们华侨就再没有一点文化阵地了!” “是啊,《韩华日报》是我们华侨唯一的喉舌。如果停刊,我们华侨就成了一帮会说话的哑巴!” 韩晟昊静观着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游说,一直一言不发。 两位先生见韩晟昊始终不肯接话,感到很着急,这不符合韩晟昊的性格。大家知道,韩晟昊是个透明度极强、敢作敢为的豪爽之人。但这次,他却一直不肯接话。这使两位来者心急火燎,只好直言相求了。 “韩先生,现在只有您亲自出马,才能保住这份报纸了!” “韩先生,请您在危难之中帮一把,保住这份华侨的声音吧!” 其实,这份报纸是韩晟昊一手创建的,他当然知道这份报纸对五万多华侨来说,是多么重要?但他沉默着,始终没有表态,并非他不喜欢办报,舞文弄墨一直是他的最大爱好。记得刚来韩国那阵,他一个人又编又采,干得何等红火?但现在,他潜心攻读医学多年,而且闯出了一番不错的天地,现在又要请他再度出山,他不能不慎重考虑考虑。尤其使他感到顾虑的是,又要打进华侨的圈子,又要整天跟那些人打交道,他感到腻烦,感到寒心,所以迟迟犹豫着。 这天晚间,韩晟昊失眠了,整夜都在花园里散步。这种彻夜不眠在他来韩之后,只有过两次,一次是为了退出政界,一次就是为了接不接这份《韩华日报》…… 他穿着拖鞋在水榭边徘徊,走走停停,不时抬头望一眼星空的残月,心情沉郁而凝重。他考虑自己该不该接这份报纸?该不该走这步棋? 月光下,水榭边耸立着的一块水石,显得格外冷峻。那是他最喜爱的一块山峰石。他给它起名叫“飞来峰”。没事的时候总爱抚摸它,因此使它发出一种乌金般的光泽。 此刻,他来到“飞来峰”前,又下意识地抚摸着这块乌金般的石头……像往天一样,每一挨到这些石头,他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坚毅感油然而升。他觉得,这是一种心灵的暗示,是一种心声悟语的相通。在他看来,他从不把它们看成是石头,就像不把小狗小猫看成是动物一样,而是把它们看成是自己的同类,是朋友!所以每每跟它们谈心,说话,倾诉衷肠。这时,这块石头无形中又给他一种启迪,它伴随着那两个人的声音,强烈地叩击着他沉静多年的心扉…… “韩先生,只有您亲自出马才能保住这份报纸啊!” “韩先生,请您在危难中帮一把,保住这份华侨的声音吧!” 其实,他对这份报纸比谁都有感情。 那是他来韩国之后办成的第二件大事。虽然报纸后来交到了别人手里,可他毕竟一手创建了它,就像他的孩子一样,同它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现在,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要夭折了,他怎忍心亲眼目睹它死亡而见死不救呢?何况那是五万多华侨的精神食粮,是华侨界唯一的文化阵地! 经过一夜的痛苦思考,第二天,韩晟昊对两位来者说:“我要干,就不能像以前的干法!” “当然!当然!一切都听您的!一切都听您的!”两人一听这话,急忙连连承诺,巴不得把这份负债累累的报纸推出去呢。 第二天,韩晟昊就走马上任了。 于是,这位退出政坛十几个春秋的“东北虎”,又杀回了汉城。 后来他才得知,《韩华日报》已拖欠税款一千三百多万!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当时,报纸的法人仍然是一名韩国人。韩晟昊担任总编。接过报纸以后,韩晟昊着手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花四千万韩币,跑到香港花巨资购置了一套彩色印刷机,更换了原有的老式黑白印刷机。其次,他从版面设计到报纸内容,全部焕然一新,给读者一种全新的感受! 既然要干,就不要辜负了这份报纸提供的园地,就要为五万多人的华侨社会干点有益的事!这就是韩晟昊当时办报的宗旨。 不干则已,干就要惊人!这也是韩晟昊一惯的个性。 这时候的华侨社会,虽然度过了十几个春秋,但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广大华侨对台湾驻韩使馆及一些官员们,仍然是怨声载道,谴责纷纷,一肚子敢怒不敢言的牢骚。也难怪华侨抱怨,台湾驻韩使馆的一些外交官员,仍然一如既往,整天为自己中饱私囊忙活着,干些走私、谋利、倒腾买卖等有损中国人脸面的营生。 自从憋着一肚子气息迹政坛之后,沉默了这么多年的韩晟昊,在这个时候出任《韩华日报》总编,按照他的个性,能轻饶了这些人吗?应该说,这份报纸给他提供了痛斥丑陋现象的园地,同时,也给他提供了合理合法抨击“仇人”的契机…… 不久,《韩华日报》连篇累牍登出了揭露外交官倒卖汽车、走私等文章。 不仅如此,韩晟昊公开在报纸上提出,要革新侨风,整顿侨团…… 这些措辞犀利、语言尖刻的文章,无异是八级地震,震得台湾大使馆一阵摇晃,一帮外交官们顿时哗然。 “怎么能让韩小个子干总编?他谁都敢骂!什么文章都敢写!不行,坚决把他拿下来!” “就是嘛,让谁当总编都无所谓,唯独不能让韩小个子干!” 在众多官员中,唯有一名外交官站出来替韩晟昊讲几句公道话,“我跟你们的看法不一样,我认为在这么多华侨中,唯独韩晟昊这小子最正直,最敢仗义执言!” 但,这位外交官的声音顿时被一帮强烈的反对声淹没了,他成了孤家寡人。 “得了,那是因为你们私人关系好,所以总向着他说话!” “就是嘛,有韩晟昊这家伙在,我们就不得消停!” 一时,韩晟昊又成了众矢之的,万箭齐发,一齐向着他的小身板射过来…… 韩晟昊这个人绝顶聪明。可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常常“过低”地估计了对手的能量。在他看来,我揭露你们的丑陋现象是客观事实。你们能把我怎么样?总不能雇一帮杀手把我韩晟昊杀了吧? 但是,治人的办法有远比杀人更可怕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何况他小小韩晟昊做了那么多妖呢? 一夜之间变成负债百万的穷光蛋 这天,台湾大陆工作处第六组特派员戴白郎,来找韩晟昊谈话,让他交出总编职务。 “韩先生,你来当总经理。《韩华日报》的总编你就别干了!让台湾人来干,台湾出款。你看可以吧?” “不!我不同意!既然我接了这份报纸,就不用别人来当我的婆婆!”韩晟昊当场拒绝了。 “韩先生,这不是我的意思……” “我知道是罗英德大使派你来的!罗大使为什么不亲自来找我?干嘛要派你来?”韩晟昊不客气地反问对方。 “不,这也不单单是罗大使的意思……” “那是谁的?难道还是台湾派你来的吗?” 这位特派员没有说话,只用那双注满许多内容的眼睛盯着他…… 这场谈话就这样不了了之。 其实,就在韩晟昊接过《韩华日报》总编的第三天,台湾大使馆就发了三条指令:“一、围堵韩晟昊!二、丑化韩晟昊!三、隔离韩晟昊!” 三条指令一个内容,就是要对这位昔日的国民党干将,采取孤立丑化的政策,让他寸步难行,不得安生! 台湾大使馆很早就领教过这位“**第一高手”的能量和胆略。他们知道他**厉害,起贪官污吏来,也同样是一把高手。“弹劾”外交官沙某,“罢免”国民党支部秘书潘某,就是最好的实例。让这样一个不服天朝管的人物担任《韩华日报》总编,岂不等于给老虎安上了一副铁翅膀吗?他们批评大使馆不该把总编职务交给他!所以就千方百计地力挽狂澜,采取一切补救措施,以求不要造成太大的损失。因此特意下了三条指令。 对于这一切,韩晟昊当然是一无所知的。 直到很久以后,他已经变成了这张铁网中的一只小虾米,奄奄一息地困在网中坐以待毙,当他负债累累地破产之后,才有人悄悄地告诉了他,但一切都为时过晚了。 这时候,丝毫不知内情的韩晟昊,几乎是玩命地干着。他双管齐下,同时担任着医生和总编的两个职务。这边的医院等着他去出诊看病,他要靠医院来养家糊口;那边的报纸等着他去天天出报,而且要拳打脚踢承担起从编到写到版面设计的全部任务…… 从光州到汉城有四五个小时的火车路程,他日夜奔波在铁道线上。列车车厢成了他的办公室,写稿子,看校样,好多事情都是在列车上完成的。每天忙到凌晨一两点钟,脑袋刚挨到枕头打个盹,又要起床去看病了。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  在他接任总编的第二个月,也就是一九七一年的秋天,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乔冠华外长以他那令世界瞩目的潇洒风度,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走进联合国大厦,做为一个被冷落了几十年的主人身份,发表了震撼世界的讲话…… 此刻,被驱逐出联合国的台湾当局,就像被废黜的后宫娘娘一样,如丧考妣,可又无可奈何花落去,只能发动世界各地的一些亲台分子进行声讨、游行,以泄愤慨…… 然而,在这个历来是**急先锋的国度里,驻韩使馆既没搞什么抗议示威,也没发表什么声明,却被小小韩晟昊搞得风声鹤唳,对他大动干戈。 台湾大使馆召集全韩四十八个地区的华侨协会会长,到汉城开紧急会议,会上做出了两项决议:一,全韩各地协会发动全体侨民,立即掀起退报行动;二,大使馆出钱办起《韩华公报》,以此来对抗韩晟昊主编的《韩华日报》…… 可想而知,一个小人物同大使馆相抗衡,人们当然会毫无疑问地选择后者。 这天,韩晟昊正在报社编稿,忽然发现刚刚出手的报纸,都一包一包地退了回来。转眼间,几万份报纸像小山似的堆满了一屋子!他觉得莫名其妙。这是怎么回事?问谁谁都吱吱唔唔地不肯回答。后来,有朋友悄悄地告诉了他内幕,他这才如梦方醒,原来是大使馆在幕后做祟!想以退报来向他施加压力,逼迫他停刊! 他奶奶的,好毒辣的手段!韩晟昊心里暗暗叫骂。 面对小山般的报纸,面对巨大的经济损失,韩晟昊不但没有退却,反倒把报社搬到了大使馆对面!决心砸锅卖铁也要干到底了。人活的就是一口志气!他生来就是这种宁折不弯的脾气。 这种个性决定他成功,也决定他失败。 他在大使馆对面租下两间五层楼的房子,把原本在另一个区的《韩华日报》社,搬到了大使馆对面,出出进进就在大使馆官员的眼皮底下,跟他们叫上劲了!他不仅每天照常出报,而且,揭露的笔锋更加辛辣,曝光的事实更加翔实。 在他看来,你们还能有什么把戏?总不能雇个杀手把我韩某人杀了吧? 可是,他再次错误地估计了形势。 其实,这份反映侨民心声的报纸很受欢迎,好多侨胞都想买报又怕被大使馆官员发现,就每天晚间跑到报社后门来偷偷地取报,其神秘兮兮的样子,好像搞“地下”接头似的。 结果是,《韩华日报》不但没有停刊,反倒成了受侨胞欢迎的“地下”报纸。这越发使大使馆官员们火冒三丈,大骂韩小个子的骨头是钢筋水泥铸的,怎么就干压不垮呢? 他们见此招不灵,又换成软招,让一些华侨到韩晟昊跟前去游说,让他放弃总编职务,言谈中还给他不少“许诺”。可是,韩晟昊这个人软硬不吃,就是不肯就范! 于是,一个更大的阴谋就在一夜之间形成了。  十一月末的这天早晨,韩晟昊早早地来到了编辑部。这天,有好多事情等着他去处理呢。他要发稿,要给职工发工资,要联系下个月的发行问题…… 他夹着一份校样来到楼下,刚要推门进办公室,却被两个韩国人横眉立目地挡住了去路。他们厉声斥责他:“不许你进去了!《韩华日报》已经不属于你的了!” “为什么不属于我的?我是《韩华日报》的总编!”他觉得这两个人在胡说八道,心里不无气愤。 “《韩华日报》已经被我们韩国人买下了!” “你说什么?”他不敢相信地反问一句。 “《韩华日报》被我们买下了!” 当他听清这句话以后,这位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生死磨难的汉子,脑海里突然变得一片空白,就像茫茫一片雪海,没有了任何内容。好一会儿,他才从五雷轰顶般的懵懂中清醒过来,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将面临着怎样一个处境? 少许,他从懵懂中缓过神来,顿时就冲楼里气愤地大喊起来,“你们这帮东西蛮不讲理!我是总编,凭什么不经过我允许就卖掉《韩华日报》?有本事的出来,别在背后搞这套见不得人的鬼把戏!你们给我滚出来!” 可是,大楼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出来跟他对吵,更没有人听他讲道理,只有把门人不屑的目光冷冷地蔑视着他,显然一切都丝毫没用了。 此刻,在对面大使馆的办公室里,几个一手导演了这出好戏的人,正偷偷地乐呢。 原来,大使馆看到任何招法都治不了这个韩小个子,就动用了阴谋手段,利用曾是中国黄埔军校毕业、曾做过驻台大使、现任“韩中友好协会”会长的崔某,向《韩华日报》的韩方法人代表朱某施加压力,并重金收买了韩方代表理事郑某,未经总编同意,一夜之间就把《韩华日报》买了过去,致使韩晟昊连别人送给他的一套茶具都没拿出来,唯独“拿出来”一亿万元韩币——相当于三十多万美金的债务! 后来,那位曾是韩晟昊同乡的郑某,拿着这笔不光彩的巨款跑到阿根廷,被人骗得溜溜光之后,变成了穷光蛋的他,这才良心发现,又回到韩国,拿着蜂蜜来向韩晟昊痛哭流涕地赔礼道歉,说他对不起韩晟昊……可是,再诚恳的歉词也是过时的黄历,丝毫弥补不了当时的损失了。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一夜之间,韩晟昊就从生活富裕的上层人士,一下子变成了一文不名的穷光蛋。潮起潮落。一朵早晨还在枝头上炫耀美丽的鲜花,转眼间就变成了众人脚下的一块泥巴…… 现在,他唯一剩下的“财富”就是一亿万元韩币、相当于三十多万美元的负债表…… 此刻,从摆有古玩字画、颇有儒雅风度的台湾大使馆里,正传出开心的笑声,“哈哈哈,这回看他韩小个子……” 是的,这次韩小个子可够惨的了,可以说是惨透了。一亿万元的债务像毒蛇一样勒住了他的脖子,凭他有天大的本事,这回也挣不脱这条毒蛇的吞噬了。放在一般人身上,说不定要寻根麻绳上吊了。 然而,最令韩晟昊痛心的也许不是一亿万元的债务。钱没了可以再赚,破产了可以再生产。可是,那个曾令他无比信赖、并为之卖了十年命的台湾国民党,却像一座建在沙丘上的阁楼一样,在他心中彻底倒塌了,再也扶不起一丁点的形象了! 当年,他毅然地退出政坛时,尽管心里有一种受骗上当之感,但毕竟还存在着一份多年交往的情分。然而现在,他与那个政党彻底地一刀两断了,尽管他还是一名国民党员。 仅仅因为他写了几篇鞭挞他们腐败的文章,仅仅因为他揭露了他们身上的疮疤,他们就对他下了如此黑手,就差没雇人拿刀捅他了。 他感到痛心,更感到寒心。 他第一次深刻地领悟到政治这个鬼东西,简直就是biao子,根本不讲什么良心! 所以,直到二十年后的一九九三年,也就是风传韩晟昊充当“中共地下大使”时,台湾驻韩代表不知出于亏对了这位“**第一高手”的缘由,还是想重新拉拢他这股政治势力,竟亲自把一枚“四十年荣誉党员”的奖状,送到了韩晟昊的家里,却被韩老先生当场拒之门外了。 “对不起,我不能接受你们的奖状!你们还是送给那些对党国有功的人吧!” 当时,弄得那位代表好不尴尬。 是年,台湾代表又在一次侨社大聚会的餐桌上,殷切地问他:“韩博士,现在有两个差事,一个是侨务顾问,一个是国民党中央顾问,您选择哪一个?” 韩老先生却毫不客气地回绝对方,“我哪个都不要!我需要的时候你们不给我,现在我什么都不需要了,你们给我有什么用?” 那个阴霾四起的早晨,面对这场阴谋,面对这番毒辣的手段,韩晟昊真是欲告无门,欲哭无泪啊。他只好拖着几乎爆炸的身子,摇摇晃晃地离去了。 可他必须挺着,雇佣的伙计等着他发放退职金,一亿万元的债务限期他在一年之内还清…… 当时的一亿万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它简直就是一条绳索,能把任何一个人逼上绝路的! 可是,他不能死。早在长白山走投无路时他都没有死,现在他更不能死了。死就不是他韩晟昊了。 他准备向一位曾有求过他的朋友借点款,他知道这个朋友有钱。可是还没等他走进家门,那位朋友的夫人就迎了出来,说:“对不起韩先生,我家先生没在家!” 可是,韩晟昊却见一个身影匆匆地进了里间…… 没有比这一刻更令他体会到什么叫世态炎凉了。他曾多次帮助过这位朋友闯过难关。然而现在,当他遇到麻烦时,这人不但不肯帮一把,而且连句安慰话都不肯给他。 他奶奶的,一个地地道道的势利小人!他真想大骂他几句,可他没有那份心气了,仅冲朋友的夫人冷笑一声,说:“你告诉你家先生吧,不用怕!今后我韩晟昊就是要饭,也不会要到你们头上的了!”说罢拂袖而去。 这一天,韩晟昊走在汉城的大街上,瑟瑟冷风吹拂着他滚烫的脸颊,心里就像要炸裂开一般。此刻,他真希望自己的心能炸裂开来,连同这个丑恶的世界一齐炸掉!那样他就轻松多了,再不用犯愁眼前的许多事情了! 这天晚间,他回到了光州,围着花园般美丽的家园转了一圈又一圈,不时地抚摸一下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墙,扶正一枝歪出花坛已经凋谢了的花梗,到水榭边久久地注视着水底的游鱼,然后来到清香四溢的植物园里,坐了下来,一坐就是半宿…… 这天夜里,冷气袭人,但是星光大好,月朗星稀。静寂的植物园里洒满了姣好的月光,却不时传出沉郁的叹息声,“唉——” 他爱惜这血汗铸成的一切。然而这一切,马上就不再属于他的了。 他破产了,变成了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唯独剩下的就是一身债务及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 他知道没有别的路可走,只好忍痛割爱,廉价卖掉这座美丽的家园。 这一夜,他在向自己的家园告别,他的心疼得流血啊。 天快亮时他回到屋里,毫无所知的家人都在沉睡。他把诊所、药房、卧室,所有的房间都转了一遍,转完了,走进书房,仰在躺椅上,久久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般。直到太阳出来了,鲜活的晨光透过窗纱,照在他疲惫的脸上,他这才睁开酸涩的眼睛…… 可他必须挺着。一亿万元的债务等着他去偿还,家里的一家老小都能着他来喂养呢。 他妻子得知情况后,说他瞎折腾,把一个好端端的家给活活折腾垮了,把一个富裕的上层之家折腾成了穷光蛋!她不能理解他,对他百般嗔怨。 此刻,他陷入了内外交困之中,他们的婚姻也到了崩溃的边缘…… 后来,在一个初冬的清晨,他安排好怨声载道的妻儿老小,只身背着一只小行李,最后留恋地看一眼已不再属于自己的家园,匆匆地上路了,再次走向艰难的人生之路…… 从此他远离华侨界,陷入沉默,一沉默就是二十年。 (未完待续) 第六章:轰动全韩的新闻人物? 数年寒窗,一鸣惊人 但是,这次破产之后,他却没有像上次那样采取逃避态度,而是又杀回了汉城。 他决心要重新向世界证明自己。不过不是在华侨圈子里折腾,而是要闯入韩国社会!他觉得在华侨圈子里你杀我砍的,实在太没意思了。 韩晟昊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逆境当头之际,他首先想到的不是消沉自灭,而是如何新生?这就是他非同常人的个性——一种成功的个性! 可是,两手空空、仅有一副聪明头脑的他回到汉城,迎接他的除了少数人的冷眼就是凄凄冷风……尽管他有天大的决心来闯天下,但决心代替不了现实。究竟如何去闯?靠什么去闯?什么是自己的长项?当医生吧,没有执照,租用韩国人的执照出诊看病,赚钱要分给韩国人一半,再说也名不正言不顺,永远没有多大出息!经商吧,既没资本又没有商人那种圆滑头脑…… 但是,他那双敏锐的眼睛却发现了一个新课题,那是他在光州行医时就注意到的,这就是韩国刚刚兴起的自然食品疗法! 他发现,现在人们对各种药物都厌烦了,怕有副作用,而对自然食品能治疗及预防疾病却大感兴趣。他那广博的学识告诉他:这是一项非常有前途的事业,应该紧紧地抓住它! 机遇就像流星,转瞬即逝。 聪明的人能瞬间抓住这转眼即逝的机遇,从而化作成功。抓住机遇就等于抓住了命运,抓住了转机。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韩晟昊一生中最有眼光、最有见地的一次选择!也是他人生最重要的一次转机。 在韩晟昊的一生中,有过许多次难以想象的磨难,但他最大的成功是不放过任何一次“求生”的机会。无论是在国内时从枪口下出逃,还是这次在台湾大使馆的迫害下破产,厄运带给他的都不是毁灭,而是新生,是重新崛起的机会!不能不承认,他不仅有一副驾驭机会的敏捷头脑,更有一种在厄运中卧薪尝胆、战胜自我的坚强个性。 恰是这种无坚不摧的个性,使他最终走向了成功。 想来,古往今来的许多成就大业者,无不具有这种个性?周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孙子膑脚而著《兵法》;司马迁宫刑而作《史记》……古人如此,今人也同样如此。  没过多久,就在汉城一间既没暖气又没火炉的高丽小屋里,这位在政坛上屡遭磨难又刚刚破产的海外游子,又走进了另一个天地。这里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只有人类对大自然的重新认识。他把破产的痛苦,被迫害的愤怒,以及不被家人理解的种种苦恼,都用强大的抑制力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扔进了垃圾箱里,代之而起的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扎进自然食品研究中的学者。 他排除外界与自身的一切干扰,全身心地投入到所执著的事业之中。 斗室很小,仅能摆下一张小桌,高丽炕上除了留下一席睡觉之地,四周全堆满了各种书籍。他几乎把老祖宗留下来的能搜集到的中医经典,全部都搬来了。有孙思邈的《千金方》、孟诜的《金疗本草》、陈士良的《食性本草》、唐慎微的《证类本草》、吴端的《日用本草》、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汪颖的《食物本草》、王孟英的《饮食谱》等隋唐以来的许多中医经典,连《中国医药大辞典》、《本草药性大辞典》、日本的《营养饮食七十种》也在其中,都弄来供他精心研究。 他钻进这些散发着霉味的经典堆里,一钻就是三年。 屋里既冷又热。高丽炕热得能烙煳屁股,手脚却冻得生疼,坐在炕上不得不披着毯子,戴着帽子手套来读书。 屋里很暗,一盏昏暗的小灯日夜点着,照亮了阴暗的小屋,也照亮了韩晟昊那颗没有多少光亮的心。他盘腿坐在小桌前,潜心静气,翻开那一本本发黄的老祖宗遗产,这回不是为了学当“蒙古大夫”,而是从中寻找自然食品保健疗法。在他的记忆里,《本草纲目》中有很多方子不单是治病,而且是给人以食品保健的提示。 清晨,草草吃一口开水泡白饭,就着朝鲜辣白菜,盘腿一坐就是一天,数月下来,屁股都坐出了老茧,但却收获甚丰。他从《本草纲目》这部十六世纪的医学经典中,发现了现代人正方兴未艾的自然食品保健疗法…… “医食同源。汉药进厨房是食品,食品进药房是汉药。” 韩晟昊终于找到了这个古而有之的食品保健原理。 不能不承认,韩晟昊确有一种超人的东西,任何绝路对他来说都是一架逢生的天梯! 这样,中国伟大的中药圣贤李时珍先生,再次向这位困境中的炎黄子孙施以最大的馈赠——把自己潜心研究一生,写于《本草纲目》中,却绝少有人发现的自然食品保健疗法的秘诀,见于一页页发黄的纸上,跃然于极富悟性的韩晟昊面前,使这位绝顶聪明、却又命运多舛的海外游子,立时茅塞大开…… 他从中医经典中,发现了一个个潜藏于药方之中的自然食品疗法。这无异于一扇扇门窗,给他艰难人生送来了一个宏大的希望。 在三年时间里,他从众多医学经典中得来食品秘方、单方、偏方上千种,结合中药药理,参照西方食品化验分检等医学常识,把这些食品秘方一一归类,自成一体,归结成植物篇、动物篇、调味料篇、美容篇、治疗疾病篇等五大系列。 人类的贡献贵在发现。 人的聪明贵在从发现中独辟蹊径。 韩晟昊从众多医生熟视无睹而烂熟于心的《本草纲目》等中医经典中,发现了自然食品保健疗法,而且把它一一整理,分类分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创举。尤其在韩国刚刚兴起的自然食品保健热中,更是一个非同小可的举动。 但是,光研究食品保健填不饱肚子,再说家里还有五张吵吵闹闹的嘴等着他喂养呢。尽管妻子一见面就埋怨他,可她又离不开他,她得靠他来养活。 还算幸运,到汉城不久,他就遇到了任韩国共和党(执政党)中国研究所所长的崔圭廷,两人是多年的朋友。崔圭廷一见到他就说:“我们研究所要成立医疗研究院,干脆你来当院长吧。我介绍党内干部来这看病,你看怎么样?” 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韩晟昊正愁一家老小生活无着落呢。 于是,他被聘到韩国共和党所属的中国研究所医疗研究院当院长,一边给韩国官员们出诊看病,一边潜心研究他的食品秘方。 三年时间里,他编著了一百二十多万字的《食品秘方》。其中包括《植物篇》、《动物篇》、《调味料篇》、《美容篇》、《疾病治疗篇》等。 他这次的转机是随着一位朋友的到来引起的。 这天,他的陋室里来了一位红脸红鼻身材魁梧的壮汉,进门就喊:“哎,老朋友,走,喝酒去!” 此人叫鲜于辉,是个怀才不遇的正直人,常常借酒浇愁,因此得了酒精中毒症。他曾是韩国国防部政训局的大校军官。朝鲜战争期间,在板门店时,他经常同韩晟昊住在一起,两人从此结为忘年交。退役后他到《朝鲜日报》当了主笔,因一篇揭露文章差点把朴正熙搞倒,因此受了一年牢狱之苦。但一年铁窗却换来了群众的爱戴,被群众称为英雄。从监狱出来以后,他仍然当他的主笔。这天,出狱不久的鲜于辉来请老朋友吃饭,刚坐到高丽炕上,那双主笔的眼睛就盯上了满桌子满炕的文稿,不禁惊疑地问韩晟昊:“你在写什么东西?这么多?” “啊,自然食品保健秘方。” 一听是自然食品保健秘方,鲜于辉通红的脸庞顿时大放光彩,他正言道:“我告诉你,这篇稿子谁也不要给!在我们报上连载,你一下子就会成为全韩的显赫人物!” 说罢,饭也不请了,拿起文稿就要走人。他知道,当今韩国人对自然食品保健最感兴趣,这份自然食品保健秘方肯定会成为走俏文章。 “哎哎,不行啊!”韩晟昊忙拦住他,“这是中国文字你怎么发表啊?” “我找人翻译。”鲜于辉说。 “可我没钱付翻译费!” “啊,这就不用你管了。报社负责!” 两人饭也没吃,鲜于辉拿着文稿走人了。 一个月后,也就是一九七四年五月二十三日,一篇由《朝鲜日报》社找人翻译,配有韩国著名漫画家金星焕漫画的《自然食品秘方》,第一次出现在《朝鲜日报》上。 这篇每周刊登四次、每次两千字的连载文章,顿时引起大韩臣民的轰动!一时洛阳纸贵,《朝鲜日报》成为抢手货,印数猛增了几十万份。 时机常常是造就成功的秘诀。 当时的韩国,已经脱离了贫穷开始走向富裕,刚刚奏响了“亚洲四小龙”的序曲。而且,世界性的自然食品保健方兴未艾。这篇《自然食品秘方》的出笼,恰恰迎合了大韩国民的心理需求以及延年益寿的生理需要,当然会走红无异了。 于是,这个小小中国人在大韩国民中掀起了一阵狂热。 一时,《朝鲜日报》编辑部的电话络绎不绝,都来打听韩晟昊的下落。就连韩国一些上层人物也来电话询问,韩晟昊是何许人?家住何处?电话多少?编辑们只好把韩晟昊的电话写到黑板上,以免再费口舌。卢泰愚就是从《韩鲜日报》上认识韩晟昊的。 但没人知道,这位轰动全韩的学者当时正蹲在高丽小屋里,开水泡白饭、吃着朝鲜辣白菜呢。 按照韩国有关法律规定,凡是报刊连载学术性的文章,不得超过三十次,否则就有广告之嫌。这部《自然食品秘方》连载到三十次时,《朝鲜日报》社为此召开了一次会议,研究怎么办?是按规定停载,还是继续刊登下去?研究结果是,大家一致同意继续登下去,一直登到文章结束为止!理由是:“韩晟昊既不卖药又不制造食品,没有广告之嫌!他的文章只是给广大群众送去了无偿的知识。我们不怕批评干涉!” 于是,《自然食品秘方》在《朝鲜日报》上连载了一年半,首创韩国连载学术文章的最长纪录。 不仅如此,《东亚日报》也要求连载此文,来与《朝鲜日报》交涉。《朝鲜日报》不肯让权,《东亚日报》只好来找本文作者。韩晟昊当然希望连载的家数越多越好,但碍于《朝鲜日报》首发的面子,不好直言。经双方商量最后达成协议:《东亚日报》连载美容秘方,《朝鲜日报》连载食品秘方,都连载了一年半。《女苑》杂志连载了三年。 与此同时,几家出版社纷纷找上门来,要为韩晟昊出书。韩晟昊与鲜于辉商量,最后选定在东西文化出版社出版,第一次发行了三万册,供不应求,立即再版,一年之内发行了五十万册。这在仅有四千万人口的小小韩国来说,不能不是一个惊人的印数。后来,市场上竟发现许多没有韩晟昊印章的“盗版书”(韩国出版书籍要有著者的印章)。 一年之内,韩晟昊出版了一百万多字的五卷本《食品秘方》,分别为《植物篇》、《动物篇》、《调味料篇》、《美容篇》、《疾病治疗篇》。 又三年,他与韩国教授、汉医丁海哲、郑太赫、李文洙、申载镛等人合作,出版了十二卷的《益寿千金方·汉方医药大全集》。 轰动全韩的新闻人物 此一时,彼一时。 三年前还是四面楚歌不知路在何方的韩晟昊,三年后却成为大韩民国家喻户晓的人物。 他的《食品秘方》成为韩国家庭的必备书目。众多家庭主妇动则以《食品秘方》为指南,料理着全家人的胃口。他本人呢,名闻遐迩,也成了各大新闻媒体争相采访、请他直播的新闻人物。一些记者经常包围着他。一些老人大学、主妇大学、文化学术团体、健康研究所等单位,都纷纷请他去讲座。 一时,他成了抢手的大忙人。韩国几家最大的kbs电台、电视台;nbc电台、电视台;tbs电视台等,都纷纷为他设立了专题直播节目。 早晨六点钟,他到nbc电台进行每周五次、每次五至十分钟的食品秘方直播讲座;晚九点,到kbs电视台进行每周一次、每次十分钟的现场直播讲座;他的讲座,一时成了韩国臣民食品保健的必修课。他的直播节目,成了最受群众欢迎、最**的节目。 在近百年的旅韩华侨史上,他成为第一个登上韩国电台、电视台讲座的中国人,而且一讲就是二十年!直到今天,他仍然每周一次,到kbs电视台去向大韩臣民讲述他的专题讲座。 这位屡遭磨难、几十年在风风雨雨中沉浮的海外游子,终于在韩国社会闯出了一番天地,随之而来的不再是诋毁和暗算,而是鲜花和掌声,更有无数双羡慕而折服的眼睛,尤其是一帮女人的眼睛盯着他…… 韩国女人像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一样,爱慕有成就的男性。 因此在他身后,经常跟随着一帮闲来无事的家庭主妇,她们像啦啦队似的跟在他身后,为他的讲演叫好助威。他走到哪里她们就跟到哪里,给他形成一股不小的鼓掌队伍。她们爱听他半生不熟的韩国话,更爱听他幽默、坦率,甚至辛辣的语言…… 她们欣赏他的讲演具有语言的三力,即号召力,感染力,无穷的魅力! 他的讲演可谓独出心裁,别具一格,并不拘泥于食品保健这一项,而是海阔天空,包罗万象,常常令人耳目一新,甚至令人捧腹大笑。 面对一帮细眉细眼、脸蛋子抹得煞白、穿着十分讲究的家庭主妇们,他走上讲台的第一句就说:“你们是女人,但不是母亲!” 台下顿时一片愕然,一双双眼睛瞪得好大,泛起一阵嘀咕:“我们明明有孩子,你怎么说我们不是母亲?” “你们这帮人之中,有几个用自己的奶喂孩子?请举手!” 台下一片唏嘘,一二百人只星星寥寥地举起三两只手…… “再看看你们自己的肚子,有几个没有剖腹刀痕?” 台下又是一片惊诧,众目相觑,没有一只手举起来…… “你们为了体型好看,就搞剖腹产。为了自己美,就不喂孩子!上帝明明赐给你们两个喂孩子的nai子,你们却不用它,偏偏用牛奶来喂孩子!我说你们的孩子不是人崽子,而是牛崽子!你们常常谴责现在的少年越来越具有匪性,喝牛奶长大的牛崽子,能没有匪性吗?(台下一阵大笑) 一个人摔跟头摔疼了,都喊‘哎哟我的妈呀!’没有一个喊‘哎哟我的爹的!’可见母亲在人类中的位置。母亲是世界上最神圣的称呼,可你们却把人类最伟大的母爱丢掉了,有什么资格来谴责少年的匪性? 做为母亲,必须尽到母亲的责任,才有资格被称之为母亲!一个家庭必须有女人的爱,男人的力,双方平衡结合才能组成一个好家庭,才能组成一个好社会,好民族!只有这样,才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你们都受过高等教育,虽然有知识却没有常识!” 一听这话,台下又是一片惊诧与不服,“凭什么说我们有知识没常识?” “人所共知,妇女生孩子都要坐月子,是为了保养好身体不做病。可你们倒好,听美国人说为了子宫快速收缩,可以在腹部放冰块。你们视美国人为老祖宗,立即效仿,生完孩子就把大冰块子压到肚子上,结果多少人得了产后风?我问你们,让子宫快速收缩的目的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那点事吗?难道那几天不用就等不了吗?” “哇——”台下暴起雷鸣般的掌声,间或夹杂着羞怯的笑声及赞扬声,“哎呀呀,他说的太对了!”“他的知识太丰富了!” 他却手一挥,制止道:“不!不是我的知识太丰富,而是你们太没常识!太盲目!不要以为美国人放个屁都是香的!你们要看看他们说的有没有道理?然后再决定自己是否效法!人类最愚蠢的就是盲从!美国有个医生提出一种观点,说让婴儿趴着睡觉能出天才。你们听了如获至宝,急忙效仿,婴儿生下来就让他趴着睡觉,结果天才没能出来,孩子却憋死了好几百!你们知道,世界上好多动物都趴着睡觉,它们怎么不出一个天才呢?” “哇——”台下又是掌声如雷。 妇女们忍俊不禁,捧腹大笑。人们在笑声中受益匪浅。 在讲演中,他调动自己渊博的学识,幽默的语言,常常令在场的人惊叹不已。他根据到场的不同对象来确定不同的讲演内容,面对一帮有识之士,他则仗义执言,讲一个外国人如何看待大韩民族的包容性…… “一个民族的容量应该像大江大海,不应该像小河小沟!我从一个外国人的角度去看,觉得韩国的民族容量像碟子,日本像碗,中国则像坛子和缸! 我们中国可以包容五十六个民族相安无事地生活几千年,包括你们朝鲜族。你们却做不到这点!你们的国家小巧玲珑,美丽可人,做起事来也是小人小马小刀枪!我觉得一个国家的地域虽小,但同样要肩负起世界的责任,同样要有气度,能包容各民族来共同生活! 美国所以发展得快,就因为它具有很大的包容性。它把世界上最聪明的人都弄到美国去了,去为自己服务!在美国搞尖端科学的科学家中,有很多是华人! 做为一名旅韩华侨,我希望你们有博大的包容性,能给华侨提供更为广阔的生存空间!今天,我把你们后脑勺上看不见的东西告诉你们,这才有利于你们大韩民族的发展!” 这番话,令在场的许多有识之士叹服不已。韩国是一个单一民族的国家,自然缺少包容性。 韩晟昊的演讲看似信口开河,甚至是胡说八道,其实,在他幽默调侃妙语如珠的讲话中,却常常蕴育着很深的哲理。 “晴天送伞,雨天收伞,这是什么买卖?银行还能有什么威望?反之,我们要把客户当成是养育我们的父母,凡是进银行的都视为父母,你就会不分亲疏,一律热情相待了!这样才能招徕顾客!过去银行的门坎造得高高的,一般人都进不来,现在应该把它砍掉,让人们随便进出!你们想想,如果客户都不来存款,你们银行还靠什么发展?” 这是他被汉城江南区韩一第一银行,选为名誉银行支店长以后,第一次演讲时讲的一番话。这番讲话后来成了这家银行职员的座右铭,做为他们工作的准则。 名誉银行支店长是被银行请来的社会知名人士。他们每月到银行坐班一天,以检查银行职员的工作态度,一两个月给全体员工做一次演讲,以其自身的人格及威望,给全行职工做出榜样与指导。  迟来的爱情,苦苦追他三年的韩国少女 在一帮青年妇女的鼓掌队伍中,有一双美丽而文静的眼睛一直紧紧地追随着韩晟昊。无论他到哪里去讲演,那双动情的目光都像团火似的包围着他,一刻都不肯离去。他每次讲演,她都坐在第一排。 可是对于站在台上侃侃而谈、已过不惑之年的韩晟昊来说,这位姑娘的目光却过于微弱,过于不合乎情理了,完全淹没在众多掌声之中,丝毫没能引起他的注意。 直到有一天,这位纤细文静、长着一头金黄色头发的年轻姑娘,满脸羞怯地出现在他的陋室里,他这才恍惚记得,在光州朝鲜大学讲演时,就曾见过这张少女的脸……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他感到十分惊讶。 “我……去朝鲜日报社问到你住址的。” “你来汉城做什么?” “大学毕业了,来参加就业考试……”她没有说出是为他而来的。 她早在光州大学读书时,第一次听到他演讲,就被他那妙语如珠的演讲所深深地吸引了。她那颗情窦未开的少女之心,竟被这个异国男人第一次打动了。她不知多少次地幻想过,要跟这样一个男人过一辈子,生活该是多么丰富多彩,多么富有情趣啊?后来,她得知他在自然食品研究方面获得了巨大成功,就越发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了。因此,她从光州追他而来,成为他演讲啦啦队中的一名吹鼓手,为他的每次演讲手都拍得生疼。 对于这一切,韩晟昊当然是一无所知的。 他问她:“就业考试考得怎么样?考上哪了?” “考上太平洋皮奥莱斯化妆株式会社了……”她双目低垂,不敢抬眼看他。 “挺好,好好干吧。女孩子谋到一份职业不容易!”他鼓励她说。 但,韩晟昊万万没有想到,这位看似文静甚至柔弱的姑娘,却突然冒出一番令他始料不及的话…… “韩先生,我是为您而来的。我爱您,我很早就爱上您了!我不会破坏您的家庭。我愿意协助您一辈子!”姑娘连珠炮似的说完了这番话,脸颊胀得绯红,眼泪都快涌出来了。 这突来的爱情着实令韩晟昊大吃一惊,也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尽管韩晟昊结过两次婚,但“爱情”两个字却从没沾过他的婚床。第一次婚姻是父母包办的,自不必说了。第二次婚姻太草率,双方过于看重了对方的“郎才”与“女貌”,都没有深层的了解,一旦走到一起,那种文化的差异,那种不同个性的人生追求,都显示出了南辕北辙的距离。他满怀鸿鹄之志,却又屡遭磨难。她却是个很务实的女人,只希望丈夫安安稳稳过个富裕日子,不愿让他上天入地般地瞎折腾。当他被人算计破产之后,她对他的嗔怨已经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她与他的关系,也随着韩家公馆的破落而名存实亡了。她在他内外交困最痛苦的时候,给予他的不是为妻的安慰,而是无休止的嗔斥与埋怨。因此他才只身一人来到汉城,租了一间小房子,一头扎进自然食品研究之中。 他承认自己是个“爱情盲”,在他四十五岁的生涯中,只有过两次失败的婚姻却没有一次爱情。 多年来,他也曾多次渴望过那种销魂动魄、多少文人墨客屡赞不衰的爱情,也曾无数次在妻子的嗔怨声中,幻想过美满和谐的生活,但每次都在自嘲中自消自灭了,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四个孩子,还有一个疯不疯傻不傻、扔不下割不断的妻子,还谈什么爱情?嗨,算了,苦度春秋吧。 然而今天,当爱情突然来到他面前,却使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它。瞬间,众多心理障碍像小山似的横亘在他面前…… “不,咱俩不行!你还年轻,我比你大二十多岁,再说我有妻子,还有四个孩子……我不可能离婚!这样吧,虽然人们都说男女之间没有朋友,只有爱情,就让我们成为好朋友吧。你看好吧?” 可是,这个年仅二十一岁、貌美情柔的小女子,却表现出一种死心塌地、不达目的势不罢休的劲头。 “不管怎样,您要让我在您身边住下来!您一个人生活在这小屋里太苦了!” “这不行!这成什么体统?你快走吧,我还要工作!”说这话时,韩晟昊他嘴坚如铁,但心里却烦乱如麻。 虽然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毕竟是人到中年的血性男人,而且与妻子分居多年,面对这样一个有知识、有文化、年轻貌美而情如烈火的小女子,他怎能不动心呢?不过,他在情感方面历来对自己要求很严,甚至很苛刻。这些年来尽管对妻子百般不如意,他却从不放纵自己。他觉得那样做有损于自己的人格,也对不住一家妻儿老小。 后来,在韩晟昊的一再劝说下,这位叫李多福的姑娘,只好流着泪,一步一回头地离去了。 几天后,当姑娘的纤细小手再次敲响韩晟昊的房门时,出来开门的却是一个驼背的房东老太,“啊,对不起,韩先生已经搬走了。” “搬走了?搬哪去了?”姑娘一脸失望,就差没掉下泪来了。 “啊,不知道搬哪去了?他没有告诉我。” 房门已经关上很久了,钟情的姑娘却木然地呆立在门外,久久不肯离去,两行痴情的泪水变成了两股清泉,一个劲儿地汩汩流着。 原来,韩晟昊看到姑娘对自己动了真情,一时又说服不了她,就采取了逃避政策,搬家!让她找不到自己!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熄灭姑娘的一片痴情。他认为姑娘跟自己的差距太大,不可能结合!姑且不谈自己有妻子,单讲年龄就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整整大她二十四岁!这是两代人的年龄,怎么好同床共枕呢? 可他错了,真正的爱情是可以跨越年龄鸿沟的。古往今来,多少妙龄女子陪伴于老夫身边,青丝伴白发,度过了漫漫人生。 真正的爱情是逃避不了的。 几天后,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使正在看书的韩晟昊微微一震,他一下子听出是她——是他渴望而又可怕的敲门声! 果然是她。 脸色比上一次显得苍白了。人也瘦了许多,本来就“人比黄花瘦”的身子,这回更瘦成了一根细筷子,玉玉婷婷地立在门口…… 无需再表白什么,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地对视着…… 进屋之后,姑娘扫一眼乱糟糟的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小屋,二话没说,挽起衣袖就干起来。她勤快、麻利,轻盈的身子像朵白蝴蝶,在小屋里飞来飞去,转眼之间,杂乱不堪的小屋就被她飞得窗明几净、一片清爽了。末了,她冲他娇羞地笑笑,戏谑他一句,“还要搬家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苦笑笑。 可是,几天后,当姑娘怀着满腔痴情再次敲门时,迎接她的仍然是一场人去屋空的拒绝……但这次姑娘没有落泪,转身走了。 汉城虽大,但要找一个心上人还是容易的。 爱情是天底下最细密的笊篱,掉进大海里的针都能捞上来。就在这天下午,姑娘来到韩晟昊的办公室门外,不过她没有进去,只是远远地站着…… 傍晚时分,韩晟昊回到家,刚要抬手开门,却见一只纤细的小手挡住了他…… “你怎么……”韩晟昊没有说出下半句话,他看到了姑娘眼里的泪水。 他知道姑娘的心一定很苦。 他自己的心何尝不苦啊? 他走过了四十五个坎坷而凄冷的孤独春秋,爱情第一次闯进他的心扉。他第一次尝受到爱与被爱的滋味。可他却想爱不能爱,不爱吧又割舍不下她。这滋味真煎熬人哪!她年轻美丽,勤劳贤惠,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一见到她,他心里就像久旱的田野忽然吹来一片春雨,清爽可人,一切烦恼都将随之而去了,你说能让他不爱吗? 可是,面对这迟来的爱情,他却十分痛苦。 他觉得自己无权接受这爱情。多年的孔孟道德束缚着他,使他不允许自己抛妻弃子另寻所爱,尽管他与妻子已经分居多年。他知道今生今世,自己必须承担起对妻子儿女的全部抚养义务,否则他良心会不得安宁的。 所以,就在姑娘来后的第三天,经过两个彻夜不眠的思想斗争,他再次选择了躲避。他想用躲避来冷却姑娘的炽烈。他觉得自己比她年长二十几岁,又不是仪表堂堂,虽然小有名气,可也没什么夺人之处。天下可爱的男子多的是!再说,年轻女孩子最容易犯盲目崇拜的毛病,韩国女孩子更是如此。他要让她的情感冷静一段。那样,她那因崇拜而燃烧起来的心,自然就会冷却了,说不定还会后悔不迭呢。 没想到这个死心眼的姑娘却穷追不舍,又追上来了!这真是使他又惊又喜又难办!惊喜自不必说了,没想到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有这般魅力?竟使这么个年轻美丽的姑娘如此动情!难办也是不必说的,那边不能离,这边不能合。这不是进退两难嘛? 这次她没有说话,进屋以后仍然像上次一样,用轻盈麻利的身子代替语言,勤勤快快,温温柔柔,把对心上人的爱,洒满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件衬衣,每一块小手帕……转眼之间,就使小小陋室充满了爱的光洁。继而,她又把炽烈的爱煮进高丽锅里,溶进韩国大酱汤里,使这个不是光棍的光棍汉,饱尝了一顿可口的高丽饭菜…… 这位光州朝鲜大学家政专业毕业的韩国女子,竟用韩国女性特有的爱情方式,进攻着这颗中国男人的心…… 夜幕降临了。她该离去了。她依在半开的门框上,用哀怨的目光望着他,郁郁地问他一句:“还要搬家吗?” 他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作答。他心里又苦又甜。 半个月后,他果真又搬家了。 不过这次一半是为了拒绝,一半却是为了考验,考验她是否真的爱他?如果她再次追来,那就证明她是点燃的蜡烛,而不是一根擦亮的火柴。那他真需要认真考虑与她的关系了。 一连几天晚间,他独自一人躺在泛着潮湿味的小屋里,默默咀嚼着思恋的痛苦,矛盾重重地企盼着脚步,渴盼着轻轻的敲门声…… 他心里无数次地告诫自己:不会来了。她再也不会来了!她只不过是一个刚出校门的女大学生,一时心血来潮罢了。她不可能真正爱我,真的,她不可能爱我……一想到这些,他那已近干涸的心里顿时充满了难言的苦涩。其实在他的心灵深处,正一遍遍地呼唤着她,渴望着她:快来吧!你快来吧!我多么希望你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啊? 人哪,常常是自欺欺人。就像韩晟昊这样一个刚直不阿、顶天立地,敢向千军万马挑战的男子汉,可在爱情面前,却也变得缩手缩脚、举足不前、犹抱琵琶半遮面了。嗨,看来再强的男人也有软弱的一面,再真诚的男人也有“虚伪”的一面啊! 然而,就在他完全失望后的一天傍晚,令他激动心弦的敲门声,终于又轻轻地响了起来,他几乎是跳将过去打开屋门的…… 这回,爱情真的来敲他的门窗了。 “啊,你怎么……”他仍然是那半截话,但却没了质疑,而是充满了掩饰不住的惊喜。 她的第一句话却是,“我辞职了。我连汉城江北区的小组长也不干了!” “为什么辞职?” 这不能不使韩晟昊感到莫大惊讶。要知道在韩国,一个女孩子谋到一份职业不容易,要当上一个什么小组长就更不容易了。她怎么可以轻易辞掉它呢? “我不下这个决心,咱俩的关系就很难维持了!”她把手中的一个小提包放到床上,一屁股坐了下来,“这回我就不走了!” 这番举动不能不使韩晟昊感到惊讶。他见过的韩国女孩子多了,还从没见过这般勇敢的!好一会儿,他才理顺好自己的思绪,严肃地说道:“这不行!咱俩不可能结婚!我那边不能离,他们娘五个一生的生活费用都要由我来负责!如果你同意和我同居,我还可以考虑!不同意就算了。我们仍然是朋友!” “我什么都同意,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姑娘毫不迟疑地说。说完,一头扑到他肩上嘤嘤地哭起来…… 好痴情的姑娘啊! 韩晟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一个姑娘家从光州追他到汉城。他搬到哪儿她都千方百计地追到哪儿。刘备请诸葛也莫过于三顾茅庐,而她已经是“四顾”他的陋室了。可是,韩晟昊毕竟不是青春年少,面对肩头散发着韩国女孩子那种特有的香气,他仍然冷静地说道:“抬起头来,我有话跟你说!” 姑娘抬起那双饱含爱情的泪眼,娇娇地望着他,静候着他的下文…… “你要真同意,请你家长辈出面来见我!” 这个韩晟昊啊,还是一套老传统!还要请人家家长出面见他! 第三天,她果真领来了表姐和表姐夫。她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一位足不出户的母亲及两个年幼的妹妹,只能请表姐和表姐夫代劳与韩晟昊“谈判”了。 “谈判”进行得极其顺利。姑娘一方一百个同意,只提出一个不是条件的条件,“多福只有一位老母亲,只要您能抚养她就行。” 她苦苦追求他三年,他一年之内为她搬了四次家…… 就这样,没有任何结婚仪式,只到济州岛小住了三天,让济州岛的怡人风光点缀着他们的婚床。可是,倒在婚床上,抚摸着姑娘那诱人的肌肤,这个男人的心又陷入了重重矛盾之中,家庭、舆论、妻子、孩子……一切一切,都挤到这张小小的婚床上,强烈地谴责着他…… 就像第二次结婚时一样,他觉得对不住妻子,可又觉得对不住眼前这位姑娘。她没有举行婚礼,没有佩戴婚纱,就这样偷偷摸摸跟着一个年长二十四岁的中国男人过上了,这也太对不住人家了? 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他还常常觉得愧对于她,“一个年轻女人,一辈子没戴过婚纱,没举行过婚礼,这不是天大的遗憾吗?” 但是,她却不觉得遗憾,因为她爱他,爱能宽容一切。 她不是为了婚纱才跟他的。她爱他的才华,爱他的人品,更爱他刚直不阿的人格。 她说:“我别无所求,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行了!” 她以他为荣,以他为自豪,丝毫不因为年龄的差距而羞于见人。恰恰相反,每当亲朋好友聚会时,她都要拽上他,而且每每笑容可掬地向人家介绍:“这是我先生……” 渐渐的,她对他鞠躬尽瘁到无微不至、进而到唯命是从的爱,缓缓荡涤着他心中的自责与愧疚。久而久之,他心里渐渐平稳了,只是一直不肯让自己的几个孩子与她见面。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住在一个城市里的二儿子,还从没见过这位后母的面呢。 就这样,像廖静文走近徐悲鸿,像于立群走近郭沫若……这位年轻韩国女子带着真挚的爱情,走进了韩晟昊的生活,使他那颗孤独痛苦的心,终于得到了爱的慰藉。尽管他和多福之间,因各自观点及生活习惯不同也时有小磨擦。但他毕竟不再是一个人生活在情感的孤岛上,毕竟有了一个知冷知热体贴入微的女子陪伴着他,陪伴他荡着人生小舟,度过了风霜雨雪的洋洋大海。韩国女子对丈夫的温柔体贴,是世界出名的。她帮他校对文稿,每天把手帕都熨得平平整整的,放进他的衣袋里…… 这个韩国女子的一生是守着这个中国男人度过的。 他就是她的一切。 数年后,她为他生了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儿。他给女儿取名叫韩知恩,让女儿铭记着母亲的恩情,也铭记着她的父母来之不易的爱情。  五十五岁的考生 事业的成功给韩晟昊带来了荣誉和爱情,也带来了金钱。 他在汉城的富人区江南区买下了高级住宅,盖起了一幢四层小楼的医院,跟韩国人合开了一家东和汉医院。但却无论如何也带不来那张薄薄的——汉医师合格证。 在韩国,如果没有那张医师合格证,无论你有天大的本事,出了多少著作,你永远都不能独立行医。你永远都得请韩国人为你“代庖”,必须租用韩国人的行医执照。这是韩国法律规定的。 其实,韩晟昊早在五十年代末,就在韩国庆熙大学汉医科念了二年(四年制),也通过了台湾中医考试并获得了合格证书。但,韩国的医疗法规很严格,外国人不经过韩国国家汉医师考试,就休想获得独立行医资格! 韩晟昊不甘心永远请韩国人“代庖”,所以五十五岁的他决定参加韩国国家汉医师考试。 韩国的汉医师考试可非儿戏,九门课程要一一过关,来不得半点含糊,有一科低于六十分就不发给医师证。而且,医疗法明文规定,必须是韩国正式医科大学毕业方可入考。韩晟昊请有关部门特批才获准入考的。 尽管他在庆熙大学汉医科读过二年,并获得了台湾颁发的汉医师合格证,而且当了多年“蒙古大夫”,但要动真格的,应付一道一道的考试题,心里还是没底。再说他毕竟是五十五岁了。 于是,他抱着二十几本考试大纲跑到远离汉城的雪狱山下,租了一间小农房,避门谢客苦读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他走进考场。 一百四十八人参加考试,唯他一个不是正式汉医科大学毕业的考生,唯他一人五十五岁。说来有趣,毕业于全罗道圆光佛教汉医科大学的二儿子韩立彪,早在一九七九年就参加了韩国第三十三期国家汉医师考试,并获得了合格证书,成为独立开医院的医生。而这位父亲却是一九八○年第三十四期的考生,晚儿子一年。不少朋友开他玩笑,说:“喂,韩老先生,你怎么不跟儿子一起进考场啊?好跟儿子打打小抄!” 到张榜公布那天,韩晟昊颇为紧张,怕自己考不上丢脸。他这个人是很在乎自己这张脸面的。甚至做好了一旦考不上就去美国闯天下的打算。当他看到自己的名字名列前茅,考了个第九名,不禁大喜过望……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终于结束了请人“代庖”的行医生涯!总算可以名正言顺地自己开医院了! 当他看到成绩单上的分科成绩,又忍不住大笑起来。同考的人问他笑什么?他如实地道出自己在考试中的一点小“猫匿”…… 原来,防疫学全是英文试卷,他一句英文不懂,现学又来不及了。于是,他在复习时,请来一位英文翻译,让翻译给他讲解每道题的大概内容,凭着他惊人的记忆,记住了每道题英文句子里的前几个字母,考试时,就是根据字母长短来照葫芦画瓢判断试卷题的。结果老天开恩,防疫学竟考了个六十五分! 不过,考完试却出事了,韩国汉医学会大哗。 几家报纸公开点名批评他,说他没在韩国正式医科大学毕业就考取了汉医师资格,严重违反了大韩民国医疗法!强烈要求取消他的汉医师资格! 哭天喊地,好不容易弄到手的一张行医执照,现在却要被人家废掉,岂不太可惜了吗?他急忙四处奔走呼号,多方拜见求情,向各位同行们说明情况…… “各位先生,我一个中国人在韩国行医几十年了,因为没有汉医师资格,一直雇用韩国人的执照。请各位高抬贵手,给我这张医师证吧?” 在他多方游说下,一帮同行们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在渐渐平息的风波中,他总算获得了在韩行医的“通行证”——韩国医师证。 于是,这位曾给朴正熙、许政,后来又给卢泰愚、金泳三等几届韩国总统当过编外保健医的中国人,终于获得了独立行医权,结束了长达二十年的“准医生”生涯。 美国“恩赐”的博士 此时,这位海外游子的人生之路,就像冲出峡谷的激流,终于驶出了暗礁险滩,驶向了宽阔的平原…… 一九八○年十月的一天上午,距离美国洛杉矶一百多公里的goldenstateuniversity大学校园里,阳光明媚,幽静安谧。刚刚经过一场雨水滋润的鹅黄色草坪,转眼间又变得葱葱郁郁、绿草如茵了,散发出沁人的芳香。 此刻,在大学礼堂里,正在举行博士学位授予仪式。 当一位美国教授念到一个人的名字时,台下顿时响起一阵掌声。 这时,只见前排座位上站起一个人,他又瘦又小,黑头发、黄皮肤,而且,满脸老唱片似的皱纹告诉人们,他已经跨过了半个多世纪的人生之旅……他转过身来,不失礼仪地向给以掌声的大学生们,微微鞠一躬,然后略为迟疑地向台上走去…… 与他同时走上台的还有两个年轻人。他们都是高个子、白皮肤、蓝眼睛,都是风华正茂,唯他一个是年过半百的中国人。 上台以后,一位颇具学者风度的教授同他热情地握握手,然后将一顶方形博士帽庄重地戴到他头上…… 按理讲,此刻他应该非常激动,这是他人生的又一大成功。当今世界,多少人都望眼欲穿地渴盼着这份殊荣?可是,他却丝毫没有那份激动劲儿。他心里忐忑不安,甚至不敢抬头望一眼导师…… 他觉得这扣在头上的博士帽重如千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在他看来,这博士得来的很不名誉,好像是偷来的。人家的博士都是经过硕士攻读博士,经过十几年的寒窗才能获得。我这算什么?连一句英语都不会说,只出了五本书(与他人合著的不算),四百篇文章,三篇论文,花了一万美钞,就弄来个名誉博士!名不正言不顺,很不仗义!他甚至后悔不该来接受这种不名誉的学位,有伤自尊,有损人格! 他这个人生性秉直,虽然爱惜荣誉胜过生命,却从不愿接受这种“嗟来之食”。  事情要从半年前说起。 一天,正在韩国政治经济学院读博士的韩晟昊,忽然有人来访,是美国goldenstateuniversity大学一位韩国籍的康教授和一位中国籍的高教授,说goldenstateuniversity大学要开设食品营养学科,来请韩晟昊去美国讲学。 韩晟昊婉言谢绝了,说他没时间,正在读博士。 二位教授当即说:“像您这样有成就的人,我们大学也可以授予您博士学位!” 韩晟昊不以为然地笑笑,说:“哪能呢?我没参加你们学校的考试,怎么能授予我博士呢?” 教授说:“博士不一定都要考试,您在营养学方面有这么大的贡献,完全可以授予您博士的!不过,除了您的著作之外,您要写一篇很有价值的论文!” 韩晟昊将信将疑,说:“论文好写。不过这博士……要能给我一个名誉博士就行了!” 于是,他将一篇“关于黄大豆小考”的论文及十几部著作,寄到了美国goldenstateuniverity大学。 没过多久,该大学发来电函请他去参加面试。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飞往美国,见到了该大学的总长及副总长,简单面试之后,该大学总长同意授予他食品营养学名誉博士。 为此,他退出了正在求读博士学位的韩国政治经济学院。说来有趣,韩老先生一生读了三所大学,阴差阳错都没有毕业,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一个名誉博士。 正因为这博士得来的太容易了,他觉得心里没底,所以,一连几年都不敢把“名誉博士”几个字印在名片上,怕人家耻笑。 后来,很多韩国人到美国、斯里兰卡、菲律宾等国家花重金去买“博士”头衔,一时,冒牌博士在韩国社会上泛滥成灾,新闻界对此假冒“大打出手”。各大新闻媒体的记者们,浩浩荡荡地开进博士家里,让博士们出示博士证书及其成果……结果,使得那些花重金买来的“博士”们,噤若寒蝉,大为丢丑,最后被记者在报纸上大曝其光,全部点了名,致使那些冒牌博士一连几年都抬不起头来。 但是,韩晟昊却坦然处之,面对来访的记者们,毫不隐讳地直言道:“我嘛,五本书,与他人合著的十几本不算,四百篇文章,三篇论文,一万美钞,得来个名誉博士!至于我有没有资格授予这博士头衔,我就不知道了。那是人家给的!” 一帮记者忙纷纷点头称道:“对不起韩博士,您是当之无愧的博士!您是当之无愧的博士!” 韩晟昊的成就有目共睹,记者们当然不会刁难他。 经过这次“打假”之后,韩晟昊心里反倒坦然了,觉得自己博士帽上的含金量很高,不是重金下的“假冒”。从此以后,他在名片上也堂而皇之地印上了“食品营养学名誉博士”的字样。谁再叫他韩博士,他也就心安理得地答应了。 但他从不隐瞒自己这博士学位的来历,逢人问起此事时,便对人一五一十地说个仔细,“五本书,四百篇文章,三篇论文,一万美钞,就这么轻而易举得来的!” 他从来都是坦坦荡荡地对人,更是坦坦荡荡地对己。 (未完待续) 第七章:打开中韩通道的秘密使者??? 忘不掉血染的历史,却有一颗永远的中国心 人生难断。沧桑如海。 一九八八年三月一日,也就是卢泰愚召见韩晟昊的这天深夜,这位年愈花甲的老人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他那颗饱经创伤的心又走回过去,追溯着昔日的风霜雨雪,回味着酸甜苦辣的人生,仿佛又置身于那种凄风苦雨的岁月,自己又变了那只枪口下的惊兔…… 他永远忘不了那血腥的一幕。他至今还记得,母亲顶着满头白发站在院子里向他挥手的情景。他甚至能想象出来,爱他如掌上明珠的三叔惨死于乱棒下的惨状…… 但,岁月毕竟太久远了。昔日的青春少年早已步入了花甲之年。他那颗凝聚着沉重历史的心,已不再年轻气盛,不再靠情感的好恶来左右自己的行动了。他毕竟是阅尽沧桑的老人了。 坦率地讲,他对共产党没有好感,对国民党更没有好感,可是对那个曾让他刻骨铭心的民族啊,却有着永远的中国心! 无论他冤死过多少次,无论他受过多少委屈与磨难,可他的心,却永远不会变,永远属于那个生他养他的祖国…… 几十年来,国外好多情报机关十分赏识他的才干,多次想重金收买他,企图让他充当**间谍,为本国效命,都被他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请你们不要再打我韩晟昊的主意!我韩某人绝不会干那种背叛老祖宗的卑鄙勾当!” “韩先生,你不背叛老祖宗,可老祖宗早就背叛你了!共产党对你的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难道你就那么健忘吗?”对方不无嘲讽地激将他。 “我当然没得健忘症!”韩晟昊则反唇相讥,“我当然忘不了那一切!可我爹娘生就我一身硬骨、傲骨,就是没给我生出一块出卖民族利益的贱骨头!请你给我出去!再不出去,我可要下逐客令了!” 那些一心想收买他的外国情报人员,虽然深感遗憾,可又不能不为这位一身铮铮傲骨、视金钱为粪土的中国人,所深深地折服了。  在韩国,外国人是很排斥中国人的。 一次,当着众多人的面,一位傲慢的美国医生向韩晟昊发难,问他:“请问韩先生,您吃没吃过中药?” 韩晟昊说:“吃过,大部分中国人都吃过。” 美国医生摇头叹道:“no,no,吃中药会得肝病的!” 韩晟昊反问:“请问,美国有没有肝病?” 对方回答:“当然有。” 韩晟昊发问:“你们不吃中药,肝病是怎么得的?是耶稣赐给你的吗?中国的料理中百分之七十是中药材。有些植物进厨房是食物,进药房就是药材。难道中国十几亿人都得肝病了吗?” 对方无言以对,抖动着二郎腿半天无语。 韩晟昊却不甘示弱地冒出一句粗话:“别以为你们美国人放个屁都是香的!” 对方听不懂这句中国话,反问一句,“什么……是香的?”弄得满场哄堂大笑。 韩晟昊这个人心高气傲,容不得他人半点贬低自己的国家。 早在六十年代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一九**年十月间,韩国在光州市举行一次十三个国家参加的“国际友好亲善会”。在大会开幕式上,几百人团团就座,大会会长向各国来宾宣布入会国的名单,当念到倒数第二位是台湾时,做为台湾代表团成员的韩晟昊,当即站起来质问会长:“请问会长先生,为什么把我们排在倒第二位?按照英文字母也不应该排在倒第二?这是为什么?” 众目之下,如此胆识也真够可以的了,仅为了一个名单的排序问题。 “是按国力排的!”会长回答。 “难道锡兰小岛也比中国强大吗?”韩晟昊当即质问。 众目睽睽,大会会长觉得十分尴尬,脸上很挂不住,就斥责他说:“你愿意参加就参加!不愿参加请出去,不许在这捣乱!” 话音一落,韩晟昊“呼”地站了起来,留下一句,“那好,你自己和你自己亲善吧!我们走!”转身走人,呼呼啦啦带走了二三十名中国人,把这刚刚开始的大会搞得好不难堪。 几名工作人员忙追出来向他赔礼道歉,一再挽留他,却被他一口回绝了。 “等我们国家强大了,再来参加你们的亲善会吧!”说罢,昂首挺胸扬长而去,表现出一种大丈夫不甘受辱的气概。 大会为此推迟了一个多小时,韩晟昊终究没有再去与他们“亲善”。为这件事,那位会长后来受到了韩国有关部门的处分。 可是回到家里,这位有泪不轻弹的刚烈男儿,却顿时大雨滂沱…… 他仰天长叹:我的国家呀国家,你什么时候能强大起来?什么时候能让炎黄子孙们挺起腰杆做人?能让我们为你扬眉吐气地骄傲一把啊? 呜呼,眼前何时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他哭,哭得泪洒长衫。 仅为了一个国际友好亲善会的名单排序问题…… 傲骨是为自己长的,更是为民族长的。无论是一个小人物还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都是如此。  数年前,韩国曾举行一次声势浩大的国际狮子会…… 在开幕式的餐桌上,几百名各国来宾在谈笑风生中纷纷落座。韩晟昊也在其中。 饭菜端上来了。这时,狮子会会长(韩国某膏药会社社长)一见上来的是中国菜,竟嘲讽地说了一句:“你们怎么一来就吃这种小脚菜?” 韩晟昊顿时停止了动作,冷眼盯着那家伙…… 有人忙说:“哎哎,别那么说,现在中国哪还有小脚了?” 那人不识趣,又说:“即使现在没有了,可现在的中国人都是小脚养的,做出来的玩儿艺都带着一股小脚的臭味!不信你们尝……” 一个“尝”字没等出口,只听“稀哩哗啦”一声巨响,盘碗翻飞,一桌子饭菜全部扣在那个口出恶言的家伙身上…… 韩晟昊暴怒了。他指着那人的鼻子,怒斥道:“我让你尝尝小脚的饭菜到底臭不臭?让你知道知道小脚人的厉害!我问你,你看过小脚什么样子?你了解小脚人的历史吗?你有什么权力侮辱我们中国人的国格?哪个民族没有缺点?难道你们高丽的缺点还少吗?还要我一一来列举吗?我告诉你,小脚中国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你再敢侮辱我们中国人的人格,可别怪我韩某人不客气!”说完,拂袖而去。 一帮人出来拉他,百般劝说,都被他断言拒绝了。 他再次拒绝了这次国际会议,并且退出了狮子会的组织。 “鸟都知道爱惜自己的羽毛,难道我一个堂堂中国人,能不爱惜自己的人格和国格吗?我听不着便罢,只要我听到了,就绝不许任何人玷污我们中国人的半点国格!哪管他是总统我都不能饶了他!” 这就是这位华侨老人的中国心,永远的中国心! 几年前,韩国在大田举行一次世界博览会。会后,有华侨气愤地告诉韩晟昊,说中国展厅有人在那里卖国宝呢。韩晟昊听了立即赶到中国展厅,果然看见有人在卖一件巨大的百龙砚,不禁怦然心动…… 这爿巨砚漆黑如墨,油光闪烁,雕工精细,造型奇美。 它长二米四十五,宽一米三十五,高零点四五米。巨砚上面有九十九条小龙扭曲盘绕,伸颈吐须,维妙维肖。另有两条大龙昂首摆尾,吞云吐雾,气势磅礴。整爿巨砚可谓巧夺天工,妙趣横生,浑然天成。这巨砚实为罕见,真可堪称国宝! 当时,几名韩国富商正爱不释手地与卖主讨价还价呢。 韩晟昊急忙拨开众人来到卖主面前,开口并不问价,而是对他们一顿训斥,“你们是哪来的?为什么把这么贵重的砚台卖掉?你们知道卖掉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它再也回不到中国人手里了!懂吗?这砚要多少钱?” “四万美元!”几个卖主忙报出价钱。 “好,这砚我买下了!走,跟我取钱去!”韩晟昊当即拍板买下了这爿巨砚。 “等等,我给你五万美金!” “我给你六万!” 几个富商急忙抬高价码想撬行,却被韩晟昊两句话顶了回去,“你给他八万他们也不敢卖! 这是中国的文物,只能卖给中国人!要卖给你们,中国法律会制裁他们的!” “是是是,我们只能卖给中国人!”几个卖主忙点头称是。 其实,韩晟昊能动用了什么中国法律?他只不过是出于自己生ing爱石,更是为了不让这件国宝遗失他人之手罢了。 他立即带人取钱买下了这这爿巨砚。 至今,这件稀世罕见的巨大百龙砚,就摆在韩晟昊的医院大厅里,成为人见人赞、人见人爱的旷世珍宝。  一九九六年九月,作者去汉城送审这部书稿时,曾亲眼目睹了韩老先生干出的另一件令人拍手叫绝的事。 几个月前,韩晟昊与现代汽车公司江南支店,预定了一台韩国产的顶级轿车,按合同应在八月十四日交货,两年付清车款。但在十三日这天,韩晟昊夫人接到江南支店打来的电话,说不能按期付货了,要拖后几个月,原因是保险会社不给外国人保险了云云。 韩晟昊得知后勃然大怒,操起电话就对江南支店的经理说:“你听着,我限你明天三点之前必须把车给我送到,否则我就撤你的职,割你的脑袋!你记住了,我叫韩、晟、昊!” 说完“啪”地撂了电话。 他所以发这么大的脾气当然是有来由的。他掌握了他们内部走后门的情况。当时,现代产的高档车很走俏,购买一辆要等好几个月,低档车却卖不出去。江南支店的工作人员走后门,把他这辆到期的高档车转手卖给了别人,以为他一个外国人好欺负,压他几个月没什么了不起的。没想到韩老先生从不受这份窝囊气,竟要割人家经理的“脑袋”…… 当晚八点多钟,韩晟昊已经洗完澡准备休息了,江南支店经理却亲临驾到,进门就向老头作揖谢罪,“对不起,韩博士,请您多多原谅!是手下人不懂法,做出这种事来……为这事,我们业务组和事务组都打起来了!” “那是你们内部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买的是车,按时送车来什么事都没有!不按时送来,咱们就没完!”韩晟昊冷冷地说。 “韩博士,对不起,请您高抬贵手……”那位经理连连作揖,他当然知道韩老先生在韩国的威力,弄不好真要“割头”的。 “起来!在我家用不着来这套!”韩晟昊制止他说,“我要求你们按着法律守约,明天三点之前必须把车给我送到!我要让你们知道,中国人是**、讲理、讲人情的,但不是好欺负的!”他心里却说了一句,“你们不要狗眼看人低!” “是是是,是是是!明天下午三点,我一定准时送到!”经理急忙点头称是。 第二天下午两点五十分,一辆现代产的顶级轿车乖乖地送到了韩老先生门外。 真让人开心,这才不愧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中国人! 可是,有的时候人能争回脸面,有的时候却连几根汗毛都争不回来。 有一次,韩晟昊带着妻女到复国寺去游玩。这里有千年古刹,山水相倚,风光旖旎秀丽,是韩国的第一观光地。韩晟昊平时工作太忙,一家三口难得如此闲暇,一起出来参观古刹,洗海水浴,住进新罗酒店的高级宾馆,游兴正浓…… 可是,晚间下楼去餐厅吃晚饭时,却见一帮人围着墙上的几十幅照片,指指点点、嘲讽地议论着什么…… “瞧,这就是中国!谁还去观光?让我们去看他们的臭厕所啊?” “应该让他们中国人自己来看看,看看他们伟大的五千年古国……” 韩晟昊不禁怦然心动,凑近一看,顿时满脸汗颜。他一把拽过妻女转身就走,连饭也顾不得吃了。 女儿忙喊:“阿爸怎么不吃饭了?” “不吃了,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女儿被他拽得趔趔趄趄地满腹不快,连喊:“不嘛!我要吃饭!我饿了!” 他顾不得女儿的喊叫,一直把娘俩拽回到房间里…… 原来墙上挂着几十幅照片,全是揭露中国脏厕所及环境污染的照片。 就在这天夜里,韩老先生一夜没落枕,挥笔疾书,一气呵成,一气写出了上万字的大骂中国厕所的文章…… 《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臭’乎?》 他在文章中写道:“气急则猛,辱极则勇。……我为什么要指责中国的‘臭便所’?为什么要批判中国人的‘脏文化’?事出有因,受辱过度。因此,不顾招忌,文字刻薄。不揣冒昧,议论泼辣。只是恨铁不钢,并非有意诽谤!你们不知道,被辱被侮的情景与场面,它使我心肺爆炸,生不如死啊!” 可想而知,当一个人看到自己民族的丑陋,被外国人堂而皇之地贴到墙上,像展览什么影展画展似的展览着,就像当年洋人扯着中国人的长辫子大喊“猪尾巴!猪尾巴!”一样,心里会是什么滋味?这位自尊心极强的老人,怎能受得了这种侮辱? 当时,他真想上去一把撕下那些可恶的照片,可他知道,即使撕掉照片也撕不掉自己民族的丑陋,更撕不掉外国人对你国家的轻视。与其让别人骂,还不如自己骂。自己骂是自责自检!别人骂是嘲讽挖苦耻笑!自己骂索性骂个淋漓尽致,骂个痛快! 他所以大骂,一半是为了民族自检,一半是为了恨铁不成钢! 来韩几十年,他第一次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面对几十幅货真价实的照片,他实在无理可辩,只能眼睁睁地让人家任意挖苦、百般奚落自己的国家,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了。 第二天清晨,他领着极不情愿的妻子和爱女,匆匆地返回了汉城,结束了远没有开始的夏天休假。 也许,没有人会理解他那颗强烈的民族自尊心。但是,听听他的一番肺腑之言,也许就能理解他那强烈的爱我中华之心,并为之肃然起敬了。 当台湾在大使馆得知他偷偷地为中共干事,充当“中共地下大使”的角色时,曾派人质问他:“韩晟昊,你是吃国民党的奶水长大的,现在却为共产党干事,你这不是忘恩负义吗?难道你被共产党迫害得家败人亡、妻离子散,一天之内死了三四口人的事实,你也忘了吗?” 韩晟昊却坦然地回答道: “没错,我的家族是死了好几口人,我也是九死一生。但那都是过去了。如果我们老韩家都死光了,能使这个民族强大起来,我也心甘情愿了!我认为我不是在为哪个政党做事,而是在为民族做事!世界上什么事都是暂短的,唯独民族是永存的!祖国的强大牵扯着每一个中国人的命运。台湾再强大,它代替不了中国!中国版图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土地,百分之九十以上人口都在大陆。只有大陆强大了,中国才算强大!老夫已经到了老朽之年,不能为国家干什么大事了,如果能在中韩邦交方面做点贡献,使中国少一个‘敌人’,多一位朋友,那么,我个人那点恩恩怨怨又算得了什么呢?” 好一颗海外游子的拳拳之心!明镜可鉴。 听了他的这番肺腑之言,人们会作何感想? 是斥责他的忘恩负义,还是钦佩他崇高的民族主义精神? 是嘲讽他“投共叛台”,还是高扬他博大坦荡的襟怀? 前不久,**分子叫嚣***的声浪很高,***依仗美国势力当上了**分子的“代言”总统。当时,这位侠肝义胆的老人气坏了,不怕身遭不测,以《韩华祖国和平统一促进委员会筹备会》代表的名义,自成文章,严厉谴责**分子分裂祖国领土的丑恶行径。 他在题为《民族自尊何在?两岸相斗俱伤》的文章中义愤填膺地写道: “敬爱的侨胞们: 日月无光,天昏地暗,中国人的灵魂让狗吃了!……分裂国土称英雄,勾结美帝为光荣,不去民主和平统一,而去投靠美国独立!可气死了中国人了!一股民族的愤怒,一片爱族的心声,无处呼吁,无处发表,只能印成传单。谨告侨胞,我们要为民族团结而努力,我们要为国土统一而奋斗! 美国承认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为何要派美国军舰来保护?台湾当局选举台湾的总统,为何要美国军舰来看守保护?这是中国人来选总统?还是美国人来选台湾州长?真是欺人太甚了!中国人的自尊心何在?中国人的国格何在?中华魂何在?……” 尽管文章中的措辞过于激烈,甚至有些言过其实,却表现出一位华侨老人的爱国情怀。 文章写完之后没处发表,他就自印成小报到处散发。此举自然不被人理解,甚至有人嘲笑他没事干吃饱撑的。他听了怆然一笑,摇摇头,继续我行我素。 此举是让人难以理解。 一位年已古稀的老人,即使长命百岁又能活多少年?台湾独不独立与他有何相干?他一个海外华侨,祖国统不统一对他来说,都是一样过着富裕而平静的生活,何必伤这份脑筋呢?然而,他生命的闪光之处就在于此! 常言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在当今这物欲横流的世界里,人们更多关注的往往是自己囊中的币子,手中的权利,以及自身的前途命运。别说一个毫无政治背景的七十老翁,就是身居高位的要人,又有多少人真正关心国家与民族的命运呢? 然而,一位年已古稀的海外老人,却有一颗非同寻常的爱我中华之心。他这颗心常常不被人理解,甚至会被人歪曲,可他依然故我,痴心不改,一直这样傻乎乎地爱着,也许要永远爱下去……  艰难的骨肉团聚 一九八八年三月二日,也就是卢泰愚召见韩晟昊的第二天清晨,一夜未合眼的韩老先生,早早地走出卧室,来到阳台外的草坪上,坐到一只乳白色的铁茶几旁,点着一支烟,慢慢地吸着…… 此刻,东方未晓,薄雾轻漫,空气中散发着早春的泥土芳香。 老先生抬头望一眼西北方向的天空,微微叹息一声“嗨……” 他知道,那个方向就是自己的祖国。 不知不觉地,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去年第一次回国的情景中…… 去年,也是春天,比现在晚一个月。 对于韩晟昊来说,八年前那次去美国goldenstateuniversity大学,最大的收获不仅是获得了博士学位,而且听到了令他万分震惊的消息。 “中国改革开放了,好多历史冤案都平反了!” 他从两个中国留学生的嘴里,第一次听到了有关祖国的消息,第一次听到“改革开放”这个新名词,好不新奇! 几十年来,中、韩两国虽然近在咫尺,但因关系欠佳,一直老死不相往来,彼此都封锁着对方的消息,所以他很少得到中国方面的信息。 这消息使他又惊又喜又不敢相信,一股强烈的思乡情绪,顿时攫住了这颗浪迹海外四十年的游子之心…… 他立即挥笔疾书,给家乡吉林长白县梨田村发去一封急信,信封上写着“韩早先家信”。信中写的第一句话是,“亲人们,我还活着!”落款写着美国一位朋友的地址。当时中韩之间不许通讯,一切信件都要经过有关部门的检查,所以只好绕道美国转递。 可是,这封寄托着四十年情思的家信,却如泥牛入海,一连四年杳无音讯。 后来,他又接连发了十几封信,封封都成了无影的风,来去无踪。 他感到莫大失望,心里发出痛心的悲叹:难道老韩家几十口人都死光了?都不在人世了吗? 就在他心灰意冷的一九八四年秋天,却突然收到美国转来的一封信,他急不可待地拆开一看,是大姐夫写来的,他激动不已,急切地看下去…… “你父母已经故去,妻儿下落不明……” 天啊,苦苦渴盼了四十年的家信,却送来一个令他心碎的消息。 他捧着渴盼了四十年的家信,肝肠欲断,长哭不已,像木雕般地钉在窗前……他泪眼朦胧地望着西北方向,发出悲痛欲绝的呼唤:妻儿啊,你们在哪里?我的儿女们,你们在哪里?你们可曾听到了父亲的呼唤?爸爸好想你们啊! 人越老越有一种叶落归根的思乡情结。 他清楚记得儿子小时候的模样,跟自己长的一模一样,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长脸,大眼睛,两只眼睛像火炭似的,亮晶晶的。他们爷俩儿长得像极了。想来,两个儿女都该是人到中年了。 他哪里知道,就在他接到这封家信的第二年……  也就是一九八六年的农历正月初三,虽然早春在即,但北国的黑龙江却依然是白雪皑皑,一片严冬的景象。 这天上午,在七台河北兴农场通往桦南曙光农场三百多公里的公路上,正风驰电掣般地跑着一辆摩托……摩托上坐着一个雪人似的中年人,他就是韩晟昊的儿子。 公路上全是冰雪,飞驰的摩托随时可能翻到沟里。但是,刚刚得知父亲消息的儿子,却顾不得这些,玩命似地向着三百多公里外的大姨家里奔去。 就在几分钟前,他从一个同学的嘴里得知,失踪多年的父亲来过信,正在寻找他们母子的下落,听说大姨夫知道这消息。于是就驾驶着摩托,一口气跑了三百多公里,来找大姨夫问个究竟。 原来,一直得不到妻儿下落的韩晟昊,曾给长白县政府写过信,请政府帮助他寻找自己的骨肉。长白县政府领导在大会上宣布:“韩早先走后扔下两个孩子,你们谁知道他们的下落,请立即通知我们!” 这消息后来传到了韩晟昊的大姨子家里。 此时,大病卧床的大姨夫,本打算把这消息尽快告诉韩晟昊的孩子,正在这时,一个满脸冻起大泡的“雪人”突然闯了进来,进门就喊:“大姨夫,我爸爸的信在哪儿?” 从大姨夫的嘴里,他终于证实了听来的消息…… “你父亲给你大姑来过好多封信,打听你们的下落……” 于是,韩晟昊的儿子立即登上去吉林长白县的列车…… 他一下火车,一位老人一眼认出了他,惊喜地大喊:“哎呀呀不得了啦!老韩家又有人了!你一定是韩早先的儿子吧?” 是的,他就是韩早先的儿子。他们父子长的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人的再现。只可惜他们彼此相隔千山万水,父子四十年未谋一面…… 可是,面对寻上门来的侄子,姑姑却一口否认韩晟昊来过信,更矢口否认寄来过美金。 其实,姑姑早在六年前就收到了韩晟昊的来信,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一直没有把这消息告诉侄子,回信还说“妻儿下落不明”。是缘于她们妯娌之间早的的不睦,还是什么其他原因?这就不得知而了。最后在侄子大发脾气的情况下,姑姑才不得不拿出一沓凝聚着父亲苦苦思念的信件…… 捧着这沓厚厚的书信,韩晟昊的儿子百感交集地放声大哭…… 他哭,哭自己的亲姑姑,为什么父亲早在六年前就来信寻找他们,却至今还不想告诉他? 他哭,因为父亲,他们母子三人遭受了多少磨难?要过饭,挨过批斗。为了躲避那个二流子男人的迫害,母亲带着他们兄妹二人不得不连夜出逃,逃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大荒。要不是遇到一位善良老成、二等残废的继父,待他们如同己出,每月靠五十六元的工资供养他们兄妹六人,他和妹妹真不知会走到哪一步? 他哭,初中毕业的他,以一米四十九的身高,七十九斤重的小身板,参军入伍了。大家都叫他“苞米粒”。可这小小“苞米粒”却因表现突出,被选送进长春空军卫生学校,后来又以优异成绩考进了空军医学院,就在部队正准备重用他时,却突然发现他父亲有逃往国外的重大历史问题,因而被遣送回原籍,从此走上了另一条人生道路。当过农场炊事员、职业猎手、校医,后来成了一名优秀教师…… 他哭,能歌善舞的妹妹考上了总政歌舞团,穿上军装马上就要奔赴北京了,却因父亲的历史问题被拉了回来。她不甘心,又考上了新疆歌舞团,可是又被一纸“政治问题”追了回来…… 他哭,辛苦一辈子的母亲遭受了多少磨难? 他曾感慨万端地写下这样一首小诗: “七峰岗下,马鞍山上,泥鳅河畔, 哪里没洒下我的热汗? 何处没响起我清脆的猎枪声? 我这一双脚啊, 曾幸福地走过天安门广场, 南京路上也曾走过几趟。 今天又在这爬山越岭,明天又将去向何方?” 然而,过去的毕竟是过去了,得知父亲下落的喜悦,荡涤着以往的一切…… 没过多久,一封凝聚着儿子对父亲深切思念的信件,绕道美国,终于落到了韩老先生手里。 “爸爸,我亲爱的爸爸,我是你的儿子啊!……” 苦苦渴盼了四十年,终于盼来了儿子的消息! 老先生老泪纵横,放声大哭。 这高兴的泪水,干流也流不完! 他手捧儿子的信,轻轻抚摸着信上的字迹,嘴里喃喃自语:“我的儿啊,我的儿……” 他仿佛在抚摸着儿子的小脸,在他的记忆里,儿子仍然是四十年前的儿子,一个刚刚蹒跚学步的小家伙。 他立刻给儿子挥书一封,这样写道: “四十年骨肉分离,四十年天各一方!今天见到你的来信,方知你们还活在世上。你的字多像我的字,文笔也和我的一样。我的儿啊,你可知道爸爸想你们想断肠……” 紧接着,他又收到了女儿的来信…… 儿子再来信时,告诉他一个令他万分震惊的消息:他被冤枉了四十年的“国民党特务”的案件,已被彻底平反了! 四十年沉冤,一日昭雪。 韩晟昊再也坐不住了,他要立即回国! 但当时的中韩关系仍然是两座冰山。两国人民之间不得有直接交往,只好来个曲线回国。他向韩国外交部递交了去美国讲学的申请,这边,让一位经营古董书店的朋友吕其本,跑到香港,找到香港中艺公司一位很有门路的朋友,向他介绍了韩晟昊在国外的成就,以及要回国探亲的打算。那位朋友欣然同意帮办一切入境手续。 一九八七年四月二十二日,年逾花甲的韩晟昊终于登上了开往香港的飞机。 当飞机穿越黄海、东海,飞行到临近中国的上空时,他那颗久违了祖国的心,兴奋得都快颤栗了。他俯在舷窗上,急切地俯视着机翼下的河流、山川……但因飞行太高,云层又厚,时常隔断他望眼欲穿的视线。 四月二十三日中午,韩晟昊在吕其本及那位香港朋友的陪同下,终于从香港跨进了阔别四十年的国门…… 到了广州,他们问他,您是坐飞机去北京还是坐火车去? 他竟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是中国人。我要坐火车穿过中原。我要好好地看一看中国!” “我要好好地看看一中国!”这是他渴盼了四十年的心愿啊。 第一次坐上中国的软卧火车,第一次穿过中原,在四十四个小时的行程中,他两眼几乎每时每刻都系在车窗外…… 四十年了,他无时不在幻想着这一时刻,回来好好看一看祖国的山山水水。他甚至想过,让我回来看一眼祖国的山水,然后让我死去我都瞑目了! 他原以为自己这个被共产党追捕的“要犯”,再也不能踏进国门,再也回不到自己的祖国了。没想到今天,他却被热情地接了回来! 人世沧桑,世事多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车窗外是一片南国景色,不时有泥泞肮脏的小街一闪即逝…… 但他觉得,无论怎样脏乱都备感亲切,毕竟是自己的祖国,再丑再脏的母亲也是母亲啊! 四月二十四日早七点,北京火车站。 “四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面对白发苍苍的结发妻子,面对人到中年的儿子,面对走时还在襁褓中、现已步入中年的女儿,面对众多似曾相识却又陌生的面孔,这位浪迹天涯四十年的游子,顿时老泪纵横,泪如雨下…… “爸爸——” “早先——” “孩子——” “淑珍——” 一双泪眼对着众多双泣不成声的泪眼…… 十几双手伸向一双颤颤巍巍的老手…… 四十年了,天各一方,生死不明,今天忽然团聚…… 站台上,众多来来往往的旅客都停足伫步,惊望着这一幕催人泪下的骨肉团聚图…… 这次回国,给他最大宽慰的不仅是亲人的亲情,更有国家统战部、政协、侨联、北京市政府等许多部门的热情款待。他和一家人被公费安排在北京饭店的高级宾馆里,统战部给他配备了一台奔驰00的专车。有人专程陪他们全家游览了北京的名胜古迹。统战部、政协、侨联、北京市政府等领导,都分别宴请了他。 这次回国,整个接待规格之高,待他之热情,简直使他受宠若惊,甚至有些惴惴不安了。 一个当年被共产党追捕的“要犯”,今天却成为共产党的座上宾,这不能不使他感到时代的变迁,国家的开放,社会的前进啊!  巧遇“仇敌” 在北京市政协领导宴请他的餐桌上,却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这天晚间,北京市政协领导宴请韩晟昊一家。当一位老先生满面笑容地向韩晟昊走来,伸手与他相握的刹那,他突然觉得此人面熟,而且仿佛觉得这人对自己的一生似乎起过重要作用!但时隔久远,一时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见过? 宴会开始后,宾主在热情的寒暄中频频举杯。但,韩晟昊的心却不时地溜出宴席外,回到自己坎坷的人生路上,极力搜寻着眼前这个似曾相识的人物…… 他不时地偷眼打量着那位老先生,想从他那满头白发、同样刻着岁月印迹的脸上,寻回一些记忆……忽然,他想起来了,就从那双慈祥而深邃的眼睛上,忽然想起来的!是他!就是他——一个决定了自己一生命运的人! 但他不敢冒昧,人世苍茫,长相相似的人多得很。再说,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哪能这么巧就遇上他呢? “老先生,您在东北呆过吗?”韩晟昊开始试探自己的判断。 “何止是呆过啊?我在东北工作了二十八年。”满头白发的老先生慢悠悠地笑答。 “在长白县工作过吗?”韩晟昊想进一步证实。 “在那工作了四年。” 真是“冤家路窄”。 韩晟昊顿时明白了,他就是判我“死刑”的人! 历史简直是捉弄人的玩艺。世界真是太小太小了。 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转来转去,一对四十年的“仇敌”竟转到了一张餐桌上,而且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在这呼朋唤友地推杯换盏呢!这对人世间的许多事情,该是多么大的讽刺啊? 往事如潮,历历在目,猛烈撞击着这颗花甲之心。 四十年了,他何曾忘过那一幕幕?挨打的情景历历在目,甚至听到自己被挂在房梁上惨不忍睹的喊叫声,看到了自己像野人一样,在长白山里东藏西躲的狼狈样…… 此时,他心跳加快,血液上涌,恍如梦中…… 但是,他毕竟是在人世间走过六十多个春秋的老人了。那颗像钟摆一样摆了六十多年的心,终于能关住自己的嘴巴,让眼前的盛情继续下去,让人们手中的酒杯,继续频频地举起又放下…… 一句话,他不愿扫大家的兴! 毫无所知的那位老先生,仍然笑容可掬地频频让酒,继续与老博士亲切攀谈,感慨人生短暂,风云易变…… 老博士也不时地叩首称是,但却很少发表高见,少了以往那种健谈甚丰的神侃劲头。对于初次相识他的人,不了解他的个性,自然不会有这份敏感,还以为他就是这样一个沉思多于言表的老人呢。 然而…… 宴席终于结束了,两位饱经历史沧桑的老人,同坐到一张沙发上,开始了肩挨肩地闲聊。韩老先生这才扯入憋了一晚间的正题。 “老先生,土改时您在长白县吗?” “在啊。我当时在那担任县政委。”老先生坦然地答道。 “请问您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五一暴动’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个姓韩的头子您认识他不?” 老先生轻轻一笑,说:“‘五一暴动’是当年长白地区,国民党特务企图推翻共产党的一次阴谋活动,被我们提前破获了。姓韩的头子跑掉了,为这事我写了好多次检查呢!” “老先生,你好好看看,那个跑掉的姓韩的头子像不像我?” 春花秋实。 历史老人抛出的两颗玻璃球,终于相撞了,撞起一团令人眼花缭乱的火花。 老先生微微一怔,仔细端详着眼前这张皱纹横生的脸,迟疑地说:“我只见过他两次,记不起来了……” “那个姓韩的头子就是我,韩、早、先!” 所有的眼睛都顿时惊愕了,都惊诧地盯着两颗相撞的玻璃球…… 老先生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韩老先生,从那刻有六十年风风雨雨的脸上,仔细寻找着那个风华少年的痕迹,眉眼、嘴角、眼睛……啊,他终于认出来了。不,准确地说,是猜出来了。是他!真的是他!就是那个被判做“死刑”最后逃跑了的韩早先! 历史,在此刻凝固了。时间,定格在两张似曾相识的脸上—— 一位白发苍苍。一位满面风霜。 过去的一切毕竟是历史造成的,不是哪个人的责任。 两双浸透了四十年风雨的手,不知不觉地伸向对方,不约而同地紧紧地握到一起。两双悲痛交加而又不知所措的眼睛,渐渐容满了沉甸甸的泪水。两颗跳动了半个多世纪的苍老之心,终于不由自主地抱到一起,许久许久没有分开…… 一个曾是审判者。 一个曾是被审判的“死刑犯”。 四十年后的今天,两个人跨越了历史的障碍,紧紧地相拥相抱…… 此刻,屋里所有的眼睛都被这历史的巧合震撼出泪水,一时没有了说话声,只有轻轻的抽泣。 “对不起,韩老先生,”过了许久,那颗歉疚的心首先打破历史的沉默,声音颤抖地道出一句四十年前的歉意,“当时我……” “不,您不必解释!”这位受了四十年冤枉的老人摆手制止了他,竟说出一番令人感佩的肺腑之言,表现出一种高风亮节的胸怀。 “你我两家本没有仇恨。那是历史的误会,是我们民族的不幸,是大历史造成的,不是你我个人之间的事情!如果我早生五十年,不会发生这种事,晚生五十年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我们现在都是年事已高,阅历亦多,不再是当年的小毛孩子了。我不怨共产党,更不怨您老先生!” “不,那个责任应该由我来负,我当时是县政委……” “不要说这种话,那个责任谁都负不起,只能交给大历史去负吧!我们生长在那个特定的时代,谁也逃不过去的!当时的情况,共产党不那么干也保不住江山。我不希望报复,不愿意看到流血,更不愿再看到我们民族兄弟之间你杀我砍了!我只希望中华民族不要再你争我斗,大家精诚团结,搞好建设,这才是我们中华民族唯一的出路!” “说得好啊!”两位老人再次紧紧地拥抱。 那位老先生感怀地说道:“韩老先生有如此胸怀,我这颗老朽之心也就释然了!” 相逢一笑解千“仇”,何况他们二人并无仇恨可言。 他和他,都只不过是历史老人手中的两只小玩偶,就像韩晟昊手中用来活动筋骨的两块小石头一样,只看历史老人想玩弄谁罢了。当时,历史老人阴差阳错地选择了韩晟昊,所以才有了这番经历。如果选择了别人,不也同样如此吗? 后来,韩老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 “我们年岁已高,阅历亦多,顾全大我,以德报怨。你我俩家,本无冤仇,敌友相逢,必有奇缘。我们把责任交给大历史,将血仇化为生死兄弟。此后,老先生视我子女如同己出,视我家族为至亲,无微不至。我祈愿老先生,珍惜玉体,健康长寿。” 一个历史性的“误会”,一对四十年的“仇敌”,就在两位老人博大胸襟的包容下,如此释然了。 今日相逢一笑,掩盖了多少血泪辛酸 那天清晨,晨曦微露,几丝晨露飘落到韩老先生稀疏的头发上。他仰坐在草坪的躺椅上,微闭双目,思绪仍然驰骋在往昔的岁月中…… 记得上次回乡,在一棵美人松下,他同儿子照了一张小照,松美人瘦,树大山小。尽管是春意浓浓,却有一种秋风秋雨秋思之感。时隔四十年的骨肉,如今肩挨肩地站在一起,是路人?是亲人?还是父子?别有一番感慨在心头。 儿子在照片后面题了一首小诗,这样写道: “喜归家乡看青松, 树大山小动我情, 随风起舞你不会, 顶天立地多威风!” 他知道儿子是在写他,写他这个犟老头子的爸爸!可他当了几天爸爸?又尽了几天为父的义务?可这又怨谁呢?他何尝不想当一个好爸爸?何尝不希望儿女缠绕膝下,尽享天伦之乐啊?但一切都不尽人愿,他,依然在浪迹天涯。 记得在与家人合影的全家福上,儿子写下这样一行小诗: “何谓天伦之乐? 何谓骨肉团圆? 今日相逢一笑, 掩盖了多少血泪辛酸?” 是啊,今日相逢一笑,掩盖了多少血泪辛酸? 上次回国,他从妻子那里了解到她们娘仨艰难的人生经历,他知道他们活得不容易。他自己活得更不容易。双方都活得不容易…… 后来,他跑到北大荒北兴农场去看望孩子的养父。他和他,两个同为一个女人丈夫的男人,躺在一铺土炕上,聊着说不完的心里话。他很感谢这位与妻同床共枕四十载的男人,要不是他含辛茹苦地把自己的两个儿女拉扯成人,真不知孩子会走到哪一步? 当孩子的养父说对不住他,让孩子跟自己姓了,要让孩子重新把姓改为韩姓时,他却一口回绝了。 “老哥,不要说这种话,是我对不住你。这多年要不是你培养两个孩子读书,他们哪能出息成人?至于姓啥能咋的?姓名算啥?不就是个记号吗?他们既然跟你姓了,就让他们姓去好了。姓啥不都是国家的人嘛?我们不都是给国家养的吗?” 当时,他和他都落泪了。看得出来,那是个好男人,虽然没有多少文化,语迟言少,但他比自己更知道疼妻子。他为妻子知足了,跟这个男人过日子也许比跟自己幸福。 上次回乡探亲,所到之处无不受到最高的礼遇,全家十几口人坐着大巴,浩浩荡荡地开进县里,回到村里。县长、区长、村长,所有的大小官员都倾城出动,来欢迎他们。很是风光,很是耀祖光宗。 过后他才知道,这是国务院直接下达的指示,要求各地一定要接待好他。 四十年前的“要犯”,四十年后的“要人”…… 人世间的事情,是多么难以想象啊。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可是,风光只有风吹去。 离去时,当他孤孤单单独自一人坐在回程的飞机上,他那颗孤寂的心,又被一种莫名的失落团团包围着,一时难以解脱。 他审视起自己的一生,有多少欢乐可言?又有多少幸福可叹?至今,虽然貌似成功,事业有成,韩国总统都要高看一眼,可自己到底又拥有什么呢?回国一看,妻子是人家的,孩子是人家的,他们虽然对自己十分热情,但却激不起亲情。这边呢?另一个中国太太和两个儿女远在美国,大女儿秀君自杀了,大儿子立虎在一次学生反日示威中被打成半傻半呆的残废,身边只有一个并不能完全理解自己心思的韩国太太……再看看自己的国家,国力差,还很落后,何时才能赶上人家先进国家?而自己已经老朽了,难能为国家效力了,只能望国兴叹而无能为力…… 唉,老夫老矣,不中用喽。 然而思前想后,恰是这种自怨自艾之情愫,使老人最后下定决心:出使中国,为打开冰冻四十年的中韩关系充当破冰船,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 千锤万凿出深山, 烈火焚烧只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他最欣赏于谦这首咏石灰的诗。这是他的座右铭,也恰恰是他个性的写照。 也许,人们不了解此时此刻他所处的政治环境,更不会了解他自身的处境,所以,也就无从理解他此时的真实心态了。 人所共知,朝鲜战争以后,韩国与台湾一直保持着亲密无间的兄弟关系。韩国始终是台湾**的海外大本营。众多旅韩华侨出于种种原因,都跟台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韩晟昊本人过去又是一个**急先锋,现在却要以“基辛格”的角色出使中国,游说中韩邦交之事宜,广大侨胞对他会做何感想?台湾当局对他又会做出何等反应?各国的**华人又会持什么态度?再说,国际上南北韩的对峙,又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一切都不堪设想! 但,于谦的那句诗恰恰表明了韩老先生的个性: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为打开冰冻四十年的中韩通道充当破冰船 这位胸襟博大而忧国忧民的老人,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为打开中韩通道而充当破冰船,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但他内心仍然有许多顾虑,自己离开祖国几十年了,过去一直是**人士,现在却要以“基辛格”的角色,去游说中韩邦交之事,中国当局能信任我吗?不会把我当成**间谍呀? 一连几天,他挖空心思寻找打通中国关系的途径,最后想到老朋友吕其本。吕其本是中华书局的老板,早在七十年代就开始跑大陆,跑香港,或许能有些门路。于是就把老吕找来商量,问他有没有能联系山东上层的途径? “有啊!香港日东贸易有限公司总裁张锡九,是山东的政协委员,我和他很要好,他肯定能认识山东的上层人物!我们可以把他请来嘛。”吕其本说道。 “太好了,立即请他来汉城!”韩晟昊流露出难以言表的兴奋。 几天后,香港日东贸易有限公司总裁张锡九先生飞来汉城,住进距离新东和汉医院一步之隔的太阳宾馆。 三月中旬的一天傍晚,三双炎黄子孙的手紧紧地握到一起了。 三人一拍即合,都愿为打开中韩坚冰而竭尽全力!三人研究决定,让张锡九先生先飞往山东试探,看看对方的态度再决定下一步的举措。 几天后,张锡九带着令人大喜过望的消息飞回汉城。 “山东非常欢迎您去。我们马上去山东!” 于是,三位使者带着打开中韩通道的美好宏愿,跨越“冰冻”四十年的大海,绕道香港,立即飞往齐鲁大地…… 四月初的齐鲁大地,虽说不像南国那样繁花似锦,却也茵茵吐绿,到处是鹅黄绒般的浓浓春意了,使人见了顿生醉意。 三位使者迎着醉人的春意,飞落到山东省府济南市。 春意醉人,齐鲁父母官的盛情更是醉人。 三位使者被安排在接待国宾的宾馆——千佛山舜耕宾馆。 巧得很,韩晟昊被安排在69房间,恰恰与卢泰愚的“69宣言”同一个数字。不知是巧合,还是上苍的有意暗示? 主人待客之热情,令三位使者受宠若惊。山东省省长姜春云出面宴请,中国对外贸易促进会山东省分会会长李瑜、山东省对外经济贸易委员会副主任武钟恕等领导坐陪。 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声声,不时响起山东大汉们爽朗而开心的笑声。说起来,韩晟昊也算是半个山东汉子呢。他父辈是山东诸城人。 山东诸城,是个人杰地灵之地,多出文豪英雄。家喻户晓的刘罗锅,文坛巨匠臧克家,都出于山东诸城。这大概是借于大文豪苏东坡在此当过县令之风水吧。苏老先生流传千古的绝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就写于此。不过,诸城也出过败类,康生、江青也都出于斯。 既然是老乡,酒桌上自然就多了几分乡里乡亲的亲情,少了几分待客的客套。这越发使双方的感情更为融洽,更为真诚。 此行所获得的成效出乎三位使者所料。 韩晟昊与李瑜、武钟恕等同志多次洽谈、磋商,最后达成一致的共识:双方以韩国与山东为基地,中韩两国开始秘密的经济交流。双方约定:近期将互派经贸代表团进行考察。但根据当前的国际政治背景,各自要严守机密,不得报道出去,以防贻误大事! 当时,韩晟昊代表韩国与山东签署了中(山东)韩民间贸易协议书草案。 三位使者在山东小住一周,在李瑜等同志的陪同下,考察了济南、潍坊、青岛、威海、烟台等城市,领略了正在改革开放中的齐鲁风貌。还去了济宁,瞻仰了孔老夫子的家庙,走进林木森森的孔林、孔庙,领略了天下第一夫子的威严与庄重。在孔夫子庙前,韩老先生还燃了一炷香,以示对千古夫子的崇敬与爱戴。 临离去时,韩晟昊收到李瑜同志以中国国际对外贸易促进会山东分会的名义,郑重地交给他的一份聘书,聘他为山东省驻韩国的代表,聘书上这样写道:“为开展山东省与韩国民间经济贸易合作,中国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山东省分会特聘请您(韩晟昊)为驻韩国(当时称南朝鲜)的代表。” 一任在身,自然就有了它的责任与使命。 不能不承认,山东的父母官们很有眼力,选中了这样一位免费为其效劳的干将,那是韩国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后来的事实果然证明了这点。山东与韩国的诸多项合作项目,很多都是韩老先生从中牵线搭桥的。 李瑜还以中国国际对外贸易促进会山东分会长的名义,向韩晟昊递交了邀请韩方代表团赴山东考察的邀请书…… 来山东仅此一周,但离去时,这里已是花市繁忙、花红柳绿了。 时令的变化真是太快了。 至此,中韩之间冰冻四十年的坚冰,终于开始松动了。人们听到了冰峰消融的悄裂声,细细听来,已隐约传来了潺潺的流水声…… 这恰恰预示了那句格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人类就是从分分合合中走过来的…… 回去时,三位使者感到莫大欣慰,事情终于有了可喜的开端。 韩晟昊带着初战告捷的喜悦回到汉城,向卢泰愚汇报了与中方谈判的情况,并将山东之行的书面材料,“中国山东省访问归国报告书”递交给卢泰愚。 卢泰愚听完他的汇报非常高兴,紧握住老朋友的手,连声称赞:“好,非常好!您干得非常出色,大为成功!我代表韩国政府向您表示感谢!” 卢泰愚上任以来,最动心事的一件国际大事就是如何打开北方外交,尤其是打开中国外交的问题。现在终于有了可喜的开端,他当然高兴了。 韩晟昊听了卢泰愚的赞扬,又像以往一样哈哈大笑,说:“过奖过奖!现在才刚刚起步,中韩邦交还没有成功,哪能称谢?即使成功那天,也用不着谢呀?那边是生我的中国,这边是养我的韩国,中间又有您这个老朋友如此重托,我为这样两个国家干点儿事情,还不是应该的吗?” “好,说得好!不愧是我的老朋友!”卢泰愚赞扬道。 接下来,卢泰愚向韩晟昊谈起考察团的人选问题。他提议让大宇、现代、晓星等韩国几家大企业的总裁都参加,由青瓦台政务秘书朴哲彦负责组团,让韩晟昊和金复东(卢泰愚的二舅子)任顾问,大宇总裁任团长。另外还有安企部、外交部及国家经贸部门的几位官员陪同。 后来,韩国政府很快就做出了决议案,迅速成立起由十五人组成的经贸考察团,尽快赴山东进行考察!  出访名单被“偷梁换柱” 韩国政府决定,以金复东、韩晟昊为顾问,以大宇总裁金宇中为团长、晓星物产社长许祯旭为副团长的十五人山东经贸考察团,准备六月初抵达山东。 就在这时,却发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韩晟昊发现,在青瓦台拟定的出访名单中,明明写着韩晟昊和金复东为本团顾问,是韩晟昊亲自发传真传给山东的,包括行程日期在内,可是山东却发来传真问他:“考察团的名单上,为什么没有韩晟昊?” 韩晟昊觉得蹊跷,发往山东的传真明明写着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一经电波传递,唯独把他这个打开中韩通道的大媒人给丢掉了?岂不怪哉? 韩晟昊以为是笔下有误,忙晕头把自己给忙忘了,可又发现副团长的名字也有了变故,这才恍然大悟:其中必有什么名堂?可这名堂究竟出自何处?他却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就将这份偷梁换柱的名单,交给了青瓦台政务秘书朴哲彦。 朴哲彦很快查出了结果,事情远不像韩晟昊想得那么简单。 原来,青瓦台某部有人偷偷搞了个“狸猫换太子”,把这位牵线搭桥人的名字给换掉了,换上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直接用传真传给了山东。 朴哲彦对此大发雷霆,把几个暗中搞名堂的人好顿训斥,让他们来向韩晟昊赔礼道歉。几个人只好乖乖地来向韩晟昊鞠躬致歉,把韩晟昊的名字又补传过去。 出师未捷就遭到如此不恭。 对于满腔热情的韩晟昊来说,就像往炽热的火盆里泼了一盆冷水,更像不小心吞吃了一根鱼刺。 令人费解,也令人寒心。 他韩老头担着被台湾暗算,被亲台分子谩骂、打击,甚至掉脑袋的危险,自己掏腰包地飞来飞去,为中韩邦交奔走呼号,牵线搭桥。到头来,两国首脑还没等握手言和,这边,他的名字却从代表团的名单上被勾掉了,岂不是没等过河就想拆桥吗? 按着韩晟昊的个性,本想甩手一走了之,既然不用我这座桥,就让你们自己游过鸭绿江去好了!但他毕竟是受卢泰愚总统之托,总不能一时意气用事耽误了大事,只好忍着满腹不快随团起程了。 六月十日,由韩国大宇、晓星、三星等一批企业精英及负有重要使命的人物组成的经贸考察团,踏着六月骄阳,秘密抵达香港。 时至今日,两家老死不相往来的近邻,终于结束了近半个世纪的冰冷面孔,双方露出了试探性的微笑。韩国派往中国的第一个正式经贸考察团,带着兴奋与不安的双层心理,踏上了中国大地。 韩国代表团抵达香港后,被韩国驻香港领事馆工作人员安排在希尔顿大酒店。可是,当韩晟昊看到驻港官员给他的行程方案及组团名单时,心里顿时又冒出一股火气。 整个行程全变了,由原来双方商定的汉城——香港——北京——济南——青岛——威海——烟台的山东之行,变成了香港——上海——青岛——济南——北京——沈阳之行,多了一个省份。 不仅如此,韩晟昊发现,自己的名字被列为出访名单的最后一个,成为该团出访人员的一个“小尾巴”,就像他是来沾光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小人物,而不是带着韩国总统的重托,奔走游说于两国之间,一手架起这座中韩互访桥梁的重要使者! 韩晟昊心中暗暗憋气,觉得这事情做得很不名誉。这次来访明明是山东邀请的,现在不经过山东一方同意,就擅自修改了行程路线,甚至连我也不告知一声!山东那方会作何感想?人家怪罪下来怎么办?出了问题谁负责?既然你们不把我放在眼里,那好,我可以退出你们的访问团,你们自己去考察好了!他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闭门谢客,把二十几个人全部晾在会议室里。 老先生又上来了倔脾气。 他这一走可急坏了一帮随行人员,更吓傻了几个更改计划的人。他们连忙捧着鲜花、水果来赔礼道歉,“对不起,韩博士!我们一时做得失礼,请您多多包涵!” 韩老先生不予理睬,坐在沙发上把玩着手中的两块小石头,撞击出清脆的“啪啪”响声。几个人满脸尴尬,只好无言地退出去。 几个人一出屋,韩晟昊立刻示意服务员,把水果和鲜花送回去,并说:“请你转告他们,我韩晟昊不接受他们的礼物!” 金复东觉得很对不住韩老先生,把几个擅自更改方案的人臭骂了一顿,转头来安抚韩晟昊,“韩博士,您千万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请您看在卢大总统的情面上,忍耐点,还是以大局为重吧!回去我再找他们算账!” 这番话越发引出韩老先生的一肚子火气。 “他们这是干什么?左一次右一次地搞名堂!别以为我韩晟昊回不起国了,来坐你们的蹭车?告诉你金将军(金复东过去曾在部队任高职,大家都叫他将军),要不是看在卢大总统的情面上,要不是看在中韩邦交的事情上,我韩某人早不干了!我才不受这份夹板气呢!我图希的是什么?” “是啊是啊,他们实在太不像话了!回头我再收拾他们!韩博士,看在卢大总统的情面上,请您一定要顾全大局,让这次考察访问圆满成功吧!” “我是想让他圆满成功,可他们总在里面搞名堂,让你不愉快,你让我怎么办?山东那方真要提出异议怎么办?” “这……”金复东一时语塞。  中韩双方的小小误会 这话果真让韩老先生言中了。 山东并没有提出异议。可是,韩国代表团从香港抵达上海机场之后,竟在酷暑难熬的候机室里,空着肚子苦苦等了七个多小时。一帮从未受过如此委屈的官员们,个个大汗淋漓,满腹牢骚,冲韩晟昊直翻眼皮。齐鲁公司负责带队的一位科长也是一筹莫展地站在那里。 七个小时后,这帮饥渴难当的代表团成员才登上飞机,晚九点抵达海滨城市青岛。 前来机场迎接韩国第一个经贸代表团的,只有青岛市的一位副市长,省里的官员一个没到,连发邀请函的李瑜先生都没到机场,仅用一辆大巴拉着这帮韩国经贸界的头面人物,住进了一家中档宾馆。 而且,青岛的官员对韩国代表团成员说:“我们青岛只负责接待你们三天,三天后送你们去广州。然后你们愿意去哪都行,我们就不管了!” 一听到这话,金复东、韩晟昊等人方感到事情不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山东省的长官一个没出来迎接?而且有人又说出了这番话?”金复东一脸焦急地问韩晟昊。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韩晟昊更是心急如焚,整个事情都是他一手操办的,现在却出现了这种差头,他当然比谁都着急。 “这是你的国家,也是你一手联系来访问的!我们必须见到山东省的最高领导!你看怎么办好?” 韩晟昊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夜,一个不解的谜团缠绕着十五个人的心。 韩晟昊更是如卧针毡,整夜辗转反侧,山东为什么会是这种态度?跟上次来访时大不一样!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他始终理不出个头绪,直到东方露出了乳白色的晨光,仍然毫无睡意,索性起床来到宾馆门口,想出去转转,散散心,可是门口静悄悄的没开大门,只好在走廊里来回走走。 他分析,十有八九是山东要给韩国代表团点“颜色”看看…… 他分析的一点没错。 第二天上午,山东省对外经济贸易委员会副主任武钟恕,见到韩晟昊的第一句话就问他:“听说你们要去沈阳?” “嗨,武主任,您不知道……”韩晟昊立刻把韩方一些人未经他同意,擅自修改行程方案一事,一一向他道来。 武钟恕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说以为是韩老头从中搞名堂呢。于是,他说带韩老先生立刻去见李瑜会长,要把情况向李瑜汇报。韩晟昊听说李瑜会长已经到了,不禁感到很吃惊,他以为李瑜一直没来青岛呢。 其实李瑜会长早就到了,只是没有到机场去接韩国代表团罢了。 见到李瑜,韩晟昊就把自己受夹板气的事,向他如实道来…… 李瑜听罢,当即做出决定:“既然是这样,你和外办的同志马上去济南,把情况直接向省长汇报,争取恢复第一个方案!我在这里陪金复东和其他代表团成员!” 于是,在两位保安人员及外事办同志的陪同下,一身疲惫的韩晟昊,当晚九点又登上去济南的列车。 尽管是别人惹出来的麻烦,到头来还得他这个牵线人去化解。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哐当哐当”的车轮声,敲击着韩晟昊的耳鼓。他整夜都在思考着一个问题:山东省长能不能同意恢复第一个方案?如果不同意怎么办? 第二天凌晨四点,韩晟昊抵达济南,又住进舜耕宾馆,不过不是69房间。 上午十一点钟,韩晟昊走进山东省省长的会客室…… “您好!韩先生辛苦了。”姜春云省长微笑着与韩老先生握手。 “哪里哪里?事情没有做好,给您添麻烦了!”韩晟昊忙说。 双方寒暄过后,韩晟昊将更改访问路线的前因后果,一一向省长道来,意在取得山东领导的谅解。 姜春云省长说并不知道情况这么复杂,至于会谈问题,明天中午十二点之前答复他。 当晚,山东省政府领导以很高的规格宴请了韩晟昊。可是,面对丰盛的菜肴,韩老先生却食之无味,心系重任,压力重重。山东省领导到底持什么态度?能不能同意恢复第一个方案与韩方会谈?此次出访,能否完成卢泰愚总统的重托?一系列的问题缠绕着这颗花甲之心。 这天晚间,留在青岛的韩方代表团召开了紧急会议,大家表态如何处理眼前的尴尬局面,一帮韩国企业精英们,个个满腹牢骚,一肚子怨气,埋怨韩晟昊没有把事情办好,出现了这种难堪的局面!这些人多是韩国企业界的头面人物,都是支撑韩国经济命脉的实力派。他们哪受过这种“冷遇”?一时,都上来了高丽男人爱激动的倔脾气。 嗓子沙哑、满嘴起大泡的金复东是该团的核心人物,他首先表示,坚决回去,不谈了!不再见中方的任何领导!立刻走人,回国! 一帮企业要人见金复东一表态,也都纷纷表态要走人,立刻回国!亮出拎包走人的架势! 眼看着这场来之不易的会谈,还没等走到谈判桌前就要夭折了。这双伸过大海的手,还没等相握,又要缩回去……如果真是这样,该是多么大的遗憾哪? 就在这关键时刻,在该团负有特殊使命的一个重要人物站了起来,他就是名为贸易协会国际部长,实为安企部某课长的金完植先生。此人非同一般,精明干练,精通中、英、韩等多国语言,后来出任韩国驻中国大使馆的官员。 他说:“我认为,我们现在不能回去!我们必须等韩博士回来!在这次出访问题上,我们韩方是有责任的。本来是山东邀请我们来考察的,可我们不经山东同意,就擅自修改了行程路线,而且还多了一个省份,这难免使山东对我们产生意见!因此,我们一定要等韩博士见到山东领导之后,看看他们的态度,再决定我们下一步的行动!” 这番话说到了实质问题,使代表团成员稍稍冷静下来,纷纷落定了嗔怨情绪,都静候着韩老先生的游说。 此时,济南这头的韩老先生比谁都焦急,他深知韩国人的个性,既怕山东那边不同意恢复第一个方案,又怕韩方这头一气之下走人。所以,一连数次跟金复东通电话,问大家的情绪怎么样?安抚大家别着急,一定要静候他的消息。 金复东心急如焚地问他那边的情况怎么样?能不能同意恢复第一个方案? 韩晟昊回答:“现在还不好说,让明天上午十二点听结果!” 金复东说:“请您转告山东省省长,就说我们就跟山东谈,再不接触其他省的人了!” “好,我一定转达!请您转告大家一定不要着急,要等候我的消息!……哎,金将军,您千万不要贪杯呀!”临放下电话,韩晟昊不得不叮嘱一句。 临出来时,卢泰愚曾叮嘱韩晟昊,让他监督金复东,不要让他在酒桌上贪杯,以免贻误了大事。卢泰愚这个二舅哥有学识,有能力,唯有一个毛病就是,见酒必喝,喝酒必醉。因此令韩晟昊十分担心,不得不在电话里叮嘱几句。他知道中国人热情好客,肯定顿顿有酒相陪,金复东自然是不会少喝的。 结果还好,没有等到第二天中午,山东省领导就通知韩晟昊说,山东同意韩方的意见,同意恢复第一个方案! 阿弥陀佛!这位一连数天寝食无安、如履薄冰般游说于中韩两国之间的秘密使者,终于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大气,一颗焦灼而沉重的心,方才有了一点儿着落。 至此,中韩双方因误会而出现的一点儿小小缝隙,终于在这位使者的游说下,化作觥筹交错、友好和谐的笑声了。  地球村里两家老死不相往来的 近邻,终于露出试探性的微笑 几天后,韩国代表团经由威海、莱阳、烟台来到了济南市。 一九八八年六月十六日,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在这座地球村里,两家四十年老死不相往来的近邻,终于怀着拘谨而又友好的态度,坐到了一张谈判桌前,从而结束了咄咄逼人的“高寒”阶段,开始了春风和煦的“温带”时期。 它虽然貌似一个国家与一个省的交往,实则是结束了一个时代——中韩两国冷冻了四十年的时代!代之而来的是,韩国打开了中国的一扇窗口,中国打开了一个韩国。从而给中韩双方的经贸交流,带来了互惠互利的可喜成果。 上午十点,西装革履的会谈双方带着一种久违的期待,沉稳而谨慎地走进山东省政府的会议大厅,相互不失身分地微笑点头,轻轻握手,缓缓落座到谈判桌前,开始了具有历史性的会谈…… 山东出席会谈的有,中国国际贸易促进会山东省分会会长李瑜、中国国际贸易促进会山东省分会副会长兼山东国际经济技术合作公司副董事长刘紫宸、山东省对外经济贸易委员会副主任武钟恕、山东省对外贸易总公司副总经理王家祥等人。 韩方一行十五人全部就座。 从这时开始,这位打开中韩通道的使者方才被推到应有的位置上,成为这次出访团里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此刻,韩晟昊显得尤为兴奋,多少天来的辛劳、委屈、忧心……一切一切,毕竟没有付之东流,终于把两国代表聚到了谈判桌前,开始了前所未有的会谈。不过,随之他又有些担心,会谈到底能不能成功?中韩双方能否达成实质性的决议?他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心里暗暗笑了,觉得自己这个瘦小的肩膀将要挑起两个国家的担子,一头是自己的母国,一头是寄养自己的“父”国,不禁感到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 会谈开始后,因为有韩老先生在中间说明情况及补充调和,会谈双方从感情上都信得过,因此谈起来比较轻松自如,没有惯常谈判桌上那种拘谨和防范。这对刚从寒冷地带走出来的双方会谈人员来说,不能不是一个心理上的成功。 首先,由中国国际贸易促进会山东省分会会长李瑜致欢迎词,金复东致答谢词。双方都谈到目前开展中(山东)韩经济贸易,是双方互惠互利、很有前景的事业,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接下来谈到一些经贸往来的具体事宜…… 会谈在友好和谐的气氛中进行着…… 一连三天,双方都是在谈判桌前度过的。 三天时间,决定了韩国与山东、乃至中韩两国之间经贸发展的命运。 在这三天里,双方达成了如下决议: 1、双方以民间贸易形式开展经贸活动(中方以中国国际贸易促进会山东省分会的名义,韩方以大韩贸易公社的名义); 、双方贸易人员签证时间为一个月; 、双方分别可在汉城、济南设立经贸分公司; 4、双方分别在韩国的仁川及中国的威海合资成立航运公司,开始中韩海运通道,从而结束绕道香港的海运历史(这是最重要一点); 5、投资保障另议; 6、关税另议; 在中韩经贸史上,一个良好的开端就是从这三天开始的。 恰是这六项决议,保证了山东与韩国经贸合作的成功,促使中韩双方在互惠互利的基础上,促成了诸多项合作项目。 可想而知,山东的决策并非是一个省的态度,而是得到中央领导甚至是关键人物的首肯。否则,一个省的首脑是不敢涉足这块冻土带的。何况,它还牵扯到一些人所共知的国际间的敏感问题…… 因此说,韩国打开山东等于打开了全中国! 山东打开韩国,等于打开了“亚洲四小龙”的一条“小龙”! 后来,韩国安企部的金完植先生曾说过这样的话:“这次出访,把中韩邦交的基础打好了!” 但这一切,都是在极其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没有任何新闻媒介披露出去。 六月十八日,姜春云省长以民间商会顾问的名义会见了韩国代表团,与代表团全体成员合影留念,并向韩老先生赠送了礼品。 韩国代表团的此次山东之行,获得了圆满成功。 在韩国代表团的告别宴会上,有着深厚中国文化底蕴的金复东先生,高唱起毛泽东同志的《沁园春·雪》。为了唱好这首歌,他在韩国足足练习了一个月。这位韩国总统的代言人,乘酒兴正酣,一展歌喉,给中国朋友留下了雄浑而优美的歌声: “北国风光, 千里冰封, 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 惟馀莽莽, 大河上下, 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 原驰蜡象, 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离开山东之前,韩晟昊悄悄问武钟恕:“山东领导到底同不同意他们去辽宁?要不同意就算了,别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同意!怎么能不同意?都是中国人自己的事情!”武钟恕自然代表着山东省领导的态度。 看来,当初青岛有人说出的那番“逐客令”,显然是为了给对方一点颜色看看罢了,并非真就要把他们送往广州。这大概也是一种外交手段的需要吧? 得到山东方面的首肯之后,韩晟昊这才带团飞往沈阳。 难得为祖国“吹”一把 辽宁的热情绝不亚于山东。 副省长亲自到机场迎接。省长***出面宴请。紧接着就用数辆轿车载着这些企业精英们,去参观沈阳最大的铁工厂及辽河一带的一座油田…… 这座油田并不算大,在中国众多油田中是小字辈。但却使贫油的韩国大总裁们吓了一跳,惊诧不已,悄声问韩晟昊,“怎么?中国这么落后还有这么大的油田?” 韩老先生听了不禁哈哈大笑,戏谑道:“你以为是在你们韩国呀?什么都是小巧玲珑。中国地大物博。这座油田算老几呀?差远了,比起大庆、玉门、克拉玛依的大油田,它是小儿科!你们没见过大庆油田吧?嘿,那才叫大开眼界呢!浩瀚无垠,一望无际,地下全是油海,一百年都开采不完!地面上全是一排排的磕头机!” 韩老先生可算找到一把炫耀自己祖国的机会,仅凭去年回国时听来的一点中国油田情况,就滔滔不绝地吹起牛来。其实他也没去过大庆,只是偶尔听亲属们说说而已。不过,经他这么一吹,越发使这帮韩国总裁们惊叹不已,交口称赞了,“啊呀,中国真了不起!”“真不起呀!” “你们才知道了不起呀?嘿,了不起的事多着哪!慢慢你就知道了!”韩晟昊难得炫耀一把祖国,越发得意地吹嘘起来。 这时,有人悄声问韩晟昊:“韩博士,您刚才说磕头机……什么叫磕头机?难道采油还要磕头吗?” “哈哈哈……”韩晟昊听了又是一阵大笑,心想,看来再聪明的人也有愚蠢的时候,再先进的国家也有落后的地方啊。他用手一指,眼前一台貌似“磕头”的抽油机,正一下一下冲着大地磕头呢。“那不是嘛,正向土地爷日夜磕头,求他赏油呢!” “噢呀呀!啊哈哈哈……”那人听罢难为情地大笑起来。 韩晟昊也跟着大笑,笑得十分开心,像个老顽童似的。他难得为祖国骄傲一把。 此刻,展现在眼前的油田、工厂、车轮下的高速公路,以及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都给这帮对中国一无所知的韩国企业精英们,带来一种震撼。他们不得不重新刮目相看这个十几亿人口的近邻了。 一路上,韩晟昊又滔滔不绝地讲着中国的现状及未来的前景,听得这帮总裁们既兴奋、又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参与心理。他们都看准了这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 因此,在后来的谈判桌上,韩国代表团再也不敢摆出以“亚洲四小龙”自居的架式,而是表现出一种真诚合作、积极热情的态度。 当然,他们也看到了中国肮脏、落后,甚至目不忍睹的一面,但这些来访人员毕竟是见多识广的有识之士,他们能透过这些暂时的现象,看到中国充满实力的明天—— 明天——中国将是不可低估的实力雄厚的强国! 当然,他们锐利的目光更多关注的是中国庞大的、可喜而又“可怕”的商品倾销市场…… 这次,中国国际贸易促进会辽宁省分会,又聘请韩老先生为名誉顾问。 韩国代表团离开辽宁后,到北京又小住了三天。 在北京期间,韩国的几大总裁分头各自行动。他们纷纷“抢”金复东和韩晟昊,抢金复东是为了政治需要,抢韩晟昊是为了工作需要。 三天时间,韩晟昊几乎是在宴请与被宴请的酒桌上度过的。 三天后抵达香港。 跨出国门的刹那,韩晟昊长出一口大气,此行不辱使命,终于圆满完成了卢泰愚交办的第一项任务。 无论是对韩国还是对中国来说,韩国代表团的这次出访,都是一次成功的、历史性的访问。 在香港,有人微笑着来找金复东请功,请他在卢大总统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说说此行的功绩…… 金复东却说:“当然可以美言了!不过,有些人在背后对韩博士搞小动作,我也要向卢大总统汇报汇报!韩博士为你们做出这么大贡献,你们却对他……” “啊呀呀,金将军,请您千万嘴下留情!千万留情啊!”那人急忙向金复东连连作揖。 时至今日,中韩两国之间的坚冰终于开始融化了。人们仿佛听到了悦耳的潺潺流水声。这是地球村里最美妙、最动听的音乐。虽然它仍然细若游丝,却比任何导弹的呼啸,比战斗机的轰鸣更有震撼力。 因为它是人类永恒的渴盼—— 回韩国之后,卢泰愚对韩晟昊的这次出访大为赞赏,称他是打开中韩通道的使者,并与他商量了如何进一步打开中韩关系的方案。 一架震撼朝鲜半岛的香港客机 八月十五日下午六时,汉城。 天宇浩瀚,晚霞如烟,天空明丽而高远。 一架来自香港的客机从空中徐徐下落,接近机场跑道的刹那,庞大的机身随着一阵隆隆作响的巨大冲力,掀起一股呼啸的气浪,仿佛震撼了整个朝鲜半岛…… 这是一架普通的香港客机,却载着一帮非同寻常的客人。 近百年来,中国第一个经贸代表团抵达了南部朝鲜半岛。 此刻,金复东和韩晟昊匆匆走下一辆轿车,快步向候机室的大门走去,临进门的瞬间,两人不约而同地相视对望一眼,心照不宣地笑笑。 为了这次山东代表团来访的接待问题,韩国上层着实大伤了一番脑筋,到底如何接待这次来访的中国客人?金复东到不到机场迎接?不去吧,有失礼仪,对不住山东官员。去吧,又怕新闻媒介曝光,引起复杂的国际事端,把两国刚刚诞生的婴儿,扼杀在乍暖犹寒的摇篮里,从而推迟两家近邻的握手言和…… 韩国的记者可不同于中国。中国的记者是按着领导意图行事,在韩国可就大不相同了。韩国的记者是天马行空、无孔不入的天王老子!只要有新闻可抢,他们就像突如其来的天兵天将,玉皇大帝都奈何不了他,只能乖乖地缴械投降,是杀是砍,是褒是贬,由他们揉搓去了!有几位下野的总统,就是被记者小如针尖的笔头“弹劾”得体无完肤,最后“死无葬身之地”的。 最后,经官方人士再三研究,决定金复东还是去机场迎接,否则太失礼仪。只是一定要高度保密,不得走露半点儿风声,免得让长着大章鱼一般灵敏触角的记者们,闻风而至,那就大大地坏事了! 还好,机场大厅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在走动,看样子没有记者,两人这才稍稍放宽了心。 可是,当两个人推开贵宾室的屋门,哇!糟糕! 贵宾室里,上百名电台、电视台、各大报的天兵天将们,早已恭候在此,都大张着相机与摄像机的镜头,正恭候着山东代表团的大驾光临呢! 坏了坏了,这帮无孔不入的记者到底还是来了!金复东心里叫苦不迭。 在中(山东)韩双方签定的六项决议中,第一项就是“双方以民间贸易形式开展经贸活动”。目的就是为了避免蒙上国家参与的政治色彩,排除国内外的注意力,因而才冠上“民间”二字写入决议的。 现在记者一出现,问题就复杂了。尽管韩国政府给金复东安上一个“大韩贸易振兴公社顾问”的头衔,因其与卢泰愚的特殊关系,最容易让新闻媒体造成国家介入的“错觉”了。面对眼前突然出现的局面,金复东只好悄悄对韩晟昊低语一句:“一切都拜托您了!”说完,拨开众多极力想从他嘴里撬出金矿的记者们,快步向贵宾室的里间走去,里间有一扇通往外面的小门。 当以李瑜为团长的中国山东代表团一行十四人,在韩晟昊及大韩贸易公社社长等人的陪同下,款步走进贵宾室,苦等了一两个小时的近百名记者,顿时蜂拥而上,连连抢拍着这半个世纪来的第一个镜头…… 山东代表团的副团长是,中国国际商会山东省商会副会长商振永,山东省对外经济技术合作公司总经理武钟恕。其他成员有,山东省企业管理协会会长梁树威、山东省国际信托投资公司副总经理张家绍、香港华鲁集团有限公司总经理张照明、山东省对外贸易总公司副总经理傅希元、山东省旅游协会副会长李德明、山东省机械工业总公司副总经理梁凯军等十几人。 令韩国上层最担心的问题终于发生了,到底让记者们抢去了这特大新闻! 金复东从便门出去后,乘车直奔青瓦台去求援…… 青瓦台立即发出指令,马上派人向各大新闻单位的主编、台长们恳求:“为了国家的利益,请你们千万不要把中国来访的消息报道出去!” 但是,独立行使新闻权的各大新闻媒体,并没有因为青瓦台长官的恳求而放过这条特大新闻。 当晚,mbc电视台首当其冲,头条新闻就播出了这条特大新闻:谈笑风生的韩晟昊陪同李瑜等中国代表团成员,缓缓地向镜头前走来,走进了韩国的千家万户…… 第二天,汉城的各大报、电台、电视台全部报导了这一消息。 一时,中国山东商团来访一事,成了韩国街谈巷议的特大新闻。 不过,为了国家的利益,这些天马行空的记者们还算笔下留情,没有搞更多的宣传,只报道了山东省商贸代表团来韩考察的简短新闻,因此也就没有引起国际上的大波大澜。民间往来,非官方接触,当然也就没有更多的非议可议了。 中国代表团下榻于汉城市五星级希尔顿宾馆。 宴请、寒暄过后,八月十六日,中(山东)韩双方怀着进一步落实六项决议的夙愿,一连三天坐到谈判桌前…… 山东代表团的十四名成员全部在座。 韩方参加洽谈的有:内务部、外交部、法务部、劳动部、交通部、安企部等几大部门的课长及十大企业的代表,共十几名实权在握的人物,都参加了洽谈。 韩晟昊仍然参席陪同,在中间做些“调和”工作。 洽谈进行得极其顺利,六项决议全部落实完毕,接下来就看如何实施了。 这次中国商贸团的到来,对于韩国人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各大企业的总裁们,都纷纷争抢着要与山东商贸团洽谈。中国商贸团成了韩国各大企业的抢手货。 一位国际有识之士很早就曾预言:有一天,韩国要靠中国来“养活”! 这话说得可能过于武断,言过其实。但韩国这一“弹丸”之地,其资源的贫乏程度并不比日本强多少。韩国不能不考虑中国是十几亿人口的大国,人口占世界的五分之一,它在各方面消费的吞吐量都是不可估量的。 就说日本吧,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日本好多濒临倒闭的企业,靠连唬带骗,把一些过时的徐娘半老的旧设备,重新包装粉饰一番,然后羞羞答答地装做“淑女”嫁到中国,从而救活了多少企业? 聪明过人的韩国企业家们,岂能没有这番眼光与心计吗? 山东代表团的这次来访,无异是为中韩双方刚刚架起的经贸桥梁,铆上了最后合拢的一颗铆钉,致使多少年来一直渴望过桥的中韩两国人民,欢呼雀跃着冲上桥去,奔向互惠互利的合作彼岸…… 作为打开中韩通道的使者,韩晟昊先生也将载入中韩外交的史册。 难为好人 韩老先生这一生,最大的优点是认真,最大的缺点也是认真。 他的人生特点是,不干则罢,要干就干得轰轰烈烈,干得有声有色,干得大功告成! 而且,他的缺点在于有求必应。 但是,人世间的好多事情,并非都是人的主观能动性所能左右的。因此,他常常在不知不觉中扮演着费力不讨好的角色。他在总结自己人生教训时,也谈到了这点。 为了进一步打开中韩通道的各个关节,韩晟昊一连三次飞山东,飞北京,除了那次随团出访之外,全是他自己掏腰包(他不愿为几个小钱跑到青瓦台去报账)。不仅如此,他还要充当两面难为“好人”的角色…… 自从中(山东)韩双方签属了经贸合作六项决议之后,韩国的好多企业都盯上了中国这块宝地,自然就盯上了这位打开中韩通道的牵线人。中韩双方都看中了他的通天能量,都想让他为自己促成一些事情。 韩星企业会长来找他,要他帮助联络北京一家老牌制药厂,意在获得该厂的韩国代理权。他扔下半年多没好好开业的医院,带领韩星企业会长及给朴正熙当过主治医的金博士,一同飞往北京。 到北京后,在一位老朋友的引见下,见到了该医药集团总经理,同他谈及代理权一事,对方却说:“我们厂的设备老化,需要更新。你们如果愿意合作,先出资一千万(美元),帮助我们更新设备,然后再谈合作问题!” 于是,双方应付了事地草签了一份意向书。签完意向书,中方拿出价值二百万韩币的药物样品,不是奉送,而是要当场交币子。碍于脸面,韩晟昊只好拿出相当于二百万韩币的人民币垫上…… 后来,韩国最大一家集团公司总裁一连几次来找韩晟昊,说要与中方合资在香港成立一家公司,投资三百万美元,要包揽山东和汉城的全部贸易业务,请韩晟昊出任董事长,要他出百分之十的股份资金。 韩晟昊说:“不行!我既不会做生意,又不懂英文,连个英文名字都不会签!怎么当董事长?我不可能把医院扔下跑到香港去做生意!我是医生,离开医院我毫无用处!再说,我也没有那么大一笔款子啊!” 韩老先生确实没有那么大一笔款子,他说过,“我不缺钱,但我没有大钱!” 他确实没有大钱。他有了钱也不看重,东一笔,西一笔,像天女散花似的。这种大手大脚的人,当然是攒不住钱的。但没人相信他没有大钱,连中国不少想拉他投资的人都背他而去,说他不爱国,说他是守财奴,不肯出钱投资! 他心里只能叫苦不迭,冤枉。 出请中国残奥会代表团 一九八八年,对于只有四千万人口的小小韩国来说,是幸运的一年,是把它的光辉形象推向世人瞩目的一年。是年,在汉城举办了第二十四届奥运会,紧接着,又要在汉城举办残疾人奥运会。 但最近一段时间,韩国残联主席高贵男和残奥会主席朴世直两位长官,却显得寝食无安,心焦如焚。 还有二十几天就要点燃残奥圣火了,可是中国这个体育大国却一直杳无音讯,去信、去电报都概不回答。如果中、苏两个体育大国都不参加这届残奥会,就等于举办了一次盛大宴会,却没有请来最重要的客人。这不能不是天大的遗憾,这会使残奥会声势大减的。两位主持此项工作的长官,当然要坐不住了。 于是,一个电话就把韩老先生请到了新南山酒店,两位长官满脸焦灼地直言相求:“中国一直没来消息,急死人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不来参加残奥会?韩博士,只好请您亲自出马跑一趟北京了,能不能请来中国代表团,全靠您了!拜托了!” 一句拜托,又把这位花甲老人打发到北京,开始了一番奔波游说。 到北京第三天,韩老先生就同中国残联刘副主席坐到了一张餐桌上。 毕竟是中国人,容易沟通,几句话就道出了真情。 “我们提出要增加三名选手,韩方不同意,说是残疾人的旅馆已经建好了,不好增加名额,所以我们……” “不就是要求增加三名选手吗?好吧,我请求韩方同意!”韩晟昊当即说道。 “你能要求他们同意?”对方一脸狐疑。 “丝毫没问题,我回宾馆就给他们打电话!” 一个电话,立即打到日夜等候消息的朴世直手里,回话的声音都带着惊喜的“ok”声! 其实,韩晟昊从朴世直那里,早就领来了尚方宝剑,五人之内他完全有权决定。 当韩晟昊把这一决定告诉给中方残联时,他们仍然是一脸疑惑…… “这样吧,你们派人去韩国谈判。我们马上就走!”韩晟昊说。 “不行,我们去韩国得请示上级,残联主席邓朴方去了南方。我们明天答复你!” 第二天,中方提出:“我们派五个人去韩国谈判增加运动员的名额问题,你看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但必须立即走!不能再拖了,再拖就来不及了!”韩晟昊说。 “可我们的签证一时下不来……” “对不起,那我先走一步,我到香港把你们入韩的事情全部安排好!” 十天后,韩晟昊在汉城机场迎来了中国残联五人代表团。 十月十五日,第八届残奥圣火在汉城体育场熊熊燃起…… 在残奥会上,中国残疾健儿连连大显身手。他们用残疾之躯,屡屡把五星红旗托向汉城上空。八十二名选手共夺取了十七枚金牌。人均获奖牌数名列世界前茅。大有一种为在不久前“兵败汉城”、仅获五枚金牌的中国体育健儿们,“报仇雪恨”之味道! 然而,没有人会知道,在中国残疾健儿大出风头的背后,一位花甲老人为此所付出的一切…… 老人家只是偶尔来到赛场看台上,坐下来,以一颗永远的中国心,观看着比赛,每每看到中国运动员跑在前面,他就会像孩子似的手舞足蹈,又喊又叫。当他看到五星红旗随着庄严的《义勇军进行曲》升向蓝天之际,他那写满辛酸的眼角会不由自主地闪烁着泪花…… 在第二十四届奥运会上,韩老先生曾以个人名义在汉城乐天大酒店,宴请了三十几位中国体育代表团成员…… 此后,经过韩老先生的努力,中国济南市与韩国水原市结为友好城市;北京崇文区与汉城的中浪区结为友好区域…… 从此,这位打开中韩通道的使者,成了中国同胞出访韩国的一个必访之人。人们牵线搭桥来找他;遇难遭灾来求他;卖假药被罚款了来找他;身无分文流落街头来乞求他;某项合作打不通关节了来请他…… 他成了装载中国人的一叶小舟,求救的人都向他伸出求援之手。 他呢,一如既往,有求必应。一看到同胞向他伸手求救,必定会使出自己浑身的解数,去为其奔波、游说、大解私囊,为人家找关系、挖门路、走后门…… 不少中国企业通过韩老先生之手,与韩国企业搭上了关系; 许多中国人通过韩老先生的门路,打开了韩国的生路; 反之,许多韩国人也通过韩老先生的关系,打开了中国的生财之道…… 不过,时间一久,门路一打开,也就没有几个人再想到这位老人了。 他的小舟只是救急时用的。 事后,他仍然回到他那摆着各种黑色水石、幽静淡雅的医院里,继续当他的院长,继续为患者一丝不苟地号脉、看病、开药方…… 后来,一九**年的五、六月间,韩老先生受卢泰愚之托,再次飞来北京,进一步游说中韩邦交一事,但因众所周知的原因,最终没有什么结果。 为此,韩老先生深感遗憾。 (未完待续) 第八章:为保住使馆与? 台湾“宣战” 置地建庙,准备进山当普渡众生的居士 这年秋天,韩老先生忽然大发雅兴,邀请香港的张锡九及老朋友吕其本,三位曾为打开中韩通道出过力的老友欢聚一堂,开车跑了二百多公里,跑到江原道的雪狱山去赏红叶。 雪狱山的红叶确实很美。 抬眼望去,漫山尽染,鲜红欲滴,似血,似霞,似红宝石,在烁烁秋阳下红遍天际。微风拂来,遍山涌动,红海翻腾,真是仪态万千,风情万种,让人产生一种乐不思归之感! 可是,人易变,天更易变,刚刚还是秋阳高照,红叶醉眼,转眼间,却又秋风秋雨劈天盖地扑过来,令三位游者大扫其兴。可是抬眼望去,却发现,又有一番别具情调的奇景升腾!满山烟雨朦朦,红叶益发娇艳欲滴,就像无数的纤纤少女沐浴于云雾之中。漫天秋雨敲打着漫山红叶,声声浩荡,形如飞瀑流泉,更是别有洞天! 于是,三位好友驾车在雨中漫步,说说笑笑,赏着雨中风景,循着曲折的山道盘山而上。走着走着,忽然有一块石头从山上轰隆隆地滚了下来,撞在后车轮上。虽然没有伤着车身,可也着实吓人一跳。三个人只好余兴未尽地打道回府了。 下山没走多远,见前面出车祸挡住了道路,一时半时开不过去,三个人索性下车走走。这时,韩老先生无意中回头望了一眼,这一望,却发现了一个奇妙的景象…… 此刻,雨已经停了。阳光微露,薄雾轻漫,两座出落于云霭中的山头,就像两只龙的眼睛,晶莹闪光,赫奕夺目!飘浮于山间的云翳,恰似龙头吐出的几缕龙须,真是妙不可言的绝妙景象! 山下云飘雾绕,山上龙腾虎跃,好一块风水宝地! 韩老先生惊叹不已,顿时觉得这就是自己多年苦寻不觅的风水之地! 这时,两位好友也发现了这一少见的景观,就说:“哎,韩博士,你不是到处找地建庙吗?瞧这里多美?干脆在这里建座庙得了?” “是啊是啊,这里简直是太美了!” 韩老先生很久以来就想买一块风水之地,准备建座庙,可是跑了很多地方都不理想。今天偶然发现这里,顿时觉得爱不释手,当即不走了,带着两位好友开车去找当地的土地介绍所,准备买下这座山头。 土地介绍的人告诉他,这座一万坪的山头要价二亿二千五百万韩币。韩晟昊当即掏出一百万韩币交上押金,决定买下了这座山头。 韩老先生所以要置地建庙,说来话长。 早在五十多年前,韩晟昊还是一个淘气的孩子,三叔摸着他的小脑袋告诫他:“小早先,你长大以后要有钱的话,一要为活人办学校,使人学得知识;二要为死人购置墓地,给死人找个安身之处;三要建筑庙宇,为神灵找个养心之地!” 他这一生按着三叔的教诲,果真都一一做了,多次带头捐款为华侨购建学校及墓地。不过,这次置地建庙,并非仅仅是因为听从了叔父的教诲,一直信奉佛教的他,却有着自己的一番独特想法…… 在他看来,在旅韩华侨的百年史上,没给后人留下一件历史文物,仅有袁世凯时代留下的几座小寺,很不起眼,想来颇感遗憾。因此,他想用自己的养老金置一块地皮,建起一座庙宇。七十岁以后,返朴归真,走进庙里当一名居士,免费给人看病。靠香客的施舍,再建起一座自然食品研究所。这样,既能颐养天年,又能造福四方,还能为华人留下一座历史文物,给百年后的炎黄子孙留下一点纪念。更重要的是,他要把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仁慈博爱精神,在韩国发扬光大,传播后人。 可他选了好多地方都不尽人意。今天,偶然觅得一块风水之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不过,这里是属于韩国的国立观光地,国家不允许外国人购买土地。韩老先生动用了好多关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一二年时间,最后总算如愿以偿买下了这块地皮。 这座庙址确实很美。它位于江原道麟蹄郡北面寒溪二里、内雪狱山国立观光地的西侧,占地一万坪,相当于中国的五十亩,背靠雪狱山,前临一道清溪,周围林木葱郁,百鸟啁啾,万物竞辉,是一个美丽的小盆地。要不是远处有袅袅炊烟飘曳,还真以为置身于远古时代的山林中呢。 韩老先生为未来的庙宇起名叫“药王庙”。 没过多久,一帮工人就按着韩老先生自己设计的图纸,开始打坝、垫基、破土动工了。与此同时,老先生从天津工艺厂定做了一尊三米高的汉白玉如来坐佛,二百尊小坐佛,费好大气力从天津运到了韩国。这些来自中国的佛像个个形象逼真,栩栩如生,摆在庙基上,使这奠基中的庙宇顿时夺目生辉,带来一种超然生机。 说来奇怪,就在破土动工的一天夜里,韩晟昊突然做了一个梦。梦见那尊请来的如来佛飘然而至,来到他面前,操着庄重的声音对他说:“我告诉你,你现在要建造大雄宝殿之地,不是我该住的地方。那是日、月石神的久居之地。你不能在那里盖大雄宝殿!” 韩晟昊突然惊醒了,忙看表,是夏夜一点。他觉得有点蹊跷,忙把梦境对醒来的妻子说了,妻子安慰他说:“你为造庙的事太操劳了,所以才做这种梦的。” 他觉得此话有道理,翻身又睡了过去。可是刚入睡,刚才的梦境又清楚地再现了。如来佛又来到他面前,这回不再是和颜悦色,而是略为动怒地说道:“我告诉你,日月石神要出世了,你不要用大雄宝殿压住它!” 韩晟昊再次被惊醒了,这次醒来他大为惊惑,同样一个梦境清清楚楚地出现两次,这在他近七十岁的生涯中,还从未有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奇怪:什么叫日月石神?日月石神在哪里?他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他在不知不觉中又睡了过去,这回,如来佛第三次出现了,而且满脸愠怒地嗔斥他,说:“我告诉你,你为什么不听?” 睡梦中的韩晟昊急忙辩解:“如来佛爷,我不是不听,请问您的大雄宝殿应该建在什么地方?” “大雄宝殿应该建在主山脚下!”如来佛回答。 “可是,按您说的那个位置就是面向朝西,而不是面向朝南了?” “佛无向,东西南北都没关系!” “啊,那好!我一定照您说的办!” 韩晟昊这次醒来,满身大汗,像水洗的一般。他不明白这是佛爷的暗示,还是自己的臆想? 第二天,他立即拿着图纸到有关部门去要求修改庙址。人家都笑他迷信。 他说:“不管迷不迷信,我是一定要修改庙址了。不然,如来佛爷真要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呀!” 在韩国民间,很早就有这样的传说,说盖庙的人历来多有磨难,不是死就是伤,再不就要破产。韩晟昊觉得这与中国的修庙积德恰恰相反。双方各有为其缘说的根据,不知哪个更符合佛家的道理?因此他只好谨慎从事,以免招来不必要的祸端。 后来发生的事情果然蹊跷。 一天,工人们用推土机在原大雄宝殿的庙址上推土平院,碰到两块大石头推不动了,就来请示韩晟昊要不要把它砸碎? 韩晟昊说:“推不动就砸碎算了嘛!” 可到晚间,他突然想起梦中梦到日月石神的事,就急忙抄起手电凑近大石头跟前看看,这一看,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地下果真埋着两块巨大的石头,一圆,一扁,扁的颇似弯月,圆的颇像太阳。 天,真乃日月石神啊? 简直是不可思议! 是偶然?还是佛爷的暗示?还是纯属老人自己的臆想?总之,谁都说不清是怎么回事。韩老先生自己也说不明白。 后来,爱石如命的韩老先生把这两块石头摆在庙宇的庭院中,做为人们朝拜的一个景观。 遗憾的是,因道路及资金等诸多一时难以解决的问题,这座庙宇一直未能竣工。 归去来兮。返朴归真。远离尘嚣。避开尘世间的一切烦恼,了却人与人之间的一切恩恩怨怨……一位年已古稀的老人,坐在青堂瓦舍的庙堂里,手捻两只永远不离手的小石子,晨迎朝霞,晚送祷钟,人生逍遥而淡如水墨丹青。 优哉游哉,何等超脱的晚年生涯? 与此同时,他要开设免费医疗,用以周济贫苦病人。他要把中国人的慈悲与博爱,发扬光大,置身于韩国的土地上,让它百世流芳…… 这就是这位坎坷一生的老人,为自己设计的最后一步人生归途。 惊闻台湾要卖掉价值十亿美金的 驻韩使馆,“东北虎”毅然出山 然而,一个意外的消息却打破了老人的最后一梦。 就在韩晟昊花重金买下庙址不久,从美国旅美韩华侨胞中,忽然传来一股风声,说台湾要卖掉现有的驻韩大使馆…… 一些旅美韩华侨胞纷纷电话质问台湾当局,问是否真有此事? 回答是理直气壮的否定:“根本没有此事!” 但很快,旅美韩华侨胞从台湾外交部侨务委员会得悉准确情报,台湾当局要卖掉驻韩大使馆是千真万确的,根本不是谣传!听到这一消息,旅美的韩华侨胞顿时大哗,首先发难,在纽约、洛杉矶等华人报纸上连连发表文章,呼吁有良知的侨胞联合起来,反对台湾当局卖掉中华民族的祖产! 这时,已着手准备过隐居生活的韩老先生,一听到这一消息,立即收起了那份淡漠世故的心态,瞪起二十多年不曾光顾华侨圈子的眼睛,盯住了那幢价值连城的台湾驻韩大使馆…… 韩老先生太了解台湾当局的所作所为了。 当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加入联合国时,就发生过这样的事。台湾在与美国断交的前一天,将价值一千多万美元的台湾驻纽约领事馆,以一美元之价“卖”给了一名华人,更名换主,转成了个人财产,致使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使进驻美国时,只能望“馆”兴叹了…… 最近,政治神经十分敏感的台湾当局,已从中韩频频往来的经贸活动中,感觉到一种“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无可奈何花落去”、四十年哥们就要分道扬镳之预感……因此,他们就怀着一种狭隘的报复心理,开始转卖老祖宗留下的这份祖产了。 其实,按着国际惯例,大使馆是国家领土的延伸,它不属于任何政党。 再者,这座大使馆是袁世凯时代购置的祖产,它是属于中华民族的祖产。因此,台湾当局无权处理它! 韩老先生看到台湾当局又要故伎重演,于是,这个爱管“闲事”的倔老头,老毛病又犯了。他一改二十年不跟台湾驻韩使馆打交道的惯例,又跟大使馆较起劲来…… 韩老头开始奔走呼号,准备联络各大侨团的首领及有实力的侨胞,希望大家联合起来,励精图治,肝胆相照,反对台湾当局变卖祖产的卑劣行径! 可是,曲高和寡。没人支持他。 在美国,为台湾变卖驻韩使馆一事,旅美韩华侨胞已搞得沸沸扬扬,纷纷提出抗议、发表声明、撰写文章…… 但在这里,在大使馆的所在地,旅韩华侨却如死水一潭,没有一点声息。即使有人气愤也只是背地里骂几句了事,没一个人敢站出来说句指责话的,唯独这个六七十岁的老头敢于仗义执言。可他毕竟身单影孤,缺少力度。 就在韩老先生深感怅惘之时,忽然有人来访,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朋友吕其本,还领来一位大汉书店的鞠老板。二人都是能说能写的干将。 “啊呀呀,二位先生来得太好了,我正要找你们哪!”韩老先生非常高兴。 “我们也正要找你呢!” “找我什么事?是不是为了大使馆卖地的事?”韩老先生忙问。 “就是啊。” “太好了!我找你们也是为了这事!来来来,快请坐!快请坐!咱们好好商量商量,看采取什么办法能保住这份老祖宗留下来的祖产?”韩晟昊十分欣喜,总算遇到了两位知音。二人与老先生一拍即合,都坚决反对台湾变卖大使馆,都决心要保住这份祖产!三个人研究决定立即成立一个韩国华侨保产委员会,集中大家的力量来保住这份祖产!三人决定分头去联络一些侨胞…… 几天以后,三个人共联络了十三名同胞,成立起“韩国华侨救土保产委员会”。大家一致推选德高望重的韩老先生为保产委员会主任。 “好好好,选我就选我,我也不用推辞了。这也算不得什么官,只要完成保产任务就算完事!”韩老先生当即应承下来。 当时决定,由吕其本和鞠老板负责草拟一份反对台湾变卖祖产的声明! 与台湾大使唇枪舌剑 可是,声明正在草拟之中,还没等出笼,韩晟昊忽然接到台湾驻韩大使金树基打来的电话,说要找他谈话。 时间是一九九一年十一月的一天上午。 后来,韩老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这是二十五年来,第一次蒙恩大使召见,三生有幸。不过,召见的动机不纯,他已经知道我要反对卖地了……” 自从被台湾大使馆谄害破产之后,二十五年来,韩晟昊第一次踏进大使馆的门坎,走进摆有古董古玩、青堂瓦舍的大使馆贵宾室里…… 长得一表人材、风度翩翩的金树基大使,满脸微笑地迎上前来,热情地寒暄道:“您好您好!韩博士,辛苦辛苦了!快请坐请坐!” “哪里哪里?还是金大使辛苦啊,为国为民日夜操劳!”二人在寒暄中落座。 “嗨,操劳也是劳而无功啊!不像您这位华侨中的佼佼者,韩国的知名人士,有知识,有见地,国民外交搞得有声有色。台湾上下一提到您,没有不佩服的!韩博士,您为咱们华侨大大增光啊,我代表大使馆向您表示感谢!不过,这些年来……”金树基略显歉意地说,“政府冷淡了您,主要是您在侨政、侨务方面都没有官衔,政府没法请您去台湾,我们为此深感遗憾,是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好,还请您多多见谅!今后我们一定……” “啊,不不!”韩晟昊打断了他的话,“我没觉得你们冷淡我,请你不要把我看得那么小气!我有我的另一个世界,我在那个天地里过得很好!” “那是那是,您老绝非等闲之辈,韩国上下家喻户晓的人物,实在令人钦佩啊!” 前一个半小时,双方就在这样一种赞扬声中度过的。 韩晟昊当然明白,这绝非是台湾大使二十五年来第一次召见他的真正目的,他静候着金树基的言归正传…… 果然没出韩晟昊所料,金树基开始切入了正题: “韩博士,关于传说要卖使馆一事嘛,请您相信,根本没有那回事,纯属谣传!我们花六百万美金刚在使馆顶楼接了六层,哪有卖的意思?要说有些想法嘛,就是当前中(台湾)韩邦交危机,一旦中共与韩国建交,我们必须保住这份财产不让中共得去,这是我党政府的财产……” 韩晟昊一听这话,立刻毫不客气地反驳道:“金大使,你说这话我就不赞成了!这座大使馆的馆址是袁世凯时代购置的。它是中华民族的财产。它不属于国民党,也不属于共产党!按照国际惯例,大使馆是一个国家领土的延伸,任何人都无权卖掉它!当然啦,我不是不明白你们的一番心理,你们是不想让中共拿去。我告诉你,我反对你们卖地,是为中华民族保留一份尊严!” 金树基听了这番话,一时语塞,但他话锋一转,端出了另一张王牌,“可我们找了九位大侨领,他们都一致赞成卖地,都说不能留给中共!为什么就你一个人反对呢?” 韩晟昊当即反驳道:“人和人不一样,我有我个人的观点,他们有他们的观点!再说,你问过的九个人中,有的是不了解什么叫祖国领土,有的是屈于与台湾多年的关系,不敢得罪你们!还有的人明明反对卖地,可在你们面前不敢讲真话,只好违心地说赞成卖地,难道不是这样吗?” 金树基未置可否,又列举出台湾与美国断交前一天,台湾政府以一美金卖掉纽约领事馆一事…… 韩晟昊听了不禁冷笑一声,不无嘲讽地说道:“哼,那叫不顾中华民族的脸面,干出小孩子撒尿和泥的勾当!那是让全世界的人都来看中国人的笑话!近百年来,中国人让全世界看笑话的事已经够多了!不要再增加让人家耻笑的笑料了!” 但,金树基并没有沿着韩晟昊的思路说下去,他话锋一转,说:“可在韩国,你想这么干都不行!我们要卖地,按韩国法律要以原价的一半交为税款,就等于丢掉了一半财产。你说我们能卖吗?所以说,外面的传言都是谣传!”说到这里,金树基微微一笑,切入了这次谈话的核心问题,声音也变得严肃起来,“韩博士,听说你们成立了一个韩国华侨救土保产委员会?您担任主任委员,要发表什么声明?是真的吗?” 韩晟昊一听就明白了,显然是十三名成员中,有人向大使馆通风报信了,就毫不隐讳地说道:“对,一点不错!是成立了保产委员会,我就是主任委员!反对卖地的声明也写完了,就看你们的行动了!你不卖地,这东西就不起作用。你要卖地,我就发表!当然了,我发表一篇反对卖地的声明,也不一定阻挠了你们的行动,但可以向后人证明,在韩国华侨中,毕竟有过反对变卖祖产的人,还可以留下一份记录嘛!” 金树基听完这番话,真诚地恳求道:“韩博士,我希望您看在台湾政府的脸面上,就不要发表这份声明了吧?一是根本没有那回事,二也有损于您的名誉!您就当您的博士好了,不要操这份心了!我本人就是反对卖地的!” 韩晟昊一听这话,笑了,说:“那好哇,金大使!我真希望金大使做一个保卫国家领土的大使,不要替**分子做一个卖地的大使!目前你也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与韩国的关系,建交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我希望你要言而有信!做为大使,我尊敬你的地位,也相信你的人格!咱们来定个君子协定,你不卖地,我就不发表!你要卖地,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好好好,咱们一言为定!咱们一言为定!”金树基嘴上连连允诺,心里不知怎么恨这个倔老头子呢。 谈话到此结束。 韩晟昊果不食言,他把拟好的反对卖地的声明放进抽屉里,静候着台湾方面的动静。 几天后,金树基在《韩中日报》上正式发表否认卖地的声明…… 可是,就在金树基发表卖地声明不出三天,台湾外交部次长章孝严,也就是章孝慈的孪生哥哥,“于十一月二十八日,正式在记者招待会上说,因坐落在汉城明洞二街的台湾驻韩大使馆,交通拥塞,建筑物不敷使用,因此该部已通过韩国驻华大使朴鲁荣,向其本国政府交涉,希望以‘地’易‘地’的方式,把位于汉城的使馆馆地换掉,以换来的土地另建使馆……”韩晟昊得知此消息后,立即电话质问金树基:“请问金大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树基却搪塞说:“啊,这是处理事情的方法问题。绝对没有卖地一事,希望你们千万不要相信!” 一周后,“十二月七日,外交部长钱复,又在立法院侨政委员会上答复立委的质询说,政府因应韩国外交政策转向,要处理驻韩使馆馆产……”钱复还直截了当地说:“不是换地,就是卖地,就是不让中共得去!” 这次,韩晟昊得知消息后又电话质问金树基,金树基却拒不接他电话。 后来,韩老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 “外国人骗我们,怨我们自己窝囊……而中国人骗中国人,政府骗老百姓,这才是不可原谅的悲剧!……金树基大使在《韩中日报》上正式发表否认卖地声明不到三天,国府外交部次长章孝严,即正式发表‘是换地,不是卖地’的声明,这等于是打了金树基大使一个大耳光子,证明金大使在欺骗华侨。不到一个星期,国府外交部长钱复,在立法院答复立委质询时,说‘是卖地不是换地’,又打了章孝严次长一个大嘴巴,证明章次长在欺骗全体国民。‘盗卖’集团乱了阵脚,欺骗伎俩暴露,大官猛打小官。钱复外长又说,卖地之事,正在‘黑箱作业,恐怕曝光,泄漏秘密,与事不利’,并恐吓质询立委,如果由于质询泄密,破坏卖地,应由立委负责……” 不难看出,台湾当局为了变卖驻韩使馆一事,玩弄了不少伎俩,大伤了不少脑筋。他们本想把这一消息封锁在“黑匣子”里,与买方进行秘密的地下交易。一旦交易成功,就像变卖驻美国纽约的领事馆一样,在中美建交前一天办完买卖手续,即使上帝来了也回天乏术了! 可是,台湾的首脑们万万没有想到,这“黑匣子”里的绝密消息却通过地下电缆,传到了韩国一个倔老头的耳朵里,从而使这个倔老头与台湾当局,展开了一场长达一年多的“较量”…… 得知钱复讲话的第二天晚间,韩晟昊把十三名救土保产委员会的成员找到一起,郑重地对大家说:“这份声明发表之后,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你们都很清楚。我经过再三考虑,决定不牵连大家,还是以我个人的名义发表吧。天塌地陷,由我一个人承担,就不要连累大家了!现在,我只要求大家一点,你们不要把在座的名单泄露出去,以免台湾方面找你们的麻烦!” 他知道这些人的好多亲属子女都在台湾,因此宁可自己承担后果,不愿连累大家。但十几个人都不同意他的作法,都表示要风雨同舟,生死共难,不能让他一个老人承担风险。 韩晟昊却说:“我已经到了老朽之年,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也无所谓了!可你们就不同了,你们都还年轻……再说,你们好多子女亲属都在台湾。好了,我是救土保产委员会的主任,你们就听我指挥好了。我只希望大家在背后支持我就行了!” 说这话时,老人的眼睛有些发潮,大有一种大义凛然赴汤蹈火的味道。  保护大使馆的血泪史 不了解那段血泪史的人,是不会理解韩晟昊这番话的真正含义的,还以为他在故弄玄虚为自己壮脸呢。 其实,这已经是第三次企图变卖这块价值连城的中国使馆了。 几十年来,为了保住这块寸土寸金的使馆区,这里曾发生了数起催人泪下的故事。为此,有的人命归黄泉,有的人锒铛入狱,有的人竟为此罢官丢职…… 这座大使馆的馆址所以价值连城,关键是它位于汉城明洞二街最繁华地段的中心区,占地七千六百坪(约相当于中国的四十亩),历来有寸土寸金之说。韩国政府很早就想把汉城的明洞区,变成日本的银座,但因东有天主教堂,中间有中国大使馆,因此一直未能如愿。 另外,历届任职的大使官员们,都心如明镜似的,一旦出手这块馆地就会受益匪浅,甚至够他们终生吃喝享用的了。 因此,几十年来,馆内馆外,多少双眼睛都盯着这块宝地!  第一次卖地发生在汪精卫掌权的日伪时期…… 当时,大使馆领事范汉生为了自饱私囊,勾结日、韩人员企图把整个大使馆全部卖掉。中华商会会长王公温先生得知此事后,率领广大侨民奋起阻止,百般抗争,致使范汉生的阴谋一时难以得逞。 后来,范汉生竟对王公温下了黑手,秘密联络日本警察来捉拿王公温,企图借日本警察之手害死他。恰巧王公温有一个日本刑警朋友,提前十分钟给王公温打来电话,要他十分钟之内必须跑掉,否则就没命了。 无奈,王公温只好带着儿子王明耀连夜跑到仁川,从仁川过海去了中国上海。这才保住了父子性命。但从此搞得妻离子散,家财破败,一家人搞得很惨。 王公温父子一走,范汉生自以为这回大患已除,可以畅通无阻地大卖馆产了。可他美梦只做了一半,汪精卫政府顷刻间垮台了。“自命难保”的范汉生,只好望馆哀叹自己命中无财,抱憾终生地被召回国了。后来,他因汉奸罪成了阶下囚。这才保住了这份馆产。 第二次卖地发生在六十年代,这次搞得更惨,酿成一起轰动全韩的血案。 当时,戎马半生的海军退役大将梁序昭,出任台湾驻韩大使。此人胆大包天,神不知鬼不觉,把大使馆七千六百坪的龙头卖掉了一千坪,据说得款五百万美金,报到台湾国库却为二百五十万,余下的二百五十万不知去向。 此事传出去之后,广大侨胞顿时大哗,义愤填膺。王公温的儿子王明耀和宋振武二人,率领几百名华侨冲进大使馆,对其大打出手,把梁序昭打得头破血流……大使馆急忙向韩国警察局报警求救,韩国出动了一千多名警察,当场抓走了几十名侨胞,这才平息了这场血案。 当时,王明耀和宋振武当即被押送台湾,关进了铁窗。后来虽被宣判无罪,但身陷囹圄的宋振武却心灰意冷,在台湾悬梁自尽了。 梁序昭也因此被台湾当局罢免了大使职务。 为了保住这块祖产,王家父子两代人惨遭迫害。 这次搞的最惨,死的死,关的关,撤的撤,没一个有好下场。 但是,买去了一千坪馆址的旅日韩侨丁某,却在此地建起了一座考斯毛斯大商场,从此坐收暴利。 据悉,这次要买中国使馆的买主也是一个旅日韩侨巨富,据说双方已在暗中签定了合同,据韩方透露售金是十亿美元,传言报给台湾的却是五亿…… 几十年来,为了保住这座价值连城的中国使馆,广大华侨与大使官员之间,发生了数起流血事件…… 笔者亲眼看到,坐落于汉城繁华区域的中国大使馆,确是一块无价之地。它闹中求静,自成一体。外面熙来人往,十分热闹,院内却幽雅安静,难得的一块清静天地。庭院左侧是一座青松掩映亭阁的小花园。庭院中间有花形水池。宽敞的庭院里,除了两条行车的柏油路外,到处都是葱郁的草坪。一座雄伟壮观颇具中国风格的六层楼,就坐落于庭院的最里端。这就是中华民族延伸到朝鲜半岛南部的中国领土——中国驻韩国大使馆。 一份震惊台湾的《保产救土声明》 此刻,正是中韩建交的前夜…… 这时候的台湾当局,在国际政坛上屡遭惨败,他们当然不会甘心把这样一座馆产拱手让给共产党。因此就千方百计想把它转手卖掉,让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使进驻韩国时,仍然像进驻美国时一样,给他来个物移他主的无奈…… 但是,他们的如意算盘却被一个小小老头给打乱了。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一篇“呼吁保产救土”的声明,以醒目的篇幅出现在《韩华》杂志上…… 其声明如下: “亲爱的旅韩华侨父老兄弟姊妹们: 很不幸,一件我们不想预见的不幸事件,终于又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凡是到过汉城,见过中国驻韩大使馆的中国同胞,没有一个人不为这广阔的庭园和雄伟的建筑而感到自豪。大家都知道,这一块六千多坪的广大土地,是历经大清帝国、北洋政府、台湾当局乃至汪精卫政权,才传到今天的。百余年来,经历了数十任大使的辛勤耕耘,才有了今天这样宏伟的规模。想想看,在中(台湾)韩两国外交全盛期的六七十年代,使领馆的建筑面积,已够充分使用,就按现在的规模,即是英美这些强大国家的使领馆,也难望其项背……如今却声言办公不敷使用,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说穿了,就是为了防范将来韩国与中国大陆建交后,免使这片价值连城的财产流入中共之手。这一点,我们严正地告诉钱外长,做人应当宽宏大量一点,不要以政权的转移而做这种遗臭万年的傻事!想想看,历史上没有一个千年不败的政权,从三皇五帝到中民华国,历经了多少朝代?秦皇汉武何在?大唐盛世何在? 从腐败无能的满清帝国,到横行霸道的北洋军阀,乃至于卖国求荣的汪伪政权,当他们存废败亡之际,从没有对海外使领馆的财产动过脑筋。请你们想清楚,这片由中国人经营了一百多年的神圣土地,是应该永远属于全体中国人民的,它并不该属于某一个团体和政党!如果你们能弄清楚这一点,就会心平气和地尊重韩华的民意了! 历史的巨轮,正生生不息地不断前进。阻挡它的人,哪一个不是被辗得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亲爱的侨胞们,乡亲们! 现在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昭告全中国的同胞们,全世界的华人侨胞们!希望你们拿出爱心和勇气,支持我们的正义行动!更希望台湾政府,速下决心,赶快宣布取消这一丧权辱国,不得人心的‘换地建馆’之决策! 最后我们谨以十二万分的诚意,向大韩民国政府和全国的朋友们,郑重呼吁,中韩两国人民,自古以来,我们就有着亲密的来往和深厚的友谊,希望你们看清一个事实,就是全中国大陆十二亿国民和台湾宝岛的两千万同胞,以及侨居海外的五千万华侨,都是你们的老朋友、老邻居,千万不能为了帮助少数人的利益,而造成两国人民间的误会!更希望你们伸出友谊之手,给我们以支持和鼓励!让我们高喊,中韩两国人民万岁!保产救土万岁!” 洋洋万言,铿镪有力,句句见“血”,字字见真,掷地有声,撼人撼心。大有一种与馆同在,与馆同归之气概! 最后,他再三呼吁韩国政府:要正视十二亿中国同胞的友谊和权益,正视韩国华侨保产救土的正义行动,勿做历史罪人! 想必韩国政府读罢这篇声明,大概也要三思而行的! 要知道,此刻正是中韩建交之前夜。 这份义正词严的声明,震撼了广大华侨的心。 这本《韩华》杂志本来销量不大,只有寥寥几百本,平时并没有多少人光顾,但这篇声明一发表,却使它身价倍增,不少华侨都争抢着传阅。 而且,这篇声明像长了翅膀一样,向世界各地的华人居住区飞去…… 一时,韩老先生家里的电话络绎不绝,来自美国、日本、加拿大等世界各地的华侨,都纷纷打来电话鼓励他,赞扬他,给他以莫大支持。 同时,二十多个侨领也亲临韩舍,来找韩老先生秘密商议如何救土保产一事…… 历来不敢得罪台湾大使馆的广大华侨,终于被韩老先生的这份声明给煽乎起来了。 不能不承认,这份声明是一把火,它烧醒的不仅是广大华侨,同时也有台湾当局的一些决策人物…… 一夜之间,这份声明就飞到了台湾外交部几个决策人的手里,令章孝严、钱复几个大人物,大伤了一番脑筋。他们手拿电传过来的声明稿,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有人问道:“这个韩晟昊是何许人?是那个……” 有人说:“是的,就是那个……” 看来,他们对韩晟昊这个人物早有耳闻,无须再了解他的背景,只是相互会意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无可奈何,又似乎不能不叹服这份声明的真知灼见。 后来,有人将这一消息转告给韩老先生,韩老先生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说:“知道是我就好。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 很显然,这份声明使几个精心策划了这次变卖馆产计划的台湾官员,忽然乱了阵脚,他们不得不顾及全世界十几亿炎黄子孙的眼睛,不得不注意台湾当局在国际舞台上的形象,虽然气愤,却又无可奈何,不得不收敛起自己的行动了…… 同时,这份声明也给正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秘密握手言和的韩国政府,一个庄重的提示,提示的含义自不言而喻了…… 看来,这份出自一个“小人物”的声明,远远超过了它自身的价值。它的说服力,也远远超过了卖不卖这座大使馆的问题。它的影响力,也远远超过了国民党对共产党相煎何太急的问题…… 但对韩老先生来说,却等于把自己置身于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中了。 他一个小小的花甲老头,等于同庞大的台湾当局叫上劲了。 纵观几十年的旅韩华侨史,几次带头反对大使馆卖地的华侨,没一个有好下场的。一个逃亡外地破产;一个被押送台湾破产;一个被押送台湾自杀…… 那么,这次韩老头的命运又会如何呢? “小心,别成为第二个‘江南’” 一石击起千层浪。 台湾驻韩使馆的几位官员,可没有钱复和章孝严那些大人物的气度和修养,他们气得直骂娘…… “这个东北虎又出来捣乱了!他二十年没出来捣乱,天下挺安宁。他一出来就全乱套了! “把我们的计划全打乱了……” “一定要狠狠治治这个中共地下大使!” 其实,早在三年前,韩晟昊陪着山东代表团在电视新闻节目里一亮相,就在华侨圈子中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当时,一叶知秋的台湾驻韩大使官员们,已从中韩两国你来我往的秘密活动中,嗅出了一股秋风落叶之寒意,追根溯源,这个“帮风助虐”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被国民党奶水“喂”大的韩晟昊,顿时恨得咬牙切齿,很想狠狠治治他!可他们早就领教过这只“东北虎”的厉害,别看岁月已经把他熬成了一个黑瘦的干巴小老头,别看他已经是一只老掉牙的“老虎”了,可他的虎威还在,还照样“吃人”。他仍然是一身软硬不吃的硬骨头,对他是吓也吓不倒,压也压不垮,说理又说不过他!拿他是毫无办法!真乃气煞死人也! 不过,大使馆要想对付一个“小人物”,毕竟是有招法的…… 没过多久,流言四起,诽声连天,一股强烈的反“韩”情绪,像洪潮般地向这个年逾花甲的老头袭过来…… “哎,韩晟昊投共了!这老家伙背信弃义,吃国民党的奶水长大,到头来却为共产党干事!你们要小心他!他是中共的地下大使!”大使官员们纷纷向华侨们发出指令。 韩晟昊听了坦然一笑,随他们说去,他才不在乎呢。 紧接着,台湾大使派人来质问韩晟昊:“韩晟昊,你是吃国民党的奶长大的,现在却帮着大陆与韩国的邦交牵线搭桥,你也太忘恩负义了!难道你被共产党迫害得家败人亡,你也全忘了吗?” 韩老先生却坦然地回答道:“没错,我的家族是死了好几口人,我也是九死一生。但那都是过去了。如果我们老韩家的人都死光了,能使民族强大起来,我也心甘情愿了!我认为我不是在为哪个政党做事,我是在为民族做事!世界上什么事都是短暂的,唯独民族是永存的!中国的强大牵扯着每一个中国人的命运。台湾再强大,它代替不了中国!中国版图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土地,百分之九十以上和人口,都在大陆,只有大陆强大了,中国才算强大!老夫已经到了老朽之年,不能为国家干什么大事了,如果能在中韩邦交方面做点贡献,使中国少一个‘敌人’,多一位朋友,那么,我个人那点恩恩怨怨,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席话,说得那位气势汹汹的说客哑口无言,“啧啧”两声,转身离去,临出门又转身扔过来一句,“我可是为了你好,你可小心点儿,别成为第二个江南!” “谢谢你的好意。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韩某人从来做事光明磊落,没什么可小心的!请你转告那些人,我韩晟昊活到快七十了,已经死过多少回了,再死一回也无所谓!” 不久,外面又传出谣言,说韩晟昊去找金树基谈话,提出要分卖大使馆的款子,金树基火了,把他臭骂一顿轰出门去。后来,又按着这个故事继续杜撰下去,说韩晟昊所以发表反对卖地声明,就是因为他分不到款子云云。 听到这些传言,韩晟昊一笑了之。 他一生淡漠金钱是人所共知的。否则,他与韩国几届总统都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要想发财,恐怕是举手之劳的事吧?还用得着〖ht5,7〗典〖kg-*〗见〖ht〗着厚脸皮,跑到二十五年不曾登过门的台湾大使馆门下,去乞求一笔“赃款”吗?他说他还怕弄脏了自己的手呢。 再说,光州市华侨中学的校址,是当年韩晟昊率先倡议大家捐款购置的,现在该校房产的注册名字,仍然是韩晟昊为名誉信托。韩晟昊不但自己不主张卖了归为己有,而且为了避免后代也不占有这份华侨祖产,竟与校方研究决定,让校方起诉告他,他三次不出庭,按韩国法律规定,就等于本人放弃了名誉信托权。这样就可以“完璧归赵”。这块校地的产权就永远归属这所学校所有了。 在谣言四起的同时,韩老先生开始接到这样的电话: “老东西,共产党给你多少钱,你为他们如此卖命?” “他们一分钱也没给我,只给我一个遭你唾骂的机会!” “老不死的,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江南都被杀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是啊,我什么东西都不算,我是一个大写的人!” “狗娘养的,别自吹自擂了!告诉你,再为共产党干事当心砸碎你的狗头!” “来砸吧。我早就想把它砸碎呢,只是没倒出时间!” “你个老不死的,是不是活腻歪了?” “是啊,我是活腻味了。快七十岁的人了,早该入土了,可就是阎王爷嫌我太瘦了点儿,不肯收留我。你帮我跟阎王爷说说情,让他把我收去吧!” “不用阎王爷收,我送你去见阎王!” “啊呀呀,那太感激不尽了!什么时候?要不要我答谢你一桌酒席?” “就在明天!” “好,几点几时?我在门口恭候你!” “明天半夜一点,你等着!” “我一定等着!” 果真有人大打出手了,但不是那个电话恐吓者,而是一个高头大马酒风甚凶的柳某人。 柳某一进医院门口就破口大骂:“你个狗崽子老头,今天我非要你的狗命不可!”说着就张牙舞爪地向院长室扑去。可是还没等他闯进院长室,就被跟了韩晟昊二十多年、精于拳术的汤太言药剂师一拳打倒在地,随即几个人一拥而上,把个柳某打得鼻青脸肿,趴在地上呼爹喊娘动弹不得。倒是闻声出来的韩老先生,厉声制止大家住手,让人快把他送进医院!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柳某又遭到好一顿拳脚,最后不得不连连求饶…… 后来,恐吓的电话越来越多,使韩晟昊全家日夜不得安静。韩晟昊不得不叮嘱妻子:“出门要小心,尽量少出门,尤其要注意孩子……” 按着韩老头自己的话说,“他们组成一个电话部队来骚扰我,足足骚扰了一年多!” 韩老先生发表了一篇反对大使馆卖地的声明,竟遭到一些人的切肤之恨。 其实,恐吓也好,大打出手也好,这些人的真意何在?他们与韩老先生前世无冤、今世无仇,哪来这么深的仇恨?真是为了效忠台湾吗?恐怕也未必,其中的奥妙自不言而喻了……纵观华侨反对变卖使馆的历史,就不难看出这些人的真正动意了。 三次反对变卖祖产的人,死的死,破产的破产,没一个有好下场。韩晟昊既没破产又没伤亡,只遭到一阵围攻和诋毁,这已经算是万幸了。 但据讲,韩老先生被台湾列入了全世界反台急先锋的黑名单……  在台湾大使馆里高喊“毛泽东万岁!” 这天,韩晟昊的护照到期了。他到台湾大使馆来换护照。一个姓陈的武官质问他,说:“你是国民党党员,却帮共产党干事,你说你做得对吗?” 韩晟昊如实地说道:“其实,我的心情也很矛盾,但我深信我没有做错。我是受卢泰愚总统之托,去做中韩邦交之事的。我认为,这是中华民族的大事,不是哪个政党的事情。希望你们能理解。” 陈武官说:“你说的对是对,可台湾会怎么看你?广大华侨又会怎么看你?” 韩晟昊说:“我相信,有点民族责任感的人,都会理解我的。” 正说着,台湾驻韩总领事吕永美来到他们面前,厉声质问道:“什么事?他就是韩晟昊吗?这种投共分子不能给他护照!把护照还给我!”伸手向韩晟昊要护照…… 手拿护照的韩晟昊一见他这种态度,心里顿时升起一股火气,就冷眼盯着这个没有多少头发的总领事…… 吕永美又说了一句,“我让你把护照还给我!” 此时的领事馆里众目睽睽,大家都停下手中的事情,静观着这场好戏…… 眼前的两个人物都非等闲之辈,一个是实权在握的台湾驻韩国总领事,一个是在韩国享有盛誉的老博士。两军对垒,肯定要有好戏看了。 人所共知,韩晟昊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为别人说一句“中国人是小脚养的”,他敢把桌子给人家掀翻了。为了自己国家的一个名称排序问题,他拒绝参加一次国际会议…… 那么今天,这位从来宁可让身子受苦、不肯让脸上发烧的韩老头,又会做出何等惊人之举呢? 此刻,只见老头愤怒地盯着那位总领事……总领事也在盯着他。两人四目相对,大有一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之架势!只见韩老先生扬起手中的护照,照着吕永美没有多少头发的脑袋就狠狠地摔了过去,边摔边气愤地喊道:“你说我投共我就投了!我这个共产党就是来占领这座大使馆的!我要把你们统统撵出去!我要高喊毛泽东万岁!毛泽东万万岁!我要喊一百遍,看你敢把我怎么样?毛泽东万岁!毛泽东万万岁……” 可想而知,当时会是怎样一个场面?要知道,这可是国民党驻韩国大使馆啊? 这喊声冲破了雄伟的建筑,传遍了领事馆的每个角落,使众多工作人员及办事的华侨们,都惊惶失措地围拢过来,争看着这从未见过的场面…… 在台湾大使馆里,明目张胆地高喊毛泽东万岁,而且不是喊一遍两遍,而是喊了好多遍,这在大陆与台湾半个多世纪的对垒中,大概也是绝无仅有的吧?尽管是韩老先生一时气头上的发泄。 面对这种场面,吕永美被吓得目瞪口呆。其他工作人员也如同见了洪水猛兽一般,都惊得不知所措。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将,个个都呆若木鸡,竟然没一个敢上前阻止,任凭韩老头一声接一声地高喊着“毛泽东万岁”,昂首挺胸地在领事馆里示威! 后来,一个膀大腰圆的华侨青年不无气愤地说了一句,“对,打这个秃头!这帮家伙就该狠狠地揍他!”说着搂胳膊挽袖子,亮出虎视眈眈要大打出手的架势。 这可吓坏了那位总领事,赶紧钻到哪个房间里不敢出来了。 没过几天,台湾领事馆派人把护照乖乖地送到了韩老先生手里。这起在台湾大使馆里高喊毛泽东万岁的事件,就这样不了了之。 哈哈,怪有趣的。 “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这是毛泽东当年赞扬彭德怀的诗句。 谁敢在台湾大使馆里高喊“毛泽东万岁”?大概唯有这个韩老头吧? 一身打不垮的老骨头, 一张煮不烂的秃鹫嘴 虽然,韩老先生在大使馆里高喊“毛泽东万岁”谁也奈何不了他,可要想治他,人家当然还是有招法的。二十年前,韩晟昊接任《韩华日报》总编两个月,就被台湾大使馆活活逼破产了,逼得他不得不卖房卖地,以偿还几十万美金的债务。 那么这次呢?这次又会对这位刚直不阿的倔老头采取什么措施呢? 就在韩晟昊发表反对大使馆卖地声明的第二天,《韩华》杂志总编李溪信先生,就接到了质问电话。有人质问他,“你为什么跟亲共的坏蛋在一起捣乱?你的儿女都在台湾,你的杂志受台湾补贴,难道你不考虑后果吗?” 毕业于台湾政大新闻系的李溪信先生,是个很有骨气的正直人。他敢于发表韩晟昊的这份声明,已经很了不起啦。对于来自各方的质问与压力,他一直充耳不闻,继续登发着韩晟昊的稿子,这已经实属不容易了。要知道,他的儿女都在台湾,刊物资金也受台湾资助。他的命脉掐在台湾大使馆的手里,反过来,他却同“反台亲共”的人物站在一起,大发反对台湾变卖大使馆的文章,难怪有人要质问他了。 后来有一天,李溪信先生终于承受不住来自各方的压力,托着文弱之躯,满脸歉意地来找韩晟昊交刊物了。 韩晟昊同李溪信曾有约在先,发表反对卖地的声明之后,韩晟昊将承担一切后果,包括接办这份并不景气的《韩华》杂志。 “韩博士,我实在受不了啦……” “你不用说了,我非常理解你。真对不起,让你受了不少委屈……” “我要去台湾看望孩子,他们不给签证……” “这帮混蛋,简直是欺人太甚了!” “真对不起,我不能……” “不要说这种话,这我已经感谢不尽了。没有你的支持,我的声明就不可能出笼!” “嗨,那算什么?有点良知的中国人都不会赞成卖地的!韩博士,希望您多保重,现在外面……” “没关系,别看我这把老骨头已经风吹雨打快七十年了,可他还满结实的,一时半时死不了!” 话随说得很硬棒,可心中自有一番苦涩。两位并肩战斗了半年多的文友,意味深长地紧紧握着双手,良久没有分开,相互深切地道了一句,“多保重吧”。 于是,就像二十年前接过《韩华日报》时一样,韩老先生又接过了这本并不景气的杂志,重新更名为《韩华天地》,另请编辑人龙启明,把原韩国的发行人元某,换成了韩籍华人刘廷才,并向元某说明了换发行人的原因,元某也表示同意了。编辑局长为吕其本,副社长仍是李溪信,韩晟昊自任社长。 对于接办这份杂志,韩晟昊还是很感兴趣的,有了杂志就等于有了一块能畅所欲言的阵地。在他的一生中,最大的爱好就是舞文弄墨,至于行医,只是他谋生的手段而已。 几天后,韩晟昊拿着新起的刊物名称到韩国有关部门去申报,对方却说:“对不起,《韩华天地》已经有人申报了。你换个刊名吧。” 一查申报底卡,申报人竟是原发行人元某。 “岂有此理,元某明明同意我换发行人,为什么又在背地里搞这种名堂?” 申报未果的韩晟昊,气呼呼地回到办公室,一进门,只见刚请来十几天的打字小姐,满脸歉意地对他说:“对不起韩先生,我受人警告,不能再干下去了。他们说你这是中共的官报……” 听到这话,一连奔波了数天的韩晟昊半天没言语,刊物名称被人抢去,打字小姐被警告辞职,杂志还没等出笼就遭到如此厄运…… 韩老头顿时明白了一切,他气坏了,大骂那帮搞名堂的人。 “你们这帮王八蛋,不就是怕我韩晟昊张嘴说话吗?不就是怕我揭露你们的丑恶嘴脸吗?好,咱们走着瞧,我非把这份刊物办起来不可!别看我韩老头已经六十有七了,但老天有眼,却给了我一副钢筋铁骨,一时半时还死不了!等着瞧吧,我韩某人,再也不是二十年前被你们逼破产,就差没找根麻绳上吊的韩晟昊了!” 秉春秋之笔,道人生辛酸 韩晟昊这一生,最大的优点是争强好胜,不肯服输;最大的缺点也是争强好胜,不肯服输,直到七十高龄了仍然如此。 有哲人说:个性决定命运。 一点不错,恰恰是这种个性造就了韩晟昊波澜壮阔的悲剧命运,也恰恰是这种个性造就了他不平凡的一生。 可他毕竟是人,是一个屡经磨难而又一身正气的血肉之躯,因而常常在遭受磨难或被人无端地诋毁之后,虽然当时表现出一副不把对方“干倒”誓不罢休的架势,可回到家里,冷静地反思人生,常常也会泪洒长衫,满腹怅然,甚至会仰天长叹: “唉,谁能知我老夫之心?谁能理解我老夫之一肚子辛酸?谁又知道我老夫之满腹悲怆?天下之人,没人能理解,唯有老夫自己矣!” 是的,只有他自己。 一个早春的夜里,他在床上辗转反侧,长夜难眠,心中突然有一种不一吐为快,就要爆炸之感。于是,他爬起来,挥笔疾书,百年沧桑倾于笔端,满腹悲愤集于一纸,秉春秋之笔,道人生辛酸…… 一个二十年不曾讲话的“哑巴”,再也封不住自己的嘴巴了。而且一旦动笔,就如积二十年之洪水开闸放洪一般,顷刻间一泄千里,一发而不可收了! “听哑巴讲话,道人生辛酸”。(发表于《韩华》杂志一九九二年五月号。) 编者在按语中这样写道: “二十年前,曾叱咤侨社的风云人物韩晟昊,何以忽然之间,销声匿迹,飘然引退,现在由他本人秉春秋之笔,大胆无私,毫无保留地披露了他的人生历程。写来有血有泪,恩怨分明,实为本刊创刊以来,令人激赏之鸿文……” 在这篇文章中,韩老先生如实地写出了他凝聚着中华民族历史悲剧的坎坷生涯,道出他蒙受不白之冤的悲愤,倾诉出受国民党欺骗之愤慨,以及自己最后的人生醒悟与慨叹。此文太长,不能一一赘述,只能节选出部分章节。 他这样写道: “反了二十几年的共,共产党是越反越强大,喊了二十几年的反攻大陆口号,声音是越喊越小。越积极工作,越受打击。越认真做事,越没饭吃。越主持正义,越受排挤。越讲是非,越树敌人。他们唱小生,我唱花脸,他们扮白脸,我扮黑头。发财升官没咱份,挨骂指责在一身。**救国是口号,保护政权是真心,……拚命**为谁劳?一梦醒来凉透心。 万事就怕觉悟,人生就怕看穿,反省过去,设计未来。方知忠于一人**,不如忠于国家民族,孝于一家一族,不如孝于人类社会。” 最后,老人以感伤之笔,向世人第一次道出自己悲惨的家世…… “现在我要坦白地说说我自己的家悲、家忧、家丑、家破,以求侨胞们之谅解,方知我人生‘怀志不遇’之无可奈何,并求侨胞们大发慈悲,助我人生之解脱! 三个老婆没有家, 七个孩子各天涯, 一团乱丝斩不断, 逼得老头披袈裟! 一女儿死亡,一儿子参加韩国示威伤脑有疾,我悲痛断肠。我已在盖庙,要出家赎罪了! 青年期,积极**,拚命抗俄,有我的悲愤历史背景与正当理由。 壮年期,退出政党,悬壶行医,有我的主体意识背景与生存理由。 老年期,诚心修庙,佛医济世,有我的人生觉悟背景与赎罪理由。 不幸,国府传出卖地之消息,竟打破了我二十五年来的生活安静,撬开了我二十五年不说话的嘴巴!侨胞虽说都反对卖地,但为了保身,不便出头。因此,竟把我二十五年前好打抱不平之驴脾气激发起来。我抱着千万人不往,吾独往之的冒险精神和‘傻小子’的勇气,结合有识之士,以我之名义,发表反对声明……终于获得了初步胜利。我与侨胞心亦安矣!” 他还在另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 “(你们)说我反对国府卖地是帮助中共争取地皮,说我是讨好中共,是想做大官……就算我投了共,也不过是一种‘思想的转变’,而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爱中国的中国人,但他们那些‘**分子’,却是‘数典忘祖,分裂中国’的亡国奴……” “我要以‘倚老卖老’的立场,劝告几位青年侨领……‘现在的你,就是过去的我,现在的我,就是将来的你’。‘推完磨杀驴吃’的教训,千古不变。政客的把戏,不知玩倒了多少英雄好汉。万望勿责老汉罗嗦。老汉是山后过来的‘弃民’,其言已诚矣……” 他把自己的人生感悟倾于笔端。同时,也披肝沥胆地秉诚相劝那些毛头青年,不要犯自己当年所犯的错误…… 在这些文章中,他虽然用打油诗来调侃自己,但这是他人生的真实写照。没有人知道他这一生活得多么不容易。多少年来,他给人的形象是强悍的,甚至是无坚不摧的。其实,在他强悍的外表下面,包裹着怎样一颗脆弱的心?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这一生活得很累,可以说非常累。 直到今天,除了供养韩国的一家三口之外,还负担着美国那个妻子及残疾儿子的全部生活费用。七十高龄的他,仍然每天到医院去出诊看病,否则,他供不起那么多人的生活费用。然而,他一生最大的痛苦并不是金钱,而是无人理解,无法与人沟通。他总是处于一种与人“对立”的状态。即使为人家做了好事,最后回报他的往往也是一片骂声。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找不到其中的原因,直到今天都找不到。 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却又是一个傻透气的人。 应该说,好多事情都缘于他的个性。 他自己说他是一个“正义的傻瓜”。他确实是一个正义的傻瓜,傻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也有人说他是“刺儿头”,说他是旅韩华侨中最难剃的“刺儿头”!也许,恰是这种“傻瓜”与“刺儿头”的双层性格,决定了他一生的命运。 他在文章中写道:“朋友们指责我说,侨社不是你自己的,国家也不是你自己的,你为何批评人,批评事,到处找人家麻烦?那不是吃着自己的饭,得罪很多的人吗?何苦来呢? 是的,侨社也有我一份,国家也有我一份,我批评人是善意的。我批评事是建设性的。人间社会若没有‘正义的傻瓜’,这个社会就会腐败;饭菜里若没有食盐,这盘饭菜就淡而无味。若说得罪人吗?得罪好人我不敢,得罪坏人我不怕。我愿做一个‘侨病’的拔毒膏,‘侨心’的顺气散……” 不难看出,他确实是世界上罕见的“正义傻瓜”。 当今世界,多少人阿谀奉承、取悦他人都唯恐不及呢,哪还有这种刚直不阿、主动得罪人的傻老头呢? 当然,如果他跟所有的人一样,人云亦云,明哲保身,自然就不会招致那么多的麻烦了。那么,韩国与中国山东的通道,大概就不是韩老先生打开的了,说不定要推迟一段时间呢? 那么,那座价值十亿美金的中国大使馆,大概也就在众多明哲保身的眼皮底下,悄悄地溜入他人之手了…… 慢悠悠的历史老人,终于走到一九九二年八月二十四日 一九九二年八月二十四日这天,北京和汉城同时发表了震撼世界的声明: 中华人民共和国与大韩民国正式建立外交关系! 与此同时,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任驻韩大使张庭延,带着数名外交官,面带含而不露的外交微笑,昂首挺胸地走进了虽被损坏、但毕竟是炎黄祖产的中国大使馆,从而结束了台湾主宰这座雄伟建筑的历史! 然而,没有人知道这位老人为此所付出的、而且仍在继续付出的一切…… 二十四日这天晚间,正在看电视的韩晟昊接到卢泰愚总统打来的电话,卢泰愚在电话里说:“老朋友,谢谢您啊,当年是您打开了山东这扇窗子……” 韩老先生听了,又像以往那样豪爽地大笑起来,笑声里自然多了几分心酸和欣慰。 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他几年来的奔波、游说、被人误解、辱骂、屡遭报复……两次被台湾大使馆扣压护照,两次被找去谈话,耳朵都被人骂出了茧子,就差没人拿刀子捅他了。但他欣慰了,他终于看到自己的祖国又多了一位近邻的朋友,少了一个老死不相往来的“敌人”…… 八月二十四日这天,真是有哭有笑的一天。 在韩国上空飘扬了半个世纪的青天白日旗,不得不从大使馆的上空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在众多外国使团的簇拥下,缓缓升起的五星红旗…… 大江东去,浪淘尽多少风流人物? 历史无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然而,不同立场的臣民,自然有着不同的心理感受…… 这天,在与大使馆一墙之隔的华侨小学校园里,一片哭声,大人在哭,孩子在哭,大使馆的官员们也在哭。几个人坚持要让那面已被历史推向必然的青天白日旗,在操场上空多飘扬一会儿,因而显得更加“悲壮”而富有戏剧性。 就像韩晟昊在一篇文章中一针见血地指出那样:“(他们)成立了‘六人护旗小组’,其实只有两三个人,畏首畏尾,听命令地跑来跑去,不过是为了在台湾报纸上大出风头而已。韩国人不管就挂上旗,韩国人一管就降下旗,不在韩国造成‘护旗爱国’的形势,只在台湾表演‘大出风头’的虚伪行动,意在给台湾外交部脸上贴金……他们偷偷在操场上悬挂起青天白日旗,台湾记者照完相,又鸡毛火燎地降下来。第二天,台湾报纸就大大报导宣传说,全韩爱国侨胞一齐集于汉城华侨小学,勇敢地升旗……” 也难怪,旅韩侨胞与台湾有着五十年亲密交往的历史,其心情自然是可以理解的。 但一走进中国大使馆,却令人看到一种中国人的悲哀…… 大使馆内一片狼藉。好多管道被堵,电话线被扯断,墙壁多处被破坏…… 为此,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使到任之后,从国内请去几十名工人,足足维修了三个月。这才使大使馆重新恢复它的雄伟与壮观。 韩晟昊曾在一篇文章中,毫不客气地批评台湾外交官这种卑劣行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都是中国人,何必死逼梁山呢?还是给中国人留一点脸皮吧!” 是啊,给炎黄子孙留一点脸面吧,不要让外国人再看中国人出丑了!中国人自满清以来出的丑已经够多了! 无边落木潇潇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无论怎样阻挠,历史的车轮都不可能逆转了。 一九九二年九月七日下午六点三十分,中国大使馆在汉城乐天大饭店二楼,隆重举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开馆酒会,敬请韩国各界人士及各国宾客三百多人参加了酒会。 但是,到会的中国宾客却只有五人。其中四人是中央通讯社、联合报社等报的记者,剩下那一位就是我们的主人公韩老先生了。 中国大使馆本来给各界侨胞发去了不少请柬,但来者寥寥,其原因十分简单,排除五十年的心理障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需要时间。何况,台湾派来的几名记者,正大张着相机镜头,等君“入瓮”呢。看到底谁来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使馆的开馆酒会了?好回去禀报。 但,韩老先生不在乎这些,他手拿请柬,挺着并不挺阔但却傲视一切的胸脯,堂而皇之地走进了乐天大饭店。进门时,他发现有人在盯梢,回头一看见认识,就戏谑他道:“来来来,时间尚早,坐下来喝杯茶嘛。” 于是,那人果真坐下来,同韩老先生喝了一杯茶。茶毕,韩老先生嘲讽他说:“回去报告吧,就说我韩晟昊来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使馆的开馆酒会了!” 那人尴尬地笑笑,果真走了,也果真回去禀报了。 后来,台湾驻韩办事处(台湾驻韩使馆改为台湾驻韩办事处)的人曾在全韩华侨侨领大会上,指名道姓地说韩晟昊是亲共分子,去参加中共的开馆酒会了,是中共的“地下大使”,大家要小心他! 就此,韩晟昊曾在文章中毫不客气地回敬道: “我是参加了中国大使馆的庆祝酒会,这不是秘密,不怕公开!因为我有请帖。二十五年来,前大使馆没有请过我……老夫理直气壮地参加中国大使馆的酒会,不怕任何人造谣、告状或挑战。我连你们**领袖***都敢骂,何惧几个小**呢?……你们看小**像个活祖宗,我看小**却像个鬼孙子。这就是你与我的格与资的不同!这些小儿科的尿布事,说也臭,不说也臭,恶心极矣!” 瞧,韩老头的胆识与妙语,也真够可以的了。 痛斥**分子及*** 时至今日,中韩两国领导已经握手言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使馆取替了台湾使馆,从此开始了中韩外交史上的新纪元。没过多久,卢泰愚做为韩国的第一位访华总统出访中国,与中国国家主席杨尚昆举杯共庆,畅谈中韩关系的新开端…… 可是,做为打开中韩通道的牵线人,韩老先生的处境并没因此而改变。 《韩华天地》的刊名被人抢去之后,韩晟昊又把刊名悄悄地改为《中国天地》,偷偷高薪聘来一位打字小姐,每天晚间打字,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着……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几经生死磨难的《中国天地》创刊号,历经数月的艰难抗争,终于出版了。 他在创刊词中这样写道: “这份民办杂志,终于在**官僚的千堵万吓之下,在官迷侨领的千阻万扰之中,在世界思想理念冷战结束之时,在中韩两国断交(台湾)与建交之际,艰难创刊,庄严诞生了。虽有创伤,无损健康,今后如何茁壮成长,端赖侨胞的爱护和培育。坚持真理,公正报导,一定要成为爱国侨胞之喉舌,自由民主的先锋。这就是我们的信念和目标,愿与大家共勉…… 敬爱的读者!我们反对任何独裁政府压迫人民,我们反对**分裂中国国土,我们也反对任何政府虐待外国侨民。本社同仁一本爱国,爱族,爱护世界人民之爱心,不派不阀,不帮不伙,不左不右,不红不白,不畏权势,不受利诱,不论东西,不管南北,有好的就捧,有坏的就批,仁心义胆,建议说服,一本公正,言论报国,这是我们创办《中国天地》杂志之宗旨与目的……” 《中国天地》第一期出刊后,编辑部按照电话号码簿给每位华侨都寄去一本。可是转眼之间,寄出去的二千本刊物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一千多本,而且在退刊的信中夹着这样的字条: “韩晟昊你老不要脸!小心,成为第二个江南!” “小心砸碎你的狗头!” 而且,电话部队又开始日夜骚扰…… 其实说起来,广大侨胞对这位刚直不阿的韩老先生,真就有着刻骨的仇恨?非要置他于死地而后快?广大侨胞对国民党真就忠贞到这种程度吗? 其实未必。旅韩华侨的生活并不轻松,他们为了维持自身的生计要全力奔波,哪还有闲心跟这个韩老头折腾这些事呢? 原来,台湾办事处的人为了抵制这本小刊物,曾大动了一番干戈。他们派原驻韩总领事吕永美(就是因护照问题跟韩晟昊吵架那位领事),以视察侨情为由,到侨民中去奔走游说,向侨民们发出警告:“小心韩晟昊,《中国天地》是共产党的杂志。千万不要看它!立即退回去!” 原釜山台湾领事馆的领事俞永顺,在南部地区召集八十多名侨领开会,在会上正式宣布:“韩晟昊已经投共了,千万小心他!” 不仅如此…… 他们还对韩晟昊的几个支持者大动脑筋,找他们在台湾上学的子女谈话,让子女们在台湾发表声明,反对中韩建交;威胁租用原台湾使馆房子的侨胞,“是不是该考虑你的房子问题了?” 而且,一家一直印刷中文报刊的印刷厂,一夜之间,印刷费从原来的一百六十万韩币猛涨到三百九十万!最后连这个高价也拒不受理《中国天地》的印刷业务!其中的猫匿自不言而喻了。 一时,韩晟昊手拿文稿到处找不到中文印刷厂。最后,在一位朋友的帮助下,终于有一家印刷厂同意印刷,印价是二百万韩币,比正常价高出几十万韩币。 但是,再艰再难,韩老先生也不会停刊的。 第一期刊物退回来之后,第二期、第三期照寄不误。对方不付钱,韩晟昊就自己赔,三十几期刊物下来,赔进去十几万美金!他就是这样一个宁折不弯的个性。 说起来,在韩国这样一个民主性较强的国度里,一本小小的华侨民办刊物,竟招致台湾驻韩办事处发动如此强大的攻势,对它进行百般围剿,说明这个韩老头也着实令人“可怕”与“可恨”的了。 说来,韩老先生天不怕地不怕的文笔,也着实令人生畏。愤怒出诗人。血腥的战场演奏不出浪漫的小夜曲。遭到如此围剿的韩老头,不可能用温情的文笔去歌颂那些连连把他逼向绝路的人。 中国人都称一代文豪鲁迅的笔是匕首,是投枪,犀利的笔锋常常令他的对手们望而生畏。当然,韩晟昊的文笔不能同鲁迅的相提并论。他不是搞文的,舞文弄墨只是他的业余爱好,并非他的主业,他的主业是营养学博士,是中医。但他揭露事实之深之透之尖刻,用笔之泼之辣之一针见血,乃至奚落、挖苦与诙谐,大概是一般文人所望尘莫及的。 应该说,《中国天地》是韩老先生装载思想的小舟,是他抒发胸臆的载体,也是他人生观的展示。但是,这本杂志是韩老先生为了争口气的产物。因此,由于“压迫”太重,“积怨”太深,有些文章过多地宣泄出个人的激愤情感,甚至有些言词过激,这未免有些遗憾。 创刊之后,每期都有韩晟昊的一篇纪实文章,即“心平气和说实话,是非曲直任君评”。 在这篇文章中,他把自己对中华民族的厚爱,对内地及台湾的关注,对国际形势的分析与评估,以及对自身经历的审视及阐述,尤其对**分子的深恶痛绝,对***的痛斥等,都毫不隐讳、酣畅淋漓地宣泄出来…… 这恰恰是台湾驻韩外交官们,千方百计不让他获得宣传喉舌之关键! 在此,从文章中节选几段以飨读者。 他这样写道: “我反对**,是为了保全中国领土之完整,……台湾之独立,国土之分裂,是犯了民族大逆不道之罪,国民党担当不起,共产党也担当不起,***更担当不起!……我如此说法,一定有人反对。是的,我是站在大中国(包括台湾)和大中华民族(包括台胞与侨胞)的立场上,来看事想事来说话的。不是站在一岸一个政权的立场来看问题的。我主张‘大爱国’,不主张‘小爱国’。大爱国与小爱国,虽都是爱国,但,它的空间不同,轻重不同,不能同日而语。这就是‘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大中华民族之精神也……” “**问题,他有国际的支援背景,有国内的发展基盘。他有美国‘分裂中国’的策略指导,有日本妨害中国统一的阴谋经援。**分子称美国为‘宗主国’,称日本为‘后援国’,称台湾当局为‘侵略国’,称大陆和汉族为‘敌人、汉奸’……粉碎台湾之独立,防止台海之战争,这种自救之重大任务,乃是全中国之责任也……” “希望中国与海外侨胞,绝不要袖手旁观,群起而攻之,防患于未然。精诚团结,保住台湾。这是中华民族的命令,也是中华民族之浩然!”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宁给侨胞做牛马,不给**当祖宗!” “四十五年来,驻韩外交官,利用外交特权,卖车卖酒,走私营利……前大使馆上下一百多人,少数有外交特权者,多做买卖,大饱私囊。在韩国外交圈内,前国府大使馆是最差的一个。韩国人称该大使馆是宾士车代理店;丰田车代理店;台湾及外国烟代理店;外交特权走私店……” 他在文章中,袒露自己的爱国情怀,痛斥**分子分裂祖国领土的行为,斥责台湾原大使馆的腐败,同时也为自己的坎坷经历呐喊鸣冤。有时,也用打油诗来调侃自己,给自己画像…… “不刮台风不上船,不下暴雨不下山,酷冬腊月单衣行,六月三伏穿棉衫。自我找死! 顶风冒雨,忍寒辱暑,冒险犯难,锻炼筋骨。精神不屈也! 傻人傻事傻老头,他笑你笑我也笑。我愿傻,别耻笑。人间游戏,任君逍遥,一死百了。” 然而,有谁知道,他在笑声中有多少没人理解的辛酸? “当我沉默时,我觉得充实。当我开口时,我觉得空虚。宁鸣而生呢?宁默而死呢?人生处世,如此艰难。” “挂钟敲了三下,知道已是夜半三更了。我放下‘悔恨’之秃笔,闭目幽思虚空的人生,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发牢骚吗?得罪人而伤人心。不发牢骚么?生闷气而伤己心。实在是难求两全其美也…… 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 是的,是很愁。他一直在孤军奋战,身单力薄。《中国天地》是月刊,一期十二万到十五万字,他一人又编又写又行医看病,昼夜拚命,毕竟是近七十高龄的老人了,怎能受得了这份操劳? 他右手中指磨破化脓,连笔都握不住,可他仍然在写。打字小姐的父亲得了直肠癌,韩晟昊悄悄给小姐父亲送去二百万韩币,为了能长期稳住打字小姐,请她到家里给孩子当中文教师……因为他的幕后总是有枪瞄着他,因此,花高价都雇不来中文打字小姐。 有人问他:“韩老头,你这是图希啥呀?” 他只是凄然地笑笑,不予回答。 他知道回答了也没人理解。 妻子心疼他,怕他累死,抱着他不足百斤重的身子大哭,“你老头快累死了,快别写了!我怕你把命都搭上啊!” 可他不能放下笔,这不单单是写不写文章、办不办《中国天地》的问题,而是能否打赢这场“政治”仗的荣辱问题! 他这个人天性不肯服输,如果这次输了,他死都不会瞑目的! 他自信:早晚有一天,广大华侨会理解我韩晟昊的! 是的,他是必须得打下去,不仅在韩国有一帮台湾“御用”人在包围他,而且一位来自美国的同是玩笔杆子的文人,不知出于对韩老先生的不甚了解,还是出于政治目的,还是对韩老先生的尖刻文笔不太赏识,总而言之,他以“东江”、“东山再起”、“振武”等诸多笔名,在美国一家华文刊物上,连连向这位举步维艰的韩老先生,发起了咄咄逼人的攻势。其文章之犀利程度,已远远超出了文人对某种事物见仁见智的范围…… 他以反驳韩晟昊批评少数华侨护旗为由,在“韩华护旗何耻之有?华人取得胡儿籍,争向城头骂华人?”(其实韩晟昊并没入韩国籍)等文章中,连连向韩老先生发起攻击,说他是“匪嫌”;是“投共亲共,不义臣,反戈倒主,老而变节!”;说他是“中韩建交,功不可抹(没),才求得一枚韩国冬柏勋章”;说他是“无职无权的单帮野人,被侨社丢掉的破草鞋”;斥责他“依仗结识达官贵人,对自己侨胞相欺太苛”,说他是“扛着保护馆产的大旗,插老足于侨社,说穿了,也不过是想捞一笔国难财”,而且连“二狗子”、“土八路”、“两代无好子”等骂人话都出现在文章里…… 此人措辞之尖刻,用笔之辛辣,用心之良苦,绝非一般文人墨客闲来没事,抒发几句不同见解的闲来之笔,而是大有一种当头一棒,大喝一声“我来也”之味道!大有一种不把韩老头不足百斤的老朽之躯干倒,搞臭,誓不罢休之架势! 这些年来,尽管原台湾大使馆的官员们对韩晟昊百般刁难,可从没有人敢公开写文章攻击他。大概在韩国华侨圈子里,都领教过韩老先生的刀笔,所以没人敢引火烧身罢了。 但这次,不知从哪里杀出来这样一只大手笔? 面对这位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知是何许人也的刀笔师爷,韩老先生当然不会等闲视之。来而不往非礼也。何况,他被压抑多年的愤怒之火,正愁找不到对手发泄呢!于是,他立即挥毫应战,而且立下战表,一战到底,不获全胜,绝不收兵! 要说打笔墨仗,韩老先生可是行家里手了。早在几十年前,他出手的文章就文笔犀利、辩理性强,有压倒韩华所有文人墨客之气势!有人曾说,别人“骂”韩晟昊三年,韩晟昊“回骂”他三天就完蛋了!可见其文笔之辛辣。 他在应战文章中这样写道(因篇幅太长,只能节选几段): “《美洲韩华通讯》的文章读后有感……文章堆砌上流,政治意识中流,论事论理下流,气量气质浊流,人格人品低流。在朝言论‘本色’,吹捧歌颂(台湾)肉麻。同样一件事,前面说是,后面说非;前面肯定,后面否定。自说自驳,自脸自掴。篇篇矛盾重重,句句莫衷一是……” “一个人要努力做到玻璃人生,又光又亮、又洁又净、死的响亮、活的叮当。……一切要公开,一切要透明,批骂人的稿子要真名真姓,敢说敢当,负责到底。……男子汉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焉能隐名埋姓骂人祖宗?请报出真名实姓来,以瞻盛其威容,若不见口眼耳鼻,若不分牛鬼蛇神……你是叫我向‘活人’写论文呢?还是叫我向‘死鬼’写祭文呢?” “东山再起先生,我现在不愿自己写自己,写出来,你又要说我是自我‘表功专家’了……咱们谈谈我这一双破草鞋,对不起,它走遍台湾阳明山总统府,走遍北京紫禁城,走遍韩国的青瓦台总统府,走遍韩国的八道江山,走遍韩国的豪门贵府,上至总统,下至庶民,达官贵人,贩夫走卒……这双破草鞋,现在,还在‘实际领导着’韩国全国自动车轻整备联合会八万人的组织……这双破草鞋,韩国报纸杂志电台电视台经常报导是常事……” “我认识韩国几代大统领,到底给国家丢了什么人?到底给中国人丢了什么脸?到底给华侨丢了什么人?你拿着我认识达官贵人,拿着我得了国民勋章,大作文章,极尽奚落,大扣红帽子,说我是以‘中韩建交,功不可没’,才得了一枚勋章……大骂我是反戈倒主,极尽侮辱之能事……” 韩晟昊把无论是骂人的还是被骂的文章,都全文刊载在《中国天地》杂志上,但《美洲韩华通讯》却因“篇幅有限”,未能全部转载韩老先生的文章…… 两家杂志,一“官”一民,一个在美国,一个在韩国,你刀我枪,论战了数个回合,历时两年多。后来,首先发难的“东江”先生发出了偃旗息鼓的表示,但无端受到伤害的韩老先生却不肯罢休! “你把人家糟蹋的流门到底,你完成了‘主子’的任务。你满足了‘酒囊饭袋’!你就不管人家名誉的死活了!这场‘代理战’挑战的是你,应战的是我。对不起,主导权在我而不在你了!我一定要把我自己的人格与名誉,放在解剖台上,让所有的侨胞们,看看韩某人到底‘坏’到什么程度?‘好’到什么程度?一切我要公开公布!……是非曲直要摆平,人鬼善恶要弄清。我就不信谣言能成事实。我就不信好人能成坏人!名誉恢复不了,秃笔绝不放下!” 当然,文人的笔墨官司从来没有法庭裁判,永远也难论输赢。 到后来,那位向韩老先生首先发难的文人,却在《韩华思潮》杂志的一篇文章中,对他的“敌人”道出了几句肺腑之言,做出了很高的评价: “《中国天地》杂志在反对国府变卖使馆声中诞生,韩晟昊先生以七十高龄一柱擎天,其勇气、毅力无不令人敬佩。他的文笔曾像一枚炸弹一样,使侨社地震山摇一阵。他的文章虽然毁誉不一,但不可否认他开启侨界谏言之风,也表现了新闻工作者‘敢说敢言’的气骨。” 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位不失大将风度的文人。 一九九六年一月七日晚六时,在美国洛杉矶一家欧式餐厅里,美国南加州旅美韩华侨胞举行声势浩大的联谊会。恰巧韩老先生来美度假,朋友们邀请他也来参加了。 在联谊会上,跟韩老先生打了一年多笔墨官司的崔先生,竟带着五员刀笔大将,竟向韩老先生当面“谢罪”来了。崔先生热情地把这位“对手”介绍给各界朋友…… 因保护使馆祖产而闻名遐迩的韩老先生,顿时成了联谊会上的新闻人物。大家争相领略着这位七旬老人的风采。主持人请韩老先生入座首席,还请他讲了话。 面对众多韩华侨胞,韩老先生向各位侨胞拱手拜年之后,以惯有的幽默说道:“我劝老年人要少吃少喝少生气。人老了就是悲,人老了再没有机会反省自己。有钱没钱要干净,要给儿孙做个榜样!我劝年轻人要猛吃猛喝猛服务,要保持海外华人的民族自尊,创造大业!人所共知,我与崔先生打了两年笔墨官司。在此我要多说几句,我认为崔先生的文笔是韩华的第一把交椅!但我不能不直言相谏,他的主体思想有问题。在两党斗争中,你任选哪一方?这是你的权利!但做事要站在中华民族的立场上去衡量,对中华民族有利的事情要做,对中华民族没利的事情就不要做!民族的利益要永远高于党派的利益!” 这番话说得既深刻又令人折服,与会者不乏有亲台亲共的各界人士,但在中华民族这杆大旗下,却是完全一致的,因而报以热烈掌声。 韩老先生讲完话,崔先生与他握手拥抱,两位高风亮节的文人终于在一片掌声中握手言和了。 崔先生向韩老先生真诚地道歉,说:“对不起韩先生,我实在不了解您的过去,完全听信了一些人对您的丑化,没想到您是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人!我很敬佩您,您是我们韩华的骄傲!” “您也是韩华的骄傲啊!您的文笔也相当厉害呀!你我都够厉害的对不对?”说完,韩老先生又像以往那样释怀地“哈哈”大笑。 两位“冤家”文人在笑声中化干戈为玉帛,成了相互敬佩的朋友。 韩老先生的《中国天地》冲破重重阻力,历时两年,终于被广大华侨所接受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尽管众多华侨对这个韩老头众说不一,但他终于被大多数人所重新认识。他曾自信地说过:“早晚有一天,广大华侨会理解我韩晟昊的!” 虽然大家对韩老先生毁誉不一,但老头却相当有号召力。 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香港回归,韩老先生组织华侨搞了一次声势很大的庆回归活动。这对旅韩华侨来说是绝无仅有的。但韩老先生因受北京之邀回国参加庆典,没能参加上韩国华侨的这次庆典活动。 自我人生剖白 韩老先生这一生毁誉不一,但是,听听他内心的感叹与剖白,或许对这位命运多舛的沧桑老人别有一番感慨与认识吧。 他在一篇“我的心声”中这样写道: “敬爱的侨胞们: 为了十二亿中国同胞的政治开放与经济自由、及四千万韩国国民的北方外交,我才接受韩方的拜托,担任中韩邦交的密使工作……这是民族的最高大义,也是时代的必然趋势,更是一项完成大我、牺牲小我超党爱族的行为。民族在先,政党在后,这是我的信念与原则,永远严守不变。所以我就无法顾及哪一个政权的高兴或愤怒了。……我只企望中国同胞与韩国国民,互得利益和共同繁荣就够了。我别无所求! 为了防止民族与国土的分裂与战争,我才起来单独发表声明,反对***!……这是民族的忠诚,也是国民的权利、义务和责任。所以我就没有必要考虑哪一个政权的欢迎或怀恨了。我只企望大中华民族与大中国国土不分裂,不打仗,不流血就够了。我别无所求! 为了保护祖宗的百年遗产,我才起来单独发表声明,反对台湾变卖大使馆的馆产!……这是民族的孝道,也是侨民的权利、义务和责任。所以我就无法去计较哪一个政权的得利或失利了。我只企望能够保住祖产……我别无所求! 为了振兴侨社的道德文化与倡导侨社的言论自由,我才创办杂志呼吁侨社革新……我别无所求! 晟昊一生,平凡自然,坚守正义,无欲则刚。一言一行,毁誉极端。心直口快,树敌无算。姥姥不爱,舅舅也嫌。如此性格,自觉心寒。招忌受谤,理所当然。这种天生的直线性格,若生在民主正义社会是长处,若生在独裁腐败社会是短处。长处短处,有福有祸?自知自明,自作自受,绝不怨天尤人! 回想过去,我自觉向以国家民族的利益为主,向以个人荣辱利害为次,这不是空口说白话,证据历历在目…… 宁愿鸡嘴骨瘦,不愿牛腚肉肥。宁愿正面交锋,不愿苟且偷生。宁愿洁身清贫,不愿辱名浊富。宁愿清高孤独,不愿同流合污。宁愿抬头看日月喝清风,不愿低头求荣达沽虚名。天生一个择善固执的人格,地造一个见恶如疾的性格。命里注定,家破人亡。孤苦伶仃,流落异邦。只能住在国外,不能住在国内。只能在野独闯,不能在朝风光。只能为医,不能为相。只能为民,不能为官。知我者莫如我,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格已成型,木已成舟。就算能改,时已晚矣!我更知道,我的‘朋友’已被我的一张硬嘴骂跑。我的‘福气’已被我的一枝秃笔扫光。出钱出力反成仇,善恶是非常颠倒。如此无福无德的我,怨人不如怨己,求人不如求天。这就是‘问题学生’韩晟昊的‘天罚’也! 一个视名誉比财货重的我,一个视自尊比生命更重的我,一个择善固执的我,一个见恶如疾的我,一个话出负责的我,一个爱管闲事的我,一个惹祸招灾的我,一个不计后果的我,一个只知春播不知秋收的我,一个只知撒鱼网不知捡鱼的我,一个只知栽苗木不知自年岁已高的我,一个只知辛苦做事而不知为谁忙的我,一个外国人敬而近之的我,一个本国人敬而远之的我,一个多难健康的我,一个挨骂长寿的我,有了这些大缺点的我,没有饿死,已算奇迹!活到七十,更是天幸。我发觉我为自己谋‘则愚’,我为国家民族谋‘则智’,只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则徒劳无功而已!到头来,只有孤舟渡苦海,回头两岸无归土!这就是我的‘克己孤独’之人生也……” 这是一九九六年十一月间,韩老先生发表在《韩华天地》杂志上的一篇文章,即“我的心声”。 看其文,见其人。 闻其声,见其性。 其人其性完全跃然于他的自我剖白之中了。 韩老先生就是这样一位海外骄子,一个举世罕见的倔老头。 (未完待续) 第九章:荣获大韩民国最高荣誉 ——国民勋章 为金泳三出谋划策 济州岛是朝鲜半岛的“夏威夷”。 那里天高海阔,风景怡人,是韩国著名的旅游胜地。面对浩瀚无垠的大海,任何人都会感到自己渺小得就像一颗小沙子,一些烦恼也就随之显得微不足道了。 韩晟昊很早就想带一家人去济州岛玩玩,去享受一下海岛风光,到海边去捡点儿石头,也让海风荡涤一下与人鏖战的烦恼。他很久没有享受这种大自然的厚爱了。小女儿几个月前就嘟嘟他,说要去济州岛玩,可他一直挤不出时间。 这天,他把三张机票放到一家人面前,小女儿一把搂住老阿爸的脖子,高兴得又蹦又跳,“哇!太好了!我们今天就可以飞往济州岛了!” 一家人兴致勃勃地整理行装,正准备出发,忽然,民自党总裁金泳三的秘书张学鲁打来电话,说金泳三下午两点要召见韩晟昊。 韩晟昊忙说:“很抱歉,不行啊老张,我下午两点要去济州岛啊!” 对方却说:“不行,金总裁一定要立即见您,时间紧迫,请您务必来!有要事相商!” “可我机票都买好了……” “您可以把机票延期一天!金总裁请您下午务必来总部!”对方一再坚持。 “那好吧。”韩晟昊只好不顾爱女噘起的小嘴,去见金泳三了。 他放下电话,不禁暗暗思忖,金总裁找我有什么事?莫非是…… 韩晟昊与金泳三的相识比卢泰愚还早。两人是多年的朋友。 在二十多年的交往中,两人可谓无话不谈。在韩晟昊的记忆中,他们之间曾有过两次至深的交谈…… 一次是在一九八七年大选期间,金泳三与他进行了一次长谈。两人谈到“三金一卢”(金泳三、金大中、金锺泌)的竞选形势,韩晟昊曾直言不讳地对金泳三说:“老卢所在的是与党,‘三金’领导的是野党,野党分裂,自然对与党有利。如果你们‘三金’之中有两个人能让一步,让一个人首先参加竞选,这样也许还能有一定的竞争力,否则是没希望的。” 结果,果然按照他分析的形势发展下去,卢泰愚当选了总统。 另一次是在卢泰愚掌政中期,三党合并之前,金泳三来找韩晟昊,想听听他对三党合并的高见,两人进行了一次至关重要的深谈。 当时,卢泰愚所属的民正党、金泳三领导的民主党、金锺泌所属的新共和党,三党要求合并,金泳三却踌躇不前。原因是,他所领导的民主党是小党,怕合并后被大党吃掉。 韩晟昊却为他分析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象虽大却怕小老鼠。与党虽大但不团结,你党虽小却精锐强悍。小党统吃了大党,这才是政治九段(金泳三的绰号叫‘政治九段’)!大党是大海,大海才有大鱼!在小河沟里扑腾,是永远捕不到大鱼的!” 这番话使金泳三茅塞顿开。没过多久三党合并了,改称为民主自由党。 韩晟昊的处事原则是,你们谁来找我出谋划策我都真诚相待,从不出于私心“偏袒”一方。因此,在韩国众多政敌交错的复杂形势下,他一直在官海里游刃有余,却从不遭人忌讳。 在韩国,每倒下一个总统就会倒下一大片官员,像割高粱似的,想逃都逃不脱,紧随总统左右的,没有几个能幸免的。唯独他这个中国人例外。究其原因,是他“先知先觉”、大彻大悟,看透了好多东西,尤其看透了钱这个鬼东西,从不轻易张手拿它。因此,尽管他与朴正熙、许政(临时代总统)、卢泰愚、金泳三等几届总统都是至交,但却活得十分洒脱,从没遭到过株连。 这次,卢泰愚的受贿案暴露之后,人们自然想到老卢的这位挚友,会不会也受到瓜葛?甚至有人怀疑:这个中国老头真就那么清而不浊、一尘不染吗? 于是,国家税务部门到韩老先生的新东和汉医院来“清查账目”,看有没有偷税漏税行为?一查就是仨月,把几年的账目全部在“显微镜”下一一过目,令人惊讶的是:账目不但笔笔有踪,款款去向清楚,而且还多交了不少税款。 税务官问韩老先生:“你为什么多交这么多税款?” 韩老先生笑曰:“你们来要我就交呗。我不愿意惹麻烦嘛!” 税务官听了不禁笑了,好可爱的一个傻老头,来要就交? 结果,税务部门不但给他退减了税款,还将一块写着“纳税有功”的奖牌送到韩老先生的医院里,以示奖励。 这事之后,一些知情人越发对这个中国老头肃然起敬了。卢泰愚的受贿案暴露之后,多少人受到牵连,大大小小的官员倒下一大片!只有这个与卢泰愚交往至深的中国老头,却一直来去潇洒,仍然为囚衣加身的卢泰愚担任着保健医,同时也为在任总统金泳三当着编外“御医”。 一个中国人,生活在韩国这个政坛多变的官海之中,不是一年两年,而是一二十年,这不能不是一个奇迹。 还是那句老话:无私才能无畏,无私也才能无“危”。 说来有趣,在华侨天地里,韩晟昊常常嘲笑自己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人物,写文章总在名字前面冠上“弃民”两个字。 在华侨圈子里,他一直是个毁誉不一的人物。 有人说他是“捣蛋鬼”,是“多事之秋”。他一到哪里哪里就得“天下大乱”。有人却说他是天下少有的好人,心地善良,疾恶如仇,有求必应,不记前仇,心胸豁达!几十年来,他给中国人看病从来分文不收。有多少反对过他的“仇人”遇到困难了,只要向他道声歉,恭恭敬敬地说一句,“韩博士,实在对不起……”就会从他的腰包里“借”去大把的钞票,甚至至今未还。一次,他给一个华侨做经济担保,那人没几天就宣告“破产”了,结果,他这个担保人不得不一连五年节衣缩食,代人家支付着二亿四千万韩币、相当于三十六万美元的款子!至今尚未还完这笔捡来的债呢。你说这不是没债找债背嘛? 有人说他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老头却说:“都是中国人嘛,他遇难遭灾了来求到你名下,你说我能看着不管吗?” 不能不承认,老头慷慨得令人可爱,傻气得也令人可怜。转头骂他的,很可能就是从他腰包里掏去美钞的人…… 不过,在韩国社会里,这个老头却是一个非同一般的人物。上至国家总统、各党派大首领、以及众多达官贵人,下至一些走投无路的政治犯,以及无数的平民百姓,无不对他恭而敬之,遇到国事家事常常来请教这位中国高参。他身边因此云集了一帮生死朋友,可谓召之即来,一呼百应。  这次金泳三突然召见他,他首先想到目前韩国正面临着总统大选…… 下午两点,韩晟昊准时走进了民自党总裁金泳三的办公室。 民自党党部设在汝矣岛国会大厦前面一幢二十层的大楼里。此刻,身着藏青色西装的金泳三,正在客室里恭候着这位中国朋友。 韩老先生一进门,满怀鸿鹄之志的的金泳三就迎上来,微笑着紧握住老朋友的手,微微鞠躬地说道:“韩博士,辛苦您了,快请坐。请您来是想请您帮忙……” “啊呀呀,我这老朽之躯,能帮您这大总裁什么忙啊?是看病?还是什么其他事情?”见多识广的韩老先生谈笑风生,毫无拘谨,边说边坐到沙发上。 这时,站在一旁的张学鲁秘书忙接过话茬,说:“韩博士,金总裁希望您能像当年支持卢大总统一样,支持金总裁竞选总统。您看您能帮忙吗?” 此刻,坐到对面沙发上的金泳三,忙用探询的目光望着韩晟昊…… “当然可以帮忙了!”爽快的韩老先生毫不犹豫地笑道,“都是老朋友嘛,有什么不可以帮忙的?您说,让我这个老头子干什么吧?” “请您帮忙组织民众。”金泳三忙说。 “这没问题!干别的不行,干这个还可以!我可以把寿石协会、各地华人社团、汉医人士、全国自动车轻整备联合总会的会长都找来,统统交给您指挥!” “那太感谢您了。”金泳三知道这是一股不可低估的力量。 “不用客气嘛。都是多年的朋友,做这点儿事情还不是应该的吗?再说,卢总统的夫人也打来电话拜托我,让我全力支持您竞选。国会议员黄润麒先生也打来电话……有那么多朋友拜托,我就更应该尽力而为了!不过,我年龄可不同于当年了……” “啊,这您放心,”金泳三忙说,“我们不需要您操劳,一切都由党负责!只要您把人交给党部就可以了。另外,想请您帮我组织一次大型的群众讲演……” “这没问题!” “能组织多少人?”金泳三忙问。 “至少三万吧!” “这么多?”金泳三颇感惊讶。 两人足足谈了一个多小时,商量了具体行动方案。临分手,金泳三一再向老先生道谢,拜托。金泳三知道,韩老先生手里握有一大批群众,寿石社团、汉医协会、华侨协会、还有一个多达八万多人的全韩自动车轻整备联合总会。这在仅有四千多万人口的小小韩国来说,可是一个不可低估的人数啊! 此时是一九九二年十二月,韩国正面临着第十四届大选。 金泳三是很有眼力的。他像卢泰愚当年一样,瞄准了这位在社会上享有盛誉的中国人。 别看韩老先生在华人圈子里连遭暗算,办一份报纸、杂志都很困难。但在韩国社会里,这位财不大气不粗的七旬老人,却能调动起“千军万马”,召集个万八千人易如反掌,小菜一碟! 说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为韩国政府解决二十年未曾解决的大难题 说起八万多人的全国自动车轻整备联合总会,这里面还有一件轰动全韩的故事。 时间追溯到一九**年八月十五日光复节这天,对卢泰愚来说,这简直是焦头烂额的一天。 韩国面临的三大难题就像三座火药库,一齐摆到了他面前。学生要求与北边朝鲜学生进行谈判;劳工要求改变工资;古物商要求合法工作权利…… 历来爱群情激动的大韩臣民,又掀起了声势浩大的三大狂潮。身为总统的卢泰愚,当然寝食无安了。 这天,窗外不时传来的一阵阵口号声、叫骂声,搅得他心烦意乱,头疼得像要裂开似的,吃了几次止痛药都无济于事。 这天早晨,三千多名狂热的学生组成浩浩荡荡的大军,向着四十公里外的板门店开去,说要同北边朝鲜学生会合,双方要谈判南北韩统一问题。众多警察出头拦卡,被拦住的大批学生就手挽手地打着标语牌,大唱着歌曲,高呼着口号,向着青瓦台方向涌过来!与学生遥相呼应的是几千名劳工,也在游行示威,要求提高工资…… 最令卢泰愚头疼的是聚集在国会门前的五千多名古物商。他们一连几个月在国会门前大喊大叫,大哭大闹,见着来国会办事的车辆就烧,不知有多少车辆成了他们愤怒的牺牲品。就连马路两旁的草坪和绿树都不能幸免,都被浇上汽油烧得光秃秃的了。警察也奈何不了他们,一上来抓人就群起而攻之,总不能把五千多人都抓起来吧?闹得国会上下鸡犬不宁,根本无法办公。 这些古物商大闹国会的理由是:要求政府承认他们修理汽车的合法权利! 而且,这三股示威势力都有着紧密的内在联系,行动统一,步调一致,大有一种与政府抗衡的架势! 面对这样的国情,身为总统的卢泰愚,能不焦头烂额吗? 想来,多少人都梦寐以求地想到总统宝座上坐一坐,以求一揽万人之上的风光,挥洒一国之君的威风。然而,人人都说神仙好,殊不知,神仙也有神仙的烦恼。 心绪烦乱的卢泰愚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踱着踱着,忽然想起了老朋友韩老先生,想请他来聊聊天,排遣一下心中的烦恼。每当他烦恼得不能自我排遣时,常常会想到这位老友。一方面,这个中国老头足智多谋,常常在谈笑中使他茅塞顿开,另辟蹊径。另外,他愿意听他诙谐幽默的海侃神聊。两人坐在沙发上,品着韩国茶,在无话不谈的神侃中,他会剥去谨慎的政治外衣,不设任何防范,身心轻松地沐浴在友情之中,享受着人类高尚的情操。这对缺少凡人生活的一国之君来说,不能不是一种享受。于是,他拨通了韩老先生的电话…… 下午三点,韩老先生如约来到总统官邸。 两位老友相见,一杯香茶入口,自然谈到国内当前如火如荼的群众运动,尤其谈到令卢泰愚大伤脑筋的古物商大闹国会一事。 韩老先生听罢,既没安慰老友,也没顺着总统的思路顺情说好话,而是直言不讳地说:“卢总统,我觉得他们闹是您的国民,不闹也是您的国民,合不合法经营都是您的国民!总统最大的义务就是,让您的百姓安居乐业。古物商搞不合法经营,不能全怨百姓,政府要负一定的责任!” 韩晟昊与韩国总统的交往,向来不卑不亢、直言不讳,从不媚颜取悦。 “嗯?”卢泰愚听到这番话,不禁微微一震。他本想从老友那里得到一点高见或是安慰,没想到却听到这番“教训”,不禁反问一句:“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是说古物商他们闹的有道理?” 说起古物商,本是个挺雅的名字,其实在韩国就是收废品的,换句话说就是收破烂的。 早在六十年代,这是一个非常赚钱的行当。一时,小小韩国以此为生的人高达百万。后来,随着国家经济形势的发展,这个行当逐渐开始滑坡,到最后连混碗饭吃都困难了。手拿这行执照的几十万大军,就开始转向修理汽车。因为人多,渐渐占领了修车市场,有的甚至变成偷拆汽车的窝藏点…… 在韩国,各行各业必须各行其事。你手拿古物商的执照来干修车工的行当,这是大大不允许的。一开始,政府部门对此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让这批数量不小的低层百姓混碗饭吃。可是,那些正式汽车修理厂的老板却起来反对了,因为这些人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开始抗议,偷偷拍下修车的照片,到法庭去告状,告他们违反自动车整备法!卖破烂的怎么可以修理汽车?当然是一告一个准。于是,法庭对古物商们处以罚款、拘留……为此,古物商跟修车厂职工经常大动拳脚,打得头破血流。 后来,八万多名由古物商转行的汽车修理工们,联合起来向政府提出申请,要求政府批给他们合法的经营权,同意他们合法修理汽车。可是,这份申请却遭到国会议员的强烈反对,理由是:古物商的汽车修理部面积过小,不能通过! 此案一直搁浅在国会要员的抽屉里,悬而未决,一悬就是十几年。使那些无证经营的汽车修理工们,一直处于被抓被撵被罚的狭缝中艰难求生…… 直到这年六月,一直没能获得合法经营权的古物商们,终于爆发了大规模的抗议示威,一直持续到八月十五这天,而且大有一种不获全胜,绝不收兵的架势! 韩晟昊说:“我不是说他们闹得有道理。自古以来,官逼民反。你逼老百姓造反,老百姓当然要反了!你韩国不是垃圾箱,哪需要几十万收破烂的?再说,他们要求了十几年的合法经营申请,国会为什么不通过?原因何在?我没搞调查,可我考虑,主要是一些有经营许可证的汽车修理厂老板在国会活动。他们有大钱,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所以国会才十几年迟迟不肯通过。你想想,成千上万的古物商解决不了吃饭问题,他们当然要闹,要烧汽车了!” “嗯?您好像对这事情挺有研究啊?”卢泰愚不无惊疑。 “我没什么研究。这是常识。民以食为天,孩子饿了就哭。老百姓吃不饱肚子自然就要造反。再说,自动车整备法本身就不合理。政府要求一家整备工厂要在三百坪以上。老天爷!在城里买三百坪的地盘,了得吗?那要十亿八亿的韩币呀!别说他们一帮捡破烂的买不起,就是我这个博士也买不起呀!这不明明逼他们造反吗?我看没烧你国会大厦就不错了!” 这番话说得卢泰愚大吃一惊。他并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条法律,就难为情地说:“对不起,我还不知道有这条法律……” “我说卢大总统,”韩老先生又换作幽默,却不失真诚地说,“我希望您做一个关心基层民众的总统,不要做一个为上层服务的总统!您知道,那些人生活得很苦,去我那看病我都不要钱。他们的要求不高,只想挣碗饭吃。您让他们满足这点儿要求还达不到吗?当然了,我知道你们政府改变一条法律很难,但可以把申请报告的名称改一下,由原来的古物商改成自动车轻整备零件商店,规定出多大空间干多大的事情,大的大干,小的小干。他们有饭吃了,再违法就是他们的问题了!这不很好解决吗?” “可这事情不好办哪。国会议员不举手,决议就通过不了。”卢泰愚仍然一脸难色。 “哎呀,这有啥不好办的?您是总统,您完全可以下行政命令嘛!” “您说的是有道理,可这事一时解决不了。韩国人又性急。他们一直在闹,又烧又砸,天不怕地不怕的,闹得国会日夜不得安宁,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您说怎么办吧?” 卢泰愚在问老朋友,其实也是在问自己。他为这事已经几夜没睡好觉了。 一国之君不好当啊! 听到这番话,难得沉默的韩老先生陷入了沉思。他左手把玩着永远不离手的一对小石子,撞击出清脆的“咔咔”响声,只见石子时而加快,时而变慢,清脆的“咔咔”声也时断时续。这是他的一种思维习惯,每当遇到决策重大的事情时,大脑思维就会不由自主地流露于手中的石子上。这石子的撞击声持续了很长时间,他迟迟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尽管与卢泰愚交往多年,韩老先生并没有这种伴虎之感,但总统毕竟是总统,做为一个客居他乡的外国人,当然要慎而又慎之了。 但是,他们毕竟是多年的莫逆之交,毕竟是无话不谈的老朋友。秉性仗义的韩老先生,不可能看着老友遇到难事而有忙不帮。只听他手中的石子“咔”的一声大响,随即说道:“卢总统,这样吧,您给我点权力,我来帮您解决这个难题!” “什么?您来解决?”卢泰愚不无惊疑。 尽管眼前这个中国老头智高一筹,但对这样一个令青瓦台所有官员都大伤脑筋的棘手问题,他可不能轻易相信这个中国老头,更不敢贸然行事,就说:“那帮人生死不怕,又打又闹的,您一个中国人拿他们有什么办法?” 韩老先生却笑而不答,仍然把玩着手中的小石子,少许才说:“您要是相信我,就派给我两个人!一个是青瓦台最有能力的秘书,一个是交通部安全局的长官。我虽然不能帮您彻底解决问题,但起码能缓和一下他们与政府之间的矛盾!” “真的?”卢泰愚仍然将信将疑。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接着,韩晟昊简单地说出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末了,卢泰愚赞同了老朋友的建议,同意给他派人。 第二天,果真来了一位精明强干的大秘书,他是韩晟昊的老朋友,青瓦台的首席经济秘书、后来当上交通部长官的李恒均先生。 李大秘书一进门,就满脸嗔笑地责怪韩晟昊,“你这老头没事干了?自找苦吃?那帮人根本没法对话,最令人头疼了!多少人想回避都躲不及呢!你可倒好,引火烧身!我真不明白,你惹这麻烦干啥?活腻味了?” 韩老先生却“嘿嘿”一笑,说:“嘿嘿,我说李大长官,你别犯难嘛!咱们自有办法!从现在起,你听我指挥。你负责上边的工作,同交通部沟通。我负责下边的工作,咱们来个双管齐下!” “你这老头,大韩民国成立以来这问题就存在了!谁都解决不了,你一个中国老头就能解决了?我才不信呢!这不是明明自讨苦吃吗?你自讨苦吃不算,还把我也拉进来!” “嗨,别看是大韩民国成立以来就存在的问题,这回我这个中国老头非要给你们解决不可!李大长官,你要把这事办好了,下届大选,大家就选你当国会议员!” 两位朋友真假参半地说笑着。 最后,李恒均笑道:“好吧,为了下届的国会议员,也为了你这个中国老头的一片热心,我只好奉陪了!不过,可是你老头自找麻烦啊,出了问题……” “出了问题一切由我负责!我向总统请罪!” “咱们可一言为定!” “当然一言为定!” 韩老先生所以敢在总统面前夸下海口,并非他瞎逞能,更非他好大喜功,而是他有恩于那些“造反者”。在韩老先生多年的行医生涯中,每遇到那些穿着破烂、浑身散发着臭汗味的穷困潦倒者来看病,他不但分文不取,还经常掏币子周济他们。究竟有多少人受过他的恩惠,他自己也说不清。 别看一些达官贵人白吃药并不感到怎样,可对于那些囊中干瘪、等米下锅、一天不操劳就要断炊的穷人来说,可是铭刻在心,永生难忘的。何况,韩晟昊对他们的周济不是一次两次,而是一二十年,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一大群人!汉城四十二个区,四十二个闹事的头头中,韩晟昊就认识一半以上。他们好多人都白吃过韩晟昊的药。那么,韩老先生说一句话,大概要比那些实权在握的大人物说一句话,要有说服力,也更有分量吧? 知恩不报非君子。韩国人也信奉这条古训。 没过几天,汉城市四十名从没登过大雅之堂,从未被人正眼相看的破烂王们,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被请进汉城驰名的中国料理万里长城大饭店,规规矩矩地坐到了餐桌前,洗耳恭听着一个中国老头对他们的教诲…… 席间,韩老先生向这帮下里巴人如实地讲出了他与卢泰愚的那番谈话。当他说到,“我对总统说了,什么都可以忍耐,就是肚子饿了不能忍耐”时,四十双破烂王的眼睛,全部浸在了泪水里。 就这一句话,就足以使这帮社会最底层的破烂王们热泪盈眶,而俯首听命了。 “我要求你们不是不要斗争,而是要合理合法地斗争!现在,总统正争取尽快批下你们的决议案。但你们不要要求太高,不要给政府施加压力!你们要重新拟定一份提议案,我到总统那里去为你们争取!” 穷人的要求往往是最低的,常常只要求一个能容自己生存下去的最低条件。 两天后,他们拿来了修改后的自动车轻整备修正案…… 可是,国会议员对此案一连几次都未能达成共识。最后,卢泰愚只好以总统的身份下令,先试行“自动车轻整备法”! 与此同时,在韩老先生的游说下,卢泰愚又下令,把全国在押的四百多名汽车修理工,除了偷车卖车打伤警察的之外,全部释放! 一九九○年三月十五日,全韩一万五千名汽车修理工的代表,身穿清一色金黄色坎肩,威风凛凛,昂首挺胸地走进了汉城松坡区蚕室学生体育馆,在此举行声势浩大的全国自动车轻整备联合总会成立大会。这帮下里巴人,第一次享受到挺直腰杆做人的滋味。 这又是韩老先生的主意。 “你们要想争取社会地位,就要成立起全国自动车轻整备联合总会!人越多,国会和各界就越不敢轻看你们!” 可想而知,这帮从垃圾箱里走出来的修理工们,当然一心想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所以对他的话言听计从,俯首听命,立即准备召开全韩自动车轻整备联合总会成立大会。 可是,警察署坚决不同意他们租借体育馆。 “不行!绝对不行!这么多人闹起事来怎么办?”警察署的态度斩钉截铁,丝毫没有回旋余地。协会的十几个头头写保证书都不行。在警察署的眼里,国会门前被烧毁的汽车仍在“冒烟”。被烧过的草坪仍然是一片焦枯!这些人昨天的形象太恶劣了,没人敢相信他们。 韩老先生不得不亲自出马,以自身性命担保,信誓旦旦地对警察署长说:“他们要发生示威或者任何不法行为,你们就拿我是问!你们可以按照韩国的法律处罚我!我相信,我给他们良心,他们不会不给我良心的!你们说对不对?” “对!请韩博士放心,我们保证不闹事!”几十个会长异口同声,像喊口号似的。 警察署长最后总算同意了,条件是:发生任何问题都要拿韩晟昊问罪! 韩老头也真够胆大包天的了,万一出现点麻烦,他老头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要知道,这一万五千人都是打砸成性的“乞丐”出身,他们什么事干不出来呢? 事情恰恰相反,不但没发生任何麻烦,而且会议开得非常隆重。 一万五千人清一色的金黄色坎肩,一百多人的大乐队,很多新闻媒体都闻讯赶来了。而且,韩老先生还特意请来了这帮汽车修理工的死对头——原自动车整备会长。 会议开始后,一万五千双大韩臣民的眼睛,都热泪盈眶地注视着这位胸前佩戴一朵大红花的中国小老头,认真地聆听着他的每一句训话: “各位先生,各位朋友们!大家好! 今天,做为一个外国人,我为什么要帮助你们?我不是拿外国人的身份来做事,而是以人对人的态度来做事的!地球村的人都是人,都应该享受同样的生存权利!为什么医生能受到很高的待遇和尊重?而你们却不能受到这种待遇?这太不公平!医生是治人的医生。你们是治汽车的医生。治人的医生失手能治死一个人,而你们是现代化国家的宝贝,一失手就能治死无数的人!同是医生,为什么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按理说,我们应该是平等的。 但平等不是哪个人给的,是靠自己争取来的!但绝不是像你们过去那样,靠闹、砸、抢、烧的办法去争取!如果那样,你们会永远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今后,你们要改变自己以往的坏形象,要过人的生活,要做人应该做的事情! 你们过去有六大错误,今后必须改掉! 一、不许偷车;二、不许获取赃款;三、不许污染环境;四、不能发出噪音妨碍他人;五、绝对不许同合法的自动车整备厂搞对立,过去是你们犯法,怨不得人家。你们要主动向人家道歉;六、不许妨碍交通!以上六点,你们一定要认真做到。否则,明年国会开会之前,你们自动车轻整备的决议案,就不能通过! 最后我提出一个建议,建议你们以各协会的名义,一个协会包一座山头,每月到山上去捡废纸和垃圾!一方面改变你们自己的形象,另一方面也维护一个美好的环境留给后代!拜托各位了!” 十五分钟的讲话,被掌声打断了五次。 结束时,一万五千双巴掌足足震耳欲聋地响了好几分钟。 人都是有自尊心的。人也都是有自爱心的。 韩老先生这番话,不仅打动了一万五千名修理工,而且也打动了原自动车整备会会长,他在发言中也道出了一番肺腑之言: “各位先生,各位朋友们!实在对不起。过去,我不知道你们有那么多的困难!从今往后,再不会发生告你们的事了!同是修理汽车的,为什么要互相残杀?为什么要分出不同的等级?人家一个外国人这样爱我们的国民,我们韩国人为什么不爱自己的同胞呢?今后,我们要携手联合,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你们尽可以来找我……” 一个小小的中国老头,就这样把两个几十年来水火不相容的死敌阵营,化干戈为玉帛,从此成为友好相帮的同行…… 大会结束时,韩老先生将一面全国自动车轻整备联合总会会旗,亲手授给了该会第一任会长张学钟先生。张会长也以大会的名义,赠送给韩老先生一把一两黄金铸成的金钥匙,象征着韩老先生为他们打开了生存大门! 从此以后,这帮搞得全韩上下鸡犬不宁的汽车修理工们,再没闹过一次事。国会门前烟消云散,一片安静。只是被焚烧过的草坪仍然是一片枯黄,要等到明年春天才能露出勃勃生机了。不仅如此,他们按照韩老先生的要求,每个协会包下一座山头,定期到山上去捡垃圾,用自己的行动改变着昔日的恶劣形象。 如今,全国自动车轻整备联合总会已是韩国的“法人团体”,谁也不敢小瞧这帮下里巴人了。 从此以后,这个瘦小的中国老头就成了这帮汽车修理工的精神领袖。老先生开车跑遍全韩都无需担心车坏,只要一提到韩晟昊的名字,修理工们顿时肃然起敬,唯恐有失敬意。 一个小小的中国老头,竟把这帮下里巴人给“治”服了。 于是,这个中国老头又在大韩臣民中掀起一次不小的震动,一时传为美谈。 卢大总统称他是“了不起的人”。 老百姓称他是“天底下少有的好人”! 各国情报机关称他是“中国奇人”! 哈,是够奇的了。韩国政府都解决不了的大老难,一个小小中国老头却轻而易举地给解决了。 不过,这位奇人却经常找不到自己的汽车,因为他永远也记不住自己的车牌号。而且,自己医院的三个电话号,只能勉强记住一个,还经常一连几遍都挂“不通”。 看来,再伟大的人也有渺小的时候啊!  十万汽车修理工的精神领袖 韩老先生为卢泰愚排解的难题,三年后,到金泳三竞选总统时却借上力了。 一九九二年十月三十日上午十点。 仍然是蚕室学生体育馆。仍然是清一色的金黄色坎肩。 三万名自动车轻整备协会代表,在这里隆重举行代议员大会。韩老先生为名誉大会长。意在为金泳三竞选总统争取选民。 十点整,当面带微笑的金泳三走进会场,踏着有节奏的掌声、及几万张嘴喊出的“金泳三!金泳三”的口号声,绕着特意安排的迷宫一般的之字形人墙,伸出柔软的双手,与一双双急不可待的长满老茧的大手相握时,这位未来的总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和自信,心底充满了必胜的底蕴…… 一直陪在金泳三身边的韩老先生,笑望着眼前的一切,心里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他看到了一个中国人在大韩民国国土上的能量与威望…… 他为自己的能量感到自豪,更为自己的威望感到骄傲! 在大会上,金泳三满怀信心地宣讲了自己的竞选主张…… 大会结束后,走出会场,金泳三紧握着韩老先生的手,一再向他道谢:“谢谢您!非常感谢您……” 这时,一位精明的记者不失时机地按动了快门儿,抢下了这一珍贵的历史镜头,为双方摄下一张预示着成功的巨照——韩国总统与韩晟昊握手微笑。一位是未来的韩国总统,一位是享有盛誉的华侨巨子!两个人都笑得很灿烂,很辉煌,迎着他们的是中午耀眼的阳光,簇拥着二位的是鲜花和笑脸。 “您对我半点要求都没有吗?” “我要求您什么?我不需要钱。我又不当官!我什么都不需要!” “可您为我竞选花费不少……” “嗨呀,那没什么,小意思。我还承担得起!” “您真就半点要求都没有?” “您要实在要问,那好,我只想借用一下您的名字,等中国人与韩国人结婚时,我把您的名字写在送给他们的礼物或者花环上,这也是对您竞选的最好宣传!” “啊呀,你脑袋太聪明了!好,我的名字随便您用!” “不,我只用五次!” “哈哈哈,只用五次?” 这就是那次大会之后,两位同龄人一段有趣的对话。 韩老先生果不失言,只用了五次。接到写有“金泳三总裁”祝福花环的五位新人,美得不得了,觉得这是对他们新婚夫妇最大的恩赐!当然了,未来的国家元首给“送”的花环,那还能不高兴吗? 金泳三当选总统后的第三天,派秘书张学鲁,给韩老先生送来五块刻有“大统领金泳三”名字的镀金手表,以示谢意。 在韩国,当选后的总统常常是“负债”累累,背上一身永远还不清的人情债。他要组成一个庞大的答谢“班子”,专门答谢为其在竞选中出过力的人。有的是电话道谢,有的是礼物相赠,有的则请到青瓦台以一碗汤面来酬谢。人太多,总有谢不到的时候,因此总统常常会遭到亲朋的唾骂,什么“没良心了,白选你了!连碗面都没吃着了”云云。过去,总统当选后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要用四碟八碗来酬谢出过力的人。后来改革了,改用一碗面来酬谢,因此就有了“连一碗面都没吃着”之说。 相比之下,倒是这位曾为卢泰愚和金泳三两届总统出过力的中国朋友,显得十分大度,毫无所求,什么要求都没向总统提过。正因如此,所以才使他在这个政坛多变、官场沉浮频繁的国度里,如同一叶永不沉没的小舟,永立不败之地。 无所求,也就无所失。 宁可雪中送炭,不去锦上添花 一九九三年二月二十五日。 大韩民国又到了一个历史性的交接时刻。 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从总统宝座上走下来,走向平民,走回阔别五年的西大门延禧洞;另一位正欲呼风唤雨的人物从民自党总部走出来,走向青瓦台的总统府,走上大韩民国第十四届总统的宝座…… 上午十点,交接仪式在国会大厦正式开始。 两位在韩国历史上无论是功是过、都将成为重抹一笔的人物,同时出现在国会大厦的台上。台下,暴风雨般的掌声同时响起。但是,聪明的人们自然明白是冲谁去的,下来的只讲了十分钟,上去的却讲了两个小时…… 上台是天上人间,下台是地上人间。 上来和下去,自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尽管这是人类的必然。人类就是在这种走来走去中前进,世界就是在这种上来下去中发展的。但是,人类渴望走向成功的喜悦,永远会超过退出赛场的失落。任何人都逃不脱这种人性弱点的框范。 此刻,在汉城西大门延禧洞一栋二层小楼前,一位望儿归来的老母,正张着昏花的老眼,手遮脑门儿,焦急地盼望着儿子的归来。对于这位年迈的母亲来说,只有她渴望的不是儿子当不当那份操心的总统,而是能守在自己身边,多陪陪自己走过人生为数不多的日子。 归来了,儿子终于归来了! ……只有几辆轿车开来,随行人员更是寥寥无几。昔日一些前呼后拥的官员一个没到。 走下车来的卢泰愚夫妇,其心境比脸色更加灰黯。大势已去,心凄落得如同秋风秋雨。世态炎凉,远比走下总统宝座那一刻更令人心寒…… 可就在夫妇俩推开家门的刹那,一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啊?!如同万物肃杀的隆冬,忽然发现一片残留在枝头的绿叶!如同冰天雪地的荒郊野外,忽然有人送来一盆烧红的炭火…… 一位瘦小的中国老人,正笑眯眯地笑望着卸任归来的总统夫妇…… 没有比此时此刻更令卢泰愚夫妇感激涕零的了。它远远超过了他们交往二十年的任何一刻。 三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没有话语,只有闪着泪花的六只眼睛…… 有人惊疑地问他:“怎么?金大总统没有请您去参加加冕仪式吗?” “不,请我去了。” “那您怎么没去呀?” “啊,我觉得这里更需要我!” 是的,金泳三不仅派人给韩老先生送去了请柬,而且座位是在第一排最显耀的位置,那是多少达官要人望眼欲穿而求之不得的。然而,这份非同寻常的请柬却压在韩老先生的抽屉里,做为一份永久的纪念而没有派上用场。他却开车早早地来到了延禧洞。 “老金是上台,老卢是下台,上台的人全国都在为他祝贺,缺我一个没什么。老卢下台了,不会有多少人来为他送行,他现在是最需要朋友的时候。” 是的,卢家夫妇没有比此时此刻更需要朋友的了。 锦上添花家家有,雪中送炭有几人? 后来,这件事传出去之后,不但没有使新上任的金泳三总统忌讳,相反越发敬佩韩老先生的人格,说他讲义气,够朋友。 一时,韩晟昊的人格又传为美谈,人们都称他是“大中国人”! 在国外,一个人的一言一行都常常“代表”着一个国家,好事坏事都是如此。 人们称韩老先生为“大中国人”,而不是像过去称中国人为“火烧铺”和“炸酱面”了。 为囚衣加身的卢泰愚当保健医 后来,卢泰愚成为阶下囚以后,卢夫人曾哭诉出这样一句话: “韩博士,卢阁下交了一辈子朋友,最后只交下你一个啊!” 此话不无道理。 当卢泰愚的受贿案暴露以后,在谁都不敢为其说出真实病情的情况下,唯有这位中国朋友敢于仗义执言,真实地说出他的病情。而且在众多记者面前,他严厉谴责韩国的监督机制不够建全,不能有效地监督各级官员,因此才导致发生这种严重的受贿案!记者们听了大为震惊,一连数天围着他…… 卢泰愚被收监以后,韩老先生仍然一如既往地为他担任着保健医,定期到监狱里去为他出诊。 当时,卢泰愚被关在汉城南五十公里外的京畿道安养市特别监狱里。这里四面环山、松林葱郁,环境很幽静。监狱最里面一幢镶有塑胶板院墙、独成一体的灰色二层小楼,就是这位卸任总统的去处。他独居一室,每天读书看报,捉菜园里的菜虫,反省人生……这就是他打发艰难岁月的课程。这位从底层穷家孩子跃为一国之尊,又从卸任总统跌为阶下囚的人物,可谓荣辱并举,饱尝了人生上天入地般的各种况味。令他体会最深的,大概就是人世间的世态炎凉了。 但,朋友不在多,而在精。 在身陷囹圄的漫长岁月里,卢泰愚最盼望的时刻就是这位中国老友的到来…… “啊呀呀,老朋友,您还好吗?” 每当卢泰愚听到这粗门大嗓的问候声,他会感到一阵难言的兴奋。这是他成为阶下囚以来,唯一能兴奋的时刻。 卢泰愚就像见了亲人似的,紧紧握住老友的手久久不放。 按规定,监狱医院院长向韩晟昊汇报完卢泰愚的病情,韩老先生给卢泰愚看完病,开好药方,就该走人了,出诊时间不得超过三十分钟。 可韩老头才不在乎这些规定呢。 他在众多警护人员的监督下,与卢泰愚旁若无人地海侃神聊,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他像以往一样谈笑风生,用幽默和调侃稀释着卢泰愚心中的痛苦。 他听卢泰愚说小腹疼胀,小便困难,半天都尿不出尿来,憋得肚子生疼,就毫不客气地质问监狱院长:“这不是明显的着凉吗?为什么不给他利尿剂?为什么不想办法帮他解决?” 院长回答,说:“给卢阁下开药要请示上级批准,报上去三天以后才能批下来。” “那三天不撒尿受得了吗?”韩老先生厉声质问。 “可这是规定……”院长一脸难色。 “什么规定也得让他撒尿啊?三天不撒尿谁也受不了啊?你马上给他找个水袋,让他晚间放在肚子上!这不用批吧?” “是,这不用批。”院长连忙点头称是。 韩老先生第一次来给卢泰愚看病,一帮警护人员对他看得很紧,又记录又录音的,一连几次催促他离去,说时间已经过了。 韩老先生却毫不客气地说道:“你们催我干什么?我是你们法务部请来为卢阁下看病的医生!我告诉你们,我的药是治病,我的话也是治病!对卢阁下来说,他现在的心病比身病更重。因此,我的话比药还重要!请你们不要催我!” 一席话说得警护人员哑口无言,从此再不催他,由他坐下去,直到自愿离去为止。 他的话确实比药都好使。 卢泰愚一脸愁苦地对他说:“我这一生就这样完了……” 他却说:“卢阁下,您的生命不是十七年就能结束的。您是韩国历史上留名的人物!您活也是卢泰愚,死也是卢泰愚!对于您这样的人物来说,十七年太短了,真正评价您需要百年之后!您的功过需要后人去评说了。现在,您最重要的是保重身体!” 对于这位身陷绝境的卸任总统——一个被判处十七年徒刑的重犯来说,听到这番宽慰,该是怎样一番心境啊? 卢泰愚患有喉头炎、大肠过敏、膀胱炎、尿道炎等症。然而正像韩老先生所说的,他真正的病症却是十七年徒刑,那才是他心灵不可治愈的重疾。 韩老先生每次离去,卢泰愚都站在院门口久久地望着他,直到他的轿车消失在茫茫暮霭之中…… 一个中国人与一位韩国总统的友谊,竟是如此牢固。他不因其荣升而自我膨胀,也不因其遭贬而与其疏远。在他们漫长的人生旅途上,一直开满了真挚的友谊之花。这在人类的交往史上,大概也为数不多的吧? 但韩老先生知道,这次他可帮不上老朋友什么忙喽。路,毕竟是自己走的。  为被击毙的总统警护室长守灵送终 对韩晟昊来说,令韩国人记忆最深的并不是这次为卢泰愚雪中送炭,而是十几年前那起震惊世界的“十·二六”血案…… 一九七九年十月,对于韩国来说是个多事之秋。 十月二十六日这天晚间,总统朴正熙同几名党政要员正开会,忽然,警护室长车智澈同中央情报部长金载圭吵了起来,两人吵得很凶,谁劝都不听。吵着吵着,中央情报部长金载圭忽然掏出手枪,冲着警护室长车智澈就勾动了扳机!这颗装满了多年积怨的子弹,从精于自卫的警护室长耳边擦肩而过,却使与会者们大惊失色,“呼”地站了起来,却被朴正熙一个暴怒的手势又压回到椅子上…… “金载圭,你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打死他?” 朴正熙大发雷霆,怒喝中央情报部长太不冷静。他以为自己仍像以往一样,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几句话就能震住两个心腹间的这场内讧。可这次,他却错误估计了形势,话刚一出口,一颗震惊世界的子弹突然向他射了过来…… 只见这位连任三届总统,在大韩民国呼风唤雨十六载的一代枭雄,身子晃了一晃,瞪着大惑不解的眼睛,最后瞅一眼自己亲手任命的中央情报部长,一头倒在血泊中,再也没有爬起来…… 原来,中央情报部长金载圭与警护室长车智澈之间,积怨已久。朴正熙多次调解都没能缓和。在多年的积怨中,金载圭一直认为总统是站在警护室长一边的。二十六日这天晚间,宿怨终于爆发了。中央情报部长大开杀戒,当场击毙了总统,回头又打死了车智澈,造成一起震惊世界的“十·二六”韩国总统被杀案。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早晨,韩晟昊正在马路边跑步,从随身带的小收音机里,忽然听到播音员略带异样的声音:“总统府发生变故,警护室长车智澈情况不明……” 他听了大吃一惊,顿觉事情不妙。车智澈是他的好友,他们有着多年的交往。于是,立即驱车前往车家住宅,见车家门口被警戒人员团团围住,不许任何人进去。 他说,“我是车家的保健医。” “保健医也不许进!”警察对任何人都不放行。 “难道你们就看着车家人见死不救吗?如果车家出了人命,你们谁敢负责?”他厉声质问对方。 这句话把一帮警察给镇住了。韩晟昊就在他们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的当儿,闯进了车家大门。 此时的车家早已慌乱地哭做一团,见到韩晟昊就像见了亲人似的,抱住他越发哭得肝肠寸断。塌了天的一帮女人,正渴望有个男人能帮他们擎起这片破碎的天呢。 韩晟昊一边安抚车家人,一边帮她们料理车智澈的后事。 以往,这位总统警护室长的家里宾客如云,多少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他。可现在,一连多少天门可罗雀……此刻,曾在青瓦台一走乱颤的警护室长,挺着粗短的身材,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安静地躺在太平间里。 人去权空,一切功名利禄都化为乌有。来者寥寥,烛光幽幽。最后守在他身边的除了车家亲属,只有他的两位朋友。一位是金复东(就是随同韩晟昊一起打开中韩通道的韩国人),另一位就是我们的主人公韩晟昊了。 此时的韩国政局大乱,谁输谁赢都一时难断。众多达官要人都沉浸在自我保护之中,谁还会顾及这个昔日威风凛凛的警护室长呢? 警察曾一连几次来撵韩晟昊离开,不让他为车智澈守灵,说这是政治问题!却遭到韩晟昊的厉声拒绝。 “你们韩国的政治问题与我中国人有什么关系?我是车警护室长的好朋友,我要对得起他!我要陪他走完最后的人生路程!” 韩晟昊守在车智澈身边,足足为他守了五天灵…… 出殡那天,这位在总统身边车前马后十几载的警护室长,却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冷遇。在空荡荡的基督教堂里,来人寥寥,只有几张亲属的泪脸。但韩晟昊却始终陪伴着他,直到入殓。 时间淘汰着人情冷暖,岁月过滤着世态炎凉。 这场政治事件过后,当冷静下来的人们重新审视起这场政治风波中所发生的种种往事时,这才发现了这位中国人超凡的的境界。 这才使大韩臣民们发出一番感慨:嗨,还是人家中国人讲义气!够朋友! 是的,警护室长的在天之灵可以告慰了,他有一位忠贞不渝的中国朋友。 韩国人民的首肯 “背井离乡,大起大落,波澜壮阔……”早在六十年前,三叔就曾摸着他枕骨突出的大脑袋,道出了这番有关他命运的预言。 摸骨瞎子也曾说过他是“波澜壮阔之悲剧英雄”。 也许人的一生真能预测,只看能否遇到预测未来的高手罢了。 波澜壮阔的人生是自己创造的,但能否得到社会的承认却需要公众的认同。这在任何一个国度都如此。 那是一九九一年春节,一天,汉城恩平区的金明柱厅长来访,谈笑中说到韩老先生对韩国在各方面的贡献,就说:“韩先生,您为韩国的贡献太大了,您真应该获得韩国的国民勋章!” “是啊,我已经等了十几年啦,可你们也不给我呀!”韩老先生不无幽默地开着玩笑。 “你也不申请啊!” “我自度不够,敢申请吗?” “哎呀呀,您获十枚国民勋章都够了,只是没人给您办理罢了!这回我来给您办理,保证让您获得最高的国民勋章!” “那好哇,我就等着这一天呢。” 纯属笑谈。两人一说一笑也就过去了。韩老先生并没有把这话当回事。在他风风雨雨的一生中,得过不少奖牌奖章,蒋介石都嘉奖过他。那时候他还年轻,对功名还很渴求,得一枚奖章就美得不得了。可现在,廉颇老矣,对一切功名利禄都看淡了,看轻了,没有当年那种强烈的功名心了。 可功名这玩艺儿,常常像上帝给人类扔下的钓饵。你渴求它时,它往往高高地离你而去,而你把它看淡了,不当回事了,它却偏偏又送到你的鼻子底下,等着你张嘴去吃它了。 第二天,金明柱厅长果然派来两个人,来搜集韩晟昊申报国民勋章的材料。 “惭愧惭愧,我哪够得什么国民勋章啊?二位请回吧,还是别麻烦你们了!那只是跟金厅长开开玩笑而已。他还当回事了!快请回吧。”韩老先生急忙说。 “不行,我们是受金厅长指派来的,必须完成任务。否则回去不好交待!”二位来者说。 后来,在二位来者的一再催促下,韩晟昊只好着手准备申报国民勋章的一些材料…… 一些曾受过韩老先生恩惠的人听说他要申报国民勋章,都纷纷跑来祝贺,也纷纷跑来请缨,看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们帮忙?要知道,申报国民勋章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需要准备好多材料,办理好多手续,要经过好多道关卡呢。 国民勋章是韩国人民对有功之臣的最高奖赏。因此在人们心目中,享有至高无上的荣誉。谁得到它,谁就终生获得三十几项优厚待遇。它分为无穷花勋章、建国勋章、国民勋章、武功勋章、勤政勋章、保国勋章等十一种。被推荐者除了要有详尽的证明材料,还要由许多社会团体和个人推荐,报请到层层有关部门审批,然后报到总统那里,总统通过后再提请国务会议审议通过,最后由总统代表全国人民,把这枚来之不易的勋章挂到受勋者的脖子上…… 正因为它享有至高无上的盛誉,所以评审起来也极其严格与繁琐。 在众多来请缨的人员中,有一个人最为积极,他就是视韩晟昊为再生父母的李铉益先生。此人已年近半百,瘦弱苍白,一脸饱经苦难的谦和样,举手投足都表现出一种鞠躬礼让。其实,他也曾有过天真浪漫前途似锦的岁月。当年,他曾是一个学业优良的大学学子,就在他拿到大学毕业证书的当天晚间,一场灾难就从他嘴里拉开了序幕…… 当时,一帮朝夕相处的同学要分手了,大家聚到一起喝酒,又唱又跳,幽默诙谐的他,说了一句逗乐的话,“哎,你们看金日成长的多漂亮,四方大脸的。再看朴正熙,长的像个老鼠崽子!” 一句话,说得四座皆惊。 可是,酒兴正酣的他却不觉得“死到临头”,继续在那胡说八道,“你们知道吗?金日成是我舅!来,为我舅舅干一杯!” 在场的人全都吓傻了。 纯属玩笑。却玩进了监狱,玩成了死刑犯,关了五年。后来,新上任的总统大赦政治犯,这才获得释放。 韩国是一个盛行群众运动、爱闹学潮的国家。因此,被判死刑的政治犯特别多,尤其是学生。但韩国法律的“伸缩性”很大,被判死刑的政治犯很少有一命呜呼的,多半是受几年牢狱之苦,多则十年八年,少则三年五载,赶上哪个新总统皇恩浩荡,大开放生之门,这些死囚就会重新获得自由的。不过,有了这段经历,就等于在脑门上刺上了“黥印”,很难再找到合适的工作。因此,一些被判过刑的政治犯,常常在怀才不遇中艰难地打发着苦涩人生,有的甚至穷困潦倒一生…… 李铉益就是其中的一个。五年铁窗并没有结束那句玩笑带来的恶果。他终生都生活在玩笑带来的阴影中。不管走到哪里,那里一有点儿“风吹草动”,人们就会怀疑是他的“阴魂不散”、“贼心不死”、又在“搞阴谋诡计”!其实,他连一家老小的生活都难以维持,哪还有闲心去“亲共反政府”呢? 十几年前的一天,大病卧床的李铉益已经身无分文,去不起医院,只好躺在家里等死了。这天,神志恍惚的他,忽然听人说起东和汉医院的中国医生为人很豪爽,肯助人,就挣扎着爬起来,拖着一把骨头架子,晃晃悠悠来到了东和汉医院…… “病成这个样子,为什么才来?” “我……没有钱……” “没钱就坐着等死吗?” “可我……” 身体无比虚弱的李铉益,没等说完就泣不成声了。他断断续续向这位初次见面的中国人,讲述起自己的不幸经历…… 韩晟昊也曾有过被人误解、被人迫害的遭遇,这使他与眼前这个形如枯槁的人,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我实在没有钱……等我以后有钱……再还您药钱好吗?”临到取药,李铉益难以启口地说道。 “你这么困难,我能要你钱吗?吃完了药再来拿吧!今后有什么困难尽管吱声,先拿着这点儿钱……” 望着送到眼前的一沓韩币,这位七尺男儿的双膝一下子跪了下去,继而抱头大哭…… 友谊就是在从这天开始的。 后来,他们成了莫逆之交。李铉益全家成了上千名免费吃药队伍中的一员。他没有固定收入,韩晟昊经常周济他全家的生活费,一周济就是二十多年。 李铉益一直想报答这位恩人,可他最大的财富就是贫穷,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决心要为韩晟昊写部传记,要把韩老先生的事迹广传天下,留给后人。他觉得这位中国朋友太了不起了,大韩民国没有这样的人。可他又怕自己的文笔不好,完不成这部传记。他没钱,只能用这本传记来报答恩人。否则,他觉得死了都不能瞑目,他欠韩老先生的太多了。 “韩博士,您看我能帮您做点什么?”此刻,李铉益毕恭毕敬地站在韩老先生面前,真诚地问道。 “啊,没什么需要你做的。要做什么我就找你了!” 每次抄抄写写查个资料什么的,韩老先生都请李铉益来帮忙。但这次,李铉益确实插不上手了。 “韩博士,我们这些人真想写一份推荐书,好好推荐推荐您!” “哈哈,你们……”听到这话,韩老先生摇摇头哈哈大笑了。他知道李铉益指的“我们”是谁。 在韩晟昊身边,集聚着一帮像李铉益这样的人。他们多是在走投无路时,投到了这位侠肝义胆的中国人麾下。 为此,一些跟韩晟昊要好的上层人士,不止一次地提醒他,“哎,韩老头,你不要同那些政治犯搞得那么近乎,有损于你的威信啊!” “怕什么?我又不当你们韩国的官,不参加你们的总统竞选,又不反对你们的韩国政府,同几个政治犯接触有什么关系?我是在替你们政府安定他们呢!要不然,这些人吃不上饭,找不到工作,还不得去闹你们的国会吗?你们总要给人一条活路吧?”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我说不过你!” “不是你说不过我,而是我说的有道理!” 一般人都说不过韩晟昊。有人叫他“韩铁嘴”。他确实够得上“铁嘴”的了。 韩晟昊一直我行我素,一如继往地资助着那些穷途末路的人。 在韩晟昊申报国民勋章的过程中,那些长期受恩于他的社会弃儿,很想成立一个协会,写一份推荐报告,以告慰一下自己受恩无报的心灵。但是,这些人没有这份权利,推荐者必须是在社会上享有威望的社团负责人。 后来,这份推荐材料是由韩中友好协会会长郑秉学、前韩国奥运会组委会会长朴世直、体育青少年部长官李镇三将军、陆军某部部队长曹喜太少将等,十六名社团法人推荐的。 百余页的推荐书,记录着一个中国人为大韩民族所做出的巨大贡献。 应该说,他是当之无愧的。 四十多年的岁月并非短暂。 一个外国人,怀着崇高的济世救人的思想,把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医学宝藏,毫无保留地奉献给韩国人民…… 他受卢泰愚总统之托,顶着多方重压,不顾生命安危,为恢复中韩邦交而奔走呼号,最终打开了冰冻四十年之韩中通道…… 他编写《军中针炙》一书,把中国的传统医学技术在韩国军队中推广; 他把原印有人参鹿茸的药物包装袋,改印上无穷花,呼唤韩国臣民热爱自己的国花,增强国花意识; 他赈灾济苦,减轻社会负担,帮助国家义务抚养战争孤儿,最多达十几人,耗去无法计算的巨额款项; 首开先例,率先提出自然食品疗法,成为韩国自然食品保健的鼻祖。出版食品保健方面的专著五部,其他医学论著十几部,为韩国人民提供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为促进一九八八年残奥会圆满成功,他出请中国代表团; 他创办中文报刊,促进韩中文化的交流…… 推荐书长达百页,计十六项。 第一个外国人申报的国民勋章 可是,这份凝聚着韩国人民美好心愿的申报材料,却成了一只皮球,被韩国的官员们踢来踢去,谁都不知道这份申报材料应该如何处理?因为自从设立勋章制度以来,还从没有过一个外国人申报的! 后来,这只皮球被踢进外务部亚洲局一位官员的抽屉里睡着了,一睡就是两个春秋。再后来,这只皮球偶然被刚调任到亚洲局当副局长的尹海重先生发现了(尹海重是第一次访华经贸团成员之一,现任韩国驻日本使馆公使),他惊讶地问道:“这就是那个医术高超的韩晟昊先生吗?” 是的,就是他! 韩晟昊对尹海重曾有过救命之恩。几年前,尹先生发现自己患了早期舌根癌,求医到韩老先生门下,是韩老先生为他治好的。当时他感恩不尽,称韩老先生为再生父母。 现在,这份申请报告落到他的手里,他当然要知恩图报、全力以赴为其奔走呼号了。 他对韩老先生说:“韩博士,您放心!我马上向上级长官汇报,让他们立即开会审查您的申请报告!” “嗨,无所谓了。我对这玩艺已经不在乎了!你们给我我就要,不给拉倒!” 七十高龄的老人了,已经到了荣辱不惊的旷达境界。对什么勋章都不太感兴趣了。 可是,审查结果再次令人失望,说非邦交国家的国民不许获国民勋章! 韩晟昊手持的是台湾护照(当时,韩国华侨大部分都持台湾护照),韩国与台湾已经断交了。 其实,韩国根本没有这条法律,只不过是政府个别工作人员排外的心理作祟罢了。 后来,这份申报材料在有关要人的过问下,终于开始了履行各种审批手续,辗转各道关口,经历了审查、核实、批准,最后送到卢泰愚手里,提交到国务会议审议…… 韩国人民的最高奖赏 春华秋实。 几度风雨几度愁,几度辉煌几度忧。历时两年零八个月的申报终于有了可喜的结果。 时正春天,汉江如练,万物复苏的汉城一派生机。大韩国民终于为这位屡经磨难的韩老先生,送来了夕阳中的春天。 一九九三年二月十九日上午十时,在汉城市政府礼堂,几百名公职人员集聚于此,来参加韩老先生的国民勋章授奖仪式。 在一片掌声中,面带微笑的韩老先生迈着老而不衰的步伐,走上台去。汉城市市长李相培先生代表大韩民国总统,将一枚韩国人民的最高奖赏——大韩民国国民勋章冬柏章,庄严地戴在韩老先生的脖子上…… 这是空前的。 大韩民国有史以来,第一次将此殊荣授予一个外国人。 在一百多年的韩华交往史上,第一个中国人获此殊荣。 但愿不是绝后的。 略感遗憾的是,此时正是卢泰愚与金泳三两届总统交接之际,否则,这枚象征着韩国最高荣誉的勋章,应该由总统亲手挂在这位华侨巨子的脖子上。 来韩四十五个春秋,他终于得到了韩国人民的最高奖赏! 在韩国,获此殊荣的人一切都会得到保障,一共享有三十多种待遇:死刑罪可以免死;月薪八十万韩币;乘韩国飞机票价减半,免费乘大巴;免费观赏一切公园;人死后葬于国立公墓等等……三十几项,可以说是包揽了一个人生老病死吃喝住行的一切待遇。 不过对韩晟昊来说,这枚价值“千金”的奖章却如同虚设,除了一枚奖章之外,应该享受的一切待遇都不能兑现,因为他是外国人。 韩老先生根本不在乎这些。他笑曰:“我一不犯法,无须他给我减刑!二不稀罕钱,给不给都无所谓!三我死了一了百了,无须埋进他们的公墓!” 不管怎样,韩老先生感到欣慰了,千千万万的韩国人民终于承认了他。 他所要的就是这份承认。在他七十岁的漫长人生路上,他付出的太多太多,承认的却是太少太少了! 他需要的只是承认,而不是其它。  当时,sbs电视台得知韩晟昊荣获了国民勋章,一连三次给他留出二十分钟的专题节目,请他到“朱炳进招待席”去讲座。却被韩老先生一再谢绝了。 对方大惑不解,问他:“别人都千方百计想上这个专题节目都上不去,您怎么请还请不去呢?” 韩老先生说:“得国民勋章没什么可说的。你要实在要我去,我就提出一个要求,为了报答韩国国民对我的爱戴,我在电视里宣布两个食品秘方,你看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了!” 于是,韩老先生在电视专题节目里宣布了两个食品秘方,一个是美容杏仁油的制作,一个是鸡苦胆的妙用。 他这一宣布不要紧,韩国杏仁顿时脱销,不得不到中国去进口! 公布了鸡胆的作用以后,一时,市场上出现了一个鸡胆相当于一只鸡的价钱!有人竟然雇人养鸡,条件是你留鸡我要胆! 好家伙,一个中国人竟在大韩臣民中有着如此大的“煽动力”!  后来,韩晟昊因为推动大韩民国发展有功,被韩国功勋史发刊委员会列入韩国“推动韩国人物传”;被韩国国史编撰委员会收进大韩民国现代人物史。 一个中国人被大韩民国承认是推动韩国发展的有功人物,这在中韩外交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他是第一个。 一九九七年二月,这位中国老先生被选为新韩国道德国**动本部名誉总裁。不要小瞧了这个名誉总裁,它的荣誉可不亚于那枚国民勋章! 新韩国道德国**动本部是在一九**年,由政界、军界、企业、教育、宗教等各界德高望重的贤达之士组成的。参加者都是韩国退休或在任的顶尖人物,目的在于挽救韩国当前“金钱至上,道德沦落”的危机。 该部名誉总裁共有三人,那二位分别是:前国务总理现任乐天集团的名誉总裁刘彰顺先生;大财阀前民主党副总裁李忠焕先生。该部总裁是前中央大学总长、现任全国教员联谊会总会长金玟河先生。该组织成员多是韩国的高层人士。其经济实力之雄厚、组织力量之庞大,就连政府也要“让他”三分。 这位中国老头将以名誉总裁的身份,堂而皇之地走上讲台,向该会会员们讲授道德经,听者多是前国务总理、宗教领袖、大学总长、政党总裁、大企业家、国会议员等各界高层人士。对韩老先生来说,这一崇高的荣誉绝不亚于那枚国民勋章。国民勋章是对他过去的赞誉,这个名誉总裁则是对他现在的重用,是发挥他口才与才智的大好机会! 为华侨的生存权益而奔走呼号 不能不承认: 这个老头无权无势,却能叱咤风云。 他年已古稀,却生机盎然。 他瘦小枯干,却顶天立地! 按理来说,一位年已古稀的老人,把人生写到如此程度也算可以了。这艘风吹雨打七十载的老船,也该进港停泊休养生息安度晚年了。可是,生就一身“爱管闲事”的韩老先生,却丝毫没有退休的意思。他那双老而浑浊、却仍然深邃敏锐的眼睛,仍然盯着社会,盯着自己的同胞,而且开始一项令人瞩目的大举措:《为了韩国华侨生存生活权益,我向韩国政党提出八大质询》…… 他在这篇关切到华侨切身利益的文章中写道: “旅韩华侨在韩国土地上生存养息,已有百年历史。我们世世代代守规守矩地在此繁衍生长。韩国政府与国民也给了旅韩华侨以和善的友好与极大关照。我们在韩华侨也为大韩民族的发展繁荣,做出了任劳任怨的应有贡献。其间曾有些言而无效,期待无望的不公平事项,总以东方人崇高的‘忍让’精神,相安无事地和平相处至今,实为难能可贵之事。 纵观今天,韩国已进入了国际化社会,仍要抱残守旧,施行保护主义,恐有失文化先进国家之信誉。尤其对外国人之宽待,不但是责任,更是应尽之义务。为了中韩两国人民之友谊,更为了争取在韩华侨生存发展应得之权益,特向在朝党新韩国党代表委员李洪九先生、新政治国民会议总裁金大中先生、自由民主联合总裁金锺泌先生及民主党总裁李基泽先生,提出八大项有关华侨权益之质询,以求总裁们了解外国人在韩生活之苦衷,并请求协助改善并答复为盼。 一、在韩华侨的永住权问题。旅韩华侨虽然几代侨居韩国,但韩国法律规定,无法获得永住权利,只给‘f-’的资格与身份的人,发给‘外国人居民登录证’…… 二、外国人土地财产权问题。韩国政府的《外国人土地法》规定,外国人的住宅面积不得超过二百坪,而商业店铺面积不得超过五十坪。(住宅大,店铺小的规定,实有故意不让外国人发展商业之用心。)并规定只可自用,不得出租。经中方多次交涉,韩国政府才于一九九三年十月通过新的‘外国人土地法’,准许有‘f-’资格身份的外国人为维持最低生活,将多余的土地房屋出租他人,但不能与韩国国民享受同样的店铺自由权及经营权; 三、外国公民不准出任公职问题。韩国政府规定,各官方机关与各公营机构,不准外国人任职就业。外国人不准办报纸、杂志、出版或经营观光旅行业。外国人不准涉足法律部门的行业。这使旅韩华侨的生存与发展,受到极大的限制与损害; 四、国籍归化问题。韩国国际法第五条规定,外国人申请加入韩国国籍的具体资格已经很严格,但符合条件的许多华侨申请加入韩国籍时,另外还要追加许多条件。如,申请者必须要请两位四级以上的公务人员担保,一般华侨根本无法找到如此高级公务员作保,这等于变相拒绝入籍; 五、华侨子女教育问题。韩国政府规定,华侨在韩国大学以外学习汉医,不准参加韩国的汉医师国家考试。韩国不承认华侨在中国取得的医大文凭。华侨子女不能参加韩国大学的统一考试,必须通过各大学个别考试合格才能进入韩国大学。严重影响了华侨子女的学业及出路; 六、华侨学校的法律地位问题。全韩有华侨中、小学近三十所,均未被韩国政府正式认可,只依据《韩国出入国管理法》被登录为外国人团体。因此,无法享受韩国政府对学校的管理指导及各种优惠政策。华侨在韩国除了不服兵役外,一切与韩国公民一样给国家与地方纳税及服务,但华侨学校及子女却不能享受韩国政府的认可及待遇,对华侨的权利和义务有失公平; 七、华侨福利待遇问题。华侨老人、孤儿、贫困病患及身心障碍者,不能得到与韩国公民同等的治疗救济及待遇…… 八、签证与邀请函问题。对于中国人来韩签证及招请状,韩国限制太多,而韩国人前往中国的签证与招请状,中国却限制较少。这与朝鲜族来韩不法居留有关。对不法居留者要以法律解决,不能因此而拒绝来者。这种作法有碍韩中两国民间经济互利与亲善友好之交流!”(此文有删略) 一九九六年九月,韩国四大政党的总裁,分别收到了韩老先生的这份质询。 后来,他分头会见了金大中、金锺泌、李基泽、李洪九等四位政党总裁(李洪九是新韩国党代表委员),与他们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询问他们对八项质询有何高见?是否有改善的想法?总裁们表示:八项质询的内容牵连到许多部处的法律与法规问题,一时无法解决,但了解到中国人生存的许多苦衷,今后一定要关心外国人的生存问题。 是的,解决八条质询所涉及的问题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它牵扯到韩国诸多方面的许多问题。 在交谈中,韩老先生直言不讳地对几位总裁及一些立法官员们说:“为什么当年有十万华侨现在仅剩下两万?为什么外国人在韩国没有一个大财阀?这就是你们对外国人限制的结果造成的!另外,中国可以容纳二三百万朝鲜族,反之,韩国为什么不能宽待我们两万名华侨呢?” 其实,上述八条所涉及的问题,对这位享有盛誉的博士来说,都不存在任何制约。他只是为了二万多华侨的切身利益,“管闲事”罢了。 他说:“我们要以合理的理由,合法的程序,充分的论据,去游说,去争取,绝不可以坐在炕头上等!光等是什么都等不来的!我要为中国人在韩国争取应有的生存权益!” 有哲人曾说过:先知先觉者,领导着社会走。后知后觉者,跟着社会走…… 韩老先生颇为感慨地最后说道:“这也许是老夫为大家所做的最后一项服务了!” 此话说得好悲壮,也好令人感动。 一位七旬老翁竟有一颗如此拳拳之心! 在当今这物欲横流的世界里,能有几个? 最后,让我们用曹操的这句诗来结束这部传记吧。 “老骥伏枥, 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 壮心不已!” 上一把当,得来一次机会 (后记) 张雅文 我同本书的主人公韩老先生并不认识。 但我很早就有一个想法,想写写那些在国外卓有建树的华侨骄子,想用自己的拙笔去讴歌他们,以弘扬炎黄子孙在世界上的威望!我敬佩那些在海外卓有成就的华侨骄子。他们身在异国他乡,抱着崇高的人生目标,克服了众多难以想象的困境,创造出令世人瞩目的成就,从而为自己写出了一部辉煌人生,也为人类做出一份伟大贡献,更为炎黄子孙争得一份扬眉吐气的荣誉! 但一直没有机会结识这样的人。 一九九四年,我在《当代》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报告文学,写的是一位俄籍华人在生物研究方面的故事。作品问世后,很多人打来电话,要求与主人公合作,有的甚至从新疆、山东等地专程跑来找我。我本着一颗傻乎乎的善良之心,对来访者有求必应,先后向俄罗斯派去三个考察团,为他们帮办一切出境手续,冒着风险给他们当担保人。邀请俄籍华人来中国,陪他跑了好多城市。 在众多的电话咨询者中,有一个人显得格外热情,他说他是烟台的姓高。听他沙哑的声音,不难判断是一位老年人。这使我对他自然多了几分信赖。老年人嘛,总给人以一种信赖感。听语气,此人有一定的教养。他自称是英国某公司的中方代理人。在短短的十几天里,他给我打来十几次电话,每次都长达二三十分钟。他大谈对那位俄籍华人的科研成果如何赏识,让我把俄籍华人请来中国洽谈。我同他在电话里达成协议,我可以把俄籍华人请到北京,由他来承担五千元的费用。我总不能又搭时间又掏腰包的“双赔”吧?再说我们这些作家都是精神上的富翁、经济上的乞丐。他在电话里满口答应,“没问题!那点钱小事一桩!” 一九九四年七月二十八日,我把俄籍华人请来北京,住进黑龙江宾馆。二十九日那天晚间十一点二十分,我正洗澡,高某忽然打来电话,说他从香港刚飞来北京,要立即见我。说心里话,我觉得时间太晚了,不宜再会客,可又不好拒绝,只好匆匆穿上衣裙,跑到楼下叫醒门卫打开大门…… 十一点四十分,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岁的男人,匆匆忙忙出现在宾馆大厅里。他一套劣质米色西装,手拎一只陈旧的秘码箱,身材矮小,肤色黝黑,头发稀疏得连天灵盖都没盖住,最惹人注目的是他半边脸部神经麻痹,一讲话半边脸就一抽一抽地抖动。这副尊容不禁使我微微一震,但我立即谴责自己,不可以貌取人!一个人是不能按着主观意志去塑造自己外貌的! 高某一见面就匆忙解释说:“刚才发生点事!一下飞机钱包就丢了,所以现在才赶来!真抱歉,这么晚来打扰你!” 我不无惊讶,忙问他:“钱包里有多少钱?” 他故做漫不经心地说:“啊,没多少钱,只是所有的证件都在里面,还有提货单什么的。” “那不更严重了吗?”我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轻信。 他却说:“没关系,机场的警察正帮我找呢!他们都认识我,很卖力气!” 我仍然沉浸在为他丢失钱包的惋惜中,他却同我热情地神侃起来,并亮出他二十八岁妻子的照片,年轻、漂亮。他呢,自称是五十八岁,看上去却像六十八岁。他说他认识一位旅韩华侨韩晟昊先生,此人在打开中韩通道方面有很大贡献,可以通过韩老先生推广俄籍华人的科研成果等。 高某头脑聪明,思维敏捷,能言善辩。第二天上午,他同俄籍华人双方签属了合作意向书。洽谈结束后,高某让我等他的电话,说要领我去见韩老先生在北京的儿子。 我从午饭后就开始傻等,一直等到晚间,连晚饭都没敢离开,却始终不见他来电话。我急不可耐地拨通他留给我的电话号码,对方却回答说,根本不认识此人!这使我不禁心生疑窦:这人为什么撒谎?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怀着满腹狐疑等到半夜十一点半,电话铃声终于大作,我急忙拿起话筒,一个满嘴醉话的沙哑声音顿时撞击着我的耳鼓:“张女士,你……猜我是谁?” 我说:“你不是高先生吗?” “不……对……你猜我是谁?”他一连问我四、五遍。 我厉声提醒他:“高先生,请你不要开玩笑了!你不是高先生还是谁?” 他说:“不!我不是高先生!我告诉你,我是国际大骗子!” 我不禁大吃一惊,反问一句,“你谁都骗吗?” “对,谁都骗!” 我忙仗着胆子回敬他,“我也告诉你,我不怕!我家先生是法官!你这种人我见过的多了!” 他话锋一转:“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接触你吗?” “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只以为他就是想跟俄籍华人谈合作项目呢。 他却说:“告诉你吧,我是想利用你这支笔!” 其实,这也未尝不可,在以往的电话里他曾流露过,说他的一生经历很坎坷,很希望有人写写他。在没有得知他全部历史之前,我当然不会表态。我从不愿意当这种“御用”文人。 接下来他的话就更不在行了,不堪入耳,满嘴胡说八道。 我气愤地斥责他,“高先生,我们是初次相识,希望你能保持点自尊!更希望你能兑现诺言,关于这次来京的费用,你什么时候付给我?” 面对这样一个满嘴雌黄的家伙,我不能不想到最实际的问题。 “明天上午九点,我准时到你那里!”他说。 “我希望你言而有信,不要再失言了!”我不得不郑重地提醒他。 电话挂断了,我如同吞了一只苍蝇,心里好晦气,遇到这么个鬼东西,不仅暗暗担心明天,如果他言而无信,那可就麻烦了!我只带来三千元钱。那位俄籍华人也是个穷光蛋,我们将如何支付下一步的费用? 第二天上午九点,果真如我所料。服务员送来了一张纸条,上面写道:“张雅文女士,我为你的事东奔西跑,你却说我是国际大骗子,我不能与你共事了!” 纯属胡说八道!他自己说他是国际大骗子,到头来却栽赃到我头上! 过后我才寻思过味来,其实他早在一见面时,就为这场戏做好了“铺垫”。他说他钱包丢了,当然就没钱付这笔费用了。后来听说,那天晚间他喝了一斤多白酒,醉倒在地铁台阶上,差点儿被警察送进拘留所里,连手表都被人偷去了。后来得知,他在烟台工作,只同韩老先生偶尔见过一面而已。 此时,我已无暇顾及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南京那里还等我带着俄籍华人去谈合作问题。我已经囊空如洗,带来的三千元钱全部花光,买完两张机票仅剩下五十元钱,连机场都去不了!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恰在这时,一位叫王一元的女士来拜访我,邀我到她家里作客。按着当时的心态,我本无心境去赴宴。但,王一元女士虽然年过半百,却美丽可人,亲切可近。于是,我就怀着消气解闷的心情来到她家。到她家后方才了解到,她先生是中国对外联部欧洲司司长(现为对外联络部办公厅主任),是个不小的官呢。夫妻俩非常热情,丰盛的菜肴和真诚的热情稀释着我满腹的郁气。 临离去时,王一元女士竟把二百元钱硬塞到我手里,说:“穷家富路,我知道你已经囊空如洗了!”她目睹了我买完机票仅剩五十元钱的狼狈。我百般推却都被她塞了回来。攥着这二百元钱,我备受感动,它荡涤着高某带给我的气愤,觉得世界上毕竟还是好人多!从此后,我与王一元夫妇成了要好的朋友。 我登机去了南京,心里却憋着一股无法平静的火气。从南京办完事我又专程回到北京,倒不是为了找高某算账(也无处可找),而是为了寻找韩老先生的儿子。凭着一个作家的敏感,我觉得韩老先生要在打开中韩通道方面真有贡献,那这个人物是很值得一写的。可我不知道韩老先生儿子的工作单位,只大概记得高某说在一所什么中学。于是,我在北京足足跑了一天,终于在一所中学的医务室里找到了他,一个五十多岁精明干练的中年人。他热情地接待了我。 他说:“我父亲这一生太值得写了。他这一生可谓跌宕起伏,波澜壮阔,饱经沧桑,历经坎坷!如果您能写写我父亲,我们老韩家将感激不尽了。” 末了,他把父亲在汉城的通讯地址给了我。 于是,我给韩老先生贸然发去两封热情诚恳的信。没过多久,老先生回信说:“写不写我倒无所谓,你带个同伴来汉城玩玩嘛。我来给你出费用。” 经过一番艰难的申办手续,我于一九九五年八月飞往汉城。见面后,韩晟昊先生问我为什么要写他?我说:“我觉得您这一生很值得一写,尤其在打开中韩通道方面的贡献,是应该公诸于世的!” 韩老先生听罢此话,感慨万端地说了一句,“嗨,我这一生真是一言难尽哪!” 于是,我们开始了长达二十天的采访。一年后,我带着初稿第二次赴汉城请老先生审阅。 我觉得韩老先生是一个少见的人物。他坎坷的经历是那段历史的见证。他血与泪的人生更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我相信,我给广大读者推出的不仅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更是一个大写的中国人,一个伟大的华侨骄子!希望这部书能给广大读者打开一扇鲜为人知的门窗,使人们领略一段并不久远的历史。 在此,我倒感谢那个自称是“国际大骗子”的高某了,他使我上了一把当,却得来一个很棒的素材。 此书因种种原因,历时三年,今天终于出版了。在此,我向给予我帮助的朋友们,向作家出版社,表示深深的谢意,谢谢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