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幕之宾》 1、第一卷 东南寇乱 金陵的都指挥使司里,一群将领聚集在正殿,急急忙忙地开始做战略准备。将领们分为两派,一派主张死守金陵城,等待朝廷派兵支援;另一派则主张出兵金陵北边的南乡县,尽快解决危机。两派各执一词,大敌当前还在争论不休。 自本朝建立近二十年,国运昌盛,威名远扬,很少有外敌入侵,加之金陵地处东南沿海,山川灵秀,商贾云集,安定繁荣,百姓富足,这些都指挥使司的将领们过得自然是安逸舒适,悠哉游哉。 谁承想这时会冒出来一群凶狠邋遢的东瀛倭寇,从青田这个小县城登陆,四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江浙一带以水兵为盛,可遇上这些乘着小船,身着破旧,以单刀为武器的倭寇们,官兵竟是连连败退,眼看着青田县城被倭寇洗劫一空,却是无力反击。 得了甜头,倭寇也不恋战,只留下满地狼藉,迅速撤回海上。 此事一出,浙江知府可急得焦头烂额,不仅要上报朝廷,还要安抚百姓,整顿水师。然而,数日之后,当倭寇再次侵犯位于青田南边的南乡,并且大败驻守官兵之时,朝廷内外无不紧张起来,因为副都金陵就在南乡的不远处。 此时,坐在正座上的都指挥使显然被属下吵得心烦意乱,他紧锁着眉头,随手抓起一旁的白玉镇纸狠狠地拍在面前的黑漆桌案上。一声巨响之后,众人突然意识到刚才失控的场面惹怒了这位从京城调来、新上任不久的青年长官,纷纷偃旗息鼓,等待训话。 “这次倭寇来得突然,我猜不出他们下一步的意图。目前最重要是布置好金陵各方兵力,以防万一。在这之前还希望各位务必……”年轻的都指挥使的目光扫过了座下的诸位将领,“恪尽职守!” 众人望着面色不善的都指挥使,都不敢再有其他异议,只好领命点头。 都指挥使的语气放缓了些:“我不愿多言,诸位各司其职吧。”说罢,便靠在身后的黄花梨木椅上,抚着额闭眼沉思。众人一看,这位都指挥使大人摆明了赶人的态度,只得纷纷告退。 须臾,都指挥使站起身,迈着不利索的右腿,绕过身后的山水檀木雕花屏风,看着那个坐在蒲团上正在执笔书写的青袍青年,缓缓开口问道:“你认为如何?” 青年放下了纸笔,抬头看向都指挥使,果断地说道:“金陵虽兵力强盛,可未必能打败倭寇,大人手下的将领过了那么多年的安逸日子,加之倭寇作战十分灵活,如今上阵胜算不大。倒还不如死守金陵,等待朝廷派遣援兵。如果可以与援军形成犄角之势,这群倭寇根本不足为惧。而且大人至少在陛下面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都指挥使走近了些,挨着青年坐下,问道:“那南乡呢?” “区区一个小县城,不足挂齿。” 都指挥使冷笑一声:“秦环,你一个读圣贤书的儒生,竟敢如此狂妄?” 青年摇了摇头,将几张宣纸整齐地铺在地上:“我不过是建议大人走最稳妥的那条路,至于其他,尚且不在我的考虑之内。” “那你认为我该选什么路?”都指挥使又凑近了些问道。 青年又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权”字。 青年转头看向都指挥使,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大人必须在一年之内被陛下提拔回京畿,然后想尽办法除掉一切挡路的障碍。” 都指挥使的手掌拢住了青年握笔的手,“你说的倒是轻巧。” “如果大人信任我,我可以帮大人做到这些。” 都指挥使用一种充满戾气的眼神仔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清俊秀逸的新晋举人,只见他一身举人标准的圆领青袍,头戴软翅纱巾,两边的缀巾显得人额外飘逸儒雅,也更衬出他温润的气质与风度,令人不得不心生敬意与爱慕。 然而,这位都指挥使又转念心想:这个容貌i丽、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只不过在用他漂亮的面孔来处心积虑地博取我的好感罢了,这人真正的面目恐怕谁也猜不准。 此时此刻,青年微扬起头,抿了抿嘴,像是还要说些什么。 这番情景恰巧勾起了都指挥使心里的欲.念,他的行动向来都是直接迅速的。他一手挑起青年的下颌,强制性地令他扑到自己怀里,然后狠狠地吻了下去。几乎不带一丝温柔地、单纯地将各种情绪尽数发.泄在这个已经成为自己幕僚的人身上。这几乎像一次野兽般的撕扯,当他终于松开青年的时候,这人的嘴唇早已被他咬得通红,齿痕清晰可见。 青年用手抹去了唇上渗出的鲜血,大口喘着气,愤怒地质问道:“大人究竟想把我当做什么?是幕僚,还是……一件玩物?” “你觉得呢,难道不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吗?既然是入幕之宾,你猜我想怎样对你?”都指挥使伸手轻抚着青年的眉眼,凑到他耳边呢喃道,“秦郎君还是抢手得很呢,放榜后金陵城里的媒婆都快把秦家的门槛给踏破了。不过谁能想到,这位秦小郎君最后竟然便宜我了。” 青年的眼神黯淡下来,低声道:“秦环身无长处,多谢大人抬爱,只希望……不,秦环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大人。” “很好。”都指挥使满意地把青年拉进自己怀里,解开他的外衫,手滑进他的腰间,狠狠地掐了一把。 2、第二章 数月之前,周朝熙和二年,七月既望。寇乱未起,金陵城里还是一派祥和。 正是初秋时节,盛夏的热浪还未散去,城内的商贩身着单衣,围绕着长干桥附近,或贩卖冰饮,或在河里划着小舟招揽客人。 桥两边的沿河岸边种植着一排垂柳,青绿色的枝条如同舞女头上扎着的一条条辫子,伴着由河岸吹来的微风在空中飞舞。从岸边望去,桥墩旁至河中央,一大片粉色荷花朵朵绽放,宽大的绿叶更是衬着那片片娇嫩的花瓣,惹人怜爱。 河中的小舟缓缓驶向岸边,几个妙龄少女捧着大只的莲蓬,唱着甜美婉转的采莲曲,引得附近的游人纷纷驻足观看。有几人干脆大胆地走上前,买走了少女们船里所有的莲蓬,还应景地吟了首诗,博取美人一笑。 既有绿荫蔽日,又有丝丝凉风,路过的旅人,赶工的匠人,还有远道而来的文人墨客甚是喜爱这处避暑胜地。 这会儿,站在桥上俯看美景的那个公子哥儿就赞口不绝地对同行的三人说道:“我就说金陵是块好地方,江南水乡果然是养人的,你们瞧瞧那几个采莲女的身段,我觉得可比京畿的姑娘好看多了!” “李兄的眼光果然不错!”其中两人连忙点头附和道。 这位李公子见同行的另一人没有吭声,于是走到那人身边,用手中的乌木折扇敲了敲他的肩膀问道:“仲行兄认为如何?” 那人竟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拂开了搭在他肩上的折扇,淡淡地答道:“贾某不如李公子见多识广,不敢妄下结论。” 这李公子瞧着他拒人千里的样子,心中有些不满:“贾诚,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叫贾诚的人冷笑一声:“李公子在金陵过得自然是逍遥自在,可若是太傅大人得知你做的好事,恐怕就不太妙了。” 贾诚口中的李太傅便是这位李公子的父亲。李太傅是开国元勋,跟随先帝鞍前马后近三十年,获得赞誉无数。可惜辉煌一生,却家门不幸。 李太傅晚年疼爱幼子,又忙于政事疏于管教,李家果真就出了李会这么个纨绔子弟,书没认真读过几天,终日只知吃喝玩乐。近日,家中好不容易给他找了个清闲的油水差事,把他打发到金陵,也是为了眼不见为净罢了。 李会平生最怕自家老爷子,李太傅若是气极了,什么也干得出来。他一听贾诚拿老爷子说事,还威胁自己,自然心下不悦。想着自己顾及两人都是世家出身,多些相处好打通关系,这些天带着贾诚好吃好喝,没想到这人竟丝毫不领情面,还自命清高。 想到这儿,李会觉得也没必要再惺惺作态。他仗着李家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的态势,对着自己面前这个区区靖安侯世子反讥道:“我差点忘了,贾世子伤了腿,将近有半年卧病在床,还许久未见荤腥,现在身体终于恢复了,这回被陛下调到金陵的都指挥使司里当个闲差也好,免得过于劳累,这身体也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 李会这话的确戳到了贾诚的痛处。在京畿,他这些年不过是个小小武将。朝廷内外有良臣忠将,实在用不到他贾诚这个世家子弟。去年好不容易等来了去西北上阵杀敌的机会,却应了那句“出师未捷身先死”,中了敌人的埋伏,伤了右腿,还伤得不轻,作为第一批伤兵被送回了京畿。 在家中养了半年伤,新帝终于记起贾诚这个人物,于是随口一念,将他安排到金陵的都指挥使司里,年纪轻轻地提前养老去了。 贾诚自己虽也出身世家,却是向来不屑与李会这种整日吃喝嫖赌的纨绔有过多的来往,此刻更是被李会激怒,干脆拂袖而去。 另外两个同伴见此情景,不由面面相觑,倒是李会大概顾忌着什么,只对着贾诚的背影哼了一声,拉着其余二人继续游山玩水去了。 贾诚乘一时之快,发泄了心中的怒气。可他初来乍到,对于金陵城还十分陌生,出门前带的仆人都留在了李会的私宅,此刻只能凭着依稀的印象回都指挥使司。 贾诚的腿脚不便,本该乘车返回,偏偏他运气不好,一路竟没有碰到可以乘坐的马车,只好自己先行一段。长久的步行拉动了尚未痊愈的伤口,又让他感到右腿在隐隐作痛。烈日当空,这回儿他身上的单衣已全部湿透,又黏又湿地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贾诚转过了一个拐角,惊讶地发现这里竟有一片街市,路两旁开着几间酒肆和商铺。此时正值傍晚,三五成群的[衫少年相伴而来,面上皆带喜色。 再往前走几步一探究竟,只见前方蹲着两座威武的石狮,红瓦高檐,朱漆大门,抬头一看,匾额上书写着两个大字“府学”,原来此处便是著名的金陵府学。 贾诚心想府学附近当然有歇脚的地方,不如先休息一会,再去寻马车回都指挥使司。 当他正欲转身之时,一个青年学子模样的人从他面前经过,不过没走几步便停了下来,转头看了贾诚一眼。这青年虽与常人穿着一样的生员巾服,但人生得异常清秀脱俗,贾诚瞬间竟有一些恍惚。可惜这青年只看了看四周,大概是要寻人,没找到便直接往前走了。 看着这青年的背影,贾诚犹豫片刻也跟了上去,正是刚才那回眸一瞥,他被勾起了一点回忆,总觉得这青年有似曾相识之感。 不一会儿,那青年在酒肆里寻到了自己的好友,然后两人一边对饮一边聊天,显得异常亲密。 贾诚干脆找了张青年旁边的空桌坐下来,点了一壶龙井和一盘糕点,休憩时脑中还想着今天的经历,思索着今后的对策。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对李会等人倒不必过于忌惮,这帮乌合之众也不敢小觑自己,就算伤了颜面,李会这个脓包也兴不起多大的风浪。 第二点便是,既然在都指挥使司任职,自己就必须做出点功绩,不然升迁回京畿的时日便遥遥无期。 心中打定了主意,贾诚心情急切地想回都指挥使司找些宗卷看看。他起身才走了几步,便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背后喊道:“这位郎君,你的东西忘在桌上了。” 贾诚撇过头,只见刚才那青年正抬头对着自己微笑,又指了指旁边道:“你看看!” 贾诚又退回去,果然在桌上发现了自己遗落的一串紫檀手串,他拿起手串,转头道了声:“多谢。”顺便将青年的模样仔细地记在了脑中。 3、第三章 自贾李二人反目后,又过了些时日,贾诚渐渐地与都指挥使司里的将领熟识起来。不过在金陵这片繁华安定之地,都指挥使的任务可以说是极其轻松的,每日卯时三刻,在司里巡视一番,便算是完成了一天的工作。而司里的大小将领应付完点卯之后,便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闲谈或是玩牌。这些贾诚自然是知晓的,但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天,金陵府尹派小厮到都指挥使司给贾诚送来了请帖,邀请他到府上一聚。 关于这严府尹,贾诚了解得不甚多,只知他当年是李太傅的门生,巴结着李氏一路升官发财,算是忠实的李家党羽。如今李家权大势盛,严府尹自然要牢牢抱紧这颗大树,保自己官运亨通。 此次宴请,肯定少不了李会等人,而且目的可能单纯为了讨好那位李家公子,只是看在父亲靖安侯的面子上,顺便邀请自己作陪。想到这里,贾诚也拿定了主意,管他李会如何,自己倒是要看看严府尹到底想耍什么花招,于是满口答应着,微笑地收下了请帖。 待到赴宴那天,贾诚认真地整理衣冠,调整好情绪。只因这贾郎君长期卧床养病,心情郁结,与旁人相比,身上笼罩着不少戾气,看着一幅难以相处的样子。但是此番刻意打扮,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再配着身上的华服,却也显得英俊潇洒,器宇轩昂。 在此之前,京畿里年轻的女郎们因为贾诚的仪表堂堂,都会多注意他几分,目送秋波也是常事。只可惜贾诚性子淡漠,更不似李会那般沉湎女色,贾府里的侍妾都少得可怜,旁人更是很少能近得了他的身。 贾诚梳洗完毕后,府里的小厮已经领了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在门口候着,管家则笑呵呵地为这位爷忙前忙后,不敢有一丝纰漏。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贾诚坐上了马车,安安稳稳地到达了严府正门口。 门口早有小厮候着,见到贾诚下车便拥了上来。其中一个给贾诚领路,进了正门后,穿过一条画壁回廊,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宽敞的庭院,空气中还氤氲着桂花的清香。放眼看去,庭院中央种着些湘妃竹,显得诗情画意,美中不足的是这些竹子的格局稍显凌乱,看竹下的一片新土,像是仓促间布置的。 贾诚心想,这严府尹可真会投其所好,知道李会乐不思蜀,最近尤其喜欢江南特色,便赶忙把自己府上也改得跟文人雅士的居室一般,这马屁拍得也太露骨了吧。 这时,耳畔突然传来一连串肆意的笑声,还有人大声拍手称赞:“好!” 伴随着一阵丝竹声响起,贾诚这才走进厅室。果然李会那厮正兴奋地拍着巴掌,目不转睛地盯着几个身材妖娆的舞女,口中不停地叫着好。 坐在一旁的严府尹看见贾诚进来,忙起身迎接道:“世子光临寒舍,本府受宠若惊,这边请!” 李会一看严府尹请了贾诚,当即就皱了眉头,手里举着的酒盏也没向贾诚敬去。贾诚自然更不屑与之为伍,一时间几位公子都沉默下来。严府尹知道自己办坏了事,心中无比焦急,只好拼命地说着打圆场的客套话。 贾诚冷笑一声,回敬过严府尹的酒后,便坐在了自己的席位上,再也没搭理其他人。 严府尹刻意忽视贾诚,与李会搭着话,讨好道:“李公子近日可还住得舒服?” 李会拿起食箸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面前的一盘如意回卤干,淡淡地答道:“还不错。” 严府尹接道:“公子的近况,本府都会与太傅大人禀明,公子放心便是。” 李会抬起头,嗤笑了一声,“多谢大人。” “公子在府衙的事,本府已经安排好了。” 李会终于品尝了一口案上的酒菜,向严府尹点了点头道:“府尹大人有劳了。” 旁人听着这段对话,只道这二人是打着哑谜。 可贾诚算是听了个大概出来,这严府尹帮着李会做了不少事,又是瞒着李太傅,又是给李会安排差事,排除异己。这二人似乎已经达成了共识,李会可以在金陵城里横行,而严府尹可以守着他的好日子,继续鱼肉百姓。 贾诚摇着头,不停地给自己斟着酒。严府用来招待贵客的西风白甘香醇厚,无比贴合京畿人的心意,他干脆忘了腿伤的禁忌,忍不住多饮了几杯。 酒酣饭饱,严府尹趁着此时李会心情极佳,向旁边使了个眼色,即刻便有下人呈上一轴画卷。 “李公子,这是小女的画像,小女尚待字闺中……”严府尹托着画卷的手略有些颤抖。 李会喝得微醺,忽见眼前徐徐展开一幅工笔仕女图,画中的少女身着绿衣白裳,手执一枘香妃扇,虽算不上美艳绝伦,却也眉清目秀,楚楚可人。 饶是李会阅女无数,也不禁心下一动。但转瞬间他便又冷静下来,随口赞道:“令爱这般国色天香,哪家公子娶了她可是三生有幸啊!府尹大人,你要擦亮了眼睛钓个金龟婿哦。” 严府尹殊不知这是李会惯用的敷衍之辞,还以为他真看上了自己女儿想娶做正妻,顿时激动得语无伦次:“哪里哪里……那是那是……此乃小女之幸。” 看完这场好戏,贾诚明白了严府尹此番宴请的意图只是为了联姻来巩固地位,心想自己何必浪费时间在这里做陪衬,干脆借故离了席,去庭院中散步来解解酒。 贾诚命令守在门口的仆人不许跟着,独自一人顺着回廊走到了后花园。这沿路挂着一串的鸟笼,饲养着各色的鹦鹉画眉,绕着回廊还有涓涓溪流,汇集到远处的假山下形成一汪清泉。 假山旁有一颗高大的桂花树,一个[衫巾帽的青年站在树下,身前摆着个画架,好像拿着炭笔在画架上涂着什么。 贾诚被勾起了兴趣,轻轻地迈着步子,缓缓地走过去。就在离青年只有几步之遥时,突然,这个青年也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猛然转头,发现贾诚正站在他身侧,并且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青年倒也没慌张,放下炭笔,恭敬地对着贾诚行了个揖礼,然后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他。 贾诚未料想这青年竟是那日自己在金陵府学门前遇到的那个,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之后,开口问道:“敢问郎君名讳?” 青年思忖了一会,答道:“在下秦环,表字子慕,金陵人士。” 贾诚点了点头,心中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然后侧过身子,看着架上未完成的画作问道:“不知秦郎为何作画?” “秦某受府尹大人之托,为其千金作画。”青年落落大方地答道。 贾诚走上前看了看,这画上的美人果然就是方才看到的仕女图中的少女,此画虽未完工,但依稀可见其□□。他又转过身,只见面前的青年朗目疏眉,丰神俊逸,眼中仿若有光般的明亮非凡。 贾诚心下一悸,莫名地产生了亲近之意。于是他趁着酒意,拉住青年的衣袖,轻佻地说道:“我看那严府尹女儿的模样也不及你分毫。” 青年楞住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蹙着眉头将衣袖从贾诚手中扯出,说道:“贵人醉了,还是命小厮先带贵人回去休息……” 贾诚眯着眼睛,狠狠地一把拉过青年,“我还没醉,今日又见到你说明我们之间有缘份。” “请您放手!”青年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在下只是碰巧再见到贵人罢了,请您注意自己的言行!” “若我不肯呢?” 青年急中生智,朝着对面大喊一声,“小姐落水啦,快来救人!”这一嗓子喊出来,马上从离此处最近的厢房中跑出来几个下人。 青年向旁边瞥了眼,瞧见贾诚的面色越加不善,于是淡定地吩咐道:“小姐在自己的闺房中,是这位大人醉了,身体不适还不让我喊人来,麻烦各位了。” 青年向前走了几步,回头道:“今日的画作未完成,请各位告诉小姐一声,秦某明日再来。” 青年走了许久,忍不住又回头一看。只见贾诚被几个下人簇拥着往厅堂那边去了。他终于松了口气,轻笑了一声,整理好仪容,继续往前走去。 4、第四章 午时已过,烈日当空。秦环从严府中出来,拿出帕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先前与严小姐的丫鬟交待事宜花了不少时间,现在不得不在这毒日头下赶回去。 差不多走了有半个时辰,秦环终于快要赶到平日学画的画馆了。午后的路人稀少,此时却有一个同样[衫巾帽的年轻男子,正站在画馆门前四处张望,样子十分焦虑。 秦环辨认出了那人的身形,暗中整理好情绪,不慌不忙地对着那人喊去:“代霖!” 尽管秦环的叫声不大,但男子立即循着声音跑了过来,止步在秦环身前,看着他满头汗水、脸颊通红的样子,皱着眉大声道:“你去哪儿了?不是说只在画馆帮帮忙吗?怎么到雇主家里去了!” 秦环笑着解释道:“正好画馆缺人手,我想着这回去雇主家应该能多挣些……” 没等秦环说完,男子便恼怒地打断了他的话:“我说过多少次,秦子慕!倘若你囊中羞涩,跟我说便是,不必四处奔波,你看看你现在……你究竟有没有把我胡石当做兄弟!” 秦环顿时语塞,低下头轻声道:“抱歉,我想你的开销也……” 胡石摇了摇头,将手搭在秦环的肩上,“先别说这些了,快点回去!”接着又叹了口气道,“下个月就要开秋闱了,你好歹也该辞了那份差事,专心读书才是,中了举人便能谋个一官半职。” 秦环点了点头,见他此刻的心情逐渐平复,自己也松了口气。 秦环没有料到胡石会亲自跑来画馆找他,还一直站在日头底下,也不知等了多久。他心中有愧,此时更不敢说什么再惹他生疑。 这秦环与胡石已经相伴读书度过了三年,两人当初考进府学成为生员时,恰巧被安排到了一间屋舍,所以关系异常亲密。 秦环孤独一人,无父无母,被远亲收留方才读上了书,考进府学已实属不易。 而胡石则父母健在,家中小有积蓄,尚且不愁吃穿,平日里也十分照顾秦环。胡石也知秦环不想寄人篱下,平常想接济他,却总被拒绝。以前倒也罢了,如今无论如何也不愿他在这紧要关头,花上大半时间去挣些银两维持生计,到头来只怕得不偿失。 因此,胡石与秦环争吵多次,可他终究拗不过这个看似温和有礼实则固执死板的人,只得叮嘱他少浪费时间,两人在一起温习功课的时候自己多帮着他些。 胡石见秦环不与自己搭话,担心刚才自己的话语过于激烈伤到了他,刚想开口解释几句,可话到了嗓子眼又咽了下去,于是两人一路无语。 回到住处安顿下来,秦环即刻就手捧经书,认真地读着条文,准备把近日所学尽数再温习一遍。胡石见此也不敢打扰,泡了壶清茶放在秦环案前,自己也坐到一旁读书去了。 秦环这一看便看到了傍晚,中途竟连口茶也未喝,一动未动地坐了几个时辰。 胡石走过来,低头凑到他身边问道:“子慕,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吧?”然后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经书,正色道,“晚膳总归是要去吃的吧!” “我一心急着多读些,倒也不觉得饿。”秦环抬起头歉意地回道。 胡石这会儿也笑出了声,双手拍着秦环的肩激励道:“我想以子慕的才能,乡试自然不在话下。如若能考中了解元,不仅名利双收,还有一件上好的亲事在等着。” “亲事?” 说到这里,胡石的眼中也满是笑意:“你难道不记得那次,府尹大人亲临府学时许下的承诺?这次秋闱放榜后,解元便可迎娶严家小姐。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两大幸事齐迎,岂不快哉?” 秦环看着胡石的笑颜,立即知晓了他的意图,笑道:“我看你才是那个着急想考中解元的人,还不从实招来,何时开始对严家小姐有爱慕之情?” 胡石摸了摸头,想了会儿道:“很久以前见过一面,那时候我还只……” “所以是青梅竹马?胡代霖,你觉得那严小姐可还记得你?你也不怕府尹大人他……到时候要是反悔了呢?” 胡石抿了抿嘴,回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还是府尹大人,你为何觉得堂堂府尹大人会反悔呢?” 秦环对胡石掩饰地笑了笑,随即拉起他急切道:“我现在感觉有点饿了,还是早点去用完晚膳,再回来温习。” 已是夜幕降临,二人刚走进府学公厨,迎面便过来个熟识的同窗。那人看见二人,立即招呼道:“代霖兄!子慕兄!二位好!”这人一嗓子不大不小,却是把周围人的目光全都吸引过来了。 秦环与胡石都是温润平和的性子,与同窗的友谊自是深厚。众人见着这二位必定要问候示好一番,他二人自然得回礼过去,而站在身旁的这位同窗,更是一直说个没完,二人都觉得有些应接不暇。 倏忽,远处爆发出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一个被激得面红耳赤的青年冲出来,挥着拳头狠狠地打向另一人。 这场面可把众人吓得不轻,本是一群知书达理的秀才,闹出这样的乱子,实是少见。 秦环与胡石对视一眼,也决定上前去一看究竟。 这时,被打的那个青年气喘吁吁道:“你们等着吧,我……我一定……” 打人的那个只是嗤笑道:“你下次一定要叫你的大户亲戚来,让我们好好看看。不过抱歉,我真是一点也不怕!” 此话一出,众人哄堂大笑,而那个被打的青年更是被气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胡石刚想问问情况,身边的那个同窗就说开了,“呦,那不是李泽岸吗,这回又是在胡言乱语,非得惹得大家笑话他。” 秦环侧头问道:“怎么回事?我倒是与此人不熟。” “这个人不认识也罢,平常就爱说大话,吹嘘他是今朝太傅大人的侄子。不过谁会信啊,你看他平常那副嘴脸,像是能跟大富大贵的世家沾得上一点边的吗?” 秦环将身体微微前倾,仔细地看了看这个叫李泽岸的青年,犹豫地说道:“也许他并没有说谎……” 这同窗拼命地摇着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对秦环说道:“子慕你怎么这么容易轻信他人,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那个李泽岸平常倒是没什么特别之处,但这人其实善妒又多疑,知道他这副德性的人,都恨不得离他三丈远才好。” 胡石听着秦环与这位同窗的对话,不觉有些气愤,“不管这李泽岸如何恶劣,你们仗着人多势众如此欺辱他,是读书人的作为吗?和乡野村夫的行径有什么区别!”说罢,推开前方围观的人,走上前拉起坐在地上的李泽岸,大声对着众人说道,“诸位且听我一言,不管今日是因何而起,但以强欺弱不是太过分吗?如果李郎君与诸位互相道歉的话,此事便可有个了结,不然闹到教谕那里,诸位也知其利害。” 果不其然,众人听到最后一句,都纷纷退缩到一旁,只剩下那个打了李泽岸的青年怒道:“好,我也不屑于与这厮争个高低,算我今日诸事不宜,无端惹出了一身祸。我今天是卖你胡石一个面子,只是下次别再让我看见这厮!” 众人见此也都四散开来,而李泽岸依旧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甩开胡石拉着自己胳膊的手,什么话也没说扭头就走了。 秦环走到胡石身边,叹了口气道:“代霖,你怎么总是爱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我觉得那李泽岸可不像是感激你的样子!” 胡石瞪了他一眼,斥责道:“这都是群人云亦云、欺软怕硬的,你以后也要长点记性!还有最近你总是说,你认为如何如何,难道什么事你都可以妄自揣测吗?” 秦环无奈道:“代霖兄……好,我一定改过。” 5、第五章 自那日之后,秦环抽空完成了严家小姐的画像,便辞去了那份在画馆的差事,整日和胡石一起专心温书。虽说能考进府学的生员都资质不凡,但秦环天生聪颖,又比常人多了分悟性,领会与见解颇有独到之处,读书常常是事半功倍,先生们对他也是青睐有加。 一月以后,秋闱于八月初九如期举行。 今年第一场的经文便考得十分生僻,从四书中偏偏择了半句话拆开来考,而接下来的策问也不易作答,三场考试下来,不少考生已经愁得笔杆子都快掰断了。 胡石的赋诗与论述本是强项,但心中自然也不似平日那般有底气。好不容易最后一场策问结束了,他刚从江南贡院出来,找着秦环便邀他去自己的故乡凤阳游玩放松几日。可话才刚提起,秦环便以远亲家中事务繁多,自己要归家帮忙为由非常干脆地回绝了。 胡石刚想再劝劝秦环,让他和家里商议个时间,一转头却发现秦环已经不在身侧,四下找寻,原来那个人还停在后边看热闹呢。 胡石叹了口气,走过去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秦环指着远处刚搭起架子的一幢楼阁对他说道:“那边有好多匠人,好像还有不少官兵,难道又要修建宫殿?” 胡石心想,金陵乃本朝副都,为皇家修建宫殿也是常事,回道:“有什么不对吗?” 秦环摇了摇头:“听说是为太后祈福……” 胡石有些不解道:“你怎么了,我们平民如何来操心皇家的事。对了,你家到底怎么了,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秦环一听,这个大好人又要开始刨根问底了,连忙打住了他的话。 众考生在忐忑不安中熬过了一个月。 待到放榜那日,在鼓乐仪仗兵丁的护卫下,主考官亲自将黄绸榜文张贴在金陵府尹署前,然后鞭炮齐鸣,鼓乐齐奏。 胡石与秦环早早便等候在此处,榜文刚挂出来,他二人努力挤到了人群前,睁大了眼睛,生怕看漏一个字。只见那榜文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第一:胡石、凤阳;第二:秦环、金陵…… 胡石呆滞了好一会儿,直到把那榜文来来回回看了不下十遍,才在秦环的提醒下反应过来,随后欣喜若狂地握住秦环的手道:“是榜首……太好了!没想到我与子慕还是一二名,我们可以一起去京畿了!” 相比之下,秦环倒是冷静多了,看见好友惊喜的样子,他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是啊,和代霖兄一起也有个照应。”随即便抽出了自己的手,目光停留在正榜旁挂着的副榜上。 本朝建立刚至二世,新帝登基伊始便逢科举,自然无比重视。为昭显皇家恩泽,大量提拔有才之士,新帝便制定了增加副榜的规定。乡试中除了正榜的六位举人,副榜还可以录取十几位,虽不能参加第二年的会试,却有候补县城官员的机会,甚至还可入国子监进修。 如此一来,今年副榜上的名额也是令人垂涎,只可惜上榜的仍是少数。众人走近了一看,那榜首赫然写着李泽岸的名字。人群中显然有几个是同在金陵府学读书的考生,疑惑和愤怒的情绪突然爆发了:“这李泽岸居然中了副榜?怎么可能……” 李泽岸成绩平平,才能在府学中并不出众,加之他在同窗间的名声亦不佳,考前考后又到处吹嘘自己必能中举,如今果然在乡试中大放异彩,也不怪他人生疑。 秦环四下望了望,并没有发现李泽岸的身影,不由心中起疑,刚想过去再看看榜文,胡石拉着秦环的衣袖,兴奋道:“子慕,你看那边已经送来了举人衣冠!” 原来本朝有个特殊的规定,凡是中举之人,皆在放榜时领取衣冠匾额以及二十两牌坊银,并穿好举人衣冠,在当日举行的“鹿鸣宴”上谒见主考、监临与学政。 这会儿鹿鸣宴差不多要开始了,已经来不及去研究副榜,秦环只好停下脚步,与胡石一道去领取衣冠参加宴会。 紧接着,胡秦等六人一并去焚香沐浴,换上青袍冠巾,根据录取顺序依次拜谒几位考官,然后落座,演奏鹿鸣章,观看魁星舞。而副榜上的数十位贡生,则跟在其后拜谒考官,再坐到后排,待遇自有分别。 宴会本是公事,自然少不了繁文缛节,秦环听着冗长的祝词昏昏欲睡,强打精神四下望去,发现除了自己其余人等皆是一副诚恳认真的模样,心下不由感慨万分。 一番观察下来,后排左侧第一个位置坐着的那人引起了秦环的注意,此人可谓坐立不安,时不时地将目光扫过几位考官,随后还望向了秦环这边,眼神中略带愤恨与不屑。 秦环微微偏头看向身边的胡石,抿着嘴想了会儿,心下了然。 宴会终于结束了,几个关系好的同窗一直等候在外,看见胡石与秦环走出来,便一齐围上来要求他二人做东请客。 胡石此时心情极佳,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还向秦环询问想去哪家酒楼。 秦环不想拂了他们的面子,无奈道:“我哪知道什么地方,还是你们拿主意吧。” 既然秦环与胡石都是一副请随君便的样子,一行人都是寒窗苦读的学子,今日放榜后一时间也没了顾忌,便商量着要去金陵城中最好的酒楼——越风楼去开开荤。 几个人一路有说有笑地走到了越风楼。 秦环跟在胡石的身旁,抬头向着越风楼的匾额,只见这块上好的紫檀木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五个大字“江淮第一楼”。 秦环被这行字勾起了兴趣,向身旁的胡石询问道:“这个像不像你平日练的魏体?” 胡石也仔细地琢磨了会儿,笑道:“子慕不说,我还未曾注意过这上面的字体,确实与我平素练的字体一样,也许这是魏老先生的亲传弟子题的字吧。” 秦环知道胡石最敬重的便是赫赫有名的前朝旧臣魏期,这魏期的字体十分独到,胡石闲暇时,常照着孤本临摹,倒也有了七八成的韵味。只可惜魏老的弟子不多,又经过了改朝换代近十年的混战,也几乎找不到传人了。 于是秦环提议道:“代霖兄不如去问问这里的掌柜……” 他话还没说完,几个衣帽周全的小厮抬着架华美的软轿也停在了酒楼前。 几人一看这架势知道是个达官贵人,便都退到了一旁。金陵的皇族贵胄之多,平民百姓个个都得小心翼翼,生怕哪天不小心冲撞了贵人。 帘子掀开,一人从轿子里探出了身子,慢慢地迈步出来。可能是在轿子里坐久了气血不通,这人弯下腰揉了揉右腿,好一会儿才站着了身子,却也修长挺拔、气宇轩昂。 这贵公子迈开步子刚走了几步,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瞟,目光在秦环身上停滞了几秒,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脚步却没有停歇,径直走入店堂中去了。 秦环看清了他的容貌,也心下一惊,急忙低下了头。 少顷,胡石拍了拍秦环的背问道:“你怎么了?” 秦环这才抬起头来,眼神有些飘忽不定,掩饰道:“没什么,刚才突然觉得暝眩,现在已经好了。” 胡石摇了摇头:“身体不适赶紧找郎中看看,可耽误不得,你有什么事千万别瞒着我!” 秦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跟随着几人进了酒楼。 6、第六章 不愧是江淮第一楼,胡秦几人刚跨过门槛,一群衣着鲜艳的少女便迎了上来,用着吴侬软语仔细问候着。几个书呆子见此场景竟是招架不住,吞吞吐吐地回答着想要在隔间用膳。 秦环看见胡石窘迫的样子,笑道:“胡解元能言善辩,见着女郎却期期艾艾,我可是记住了。” 旁边几人见秦环开了头,也纷纷跟胡石开起玩笑来:“胡解元要是娶了亲,可比新嫁娘还要羞涩。” 说起娶亲,几人好奇地议论起来,严府尹可是早就答应过,今年秋闱放榜后,解元便可迎娶他家小女,不知府尹大人何时邀请胡石去商谈婚嫁之事。 胡石的眼中顿时染上了层喜色,柔声道:“我想应该就快了吧,不过我倒是怕严家看不上我这个寒门学子。” 几人笑道:“代霖兄才智过人、前程似锦,虽说论相貌,与子慕兄相比,可能会稍稍逊色,但也是一表人才,何愁女郎不愿嫁呢?” 秦环突然被几人提及,连忙摇着头反驳道:“代霖兄才是玉树临风,谦谦君子之姿,我又如何能及。” 几人将胡石与秦环分别打量了一番,赞叹道:“你二人真是芝兰玉树,有如一对璧人。” 胡秦二人见几人如此恭维,也只得一边敷衍着,一边招呼大家赶紧拿起食箸品尝佳肴。 玉盘珍馐,琼浆玉露。秦环夹了块面前的醋鱼,叹了一声:“没想到在金陵这么久,还是不敢吃鱼。” 坐在一旁的胡石连忙道:“既然子慕不吃鱼,便试试这盘东坡肉,我觉得很是不错。” 秦环点头,捧起酒盏笑着问道:“方才是谁点的杜康?”手指摩挲着翠绿的杯沿,吟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胡石放下了食箸,正色道:“欣喜之时,杜康酒还是别有一番风味。” 几人一听,也争相附和着开始敬酒。秦环浅饮了几杯之后,便以身体不适,不胜酒力推脱了过去。而胡石则代表二人,一杯杯地与人对饮,渐渐地把一坛酒喝得快见底了。 秦环并不知道胡石的酒量如何,看到他此时已有些迷迷糊糊的样子,不由得担心起来:“就算是高兴也不必喝得酩酊大醉,各位还是……” 对面几人个个都喝得兴起,哪里放得下手中的酒杯,还在一个劲地敬着酒:“代霖兄,子慕兄,我们三年同窗之情,苟富贵,勿相忘!” 胡石本能地点头道:“不会,不会……” 秦环却侧头看向窗外的街道,丝毫没有注意到众人刚才的话语,蹙着眉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胡石拍了一下秦环的肩,已有些口齿不清:“子慕……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秦环迅速转头对胡石笑了笑,站起身来:“抱歉,我有点不适,先行离开一下。”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秦环回到桌旁,见几人已经酒足饭饱,正坐在一起侃天侃地,而胡石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秦环提议道:“我看各位也喝得尽兴了,不如去附近的秦淮河畔欣赏夜景?” 听到这个提议,几个平常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呆子顿时来了兴致,在金陵城三年,秦淮河的金粉楼台、画舫凌波这种如梦如幻的美景奇观怎能不去看看,几人立即起身带着几分醉意勾肩搭背、呼朋引伴地走了。 秦环摇醒胡石,也搀扶着他缓缓走出了酒楼。 凉风习习吹来,拂去了胡石身上的酒气,也让他的意识渐渐清醒过来。胡石望向点缀在夜空中零零星星的黄色灯火,也突然起了玩心:“子慕,我们也去放盏天灯如何?” 秦环四顾看了看,发现刚才那几位同窗已与他们走远了,便问胡石:“你没事了吗?” “酒醒得差不多了,不过说实话,跟他们喝酒好累。” 秦环弯了弯嘴角,饶有兴趣地问道:“代霖兄何出此言?” 胡石叹了口气:“我帮你挡了酒,你还中途溜了……他们说起来也是学友同窗,总要卖个面子。” 秦环的性子温和,与人相处也十分融洽,但深交的只有胡石这一人。秦环的心思埋的深,胡石也能感觉得到这个好友心里有着难以对外人诉说的苦衷,便时刻谨记着,不去刻意地探寻他的心事。 秦环自然明白胡石的好意,想起自己的身世和处境,心下也不禁凄然。不过,他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对胡石眨了眨眼:“多谢代霖兄,”接着用手指着不远处摆着的小摊道,“如你所愿,去放天灯。” 昏黄的烛火映着胡石的侧颜,秦环的心里不由多了几分暖意。他取了盏灯,在纸上提笔写下一句话:共将明月伴君行。 趁着胡石还未写完,秦环便去岸边找了一块放灯观景的好位置。不一会儿,就见胡石抱着一盏灯找了过来,秦环笑道:“代霖兄写的什么?” 胡石思忖了会儿,一本正经地说道:“心愿说出来就不灵了,暂且不告诉你。” 秦环还想拿胡石打趣一番,突然间,他看着胡石的身后,笑容逐渐凝固起来。 胡石疑惑地看着他道:“又怎么了……” 顺着秦环的目光,胡石转身,看到远处的夜色中一男一女正在争吵着,断断续续地可以听到“父亲”、“骗子”、“婚事”几句零星的话语。两人似乎越吵越激动,竟然相互推搡起来。 这时,一侧又冲上来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男子,拉住那女郎想把她拖开,而那女郎似乎在哭诉着什么。 胡石微微皱眉,心里正想着这是哪家的小姐如此不懂礼数,竟在街市上与人争吵撕扯。恰好那劝架的男子一转头,月色下,胡石依稀看清了他的容貌,惊讶道:“那不是李泽岸吗,他……” 秦环不动声色,浅浅一笑:“估计是他的家事,我们走吧。” 7、第七章 翌日清晨,胡石便被秦环掀了罗衾,硬生生地从床榻上拖了起来。宿醉之后,胡石的眼眶还是微微泛红,他暗哑着嗓子问道:“子慕你为何这么早……” 秦环弯下腰,盯着他的双眼,摇了摇头道:“门外可站着严府的仆人,你还要继续躺着吗?” 胡石呆滞了会儿,深吸了口气,飞快地翻身而起,急急忙忙地一边披上外衣,一边找清水洗漱。 “今日府尹大人亲自在兰苑举行秋宴,邀请了新晋举人和副榜的生员,不知道是否好事临近了。”秦环幽幽地说道。 在秦环的催促之下,胡石穿戴整齐,二人坐上了严家准备好的马车往南苑而去。 说是秋宴,其实是严府尹为了笼络人心,对举人略施恩泽而专门举行的宴会。 胡石与秦环分居一二位,自然额外受到重视,小厮恭恭敬敬地把二人领入大门,严府尹就站在厅中亲自接见。 一番嘘寒问暖之后,严府尹招呼胡秦二人刚刚落座,他一手端着白玉茶杯还想再说几句客套话,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严府尹见胡秦二人还在此处,而自家仆役如此无礼,正欲发作,那小厮却紧趋几步凑到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霎时,严府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手里的茶杯几欲要捏碎一般,却碍于旁边的两位客人,只好对小厮使了个眼色,要他暂且退下。转而又向二人致歉,说是自己管教不力,唐突了二位。 秦环笑了笑,道了声不碍事,便专心地品起了手中的云雾茶。胡石见状,一时也无言,和秦环一起品着香茗,仿佛置身事外。 二人谦恭有礼的样子,也让严府尹越发欣赏起来,奈何此时有棘手的家事急待处理,只得叫仆役好生招待了这二人,自己便匆匆离去。 秦环与胡石见着时辰尚早,其余的举人还未赶到,心下明了是严府尹有意叫他二人先来,只不过这会儿府尹大人像是有更重要的事处理,无暇顾及他们。二人坐在厅堂里喝完了一盏茶,感觉严府尹一时还回不来,干脆决定到院子里去转转。 胡石颇爱秋景,此时便迫不及待地拉了秦环四处转悠,还指着院中那颗高大的桂花树道:“子慕可曾尝过桂花酿?” 秦环摇头道:“未曾尝过。” “每逢中秋前后,家君便会亲自采摘桂花酿酒,隔年开坛之时,香气四溢,我都会多饮几杯。”胡石笑着,轻叹一声,“子慕如与我一道归家也可浅酌几杯,可惜我酒量浅,不能长久相陪。” 秦环手负身后,仰头看着满树浅黄的桂花,回道:“过几日我便陪你回乡,进京前总要归家一次……” 胡石看到秦环淡然的神情,突然间想起他的身世,心中懊恼,刚想说点别的转移话题,突然从桂花树的后方闪出了一个人。 胡秦二人定睛一看,这站在面前的不就是那个同窗李泽岸吗? 这李泽岸原本正靠着桂花树小憩,做着升官发财的白日梦,却无端被胡秦二人惊扰,好不气恼。 良久,他瞪了胡秦二人一眼,拍了拍自己袖上的灰尘,嘀咕道:“我道府尹大人为何要支开我,原来是想与你们两个说话,不过他连自家的事都管不过来,也只好让你二人在此闲逛了。” 秦环忽略了这话中明显嫉妒的意味,追问道:“那可否冒昧地问一下,府尹大人何时能回来?” 李泽岸哼了一声,“府尹大人的家事岂是你能管的?”又睥睨道,“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说罢,便扭头大步离去。 胡石被李泽岸的言行弄得异常气愤:“此人原来如此无礼至极,也难怪恶名远扬。”见秦环低头不语,又担忧地问道,“子慕你……” 秦环摆摆手:“无妨,我倒觉得这人愚昧过头了。” 胡石愣了愣,笑道:“也是,不必与这种小人一般计较。”说罢,拉着秦环继续前行。 时至午间,其余的新晋举人都纷纷赶到,严府尹也终于来到了宴会现场。他命小厮们备好了酒水,轮番敬酒之后,这才走到胡石面前,将他又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赞道:“胡解元一表人才,来年进京参加春闱也定将中榜!” 胡石行了个揖礼,自谦道:“胡某不才,大人谬赞了。” 严府尹干咳了一声,突然紧紧握住胡石的手道:“本府曾亲口承诺亲事,如今见到胡解元,也是十分欣赏,将小女交予胡解元本府可以放心了。” 胡石顿时喜上眉梢,激动得语无伦次道:“承蒙大人赏识,胡某……对严小姐也是一往情深……” 其余人等此时也纷纷上前道贺,恭喜这对未来的翁婿。 秦环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胡石的笑颜,心中却莫名地难受。他转而又仔细观察严府尹的神情,虽然之前对胡石一直赞口不绝,可现在瞧他那样子,高兴之中似乎有几分勉强,笑脸后头明明藏着几分失落。 秦环不习惯这种喜庆热闹的场合,独自一人退了出来,想寻个僻静的地方坐坐。顺着院中的游廊走下去,拐了几个弯,突然便撞见了坐在游廊下闭目养神的那个贵公子。 秦环刚想躲开,这贵公子却开口了:“是谁?别躲了。” “秦环?”这人睁开眼睛,带着几分戾气的目光将秦环整个扫视了一遍,“果然是你。” 秦环退了几步,警惕道:“贵人在这里还是要多注意自己的言行才是。” 这人起身逼近过来:“在这里还没有人敢限制我的言行。”他玩味地盯着秦环的脸又道,“府尹大人宴请新晋举人,我特意来凑个热闹,没想到这么快你就送上门来了。不过,我倒是第一次喜欢上你这样的,欲擒故纵这招你玩得不错。” 秦环低着头,丝丝微风挟着桂花的清香袭来,吹散了他额前的鬓发,疏朗的眉眼和白净的面庞衬得整个人愈发温润,贾诚心中一荡,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就如同一块美玉般,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他正想去触碰一下这块美玉,秦环却又退了一步,冷冷地看着他道:“还请贵人自重,秦环不是任由随意亵玩之人。” 贾诚勾了勾嘴角,多了分不屑的意味道:“那你说说,你要我如何?”他上前一把搂住秦环的腰,上下摩挲着,“我总觉得你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老实告诉我,谁派你来的?” “你……”秦环急红了脸,大声叱道:“放手……” 贾诚伸手捂住了秦环的嘴,微眯着眼警告道:“如果被别人看到,你说他们是相信我这个靖安侯世子,还是相信你?那么就是秦亚元光天化日之下勾引世子?” 秦环瞪大了眼睛,无力地挣扎着,被捂着的嘴也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声响。 贾诚抱紧秦环的腰,更加过分地将头埋在了他的颈间,贪婪地嗅着……陶醉道:“你用的熏香是什么?这种香我却是从未闻到过……” 挣扎良久,秦环终于停止了反抗,手缓缓地放下,垂在身侧…… 胡石那边好一番应酬,直到严府尹先行离去,他才算是脱了身。这时,胡石才发现秦环不见了,连忙起身四下寻找。 胡石寻了好一阵,终于在一个拐角处发现了秦环,却见他垂着头呆坐在石墩上,完全没注意到胡石已经走到他的面前。 “子慕,你怎么了?抱歉,让你久等了。”胡石轻轻地拍了下秦环的肩。这个动作却仿佛触痛了秦环,激得他一跃而起,待到他看清了面前的人是胡石,这才淡淡地回了句,“没事……” 胡石被秦环的举动吓得不轻,他急切地问道:“到底怎么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秦环摇摇头,淡然道:“我在这块寂静之处坐了许久,你突然出现,倒把我吓到了。”他的神情又恢复如常,浅浅地笑道:“你与府尹大人谈得如何?” 胡石的担忧马上被喜悦冲散,点头道:“很好,我想我得修书一封,请父母大人来金陵一趟了。”说到这里,又急忙解释道,“我本来是想与你……” 秦环止住了胡石的话:“没事,以后还可以去,你的亲事重要。”停顿了会儿,又道,“恭喜胡解元,终于要娶上一直爱慕的女郎了。” “未时已过,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吧。”胡石笑着,却又叹着气,拉着秦环往回走,“可是,你就没有其它要说的吗?” 秦环疑惑地问道:“你希望我说什么?” “子慕有没有心悦的女郎?” 秦环听到胡石突兀地问出这句话,冷冷地答道:“没有……” 胡秦二人走出兰苑,刚要乘马车回去,一个小厮追了上来,说是府尹大人想找秦亚元有事商议。胡石一听,心下不解,本想一同跟去,却被小厮拦住说,府尹大人要胡解元回家休息,之后定会派人送秦亚元归家。 胡石还想再问个明白,却被秦环摆手婉拒道:“没事,只是与府尹大人聊会儿罢了,不必担心。” 见秦环神色坚定,胡石无奈答应,独自一人先回住处。 8、第八章 秦环被小厮带到了兰苑深处的一间厢房,堂屋中央有一张黄花梨木八仙桌,桌上摆着套精美的青花瓷茶具。小厮伺候着秦环坐下,斟了一杯茶双手奉上,告知秦环稍等片刻,府尹大人有要事与秦亚元商量,马上赶到,然后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秦环手中握着这杯清香四溢的茶,只见青翠的茶叶在雪白的茶杯中浮沉,更衬托出这白瓷的细腻、淡雅。秦环轻轻抿了一口,细细品味。 这厢房建在兰苑深处,看似鲜少有人涉足,不过厢房里倒是打扫得一尘不染,甚至还熏着香,香味清幽,秦环分辨得出来是沉香的味道,而且还是最上等的新州香。新州香性微温,味苦辛,具有行气止痛的功效,看来这贾世子腿伤尚未痊愈,身上还常备着这种特殊的香料。 想起贾诚,秦环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忽然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秦环心下了然,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心在刺痛,在滴血。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只能接受,这是命运的安排,他必须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秦环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窗前,垂下眼帘,静静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内室的门打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脚步声缓缓逼近,秦环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将两只胳膊环抱在胸前。 突然,一只手擎住了秦环的胳膊,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秦亚元,你果然来了。” 秦环冷冷地回道:“大人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贾诚在秦环耳畔笑道:“当然有意思,留下来陪我说说话。” 秦环咬着嘴唇一言未发,想把贾诚抓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掰开,可那贾诚毕竟是武将,秦环一个文弱书生如何是他的对手。秦环无力挣脱,怒道:“大人放开我,才能好好说话。” 贾诚用一只手牢牢地搂住秦环的身子,另一只手将秦环的脸拧向自己,盯着秦环的双眸,轻声道:“还要装吗?我找上你不是正合你意,不过我却喜欢你这样的,告诉我实话,谁派你来的?” “秦环并未受他人指使。” 贾诚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信?” 秦环用力将头撇向一边,不与贾诚对视,也不理会他的言语。 “不乖乖说话可不好,别以为我没办法让你开口。”贾诚一把搂住了秦环的腰,抱起他就往内室走去。 如果说刚来金陵的那个月,贾诚第一次在府学门口碰到秦环是巧合,一个清秀脱俗的小郎君三番五次地勾起他的注意也就罢了,怎料这人竟还是新晋举人,才思敏捷、谦恭有礼,考官们毫不吝啬对他的赞赏,称其日后必有一番作为。 秦环一个举人的身份就不得不令贾诚起疑了,他不会相信秦环是心甘情愿来赴约,更不相信他的背后没有哪方势力在操控着。虽然贾家在京畿的地位日渐衰落,却并不是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此时一言一行均须谨慎,不能落了把柄在仇家手里。 贾诚不得不警惕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秦环,哪怕这个人的意图并不明显,他需要在秦环采取下一步行动之前弄清楚这个人的底细。 秦环被贾诚扔到了一把香妃椅上,他就势斜靠在椅背上,凝神闭目,任凭贾诚如何威逼利诱,就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贾诚终于气急:“好,我倒要看你能熬到什么时候!”说罢,弯下腰,揪住秦环的衣襟狠命一扯…… 待到秦环悠悠醒转,天已经黑了。他猛然掀开被衾想翻身下床,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又让他跌坐在床上。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手腕淤青,遍体红痕,嗓子也火辣辣的,又干又疼。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行,他不能让自己去回想,因为怕自己会疯掉。 呆坐了会儿,秦环缓缓起身,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衣衫穿上,用手梳理好发髻。 内室的响动提醒了守在门外的小厮,小厮推门进来,告诉秦环,马车已经备好,即刻就能送他回家。 秦环吁了一口气,强忍不适踏上马车离开兰苑。 一路颠簸,秦环无力地侧靠在车厢的一角,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浑身上下无法言明的痛楚折磨着他。一路上他不停地挪动着身子,只希望能略微缓解一些。 此时,胡石已经在门口等得望眼欲穿了。看到秦环从马车上下来,他一个箭步上前握住秦环的手,急切道:“子慕,为何这么晚,已经三个时辰了!” 面对胡石的发问,秦环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回道:“还有几位同窗也在,大家相谈甚欢,忘了时辰,府尹大人又留我们用了晚膳。” “可是……” “今天太累了,我先去歇息了。”秦环怕露出破绽,紧走几步进入自己房中,反手把门关上。 胡石无奈地摇摇头,也自回房去了。 秦环一夜无眠。刚开始,他觉得自己好冷,冷得好像置身冰窟,把被衾裹得死死的也还是冷。之后,又觉得自己浑身滚烫,脚下好像踩着一团火,心中烦闷得要把被衾全都掀掉。之后,又是冷。之后,又是热……这炼狱般的折磨为何无穷无尽…… 第二天一早,胡石就推门而入,看到秦环还躺在床上,笑道:“子慕,还没睡够吗,快些起来,我们今天……” 走到床前,映入眼帘的却是秦环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苍白的面色。胡石伸手一摸秦环的额头,惊道:“你发烧了,难道是昨晚受了风寒,你等着,我马上去请郎中。” “等等,”秦环恢复了些神智,有气无力道:“不……我同你一起去,我觉得走走可能会好些。” 胡石又急又恼,却知道自己从来拗不过秦环,见秦环死死抓住自己的手,于是心软答道:“好吧,幸而医馆离此不远。” 秦环靠在胡石身上,两人慢慢地朝医馆走去。 今天恰好是赶集的日子,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突然,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注意到了他们,惊喜地叫道:“你们是今年的榜首!胡郎君与秦郎君!” 少女走上前来,羞红着脸,轻声道:“秦郎,我家住在府学边,我很早就知道你,一直……心悦你好久了……” 金陵民风开放,但一个闺阁少女站在街市上,当着众人的面对年轻的郎君表白也实在是稀罕事。 秦环强打起精神,却不知该如何作答:“这个,我……” 少女异常激动地打断了秦环的话,“秦郎,我心悦你已久,哪怕你拒绝,我也要说完,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病中,你来我家的铺子买酒,我见着你病就好了大半……然后我便一直关注着你,知道你考中了举人,我真的好高兴……我知道你会看不上我,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真的很喜欢……你。” 少女情深意切,奈何秦环的状态越来越差,连措辞都想不出来。 胡石只好代替秦环回道:“这位小娘子,秦郎君染了风寒,现在着实不方便回答,还请见谅。” 少女眼睁睁地看着胡石搀扶着秦环就这样远去了,眼中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个小插曲让秦环的面色愈发难看,等二人终于走到那家熟识的医馆时,他已经快要昏厥过去。他强撑着,坚持让胡石站在外面等着。自己独自步入医馆,将前因后果简要地向老郎中叙述一番,并恳求道:“不要让外面那人知道什么。” 老郎中为秦环摸脉诊断,叹了口气道:“你自己要处理好,我能帮到你的不多。”说完,起身去柜子里拿了一包雄黄,叮嘱道,“你要万事小心,那贾世子可不好对付,况且你怎么就选了这个身份……” 秦环脸色煞白,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没办法……只有这样我才能……贴身接近他……不过他永远也猜不出我的身份……我只有通过他才能接近那些权贵……” 老郎中点了点头:“我现在为你熏这雄黄,再加以施针放血,即刻便会好受一些。你再带些汤药回去煎服,调理一段时间吧。” “有劳了。” 9、第九章 自那日之后,胡石忙于婚事、公务,四处奔波,而秦环则在家中卧床养病,病去如抽丝,几日下来,人也消瘦不少,显得越发弱不禁风。 这日胡石回来,先是一贯地询问着秦环的身体,又把顺路买的白米粥和几样清淡的小菜摆到桌上。 秦环神情恹恹,端起碗看了眼这白色的稀粥,心中有些烦腻,便把碗推到了胡石面前:“我不想喝,你把这碗也喝了罢。” 胡石无奈地看着秦环道:“子慕,你总归还是要吃些东西,我本在严府用过了膳,现在只是想陪你一起吃点而已。” 秦环摇头道:“我食欲尚未恢复,现在还吃不了多少。严府的招待一向周到,你既然已经用过膳就不必再喝粥了。” 胡石将粥饮尽,一边收拾,一边叹道:“我陪府尹大人忙了一日处理公事,哪有心思好好用膳。” 秦环又靠回床榻,将被衾搭在身上,疑惑地问道:“如此说来府尹大人当是十分看重你这个女婿了,刚定下婚事便带你了解公务,何事如此棘手?” “早在一月前,陛下曾下旨命人在金陵建一座宫殿,供奉先祖,为太后祈福。”胡石停顿了会儿,又接道,“然而,现在格局已经布好,工匠们也在修建,却被陛下强制停了工。” 秦环听到这里,饶有兴趣地继续问道:“这又是为何?难道是御史联名上谏?” 胡石挑着眉,思忖着答道:“也不全是,太后是陛下嫡母,一月前生了场急病,所以陛下才有了祈福的想法。不过如今太后痊愈,李太傅便联合都察院御史上书直谏,声称修建宫殿劳民伤财,且此举助长外戚势焰,有弊无益。” 秦环立即接道:“如此一来岂不得罪了太后与陛下?” “接下来这些话是府尹大人单独与我讲的,我且说与你听。”胡石伸手拿了只茶杯,呷了口茶继续道,“我方才说了,太后是陛下嫡母,母子感情不甚亲密,如今太后娘家贾氏一族在朝加官进爵,却不如李家势盛。李太傅虽年事已高,其长子担任吏部尚书一职,年轻有为,加之其长女李贵妃宠冠后宫,陛下自然偏向李家。” 秦环将被衾紧紧地裹在身上,追问道:“这么一说,贾氏无力对抗?” 胡石又补充道:“贾氏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李太傅摆明了与贾氏作对,贾氏也找着李家的错上奏陛下。况且陛下登基伊始尚未立后,贾太后执掌凤印,几次三番请求陛下选妃充实后宫,就是要分了李贵妃的独宠。” 秦环轻笑道:“府尹大人可真是上心,这些事情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胡石长叹一声:“我从未接触过朝堂之事,今日得府尹大人指点才略知一二,好不容易才把关系理清,想到你我二人终有一日入朝为官,甚是忧虑。” “既然府尹大人倾囊相授,就是不想让你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这些不过是常态,以后还有更多烦恼头疼的时候。”说罢,秦环又拿胡石打趣道,“你寒窗苦读多年,不就是想谋取功名,一朝登入天子堂吗?” “今日我与府尹大人就是为了建造宫殿一事焦头烂额,陛下只是说暂时息工,可在金陵又不是没有贾氏的势力。新上任的都指挥使是贾氏后人,靖安侯世子。他必须遵循陛下的旨意,可谁又知他会不会从中作梗?陛下看在太后和侯爷的面子上,总归不会太为难于他。况且息工这词用得歧义,为难的都是地方州官。” 秦环的面色一沉,喃喃念道:“那都指挥使,贾氏……那你们如何应对?” 胡石摇头道:“所幸的是府尹大人从中打通了关节要害,贾世子对此并未有何表示,目前看来暂时是不会有什么动作罢。” 这厢秦环正想得出神,不经意间伸手托腮,衣袖褪下,竟露出了手腕上青紫的勒痕,衬着秦环白皙的肤色,颇为触目惊心。 胡石看到,心下疑惑,又怕秦环为难,便不点破,只说夜色已深,要秦环早早安歇了。 又过了几日,秦环的身体逐渐痊愈,便起了心思要出门走走,顺便去医馆会会老郎中。医馆离此处不远,却必须绕过一条长巷。 秦环刚走出巷子,便注意到街对面原本摆满杂物的一个角落,如今却停放着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四个仆役低着头分别站于两侧,一个衣着周全的中年人走上前,笑呵呵地拦住秦环道:“终于等到秦郎君了,我家主子一直惦念着秦郎君,还望前去一叙。” 秦环冷冷地看着这个中年人,面无表情地回道:“你家主子是何人,在下堂堂举人,便也有不见官员的权力。” 那中年人依旧笑道:“我家大人是陛下亲封的金陵都指挥使,靖安侯世子,太后亲侄。大人交待,如果秦郎君不愿前来,那么有些事情便不能亲口讲与您听了,至于后果……秦郎君是知道厉害的。” 秦环漠然望向远处,半晌,淡淡回道:“真是谢谢你家大人的好意了,我且去一趟罢。” 中年人一听,赶忙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命人扶着秦环上了马车,自己则站在一侧道:“秦郎君安心坐着,不久便到。” 这一路并无颠簸,秦环坐得也算舒坦,不到半个时辰,车已停到了一处藏于街市中的别院前。 秦环从车上下来,留心注意着周围的景色,提步进了朱漆门内。 别院虽小,却别有洞天。中年人领着秦环经过游廊,跨过小石板桥,走过蜿蜒曲折立于水上的木质栈道,来到了一处凉亭前。 秦环看着那个坐于凉亭之中石墩之上的玄衣男子,心陡然急剧地跳动。他停下脚步,默默低下头,暗中攥紧了拳头。 那男子亲自沏了壶茶,声音氤氲在水汽中显得有些飘渺:“秦环,你若再不过来,就难保我今日会对你如何了。” 秦环松开了手掌垂于身侧,神色如常地道了句:“大人安好。” 贾诚抬头看了眼秦环,点点头道:“你这几日可还安好?” 秦环的语气平淡,“托大人的福,秦环卧病数日,不曾安好。” 贾诚笑了一声:“那么不知秦亚元是恨透了我,还是暗自窃喜?” 秦环转头刻意避开贾诚的目光,听不出悲喜地回道:“何来窃喜一说,徒生痛苦罢了。” “那你与我说说,徒生什么痛苦?嫌我对你太温柔还是太鲁莽?” 秦环不语,目光一直追随着水中的游鱼,仿佛未听到贾诚的问话。 贾诚也是一时兴起想看看这人的现状,本来也没多大的欲念,但此时见到秦环那副冷若冰霜的神情和刻意回避的动作,倒惹得他想起了心事,心中不由火起,直接就将手中的杯盏掷向了秦环的脚边。 滚烫的茶水溅湿了秦环的外衫,他踢开了脚边的碎瓷片,根本不想理会贾诚,转身便要离开。 “你敢走?”贾诚站起了身,冷笑道,“我派人去查了你的身世,但不用想,那肯定是假的。尽管我查不出你是谁的耳目,不过你勾引的把戏实是拙劣,根本骗不了我。既然任务失败,你回去复命也是死路一条。” 秦环的身体微微一僵,继续听下去。 “不如让我给你指出一条明路,我看重你的学识与能力。那边是死路,但若你肯留在我身边,我便可让你顺利步入仕途,受到陛下赏识,光宗耀祖封官进爵。” 贾诚喜欢这个俊秀的小郎君不假,但他并没有中了这人的迷魂汤,与其说是被相貌迷惑,倒不如说是被才华吸引。贾诚也弄不懂,对家明知他喜欢年幼娇弱的男童,为何却专门寻了个文弱书生来做此事,这人既不好控制,又不能保证自己会中计。 物极事反必有妖,贾诚一边提防着,一边却想将此人收入囊中。 秦环无奈答道:“大人以为我看重虚名?” 贾诚起身走上前来,强行拉过了秦环的身子,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轻轻摩挲着他的脸庞,轻声道:“可惜你的原主势力有限,未曾查明你的底细,竟不知你有个远在楚州的异父妹妹,如果现在你还不想让她随你双亲而去的话……” 秦环突然用力打开了贾诚的手,退出了几步远,猛烈地咳喘了许久。等到他终于平静之后,主动走到贾诚跟前,眼中还氤氲着水汽,神色却依旧如常:“好,秦环……愿为大人效力。” 就这样,秦环便以一个幕僚的身份住进了贾府。 10、第十章 这日午后,秦环还在厢房小憩,便有仆人在门外禀报说贾大人要秦郎君亲自去书房一趟,秦环听见应了一声,叫小厮进来帮他收拾一下书本。 如今秦环住在了贾府中,吃穿甚是优待,闲暇之时还可以专心读书,贾诚并未为难于他,过得倒是安逸自在,除了每日被叫去书房磨墨这番经历。 等秦环在外先叩门三下后,一个慵懒的男声自房内透出:“你进来。” 秦环推门而入,先行了个礼:“见过大人。” 贾诚整个人倚靠在一张黄花梨木躺椅上,左右分别站了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书僮,一个穿红衫的正端起一杯茶递到贾诚面前,另一个穿蓝衫的则撒娇地抱着贾诚的胳膊不肯松开。一对漂亮的双生子,怎能不得贾诚欢心,稚嫩的孩童看着养眼,用着也舒服,而年龄稍长,心眼多了自然就不怎么顺心了。 贾诚刮了下蓝衫的脸蛋,又接过了红衫手里那杯茶,对着两人轻声说道:“你们先退下。”然后,掀开杯盖吹了吹,“秦环过来。” 秦环默默地走到贾诚身旁,拿起案上的一条贡墨,放在砚台里开始慢慢研磨。 屋子里又燃起了熏香,香炉上升起的一缕白烟慢慢散开,细细嗅着却有丝清苦的味道,秦环出神地想着熏香一事,不知不觉已经驱散了午后的倦意,意识变得格外的清醒。 贾诚躺在椅上假寐,突然发话道:“只是研个磨你的思绪要飘到哪儿去了?” 秦环这才注意到自己把一点墨汁溅到了一旁雪白的宣纸上,立即垂首请罪道:“我一时大意……”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府尹署的胡石可是你同窗?”贾诚睁开眼,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漫不经心地说着。 秦环深吸了口气,放下墨条,回道:“是,我写信交代了他几句话。” “你知不知道我为何敢用你?” 秦环紧咬着唇,摇头道:“不敢妄自揣测。” 贾诚一只手抓住秦环的胳膊,将他拉入怀中:“因为你的把柄和软肋我尽数知晓。”另一只手放在秦环的脖颈处,轻轻地揉搓着,“你行事最好小心为上,任何事别妄想骗我!” 秦环一语未发,顺从地贴在贾诚身上,眼神却黯淡无光,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贾诚心里最是厌恶秦环这个表情,因为那种眼神除了让他觉得莫名熟悉之外,还勾起了他心中不好的回忆,于是大力将他推开,吩咐道:“继续磨墨,我马上要用。” 读书人自有自己独特的一套文房四宝,对于研墨也是大有讲究,既不能用蛮力把墨条掰断,又不能动作太轻柔而出不来墨汁。 贾诚一介武夫,接触笔墨不多,自然不知道这套名堂,平日里多是让府里的小厮或是小书僮站在案前研墨,自己随随便便用毛笔沾上一点就开始写字,也没空想出些花样来。 偶尔几次是府里的侍妾过来,心想着要做成那红袖添香的美事,一边心不在焉地研着墨,一边不断地用余光注意着贾世子,装作不经意地发生些肢体的碰撞,可惜这一心二用反倒惹得世子不快,直接把人给赶了出去。 相比之下,秦环给贾诚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他的目光完全放在了砚台上,这时仿佛只剩下了手上的墨条与案上的砚台,其他的任何都不能分去他丝毫的注意。一手挡住宽大的衣袖,一手捏住墨条的中端,在砚台上不紧不慢地打着圈儿,墨入水后渐渐晕开,随着墨条的移动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纯黑的墨汁便研成了,散发出一股贡墨独特的清香。 没有其他人比秦环更适合研墨,也没有其他人比秦环更能与笔墨相融,看着他如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没有谁不会觉得他天生就是个风流才子,此刻的秦环倒显得额外温顺,疏朗的眉眼更衬出他高贵的气质,温润如玉这个词用在秦环身上再合适不过。 贾诚发觉自己靠在椅背上已经看了秦环许久,此番下来竟连心情也大为舒畅,好过太医开的无数疏通郁结的汤药。 贾诚见秦环研好了墨,便起身走到案旁,从架上挑了一支毛笔递到秦环手中:“沾上些墨。” 秦环轻轻地将笔尖浸入墨汁,一边转动笔杆一边微微舔笔,待墨汁充分浸入笔毫内部,舔笔整齐,即提笔欲交予贾诚。 贾诚摇了摇头,随手拿了一叠宣纸对秦环说道:“你来写行字,随便写些。” 秦环呆呆地看着贾诚,直到贾诚又说了一遍方才反应过来,点着头思忖了一会儿,弯腰提笔写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贾诚虽说不是初次见识秦环的字,但亲眼见到书写的过程还是惊艳了一把,秦环练的字体倒是普通的楷书,可字形与力道上,像是自己改动了些,贾诚不懂书法,却意外地觉得赏心悦目。 不过就算有几分欣赏,贾诚也立即将宣纸移开,命令道:“好了,把笔给我。” 贾诚似乎并未忌讳什么,兀自在纸上写着。 秦环立于一旁,稍稍瞟了一眼,看到的是几个贾家的人名,便收回了目光不再探寻,微微皱了皱眉,过了会儿眉头又舒展开来,弯了弯嘴角,似乎心情不错。 不过,秦环很快便恢复了一贯的冷漠表情。 11、第十一章 九月廿二,倭寇进犯。 早在几年前先帝在位期间,东南地区便时有寇乱,不过只是些小打小闹,连地方官都不甚重视。而先帝晚年体力不支,加之朝堂之上又正在进行肃清官吏一事,不仅大小官员人心惶惶,先帝也是无暇顾及寇乱。 于是正值新帝登基之初,寇乱爆发。 如今的贼寇显然有组织有预谋,他们第一个进攻的目标是位于浙江沿海的青田县,县城驻扎的士兵抵挡不过凶悍的东瀛人,青田县被洗劫一空,而这些贼寇们抢光了粮食与财物,即刻又回到了海上,赶到的援军根本连倭寇的影子都没见着。 县城立即派人将情况上报知府,浙江知府叫苦不迭,紧急调配兵力,把全省的精兵安置到沿海几个重要的县城,日夜操练,做好迎战准备。 这倭寇仿佛猜准了知府的心思,特意选了个位于中线,却守备较松懈的南乡县一举攻下。南乡的士兵无力抵挡,缴械投降,倭寇一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走之前还放了一把火,待援兵赶到时已是满城残骸,满目疮痍。 京畿闻之,一片哗然。怎料本朝才经历二世,地方军队面对外敌已无力抵挡,援兵甚至不能及时赶到,被倭寇轻易地攻陷并屠了城。新帝大怒,当即便发落了军队统领,顺便把怒火也迁到了浙江知府身上,两人同时被革职发配。并直接从京畿调配人马,指派少将温介深平定东南寇乱。 五日之后,倭寇骚扰南乡至金陵一界。贾诚在都指挥使司的清闲日子还没待够,就被搅进这个乱局之中。 金陵的都指挥使已经多次被属下请求出兵支援南乡,虽说南乡不属金陵管辖,但两地距离之近,大有被倭寇威胁的意味在其中。 贾诚手握兵权,却不敢贸然出兵,金陵的兵力强盛,但许久未有实战,多年养尊处优,倭寇又来势汹汹,没有人敢保证这场仗一定会胜。 秦环住进贾府已有半月,都指挥使司里的将领们都知道了这个经常跟随在贾大人身边的年轻郎君,在贾诚的授意下,几次议事时秦环都坐在屏风后旁听。 贾诚第一次觉得留秦环在自己身边实属明智之举,这个人并未给自己找麻烦,而是坐下来与自己分析利弊。 秦环再次否决了贾诚意欲出兵的打算,指着本朝的版图道:“目前倭寇绝不敢来犯金陵,既然知道了金陵是绝对安全的,那么大人要做的就是守好城池,而不必出兵援助。” 贾诚皱眉,顿了会儿道:“你可知南乡……” 秦环摇头,收起了版图,叹息道:“大人真以为陛下是因战事迁怒?一个浙江统领刘素,一个浙江知府彭辜,两人相互勾结已久,欺上瞒下,不过是仗着李氏的保护罢了,陛下终于找了个由头办了这两人而已。” 贾诚手指轻叩着书案,反问道:“那你如何肯定陛下不会怪罪于我?” 秦环面对贾诚而坐,沏了杯茶递到贾诚面前:“我记得陛下曾被先帝派来过金陵,金陵算是陛下待过的地方,陛下难道不知金陵固若金汤。而对于一场人人都没有十足胜算的战役,若是输了,要天下人如何看陛下?” “有道理。”贾诚被秦环一语点醒,畅快地饮尽了这杯茶水,突然又话锋一转,“那附近的百姓……” 秦环神态自若地给自己也沏了杯茶,端起茶盏,稍稍吹了吹热气,答道:“大人保护好金陵百姓就行,自然有立功的机会。” 贾诚还未言语,秦环又拿起纸笔写下了一个“温”字,解释道:“这位温将军如今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他少年得志,被陛下看中从御林军中提拔上来做了统领,这人并无家世可言,想必陛下也是特别看中这点。” 霎时贾诚面色阴沉,凝视着手中的杯盏,“啪”地一声将杯盏拍在案上,愤愤不平道:“陛下可真是会用人,温介深此人性格冲动,岂能当此重任!” 秦环用余光观察着贾诚的情形,心中了然,这贾世子不满之前陛下的区别对待,对于温介深早已心生芥蒂,这时再劝也无济于事,还不如换一言以明之。 秦环垂下了眼帘,双手相扣,唇角微微上扬,“大人稳重岂不更好?金陵水军务必要配合温总兵行事,如此便有比较。” “你又怎知……” “秦环会助大人一臂之力。” 贾诚笑了一声,抓过秦环的手摩挲着,反问道:“你以为我会信你?对于一个意欲用美色来勾引我的人,纵使你才华横溢,我也不敢冒这个险。” 秦环把贾诚的手移开,淡淡道:“大人自便。” 贾诚哼了声,拂袖而去。 12、第十二章 子时已过,都指挥使司内却是灯火通明。 秦环手里提着只灯笼,堪堪披了件外衣就步入了夜色之中,他低头缓缓地走着,直到瞧见那地上的泥土渐渐覆盖上了青砖,猛然一抬头才惊觉自己已走到了都指挥使的厢房前。 他站在门口犹豫良久,才叩门道:“大人,刚刚得来消息,温总兵已经到了青田县。” 话音刚落,门突然被推开,贾诚出现在秦环面前,声音有些沙哑:“要所有将领集合,马上带兵出城。” 秦环点头道:“是,刚刚何守备说,已经全部准备好了。” 贾诚把身上的裘衣一解,直接往秦环身上丢去:“你也随我一同去。” 秦环抱住了裘衣,垂着头道了声是。 贾诚回屋取了自己的佩剑出来,走到秦环身旁,停顿了会儿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夜,金陵都指挥使司的一众将领,跟随贾指挥使去往军营调拨士兵出城,与温总兵会和,准备迎战倭寇。 温总兵从京畿调兵至青田用了将近六日,不过这六日里,金陵附近倒也没出什么乱子,只怕是倭寇也听闻了风声,不敢轻举妄动。 贾指挥使力排众议,几次拒绝了地方求援,坚持等到温总兵的部队行至青田才带兵出城。久居城内终究不知晓城外的惨烈,大约走了半日到达南乡边界时,已经见到许多背着包袱拖儿带女的百姓。 贾诚命令队伍停下,挥了挥手让身边的将士去打探一下情况,然后调转马头往后看去。只见队伍尽头,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郎君还在匆匆往这边赶来,走了半日路,他的脚步已有些蹒跚,还时不时地用手擦着前额的汗水,脚下却一刻也没有停歇。 贾诚策马扬鞭,几步就退了回去,然后一勒缰绳,跨下的良驹抬起前蹄,嘶叫了几声,便稳稳当当地停在秦环面前。 秦环整理了下衣冠,依旧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大人可有察觉出什么异常吗?” 贾诚四处看了看,身体微微前倾道:“有些不对劲,我觉得之前是我低估了这些东瀛人。” 秦环凝视着远处的山峰,思忖了片刻,舔舔唇道:“看来大人要费一番力气了,不过还好我们的船只不在此处。” 贾诚点点头,一个翻身就下了马,牵着马往前走去:“你跟我过来。” 秦环立即跟随着贾诚的步伐走到队伍前列,一边走着,贾诚突然偏头一瞥,开口问道:“你是金陵人?” 秦环下意识地道了声是,又答道:“我生在平阳,后来随母亲搬到了金陵。” “你……”贾诚正欲追问,一个将士急匆匆地向两人跑来,贾诚看清是那刘守备复命归来,便牵着马停下来,待到刘守备抱拳行礼之后方才缓缓问道:“怎么样?” “大人,这些都是南乡附近的百姓,因为怕遭倭寇劫掠所以出来逃难,依属下之见,这倭寇一日不除终为祸害,不如……” 没等刘守备说完,贾诚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现在要争取时间尽快与温总兵会和,传我的命令下去,继续前进!” 贾诚独自牵着马走了几步,突然又叫住了刘守备,回头深深地看了秦环一眼道:“去给秦郎君也准备一匹马,路途长远可受不住。” 刘守备心里犯着嘀咕,领着秦环找了匹战马,料想这书生应该不会御马,正等着看笑话。 谁知秦环拍拍了马头,低声呢喃了几句,踩着马镫就跨了上去,还拉起缰绳让马走了几步,转头招着手对刘守备道了声谢。 这动作倒是一气呵成,周围的士兵们也算开了眼,不由得佩服起这个斯斯文文的书生来。 秦环坐于马上,感受着周围钦佩的目光,心下竟有了一丝久违的快感,他拉了拉缰绳,让马小跑了一阵,很快便追上了队伍。 不过这时候队伍行进的速度慢了许多,贾指挥使刻意地走走停停,大抵到了傍晚才过了南乡城。 已是深秋时节,天黑得越发早了。 须臾,贾诚抬头见夜色已深,突然停下了脚步,下令把队伍一分为二,一半留在原地扎营,一半随他急速调转,并做好战前准备。一众将士对这条命令十分不解,但是军令如山倒,哪有商量的余地,只能立即执行。 秦环驱马来到贾诚身边,轻唤了一声:“大人。” 贾诚瞥了眼秦环,夜色中他的身形依稀能辨:“你有多大的把握?” 秦环拉紧了缰绳,淡淡答道:“十成!” 十成的把握小部分流窜的倭寇就混在逃难的百姓当中,知道军队经过所以乔装打扮一番,不过既然是寇,怎能掩盖得了身上的凶杀之气,何况混在人群当中,他们也是突兀的个体,不似平常百姓那般拖儿带女。 等到贾诚带着军队过了南乡,这些流寇便会没了顾忌,要么大肆劫掠,要么继续掩藏,实为大患。 在贾诚的强制命令之下,队伍竟以几倍的速度往回赶去。 原来贾诚在京畿都是操练步兵,好在这次调动的士兵也大都是水陆同练,这会儿急速调转也没乱了阵脚,完全就是一支久经操练纪律严明的队伍。 等军队再次回到南乡边界时,果然见到一群穿着破烂的贼寇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正在路旁歇息,看到贾诚的军队杀了个回马枪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拽紧了包袱拼命四散逃窜。 虽然是一群漏网之鱼,但贾诚也毫不含糊,直接下了剿杀令。 这些贼寇就算再凶残,奈何寡不敌众,很快就被杀了个七零八落。将士们刚才还对贾诚的命令满腹牢骚,这会儿不但报了仇,还杀得痛快,心里也完全信服了这个新上任的贾指挥使。 “大人,”秦环的声音在贾诚的耳边悠悠响起:“不如抓来一个看看。” 贾诚冷笑一声,反问道:“那你要如何让他们听懂你说的话?” 秦环摇了摇头:“这我自是知道,只是想用一用其他法子。” 贾诚转过身,借着火把的光亮,看了一眼秦环的面庞,这人似曾相识的眉眼又带起了他的思绪,但他即刻便回过神来,朝着身侧喊道:“刘敬!” 听到主将的召唤,不远处正杀得兴起的刘守备提着染血的刀迅速跑了过来:“大人有何吩咐?” 贾诚注意到刘守备的身上溅了大片血污,眉毛挑了挑:“拎一个活口过来。” 刘守备愣了愣,接着急忙点头道:“是是是,属下去捉一个来。” 一小会儿的功夫,刘守备果真抓来一个身受重伤但一时还死不了的贼寇扔到贾诚面前。 贾诚点了点头,看向身旁的秦环,示意他上前去探查。 秦环立即翻身下马,走到那名贼寇身前,取下他身上背着的包袱,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那只沾满血污的包袱,只见一块块金银整齐地垒在一起,除此之外还有几串珠链,在火把的照耀下发出诱人的光泽。 没想到随便抓来一人,这包袱里竟藏了如此多的金银珠宝,也不知是抢了哪个大户人家,围观的将士心中都感叹着,又马上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些财宝。 不过秦环将包袱翻个底朝天也只找到些金银财宝,倒有些失落之色。一抬眼,忽见那跪在地上的贼人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握拳撑着地,有些蓄势待发之兆。 秦环刚想开口提醒,说时迟那时快,那贼人抬头凶狠地瞪了秦环一眼,一跃而起,撞倒身边的几个小兵,拔腿就跑。 刘守备显然被这个胆大包天的贼人惊得一时呆滞,贾诚眼疾手快,从箭筒里抽出一根箭矢,拉弓射箭,那贼人被箭矢透背穿胸,踉跄几步,扑倒在地,终于气绝身亡。 秦环见状立即跑上前去查看,他蹲在地上,使劲把贼人翻了个身,撕开那贼人的衣襟,果真就掉出一堆东西。秦环捡起借着火光一看,原来是几本旧书,并且普通至极,一本农书,一本先帝颁发的法令,一本医药典籍。 这时,贾诚等人也走了过来,看清了秦环递来的书本,不禁心生疑惑,这贼人为何把本朝最为普通的书籍偷来,还贴身藏着生怕被人发现。 刘守备自知刚才的表现肯定令贾指挥使不满,见此情形便大声发表自己的见解道:“或许是贼人在书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秦环捧着书随意地翻看了一会儿,摇头笑道:“如果要藏东西,肯定是放得越隐蔽越好,这书本目标太大,可不是藏东西的好地方。” “那你认为如何?”贾诚突然问道。 秦环沉思了片刻,轻笑道:“依在下拙见,这些贼人只想拿我大周的书籍回国罢了,并无他意。” 贾诚显然没料到秦环如此回答,他站在原地观望了许久,确定无误之后,鸣金收兵,清理残局,火速回营。 13、第十三章 当贾诚一行人赶回南乡边界的营地时,除了一队士兵守夜以外,其余人已经入帐休息。贾诚特意命令几位将领带士兵们去好好吃一顿以示酬劳,自己则带了几个小兵处理了为数不多的战利品,之后终于回了营帐,就着稀汤吃完了一碗白饭饱腹。 不过贾诚并未躺下,而是从衣襟里拿出一张地图,借着油灯的光亮仔细研究,用手指来来回回地在上面比划着。 这是贾诚第二次担任将领带兵出征。虽然一开始只是被新帝调配到金陵当个闲差,怎想到倭寇竟敢大举进犯东南地区,举国震惊之余却是给了贾诚一个机会,一个可以立功提拔回京的机会。 虽说贾诚与温介深同是步兵将领,但好在贾诚及冠之年曾与父同下江南,跟随当时的水军将领柯肃学习过一二,再加上贾诚如今的部下都是水军出身,如与倭寇海上作战应当问题不大。 至于船只,此次倒是准备充裕,提前通知了府尹署,在浙江边海宣锦县的军械所里早就备好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如果此番还不能一举击败倭寇,把他们赶回东瀛,对于贾温二人来说就实在是无颜面圣了。 轻轻叹息一声,贾诚撑着头靠在案上假寐,越是临近战时,自己越是夜不能寐,总是不由得回忆起往事。 原以为长兄英年早逝,终于能让父亲与陛下都注意到自己这个次子,可惜事与愿违,在靖安侯世子这个位子上尴尬地待了九年有余,既不能体会到如李会这等纨绔仗着家势肆意妄为的快活,也不能十分心安碌碌无为地待在京畿,而今重振家族门楣的重任终于落到了他的肩上…… 一夜无眠,贾诚却面色如常。他早早地出了营帐,随意地四处走走,等到将士们起来集合,便于众人面前宣布了今日行程。 贾诚正与众将士交代事宜,只见不远处秦环竟牵着他的骝驹,一人一马极其和谐地朝这边走来。 贾诚紧皱着眉,面色阴沉下来,如此紧要关头竟被秦环给分了神。还是刘守备怯怯地提了个问,才把贾诚的思绪叫了回来。贾诚掩饰地咳了几声,继续把要交代的话说完。 骝驹是匹好马,匀称高大,毛色纯正,性格却是爆烈。此时却十分温顺地跟随秦环走着,还时不时甩着油光水滑的鬃毛,不一会儿又把脑袋凑到秦环面前,打个响鼻。 只可惜马的主人马上赶了过来,并且一上来就言语不善:“你如何牵来我的马?” 秦环行了个揖礼,笑道:“大人的马夫失职,没看好马匹,在下只是刚好碰到了而已。” 贾诚的眼神更加凌厉,直直地看向秦环道:“骝驹向来认主,你能靠近它已是万幸……” “这么多年,大人应当心身边的人才是,良驹是通人性的……”秦环摇头轻语道。 贾诚伸手牵过了缰绳,淡淡地看了秦环一眼,转身就牵着马走了,只不过迈出的步子却是比刚才慢上了许多,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腿,使劲地揉了揉膝盖。 林间突然刮起了风,眼见着朝阳被云层慢慢遮去,贾诚缓缓地上了马,忍受着右腿骨缝间的凉意与痛楚,带着部队前去与温军会和。 宣锦县是贾诚一行人的目的地,前朝对于海防这一块多有建设,宣锦县正是其中之一。 近海之地,本应平坦,但宣锦县外却被一座低矮的山峰包围,出行极其不便。 前朝重视海防,将宣锦县对外的通道完全拓开,又在此处建了一座水军军械库,因为外围的地势,这成了一个绝佳的战地。直到前朝灭亡,先帝登基后也没有遗忘此处,新的船只与火药都保存在此,着实方便了温贾二人的会和与作战。更何况倭寇行踪诡异,宣锦县位于海沿中段,向南向北都便于调派兵力。 贾诚率领着部下刚赶至宣锦县,还没来得及去通报一声,便见对面一个副将模样的人领着几个小兵快步向他们走来,声称温总兵已经等候贾大人多时了。 贾诚动了动唇却并未言语,对着那副将点头示意,直接翻身下马,身后的几位将领见状,也都赶紧跟上都指挥使的脚步。 那副将带着贾诚等人很快便来到了军械所的仓库门口,贾诚琢磨着刚想问个究竟,那副将看出了贾诚心中的疑惑,主动说道:“总兵大人到宣锦县的第一件事便是查验武器,交代属下把指挥使大人带到此处即可。”说完,在门外大声通报了一句,马上便有一个洪亮的男声回道:“都进来吧。” 那副将刚把门推开,扑面而来就是一股难闻的霉味,一个身着正红色圆袍的中年武将正手持一杆火铳,仔细地摩挲着铜质铳管上的印记,随即叹息了一声,把火铳放在案上,转身对贾诚笑道:“贾世子别来无恙?” “温总兵一切安好?” 温介深摇了摇头,蹙着眉绕着几案走了几步,突然指着门外喊了句,“快把地图准备好,”又转头看了贾诚一眼,“你随我来。” 贾诚愣了愣,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紧趋几步跟在温介深身后来到了正堂。 仓库离正堂还有一段路程,温介深一路风风火火,进了正堂拿起主座案上的茶便喝了一大口,喝得太急,被呛得咳了好几声。他把茶盏重重地搁在案上,接过侍卫递来的一卷地图,拉开了卷轴,指着南乡的位置对贾诚道:“我经过南乡时,就碰到了流窜的倭寇,而附近地区的官兵仍旧是消极应对,此外,我今日在军械所的仓库里看到的手铳和碗口铳竟还是先帝景瑞五年时制造的,东南的军队到底差到了什么程度?” 贾诚身边还站了几个从京畿来的将领,听到温总兵的质问,皆是一副难堪的神色,几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马上又低下头。 贾诚倒是面无表情,自言自语般开口说道:“我带兵过来的时候,在南乡附近也遇到了一小撮倭寇,还乔装打扮成百姓混在人群中。” 温介深从主位上缓缓走下,虽然他的身量不算突出,甚至在将士中显得有些矮小,但是面部深沉的轮廓和暗红的肤色,却令他平添一股刚毅勇猛之气。 “我大周建朝才几年,东南的军备就已经如此落后,这些只知吃喝的将领要他何用?一群倭寇便可大举进犯,听上去简直如同笑话一般!”温介深一脚踢翻了摆在一旁的器皿,怒道:“尔曹何能?” 京畿来的将领们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安静地等着温介深把心底的怒气发泄完。温介深一贯的作风众人皆知,刚入朝便把能得罪的官员全部得罪了个遍,若不是得新帝器重,绝对不可能坐到今天这个位子。 贾诚心中对温介深的厌恶又多了几分,不过此刻也只得忍下。 温介深踢翻器皿怒骂祸害,一番折腾下来,紧接着便开始讲述近期的战术布局。不得不说,温总兵在排兵布阵方面确实有独到之处。 关于倭寇的灵活与流动,昨日有了最新的情报,目前倭寇可能仍在宣锦县附近游荡,甚至还有一个聚集点,对于温介深与贾诚这两个步兵将领来说,实是良机。 一个时辰之后,众人便确定了作战计划,将领们纷纷摩拳擦掌,期待着一举击败这些个罪孽深重的贼寇。 14、第十四章 秋风萧瑟,落叶枯黄。林间的地面和灌木丛上都覆盖了厚厚的一层枯叶,脚踩在枯叶上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然而,一旦停下脚步,却是异常寂静,哪怕是灌木间轻微的声也清晰入耳。 长刀瞬间刺入一处茂盛的灌木,再抽出时已经染上了鲜红的血迹,血珠顺着刀锋缓缓滴落,融入泥土之中。 温介深不再犹豫,直接挥刀斩断了面前长到几近腰间的灌木,一个蜷缩着的人滚了出来。这人身着灰衫黑裤,胸前一团血迹正逐渐蔓延开来。 这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东瀛人,从前额到脸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面目本就狰狞,再加上死前惊恐的样子,实在令人触目惊心。温总兵一脚踢开这贼人交叠在一起的两只胳膊,取下他身上挂着的一个包袱,打开一看,两颗血淋淋的头颅掉落在地上。 温介深仔细辨认着,一个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另一个则是年仅二八的少女,皆死不瞑目。他转过身去,看到军队已经跟随过来,整齐列队站在林外的空旷处等候,便径直走到将士们面前怒喝道:“倭寇杀我大周百姓,抢我大周钱粮,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今日尔等随我一战,务必拿下海岛,杀尽倭寇,若有临阵脱逃者,斩!” 温介深满意地听着将士们怒吼般的应答,吩咐随行的副官:“把那两颗头颅好好掩埋,旁边那个贼人扔到山谷里喂狗。” 这厢温总兵已经发号施令,带兵出征了,而贾指挥使带领的水军则遇阻无数。船只的锁链已经染上斑斑锈迹,不少火铳的木柄已经腐烂,火药有相当一部分已经受潮……听到这一连串的坏消息,贾诚又气又急,火急火燎地安排属下即刻清点出尚能使用的武器弹药,只求暂时满足此次出兵的需要。好不容易安排妥当了,刚刚靠在案前想扶额休憩一下,忽然听到门口传来秦环急切的声音:“大人,不可!” 贾诚稍稍抬起头,黑着脸,瞪着秦环问道:“有何不可?” 秦环用手拨开有些散乱的鬓发,喘了口气,焦急地问道:“大人可是听了总兵大人的安排要出海?与总兵大人的军队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贾诚抚着额头,漫不经心地答道:“对,你有何异议?” “秦环恳求大人不要出海,并立即派人阻止总兵大人的行动,此行凶险,万万不可鲁莽……” 贾诚嗤笑一声,“你有什么资格来指使我和总兵大人?倭寇盘踞海岛,我与刘守备出海驱赶,温总兵率领步兵和轻骑在陆地堵截,我方稳操胜券,有何凶险?” 秦环蹙眉,辩解道:“我……” 贾诚打断了秦环的话,毫不犹豫地说道:“秦子慕,不要忘了你在我面前究竟是什么身份,这些事情容不得你来插嘴。” “慢着!”看到秦环微微低下了头,转身欲离开,贾诚站起身,绕过几案走到奏环面前,搂住他的腰,“你要知道分寸,做好你该做的事……” 沿海气候潮湿,早晚雾气重,秦环走得匆忙,两鬓的碎发沾了雾气一绺绺地粘在额上,两只乌黑的瞳仁也好像氤氲了一层水汽,显得眼神有些迷茫,这恰恰勾住了贾诚的心,他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 “大人!”刘守备走到门前低头禀报,“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即刻出发!”贾诚一把推开秦环,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秦环同去!” 艨艟乃水军主力战船,以生牛皮蒙船履背,两厢开掣棹孔,左右前后有驽窗矛穴,船体雄伟狭长。秦环跟随贾诚登上几艘艨艟,四处仔细查验一番,发现除了略显老旧,船体各处都完好无损,心中稍安。 贾诚率领的水军也出发了。 贾诚喜静,坐在船舱内泡一壶茶可以品上半天,倒不见得他有多么雅致,只是不想被人打扰罢了。秦环知道他的脾气,捧一本书自顾自地看着。 半晌,还是贾诚耐不住寂寞,开口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秦环放下书,捧起案上的白玉茶壶,品味着那温润细腻的触感,随口答道:“前行凶险,快下雨了。” 果真不到一个时辰,海面上便刮起了强风,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艨艟在翻滚的浪涛中抛起、落下。从小生长在京畿的贾诚从未遭遇如此状况,他强忍着心下的不适,用微弱的声音问道:“这……何时能停?” “大人若有心,便知今日的天气不是巧合,此次行动过于草率……我总觉得十分不妥。”秦环紧靠着舱壁而坐,用右手拇指死死地按压着左手的内关穴。 贾诚心中暗暗叫苦,此时唯有听天由命了。 幸好,海上的风暴来得急,去得也快,没过多久便风平浪静,晴空万里,贾诚命令船队加速前进。 不久,前方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些零星的黑影,并逐渐向船队靠近。守卫急报,是倭寇乘坐的挂有八幡大菩萨旗帜的八幡船。 贾诚命令船队排好阵形,待倭寇到达碗口铳的射程之内即刻开火。 众将士都暗笑那倭寇不自量力,以卵击石,几艘破破烂烂的渔船岂能抵挡得住大周威武的战船和火铳? 然而,那些个倭寇好像看穿了对手的心思,只远远地观望了一番,就掉转船头朝东逃去,大周的弹药只白白浪费些落到海里。 “大人,不必追了,那几个贼寇成不了什么气候。”秦环站在贾诚身后轻声提醒。 眼看到手的鱼儿跑了,贾诚心里有些懊恼,也有些疑惑,这些贼寇在耍什么花招? 根据情报,倭寇盘踞在南乡县近海的一个小岛上。温总兵计划贾诚带领水军突袭,环绕小岛以强硬的攻势逼得倭寇往陆上逃窜,而温总兵则带着步兵和轻骑在陆地堵截,来个前后夹击。 然而,现在看来,情况似乎没有预想的那么简单。 没过多久,那些个跑远了的倭寇又回来了,挑衅似地逐渐靠近。可是,待大周的战船刚要朝着他们冲过去,眼看着炮弹就要打中他们,这些贼寇又掉头四散逃窜了。 贾诚忍不住看向身旁的秦环,低声询问道:“这是为何?” “我想,应该是在耽误时间,扰乱心志……” 贾诚心里咯噔一下,命令所有船只立即全速往目的地前进。 船队终于赶到了那个海岛。未及上岸,沉默了许久的秦环抬头看向贾诚:“大人,我们中计了,这里没有人。” “啊?”贾诚红着眼,瞪着秦环,追问道:“你说什么?” “来不及了,他们都跑了。” 秦环轻叹了一声,扶着额深思了一会儿,声音愈发沉重,“不对,这一开始也许……拖延住我们的脚步,可能是为了达到其他目的……” 15、第十五章 船队甫一靠岸,秦环便向贾诚请求先行上岛探视,此时海岛周围雾气弥漫,远处的景色看不太真切。贾诚犹豫片刻,点了刘守备和几个精干的小兵陪同秦环登岛。 岛上林木茂盛,且多是枫香、水杉、椴树之类高大的树种。已是深秋时节,树叶枯黄脱落,夏天枝叶茂密的时候,若是有贼人藏匿在树上林中,都实难发现其踪影。倭寇选了此处作为他们的据点,确是高明之举。 林中寂静,脚下湿滑,刘守备和几个小兵握紧手中的刀,小心翼翼地前进。唯有秦环这个文弱书生提着衣裾,微倾着身子,步子飞快。没过多久,秦环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停下脚步,倚着一棵粗壮的枫香朝身后的几人招手。 刘守备等人急忙上前,顺着秦环手指的方面看去,原来前方有一丛巨大的灌木,乍一看只是普通的灌木,细细观察却可以看出人工修整的痕迹。刘守备捡起一块石头扔过去,又吆喝了几声,并无任何动静。 几人簇拥着秦环走上前去,发现果然别有洞天。拨开几枝充作门帘的灌木,猫着腰钻进去,面前赫然出现一个大洞。原来倭寇把这丛灌木里面掏空了,顶上铺一层厚厚的茅草,用树枝支撑,就成了个简易的窝棚,可以遮风蔽雨,也十分隐蔽。只是洞内密不透风,空气污浊,地上散落着些衣物吃食,零乱不堪。 几人仔细搜寻,在他们登陆的这一侧就已发现了十数个这样的藏匿之处。秦环尤其心细,在窝棚里反复察看,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良久,秦环身形一顿,突然问道:“宣锦周围可有守备较松懈的县城?” 刘守备随口答道:“确实有几个小县城,不过都靠近宣锦,倭寇不敢来袭。” 秦环长叹一声,缓缓道:“来不及了,我们走吧。” 秦环等人刚回到船上,温总兵的部下也乘着小船飞速赶到,命令贾诚率部紧急退回宣锦与温部会合,有要事商议。 此行只在海上远远地看到几个倭寇,还被他们牵着鼻子戏弄了一番。众将士本来卯足了劲要杀个痛快,结果却连倭寇的毛都没摸到,心中不禁气馁,回程的时候都有些垂头丧气。 贾诚更是坐立不安,心惊胆寒,因为温总兵的信使给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乘着温贾二人带兵出征,后方空虚,倭寇又突袭了一个小县城。此次对于钱财的掳掠倒不似之前那般急切,而纯粹是血淋淋的报复性的杀戮,手段之残忍,惨绝人寰。 贾诚走进宣锦军械所正堂的时候,温介深正在大发雷霆,几个小兵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其中一个磕头如捣蒜地说道:“属下该死,属下不知……可是之前明明确定是在……怎么会…..” 温介深一脚将那小兵踢翻在地,怒骂道:“要尔等废物有何用?” 一旁站着的几个将士都噤若寒蝉,面面相觑。皇上钦点的大将第一次带兵征伐就出师不利,被倭寇狠狠地摆了一道,倭寇再次偷袭成功,此番温总兵颜面尽失,依他那爆裂的脾气,属下休想有好日子过了。 贾诚见众人皆无语,只好上前一步道:“大人息怒,此次行动未成功,并不代表我方就彻底失败了。蕞尔小邦,岂是我堂堂大周的对手!” “嘿。”温介深瞥了贾诚一眼,微微点头表示认同,转身回到主座上坐下,虽然兀自铁青着脸,语气却稍有和缓,“温大人有何高见?” 贾诚踌躇片刻,答道:“属下有一人想引荐给大人。” “哦?”温介深有些意外,“什么人,现在何处?” “正在门外等候。”贾诚向门口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大门打开,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鞠躬行礼道:“金陵举人秦环,见过总兵大人,指挥使大人。” 俊秀的外貌,清朗的嗓音,落落大方的表情,谦恭有礼的仪态,引得众将士纷纷侧目。在文人氛围浓厚的大周,一个衣冠整齐的书生主动跑来给武将行礼,实是少见。于是众人目光皆看向温介深,想看看温总兵如何应对。 温介深本是一介武夫,最不屑与文人打交道,但碍于大周的规矩,任何官阶的武将见了举人以上的学士皆要礼让三分,面对一众将士更要有所表率,便粗鲁地大声问道:“你是何人?” 秦环微微颔首道:“在下秦环,表字子慕,金陵举人,是贾指挥使大人的门客,希望危难时刻为大周尽绵薄之力。” 秦环话虽说得漂亮,可温介深在京畿多年,早就听腻了这套言辞,开门见山道:“你想怎样?” 秦环唇边漾起一丝笑意,不慌不忙地说道:“请允许在下向二位大人细细道来,前几次错失良机,如今反击正是时候。” 温介深靠在主座上,端起手边刚换上的一杯热茶,低头喝了一口。不经意间瞟了眼贾秦二人,正巧这二人对视一眼,一人面带微笑,一个表情凝重。温介深看得真切,心里也已经有了盘算,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有何见解?” 秦环抬头陈述道:“倭寇盘踞海岛的情报确实不假,那片海岛距离内陆不远,倭寇偷袭完就可以迅速撤回岛上,有什么风吹草动逃命也方便。今日倭寇全是依仗着那片海岛,大举进犯,为祸一方。” 温介深点点头,语气渐渐平和:“你继续说。” “我们突袭的行动被倭寇知晓,对方利用我们的麻痹大意,设了这场局。”秦环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身旁的贾诚,有些自责地说道:“在下与贾大人同行,期间在海上曾与倭寇周旋,如此想来根本是设计好的圈套,目的是耽误我们的行程,为他们偷袭争取时间,不过实是我们轻敌了。” 话音刚落,贾诚急问道:“是何人能够探知我军情报?” 秦环沉思片刻,从衣襟中掏出了一卷案宗,缓缓道:“如此了解地形,又如此略通兵法,还能探得消息,贼寇岂有如此能人,必定是我中原人士暗中相助。” “纯属臆测,何以定论?”温介深突然开口,凌厉的目光停留在贾秦二人身上。 “大人莫急。”秦环继续娓娓道来:“我于海岛之上发现了一些用墨的痕迹,甚至还找到一截断笔,从外部特征上可以确实,这种笔是江浙一带的文人平素喜用的。” 秦环与温介深对视着,直到温总兵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又接道:“倭寇不过是蛮夷之鄙人,哪会读书识字,怎么用得到笔墨?” “必要的用处大概是画路线图和做记号,我在周围的树干上发现一些浅淡的印记,而且用的是松烟墨,”秦环沉思一会儿,摇头道:“我不会认错用了多年的墨,松烟墨色黑无光泽,只能是喜好作画的文人才会使用。” 温介深看着秦环说起墨,突然皱着眉不耐烦道:“那又如何?” 秦环深深地作了个揖,答道:“与倭寇的几次交锋想必大人也都明白,只能是暗中有人相助,依在下拙见,倭寇行事的风格像极了……商贾之人……明确迅速。所以在下查阅了户籍,想找些线索……” “结果如何?” 半晌,秦环闭眼轻声道:“江州邱氏,官宦世家,直至前朝破灭,其后人邱旭一代已是没落,曾在沿海一带与东夷互通商市,前几年先帝下旨实施海禁,邱旭遂不知所终。” 16、第十六章 此时,宣锦军械所的正堂里,温总兵、贾指挥使和一众将士的目光全都放在那个站在大堂正中央的青衫男子身上。 纵使同时面对两个位高权重的武将,秦环也不卑不亢、不慌不忙地将自己的策略尽数道来,口齿伶俐,才思敏捷,不愧是江南贡院脱颖而出的秦亚元。 宣锦多风,今日秦环未戴冠巾,只用一根木簪绾起乌发,海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衬得他的面色愈加苍白,身上也穿得单薄,看起来比原先消瘦不少。 贾诚盯着秦环看了许久,心中竟升起一丝怜惜之意,想吩咐属下去给秦环拿一件厚实的外衣,却知此举不妥。正在心神不宁,只见秦环走到温介深面前,淡淡笑道:“在下不才,斗胆向大人献上一计。” 贾诚一愣,只听见一侧的温介深急切地问道:“何种计策?” 秦环双手背于身后,来回踱了几步,像是自言自语道:“我们不妨也来设个圈套。大张旗鼓地把兵力调配到偏远的镇县,造成宣锦兵力薄弱的假象,其实所有精兵并未远离,而是分散在宣锦四周。如若倭寇来袭,首先装作兵力不足节节败退,等到一切皆在掌控之中时,再来个瓮中捉鳖,”说完,转头看向温介深,“总兵大人认为如何?” 温介深眉头紧皱,将秦环上下打量一番,语气中充满怀疑的意味,问道:“你又如何肯定倭寇会袭击宣锦,兵不厌诈……” 秦环微微一笑:“在下肯定那位中原人士也只是略微通晓兵法,一个文人,抑或是一个商贾之人,又如何是总兵大人与指挥使大人的对手?” 温介深偏头看了贾诚一眼,忖度片刻,说道:“看在贾世子极力引荐的份上,我且信你一回。具体细节,明日再议,如有任何失误,后果自负!”丢下这句话,抓起漆案上的长刀大步而去。 看到主将离去,副将、侍卫等人急忙跟随其后鱼贯而出。厅堂内顿时只剩下贾秦二人,一时无比寂静。 秦环驻足在窗棂前,任由海风吹得衣裾翩翩。他深吸了一口气,闭眼沉思。良久,他觉察到自己耳边有微热的呼吸,轻声问道:“大人有何见解?” 贾诚拉起秦环笼在袖中的手,温柔地来回抚摸着,扬起眉似笑非笑道:“你手上的可是人命。” “上位者何曾把人命放在心上,不过是看谁的命更有价值罢了,”秦环把手抽出,低头退开几步,“大人可想知道那邱氏的真实面目?” 贾诚又逼近了几步,搂住秦环的腰身,“说来听听?” 秦环挣扎了几下未果,只得作罢,无奈回道:“一个可以好好利用的人……” 深夜,寒风呼啸,几个行迹诡异的黑衣人摸到宣锦城下,搭上软梯,迅速爬上城墙,值夜的哨兵悄无声息地被割了喉。前锋得手,后续又有黑衣人不断窜出往城墙上爬。城内传出一阵兵刃撞击的拼杀声,没过多久,城门就被黑衣人徐徐推开。这时,隐藏在暗处的大批倭寇蜂拥而上,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挡就冲入城内。 众倭寇正在窃喜偷袭顺利得不可思议,以为此番又可以大肆烧杀劫掠。突然,左路、右路、前方如天兵天将降临一般各出现一支大周军队,这些兵士竟与往日所见的那些残兵弱将大不相同,个个疯狂地怒吼着,挥舞着手中的兵器,一顿刀砍斧斫,杀得分外眼红。身后的城门不知何时已被关闭锁死,众倭寇没了退路,被杀得吱哇鬼叫,尸横遍地。 城门外,几个躲在隐蔽处观望战况的人发现情况不妙,拔腿欲跑,却被早就盯上他们的大周兵士逮个正着,一个个被捆严实了送到宣锦军械所的正厅里。 早已等候在此处的温介深等人一看,捉来的人中,几个缠着头巾、扎着小辫、身材矮壮、面容猥琐的确定是倭寇无疑,此外,果真还有一个中原人士打扮的中年男子。 温介深瞥了秦环一眼,看到秦环会意地点头,便吩咐侍卫把几个倭寇先行带下。 此时,独独剩下那个中年男子站在在大厅正中。只见他眼神茫然,嘴唇微动,好像在喃喃自语着什么,却无一丝恐惧慌张的表情。身后的一个侍卫踢了他一脚,要他跪下,他却充耳不闻,兀自站得笔直。几个侍卫将他踢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他并无任何反应。但是当几人按压着他的肩背,想让他双膝着地跪下,这个一直安静的俘虏却如同发了疯一般地挣扎着,口中不断发出低沉的怒吼。 待到终于精疲力竭,被强压着跪倒在地,这人竟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望向温介深等人,目眦尽裂,破口大骂:“周氏蛮人!天理不容!”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谁也没有料到,这个投靠外敌的贼人竟敢出言不逊,冒犯圣上。 可惜这人逞了一时之快,马上就被温总兵亲自断去了一臂,鲜血喷涌而出。 秦环见状退后几步,脸偏向一侧,不愿目睹此等惨状。 温介深站在这人身前,面上并无一丝异样,用染血的长刀指着他,语气平淡得仿若无事一般,问道:“你是何人?受何人指使?为何与倭寇勾结?” 这人重伤之下已经体力不支,但他强忍着断臂的巨痛,狂笑几声:“区区一个统领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我对你们那皇帝都不放在眼里,汝奈我何?” “一为谋反,二为谋叛,三为大不敬,十恶不赦之罪你已经占了三条,把你千刀万剐都不为过!”温介深怒极反笑,只是这笑容显得异常狰狞,“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秦环怕此人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激怒得温介深一时冲动杀了他,连忙上前一步道:“大人息怒,此人作恶多端,罪孽深重,待将其罪行一一查明,禀报圣上,一切自有定夺。” 正在此时,那人拼尽全身力气,大叫一声:“大梁旧臣邱旭,誓死效忠禾氏!”叫罢,倒地昏死过去。 禾氏实乃前朝皇族,前朝灭亡之后,禾氏已无后人。当年各处虽有起义,却终究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而今周朝建立已至二世,却突然冒出个邱旭搅乱了一朝安宁,实在是匪夷所思。 说起邱氏,也算是前朝的肱骨之臣,从灭国到如今竟不曾断了念想要匡复旧朝,也算是一片丹心,可惜故国不在,只能凭栏空叹。 当日秦环提起邱氏并未引起温介深的重视,没想到如今证实确是此人作乱。而此次采用秦环献上的瓮中捉鳖之计,不但大败倭寇,重挫了倭寇的嚣张气焰,重振了大周军民的士气,为自己这个总兵大人挽回了颜面,还捉住了一个如此重要的反贼,秦环这个文弱书生确实不容小觑。想到这里,温介深望向秦环,语气柔和了许多:“秦亚元,如何能撬开此人的嘴?” 秦环走到邱旭身旁看了看,向温介深作了个揖,道:“此人失血过多,恐有性命之虞,请总兵大人即刻派人医治,至于其他……请允许在下与之独处,试探一二。” 17、第十七章 地牢里阴冷潮湿,浓重的血腥味、腐臭味、尿臊味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秦环端着一盏油灯,缓缓地走到邱旭面前。 “谁?”角落中一个虚弱沙哑的声音响起,同时还有铁链碰撞发出的叮当声。 秦环轻轻将油灯放在桌上,借着摇曳的灯光看清了那个蜷缩着的人,他已没了在众人面前不屈的姿态,如今只捂着自己的断臂,嘴中发出些痛苦的□□。 “久闻邱先生大名,请受秦环一拜。”秦环对着邱旭深深地作了个揖。 邱旭摇头苦笑:“别费心了,告诉你们那统领,休想从我这里套出什么话来。” 秦环面带笑意,连忙解释道:“邱先生误会了,我敬佩先生是条汉子,此次专程来看望先生。” 邱旭靠在墙上,仰头闭目,不再理会秦环。 秦环见邱旭一幅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想了想,扒拉了一下脚下污秽的稻草,不顾这一身干净的衣衫,干脆就坐在了邱旭身旁,笑道:“敢问先生贵庚?” 邱旭楞了楞,没想到这人竟不嫌脏,还挨着他这个死囚并排席地而坐。他不自在地费力挪了挪身子,良久才道:“刚及不惑之年。” 秦环又仔细打量了邱旭一番,看来这些年在外奔波劳碌、居无定所、风餐露宿的日子已经给他打下了深深的烙印。黝黑的面庞、粗糙的皮肤、满脸的皱纹、微霜的两鬓,都让他显出与实际年龄不符的苍老。 秦环心里默叹着,幽幽说道:“邱先生投靠倭寇的确不是一笔好买卖。” 邱旭没有回答,疲倦地缩回了角落中,用那支完整的手臂挡住了面前的灯光,想闭上眼休息,过了好一阵,却又开口道:“不好又如何,只要能让杜氏坐不稳江山,我在所不惜。” 秦环闻言,猛然转头盯着邱旭,眼神中竟有一丝悲悯,“曾听闻江州有邱氏,朝中肱骨臣,不过那已经是前朝盛景了,如今已是周朝熙和二年,前朝灭国十六年,没有任何意义了。” 邱旭冷笑一声,艰难地转了个身,虚弱地回道:“你觉得无意义,可对于我来说,却是存在的所有意义。” 地牢阴冷异常,罗衾也不耐夜寒。秦环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心中默默算了算时辰,站起身,声音有些颤抖:“你以为前朝是如何破灭?若不是奸臣当道、欺上瞒下,大小官员贪婪成性、争权夺利,怎会落到最后的田地?而你邱氏,所谓的忠臣后代,难道就能脱得了干系吗?” 邱旭一时语塞,待回过神来刚想辩驳几句,却被秦环抢了先,只听他继续说道:“前朝亡,你们这些臣子已臭名昭著,不然如同当年阮状元开门投降,如今都可以谋上个爵位,安享荣华富贵,何曾记得故国?可笑你竟不知,以为自己一片丹心,必定青史留名,实则如若没有尔等,故国如何衰败?” 秦环的话语如同惊雷般炸响在邱旭头顶,他摇着头,兀自念道:“我邱氏对得起列祖列宗,你莫想扰我心志。” “你勾结倭寇,搅乱局势,美其名曰让杜氏坐不稳江山,可惜不过是打家劫舍,烧杀抢掠,百姓皆恨不得诛之而后快。” 邱旭瞪直了双眼,有些喘不过气来:“你又何知?我……” 秦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轻蔑地笑了一声:“你野心不小,东瀛民智尚未开化,于是你大量收集中原的书籍,欲带去东瀛进献给皇室权贵,也好为自己谋个安身立命之所。” 邱旭的心思被人探明,不觉恼怒,反驳道:“这又如何?” 秦环笑着摇头,手背在身后,绕着邱旭踱步,“邱先生真是谋得一手好退路,前朝破败,你却成了海商大贾,与番舶夷船相互贩卖货物,积攒了不少钱财。及至朝廷实施海禁,你竟铤而走险,亡命海外,与倭寇勾结,于沿海劫掠。”停顿稍许,秦环叹道,“你以为东瀛人真器重你?那为何给你的兵力如此之少,纵然原以为我们把兵力分散,宣锦重镇怎可能如此不堪一击。” 一句句话如同利刃直刺入邱旭的心窝,令他觉得比断臂的痛更难受千百倍。他伸开手掌,仔细看着上面的纹路,仿佛要读出自己的命数一样。随即又拼命摇着头,口中喃喃念道:“不会,不会,我明明是一心复国……” “邱旭,你若良心未泯,自当悬崖勒马,将功折罪!” “你果然是来劝降的,我……一早就猜出来你的诡计!”邱旭捂着胸口,猛烈地喘着、咳嗽着,脸憋得通红,一副快要断气的摸样。 秦环转身径直离去,走到地牢大门处,又忍不住回头瞥了眼,无奈地摇摇头,微微勾起唇角,提起留在门口的灯笼,身影渐行渐远。 一夜未能安眠,翌日寅时,秦环即起床收拾妥当。 十月将至,更深露重。秦环最是怕冷,紧紧裹着裘衣,小心提着灯笼往贾诚的厢房走去。到了院门前,却踯躅不前。守在门口的侍卫一见秦环,连忙行礼,笑脸相迎。 秦环也温和地问候几句,四处看了看,随口问道:“不知大人是否已经起床 了。” 这侍卫笑呵呵地答道:“大人吩咐了,只要是秦郎君您来,什么时候都可以。” 秦环点头道:“劳烦了。”于是跟着侍卫进了内院,独自上前轻叩着门,唤道:“大人,秦环有要事与大人商议。” 过了片刻,便听到一个低沉的男声回应道:“进来罢。” 秦环推门而入,见贾诚已经穿戴整齐坐在榻上,闭着眼仿佛若有所思,倒是比往日少了几分戾气。 秦环行了礼,微微低着头,开门见山说道:“大人需立即带兵去边海截船。” 贾诚睁开双眼,不解道:“为何?” “我与那邱旭交谈当中,问起其家人,他似有掩饰担忧之意。邱旭干着这海盗的营生,家人必定也是居无定所,大概是生活在船上,由邱旭不时照应。如今邱旭被俘数日,家人得不到他的消息,自然又急又怕。偏偏又时运不济,近来天气异常寒冷,且阴雨绵绵,估计船上缺乏御寒的衣服被褥,食粮也不足了,恐怕这时已经染上了病。”秦环淡然一笑,提醒道,“大人可还记得有属下来报沿海附近有不明船只,却一直不敢靠岸?那便是邱家人了,他们不敢上岸求医,只能在附近游荡。” 贾诚听着秦环语气轻松,知道他已成竹在胸,便拉着他坐到塌上,继续问着:“要捉住他的家人作人质?” “当然,只有这样,才能哄得那邱旭重回倭寇身边当内应。” 贾诚一笑,挑起秦环的下颌,凑到他耳边道:“秦亚元真是才智过人,便有办法令温总兵也另眼相看,现在全军上下就听你一人指挥。” 秦环只觉得贾诚目光灼灼,于是扭过头去,不再做声。 几日未关心这秦小郎君,或许是吃不消随军征战的日子,眼见着又消瘦不少,原来做的衣衫都宽大得像袍子了。不过这些时日可谓让人见足了他的风采,年纪轻轻却能神机妙算、运筹帷幄。 此非池中之物。 贾诚脑中就剩下这句话,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亲近之意,不知不觉把秦环越搂越紧。秦环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并奋力挣脱开来。 贾诚直当秦环又在故作姿态,于是直接上前解开他腰间的束带,把手伸进去摸索着。这时再注意秦环的面色,却不似方才那般抗拒,反倒安静地躺在他身下,任由他摆布。 亲热一番,满室旖旎。贾诚还想与秦环温存一会儿,怎料刚握住他的手,便被他一把甩开。此时秦环脸上的潮红已经慢慢裉去,眼神也渐渐清明,又恢复了往日在贾诚面前那副清冷的摸样。 贾诚这么看着,心中的惬意消了大半。于是起身整理衣冠,丢下一句“我先去禀报温总兵”,就匆匆离去了。 秦环看着贾诚的背影,拳头攥紧,又渐渐松开…… 18、第十八章 贾诚从厢房中出来,面色不善,门口的侍卫赶紧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跟在其后。 贾诚快步走进温介深住的庭院,进去汇报军务费了些时辰。待他出来时,侍卫偷眼瞧他气已消了大半,便上前禀报:“大人,方才秦郎君派人传来口信,他已先行去往海边,请大人安排好了即去与他汇合。” 贾诚脸色一沉,叱道:“你为何不早点进来通报!”说完,抬腿径直往外走去。 秦环独自一人来到海边。今日倒没有下雨,出行也方便些,但还是十分阴冷。此时天还未大亮,海风烈烈,波涛汹涌。秦环面朝壮阔无边的大海孑然而立,他闭上眼睛,任由刺骨的海风撕扯着他的头发、面庞、衣衫,任由身体一点点变得冰凉,兀自纹丝不动。冷又何惧,他的心早已是一块寒冰了。 “秦郎君可还好?” 秦环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他睁眼一看,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正满脸疑惑地望着自己。 秦环定了定神,回道:“我很好,谢谢。” 海风吹得这少年头巾翩翩,一身v褐却是不遮英气,只是反应略微迟钝,摸着脑袋憨笑着,又摇头道:“不……用谢!” 秦环淡然一笑,对这憨厚的少年突然有些好感,问道:“不知如何称呼…….” “我叫阿谷,是贾府的仆役,有力气能干些粗活,就跟着大人来军队了。”这会儿他倒答得飞快,“刚才我正在提水,大人看到我,就要我以后都要跟着秦郎君,听秦郎君的吩咐。” 秦环点头,唤了声阿谷,见那少年只是痴痴地望着自己,觉得有些不大自在,便把脸撇向一边,恰好看到贾诚带着侍卫远远地走过来。 秦环对阿谷歉意一笑,转身朝贾诚走去。 晨时的怒气并没有让贾诚挂心多时,此时他已无一丝不悦,面对秦环也是一脸平静:“没想到温介深对你如此放心,凭你三言两语,就同意派兵去找那个邱旭的家人。” 秦环见贾诚抱着双臂,姿态随意,一时看不出喜怒,便道:“承蒙总兵大人信任,如若此次未能有所收获,秦环愿受责罚,绝无怨言。” 贾诚嗤笑一声,“你没有十二分把握,我便不信你敢放出如此狠话。” 秦环讪笑,拱手致歉道:“大人此番还真是高估了,秦环也只是推测,不敢妄下定论。不过关于这邱旭,大人可愿听我一言?” “你说来听听。”贾诚从秦环身边走过,瞟了他一眼。 秦环颔首,跟在贾诚身后:“我们必须要劝降邱旭,虽然那日他在众将士面前口出狂言,但他是我们克敌制胜的关键棋子。任凭倭寇诡计多端,也绝不可能长久在我大周作祟,只是时间的长短罢了,这一点那邱旭不可能不知,所以他已经为自己安排好了退路。” 贾诚立即脱口而出:“现在他落入我们手中,已无退路可言。” “大人且听我说,那邱旭并不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贾诚默然点头。 秦环不慌不忙地接着往下说:“但是邱旭也有软肋,他挂念着他的家人。而今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他的家人,把他的家人控制在我们手中。唯有这样,邱旭才会死心塌地听命于我们。” “是吗?”贾诚反问道,“倭寇还会信任于他?” 秦环神情笃定地回答:“那邱旭是个聪明人,他自有办法。”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停放艨艟处。今日只是去寻人,便只出动了一只艨艟、几十个兵士。于是,二人登船向南驶去。 又开始下雨了,阴雨霏霏,雾气弥漫,海面上白茫茫一片。从宣锦出发已半日,却未见到一只船,想来如今倭患猖獗,渔民都不敢出海打鱼了。 贾诚拧着眉,走到秦环身侧,问道:“这么久了,怎么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大人勿急,”秦环凝视着海面,“我们差不多应该已经到了有不明船只出现的地带了,这附近是什么地方。” 未等贾诚开口,一旁的刘守备倒是耳尖,立即答道:“这大概到了宣锦南边的泽县。” “你把眼睛擦亮瞧仔细了!”贾诚没好气地吩咐。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海面的雾气消散了些。突然,众人几乎同时发现前方隐约有一只船。 刘守备抓着栏杆往外探着身子,大声喊道:“大人,那儿还真停着一艘船!” 秦环松了口气,笑道:“应该就是了。” 贾诚命令艨艟向前方的目标靠近。 渐渐能看清那只船的模样了,那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渔船,随着波涛在海面上起伏摇摆,船帆垂落在桅杆下,甲板上空无一人,舱门紧闭。 艨艟挨着那只船停下,刘守备冲着船上大喊了几声“有人吗”,半晌却无人回应,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和海浪拍打在船舷上发出的声响,那只船就像鬼魅一样飘浮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上。 秦环提脚想到那船上去,却被贾诚一把拉住:“小心有诈!” 贾诚拉着秦环退后几步,命令刘守备带着几个兵士去打头阵。 刘守备等人跳上那只船的甲板,小心翼翼地走到船舱前,一脚踹开舱门,探身进去一看,竟像见到鬼似地迅速退了出来,皆以袖掩鼻,一脸惊恐地叫道:“全都死了!” 贾秦二人连忙过去,刚到舱门口,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令人窒息。只见舱内一片狼藉,死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除了一个家丁模样的男子,其余的都是妇孺孩童,最可怖的是每个人□□在外的皮肤都是青紫的。 尸腐之地不宜久留,秦环赶紧拉着贾诚退到船头。 几人狠狠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刘守备忍不住插嘴道:“大人,秦……秦郎君,我竟是第一次见……如此惨烈的场景,他们这是中了什么毒吗?这一家都死光了,可如何是好?” 秦环摇头道:“时运不济,他们在船上患了阴毒,四五日尚且可治,七八日便不治,此病极易传染,所以一船人都未能幸免。”他叹了一声,接着道,“我进去取几件信物便把这里烧了罢。” 刘守备闻病色变,慌忙追问道:“秦郎君,这……我们刚刚…...还进去了啊!” 秦环摆摆手,安慰道:“几位不用担心,此病起于遭遇寒袭,且困于船上,环境拥挤狭小、阴冷潮湿、空气污浊,没有这几个条件同时具备定不会患病,正因如此,我们回营喝上碗汤药即可。” 众人稍稍心安,一时无语。正在这时,舱内突然隐隐传来一点声音,侧耳倾听,像是婴儿的啼哭声。 秦环猛然抬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大步往舱内走去。 死人堆里连个踏脚的地方都难寻,秦环屏住呼吸,忍着意欲作呕的感觉,仔细搜寻着。 突然,秦环看到倒在窗边的一个年轻女子身上的被衾似乎有些异样。他跨过去,伸手揭开被衾,那女子怀中果然搂着个小婴儿,小嘴还在作着吸吮的动作,却无力再哭出声来。 这时,那女子竟然睁开双眼,望向秦环,嘴唇微动。 秦环明白,这是做母亲的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凭意念硬撑着,才一口气息不绝。他对着女子点点头,接过她手上的婴儿,蹲下来柔声道:“你是要我照顾他吗?” 女子微微点头,终于吐出了几个字:“谢……拜托……”话音刚落,便眼睛一闭咽了气。 秦环解开婴儿的衣物,看着他身上遍布的青斑,心中推算了下,如果即刻救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不过活着又有什么用,都是徒劳。于是用手捂住了婴儿的口鼻,不一会儿就让这孩子断了气。 贾诚一直静静地站在舱门口,看着秦环把婴儿放回女子怀中,取下女子头上的一支金钗,然后朝着自己走来,淡淡地说道:“自作孽不可活,大人,现在可以点火烧了。” 一把火,邱家人同时化为灰烬。 19、第十九章 火把耀眼的光芒刺痛了邱旭很久不见阳光的双眼,他慢慢坐起来,用独臂遮住光亮,好一会儿才看清楚面前站着个男子。 “邱先生不认得在下了?”秦环与邱旭只隔了一步。 借着明亮的火光,邱旭仰头端详着秦环的面容,那清秀柔和的眉目,终于勾起了他尘封多年的记忆。邱旭晃了晃脑袋,瞪大了双眼。 秦环勾起唇角,笑道:“大人终于要想起了吗?” “不可能……”邱旭咽了口唾沫,喃喃道:“你不是……怎么可能……” 秦环叹息一声,“看来邱先生真的不记得了,不过这也不碍事。” 半晌,邱旭爬起来,扑通一声朝着秦环跪下,疯了似地磕着头,嘴里还不停地念着:“邱某知罪,邱氏知罪……” 牢里的地面坑坑洼洼,邱旭不停地磕着头,额头很快就变得血肉模糊。秦环弯腰稳住了邱旭的肩膀,阻止着他的动作,“你疯了?想引得狱卒来看?” “我……” 秦环按着邱旭的肩,用最轻柔的语气说道:“前夜也是在下来拜访邱先生,不过那时您可一点脸面也不给我。” 邱旭看着那双按住自己的手,明明看似柔弱无力,却如有千斤重一般,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痴痴地望着秦环,泣不成声,“公子…….我……老眼昏花,公子您怎么……” 秦环松开了手笑道:“果真如此,不过先生认出了我,怎么如同见了鬼神一般,我的面目竟如此怖人吗?前朝时邱氏哪怕上朝见了皇帝,都是胆粗气壮,先生不如您的父辈啊。” “不……不是,是邱某觉得有失敬意……邱氏也…….” “如今我只是个穷苦书生,当不起邱先生这份大礼。”秦环俯视着邱旭的窘态,看着他面向自己长跪不起,心中隐隐有一丝畅快的感觉。他从衣襟中拿出一支金钗,递到邱旭面前,“先生不会认不出尊夫人的信物吧?” “正是拙荆的饰物……”邱旭接过金钗,仔细地辨认了会儿,手微微颤抖着,声音已有些哽咽。 “先生的家眷已在泽县安顿下来,一应照顾周全,先生不必担忧。我今日来的目的就是要告诉先生,现在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还望先生三思。” 邱旭无奈地摇头叹气,紧紧地攥着金簪放在胸前,泪水一颗颗滚落,“公子…. 您为何要逼我……” 秦环俯在邱旭耳旁轻声说道:“我自有我的打算,望先生好自为之。”说完,起身往外走去,冷冷地丢下句话,“弃暗投明才是正道,你应早做决断!” 翌日,邱旭居然恳求着狱卒要见总兵大人。待见到温介深,他一改当日蛮横疯狂的模样,诚恳地表示要戴罪立功,助总兵大人剿灭倭寇。 温介深心中窃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对邱旭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然后,按照邱旭的请求,用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载着他出了宣锦军械所,到一个僻静处将他放下,任他扬长而去。此事做得隐秘,并未让更多人知晓。 放走邱旭,温介深一时心中并不踏实,便叫侍卫请贾诚和秦环过来。 正值晌午,贾秦二人得令,未及用膳便赶了过来,与温总兵交谈一番已是饥肠辘辘。温介深注意到秦环的脸色苍白,竟一改往日威严肃穆的模样,关怀地问道:“贾世子和秦亚元是否还未用膳?正好跟我一起吧。”便叫身边的侍卫去准备些饭菜,还特意嘱咐要做得丰盛一些。 贾诚见温介深对自己的态度突然好转,心中也知是因为秦环的缘故。此次平定寇乱如若成功,温介深自然前程似锦,封侯拜相也不是没有可能,而这一切秦环功不可没,所以温介深急于向自己示好,也是为了笼络人心罢了。 过了约有一刻,厨子端着几盘荤菜送了过来。 秦环的食著未碰那盘鱼肉一下,只在别的碗中随便夹些菜吃。 贾诚虽是纨绔子弟出身,却能与将士们同甘共苦。只要在军队一日,哪怕只能以稀粥饱腹也毫无怨言,此时吃着这大鱼大肉,也不觉得比稀粥更香甜。 几人风卷残云般用完了午膳,温介深见秦环气色好了些,便开口说道:“秦亚元才智过人,温某自叹不如,温某愚钝,有几件事还想向秦亚元讨教一二。” 秦环正色道:“不知大人有何疑问,在下愿为大人一一解答。” “你是如何推测出为倭寇出谋划策的中原人士乃邱旭?” 秦环心中早已备好答案,便从容道来,“实不相瞒,早年父母健在时也是做些商贩生意,机缘巧合与邱旭有过来往,知道他与东瀛人做买卖,也听闻邱家是前朝官宦后代。当日我确实翻了户籍,不过推测着此人的经历倒是好找了许多。” 温介深将秦环的话细细琢磨,并未察觉出什么明显的漏洞,跟贾诚所查明的秦环的身世也相符。于是话题一转:“邱旭犯的是凌迟的重罪,如今放虎归山,万一他继续犯上作乱……” “请大人放心,在下保证,邱旭必定会回来复命,因为他心中记挂着家眷。”秦环呷了口茶,幽幽地说道:“不过,邱家已经没了……一切都于事无济。” 温介深沉默片刻,和缓的表情又逐渐变得凝重,继而更是平添了几分愠色。突然,他一拍漆案,震得茶盏摇晃,怒喝道:“那厮罪行滔天,战事结束后必须立即押解回京。”停顿了会儿,语气缓了缓道:“多谢秦亚元,否则我还不能破解此局。” 秦环拱手揖合:“苟利国家生死以,秦环当尽己所能。” 20、第二十章 自邱旭潜回倭寇内部,凭着一身伤重新博取了信任,待在首领身边继续出谋划策,暗中则与秦环联络。过了十数日,邱旭见时机已到,便布置下精密的杀局。邱旭早年跟着父辈混迹官场,城府极深,倭寇不谙此道,终于吃了大亏。 那日温介深兵分三路,自为中军,负责正面进攻,两个副将分别为左军、右军。倭寇本以为能奇袭成功,却中了温军的埋伏。温介深部为前导,以火器打乱倭寇前锋,乘势发动猛攻,左、右两部从两翼投入战斗,倭寇三面受敌,渐渐招架不住。倭寇武艺高强,刀法精准,最擅长近身搏斗,奈何温军人多势众,众将士一拥而上,以多打少,杀得倭寇鬼哭狼嚎。倭寇狼狈逃窜,温军乘胜追击,将倭寇逼至海岸边的一处悬崖绝壁。倭寇拼死反抗,温军却无一人退缩,因为温介深早就下了死令:若有临阵脱逃者斩。此役,倭寇被全歼1000余人,除当场斩杀外,其余人等全部坠崖而亡。 受此重创,倭寇元气大伤,温介深立即筹备对倭寇老巢的总攻。先在各海道上环立栅栏阻断倭寇退路,再兵分四路,将倭寇盘踞的海岛团团围住。贾诚率领的金陵水师为先锋,几十艘艨艟以炮火发动强攻。邱旭已在倭寇的火器弹药上做了手脚,倭寇的炮弹不是点不燃就是炸膛。眼看贾军逼近,残余的倭寇欲弃岛逃命,但四面八方都被堵死,实是插翅难飞。此役,倭寇或炸死,或溺亡,或斩杀,或生擒,共计800余人,只有极少数侥幸逃脱,已掀不起什么风浪,东南寇乱暂时得以平息。 话说自倭寇大举侵袭东南沿海已一月有余,皇帝下旨派遣温介深平定寇乱,上任伊始未取得任何功绩,反倒被倭寇摆了一道,朝中因此又掀起了群舌之战。世家如贾李二族,自然上书弹劾温介深,条条罪状罗列,请求严惩。而剩下的朝臣又分了主战、主和两派,一派认为新帝登基不宜大开杀戒,以和为贵,另一派则主张加派兵力,严治海防树立国威。 每日早朝,皇帝被一众大臣吵得烦不胜烦,直至前线传来捷报,温总兵一举剿灭倭寇,一众吵吵闹闹的朝臣才不得不闭口。皇帝欣喜之余,立即下旨封温介深为从二品都指挥同治,初授镇国将军,顺便把出了大力的金陵都指挥使贾诚也调回京畿。 如今朝堂之上,几个外戚世家明争暗斗,皇帝心里自是清楚得很,心念一转,干脆授予贾诚正五品兵部郎中的官职。这道圣旨一下,贾家自然站到了皇帝这边,硬是把朝中不满的声音压了下去。 战事将将结束,邱旭便回来复命了。 温介深见到邱旭倒也没亏待,安排他住进了上好的厢房,派专人看护着。邱旭自知被软禁,却也没吵没闹,一切如常,只是不出几日便鬓发斑白,消瘦许多。 邱旭每日待在厢房,除了吃喝,就是坐在绣墩上发呆,要不就是摸出一只金钗看来看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待得皇帝圣旨一到,除了对几位武将加官晋爵以外,也命令将邱旭押送回京,关进天牢等候发落。温介深便命秦环去处理此事。 当日,邱旭正撑着下巴,倚着红漆圆桌假寐,隐约听见细碎的说话声,睁开眼,就见穿着青衫皂靴的男子已经掀开门帘,朝他走来,口中问候道:“邱先生。” 邱旭连忙站起来垂下头,压抑着内心的情绪,含糊道:“公子请坐。” 秦环点头,拿起桌上的茶壶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只是默默品着茶,并未理会站在一旁的邱旭。 邱旭自战事结束回来复命,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秦环,憋了一肚子话,此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支支吾吾地说道:“公子……我……” “干得不错,总算是解决了东南寇乱。”秦环放下白瓷茶杯,与邱旭对视笑道。 邱旭看着笑得温柔的青年,心里打着鼓,手心里直冒汗,张嘴喘了几口气,犹豫了半晌才道:“我……我的妻儿……” 秦环的笑容渐渐凝固,眼神有些黯然,叹道:“可惜了,他们在船上受了风寒,得了伤寒重症,在泽县住了几天,纷纷病逝。” 此话一出,邱旭的身子晃了晃,昏倒在地。 秦环仍在自言自语:“只能怪时运不济,不然…….”看见倒地不起的邱旭,他连忙弯下腰用右手拇指死死掐住邱旭的人中。 片刻,邱旭醒转,缓缓坐起,爬到秦环脚边:“公子,邱氏罪孽深重……邱旭也无心留恋世间,但求一死。” “先生可还记得当年之事?你最大的错便是痴心妄想,却害得所有人给你陪葬!” 邱旭双眼呆滞,苦笑道:“公子真是……一语点破……邱某从来都是痴心妄想,不过有生之年能见到公子,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秦环扶起邱旭:“多说无益,先生保重。”遂出屋离去。 守在外的侍卫随即进入,将邱旭带走。 寇乱结束,几位将领处理好善后事宜,也要准备回京了。说起回京,贾诚的心情便好了许多,平日里阴戾的样子也柔和了几分,身边服侍的小厮们觉察出自家大人的变化,更是喜上眉梢,早已收拾好了物什眼巴巴地等着回京。 只有秦环,笑吟吟地要跟贾大人告假一段时日。 倒不是贾大人心胸狭隘,只是未完全摸清秦环的路数,实在是放心不下,万一他一去不归呢…… 秦环却是看穿了贾大人的心思,无奈道:“我是与同窗一起进京赶考,如今已是深秋,再晚便会来不及了。” 贾诚搭上秦环的肩头,一点点抚摸着他白皙的脖颈,直到秦环忍着不适推开他的手,方才下定决心道:“你最好安分点,待会儿我指派一个下人跟着你罢。” “多谢大人!” 此时贾诚正坐于塌上休憩,手中把玩着一块玉牌,略观其成色,通体莹润。这上好的美玉倒是第一次见他拿在手上,秦环不觉看了许久,直到贾诚把自己拉到身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味,方才悟得,原来是贾大人腿疾复发,刚才肯定用艾草灸过痛处,如今手上拿着的也是药玉。 秦环思忖了一阵,目光又放在玉牌之上:“大人回京倒可以好好休息调养一段时日,心情放松一些,腿伤会痊愈得更快。” 贾诚不语,闷哼了一声。 “温总兵不擅长与朝中之人相处,惹了一身麻烦,陛下这次可是把温总兵放在了风口浪尖。” 贾诚睨了秦环一眼,慢慢握紧了手中的玉牌,沉声道:“你不必多说。” 秦环点头,眼中似乎含着一丝别样的情绪。 21、第二卷 科举弊案 十月末,金陵城内已是落叶纷飞,一片萧瑟之景。秦环时隔一月重回金陵,看到此情此景,心下也有些凄然,不觉站在长干桥上停滞了许久。 卯时左右,甚是清冷。桥边卖粥的老头活动着筋骨,刚刚摆起了摊,眼睛却不禁望向那站在桥上的青年,这人身形修长,衣衫轻薄,虽显飘逸俊美,怎耐得了这清晨的寒凉。 老头心里还在想着那桥上的年轻郎君,却不料已有一个粗布少年站在他面前,粗声大气地问道:“这稀粥怎么卖?” 老头赔着笑,竖起了三根手指,正要去盛一碗递给少年,却听见少年“诶”了一声,匆匆往桥上跑去。只见他跑到那年轻郎君的身旁,年轻郎君转身跟少年讲了几句,往这边看了眼,便拉着少年向前走去。老头心觉可惜,伸长脖子又看了几眼,方才做起了手中的活儿。 少年走在秦环的身旁,身上背着个硕大的行囊,倒也不觉乏累,咧嘴笑道:“郎君想去哪儿吃,大人给了不少银钱,不用省着。” 秦环伸手敲了下少年的额头,失笑道:“你倒是敢这样说。” 少年摸摸脑袋,憨笑道:“大人之前就是这样跟阿谷交代的,秦郎君是大人很重要的人,所以一切都要照顾好。” “后面那句话是谁跟你说的。” 阿谷眨着眼,毫不犹豫地答道:“是陈总管。” 秦环摇摇头,沉默一阵后解释道:“其实我只是想吃些咸味的食物,在军队里待了一月,你喝粥还没喝够?” “对!秦郎君说的是,”阿谷跟在秦环身后,猛地点头赞同道,“是我没想周到,竟都习惯了每天吃几顿粥饱腹。” 秦环不禁望向身边的少年,仔细打量着他健壮的身体,点头道:“也是苦了你,这一月里应该没吃饱过。” 阿谷一听,急忙想要解释,只见秦环加快了步子,朝着前方摆着桌椅的棚子走去,直接就坐在了木凳上,对着里头的小二要了两碗云吞,招呼着阿谷陪他一起坐下。 两碗热腾腾的云吞端上桌,秦环拿起食箸刚要用食,看见少年拘谨地站在一旁,挠挠头红着脸不肯坐下,无奈地一笑:“我不过是个穷苦书生,何必如此。”他低头想想,又对少年说道,“你帮我去问问店家,每日什么时辰打烊。” 店家正站在棚外招呼客人,阿谷步子飞快地跑过去。没想到刚跟店家说了一句,一阵大风刮来,只听得头顶发出一阵异样的声音,抬头一看,就见那悬在上头的幌子连同一根横梁一齐掉了下来。 阿谷心中一惊,身子一缩往外退开,那根横梁堪堪擦过他的头顶,直接砸在地上,发出的巨大声响惊得众人纷纷往这边看过来。 正在做事的小二连手中的碗还没来得及放下,赶忙跑来查看,惊慌地问少年有没有受伤。 从始至终少年的脸上都没有出现异色,看见旁人惊慌的神情,他讪讪地张开臂膀,笑着告诉大家无妨。见到众人都松了口气,阿谷整理下衣衫,跑到秦环身前安慰道:“秦郎君别担心,我平常会点拳脚,这点小事根本无碍。” 秦环微微蹙眉,眸子黯淡,面上却是淡淡的,拉着阿谷坐下,还摸了摸他的头,接着递过了食箸:“吃吧,下次小心些。” 阿谷拿起食箸,夹住一只云吞吹了吹,一口塞进了嘴里,还不忘含糊地跟秦环夸赞道:“好吃!” 秦环点点头,不似他那般风卷残云,慢吞吞地吃着,神色逐渐凝重了些。 少顷,秦环见阿谷吃完了一碗云吞,连汤底都喝得干干净净,自己也跟着放下了食箸,温和地问道:“你平常在府里都干些什么,我猜府里下人的伙食应该很好才是。” 少年摸摸脑袋,思索了一阵才道:“我就干些粗活,平常在马厩、厨房里找事做。我六岁被卖进贾府,只要不犯错,大人不会苛待下人……” 阿谷话还没说完,只见对面驶来几辆马车,也在棚外停下。前面几辆大概是装了满车的货物,只从最后一辆马车上下来几个男子。走在前头的那人身着月白长袍,手持折扇,是个长相俊朗的贵公子,身后几人都是身着黑衣背负长刀的高大男子。 店家一见这番场景,生怕得罪了贵人,连忙上前询问,好在这几人只是来打尖,并无其他目的。 秦环轻笑了一声,凑到阿谷耳边问道:“你猜他们是什么人?” 少年疑惑地看着秦环,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那几个佩刀的黑衣人是保镖,个个武功高强,那个穿白衣的也许是帮哪个勋贵做事,护送的几车货物倒不见得有多贵重,如果是特别要紧的东西就不会这般张扬了。”秦环这样一说,阿谷开始有些懵懂,接着却连连点头。 二人正说着,突然,那白衣男子像是有所感应一样,竟转身看向他二人,浅浅一笑。 秦环心中一动,起身向那人走去,拱手道:“在下秦环,有幸与陆玖先生相见。” 这男子回礼,笑道:“原来是秦亚元,失敬了。一路有闻秦郎君大名,今日得见,实是陆某的缘分。” 秦环与陆玖只随便聊了几句,碍于双方都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临走之前,陆玖与秦环约定京畿再叙。 这白衣男子便是江浙一带有名的儒商陆玖,秦环许久之前曾见到过此人一次,没想到两人竟会在一个卖云吞的小摊前相遇相识,不可谓不是机缘巧合。 阿谷见秦环与白衣男子交谈一番后,情绪仿佛好了许多,甚至还拉着自己说了好一阵的话。阿谷看着秦环的笑颜,心中自然也高兴。 两人走了一会儿,秦环突然发问道:“阿谷,你可识字?” 阿谷非常干脆地摇头道:“不会。” “以后有时间我便教你,等你学好了,就可以帮我整理书卷,代我写字。”秦环柔声道。 阿谷一听不由红了脸,想着可以给秦郎君亲手整理书房,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两人脚步较快,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金陵府学。将近一月未至,秦环有些触景生情,在门口驻足良久。 正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犹豫地喊了一声:“子慕”。 回过头去,果然是多日不见的胡石怔怔地看着他。 “代霖兄,”秦环嘴边漾着笑意,上前问候道,“这些天还好?” 胡石皱着眉,将秦环与身后的阿谷看了个仔仔细细,叹道:“你……去哪儿了。” 秦环见胡石一脸疲惫,估摸着他大概是因为府尹署的事务过多,日日忙碌,也不想他再操心,于是便道:“家中有急事……” 胡石立即打断了秦环的话语,责备道:“你留封书信给我就不辞而别,我见你的字迹凌乱,生怕你出事,赶忙跑到你家去问个究竟,你的表舅母告诉我,你妹妹病重,你便独自回了楚州。我又在住处找到了你未带走的银两和衣物,实在放心不下,就到处找相识的人打听你的消息……” 秦环越听越心惊,他从未想到胡石因为此事竟会如此着急:“你为何…….是我的错,我没有提前告诉你,我本来……” 胡石长吁了一口气:“你回来就好,这些日子我一直担心着,现在总算能安心了。” 听着胡石诚恳朴实的话语,秦环心中一痛,拉住他的胳膊道:“你先休息几日,我答应了你一起进京赶考,就一定会回来。” “我还好,就是这几日处理的公事太多,有些疲乏,前些日子我父母还从凤阳赶来了。”胡石望着秦环笑道,“那日我跟严小姐订婚,府尹大人办了酒宴,可惜你没能到场。” 秦环身形一顿,疑惑道:“你怎么……” “我现在只是个举人,不能亏待了严小姐,我理应再考取个进士,与你一同进翰林院之后,再把她接到京畿成亲。” 秦环点头,打趣道:“也好,不然新婚就离别,我怕你会舍不得呢。” 胡石笑着瞪了秦环一眼,无奈地摇头。又问起阿谷,秦环便说这是从楚州妹妹身边带回来的。 胡秦二人多日不见,干脆找了个茶馆,坐下来一边品茶一边说着近日的见闻,相谈甚欢。 阿谷站在秦环身旁,羡慕地看着二人,头一次迫切地想读书识字,并暗暗下定了决心。 22、第二十二章 过了几日,胡石整理好物什,与严府尹辞别,便与秦环正式踏上进京之路。 二人雇了辆马车,阿谷自告奋勇地担任了车夫一职,三人不紧不慢地赶着路。胡石擅长诗词,秦环颇懂琴画,为了解闷,两人也就天南地北地闲聊一通。 阿谷驾着车,隔着车帘仔细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虽多数如同听天书一般,但这小子记性好,凡是二人说过两次以上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一日不经意间,跟秦环提起他们曾经讨论的诗词,今朝的两位举人都大吃一惊,惋惜道,这小子如果从小培养,博取个功名也不是难事。 金陵北上,经过了江浙二省,风景便大不相同。江南的景色如同黄昏下泪眼婆娑的美人,而到了北方则是满目萧杀之意,如同饱经风霜的江湖侠客。 行至湖泽一县,一路尽是黄土杂草,走了许久才看到一处小酒肆。阿谷见二人皆有倦色,便勒马停车,扶二人下车进去休憩一会。 秦环一行人刚进入酒肆,一个搭着毛巾的小二就向他们走来,这小二身形魁梧,大着嗓门问道:“几位想要些什么?” 胡石坐下,随口就要点一壶碧螺春。 这小二摇摇头,告知三人店里卖的全是烈酒,剩下的大概只有粗茶。 三人渴极,便是粗茶也无妨,端起一口饮下,竟也觉得甘甜可口。 三人还没缓过劲来,就听见旁边有一人大喝一声,把桌子给掀翻了,几坛酒也尽数砸在地上,顿时酒香四溢。 那一桌本坐了数个身着青衣的年轻男子和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汉子,如今是那汉子先把桌子掀翻,撸起袖子就跟青衣男子过起招来。 胡秦二人从未见过这种场景,心里隐隐觉得不妙,身处异乡也不敢有太多动作,掏出几个铜钱放在桌上,准备先走为上。 此时店里的小二突然从楼梯上直接跳了下来,对着其余的客人喊道:“你们快点避开些。”说罢,赤手空拳就加入了混战之中。 青衣男子看见小二闯进来,便分出几人跟他对打。青衣男子皆配长剑,招招快准,直击命门。小二跟汉子虽手无寸铁,但掌风凌厉,双方一时打得不分上下。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为首佩戴紫冠的青衣男子从袖中掏出了几只飞镖,朝着汉子掷去,好在那汉子反应倒快,身形一闪,堪堪避开。只是有一只飞镖掷偏了,竟擦着秦环肩旁飞过。 胡石目睹一切,紧紧握着秦环的手,声音不觉有些颤抖:“怎么会恰巧碰上这种事,我们得马上走……” “几位勿怕!”坐在旁边的一个男子转头对他们说道。 见几人疑惑地看着他,这男子点点头小声解释道:“湖泽多侠客,这些都是江湖之人,涉及江湖纠葛才会打起来,我见二位应该是读书人,第一次见此场景不免受到惊吓,不如让我带二位出去避一避。” 秦环与胡石对视一眼,此时也没有其他主意,见此人语气和善,倒不像凶险之人,便点头答应,跟着他从后门溜了出去。 男子又带着几人走了一小段路,来到一个僻静处,一辆马车映入眼帘。这马车不比民间所见,以金丝楠木打造,车身上雕饰着繁复的花纹,华丽无比。 这时胡秦二人才注意到这男子的穿着,身披绮绣,头戴朱缨宝饰帽,一看就是个富家子弟。 这男子笑了笑,对二人说道:“我见两位皆穿青衫戴冠巾,且风尘仆仆,应该是此次进京赶考的举人。” 胡石扭头望了秦环一眼,正色回道:“在下与友人正是。” “不知二位来自何处?” “金陵。”两人异口同声。 “金陵……”这人点点头,唇角一弯,愈发兴奋道:“我也是进京,在下丁富,表字昌元,丰州人氏。” 随后丁富又问清了胡秦二人的名字,便邀请他们先到马车里坐坐。 秦环有些犹豫,开口问道:“多谢阁下,只是想问问这一路……究竟是为何?” 丁富打开了手中的折扇,走近了些,对二人小声说道:“不瞒二位,我也是跟你们一样进京赶考,不过我家是做买卖的,对江湖上的事略知晓些,刚才那些青衣人是来寻仇的,他们背景挺大,可能还跟朝廷有着关联,那种场合免不了招惹上祸事,二位还请上车说话。” 说着丁富便掀开车帘,不想车内更是装饰得富丽堂皇,一张长案摆设其中,案上茶具果品糕点一应俱全,甚至还熏香驱散异味。 几人见到如此场景,尴尬地站在原地不肯移动分毫,这丁富却是并无他意,见几人不肯上来,心中也明白了几分,便道:“我本不愿如此招摇,只因我在家中最为年幼,家君素来关照颇多,此番也全是他为我置备的……让二位见笑了。” 秦环犹豫了会儿,歉意一笑道:“并不是,让阁下误会了,我们只是怕这一身的灰尘会……” 丁富连忙摆手,无奈地笑道:“不必在意这些,车内会定时有人清理。”又看向秦环身后的阿□□,“这位……” 秦环拉着阿谷低声嘱咐几句,对丁富道:“这小子挺温厚的,也有些功夫,让他站在外面好知会一声。” 秦环见丁富点头,终于和胡石一起坐了进去。 丁富给二人倒了杯茶,长眉一挑道:“久闻胡解元和秦亚元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出我所料,都是相貌堂堂,举止从容。而我却是被家君逼着来读书,一看就知与二位不是一类人。” 秦环捧起茶盏,与丁富相视而笑:“阁下又怎知与我们不是一类人,不都是为了功名而来。” 丁富把玩着腰间佩戴的白玉环,神情愉悦道:“不如在下与二位作个伴,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我学识不如二位,此番还能讨教一二。” 胡石眉头微皱,不置可否。 秦环看了胡石一眼,沉默地品了会儿茶,对丁富说道:“我们同行赴京,不过我和代霖还是乘坐自己的马车。”说完,对胡石眨了眨眼,问道,“代霖兄可答应?” 胡石点头:“也好。” 23、第二十三章 天色已暗,秦环等人要寻个住处歇息一晚,好在这一地界有三两村落,尚可投宿农家。 几人进入一个村子方觉蹊跷,明明夜幕刚落,这里家家户户都已关门闭户,路上也无人走动。 丁富探出头看了看,忍不住下了马车,拦住胡秦二人道:“二位兄台,我见这里也不宜留宿,不如再走一会儿到了客栈再歇息便是。” 秦环犹豫了一会儿,摇头道:“这段山路崎岖,况且人马俱疲,夜晚不宜久行,还是找户人家投宿才是,若是丁公子想越过这片山,容在下不能作陪。” 丁富一顿,讪讪地笑了一声:“既然二位要在此留宿,在下也愿陪同。”他一边说,一边指向不远处的一个院子,“那处有灯光,不如同去看看。” 秦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又与胡石对视一眼,二人也下了马车,与丁富一同走过去。 阿谷驾着空车率先到达,他跳下马车,便去敲门,见无人应,又大声喊了几句。良久,才听见一个老妪颤巍巍地答应了一句,缓缓地打开了门。 见到面前站成一排的几个年轻男子,老妪攥紧了手里的拐棍,指着他们警惕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秦环自知这是吓到了老妪,于是放缓了声音安慰道:“在下几人自江南而来,进京赶考路经此地,天色已暗不得不借宿一晚,食宿我们自然会付钱给您老人家。” 老妪另一手举着盏油灯,借着微弱的光打量了几人一番,可还是站在门口犹豫着不肯答应下来。 丁富叹了口气,从身上掏出一块银子递给了老妪,说道:“这些银两我就先付了。” 那老妪掂量了一下银子,神色似乎有些动摇,又转头往身后看了看,点点头终于答应下来,“我家只有两间空房……” 秦环连忙接道:“无妨,我们几人挤一挤便是。” 老妪往后退了几步,看着几人把马车安置在院中,便领着他们进了屋子。 几人刚走进堂屋,就听见一阵婴儿的啼哭声,紧接着便从内室里走出来一个布衣荆钗的年轻女子,她抱着个小婴儿,还未等几人反应过来,就惊叫一声,又扭头跑回了内室。 这一声立马把在里屋收拾的老妪引了来,她连忙对几人解释这是她家大媳妇,生产后很久没见过生人,方才是受了惊吓。 这会儿倒是胡石先开口安慰了老妪,连声说是自己的冒失。 老妪摇着头,嘴里一直念着不碍事,带着几人到了一间空的卧房。 等老妪一走,胡石转身想跟秦环说些话,却见丁富还站在此处,就这么看着胡秦二人。原先还不曾觉得有何不妥,如今三人共处一室倒是尴尬得很。这丁富半路出现,偏偏就打定主意跟着二人。况且这人身家富贵,此番倒显得别有心机。 丁富知道胡石有些不悦,摇摇头叹了一声,搬了一把椅子坐下来,语气诚恳道:“二位不用拘谨,我知你们有所戒备,正如子慕兄所说,这里山路崎岖,就算我的马车再好也不顶事。实不相瞒,我跟二位不同,我实是不想去博那个功名,只是被家中长辈所逼…….”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老妪探头进来问道:“几位郎君可要些茶?” 丁富被这老妪悄无声息的出现打断了话,皱着眉不悦道:“你拿过来吧!” 老妪将几碗茶端了进来,搁在小桌上,每只碗的碗底都沉着寥寥可数的几片茶叶,茶水的颜色也是极其浅淡,贫苦人家大概只有这些能拿出待客。 胡石从老妪手里接过一只碗,见她手抖得厉害,不由关切地问了一句,是不是身体不适。 怎料老妪一听胡石此言,赶紧把双手背到身后,眼神有些躲闪,解释是自己的老毛病。胡石也未多想,喝了口茶水便自顾自地整理起了书籍衣物。 秦环端起一碗茶递给丁富,丁富摆摆手,起身道:“二位兄台也辛苦了,早些休息吧。”说完,带着贴身的小厮去了另一间房。 秦环知他嫌这茶水粗鄙,笑了笑,便自己喝了。 胡石一边收拾,一边问道:“这个丁富到底何意?” 秦环竖起手指贴在唇上,轻声道:“小声些,我也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总之小心为上。”话未说完,秦环突觉睡意袭来,便想靠着床休息会儿,却不料这一闭眼就彻底睡了过去。 胡石当他疲累过头,也收拾收拾倒头睡去。 24、第二十四章 半夜时分,万籁俱寂,一个蒙面人走到老妪院门前,轻轻拨开门栓,推门而入,手里的长刀随着脚步划过地面。 这人站在厢房门口犹豫了片刻,突觉背后一阵疾风袭来,连忙转身避开,提起刀与对手厮杀起来。 原来是阿谷半夜起床小解,刚从茅房出来,见到来者不善,抄起一根木棍就扑了上去。 阿谷一边小心地躲开黑衣人的招式,一边大喊:“快来人啊!快来抓贼!” 这人心下着急,露了个破绽引诱阿谷中招,趁机把他踢到一边,然后飞快地往厢房跑去。结果刚至门口,便被丁富挡了个严实。 这丁富虽然不会读书,但身上还算有些功夫,一边把这人死死纠缠住了,一边对着院子里的阿谷喊道:“快去把他们叫醒!” 阿谷爬起来,径直找到秦环住的卧房撞门而入。他知秦环本是浅眠之人,夜里一点声响都可把他惊醒,现在外面这般动静还能熟睡,必定是遭了暗算。 他走到秦环床边却犯了难,手指在两人的鼻前探了探,急得在原地转了一圈,又跑去后厨。见灶上正有一壶烧得滚滚的开水,心道天神菩萨保佑,连忙拿起两只碗,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将里面的甘草尽数倒入碗中,以开水冲泡,顷刻便得两碗浓汤。阿谷端着汤跑回房里,分别给二人灌下。 过了一会儿,秦环蹙着眉轻咳了几声,那一边胡石也有了动静,两人终于徐徐醒转。 外面撕打声小了些,蒙面人武功高强,阿谷怕丁富招架不住,见秦环恢复了神智,便一口气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秦环面色凝重,披上件外袍起身道:“都怪我疏忽大意,那老妇人身上疑点重重,我们中了她的诡计…….” 胡石恍然大悟,“我们被下了蒙汗药…….难怪……..可是现在该如何是好?” 此时,只听见院中丁富大声吼道:“你们快出来,我已经把这贼人捆住了。” 听闻此言,几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情绪稳定下来,快步往外走去。 刚踏出屋子,便见丁富踩着那人的肚子,横着张脸怒气冲天地问道:“扰我清梦,赶快说实话,你得罪了我可没什么好下场!” 那人嘴硬道:“你们是那小子搬来的救兵?我们麟兰阁也不是你们得罪起的!” 丁富一听,脚上更加了几分力,勾起嘴角笑了笑:“麟兰阁怎会干这种下作的勾当,你休想骗我,还不说实话!” 那人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道:“这家小子欠了我们阁主的债,还偷了阁主的宝贝,此次我就是来找宝物,顺便要了他家人的命…….” 秦环摇摇头,示意丁富把人放开。 那人挣扎着站起身,盯着丁富看了许久,才道:“原来是丁公子,我们阁主吩咐过,如果遇到您…….” 丁富紧皱着眉头,怒道:“这家人还真是好计谋,我们几个本是投宿在此,差点就代替他们成了刀下鬼,如今他们一家早跑了,这屋子里也不会留下什么宝贝,你快点滚回去复命吧……” 这人得了丁富的话,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动了动手腕,只听见骨头咔嚓几声,便轻易脱离了绳子的桎梏,接着反手就解开了背后的绳结。他对着丁富哼了一声,“没想到遇见了丁公子……之前的事情阁主会跟您好好清算,后会有期。”说罢,便双脚点地,腾空而起,身影也顿时消失在黑夜之中。 过了一会儿,丁富摇摇头对众人说道:“那人差不多跑远了,暂时应该不会再有人来,麟兰阁的人可不是好对付的,那老妇人把我们都摆了一道。” 秦环环顾四周,见几人皆无大碍,对丁富拱手道:“多谢丁公子出手相救,我等感激不尽。” 丁富长眉一挑,摆手道:“你我之间无须多礼,唤我昌元便可。我和二位都牵扯其中,此时还是查看一下情况再说。” 秦环刚想点头答应,胳膊却被人轻轻碰触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阿谷这小子走到自己身边,轻声道:“郎君,后院有处地方有些问题。” 未等秦环作答,丁富也听清了阿谷的话,插道:“我料想深夜那老妇人跟她儿媳也跑不了多远,躲起来避难倒是极有可能,”他看着阿谷犹豫了一会儿,“你……带我们前去看看。” 阿谷别过了头,似乎有些不屑的意味,转而在秦环面前低语道:“郎君请跟我来。”才走开几步,又回首道,“刚刚在这里打斗,可能落了些杂物在地上,郎君仔细脚下。” 约莫丑时三刻,伸手不见五指。 胡石与秦环从房里取出了油灯和蜡烛,分到阿谷和丁富手中,几人凭着这微弱的光亮小心翼翼地往后院走去。 途中秦环不小心踩中一段腐朽的树枝,还没等他收回脚来,一双发光的绿色眼珠突兀地出现在他脚边,“喵”地怪叫一声。 “郎君小心!”阿谷一把拉过秦环,见野猫还站在原处未动,便抬脚蹭了蹭野猫。 这野猫还是有些怕人,对着阿谷长叫了一声,晃晃尾巴一溜烟儿跑了。 其实秦环并未被区区一只夜猫吓到,他无奈地摇摇头,问阿谷:“到了吗?” 阿谷点点头,指着前方树下的一口井道:“就是那里。” 丁富顺着他所指之处看去,面上微露异色,最先过去绕井走了一圈,之后又蹲在地上仔细察看。见丁富如此专心,其余几人倒是不敢上前打扰。 丁富沉思片刻,起身问阿谷:“你看出何处有问题?” 阿谷愣了愣,说道:“我起床上茅房,却看见那老婆婆偷偷摸摸往这边走,这黑漆漆的是干嘛,我便悄悄跟在后头,跟到这儿人就不见了,我心里正奇怪,结果刚回到前院就遇到那贼人……” “那就对了!”丁富立马手解开了裘衣的系扣,走到秦环身边,把裘衣递给了他,“我发现这口井的边沿十分光滑,而地上却还堆积了厚厚的落叶,这是一口废井,她们就藏在井里。”他轻叹一句,扬头道,“你这小子陪我下去看看,二位兄台还是留在此处。” 阿谷撇撇嘴角,虽有些不大乐意的意味,却对着秦环道:“郎君待在此处好生休息,阿谷先去看看。” “去吧,”秦环嘱咐道,“一切小心。” 阿谷便跟着丁富一起攀着井壁慢慢下到井中。 此刻就剩下胡石与秦环留在原地,两人也不敢随意走动。只是秦环最畏寒冷,此时寒风袭来,身体不由得瑟瑟发抖。 胡石刚想靠近秦环为他挡挡寒风,秦环摇摇头,凑到他耳边道:“丁富这人不简单,要小心。” 胡石眼神有些犹豫,盯着秦环看了许久:“我知道,只是这不到一天的时间,就发生了如此多的变故,实在是……” 过了一会儿,井里隐约传来一阵哭声。又等了一阵,才见到一只苍老褶皱的手从井里探了出来。那老妪叫唤了几声,费尽了力气,终于伸出头爬到了井外。 老妪气还没喘上几口,便着急地趴在井边,又伸出手使劲地把她儿媳给拉了上来。她儿媳身上蹭了不少泥土,满脸的灰尘,混着泪水更是脏污不堪,掀开捆在身上的薄被,里面的小孩儿却还睡得香甜。 紧接着,丁富和阿谷也从井里爬了出来。阿谷一心向着秦环,马上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身边。丁富则是拍了拍袖子,走过去狠狠地瞪了这对婆媳几眼,发话道:“倒是被你们算计了一番,到屋子里来说清楚!” 25、第二十五章 少顷,众人又回了屋内,选了间干净的卧房坐下来,打算好好盘问一番。 未等丁富发话,这老妪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给丁富磕了好几个响头,双手合十恳求道:“是我这老太婆不知好歹,得罪了公子…….只是我家媳妇根本就不知道这些,给她条生路吧。” 丁富没有说话,脸上也未露出任何表情,只是微微皱眉,那尖锐的目光仿佛要把老妪刺穿一样。 老妪叹了口气,眼角渐渐地红了,泪水充盈着眼眶,一滴滴地掉在地上,“我就跟几位郎君说实话吧,那茶水中确实掺了迷药,我一早就知道有人会来杀我……我带着儿媳根本跑不动,那井里以前挖了个洞,可以躲起来……我当时见到你们,还以为你们是那儿的人……” “刚开始你以为我们是麟兰阁的人?结果后来你发现我们不是你的仇家,于是你一狠心,就想让我们几人代替你们成为刀下之鬼!”丁富不怒反笑,提高了声音反问道,“麟兰阁的人向来心狠手辣,就算知道杀错了人,仍不会善罢甘休,你又何苦害得别人枉死?” “我……”老妪用手背抹了抹眼泪,转头看向一侧的儿媳,那年轻妇人见到自家婆婆这般,也跟着跪在了地上,抱着老妪的腰身大哭起来。 老妪搂住儿媳,深吸一口气,含泪看着丁富道:“我那小儿子不成器,从小就不学无术,好吃懒做,他拿了家里的钱出去赌,后来欠了一大笔赌债,他却跑了,债主就追到家里来了…….我跟老大砸锅卖铁还凑不齐钱,只能先欠着慢慢还。两年下来,慢慢地快还完了,没想到他前些天回来了一趟,告诉我有人要杀他……”说到此处,老妪哽噎不能语,捂着胸大口喘着气。 年轻妇人连忙给老妪拍背,抬头看了丁富一眼,接道:“他回来只住了一晚,说他是替一个什么大官做事,可能会被人盯上,第二天什么都没留下就走了。我和婆婆这几天总觉得不对劲,感觉有人盯着一般,所以想躲一躲,以前债主来要债时也是这样…….” 丁富哼了一声,对秦环眨了眨眼。秦环心领神会,点了点头上前问道:“家中就只有你们婆媳二人?” 年轻的妇人低着头啜泣道:“我丈夫被县令大人抓去了,大概有半年了,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归家。” “他可是犯了什么事?” 年轻妇人仰起头,闭上眼任由两行清泪从脸颊划过,咬着唇大声道:“不!我丈夫老实本分,他跟村里的男人们一样都被抓去修坟了。” “修坟?”秦环重复了一遍,追问道:“难道说,这里晚上无人外出也是……” 年轻妇人点头,抱紧了怀里的婴孩,压低了声音,“县令大人不允许我们晚上外出,说是怕坏了事,好像跟那边山上修坟有关,我听街坊说我们村的男人被带去做苦力了,里面的缘由还不能对外说……” 秦环心下起疑,竟然将近半年不肯放人回来,哪家的坟墓会要修上大半年,还需要县令出面安抚百姓,他又问道,“你可知道是为谁家修建?” 妇人猛地摇头,用手背抹去了眼角的泪渍,灰扑扑的脸被擦出了点本来的容貌,这么看来也是个白皙细嫩的女子,只是她此时已无心样貌,搀扶着婆婆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我不知道……大家也都不敢多说几句,县令大人派了人守在村子里,怕我们闹事。” 秦环抚着额,揉了揉眉间,走到丁富身边耳语几句。 丁富自然知晓此事无法轻易脱身,前有麟兰阁的人追杀,后有修坟一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像表面说的那般简单,此行算是惹上了大麻烦。他蹲下身子,轻轻捏住妇人的下颚,细细打量一番。 这年轻妇人眼含泪光,两颊上还有些许红晕,大概是方才一时冲动血气上涌,一副好样貌倒有些惹人怜爱。丁富松了手,又看了看她怀里的婴孩,一时语塞,眉头紧皱,心中被勾起了一些久远的记忆。 “麟兰阁的人不会放过你们,你家那小子估计犯了大忌,不如抓他回来交给麟兰阁。”丁富见老妪抖动了一下,目光又落到年轻妇人身上,盯着她怀里抱着的婴孩许久,突然嗤笑一声,“他犯了事害了你们全家,你们还不敢把他交出来?” “我……” 丁富转身推开窗子,见天色微亮,与秦环对视一眼,走回到两妇人面前,沉声道:“你们不必跪着了,仇家肯定不会放过你们,早作打算吧。”说罢,便背着手走出了屋子。 秦环刚要跟上,见胡石还疑惑地看着那婆媳二人,赶紧拉住他胳膊,不悦道:“代霖兄还管她们做甚?我们没找麻烦已是开恩了,赶紧走吧!”手上用了几分力,拖着胡石走了好几步。 胡石拍下秦环的手,又气又笑道:“我走便是了,你哪来这么大手劲,平常也不见你……” 秦环滞了滞身形,手立即缩进宽大的袖子里,对上胡石的目光,轻声道:“快点,我们还得赶路。” 胡石不明就里,但平日里看见秦环笃定的眼神,就明白一切听从他安排便可。虽然胡石对婆媳两心下不忍,但一想到夜里的恶战,也不敢多言,如果不是丁富拼死相救,自己与秦环或许已经身首异处,对这罪魁祸首有何怜悯可言? 秦环请丁富也坐上了他们这辆马车。天色渐亮,山间也别有一番景致,只是折腾了一宿,几人都十分疲惫。 胡石轻靠在车窗旁,见秦环与丁富皆闭目养神,只好自己将心里的疑问说出口,“那对婆媳…….” 秦环蓦然睁眼,动了动唇又转头看向丁富道:“丁公子来说说吧。” 丁富被这一声惊醒,费力地睁开眼看了看秦环,抱歉道:“我竟然睡着了。”揉了揉双眼,顿时清醒了许多,于是细细道来,“那两人根本就不是村妇,我一开始也没辨出,直到那小妇人抱着孩子时,我见她一截胳膊露了出来,手腕上戴着红珊瑚珠串。一个乡野村妇怎么可能戴上此等贵重的饰物,分明有诈。” “还有,一个普通百姓的家中怎会有蒙汗药,药从何处得来,准备用到何人身上,处处都是疑问。” 胡石惊觉异样,小声叹着气,着急地问道:“难道她有什么企图,那我们…….” 丁富摆摆手,“不,我们只是恰巧碰上了,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她们应该是受人指使的,可能是某位贵人,暗地里针对麟兰阁。”见胡石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勾了勾嘴角,“我忘了,你们不知道这些,麟兰阁倚仗的是当今陛下的势力,江湖上人人尽知,能避着就避着。那麟兰阁的人当着我的面说丢了东西,恐怕还真是丢了不得了的宝贝,既然此事跟皇室有关,我等还是尽量别沾染上……” 秦环点头应了声,突然掀开了车帘,出神地看着窗外连绵的山势,指着山谷的一处问道:“我记得陵墓应当修在有山有水的地方…….” 胡石凑过去看了看,惊呼道:“不止有山有水,那里……还有军队驻扎。” 秦环摇了摇头,“湖泽县在江浙上沿,不属于本朝任何一位藩王的封地。动用军队可是……” 胡石顿了顿,想起了他前月在金陵府尹署的所见所闻,沉声道:“陛下未曾下旨大修陵墓,如今还这般隐蔽……不得不让人起疑。” 秦环做了个让胡石噤声的手势,微笑地看着丁富,拱手道:“多亏了丁公子,往后还要多担待才是。” 丁富向车窗外瞄了眼,连忙回礼过去,“不敢不敢,我们三人有缘相识,当有富同享,有难同当。” 26、第二十六章 昨夜在老妪家投宿所发生的种种暂且放到一边,如今赶了一天的路程,终于翻过了那段崎岖的山路。放眼看去,湖泽县虽小,集市中却是热闹非凡。如今正是深秋时节,过往的小贩挑着担子叫卖着自家的水梨,这里的水梨不比在他处所见,一只几近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小,薄薄的金色果皮包裹着雪白的梨肉,看起来清甜多汁,令人垂涎。 伴着马儿的嘶鸣,两辆马车一起停下。阿谷转身掀开车帘,嘴角弯了弯,朗声道:“到了!” 秦环侧了侧身子,从阿谷身旁看去,对面正好有一家酒楼,不大不小,占据着集市里最热闹的一块地儿。 正值傍晚,几人早已饥肠辘辘,飞快地从车上跳了下来,商量着先在此处休憩一会儿,也不管他菜品如何,先饱腹再说。 这厢秦环与胡石刚从车上下来堪堪站好,那厢丁富已经收拾妥当,一身华服宝饰,面容还丝毫瞧不出原先的疲惫。他手持折扇,不时玩弄着挂在其上的苏穗,长身立于酒楼门前。 这集市中来往的路人也不禁往丁富身上多瞟几眼,他这一身华贵打扮出现在偏僻小县确实过于招摇。果不其然,这位站着的公子哥把酒楼里的大掌柜给招了来,谄笑着将众人邀上了楼,又挑了块干净舒适的地方,恭恭敬敬地报了遍菜名,笑呵呵地等待丁富发话。 “我看……” “掌柜你只管把你这里最好的酒菜端上,”丁富打断了秦环的话语,从袖里摸出一块碎银,搁在桌上,咧嘴笑道:“丁某对二位一见如故,一路上也添了不少麻烦,还望海涵。” 秦环也知晓一点丁富的脾性,此时如果婉言谢绝,驳了面子,反倒叫这公子哥下不来台,于是点点头勉强答应下来。 只见这丁富惬意地靠着,一手摸着下巴,一手握着茶盏,慵懒闲适,端的是一副富家子弟的做派。虽是如此,丁富的语气却十分和善,丝毫没有傲慢骄纵之意,他关切地问道:“不知二位有何忌口?” 秦环偏头看向胡石,还没等他开口,胡石就直接摆手道:“我没有忌口,子慕也不曾有。” 丁富端起茶盏闻了闻,一口未尝便将其重重地搁在桌上:“把这茶全换了,我要碧螺春。” 掌柜被这一声吓得连连弯腰谢罪,亲自把桌上的茶壶茶盏收起来,答应着立即泡上好的碧螺春送上来。 秦环见掌柜出了厢房,打算开诚布公地跟丁富谈谈。 只是丁富一眼便看出了秦环的意图,抢在他开口之前转移话题,抚额叹息道:“实不相瞒,我此行确实是家中长辈的安排,我本无意仕途,”抬头见二人还不为所动,又接道:“我幼年跟师傅习武,方便以后接管家业,而胞弟学习经史子集,日后考取功名。我十七岁那年,胞弟夭折,他的路只得由我替他继续走下去,家里倒是不缺掌管家族的人选。” 秦环有些意外,他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丁富,那双眼睛黯淡无神,似乎还有一层阴霾笼罩其上,不像是特意编了个由头骗骗两人。秦环的心跳漏了一拍,那眼神实在太熟悉。 “那你…….”胡石小心地开口问道。 “我哪能考取什么功名,不过是混混日子,秋闱那次只是我凑巧罢了。”丁富淡淡一笑。 脚步声响起,几人望去,掌柜已经推门而入,身后跟着几个衣着整齐的伙计,依次上菜。待到全部摆放有序,掌柜又捧着茶壶站到丁富面前,亲自给他斟好了一杯茶。 丁富浅浅地品了口茶,面上不动声色:“嗯,还可以喝。”一抬头,见那掌柜还傻站在自己面前,不由气恼道,“还不给那两位郎君倒上。” 掌柜被骂了一句总算机灵起来,毕恭毕敬地给那二位斟上茶,再摆放好食箸碟盘,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店食材较少,还望见谅。” 秦环点头回道:“无妨无妨,我们几人只求饱腹,方才麻烦掌柜了。” 掌柜一听立即笑呵呵地点着头,瞧着这两位小郎君是个好打商量的摸样,于是安心下来,留在此处磨蹭了一阵,终于腆着脸斗胆问道:“小店寒酸,平日里又少有食客,想求二位郎君题几个字。” 秦环放下茶杯,笑了起来,“我道你为何欲言又止,原来只是求字,”拍了拍身旁的胡石道:“代霖兄的书法可是一绝,不如在此处留下墨宝,日后故地重游,别有一番风情。” 胡石动了动唇,犹豫会儿,最后还是无奈地笑了笑,“罢了,你去拿笔墨过来。” 这掌柜得了句准话,高兴地招呼着身旁的伙计去取纸笔,自己走到胡石跟前,“先生可否题几句赞美之词?” 胡石想想,回道:“我写一副对联便是。” 语罢,小伙计便端着纸笔走了过来,砚台里也盛好了刚研好的墨汁,只等着胡石挥笔题字。 胡石倒也不含糊,抓起笔沾了沾墨,便提起袖子写了起来。 此时坐在对面的丁富也好奇地凑了过来,只可惜还没看得清胡石的动作,这副对联已经写完。 上联是:一枕黄粱梦,三餐白粲香,下联则是:一醉千愁解,三杯万事和。 众人还在细细品读这其中意味,丁富却暗暗称奇,这笔风保留隶书的特点,体势偏古,章法茂密,字体流畅,浑然天成。如今的文人贯用楷书,胡石写的楷隶实属少见,况且这结构布局错落有致,必定是长年临帖的成果。丁富摸了摸下巴,倒是想起一位前朝的阁老。 掌柜观摩着这副对联许久,虽然说不上来那些赞美之词,心里只道是极好的,急忙将其收好,对着胡石连连道谢。 胡石摇摇头,淡淡道:“献丑了,拙作不堪入目,不必夸赞。” “若是代霖兄的字还是拙作,那世上还有何人之字能称上佳作?”丁富走到胡石身前,轻笑一声,“代霖兄勿要妄自菲薄,在下见了都佩服不已。”他背着手踱步念道:“在下曾偶然看过些名家手笔,如果没猜错的话,代霖兄练的乃是魏期前辈所独创的楷隶……” 胡石目光一凛,诧异地望向丁富,“你也知…….” 丁富摆摆手,笑道:“我也是偶然翻阅中所知,不过魏期前辈留下的墨宝不多,后人想临帖都…….可惜了。” 胡石也叹了口气,转头见秦环神色黯然,走上前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秦环这才回过神来,摇头道:“无事,只是想起魏期前辈,于我心有戚戚然。” 胡石点点头,刚想劝慰几句,突闻一声大笑,而后有人道:“如今居然有人推崇那魏期,真是少见。” 众人转身一看,竟不知何时来了个白发老者,身倚栏杆,似笑非笑地将几人打量了一遍。 未等胡石开口,丁富便面色不善道:“我不知您从何而来,偷听可不是君子所为。” 怎料这老者听后更是大笑一声,捋着长须道:“你们几个站在此处,摆着一桌酒菜未动,刚刚又见伙计端着笔墨纸砚过来,老朽出于好奇,便过来看看,何况你们说话不曾避讳分毫,何来偷听一说。” 胡石见状,只好讪笑一声,“您说的是……” “没想到今时之人还能念起魏期,然而,再怎么样都化作一然仆亮耍缑挥昧恕!闭夂追16险吣钸蹲抛吡斯矗谥谀款ヮブ轮苯幼诹撕淖簧稀 胡石抿着嘴,面上已有怒色,他虽未亲眼见过魏期前辈,种种事迹只从书本和别人口中得知,心里却早已把魏期捧到了至高之位,总容得他人出言不逊。如今若不是碍于这位老者年事已高,恐怕真要把他赶出去了。 “你们还是年轻气盛,老朽才说这么一句就动怒了,如何成得了大器?”这老者看着胡石,摇了摇头,又将目光落在一旁的秦环身上,见他一脸错愕,不由笑道:“有意思……老朽还真是不虚此行。” 27、第二十七章 秦环错愕地看着白发老者,心中顿时涌起了无数种念头,这进京赶考一路而来,遇上的怪事太多,如果说只是巧合实在是难以相信。 老者的话语打住了秦环的猜测,只听他对着胡石道,“年轻人不要心急,我见你的字已经有魏期七分的风采,不辱师门。” 胡石的神色瞬间缓和下来,只是眉宇间还微带怒气,语气冷淡道:“在下当不起这份赞赏,还请您在交谈时尊重魏前辈。” 这老者捋着长须,摇头朗笑道:“可惜了,好不容易碰上个资质品德俱佳的学生,魏期坟头的草都不知长了几丈高。” “你……”胡石紧皱着眉,怒目而视。 “老朽说话粗俗了些,见谅见谅,不过那魏期真是时运不济,当年他的弟子与保守派勾结,儿子也做尽丑事,自己还蒙在鼓里,为那几头白眼狼费尽心血,到头来被活活气死。”老者眯着眼,像是在努力回想着,随后又长叹一声,“难道今时还不能给魏期正名?” 秦环拉了拉胡石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失态,言道:“今日论起魏期先辈,乃是功过相抵,但并不被推崇,我等也只能私下交谈。” 老者伸手抚平了褶皱的衣衫,点头道:“与我所料不差,其实说来,魏期的变法之举应该名留青史,而不是落个骂名,受后人唾弃,只能怪他生不逢时,前朝气数已尽,无力回天。” 话音刚落,秦环脸色突变,接话道:“您何出此言,前朝在未实行新法前,还是一派平和。魏期初行法令之时确实逐见成效,只是几年之后,弊端突显而致天灾人祸,难道不是因此造成流民四起,动荡不安?” 秦环坚定的语气倒叫老者身形一滞,随后又无奈地笑了笑,“这位小郎君过于偏见了,你可曾想过……” “前朝政局不稳,邱家,崔家争权夺利,加上外戚干政,魏期先辈意欲变法几乎就是要拔出他们的根基,奈何奸臣当道,前朝覆灭是注定的……”秦环低下头,轻言道:“我方才过激了,变法的后续只是一切的触发。” 老者点点头,眸色愈深,故意加重了几分语气道:“前朝的嘉元帝也不能逃脱罪名,如不是他优柔寡断,对那几家欲除不除,心里打着算盘要坐收渔翁之利,可惜还没等到那天,就被那两只鹬蚌掀起的浪给淹了。” 秦环皱着眉,撇头望向别处,似乎是不愿再与老者多言。 胡石此时却没顾上秦环这细微的变化,今时之人对魏期颇有成见,流传下来的故事寥寥无几,眼前这位老者倒像是对魏期了解甚多,胡石暂时忘记了这人方才的失敬之言,急切地追问道:“当年魏期先辈的事…….” 老者不由失笑,眼神中却流露出几分赞许之色,“魏期本是一代良臣,公正廉洁,只是为人耿直,不懂变通,得罪了许多朝臣权贵。彼时嘉元帝年轻气盛,被魏期劝说了一通,也赞同他大刀阔斧地去变法。魏期身边有一名弟子,好像是……”老者抚着额想了想,又道:“那人叫吴久,也是个少年成名的学士,深受魏期喜爱,几乎是处处为他着想。当时魏期推行兴修水利,便是吴久奔走于地方,督促官员执行。” “是那吴久恩将仇报?我记得……”胡石插道。 老者颔首,继续说道:“兴修水利确实见了成效,既减缓了往年水旱季节带来的灾祸,又增加了国库收入,然而这些只是在金陵,扬州等地,一旦到了小县城,实行起来难上加难。壮丁全抓去修筑堤岸,田里就没有照顾稻谷的,何况魏期用人不当,他手下的官员相互勾结也是常事,吴久经此结识不少官吏,逐渐被牵扯其中。吴久与其师处世完全不同,一个刚正不阿,一个圆滑善变,师徒间后来也有了嫌隙。”说到这时,老者停下来喘了口气,“他们决裂是因为魏期执意要丈量天下土地,吴久知道这必会引起众怒,故此与魏期断了关系,魏期也被气得大病一场。” 听到这番讲述,胡石有些惊讶,兀自问道:“所以那吴久就这样与魏前辈断了师徒情分?这未必太过草率。” 老者摇头,闷声道:“吴久才是明智之举,明哲保身,魏期只是暂时得了皇帝的信任,皇亲权贵怎会容得下他。后来各地发生水灾,之前修建的堤坝全部冲毁,结果查出是魏期底下的官员中饱私囊,克扣银两,当时弹劾魏期的奏折数不胜数,嘉元帝只能削其职,把他关入大理寺等待发落。” 老者将几人的神态尽收眼底,此时胡石正急切看着自己欲晓后事,丁富和秦环站在一处,一个饶有趣味地玩着自己的折扇,一个则显得兴致缺缺,眼神飘忽不定。 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嘉元帝也是想让魏期躲在牢里避避风头,怎料那魏期的长子不争气,夜宿风月之地被人告发,按律官员嫖妓当须革职,当时牵扯进来的还有名动京城的阮状元,阮状元已经娶了清和公主当上了驸马爷,做出此等无耻之事,气得清和公主搬回了宫。” 还没等老者说完,胡石便打断了他的话,“驸马爷…….阮状元?”他突然想起秦环曾跟自己提起那前朝的阮状元,似乎还对其颇有微词。 他转身一看,果然见秦环的面色不大好,不断地望向窗外。胡石心中只道是秦环不喜这白发老者的狂妄,决定听他讲述完魏期前辈的过往,便婉言送客。 “嘉元帝最宠爱长女清和公主,一气之下便把阮渝革了职关在公主府内,还赐死了那几个养在外宅的□□,不过家丑不可外扬。魏期之子担了所有罪过,这还不算,后来又查出他借着督查御史的名头,收受贿赂,嘉元帝念及其父,将他发配边外。魏期得知长子犯事,气得晕倒在狱中,加之旧病复发,等到御医来时已经断气了。”老者叹道:“这些事都成了众臣茶余饭后的笑谈,魏期入土后还不得安宁……” 胡石摇摇头,口中念了一声魏期前辈,揉着眉头回想这些话语,一时竟觉得无法接受。 秦环终于抬起头,“魏期前辈为了变法呕心沥血,其中经历必定有道貌岸然的奸臣作祟。再说那阮渝有何颜面对天下人?他背叛妻儿,待主不忠,道貌岸然。” 胡石赞同道,“阮渝……他作为前朝旧臣第一个投降,被先帝封了平义侯,如今倒是安逸……” 老者微笑不语,许久没开口的丁富走上前,直言道:“您有心了,还特意讲了一通魏期前辈的生前事迹,现在可以说说您的目的了,我洗耳恭听。” 老者一惊,抚着手杖,马上又缓和下来,“老朽了解魏期不过是与他有些交情罢了,如果不是这小子的字,老朽也不会主动凑过来,”老者又掰着手指算了算,“老朽大概十多个年头没出来看看,如今也不得已,欠了别人的情分,亲自下山来还了。” 秦环暗中给丁富打了个手势,自己则冷声追问道:“敢问您是为何事而来?” 老者无奈一笑,指着远处道:“给那边山上看看风水,闲差罢了。” 众人望向窗外,顿时明白老者所指,就是他们途经的那座正在修建的陵墓。众人又将目光落在老者身上,只见他身着道袍,鹤发童颜,一绺白须随风飘拂,仔细一瞧确实是仙风道骨,说不定真是位得道高人。 “那里是……” 老者轻敲着桌面,高深莫测地笑道:“不可说,不可说……今日有幸结识三位,见你们三人面相异于常人,倒想提点几句。” 秦环与丁富听闻此言,皆皱着眉退后几步,倒是胡石好奇地注视着老者,想知道自己与常人有什么不同。 老者注意到三人的反应,先仔细看了看胡石,说道:“把性子改改,收收锋芒,不求荣华,也能安稳一世。”又将目光移向了丁富,“你切记凡事想好再做,不要急于求成。” 秦环转过头与老者对视,仿佛要看出他心中所想。 “这位郎君想必心中自有打算,老朽便不说了,只是记住两点,一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心,二不要后悔。”老者掐指算了算,叹道,“时辰已到,老朽也得走了。” 他站起身来,歉意道,“打扰了。”便迈开步子,健步如飞,在三人眼中独留下一道背影,渐行渐远。 三人面面相觑,只能将此又归为一件奇事。 28、第二十八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前几日披着件夹衣尚觉舒适,今日却要裹紧棉袍,身体还不住地瑟瑟发抖。 虽说寒气逼人,但仍不能阻止马车里的两人拼命地伸出脖子往外看去。原是路边种了一片的杨树,到了这个时节,杨树叶子早就掉光了,只剩下一根根光秃秃的树干,兀自挺立在这一马平川空旷无边的平原上,却越发突显了那杨树的高大挺拔,正像那粗线条的北方汉子,简单耿直。 胡石收回了目光,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小箱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玉壶,“今日有些冷,不如喝点酒暖暖身子。”说罢,便摆好了一只酒盏,仔细地斟满上,递给秦环道:“你尝尝。” 秦环接了过来,稍稍抿了一口道:“这是杨梅酿?” “味道如何?” 秦环舔着唇,回味道:“香甜中带着一丝清苦,口感尚可,代霖兄从哪儿弄来的?” 胡石举起小酒盏,看着窗外景色一饮而尽,“湖泽县,我趁着你们晨时还未睡醒,独自去集市上买的。我酒量浅,素来喜爱农家酿的果酒,微醺而不醉。” 秦环浅笑一声,“以前便听闻湖泽多美食佳酿,如果不是路上耽误了太久,还能在集市里觅得许多吃食。” “以后还有机会路过湖泽,这次实在太匆忙,况且发生了那么多事,也不便在湖泽久留。”胡石顿了顿,又道:“我这些天日思夜想,总觉得此行最可疑一处,便是我们自老妪家出来,看见山上修建的陵墓,如果真是无意间发现了什么,恐怕会带来祸患…….” 秦环拿起玉壶,又斟上一杯酒,“代霖兄不妨来猜猜,如果不是陛下旨意,哪位贵胄能勾结官吏,密谋大事?” “你……”胡石皱着眉,急忙往外看去,发现如今还身处郊外,旁边并无他人跟随,心安下来,说道:“不可胡言乱语!” “朝中手握兵权只有三家,但卫家已经名存实亡,世袭威远侯卧床多年。只剩下靖安侯贾氏,齐国公华氏……代霖兄可还记得你拿回来的礼单?府尹大人托你去采办的,上面就是这几家。” 胡石低下头,沉思许久才缓缓道:“子慕你可曾想过为何要考取功名,入朝为官?” 秦环愣了愣,双手紧紧捏着袖口,声音低沉了些许道:“不是代霖兄说考取功名后,就可以衣食无忧吗?” 胡石笑着拍了拍秦环的肩,“确实如此,以前先生总是说你我二人前途无量,我倒觉得不如混个闲差,每日品茶赏花,好不自在。” “哦?我怎么记得有人说要考中进士,谋得官职,然后把严小姐接到京畿来?”秦环挪揄道。 胡石一时语塞,无奈地笑道:“行,是我说的,我胡石说到做到。” 这段路上坑坑洼洼,坐在马车里也颠簸不稳,胡石的脸色比秦环略微苍白,身上有些不大舒服,于是靠在车窗边闭目养神。反观秦环倒是面色红润,时而翻阅古籍,时而欣赏窗外景色,十分惬意。 自十月末从金陵启程,至今已在路上走了将近一月,今日才至京畿郊外。 “代霖兄,”秦环靠在了胡石身边,见他安然熟睡的样子,不得已轻轻推了推他,“醒醒,小心受寒。” 胡石睁开惺忪睡眼,含糊地问道:“怎么了?” “终于到京畿了,我们待会儿先去寻个住处,晚些还可去周围逛逛…….”耳畔响起秦环清朗的声音,胡石心里觉得安心不少,想起这进京赶考一路,可谓艰险,胡石揉了揉眼,问道:“那个丁公子呢?” 秦环愣了愣,随即笑道:“我不知他如何打算,这一路也多亏他照拂,等安顿下来,我们便邀他共宴。代霖兄,到了京畿,你我皆要切记小心行事,否则……” 胡石点头一笑:“我都知道。”说着,他掀开车帘,只见两旁皆是雕梁画栋,碧瓦高檐,一派繁华。而放眼望去,前方的道路却绵延不绝,似乎看不到尽头。 这就是大周的京畿。 已是傍晚时分,胡秦二人找了一间客栈暂时住下,只是没想到丁富跟着也住了过来,三人说说笑笑倒也如常。秦环同二人走了几步,瞥见一旁阿谷深深埋着头,似乎有些落寞,便停下脚步,把阿谷从房里拉了出来,跟着他们一同去用膳。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这间客栈本就住满了从各处而来的考生,大家一边聊天一边尝着店里的吃食,好不悠闲。 秦环对胡石使了个眼色,两人招来了小二,点了几样好菜,抢先付了银两,这才安心坐下。 秦环对着丁富歉意一笑,“我不知菜品如何,还请丁公子勿要嫌弃。” 丁富满不在意地摆摆手,微微勾起嘴角,继续转过头看向对面的墙面。 秦环也好奇地望过去,只见那面墙上挂着许多刻了名字的木牌,而最中间的地方,他和胡石的名字也挂在其上。来往的人经常指点着那些名字,像是讨论着什么。 丁富回过头来,注意到秦环诧异的表情,不由笑道:“这都是常事,在春闱之前,京畿的客栈都会挂上考生的名字,大家图个乐子押注,看谁最后中了状元。二位兄台来自江南贡院,名声自然传得更远了。” 秦环摇摇头,自顾自地沏了杯茶,对此不以为意。 没过多久,一个小二端着菜迎了上来,本该是放下菜说声几位慢用即可,那丁富偏就拉住小二说了好一会儿话,无非是问京畿里有什么奇闻异事,这小二也是个多事的,说起闲话来可是一点都不嫌累,把最近发生的事情悉数告之。 秦环没有理会丁富,他与胡石谈着往后租住的事,毕竟开考之前需要久居此处,倒不如一起租个院子住下,既清净又方便。这会儿还没商量妥当,秦环便听见小二提到了贾府,刚抬起头就跟阿谷撞了个脸,这小子听到别人说起自家大人也心急得很。 那小二连说带比划,说得是眉飞色舞:“李太傅大人想给贾李二家做媒,李家二小姐也是出了名的美人,亲姐可是如今陛下最宠爱的贵妃娘娘,怎料贾世子偏就是不答应这门亲事,把李家送的礼差人又给送了回去,还把李家小姐的画像给扔出了门外,您说说这叫人家姑娘的脸往哪儿搁,还怎么嫁人?” 丁富抚掌大笑道:“没想到这靖安侯世子做的还真绝,后来呢?” 小二嬉笑道:“太傅大人也不知是怎么了,偏打定了主意要说这门亲事,亲自进了宫求陛下赐婚。陛下宠幸李贵妃娘娘,对李家更是宽厚,自然是答应下旨赐婚,结果让贾世子知道了,世子一气之下也进宫找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是贾家人,自然站在世子这边。陛下一看太后也誓不罢休,这没办法只得收回成命。” “这可真有意思,一门亲事给说成了怨事…….” 小二立即打断道:“您还真别说,贾世子是真不嫌事大,当日出宫正好碰见李家小姐,一点好脸色都没给,李家小姐也是个娇贵的主儿,派人拦着就不让世子走,这贾世子脾气一上来,把拦着的家丁全给打趴下了,差点就把小姐的轿子给拆了,这一闹周围的人全给见着了,这件事到如今还是一则趣谈……” 阿谷撇了撇嘴,心道自家大人还真是一点没变,犟起来可是九头牛也拉不住。他偏头向身旁看去,端端正正坐着的秦郎君虽然面无表情,但眼中的笑意却是藏不住,握着茶盏的手还抖了抖。仿佛感受到了阿谷注视过来的目光,秦环转头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将手指贴在唇上,示意不要引起别人注意。 阿谷点点头便收住了笑容,神色如常。 29、第二十九章 到京畿的第二日恰逢冬至,冬至又称“亚岁”,每逢这一天京畿都要举行庆贺仪式,热闹程度不亚于过年,文人骚客结伴同游,或品酒赏花,或吟诗对赋,趣味盎然。客栈里的儒生们莫不欣然而往,如若胡秦二人不一同跟去,便显得有些疏离了。 于是二人商量一番,决定休憩半日,动身前去吴芳园,看个大致便返回,毕竟胡石长途奔波后,身子耐不住风寒,精神也大不如常,只想躺在床榻上好好休息几日。 两人才讨论完,丁富就找了过来,他之前从未见过场面如此之大的节庆,心里也好奇地想去看个究竟,拉上一位胡解元,一位秦亚元,倒也不怕游园期间出什么难题。 吴芳园乃前朝修建,本属当时皇家贵族游玩的园林。到了今朝,先帝不喜此等玩乐之事,便命人拆毁了围墙,对平民开放。反倒是那些皇亲国戚受了限制,如果平日里往吴芳园去,被御史见着了,必定要在陛下面前参上一本,弹劾那些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 但每逢佳节也就没了这个顾忌,朝臣权贵也会来此与民同乐。不过寻常百姓又如何能与权贵共宴同坐?吴芳园里也分成了两块,将平民与权贵相隔。由此却给了未步入仕途的儒生一个遇上贵人的机会,若得赏识,以后也不会埋没于名册之中。 如今正值学子齐聚京畿,他们更是想尽一切办法要与朝臣拉上关系,这么想来,这冬至节也好似变了味。倒叫秦环不由想起从前在金陵时,与几个好友登山赏景饮酒奏乐,甚是悠闲自在。 秦环等人已至吴芳园,绕着游廊走了一圈,便见一座小木亭立于湖畔,木构黛瓦,典雅清逸。此处遮阳挡雨,又清新雅致,是个乘凉休憩的好去处。 这厢几人还在四处张望,自远处而来的一声弦音,却把几人的目光全都勾了过来。木亭之上,有一名女子正在调试弦音,虽然断断续续的几声未成曲调,可听来却已弹出了情意。 于是几人走近了一瞧,只见一个穿着藕荷色襦裙的女子抱着琵琶坐在石凳上。女子偶然抬头,瞧见了对面盯着自己的那几人,却也无羞涩之意,继续恍若无人般弹着琵琶。 几人见此情景,倒觉得方才有些失礼,便退了几步想悄悄离去。 怎料那丁富却来了兴趣,反而走上前去问道:“姑娘为何独自一人在此,是否心中有何不快?” 那女子缓缓地抬起头,一双含情美目叫人心生怜惜,她轻语道:“小女子是落玉坊的乐伎,今日随众人前来弹奏曲目,还未到时候,便想找个空旷的地儿试音,打扰公子了。” 丁富听到女子说明原由,居然点头马上退了回去:“在下不打扰姑娘了,方才失礼之处还请姑娘见谅。”说完他回到胡秦二人身边,偏头痴痴地看了那女子几眼,叹道,“美人当真见之不忘。” 秦环不经意间瞟了眼,笑道:“看样子是个乐伎,难道丁公子有意这位姑娘?” 丁富摇了摇头道:“方才唐突了美人,等我打听个清楚再说吧。” “也好,”秦环转身朝着木亭处又看了看,柔声道:“我见那位姑娘面善,有缘便会再见。” 胡石往前走了几步,见那两人还停在原处,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美人来,无奈地指着前方道:“我见那处围聚着许多人,不如同去看看。” 秦环听到胡石的话,这才回过神来,“又是赏花作赋罢了,我学艺不精,去了恐怕落人笑柄。” 胡石摇头未答,昂首望向远处,面上逐渐露出欣喜之色,指着不远处那座楼阁道:“子慕你看,那个是不是贾先生?” “贾先生?”秦环疑惑地问着,这才顺着胡石所指抬头一看,那站在楼阁之上的男子,依旧是穿戴着玄衣玉冠,飘逸俊雅,身形跟多年前的记忆重叠在一起,仍不差分毫,想到这里,秦环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胡石没注意到秦环的异样,领着几人就要登楼。结果几人才走到门前,却被一个小厮拦了下来,“几位请止步,此处不能随意进出。” 秦环等人衣着朴素,一看便知是普通儒生,而这木楼装饰不比先前所见,高檐璃瓦,极其华丽。几人思忖片刻,便可看出此处不是平民所能踏及之地。 不过胡石仍不死心:“在下金陵胡石,求见贾大人,麻烦通报一声。” 小厮摆着手,眉头一挑反讥道:“有多少人要求见贾大人……” 胡石愣了愣,正欲开口解释,却感觉后背被人狠狠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秦环收回了手,神情恹恹地对小厮说道:“你去禀告贾大人,门外有两名他曾见过的学生求见,大人还曾许诺,进京必定相见。” 小厮犹豫了会儿,将信将疑地看着秦环,随后便转身跑进了门内。 不一会儿,这小厮便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大声道:“大人要二位赶紧进来,这边请。” 胡石道了声谢,望着秦环与丁富二人。此时丁富倒是懂得,笑着退后几步,只说自己想在外面逛逛,看看周遭的景色。 秦环点了点头,只得与胡石同行,会会那几年未见的贾善。 说起这贾善,对胡秦二人而言,曾是相助于己的贵人。 当年两人还是金陵府学的生员时,便有幸遇见了从京畿来的督察官员,其中一人就是贾善。 贾善与朝中的靖安侯贾氏本属表亲,他沾了表兄的光,在朝堂中的威望也越来越大。况且其人本就机敏聪慧,又长袖善舞,与各方势力都能融洽相处。哪怕是如今贾家有日渐衰败之势,他在朝中的影响却不减反增。 论起当年之事,却是由于秦环的一次考察成绩被人诬陷,胡石为此而打抱不平,恰巧闹到了监察御史贾善的跟前。后来亏得贾善出面,此事才得以平息,胡石对他自然有感激之心,而贾善也对胡秦二人颇为赏识,策论上还曾指点过一二。 两人登上了楼阁,还未见着贾善,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熏香,略微清苦的竹叶香气,据说还有清醒神智之功效。 一阵微风拂过,只听得珠帘掀开而发出细碎的碰撞声,那玄衣男子站于面前,笑意盈盈地看着二人道:“原来是胡解元和秦亚元,几年不见,别来无恙?” 二人拱手道:“多谢大人垂爱。” 贾善摇头道:“不必多礼,我脱了朝服便是常人,你我今日一见,只需当做好友间相处即可。” 胡石颔首,贾大人和颜悦色的样子让他放松不少,只是冥冥之中又心觉不安,总觉得看不透贾善此人。而此时胡石却只归于自己与贾大人交情较浅,不甚了解恐生祸患罢了。 正当几人言笑晏晏,相互问候之时。楼上却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人故意推翻了桌椅,紧接着又听见谩骂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衣着华服的纨绔子弟带着几个下人从楼上走了下来。 贾善蹙着眉,神情一时变得颇为厌恶,正欲拉着胡秦二人避开。那边的纨绔子弟已经瞧见了贾善,倒是主动走了上来,拱手道:“原来贾大人也在此处,多有得罪。” “贾某不敢当公子大礼。”说罢,贾善就转过身去。 “大人留步,”这人又走近了些,笑道:“我素知大人知礼节,懂进退,只是见了我又何必躲着呢,我刚才只是罚几个没长眼的小厮,一点规矩都不懂,竟敢跟我翻脸……”他瞥见了站在一旁的胡石,打量了一番道:“哦,这位是胡解元?那跟泽岸还有同窗之谊。” 胡石心中一惊,朝身侧看去,果然那李泽岸就站在这纨绔的身后,正附在纨绔的耳旁说着什么,他换上了华贵的衣衫,人也收拾打扮了番,比以前精神许多,看见胡石便凶狠地瞪了过去。 贾善冷笑一声,打断道:“李知涣,你以为就没人能治得了你吗?奉劝你一句,尽量少惹事,别让人抓住把柄。” 这纨绔大笑了一声,“抓住谁的把柄还不一定呢,你们贾家…….还有叫贾诚那厮最好别碰见我,我定要让他好看。” 贾善睥睨道:“这些恩怨你找他去说……”他望向身旁立着的两人,渐渐和悦下来道,“先去那边…….” 好在那被叫做李知涣的纨绔也没跟上来,他似乎有些碍于贾善的身份,只跺了跺脚便拂袖而去。 看那李家的公子带着下人走了,贾善也寻了处安静的地儿,随和地与二人闲聊几句后,便直言道:“我见你二人天资聪慧,提携提携可成大器。如今是我主动问你们,可否愿意跟在我身旁?不过你们大可放心,我虽然姓贾,却不会站在贾家这边…….当然更不是哪派的党羽……” 30、第三十章 沉寂片刻,胡石缓缓地转头看向秦环,只是此时从他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表情。胡石心有迟疑,只得拱手回道:“承蒙大人不弃,我与子慕才疏学浅,恐难当大任。” 贾善笑着摇了摇头,“你二人我是知晓的,我断然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如今朝堂之上,可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胡石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眉头舒展开,语气坚定道:“不如大人等到会试放榜后再做论断,我与子慕十分敬仰大人,现在若是答应下来,日后如未跻身前列,岂不白费大人一番苦心?” 贾善叹了口气道:“好,”转而又看向一旁低着头的秦环,轻声问道:“你与胡代霖想的可是一致?” “我与代霖兄同进同出,多谢大人好意。”秦环抬起头,深深地看了贾善一眼,随即又撇过头去,与胡石对视一眼,两人表现默契,倒叫贾善无力再劝,只好满口答应着,等到明年会试后再另做打算。 末了,贾善一边说笑一边将这二人送了出去,只是他不经意间与秦环对视时,观摩这年轻小郎君的摸样,总觉得他与常人有些不同,却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也只好不了了之。 此番过后,二人便出了楼阁,绕着湖畔散步,顺便找寻丁富的身影。 秦环沿着岸边走了几步,突然停下了脚步,直愣愣地看向前方,神情晦暗。胡石立即觉察出秦环的异样,于是询问道:“怎么了?” “代霖,你方才为何要拒绝贾大人的好意?你有没有想过……”秦环转身问道。 胡石顿了顿,而后思忖着答道:“贾大人位高权重,我们现在与他走得过近,恐遭人嫉妒,目前低调行事才为上策。” 秦环颔首,微微一笑:“代霖兄想的周全,但我总觉得此人城府极深,他……” “子慕何以见得?贾大人才华横溢,温厚谦和,颇有君子之风。若论起今朝官吏,唯有贾大人德才兼备,为后人所不及也。”胡石打断道。 秦环一时语塞,贾善确实才华横溢,弱冠之年便连中三元,是大周建朝之初第一位状元。他刚步入仕途,便是翰林院侍讲,后迁为国子监祭酒,着手整顿学风,一改前朝延续至今的玩乐之风,朝中无不对其大为赞赏。而后拜为十三道督察御史,更是为先帝查处了许多贪官污吏。何况其人廉洁,家中只有两位出身平平的妻妾,根本寻不出任何差错。 秦环叹了口气,又嘱咐道:“虽然贾大人当年有恩于你我二人,但切记不要与他走得太近,就像代霖兄你所说的……” 胡石点点头,拍着秦环的肩道:“放心,我都知道,反倒是你……” 这会儿两人聊着聊着,忘了要来寻丁富之事,倒是坐在湖畔的石凳上欣赏起景色来。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丁富终于主动找了过来,看见气定神闲的二人,不禁失笑道:“二位兄台坐在这里让我好找,下次可否换一处空旷的地方?” 胡秦二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站起身拱手道歉。 丁富却也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又眨了眨眼,满脸笑意道:“再过一个时辰水榭歌台的表演便要开始了,不知二位兄台可否愿意一同去听听小曲儿,也算是解解闷。” 秦环玩味地看了看丁富,环顾四周叹道:“乐坊的演奏可得早些去,选个好位置,不然是看不清那些姑娘的。” 丁富讪讪一笑,干脆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原来这人趁着胡秦二人见贾大人之际,对那先前见到的乐伎念念不忘,便又去原处寻她。结果在途中果真又遇见了那名美貌女子,于是主动上前问候几句,没想到那女子再见丁富,却一改之前疏远之态,语气也温柔了许多,甚至邀请他过会儿去听她弹奏琵琶。 美人之邀,丁富又如何拒绝,满口答应下来,心里也没忘了胡石,秦环这两个整日读书写字的书生,还特意邀他二人同去。 秦环听完就笑了起来,“如此便多谢丁公子了,公子盛情邀请,我与代霖兄也只好作陪。”说罢,他偏头望着胡石,眼中甚是期待的欣喜之色。 胡石暗叹一声,只好点头答应下来,正色道:“尽量早点回去。” “自然如此。”对面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回道。 正值傍晚,众人已至水榭歌台,仰头一看天上残阳如血,低头一看落花遍地,两物相称甚是凄美。 这厢客人纷纷到来,已是座无虚席,那厢姑娘们还在整理衣衫,调试弦音。 秦环等人时候尚早时就坐在此处,占了处绝佳之地以便观赏。怎料几人才坐下片刻,丁富心心念念的女子便施施然向他们走来,笑着道了谢,而后捧着茶壶为几人沏了茶,闲聊了会儿。 丁富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痴痴地望着女子,迫不及待地问其芳名。 那女子掩面笑了笑,打量着几人,目光却最终落在秦环身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含羞道:“小女子名唤紫菀,敢问几位郎君名字。” 丁富立即坐直了身子,言道:“在下丁富,表字昌元……” 秦环摇了摇头,呷了口茶,漫不经心道:“在下秦子慕……”片刻,他又深情地看向紫菀,柔声道,“对了,多谢紫菀姑娘款待。” 紫菀一双眸子似含着秋水,脸颊绯红,低头温柔地说道:“我要去准备了,几位郎君稍等。”说罢,她悄悄抬起头,打量着几人的反应,又羞涩地转身跑开了。 丁富一直盯着紫菀的背影,眉眼中尽是笑意,转身拍拍了秦环问道:“子慕兄,你觉得紫菀姑娘是不是对我也颇有好感。” 秦环玩弄着手中的茶盏,摇头失笑道:“丁公子还真是高估了秦某,我又如何看得出人家姑娘的心思?” 丁富点点头,顿时失落道:“也是……” 倒是胡石凑到秦环耳边,语气略带疑惑地问道:“子慕,你与那姑娘是不是早就相识?” 秦环放下茶盏,立即摇头道:“我只不过见那姑娘面善,多看了几眼罢了,怎么可能早就相识?” 胡石听到秦环的解释,姑且不再想方才的情景,凑过来与他私下说道,最近花销过大,之后兴许要比现在节俭许多才行。 “听你的便是。”秦环应声道。 食顷,身边的人渐渐多了。秦环等人坐在楼台之上,下面的场景看得一清二楚,只见那水榭上已经摆好了座椅,几个姑娘抱着琴,面向楼阁上的观众,不久琴瑟声响起,她们开始弹唱起来。 秦环听到琴声不自主地颤抖着,手指不停地敲着案台,神情似乎变得十分焦躁。 “子慕兄?”丁富注意到秦环的异样,关切地问道。 秦环没有答话,反而更为焦急地敲着案台,他眼眶微红,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丁富瞪大了双眼,显然是被秦环的反应惊吓到了,急切地向胡石问道:“代霖兄,这是……” 胡石眸色暗淡,抿着嘴想了会儿,才轻声道:“他只要听到琴声就会这样。” “可子慕不是最擅琴技…….” 胡石神色有些古怪,摆手道:“我也不知道,可他素来就有这个毛病。如果是他自己在弹奏,便会沉浸于琴音之中不可自拔。” 许久之后,琴音终止,那边的姑娘缓缓退了下去,这边秦环也停下了他的动作,回过神来。当他看到丁富和胡石长吁口气,皆是一副如同历劫之后的表情,轻声道:“我刚才失态了,其实也没有大碍,你们千万不要在意……” 胡石马上接道:“你自己小心,以后尽量不要听到琴声了。” 秦环颔首,低头看向水榭歌台,此时古琴已被撤了下去,一个穿着月白色衣衫的女子,轻挽着浅蓝色印花宫绦,头上只簪了朵海棠,抱着琵琶走向台上。她仿佛是感受到了秦环注视而来的目光,抬起头对他笑了笑,走到那竹椅前,缓缓坐下,专注地弹起了琵琶曲。 众人都围到了窗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子一下两下拨动琴弦,唱着扬州小调,哀怨绵长。 缠绵的曲调轻轻弹奏着,重时有如急雨落下,嘈杂绵长,轻则有如珠落玉盘,清脆短促,声声直击人心。 夜晚寒凉,水榭楼台间又有花叶凋零,配上如此凄清悲凉的乐曲,无人不触景伤情,看着女子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怜惜。 丁富扒着窗户,把头向外探去,闷声道:“那是紫菀姑娘……” 秦环伸手拿了块桂花糕,放在鼻前嗅了嗅,却始终未品尝一口,期间一直沉默不语,眉宇间的愁思愈甚。 一曲终了,紫菀抱着琵琶走了下去。她瞧见先前那个弹琴的姑娘正在收拾着衣物乐器,连忙把手里的琵琶递了过去,恳求姑娘保管一会儿,然后随手罩上件披风便偷偷登上楼阁。 紫菀一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避开旁人,找到了秦环所坐的位置,看到秦环的两个同伴恰巧不在,心儿一阵狂跳,竟直接扑到了他的怀里,娇声唤道:“秦郎……” 秦环微微张嘴,惊讶地看着面前的紫菀,随即便平静下来,轻抚着紫菀的长发,柔声说道:“现在你的琵琶弹得愈加出色了,也算不枉费你日夜研习。” 紫菀依偎在秦环胸前,感受着秦环的体温和柔情,想着这不过是片刻的欢娱,哽咽道:“秦郎,你也来京畿了,我们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是吗?” “或许吧,”秦环轻叹一声,扶住紫菀的肩膀,不动声色地轻轻推开了她,“你要照顾好自己,一切当心。” 紫菀试去眼角的泪花,咬着唇微微一笑,主动往后退了几步,又恢复了往日矜持的模样:“秦郎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便是。” 秦环站起身,朝紫菀走近了些,却又目光一转往旁边走去,迎面对着两个同伴笑道:“丁公子真是好福气,紫菀姑娘来了。” 原来那丁富听完紫菀的演奏,便硬拉着胡石一起下楼,想去找紫菀倾诉自己的爱慕之情,结果转了一圈都未找到,只好垂头丧气地回来。怎料此时紫菀姑娘竟然如仙女下凡一般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不禁大喜过望,赶紧大步上前,却激动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眼见紫菀衣衫单薄,罩着件披风,越发显得身形瘦弱,丁富心中痛惜,指着紫菀身后那扇木雕屏风道:“这里风大,姑娘去那儿避避。”他看着紫菀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心生怜爱,“你要是遇到什么难处也可跟我说说,我必定会竭尽全力。” 31、第三十一章 紫菀裹紧了身上的衣物,朝着丁富点了点头,缓缓地迈着步子朝那屏风后走去。 丁富心中暗喜,目不转睛地盯着紫菀姑娘婀娜的身形,一边紧跟其后,一边酝酿着待会儿要诉说的话语。 紫菀在乐坊待了这么些年,早就看出了丁富眼里的爱慕。她对丁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从袖中掏出了一条丝帕轻轻地放在他手上,“多谢郎君,小女子确实有一事相求,不知郎君可否……” 丁富笑了一声,看着手上那条浅粉绣花丝帕,不由抓紧了道:“姑娘请说。” 紫菀点了点头,启唇轻语道:“郎君可是丰州人氏?” “在下正是……” 紫菀抬起头,那双如含秋水的眸子注视着丁富,不一会儿脸颊也染上了红晕,羞涩地移开了视线低声道:“今日在亭子里遇见郎君,我便听出了来,恰巧我与郎君同是丰州人,所以这才跟了过来。” “无妨无妨,”丁富弯了弯嘴角,“我自幼待在丰州,乡音难改。这还是第一回来到京畿,姑娘有话直说便是。” 紫菀抿了抿唇,“我自幼丧父,五岁时母亲也病逝了,舅父便把我接去抚养。有一年,村里来了个乐师,说是从普通人家里,寻个干净的姑娘跟他学艺。因家境贫寒,我便同舅父舅母商量,拜了他作师父,后来跟他进京,被落玉坊看中买下,数年来一直卖艺为生……之后就再也没回去看望过舅父舅母。” 丁富皱了皱眉,询问道:“你可曾有寄信回去?” 紫菀摇摇头,眼神黯淡了许多,双手背到身后,“他们不识字,况且我又不善言词,与坊中众姐妹交情尚浅,遇着的恩客竟也不曾有丰州人。我只好每日祈福,愿舅父舅母平安长寿。” 丁富叹了一声,眼中闪烁着泪光,似乎也被勾起了伤心往事。他眼中饱含柔情,又放缓了语气安慰道:“上天也不会辜负姑娘的孝心,我马上写信回去,派人去找到你舅父舅母,好生照顾着。” “不用了……”紫菀眼眶微红,却又掩饰不住眉宇间的欣喜之色,“我只求知道他们是否平安……今日冒昧,还请郎君恕罪。” “姑娘人美心善,在下倾慕不已,必当尽我所能,姑娘安心便是。” 紫菀蹲下身子行礼道,“有劳了,郎君的恩情紫菀铭记在心,他日若有机会必将报答。” 这厢丁富紫菀二人还在柔情蜜意着,那厢帮紫菀打掩护的姑娘却犯了难,谁能料到坊主领着几个家丁亲自找了过来。 坊主本来不会亲自随歌姬出演,此时出现已是怪异,这会儿她没看见紫菀的身影,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立即横眉竖眼地对着那位姑娘骂道:“她是什么意思,还有没有一点规矩?平常你们是怎么学的,什么都不懂吗?这种时候还敢溜走,你自己先回去领罚。”言罢,赶忙转身变了个脸色,赔笑道,“紫菀应该是有些急事,不如我们一起上楼去看看。” 为首的那个男子穿着绸衣,头戴冠巾,相貌堂堂,虽是今科试子,却无一点读书人的文雅优容,他挑了挑眉,语气十分不屑道:“李公子看上她是她的福气,又不是一次两次了,还敢这样摆谱?” 坊主一笑,脸上的褶皱愈加明显,男子瞧了一眼,便嫌弃地移开了视线。坊主连忙收住了笑容,摸了摸脸,心里暗骂一声,面上还得若无其事地点头附和道:“待会儿我一定好好教训她。” 男子哼了一声,“那就赶紧去找。” “是是是,几位请随我来。” 此处离楼阁不远,不过数十步就走到了前厅,来往的人见这华服男子带着几个健壮的家丁一副大摇大摆的样子,纷纷小心地避让几步,生怕惹到这位公子哥儿。 坊主带着人来来回回寻了一遍,却根本没有发现紫菀的身影,愈加焦急,暗中把紫菀好一顿埋怨。 男子环顾四周,把每个来往的姑娘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结果都不是要找的那位。他猛地摇着折扇,显然异常心烦,语气不善道:“既然公子发了话,那就要找到紫菀姑娘,不然我交不了差,你们也都得遭殃。” 坊主心道不好,那李公子可是太傅家的小公子,还是皇亲国戚。李公子一句话要砸了落玉坊,就算在天子脚下,旁人也不敢多管这个闲事。坊主只好安抚着男子的情绪,擦亮眼睛继续找人,心里把紫菀恨得牙痒痒。 好在这次终于让坊主给瞧见了,却是紫菀自己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一眼便看到了坊主,站在原地轻轻地唤了一声。 坊主听到紫菀的声音,立马转身快步走来,毫不客气地指着紫菀骂道:“你这小蹄子,一天没教训就敢坏了规矩,还不过来领罚?” 紫菀尚不知缘由,辩解道:“姑姑息怒,紫菀只是来寻个同乡……” “什么同乡故人的,今儿李公子特意派人来接你,要你过去赴宴,当着面为他弹奏一曲,赏赐也自然少不了,还不多谢李公子抬爱……” 紫菀摇着头,退后几步站在丁富身侧,面带愁容地看了他一眼,接着一口回绝道:“我今日身子有些不适,应付完刚才的弹奏已经疲惫,还请择日……” 坊主一听火气更大了:“好啊!你现在翅膀硬了,连我的话也敢不听了?那李公子……” 那男子挥手打断了坊主的话语,斜眼瞧着紫菀,语气轻佻道:“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公子的命令在下也无可奈何,走吧!” 紫菀立在原地纹丝未动,冷冷地回道:“紫菀情绪不佳,若是因此出了差错惹李公子不快,才是罪过。” 丁富在一旁听了几人的对话,心中已然明了,便挡在了紫菀身前,正色道:“几位还请谅解,麻烦禀报李公子一声,说是紫菀姑娘疲惫不适,实在不宜过于劳累。” “哦?”男子笑出了声,把丁富上下打量了一番,心里估摸着这大概是个刚进京还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子弟,便对着窗外伸手一指,“你可知如今哪家权势最大?” 丁富身形一滞,虽然一心向着紫菀,但也不敢贸然得罪京里的官员,眼前此人确实要顾忌三分。他抿了抿嘴,转头再看向紫菀时,只见她已经从自己身后走上前来,哑着声音道:“不用了,我去便是了,郎君千万勿要得罪他们。” 就在此时,有人清了清嗓子,大声道:“我不知哪家的权势最大,我只知道天下都是圣上一人的……” 胡石与秦环听闻争吵声,不急不慢地走来,望着男子开口说道:“李泽岸,多日不见,除了学会仗势欺人,你还是没有一点长进。” 第三十二章 原来狐假虎威的此人就是李泽岸。再次见着胡秦二人,他脸色骤然一变,一如往昔地换上了尖酸刻薄的腔调,鼻中轻哼一声道:“真是缘分啊,二位兄台,我们又见面了。” “胡某今日还真是有幸,没想到又遇见李兄这位大贵人,真是难得。”胡石不屑地看着对方,话语中也带着讽刺的意味。 一旁的秦环微微偏头朝紫菀那儿瞟了一眼,依旧笑而不语。 如今的李泽岸,可不是之前那个可以任人嘲笑讥讽的穷书生,他凭借着那远房表亲的关系攀上了李家,巴结着李家公子百般讨好,终于得了李会的欢心,于是李会就放任着李泽岸利用李家的权势四处作威作福。 如今这李泽岸乃国子监监生,面对胡秦二人心里还是有十足的底气。早些年在金陵府学,胡秦二人因才貌出众不知得了多少赞誉,而李泽岸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神气的模样,内心嫉妒得几欲发狂。 此时,李泽岸觉得自己总算逮着机会能狠狠地奚落胡秦二人一番了。他昂首挺胸,抚平了衣衫上小小的褶皱,装作不经意地扫过一眼,却发现二人并无异样,后者更是大大方方地与他对视,嘴角还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李泽岸不禁气恼,心中暗暗骂着二人,继而又强压住怒火,装模作样地说道:“哦,我忘了恭喜二位兄台成为贾大人的门生,”他顿了顿,又笑道,“不过,如今贾大人已是自顾不暇,恐怕也难以照拂到二位了。” “我与子慕不是贾大人门生,也没有高攀哪家的意图。”胡石特地加重了语气,冷冷道,“我现在只觉得无比可笑,当日我好心在众人面前帮你解围,而后你却几次三番找我与子慕的麻烦,如果你实在觉得我二人碍眼,不妨直说,我亦避之不及。” 李泽岸气极反笑,声音都颤抖起来:“好,我与你们本也没什么可说的。”他把手一挥,喊道,“不要与这些人纠缠,我们走!” “且慢。”一直沉默不语的秦环忽然走到李泽岸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道:“紫菀姑娘过来跟着说笑几句倒也无事,如果李公子要姑娘陪宴……”秦环拱了拱手,正色道,“我大周律令在此……虽然落玉坊是民间乐坊,在下奉劝李公子还是小心为上,以免落人口实。” 李泽岸神色微微一变,嗤笑道:“好,那我还得……多谢秦兄提醒了。” 秦环微笑着点点头,暗中拉住丁富的胳膊,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楼阁上层,倚靠栏杆,此处本是一块空地,却被摆放了一套整齐干净的桌椅,座上那人轻阖着眼,手里还把玩着一块玉牌,甚是平静。 一旁的侍卫小心翼翼地斟着茶,开口问道:“大人,您还要等多久?人都走了……” “走了?”这人低垂眼帘,脸色阴晴不定。 侍卫细细交待:“那个姓李的带着个落玉坊的乐伎已经走了,秦郎君以及随行的几人也在其后离去……” “哦?他秦子慕的美意我又为何不笑纳?是时候给李会一份大礼了,也好灭灭李家的气焰!” 李泽岸一群人把紫菀带到了酒楼的一间雅室。 “公子。”李泽岸杵在门外,事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这才轻轻叩门。只是唤了好几声也没听到屋内的动静,李泽岸心中起疑,扭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紫菀,不知想起了什么,又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把门轻轻推开。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猫叫,李泽岸看到李会抱着的那只花斑猫儿,正凶狠地瞪着自己,仿佛是自己突兀的出现惊扰到了它。 “进来怎么不提前禀报一声,看看你都吓到它了!”李会动作轻柔地抚摸着猫儿,开口却是毫不犹豫的大声呵斥。 李泽岸讪笑着,凑到李会身边解释道:“我方才在门外喊了几声,也没听见公子回答,所以就擅自推开门……”他一边说着,一边讨好地伸出手也想摸摸趴在李会腿上的猫儿,结果还没碰到猫儿的毛,自己的手就被李会一掌给扇到了一边。 “你胆子还真不小,之前纵容你太多,现在连我的东西都敢碰。”李会抬头瞥了他一眼,神色却是如常。 李泽岸大惊失色,全身颤抖着跪在地上,语气急切道:“公子勿中了小人的离间之计,我对您忠心耿耿,绝对不会做出僭越之事。” 李会冷笑一声:“起来吧,你一个堂堂举人用不着如此行礼。” “多谢公子。”李泽岸起身,默默地站在一旁。 “之前在金陵时,你确实替我做了不少事,而且件件皆滴水不漏,作为回报我给了你一个副榜的名额,让你成了举人……”李会把猫儿抱到桌上,拿起茶壶沏了杯茶,叹气道,“既然我器重你,你就更要知道分寸。今日你存心要我当众发怒,顺便给贾善,还有他身边的那两个书生一点颜色瞧瞧,我便都顺了你的意。但是你不要把我当傻子,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 李泽岸大骇,顿时急得满脸通红,欲张口辩解:“公子,我……” 李会摆了摆手,捻起盘中的一块糕点往嘴里送去,胡乱嚼了几口便咽了下去,掏出帕子擦了擦嘴,突然转头望向李泽岸:“最近严府尹没来信了?” 李泽岸点点头,眼珠子转了转,装作一脸鄙夷的样子说道:“我一早就跟府尹大人讲清楚了,他都一大把年纪了,做事还这么糊里糊涂,他的女儿又怎能嫁给公子,最多是纳个妾罢了。” 李会无奈地摇头一笑,挑眉道:“他一个小小府尹无依无靠,若不是跟着老爷子,哪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现在他竟然还想跟我家结亲,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好,只是我家贵为皇亲,我怎能娶他的女儿。其实,老爷子一直希望陛下把公主指给我,至少也要娶个王公贵族之女,以便稳固我家的权势。”忽然,他话锋一转,指着李泽岸问道,“那个胡石就是乡试第一?胡解元?” “是,他便是严府尹选好的女婿……”停顿会儿,李泽岸勾起嘴又笑道,“那胡石可是高兴得不得了,毕竟严家女儿可是官家小姐。” “看来严府尹还不糊涂,他也知道在我这里八成行不通,不过他那日特意安排女儿与我私下会面又是怎么一回事,还真想要我纳妾?” 李泽岸眸色愈深,摇头道:“严府尹早在几年前就放出了话,今年乡试第一便可娶他家女儿,府学内人尽皆知。不想此人竟如此利欲熏心,前几个月公子就任金陵,他却动起了别的念头,想攀上公子这门亲事,又是奉上画像,又是安排公子与女儿私会,不就是想要您对严小姐动情,然后顺理成章娶了她,怎料您与那严小姐见过几面后,便觉索然无味,他不得已死了心,只好还是招个解元做女婿。” 李会把猫放在桌上,取下身上的玉佩,用吊在上面的红穗子轻轻扫过猫儿的鼻尖,十分轻柔地逗弄着它,似是不经意地叹气道:“把女儿嫁给一个解元也是明智之举,说不定以后还能攀着女婿飞黄腾达,那也就不用跟在老爷子身后了。” 李泽岸点点头,脸上拼命挤出了谄媚的笑容,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胡石与贾大人走得很近,他们以前便有些交情,不过贾大人跟贾世子似乎并无关系……” 李会刚听见“贾”这个字,便狠狠地一捶桌案,咬牙切齿道:“贾善又如何,都是一家人罢了。那姓贾的不要欺人太甚,他自恃清高的样子我早就看不惯了,更何况他处处与我作对,还有我家妹子被他那般羞辱,简直可恶至极。” 此时李泽岸心里还在琢磨着胡石的事,突然看到李会一个转身,一脸怒气地盯着自己,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躬身小心询问道:“公子您怎么了?” “只要跟贾家有关的人,都给我注意了,一个也别放过!” “在下全听公子差遣。”李泽岸深深一揖,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李会的神情,待李会心绪平静,估计时机已到,便转身打开门喊了一声,“进来吧!” 李会抬头往门外看去,只见一个身披罗绮的年轻女子抱着琵琶向屋内走来。女子身形消瘦,那只抱在身前的琵琶几乎完全遮住了她的面容,在屋外皎洁的月光映衬下,更添几分神秘之感。 李会往身旁瞥了一眼,李泽岸立即反应过来,笑道:“公子您吩咐过,今晚要邀请紫菀姑娘共赏月色。” 话音刚落,紫菀已经走到李会跟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怯生生望了他一眼,马上又羞红了脸将头低下。 “原来是紫菀姑娘,”李会恍然记起昨日吩咐李泽岸的事,于是马上变得温柔起来,轻轻牵起紫菀的一只手,将她带到桌前坐下,深情款款地看着她道:“这些日子没来看你,可还好?” 紫菀小声地应着,蹙着眉有些哀怨地往李泽岸那边望了眼,娇嗔道:“这位郎君方才可是吓着我了,其实我今日已经倦了,还请公子别怪罪紫菀。”说完,她掏出丝帕掩面轻轻地咳了两声。 李会搂住紫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凑到她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立即羞得紫菀脸颊上染起两团红晕,佯怒般推开了李会放在自己腰间的手。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李会低声下气地哄了一句,不经意间瞟到站在门口的李泽岸,一改方才的严肃,竟也和颜悦色地说道:“你先退下吧,以后紫菀姑娘有什么要求你答应她便是,记住语气要温柔些,千万不要委屈了一个姑娘家。” 李泽岸撇了撇嘴,趁着这位李公子哄女人时,给他送了个大大的白眼,紧接着又变回原来的嘴脸,谄媚道:“公子的吩咐在下谨记于心。”然后轻轻推开门,扭头偷眼瞧了瞧正在浓情蜜意的两人,口中说了一声告辞,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李会知道那李泽岸已经离去,面色暗了暗,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手上紧紧地扣住那只白玉茶杯,眼睛却直直地望向窗外,半晌无语。 紫菀惊觉,其实自己还根本摸不透这位公子心中的想法。 “今天你遇到什么麻烦了?”李会终于打破了这份沉寂,突然开口问道。 紫菀愣了会儿,随手拨弄了几下琴弦,伴着清脆的弦音低语道:“未曾碰上什么麻烦,只是有些乏了,当着众人的面婉拒了李郎君,他便有些不大高兴。” 李会放下茶杯,抱起蜷缩在桌脚边的猫儿,逗得猫儿细细地叫唤了一声,又拉过紫菀的手一起轻轻地抚摸着猫儿柔软的皮毛,揉搓着猫儿尖尖的耳朵。 小猫儿似乎并不厌恶紫菀的碰触,在李会手中舒适地躺着,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紫菀得到李会的许可,也大着胆子摸着猫儿的脑袋,轻声一笑道:“多谢公子。” “你伺候着我挺舒服,不必言谢。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吧,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李会深情款款地看着紫菀。 紫菀点点头,将怀里的琵琶放到一旁的绣墩上,盈盈秋水般的双眸深深地看着李会,顺势靠在他的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面庞:“只求公子待紫菀好些。” “我要把你赎出来,买处宅子安顿好你的饮食起居,”李会怜惜地握住紫苑的手,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放心便是,我心里对你还是十分喜欢的,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跟我说。” 紫菀把脸贴在李会胸前,闭上眼休息了会儿。片刻之后,她又启唇道:“公子还要多来看看我。” 李会抚摸着紫菀柔顺的长发,眼中满是爱意,怀里的这个人真是对极了自己的味口,既要温柔可人,又会合时宜的撒娇,摸样看起来要有些清冷有些孤傲,内里却必须是热情的。 李会想到这儿,不由得长叹了一声,前些日子在金陵待得惬意极了,偏偏贾诚那小子立功升官,结果陛下不知怎么想起了自己,便连同那贾诚一并调回了京畿,如今整日在父兄的监视之下,干什么都不敢越矩。 “要是我哥也喜欢女人就好了,我往他房里送几个便是。” 紫菀听得李会此番话语,身形一滞,不由惊诧地问道:“难道是……断袖不成?” 李会目光一凛;“他养了几个娈童,大嫂尚且不知。我上次改了家里的账,只怕大哥已经知道了,要是告诉到老爷子那儿就不好办了。” “那……” 李会摇摇头,亲吻着紫菀的额头:“没事,我自会想个办法出来。” 第三十三章 话说自冬至日后,丁富在众人面前便有些反常之态,见了胡秦二人不如昔日那般亲热,交谈时也是心不在焉,脸上还时常是一幅神思恍惚的模样。几人毕竟同行相伴这么久,每日都会相互问候关照几句,只是这丁富也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偏偏就是不肯与胡秦二人多说一句,言语中也尽是遮掩之词,与之前相比判若两人。胡石觉得颇有些奇怪,便去问秦环,秦环只是一笑置之。胡石不明就里,却也无可奈何。 不久之后,胡秦二人租下了一个小院子,并择了个吉日搬家。这院子虽然简陋了点,却好在清静,是个适宜读书温习的地方。 搬家这天,主仆几个一早起来,忙了大半天,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直到晌午时分才歇下来喝了杯茶。 这时,院子外头突然喧闹异常,引得大家纷纷跑到门口去看热闹。 只见一路车马经行,车前马后还跟了一群身穿布衣的健壮汉子,个个背上负着大大小小用绸布包裹的物品,十分小心谨慎地走着,生怕一个闪失弄坏了这些宝贝。 长长的队伍从胡秦二人的院门前经过,其中就有那辆无比熟悉的华贵马车,而那个走在车旁的仆人正是丁富的贴身小厮。 胡秦二人终于明白了,原来是丁富得知了他们租房的消息,马上带着一众仆人也跟着搬了过来,这位财大气粗的丁公子直接在附近买下了一个大宅子。 胡石无奈地摇头,揽着秦环的肩,催他回屋好好休息一会儿。 为了庆祝乔迁新居,今日他们决定做一顿丰盛的晚膳。 这厢胡石才帮着新来的厨娘把做好的菜一样样端到桌上,自己还不及细瞧几眼。那厢秦环闻到饭桌上飘来的香味,已经顾不上什么浇花种草,丢下铁铲水壶就不由自主地走了过来。 胡石随手拿起盏冷茶一饮而尽,接着伸出只手拦住了秦环,挑眉挤眼道:“诶,不可以动,你刚刚拈花弄草的,先去把手洗干净了,以后每顿饭都要等阿谷和三娘一起吃。” 秦环只得作罢,撇着嘴挪到胡石身旁,有些不情愿地拖长着声音回答:“我知道了……” “那你说说,我不过是要你出门去买点酒菜,你怎么就把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给带回来了?”胡石四处望了望,凑到秦环耳边嘀咕道。 秦环瞥了胡石一眼,皱着眉无奈道:“刚刚三娘不都跟你说了,我在路上走着,看见她被一群家丁追着跑,没想到最后撞在我身上,我也只好替她解了围。何况三娘她孤苦伶仃,实在可怜……” “然后你一听她的哭诉就心软了,给了不少银子。”胡石叹了口气,拍拍秦环的肩,“秦郎真乃大善人也,这一路散财,到现在自己就剩了个底儿,那您打算我们怎么熬到开春?” 秦环自知理亏,垂头低声道:“不过,我们也不可能不请个厨娘,难道你还真要事事亲为?” “这厨娘请得可真贵,八成这一眼就赖定了你这位和气的主儿。” 秦环刚瞪了胡石一眼,身后却响起少年一声清脆的呼唤。他转过身去,只见阿谷端着一个大瓦罐,高兴地蹦跶到自己面前:“我给郎君炖了最爱喝的鸡汤。” 阿谷的眸子又黑又亮,仿佛邀功一样仰头,期待地看着秦环。 秦环对他微微一笑,点头赞许道:“好,那我一定要好好品尝,做得好吃有赏。” “三娘不知郎君喜好,胡乱做了些菜,还请不要嫌弃。”从阿谷身后冒出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把头埋得低低的,声音里还带了一丝颤抖。 秦环偏头与胡石对视,两人仿佛在用眼神交流着。秦环犹豫片刻后,终于迈出几步走到少女身前,语气更温柔了些:“无妨,你身体要紧,待会儿我会拿点药膏给你,先坐下吃饭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少女的耳尖骤然染红,她抬头才瞧了一眼秦环,便无法让自己的目光再从他的身上移开。她又激动又紧张,无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捋了捋耳旁的鬓发,这个小小的举动显得她更加无助可怜。 秦环果然往少女面前又凑近了些,不过此刻他却没了笑意,面色凝重地盯着少女道:“三娘,看着我。” 少女心中一惊,诧异地站直了身子,不过马上又镇定下来。绯红的脸颊配上一抹浅浅的微笑,相貌虽然平平,却自有少女纤细活泼的韵味,更别提那双灵动的双眸为她增添了不少姿色。如此看来也难怪那家的女主人会因为嫉妒而动不动就打骂她,令她不堪忍受那非人的折磨而拼死逃了出来。 秦环只是稍稍看了一会儿,便沉着脸转身坐在椅上,语气却跟方才一样轻快,听不出一点喜怒的情绪:“各位就别站着了,菜都要凉了,胡代霖你忙了一天,现在还不累吗?”接着话锋一转,目光又望向少女道,“三娘快把菜放下,真是辛苦你了,不过要我说,今天做的菜式太多,恐怕都可以吃几天了。” “等等,”胡石顺手数了数,不解地看着秦环道,“只是丰盛了些,何至于可以吃几天?” 秦环一只手托腮撑在桌上,若有所思般地点了点头:“那你们再等片刻便知。” 胡石无奈地摇了摇头,拉开椅子坐在秦环身旁,从竹筒里拿出一对食箸递了过去,“有这个功夫琢磨些没用的,不如想想银子的事。” 秦环一边招呼着阿谷和三娘坐下,一边凝重地盯着胡石,压低了声音问道:“难道不够用了?” “暂时还够,只是……”胡石又把话拆成一半,犹豫了半天也没说出下半句来。 秦环一听到胡石断断续续的话语,心中便知道事出有因,兀自盯着面前那碟红烧豆腐,随意夹了些放在碗中,静静等待胡石的下文。 胡石放下食箸,目光扫过坐在桌子另一头的阿谷和三娘,这两人颇有自知之明,不敢与胡秦二人坐得过于靠近。只不过那新来的三娘显然挺放得开,不仅夹菜吃饭毫无顾忌,而且还时不时抬头瞄一眼秦环,脸颊还留着未曾消去的红晕。此时若反观阿谷,却可以发现这个看似愚笨的小子比三娘拘谨多了,坐得也端端正正,且只吃了摆在自己面前的那一道菜,筷子并没有伸到别的菜碗里去。 胡石不觉被阿谷吸引了注意力,仔细地打量着他的一举一动。然而此时阿谷也不经意地抬头,怎料想这一眼便与对面的胡石视线相交,那颇具探究的眼神惊得阿谷直接站起身,双手不自然地背在身后,仿佛做错事了一般低着头,抿着嘴,不敢出声。 胡石也未作声,摆了摆手示意阿谷坐下。 阿谷呆滞了会儿,缓缓地坐了回去,立即装作无事一般地扒了几口白饭。 胡石皱了皱眉,不再去研究那个阿谷,身子靠向秦环,轻语道:“前些日子我收到了父亲的家书……” 秦环放下食箸,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父亲突然想起一个远亲,寄信来要我去拜访。” “哦”秦环拖长了尾音,似乎对胡石所说之事颇有疑惑。 “我刚看到信时也是一头雾水,父亲告诉我他有一个表兄在京畿任职,这位远亲我却是从未见过,但父亲执意让我前去拜访,还附上一枚玉佩要我当面交予他。” 秦环双手交握,转过头问道:“敢问你这位远亲的身份。” 胡石沉声道:“礼部右侍郎甄益。” “礼部……”秦环凝视着墙角摆放的一盆松竹,思忖了一会儿,又问道:“代霖兄可知礼部与贾大人关系甚密” 胡石满脸愁容,叹气道:“我自然是知道的。” “既然令尊让代霖兄拜访甄大人,估计有要请甄大人提携之意,可之前……代霖兄亲口回绝了贾大人,贾大人曾在礼部待过一段时日,难保他不会知晓此事。”秦环如是说道。 “便是如此,父亲那边推脱不了,贾大人那儿更是不能说错一个字,怎一个难字了得。” 秦环被胡石的满面愁容逗得笑出了声,转而又沉思着说道:“我知道了,你说银子的事意指用来打点” “正是,近来开销太大……还要备上礼物去拜访甄大人。父亲在信中说甄大人素来清廉,为人正直,却要我买一方好砚代替他赠予甄大人,这岂不是自相矛盾”胡石无奈道。 秦环眨了眨眼,摇头笑道:“令尊肯定有自己的道理,我们办好便是,不必多言。” 此时,空中最后一抹残阳也消失殆尽,夜幕降临了,阿谷连忙起身找来了蜡烛和油灯点上,把整个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突然,从院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接着便有人重重地叩门,大声喊道:“二位兄台,丁某特地带上酒菜来庆贺乔迁之喜!” 阿谷动作麻利地跑去打开院门。 胡石与秦环对视一眼,二人起身分站于房门两侧,齐声道:“丁公子多礼了,请进。” “好好好!”丁富径直走入门内,身后还跟了好几个打扮齐整的小厮,他们每人手上都端着一个白色瓷盘,里面盛放着的均是山珍海味。 丁富背着手,俯身看了看桌上原本摆放的菜式,不由叹气道:“还真是麻烦你们了,早知道我该提前过来,把这些都撤下吧。”见二人并未有何反应,只好上前放缓了语气道,“今日来见二位兄台,借口庆贺,实则为前些日子的疏忽怠慢诚心谢罪,不知二位可否赏脸听我细细道来?” 第三十四章 次日,天还未亮,秦环便被屋外的雨声搅得毫无睡意,干脆下床随手披件外衣坐在窗边。案边的灯还在燃着,许是昨晚过于乏累,竟忘了熄灭。 秦环抚着额,移去了案上那只檀木镇纸,伸出手指在宣纸上轻轻描摹着。纸上画着的是一支盛开的红梅,点点花蕊被重重花瓣包裹,愈染愈红,几乎就要浸透了纸张。 秦环抬头从窗口望去,此处正好可以看见庭院的概貌,如今刚搬来,院子里除了些杂物,便再无其他,如果日后做些修饰,肯定会有一番别样的风景。想到这里他终于回过神来,提起笔在画作的左下端写好题款,整张画便可说是完美了。 唯独与往日不同的是,那题款的最后一行字,秦环写的是娟秀的小楷,粗略看去,真会以为这是一位女子的佳作。 秦环轻轻地吹干了墨,小心地将画夹在了一本经书之中,又将经书锁在柜中,查看无误之后才彻底放心。随后他整理好衣饰,拿起一顶箬笠戴在头上便要出门。 秦环悄悄地走出房门,便被突然出现的阿谷给拦了下来,阿谷手里握着一把扫帚,显然是早起来打扫庭院的。 “我出去一会儿,如果代霖兄问起,你知道要怎么说的。”秦环抬起箬笠,对阿谷说道。 阿谷紧盯着秦环的面容,撅着嘴关切地说道:“郎君您这样会被打湿的,我去给您拿把伞……” 秦环连忙叫住了阿谷,竖起手指贴在唇边,接着又摇了摇头,轻声道:“代霖兄昨夜被丁公子灌醉了,今日若不到申时是绝对不会醒来,你记住千万别去打扰他。” “可是……” 秦环浅浅一笑,轻轻拍了拍阿谷的头,便又拉低了箬笠,遮住了大半面容,冒着雨推门而去。 冬日清晨,风雨交加,秦环单薄的身形更是显得弱不禁风。他沿着墙根缓缓走着,低着头一路找寻干净的地儿落脚,约一刻之后,才走出了这条小巷,踏入了集市之中。 也许时候尚早,集市上的商贩不甚多,来往的人也寥寥可数。秦环把手笼在袖中,快步走到一家店铺前,往已经搭好的棚子里瞧了一瞧,见一个老头正用大勺使劲搅着桶里的汤水,于是伸手抬了抬头上的箬笠,开口问道:“店家,现在有什么吃的?” 那老头立即回过身,两只手往身上穿的破袄子上擦了擦,眯起眼睛笑了笑,仰着头道:“我这儿只卖汤饼,您要不要来一碗?” 秦环盯着那大桶沉思片刻,终于还是禁不住那锅已经烧开,热气腾腾的汤的诱惑,点点头答应道:“那就盛一碗吧。” 老头朝着棚子里指了指,说道:“您先坐会儿。”便转身拿起大勺继续搅汤,心里却念叨着这公子可穿得太少,这么天寒地冻的天气可不得冻坏了。老头想了想,哑着嗓子对着秦环喊道:“这位公子,今天您是第一个主顾,就给您多加一点,多喝些热汤身子也暖和些,还是五个铜板,咱不多收。” 秦环摘下了头上的箬笠,往地上甩了会儿水,用余光将四周全部扫过一遍,这才大声回道:“那就多谢老伯了。” 这老头心善,还真就给秦环盛了满满一碗的汤饼,汤饼上面还盖着一层肉沫,闻起来也十分诱人,秦环食欲大动,从竹筒里抽出一双食箸,慢慢地吃了起来。虽然手指已经冻僵,但是喝过几口热腾腾的汤后,身体便暖和了许多。 少顷,秦环已经放下食箸,满满一碗汤饼都被吃得干干净净。他坐在长凳上又休息了一会儿,便喊来那老头儿,递过去一点碎银。 老头显然一时懵住了,呆呆地望着秦环手中的碎银,半天不见伸手,口中嗫嗫嚅嚅,也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秦环把碎银直接放在了老头手上,转身戴上箬笠,又回到了风雨之中,举止间衣裾翩翩,尽管身上沾染了泥浆水渍,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气度与风貌,难怪众人皆为之倾慕。 此时已至辰时,集市上渐渐热闹起来。京畿与别处最大的不同,便是无论何时,这里都会是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 秦环兀自低着头,小心地避让着来往的百姓,雨天地面湿滑,跌倒还有可能累及他人。秦环如是想着,自己却没有看清前方的状况,正好与一辆板车相撞。感觉到腿上一阵刺痛,秦环不由得往后酿跄几步,结果又恰巧踩住一块碎石,心中暗道不妙。 恰在此时,一双手从背后撑住了他,直接稳住了他的身形。 秦环借着力站稳后,犹豫片刻,方才转身说道:“多谢。” 只见对面那人只着一件深色衣袍,未带伞帽立在雨中,全身几近湿透,却仍不减眼中的煞气。这人四处张望着,压低了声音回道:“大人想见你,请跟我来。” “若是我不想去呢?” 这人眉头一皱,右手紧紧握住藏在腰间的刀柄,干脆地说道:“请您不要为难属下。” “我去便是。”秦环在此人的注视之下,缓缓地走到街对面的那颗杨树下,倚靠着树干,双手交叠,闭眼等候。 那人远远地看了秦环一眼,站在原地踌躇了会儿,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又藏匿在人群之中。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秦环的面前出现一辆华贵的马车,却只有一个穿着普通的车夫坐在车外。车夫勒紧了缰绳,把车停在了秦环面前。 秦环走上前,与马夫对视一眼,又敲了敲车窗,还没开口说话,便听见里面的人用低沉的声音命令道:“你进来吧。” 车夫往旁边靠了靠,空处一块地儿方便秦环落脚,秦环朝马夫点了点头,掀开车帘轻轻唤了一声:“大人。” “不必多礼,过来吧。” 秦环立即上了马车,轻轻地坐在贾诚身旁,摘下箬笠,拨开了鬓角的碎发,一言不发地静坐着。 贾诚偏头看了看秦环,沉声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秦环颔首,目光仍然凝视着前方,答道:“我已经全部安排妥当,” 贾诚盯着秦环的面庞,原本心烦意乱的情绪像是找到了突破口一般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却是突然升起的欲念。他开口道:“你坐过来些。” 秦环垂着眼帘,看样子有些没精打采,待到贾诚将要发怒之时,才慢吞吞地挨着他坐下。 “你怎么了,”贾诚不悦地抬起秦环的下颌,另一只手放于秦环腰间,一把搂住了他,“怎么浑身都淋湿了。” 秦环倚在贾诚身上,见他面色阴晴不定,思忖着答道:“没有大人这样可以避雨的马车,我走了一个时辰,自然会淋湿。” 贾诚从背后把秦环紧紧地抱住,丝毫不顾忌他的衣裳会沾湿自己的朝服,凑到他耳边道:“那你就跟在我身边,我择日派人接你入府如何?” “大人说笑了。”秦环挣开了贾诚的怀抱,冷冷地说道。 贾诚愣了愣,重新拉起了秦环的手,勾起嘴角说道:“把你只当做一个男宠确实屈才了,所以我要放你在身边好好培养,让你成为一把披荆斩棘的利剑。” 秦环身形一滞,内心却因为这句话而沸腾起来,他紧紧地攥住衣角,努力地平复着心情,不让自己在贾诚面前露出丝毫的破绽。 大约过了两柱香的功夫,车夫将马车停在了贾府门前,贾诚从车上的柜子里寻出了一件披风,亲手帮秦环系好,带着他直接走进了贾府。 秦环小心地跟在贾诚身后,暗中观察着贾府的构造。 一路上倒是遇见不少丫鬟小厮,就连府里的管家见着贾诚也都是恭恭敬敬,小心翼翼,显然贾诚在家中已经成了实际上的掌权人,虽然贾父还在朝中任职,不过跟那位李太傅相比,差不多算是致仕归隐了。 贾诚走到自己的别院,便遣退了身边的小厮,抱起秦环往书房走去。 第三十五章 秦环轻轻惊呼一声,沉着脸推了贾诚一把,可是贾诚根本没把他这点小打小闹放在心上,甚至还带着安抚的语气说道:“别闹。”接着,贾诚大步走进了书房,把秦环放在书案旁的木榻上,搬了个绣墩静静地坐在旁边。 秦环抿了抿嘴,支起身子探究地看着他。 “我今日上早朝时正好听到,”贾诚伸手抚摸着秦环的脸庞,眼神中似乎含了几分别样的情愫,连带他的动作都变得温柔起来,“李太傅上奏请求陛下广纳贤才,意指要从今科试子中选拨出大量英才,填补现下空缺的官职。” 贾诚的手渐渐滑入秦环的棉袍之中,解开了他的衣襟,隔着一层雪白的中衣轻轻地抚摸着,仿若自言自语一般说道:“陛下也有意提拨新人,不然只看几家老人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 秦环仰起头,神色如常地看着贾诚接道:“大人的意思是?” “李家想要拉拢新秀,我又怎能让他们如愿。”贾诚勾起嘴角,眸色越来越深,“是时候给李会一个教训了。” “紫菀那边大人尽可放心,如今万事具备,只欠东风。”秦环犹豫许久才道出了这句话,然后静静地等待贾诚的反应。 怎料此时贾诚意味不明地看了秦环一眼,站起身走到书案前开始整理书籍纸笔。待到书案上凌乱的物品全部清理妥当之后,他背对着秦环脱下身上那件宽大的朝服,只着一件中衣走到秦环面前,用着命令的口吻对他说道:“你快把身上那件脱了。” 秦环的心跳猛然加快,他蹙起眉,偏过头,置若罔闻。 “你想染上风寒吗?”贾诚把手里拎着的一件裘衣丢到秦环身上,语气变得有些不耐烦。 终于,在贾诚还没把仅存的耐心耗尽之前,秦环不得已脱下身上已经湿透的棉袍,默不作声地换上又轻薄又暖和的裘衣。 望着贾诚高大的背影,秦环突然开口道:“大人可知余州知州许远?他跟前任浙江知府彭辜是旧识,余州与浙江都是富庶之地,这两人跟李家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贾诚猛然回头,面色凝重道:“许远一直不表明立场,原来也是李家的党羽。” 秦环眼神有些闪烁,默默低下头道:“因为东南寇乱,浙江知府彭辜被陛下下令斩首,真实原因却是他当年贪墨的事被人告发到陛下那儿,这件事牵扯到背后的李家,所以李家干脆抛弃了彭辜这枚棋子,丢车保帅。陛下如今下旨严查,许知州整日惶恐不安,所以亲自进京找上李家的小公子,想寻求李家的庇佑。” 贾诚冷笑一声,走到秦环面前:“愚不可及,李家落井下石又不是头一回了,更何况那李会又有什么本事,只是挂名个官职拿俸禄而已。” “大人不要忘了李会就在户部任职,改一改账目也不是没有办法,更何况李会最近急需银子。” 贾诚想起李会平日里挥霍无度的习性,不屑道:“那他还真是胆大包天,新州是朝廷赋税重地,敢在这上面做假账,李太傅都保不了他。” 秦环缓缓地站起身,向贾诚拱手道:“在下能够向大人保证,李会必定上钩,待时机一到大人揭发此事便可。” “你要我相信一个乐伎?单凭一个这样的女人岂不是太冒险了。” 秦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强作镇定道:“请大人放心,紫菀是我布下的一枚重要的棋子,绝对不允许出现任何变数!” 贾诚沉思了片刻,突然走到秦环身边,把他拉扯到自己怀里,俯下身亲吻着那□□在外的细嫩的脖颈,慢慢地贾诚的呼吸声渐重,亲吻也变成了细细的吸咬。秦环忍受了片刻后终于奋力想要挣脱,怎奈气力有限,而贾诚却把他越搂越紧。 正当贾诚把秦环抱回榻上,解开裘衣又亲又啃时,却听见屋外有人低声交谈,继而侍卫便朝着屋内大声通报:“大人,华公子已经等候多时,您回来时下人没来得及禀报。” 贾诚被这一声叫喊扰了好事,正欲发火,可是一想起那位华小公子的身份,只好憋着气回道:“带他在厅堂坐着,我等会儿便去。” 怎料贾诚这话刚说出口,屋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只听一人在外朗声说道:“不用劳烦贾兄,我已经过来了。”这个颇为年轻的嗓音正是那位华公子,仗着自己家世显赫,且这些日子与贾世子走得亲近,他竟要求管家直接把他带到了书房门口。 贾诚立即起身,迅速穿上一件外衫,并整理好衣冠。听到秦环在身后轻声唤了一句“大人”,他回头一看,只见秦环还坐在榻上,脸色苍白,发髻凌乱,衣衫不整,露出了大片白皙的肌肤,脖子上还带着些许红痕。 贾诚心下一动,俯下身为秦环披上裘衣,嘱咐道:“你先坐着,不要出声就行。” 这间书房的构造还算精巧,木榻与书案都被挡在了屏风之后,贾诚一边抚平着衣襟,一边推开房门恍若无事一般望向外面二人,语气平淡地说道:“今日招待不周,还请华公子恕罪,里边请。” 这华小公子近日与贾诚多有来往,二人经常在书房议事,此时他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只是一踏进房内,便闻到那清苦的熏香气味比往日愈加浓烈,他见四下无人,关切地问道:“贾兄的伤还没痊愈?要不我为贾兄推荐一个好大夫……” 这华小公子本意只是关心贾诚,怎知这伤是贾诚的痛处,旁人问及就是犯了他的忌讳,果然贾诚立马拉下脸来,语气冷淡了许多:“你兄长何时从西北回来?” 华小公子的笑容顿时凝固,他揉了揉自己那并不挺拔的鼻子,含糊道:“他……过几日就要回京了,毕竟圣旨已下,大姐马上要出嫁了。” 说到此处,这两人各怀心事,一个装作忙碌地整理书稿,另一个踱着步子走来走去,房内一片沉寂。 最终还是这华小公子沉不住气,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提高了声音叫道:“贾兄你还在等什么,李家处处压制世家,把控朝政。可是如今李家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陛下不日将与我大姐完婚。既然陛下宠爱李贵妃,何不让她登上后位,为何却选了我们华家的小姐,这说明陛下已经对李家有猜忌了……” “不要妄自揣测圣意,陛下不再是那个看似与世无争的皇子,说不定还有更深的意图。”贾诚随口说道。 华小公子犹豫了会儿,还是从袖中拿出几张誊写好的账目给贾诚过目,他指着上面那些数额道:“我在户部想尽办法才查到的,这些是当年浙江的税收,明显是对不上的,第二年六月,江淮等地临近汛期,大雨连续下了半月,河堤被冲毁,无数农田被淹,朝廷拨发的赈灾银两根本没有在账上写清道明,而负责此事的就是李太傅的长子,现任户部尚书李常。” 贾诚紧紧捏住这几张纸,深吸口气,皱着眉质问道:“那你又是从何处得到的,这么重要的证据李常怎么可能让人查到。” “那李常想一手遮天瞒天过海,事情哪有那么简单,我在户部虽说是跟李会干着一样的闲差,挂名拿着俸禄,但是事在人为,只是想办法就一定能查得到。”华小公子终于长舒一口气,自认为立了大功,得意地站在贾诚身侧。 贾诚瞬间冷静下来,把那几张纸叠好收在袖中:“我考虑清楚自会派人来告知,至于其他,我必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华小公子立马眉开眼笑,嘴上更是叫得亲热:“那就多谢仲行兄,我这边还是会尽力而为,不过陛下对华家日渐重视,只怕我在户部也不好行事了。” 事情一交代完,华小公子算是完成了任务,也不愿在此处多做停留,表面上关心问候几句,便借口家中尚有私事急待处理打道回府了。 待到贾诚把华小公子送走之后,刚走到那扇屏风前,便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大人相信华公子吗?” 只见秦环慵懒地靠在榻上,发髻已经梳理得一丝不苟,一件狐白裘穿在他身上,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气质脱俗,单单一眼仿若见到了天上的谪仙。 贾诚不禁有些心神荡漾,紧挨着秦环坐下,细细说予他听:“他不过是华家次子,生母身份卑微,兄长世袭爵位之后,在家中依旧没有地位可言,如果不是我施以援手,他也难有出头之日。” 秦环微微一笑,心中也默默记下了此人。 第三十六章 话说胡石那晚与丁富喝得烂醉如泥,第二日果真过了申时才睁开眼,伴着剧烈的头疼好不容易爬起床,喊阿谷煮了一碗醒酒汤喝,这才逐渐缓过劲来。 就在此时,秦环也手提着糕点回了宅子。一进门便看见胡石正坐在堂屋门口发呆,脸还是红红的,于是他走上前拍着胡石的肩膀问道:“代霖兄,现在感觉好些了吗?唉,怎么还是浑身酒气?” 胡石晃了晃脑袋,声音也有些嘶哑:“昨晚是不是丁公子把我灌醉的?” “不是,他可没刻意,是你自己逞能,结果几杯酒下肚就醉了。”秦环笑了笑挪揄道。 胡石抚着额长叹一声道:“以后再也不能跟丁公子一起喝酒了,我已经在他面前喝醉过几次,一点颜面都没有了。” 秦环点了点头,凑到胡石耳边小声说道:“其实丁公子酒量跟你差不多,你醉了之后他也是神志不清,最后还是让小厮给抬回去的,你们俩彼此彼此而已。” 胡石摇头无奈一笑,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显得异常疲累:“明日你陪我去一趟西城的城隍庙书市吧,据说那儿的松枝斋卖的砚台有不少珍品,甄大人应该满意才是。” “终于有幸见识一下鼎鼎大名的松枝斋了,”秦环顿时被勾起了兴趣,朝着胡石拱拱手,轻快地说道,“在下不才,对文房四宝略有研究,可以为阁下参考一番。” 第二日吃过早饭,胡秦二人跟阿谷和三娘交待一番便往书市而去。 城隍庙书市除了卖各类图书,古玩、文物、字画等也均有出售。如今已至岁末,且正逢来年会试,书市里商贾云集,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胡石和秦环边走边看,不停地感叹着京畿的繁华盛景。 一路走来,他们还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一些书生模样的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个个手里都攥着一卷书稿,正言辞激烈、手舞足蹈地讨论着什么。 秦环颇为好奇,拉着胡石凑过去听了听,这些人口中说起的都是自己手上的书稿,叹息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怎么还没有下文?” 秦环转过身,悄悄地问胡石:“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胡石摇头说不知道。 这时身旁一个也在看热闹的人笑着对二人解释道:“二位可知京畿有名的锦江书坊?这家书坊现在雇了许多书生来写连载话本,内容或荒诞或怪异,然后大量印刷分发给新老主顾们看,追捧的人多了之后就需要付钱买文来看了。这些人都是受雇写话本的,他们讨论的无非是现下何种题材的话本最受欢迎,如何写才能吸引得主顾们肯掏腰包来追文罢了。” 秦环恍然大悟,不由得感叹道:“这个主意倒是不错,不如我也去当个执笔人,写一个话本出来,说不定也会有人喜欢看。” 胡石好笑地看着秦环,调侃道:“那你说说,你打算写什么?” “不如写一个出身显赫却惨遭变故,不得已流落在外的少爷,在受尽欺辱之后回来复仇的故事。”秦环淡淡一笑。 胡石凝视着秦环,脸上还挂着奚落的微笑,语调上扬道:“是吗?” “你想多了,要是这样写绝对没有人会喜欢看的!”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穿得破破烂烂的书生,眼睛瞪得犹如铜铃一般,用着无比凶狠的语气对着秦环吼道。 秦环被这书生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刚想探头问个究竟。怎料这书生根本不屑与人多言,昂起头神情激动地就要离去,却被脚下的一块石头绊住了,狠狠地摔倒在胡秦二人面前,手里捏着的书稿顿时撒落了一地,有几张飞得较远甚至被路过的人踩了几脚。 “唉呀,别踩,那些……那些都是我的心血啊!”书生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把书稿一张张捡起,心疼地用袖子擦试着稿纸上沾染的脚印和灰尘。 有一张稿纸恰巧飞到秦环脚下,他弯腰拾起,顺便瞟了眼纸上所写的内容,没想到这书生的文笔倒是不错,于是把书稿递了过去道:“写得挺好的,我能看看这些吗?” 怎料这书生竟愣在原地,连视若珍宝的书稿都忘了接,半晌,才欣喜若狂地点着头,把手中的书稿一股脑儿塞到秦环手里,语无伦次地说道:“你……真的认为我写得好吗?当……然可以给你看,这是我的一部分存稿,我叫蒲杰……我还写了不少,也可以给你看,你可不可以帮我……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秦环见这书生面黄肌瘦,一脸感激和期盼地望着自己,心中也有些许不忍,安慰道:“现下我们还有急事要办,改天有空再细细品读蒲兄的大作吧。” “谢谢二位了,”书生对着胡秦二人深深一揖,哽咽道:“如果喜欢我写的话本可不可以继续来支持,我真的快坚持不下去了,这些几乎是我全部的希望。” 正在此时,方才那个看热闹的人又走了过来,瞄了瞄秦环手里的书稿,便皱着眉插嘴道:“我看这写的不对,这么冷的题材有谁看啊?”接着又将书生上下打量一番,好心劝道,“你是新来的吧?我看你还是别写了,这种话本还只能当红的那几位写才行,何况你这才写了多少,那些看官老爷们哪有这闲功夫等你?” 书生立即被激得涨红了脸,正欲张嘴辩解时,不知想起了什么,又羞愧地低下头,小声道:“我……是我的错,我都是自作孽……”话还没说完,一个油纸包从书生的怀里掉了出来,滚落到泥地上。 书生的表情顿时扭曲,他立马弯腰捡起这个油纸包,拍落了上面的灰尘,小心地藏在衣襟里,嘴里还不停地念道:“啊啊啊,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胡石嘴角一抽,与秦环对视一眼,试探着问道:“蒲兄,敢问你这是怎么了?” “这是我今日的口粮,我每天挣的钱只够吃一个馒头,还好有几位老爷喜欢,要不然我就要饿死了。”书生咽了口唾沫,自嘲地苦笑着。 秦环叹了口气,见那看热闹的人走远了,便拉过书生的胳膊,悄悄往他手里塞了一块碎银,轻声嘱咐道:“今日在下与友人只是恰巧路过此处,日后有缘或许还会再见。你只是时机未到,千万莫放弃,你实乃可塑之才,假以时日必会声名大噪。” 书生一怔,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握紧了手中的银子,躬身道谢。 胡石摇了摇头,与秦环对视一眼,于是二人跟书生挥手道别,继续往前走去。 那松枝斋在书市一角,二人第一次来,一路打听着,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找到松枝斋门前。 松枝斋内部是个普通四方的宅院,只是装饰上费了不少心思,那雕刻在柱子上的花纹,便是前朝精良的工艺,大概这宅院也是前朝时修建的,看起来确实别具一格。 秦环的兴致颇高,拉着胡石在院子里细细地观赏着,甚至还为胡石解释这些雕梁画栋花纹图案的来历。胡石不懂,却很有耐心地陪着秦环逛了一圈。 秦环一路看一路说,还不时轻声叹息着。直到他与胡石走进一间宽敞的屋子,进门便闻到一股清新的墨香时,才终于想起了此行的目的,这里正是摆放笔墨纸砚的地方。 一个年轻的伙计正站在柜台前,见到胡秦二人,满脸堆笑地走过来问道:“请问二位客官需要什么?” “我想要买一方好砚。”胡石立即回道。 “甘肃的洮河砚、广东的端砚、安徽的歙砚、河南的澄泥砚,这传统的四大名砚我们店里都有。”伙计话语诚恳地介绍道:“如今最受追捧的当属广东的端砚,店里就存了不少端砚的上品,端砚以石质坚实、润滑、细腻、娇嫩而闻名于世……” 秦环摆手笑道:“这个就不劳你解说了,你快把这里上好的端砚都呈上来,我们自己挑选便是。” 那伙计点点头,从旁边的十锦槅子上取下了数方砚台,用篾篓盛着提到柜台上让二人仔细挑选。 胡石看来看去,只知这些砚台除了颜色、形状略有不同,还真就看不出什么别的名堂,于是转头安心看着秦环挑选。 只见秦环拿起砚台,先是逐个用手指敲打,侧耳倾听敲打时发出的声音;然后伸出食指和中指按压砚心,片刻后松开手指,看那砚上留下的指痕;再又对着砚上哈一口气,用手指轻轻触摸砚上凝聚的水汽。 这一连串的动作下来,看得胡石云里雾里,一旁的伙计倒是面露赞赏之色。 末了,秦环拿着挑出的一方砚台走到门口,就着阳光细细查看了一番,终于笑道:“就是它了。” 伙计快步上前,接过秦环手中的砚台,恭恭敬敬地说道:“客官真是行家里手,这确是店中最好的一块端砚,您稍等,我这就为您打包。” 胡石掏出银票付了钱,接过伙计用绸布锦盒包好的砚台,转头一看,秦环已不在身侧,而是绕到那十锦槅子后头不知道又在研究什么。 胡石无奈地摇着头,走过去拉着秦环便要走。 正在此时,突然有一人走入店内,口中大声嚷着:“有些日子没来了,今日掌柜的可在?” 胡秦二人从槅子的空处往外看去,又迅速对视一眼,原来是他。 第三十七章 这人身量修长,面容清秀,高冠鲜衣,腰上佩戴着香囊玉环,打扮得颇为华贵,只是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一股盛气凌人、专横跋扈的纨绔子弟作派,这便是京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李会李公子。 李会显然是店里的常客,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看到柜台上还没来得及放回十锦槅子的端砚,一个个拿起来装模作样地鉴别着,又随手往旁边一扔,丝毫没有心疼这些上等的珍品。 伙计眼见着这位李公子傲慢无礼的举止,听着端砚摔在柜台上发出的沉闷的碰撞声,心头上仿佛有一把尖刀在割,他冲着李会鞠躬作揖,赔笑道:“李公子,今儿我们掌柜恰巧不在,要不您先坐着喝杯茶吧,您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一声,我来帮您拿。” 李会一听,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我随便看看,你别杵在这儿碍事。”随即,他眼珠转了转,放下手中的一只端砚,转身问那伙计,“等等,你们掌柜身边不是常跟着个小孩吗,叫……什么来着,怎么没见着他?” 伙计思索一番,回道:“您说的是桢玉吧,他正在里屋打扫呢。” “嗯,就是他,赶紧叫他出来见我,我有话要交待。”李会点着头,唇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伙计冲着里屋高喊一声,一个身着蓝袍的少年手上抓着把扫帚就急急忙忙跑了出来。这少年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脸上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伙计一把把这少年推到李会面前,笑呵呵地说道:“还不快给李公子行礼,刚刚李公子指名道姓地说要见你呢!” 谁知这少年一看到李会,却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突然就变了脸色,慌慌张张地扭头就想跑。 李会一把抓住少年的衣领,硬生生地把他给揪了回来,语气十分轻佻地说道:“怎么了,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呢,我不过是要跟你说说话,你跑什么,难道怕我吃了你不成?”边说边对伙计狠狠地使了个眼色,伙计心领神会,赶紧退了出去。 李会把少年的身子扳过来,让他面朝着自己,眯着眼睛对少年说道:“你呆在这儿有什么出息,天天干些擦桌扫地、提水做饭、铺床叠被的粗活,苦日子啥时候能熬到头,与其在这儿耗着,不如到我府里去,我不把你当下人看待,只要你乖乖听话,以后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李会整日游手好闲,混迹在花丛里学了一身哄骗女人的本事,此时用在这少年身上却明显不灵验了。少年奋力想要挣脱李会的桎梏,急得说话都带上了哭腔:“李公子,求求您放过我吧,我……我就只想当个学徒,我就想跟着掌柜的……好好学……” 李会揪着少年不肯放手,意味不明地看着他,心里却在琢磨着,这少年长相清秀,又懂得一点古玩字画的知识,养在房里确实不错,只是他性子过于执拗,似乎不太好管教,自己几次试探都被他一口回绝,搞得现在看到自己就像撞见了鬼一般,把这样一个人送给兄长,万一他闹出什么乱子来,到时候兄长不但不会感激自己,恐怕还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虽然这么想着,但是要找个合适的人儿实在不容易,李会不舍得就这么轻易放弃,便继续逼迫道:“真是愚不可及,也就亏了你这副皮囊……” 这两人还在拉拉扯扯,那边站在十锦槅子后头的胡石已经看不下去了。刚才李会突然闯进来的时候,他本想快点离开,不愿招惹是非,可是秦环却站着不动,恋恋不舍地把玩着一只白玉镇纸,结果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偏叫他们又看到了一出好戏。 胡石不如秦环冷静淡漠,他一个读圣贤书长大的书生,平日挂在嘴边的都是礼义廉耻,忠孝信悌,亲眼看见这官宦子弟欺压平民百姓,哪里还能沉得住气? 饶是秦环阻止也根本拦不住,胡石一冲动就从十锦槅子后头走了出来,大声指责道:“光天化日之下,你竟仗着家世欺压百姓,更何况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李会微微一怔,放开了少年,上下打量着胡石,只觉得此人十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心中不由火起,还不曾有人敢对着自己这般说话,他紧皱眉头怒道:“你是从哪来的刁民?竟敢冒犯朝廷命官!” “就你这样的纨绔子弟还身居官位?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我胡……” 秦环心道不好,上前掐了胡石一把,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终于没让胡石把后半句说出来。只是胡石已经激怒了李会,要如何圆场秦环心里也全然没有底。 李会此时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个叫桢玉的少年已经偷偷溜走了,如今他跟胡石僵持不下,心里只想着该如何惩治这人才好。 秦环使劲拉着胡石的胳膊,拼命使眼色阻止他再有其他举动,接着上前一步低声下气地对李会说道:“在下与友人多有冒犯,李公子大人有大量,请不要与我们一般计较了,何况这里人多嘴杂,传出去恐怕对您也不利。” 秦环确实抓住了重点,李会见到他们襕衫巾帽的打扮,便知这两人是举人出身。大周建朝至今,向来尊崇文人名士,最近又总是听闻兄长说起,陛下屡次下旨要严查官吏贪污、大力整顿朝纲,若有一丝风吹草动传到御史耳朵里,那些不讲情面的御史借此机会大做文章、上疏弹劾可就麻烦了。 纵使如此,李会还是觉得心有不甘,他弊着气斜着眼睛瞟了两人一眼,突然想起了冬至那日的事情,顿时如梦初醒,这二人不就是当时跟在贾善身边的那两个书生吗? 李会心中对二人更加厌恶起来,恰巧此时秦环抬起头望了他一眼,这青年超凡脱俗的容貌也使得他不由心中咯噔一下,他皱着眉搜肠括肚地思索了一番,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美貌青年就是抗倭时跟在贾诚身边的那个人,据说此人才智过人,为贾诚立功出了大力,而且还是……。 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李会心中念道。他仿佛握住了把柄一般,开始转移目标,对着秦环讥讽道:“原来是你,我就说怎么眼熟得很,一个堂堂正正的举人,居然自荐枕席,跑去给那姓贾的当男宠,真是下贱!” 此话一出,秦环顿时脸色煞白,半晌才冷冷地回道:“李公子误会了。” 胡石却急得面红耳赤,冲上前对着李会吼道:“胡说八道,你凭什么污人清白?” 李会一脸鄙夷地冷笑道:“此人还有什么清白可言,他为了攀附权贵升官发财,居然愿意出卖自己的色相和*,他自己做的好事自己最清楚,不信你问问他,我可有半句诬蔑他的话吗?” 胡石愣在原地,似乎还没有从李会的话中反应过来,直到秦环在耳边轻唤了他一声,拉着他要走,这才回过神来。 此时李会还在火上浇油:“可笑你竟然被这种贱人蒙在鼓里,还把他当好朋友,跟他形影不离,莫非你也是……” 胡石气得浑身发抖,显然已经怒不可遏,他一把推开秦环,攥紧拳头对着李会的脸就是一拳,这一下力道大得惊人,李会“嗷”地惨叫一声,捂着脸瞬间就被打懵了。 秦环趁机扯着胡石的胳膊夺门而出。 李会今日可谓诸事不顺,一大早去逛松枝斋,想着要把那个清秀的少年买下来送给兄长,没想到却被两个书生给坏了事,自己还被打了一拳,打得鼻青脸肿,简直是奇耻大辱。之后刚回府连杯热茶都没喝上,李常就沉着脸找了过来,连下人都没遣退,直接就把账本往他脸上一扔,接着便破口大骂,类似于“败家子,没用的东西……”这几个词一直在他的耳边回想。 李会低着头挨着骂,一声都不敢吭,确实也心虚得不得了。他以前也偷偷从家里拿走过不少银子和古董,就算被兄长知道了,无非只是挨一顿骂,过后也就相安无事,只是这次自己好像闯了滔天大祸,把父亲最喜欢的画卷给当了出去。 现在他还依稀记得那幅画上只有些风景山水,也不知道是不是名家手笔,反正装裱也极其普通,放在家中的藏书阁里也不知道放了多久,封套上面都不知落了多少灰。李会心道这东西可能也不值几个钱,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拿去抵债了。 好不容易李常骂完了,丢下一句“此次再也不会帮你隐瞒,你干的好事我全都会告诉父亲大人”,然后就怒气冲冲地走了。这下李会可是急得焦头烂额,什么胡石秦环都忘到脑后去了,赶紧喊管家去把李泽岸找来给自己出出主意。怎料管家却说,那李泽岸今日得去国子监上学,一时半会儿还见不到他。 李会一个人坐在房里生了许久的闷气,连管家特意命人端来放在桌上的午膳都未用,时而又烦躁得踱来踱去,真是恨不得要把屋子给拆了。 正巧此时下人来报,说是有位姑娘刚才乘着马车来过一趟,交待有样东西要给公子过目。这人说完,便双手奉上一个木匣。 李会疑惑地接过木匣,挥挥手示意旁人先下去,自己慢慢地打开了那个匣子。只见匣子里放着一枚玉牌,这本是李会贴身佩戴的饰物,应该是前几日落在了紫菀那儿的,这会儿再看,那玉牌上还挂着了一串红色的穗子,显然是紫菀亲手织的。 李会摁住玉牌,心中一动,于是吩咐小厮快快准备马车,他打算亲自去一趟落玉坊。 落玉坊位居东城集市一隅,和李府相距甚远,坐车走一趟也须花费大半个时辰。李会坐在马车里,脑中回想起兄长的话,便觉得心烦无比,转念一想起紫菀的温柔可人,又觉得心中稍有安慰。他不时地掀开帘子往外探头看看,然后催促车夫快马加鞭,恨不得一步就飞到紫菀身边。 从李府出来的这条长街直至东城的落玉坊,一路都是繁华之地,加之岁末来往的人流众多,路上甚是拥挤,李会心中煎熬着,觉得今日比平时耗费的时间还要多得多。 待到李会的马车终于到了落玉坊,管事的早就恭候在门前,并立即迎了上来,亲自带着李会走到一间厢房前。 正当李会要伸手叩门之时,只听得一阵环佩撞击的清脆响声,伴着缕缕的幽香,紫菀从李会的身后走了上来,柔声道:“李公子总算是来了,那许大人就在里面,他可是等了好久了。” 李会缓缓转身,深吸一口气道:“辛苦你了。” 第三十八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趁着李会被打懵的一刹那,秦环拉起胡石便往外跑去,好在当日这李公子身边没带随从,不然他们要想逃走可就困难了。 奈何这二人体力有限,跑了一会儿便气喘吁吁,互相拉扯着却是再也跑不动了。秦环回头看看,此时离松枝斋已甚远,料想那李会也不可能再追上来,便对胡石说道:“好了,没事了,我们慢慢走回去便可。” 胡石一路表情凝重,沉默不语,看起来心事满满的样子,只是途中经过一家糕点铺子时,他驻足张望了半天,跟秦环支会了一声,便走到那铺子里逛了逛,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只锦盒,心情似乎也变得好了一些,语气轻快地对秦环说道:“你不是一直念叨想尝尝京畿的豆面糕吗,我看到刚刚那家就有卖,给你买了一盒,待会儿回去吃。” 秦环看着胡石,点头微笑,催促道:“快走吧,时辰已经不早了,只怕阿谷跟三娘都等急了。” 不过二人才走了一会儿,胡石便又叫住了秦环,踌躇半天,才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道:“子慕……方才那李会分明在胡言乱语,你千万别往心里去。”随后他又皱着眉握紧了拳头,“方才你为何要拦住我,否则我还真要把他打得满地找牙,让他亲口跟你道歉。” 秦环赶忙摆手,瞪了胡石一眼道:“我们要是再晚走一步,恐怕就麻烦大了,今日只能庆幸那李会没带家丁,不过他这次吃了大亏,肯定会怀恨在心,今后恐怕要想方设法报仇血恨。” 胡石摇摇头,不屑道:“我为人处世向来坦坦荡荡,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怕他一个纨绔子弟作甚?” 秦环心中担忧,面上却不动声色:“凡事小心为上,李会那种人我们惹不起还躲得起。”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只见远处路口有一个短褐少年向他们不停地招着手,走近一看,才发现是阿谷这小子,看他鼻尖都已经冻得通红了,也不知到底站在这儿等了多久。 胡石见此心中有些愧疚,今日若不是他冲动行事,也不会闹到如此地步,他伸手拍拍阿谷的肩膀,训斥道:“你这小子真是愚笨,我跟子慕事先就说了会晚些回来,你在这里傻站了多久?这么冷也不知道多穿一点?” 阿谷如今对胡石也少了几分顾忌,他摸了摸脑袋,傻乎乎地笑了笑,凑到他们身边说道;“三娘买了许多菜,午膳可丰盛哩!她见你们许久还未回来,就要我出来看看,生怕两位郎君出了什么事。” 秦环一听见午膳,顿觉腹中空空如也,便催促着他们快点赶路,恨不得一步跨回家中马上吃到热腾腾的饭菜。 待到他们走进院子时,三娘还在厨房里忙活着,听到响动知道他们回来了,她连忙手脚麻利地把饭菜端上桌,又从灶上端下一壶烫热的黄酒,倒满了三只酒盅。看到一切布置妥当,她抿着嘴想了想,又整理了一下鬓发,这才面带笑容地走到厅堂,招呼着三人过来喝酒暖暖身子。 秦环最先迎了上来,接过酒盅喝了一大口,一股暖流从喉咙流入胃中,瞬间感觉身子暖和了许多,他放下酒盅向三娘笑道:“还是三娘想得周到,有三娘照顾饮食起居,我们几个人可是享福了。” 许是得了秦环的夸赞,三娘的脸蛋也红扑扑的,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一直看着秦环,似乎一分一秒都无法从这人身上移开视线。 胡石也喝了一小盅酒,便坐到桌前用膳了。他瞟了一眼正和三娘打趣儿的秦环,心中的某种不安瞬间被压了下去,顺便还暗中把李会狠狠地骂了几句。不过转念一想,他不禁又有些担忧,看三娘这含情脉脉的眼神,要是她真对秦环动了心,这事恐怕也不好办了。胡石一肚子心事胡思乱想着,自顾自地开始操心起秦环的亲事来。 几日之后,依照父亲信中的交待,胡石与秦环规规矩矩地穿戴好衣冠,带上书信与端砚,去登门拜访甄大人。 不过他二人才至甄府,递上名帖,便被门房告知甄大人上朝还未回来。门房安排他们在耳房坐下,沏上一壶清茶,请二人在此静静等候。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终于有小厮走来招呼道:“二位郎君,大人回来了,刚刚已经禀报过大人,大人说现在就请二位过去呢!” 胡石点点头,放下手中的茶盏,深吸了一口气,同秦环对视一眼,紧趋几步跟了上去。 胡石记得父亲在信中说甄大人俭省朴实,不好功名利禄,如今跟着小厮在府中走了一路,发现确实如此。这府上除了些必要的房舍修饰外,几乎与普通百姓的宅子丝毫无差,实在不符合一个从二品礼部侍郎的身份。 胡石不禁抓紧了手上装着端砚的锦盒,心道这甄大人廉洁清高,不像是平白无故会收取赠礼的人,该如何把这份礼送出去还真是个大难题。 就在胡石苦苦思索的这会儿,小厮已经把他二人带到了厅堂,眼见里面还空无一人,小厮连忙躬身解释,可能是甄大人尚有些公事要处理,还请二位耐心等候。 “无妨。”胡石挥了挥手让小厮退下,便又与秦环坐下。 可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依旧连甄大人的影子都没看见。这时二人已经有些坐立不安了,若是甄大人不愿接见,又为何让他们坐在这里等上许久,实在是不合常理。 “二位久等了,不巧今日要处理的事实在太多,一时忙不过来,见谅见谅。”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伴随着一个清朗洪亮的声音,甄大人终于出现在二人面前,只见他还着一身深红色朝服,头戴梁冠,眉宇中自带一股正气,相貌堂堂而不怒自威。 胡石与秦环连忙起身俯首行礼。 这甄大人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又做了个手势,请二人坐下,然后直接坐到主座,开门见山地问道:“我听说你们二人是今科试子,不知今日找到我这儿来,到底所为何事?” 纵使甄大人言辞犀利,胡石却也并不慌乱,将预备好的说词娓娓道来:“在下胡石,字代霖,凤阳人士,家君讳惟,曾就任凤阳县令,”他转头望向秦环,向甄大人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同窗。” 秦环站起身,深深一揖道:“在下秦环,字子慕,与代霖兄在金陵府学同窗三年。” 甄益听完胡石的介绍,眉头微皱,思索片刻,突然急切地向胡石问道:“你的父亲是胡惟?” 胡石见状,立即从衣襟中取出那封家书,递给甄大人道:“这是家君亲笔写给大人的信。” 甄益摇了摇头,打开信笺一看,那启辞上却只有寥寥几笔: 德昭贤弟如唔。 甄益反复将那启辞看了一遍又一遍,捏着信笺的手都在轻微地颤抖。须臾,他看完了这封信,仔细地叠好放在桌上,闭上眼一手抚额,看上去似乎疲惫不堪。 胡石伺机又把手里的锦盒递上前去,轻声道:“家君另外修书一封,嘱咐我买一方好砚赠予大人,这方端砚便是在下于松枝斋所得。” 甄益瞥一眼那盒子,挥挥手示意胡石放下,语气竟变得异常的柔和:“二位贤侄,时候不早了,可否留下来陪我一起用膳?”甄益此时已经改变了对二人的称呼,一声“贤侄”显得无比亲密,瞬间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胡秦二人受宠若惊,立即拱手道:“多谢大人抬爱。” “多礼了,代霖若不嫌弃的话,我与你父亲是兄弟,他托我代为照顾你,从此以后便唤我一声叔父吧。”甄益强挤出一个笑容,轻轻地拍了拍胡石的肩,便出了厅堂往外走去,“跟我来吧。” 胡石一时还愣在原地,实在没想到父亲的一封信,就令甄大人的态度发生了根本的转变,按理说父亲与甄大人分别已经数十年,怎么会…… 秦环见胡石一脸呆愣,知道他心中的疑惑,便摇了摇他的肩膀,在耳边低语道:“等会儿你不如主动问问,说不定甄大人也愿意说明其中的缘由。” 一切正如秦环所言,几人刚刚坐在桌前,连食箸还未拿起,那甄益便遣退了下人,当着二人的面,说起了当年与胡惟的陈年往事。 原来甄益与胡惟本就是同宗兄弟,关系自比旁人亲厚,二人又是从小一起玩耍一起读书,且同时考中举人,因为种种原因,只甄益一人进京参加会试,而胡惟最终决定留在凤阳,后来又因为一些宗族内的矛盾二人便从此断了联系,没想到这一别就是数十年。 甄益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又一饮而尽,叹道:“代霖贤侄,如果不是你此番进京赶考,你父亲恐怕永远也不会与我联系了。” 胡石惊讶地看着甄益,他却是从来不知道这一段往事,此时也只好随口安慰几句,心中却暗暗决定,从此要把甄大人当作自己的父辈一样尊重。 第三十九章 时至岁末,眼见着春闱即将到来,胡秦二人也收了心,整日温习书本,诵读诗书。三娘和阿谷则是想着法儿给他们做些好吃的,四人这段时日相处下来,都觉得十分和睦舒适。 只是屋外穷冬烈风,滴水成冰,两位来自江南的学子还是耐不住京畿的漫长冬日,整日围着火炉都快挪不开腿了。 身处异乡,总是多情。一日天降大雪,北风裹挟着鹅毛般的雪花扑天盖地落了一天一宿,晚膳后,二人心事重重地烤着火,胡石一边叹气一边挂念着父母和未婚妻子,秦环则是呆滞地看向窗外,此番雪景又勾起了那些久远的记忆。 胡石注意到秦环失神的样子,不由得拍了拍他的肩,关切地问道:“你的亲人可还好怎么来京畿这么久也没有家书寄来?” 秦环愣了愣,神色显得颇为黯淡:“表舅母他们不识字。” 胡石点了点头,又追问道:“令妹的情况怎么样了那时才过秋闱,我看你离开得匆忙……” 秦环抿了抿唇,勉强答道:“她……挺好的,在楚州有我的师傅帮忙照顾,她生性胆小,以前……都是我护着她。” 胡石见秦环不愿多说,知道他必定有难言的苦衷,也不好多问,便转移话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起了自己的心事:“在京畿忙了这么多天,我也没空琢磨其他事,刚刚不知怎么地就想起了严小姐,我寻思着是不是得买点什么好看的首饰送给她。” “那你自己好生琢磨,我可帮不上你。”秦环挑眉一笑道。 胡石想着严小姐,觉得这寒冷的冬夜也不那么难捱了,他才知道,原来心里惦念着一个人,是那么的甜蜜与充实。 严小姐出身官宦之家,平常肯定不缺那些金簪银钗,不过听三娘说时下的妆容都是从宫里,或者是那些王府里传出来的,京畿盛行的饰品,兴许金陵那儿还没有呢。胡石虽然不懂这些,但是他想着可以去问问店里的掌柜,选几个好看的买下来,到时候托人带去金陵送到严府,严小姐得了这礼物不定会多么喜欢呢。 想像着严小姐戴着自己亲手挑选的首饰,一脸娇羞的模样,胡石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他掰着手指算了很久,决定还是要去一趟街市,赶紧把这件事儿办了。 翌日醒来天已大亮,风雪也小了许多,胡石连忙梳洗妥当,想着跟秦环打个招呼便出门去,谁知秦环房中已空无一人,被衾叠得整整齐齐,书籍纸笔也摆放得井井井有条。 胡石大喊了一声“阿谷”,阿谷答应着迅速从院中跑了进来,看到胡石一脸疑惑的表情,不待胡石发问便主动答道:“秦郎君一早就出去了,说是有些事要办,午膳就不必等他了。” 胡石“哦”了一声,也未多想,交待了阿谷几句,便披上斗篷出门了。 听三娘说如今京畿名气最大的卖珠宝首饰的铺子当数英华楼,胡石便直奔英华楼而去。那英华楼位于东城最繁华的一条街市上,胡石一路走一路问,终于找到了这里。 只见那英华楼硕大的金字招牌下,络绎不绝地有顾客进进出出,看穿着打扮,都是非富即贵之人。店里的伙计也不停地跑进跑出招呼着客人,看起来生意相当不错。 胡石摸了摸怀中的银子,犹豫了会儿,也跟着人流走了进去。 这里面的各类饰物可谓琳琅满目,簪钗花钿,手镯耳环,一应俱全。胡石只觉得眼花瞭乱,全然不知要从何挑起。 店里的伙计见到胡石一身举人打扮,也不敢怠慢,走过来拉着他,三言两语便摸清了他的意图和底细,一边介绍了许多款饰物,一边说尽了漂亮话,胡石一时招架不住,从中挑了一支金镶玉步摇钗。 这步摇取意为一步一摇,上面的垂珠会随着走路的摆动而摇动,栩栩如生,想到未婚妻一定会无比珍爱这份礼物,胡石不禁心潮澎湃,咬咬牙倾其所有将它买下。 虽然这支金步摇花光了身上带的银钱,胡石心里却是美滋滋的,走在街上甚至觉着京畿的冬日都变得温暖起来。 不知不觉中,胡石已经走到了离家不远的一处巷口,这一口气走了许久,此时才觉得有些疲乏,他刚想停下脚步站着歇歇,却见一辆陌生的马车飞驰而过,溅起的雪水泥浆让他不得不避让到一旁。 胡石暗中奇怪,此处是京畿偏远之地,居住的大多是些平民百姓,极少有大户人家,按理不会出现这种华贵的马车。 胡石未及细想,继续往前走着,不出数十步,却在一个拐角处又见到了那辆马车,这马车恰巧停在了一处无人居住的宅子前,看起来有些行迹诡异。 这时,车帘掀开,一个穿着白裘衣的人从车上下来,远远看去,那身影似乎十分熟悉。 胡石连忙躲在旁边的一堵矮墙后头,悄悄探头观望。 只见那裘衣人往前走了几步,却突然停了下来,又折返到马车前,脱下身上的裘衣递入车中。待他再次转身欲要离去时,车内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一个官服男子探出半个身子,十分警惕地东张西望一番,确认巷中空无一人,这才跳下马车。官服男子搂住先前那人的腰,贴在那人耳边窃窃私语着什么,一只手还在摸上摸下,举止十分暧昧。 胡石只觉得如五雷轰顶一般,他猛地摇了摇头,用手使劲地揉了揉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了个清楚,没有错,确实是他。 片刻之后,贴在一起的两人终于分开了,官服男子登上了马车,那个人站在原处,一直目送着马车离去,又四处望了望,这才径直离去。 胡石远远地跟随在那人身后缓缓走着,直到看见他走进了自己的院子里,从里面还传出了他与阿谷交谈的声音。 胡石心中一凉,面如死灰,呆站在自家门口不知如何是好,脑中竟也是一片空白,于是他干脆往前走了几步,倚着墙根席地而坐。 刺骨的寒风一阵阵地袭来,胡石也不觉得有多么冷,他倒巴不得这冷风能把自己混乱的头脑吹得清醒一点,因为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秦环为什么要这样做。 论资质,秦环绝对在他胡石之上,秦环天资聪颖,拿起书随便看看便能倒背如流,出口成章,而自己不过是靠着多年刻苦努力才取得如今的成绩。秦环完全可以凭真本事考取个进士,何必要去攀附权贵呢? 要说是贪图富贵也不可能,秦环并不是个贪财之人,反倒是对钱财看得极淡,心地也十分善良,每每看到贫苦之人都会慷慨解囊,全然不顾自己也是囊中羞涩。 那么,难道是因为缺钱吗?想到这里,胡石突然一惊,这几个月来自己几次三番跟秦环提起钱不够用,难道他是为了钱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吗?肯定是这样的,再也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了。 胡石不知不觉伸手去摸衣襟里刚买的那只金镶玉步摇钗,恨不得拿那钗子狠狠地戳自己几下,明明知道缺钱,还这样乱花钱。无论如何,明天就去把它退掉,首饰以后有富余的钱再买也不迟,可是秦环……自己视之亲如手足的兄弟,那样如无暇白玉般的一个人,怎么可以……胡石心如刀割,痛得几欲不能呼吸。 不知道在雪地里呆坐了多久,直到天完全黑了,胡石才整理了一下衣冠,推开门进入院中。 依旧是阿谷先跑了过来,瞧见了胡石那糟糕的脸色,关切地拉了拉胡石的胳膊,却发现他浑身都是泥水,连忙问道:“胡郎君,您没事吧?外面那么冷,您肯定冻着了,我去叫三娘拿炭盆来……” “不用了……子慕呢”胡石吸了吸鼻子问道。 阿谷马上冲着里屋大声喊着秦环,声音急切,秦环闻声连忙走了出来。 胡石推开了阿谷,走到秦环面前,一如往日般关切地问道:“你今天去哪儿了,外面挺冷的……你还是穿得这么单薄,你没冻着吧?我……刚刚在外面吹了北风,觉得特别冷。” 秦环疑惑地看着胡石,轻轻地扶住他:“你忘了吗?我可没你那样怕冷,穿这么多足够了。” “你没事就好,我有点累了,先回屋里躺会儿。”胡石咧嘴一笑,踉踉跄跄地扶着墙走进里屋。 胡石这样反常的举动实在是罕见,秦环担忧地看着他,跟在他身后,扶着他躺在了床上,摸着他手脚冰凉,又给他加了一床厚厚的被子。 “子慕,你放心,我睡一觉便好了,倒是你要照顾好自己。”胡石仿佛疲乏到了极点,说完这句话,轻轻地叹了口气,便闭上眼睛不再多言。 第二天一早,秦环轻手轻脚地推开胡石的房门,看到他还躺在床上纹丝不动,犹豫了片刻,又把房门掩上,交待阿谷过一个时辰再去喊胡石起床用早膳,自己尚有急事要办,去去就回。 秦环忙了大半日,直到傍晚时分才赶回来,他心中惦记着胡石,进了院门三步并作两步地往胡石房中走去。刚走到门口,迎面撞上了正从房内出来的三娘,差点打翻了三娘手中端着的一盆水。 三娘一见到秦环,惊呼道:“秦郎君,你总算回来了,胡郎君他烧了一天,吃了药也不见好。” 阿谷正站在床头往胡石额头上搭着一条毛巾,看到秦环也如见了救星,赶紧把这一天的经历如此这般叙述了一遍。 第四十章 原来秦环走后一个时辰,阿谷遵照秦环的嘱咐去喊胡石起床,却怎么也喊不应,走近一看,才发现胡石烧得浑身滚烫、面赤唇焦,盖着两床厚厚的被衾还冷得打哆嗦。 阿谷慌忙找三娘商量着,去附近的医馆请了个郎中过来,那郎中摸脉诊视一番,说了些高深莫测的话,信心满满地写了个处方,说吃了他的药必定会药到病除。听那郎中的口气好似是华佗再世一般,阿谷简直把他奉若神灵,毕恭毕敬地送他回到医馆,并抓了三贴药回来。只是现在已经吃完了一贴药,却未见一点好转的迹象。 秦环急道:“那郎中怎么说的,把处方拿来我看看。” 阿谷记性倒是好,居然鹦鹉学舌地背下了几句:“他说这是温病初起,邪在气分,卫气被郁,开合失司……并说要辛凉透表,清热解毒……” “不必说了,”秦环挥挥手,看着手中的处方,眉头紧锁,“薄荷,竹叶,豆豉,荆芥穗……现在的郎中开口便是温病,出手便是这种刷牙漱口的药,怎么看得好病?” 秦环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胡石的额头,触手滚烫,又拉起胡石的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把了会儿脉,摇着头说道:“发热,恶寒,脉浮紧,明明是太阳伤寒的麻黄汤证,必须辛温解表,却反其道而行之,不是愈治愈坏吗!” 秦环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纸笔,随手写了几味药,要阿谷立即到最近的医馆去抓一贴药回来即可。 阿谷很快便将药买回,秦环亲自守在厨房把药煎好,端到胡石床前,扶起胡石把药喝下,然后便坐在床边静静等候。 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后,胡石逐渐汗出脉静身凉,秦环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虽说秦环半贴药就把胡石救了回来,但胡石病了这一场,却好似元气大伤,整日精神恹恹,不思饮食。秦环只道是那日自己没有及时发现胡石生病而误诊的结果,心中十分愧疚,便每日晨昏定省,照顾得无微不至。 胡石在床上躺了几天,也用这几天的时间想好了所有的事,于是在病愈后,他整天奔波于街市上,逢人便打听如今朝中的勋贵,没想到几日下来,竟然也知道了许多消息。 这日一早,天还未亮,胡石便起了个大早,帮着阿谷扫了好一会儿院子。 等到秦环穿好衣裳从房里出来,才发现自己居然是最嗜睡的一个,于是也想帮着做些事,这才撸起袖子,便被一只手摁住了胳膊,他抬头一看,只见胡石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盯着自己,动了动唇却欲言又止。 秦环忍不住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只是要你别弄脏了手,有我们几个做就够了。”胡石闷声答道。 “代霖兄病了几日,怎么竟变得婆婆妈妈的了,说话也是吞吞吐吐。”秦环说了句玩笑话。 胡石却好似并无兴趣搭理,面无表情地转身又帮着三娘忙活去了。 见此情景,秦环也不好多说什么,心里想着胡石近日的反常之态,实在觉得怪异得很,便决定哪天要找机会好好跟他谈谈。 这会儿刚用过早膳,胡石突然宣布今日又要去拜访甄大人,可能会在甄府待上一天,随后便满怀期待地看着秦环,问他有什么安排。 秦环犹豫了许久,以叔侄叙旧,他不便参与其中为由推脱了,末了才轻轻地说今日可能也要出门一趟。 听了秦环的回答,胡石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他反常地没将秦环的行踪问个仔仔细细,只是简单地嘱咐他万事小心,便扭头回房去了,那神情看上去十分落寞。 此时就算愚钝如阿谷,也觉察出了些许不同,他急忙问向秦环,是不是因为 胡郎君的病还没痊愈,所以心情和精神还不大好。 秦环也没弄明白个中缘由,只是猜测是否胡石家中或是严小姐那边有什么变故才导致他这般反常,于是拉着阿谷叮嘱他一定要注意胡石的一举一动,有什么异常情况及时告诉自己。 秦环心中着实放心不下胡石,但又不得不听从贾诚的安排到贾府去,如今那贾诚似乎十分依赖自己这个幕僚,此时正是取得他的信任的最好时机。更何况最近朝中局势不稳,自从皇上定下大婚之日后,李家便有些按捺不住了,那华家长女即将入主中宫,对盛宠的李贵妃而言,不光是彻底失去了争夺后宫之主的机会,其自身和家族的地位恐怕都要受到巨大的威胁。此时若能抓准机会,说不定能大大地挫伤李家的元气。 秦环和胡石各怀心事,一人往贾府而去,一人随后便到集市上闲逛,到处打听着消息。 这日胡石出门时时辰尚早,他正跟一个酒楼的掌柜闲聊着,突然听到街上一阵马蹄声,人群也被官差分开,只见一排身着红色曳撒的将士驾着马飞奔而过,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要如此惊扰百姓。 当时恰好为首的那个将领往酒楼这边瞥了一眼,胡石也借此机会看清了他的长相,心中一惊,连忙拉着掌柜问道:“那是……” 这掌柜捋了捋胡须,往那边瞅了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那些是陛下的侍从官,禁卫军明面上的统领,你看他们的衣服,那材质……” 胡石摆手打住:“侍从官?我记得……” “侍从官都是从那些公侯子弟中挑选出来的,也就是个明面的活,没有实权的,刚才那会儿估计是有什么急事。”掌柜摇摇头道。 胡石心道这掌柜知道的还真多,继续装作好奇地问道:“我就看清了那个在最前头的,是不是……” “唉,那位便是跟李家撕破脸的贾世子,如今这贾李两家可是水火不容啊……” 胡石佯装笑了笑,没有兴趣再听下去,便随意找了个借口转身离去。他跨出店门时,又忍不住往那群侍从官消失的方向看了看,闭着眼长叹了一声。 而秦环这边,搭着马车至贾府门前,刚从车上下来,便听到远处马儿的一声嘶鸣,伴随着“得得得”的马蹄声,转眼间一人一马便奔至秦环身旁。 贾诚勒紧缰绳,飞快地从马背上翻身而下,见到秦环如约赶到他似乎十分欣慰,一把拉着秦环走到门口那尊石狮子后头,面色凝重道:“临时接到圣旨,我要去兖州办事,陛下命我协助当地知州处理动乱之事。” 秦环点了点头,问道:“大人……要我做什么?” 贾诚凝视着秦环,语气加重了几分:“你必须陪同我一起去,那边的事情可是一点也不简单。你回去准备一下,明日便走,到时候会有人来接你。”说罢,他转身唤来马儿,踩上马镫时又扭头对秦环嘱咐道,“此事全程必须在暗中进行,你最好不要对外透露一个字,不然小心这条命。” 秦环立即拱手,诚恳地回道:“请大人放心。” 贾诚瞥了秦环一眼,突然觉得交待此人办事总是这么令人舒心踏实,心里对秦环愈加满意起来,只是脸上并未表现出任何情绪,又驾着马飞奔而去。 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秦环眸色愈来愈深,嘴角泛起一抹微笑。他仰头看了看贾府大门房檐上挂着的匾额,觉得前方的道路似乎已经明亮起来了。 秦环不便在此处停留过久,他很快便上了马车,请车夫把自己送回去。回想起方才贾诚说的话语,他不由得摇头叹气,明日就要启程,上次平定东南寇乱自己是借口家事离开,此次根本不知道该编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秦环一路想着胡石近日的表现,只觉得无比心焦,脑中竟毫无头绪。感觉还未过多久,这马车便驶到了离住处不远的一个小巷子里。下了车后,秦环故意放慢了脚步,只希望多耗点时间,晚些到家才好。 不过这次可没让他如愿,正好三娘端了一个篾篓到院中择菜,院门大开着,她一眼便看见了秦环,挥着手喊了几声,又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三蹦两跳地窜到秦环身边,笑盈盈地看着他道:“这可真是奇怪了,明明你和胡郎君都说今日要出门办事,结果我还没开始淘米煮饭呢,你们就都回来了,我待会儿还得多做点,秦郎君想吃什么菜,我做给你吃。” 秦环一听胡石也回来了,突然觉得与其这样犹豫不决,不如痛痛快快地把话挑明,便说有急事要办,就算胡石不高兴,也等回来再想办法解释吧。他根本没在意三娘还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随便敷衍了几句,便加快脚步往回走,进了院子四下没有瞧见胡石的身影,又推开门朝着里屋走去。 其实在三娘大呼小叫的时候,胡石就已经从窗口瞧见了秦环,他坐在房中,平复了一下心情,想等秦环进了屋便喊他过来开诚布公地谈谈。结果倒不必他费心,秦环自己就直接敲门进来了,看来也是有事要说。不过胡石怎么也没料到,秦环竟是来跟他告别的。 第四十一章 秦环走入房中,看到胡石坐在桌前,面朝自己,目光炯炯。 秦环停下脚步,二人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对方,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二人酝酿片刻,几乎是同时发声,却把对方的话又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还是子慕你先说吧。”胡石微笑着一扬手,一脸温和地看着秦环。 “我要出一趟远门,”秦环飞快地说出这句话,顿时觉得如释重负,又语气轻松地笑道,“还好代霖兄身体已无大碍,阿谷和三娘都懂事能干,我也可以放心了。” 听到“出远门”这三个字,胡石瞬间急得面红耳赤,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声嚷道:“又要去哪里,眼看就要春闱了,你不在家里安心温习功课,还要跑出去干什么?” “我……”秦环没想到胡石反应这么激烈,竟一时语塞,半晌才答道,“确实是有急事要办,我会尽量早点赶回来。” 胡石瞪着秦环,嘴唇颤抖着,却没有吐出一个字,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直至变得惨白,眼中闪烁着的光亮一点点地熄灭,心中的希望似乎也随之破灭,他扭头望向窗外,屋内一片死寂。 良久,胡石才缓缓开口道:“你就不要瞒我了,你是不是跟那个……贾世子在一起?” 看着胡石的行为举止,秦环已经预感到胡石肯定是知道了什么,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无比平静,默默地等待着,直至亲耳听到胡石问出的这一句话,他的心却还是剧烈地抽痛了一下,不是为他自己痛,而是为胡石知道了真相心痛,他无力地辩解着:“那李会的话你也相信吗,还是你从哪里听了什么风言风语?” 胡石摆手打断秦环,沉声道:“子慕你还是说实话吧,我全都知道了,你为什么……”他哀叹一声,脸上写满了愧疚,“你马上跟那个人断了来往,我们什么都不缺,你安心读书就好。” 秦环摇了摇头,冷冷地说道:“我跟那贾诚之间确实有些恩怨纠葛,我自己会处理好的,你不必操心。” 胡石顿足道:“你到底亏欠了他什么,是借了他的钱吗,借了多少,我来筹钱,马上还给他!” “不是。” “那是为什么,是他逼迫于你吗,这世上还有天理王法吗?”胡石越说越激动,“他不要欺人太甚,大不了我跟他拼了!” 秦环冷笑了一声,神态自若地答道:“我没有借他的钱,他也没有强迫我,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胡石仿佛遭受了重击一般,连连退后了好几步,难以置信地看着秦环:“你疯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到底有什么苦衷,告诉我好不好……” “原谅我……没有为什么,也不要再问我为什么,既然你已知晓,我想我也不能再待在你身边了,免得……” 胡石心痛难抑,语气竟软了下来,满面愁容地望着秦环:“你连我都不肯说吗,这些年你一直称呼我为兄长,难道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成兄弟吗?” “不,”秦环立即否认,正色道:“除了我故去的母亲,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秦环这一生一定会报答你的恩情,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胡石猛地摇头,无奈而又痛心地说道:“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我只希望我们能像从前一样,情同手足,相互扶持……”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秦环不待胡石说完,只想快点结束这个令人痛苦的场面,“我要和贾世子出一趟远门,明日便走,我本就是一个追逐权力之人,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自己的身体又算得了什么,羞耻之心对于我来说早就不存在了。所以,你不用为我伤心,不值得。” “你……”胡石深吸一口气,眼中似有泪光闪烁。突然,他大步上前,两只手用力抓住秦环的胳膊,坚定地说道,“我不会让你去的,你以后就跟那贾世子断了联系,听见没有?” 秦环动了动胳膊,刚想发力甩开胡石,却见面前的胡石满脸倦容,两只眼眶乌青一片,秦环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胡石莫名其妙地大病一场,以及这些天的反常之举都是因为自己,他每日东城西城到处跑,大概也是为了打听消息。 秦环心中一软,便由着胡石拖着自己坐了下来,然后看着胡石把门窗全部锁紧,知道他这是要把自己软禁起来。看着胡石徒劳地做着这一切,秦环唯有心痛,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这一夜,胡石睡得极不安稳,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半夜惊醒便再也无法入睡,脑中不断回想着昨日的场景,秦环的话语可谓句句戳心,只是强调会知恩图报,无论自己如何恳求,他却是态度异常坚决地拒绝告知所有实情。 没想到两人相识四年,秦环对自己来说还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别人对他的好,他会全部记在心中,但是他的内心却似被一堵高墙围住,绝不允许别人探知分毫。 一直以来,胡石不是没有察觉出秦环的异常,他总是小心翼翼地不去点破,不愿意令秦环为难。他隐隐觉得秦环是个心中有着大悲苦的人,他只想对秦环好,让秦环能够多体会到一些温暖和亲情。 这时,房外细碎的响动引起了胡石的注意,是从秦环的房间那边传来的声音。只听见有人在轻轻地捣鼓着,终于那门上的锁“咔嗒”一声被打开了,然后是房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 胡石两只手紧紧地攥住身上的被衾,心里一凉,眼泪瞬间涌出,从眼角滴落,秦环果然还是在夜里悄悄地走了,他一意孤行无人能阻。 原来是阿谷这小子听到胡秦二人争吵,又见胡石把秦环反锁在房中,便知情况有变。他趁着送晚膳的机会已与秦环商量好了一切,然后伺机偷了钥匙,待到半夜之时,料想众人已经熟睡,便偷偷打开了秦环的房门。 秦环早已收拾好了行囊,他细细叮嘱了阿谷一番,又小心翼翼地走到胡石房前,从门缝里塞进了一封信,还有几张银票。 秦环在胡石门前驻足良久,他知道,此次一别,跟胡石便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这一来二去不知耽误了多久,事不宜迟,秦环终于狠狠心,背上行囊,趁着夜色悄悄走出了院子。 借着路旁住户家中隐隐的灯光,秦环又走到了那片集市,那个卖汤饼的老头又早早摆起了摊,见到秦环独自一人走来,还挥了挥手招呼一声。只不过这次秦环没再照顾他的生意,回了一个微笑便径直走过了这家铺子。他再次找到那棵杨树,站在树下,等候着贾府的马车。 秦环本想自己半夜从家里出来,到如今还未过寅时,恐怕还要在此处吹着北风再等个一时半刻。于是他干脆躲到避风的一面,双手抱臂,倚着树干,想稍微打个盹儿。只是他闭着眼才一会儿,那辆马车居然缓缓地驶了过来。 秦环定睛一看,车夫还是上次见过的那个侍卫,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秦环,然后敲了敲车框,对着车内的人说了几句,便向秦环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赶紧上来。 掀开车帘,秦环便见到了穿戴整齐的贾诚,只是他换上了便服,看上去像一个普通的富家公子。 未等秦环行礼,贾诚便招手让他坐在身边,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次行动我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却是要私下里去解决兖州之事,此行必须隐瞒身份,你也要记住,一言一行皆要谨慎……” “我明白。”秦环低头答道。 贾诚阖上眼,放松了语气道:“兖州不过是一群刺配之人作乱,没想到官府竟在这些人手里吃了亏,闹得满城风雨。陛下派我前去,一是为了督促当地知州尽快收拾了那群乌合之众,二是为了收回兵权,兖州卫家还保留着精兵,那只军队虽然名义上归官府管理,但实际却是听命于卫侯爷。” 秦环仔细地聆听着贾诚的话,思索片刻,便开始陈述自己的见解:“陛下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大人先离开京畿,为的就是华家之事,李家因为后位摆明了会跟华家作对,陛下就是不想您再从中掺合罢了。”秦环顿了顿,点头继续说道,“至于兖州,我倒觉得兵权尤为重要,这卫侯爷不同于华国公镇守西北需要手握重兵,君王大忌便是拥兵自重,这个卫侯爷应该不简单,陛下是给大人您出了一个难题了。” “说的不错,”贾诚骤然睁眼:“李华两家的事,我本就不想参与其中,太后那边也不会轻举妄动。至于世袭卫侯爷,不过是个病秧子,根本下不了床,但这只是他本人的一面之辞,估计陛下也是不放心,便派我去探探虚实,顺便以治病为由将他带回京畿以便监管。” 从京畿至兖州路途遥远,坐在马车上时间长了无话可说便会昏昏欲睡。马车行驶至一片荒地,颇有些颠簸,秦环折腾了快两天一宿未阖眼,此时已是疲惫不堪,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而前仰后合,实在是睁不开眼了。 “过来,靠着我。”贾诚见状,拉了秦环一把,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秦环大概是累极了,此时一句话也不愿多说,十分顺从地靠在贾诚身上,如此乖顺的举动实是少见,倒叫贾诚心下一暖,便搂着秦环也一同闭目养神起来。 今日一早从京畿出发,直至傍晚也才行至京畿附近的县城,那侍卫见前方有一客栈,便隔着车帘跟贾诚汇报情况,最终几人决定在此歇息一晚,明早再继续赶路。 第四十二章 秦环跟随贾诚往兖州而去,赶了一天的路,至傍晚时分已是人困马乏,便寻了一家客栈准备歇息一晚。 侍卫牵着马往客栈后面的马厩而去,贾诚与秦环则径直走入店内,客栈的掌柜一见着两位客官,连忙迎了上来,询问着二位有何需要。 贾诚望了眼秦环,似乎是想让他代为回答,秦环心领神会,此次贾诚出门没带小厮仆人,这一路自己便要贴身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了,于是答道:“麻烦要两间上房。” 贾诚对此并无异议,点了点头,跟在掌柜身后进了房间,秦环则提着行囊也进了同一间房。 这一夜,大概是贾秦二人都极其疲惫,用过晚膳后便沉沉睡去,这二人虽然睡在一张床上,却并无暧昧举动,一夜无梦。 翌日卯时天已大亮,贾诚睁眼醒来的那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是躺在府中的床上,片刻之后才猛然反应过来这是在去往兖州的途中,于是伸手便想去摸摸身旁的人,不料却摸了个空,只看到一床被衾已经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若不是贾诚清楚记得秦环昨晚与他同眠共枕,此时恐怕就要以为自己是一人出来办事了。 贾诚翻身而起,发现中衣和外衫全部搭在床边木架上,自己伸手便可拿到。他穿好衣裳,整理发冠之后,又注意到案上多了一壶清茶,那茶水刚好温而不烫,入口正合适,于是他倒了盏茶,润了润嗓子,心中叹道秦环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妙人,这一大早起来便让他神清气爽。 此时,门外响起几声轻叩,一个沉稳的男声说道:“大人,一切准备妥当。” 贾诚简单地应了一声,推开门见那侍卫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便开口问道:“秦公子呢?” “秦公子方才去买了些干粮,如今已经在楼下等候了。” 贾诚点了点头,昨日他便嘱咐过秦环,路上要避免耽搁,尽量节省时间早日到达兖州,看来自己的话他都牢牢记在心中,并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贾诚只觉心情舒畅,跟侍卫说话的语气都柔和了几分:“兖州乃动乱之地,此行难免会遇到凶险,你要时刻保持警惕,见机行事,秦公子不会武功,你务必要保他一路平安。” 侍卫低头应允,跟在贾诚身后走出客栈,二人这才发现客栈前方的一处空地之上,居然种了几株红梅。 正值隆冬时节,那树上的红梅朵朵绽放,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显得分外明艳。 梅树下站着一人,披着件白狐皮裘衣,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发簪挽起,未戴冠巾,细碎的发丝被微风吹拂得略显凌乱,在清晨的阳光照射下闪烁着金色的光泽,衬着胜雪的肌肤,那清秀的侧颜便足以让人倾慕不已。 这时,那人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掸开枝桠上的残雪,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红得如火般的花瓣,满脸柔情,如痴如醉,不知道是对这大自然的美景恋恋不舍,还是沉醉在自己编织的梦一般的意境中,久久不愿醒来。 贾诚停下脚步,痴迷地看着树下那人,明明刚才还只当他是个普通幕僚,因他的办事得力而暗中称赞,如今见到此情此景,却又让他觉得秦环仿若一个仙人,只因对人世间有太多的贪恋和不舍,才被贬下凡,高贵优雅如斯,就如同那树梅花一般,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秦环终于察觉到了这边投过来的灼灼目光,转身对贾诚微微一笑,走上前问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贾诚定了定心神,眼神也恢复了之前清明:“现在立即出发,争取五日之内到达兖州。” 几人日夜兼程,果然在预计的时间内到达了兖州边境。秦环作为一名江南学子,这一路有幸见着了层峦叠嶂、千里冰封的北国风光,心中不由得时时感叹着山川之秀美,山河之壮阔。 贾诚本是个寡言少语之人,这几日也甚少说话,秦环则是性子淡漠,时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鲜少与外界交流。这几日二人坐在车上,只是偶尔说几句话,如果不是贾诚刻意提起,秦环似乎更愿意聊聊琴棋书画,或是诗酒花茶,而不是朝政权谋。 贾诚之前从未像这样长时间单独与某人厮守在一起,此次与秦环相处下来,尽管二人话语不多,倒也不觉得尴尬,反倒是自得其乐,说不出的舒适自在。但贾诚还是敏锐地从秦环的言谈举止中,发现了些许不寻常之处。 虽说文人都喜欢些风流雅事,莫不好琴棋书画之类。秦环本出身于书香门第,对此上道也是常事,只是他平日的谈吐与气质,却又是常人所不能及,举手投足之间,是如此的卓尔不群超凡脱俗。 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够培养出这样一个奇人呢?贾诚心中虽有疑惑,但有关秦环的身世,无论如何也查不出丝毫破绽,再者秦环言辞谨慎,更是寻不出什么差错,于是也只好作罢。 既然身世之谜无从可解,但眼前的秦环却是极为乖顺,凡事都听从贾诚差遣,没有一丝忤逆。贾诚感觉事事顺心,便放心沉湎美色,倒也不愿想起太多的烦心事。 眼看便要进入兖州地界,那驾车的侍卫放松了心情,不紧不慢地赶着车,车里的两人也坐在一块,悠闲自在地品着茶,场面十分和睦。 这时马车恰巧经过一片树林,此处本寂静无风,因此枝叶间轻微的响动,便即刻引起了那侍卫的注意。果不其然,前方树上突然出现几个晃动的人影,并一齐跳了下来,他们身着青衣,手握长剑,电光火石间便团团围住了马车,让车上几人绝无退路可言。 侍卫对着车内大喊一声小心,依旧稳如泰山地坐在车门口,只是也从腰间取出了一柄短剑,目光警惕地扫过这些不速之客,喊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这不是你们能招惹得起的。” 这群青衣人中走出一个年龄略长者,他的服饰与其余几人稍有不同,看上去地位更高一些,这人睥睨一眼,语气不屑道:“我还不知什么人是我们得罪不起的,车内的人赶紧出来,容我们查完了再走!” “你若不说明来意,我又怎能认你为善类?”侍卫突然从车上跳了下来,短剑直指头目,一时局势剑拔弩张。 只听那头目嗤笑了一声,挥了挥手,他的三个手下瞬间挥舞着长剑冲了上来。 侍卫反应极快,即便是对战三人,也毫不慌乱,一边施展内力护住体脉,一边以短剑对长剑,取其灵活善变,招招逼敌退却。 正当侍卫击退了三人,欲与那头目挑战之时,贾诚突然掀开车帘,探出了身子,大喝一声:“尔等放肆,都给我住手!” 贾诚下了马车,背着手走到侍卫身边,冲着那头目阴沉着脸愠怒道:“大胆!麟兰阁的人竟是这般无礼吗?” 那头目听到贾诚居然能报出自己的身份,便知此人来头不小,但听其口音并不是本地人,麟兰阁平素称霸一方,作威作福惯了,他心道强龙还怕地头蛇,便继续镇定自若地看着贾诚说道:“我们只是奉阁主之意捉拿贼人,若阁下还是不愿配合,那就休怪我们不讲情面了!” “我乃陛下钦点的官员,奉旨协助兖州知州处理事宜,尔等还不快快退下。”说罢,贾诚从衣襟中掏出一张公函,上面清楚盖有皇帝的宝印。 那头目震惊地看着贾诚,未曾料到这人竟会是钦差大臣,不过他转念一想,麟兰阁本就属于本朝历任皇帝的爪牙势力,何况那贼人也是闯了滔天大祸,自己又有何畏惧,于是便道:“这位大人,在下要捉拿贼人回去复命,您也要快些奔赴官府,与其耗在这儿,为何不能让我搜查一番,难道您心中有鬼?” 贾诚也未料到麟兰阁竟如此嚣张无法无天,他微睁双目,斜睨瞥着那头目,阴戾的眼神直令那头目觉得不寒而栗,浑身不自在起来,怎料贾诚接着却移开了几步:“那就请吧。” 几个青衣人走上前用剑挑开车帘,只见车里端端正正坐着个清秀书生,并无他人,便将情况如实禀报头目。不过这头目意欲刁难,偏就是要查个仔仔细细,他亲自上前,将秦环请下车,又将马车里里外外搜了一遍,确定无误后,才一脸得意地走到贾诚面前,说了句多有得罪。 贾诚因伤病卧病半年,倒把性子也养好了些,换做往日是绝不会轻饶了这群人,现在却无意与他们纠缠,心想何必非要在此时与他们争个高下,先咽下这口气,来日再报也不迟。 待到这群人消失之后,贾诚才缓缓蹬上马车,他瞟了一眼恍若无事的秦环,摇头无奈道:“上来吧。”他毕竟有要务在身,只想快快赶至目的地,不便在此多做停留。 傍晚时分,马车行至兖州城内。时至年关,城内灯火通明,人流如织,贾诚等人早就见惯了这些场面,面上倒显得兴致缺缺。不过几人饥肠辘辘却也是真,于是贾诚决定先找个酒楼用顿晚膳再说。 马车又往前走了不多远,便见路旁有一家装饰华丽的酒楼,里面宾客满席,热闹非凡。 贾诚环顾四周,思索片刻,便带着秦环和侍卫下车往酒楼里走去。 第四十三章 贾诚带着秦环和侍卫刚踏进酒楼,便有店小二打着招呼迎了上来,可惜这酒楼的雅座已经满了,几人只能将就着在大厅中吃饭了。 贾诚拿过菜谱随便点了几道菜,撇头一看,发现秦环和侍卫都站在一侧,并未坐下,于是打了个手势道:“坐下来吧,不必拘谨。” 秦环点头应允,坐在贾诚身旁,那侍卫则自觉地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低头垂目,暗中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虽说此处十分喧闹嘈杂,但也缓解了几人无话可说的尴尬,秦环吁了口气,为每个人都斟了杯茶,然后一边自顾自地品着茶一边四处打量,似乎对酒楼内部的装潢颇有兴趣。 秦环的注意力逐渐又被那些跑进跑出的店小二吸引去了,那些人手里端得最多的是金黄油嫩的馓子,听闻这馓子是兖州的一道特色小吃,其条匀细,中含芝麻,酥脆可口,大厅里几乎每张桌子上都摆了这道小吃,空气中飘散着浓浓的馓香,食客们聚在一起用手掰着馓子吃,看上去个个吃得津津有味、齿颊留香。 秦环被勾起了馋虫,也想尝尝那馓子的味道,只是今日时机不对,不是跟着好友出来游山玩水,而是陪在这个不苟言笑、古板固执的贾诚身旁,看样子是无此口福了。 贾诚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往秦环那儿瞥了眼,不过他马上又收回了目光,恍若无事地继续品着茶。 此时店里客人众多,过道处可谓摩肩接踵,一个小二端着一大盆黄河大鲤鱼急着要去上菜,不知怎么就撞到一个客人身上,连鱼带汤泼了一地。那客人见自己身上一件崭新的棉袍也被泼上了半身油汤,惊呼了一声便开始破口大骂。这小二也被吓懵了,呆站了好久,才掏出一条毛巾想帮那客人擦拭。 怎料这被泼的主儿着实是个厉害角色,他一把推开小二,一边大声斥责小二粗鲁无礼,一边还叫嚣着要求赔偿,小二低声下气地赔着不是,那人却火气越来越大,旁人的劝阻也一概不听,一时闹得不可开交。终于那在柜台前的掌柜也坐不住了,丢下手里的账册,挤进人群前去调解。 正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那边之时,一直在柜台前晃来晃去的一个短褐男子瞅着了机会,偷偷伸手摸向柜台。掌柜的走得匆忙竟忘了把抽屉上锁,那男子打开抽屉,胡乱翻了翻,随手抓了一大把银子和银票塞在衣襟里,稍稍整理好衣服,却并不急于逃离现场,反倒是无事人一般继续停留在原处。 这些蛛丝马迹怎能逃得过秦环敏锐的双眼,他看了那男子的表现,心中一时还摸不清那人的路数,便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可惜只有贾诚疑惑地望了过来,探究般地打量了几眼,便又偏过头去。 不一会儿,掌柜怕是想起了自己的疏忽,慌忙返回到柜台前,一看抽屉大开、银钱散落一地,便知情况不妙,大喊一声:“失窃了,快来人啊,快来抓贼!” 那男子目光一凛,推开身边站着的几个人,直向大门冲去。 掌柜的一声抓贼唤回了众人的注意,男子这样一跑更是暴露了他的身份,兖州人向来侠义豪迈,路见不平必定会拔刀相助,立马就有几个大汉站起身,追着那瘦弱男子而去,那男子似乎已吓得魂飞魄散,没跑出几步便摔倒在地,被几个彪形大汉逮个正着,拽回来丢到掌柜面前。 男子惶恐地看着围上来的众人,捂紧了胸口,一直大声喊着:“我没偷银子,你们抓错人了……” 掌柜气得脸色铁青,指着男子怒道:“没偷你跑什么?” “我……” 还没等男子辩解,掌柜便对几个大汉使了个眼色,那几人摁住男子的手脚,令他动弹不动,掌柜亲自撸起袖子,扯开男子的衣襟,几块碎银和几张银票掉了出来,掌柜拾起仔细瞧了瞧,辨认清楚之后,马上将钱票收回自己的袖中,厉声道:“贼人在此,千万别让他跑了!” 男子还在拼命地挣扎着,一个劲地说自己没偷银子,错抓了好人。 只是人证物证俱在,这男子偷盗属实,再怎么狡辩也洗不清自己的罪过,反倒是激怒得众人片刻也没有耽误,便把他捆了送往官府。 秦环目睹一切,盯住那男子看了个仔细,又点了点头,轻笑一声。 事过之后,贾诚点的一桌菜终于上齐了。只是闹了这一出后,几人好像都没了食欲。或许是兖州菜不合贾大人的口味,他略尝了几口便放下了食箸。看到贾诚不吃,秦环和侍卫也觉得食之无味,随便夹了点菜,拔拉了几口饭便作罢。 几人吃完之后,正欲起身离去,贾诚突然把侍卫叫到身边,轻声交待了几句。随后贾诚便与秦环先行离去,那侍卫还留在酒楼内,似乎有什么事要找小二。 夜色已深,贾诚不愿在此时去惊扰官府,干脆找了家客栈歇息下来,秦环自然还得陪同左右。 秦环整理好床铺被衾,便坐在绣墩上捧着本书看起来。这时,贾诚从身后走了上来,把一个装饰精美的锦盒递到他面前。 秦环接过锦盒,打开盖子一看,里面盛满了包括馓子在内的各色兖州小吃。原来如此,秦环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明显轻快了许多,盖上食盒拱手道:“多谢大人。” 贾诚摆了摆手,转身走到床边,合衣躺下,两手交叠枕在头下,闷声道:“吃完了早点歇息,明日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翌日清晨,贾诚等人用过早膳,便立即前往位于城区北侧的兖州衙门。一行三人刚至门口,便有衙役踱着步子迎上前来。这衙役见来者衣着气度不凡,连忙换上幅笑脸询问几位有何贵干。 贾诚盯着这衙役好一会儿,才冷着脸答道:“请通报一声,我要见余知州。” 这衙役本来还想从几人身上捞些好处,只是被贾诚这么盯着,没由来地有些害怕,心道这人气势逼人,恐怕是个有来头的,赶紧应了一声便跑进门里向余知州禀报去了。 且说那余晋余知州,大清早地还没睡醒便不得不来处理公务,正昏昏沉沉地坐在公堂上翻看卷宗,眼看着这脑袋就要栽进书里了,却被这衙役一嗓子给扰了清梦,眯着眼睛正欲发火,听着衙役的描述不由心中一惊,想起前几日接到的密旨,便知这是陛下派来的官员已经到了。 余晋连忙起身,一边整理衣冠,一边跟着衙役跑了出去,亲自到门口迎接贾诚等人。一见面问候了几句,赶紧先领着他们进了大门,沿着砖铺的甬道到了第二道仪门,自然要把六扇门全部打开,请他们从仪门而入,这之后才到了正堂。 贾诚等人发现,那衙门外看似经受了多年的风吹日晒,显得陈旧破烂了些,但内部却是精心布置过的,那木制家具,盆栽花草全是焕然一新,看来这任知州也没少花银子在这些装饰上。 余晋毕恭毕敬地把贾诚请到厅堂内坐下,秦环和侍卫则立于一旁。慌乱之中余晋还不忘安排下人准备瓜果点心,不一会儿便有小厮端着精美的茶具和各色果盘放于贾诚身旁的茶几上。余晋见贾诚尚面无异色,准备再寒暄几句,才开始谈及正事。 贾诚倒比余晋先开了口:“余大人可否解释一下,明明兖州兵力充足,且在您治理有方的情况下,怎么会发生如此之大的动乱,甚至还惊动了陛下。” 余晋没料到这贾大人一开口便要究责问罪,一边冒着冷汗一边措辞解释道:“是下官无能,兖州城内本来一直安宁祥和,那些动乱之人不是我兖州人士,大多是周围镇县的地痞无赖,偶尔聚集在一起闹事,就算抓到几个,关了几天还得放出去,没想到后患无穷啊!” “这如何说起?”贾诚问道。 “每年都有朝廷押解的刺配之人路经兖州,没想到今年那里面居然有个厉害角色,会点小把戏,骗过了官差,领着那群作奸犯科之人跑了,结果正好遇上那些地痞无赖,他们居然帮着恶人逃过官府的搜查,然后这两帮人便勾结着一同作乱,闹得这四周的百姓不得安宁。下官多次派官兵镇压,均无功而返,直到最近这次……”余晋说到这里,只觉得口干舌燥,便停下来喝了口茶润润嗓子,顺便缓解一下自己的紧张情绪。 贾诚捏着手上的紫檀手串,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余晋接着往下说:“当时下官设了个计,让这群人中了埋伏,没想到他们很快就报复了回来,致使我官兵伤亡惨重,不过好歹也活捉了不少逆贼,目前正关在狱中等待发落。” 贾诚沉思了半晌,缓缓说道:“不管是逃匿的刺配之人,还是包庇窝藏刺配之人的地痞无赖,犯的都是死罪,必须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斩草除根,绝不允许有漏网之鱼,否则必定会人心惶惶,后患无穷,兖州自古便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又是我朝重要的交通枢纽,陛下对此事极为重视,我们作臣子的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余晋松了口气,笑着附和道:“大人所言极是,此案的卷宗已经全部整理好了,下官随时听从大人差遣。” 贾诚点点头:“事不宜迟,那就劳烦余大人了。” “哪里哪里,”余晋心想这京畿派来的官员还算好说话,看来只要多留意稍许,说不定巴结上了这贾大人,还能帮着在陛下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呢,他拱拱手,谄笑道,“下官已为大人准备了一间厢房,旅途劳累,大人不如先去休憩片刻,稍后下官再差人送上卷宗。” 第四十四章 这一整日,秦环都陪同贾诚在研究那些卷宗,细心的秦环发现有处地方前后矛盾,明显有误,于是喊了门口的小厮去请余知州过来,结果这小厮把衙门里寻了个遍,也没找着余大人的身影,不知是什么要紧的公务,竟然需要知州大人出了衙门亲自去处理。 日落西山,已至酉时,这余晋才风尘仆仆地归来,忙得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就一叠声地吩咐下人们布置桌椅碗筷,说是已在兖州城最好的酒楼逸香楼订了一桌席面,即刻便会送到,要给京畿来的大官接风洗尘,务必伺候得贾大人舒舒服服。 不得不说这余晋确实有点小聪明,特别是用在巴结讨好这块,心眼儿真多。这一桌子酒菜不尽是兖州特色,还有几道京畿名菜,连金陵最负盛名的盐水鸭都备上了,许是打听到了那个与贾大人形影不离的幕僚书生来自金陵,可谓是用心良苦,面面俱到。 贾诚和秦环这几日忙着赶路,确实没有正经吃过一餐饭,二人施施然而来赴宴,一眼见到桌上的菜肴,顿觉心情舒畅胃口大开。余晋最擅察颜观色,一瞧二人的神色,便知自己马屁拍到了点子上,心里不禁乐开了花。 余晋安排二人在主席上坐下,又命人端上一套斗彩酒器,执壶施釉润泽,纹饰山水,清新淡雅,看上去好似盛着琼浆玉液一般。 余晋站起身要亲自为二人斟酒,走到贾诚身边,刚要去拿那酒盅,贾诚却抬手推阻,淡淡地说道:“我身体有恙,不想沾酒。” 余晋笑道:“贾大人,您这就有所不知,下官特意为您准备了上好的虎骨酒,是花银子也不一定能买到的真货,这虎骨酒强壮筋骨,通经行血,极具滋补之功效,您不喝就亏大了。”说完,拿起酒盅倒了满满一盅酒递到贾诚面前。 贾诚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接过那盅酒,细细地品了一小口,好在这酒并无辛辣之气,也无苦涩之感,反而有丝丝甘甜,贾诚也乐于接受。余晋见状频频敬酒,贾诚不知不觉便喝了好几杯。 余晋在席上注意到贾诚频频看向秦环,心中便知这个幕僚应该是贾大人跟前的红人,更何况这青年郎君长得颇为俊俏,甚是讨人喜欢。于是这余晋也就不忘时时关照秦环喝酒吃菜,言辞间颇为热情亲切。 半个时辰过后,贾诚已是面色酡红,略显醉态,秦环则小酌一口之后,便不再动面前那盅酒,而是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各色菜肴上,自顾自地吃得津津有味。 酒酣饭饱,余晋一边与贾诚闲话,一边活络开了心思,自己费了好多功夫,才打探出这贾大人的种种喜好,其中有一个便是喜爱长相清秀的男童,兖州也是富庶之地,此处的南风馆便不逊色于江南一带。今早把贾大人安顿好后,余晋就吩咐下人去请了南风馆中的头牌过来,一直安顿在后院,现在也是时候请出来给贾大人过目了。 余晋狡黠一笑,故作神秘道:“贾大人,下官给您准备了一份礼物,不知您……” 贾诚一听便蹙着眉,语气坚定道:“我不需要,你就省了这份心吧。” 余晋讪笑着,对着门帘后拍了拍手掌:“您看过后再说。” 一个少年闻声掀开了门帘,低着头缓缓朝余晋走来,先给众人行了个礼,然后乖巧地站在余知州身旁,屏息凝神,一言不发。 “他叫陈鱼,出身干净,又是上等的货色,还望大人笑纳。”余晋一脸谄媚的笑容,顺手推了这少年一把, 这少年走到贾诚面前,慢慢抬起头,露出那张精致粉嫩的小脸,双眸灵动,丹唇皓齿,肤白貌美,倒也没有太辱没了沉鱼这个名字。这少年捏着嗓子,轻轻地唤了声大人,显得无比乖巧可爱。 贾诚见着这美貌少年,心中自然是喜欢的,他借着几分醉意摸了摸这少年的小脸,而后又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 这厢几人说笑正欢,那厢秦环却坐不住了,留在此处已经大为不妥,更何况那贾诚见色起意,举止实在不堪入目。秦环心道纨绔子弟多败类,于是断然起身,面上还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只跟贾诚借口身体不适,便先行离去。 贾诚一怔,呆呆地看着秦环的背影,想叫住他问个清楚,却碍于有旁人在此,只好作罢。 秦环离席从堂中出来,吹了吹外面的冷风,早就把贾诚抛到了脑后。他轻叹一声,慢慢走回了自己居住的厢房,关上门窗,点燃烛灯,便开始提笔在雪白的宣纸上书写: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写完又在旁边的空白处画了几朵梅花,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了梅花的□□。 秦环细细地观赏着这几朵梅花,好似把它们当作了那日在客栈外见到的活生生的梅花一般,轻轻地抚摸着,亲吻着,以至于红了眼眶,却不会再有一滴泪水。 每逢寒冬,秦环时常会精神恍惚,因为那些尘封多年的记忆时时刻刻都可能会涌现出来,扰乱他的心神,摧毁他的意志,时而令他痛苦,时而令他消沉。只是如今跟随在贾诚身边,不能像在胡石面前一样,可以不自觉地流露出太多情绪。片刻之后,心情逐渐平复,他揉了揉眼睛,先铺好了床,准备再看一会儿卷宗便躺下歇息。 浏览这种官府记录书写的卷宗最费精力,秦环习惯于将其中的重点找出来,再誊写一份,以便于前后的对比与查看。这样提笔誊写大约又花了半个时辰,他终于觉得倦意袭来,便搁下笔,摘下发冠,脱去外衫,准备吹灯睡下。就在此时,他听到房外有人轻叩着门,隐约还喊着自己的名字。 秦环以为是衙门里的小厮,一边问着:“还有何事?”一边直接把门拉开。 结果门外站着的竟是贾诚,他浑身酒气,眼神迷离,似笑非笑地呆看了秦环许久,突然把手按在秦环肩上,推着他往后退了几步,然后顺势把房门一关,大着舌头问道:“你……刚才……怎么了,现在身体还……不舒服吗?” 秦环面无表情地看着贾诚,随口解释道:“多谢大人关心,我当时只是想出来透透气,顺便走一走消消食,现在已经好了。” “你……没事就好,”贾诚扶着额,语气中甚是懊恼,“那个余知州不好好处理公务,每天只想些歪门邪道,我回去一定要御史上书弹劾他。” 秦环瞥了贾诚一眼,转身去收拾案上的卷宗,淡淡道:“大人特意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的吗?” “是……还有……”贾诚借着酒劲儿,贴到秦环身边,牵着他的手,轻轻地摩挲着他手指上的薄茧,心中莫名愉悦起来,糊涂话也根本不过脑袋就脱口而出,“那个小倌我没碰他,他远远不及你。” 秦环甩开了贾诚的手,偏过头掩饰住眼中的嫌恶,冷冷地回道:“夜深了,大人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早我再给您熬醒酒汤。” 贾诚看到秦环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顿时恼怒起来,一把将他扳到自己面前,不过稍后语气又软了下来:“我……没事,我来看看你……就走。” 秦环被迫与贾诚对视,发现他的瞳仁中倒映着自己,似乎还包含着一团浓浓的化不开的情愫。只是此时他眼中布满血丝,满脸通红,鼻息粗重,酒气熏人,秦环转念一想,这人已经喝醉,大概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便推开他道:“大人还是赶紧回房歇息吧。” 贾诚紧接了句“好”,便趁其不备一把抱住了秦环,在他眉间印下一吻,“记得明日……早些来见我。”说罢,松开了手,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秦环愣在原地,不过马上又回过神来,便关门吹灯睡下。 次日,这余知州因宿醉未醒,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他慢慢悠悠地用完早膳,整理了半□□冠,才缓缓走到公堂,却见贾诚已经正襟危坐在公堂一侧,面色不善地望着自己,压抑着怒气道:“余知州到得可真早,是不是还需要我亲自去请。” “下官不敢,”余知州抹了把冷汗,讪笑道,“下官因私事耽误了片刻,还望贾大人恕罪。” “那就开始吧。”贾诚撇过头,似乎不愿多看这余晋一眼。 余晋也不知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妥,竟惹得这贾大人大清早地火气便这么大。他背对着贾诚轻哼了一声,掸了掸袖子,一本正经地坐在那把梨花木椅上,头顶明镜高悬匾,背靠海水朝日图,对着衙役喊道:“快把那贼人带上来,本官要一个一个审。” 这衙役刚出了公堂,迎面便撞上了正往此处赶来的秦环,秦环摆手示意无事,走进公堂内,对着余晋微微一笑行了个揖礼,然后轻轻走到贾诚身后,默默站立。 众人一时无话,等了许久,几个衙役终于提上来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这人蓬头垢面,身上还散发着恶臭,刚被丢到堂中,众人便捂住口鼻,脸上满是嫌恶之意。 余晋强忍住不适,抓起公案上的惊堂木狠狠一拍,大声道:“下面跪的是何人,干了什么坏事,赶快如实招来!” 这乞丐惊得浑身颤抖,嘴唇张张合合,却没吐出一个字。 “大胆刁民!”余晋又将惊堂木一拍,指着那几个衙役说道,“给我狠狠地打,打到他说实话为止!” 这人一看那衙役举着板子朝自己走来,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三下两下爬到公案前,连连磕头道:“大人,不要打我,我全招,草民全招……” 第四十五章 余晋见这乞丐随便吓唬一下便要招了,心下大喜,总算能在京官面前彰显自己的威风,他抓起惊堂木又一拍道:“快快招来!” 乞丐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开口道:“草民自幼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便在那东市以乞讨为生,偷鸡摸狗的事从来没有做过啊。”他作势擦了擦眼角,哭丧道,“直到前几个月,我们那儿多出来一个流浪汉,长得瘦瘦弱弱,没想到有一身好功夫,他抢占了我的地盘,还逼着我给他跑腿,可把我给害惨了!” 乞丐眼珠滴溜溜转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讨好地说道:“那个人脸上有一块青色的印记,我本以为是胎记,谁知有一天下大雨淋了个透湿,他脸上的印记被雨水冲化了,竟露出了刺字……听说这脸上刺了字的都是犯人,真是吓死我了……” 余晋一听到刺字两字,便知此乃事情关键,呵斥道:“那人后来做了些什么,你不要说废话。” 乞丐点点头,愁眉苦脸地说道:“他劝说我们这些乞丐听他的话,说跟着他以后就不愁吃喝,后来才知就是跟着他们那些发配之人闹事,那些人中也有不少人武功高强,他还威胁我们不能报官,说万一谁走漏了风声,就会被剥了皮扔到乱葬岗子喂狗。” “然后呢?”余晋追问道。 “他说那皇帝乳臭未干,不过是个小昏君,不如把他杀了,弟兄们便都有好日子过了,他交代我们,等他们起义……”说到这儿,乞丐慌忙捂住自己的嘴,改口道,“是闹事,等他们闹事的时候,我们就见机行事,里应外合……后来我便跟着他们混了,结果却被官兵抓到了……” 余晋犹豫了会儿,觉得这乞丐说的话并无破绽,便道:“你上述交代属实?” “草民的话句句属实。”乞丐猛然抬头,大声哀嚎道,“大人,草民冤枉啊,草民是被他们逼迫的,这都是那些个人作乱啊,求大人明鉴,饶草民不死!” 余晋捻了捻下巴上的一绺山羊胡须,心想这乞丐不过是个小喽罗,从他身上大概也得不到什么更有价值的情报了,便咳嗽一声,正打算喊衙役把这乞丐拖走,换一个犯人上来。 这时,一旁的贾诚突然开了口,只见他面色阴沉,指着那乞丐问道:“你真的只知道这些吗?你休想在本官面前耍花招!” 乞丐转了个身,见贾诚衣着华贵,气势非凡,心想这看样子是个更大的官,于是又冲着贾诚连连磕头,一脸诚恳地说道:“是是是,草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句句属实,没有半点隐瞒,不然草民……不得好死。” 贾诚冷笑了一声,“你同那些人一起闹事,已经犯了谋逆大罪,本来就不会有好死。” 乞丐瞪圆了双眼,拼命地摇头,一边求饶一边爬向贾诚,不料这一招对贾诚却毫无用处。贾诚看向衙役,下令先打他二十大板再说。 余晋知道这件案子十分棘手,也乐得贾诚插手,干脆附和着贾诚,冲着衙役命令道:“给我好好打,打到这逆贼说实话为止。” 几个衙役抬来一条长凳,三两下就将这乞丐拎了上来,把他脸朝下压在长凳上动弹不得,然后直接扒了裤子,板子就往屁股上招呼,一时间公堂内便响起板子落在肉上的清脆的啪啪声,与乞丐鬼哭狼嚎的叫喊声。 若论打板子,衙役们手上的功夫可是拿捏得十分准,若是犯人的亲属私下给点好处,这板子虽然打得狠,也只是受些皮肉之苦,不会伤筋动骨,若是没有事先打点,衙役们自然会往死里打,犯人当场被打得断了气也不是没有可能。 余知州吩咐的好好打,意思便是要使出巧劲儿,不能打得太狠了。两个衙役心领神会,一人一板轮流着打了二十板后,那乞丐已经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哀嚎声越来越弱,他终于伸出手摇晃着,满脸痛苦地哭喊道:“别……别打了,我招……我全招。” 贾诚挥了挥手让衙役停下,接过秦环递来的茶,揭开杯盖抿了一口,看似十分悠闲:“说吧,这次若是还不老实,自然有别的刑罚侍候。” 乞丐趴在长凳上丝毫动弹不得,脸上涕泗横流,痛得呲牙咧嘴,说起话来都有些口齿不清了:“他们……那些刺配之人个个都很有本事,草民曾偷听过他们说话,他们似乎还有个头领,所有的事情都是那头领安排的。” 余晋终于抓住了话中的重点,急忙追问道:“那个头领是谁,他们在密谋什么?” 乞丐猛地摇头,吸了吸鼻子,忍着身上的痛楚继续说道:“大人,草民是真的不知道啊,那个头领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们密谋的事情更是无从得知,草民唯一清楚的就是他们所有人都聚集在一座山上……这次我们有不少人被官府抓了,在监牢里我隐约听说会有人来解救我们……因为被抓的人中有几个便是刺配之人,与那头领是生死之交,他们不会见死不救……” 余晋悄悄望向贾诚,只见贾诚此时也正陷入沉思之中,随即他便挥了挥手,招呼着身旁的秦环低头耳语了片刻,这才发话道:“你可都交代完了?” 乞丐一边呼痛□□,一边点头答道:“大人,草民就知道这些,全部都交代清楚了啊。” “余大人,我看这逆贼也交待得差不多了,把他带下去处理一下伤口,再放回狱中吧。”贾诚低头玩弄着手上的珠串,丝毫不愿多看余晋一眼。 “来人!”余晋对刚才行刑的衙役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赶紧拖着这乞丐离开公堂,又吩咐另外两个衙役抬个香炉来熏熏这里的臭气。这才喘了口气,对着贾诚歉意一笑,继续提审犯人。 今日审问的第二个犯人便是个刺配之人,这人刚被带上来,他一身阴狠的煞气与脸上的刺字,便让人不寒而栗。 余晋刻意拉下脸,学着贾诚那不怒自威的样子,抓起惊堂木狠狠一拍,高声呵斥道:“下面跪的何人,赶快报上名来,本官劝你尽快从实招来,否则便是大刑伺候!” 这人虽然被迫跪在地上,气势却是不输分毫,他横眉怒目瞪向余晋,声音也十分洪亮:“呸!你个狗官,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爷爷我还从来不知道怕这个字应该怎么写!” 余晋顿时被气得面红耳赤,恨不得要将手里的惊堂木往这人头上砸去,不过他及时克制了自己的冲动之举,转念一想,千万不能在京畿来的要员面前失了分寸,反正这逆贼已经被抓了起来,他一个人又成得了什么气候,管他结果如何,先打他一顿出了这口恶气再说,便冲着衙役狠狠地嚷道:“给我打,使劲打,先打他个四十大板!” 这人身材十分魁梧,身上又戴着沉重的手铐脚镣,加之他暗暗使力极不配合,三四个衙役一齐用力才把他押上长凳,扒下裤子抡起板子便开打,手法与之前打那乞丐自是不同。 许是这人皮糙肉厚,被板子狠抽着,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抬眼恶狠狠地瞪着余晋,那眼神似乎恨不得要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 这人闷声挨了四十大板,已是面色苍白,气息奄奄。然而,他蓄了会儿力,竟自己滚下长凳,缓缓地爬起来,用双膝挪到公案前,对着余晋淬了口含血的唾沫,仰天大笑道:“狗官,你还有什么招,便都使出来吧!要我说出一个字,那是痴心妄想!” 公堂中回响着此人凄厉的笑声和慑人心魄的怒吼,众人不禁胆寒。 余晋也是头一次碰上这样的硬骨头,实在是没辙,便转过头想询问贾诚的意见:“贾大人,您看……” 贾诚瞥着那犯人,目光犀利,似要看穿那人的心思:“把他押入天牢,单独严加看管,千万不要出什么纰漏。” 余晋得了贾诚这句话,长吁了一口气,好似有了主心骨一般,马上命衙役把这犯人带下,随便不忘恭维一句:“还好有贾大人在此坐镇,下官心里可是踏实多了。” 只是贾诚又在与秦环低语,并未理睬余晋。 余晋碰了一鼻子灰,只好讪讪地笑着,装模作样地整理案上的卷宗,等待着衙役带下一个犯人进来。 这第三个犯人刚被带到公堂之上,余晋伸长脖子瞅了一眼,便发现这人有些眼熟,一问才知此人是那日在逸香楼偷银子被当场抓住送到衙门里来的,当时自己便已见过此人一面。 原来是衙役提错了犯人,当着贾诚的面出了这样的差错,余晋又惊出了一身冷汗,但也只好将错就错,硬着头皮审下去。好在这种案子容易处理,加上此人对自己的偷窍罪行供认不讳,余晋根据律令便判他一月□□。 话音刚落,秦环便站了出来,声称自己曾亲眼见到这小贼行窃的过程,如今还想多审问几句。 “哦?竟然有这等巧事,那就请吧。”余晋一挥手,准许了秦环的请求。 秦环走到那人面前,要他抬起头来,以便仔细打量他的外貌。只见此人虽然长相普通,却身板硬朗,应是习武之人,且没有小偷的猥琐之态,于是问道:“那日我也在逸香楼,亲眼看见你趁着混乱偷了银子,你得手后还留在原处并不急于逃走,等到掌柜喊抓贼时你才慌慌张张地往外跑,故意引得别人来抓你,你的举动实在是不符合常理,可否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 这人脸上的肌肉突然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不过瞬间又恢复了平静:“我欠了赌债,迫不得已才去偷钱,我是第一次,没有经验,等到那掌柜喊抓贼,心里发慌,才……” 秦环轻笑了一声,眼神颇为探究地盯着这人看了许久。这人被盯得浑身发毛,逐渐把头埋下去,还不时用手摸摸鼻子,一些不自觉的小动作分明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不安。 “余大人,在下已经问完话了。”秦环对着座上的余晋深深一揖,举止十分恭敬。 余晋点点头,心想还是这位小郎君和气好说话,便也赔笑道:“无妨,秦公子多礼了。” 今日这几个犯人审得余晋是心惊胆战、烦恼无比,好在那贾大人似乎也有些疲乏了,待到第三个犯人审完,他说了句今日就到这里吧,便带着秦环起身离去。余晋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浑身冰凉,一摸中衣竟然已经全部湿透了。 第四十六章 这几日,余知州为了弥补过错,一改往日的懒散作风,专心整理翻看卷宗,整日处理动乱之事,可谓忙得脚不沾地,那些个溜须拍马的事自然没有闲心去做,衙门里倒是清静不少。 这些时日,反倒是兖州城内不甚太平。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一群青衣男子随意出入各处酒楼客栈,这些人腰间皆配一把长剑,脸上满是凶煞之气,拿着一幅画像四处寻人,还威胁兖州百姓如果知情不报必会惹来杀身之祸。 此事一出,城内人心惶惶,只要远远看见这一抹青色衣衫,便知是那群凶神恶煞来了,赶紧关门闭户以免招惹晦气上身。若其中有好事者站出来指责他们几句,立马便会招来无妄之灾,轻则受些皮肉之苦,重则断手断脚半条命都没了。 若说普通百姓不曾听过麟兰阁的名号,那些混迹江湖的浪子侠客却是略有耳闻,只是人人都对此讳莫如深,闭口不谈。江湖,朝堂,其中的暗潮汹涌又怎是一般民众所能理解和想像的。 今日,北城街头,那群青衣人再次出现,这次他们安静了许多,沿街走到北城尽头,途经的店铺无数,却没有踏进一步,只是目标明确地径直往兖州衙门走去。 这群青衣人大约有二十余人,那为首的走在最前头,刚到衙门前,便直接亮出了自己的底牌——一块御赐金牌。 几个守门的衙役吓得连忙跪下磕头,口中不停喊着万岁。这头目冷笑着收了御赐金牌,要衙役赶紧去通报一声,说是有要事与知州相商。 这可让衙役们为难了,这些日子知州大人忙得焦头烂额,恰巧此时便不在衙门里,只听说是外出办案,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而这些青衣人的所作所为,衙役们也早有耳闻,三言两语是不可能轻易把他们打发走的,若是在这衙门口闹起来,传出去只怕是会有损官府的威严。 几个衙役聚在一起一商量,现下这衙门里不是住了一位比知州大人更大的官儿吗,带这些青衣人去见那位京官岂不是更好,再不济也可拖延些时间以便去寻知州大人回来。于是衙役们赔着笑脸,领着一众青衣人进了衙门,好言安抚他们稍等片刻,同时便去请那位贾大人出面应对危机。 那贾诚此时正靠在榻上翻看卷宗,近日兖州风雪连天寒冷异常的天气令他倍感不适。当日他在战场上受伤,因条件简陋医治不及时,风寒侵入伤腿,从此便留下了后遗症,每逢冬季天寒地冻的时候右腿就会隐隐作痛,所以近日他都会避免多走动,而是尽量在暖和的厢房中处理公务。 贾诚一边揉着伤腿一边专心思索着案情,正想到关键处,突然被衙役一嗓子打破了这片静谧,还扰乱了他灵感乍现的思路,心头不禁火起。他隐忍着怒意听完了衙役的禀报,心想能手持御赐金牌必定是麟兰阁的人,他们既然寻到衙门口来,自然是有要事求助,这群人倒也不宜怠慢,便点头应允了下来。出门前他仔细整理了一下衣冠,并嘱咐小厮去把秦公子也请来。 这么一折腾,大约又耗了不少时间,那群青衣人已等得急不可耐,衙役们心中叫苦不迭,正在拼命安抚着他们的情绪,贾诚带着侍卫这才姗姗而至。 两拨人相见,脸色皆是一变。这边侍卫已经挡在贾诚身前,伸手去摸腰间的佩剑,而那边青衣人则是围成一圈,护住站在前方的头目。 那头目挥手让手下散开,自己踱着步子走到贾诚面前,话语中尽是挑衅之意:“这位大人,没想到您跟我们还真是有缘,上次拦了您的车,这次恐怕又打搅了您的休息,这还真是我等的无意之举,请大人不要怪罪。” 贾诚嗤笑一声,反讽道:“没想到麟兰阁还要求助于官府,说出来真是丢尽了面子,何况你们在这兖州城里做的好事,还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就不怕我治你的罪?” “丢了面子又算什么,大人是不知道,这里面到底牵扯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那头目摇摇头,加重了语气威胁道。 贾诚轻哼一声,径直走向堂上的主位坐下,侍卫则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十分警惕地盯着这群青衣人。 “这位大人,既然您是被皇上派来协助处理兖州事宜,那我就不妨直说吧,”那头目顿了顿,直视前方道:“我需要借一支官兵。” 贾诚一听,立即眉头紧锁,把手中捧着的茶盏重重地搁在案上,十分不悦道:“你想要干什么,官兵是能说借便借的吗?” 那头目在麟兰阁中的位份颇高,也见过不少大场面,自然不会随随便便就被吓倒,他愈发镇定地说道:“我们要抓贼,抓一个犯了滔天大罪的叛贼。” 贾诚竟连眼皮都不抬,直言道:“这是你们麟兰阁的事,与官府有何相干?就算你手上有御赐金牌,官兵也不可能借给你。” 那头目摇着头,冷冷地回道:“大人还是没听懂在下的话,那叛贼犯了滔天大罪,偷走了阁内的重要文书,若是普通的物品,我们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贾诚低头垂目,拨弄着手中的紫檀手串,联想到最近麟兰阁的一系列反常之举,可以确定这叛贼应是犯了了不得的大事,并且这件事情可能牵扯到了各方势力,否则麟兰阁怎会不惜一切代价要追杀此人。 不过即便如此,贾诚也不会答应麟兰阁的请求,他瞥了那头目一眼,如实说道:“最近我们在处理兖州动乱之事,要布下天罗地网抓住所有逆贼,正是要用兵之时,所以这兵是坚决不会外借的,你们麟兰阁的事情还是自己想办法解决吧,送客!”说完,贾诚站起身便欲离去。 那头目见贾诚要走,竟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这可着实叫在下难办了,大人若是不答应借兵,麟兰阁的人是不会走的。” 贾诚滞住了身形,一脸不屑地说道:“你愿意耗在这儿,我也不便阻拦,麟兰阁的人也玩起耍赖这招了,有这功夫你何不回去好好当一条家犬!” 那头目瞬间被激怒了,不顾一切地拔剑直指贾诚:“大人竟敢如此污辱麟兰阁,不怕我等翻脸吗?” 侍卫见此情景,也迅速抽出腰间的长剑挡在贾诚身前,面对麟兰阁的一众人等并无一丝惧色。 且说秦环一早便在房内整理卷宗,正忙得不亦乐乎,接到小厮的通报,他一边答应下来,一边继续誊写,等把手头重要的资料都整理好后,才发现已经过了好些时候。他匆匆忙忙地往厅堂赶去,刚到门口,便看见两边的人正持剑对峙,一场恶斗已一触即发。秦环一怔,不过随即便冷静下来,步伐稳重地走到贾诚身边。 秦环的出现顿时令现场紧张的气氛略有缓和。 贾诚见秦环已至,神色微微一变,目光也柔和了些,轻声提醒道:“小心!” 那头目眯了眯眼,举剑的胳膊垂了下来,愤怒的情绪已有所克制:“大人,在下便直说了吧,麟兰阁为了捉拿叛贼、追回密旨,是会不择手段的,如果大人不愿兖州城动乱更甚,还请借一支官兵给我,保证三日内归还。” 秦环凑到贾诚耳边轻语几句,随即向那头目行了个揖礼,语气谦和地问道:“请恕在下冒昧,诸位所寻之人乃是何人,兖州城内是否已经全部仔细搜查过” 那头目审视了秦环片刻,叹了口气,犹豫着说道:“那逆贼本是我麟兰阁的人,在一次执行任务时,他竟杀害了同行弟子,携带密旨逃之夭夭。阁主知道后大怒,因为那封密旨事关重大,若被有心之人得到,必将引起大乱。”说起这逆贼,那头目可是恨得咬牙切齿,情不自禁地把手中的剑往地上狠狠地一捅,之后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又继续说道:“我们好不容易得到了消息,第一次却在湖泽失了手,那贼人与其同伙汇合,调换了密旨,让麟兰阁派去的弟子受其迷惑,大费周折,最后还是把人追丢了。此次这逆贼终于又在兖州出现,狐狸尾巴又露出来了,只是我们已将兖州城明里暗里几乎搜了个遍,关卡处也布置了人员,却再也没有找到那逆贼的身影。” 秦环微蹙着眉,将这一团乱麻般的过程慢慢捋清,才开口说道:“此人既知诸位正在四处追捕他,自然不敢轻易现身,现下最好的办法便是隐藏在某处避过风头,待风平浪静之后再做打算。” 那头目将佩剑插入剑鞘,摇头叹道:“我们已经想尽了办法,按理说,他应该就在这兖州城内,可是为什么遍寻不得……” 秦环与贾诚对视一眼,似乎在用眼神交流着什么,然后分析道:“此人必定还在城中,只是诸位未寻到而已,依此人的狡猾行迹,寻常酒楼客栈民宅,想必不是他理想的藏匿之所,反而是常人意想不到之处……” 秦环灵机一动,猛然想起了什么,最危险的地方或许却是最安全的,难道是……监狱 秦环连忙对贾诚如此这般说了几句,得了他的首肯之后,便望向那头目:“在下有个提议,我们可以帮您抓到那叛贼,不过您也得帮我们个忙。” 那头目思索片刻,便痛快地答道:“只要能抓到那叛贼,什么都好说,我自当尽力而为。” “没问题,”秦环笑道,“只需您带领手下听从差遣,协助官府抓一群逆贼。” 第四十七章 话说那余知州生肖便是属狗,因此他对犬类一直都很偏爱,最近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条幼年的獢獢犬,全身雪白,甚是可爱。本来这犬是养来看门护院的,大概因为小巧温顺,余晋便把它当宠物养着,有时间就要抱着逗弄一番,每天清晨都要到院子里溜狗。 这獢獢犬虽然模样乖巧,但是天性胆小,见到生人便狂吠不止,而且叫声震耳,养在衙门里确实不太合适。这一整天下来,无论身处何处,不时都能听见犬吠声,除了余晋自己乐在其中,其余人皆是有苦不能言。 果然,不出三日,整天待在厢房中的贾诚便对这条犬忍无可忍了。这段时日因天气寒冷贾诚的伤腿本就隐隐作痛,加上劳心劳力处理公务,又与麟兰阁的人发生冲突,这一气之下,还真的旧病复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贾诚本不愿声张此事,以为好好休养几日便能挺过去,谁知外面那獢獢犬不分昼夜时常狂吠,扰得他根本无法静心养病,心中愈加烦躁,腿痛也愈加严重。 他只好喊了衙门里的小厮去请郎中,请来的郎中据说是兖州城内的一大名医,那名医说起医理来一套一套的,也开了个方子,方子里有三、四十味药,普通的药罐都盛不下,只能用锅煎药。只是贾诚服下几帖药后,疼痛还是未有稍许缓解。 这几日,秦环都在忙于处理公务,见贾诚未派人来请,他也正好乐得一个人自在清静。 这日吃过晚膳,秦环见公务处理已告一段落,便清了清卷宗,理了理思路,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准备去面见贾诚。 途中正好遇见余晋牵着小犬散步,秦环便笑着跟余晋打了声招呼,顺便夸了夸这獢獢犬,余晋立马高兴得眉开眼笑,还不忘恭维了秦环几句,说他以后必定一展宏图,前途无量。 秦环摇头笑了笑,听多了这种恭维夸赞,反倒是觉得无聊至极,便拱手与余晋告辞,继续往前方走去。 走到贾诚所住的厢房门口,侍卫见是秦环来了,连忙把门打开,省了禀报的过程,因为贾诚特意嘱咐过侍卫,凡是秦公子过来,一律不需通报,让他直接进来便可reads;。 一进屋,一股浓郁的中药味便让秦环有些却步。前几日他便发现贾诚走路有些别扭,也听衙门里的小厮说为贾大人请了好郎中来治腿疾,只是看现在的情形似乎贾诚的状态仍然不佳。秦环心想,屋内这么悄无声息的,也许贾诚还在睡觉,还是不要打搅他休息,等他睡醒了再来吧,转身便欲悄悄离去。 “先别走,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有什么事情便说吧。”屋内的一扇雕花屏风挡住了秦环的视线,里面传出的声音却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只是这声音不似往日那么沉稳,有些虚弱无力之感。 秦环踌躇片刻,还是绕过屏风,止步于床榻几步之处,拱手道一声大人安好。 贾诚费力地坐起身,瞥了秦环一眼,缓缓道:“你去拿个绣墩过来,先坐下再说吧。” 秦环闻言,立即搬来一个绣墩坐在床榻边,默默地看向贾诚,心里酝酿着该如何把几件事情的进展情况说与他听。 贾诚见秦环目光专注地盯着自己,还以为是自己这副病态吓到了他,于是轻咳了一声,率先开口道:“我没事,不过是旧伤复发,服了药已经好多了,这些日子便有劳你了。” 秦环连忙正色道:“大人这样说,我真是无地自容了,我不过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只希望能为大人稍许分忧罢了。” “大人还记得在公堂上审问过的那个乞丐吧,我已经亲自去找他谈了谈,把利害关系也全部跟他讲明,那人感激涕零,赌咒发誓要为我们做内线,以此来将功折过。” 贾诚缓缓地将身子往后挪了挪,斜倚在榻上,又往上拉了拉被衾,仔细听秦环说话,脸上微微露出赞许之色。 秦环渐渐将目光转移,稍稍低头,出神地盯着被衾上绣着的鸾凤和鸣的图案,娓娓道来:“此人现在是我们掌握的关键的一枚棋子,他在狱中可以监视其余人等的一举一动,还能想方设法打探到外面那些逆贼的消息,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便可早做打算。” 贾诚点着头:“只是切记要稳妥行事,千万别让人看出破绽。” 秦环颔首,接着往下说;“我已经与麟兰阁的那个头目分析过了,他们要抓的那个叛贼诡计多端,绝不会让人轻易抓住。他们之前大张旗鼓地在兖州城内外搜查,早已打草惊蛇,我劝他暂且缓一缓,装作已然死心,不再搜查,待风平浪静之后,那逆贼自然会冒出头来。他对我的观点表示认同,决定就照我说的去做。” 贾诚侧了侧身子,皱着眉,犹犹豫豫地问道:“你确定……那个小偷就是……况且监狱……” “当日那人行窃的整个过程恰巧都被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处心积虑地做了这样一场戏,就是为了被抓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呆在监牢里。偷窃本是小罪,余知州判了他一月监禁,刑满便可释放,到时候风头也已经过了,他便可放心大胆地出来了。”秦环把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仔细地分析给贾诚听。 “麟兰阁的人会乖乖听从你的安排吗?” “大人放心,麟兰阁的那个头目虽然有些恃宠而骄,但也算是个讲义气的人,”秦环自信地笑道,“据那乞丐说,因为牢里的重要分子受了酷刑,最近外面的逆贼动作频频,估计不久便要举事,我们只需布好局,等他们自投罗网便是,以官府的力量再加上麟兰阁的帮助,难道还拿不下这群乌合之众吗?到时候我们再把那小偷交还给麟兰阁,不就皆大欢喜了。” “好!”贾诚听得一时兴起,情不自禁地在自己腿上拍了一巴掌,却正好打到那条伤腿,瞬间痛得他呲牙咧嘴,倒吸一口凉气。 秦环这才发现贾诚的不寻常之处,此时的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额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像是在隐忍着巨大的痛苦reads;。 “大人,您怎么了?”秦环起身拿起枕旁的毛巾,轻轻拭去贾诚额上的汗珠。 贾诚微微睁眼,见秦环就在身旁,便就势握住了他的一只手:“右腿有些疼痛……过会儿就好了。” 秦环只好在床榻边沿坐下:“请了郎中喝了药也没有好转吗?” “旧伤复发,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贾诚神色似乎放松了些,大概是没有方才那般疼痛了。 秦环低头深思了许久,才说道:“大人如若信我,我可以为您扎针试试,或许有用。” “你竟然还会岐黄之术,”贾诚心想,反正死马当活马医,让秦环试一试也未尝不可,“为何不信你,来扎吧。” “可是……大人,请您先放开我的手……” 在秦环的提醒下,贾诚这才发现自己还紧紧地握着秦环的一只手,已经攥出满手的汗来了,他点点头连忙把手松开。 秦环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大小长短形状各异的几根银针:“大人痛在哪个部位?” “右膝盖痛得厉害,一动就痛。” 秦环掀开厚厚的被衾,让贾诚曲膝,隔着一层亵裤,左手轻轻地在贾诚的右膝盖上摸索着找寻穴位,右手拿着银针瞬间刺入,同时说道:“这是一种特殊的针法,叫五穴四针,专治膝盖痛,对跌打损伤或是风寒湿引起的疼痛效果都是很好的。” 贾诚看着秦环扎针时那专心致志的表情和娴熟老练的手法,不禁问道:“究竟还有什么是秦亚元不会的?” “我只是略懂些皮毛而已,让大人见笑了。五穴四针通常需要在两只膝盖上同时施针,以免有伤的这边好了,原来好的那边反倒痛起来。”秦环飞快地在贾诚的左膝盖上也扎了针,然后便坐在一旁静静等候。 留针的过程中,贾诚一直觉得扎针的穴位处胀痛不已,秦环告诉他针扎下去觉得酸麻胀痛便是得气了,这样的效果会更好。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秦环取针,将银针悉数插入布包之中:“大人现在试着活动一下右腿,看看疼痛有没有缓解?” 贾诚抬了抬右腿,惊讶地发现活动起来轻松了很多,他连忙翻身下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试着走了几步,感觉到困扰了他多天的病痛,居然在此时消失了大半,他内心欣喜若狂,又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 “地下凉,快把鞋穿上吧。”秦环站在原地,善意地提醒贾诚。 “嗯。”贾诚马上听话地回到床边穿上鞋,然后缓缓地走到秦环面前,自从受伤养病一年来,第一次温柔地笑了,然后轻轻地抱住了秦环,这个拥抱不同于往常那般的强势与粗暴,却是饱含着柔情与温暖。 秦环心不在焉地任由贾诚抱着自己,片刻便稍稍用力要把贾诚推开:“回头我再开个方子,喝几贴汤药,针药并施,便好得更快了。” 贾诚并不在意秦环的抗拒,而是更用力地抱紧了他,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里,嘴唇轻轻摩挲着那细嫩的肌肤,期间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多谢了。” 秦环偏过头,清冷地回道:“这是在下应当做的。” 贾诚并没有因为秦环冷淡的回应而恼怒,语气反而更加温柔:“这些天辛苦你了,”又耳鬓厮磨了好一阵,才轻声叹道,“等处理完动乱之事,接下来应该就好办了……” 第四十八章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之间,已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一清早,街上已经开始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待到夜幕降临之时,全京畿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会与亲朋好友一起出来逛庙会、赏花灯、猜灯谜,到处都会是一派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喜庆祥和的气氛。 话说这灯会自前朝起便延长了几日,从正月初八到正月十五,皆是满城灯火亮如白昼。今年的上元节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二个上元节,今年的灯会自然也更为隆重,更加热闹。 落玉坊的厅堂内,管事正带着仆役们清理打扫,预备晚上带着姑娘们出去游玩,顺便在庙会上表演一场吹拉弹唱。到时候必定能吸引大批游人驻足观看,落玉坊的名声岂不是更响了,管事心里正打着如意算盘,突然一个转身,又看到了坊里的常客,就是那位家财丰厚的今科试子丁富丁公子。 管事眼珠子转了转,想起昨晚紫菀姑娘去陪李公子,这会儿大概还在房中休息,于是笑呵呵地走上前,十分热络地把丁公子拉到一旁,挪揄道:“我算着这也有好几日了,您果然又来找紫菀姑娘了。” 丁富推了管事一把,正色道:“快带我去见她,我有事与她商量。” 管事的笑容来不及收回,偷偷撇了撇嘴,喊住了从身旁经过的一个婢女:“去看看紫菀姑娘起来没,就说丁公子来了,叫她快点下来!”说完,抬头看向丁富,又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丁公子先到那边坐坐吧。” 丁富摆了摆手,急不可耐地站在厅堂中等着,时不时望向楼上,期望着马上看见紫菀的身影。 那婢女很快便走了下来,低着头歉意道:“紫菀姑娘现在不见客,昨晚她去了李公子那儿,回晚了,丁公子不如改日再来吧。” 丁富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一脸沮丧地说了声好吧,捏了捏一直攥在手中的一块翡翠玉佩,垂头丧气地走出落玉坊,上了马车便又打道回府了。 这些日子,丁富没事就到隔壁胡石那儿串门,两人在一块儿喝酒吃饭也是常事。这两人作伴,心中各有各的烦恼,相对无语时,更觉得无比凄凉,只好常常借酒浇愁,一起喝得酩酊大醉。 半个时辰后,马车慢慢悠悠地行至宅门前,丁富跳下马车,刚走入自家院子,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直奔隔壁,一边拍门一边大声喊道:“代霖兄,今日是上元节,不如待会儿一起去赏花灯吧!” 良久,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露出了三娘的一张小脸,她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边,压低声音道:“丁公子,胡郎君在温习经书,您还是别打扰他了。” “我……可是……”丁富的声音骤然变小,有些失落地呆站在门前。 就在这时,院门突然大开,三娘被推到一旁,站在门口的竟是胡石,他望着面前的丁富,淡淡地说道:“听说京畿的灯会很好看,那就一起去吧。” 丁富顿时笑逐颜开,为了不耽误胡石学习,两人便约定傍晚时分再一同出门去街市上看花灯。 酉时已至,夕阳黄昏,月上枝头,胡石与丁富如约而往reads;。 上元灯节,可谓京畿盛景。街道两旁全部挂满了各色花灯,月色灯火照亮了整个帝京,微风拂过,一盏盏花灯来回晃动,仿若千树开花般绚丽夺目。 两人信步走了一会儿,突然听到人群中叫嚷着放焰火了,于是两人抬头一看,只见满天的焰火纷纷绽放,比天上的繁星还要灿烂亮丽,转瞬间又直坠人间,乱落如雨,美仑美奂。 每逢佳节,街道上便会多出无数宝马香车,来来往往间遗落满路芳香;车里面坐着的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小姐,偶尔掀开车帘留下惊鸿一瞥,便成就了多少才子佳人的佳话美谈。 胡石与丁富一时也沉醉于此情此景,暗暗赞叹着大周朝的繁荣昌盛、国泰民安。 一路丝竹声声不绝于耳,一夜花灯飞舞笑闹喧哗,丁富艳羡地看着旁人携美同游,不禁又想起了那位清冷美艳的紫菀姑娘,顿时便感觉一阵落寞袭上心头,周遭的欢喜似乎已经跟自己无关,只剩下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慢慢走着。 胡石看见前方卖元宵的小摊前人来人往生意兴隆,便不由得挂念起了亲人,想必父母今日会在家中大摆筵席,招待族人亲朋;而严小姐此时肯定也在夫子庙里逛庙会、在秦淮河上乘花船、赏花灯;唯有秦环,茕茕孑立,无依无靠,不知他如今身处何方,也不知他是否平安无恙。 胡石心中的担忧冲淡了一切的喜悦,这欢歌笑语的场面反倒让他觉得索然无味,于是他停下脚步,准备原路返回。 丁富见胡石兴致缺缺的样子,连忙打起精神,拉住他好言劝慰了几句,又指着前方人头攒动的一处说道:“那边在猜灯谜,代霖兄何不去凑凑热闹,况且出来就是图个乐子,春闱将至,你也理应放松放松。” 胡石实在拗不过丁富,便只好随着他去了。 两人挤进人群之中,只见光秃秃的树枝上垂挂着许多纱灯,每盏纱灯上都贴着一张纸条,纸条上便写着一句谜语供人猜射。 丁富伸长胳膊,取下了一只灯笼,指着上面的谜语说道:“代霖兄不妨试试,猜出来了还有奖呢!” 胡石叹了口气,接过那灯笼一看,上面的谜语是:一入西川水势平。 丁富凑近来瞅了一眼,顿时皱起眉,摇头道:“这得打一字……” 胡石一手提着灯笼,一手在空中比划着,片刻之后,如恍然大悟一般,面露微笑叹道:“此谜当属上佳之作!” 丁富望向胡石,急切地问道:“如何解之?代霖兄先说予我听听!” “我听一位旅人说过,江水入西川后,水势趋于平缓,所以一入西为酉,水平川化州,这是酬字。”胡石娓娓道来。 丁富想了想,也立即反应过来,不由得击掌称赞此灯谜设计之巧妙,随后又搂着胡石的肩膀,向他点头一笑表示赞许。两人总算暂时抛开了心中的烦恼,一心一意猜起灯谜来。 此时,旁边恰巧有一人挤了上来,信手便把写着灯谜的纸条扯下来,只消看了一眼,便丢弃在地上,又去扯一张新的。丁富注意到此人粗鲁的举止,便在他背上轻拍了一下,好意提醒了一句。怎料这人火气大得很,也未回头,反手就是一拳,语气十分不屑道:“去去去,别碍着本大爷的事。” 胡石只觉得此人的背影莫名熟悉,却也没多想,生性忠厚耿直的他直言道:“这位公子,猜得出谜底的纸条才可以扯下来,若是猜不出来,就不要去动它了。” 这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不得不转身道:“你们烦不烦……” 胡石看清了这人的容貌后,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真是应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没料到上元节出门看花灯,居然又碰见这姓李的纨绔子弟reads;。 李会也立马认出了胡石,顿觉心中大快,终于逮着机会可以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穷书生了,张嘴便道:“哼,原来又是你,胡解元。” 胡石偏过头,悄悄推了丁富一把,暗示他先走为上。 李会注意到了胡石的动作,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于是故意提高了声音阴阳怪气地说道:“别走啊,好不容易又见面了,不如我们来叙叙旧,只可惜你那位好友不在,我还真的很好奇那秦小郎君,他到底有什么本事,不就是长得好看吗……嗯,他肯定是对狐媚之术颇为在行,否则那姓贾的一向心高气傲,怎么就被他弄得五迷三道的……” 胡石滞住了身形,死死地盯着李会,目光中满是憎恨,缓缓才道:“我不管你是谁,你要再敢说一句,我现在就可以跟你拼命!” 李会不禁嗤笑一声,心想此行带了家丁,这个柔弱书生根本不足为惧,转头对旁边大喊一声:“李泽岸,快给我过来!” 一声令下,人群外果然挤进来好几个家丁模样的人,为首的那人便是李泽岸。他先是谄媚地讨好着李会,转头便换了副表情,耀武扬威地打量着胡石,待看到胡石身旁的丁富,他顿时眉头一挑,嘴角露出一丝奸笑,连忙凑到李会面前,点头哈腰地说道:“公子放心,今日我们一定会为您报仇雪恨,还有胡石身边的那个人,也要好好教训一顿,他仗着有几个臭钱,一直在追求紫菀姑娘,居然想从您手中横刀夺爱,真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 “是吗?”李会反问了一句,不由得多看了丁富几眼,发现此人确实衣着华丽一些,想必是什么地主乡绅家的子弟,估计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道天高地厚,明明清楚紫菀是自己的人,还敢明目张胆地追求她,那便是要跟自己过不去了,挥挥手道:“两人一起带走,正好把帐算清。” 丁富悄悄对胡石使了个眼色,于是两人并未挣扎,被几个家丁挟持着带到了一处偏僻寂静的小巷子里。 李会自以为胜券在握,两手交叠抱在胸前,洋洋得意地等着好戏上演:“小的们,给我上!” 丁富环顾四周,确定李会再无其他帮凶,便凝神聚力,待那几个家丁近身,一人一拳,直击面门。这些家丁除了身体健壮,大概也只会一点三脚猫的功夫,根本招架不住丁富那正统的拳法,三两下便被打得倒地不起,哭爹喊娘蜷缩成一团。 李会没料到丁富居然有一身武功,眼见家丁不是他的对手,便逐渐紧张起来,悄悄往后退了几步,想快些溜走为妙,结果还没跑几步,丁富就追了上来,一脚伸向李会的下盘,把他绊得狠狠地摔了个狗吃屎。 俗话说情敌相见,分外眼红,这些日子以来,丁富早就对李会恨之入骨,看到爬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李会,他仍然觉得不解恨,又狠狠地踹了他几脚,纠着头发扇了他几个耳光,还招呼着胡石过来,摁住李会的头要他向胡石道歉。 李会长到这么大,何曾遭受过如此的屈辱,他虽然毫无反抗之力,却仍然不肯服软,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瞪着两人威胁道:“你们……给我等着……竟敢得罪我……以后有你们好看……” 丁富冷笑一声,用力掐住李会的脖子,威胁道:“你若不肯道歉,我手上再加几分力,少爷你的小命可就没了,你若识相点,我还可放你一条生路,至于报复,少爷可别低估了我,在下也不是好惹的。” 李会被掐得直翻白眼,终于在丁富的逼迫下向胡石道了歉。丁富松开手,马上又在李会后颈上劈了一掌,李会瞬间倒地昏迷不醒。 两人闯了这天大的祸,反倒是觉得无所畏惧了,稍稍整理了一下衣冠,便从容离去。 第四十九章 周朝熙和三年,兖州的百姓们终于还是过了一个平平安安、喜庆祥和的春节,前一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几乎把兖州城掀了个底朝天的麟兰阁突然就销声匿迹了,百姓们对此事大多讳莫如深,只有少数几个胆子大的在茶余饭后偶尔谈起,据说是麟兰阁要抓的那人早就不在兖州了,否则麟兰阁怎会善罢干休。 只是,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波诡云谲、暗潮涌动。那群动乱分子已决定在上元节这天举事,趁着过节期间官府疏于防范,在满城鞭炮焰火声的掩护下,在大街小巷人流如织的混乱中干一场漂亮的劫囚事件。 上元节当晚,天已经完全黑了,全城百姓莫不出门逛街赏灯,嬉闹玩耍,而位于北城的兖州衙门却笼罩在一片黑暗和沉寂之中,门口只站了两个昏昏欲睡的衙役,正靠墙打着盹儿。 夜色掩盖住了所有行迹,几个蒙面人沿着墙根悄悄走过,仔细观察着周围的情况,确认无误后,才从暗处现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死了两个毫无防备的衙役,随即便发出一声暗号,又有数十个同伙从各个方向迅速聚拢过来。 这群蒙面人早已摸清了兖州衙门内部的布局,监牢位于衙门最西头,那里关押着所有犯人。蒙面人个个身手不凡,动作敏捷,行动间未发出什么声响,进了衙门便直奔目标而去,期间只遇见两三个衙役,都是先捂住嘴再敲晕,一路看似无比顺利。 直到他们已经接近监牢,发现那里只亮着微弱的灯光,门口居然也没有衙役把守,大部分蒙面人还以为这官府真是疏忽大意,在如此紧要关头却不知严加看管,眼看就要得手,众人不禁有些得意忘形,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脚下的步伐也更快了。 只有少数几个带头的察觉出了异常,想要阻止同伙的行动,怎奈这群人并未受过严格的训练,行动之中早已乱了章法,眼看局势已经无法控制,这几人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上冲了。 正在此时,不知从何处飞出数只飞镖,冲在最前面的几个蒙面人瞬间中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其余的蒙面人或是来不及收脚被绊倒一片,或是懵在原地不敢动弹。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四周突然亮起熊熊火光,一群青衣人举着火把,手握长剑,纷纷从树上、屋檐上跳了下来,团团围住了这些想要劫囚的逆贼。其中一人上前几步,大声说道:“你们已经无路可逃了,我奉劝你们还是早些缴械投降,否则恐怕会死得很惨!”此人正是麟兰阁的那个头目,奉了贾诚的命令,已守候在此多时。 蒙面人中也有一人朗声回道:“怕死的便不是英雄好汉,你们这些官府的走狗只知道助纣为虐、残害忠良,我们今日便是要来解救我们的亲兄弟,识相的就趁早滚开,若还是不知好歹,先问过我手里的刀再说!” 此人义正辞严,临危不惧,自带一股浩然正气。在他的鼓动下,其余的蒙面人又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纷纷振作精神,挥舞着兵器,施展起招数,意图与麟兰阁众人殊死搏斗。 只是那麟兰阁岂是资质平庸者安身立命之处,何况麟兰阁此行为了捉拿叛贼,带出来的全是高阶弟子,对付这些落草为寇的动乱分子实是绰绰有余。 蒙面人因没了退路,负隅顽抗之时自然招招博命,起初双方还有些僵持不下。不过麟兰阁弟子善用暗器,从袖中掏出几枚毒针就往对手身上射去,那针上淬着软骨散,稍等片刻便会令人四肢软麻,无力抵抗,蒙面人中了招,逐渐药效发作,麟兰阁弟子占了上风,很快便把蒙面人砍倒了一地。 这时,众人身后的监牢里突然响起一阵欢呼声,接着又传来无数杂乱的脚步声,牢房的大门骤然打开,仿佛开闸泄洪一般,成群的囚犯争先恐后地往外拥出,为首的那人还在大声喊着:“大家趁乱朝不同的方向跑,动作快点!” 为何牢里的囚犯在此刻全部逃了出来,除了混杂其中的少数动乱分子,其余大多都是普通的犯人,场面一片混乱,却并无官兵出来阻拦追赶,麟兰阁众人面对此突发状况,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那为首之人冲出牢门,看到外面站着的众多麟兰阁弟子,刹时神色骤变,马上调转方向,朝监牢后方的黑暗处跑去。 麟兰阁的那个头目站在原地,目光深邃地看向那带头逃跑的犯人,刚才那人在牢房门口呆滞的一瞬间,已让他看清了此人的容貌,他赶紧指着两个得力的弟子命令道:“去把那人给我抓回来。” 两个弟子得令后,立即施展轻功奋力追赶,很快便追上了那逃命的犯人。只是那人功夫也相当了得,几次避开了对手的偷袭,且无心恋战,只想爬上围墙逃出生天。 那头目心道不妙,对身边的弟子挥手说道:“先别管这些人,全部跟我走!”于是连同头目一起,所有麟兰阁弟子抛下已经制服的动乱分子和正在逃窜的犯人,全部都去捉拿那个麟兰阁的叛贼了。 从监牢里逃出来的犯人们眼看着已经跑到了衙门口,以为就要重获自由了,哪里知道外面早已被官兵堵得严严实实,迎接他们的竟是无情的火铳和弓箭,少数翻墙逃跑的也被当场射杀,无一人逃脱,越狱事件终成了一场悲剧。 彼时麟兰阁众人也已生擒住找寻多日的叛贼,并将他带到衙门口,与守候在此处的贾诚等人会合。 麟兰阁那头目见贾诚面色不善,连忙拱手言道:“我等本已将劫囚之人全部制服,这时牢门却突然打开,所有犯人都逃了出来,为首之人竟是这个叛贼,于是我与弟子便去全力捉拿此人……” 贾诚走近几步看了一眼,此人果真就是那个在逸香楼偷窃的小贼,不禁厉声道:“是你把犯人全部放出来的,简直胆大包天!” “没想到官府竟会与麟兰阁合作,本想趁乱越狱,是我算差了一步,终至功亏一篑。”那叛贼摇头叹息,继而又大笑一声,朝着麟兰阁那头目说道,“密旨早在湖泽就已经销毁,那里所谓的家人,只是为了迷惑你们拖延时间,如今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了。” 那头目顿时气得怒发冲冠,指着这叛贼竟说不出话来:“你……”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死心吧!”说罢,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此人突然倒地不起,气绝身亡。 那头目大惊失色,连忙俯身查看,伸出两指探了探鼻息,又拉出此人的胳膊,搭在手腕上把了会儿脉,最终站起身狠狠往这人身上踢了一脚,面色铁青地大骂道:“居然咬舌自尽了,没想到我们追了一路的人是死士,中计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围观的众人都惊呆了,秦环也惊异于那小偷是个死士,但自己对于内情所知不多,此时不敢妄下论断,只能猜测这必定又牵涉到了朝堂之事。 秦环走到贾诚身边,轻声提醒道:“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把这群动乱之人处理好,免得夜长梦多。” 贾诚点点头,立即下令清理现场,把所有活着的囚犯关进监牢,重兵把守,等候发落。 此时,原先被麟兰阁弟子施了毒针的众蒙面人,因药效已过,已渐渐恢复了体力,正在挣扎着欲从地上爬起来。之前领头喊话的那人见计划失败,弟兄们非死即伤,受伤的也都被官兵生擒,脸上却并未露出惧色,反而仰天大笑道:“你们真以为只有劫囚这么简单,兖州城马上会陷入混乱之中……大哥将会带领弟兄们起义,推翻这朝廷……” 贾诚转身多看了那人一眼,冷笑道:“痴人说梦,简直可笑!我早就派兵部署在尔等巢穴附近,各处路口要塞也有人把守,单凭你们想要搅乱局势,未免过于天真。闹事的刺配之人不过尔尔,其余大多是些附和起哄的无赖地痞,那些贪生怕死之辈见到官兵突袭早已吓得屁滚尿流,根据他们透露的行踪,你们那头领也已经被官兵围堵拿获了。” 那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虽然已被套上手铐脚镣,被衙役推搡着往监牢走,却还在哀号着:“怎么会……不可能……” 贾诚长吁一口气,心想今日终于了结了困扰兖州几月的动乱,回去也可睡个安稳觉了。 秦环与贾诚并肩而行,边走边说:“大人,那个叛贼肯定是得知麟兰阁的人已经离开兖州,这才急于从牢中出来,管理监牢的狱卒有问题,才让那贼人获取了消息,甚至还钻了空子打开牢门放出囚犯,险些酿成大祸,请务必彻查此事。” 贾诚点头道:“嗯,这些就交给余晋去处理。” “至于那群动乱之人的首领,我调出了官府的存案,发现此人原籍兖州,而后才举家搬至旁边的镇县,”秦环回忆着说道,“据说此人因收租之事与衙役发生过口角,被衙役打伤了一只胳膊,后因家中发生大火,烧光了所有财物,从此便穷困潦倒,双亲受此打击也先后病逝。” 贾诚目光一凛,追问道:“你还查出了些什么?” 秦环摇了摇头:“此人读过些书,在街坊四邻口中倒是一名孝子,此生唯一的错事,便是在湖心亭上题了首反诗,我能查到的就是这些了。” “单凭这些……”贾诚犹豫了会儿,又嘱咐道,“好在此人已经擒获,动乱分子中也没有漏网之鱼,你便放手去查吧。” 秦环点头拱手道:“请大人放心,我知道分寸,一切真相都会水落石出。” 第五十章 兖州动乱已基本处理完毕,接下来这第二件事,对于贾诚来说就好办多了,只不过是奉旨去忠义侯府探望卫小侯爷,回京时顺便把此人也带去面圣。于是贾诚便挑了个吉日,带着秦环和侍卫,一起坐车往忠义侯府而去。 立春之后,天气逐渐开始回暖,恰巧今日又天公作美,拨云见日,贾诚和秦环出了衙门后没有急于上车,而是步行了数十步,沐浴在初春的暖阳中,只觉得遍体温暖,身心舒泰。 近日在秦环的针药并施、悉心调治下,贾诚的伤病已经趋于痊愈,之前长期笼罩在他身上的那股阴戾之气似乎也随着病邪一道被驱除殆尽,此时的他,眉宇间英气逼人,举止中洒脱不羁,若是被京畿那些王公权贵家的小姐们见到,只怕又要一脸花痴失声尖叫了。 从兖州衙门至忠义侯府,中途约莫花了半个时辰,期间秦环屡次探头往车窗外看去,这一路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虽与京畿比不得,却独有一番别样的风情。 看完风景,秦环收回了目光,规规矩矩地坐在车上,一言不发地凝视着面前的桌案,不知在思虑着什么,不知不觉便过了许久,面前的那杯茶水都已经凉透了。他常常会这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 这些天来,贾诚已经习惯了秦环的陪伴,也基本了解了他的动作习惯。秦环只要长时间不说话,便代表心里在想着事,若是撇了撇嘴,那就是没弄明白,若是挑了挑眉,那便是想通了。 在这种时候,秦环自然不知道贾诚对自己观察入微,不知道有道目光时常注视着自己,久久不愿移开。 “兖州动乱一事就此了结,既然所有逆贼都已经被抓获,其余的就暂且放下,你也不必再为此耗费心力了。”贾诚冷不丁开口说道。 秦环回过神来,点头道:“那个逆贼之首我查了许久,也未寻得一点蛛丝马迹,或许是我多虑了。” 贾诚默默地看着秦环,又瞥了眼案上的茶盏,突然说道:“你……我记得你喜欢喝普洱茶,我那里有一块友人从云南勐海带来的熟茶饼,我也不怎么喝普洱,晚些派人给你送去。” 秦环一听,立即展颜道:“多谢大人。” 话音刚落,驾车的马夫便勒紧了缰绳,吆喝一声将车停下,告诉众人已经到了忠义侯府的大门前。 秦环先一步下了车,只见这忠义侯府碧瓦朱甍,装饰鲜亮,门前立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两旁列队站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见客人到来立即笑盈盈地迎了上来,行礼之后方才领着几人进了大门。 几人跟随着那群人走进了侯府,却并没有被带到南面的厅堂,而是进了垂花门,直往内院而去,一个仆役转头对几人说道:“小侯爷身体不适,不愿走动,所以都在内室见客。” 不一会儿,几人便被带到正房,掀开一层厚厚的棉门帘,一股暖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即便外面是数九寒冬,里面也已如阳春三月。室内养了不少花花草草,娇嫩秀美的水仙、亭亭玉立的富贵竹、青翠欲滴的绿萝……无不长得枝繁叶茂、生机盎然,几个婢女也是面色红润、衣着单薄、身姿曼妙。 “大人请到这边坐,还请稍等片刻。”一个婢女指引着几人走到一张圆桌前坐下,另一个则挑开珠帘往内室走去,大概是去禀报卫侯爷贵客已至。 卫家老侯爷也是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开国元勋,曾是先帝的左膀右臂,因长年征战耽误了终身大事,年至不惑才由先帝指了一门亲事。然而天妒英才,成亲后没多久老侯爷就得了急症去世了,好在留下了个遗腹子卫廉,也就是如今的卫小侯爷。而那卫夫人怀胎时伤心过度,郁郁寡欢,不足月便生产了,因此小侯爷自幼便体弱多病,药不离身,一年里多半时候是躺在床上,好的日子也鲜少出门。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卫廉刚满十岁,母亲也随父西去。既无伯叔,终鲜兄弟,卫家就靠着几名忠心耿耿的老仆撑了下来,他们精心照料着小侯爷的饮食起居,总算把卫家这根独苗给拉扯大了。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那卫小侯爷在一众小厮婢女的服侍下,终于准备妥当。 “让几位久等了,是我的罪过。”随着一声慵懒绵柔的嗓音响起,卫小侯爷缓缓地走到几人面前。 虽然来之前已经听贾诚说过,这卫小侯爷因生得娇弱,家里为了给他祛病消灾,小时候一直作女孩打扮,是出了名的病美人,秦环抬头看到他的一刹那仍不觉愣了片刻,谁能想到这位身世凄凉缠绵病榻的小侯爷,竟然生得如此之美,只见他肤色白皙吹弹即破,眸如秋水眉目含情,五官仿若是精雕细琢出来的一般,毫无瑕疵,虽然身形消瘦,弱柳扶风,略显病态,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股风流倜傥的韵味。 这会儿,卫小侯爷已经坐在了几人对面的椅子上,他端起一盏茶细细地抿了一口,然后弯了弯嘴角道:“仲行兄,别来无恙?” 贾诚把玩着杯盏,抬眼看了会儿卫廉,摇了摇头,面上淡淡的:“小侯爷不必客套,你应该知道我此行所为何事。” 卫廉一挑眉,诚恳地答道:“我自然明白,过了这么些年,卫家的兵权也是该交还给陛下了,只是我一个久病之人,又掀得了什么风浪,今上多虑了。”说罢,他蹙着眉轻咳了几声,一旁的婢女便如临大敌一般,有的拿着帕子拭汗,有的递上痰盒,有的端汤送药,这一番排场也足以吓倒旁人了。 “罢了罢了,我又不是得了痨病,别吓着了远道而来的贵客。”卫廉佯装愠怒,斥退了众婢女,向贾诚歉意一笑道,“让仲行兄见笑了,唉,她们也都是被我整怕了,饶是这般精心照护,我还三病五灾的难得消停。” “无妨,小侯爷的身子要紧。”贾诚挥挥手,静静地等待这场闹腾平息下来,才继续说道:“管理军队太过劳心费力,陛下也是体恤小侯爷体弱多病,斟酌再三才决定将这支军队调回京畿,加之陛下已经多年未见到小侯爷,甚是挂念,便命我趁着到兖州公干的机会,顺道接了小侯爷一起进京面圣。” 原来还是先帝在世的时候,这卫廉有一次进京面圣,不小心受了风寒大病一场,当时遍访京城名医,精心调理了大半年才渐渐缓过来。此事一出,把先帝也吓得不轻,怕这卫家唯一的骨血断送在自己手上,无颜告慰老侯爷在天之灵,便特批了卫廉从此不必进京述职。有了这道圣旨,卫廉自是乐得逍遥自在,直到如今,今上继位已是第三个年头,他也还是安安稳稳地呆在兖州不愿挪窝。 此时,卫廉本来毫无血色白得透明的肌肤,因咳喘了几声,两颊微微泛红,竟更添了几分病弱之美,惹人怜惜。沉默良久,他才开口道:“我平素最是怕冷,一年中总有半年的时间要呆在这暖室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保养不好最易犯病,倘若长途奔波,舟车劳顿,我这条小命只怕会丢在半道中了。” 贾诚呷了口茶,坦言道:“我也是奉旨而来,临行前陛下特意嘱咐我,务必要带你回京,一是京畿名医无数,可以彻底调养好你的身体,二是有感于先卿之丰功伟绩,想亲□□问卫氏后裔。” “知道了,”卫廉挥挥手,显得略有些疲惫,“皇恩浩荡,卫廉感激涕零。只是这兖州的军队调去了京畿,不知陛下会如何安置?” “自然是先驻扎在京郊,之后如何安置还要等陛下的旨意,我不敢妄自揣测。”贾诚如是回答。 卫廉苦笑了一声,轻声道:“还能有什么不同,自然是留下一部分精兵充实禁卫军,其余的分到各个地方或是华国公的麾下,去镇守西北边境。” 贾诚点头,心想这卫廉果然是玲珑剔透的人,看来无需多言,他也知道利害,如此事情便好办多了。 卫廉见贾诚面前的茶盏已经空了,于是亲自提壶为他斟茶,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听说仲行兄在平定东南寇乱时立了大功,令陛下龙颜大悦,真是羡煞旁人。” 贾诚不爱听这些恭维之辞,眉头一皱,面上便有些不悦:“那是因为贼寇的罪恶行径天理不容人神共愤,加之陛下雄才伟略英明神武,所以天佑我大周一举平定东南寇乱,我等作臣子的只需多想着如何为陛下分忧解难,其余的事倒不必操心太多,恪尽职守便是。” 卫廉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仲行兄果然出息了,难怪陛下如此倚重于你。”转而又叹了口气,“好男儿当上阵杀敌为国尽忠,我做梦也想……唉,可惜我这身体,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虎父无犬子,侯爷把身子养好了,还怕将来报国无门吗。”一直沉默不语的秦环终于开口了,“何况为国尽忠有种种方式,做不了武将也可做个谋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同样也能够名垂千古青史留名。” 卫廉早就注意到了这位跟在贾诚身边的年轻郎君,借此机会连忙问道:“仲行兄,这位郎君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敢问是……” 贾诚扭头看向秦环,缓缓说道:“他是我的幕僚。” 秦环连忙拱手行礼:“在下秦环,表字子慕,才疏学浅让侯爷见笑了。” “不必自谦,”卫廉摆了摆手,凝视着秦环,目光如炬:“乍一看见秦郎君,我便惊为天人,有缘千里来相会,今日我便以茶代酒,与二位把‘酒’言欢,共叙桑麻。” 第五十一章 皇上有旨意,卫廉再不乐意也只能遵旨照办,他很快便整理好车马行囊,跟随着贾诚他们出发了。只是就算一再精简,还是有马车五辆、管家小厮婢女数十人,庞大的队伍一路浩浩荡荡地往京畿而去。 这回京的行程果然就慢了许多,卫廉那娇贵的身躯自从上路后就时常不痛快,一路走走停停,扰得贾诚不胜其烦。幸亏秦环懂些岐黄之术,每日为卫廉或针或灸,并加以汤药调理,总算没有大碍,一行人赶在正月底抵达了京畿。 在京郊的驿站里,众人又接到了新的圣旨。皇上给卫廉指了一处宅院,要他在京畿住下来,安心调养好身体,何时召见另有安排。贾诚平定兖州动乱、护送忠义候进京劳苦功高,先回府歇息一日,明日再进宫面圣。 “我已经做好了扎根在京畿的思想准备了,今后咱们见面的机会还很多。”卫廉无奈地笑着,与贾诚等人就此别过。 如此看来,只剩下秦环一人无家可归了,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胡石,原先那个温馨舒适的小家是回不去了。 贾诚自然注意到了秦环的异样,虽然猜不透秦环的心思,却不妨碍他试探性地邀请秦环去他府上小住,不料马上得到了应允的答复。贾诚不动声色,要侍卫直接驾车赶回贾府,一路的疲惫却顿时扫荡一空,莫名觉得无比的舒坦惬意。 两人下了马车,规规矩矩地走进贾府大门,穿过垂花门,这才算是进了贾府的内院。贾诚见四下无人,便开始肆无忌惮起来,一把握住秦环的手,拉着他恨不得一步就跨入书房。 正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欢笑声,一个二八少女一路招着手,喊着“二哥”欢欢喜喜地跑了过来,到了贾诚跟前,才刹住脚步,装模作样地行了个万福,抬起头笑盈盈地望着贾诚。 贾诚早就松了手,把两只手背在身后,摆出一付严肃的表情,小声呵斥道:“越大越没规矩了,总是这样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我这儿还有事,你先回房去。” 少女马上收起了笑容,撅着小嘴,瞪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贾诚:“听太后说你从兖州回来了,我特意回府看你,你却没个好脸色,太让人失望了!”她侧了侧身子,瞅见了秦环,顿时又眉开眼笑起来,“哟,这位客人长得好生俊俏,不知是哪家的郎君,二哥居然还挡着不让我看。” 贾诚无奈地把少女拉开了些:“见了外人还这么没礼貌,你快点回去,有什么事儿晚些再说。” “这就是我家,我还回哪儿去?”少女辩驳道。 “你……”贾诚皱了皱眉,对少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快些离开。 可少女偏偏装作没看见一般,绕到秦环面前,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蹲了蹲身子道:“小女子贾盈,这厢有礼了。” “这是舍妹……”贾诚补道。 秦环回以一笑,语气格外温和:“在下姓秦,不过是大人的幕僚罢了,算不上客人,姑娘多礼了。” 贾诚把贾盈拖到一旁,悄悄叮咛了几句,好说歹说总算把她给哄走了,那贾盈一边走,一边还忍不住频频回头看向这边。 待贾盈走远了,贾诚才恍若无事般又握住秦环的手:“舍妹大大咧咧的,谁都管不住她,让你见笑了。” 秦环面上挂着微笑,手上却暗中使力想挣开贾诚:“我倒觉得令妹性格直爽,天真烂漫,大人不必为此挂怀。” 秦环越是想用力挣开,贾诚就越是握紧了他的手,直到拽着他走进了书房才肯松开。 平日里没有贾诚的命令,谁也不许随意进出这间书房,所以两人刚走进来,便觉得屋子里冷清清的。贾诚见秦环缩了缩脖子,马上叫门口的小厮点了个炭盆送进来,放置在秦环跟前。两人便烤着火坐在榻上,相对无言。 此时屋内一片静寂,就算是掉根针在地上只怕都能听得真切。贾诚捧着茶润了润嗓子,屡次想打破这沉默,竟不知如何开口,于是只好作罢,转头痴迷地盯着秦环的侧颜,好像自己正在一张白纸上,慢慢勾勒着他的轮廓,无论是垂落在鬓边的一缕青丝,还是微微颤抖的浓密的睫毛,所有的细枝末节都跃然心上。 秦环的思绪不知又神游到了何处,良久,似乎是感觉到了身旁投过来的灼灼目光,他偏过头,茫然地看了一眼贾诚,嘴唇微动,却没有吐出一个字,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姿势。 贾诚叹了口气,慢慢地靠近了些,然后突然揽过秦环的肩膀,趁其不备时一亲芳泽,先是从眉峰处开始,顺着鼻梁缓缓而下,轻轻地在鼻尖停留了一会儿,最后才落到唇上。 秦环作势推了推贾诚,之后便算是默认了此番行径,任凭他如何作为都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贾诚却只是浅尝辄止,轻轻地吻了吻,很快便停了下来。 此时,倒是换作贾诚有些不知所措了,面前的这个人,整日陪伴在自己身边,为自己排忧解难出谋划策,日夜操劳毫无怨言,既是幕僚又是亲信,还被迫担负着一个男宠的角色,他默默承受着这一切,或许已经心如止水,再不会荡起一丝波澜。 “你不用这样,”贾诚心下一软,把秦环揽到自己怀里,淡淡地说道,“我不会再勉强你。” 秦环倚靠在贾诚身上,抬起头与他默默对视,两人只觉得心中无比平静,时光似乎已静止在此时此刻。 只是没过多久,门口便有小厮来报,说晚膳已经准备妥当,小姐催大人赶紧过去。贾诚抚额叹了一声,便拉着秦环一同去共进晚膳。 因贾氏兄妹的母亲去世得早,太后疼爱贾盈,平时常让她入宫陪伴,所以她住在宫里的日子反倒多些。今日她是特意回来探望二哥,便吩咐厨娘做了几道精致的菜肴,想两兄妹坐在一起好好吃上一顿。平日里贾诚的饭菜都是单独送到书房,他很少与人一同用膳。 刚走进小厨房,便见贾盈嘴角噙着笑迎了上来:“今日我亲自下厨做了一道葱爆羊肉,请二哥……哇,秦郎君也过来了,太好了,还请二位品尝品尝,看小女子的手艺如何。” 贾诚走近了一瞧,这回好歹马马虎虎看得过去,摇头叹道:“你也不用费这么大劲儿学做菜了,府上宫里又不少你一个厨子。” 贾盈轻哼一声,遣退了立于一旁的婢女小厮,迫不及待地开始抱怨:“还不是太后娘娘,每日在我面前念来念去。” “太后念你什么了?” 贾盈坐端正了些,装模作样地说道:“盈儿,李家小女又进宫了,你看看人家李妍,会做那么多糕点小吃,你以后也跟着学学,你看看……” 贾诚拿起食箸,一边自顾自地夹着菜,一边打断了贾盈的话:“李妍是何人,管她做甚?” 贾盈撇了撇嘴,不过马上又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哥,你居然连李妍是谁都不记得了,就是李太傅的那个小女儿啊,李太傅心心念念要把她嫁给你,结果你不要她,可把她气坏了。不过我也不喜欢她,平常这人说话就尖酸刻薄,要是让她做我嫂子我可就惨了,还好你没看上她。” 贾诚一顿,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最近李贵妃脸色可差了,都是他那个弟弟……李会……收受贿赂被人检举,还想篡改户部的账目,陛下大发雷霆,马上革职查办,听说李太傅气得在家里抄起拐棍打了他一顿。” “这叫做自作自受,那李会怨不得旁人。”贾诚随口说道。 贾盈掩饰不住眼中的得意之色,幸灾乐祸地笑道:“那李会不求上进不学无术,只会搞这种歪门邪道的事情,还想娶柔仪公主为妻,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这位贾姑娘可谓真性情,一回到家中马上把心里的怨气一吐而快,那爽朗清脆的笑声,在秦环耳中听来感觉无比悦耳,虽然她说的不过是些宫闱之事,但也叫秦环不得不对这位聪慧机颖的姑娘顿生好感。 贾诚见妹妹越说来越起劲,且光顾着说话,一口饭菜都没吃,便沉着脸厉声道:“好了,食不言寝不语,不要再说了。”说完,可能是意识到自己太过严厉,又放缓了语气,“你还不快吃,饭菜都凉了,吃了凉东西呆会儿又要腹痛了。” 贾盈随即翻了个大白眼,哼了一声,终于端着碗筷,安安静静地吃起饭来。 秦环默默地边吃边看,心想贾氏兄妹表面上吵吵闹闹,其实关系非常融洽和睦,贾诚看似冷淡,实际上对妹妹关爱有加,这人外冷里热,还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贾盈飞快地用完膳,然后就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对面的秦环,看着他超凡脱俗的容貌,文质彬彬的举止,只觉得说不出的赏心悦目。接着她又把目光转移到贾诚身上,越看越觉得这两人配在一起实在是无比顺眼。 “二哥,我今儿刚回来,才知道父亲带着昕儿已经回老家了,他什么时候走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贾盈突然想起要紧事,忙开口问道。 贾诚身形一滞,抬头看了一眼贾盈,许久才答道:“那段时间太后凤体欠安,我怎么好叫你回来,父亲近来身体不大好,想回老家休养,我们顺着他的心意便是。” 贾盈听出了贾诚语气中的冷淡,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因为大哥从小就是那么优秀,父亲从来眼里心里只有大哥,二哥本来就性格孤僻,不得父亲欢心也不知奉承讨好,父亲也就越发冷落了他。大哥英年早逝之后,父亲悲痛欲绝,还好大哥留下了个昕儿,有懂事乖巧的昕儿承欢膝下,父亲才总算熬过了那一关,之后父亲便把全部的感情都寄托在孙子身上了。唉,二哥就算做得再多再好又有什么用,父亲根本就不闻不问,父亲看得见的,只有二哥的不好。 贾盈自顾自地琢磨着心事,秦环察觉出了两兄妹异样的神情,联想起贾家的情况,也明白了个大概。 半晌,贾盈猛然站起身,向贾诚眨眨眼:“我先回房休息,不打扰二哥了。”又转身冲着秦环一笑,“秦郎君,有你陪着二哥我就放心了,其实,我二哥他……人不坏,跟他相处时间长了你就会明白的。”说罢,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贾诚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向秦环解释:“你别介意,这丫头总是口无遮拦地说些疯话。” 秦环摆摆手:“无妨,令妹其实挺可爱的。” 第五十二章 兖州之行来回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秦环都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到贾府的这一晚,他头刚挨着枕头便进入了梦乡,睡得无比香甜,直到翌日清晨天已大亮才醒来。 意识到自己竟然睡过了头,秦环连忙翻身下床,穿戴好衣冠,一边想着今日要办的事情,一边推开房门,一股清新寒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令人顿觉神清气爽。 守在门口的小厮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秦郎君,早膳已备好,现在就送过来吗?” “好的,多谢了,”秦环想贾诚要进宫面圣,应该早就起来了,“贾大人他……” “二爷今日要上早朝,丑交寅时便动身走了,二爷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秦郎君有什么要求吩咐小的便是。”那小厮口齿伶俐,人也机灵,是贾诚特意挑来给秦环使唤的。 “嗯,用完早膳,我便要出去一趟。”秦环沉吟片刻,“只是处理些小事情,我会尽快回来的。” “小的这就去准备车马,秦郎君还有什么要吩咐吗?”小厮规规矩矩地低头垂手立于秦环身旁。 “没有了,你去吧。”秦环温和地遣退了小厮。 看这小厮有些拘谨的模样,秦环突然想起了阿谷,阿谷随和贴心,忠心护主,有他在身边,确实用着方便顺手,也帮了自己不少忙,他毕竟是贾府的人,什么时候还是要把他带回来交还贾诚的。 等到一切准备妥当,小厮便领着秦环出了贾府大门,坐车往东城而去。 马车最终被秦环叫停在一家酒楼门口,秦环嘱咐车夫不要随意走动,就停在此处等自己回来。言罢,秦环谨慎地往四周看了看,这才下了车一路仔细查看着路旁的招牌往前走。 真是无巧不成书,秦环寻着路走到落玉坊门前,正好撞见刚从里面出来,一脸落寞茫然的丁富,两人相见俱是面露异色。秦环马上镇定下来,拉着丁富走到一旁,关切地问道:“多日不见,丁公子可还安好?” “我?我好不好不重要,我看胡兄倒是不大好。”丁富是个热心肠,自己虽有烦恼也暂且放下,“听胡兄说你有急事回老家一趟,我看他十分挂念你,时常长吁短叹,生怕你有什么闪失,你既然回来了,为何不赶紧回家去?” 提起胡石,秦环也有些抱歉难过,却淡淡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请代我向代霖兄问好,要他安心温习,不必为我担心。” 丁富急道:“你俩之间到底是怎么了,我问胡兄,他也是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想想以前,你们那么亲密无间,令我好生羡慕,怎么突然就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是有些误会,是我的错,我无颜面对他。” “大家兄弟一场,这是何苦呢,”丁富打起精神,想法子要让两人和好,“胡兄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我清楚得多,他是真关心你!要不我今日置备一桌酒菜,大家在一起喝一杯,有什么误解嫌隙,都就此化解了。” 秦环连忙拱手道:“不劳丁兄费心了,再过几日,等我忙完手头的事情再说吧。” “如此也好,”丁富见秦环面上冷淡,心中不禁为胡石愤愤不平,转念又想秦环到这落玉坊来干什么,难道他在这里也有相好的姑娘……不会是紫菀吧,想到这儿心里一抽,语气顿时也冷了下来,“我先走一步,子慕兄请自便。” 秦环目送丁富的背影远去,长叹一声,迈步走进了落玉坊。 这会儿时辰尚早,趁着客人稀少,大厅中有几个仆役正在清理打扫,还有一群姑娘在古琴的伴奏下正在排练舞步,乐声悠扬,舞姿曼妙,秦环被琴声吸引,不知不觉便驻足聆听。 落玉坊的管事看见秦环面生,走上前打了声招呼,询问他有何事。秦环微微一笑,便把此行的目的说与管事听。 管事心想,这紫菀姑娘本事真是不小,已经有一个李公子,一个丁公子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现下又来了个天仙样的年青郎君,只是依紫菀姑娘那淡漠的性子,饶是这公子哥儿再怎么有钱,长相再怎么出众,也不一定能讨得她的欢心,于是唤来一个婢女,要她拿着名贴上楼禀报一声。 怎料这次完全不同往日,那婢女很快便急匆匆地跑下来,笑着向秦环说道:“姑娘说已经等您很久了,请您快些上去。” 秦环点点头,跟着婢女上了楼,剩下那管事一人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紫菀特意把门虚掩着,意思是要秦环直接推门而入便可。纵使如此,秦环还是在门上轻叩了两下,才缓缓推开门,面带微笑地看着倚靠在窗前的紫菀。 紫菀听到响动,立即转过身,那双黯淡的眸子顿时闪亮起来,可是她随即又蹙起眉,眼眶微红,含着泪蹲身给秦环道了个万福。 秦环连忙上前扶起紫菀,温柔地说道:“你我之间不必多礼,你这般委屈的模样,叫旁人看去,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秦郎又拿我打趣了,这儿哪有什么旁人。”紫菀握住秦环的手,深情款款地望着他,许久,才掏出手帕擦了擦泪,好一个娇弱美人,我见犹怜。如换做紫菀的裙下之臣,比如李会,丁富等人,早就会搂着她,软言细语地百般安慰了。 只是对面这人是秦环,那便是个十足不懂风情的男子,他只是安安稳稳地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美人拭泪,却不会主动安慰或是体贴几句。 “秦郎莫笑我痴,只是见着您,我的心便如同有了归处一般,这才不自觉地落下泪来。”紫菀恢复了平日的姿态,扶着秦环坐下,又沏了杯茶,递到他手中。 秦环摇头一笑:“此言差矣,你的心应该永远归属于你自己,而不是旁人。” 紫菀苦笑一声,坐在秦环身边,轻声道:“自秦郎救我于水火之中,又为我报仇雪恨,我的命便是秦郎的了,所以我这一生只能由您来支配,即便是粉身碎骨我也无怨无悔。” 秦环一手捧着茶,一手支撑着下颌,斜倚着深红漆案,柔和的目光投在紫菀身上,温柔的话语如同和煦的春风,吹暖了紫菀的整颗心:“我只是你的引路人,而不是你的主宰者,你所做的一切都应该是为了你自己,你心中要永远铭记着,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在这世间。” 紫菀点点头,眼角滑落一行清泪,语气坚定地回道:“我懂了,多谢秦郎指点。”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便不再说话,秦环凝望着房间一角那香炉上升起的袅袅白烟若有所思,紫菀则安静地坐在一旁,深情地看着秦环的侧颜,只希望时间能慢些流逝。 半盏茶的功夫,秦环转过头,正色道:“你这边情况如何?” 紫菀立即便反应过来秦环意指何事,于是犹豫着说道:“李会在最后关头才收了银子,如今那个许远许知州已经下狱,李会也被革职查办……他已经好些天没过来了,我担心这回他应该不会再信任我了,毕竟……” “不,”秦环挥手打断了紫菀,“你只是推波助澜而已,并没有蛊惑他去做此事,李会犯了这么大的事,既被革了职,又被他父亲狠揍了一顿,暂时自然会收敛很多。要说他刚开始是逢场作戏,这么长时间下来,他对你肯定还是有一些真情的。” 紫菀低下头想了想:“那李会在您的计划中十分重要,我当然不会轻易放弃,请秦郎放心。” 秦环嗯了一声,手指轻敲着桌案,突然话锋一转:“我方才在落玉坊门前碰见了丁公子,他可是经常来见你?” 提起丁富,紫菀脸色微变,随即叹道:“他略懂乐理,还会与我探讨,为人处世也是谦和有礼,只是……有时推脱不了只好见上一面,他却拉着我说个没完,几次对我表明心迹,可我……” 秦环早看出丁富对紫菀一见钟情,也亲口听丁富诉说过他的相思之苦,如今想来他确实对紫菀一往情深,于是说道:“这件事你自己做主吧,那丁公子能文能武,家境殷实,倒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 紫菀断然道:“我心中已经容不下别人,这是不可能的。” 秦环叹道:“你执念太深,这样终究不好。” “秦郎不必再劝了。”紫菀凄然一笑,主动把话题扯开,“那丁公子平常说话也算有分寸,最近却不知是怎么了,总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还经常跟我说些丧气话,担心自己春闱会落榜。” 紫菀琢磨了一会儿,又道:“对了,有一次他曾提起京里的大官,说是要想办法去拜访他们,希望得到他们的提携,为今后的仕途做铺垫。” 秦环蹙起眉,心想丁富在这种敏感的时候,还如此大张旗鼓走官员的门路,只怕会招惹祸端,连忙叮嘱紫菀:““你下次再见到丁公子,千万要他不可胡思乱想,一心读书才是正道。” 紫菀点头应允。 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已至午时,秦环起身准备告辞。紫菀恋恋不舍地试图挽留秦环一同用膳,秦环摇头拒绝,走到紫菀身边,轻轻将她鬓边的青丝拢到耳后,叮嘱道:“春闱之前可能都无暇来看你了,你自己保重。”说罢,便转身离去。独留紫菀一人痴痴地站着,久久凝视…… 第五十三章 自从那日在落玉坊门口偶遇丁富,听他说了胡石的近况,秦环便一直牵挂着此事。秦环深知胡石是个固执死板之人,如果不能解开心结,他肯定会耿耿于怀不能自拔,只怕还会做出什么傻事来。眼看春闱将至,秦环终于下决心回去一趟,打算跟胡石好好谈一谈。 还是乘着以前那辆马车,轻车熟路很快便到了那条小巷子里,秦环下了车,交待了车夫几句,便沿着走过多次的那条青石板路,朝那个熟悉的宅院走去。 虽然只是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走的时候还是寒冬腊月,如今却已然开春。今日恰好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气息,再怎么阴郁的心情被这暖暖的阳光温煦着自然也轻松了很多。 秦环迈着轻盈的步伐,满怀期待地走到宅院门前,伸手轻轻叩门,心中还在猜测着来开门的会是三娘还是阿谷,不管是谁,这两人见到自己定会欢呼雀跃,想像着他俩开心的样子,秦环自己也忍不住嘴角弯弯噙了笑意。 门内很快便有了动静,只是这脚步声十分沉稳,也没有伴随着习惯的招呼声,来人肯定既不是三娘也不是阿谷。顷刻之间,门栓被取下,院门大开,猝不及防地胡石便出现在秦环面前。 两人四目相对,秦环面带微笑,胡石脸上的表情却捉摸不定,似喜非喜,似怒非怒。 半晌,胡石终于开了口,语气还是那么温和:“子慕回来了,快进来吧。” 秦环心头一暖,提脚跨过门槛。 院子里,阿谷跟三娘正忙着把洗好的被单拧干水晾在竹竿上,看到秦环,这两人愣了片刻,又惊呼一声,扔下手里的东西就跑了过来。 三娘已经红了眼眶,声音哽咽:“秦郎君,这么长时间你去哪儿了,我们都担心死了,你怎么又瘦了……” 阿谷高兴得又蹦又跳:“太好了,秦郎君总算回来了,这些日子你不在家,胡郎君他心情特别不好,他……” “阿谷!”胡石冲阿谷瞪了一眼,又转向三娘,“你俩快去准备午膳吧,记得做几个子慕爱吃的菜。” 秦环把手中拎着的纸包递到三娘手中:“我顺道买了些大家喜欢吃的卤菜,你再炒两个青菜便够了。” 三娘还想罗嗦,阿谷识趣地连忙拉着她走了。 秦环跟着胡石走入房中,像以前一样围着炭盆坐下,胡石拿火钳拨了拨木炭,让火烧得更旺一些。两人默默烤着火,相对无语。 胡石心中有很多疑问,却不敢贸然开口,酝酿再三才憋出一句话:“最近在忙什么,功课温习得怎样了?” “当然是在抓紧时间看书,”秦环笑道,“只是,我再怎么用功也赶不上代霖兄。” 胡石哂笑一声:“我花的都是笨功夫,不过是以勤补拙罢了,你若是肯用功读书,必定会远胜于我。” “过年的时候我又去了趟甄府,跟甄大人谈得甚是投机。”胡石的脸被炭火映得通红,眼中似乎也闪烁着希望之光,“甄大人说陛下年轻有为,知人善任,意欲通过此次春闱挑选出一批有真才实学之人着力培养提拔,甄大人勉励我再接再厉,奋发图强,争取早日成为朝廷的栋梁之材。” 秦环点头:“代霖兄既有真才实学,又有远大抱负,一定会得偿所愿受到陛下的赏识。” 胡石兴奋地拉起秦环的手:“子慕,我们一起努力吧。” 秦环也握了握胡石的手表示回应:“我是一直在努力啊。” “子慕,你还是住回来吧。”胡石满怀期待地看着秦环,“我……我们都很挂念你,住在一起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虽然早就知道胡石会提出这个要求,也已经想好拒绝的措辞,事到临头秦环却沉默了,在胡石热切的目光注视下,那个“不”字哽在喉中怎么也吐不出来。 秦环沉默良久,胡石眼中的火光也逐渐暗淡:“你,还是要跟那个人在一起吗?” 秦环摇头:“我只是他的幕僚,代霖兄多虑了。” “为什么要给那种人做幕僚,你难道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吗?”胡石生气地把秦环的手摔开。 秦环耐心解释:“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他跟别的世家子弟不同。” “有何不同,一样的都是纨绔子弟,骨子里已经决定了,改不了的!就像那李会,真是可恨至极!”胡石越说越气,竟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李会那厮一看到我就说你如何如何,言辞恶劣不堪,令人忍无可忍,还好上次有丁富在,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秦环诧异道:“丁富打了李会吗,什么时候?” 胡石自知情急之下说漏了嘴,却也无意隐瞒:“上元节那天,连同他的几个家丁都一起揍了,李会最惨,被打晕了。” “为何如此冲动,”秦环摇头叹道,“他后来找你们寻仇了吗?” “一直平安无事,”胡石虽然也有些心虚,却摆出一幅不以为然的表情,“他肯定是自知理亏,自认倒霉了。” “最近他闹了不少事,只是无暇顾及而已,像他那种人是睚眦必报的。”秦环蹙着眉,抬头望向胡石,“别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你以后要千万小心,不要再引祸上身了。” 这时,阿谷在门口探头喊道:“两位郎君,饭菜已经上桌了,快来趁热吃吧。” 胡秦二人对视一眼,各自叹了一口气,起身往厨房走去。 秦环目光敏锐,一眼就看出桌上多了一副碗筷,心中一琢磨,笑道:“客人还没来呢,主人怎能上桌?” 三娘在一旁扭捏道:“我看秦郎君今日回来,大家都挺高兴,就自作主张去请了丁公子,丁公子说去买**好酒马上就到,应该就快了,要不我再去门口看看……” “不必看了,我已经到了。”说话间,丁富已经大步跨入房中,“为秦兄接风洗尘没有酒怎么行,今日我们兄弟几人要一醉方休。” 丁富自说自话地就斟满了三杯酒,自己端起一杯:“秦兄回来,我是真高兴,我就先干为敬了!”说罢,一仰脖儿,就把酒灌入了肚中。 胡石与秦环也分别端起一杯酒喝了。 丁富酒量并不大,一连敬了三杯酒,脸便有些红了,话也更多了:“秦兄回来,我是真为胡兄高兴,秦兄你是没看见,自从你走后,胡兄整日愁眉苦脸,闷闷不乐,那样子看着就让人着急,我也没别的办法,只好有事没事就找他喝酒,哈哈,一醉解千愁啊。” 胡石瞥了丁富一眼,冷冷道:“丁兄喝多了,在这儿瞎扯什么。” “我还才开始喝呢,你就说我喝多了,你才是瞎扯。”丁富一边给自己倒酒喝,一边说个不停,“其实我拉你喝酒,也不光是为了你,我自己心里也难受,胡兄你还不知道吗,我那是相思之苦。” 胡石皱眉道:“借酒浇愁愁更愁,你就少喝点吧。” 丁富摇头笑道:“你如今说这个话,你忘了之前我们每次都喝得多痛快了?”说完,又望向秦环,“秦兄,你知道吗,我对紫菀姑娘一见倾心,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她,可她对我却总是不冷不热,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秦环把玩着手中的一只空酒杯,也不看丁富:“那就放下吧,你有情她无意,终是枉然。” “秦兄,你跟我说说看,紫菀姑娘心中是不是已经有人了,”丁富斜眼睨着秦环,半晌,见秦环不置可否,他又咬牙道,“要说她喜欢的人是李会,打死我也不相信!我亲眼所见,李会送给她的东西,不管多么贵重,她都是随手便扔到一边。紫菀不是一般的姑娘,她那种高贵优雅的气质是与生俱来的。而且,我隐隐觉得,她心中一定有什么愁苦,我从未见她真正开怀地笑过。” 秦环心中暗暗叹道:丁富也算是紫菀的知音了,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只怪造化弄人。 “正因为如此,我一直以为我还是有希望的,只要我一心一意对她好,终有一天她会被我感动,可是,没想到……”丁富两眼通红地瞪向秦环,“我终于明白了,紫菀喜欢的人是你!是不是?如果真是如此,我也认了,你要才华有才华,要相貌有相貌,我跟你比确实是差远了……” “够了,”秦环把酒杯往桌上一顿,看着丁富,正色道:“紫菀心中有不有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并没有喜欢上她。” 丁富张口结舌:“这……是真的吗,那天……你不是去见……紫菀?” 秦环点头:“丁兄误会了,我心中并没有喜欢的姑娘。” 丁富顿时又哭又笑起来:“太好了,看来我还是有希望的,来来来,胡兄,我们接着喝。” 胡石空腹喝了几杯酒,已有些上头,听到丁富说紫菀喜欢秦环时,他莫名其妙地为秦环感到高兴,听到秦环说并没有喜欢的姑娘,他又瞬间失望到了极点,转念想到秦环还是不肯留下,心中更是难过,便从丁富手里抢过酒**住自己杯中倒酒:“好,丁公子,我陪你喝。” 看到这两个难兄难弟又开始开怀畅饮,秦环、阿谷和三娘只能站在一旁哭笑不得。 好在这两人都不胜酒力,并过多久便醉得不省人事,丁富自然有丁宅的下人来把他背了回去,秦环和阿谷则把胡石扶到房中躺下。 秦环为胡石脱去鞋袜,盖上被子。 胡石闭着眼睛,口中却还在喃喃叨念着:“子慕……你别走……” 秦环叮嘱阿谷和三娘:“过几日便是春闱了,你们要好生照顾胡郎君,在这节骨眼儿上万万不可出什么岔子。” 阿谷和三娘可怜巴巴地望着秦环:“秦郎君真的要走吗?” 秦环微微一笑:“我还会回来看你们的,等着我。” 第五十四章 二月初九,春闱如期举行。 一大早,试子们陆陆续续来到位于内城东南方的贡院。贡院有大门五间,称为龙门,取鲤鱼跃龙门之意,喻指经此会试便能跻身高官厚禄之列,光耀门楣。龙门上悬挂着三块牌匾,东为“明经取士”,中乃“开天文运”,西则“为国求贤”,众试子看到这三块牌匾都不禁精神振奋,热血沸腾,暗下决心一定要考取功名报效朝廷。 现下正是寅交卯时,试子们在龙门前排成几列,先要一个个脱衣摘帽,被搜检怀挟官仔细检查通过后方能进入贡院。 因为今日路上拥堵耽搁了些时间,胡石与丁富到得较晚,只能排在队列最末端耐心等候。 “胡兄,”丁富斜着身子,凑到胡石耳边悄悄说道,“怎么办,我现在有些紧张……” 胡石没注意到丁富在跟自己说话,反倒嫌他挡了自己的视线,伸手把他轻轻推开,微微踮脚一个劲儿地往前方瞅着,似乎是在找寻着什么人。 “你在看什么?”丁富也顺着胡石的目光看过去,可是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胡石终于看到了要找的人,神色顿时安定下来:“子慕站在前头,待会儿我想找他说几句话,”说着,转头看向丁富,见他神色有些异常,诧异道,“你怎么了?” 丁富感觉自己中衣已经冰凉透湿,粘在身上很不舒服,也不知是刚才赶路急出的汗,还是此时紧张得冒出的冷汗,他用袖子印了印额上细密的汗珠,小声道:“你看这乌泱泱的一片,怎么应试的人这么多,唉,许是我过于紧张了,只是……如果落榜了,家里那边还不知怎么交代……” 胡石叹了口气,拍拍丁富的肩膀,安慰道:“别急,一次连过三场的奇人实在是寥寥可数,我等资质平庸之辈注定要花上更多功夫,更何况天生我材必有用……” “胡兄自谦了,我尽力而为吧。”丁富此时哪有心思听这些说教。要说论读书,他的资质也算得上中上了,否则也不可能通过乡试中了举人,只是他从来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就怕了考试,一到考试就夜不能寐,莫名地紧张。 其实,看着庞大的队伍如此缓慢地蠕动,众试子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紧张情绪,真正胸有成竹,镇定自若的人实是少之又少。 俗语道: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贡院内中道上有一幢明远楼,楼旁种着一棵前朝古槐,这槐树高大粗壮,枝繁叶茂,传说是文光射斗牛的地儿,所以口口相传,如今倒变成了一则约定俗成的规矩,凡是进入贡院的试子,考前必定要拜一拜这古槐树,希冀就此跃过龙门,一朝登上天子堂。 这会儿众试子正纷纷参拜祈祷,秦环被人流推挤着也来到了这棵古槐旁,他并未参拜,只是饶有兴致地观赏了一会儿,便扭头挤出了人群,似乎有些不屑于此等临渴掘井之举。 秦环四处张望着,终于看见了站在最外围的胡石和丁富,连忙朝他俩招着手,快步走到他们面前,郑重其事地说道:“待会儿便要开考了,先祝二位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胡石一直关注着秦环的动向,只是因为人太多,一个不留神便不见了秦环的踪影,正在暗暗着急,突然看到秦环主动寻了过来,顿时甚感安慰:“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说这些虚言吗,春闱结束后我们一起出去走走,散散心吧。” “好啊,一切听从代霖兄的安排。”秦环虽然稍觉意外,却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那次你执意要走,我情急之下对你说了很多没轻没重的话,事后想想觉得太伤人心,为此我一直懊悔不已,很想找机会当面向你道歉。”胡石一口气说出了久藏心底的话,终于如释重负,接下来语气便轻松了些,“前几天你能过来,其实我真的很高兴,只是被这丁公子带着,唉,我又失态了。” 胡石瞧见一旁的丁富正虔诚地对树一拜再拜,便轻轻扯着秦环的衣袖,凑到他耳畔小声说道:“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三娘也一直念叨着京郊的春景,到时候我们一起出游踏青吧,也不枉来京畿一趟,我欠你的那几首诗稿也会一并奉上。” 知道胡石不再纠结于前事,秦环眼中一亮,打趣道:“好啊,我还以为诗稿终是被你赖掉了,就这么说定了,代霖兄不要反悔。”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胡石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丁富,“好了,拜够了吧,得进去了。” 此时,三人站在明远楼旁,只见东西两侧都是低矮的考棚,一眼望去竟是看不到尽头。而开考的第一道锣声已经响起,提醒众试子时辰已到,赶紧进棚。 三人相互点头,便就此分开,各自去寻找自己的考棚等待正式开考。 这考棚每间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空间局促狭小,布置无比简单,试子们除携带笔墨纸砚外,其余任何物品一律不允许私自带入。待试子进入考棚后,外面便有监视官将大门关闭,哐当一声又用铁链牢牢锁住。 自前朝以来,监考制度逐渐趋于完善,会试期间,贡院内戒备森严,考官分工明确,有提调官、监视官负责看守考场门户,搜检怀挟官负责搜身,巡绰官负责巡视考场纪律,每间考棚必须用铁链锁上,内无开窗,漆黑一片,唯剩案上蜡烛的一点光亮,窝在这小小棚户里考试,竟如同坐牢一般,十分憋屈。 除此之外,本朝先帝还曾立下规定,凡是舞弊之人一律削籍为民,发配充军,以此严刑重典来威慑众试子。然而,即便如此也杜绝不了科举舞弊事件的发生,每次会试,总会有人抵制不住诱惑铤而走险。 会试分三场,每场三天,自二月初九日起共历时九天,直到二月十五日午后,时辰一到,监视官将每间考棚房门上的锁打开,迎接出诸位试子,再由主考官训诫一番,便算是正式结束。 众试子熬过这九天,已是饥肠辘辘,精疲力竭,那主考官的话也只听了个大概,便急切地想要回家休息。可这回秦环却特意挤到了人群的前列,认认真真地听着主考官的训诫,同时把主考官的模样也看得清清楚楚,此人相貌堂堂,正气凛然,正是那位甄益甄大人! 按以往的惯例,主考官对众试子的态度都是十分亲切热情,因为将来考中的贡士便是出自这一批人,这提携的恩情可是大于天,历任考官心中都会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可是到了甄益这儿,却完全变了个样,他神情严肃,言辞犀利,全程都没有一句轻松诙谐的话语,只是一再告诫众试子安心在家等榜,不要托关系走门路,企图以身试法。 结果等到甄益一走,这四下便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有的在打听这个铁面无私的主考官是谁,有的在述说甄益在官场中如何政绩显赫两袖清风,有的则讥讽他不过是装模作样假正经,狂妄一些的甚至还拿着甄益家中的私事说笑起来。 秦环无意参与其中,却难免听到了些不好的言论,心中顿生厌恶,只想快些找到胡石丁富二人,早早离开此地。 且说胡石出了考棚,也一直在寻找秦环,只是这考试一结束,众试子都一窝蜂地往外走,秩序已有些混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一个一脸茫然的丁富,秦环却是连影子都没看到。 丁富看到胡石神态自若,便知他必定是胸有成竹了,丁富倒并不是个心眼小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的人,连忙由衷地向胡石表示祝贺,也顺便自嘲了一番。 其实走出考棚的人中,心情轻松的只是极少数,大部分人都是忐忑不安的,还有部分人明显是一副伤心欲绝,垂头丧气的模样,因为今年考的经文尤其之难,那择出来的语句本就生僻,还生生截断了前言后语,让人看着就头痛不已。 听到周围的试子们都是在议论试题如何生僻怪异,表示对考试成绩完全没有把握,丁富总算慢慢放下心来,见到旁人哭丧着脸,自己心中竟得到了些许安慰。 这时,有一群聚在一起的人逐渐引起了路过的试子的注意。 “人人都说难,我看也不过如此!”一个打扮漂亮光鲜的公子哥儿站在中央,对着身旁的人大声说道:“考来考去不就是那几本书吗,万变不离其宗……”此人神气十足地在那儿指手画脚,恨不得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此人身旁围着的人也适时地附和着,一个个拱手作揖赞不绝口,夸得这公子哥儿都要上天了。 “等会儿我们找家馆子随便吃点,来日金榜题名时,在下再请诸位到寒舍一聚,我家的厨子可是师从御厨,菜式都是宫里最时兴的,味道绝对不一般啊!”这公子哥儿兴高采烈地招呼着,看那架势似乎他已是稳操胜券了。 围在他身边的人又是好一番恭维,甚至还有人口不择言道:“陈兄必定拔得头筹,那些考官再眼拙也不敢错过您作的锦绣文章。” 胡石与丁富在一旁看得真切,听得清楚,只觉得那公子哥儿的狂妄劲儿惹人厌恶,围在他身边吹捧讨好的那些人的丑态令人作呕。 依着丁富的性子,本想上前去理论几句,挫挫那人的嚣张气焰,胡石不愿惹事生非,连忙拉了丁富便走:“管这等闲事做甚,快帮我找子慕去,唉,这人到底去哪儿了,怎么就找不到他呢……” 第五十五章 二月廿五,春闱放榜,这可谓京畿城里一大盛况,礼部大小官员亲自到场,仪仗庞大壮观,就连周边的百姓也会放下手里的活计,特意跑过来看看这中榜的贡士,场面自是热闹非凡。 胡石起了个大早,却坐在家中悠闲地品着茶,根本没有动身出门的意思。倒是阿谷和三娘有些心急,不停地催促着他赶紧去贡院看榜。 “稍安勿躁,如果在榜上,自有报录的人上门来报喜。”胡石气定神闲地坐在书案前,手捧一本字帖,一页页认真翻看着。 不一会儿,就听到三娘在院子里大声打着招呼:“丁公子来了,您是来喊胡郎君一起去贡院的吧!” 胡石放下字帖,抬头一看,只见丁富正不慌不忙地走过来,口中还在回着:“不急不急,现在人多,何必赶去凑那个热闹。” 胡石摇头笑了笑:“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虽然这二人异口同声都说不急,其实他们的心态是完全不同的。胡石是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考试时也发挥正常,结果如何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只需安心等待即可;丁富则是心里完全没底,只想结果越晚出来越好,起码还可以给自己留点幻想的余地。 于是这二人坐在房中又喝了一盏茶,才终于登上停在门前的丁宅的马车往贡院而去。 待他们赶到贡院,榜单已经张贴在贡院外墙上,看榜的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惊呼声,上榜的欣喜若狂,高喊着“中了中了”,引来周围一片艳羡的目光;也有那落榜的当场就哀嚎起来,甚至瘫软在地不能动弹,只能被旁人给架出来。 胡石与丁富站在人群最外围,满耳都是喧闹之声,眼中所见便是这一幕幕戏剧般的场面,只觉得人生百态,尽现于此了。 “胡兄……”丁富突然喊了胡石一声,却半天没有再吐出一个字来,只是哀叹了一声,脸上愁云密布,眸中黯淡无光。 胡石拍了拍丁富的肩,好言安慰道:“丁公子一向豪爽大气,何必为一场考试如此挂怀,其实,结果如何我心里也没底,这几日我在家中想了许久,也算是想明白了,如今即便是名落孙山我也会释怀的。” 丁富也奇怪自己怎么变得如此患得患失,听了胡石的一番劝慰,他觉得心里豁然开朗了许多,连忙回道:“胡兄太自谦了,要说名落孙山也只会是我,与胡兄相处这么久,我对你的才学钦佩不已,笃定你榜上有名。” 胡石知道丁富不是随口恭维敷衍自己,便摇头笑了笑,不再说话。 良久,人群终于散了一些,落榜的人毕竟是大多数,都纷纷垂头丧气地走了,剩下的人中偏偏又有那天遇见的那个陈姓男子,看他高谈阔论,得意洋洋的模样,便知必定是在榜上了。 二人没有理会,径直往前挤了进去。 看到密密麻麻的几张榜单,听到旁边有人在说上榜的有两百余人,丁富瞬间觉得自己又有了一丝希望。他挺有自知之明,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从榜尾看起,结果,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名字便让他彻底懵了。 擦擦眼确定自己没有老眼昏花之后,丁富平复了一下心情,又凑近了些,的的确确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榜上,还是垫底的最后一名。 “老天保佑,丁家列祖列宗保佑,不孝子昌元……”丁富双手合十,对着墙上的红榜便拜起来。 一旁的胡石注意到丁富的举动,拉住他的胳膊,忍俊不禁道:“行啦,要拜回去再拜。” 丁富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连连点头:“那胡兄……” 胡石指着榜首道:“在那儿。” 丁富瞪大了眼,发现榜首清清楚楚写着胡石的名字,没想到此次考题生僻怪异,难度比以往更上一层,胡石仍能出色发挥,稳居榜首。丁富不由肃然起敬,由衷叹道:“胡兄的学识果然不是我等可以望其项背,接下来只剩殿试,当今陛下求贤若渴,必定不会让胡兄这颗明珠蒙尘,状元及第指日可待,胡兄定是今朝连中三甲第一人!” 胡石会心一笑,轻声道:“好了,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尚早,小心人多耳杂,徒惹是非。”说完,他又专心地看着榜单,目光往下,马上看见了排在第五名的秦环,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太好了,子慕也很不错。” 两人还站在红榜前细细查看,这时已有来自金陵的试子认出了胡石,连忙过来道喜,顺便好一番恭维奉承,因为与一位会元有同窗之谊,若来日他飞黄腾达,还记得这份情谊,顺便提携一二,那也是了不得的。这几人一喧哗,很快便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大家纷纷围过来向胡石道喜,瞬间一传十,十传百,在场的人都知晓了这位玉树临风,温和有礼的青年是今科的会元。 那陈姓男子考取的是第六名,看到突然之间所有的风头都被胡石抢去了,心中顿觉不快,忿忿不平地说道:“不就是考中了会元,有什么了不起的!等殿试的时候小爷我考中个状元给你们瞧瞧,看是谁厉害!” 此言一出,他身边那群趋炎附势的人自然跟着附和,几乎把所有名列前茅的人全部贬损了一遍。其中更有一人,油嘴滑舌,最善于挑拨是非,把榜首的胡石批得一无是处,言语间十分不敬,如此却讨得了陈姓男子的欢心,即刻便与他称兄道弟起来:“这位仁兄,我与你一见如故,请问你尊姓大名,来自何处。” 这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拱手道:“在下李泽岸,是国子监的监生,与那胡石同样来自金陵府学。”接着他又进一步贬低胡石抬高陈氏,撺掇得这群乌合之众与他沆瀣一气,共同仇视起位于榜首的胡石来。 放榜之后,不时有客人上门来拜访胡石,这些人大多是同乡学子,胡石真正熟识的也就那么几个,其余的多是来凑个热闹。不过,金榜提名时,他乡遇故知,也算是人生两大幸事,胡石心里高兴,对来客也皆是以礼相待。只是这恭维话听多了,未免有些厌烦,偶尔清静下来,胡石就不禁想起秦环,此等幸事少了秦环在身边分享,似乎快乐也打了很大的折扣。 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几日,京畿便开始流言四起,据说是有人贿赂考官,致使考前试题泄露,令原本平庸之辈却意外地名列前茅。此言一出,一时间人云亦云,最初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渐渐却演变成了有板有眼的事实,更有落榜试子联名上书皇帝,请求彻查此事。 不出三日,为了阻止愈演愈烈的事态,皇上下旨命令刑部的官员专门调查科举弊案,要求务必查个水落石出,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 即便外面闹得满城风雨,胡石还是稳如泰山地待在家中,除了听丁富时不时提起几句,他根本没兴趣打听科举弊案的进展情况,而是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新得的魏期的孤本上,整天专心致志地练着书法,乐在其中,怡然自得。 这一日,丁富比以往来得更早些,他用力拍打着院门,还迫不及待地叫喊着让人赶紧过来开门。三娘不懂丁富的急切之心,放下手里的活儿,打开门嗔怪道:“丁公子,这门可是木头做的,你这么使劲哪天还真能给拍坏咯。” 丁富没心思理会三娘,径直往院内走去。 此时,胡石听到吵闹声,已经站在屋门口观望。 “胡兄!”看到胡石,丁富干脆跑了起来,把胡石往房内推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这回事情可闹大了,快些进屋说。” 胡石回屋,先倒了杯热茶递给丁富:“别急,你慢慢说。” 丁富口干舌燥,连忙接过茶盏,狂饮了一大口,然后把话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昨晚刑部的人抓走了吏部侍郎陈易的公子,他此次会试中了第六名,就是我们在贡院见到的趾高气昂的那个,他也牵涉到了科举弊案中,昨天半夜被人从陈府揪了出来,现在已经关在大牢里,他身边的几个狗腿子也下狱了。” “所以呢……” 丁富喘着粗气,突然像丢了魂一般跌坐在椅子上,缓缓地说道:“现在京城内人心惶惶,还有好几个无辜被牵扯进弊案的试子,亲身体会到了牢狱之灾。” 胡石哦了一声,满不在乎地回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自认为问心无愧,不必多虑。” 丁富垂着头,喃喃道:“不光如此,凡是与朝臣沾亲带故的贡士都要带走调查,一言不慎便有可能投入狱中,胡兄,你……” 胡石猛地一怔,手中的茶壶重重地搁在案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不,不会,”胡石即时反应过来,坚定地反驳道:“甄大人是我最尊敬的长辈,我和他都是清白的,官府必定不会冤枉好人。” “胡兄,你要小心……” 丁富的话还没说完,便听见院子里传来了瓦罐的碎裂声和三娘的尖叫声,大概是她不小心撞到了什么,胡石急忙走出屋子,查看到底发生了何事,丁富犹豫了会儿,也跟着走了出去。 最先映入二人眼帘的,居然是站在院子当中的一个身着深红色朝服的官员,他拍了拍手,瞬间所有官兵鱼贯而入,填满了整个院子。 这官员只消看了二人一眼,便厉声问道:“这里可是住着一位叫胡代霖的贡士?” 胡石强作镇定走上前,拱手道:“正是在下。” “带走!”这官员果断地发话道。 丁富见此情景心中一急,下意识地伸手阻拦:“大人,敢问胡郎君有何罪名?” 这官员看向丁富,不耐烦地问道:“你又是何人?” 丁富压住心中的恐惧,声音略有些颤抖:“在下丁富,表字昌元……” “那便不需我多跑一趟了,一并押走!” 眼看着胡石与丁富被官兵带走,三娘只会嚎啕大哭,阿谷心中也已经方寸大乱,现下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去找秦环了。于是他劝慰了三娘几句,便急匆匆地赶往贾府,祈祷着秦郎君今日尚未出门,也好尽快想办法解救胡郎君和丁公子二人。 第五十六章 这日晚间刚至戌时,贾府内已是一片寂静,唯有秦环一人从厢房内走了出来,顺着那抄手游廊,绕过一处亭台走到了贾诚居住的院子里。门口值班的小厮一眼瞧见了秦环,没有禀报便将他引至了书房。 秦环轻轻地叩门两下,等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回应,正待再叩,门却在此时无声地打开了,贾诚立于门内,脸上一如往昔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嘴角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你终于来了”。 秦环略感意外:“大人,我……” 贾诚未等秦环说完,便将他拉入门内,顺手把门关上:“进来再说。” 书房虽大,却满室温暖,秦环心中焦虑,一进屋便觉得有些闷热,额上瞬间沁出汗来。 “你有心事,”贾诚仔细打量着秦环,拉起他的两只手紧紧握住,“手怎么这么凉,我从未见你如此紧张过,这是为何?” 秦环盯着贾诚:“今日阿谷来过府上,想必大人已经知道了。” “阿谷?那小子,”贾诚哼了一声,揶揄道,“当初我见他憨厚老实,也会些拳脚功夫,特意把他留在你身边供你使唤,你倒好,顺手人情便送给人家了。” “大人想让阿谷回来,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秦环勉强一笑,心情略微轻松了些,接着便问道,“大人可知那科举弊案的进展情况?” 贾诚凝视着秦环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看透他的心思,片刻,他放下秦环的手,往书案走去:“此事一开始是有人举报,李太傅在早朝时提起,传言本经不起推敲,又无铁证,然而李太傅再三强调此事性质恶劣,影响极坏,且后来果真又有落榜试子联名上书,加之陛下对此次会试本就额外重视,于是便下旨要求彻查,刑部也不敢懈怠,将所有考官和取中的贡士都列入了清查范围,如今据说果真查出了不少问题,已经抓了一批人关入刑部衙门,正在审查。” 秦环缓缓道:“今科会元胡石也被抓了。” 贾诚意味深长地瞥了秦环一眼:“你终于说到重点了。” 秦环苦笑一声:“胡石是我的同窗好友,于我有恩,今日他有难,我怎能安安稳稳地坐视不管。” 贾诚叹了一口气:“他是因何罪名被抓?” 秦环摇头:“不清楚,他的人品我可以担保,他绝不可能舞弊,唯一能够被人拿来做文章的便是……他与主考官之一的甄大人是远房亲戚。” “哦?”贾诚蹙眉道,“有了这层关系,如果是有人刻意要陷害他,那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正是如此,他得罪过李太傅的儿子李会,李会对他恨之入骨,一直伺机报复,如今有这天赐良机,李会定会纠住不放,”秦环微微低下头,“其实……胡石与李会结下仇恨都是因为我,那李会对我出言不逊,说我与大人之间如何如何,胡石气不过,便动手打了李会……” “原来是这样,”贾诚的脸色瞬间一变,“那李会果然是愚不可及!李太傅为了一己私忿竟然公报私仇,他真以为自己可以只手遮天!” 秦环不再出声,胡石被抓事出突然,令他措手不及,现下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默默祈求上苍保佑胡石一切平安。 贾诚见秦环面色苍白,想到他被李会欺负却有口难辩,心中顿生怜惜之情。他又走回秦环面前,揽住他的肩,柔声道:“明日早朝定会议起此事,到时候看看事态进展,我再见机行事,你不要过于担忧。” 秦环抬头,眼中闪烁着点点欣喜和感激的光芒:“多谢大人!” 贾诚心中一动,伸手轻抚秦环的脸庞:“他日我若有难,你也会为我如此忧心忡忡吗?” 秦环见贾诚探究地望着自己,眼神中饱含着期待、怜惜、爱恋……他不敢与这样的一双眼睛对视,连忙低头垂目,良久,待剧烈跳动的一颗心逐渐平复,才终于缓缓点头:“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何苦说这种话。” “你最近也要小心,”贾诚松了一口气,顿了顿又道:“此事你就不要出面了,你也是上榜的贡士,千万不要把自己也卷进去。” 翌日,贾诚一如往常,星月未散便出门赶去上早朝,贾府的马车停在东长安门前,贾诚下车步行入内。 近侍衙门的直房在端门内,此时时辰尚早,贾诚身旁跟了个提灯小厮,两人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抬头突见前方一片光亮,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带着好几个小厮迎面走了上来。 那老者抬眼间便认出了贾诚,挥了挥手让小厮留在原地,独自一人上前与贾诚寒暄:“世侄来得真早啊!” 贾诚拱了拱手,似笑非笑地回道:“太傅大人不是比小侄到的更早吗?” 李太傅摇头叹道:“政务繁忙,老夫夙兴夜寐,只恨自己这把老骨头不能时时刻刻为陛下分忧。” “太傅一片忠心,日月可昭,实乃我辈之楷模。”贾诚平视前方,顺口说道,“小侄自愧不如,还需向太傅大人多多学习。” “知涣要是如你这般懂事就好了,”李太傅叹息道,“你与他是同辈人,有机会也帮老夫好好劝劝他。” “令郎桀骜不驯,胆大包天,小侄与他从来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贾诚摇头一笑,“请恕小侄实在是无能为力。” 这等当着自己的面直言不讳之人,李太傅还是头一次碰上,纵使李会那小子再不争气,也轮不到外人来品评责备,李太傅咳嗽了一声,用犀利的目光盯着贾诚,半晌才道:“老夫回去定会好好教训那个不孝子,世侄,老夫先行一步。” 贾诚退到一旁,微低着头做了个请的姿势,等李太傅远去之后,他才冷笑了一声,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众臣子都在朝房内候着,待到寅交卯时,皇宫正门的五凤楼上,会有宦官敲钟打鼓,到时候百官候列于掖门前,钟鸣后方能开门而入。 贾诚属武官,从右掖门入,站于御道右列,等乐起鸣鞭,皇帝御门安坐,行拜叩之礼后,这才开始众臣奏事。 今日第一个出列上疏的便是刑部官员——奉旨彻查科举弊案的刑部尚书苏赫,他连夜审讯抓捕的数十位贡士,事无巨细悉究缘由,在上朝前已经整理好卷宗,就等此时汇报进展情况。 “洛阳人氏陈璧,乡试时便借用其父的名号对考官威逼利诱,用尽手段通过乡试成为举人。今科会试,更是贿赂了几位同考官,考前就已经知道题目,先请人做好答卷背下,考试时再凭记忆默出,所以竟考取了第六名。” 苏赫的话音刚落,一个站于御道左列中段的官员慌忙出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嚎道:“陛下,微臣冤枉,犬子性子张扬,定是不小心得罪了哪位权贵,遭人陷害……” 苏赫瞥了此人一眼,驳斥道:“陈大人就不要狡辩了,令郎已经全部招供了,而且所有的物证人证确凿,此案已是板上钉钉。” 皇帝勃然大怒,不等陈易再做辩解,便唤来御前侍卫把他押了下去,而后冷冷地问道:“苏爱卿,那几个收受贿赂的同考官乃是何人?” 苏赫不慌不忙地答道:“微臣书写了一份名单,请陛下过目。” 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走下台阶,接过折子递呈给已经愠怒的皇帝。看后,皇帝更是气得当众摔下折子,一迭声地命令侍卫进殿拖走了好几位品阶较高的文官。 苏赫弯腰捡起折子,顶着帝王的怒火,继续低头禀道:“凤阳人氏胡石,乃今科会元,据说此人文采斐然,才思敏捷,会试中做的答卷得到了所有考官的一致赞赏。但有试子举报,此人与主考官甄大人是叔侄关系,在考前曾登门拜访甄大人,两人关系密切,经微臣调查,此事属实。” 此时,甄益终于按捺不住出了列,他接过苏赫的话,十分镇定地解释道:“微臣与胡石确实是远房叔侄,但多年从未有过来往,只是趁此次进京会试的机会,他才受其父之托与微臣取得联系,也只是登门拜访过一二次而已,自从微臣被任命为主考官后,为了避嫌,便刻意断了与他的来往。江南贡院人才济济,此子乡试也能位居榜首,说明他确实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望陛下明察,切勿捕风捉影,无中生有,既令好人蒙冤,也使陛下错失一位贤才。” 皇帝神色有些动摇,犹豫片刻,正准备开口说话,怎料许久不做声的李太傅却站了出来,大声道:“请陛下三思!” 皇帝客客气气地一抬手:“先生请讲。” 纵观朝野上下,唯有李太傅一人有此殊荣,无论何时都能得到天子的尊重。 李太傅抬头望向皇帝:“大周自建朝以来,便有任官亲缘回避这一律令,皇室宗族也无一例外。甄大人是本朝老臣,深受陛下倚重,更应以身作则,谨言慎行,知道自己侄儿参加会试,便该主动请辞主考官一职。如今凤阳人胡石与甄大人的关系人尽皆知,臣以为,纵使此人清白无辜,也难堵天下悠悠之口,更是给了心怀不轨之人一个颠倒黑白的机会,朝廷的信誉不存,威望何在?” 皇帝还没发话,甄益已经急得面红耳赤,望着李太傅激动道:“太傅大人言重了,待到案件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日,既要严惩舞弊之人,也需还无辜者一个清白!” “甄大人稍安勿躁,”李太傅摇摇头,进一步使出了杀手锏,“同考官在考前将试题泄露,出了这样大的纰漏,甄大人作为主考官也难辞其咎,理应一并押入刑部审查!” 甄益刹时面如死灰,朝着皇帝跪下,匍匐不起:“陛下,微臣自以为是,管理失职,终至铸成大错,微臣知罪。” 皇帝虽心有不忍,但甄益渎职属实,也不便当着众朝臣不给李太傅面子,便挥手道:“将甄益带去刑部隔离审查……苏赫!” 苏赫连忙上前,躬身道:“臣在。” “朕命你在三日之内将所有真相查明,三日之后朕将亲临刑部复审。” 苏赫领旨:“谨遵陛下旨意。” 第五十七章 且说胡石与丁富同被刑部的官员下令带走,当场就被几个官兵用麻绳捆住了双手,一路拖拽着往刑部衙门走去。樂文小说| 两人何曾受过这般屈辱,胡石还勉强沉得住气,丁富却不禁恼羞成怒,一边挣扎一边叫喊,结果不但无济于事,反倒挨了官兵一巴掌,半边脸立时肿了起来。一旁的胡石着急不已,只得提高声音喝令丁富:“昌元,够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有什么冤屈到了刑部再说。” 胡石的话对于丁富果然奏效,他马上安静下来,狠狠地瞪了一眼方才对自己下手的官兵,不情不愿地跟着队伍继续往前走。 光天化日之下,这一队人马如此招摇过市,自然引得路上的百姓驻足观看,议论纷纷。 很快便有人认出了胡石,竟大声嚷嚷起来,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对着他指指点点。 “那人就是今科会员胡石,怎么被官兵抓起来了?” “小声点,听说这次考官泄了题,皇上龙颜大怒,现在到处都在抓人,这个胡会元肯定也是搞了舞弊,不然怎会被抓?” “唉,可惜了,看他一表人才,没想到竟是个弄虚作假之人。” “什么一表人才,说得不好听那是绣花枕头一包草……” 胡石慢慢攥紧了双手,此时的他虽然表面波澜不惊,可骨子里还是个心高气傲的书生,这些细碎的话语悉数传入了他的耳中,再加上那些冷漠鄙视的眼神,指指点点的手势,无不深深刺痛着他的心,令他内心的善意温和逐渐消失殆尽,他恨不得挣开桎梏,冲到人群之中,一边踢打着那些个造谣生事的人,一边高呼:“我没有舞弊,我是被冤枉的!” 幸好他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拼命压抑着心中的愤怒与痛苦,提醒着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只怨自己不会强行关闭六识,也好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 约摸走了一个多时辰,这一行人才堪堪走到刑部衙门口,官兵和丁富都是习武之人,这么长的脚程也不会感到疲累。可胡石只是一个文弱书生,光凭着两条腿走下来,已经是口干舌燥,筋疲力尽了。 接下来两人被一个衙役带到耳房等待受审,刑部衙门内部装饰简陋,这间耳房也是狭小幽闭,无形之中便给人一种巨大的压抑感,令人坐立难安。 胡石趁着那个衙役还没走开,礼貌地询问道:“公差大人,可否劳烦您去拿一壶茶水来,在下实在口渴难耐。” 怎料这衙役竟摆着张臭脸讥讽道:“长眼睛没有,没看见我正忙着吗,若人人都像您这般娇贵,还得差遣人端茶送水的,那我还要不要办差了!” 胡石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想了想也只好作罢,老老实实地坐回那张破板凳上。 丁富瞥了一眼,因双手被缚,他费力地从衣襟里掏出块碎银,站起身走到衙役身边,悄悄将银子放入衙役手心:“我们只要一壶干净的茶水便可。” 这衙役掂量着手里的银子,轻哼了一声:“先等着,我忙完了手头的事儿再来照拂你们两位爷。” 丁富赔笑点头,目送着衙役开门离去,这才坐回板凳上,低声怒道:“这狗东西,仗势欺人,见钱眼开,等哪天我……” “好了,这等卑鄙小人不必跟他一般见识,”胡石这一路也想通了许多,“现在刑部只是怀疑我们作弊,并没有真凭实据,或许也是有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在造谣生事想陷害我们,这都没有关系,我们不曾作弊,有何畏惧。等见到审案的官员,把情况说清楚,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谣言也会不攻自破。” 胡石说着,转头看向丁富,见他楞楞地望着前方也不做声,便用肩膀顶了他一下:“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心事?” “啊?”丁富猛地回过神来,吞吞吐吐地答道,“没……没什么……” “别胡思乱想了,”刚说完,胡石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不会是……真作弊了吧?” “啊,作弊?”丁富像是被这个词给吓到了,一下就从板凳上弹了起来,“我没有作弊,天地良心,我都是凭自己的能力做的答卷!” 胡石撇了撇嘴:“你没作弊干嘛吓成这样?” “我……唉,我本来……”丁富长叹了一声,挨着胡石坐下,在他耳旁小声说道,“我怕自己考不中,本来想作弊来着,我好不容易找门路托关系拜访到了两位同考官,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们给我指的重点跟考题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我花了那么多银子,居然拿假题来糊弄我!这两个龟孙子!” “你真是糊涂!”胡石气得咬牙切齿,又不敢大声骂出来,“你凭真才实学明明可以考中,却偏要去走这种歪门邪道!” “可我终究是没有作弊啊。”丁富犹自庆幸着。 “贿赂考官,这个罪名还小吗?”胡石顿足道。 “我……”丁富张口结舌,“胡兄,怎么办,我……是不是……完了……” 就在此时,门咣地一声被推开,刚才那衙役冲进来,口中嚷嚷着:“丁富是谁,尚书大人亲自开堂审问,赶紧跟我走!” “是我。”丁富木然地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胡石连忙拦住那衙役,赔笑道:“公差大人,我们要的茶水呢,给他喝口茶润润嗓子再去吧。” 那衙役把胡石往旁边一扒拉,瞪眼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喝茶,你真把这儿当茶馆了吗,耽误了尚书大人审案,你担待得起吗?”说完,推着丁富便走了。 眼睁睁地看着丁富被带走,胡石突然后悔没有交待他几句话,譬如要他如实说明情况,争取宽大处理,千万不要欲盖弥彰……想着想着,他又念起甄大人,过一会儿,又想到秦环,担心这二人是否被牵扯进来,心里着实发慌,简直如坐针毡,不得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衙役再次推开门,抱臂倚在门旁,不耐烦地说道:“你是胡石吧,快跟我走!” 胡石很想问问丁富的情况,可是看那衙役一脸晦气,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只好跟着他出了耳房,往公堂走去,一路提醒着自己要保持冷静,万不可有失态之举。 明明方才还心神不宁,反倒是走上公堂后,胡石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先朝着座上的尚书大人行了个礼,然后便笔直地站在堂中,目不斜视,镇定自若,未露出丝毫惧色。 这刑部尚书苏赫审过的犯人不计其数,倒还是第一次见到被衙役带到公堂上,还这般风度翩翩,气定神闲之人,他颇为好奇地打量着胡石,语气十分平和:“你可是今科榜首胡代霖?” 胡石点点头,拱手道:“正是在下。”见这位尚书大人约摸四十余岁,跟自己的父辈年纪相仿,而且相貌儒雅,态度和蔼,他的心情愈加放松,举止也愈加谦和有礼。 “把他手上的绳索解了。”苏赫皱眉对衙役下了命令,他心中对胡石莫名地便有了几分好感,但面上还是庄严肃穆,“经刑部调查,发现你与礼部侍郎甄德昭乃是叔侄关系。” “多谢大人!”胡石轻轻揉搓着早已麻木的双手,毫不犹豫地点头承认,“甄大人与家君是同宗兄弟,从小感情深厚,只是几十年来一个在京畿,一个在凤阳,早已断了来往,直至此次我进京会试,才与甄大人取得联系。” 苏赫点点头,打开案上的卷宗翻看着,又问道:“既然如此,主考官与榜首是叔侄,不得不让旁人起疑。你可曾因这道关系,从甄德昭那儿事先获得考题,所以才在此次会试中拔得头筹?” 胡石立即回道:“甄大人公务繁忙,在下不忍过多打扰他,至今总共只去过甄府两次,而且甄大人从未告诉在下他是此次会试的主考官,在下也是在贡院考试时才知道。甄大人公正无私,断然不会因为私情而做出此等卑鄙无耻之事,在下也不是那种投机取巧、弄虚作假之人,还请尚书大人明鉴。” 苏赫摇摇头:“空口无凭,如何令人信服?” 胡石不慌不忙地回道:“甄大人的贴身小厮可以作证,在下与甄大人交谈之时,他一直在旁边服侍,在下西街的宅子里有一个杂役和一个厨娘,他们都与我朝夕相处,大人若想彻查,也可传唤他们来衙门询问。” 苏赫轻叹一声:“这几人是两府的奴仆,心里自然是向着主人,他们的证词只怕也难以作数。” 胡石一时语塞,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如有人还有什么疑问,我愿与其在公堂上当庭对质。” 苏赫看胡石神情坦坦荡荡,话语言之凿凿,这模样与甄德昭还真有几分神似。又想起甄德昭那固执古板的性子,倒也不信他会做出泄题这等蠢事来。但判案时最忌一己之念,苏赫缓了缓,说道:“今日便审到这里,本官还需进一步**。” 苏赫见胡石低头沉默不语,似乎略有些悲戚之色,忍不住出言安慰道:“本官自会主持公道,你若无辜受累,本官必定还你一个清白。” 胡石猛然抬头看向苏赫,眼神中充满希冀和感激,同时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多谢大人!” “只不过,还得委屈你在这儿待上几日,”苏赫站起身,温和道:“我会要衙役给你安排一间干净的囚室,不允许他们对你无礼。” 胡石不曾想这位尚书大人竟如此通情达理,感动之余,深深鞠了一躬:“在下何德何能,竟得大人如此厚待。” 第五十八章 早春二月,乍暖还寒时节,最难将息。胡石刚被关入刑部衙门的时候,天气格外暖和,只需穿件薄袄便够了,可是没过几日,便突然春寒料峭起来。这日晚间,时辰尚早,天却已是漆黑一片,胡石蜷在垫了薄薄一层稻草的铺板上,听着外面呼啸的北风,只觉得越躺越冷。刚开始还能翻来覆去想找个合适的姿势以便躺得舒服些,后来,随着身体里的热气一点一点地消耗殆尽,人也逐渐麻木了,只能一动不动地缩成一团,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冻僵了。 朦胧间,胡石仿佛听到了锁链晃动的声音,还有人在牢门外轻声交谈着,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看看,可是身体却僵硬得不能动弹分毫,只听见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有一人轻轻地走到自己的身旁,还摇晃着自己的肩膀,不停地喊着:“代霖兄,代霖兄……你醒醒。” 胡石终于费力地睁开了眼,愣愣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这个人,半晌才问道:“子慕,你怎么来了……” 秦环打开手中提着的包袱,拿出一件厚实的棉袍覆在胡石身上,又将一个手炉塞到他怀中;“冻坏了吧,对不起,我该早些来的。” 胡石抱着滚烫的手炉捂了好一会儿,这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他一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一边低声埋怨道:“你就不该来,现在这种时候,万一把你也卷进来了可如何是好!” “你别担心,我自有分寸。”秦环扶着胡石缓缓坐好,帮他把棉袍裹紧,又就着昏暗的烛光细细打量着他,几日不见,胡石明显消瘦了些,面容也有些憔悴,秦环轻叹一声,“让你受苦了,但愿明日复审之后,你就能回去了。” “吃这点苦算什么,人这辈子哪能总是一帆风顺,我之前是太顺了,所以老天爷才要让我受点磨难吧reads;。”胡石倒是一副很看得开的样子,自嘲地笑了笑,又望向秦环,“子慕,你跟我不同,你早就……唉,所以,你今后的道路肯定会很顺畅的。” 见秦环低头不语,胡石以为是这番话勾起了秦环心中痛苦的回忆,后悔自己口不择言,连忙转移话题:“那日考前一别再无你的音讯,我一直惦记着你,被关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后,我时时都在担心,生怕你也遭此厄运,现在看到你安好,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代霖兄放心,我,还有阿谷和三娘都很好,大家都在盼着你早日回去。”秦环挨着胡石坐下:“明日皇帝会亲临刑部复审,你酝酿一下,好好在皇帝面前一展你堂堂会元的风采。” “那日刑部尚书苏大人审我,我感觉他对我印象应该不错,苏大人还安慰我一切自会真相大白,不会让无辜之人蒙受冤屈。”胡石回想起苏大人和蔼可亲的模样,不觉心中也暖了几分,“不知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若也是这般通情达理就好了。” “今上与代霖兄年纪相仿,理应更好沟通才是,”秦环细细叮嘱,“只是要记得,在皇帝面前,出言尤其要慎重,千万要拿捏好分寸。” “我会注意的,”胡石点头:“甄大人的人品如何朝野上下尽知,他断然不会做出泄题包庇之事,相信陛下也不会听信谣言,胡乱判案。” “话虽如此,也不可盲目乐观,”秦环转身面朝胡石而坐,“我听闻明日李太傅也会到场,你与丁富打了他儿子李会,保不准他会落井下石,极力主张严惩你二人,你要有思想准备。” 胡石无奈地摇头苦笑:“我心里也早就怀疑是李会那厮捣的鬼,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代霖兄更不可过于悲观,皇帝不会凭李太傅一言而妄下论断,明日伴驾同行的还有左佥都御史何杰臻,此人……如若李太傅有意为难你,他定会出言相救,再加上刑部尚书苏赫帮你说话,代霖兄不必惧怕。”秦环拍了拍胡石的肩,轻声安慰道。 “都怪我一时冲动铸成大错,还害得子慕你东奔西跑,劳心劳力,我真是……”说到此处,胡石竟有些哽咽。 “代霖兄若是这样说,便是不把我当兄弟看待了,”秦环正色道,“若定要深究起来,这一切不都是因我而起吗?是我害得代霖兄遭此牢狱之灾,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子慕,我是真心实意地把你当亲兄弟看待,只是愚兄未曾尽到兄长的责任,所以惭愧啊,”胡石几欲落下泪来,连忙推了秦环一把,“时辰不早了,你快些走吧,来日方长,有什么话等我回去后,咱们兄弟俩再好好聊。” 秦环颔首,缓缓起身:“你自己保重,明日复审一切顺利。” 胡石摆了摆手,强笑道:“我又不像丁公子那般,遇事就心神大乱,胡言乱语,你安心便是。” 秦环也笑了笑,转身出了牢房,期间还不住地回头望向胡石,直至拐过一个弯,完全看不到他的身影为止。 胡石睡意全无,干脆靠坐在墙根上闭眼假寐,暗忖既然这李太傅陪审,自然会刻意刁难,不如现在就想想明日会发生何种状况,预先准备好应对的措辞才是。 过了许久,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总之已是夜深人静,就连巡视检查的狱卒也少了很多,胡石觉得有些疲乏,便又躺倒在铺板上,打算好好睡一觉,为明日的复审养精蓄锐。 正在此时,却听见远处又有杂乱沉重的脚步声,来人甚至毫无顾忌地大声与狱卒交谈着,嘈杂声响彻过道。 这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让胡石心存疑惑,睁眼看去,只见狱卒带着一个华服男子径直走了过来,二话不说便打开铁门,放了那男子进来。 胡石翻身坐起,警惕地盯着门口的男子,欲借着微弱的光亮辨认出此人的相貌reads;。 “胡会元,没想到来探监的人会是我吧?”这人轻蔑一笑,十足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除了李泽岸那狗腿子还能是谁? “胡某不需要你来探望,请你出去!”胡石撇过头,冷冷地回道。 李泽岸走上前,睨眼瞥着胡石:“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嘴硬到什么时候!”说罢,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物什递到胡石面前,“这个你总认得吧!” 不待细看,胡石一眼便认出那是自己亲手买下托人带去金陵送给严小姐的金镶玉步摇钗,他心跳陡然加快,一把抓住这只步摇钗:“你这是何意,这首饰怎么在你手上?” “还能有何意,严家要退婚,这东西自然也要物归原主。”李泽岸轻哼一声。 胡石顿时觉得头中嗡嗡作响,不禁提高声音怒吼道:“你胡说,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 李泽岸哈哈大笑,“胡代霖啊,胡代霖,你怎么还执迷不悟呢?你得罪了李公子,迟早会要完蛋的。那严府尹粘上毛比猴还精,他会把女儿嫁给你吗,是不是非要看到府尹大人的亲笔书信,你才会相信?”随即,他便把手伸入衣襟,真的掏出了一封信笺扔到胡石怀中。 胡石狠狠地瞪向李泽岸:“原来这一切都是你捣的鬼?” 李泽岸嗤笑着,神情十分不屑:“若听任你升官发财,人家李公子怎能咽得下这口气,必然要想出一个法子整整你才行。其实,我只不过是在幕后做了一点小小的推动而已,怎料你如此倒霉,马上便被请到了刑部大牢里来。会元的风光还未享受几日,便成了阶下囚,还真是世事无常啊!” 胡石暗暗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枉我当年念着同学之情出手帮你,没想到你竟趋炎附势,恩将仇报!” “看样子你还真是读书读傻了!”李泽岸装模作样地摇头叹息着,往胡石身边又凑近了些,“我此次来,还有一件要事相告,你被抓进来的第二日,礼部侍郎甄益在朝堂上不惜以身家性命担保,请求陛下放你出狱,还你清白,谁知陛下根本懒得理他,当场就下令将他拖下去投入了刑部大牢,可怜那甄大人受此奇耻大辱,怒极攻心,竟一病不起,如今已是药石罔效,性命堪忧。” 胡石双目微睁,目光呆滞,双手也垂落身侧,像是被抽去了全身力气一般瘫坐在铺板上,口中喃喃念道:“怎么会……甄大人……性命堪忧……” “这便是你得罪李公子的下场,明日公堂之上,太傅大人一定会死咬住你不放,无论是谁为你开脱,那就是摆明了和太傅大人作对,都是自讨苦吃!”李泽岸得意洋洋地说道,“不过,看在你我同窗一场的份上,你若是答应给李公子磕一百个响头,诚心诚意地认错求饶,我便去给你求个情,说不定李公子大人有大量,还会考虑给你留条生路。” 胡石一听,倒是撑着铺板缓缓站了起来,直直地盯着李泽岸,那阴鸷的眼神和阴狠的语气都足以让人不寒而栗:“士可杀不可辱,识相的话就立刻给我滚出去,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李泽岸未料到自己几句话竟把胡石激怒成这样,不禁往后退了几步,说到底他不过是李会的一个跟班罢了,色厉内荏,遇上胡石这种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其实内心惧怕得很。他警惕地盯着胡石的双手,生怕这拳头会瞬间砸在自己脸上,紧张得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你想干……干什么,我……我警告你胡代霖,你要是敢过来,我就……” 眼看着胡石步步逼近,李泽岸几欲夺门而出。他转身冲出牢房,关上铁门,这才扒着栏杆吼道:“你等着,再过几个时辰你就猖狂不起来了……”说完,他鼻中重重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飞快地走了。跟着便有衙役赶了过来,把牢门上了锁,熄灭了过道的油灯,四周随即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五十九章 今日皇帝要来亲自复审科举弊案的嫌犯,晨光熹微,五更欲晓,刑部衙门里就已经忙开了,除了刑部尚书苏赫,其余人等,上至刑部侍郎,下至小小狱卒,谁都没闲着,人人都在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干活。 狱卒们一边清点人数一边分发早饭,刑部大牢里关押着不少重要案犯,其实这些狱卒每日也是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出个什么差错。他们一路走一路喝斥着几个向来不老实的犯人,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过道尽头,这里关着的便是尚书大人特别交代不得为难于他的那个今科会元胡石。 两个狱卒刚走到囚室门前便觉得有些异常,往常这个时候,胡石早就端端正正地或坐或站,看到狱卒来查房送饭,都会彬彬有礼地点头致意,然而,此时的他却背朝外,一动不动地蜷在铺板上,对狱卒的叫唤置若罔闻。 其中一个狱卒不耐烦地敲打着铁门,正待开锁进去查验,却见胡石略微动了动身子,嘴里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不禁骂道:“还没死就挺尸,看样子你真是活腻了!” 另一个狱卒这几日下来,对这位谦和有礼的书生颇有好感,把一碗稀粥、两个馒头放入门内,好心提醒了一句:“快起来吧,今日陛下要来审案,你有什么冤屈就跟陛下说,指不定陛下一高兴就判你无罪释放了。” 胡石听着两个狱卒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却根本不想动弹,也无力动弹。昨晚他噩梦连连,彻夜未眠,如果说严府退婚对他是个莫大的打击,那么甄大人病危则彻底摧毁了他的意志。整整一夜,他脑子里就是那两个人在交错出现。 一时想到严小姐那娇俏可人的模样,胡石觉得心都暖化了,只是分明她方才还在冲着自己娇羞一笑,转眼之间却变成一脸怒容,指着自己的鼻子骂道:“好你个胡石,真没想到你竟敢作弊,我还以为你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假的!”胡石急欲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严小姐见他张口结舌,丢下一句,“我怎能把终身托付给一个骗子!”便哭哭啼啼地扭头跑了。 胡石心急如焚,正欲去追,却见甄大人走了过来,伸手拦住自己,目光中满是悲凄之色:“代霖贤侄,陛下那里老夫已经尽力为你开脱,结果如何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老夫将不久于人世,你多保重,不要过于悲伤。”说罢,竟两眼一插,往后一倒,过去了。胡石扑倒在地,见甄大人已经气绝身亡,却犹自死不瞑目,不禁抚尸大放悲声:“甄大人……叔父……您怎么就这样去了,是小侄把您给害死的……老天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这样惩罚我……” 噩梦一个接着一个,胡石被折腾了一夜,只觉得活着已是了无生趣reads;。 且说皇帝上完早朝,便御驾亲临刑部衙门,随行的还有几位朝中重臣,皆要参与此次科举弊案的审判。 苏赫率刑部大小官员恭迎圣驾,然后把皇帝引到了刑部公堂,待其安坐在主位上后,便躬身递上卷宗,里面记录着此次科举弊案涉及的所有人员的调查结果:“请陛下过目。” 皇帝随手翻看了几页,便有些不耐烦地将卷宗放下:“先带那个胡代霖上来,朕对此人倒是颇为好奇。” 皇帝一声令下,很快胡石便被几个衙役带上了公堂。 皇帝定睛一看,见眼前的这个人含胸驼背,篷头垢面,完全看不出堂堂会元的风采,心中便有几分失望,却仍然中气十足地问道:“你可是会试榜首胡石?” 胡石神情恍惚,目光呆滞,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学生正是。” “大胆胡石,见到陛下还不赶紧跪下!”站在皇帝身旁的李太傅大声喝斥了一句,面露鄙夷与嘲讽之色。 胡石一震,抬头望去,只觉正前方那一抹明黄色颇为显眼,原是当朝天子正襟危坐于堂中,顿时双膝一软便跪在地上。 皇帝又问道:“此次会试你可曾作弊?” “啊?”不知胡石是被吓懵了,还是根本没听清皇帝的问话,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嘴唇嗫嚅着,却没有吐出一个完整的词来。 皇帝见胡石半天没有反应,又提高声音重复问了一遍。 顷刻之间,公堂上寂然无声,气氛变得无比凝重,胡石这才如梦初醒,抬眼一瞧,发觉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到自己身上,心中一时慌乱,赶紧摇了摇脑袋,语无伦次地答道:“绝未……有过,冤枉,学生是被人陷害,陛下……学生冤枉……” 皇帝见胡石一副畏畏缩缩,毫无章法的模样,简直连常人都不如,心中不禁疑惑,难道之前听到的那些溢美之词都是假的,而那甄益居然豁出身家性命要力保此人,也着实令人费解。皇帝想了想,继续问道:“关于你与主考官甄益之间的关系,你可有何说法?” 听到甄益这个名字,胡石终于逐渐恢复了常态,他理了理混乱的思绪,深吸一口气,坦然答道:“陛下,甄大人确实乃学生远房叔父,虽然在此次进京会试之前从不知有这门亲戚,但是自从受父亲之托登门拜访过甄大人后,学生就对甄大人满怀了敬重爱戴之情。” 见皇帝没有吭声,胡石知道这几句话尚不能令其信服,思忖片刻,又补充道:“会试临近,学生知道应尽量避嫌,不与朝中官员来往,因此刻意不去甄府,学生心中只牢记甄大人的谆谆教诲,每日朝乾夕惕,闭门苦读,期盼学业有成,报效朝廷。学生考卷上的一字一句,都是斟酌再三写下的肺腑之言,绝无半分虚假!学生思来想去,此事唯独错在不该在考前去拜访甄大人,可这都是学生的错,与甄大人毫无关系,甄大人为朝廷兢兢业业数十载……” “好一对叔侄,果然是情深义重!”皇帝打断了胡石,蹙着眉,厉声道:“你话语中句句为甄益开脱,你可知甄益已经给朕递上辞呈,言明了自己的所有过失,请朕从重发落,最后还不惜以性命担保,求朕彻查科举弊案,还你一个清白?” 胡石听闻此言,心如刀绞,双眼濡湿,视物已是模糊一片,他强忍心中的悲痛,断断续续地说道:“学生……不知,甄大人为人刚正不阿,实乃朝廷股肱之臣……恳请陛下能念及君臣之情,对其从轻发落……至于学生,则任凭陛下处置,哪怕……削籍为民,发配充军,学生也无半句怨言reads;。” 听了这番话,皇帝不禁又仔细端详起胡石来,这才发觉此人虽然发髻凌乱,衣冠不整,却难掩其眉宇间的聪慧睿智之气。再想他刚被带上来时虽有失态之举,但之后一提到甄益,他便能思路清晰,侃侃而谈,且为救甄益,不惜放弃自己的功名前程,确实算得上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站在一侧的李太傅见皇帝神色有些动摇,心道不妙,连忙咳嗽了一声。 皇帝转头看向李太傅,和颜悦色地问道:“先生您认为呢?” 李太傅清了清嗓子,大声道:“陛下,老臣以为,发生此次科举弊案,甄益作为主考官自然难辞其咎,胡石是否作弊则难以定论,既然难证其清白,为了安抚民心,也万万不可重用此人。” 皇帝点了点头,又看向苏赫,见他欲言又止,便问道:“朕觉得先生的话十分中肯,苏爱卿有何见解?” 苏赫马上出列,拱手道:“陛下请听微臣一言,三日前微臣亲自审问过胡石,当时臣观其外貌神采奕奕,听其话语条理清晰,然而今日此人却神情恍惚,举止异常,依微臣之见,大概是他突然遭受了什么重大打击,或许是得知甄大人病重,忧心不已才出此状况。既然事出有因,加之证据不足,不足以断案,微臣请求陛下暂缓此案,择日再判。” 李太傅立即接道:“陛下,此案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各种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实不宜继续拖延下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当前最为重要的便是接下来的殿试,科举弊案必须尽快了结!” 苏赫摇头道:“太傅大人此言差矣……” 这两人争来辩去,一人咬定了要严惩胡石,一人却极力要保住胡石,两人都情绪激动,仿佛忘了皇帝就在面前,一时竟吵得不可开交。 “好了,两位爱卿都少说一句吧!”皇帝不胜其烦,望着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胡石也是头疼不已。胡石一案确实只凭臆测,缺少铁证,加之甄益的辞呈和病危,若是严惩胡石实是不留情面,但这李太傅不知为何就是跟此人杠上了,不予追究他似乎不会善罢甘休。 “何杰臻,你有何高见?”皇帝陷入两难境地,干脆开口唤来佥都御史何杰臻,把这个难题丢给了他。 何杰臻乃皇帝新提拔上来的督察院御史,此人学识渊博,谨言慎行,又无世家背景,近来颇受皇帝宠信。 何杰臻上前几步,望了李苏二人一眼,低头道:“陛下,太傅大人与苏大人皆言之有理,依微臣之见,不如想个折中的法子,既能令双方都可以接受,又能平定流言蜚语安抚民心。” 皇帝精神一振:“爱卿请讲。” 何杰臻转头看了看胡石,心里想着贾世子的嘱咐——务必要保住此人周全,看来现下为了周全也只能牺牲了他的大好前程,于是心起一念,便道:“陛下,微臣以为,不如取消了胡石的会元身份,放他出去做个县令,若他真有能力,今后自然还有升迁的机会,也不至于埋没了人才。” 此言一出,皇帝、李太傅、苏赫皆默默不语。 “陛下……”等了片刻,何杰臻终于忍不住试探性地想问问皇帝的意见。 “哦,”皇帝一仰头,“先生呢,先生以为如何?” 李太傅的神色晦暗不明,轻哼一声,勉强答道:“尚可。” “苏爱卿呢?” 苏赫连忙躬身拱手:“微臣以为可行。” 皇帝松了一口气,抚掌叹道:“就这么判了。” 第六十章 熙和三年的科举弊案因传言而起,皇帝下令彻查至今,短短数日已有多名举子削籍为民,大小官员革职流放,其中甚者如吏部侍郎陈易父子皆发配充军,终生不得回京。胡石本为春闱榜首,无辜被科举弊案牵连,最终仕途无望,婚约解除,叔父甄益也因此突发急症,没熬几日竟含恨离世,胡石自此消沉,整日闭门不出,饮酒消愁。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殿试的日子接踵而至。往年殿试基本由礼部与翰林院全权负责,只需将录取名单禀报给皇帝即可,然而今年皇帝对这场殿试无比重视,不但亲拟了策问试题,甚至还说殿试当日要亲临文华殿巡视,可谓是用心良苦。 科举弊案中有数十位会试上榜者被剥夺了贡士资格,皇帝又不同意在应试的举人中顺延补录,因此今年实际录取的贡士比往年反倒少些。三月初三,当剩下的贡士齐聚文华殿外时,竟莫名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众人在翰林院学士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走进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心中无不百感交集,既有人在为自己的同窗好友错失殿试资格扼腕叹息,也有人在庆幸强手被扳倒后自己名列前茅的可能性更大了。人人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是心潮澎湃。 待贡士们在指定的桌案前坐好后,考官宣读了考场纪律和注意事项,并将廷试卷分发到各人手中。殿试考的虽然只是一道策问,却要结合圣人的理论以及当下的国策来阐明本人的观点,而这对策不仅要针砭时弊,还得迎合皇帝的心思,其中自然还少不了溢美之词,实不可谓之不难。 此次的廷试卷上如是写道,制曰:朕惟古昔帝王之为治也,其道亦多端矣。然而有纲焉,有目焉,必有大纲正而万目举可也……诸学子以待用,其于古今之道,讲之熟矣,朕将亲览焉。 众人一看,便知这策问貌似好答,可真要变成文章落到纸上还真是不容易,于是马上缕清思路,埋头奋笔疾书。 在满室皱眉,发呆,苦思,擦汗的贡士当中,唯有秦环一人显得那么与众不同,他似乎并不急于提笔做答,而是看着廷试卷上的考题,不慌不忙地打着腹稿,过一会儿又出神地望向对面的槛窗,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眼看着时间缓缓流逝,考场内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他却依然神态自若,稳如泰山。 就在众人聚精会神之时,倏忽,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即便有一声洪亮的嗓音响起:“微臣恭迎圣驾。”原来皇帝已经来到文华殿外,翰林院学士带领大小官员正朝着皇帝拱手行礼。 “不必多礼。”皇帝挥了挥手,指向正在专心答卷的贡士们,示意殿内外千万要保持安静,自己只是过来随意看看罢了。 贡士们考前已被告知,皇帝亲临考场时无需行礼,免得扰乱思路,因此众人只管安心作答,并未分心观望。 皇帝悄无声息地走入文华殿内,轻手轻脚地坐于金漆龙纹宝座之上,将下面贡士们的神态动作尽收眼底。今年的春闱是他即位以来的第一次会试,他对这一批在会试中上榜的贡士是寄予了厚望的,怎料好端端地,却闹出了一场科举弊案,简直是让全天下的百姓看了他这个新皇帝的笑话。年纪轻轻,不能服众,只能听凭几个老臣把持朝政……他最怕百姓心中的自己是这个样子,然而事实也确是如此。他多么想快些改变现状,因此,如今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迫切地渴望发掘人才,培植亲信。此次殿试,一定要亲自挑选出一批人才来为已所用,他暗暗下了决心,同时,细细打量着座下的贡士们,好奇地猜测着其中哪位人士会拔得头筹,状元及第。 秦环思索良久,悄悄抬头看了眼宝座上的皇帝,今上未及而立,年轻气盛,胸怀大志,正欲施展自己的雄图霸业,却苦于朝堂之上世家林立,朋党相争,时常掣肘,所以才一直求贤若渴,急欲提拔寒门学子,辅佐君王指点江山,开创一番威加海内,天下归心的大好局面。 秦环灵机一动,终于提笔写道:臣闻天下之大位,必致天下之大治,致天下之大治,必正天下之大本……全篇一气呵成,言简意赅,不同于旁人的长篇大论,不消半个时辰,便已经书写完毕。秦环轻舒一口气,默读着纸上的字句,确定无误后,这才放置到一边,等待收卷。 这厢秦环刚放下笔,那厢皇帝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身上。秦环本就坐在前排,又是最早完成策问的人之一,他居然镇定自若地撑着头闭眼假寐,根本不似旁人那般紧张慌乱,这番异象自然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这大殿上的都是文采出众,资质颇高的贡士,想必这位更是人上之人,皇帝不禁多看了秦环几眼,越看便越觉得不一般,虽说此人衣着打扮与旁人无异,看相貌却是面如冠玉,睛如点漆,举止中还透着温文尔雅,实在是让人顿生好感,只可惜现下不便立即召他过来询问一二。 时辰一到,考官逐个收回廷试卷,总之,无论好歹,所有参加殿试的贡士都不会落榜,只是重新排个名次罢了,想到这儿,众人均是如释重负,面露喜色。 皇帝见状也站起身,和颜悦色地与翰林院学士交谈了几句,便先行离去。翰林院学士率大小官员恭送圣驾之后,这才带着贡士们离开皇宫。 三日后,将于午门外张贴皇榜,公布名次,接下来便是传胪赐宴,行礼题碑。 且说翰林院与礼部批改好试卷后,先内部商议拟定排名,再将其与一甲的对策呈予皇帝过目。谁知皇帝亲力亲为,不仅将一甲二甲的每篇对策全部细看一遍,还叫来了礼部尚书与翰林院学士一同评议,要亲自确定最终的名次。 本来礼部商定这状元当属长安人程锦,此人做了一个长篇大论的策问,洋洋洒洒上万言,上至朝廷下至百姓,从四书五经至治国方略,均面面俱到,只是交予皇帝看后他却不大满意,反倒是对一篇简明扼要的策问大加赞赏。 众臣一听面面相觑,于是斗胆问道:“陛下,这篇策问批判当今时局,言语中略有不敬,为何……” 皇帝摇摇头,照着那篇策问念道:“‘今天下田野辟矣,而贡献供于上者,每至匮矣,学校兴矣,而风俗成于下者,益至浮靡,百姓至今有未富庶,夷狄至今有未宾服。’此言当真无半分虚假,朕自嗣承大统,夙兴夜寐,而今大周初建,根基不稳,人伦不明,风俗不厚,朕每感于此便彻夜难眠。” 皇帝手里还攥着那份廷试卷,仔细观摩着其上的蝇头小楷,由衷赞叹着字体的娟秀圆润却不失英气,说着说着突然话锋一转:“此子相貌如何?” 翰林院学士粟铭会心一笑,缓缓道:“微臣方才还与吴大人商量,这拟定的状元郎程锦相貌平平,一脚微跛,然二甲中有一人不仅排名靠前,而且清秀俊逸,眉目疏朗,简直是白玉无瑕……巧的是,此子恰是陛下所青睐之人。” 原是自大周太祖以来,便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这选定的状元郎必须长相俊美,簪花游街之时才能代表了大周的颜面,据说若是有几分瑕疵,负责批卷的考官便会考虑将其换下,择一位貌美的贡士拔上来。 “听粟爱卿一说我对此人倒是越发期待了,”皇帝愈加满意地看着手中的卷子,微笑道,“传胪那日便可一见分晓。” (第二卷完) 第六十一章 殿试后的第三日清晨, 刚至卯时, 诸贡士即身穿公服,戴三枝九叶顶冠,立于太和殿前, 按名次排立在文武各官东西班次之后。鸿胪寺官员设黄案于太和殿东侧,礼部尚书将黄榜置于案上, 待一切准备妥当,便派人奏请皇帝到太和殿升座。 稍后, 皇帝头戴冕冠, 身着玄衣,缓缓走到大殿之上,俯视众臣良久, 才坐回宝座, 朝着身旁的殿头官使了个眼色,那殿头官马上点头, 转头平视前方, 拖长着声音喊道:“鸣鞭,乐起。” 一声令下,銮仪卫校尉在殿外挥静鞭三响,檐下两旁的乐部和声署开始奏乐,文武百官行三跪九叩之礼, 高呼三声万岁。 皇帝神情肃穆,看着跪在底下的众臣,抬了抬手道:“众爱卿平身。” 众臣齐声:“谢陛下。” 殿头官静静地待众人起身站好后, 又扯着嗓子拖长声音喝道:“宣制,传胪。” 鸿胪寺官员出列,展开黄榜开始宣制:“熙和三年三月六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宣制毕,鸿胪寺官停顿片刻,又接着唱了起来:“第一甲第一名,秦环。” 秦环听到自己的名字,顿时长舒一口气,立即出班上前,向皇帝拱手行礼,毫不畏惧地抬头仰视天颜,见皇帝也直直地盯着自己,秦环展颜一笑,默默地立于座前。 皇帝在秦环出列的一刹那已经认出,此人正是殿试那日自己特别关注过的那个贡士,没想到自己最钟意的那篇策问果然是出自此人之手,也不枉为他惦记了这几日,惊喜之余,皇帝不觉盯着秦环看了许久。 秦环出众的容貌与落落大方的举止着实令人赏心悦目,皇帝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压制住心中的兴奋,尽量语气和缓地说道:“授秦状元翰林院修撰,协助翰林院学士粟铭处理事宜。” 秦环拱手回道:“微臣谢陛下赏识,微臣愿以毕生之所学为陛下分忧解难。”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秦环低头退后几步,就御道左跪。 鸿胪寺官接着唱起了第二与第三的名字,皇帝也即刻授予二人翰林院编修一职。那原本拟定为状元的程锦成了探花郎,他若得知其中的部分缘由,不知会不会要气得吐血。 其后鸿胪寺官只唱第二甲第一名姓名等若干人,且不引出班,第三甲亦然。 唱毕,又奏乐,诸进士再行三跪九叩之礼。 皇帝今日心情大好,居然格外赏赐了一甲三名进士一人一套文房四宝,御赐之物,可谓无价之宝,三人感激不尽,连忙谢恩。 传胪结束,礼部尚书捧榜,先行出殿去东长安门外张挂,而后殿头官宣布退朝,皇帝回宫。 此时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秦环一人身上,众人纷纷打量着这位年纪轻轻,才貌俱佳的状元郎,相互打听着此人是何方人氏,有何家世背景。 秦环没有理会旁人,随着鼓乐御仗出了太和殿,往午门外走去,他的身后跟着诸位进士及文武百官,阵势非凡。 一行人出了东长安门,到了临时搭建的龙棚内看榜,秦环对此倒是兴致缺缺,他也尚未习惯星月未散便要进宫上朝,悄悄捂着嘴打着哈欠,只想赶快回府补眠。 怎料顺天府府尹早就在此等候多时,一眼瞅见秦环,便笑呵呵地迎了上来,向秦环打了声招呼:“恭喜秦状元。” 秦环站直了身子,拱手笑道:“多谢府尹大人。” “不必多礼,这是我分内的事。”说罢,府尹从身后小厮端着的盘子上取下一袭红袍,亲自为秦环披上,又拿了两束罗花分别簪于玉冠两侧,略一端详,不由叹道:“秦状元才貌双全,气质脱俗,令老夫倾佩不已,不知秦状元可有家室?” 秦环一愣,随即明白了府尹的心思,于是婉拒道:“晚生还未娶妻,不过已有心悦之人。” 一阵马蹄声传来,秦环借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高大黝黑的马夫牵着一匹红鬃马朝此处走来,正好止步在自己身旁。 “是老夫唐突了,秦状元莫怪。”府尹大人讪笑了一下,指着马匹道,“还请秦状元上马。” “无妨,多谢府尹大人关心。”秦环点了点头,飞快地踩上马镫,翻过马背,跨坐在金鞍之上,手里紧握着缰绳,动作娴熟自然,引得围观者纷纷拍手称赞。 诸进士也都骑马跟在秦环身后,沿着长安大街一直往西城而去,前有仪仗开路,后有锣鼓喧天,还有十余位朝廷官员陪同其后,阵仗不可谓不庞大壮观。 今科进士簪花游街的盛况怎容错过,此刻的十里长街两旁早已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就连一些世家小姐也偷偷坐着马车溜出了家,只为一睹那状元郎的风采。 秦环披着绛红袍,骑着红鬃马,丰神俊逸,秀美绝伦,轻而易举便吸引住了所有的目光,榜眼和探花陪衬在他的身旁只能自叹不如,黯然失色。 人群之中最激动地莫过于那些正值怀春的少女们,她们拼命地挤在人群前沿,羞红着脸傻傻地看向秦环,一些胆子大的甚至摘了满篮的鲜花,一朵朵往秦环的身上抛去。 秦环走了一路,这花雨也落了一路。朝阳之下,这个眉目如画,温润如玉的翩翩状元郎,不知俘获了多少少女的芳心。 京畿最负盛名的酒楼一品轩正处于状元簪花游街的必经之地,临街的雅座早就预订一空。二楼的一间雅室里,三个年方二八的姑娘围成一桌正在喝茶聊天,她们衣着华贵,谈吐不凡,一见便知出身王公贵族之家。听到远处传来的敲锣打鼓的喧闹声,三人迫不及待地起身趴到窗口观望。 站在中间的一个年纪稍长的姑娘指着前方道:“你们瞧,那个便是状元郎了,他长得好生俊秀!” 右侧的姑娘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眨了眨眼睛,轻声叹道:“唉,是真好看。” “皇兄昨日来给母后请安时,提到这位秦状元便赞不绝口,当时我还不信世上哪有这般完美的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位说话的年长姑娘正是今上的妹妹,太后所出的柔仪公主。 右侧那位是柔仪公主的表妹贾盈,她低着头自言自语般嘟囔着,“我早就见过秦状元一面,他……” 左侧的那位姑娘,自走到窗边,就一直痴痴地盯着那个鲜衣怒马的状元郎,看着看着不觉面色绯红,心跳加快,竟把旁人丢到了一边,提起裙裾就要往外跑。 贾盈反应较快,连忙拉住了这姑娘的胳膊:“灵儿,你要去哪儿?” 这姑娘一愣,顿时回过神来,小脸通红,又急又羞道:“我……我要去找他……” “找谁?”那两人异口同声道。 “自然是那位状元郎咯,”被唤作灵儿的这姑娘说道:“我方才第一眼见到他,便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我觉得……跟他似曾相识……” “瞧你那花痴样儿,”柔仪公主打趣道,“你爹是状元,难不成你也要找个状元郎作夫婿?” 原来这姑娘便是前朝状元,本朝忠义侯阮渝的女儿阮灵。 “哎呀,我是说真的,何苦取笑我!”阮灵一跺脚,“不跟你们说了,我这就去找他!” “不行,”公主蹙起眉,挡在阮灵面前,“现在外面人山人海的,别说你不可能跟那秦状元说上话,你钻到人堆里,我们都不知道去哪儿寻你。想见秦状元还不容易吗,日后你大可跟侯爷说说,把秦状元请到侯府来,让你看个仔细。” 阮灵年方及笄,在三人中年纪最小,天真烂漫,稚气未脱。她从小被忠义侯娇生惯养,不免有些刁蛮任性,此时被两位姐姐违了她的心愿,她便使起小性子来,闷闷不乐地坐回桌前,拿起盘里的点心一口一个地往嘴里塞。 公主与贾盈对视一眼,各自摇了摇头,还真是拿这位小郡主没办法。 且说秦环悠闲地骑在马上,也暂且忘却了心底的痛苦,尽情享受着这一时的恣意畅快。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朝看尽长安花”。正值阳春三月,长安大街这一路的花草仿佛都有感于今日的盛况,而竞相绽放。 其中最惹眼的莫过于西街那一长排千瓣红桃,桃花灼灼,枝叶蓁蓁,树下骑马而过的郎君靡颜腻理,霞姿月韵,其人其景宛如一幅栩栩如生的妙笔丹青,洵美且异,亦真亦幻。 此行已至尽头,众人各自散去。秦环又骑马来到皇帝赐予状元的宅院前,独自一人驻足良久,直到身后传来一声怯怯的呼唤—— “秦郎。” 秦环转身一看,只见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站在自己身后,微微蹲身道了个万福,柔声道:“恭喜秦郎高中状元,奴家这厢有礼了。” “不必多礼,叫你受累了。”秦环温柔一笑,连忙上前几步将女子扶起,“都怪我考虑不周,这段时日事务繁忙,也未得空去看你。” “秦郎切莫这样说,”紫菀急切道,“秦郎不必顾虑紫菀,紫菀心中惦着秦郎便可。” “你总是这般善解人意,”秦环轻叹一声,转而笑道:“今日只是专为来看簪花游街的吗?” “秦郎中状元的风采当然不容错过,本来只想远远地看看,可是……”紫菀眼神渐渐黯淡下来,犹豫了会儿,终于打开手中攥着的包袱,拿出了一封信笺,“这是丁公子托人捎给我的,他有些话……我认为兹事体大,您也该过目。” 秦环点了点头,接过信笺放入袖中:“我回去再看,你安心吧。” 紫菀又向秦环福了一福,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秦环目送紫菀上了远处的一辆马车,待马车发动,消失在转角,这才上马离去。 谁也没注意到,离这座崭新的府邸约十数丈远的街道一隅,在来来往往的路人中,有一人骑在马上,已经遥望着秦府伫立了许久,直至紫菀与秦环先后离去,还迟迟不愿挪动分毫。那人头戴梁冠,身着青色官服,剑眉星目,相貌英俊,神情中透着些许寂寥与落寞…… 62、第六十二章 新科进士簪花游街后, 便齐聚文华殿, 自本朝起皇帝特在此赐宴众进士,称恩荣宴,以示皇恩浩荡。 文华殿侧有一座小小的御花园, 今日也特意对众进士开放。礼部尚书亲自带队,众进士按排名先后逶迤而入。秦环身后跟着一大群进士, 他们几乎片刻都未能安静下来,互相交头接耳, 谈论的无非是名次与家世。 反观秦环一直沉默不语, 甚至还饶有趣味地观赏着四周的风景。从御花园内通往文华殿唯有一条小道,两旁皆种古松怪柏,别有一番世外桃源之味。路到尽头, 足下的小道由青砖逐渐变为了锦石, 左侧出现一方池塘,各色锦鲤在水中嬉戏, 池畔摆放着盆栽花卉, 花团锦簇,春意盎然。 秦环缓步走上池塘上方汉白玉雕砌的小桥,望向不远处那座雕梁画栋的宫殿,一时竟有些神情恍惚,恍若胡石正站在身旁, 两人携手同游,无需多言便能心意相通,此时, 有旁人上来恭喜胡石中了状元,秦环还笑着向那人说胡石逢考必中第一,一边说着,心里由衷地为他高兴,竟比自己中了状元还开心些…… “秦兄,秦兄……”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走到秦环跟前,连唤了好几声。 秦环从幻境中惊醒,觉得这人有些面熟,探究地望着对方:“这位兄台……” 这人讪笑着:“在下冯源,荆州人氏,殿试忝列第二,恰巧在秦兄之后。” 秦环顿时回过神来,簪花游街的时候榜眼和探花就跟在身后,自然是有印象的,连忙拱手致歉:“失敬失敬,原来是冯兄。” 冯源也回礼道:“早就听闻秦兄盛名,美如冠玉,器宇轩昂,冯某倾慕不已,今日一见也算是了却我一桩心愿。” “冯兄谬赞了。”秦环对这类溢美之词一向不以为意,面上便淡淡的。 冯源双目直盯秦环,语气随即缓和下来:“冯某一时心急唐突了,还望秦兄见谅。” 秦环摇了摇头,淡然一笑:“无妨无妨。” 冯源最擅察言观色,把秦环一丝一毫的表情都尽收眼底,发觉他此时有些心不在焉,心道这不是个攀谈的好时机,便一伸手:“尚书大人已经走远了,秦兄先请。” 秦环也未推让,紧趋几步跟上尚书大人的步伐,不多时众人也纷纷进入文华殿内。 来赴恩荣宴的,除了众进士,还有读卷大臣,銮仪卫使,礼部尚书侍郎,以及受卷,弥封,收掌,监视,护军,参领,填榜,印卷,供给,鸣赞各官。 伴随着礼乐长鸣,銮仪卫高喊一声皇帝驾到,那年轻的天子很快便出现在众人面前,望着跪倒在地的乌泱泱的一片,十分欣慰,抬手说道:“平身吧,今日朕与诸位欢聚一堂,这些繁文缛节就免了,尽兴便是。” 众人齐呼谢陛下,随和便起身各自归位。进士们的座位按排名先后来安排,越是名列前茅的自然坐得离皇帝越近,连皇帝的一颦一笑都能看得分明,那些排名靠后的就只能远远地瞻仰天子的威仪了。 紧接着衣着鲜艳的宫女们鱼贯而入,她们手上分别托着一个玉盘,其上摆放着执壶酒盏,先为宝座上的天子斟酒后,再依次为诸进士和官员满上,其后便静静地侍立在一旁。 翰林院学士粟铭带领诸进士向皇帝敬酒,皇帝今日兴致颇高,几杯酒下肚,还与众人聊起了诗词歌赋,殿内的气氛也轻松了许多,众进士频频起身向皇帝敬酒,同时即兴吟诗一首以博天子一笑。 唯有秦环,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气定神闲地安坐在案前,偶尔端着酒盏小酌一口,似乎在专心聆听着他人吟诗作赋,自己却全然没有参与之意。 不过皇帝很快就听腻了那些谢恩,赞誉之词,他刻意留心秦环,果然又发现了此人异样的举动,殿试时他是第一个写完策论的,余下的时间便搁下笔闭目假寐;如今在宴会之上,众人都挖空心思要引人注目,一出风头,他却稳坐在几案前,独自饮酒作乐。 皇帝暗自琢磨着,忍不住发了话:“秦状元,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何不趁兴吟诗一首,让朕也见识见识今科状元的文采风流。” 秦环放下手中的酒盏,不慌不忙地起身答道:“学生恐怕要让陛下失望了,学生并不擅长吟诗作赋,方才听到诸位同年的诗句,实在是自愧不如,所以才一言不发,安安心心做听众。” “是吗?”皇帝用犀利的目光审视着秦环,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眼中看出些什么。 秦环没有一丝惧色,一拱手落落大方地回道:“学生有自知之明,甘愿做一个欣赏者,既能自得其乐,也免得贻笑大方。” “哦?”皇帝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既然如此,那秦状元便说说,何人何句最得你心意。” “光昭宝画敷明训,仪侈琼林匝异恩。百拜赓歌天日皎,报君惟有此心存。”秦环转身朝探花郎程锦拱手一揖,“程兄文采斐然,兼有一片赤诚之心,令秦某佩服不已。” “秦兄谬赞了。”一旁的程锦立即起身,一本正经地谦虚回礼,却难掩脸上的得意之色。 “探花郎的文章和诗句确实文采斐然,”皇帝攘顺探跻谎郏缘懔说阃罚疤庖蛔安还薹讲徘萍刈丛技渎源钊荩恢乔9液问拢俊 秦环稍一思量,从容答道:“学生是有感于此情此景,三甲进士总共有一百八十余人,上至治国方略下达诗词歌赋,各人自有擅长之术,如今陛下让我等能有施展才华之处,我等惟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秦环顿了顿,又道,“致天下之大治,必正天下之大本,正天下之大本,必务天下之大学。内外休攘明治体,忧勤始终养心源。学生只恐末学陋识,目光短浅,难当此重任,难以为陛下分忧。” 皇帝盯着秦环,目光灼灼:“好好好,秦状元无时无刻不在操心国事,忧国忧民,朕心甚慰。”皇帝偏过头,望向翰林院学士粟铭,“日后你跟在粟爱卿身边,多向他讨教便是。” 秦环朝着粟铭恭恭敬敬地一揖:“还请粟大人多多指教。” 粟铭见状也连忙拱手:“秦状元天资聪颖,微臣只需提点一二罢了。” 今日皇帝心情大好,一时君臣尽欢,其乐融融。待到恩荣宴结束,天色已晚,皇帝起驾回宫,众人也出了皇城,纷纷打道回府。 贾府的马车早就在城门外候着,秦环飞快地登上马车,一如往昔地靠在车窗边坐着,累了整整一日,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秦环心里盘算着诸多琐事,直到车夫轻声提醒,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车已到了贾府。 下了车,便有贾诚的贴身小厮提着灯笼迎上前来,低头躬身道:“秦郎君回来了,请您去书房一趟,大人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秦环点点头,脚下的步子也未停歇:“我知道了,你去跟大人禀报一声,我即刻便到。” 那小厮领命,一溜烟就跑了。 秦环沿着游廊疾步而行,此时夜色朦胧,万籁俱静,唯有暖暖春风,阵阵花香伴他左右。 书房的门虚掩着,小厮候在门口,待秦环进入便将门轻轻关上。 从黑漆漆的室外乍一进入灯火通明的房中,眼睛花了,又听到一声温柔的呼唤: “子慕……” 这语气像极了胡石,秦环瞬间竟有几分恍惚。 不过定睛一看,这站在自己面前的除了贾诚还能有谁。秦环心中略觉失望,低头拱手,正欲行礼,却被贾诚一把拉住了胳膊:“早就跟你说了,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这些虚礼吗?” 秦环抬眼应了一声。 贾诚趁势轻轻将秦环搂入怀中,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又见他的双颊还泛着红晕,不禁有些心猿意马。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造次,只是箍着秦环的胳膊越来越用力,把怀中的人越搂越紧,好像生怕自己一松手这人就会跑得无影无踪,再也追他不到。 秦环任由他搂着,被搂得喘不过气来也一动不动,良久,才低低地唤了一声:“大人……” 秦环觉得箍着自己的胳膊略松了松,那人在耳畔柔声道:“往后……喊我仲行吧。” 秦环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未置可否,慢慢的,只觉得那双胳膊又收紧了些,还有一声低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不日便将入仕,我会把所有利害关系都说与你听,朝堂上形势错综复杂,官场中人人勾心斗角,更何况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务必要小心。”说到这儿,贾诚停顿片刻,终于长叹了一声,“如今你已有自己的府邸,我过段时日也要外出巡视,只怕日后相见的机会便少了。” “多谢大……人提点,”秦环在贾诚的怀中安安静静地站着,闭目休憩,“我会注意的。” “还有,圣旨已经下了,那个胡石……”贾诚的语气有些犹豫,“他明日就要离京赴任,你……或许还可去见他一面。” 秦环骤然睁眼,轻轻挣开了贾诚的怀抱,神色黯然:“此番还要多谢大人,否则……” 贾诚的心顿时一沉,语气随即也冷了几分:“不必再谢,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听你一个谢字。” 秦环突然觉得身心俱疲,强打起精神向贾诚深深一揖:“大人不愿听,我不说便是,时辰不早了,如果没有别的事,请容我先行告退。” 贾诚见秦环的脸色从刚才的色若桃花已经变得煞白,且倦容满面,明白胡石离京的消息对他的触动之大,也知道他确实疲乏到了极点,十分心疼,却冷着脸点点头道:“去吧。” 待秦环出了门,贾诚向守在门外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十分机灵,连忙提着灯笼跑到秦环跟前送他回房。 贾诚背着手站在门口,痴痴地看着那一点桔黄的光在漆黑的夜色中一晃一晃地越来越远…… 63、第六十三章 一夜浅眠, 才至寅时, 秦环便梳洗完毕,踱出独自居住的小院。见贾诚那边灯火通明,隐隐有说话声传出, 正想回避,贾诚已经一脚跨出了院门。 贾诚还在对小厮说着什么, 眼睛却习惯性地望向秦环这边,只觉得影影绰绰有一人站在那儿, 心中疑惑, 走近了一看,果然是秦环,不禁问道:“这么早就过去吗?” 秦环知道他指的是胡石那儿, 连忙解释:“昨日恩荣宴时, 粟大人特意要我们一甲三人今日上午去翰林院一趟,说有要事交待。” “本是今日下午报到, 明日就任, 粟铭未免也太性急了些,”贾诚蹙眉道,“如此一来你岂不是不能去见……” “粟大人那里应该不会耽搁很久,完事之后我快马加鞭赶过去应该来得及,”秦环心里突然有些不安, 也只能自我安慰,“而且,代霖兄会等我的。” “如此便好, ”贾诚意味深长地看了秦环一眼,扭头望向别处,“粟铭要下了早朝才能去翰林院,其实你不必起这般早。” 秦环仰头看着满天繁星,苦笑道:“睡不着躺着也难受,不如早起头脑反倒清醒些。” 贾诚无奈点点头:“好吧,我先走了,你自己凡事小心,不要着急。” 能不急吗,贾诚走后,秦环便开始坐立不安,自责事先没有考虑周全,万一粟铭赂雒煌暝趺窗欤桓纱嗾腋鐾写遣蝗ニ懔耍烧馐嵌ネ飞纤舅诿谝淮沃v仄涫碌难耄嵌先煌仆巡坏玫模Γ蛲淼弥14透昧垢瞎ィ囱幼蛉沼质囚11ㄓ谓钟质嵌魅傺缯媸腔枇送妨恕 服侍秦环的小厮把早膳送到房中,今日是煮干丝,小笼包,蜜汁桂花藕,什锦豆腐涝,自家大人交待厨房每日要换着花样为秦郎君做金陵小吃,其中还必须要有一道甜点。只是今日秦郎君看似胃口很不好,对这费尽心思做出来的美食,只略动了动便放下了食箸。 小厮平素只道这位郎君最是从容淡定,今日不知为何竟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在一旁耐心等待了一阵,小心提醒道:“秦郎君,卯时已至,现在就动身吗?” 秦环回过神来,连连道:“走,走。” 贾府离皇城虽不算太远,驾车也要小半个时辰。到了城门口,秦环下车,凭腰牌验身进城。贾诚早已把翰林院的位置细细讲与他听,找起来自然轻松了许多。 秦环远远地便瞧见翰林院的牌匾下站着个穿官服的人,东张西望地似乎是在等人。待走到跟前,那人也早就注意到了秦环,紧盯着他,一脸微笑地问道:“请问阁下是今科状元秦环吗?” “正是在下。” “果然是秦状元,真是名不虚传,”那人一拱手,“在下是翰林院侍读赵安,奉粟大人之命在此等候秦状元。” 秦环心想,侍读是正六品,比自己这修撰还高了半阶,连忙躬身施礼:“怎敢有劳赵大人,失敬失敬。” “不必客气,今后咱们便是同僚了,有赖秦状元提点之处还很多,”赵安领着秦环往里走,边走边说,“我比你虚长几岁,喊我赵兄便可,我表字思危,喊我思危也行。” 秦环见赵安相貌白净斯文,态度谦逊随和,心中顿生好感:“劳烦思危兄久等了,粟大人还没到吧?” “粟大人下了早朝便会过来,还要一会儿,”赵安顿了顿,“不过,榜眼和探花已经到了。”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间小厅,厅内坐着的两个年轻官员听到响动立即抬头,搁下茶盏起身相迎。 “好,三位都来齐了,你们先聊,我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就暂且失陪了。”赵安笑眯眯地一拱手,走了。 “秦某来迟,二位请坐。”秦环发现这二人穿上一身簇新的官服,举止间更显谨慎稳重了。 “秦兄客气了,时候尚早,粟大人还没到呢。不急不急,先喝盏茶润润嗓子。”冯源殷勤地端起一盏茶递到秦环手中,“听闻秦兄是金陵人,不知对茶可有何讲究?” 秦环如实答道:“并无太多讲究,可能略偏爱滇南的普洱些。”他一心记挂着胡石,只盼着那粟大人快些出现才好,哪有心情与人攀谈闲聊。 冯源见秦环兴致不高,讪讪一笑:“普洱暖胃,入口回甘,我也甚喜。”又把目光转移到一旁的探花郎身上,“程兄是长安人氏,在我们三人中最为年长。” 程锦冲着秦环点了点头,大概是不善言辞,始终沉默不语。 眼看要冷场,冯源干脆做起自我介绍来:“在下冯源,表字溯远,祖上乃威武将军冯曷十八代嫡系后人。家君曾任荆州同知,我幼时即随父母迁居荆州。荆州历史悠久,文化源远流长,自古人才辈出,我既仰慕屈原忠君爱国的伟大情怀,也钦佩诸葛孔明璀璨千秋的聪明才智,故此日夜苦读,手不释卷,只盼有朝一日能学业有成,一展抱负。” 等到冯源终于说完,秦环嘴边早已噙着一丝笑意,调侃道:“冯兄家世显赫,阅历非凡,抱负远大,实在是令我等佩服不已。” 冯源摆摆手,尚觉意犹未尽:“哪里哪里,讲到家世,这里面还有故事,且听我说 ……”忽见秦环和程锦刷地一下站了起来,顺着他二人的目光看去,没说完的半句话生生咽到肚里,赶紧起身行礼。 “嗯,聊得很投机,只不过,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吧。”粟铭在三人面前负手而立,“让几位久等了。” 秦环三人异口同声道:“下官参见粟大人。” 粟铭走到主座前坐下,摆摆手道:“几位不必拘谨,坐下说话。你们本该明日就任,只是本官新近接了一趟差事,从明日起会有些时日不在京畿,所以今日特意把你们请来谈谈近期的安排。” 粟铭开门见山,直奔主题:“陛下早在一个月前就下旨要整理文稿,修缮史书,不仅要修前朝史,太.祖实录也要同时编撰。姑且不谈实录,一个月下来,这前朝史一点进展也没有,主要原因是争议颇多,各执一词,难以定论。”说起这事,粟铭就觉得头痛,迟迟不能动笔,陛下那里不知要如何交差,看着面前这三个新科进士,仿佛才又看到了一点希望,“你们是新人,没有成见,或许能站在相对公正的立场来评判前朝历史,此事就要多多倚仗你们了。” 秦环三人对视一眼,齐声道:“承蒙粟大人器重,下官自当尽心竭力办差。” 粟铭点点头,说完这件棘手的事情,他的神态语气都轻松了不少:“虽然翰林院仅为五品衙门,翰林官品秩甚低,实则却是清贵之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上品’,诸位还年轻,好好努力,前途不可限量,他日若得陛下赏识提拔参与机密,则更是贵极人臣了。” 粟铭兴致勃勃,还在锣赂雒煌辏朐春统探跆昧窖鄯殴猓θ琳疲鼗啡葱脑骋饴恚缱胝薄 “好了,今日就说这么多,等会儿让思危领着你们到各处转转。翰林院设文翰,文史二馆,你们属文史馆,思危居文翰馆,二馆都去看看,熟悉熟悉环境,跟同僚打个招呼,日后办事也方便些。”粟铭终于站起身来。 秦环三人连忙起身,一边感谢粟大人的教诲,一边恭送粟大人走出小厅。 赵安方才一直陪在粟铭身侧,这会儿看粟铭走远了,对三人笑道:“翰林院掌制诰,史册,文翰之事,做事要求缜密细致,粟大人是严谨惯了,其实待下属倒是十分宽容大度的。” “多谢思危兄指教,”秦环心急火燎,一刻也不愿再停留,便直言道,“我还有些急事要办,请容我先行告退。” 冯源还在兀自嚷嚷着:“那可不行,今日我请客,一品轩,谁都不许走。” 赵安见秦环面露难色,拍拍冯源的肩膀:“真是不巧,我已经有约,改日再请吧。”说完,对秦环使了个眼色,“子慕有事就快去,溯远答应的请客先记在账上,绝跑不了。” 秦环无心客套,一拱手便疾步而去。出了皇城,他一眼便看到远处树荫下站着的那个牵着马的侍卫,片刻都未犹豫,径直朝那人走去。 待到秦环走近,那人把手里的缰绳递给秦环:“卑职奉大人之命在此等候秦郎君,大人说骑马快些,这是一匹良驹,请秦郎君务必小心。” “我自有分寸,多谢!”秦环踩上马镫,翻身上马。他心急如焚,哪里顾得上稳妥,刚坐在马背上,便勒紧了缰绳,狠狠地抽了一鞭,惊得马儿抬起前蹄长嘶一声,一路狂奔而去。 马儿果然是良驹,不用扬鞭自奋蹄,秦环的驭马之术也尚好,一人一马配合默契,风驰电掣一般赶到了目的地。 秦环从马上滚落,用力叩打院门,迫不及待地喊着:“代霖兄,代霖兄……阿谷……三娘……” 院子里很快就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还伴随着惊呼声,有阿谷的声音,也有三娘的声音,秦环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一时院门大开,阿谷和三娘并排出现在秦环面前。两人睁大眼睛瞪着秦环,阿谷嘴巴张张合合却没吐出一个字,三娘一咧嘴哭了:“呜呜呜……秦郎君,你怎么才来……” 秦环的心跌到了谷底:“难道……他……已经走了?” 阿谷点了点头,红了眼眶:“今日一大早胡郎君便站在院门口等您,他一直念叨着说您肯定会来,可是等来等去也等不到您,他实在放心不下,还要我去贾府问问……后来,知道您是去了翰林院,他叹着气,说不必等了,这才走了。” 秦环心如刀绞:“他走了多久,怎么走的?” “恐怕也有大半个时辰了,他雇的马车……” 秦环转身上马:“你们在此等着,我去去便回。”说罢,一骑尘土飞扬,去无踪影。 圣旨下来,皇帝封胡石正七品县令,掌湘潭县。胡石一无随从,二无伴当,雇了辆马车就上了路。出发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车夫赶得有些急,眼见着已经到了城门口,胡石却叫住了车夫,下车到路边的酒肆里烫了一盅酒,坐在店家搭的凉棚里慢慢喝着,边喝边望着来时的道路,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 待得这盅酒饮完,一旁的车夫等得着急,催促道:“胡大人,再耽搁下去可就晚了。” “好好好,”胡石搁下酒盅,只觉心如止水,口中小声吟道:“自古功名困书生。子慕,天各一方,各自珍重,后会有期。” 出了城门,笔直一条便是向南的官道,胡石却道:“劳驾,请往东走。” 车夫诧异道:“胡大人不是要去湘潭县吗?” “想先回老家看看父母,出来已经大半年了。”从此,就离乡背井,孑然一身了。 “好嘞,难得胡大人这般有孝心,您坐好了!”车夫调转马头,拐上往东的岔道,一摔鞭子,马车疾驰而去。 不过茶顷,秦环便驾马而来,酒盅尚且温热,人却无处可寻。 此去一别,便是经年。 64、第六十四章 胡石已走, 秦环要阿谷三娘挑了四个小厮, 两个粗使丫头,一个厨子雇下,收拾收拾东西就一起搬入了御赐的状元府邸。 皇帝赏赐府邸的一般都是王爷, 皇子之类的皇亲国戚,或是极少数品阶甚高的重臣, 像这样赏赐府邸给新科状元,在大周朝的历史上还是开天辟地头一糟, 着实是无上的荣宠。府里新雇的下人, 还有阿谷三娘都引以为荣,欢天喜地,尤其是阿谷, 俨然已把自己当成了管事的, 像模像样地指挥着众人忙这忙那,三娘也不再干买菜做饭的粗活, 只把心思用在秦环身上, 单只为他做小灶的饮食。 秦环的情绪却一直低落着,幼年时他便受尽颠沛流离,寄人篱下之苦,而后至亲离世曾一度令他痛不欲生,唯有那段与胡石同窗共读的时光, 颇有岁月静好之感。虽然之前因为贾诚与胡石起过争执,可那毕竟只是短暂的分别,随时还可以了解到对方的状况, 而如今胡石远下楚越之地,千里迢迢,音讯全无,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秦环茫然四顾,周遭的热闹仿佛只是虚幻的梦,如影随形的还是刻骨铭心的孤独。 寅时已至,秦环猛然睁眼,掀开被衾,从架子上拿起官服衣帽穿戴整齐,最近睡得不好,又要早起,此时头脑还有些昏沉。 房外突然响起两下叩门声,三娘娇软的声音穿门而入:“大人,早膳已经备好了。”自从迁入新居,阿谷三娘也跟着新雇的下人们一起改口喊大人了。 “进来吧。”秦环撑着头靠在桌沿旁坐下,这两天早起时乍一听到三娘的声音总会有些许恍惚。 三娘轻轻地推开门,把手上端着的托盘放在桌上,将一碗熬得酽酽的碧粳粥递到秦环手中,嘴角噙着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大人穿着这身衣裳真好看。” 秦环头也未抬,随口说道:“有什么差别,朝堂上人人都穿官服,一眼看过去,所有人都长一个样。” 三娘扑哧一声掩面笑道:“大人说笑了,您跟其他人可不同,哪怕藏在人堆里,我也能一眼认出来。” 秦环摇摇头,三口两口把粥喝完,搁下碗站起身便要走。 “等等,”三娘伸手帮他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大人午膳想吃些什么?” 秦环脚步并未停歇,淡淡地回道:“家常饭菜即可,不必太费心。” 三娘追了几步,倚在门边,深情地注视着秦环的背影远去。自从胡郎君走后,她再也没有看到秦环的脸上露出过一丝笑颜,能够明显感受到的只有举止言谈中透出的冷淡和漠然,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在心里默默难受。 阿谷驾车把秦环送到皇城外,此时星月未散,城门口已经繁忙起来,陆续有驾车的,抬轿的,骑马的过来,都是赶来上早朝的官员。 为方便官员候朝待漏,皇城内建有多处朝房分给各衙门使用,官员可以在此按品级坐立。近日天气回暖得厉害,杨柳风拂面不寒,众官员纷纷站在朝房外,三五成群,寒暄闲聊。 秦环轻手轻脚地从人群边经过,不想引起旁人太多的注意。只是其中自有好事眼尖者,因秦环在传胪大典上倍受瞩目,更别提簪花游街万人空巷的盛景,怎能不记住这位新科状元?于是这人上前喊了一嗓子,叫住了秦环。 秦环只好停下脚步,与陆续围过来的各位官员寒暄一番,扯的无非是些家长里短,儿女婚配之事。 之前那位顺天府尹又走了过来,挤开站在秦环身边的大理寺少卿,挥挥手道:“老徐你就别杵在这儿了,你家一水儿男丁凑什么热闹。”转而笑呵呵地看着秦环,“俗话说得好,‘江山代有人才出’,秦状元的文采风流,我也是极其佩服啊,不如哪日去我府上坐坐喝杯茶?” 秦环心里清楚这顺天府尹打的什么主意,正在想如何措辞婉拒,那徐少卿嗤笑一声道:“杜大人,状元郎的终身大事自有陛下操心,您就省省吧!” “你……”杜府尹的面子有点挂不住,正待呛回去,却见李太傅踱着官步,不怒自威地走了过来,连忙和众人一起躬身施礼,“太傅大人早。” 李太傅停下脚步,将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蓦地停留在一张俊秀无比的面孔上。 秦环迎着李太傅犀利的目光,没有一丝惧色,面带微笑,坦然与之对视。 李太傅的目光逐渐柔和,竟含了一分笑意,二分赞许,点点头,往朝房里去了。 寅交卯时,午门之上朝鼓响到第三通,百官站在掖门外,分成文武两列,按照品级依次排位,候钟鸣即可入内。秦环站在左列靠后,放眼望去,前方整整齐齐两列人,文官皆着大红深衣,梁冠锦绶,武官则杂色文绮,绫罗束带,加之本朝武将多系青年才俊,更显魁梧奇伟,英姿勃发。 秦环好奇地往右侧多瞟了几眼,怎知这时右列稍前有一人也刻意偏头向后看,正巧与秦环的视线交汇。四目相接,这二人一个愣一个喜,之后都迅速收回目光,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安心等候。 卯时到,钟声起,百官入午门,依次从金水桥上走过,四品以上的大员方可进入太和殿内,四品之下的官员则站在御道两旁,面北而立。三跪九叩之礼行过,殿头官按惯例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今日有事启奏的可能特别多,在殿外的官员看不到殿内的情形,也听不见任何动静,只能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原地,年轻的也站得腰酸背痛,年纪大的更是头晕目眩两腿发软。好不容易才等到殿头官唱一声奏事毕,鞭鸣驾兴,皇帝起驾回宫,百官这才依次退出,各回衙门莅事。 秦环回到翰林院,被冯源缠着闲扯了几句,随手翻了几本史书,转眼已至午时。别的官员早已散值走了,秦环也放下书准备回府。 出了皇城,便看到阿谷坐在马车上使劲朝自己招手,表情兴奋中透着神秘,秦环心想这小子在捣什么鬼,也没有心情问他,直接掀开车帘登了进去。黑暗中有一只手抓住他的腰带就势一扯,秦环立足未稳,直接倒入那人怀中。 秦环欲挣扎坐起,却被一双手搂得铁紧,只好乖乖地不动,任由那人耳鬓厮磨。 “大人这是要跟我回府吗?”马车一直在跑,估摸着就快到了,秦环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正有此意,”贾诚把脸贴在秦环颈上呢喃,“就是不知你是否欢迎。” 秦环苦笑道:“寒舍简陋,下人粗鄙,恐怠慢了大人。” 贾诚不做声,只是摇摇头,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刻的温馨和欢愉。 “二位大人,到了!”阿谷一勒缰绳,车停了。 秦环轻轻推开贾诚,二人整整衣冠,一前一后下了车。秦环一抬手,神情淡漠地说了句:“大人请。” 又是那熟悉的疏远和冷漠,贾诚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心中的暖意顿时消融,他脸色一沉,剑眉微蹙,甩甩袖子径直往大门内走去,秦环却若无其事地缓步跟上。 这座御赐的府邸青砖灰瓦,玉阶丹楹,虽比不了贾府的奢华,却胜在精巧雅致,配上秦环这样一位风流才子,可谓相得益彰。贾诚放缓了脚步四处观望,不由得回头看了秦环一眼,期望他上前与自己并肩同行。奈何秦环装作不解风情,总跟他保持着一两步的距离,倒是阿谷笑呵呵地迎了上来:“大人午膳想吃什么。” 贾诚撇过头,冷冷地回道:“客随主便,秦大人爱吃什么那就做什么。” 阿谷深深一躬:“明白了,我这就吩咐厨房去做。” 阿谷前脚才走,三娘就迎面走了过来,她曾是大户人家的丫鬟,还算有几分眼力,看见秦环身旁多了个着官服的年轻男子,一表人才,气质出众,连忙恭恭敬敬地道了个万福,偷眼瞄向秦环,见他神色如常,便安静地跟在其后,打算随时听候吩咐。 贾诚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老实不客气地进了正房,见三娘站在门口犹豫着似乎也想跟进来,立刻冷着一张脸道:“你先退下,我跟秦大人有话说。”说罢,顺手把门一关,然后长吁了一口气,十分恣意地随处走了走,坐在榻上,开口道:“子慕,过来。” 秦环慢吞吞地上前几步,站到贾诚身前。 贾诚仔细端详,面前的这张脸孔虽然晶莹剔透,怎么看都像那亘古不化的冰山,清冷彻骨,脸上两只清亮的眸子,则似深不可测的寒潭,波澜不惊。感受着这凛若冰霜的寒意,贾诚心中的不悦逐渐加重,他猛地抓住秦环的胳膊,将他重重地推倒在榻上,欺身压了上去,捏着他的下颌道:“我最不喜欢你刻意冷漠的样子,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秦环本能地身子一僵,阖上眼,情知如此一来只会激得贾诚心中的邪火越烧越旺,突然心生一念,双目微睁,两手环住贾诚的腰身,柔声道:“抱歉……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我……真的很累。” 这小小的举动果然奏效,因为一直以来,秦环在贾诚面前从未有过任何主动示好的表现,贾诚一肚子的怨气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他一只手搂紧了秦环,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鬓角的发丝:“那胡石也算全身而退,你就不必再为他伤神担忧了。在朝为官的日子,与你从前的生活自然大不相同,我每日何尝不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贾诚慢慢坐了起来,把秦环也拉起倚在自己身上:“今日早朝的时候,礼部和户部吵了起来,礼部要修缮皇宫,前朝覆灭的时候那个倒霉皇帝一把火烧了一大片宫殿,先帝手上只修缮了部分,如今还有不少断壁残垣,破破烂烂的实在不成体统,礼部锣侣凼隽税胩煨奚苫使谋匾裕p恐淮鸶戳肆礁鲎郑好磺峁轿簧惺榇笕司驮诔蒙铣车昧澈觳弊哟帧! 秦环心想,难怪今日早朝站了那么久。贾诚瞥了秦环一眼,见他默默听着,又接着说道:“要钱的折子满天飞,西北华国公要扩充军备,东南寇乱的地区要赈灾,奈何国库空虚,补给乏力,税法不健,官员贪腐,听说今日陛下龙颜大怒,恐怕不日便会要拿哪个出头鸟开刀,以一儆百。” “二位大人,午膳已经备好了。”阿谷在门外喊了一声。 “你虽在翰林院,貌似跟这些不沾边,但是朝中的事情知道些总没有坏处,”贾诚抱紧秦环,在他眉间印下一吻,“用完膳我就走,你好生歇息。” 65、第六十五章 秦环自入翰林院便开始着手修史一事, 在翻阅大量史籍, 并向院中前辈讨教之后,他亲自动笔写了一篇本纪,记述了前朝末代皇帝嘉元帝的言行政绩, 以及当时的重大事件。 秦环将这篇本纪交给粟铭过目,粟铭拿回家研究了一晚, 次日,十分兴奋地找到秦环, 指出了文章中几处有争议的地方, 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和建议,并鼓励他继续撰写下去。得到粟大人的认可和肯定,秦环更是一心扑在史书编撰上, 夜以继日, 废寝忘食。 这日,秦环正在独自整理文稿, 突然听到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喧哗声, 其中有个声音颇为尖细,像是男人捏着嗓子学女子说话。少顷,有一人叩门喊道:“子慕,快出来接旨。”这分明是赵安的声音。 秦环一愣,连忙放下手里的文稿, 把房门打开,只见赵安身边还站着两个身着淄色宫服的太监。两个太监年纪虽轻,看上去却神气十足, 望着秦环,异口同声道:“你是翰林院修撰秦环?” 秦环点头道:“在下正是。” 其中一个太监正色道:“跪下领陛下口谕。” 秦环赶紧整衣跪下,听太监宣道:“陛下口谕,翰林院修撰秦环,即刻到乾清宫西暖阁见驾。” 秦环口呼万岁,磕头领旨。 待秦环起身,宣旨的太监笑道:“秦大人果然玉树临风,龙章凤姿,也难怪陛下念念不忘。” 秦环连忙拱手回道:“公公谬赞了。” “陛下平常召见臣子,起码都是今日传口谕明日见驾,哪有像召见秦大人这般心急火燎的,陛下这可不是对秦大人另眼相待吗?”那太监十分伶牙俐齿,又催促道:“秦大人现在就随咱们两个进宫吧,若是误了时辰,陛下怪罪下来,那可担待不起。” “劳烦二位公公稍等片刻。”秦环回到案前迅速将文稿史籍整理妥当,这才对赵安一拱手:“思危兄,我这就去了。”对两个太监一抬袖,“还请二位公公带路。” 翰林院离内皇城不远,不多时,秦环便与两个太监从左掖门入了内皇城。秦环此番还是第一次进入内廷,虽然满怀着好奇与期待,还是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个太监身后走着。 直到乾清宫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远远地望着那琉璃重檐,庄严肃穆的宫殿,秦环脑海中那段依稀的记忆才突然浮现上来: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烧得半边天都是通红通红的……一片喧嚣混乱,人们惨叫哭号着四处奔逃,自己那么害怕,嚎啕大哭,却没有一个人肯停下脚步管一管自己……不知道母亲在哪里,难道连她也不要自己了吗……满心的恐惧,哭得声嘶力竭,耳边才终于传来了母亲焦急的呼喊…… 秦环木然地往前走着,直到两个太监阻止了他的脚步:“您便在此候着,杂家先去通报一声。” 听到这话,秦环一愣,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静立于门外,重新整理了衣冠,努力平复好情绪。 未几,一个太监急匆匆地走了出来,躬身道:“秦大人请。”说话间,领着秦环来到暖阁门前,掀开帘子让秦环进去,自己则退出殿外。 秦环磕头行礼:“臣秦环恭请陛下圣安。” “免礼,平身。”语气平和亲切。 秦环起身肃立,抬起头,见那年轻的天子盘腿坐在炕上,身着常服衣冠,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眉梢眼角含着笑意,威仪中透着随和亲切,直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两人对视片刻,皇帝嘴角弯了弯,拿起案上的折子看了几眼,一边说道:“前日粟铭把你撰写的嘉元帝本纪给朕看了,爱卿的文笔果然不负盛名,深得朕心。” “陛下抬举,微臣不胜惶恐。”秦环谨慎答道,“那只是篇初稿,很多地方还有欠缺,多亏粟大人指点了错处,微臣正在修改完善,微臣文辞粗浅,仅资一娱。” “爱卿不必自谦,朕从未眼拙,当初殿试时便对你多有留意,你果真没有让朕失望。”皇帝提起笔在奏折上写着朱批,顺口说道:“爱卿与诸臣所见不同,世人皆道前朝嘉元帝乃亡国之君,致使朝野上下党派纷争,民间饿殍遍野,白白断送了禾氏的大好江山,这些足以被其他文人学士批得一无是处的行径,在你笔下倒是褒贬参半,甚至赞同多于批判。” 秦环心中一动,不知皇帝这番言辞是何用意,低头揖道:“陛下,微臣不敢……” “爱卿不必紧张,”皇帝轻轻一笑,颇为玩味地看向秦环,“朕叫你来,只是想找个人好好地谈古论今,可不是要责罚于你。”话题随即一转,“不过要论那嘉元帝,也确实勤于政事,夕惕朝乾,就连朕也自愧不如。” 秦环动了动唇,正欲开口,皇帝却搁下笔,面对着他正襟危坐,神情庄重,目光犀利:“常言道,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爱卿对前朝历史研究颇深,不妨同朕讲讲你的见解。” 秦环缓缓点头,稍微整理了下思绪,从容说道:“前朝禾氏起于草莽,因战功立下汗马功劳,后加官进爵,成为中原贵族,势力强大。当时王室衰微,又兼外敌侵扰,儿皇帝不通政事,只能依靠禾氏主持大局,君弱臣强,于是顺理成章地被禾氏夺.权。禾氏建国后一边收复失地,驱除蛮夷,一边颁布法令,安抚百姓,于是数百年来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中原一片太平。可见若想一统天下,安定中原,必先攘除外敌,使百姓无性命之忧,如此方能稳固根基,重建盛世。” 皇帝犀利的目光逐渐柔和下来,抚掌笑道:“爱卿此言倒是同兵部那些老儿一般无二,不过朕也确是深有同感。” 秦环浅浅一笑,继续说道:“禾氏的根基稳固,才历十世而不衰,哪怕是后代帝王昏庸,沉迷仙术,也延续到了嘉元帝一代。嘉元帝虽不好声色,宵衣旰食,”秦环顿了顿,突然想起进京途中遇见的鹤发老者,心中怅然,却知不能表露出半分情绪:“只是前朝气数已尽,再也无力回天了。” 皇帝注视着秦环,目光如炬:“朕记得爱卿在本纪中还在魏期身上花了不少笔墨,此人实行的变革之法却是争议颇多。” 秦环抬起头毫无畏惧地迎着皇帝的目光,深吸一口气,终于决定将心底的话尽数吐出:“魏期的变革如若好好实行,必将一改旧状。陛下可知魏期之法为何不能实行彻底,反而导致了来年饥荒,还有前朝的覆灭。” “爱卿且说来听听。”皇帝理所当然被勾起了兴趣。 “魏期丈量天下土地这一政策,本就触犯了贵族利益,再加上改革税法,地方官吏很难搜刮民脂民膏,与此息息相关的还是那些朝中的权贵,他们自然对变革极力反对。”秦环沉吟良久,轻声说道:“嘉元帝幼时即位,朝政一直被几位世家把持,待到嘉元帝亲政之时,这才发现自己颁布任何法令,都会有人暗中掣肘,那些老臣根本没有把天子放在眼里,为了一点权力利益互相明争暗斗,丝毫不顾及天下兴亡。” 说罢,秦环悄悄地瞟过一眼,发现皇帝脸色微微一变,估计是有些感同身受:“嘉元帝一边重用魏期,一边暗中对付世家,结果不但没有处理好其中的关系,反而由于过于仁慈,也由于结亲之故一再容忍,当断不断,反倒将自己送上了绝路。” 自古以来,有哪位帝王不想把权力牢牢抓在手中,谁都知道,如若外戚当道,奸臣掌政,必然会架空皇权,灾难连连,王朝倾颓。秦环低头垂目,轻叹一声:“嘉元帝最大的错误便在于此,最终落得玉石俱焚,还得了个千古骂名。” 皇帝的神情逐渐凝重,目光也变得冷冽,淡淡地说道:“听爱卿一番言论,朕果然受益匪浅。” 秦环拿捏着分寸,不再开口,只默默地立在原地。 良久,皇帝好像有些乏了,撑案扶额道:“你且下去吧。” 秦环磕头:“微臣告退。” 倒退几步,刚要转身,又听皇帝说道:“改日朕再召爱卿议事。” 秦环一揖到地:“微臣谨候圣意。”偷眼瞧去,皇帝的脸上仿佛隐隐含有不甘,困惑,忧虑之色。 出了乾清宫,外面阳光明媚,风和日暖,秦环长舒一口气,心想时辰也不早了,索性直接出了皇城打道回府吧。 阿谷驾着车,两人一路无话,等到了府门前,秦环下了车,抬脚正要跨过门槛,就见三娘哭哭啼啼地迎了上来:“大人嫌奴婢伺候得不好,奴婢改便是了,只是……只是千万别不让奴婢伺候您……” 秦环一时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幸好今日心情尚佳,便耐心问道:“别着急,好好说话,出了什么事,谁说不让你伺候了?” 三娘抽抽噎噎,半天才把事情的原委说清楚。原来刚才贾诚又来了一趟,竟带来一个厨娘,说这是贾府用惯的老人,厨艺精湛,还擅长做金陵美食,以后秦环的饮食就由她负责了,别人不必插手,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意斜眼瞥着三娘,“别人”两字咬得尤其重。 说到那厨娘,秦环一琢磨,在贾府的时候好像见过一次,印象中是大饼脸,水桶腰,皮肤黝黑,身壮如牛,做出来的膳食却出乎意料的精巧别致,回味无穷。而且,此人最擅长化寻常为神奇,于平凡处见真功夫,记得当日吃一道清炒芦蒿,那个青翠欲滴,那般清香四溢,饶是秦环从不喜形于色,事后回味,还情不自禁吟了一句东坡居士的“初闻蒌蒿美,初见新芽赤”,让贾诚如愿窥探到了一枚吃货的本色。想到从此又可日日品尝美味佳肴,秦环不由得面露恍惚微笑,一脸无限神往的表情。 “大人……”三娘心凉了半截,欲言又止。 “嗯?”秦环收敛心神,蔼声道,“还有何事?” 三娘红肿着两只眼泡,无限委屈地抱怨道:“那位贾大人还说,阿谷是您的贴身小厮,您的日常起居一应事宜便该由阿谷操心,至于我,他说我只需在厨房打打下手,或是做些缝缝补补的女红便可。” 秦环不免啼笑皆非,这贾诚还真是不可理喻,好言劝慰三娘:“厨房的事情腌h辛苦,你不做也罢,其他的,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只是那贾大人到府里来的时候,你记得躲远点,别触霉头。” 三娘喜不自胜,道了个万福:“只要能服侍大人,三娘便心满意足了。” 秦环点点头,摸摸肚子,顿觉腹中空空如也:“午膳好了吗?”不知今日有何美食,想起来便食指大动,垂涎欲滴,真是等不及了。 恩,我加几个字,不要理我。 66、第六十六章 在翰林院文史馆众同僚的努力下, 前朝史书的编撰突破了瓶颈期, 进行得顺顺当当,粟铭脸上的阴云消散了不少,笼罩在馆里的凝重气氛自然也大大地缓和了, 工作之余,众同僚还可以插科打诨, 闲聊几句。 这日冯源在馆中刚坐了半个时辰,书没翻几页, 便心痒难耐, 拉着程锦来找秦环。三人中就属冯源有些不着调,平素最好吃喝玩乐,他这会儿勾着两人的脖子, 神秘兮兮地说道:“二位书呆子, 你们可知最近京畿流行什么吗……对了,锦江书坊二位可曾听闻?” 秦环与程锦同答:“自然知道。” “近来锦江书坊的名声震天, 京畿几个有名的戏班子争相抢购书坊大热的话本排戏上演, 那些老爷们闲着没事都去看戏了,我还去看过一出呢,嘿嘿,演得那叫个活灵活现。”冯源自顾自说得眉飞色舞,也不注意看看那二人的脸色, “今儿散值后,我们先吃个便饭,接着就赶去看下午场, 二位意下如何?” 秦环犹豫片刻,歉意道:“对不住溯远兄了,散了值我只想好好休息,倒不愿凑那个热闹。” 秦环此言一出,程锦也跟着附和,婉言拒绝了冯源的提议。 “你们俩可别扫兴啊,”冯源不依不饶地继续游说:“这看戏不也是放松心情吗,何况那几个名伶都颇有几分姿色,舞姿翩跹,歌喉婉转,身段也标志,看着也养眼不是?” 秦环不禁莞尔,这冯源说白了就想去看看美人,饱饱眼福罢了:“溯远兄还是独自去享受吧,恕在下不能奉陪。” 冯源鼻中轻哼一声,调侃道:“那是当然,子慕是何等人也,怎会屑于见那些卑贱之人,每天自己照照镜子也就足够了。” 秦环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旁的程锦却忍俊不禁,拍着秦环的肩道:“前些日子,凡是家中有女儿待字闺中的京官们都去秦府提亲了,可惜子慕一一回绝,也不知怎样的天仙才能配得上子慕这般人物。” “二位兄台折煞我也。”秦环哭笑不得,连连作揖道。 几人言笑正欢,没留神两个传旨太监已经熟门熟路地又走到了门口:“秦大人,陛下口谕,即刻到乾清宫西暖阁见驾。”太监最懂趋炎附势,见秦环圣眷正浓,话还是同样的话,态度却揣着十二分的恭谨和谄媚。 秦环望向冯源,无奈地摇头笑道:“溯远兄,见谅。”说完,一拱手,跟随在两个太监身后快步离去。 冯程二人看着秦环的背影,心中自是五味杂陈,思绪万千。 秦环默默地走到宫门口,等待陛下通传。这大半个月里,乾清宫内的宫人们大多都认熟了这个陛下跟前炙手可热的红人,碰上那几个位高权重的总管,甚至还会热络地与他寒暄几句。 少顷,一个太监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出来,凑到秦环耳边,小声嘱咐道:“秦大人快些进去,陛下今日心情不大好。” 秦环颔首,听闻今日早朝时再次议到国库亏空,入不敷出,恐怕陛下正是为此烦恼。伴君如伴虎,自己唯有更加谨慎,小心应对了。走到西暖阁前,轻轻掀开帘子,见陛下还在批阅奏折,便规规矩矩地磕头行礼:“臣秦环恭请陛下圣安。” 皇帝立即抬头,看到秦环的那一瞬间居然一扫愁容,笑吟吟地朝他招了招手:“爱卿平身,快些过来,帮朕看看这幅画。” 秦环一愣,起身将信将疑地走上前,只见案上摆着一幅水墨山水,画上唯有山石树木,远山皆用淡墨涂染,江水则勾染结合,水晕墨章如兼五彩,气韵浑然天成,这风格,这气势,莫非……目光迅速扫向落款处的印章…… “这可是画圣苏鹄真迹?”秦环激动地惊呼道。 皇帝的手轻轻划过卷轴,叹息道:“秦爱卿眼力不错。” 作为一个爱画懂画识画之人,看到名人真迹自然会爱不释手,秦环盯着这幅水墨山水,一时竟忍不住伸手触碰,不过他马上就回过神来,连忙垂手肃立:“陛下……微臣越矩了。” “无妨无妨,”皇帝微微一笑,视线越过秦环,望向虚空处:“朕记得秦爱卿对水墨丹青颇有研究,恰巧朕年少时也痴迷字画,甚至派人专程去寻苏鹄真迹,可惜遍寻不得,这件事还搁在心里许久不能释怀。那时朕尚未继承大统,与颇多文人雅士交好,日子过得悠哉游哉。”顿了顿,视线收回,又落在卷轴上,“如今政事繁忙,倒是没那个闲心了,那杭州知府也不知从何处弄来了这幅真迹,可惜朕看着却只觉乏味。” 秦环小心酝酿着应对之辞,良久才道:“陛下如今是天下之主,心中装的是社稷苍生,对这些身外之物自然看得淡了。”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飞快地将画卷收起装匣,突然说道:“苏真人生前穷困潦倒,死后其画作才广为流传,本人也被追封了画圣的称号,随便一幅作品便可卖到几百两银子,朕手里这幅更是价值连城,哼!那杭州知府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花了多少银子,才将此画弄到手……” 秦环见皇帝脸色骤变,连忙躬身道:“陛下息怒……” “国库亏空,外敌侵扰,表面歌舞升平,壤锇盗餍谟浚廾咳瘴戮拘牟倮停榫呗牵呻薜某甲用嵌荚诒车乩锔勺攀裁垂吹保考俟盟剑斜ニ侥遥丝垡茫艘患核嚼髡刀贰!被实弁蝗灰环餍浒寻干系幕簧u降厣希鹕碜叩角鼗访媲埃抗庖躔海澳憧芍尬稳绱丝粗啬悖俊 秦环敛声屏息,低头垂目:“微臣才疏学浅,不知陛下……” 皇帝又走近了几步,脸几乎挨到了秦环耳畔:“朕试探你多次,你足够聪明剔透,而且又无家世背景,而朕身边正好缺这样一个人,你放心,朕会慢慢提拔你。” 秦环心中百感交集,表面却不动声色,甚至抬眼望着那年轻气盛的天子,言辞恳切地说道:“能得陛下赏识,微臣感激涕零,只是,微臣何德何能,恐难当大任……” “朕的眼光从来都不会错,”皇帝深深地注视着秦环的双眸,似乎要从中看透他内心的所思所想,“朕可以许诺你一切,只要你能为朕所用。” 一切?你可以许诺的一切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秦环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颇为动容,提起衣裾直直地跪在皇帝面前,大声道:“陛下雄才伟略,励精图治,开启大周盛世,实乃一代明君,微臣今得追随,大称平生,虽肝脑涂地,未能为报。” 皇帝长吁一口气,扶起秦环,展颜道:“能得爱卿襄助,朕心大慰。”说罢,皇帝徐徐回身,站在案前,拿起一道折子看了许久,自言自语般说道,“户部,礼部,兵部,一个个都在要钱,西北站事未平,堤坝水渠待修,国库竟拿不出多余的钱来,便只能增加赋税……” “陛下……”秦环忽然插话道:“微臣以为增加赋税这一策略万不可行,苛捐杂税猛于虎,易失民心。微臣倒有一计,可徐徐图之。” “爱卿但说无妨。”皇帝随口说道。 秦环顿了顿,沉声道:“江宁织造府,乃官办织局,专供王公贵族,而民间商贾与领邦之国也十分青睐上等的丝绸锻匹。如扩大织造规模,从金陵,杭州,扬州等地的织造府开始,将这些丝绸锻匹分为几等出售给百姓,商贾,外族,想必可从中获利无数。” 皇帝眼前一亮,放下了手中的奏折,鼓励秦环继续说下去。 “还有江南茶政局,”秦环沉思片刻,接道,“茶向来乃我朝独有,江南一带更是因名茶贡品闻名,洞庭碧螺春,高山云雾,西湖龙井等等,不一而足。而江南水运畅通,可通南北,微臣又曾听闻外国使节颇为喜爱大周的名茶,似有通商之意,陛下何不把握机会发展茶叶贸易。” 皇帝连连点头,不由得拍手称赞,只是脸上很快又愁云密布:“只怕这几项政策会遭到诸臣反对,难以施行。此事确实不能操之过急。” 秦环微微一笑:“陛下,为君者当掌控臣子为之所用。若群臣反对,不如挑出位高权重之人顶住风浪,君臣二人先决意贸然施行,再在群臣的反对声中妥协退让几步,待好处凸显尝到甜头众人信服再加速推进。” 皇帝思索良久,脸上终于云消雾散,拨云见日,露出粲然一笑。他满意地看着眼前的青年,心中对他的好感更甚:“爱卿实乃天降予朕也。” 秦环深深一揖:“臣不敢当。” 而后,皇帝与秦环继续商讨着如何想方设法充盈国库,对于秦环提出的,农户赋税以金银货币代替稻谷实物更是极力赞成,这君臣二人殊不知此政在日后将会带来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已至午时,秦环方从乾清宫走出。如今正是清明时节,时而细雨纷纷,来时天色半阴半晴,秦环并未携带雨具,去时空中又开始飘洒着牛毛细雨。秦环婉言谢绝了守在宫门外的太监要为他撑伞的好意,冒雨而行,因为和风细雨,若有若无,于雨中漫步游赏,倒别有一番情趣。 待走出数十丈开外,秦环情不自禁又驻足回首,久久凝望那烟雨蒙蒙中的巍峨宫殿,直到耳旁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环佩叮当,紧接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悠悠袭来,这才发现一名身段窈窕的少女已走到自己身旁。 这少女不过二八年纪,清丽秀雅,薄施粉黛,身旁还有几个宫女跟随,小心伺候。秦环暗忖着这少女身份,没想到未及开口,便有一个宫女上前斥责道:“汝乃何人,见了柔仪公主还不赶快行礼?” 原来面前这位便是今上亲妹——柔仪公主,秦环自知失礼,赶忙深深一躬,歉意道:“在下不知是公主驾临,失敬失敬,还望公主海涵。” 柔仪公主摇摇头,轻柔一笑:“大人多礼了。” 秦环站在原地,拱手低头等公主先行经过。这柔仪公主瞥了秦环一眼,便径直向前,恰与他擦肩而过之时,又微微偏头轻声细语地说道:“秦状元,这雨天湿气重,淋雨容易染上风寒,还是保重身子要紧。”说罢,竟顺手递过一把雨伞。 秦环愣愣地看着手中的雨伞,不由扭头望去,那柔仪公主却是婷婷袅袅往乾清宫的方向走着。 半晌,秦环摇头一笑,不再多想,撑起伞兀自离去。 67、第六十七章 翌日早朝, 三声鞭响过后, 皇帝驾临太和殿,而步伐较往日略快,堪堪落坐于龙椅之上, 就向殿头官挥了挥手,接着身子微微前倾, 扫过诸臣一眼,便清了清嗓子, 迫不及待地说掉:“朕今日先说一事。” 此言既出,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诸臣皆抬头仰望陛下,立即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今国库亏空, 兼之外族侵扰, 民不聊生。如若不出以对策,任其发展, 不日我大周将自取灭亡。然多日来, 卿诸争论不休,并无良方。朕忧心忡忡,夙兴夜寐,终得一计,特借此早朝来颁布一项国策, 以应对军晌等各项开支——江宁织造府与江南茶政局自即日起,招募织工茶农,扩大生产规模, 将丝绸布匹及四大名茶划分为三等,贩卖给民间百姓商贾。除供给皇室外,再利用运河上通南北,与外邦通商,此中差价甚多,必然能充盈国库,维持各项开支。” 此诏听在群臣耳中,皆犹如惊雷般炸响,一时被惊得说不话来,面面相觑地小声道:“这……这是为何?” 礼部尚书吴柄当属其中反应最快之人,他迅速出列,手持笏板躬身道:“陛下请三思而后行,行事草率恐后患无穷。” 皇帝冷哼了一声,心道这吴柄说话向来模棱两可,不过听这语气恐是反对较多,于是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道:“朕心意已决,何况此事利大于弊,众卿勿需多言。” 话音刚落,吏部尚书曾进紧接着出列,疾呼道:“还望陛下收回成命,万万不可颁布此策,在老臣看来,这是弊大于利啊!” 曾进抬头又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脸色阴沉,却摇着头兀自说道:“江宁织造府本就专供王公贵族,岂有御用之物卖予平民之理?更何况大量招募织工,田间农务则荒废,若百姓因利而趋之如骛,本末倒置,将徒生祸患啊!” 说起这曾进虽是吏部尚书,可恨不得连御史的活儿都揽了去,每天上书的大多也是无关痛痒的小事,还甚是喜欢拿帝王家那点私事说来道去。皇帝听到这熟悉的嗓音,实在是烦不胜烦。 曾进此人虽年事已高,人却精明得很,他与李太傅同属两朝元老,也最会倚老卖老。 皇帝道:“够了,曾卿不必多费口舌,朕清楚得很,这条决策推行之后,还会有详细的更改,绝不会出了差错。” 曾进见皇帝那如同吃了秤砣铁了心般的模样,便暗忖着不妙,一想起陛下最近频频举动,恐怕实则打算清理江南地区,想到这一处要害,曾进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了,直接跪在地上,于是脱口而出道:“老臣恳请陛下三思啊,农乃立国之本,商为最末,陛下此举无异于是鼓励民间商贾囤货倒卖,长此以往,终成祸事啊!” 曾进倒也知拿捏要害,他这一嗓子果然惊起了殿内的臣子们,此时也异口同声地恳求皇帝收回成命,日后再议。 皇帝拧着眉,虽已料到朝中反对声居多,但还是被气得火冒三丈。皇帝拼命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想到好在早有对策,于是加重了语气道:“曾卿言重了,丝绸布匹本不是百姓必需之物,就算商贾倒卖也不会引起民间恐慌,更何况朕会命人时刻紧盯市价,故意抬价之人没收全部家当,不再给容身之处。” 这曾进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向四周看了看,见无人出来接话,马上急得涨红了脸,盯着皇帝酝酿了半天,只得拿些陈年往事反复来说。 皇帝没有耐心再听曾进之言,便望向诸臣,沉声道:“诸卿若有异议,便一同启奏,免得朕时不时被你们这一本本奏折烦来烦去。” 天子在众臣前直言奏折烦人,也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底下如同炸开锅一般,议论声四起。终于那位群臣之首李太傅,则皱起眉返头看了看,用力地咳了几声,这才使众人纷纷闭嘴安静下来。 督察院右督御史乃御史之首,此时也出列进言道:“陛下,此策确实明智之举,可谋取利益充实国库,但微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冷冷地看了右督御史一眼,心道你觉得不当讲便不要讲,可嘴上还是说着:“爱卿讲罢。” “先帝在时便因外邦侵扰而下令海禁,不准私下与诸番互市。而今陛下与诸番往来,甚至重提通商。依臣所见,此事万般不妥,外邦人鱼龙混杂,今朝寇乱先例在前,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此等灾祸。”右督御史目光如炬,言之凿凿。 与先前曾进相比,右督御史果然点出了重中之重,诸臣听之皆惊,即刻纷纷进言,全在反驳皇帝的决策。 皇帝应对不暇,这些文臣看似柔弱,一个个争辩起来却毫不逊色于战场杀敌的武将,吵得皇帝心烦意乱。 这时,一反常态全程默不出声的李太傅终于站了出来,他一出列,其余人皆得抱有尊重之意,皆偃旗息鼓。 李太傅向皇帝拱手道:“陛下,诸位指出此策弊处,也值得商议,可臣以为危难当头,倒是可以一试。如此顾虑颇多,难道就真等到坐以待毙之日?” 皇帝听言马上眉头舒展,朝着李太傅点头一笑。 李太傅继续说道:“至于方才右督御史大人所说到的东南寇乱,通商也只是增开几处沿海之城。如果千防万防都防不住倭寇,那置我大周海防于何处,何不干脆撤去军队,换去西北作战?” 右督御史从未见过李太傅如此狡辩,竟被气得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果然太傅大人出面,朝中的大半声音也消停下去,只是皇帝的脸色又阴晴不定起来,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站在太和殿内的朝臣们,顿时喜忧参半。 纵然如此,朝中还是有好些顽固之人,有如右督御史那般坚决反对此策,摆出一副誓死不休的架势,又拿出前朝魏期变革失败的例子,逼迫皇帝撤回旨意。而吏部尚书曾进等人则是涨红了脸,明显是心中有鬼,生怕自己大难临头,于是极力劝阻皇帝。 双方僵持不下之时,皇帝见时机已到,便作出了退让,中和了几位臣子的意见,提出保留金陵最大的织造府,还是专供王室。而其余地方,诸如杭州,苏州一带则推行国策。至于江南茶政局,和江宁织造府也是如出一辙。 如此一来,朝中反对的声音也几乎消失殆尽,大多人还是接受了皇帝提出的这等计策,唯独那右督御史还不依不挠地想说服皇帝,可终究他一人势单力薄。 早朝过后,乾清宫内。 李太傅没有及时离宫,反而站在黄案前,与天子相谈甚欢。 “此策成功关键在于地方官吏,朕需派遣一人去往江南,监督施行。先生以为如何?”皇帝语气温和地向李太傅问道。 李太傅点了点头,“臣有一人想向陛下举荐——翰林院侍讲赵思危。” 皇帝挑了挑眉,沉思了会儿才道:“朕记得此人还是熙和元年的探花,似乎文章做的不错……” “陛下难道忘了当年的田地法,便是赵思危在殿试对策中提出的?”李太傅淡淡道。 皇帝恍然般地点头道:“此人确实可以派遣出去历练历练了。” 话说回来,今日早朝之后秦环与同僚回了翰林院,翰林院众人虽官不至四品,不能进殿,但一路上也有听闻今日太和殿内闹得不可开交的新政之事。 几位同僚也开始各抒己见,这几人不像几位老臣那般有过多的顾虑,倒是夸赞起这则新政,倒殊不知这提议者就在身边。 秦环随口与几人附和了几句,却不便多说,径直回了文史馆,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开始整理书稿,一边誊写着书目一边忍不住思绪翩飞,不知怎地又想起了昨日经过西城锦江书坊时,看见了门口挂着的红榜,其上赫然写着蒲杰的名字,想必他也终于苦尽甘来。 秦环不禁回想起了春闱前的那段时日,浅浅地叹息一声,心里打算着等傍晚时分散了值,便独自一人也去看看那蒲杰的戏。 68、第六十八章 新政颁布后不久, 恰巧是清明休沐, 京城里大多数官员都必须归家祭祖,朝堂上剑拔弩张的气氛总算有些缓和,至于新政是否能顺利推行此时还不得而知。 话说回来, 今日风和日丽,又正值清明时节, 一路上游春扫墓之人络绎不绝,而其中有一年轻男子尤为醒目, 他身着一袭青色长衫, 头戴束髻冠,手里提着一只酒囊,时不时抿上一口, 看起来十分惬意。这人虽穿着朴素, 混迹在平民之中,举手投足间却依旧风流韵致, 与众不同。 此人正站在西城街上一家糕点铺前, 点了几份糕点后,便与掌柜攀谈起来,如此看来两人早已熟稔,不知说到了什么趣事,纷纷开怀大笑。 “掌柜, 来一斤糯米糍。”一个穿着鲜亮,头戴儒巾的男子朝着此处急匆匆走来,一边擦着额上的汗, 一边还不忘大声吼道:“对了,记得不要拿太甜的那种,快点!” 这厢掌柜连连说好,立即转身忙活去了,而那位食客仍留在原地,抱起酒囊小酌几口,与身旁的男子对视一眼,不禁笑道:“程兄如此着急赶路,可是要归家祭祖?” 程锦愣了愣,似乎是没料到在路边的铺子前,竟遇到了自己的翰林院同僚,这人独自一人提只酒囊在街上闲逛,还正与铺子的掌柜闲话家常。于是程锦讪讪一笑,刻意地挺起胸膛,缓和地说道:“原来是子慕,我方才一心急着赶路,竟没认出来。” 秦环摆了摆手,继续说道:“我记得程兄是长安人氏,那么想必是驾车经西郊过灵山,此行路途甚远呐。” “是,”程锦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眼不远处自家的马车,说道:“朝廷规定的清明休沐只有四日,所以我得快马加鞭,不然粟大人可要扣我这个月的俸禄了。” 此时,掌柜已经包好了糕点,赶忙递到了程锦手中,程锦也来不及多说,放下了几个铜板,转身便走。 秦环倚在店铺门口的柱子前,转头往四周望了望,眼神却最后停留在程锦的背影上,并未多想便骤然开口道:“程兄留步!” 程锦马上停住了脚步,有些疑惑地返头看去。 秦环大步走上前,爽朗地笑道:“我听闻西郊景色不错,先前公务繁忙,难以抽身。如今择日不如撞日,不知程兄可愿稍上我一程。” 程锦才一听便不禁皱起了眉,不过马上又装成一副欣然的模样回道:“如此甚好,你我二人还可作伴同行一段。” 于是这两人相视一笑,并肩朝着对面榕树下的马车走去。 如今在翰林院中,人缘最好的当属赵安与秦环二人,他们凡事懂得进退方寸,素来谦卑有礼,不似冯源那般油嘴滑舌,也不像程锦那般沉默木讷。 不过虽说秦环与众人交好,相处融洽,可在他心中,真正的朋友唯独胡石一人而已。平日里公务繁忙,也无暇多想,然时近清明,春意盎然,秦环突然忆起他们的踏青之约,也不由叹息世事无常。 这厢程锦见秦环自上车后便一直默默不语,此时二人相对无言,不免略有尴尬。此时程锦倒是心里头一次念起冯源的好来,无论何种场合,冯源都能融入其中调和气氛。 “子慕……我记得你来自金陵?”程锦终于打破了沉默。 秦环恍然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才回道:“正是。” “我素闻江南女子温婉柔情,清秀灵动,有幸结识子慕,才知江南男子也是如此温文尔雅,霞姿月韵,令人艳羡不已。果然江南温润之地,才能养出这等才子佳人!”程锦幽幽地说道。 秦环有些诧异地看向程锦,这突来的赞美之词倒叫他无所适从,于是眨眨眼,轻笑了一声回道:“曾有言: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而苏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棹板,唱‘大江东去’。正如程兄刚才所言的江南女子温婉柔情,风姿绰约,那中原女子何不秀外慧中,仪态万方?”说到此处秦环顿了顿,盯着程锦继续说道:“程兄所述不过是一种风格罢了。” 程锦长叹一声,情不自禁地点头道:“子慕所言极是。” 半个时辰之后,马车终于行至西郊。秦环探出车窗上往外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线的嫣红,定睛一看原来这处竟种满了西府海棠,霎时风起,随风摇曳,便成了整片花海浪潮。 对面的程锦也被吸引过来,他略微一瞥后便再也移不开目光,痴痴地望着外面的景色,向秦环提议道:“子慕…….不如我们下车看看?” “我正有此意!”秦环转过头附和道。 顷刻,这两人叫住马夫,飞快地从车上跳了下来,皆沿着这条海棠花廊信步而前。 西府海棠不愧是花中上品,树态峭立,花开似锦,一根枝条上甚至长满了花蕾,色泽明艳,似胭脂点点。而那边正在绽放的花朵,则如同褪去了鲜亮一般,渐渐变成了浅浅的粉色,如同一位焕然新生的少女,羞涩地展望着这片天地。 微风伴着花香袭来,不时还有花瓣从树上坠落,在空中婆娑起舞,如此美景岂不叫人沉醉于此! 二人终于走到了花廊尽头,与之衔接的便是那漫山遍野的绿色,远处是一望无际的苍翠连绵,青山之巅,云雾缭绕,犹如香烟袅袅升起,竟是令人有错入仙境之感。 前行数十步,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山峦,树木,石桥皆影射水面之上,游鱼来往,就像飞鸟从山谷穿过,简直就是一幅写意的山水墨画。 西郊美景果然名不虚传,身临其境方能领会此中美妙,不知不觉中秦环与程锦已停留此处甚久,还暂时没有离去的意图。 “哎……我再去那石桥对面的亭中看看,便不可再作停留,”程锦转身与秦环说道:“以后有闲暇时候,我再来此处好好游玩赏景。” 秦环点头一笑,伸手做了个姿势,说道:“那程兄先请。” 程锦见状便不再推辞,提步走上石桥。 放眼望去只见那凉亭立于岸边,其下有清澈潭水,其后有松柏环合,然此时并无游人,便显得有些凄清寂寥了。 程锦迫不及待地坐在了亭中的长凳上,撑着头仔细地打量着四周的景色,而秦环则一心放在了亭子顶部雕刻的花纹上,那幅栩栩如生的八仙过海图,实可谓巧夺天工。 正当二人细细欣赏美景之时,一声长啼却打破了此刻的宁静,原来那不远处的枝头上停了几只杜鹃,纷纷争先恐后地啼叫着。 “这鸟实在是聒噪得很!”程锦不禁出言抱怨道,“时候不早了,我就先行上路了。” 秦环转过身看向程锦,走近道:“程兄此去路途遥远,愿一路安康。” “到时我从家中带些特产赠予子慕……”程锦边走边说道。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回了最初的海棠花廊,程锦先前的焦虑和疲惫皆一扫而空,脸上只写着轻松与惬意,于是在与秦环简单的道别后,便登上马车。 秦环目送着程锦离去,心中正打算再回到凉亭那儿坐坐,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不经意间瞥见一侧的草丛中猛然蹿出一个人影,竟直接往程锦的马车上扑去。 好在车夫反应迅速,使劲拉紧了缰绳,伴随着挽马的一声嘶鸣,最算将马车堪堪停稳。程锦坐在车里也感出了异样,立即掀开车帘大声询问缘由。 车夫猛地摇头,一时被吓懵了,只能语无伦次地为自己开脱着。 程锦往下仔细一瞧,这一瞧不要紧,趴在自己车轮边上的竟是一个浑身带血的女子!他不禁打了个哆嗦,正要伸手去探探女子的鼻息,却被赶来的秦环生生叫住。 “你们退后,注意周围的情况。”秦环拍了拍程锦的肩,示意他不要慌张,径直走到车轮边,小心将地上的女子翻了个身,手则轻轻搭在这女子的腕处,“只受些皮肉之苦,兼之饥寒交迫,奔波劳累,这才倒在路边,还好没有伤了筋骨。” 话音刚落,这女子的嘴唇略微蠕动,似乎在喃喃自语着什么。程锦本想着快点回家,凑上前看了会儿,只能急得直跺脚道:“子慕,你快听听她说什么,今儿真是诸事不顺。” 于是秦环倾身听了片刻,这才回过头道:“她一直在说‘救救我’…….” 程锦微微一怔,不过马上便撸起衣袖,弯腰拉起了女子的一只胳膊,不假思索道:“还是救人要紧,总不能把她丢在这儿不管。” “程兄说的是,只是别糟蹋了这一身衣服,还是我来。”说罢,秦环小心翼翼地将人从地上抱了起来,放置进了马车中。而程锦叹了口气,命车夫继续赶路,还得注意沿途是否有开着的医馆。 只是这西郊附近哪会有什么医馆,几炷香的功夫都过去了,沿路却是一片荒凉。秦环见那女子一直昏迷不醒,只得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布包,抽出了几根银针,隔着衣物扎在了女子身上。 一旁的程锦倒也没闲着,找出块干净的布仔细擦拭着女子脸上的血污,不曾想这女子露出本来面容后,居然也是个长相不俗的美人,不知不觉中程锦也多了份怜惜之情。 这厢程锦还在怜香惜玉,那厢秦环倒多琢磨了些许,越来越觉得此事略有可疑之处,可还未等他多想,后方震耳的马蹄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探出车窗一看,不知何时多了这乌泱泱的一群人,一边骑着马朝他们奔来,一边大喊道:“大胆贱婢,还不下车认罪。” 69、第六十九章 这时程锦方才觉察出了异样, 疑惑地往车窗外探去, 只见后方乌泱泱的一队人马,皆手持棍棒,气势汹汹地追赶过来。 程锦顿时慌了神, 连忙转头向秦环问道:“子慕,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秦环面色凝重, 瞥了眼车里昏迷不醒的女子,沉思道:“来者不善, 恐怕……” “你……你说清楚些……莫不是遇上了山贼?”程锦神色突变, 惊恐地大叫道。 “停车!”这次秦环根本没有理会程锦,掀开车帘朝着车夫喊道。 车夫闻声勒紧缰绳,与此同时后方的人也跟了上来, 顷刻间便将马车团团围住。 程锦本想斥责秦环几句, 不过见状倒也来不及了,心中只惦记着他随身携带的银两, 手忙脚乱地藏匿在身上的隐蔽之处。 反观秦环倒是比程锦镇定不少, 他今日出门本就没带什么值钱之物,倒是无所畏惧。 话说这女子眉清目秀,又着绸缎衣裳,显然不是普通妇人,可她嘴唇发白, 身上又有多处血污,分明是遭受了虐待毒打而失血过多。秦环心下一沉,心道这回可能惹上了麻烦。 秦环正想着该如何与这群人周旋, 此时突觉气息波动,刹那间一柄长剑划破车帘,直刺面门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秦环在危急关头猛然偏头,才堪堪避过了这致命一击,只被刀锋划破了右边面颊,顿时鲜红一片。事态紧急,秦环也顾不上疼痛,爬起来挡在程锦与女子的身前,大声道:“这位大哥还请住手,刀剑无眼,恐伤了无辜之人性命。” 持剑人这才抬眼看了秦环一眼,思忖片刻终究放下手里的剑,仰头轻飘飘地说道:“把那贱婢交出来,大可饶你们不死。” 还未等秦环回话,程锦此刻倒不惧危险,偏要伸出脖子抢着回道:“尔等何人,竟明目张胆在京郊打劫杀人,我要上报京兆尹大人…….” 此人听后未露丝毫惧色,反倒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上下打量着程秦二人,只觉这俩书生无比碍事,随即打了个手势,命令手下将三人一起捆绑带走。 程锦出身书香门第,自幼习文,心高气傲,堂堂朝廷七品官员,何曾受过如此屈辱?不禁破口大骂。 “聒噪!” 这一来二次终于激怒了那位领头人,他亲自上前敲晕了程锦,又给秦环套上了一只黑布袋,丢给了属下处理,其余人整理片刻便往回赶去。 山路崎岖,坐骑颠簸,秦环被绳子勒得喘气不得,自然十分难受,倒羡慕起程锦被打晕过去,感识全无,免了这些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