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千载(gl 纯百)》 1 卫载是个皇帝,但她已经死了,她这一生杀伐决断,造下的杀孽半点不少,她本以为死了以后会去到地府,生前的一切功过都会被审判,该受罚的受罚,一切都理清之后,她就该去投胎转世去经历下一段人生。因此,当她的灵魂从躯体里脱离出来的时候,她虽留恋,但却坦然,她这一生问心无愧,自然也不惧任何神鬼审判。但她没想到,没人引渡她,她被困在了自己的陵墓里头。 她在世的时候给国库挣了不少钱,因此虽只建了小小的一处陵墓,但细节却处处都很精致的,住起来倒也是舒服的,只不过陵墓空空荡荡,无趣得很。她中意的附庙之臣都还没来,她叹气,什么时候能来陪我呢?我们年轻的时候玩得多好啊,骑射蹴鞠牌九博戏什么都玩,后来做了皇帝做了重臣就再也没那个闲暇了。她现下倒是有了闲暇,回想年轻那会儿玩的花样,手有点痒痒,这些人啥时候能来呢,等她们来了,我得在我的陵寝里摆上好几桌牌九,叫他们都来陪我玩。唉,还得多久呢,真是无聊呀,她们现下在干什么呢?哦,应该在替她看着她家的小姑娘呢,算了,还是多活几年吧,我家小姑娘还那么小,多帮帮她啊。 她躺在主殿的屋脊上百无聊赖地翘着脚晒太阳,她活着的时候是不能这样不顾仪态的,但现在她只是个魂了,还有谁能管她呢?她在阳光下像只狸奴一般伸展躯体,舒服极了。她想,没有神鬼来审判我,那么史书又会如何评价我呢? 大概率是个好皇帝,她觉着自己的功绩虽及不上秦皇汉武世宗高宗,但怎么也能在史册上得个成徽中兴的名号吧。成徽是她从登基用到驾崩的年号,是她在礼部呈上来的一堆封号里选了又选挑了又挑好不容易择定的年号,那个时候好像有个人在边上笑话她,说她在外头一副稳重的样子,内里不知道有多激动。她不服气,怎么能不激动呢?为了这帝位她们走了多久,又忍耐了多久?她的父亲自祖母手里接过的帝位,却更倾向于她的兄长们,她少时斗鹰走马意气风发,本志不在帝位,但兄长们却总忌惮于她,总想把她排挤出去,一次又一次,终叫她起了心思——兄长们一个赛一个的废物,不配做兄长更不配做皇帝,那怎么就不能让她来呢?她和她的伙伴们歃血为盟,约定了永为君臣,共创盛世,这一走就走了几十年。 想到这里,她忽地记起了让她下定决心去争去抢的那个人,那是她的伴读,说是伴读其实卫载一直把她当小妹妹,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想着她,私底下她叫卫载阿姐呢。卫载自己在家中是最小的那个,稀罕死了这个小妹妹。但她的小妹妹甚至都没活到成人。那一日卫载如往常一样把自己的糕点给了她,她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雀跃地接了,吃得开心,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卫载抱着她的小妹妹,眼睁睁地看着她唤着阿姐没了呼吸,七窍涌出的血染红了卫载的衣袍,也把那血色融进了卫载的心。 对了对了,她的小妹妹,她记得她修陵的时候特意命人将那孩子的墓也移进来了,在哪里呢?在哪里呢?卫载挨个去找,最后在一处海棠花从间找到了。那孩子死的时候还小,也没什么官职,只在她的徽陵里占了小小一块地方,但这大片大片的海棠,真美啊,这倒也很好。卫载看着墓碑上的字迹,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但她已是魂体了,自然是摸不到的,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问道:“她不在这里啊……也对……她走得那么早,应是早就投胎了……那也很好,下辈子做个普通人吧,平凡地长大,就很好了……” 卫载把她的陪葬墓转了一圈,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这里头有些人替她挡了刀,有些人用性命托举她,有些人为了她们的共同的大业呕心沥血早早亡故,在这里的人都是她的同道。她以为她忘了,但当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时,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 但是,卫载没有在这里找到除她之外的任何一个灵魂,她走了一圈,又走回了通向主殿的大道上。她一步一步往前走,故人的音容笑貌在她眼前一一闪过,走到最高处时,她回过身,望向来时的入陵神道,那宽阔的步道一直从她脚下延伸到极远极远的地方。 她对着空空荡荡的陵墓喊道:“朕许诺过你们的盛世,你们都看到了吗?” 没有人回话,但清风拂过,枝叶沙沙作响,卫载闭上眼睛,认真地倾听这一刻自然的发声,满意地笑了起来。 2 卫载选择了沉睡,她算了算,她的朋友们至少还能活二十年,那多长啊,实在是太过无趣了,于是她陷入了沉眠。 卫载这一觉睡得很好,自从她坐了帝位,便没有几日能睡够时辰,她有太多的事要忙,时间根本不够用,这回过往欠下的觉仿佛一次睡了个够。被嘈杂声扰醒时,卫载都还有些意犹未尽,但外头实在是太吵了,一直在吵,真是烦人。 卫载本是有些起床气的,但她醒了醒神,突然意识到,她的陵寝怎么会有吵闹之声,定是她的朋友们来了呀!她一下就高兴起来了,整了整衣冠,开心地出了门去寻她的友人。可一走出去,她就呆住了,这,这还是她的陵墓吗?原本簇新的宫殿斑驳了许多,步道石碑皆是沧桑,最让人生气的是她特意为爱马塑的石像竟没了头颅! 卫载气得跳脚,哪里来的贼人!敢在祖奶奶坟头动土!她家小姑娘没派人修缮她的陵墓吗?那小孩难道还在记恨我害死了她爹?可我那被圈禁的疯哥哥对她半点都不好呀!卫载百思不得其解,外头还在吵,她暂且压下了气,决定先去找她的友人们,她死后的事他们应当都知道。 当她在往外头走,她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她的徽陵外头本是一片空旷的平原,现下竟有了许许多多高耸却奇怪的塔楼,徽陵外圈本不该有百姓进出,现下竟有许多穿着奇怪的人手舞足蹈,旋律奇异的乐曲震耳欲聋。 卫载皱着眉头穿行在其中,怒斥着穿她而过的小儿,却无人能够听见。卫载陷入了困惑。她再一次沿着她的陵墓边缘走了一圈,这下问题更大了,她徽陵的城墙呢?怎么就剩了几个小段了?她的徽陵是不是变小了许多?前后左右又为何全是奇怪建筑?她压下怒火,细细去听路人讲话,这些人口音更偏北方一点,听起来怪,倒也不难听懂,只不过有些词听着似懂非懂,卫载挑着能听懂的听,算是搞明白了一些,南边那些塔叫做大楼,唤做什么什么开发园,东边这一大片则是个大学。大学?莫不是同太学或是书院一般?谁家把书院建在人家的坟边上!再往西边去是公园,公众的园林?什么公众的!那是我卫载的园子!呸,什么园子,是我的陵! 爹的娘的,这世道怎么了? 卫载转了一圈,又一次走上中轴线的神道,在起始的地方,她瞧见多了一块碑,走近一看,上头写着“全国第二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徽陵”,落款“中华人民共和国 一九八二年二月”。 第二批?怎么才第二批?谁的陵配是第一批?不知怎么地,卫载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这。她晃了晃脑袋,又想这一九八二年又是哪朝的记年?她一路往里走,瞧见新的石碑立牌就上去看看,有些她看得分明,有些字却是缺胳膊断腿的,她猜着读得一知半解。直到进了主殿,她瞧见自己的画像边上配的文字——周宪宗卫载(九二七年-九六八年),新周第十一位皇帝。 哦,九二七到九六八,四十一年,正对应了我活的年头,也就是说,九六八年到一九八二,这已是一千多年之后了吗?我一觉睡了一千多年? 卫载对着自己的画像陷入了茫然。 好在她很能接受,变成没有实体的魂灵的时候接受良好,一下子到了一千多年以后,她也接受良好。只是有些可惜,她大概是与她的友人们错过了。她在这一千多年后又一次走遍了她的陪葬墓,这一次,该在的名字都在了,但依旧只有她一个灵魂。 她低头瞧着最后一块墓碑上的名字,这座墓离她最近,她又有些生气,说好的要与我同穴呢? 算了,死后之事你也做不得数。可你怎么也不等等我,若是你在这里,我们曾经想象过的清闲日子不就有了吗?哎呀,怪我睡过了…… 卫载掀起了一阵风,带起坟茔上松柏的枝丫轻晃,她仰起头,看着与千年前同出一辙的湛蓝天空,自己宽慰自己,算了,她那般好,值得去过更好的人生。 3 卫载坐在屋檐上托着下巴瞧着下头的百姓们起舞,那曲子跟她们那时候很不一样,却很奇妙,卫载不由自主地跟着摇摆。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 听个几回,卫载也能跟着唱了。千年后的天下是真的很不一样了。五六十岁的百姓青天白日里就能在园子里跳舞玩耍,应该是个特别太平的朝代吧。她想。 她已经意识到她的大周或许已经亡了,但也罢了,天下大势起落兴替自来都是如此的,没什么不接受的,她能管好她那一朝,就已经很好了。这么一想她又有些小骄傲了,她得的庙号是宪宗呢,这很不错了,这很中兴。现下这个朝代给她配的解说立牌上有好几种文字,第二段是她熟悉的文字写法,她便看懂了,前面讲她励精图治、修律法、重文教、养民生,后半截讲她爱享乐爱赚钱也重商贸,商路走到非洲,非洲是什么地方她不知道,但听起来这个朝代对她喜欢赚钱这件事还挺认可的,她那个时候不知多少臣子指责她与民争利重商误国,劝谏的折子年年都有。哈哈,后世盖棺说我做得对呢,享乐怎么了,朕的百姓都有钱花都能享乐又有什么不好呢?瞧瞧外头这些日日载歌载舞的百姓,满面红光,多么快活,这样的王朝又是多么强盛啊。 天色暗了一些,跳舞的又换了一波,这回是两个人捉对跳的舞了,多是一男一女,当然也有两个女的。哎呀,贴得好近啊,卫载凑过去跟着晃悠,左脚、右脚,嗨,这不是很简单吗?可惜只有我自己,没有人跟我跳。那个谁要是在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跳这个舞,光明正大地贴得这么近……哎呀呀,羞死了。 观察了一段时间,卫载已经很熟悉这些在她的园子里玩耍的百姓了,这边这一圈是跳广场舞的、跳拉丁舞的,西边小树林那边是吹萨克斯的——这些奇奇怪怪的词都是卫载从人们口中听来的,往北过去一些是唱歌的、唱戏的、吹笛子的,再过去是打拳的、耍刀枪棍棒的、玩石锁的,东边安静些,下棋的、打牌的、写字的……她的园子足够大,这么多人这么多玩法都能放进来,十分热闹,卫载每天都有瞧不完的乐子,她很喜欢。 靠着学校的那片有年轻学生背书,到了晚上林子里就有不少男女学生卿卿我我。没眼看!卫载头回看见的时候吓死了,真是世风日下,现在的年轻男女怎么回事。但她又好奇,仗着没人能看见她,偷偷地去听那些年轻男女谈情说爱。哇,好直接,是两个女郎!怎么怎么就亲上啦!一千多年以前的老魂了,哪里懂现在年轻人的开放,直看得啧啧称奇。她不由地想,我那会儿在外头最是大胆也不过是借着宽袍大袖遮掩偷偷牵一牵她的手罢了。 到底……到底是不一样了。 卫载有些想她了。她坐在离她最近的那座坟茔边上,那是个幽静的地方,藏在层迭的树丛之后,倒没有百姓在她的坟头瞎蹦。这很不错,她好清净,别扰她安眠了。 卫载沉默地看着墓碑上的名字,万千的情绪都藏在心里,无人可诉。 许晴初。许晴初。 卫载在心里唤着这个熟悉的名字。 那是她的长史,是她的左相,是她的臂膀,也是她深爱的人。 “许晴初,字见悠。丰州栗县人。新周名相、政治家……” 卫载闻声猛地回头,一个年轻女孩站在许晴初的介绍立牌前边看边念。卫载愣愣地看着她:“阿悠?” 那个女孩回过头,看向卫载:“你是在叫我吗?” 卫载愣住了:“你,能看见我?” 女孩困惑地点头,仿佛她在明知故问。 “你是谁?”卫载吸了口气,又问。 女孩回道:“我叫许见悠。”她点了点立牌上的字,又道:“我的名字跟这个大人物的字一样呢,所以我来看看她。你又叫什么呢?” “卫载,我叫卫载。”卫载恍惚极了,犹在梦中。眼前这个人何止与许晴初的字一样,她们长得分明也一模一样! “这么巧?我和许晴初的字一样,你跟周宪宗同名同姓唉?你也是因为这个来看宪宗陵的吗?”许见悠笑起来。 “……嗯,对,是这样。”卫载想了想,点点头。 “那我们一起逛?搭个伴?这样的缘分可不常有。”许见悠向她伸出一只手。 卫载屏住呼吸,手指动了动,却又很快放下,装作迫不及待的样子引着许见悠往前走:“我们走吧,主殿往这边。” 她好似不怎么识路,走一会儿就要翻手上的小册子。 卫载便问:“你是头回来?” “是呀,我今年刚考上熠阳大学的研究生,本校保研的同学告诉我隔壁就是徽陵公园,里头有个历史上的大佬的字跟我的名一样,我特意来看的。”许见悠很健谈,真当卫载是个有缘分的同伴,“你呢?你也是熠阳大学的学生吗?” “不是。”卫载摇头,心里偷笑,她早一千多年就不用上学堂了。 许见悠边走边与她搭话:“我瞧你穿的是周制的汉服?这样的天气,不觉得热吗?” 卫载瞧了瞧自己,她死的时候穿的是帝王常服,但不知为何魂体穿的却是她年轻时最喜欢的一套襦裙,华贵艳丽,她初见许晴初穿的就是这一身。后来许晴初说,那个时候的卫载趾高气昂,那身贵气的衣服极称她,从里到外写满了傲气。她说这话的时候卫载接了什么来着?哦对,她问,你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娇纵的小公主做你的主君呢?许晴初含着笑意道,因为你好看。卫载才不信!许晴初这个人心思深得很,她们相遇的那一年,许晴初不过是个新科进士,不知走了哪里的门路自己要来卫载的公主府做个七品主簿,一路做到长史,管着她提点着她,不知不觉就成了卫载最信任的人。待到后来卫载回头看,却发现自己走的每一步都有许晴初的助力,不如说是许晴初一步一步把她推上了帝位。 卫载从回忆里抽身,复又将目光落到笨拙地翻看导览手册的许见悠,她们长得一模一样,但这个许见悠瞧起来并没有许晴初那般多智近妖,甚至于,有些笨。她都没有发现自己不是个人呢。 但,她太久太久没有见过许晴初了,哪怕只是个样子,她也想多看一看。 4 那个下午,卫载陪着许见悠把整个徽陵逛了一遍,夕阳西下的时候,她把许见悠送到东边的门口,那个门连着熠阳大学的西门,就隔了一道城门,但卫载没法离开徽陵。也就是说,过了这道门,她可能再也见不到许见悠了。她有些舍不得,脚步不由自主地就放慢了。 许见悠全然不知,她站在门里门外的那条线上,回头看向停下脚步的卫载,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笑道:“喔,对了,难得这么有缘分,我请你吃个饭吧?也不是什么大餐,就吃熠大的食堂,我们学校的食堂可好吃了!” 卫载有些难过,哪怕她不是许晴初,她也想多接近她一点。 许见悠不明就里,伸手就来拉她,卫载低着头没瞧见她的动作,手腕突然地被一只手抓住了,一只温暖的手。 卫载大骇,不待她反应,已经被许见悠拉着走出了几步。卫载怔愣地看着许见悠拉着她往前走的身影,回过头,徽陵的门已经被她抛在身后了。这怎么可能!她试了好多次,她是走不出徽陵的!她也没法接触任何人或者物件!她喃喃道:“你……能摸到我?” “啊?怎么不能呢?就是你的手好像有点凉……” 卫载觉得这个世界越发奇妙了。 许见悠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有问题,原因是路上碰到熟悉的同学跟她打招呼,一脸困惑地问她为什么要空举着一只手。 许见悠扭头看看卫载,又看看她的同学,道:“这是我刚认识的朋友……” 她的同学叫起来:“见悠,你在逗我吗?你边上哪有人?今天愚人节?” “你……看不见?”许见悠茫然道。 那同学干脆往前走了一步,站到卫载身体里,嚷道:“你看你看,哪有人!天呐,见悠,你不会见鬼了吧?” 许见悠又看向卫载,卫载点点头,往后退了几步。许见悠压下心头震惊,装作恍然惊醒的样子对她的同学道:“什么?我刚说什么了?” “见悠!你……你抽个时间去庙里拜拜吧!” 好不容易把同学糊弄过去,许见悠顾不上吃饭,调转头,从人来人往的校园里走出来,重新回到僻静的徽陵。卫载安静地跟在她身后。 直到走到一处幽静无人的地方,许见悠这才松了口气,软下来,坐到石阶上,抬头看向卫载,疲惫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呢?” “你竟然不怕?”卫载有些惊讶,“如你所见,我是个鬼。” “怕有什么用呢,发生的事情总得解决。所以你为什么跟着我呢?”许见悠慢慢地镇定起来。 卫载大呼冤枉:“怎么是我跟着你呢?邀请我一起逛园子的是你,拉我一起去用膳的也是你呀。” “哦对……”许见悠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所以只有我能看见你?怪不得我拉了你一路,一路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卫载委委屈屈地站在一边。 “所以你是谁?”许见悠问。 卫载更委屈了:“我说了我是卫载。” 许见悠震惊地指了指正殿的方向,又指指她:“你你你……你是那个周宪宗卫载?” “是啊。” “好……好吧……”许见悠摸了摸额头的汗,觉着自己大约还在梦中,她看了看时间站起身,道,“抱歉,宪宗陛下,今天打扰了。我该走了,改天再来找你玩。” 她如梦游般走出好远,才发现卫载不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 她停下脚步,回头无奈地问道:“你跟着我干嘛?” 卫载道:“我觉得你是许晴初。” “许晴初?哦哦,是你的左膀右臂。我不是呀,我只是跟她用了一个名字。”许见悠扶额。 “你跟她长得也一样。” “你怎么知道?” “我是卫载!我跟她君臣几十年我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吗!”卫载气得跳脚,眼前这个人半点没有许晴初的眼力。 “哦,你说得对。可我不是许晴初,我是许见悠。”许见悠看着卫载,说得认真极了。 卫载也平静下来,认真地回她:“遇到你之前我碰不到任何人任何东西,我是个魂,我也出不了徽陵,但今天我不仅碰到你了,我还跟着你出了徽陵。所以你对我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一个人。” 许见悠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但她又发出了质疑:“那我怎么就是许晴初了呢?就因为我和她长得像?” 卫载忍无可忍,怒道:“因为她就是对我最重要的人!” “哈?”许见悠今天一天接受了太多的信息轰炸,脑子几乎要停摆,“她……你……你跟她什么关系?不是说君臣?哪样的君臣?” “情定三生的关系!你听懂了吗?我现在要找你履行三生的约定!”卫载破罐破摔。 许见悠傻了。 5 接下来的几天,许见悠重点补充了新周成徽年间的史料,卫载就在她边上跟她一起看。幸好许见悠是在校外租房子住,只有她一个人,不会叫室友瞧见她奇奇怪怪的模样。 作为一个新时代的长在网络上的年轻人,许见悠习惯性地打开搜索引擎,在看完百科之后,点着点着不小心就点进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礼问,卫载到底是不是女同》……女同是什么?”卫载俯下身趴在许见悠的书桌上,凑着脑袋看她的屏幕。很奇妙,此前她什么也碰不着,遇到许见悠之后,她不仅能碰到许见悠,还能摸到东西了,只不过其他人还是看不见摸不着她。她越发笃定许见悠就是许晴初。这样深的羁绊,除了许晴初还能有谁? 许见悠扶额:“该怎么说呢……分桃?断袖?磨镜?总之就是说你喜欢女人。” “那我确实是。哎,你别关啊,让我看看!”卫载已经能看懂许见悠的操作了,会动的箭头跳到右上角,那就是要关掉的意思。 许见悠拗不过她,只得让她看了,还得负责帮她翻译她看不懂的简体字。 “‘……这不是很明显吗,周史记载,卫载没有大婚,她也没有孩子,她的继承人卫知白是她哥卫截在漫长的圈禁过程中生下的孩子,也就是说她是过继了她哥的孩子。她跟她几个哥哥打得头破血流,最后还选了她哥的孩子继位,这明显是因为她生不出孩子嘛。要么是身体有问题,要么就是她根本不想跟男人搞在一起。’”卫载一边看一边念。 许见悠八卦得要死,悄悄问:“所以你是因为许晴初才空置后宫的吗?” 卫载看自己的八卦也看得津津有味,应道:“是啊。我有意中人了,还去撩拨旁人,这怎么成呢?” “额……你们当皇帝的也这么有原则?” 卫载瞪她:“你瞧不起我?” “不敢不敢。” 卫载接着往下看:“‘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我们邹大将军了,大名鼎鼎的朕与将军解战袍,这绝对是官配……’邹?邹永金?官配又是什么?” “官方配对,额……就是正宫、正室、你的最爱……” “这不是胡说嘛,朕与阿邹坦坦荡荡!你们这些后世之人怎么还污人清白呢!”卫载皱眉,接着往下看,“‘老邹哪有我们孟姐惹人爱,卫载出了名的爱财,历史上少有的特别爱做生意的皇帝,孟希同的商队从国内走到国外,从亚欧走到非洲,带回来多少真金白银,卫载这不得爱死她……’啊啊啊,孟希同?她有官配!她家那位管她管得死死的,她恨不得离我三丈远……” 刚学会的词,卫载已经用上了,她又问亚欧和非洲又是哪里。许见悠兢兢业业地给她打开世界地图,给古人一点世界之大的震撼。 卫载一路看一路学,一路震撼,在这些后世人眼里,她整个朝堂好似都是她的意中人,这属实是过分夸大了。但她翻到底,都没有找到有人提许晴初。 许见悠仔细看了看帖子里一些黑话,解释道:“这个贴太新了,君相党还没开始发力。” “那你给我找找讲许晴初的。”卫载发号施令。 许见悠已经累了,她万万没想到,这个皇帝一点都不正经,看自己的八卦忒起劲。她退出去在这个论坛搜索许晴初,跳出来几百页的贴,头一个就叫《【成徽君相组】来投票吧,是卫许,还是许卫?》,还是精华贴,卫载来了兴致非要点进去看,许见悠一整个大无语。点进去扫了一圈,开头是争攻受的口水战,中间是正史野史乱飞,到了后头画风一变,各种同人图文都来了,卫攻党和许攻党各显神通,尺度一步一步滑向不可言说。 许见悠和卫载都沉默了,空气里也是一股子不可言说的氛围,许见悠内心咆哮,这怎么过的审!她忍无可忍,啪地一声关了页面,宣布今天到此为止。 这回卫载没有反对,她罕见地什么评价也没有发表。 屋里一下静下来有些尴尬,许见悠坐如针毡,轻咳一声,换了个话题:“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像个皇帝?” 卫载瞥她一眼:“为何?” 许见悠思索了片刻,磕磕绊绊地组织语言:“就是……很平和,很亲切,很活泼……我以为皇帝会更威严更有压迫感一些……你看,你都不会自称朕……” 卫载似乎想起了什么,轻轻地笑出声,然后又收了起来,只是微微含笑道:“因为我现在是卫载,不是宪宗。” “这不一样吗?” “卫载本来就只是个娇纵任性的小女郎,我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性子,只不过为了活着不得不去争去抢,去变得心狠手辣冷酷无情。宪宗是个合格的好皇帝,但她不再是卫载了。” 6 许见悠不得不把卫载带在身边,因为她不肯走,她是个魂,想穿墙就能穿进来,许见悠也没法赶她走,只得让她跟着。她想起《棋魂》里头进藤光和佐为好像是能在心里头对话的,她也试了试,惊讶地发现真的可以,她练习了一阵就熟练了。她得去上课,如果卫载要跟着她,她们就不能有奇怪的举动。她跟卫载约法三章,卫载一一都应了。于是卫载整日里都跟在许见悠后头,她去上课,卫载也去听,她去图书馆,卫载也去逛图书馆,但她不能动那里的东西,她就满图书馆转悠,看谁桌上的书有意思,就跟着看。 “你学的什么专业啊?”卫载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进展飞快,她已经搞懂这个大学里学什么是按专业分的。 “政治学,额……你能懂吗?” “理政治国之道,嗯,很适合你。” “怎么适合了?” “许晴初就很会治国,也很有手腕。” “我说了,我不是许晴初,我是许见悠!”许见悠有些生气。 卫载不说话了。 她确实不像许晴初。许晴初的心又硬又狠,对仇敌狠,对卫载也狠,对她自己更狠。她鼓动卫载争位,是因为卫载那几个年长的哥哥夺嫡,搅得整个朝廷半点正事都干不了。丰州大河决堤,淹了十几个县,里头就有许晴初的老家,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许晴初一家十口就剩她一个,她要报仇。这仇可太大了,她该把矛头对向谁?是贪腐的河道官吏?是尸位素餐的州府?还是把民生大计当做筹码的诸皇子势力?又或是卫载那个昏庸糊涂的父亲? 要卫载说,若是她大约就认命了,可许晴初不。她在京中冷眼看了很久,选中了卫载这个冷灶,一把火一把柴,愣是给烧起来了。偏卫载是个糊涂蛋,不知怎么就看中了这样一个人,许晴初放任了,甚至把卫载的感情玩弄于股掌之上。她是狡猾的猎人,而卫载是那个自投罗网的傻狍子。等卫载想明白的时候,许晴初已经在她心上有了不可轻忽的重量,而剔除感情的成分,许晴初也是她的潜邸之臣中最重要的那一个。 她质问许晴初,许晴初坦坦荡荡地就说了,说她怎么个深仇大恨怎么个筹谋划策怎么个别有用心怎么个诱她入彀。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们还在榻上,旖旎的气氛都还未散呢。卫载疼死了,心都叫她揪住了,怎么能不疼,哭着问那你是不是半点都不喜欢我? 许晴初说,那也不是,我确实是喜欢殿下的,殿下是真的很好很好。 卫载都呆住了,这比全是利用更伤人,她把卫载拿捏得清清楚楚。这人她没有心啊!卫载哭得惊天动地,许晴初也不哄,就在边上陪着。直到卫载哭够了,想清楚了,她问许晴初,那你为什么还要选我呢?我也是我父亲的子嗣,你不是应该把整个卫氏都掀翻吗? 许晴初说,她的仇恨唯有海晏河清可解,掀翻卫氏自立为王不过是把整个天下搅乱,那她与那几个皇子有什么区别?选卫载是因为卫载与她的父兄不一样,卫载是个活生生的干干净净的人。所以殿下是真的真的很好。 卫载能怎么办呢,卫载只能认命,谁让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她又问,那你怎么保证我不会变呢? 我会一直一直看着殿下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温柔极了,卫载都不知道那算是威胁还是许诺。 许晴初是这样一个人。 许见悠是不一样的,她天真得像一朵小白花。这一世她应该过得很幸福,没什么苦难,也不用她处心积虑地谋划,有些时候卫载甚至觉得她傻傻的。 比如她再一次被师兄师姐忽悠着接下可一些本不归她的活。 卫载跳脚:“你看不出来他们在利用你吗?他们自己的活就该自己做,不然论文算谁的?”她已经对许见悠身边的人事物了解得很清楚了,开口讲话几乎听不出是个一千多年前的古人。 “吃亏是福啦。”许见悠埋头做事,随口应道。 “你真是……啊,气死我了,当个老实人就会被欺负到死,长点心吧!”卫载气得揪她头发。 “嘶,松手松手!”许见悠从卫载手里抢回她金贵的头发,不得不解释道,“我知道,我又不是什么都接,他们的课题我有点兴趣,不帮他们干活我上哪里去看他们的调研记录?” 卫载不气了,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样子倒是有点像许晴初。 7 许见悠也习惯卫载的存在了,这段时间她们几乎形影不离,她只当卫载是个朋友,而绝口不提其他,她不问卫载也不说,卫载又不急,她有的是耐心。这个世界有好多新鲜东西,简直要迷了卫载的眼。她的活动范围只能在许见悠附近,所以她总是鼓动着许见悠带她去看看别的地方。但许见悠很忙,她的课业有些繁重,虽然才研一,但得看书、得听课听讲座、得写小论文、得准备课题和调研,导师还要每周要找她聊学习进度。忙起来的时候她几乎听不见声音,怕卫载无聊,她把iPad给了卫载,教会她怎么用,让卫载自己去找乐子。卫载还挺沉迷的,回到家里就抱着ipad不放。 上一次她看卫载玩iPad的时候她在看《历代政治得失》,这书有繁体版,卫载没有阅读障碍。许见悠咂舌,一个封建帝王在她面前看后人怎么评封建王朝,这属实有些魔幻了。她不由地询问卫载的阅读体验。 卫载说:“挺好的,讲得挺有道理。” 许见悠晕晕乎乎地说:“你要不要看看马原和毛概?” 卫载看她一眼,把iPad递给她:“给我下个繁体版的。” 许见悠默背了一下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价值和剩余价值,觉得这阅读难度对古人可能过高了,决定先给她看《全球通史》。 卫载很有空闲,许见悠看她的阅读记录都有些震惊,她怎么什么都看呐,从《乡土中国》到《君主论》再到《霸道王妃爱上我》……不是,她这都是从哪里找的啊!她不仅看书还看视频呢,在视频网站看UP主讲史料也看史同剪辑,还看课程看电视剧动画片,许见悠扫了一下那些正经内容,总觉得她再学下去,这个政治学硕士的学位该让她来拿。最离谱的是,许见悠写小论文的时候,卫载在边上看了一眼,给她指了个错误。许见悠简直要发疯,她一个专业的政治学研究生,让一个一千多年前封建社会的古人给上了一堂关于分权制衡的课,这说出去谁能信! 卫载对此的说法是:“不要用你的爱好,挑战我的职业。” 天呐,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许见悠反击道:“你看这些批判封建社会的专着,就没有一点点不适吗?” 卫载挑眉:“又不是批判我,我在‘得’的那个部分里。” 卫载有些小小的得意,她年少时颇有些不学无术,许晴初不知道给她补了多少课,她可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指导许晴初写文章。哈哈,卫载乐死了。 许见悠问她怎么看这些专着的观点,事实上,关于如何让世道变得更好这件事,本就是古今中外所有有能之士都在关心的问题,只不过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答罢了。她和许晴初又何尝不是一路摸索?这样的疑问,难道她们不曾有过吗?那个时候没有那么多的研究可以参考,先哲的话就那么多,能衍生出无数种解读,但没有哪一篇告诉她们怎么才能让朝中那群硕鼠做点正事,怎么让大河不再决堤让边疆不再打仗,又要怎么才能让她忍饥挨饿的子民吃饱穿暖。 刚登基那会儿卫载太痛苦了,无数无数的事务都堆在她的案头上,她写下的每个批文都会决定着百姓的日子怎么过,这比她想象得还要艰难。登上帝位之前,她跟她的哥哥们斗,水深火热你死我活,但那到底是她自己的事,输了也不过是交出自己的一颗头颅。她的头颅轻如鸿毛,而朝政民生重如泰山,太重太重了,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本能地要逃跑,把折子全部推给宰辅。许晴初气死了,冲进她的寝殿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拖起来,恨不能扇她几个巴掌。 她委委屈屈地哭,许晴初恨铁不成钢,训斥她道:“你以为这帝位是什么?是胜利的勋奖吗?不,是沉重的责任,万里江山万千黎民都在你肩头扛着呢!” 卫载太知道了,不过几日她就快要拿不住那朱笔了,她问:“朕做不来的事,为什么不能让你们代劳呢?” “若是一个小儿手握珍宝,不论谁人路过起了心思都能去争抢,可若是一个强壮勇猛之人手握珍宝,那旁人若要去抢就得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怀璧之人必得有守住的本事,不然天下必乱。”许晴初这般说。 卫载又问:“可那珍宝已经在小儿手里了,又该怎么办呢?” “只能让那小儿变得强大起来,让她学会保护自己,学会指挥她的侍卫,掌控她的仆从。” “哪怕她不喜欢这样?” “是的。陛下,你该要记住,从登基开始,你就不再是任性的小女郎,也不再是逍遥自在的小公主,甚至你也不再是那个阿载,你只能是,陛下。” 卫载很努力地学着做个帝王,她也学得很好,她其实不是做不到,她只是害怕。 她不喜欢许晴初唤她陛下,在一声声的陛下里,卫载感到自己逐渐变成一尊石像,她不再害怕了,她做决断的时候不再偷偷颤抖了,她抄家诛族的时候连半点犹豫都不会有了。她是宗庙,她是玉玺,她是权柄,她却不再是一个人。 她要许晴初唤她阿载,在寝殿里,在床榻上,在赤裸身躯紧密贴合的时候。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感知到自己的血液仍在流淌,她才能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到了这个时候,她能跟许晴初坐而论道了,她变得沉稳,变得远虑,剥离了那些情感,她反而能看清一切,她的天下她的国家她的朝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该怎么办。她们讨论过很多。这个过程里,许晴初走在她前面,为她开路,她对许晴初无比信赖。 可她又不由地去想,许晴初的心就没有半点波动吗?她又是什么时候经历的蜕变呢? 8 许见悠在观察卫载,卫载也在观察许见悠。虽然许见悠一直强调她不是许晴初,但卫载却已深信不疑。她不由自主地会把眼前的许见悠与以前的许晴初做比较。 许晴初更冷一些,许见悠更暖,许晴初话少一些,许见悠话多。她所见过的许晴初冷静克制到了极点,她是磐石是砥柱,似乎什么事情都不能撼动她。在卫载眼里,她无所不能。说来也奇怪,她不过大卫载四岁,卫载二十多岁的时候还天真活泼,可许晴初已经是那个心思缜密、冷峭严峻的模样了。哪怕到了后来,她们已是那样亲密的关系,许晴初从榻上起身都不会有半点犹豫,还要回头把卫载从榻上掀起来做事。卫载总觉得,在她心里,她的家国重于一切,这个一切里头包括卫载。 而许见悠是什么样的呢?她也好学,她也努力,她也才思敏捷,她也有她的小谋划和小算盘,但她太稚嫩了。或许许晴初很久以前看到的卫载就是这样的,隔着千百年的时候,轮到卫载看一个稚气天真的许晴初。 若她们真是一个人,那是不是许晴初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 卫载无从考据。 许见悠刚过完期中,交完一串的作业和小论文,课题也与导师商量了个大概,短暂地可以喘个气。从导师办公室出来,她脚步轻快地好像要飞起来。卫载一路跟着她回了家,看见她干脆利落地踢了鞋,一下蹦上床,瘫在上头不动了。 卫载不解:“有这么累吗?” “你不懂,过完考试周的学生都是这样的。你自己玩去,我要睡一觉。”许见悠翻个身把被子裹到身上。 “这还是白日呢。” “白天怎么了,我昨天晚上改论文改到三点呢,这不得补回来?” 卫载想起自己当皇帝的时候,最忙的时候批折子批到月上中天,寅时还得起来准备早朝,白日里又是成堆的事务,等到忙完天又黑了。这么一想,她好苦,卫载几乎要为自己鞠一把泪。 她看着许见悠的睡颜,想起那个时候许晴初睡得比她还少,精神却比她好得多,早上要把卫载从榻上拎起来,白日里得把打瞌睡的卫载弄醒,晚上还要抓着她议事,这个人怎么就不会困呢,都是睡两个时辰,怎么她就清醒得很呢。这人真是坏得要死,不管春夏秋冬,不管前一日夜里几时入睡,只要不是休沐,她就会雷打不动地在寅正把卫载叫起来,卫载不肯起,许晴初就会直接把她从榻上捞起来,塞进随侍手里,然后一张冰冷的布巾就会贴到卫载面上,凉得她一瞬间就清醒了。这个时候许晴初就会趁着未明的天色出宫去,再从午门外头进来上早朝。有一回卫载闹起脾气来说,我就不能偶尔做个昏君吗!许晴初瞥她一眼,果决地说,不能。给卫载噎了个半死。不过,那天晚上才过戌时许晴初就给她拖到榻上去了,卫载叫她做得昏了头,浮沉之间疑心许晴初在生气,但她着实没有力气去细想了,陷入沉睡之前,恍然听见许晴初的一声叹息。第二日起来的时候许晴初没叫她,早早地出宫去了,卫载倒是餍足了睡够了,在随侍叫她之前就醒了,一边穿衣一边愤愤,这什么人啊,真是坏得很。 这么一想,这个人啊,脾气又臭又硬又不肯张嘴,委实想不明白我中意她什么啊。可是,可是她运筹帷幄、条分缕析的样子也是实实在在的迷人。更何况这样一个人在我的榻上隐忍克制的模样,不知道有多么撩人心弦,若我来主导,我自可叫她露出我想看的模样,若是她来主导,她为了我半是疯狂半是遮掩的样子,袒露给我的也是最为浓烈的爱意。 哎呀,我就是这样好懂的一个人啦。卫载偷偷地笑,好像还能看到许晴初拿她毫无办法的无奈浅笑。 从许见悠的窗台看出去可以看见学校的操场,夜色渐昏,星星点点的灯光亮起来,给校园镀上一层昏黄的光。卫载很爱看夜景,周朝的千灯点映火树银花烧的都是银钱,卫载舍不得,一年也就元夕之时赶着与民同乐的时刻过一过瘾,她在城楼上办上元宴,把她的臣子们都叫来。前半场是给重臣的赐宴是官面的文章,后半场老臣们走了,留下的都是她的潜邸旧臣,多数都见过她放荡不羁的少年时光,他们玩闹到夜里方才散去。留到最后的只有许晴初,她们并肩坐在城楼上,脚下是狂欢到了尾声渐归寂静的京城长街,抬首是漫天星斗。她那时却不知千年之后,每个夜晚都有灯火辉煌。 她在窗边回头,月光映在许见悠沉睡的面庞上,那是她铭刻于心、从无一日忘却的面容。可是,没有那些苦难的过往,没有永为君臣终生不负的盟约,没有一同看过深宫之中日复一日的幽深,没有共历那些起起落落沉沉浮浮,没有她们共同走过的几十年,她还是那个她吗?她还是那个半副骨血融在卫载躯体里的许晴初吗? 她只是许见悠。 9 许见悠睡够了,大概真如她所说能补回来,一觉睡醒她满血复活。狂炫了一碗外卖送上来的盖浇饭,许见悠问卫载:“想去哪里玩吗?这个周末我有空了。” 卫载抬起头,不说话,只是看她。 许见悠讪讪,卫载一个古人从没离开过徽陵和熠阳大学,她怎么知道能上哪里去玩,她想了想提议道:“周末两天走不了太远,我带你到市中心看看?逛逛街?唔……清水湖?带你去看看一千年之后的清水湖?” 卫载不知道,她什么都想看,却又什么都不想看。 许见悠自己也刚来熠阳一个学期,一直忙着学习,还没有去玩过,她翻出熠阳文旅公众号,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每提议一个地方又自己否决了。熠阳是千年古都,本该遍地都是古迹,但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沧海桑田几经战乱,曾经繁华宏伟的建筑群十不存一。她看了一圈,迟疑地问向卫载:“你看过史书了,应该知道周朝是……几时亡的吧?” “我知道。”卫载的声音听不出波动,“我死后八十余年。怎么?” “我在想,你想不想回去看一眼周皇城遗址。”许见悠的眼眸里含着一些深沉的东西,卫载感受到了,她心中一动,问道:“遗址。已经没了是不是?” 许见悠遗憾地点头:“毁于战火。现在的熠阳市中心在旧皇城西南。你知道的,沧海桑田,你记忆里的都城或许都已经埋在了今日熠阳的脚下。” 卫载不由地看向远处层层迭迭的高楼大厦,她长出一口气,道:“也好吧。白驹过隙,物换星移,世间万物,莫不如是。旧日的一切能成今日新景之基石,也算是不枉。” 许见悠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卫载理了理自己的袍袖,复又看向她,问道:“那么,所谓遗址,还遗留了些什么呢?” 许见悠看了看公众号的介绍,回道:“政府把核心建筑的位置清理了出来,在原地建起了一座博物馆,陈列了自皇城中挖掘出的一系列文物。” “好吧。那就去看看吧。” 熠阳大学在熠阳西南的区块,周皇城遗址博物院在熠阳东北的郊区,差不多要将熠阳走个对穿。许见悠起了个大早,带着卫载坐地铁。卫载对什么都好奇,一路都在提问,许见悠也耐心地给她答。列车在隧道里穿梭,窗外的广告牌变成一道五彩的光影,卫载贴在窗边看得出神。 许见悠笑着在心里对她道:“陛下,第一次坐地铁什么感想?” 卫载装作若无其事,淡然道:“这玩意怪吵的。” 许见悠笑出了声。 她们在鸿胪寺桥站换乘1号线,1号线是轻轨,在地面上,电梯载着她们从地下一路向上,行到过半,阳光倾洒到她们身上。 “鸿胪寺桥?是我知道的那个鸿胪寺吗?”卫载问。 许见悠打开手机浏览器给她查:“对,周朝时的鸿胪寺就在这附近,附近的百姓就把与鸿胪寺官署相对的那座桥叫鸿胪寺桥,到了今天鸿胪寺已经没有半点痕迹,但那桥好像依然在。” 卫载细细打量站台墙上贴的地铁站点图,那上头还有很多她熟悉的名词,清水湖、凤山、宁和门、太平坊、清波池、武威营、六部巷、山照井……卫载用这些地名将两个熠阳重迭到一起。 列车开动,车厢的小电视里播着各个站点的故事,卫载看得专心。 “卫载,看外面。” 卫载闻言侧头,现代的钢铁丛林映入眼帘,林立的高楼像是一座又一座的通天塔,好似在叩问苍天,又好似在用自身的存在讲述对天道的不屑。 许见悠的声音响在心底:“卫载,欢迎来到这个全新的熠阳。” 周皇城遗址博物院占地广大,但与卫载记忆中的皇城已没有半点相似了,主体建筑更为现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恢宏。 “哇,这比我想的要大好多。”许见悠感叹。 卫载嗤笑一声,这才多大点。她们沿着主路往里走,进门的广场保留了部分砖石路面、河道、小拱桥,残破缺损却顽强地留到了千年之后。 “你能看出来这是哪里吗?”许见悠问卫载。 “这能看出什么,宫里的每条路都是差不多的样子。” “也对,我们往里去。” 进了正厅,迎面就是一片废墟,甚至都不能叫废墟,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黄土,保存得最好的是土层断面间的层层砖石和偌大的石柱础。柱础是柱子的底座,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这个展览厅大约只保留了宫殿地基的一小部分,可即便如此,那基石的间距、大小都能让人衍生出无尽的联想。那些石柱础极大,其上若有立柱,或要几人才能环抱。这么大的柱子,这么宽阔的间距,撑起的该是多么宏大的建筑。 许见悠站在这片黄土面前,只觉历史的磅礴震撼扑面而来,叫她说不上话,明明眼前有的只是一层基石,她却仿佛能看见宏伟的建筑群拔地而起,由一根柱子延伸到一块地台生长到一座宫殿再到立起整座皇城。 她久久地站立在那里,千年前的风席卷着漫长时光里沉淀的一切涌到了她的面前,击中了她的心脏。 “这是紫宸殿。”卫载幽幽的声音响在心底,唤回了许见悠的心神,她看向卫载。 卫载也同她一样久久地站在这处废墟面前。 她回过神,问道:“你怎么知道?” “看柱础的大小。紫宸殿是整个皇城最大的宫殿,以前……以前是每月朔望开大朝会的地方,大到能把所有在京的官员装进去。” 卫载闭上眼,紫宸殿犹在眼前,睁开眼,只余败井颓垣。 她穿过千载光阴而来,千百年的时光让一切都变了,天地都好似换了颜色,可在卫载眼中不论是歌舞升平的徽陵公园,还是朝气蓬勃的熠阳大学,又或是方才路途之中所见的林立高楼,那绚烂的灯影那璀璨的光辉,都只让她感到犹在梦中。她看了现代的奇妙却半点不见惊异,不过是因为她只当是一场南柯仙境。她是一个魂,她踩不到地面,她没有实感。 但当她站到紫宸殿的遗址之上,她感到她落在了实地上,有根系自她脚底延伸出来,与一千年前的土地、气息、生机牵连到了一起。 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确确实实是一千年以后了,她的家、她的国、她的故友、她坚守的一切,都已化为了黄土。 10 一只温暖的手拉住了卫载。卫载回过神,挣开了:“你说过,你不能在外面拉我。” 许见悠收回手,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往下看吗?” “看,为什么不看。”卫载说着就往前飘,许见悠连忙跟上。 后面的几个馆就是常规的配置了——放在玻璃柜里的文物,从砖瓦到碑刻,从杯碗到器皿,大大小小什么都有。卫载来了兴致,边看边给许见悠讲,那些斑驳不明的残件她大多见过原样,能给她形容个七七八八。 “这杯盏很是一般,估摸着只有低级宫人才用,也值当放进琉璃柜吗?”卫载对这些小垃圾表示了不解,“我最喜欢的那套杯盏比这不知道好看多少。” “额……上头写这个馆的东西都是遗址底下挖出来的,可能好东西都叫兵匪抢走了或者毁了?” 卫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又道:“还好我中意的东西都陪葬徽陵了。” 许见悠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卫载不解:“怎么?” 许见悠抬抬下巴指了指下一个馆的介绍:“你看,帝王馆。”这个馆陈列的是周朝各个帝陵出土的部分文物,用于介绍周朝历代帝王。 “你们怎么还对人家的坟头下手呢!”卫载大惊。 “有没有一个可能是兵匪和盗墓贼?我们一般只做抢救性的挖掘,就是说被搞坏了的,我们才挖开保护一下。你看你徽陵就没动过。” “那这里头放我的什么东西?” “比如你赏给旁人的东西也算?或者是你那一朝民间出产的好东西?” 她们一路走一路说,一路看卫载的祖宗们。 周朝前后两朝共四五百年,前周只有男性有继承权,一水的男帝,传了百来年后,世宗卫和光以公主之身登临帝位,从她开始称新周。往后三百余年女帝多于男帝,世间男女逐渐平衡。 “世宗陵也被盗了?竟有这么多东西可展出?”卫氏的女郎多崇拜世宗,卫载也不例外。 许见悠又翻她的搜索引擎:“据说外围都给掘开了,陪葬品丢了一些,九几年的时候塌了一块,又抢救性挖掘了一部分,最核心的地宫倒是完好的,没动过。” “那就好。”卫载松了口气。 世宗往后是仁宗高宗孝宗宣宗,一路都还算是励精图治,之后就有些糟糕了,很是乱了几十年,直到卫载继位。 这一路看下来起起伏伏是非功过,一目了然。 卫载在世宗和高宗像前拜了拜,往后走了一会儿又停了。 “这是我祖母。要说享乐,她才是会享乐。”她道。 许见悠支起耳朵:“哦,昭宗,我知道,出了名的会刮地皮,修宫殿好美色,男女通吃哦。” 卫载嘲讽一笑:“她只好美少年的,但她要求身边的宫人都要够好看,所以也征召民女。满后宫的美男,结果只有我父亲一个孩子。” 下一个就是卫载的父亲,许见悠看了一眼庙号,熹宗。 卫载又笑:“我本想定个‘荒’来着。她哄了我好久,说不至于。” 确实不至于,她父亲只是昏庸无能重用内官罢了,只是不问政事一心玩乐罢了,只是无所不玩无所不爱罢了。至少没把江山玩没。只不过连着两代只花不挣,卫载接手的时候穷得恨不能把父祖的陵墓刨了。旁人都是一登基就修陵,只有卫载舍不得,后来选定了徽陵的位置也不舍得修很大,死了也不让放太多陪葬,生怕后嗣之君不够花。卫载一辈子都在想尽办法赚钱,后世说她因着喜欢西洋物件所以花了很多心思派商队出西域下西洋。其实只不过是穷怕了,若是有钱,什么民生大政办不得?何至于叫她和许晴初夙夜辛劳?她看过史书,正史野史都看过,她们祖孙三个享乐之名到了一千年以后都还是个梗。 罢了。 她父亲的陵好像给挖空了,展柜里满满当当,金光闪闪,好些东西连她都没见过。她在那一片站了好一会儿,给许见悠讲了不少八卦,听得许见悠两眼放光。 下一个就是卫载自己,卫载扫了一眼,摆的多是赐给下头的西洋玩意,孟希同后来整车整船的给她往回带,多得很,赏人半点不心疼。 她不过瞥了一眼,就要往后走,许见悠不肯,拉着她要她细细讲讲。 讲什么,讲孟希同撒泼打滚非要拿这些玩意换她的书画私藏吗?孟希同可真够缺德的,那么大个人躺在地上不肯走,许晴初也是,就在边上看笑话,也不说来救她。 她摇摇头,往后走。下一个是卫知白。阿白啊。 “她是你哥哥的女儿?你就不怕她要追封她父亲?”许见悠问。 “呵,我那个爹生了六个儿子,我斗死了三个,圈禁了三个,圈着的三个没事干光生孩子,等我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屋子的崽,阿白那会儿根本没人管,跟个小乞儿没差别。是我瞧中了她,把她抱回来养,名是我起的,字是许晴初教的。”卫载抬眼看卫知白的画像,解说上有写她的生卒年,卫载算了算,区区三十四年。她陪了阿白十年,许晴初又陪她了十年,之后不到十年,她就没了。“知其白,守其黑。 苦了你了。” 她记忆里的阿白很乖,一个小团子一样跟在她和许晴初身后,走得快了还要跌跤,跌跌撞撞地就长大了。那双眼睛又圆又亮,真好看啊。 再往后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了,把卫载攒下的家底败了个一塌糊涂,周朝也就亡了,这展厅也就到了头了。 11 回程的一路都很沉默,卫载站在列车的窗边看着外头的高楼出神,许见悠则在悄悄看她。 她们没有按原路返回,许见悠在半途的一个站点转车,换了一个方向。 卫载来回都在研究站点图,很快就发现了:“去哪里?” 许见悠说:“带你去看点不一样的。” 熠阳最中心的商业街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卫载在此世还未见过这么多的人,她有些不适应,不由自主地牵住了许见悠卫衣兜帽的一角。她没重量,轻松地被带着走,顺着风飘飘浮浮的,也是别样的乐趣。 许见悠走了一段路,停在了一座高楼底下。卫载抬头去看,这楼极高极高,直冲云霄,之前在轻轨上远看还不觉如何,在这里仰头,卫载只觉得所谓手可摘星辰也不过如此,她已经知道九天之上并无天上人,可在这高楼之下,她竟生出了些不敢高声语的微妙心境。 她牵着许见悠的兜帽往里走,服务人员微笑着一路把她们送进电梯,许见悠也没来过这样的地方,颇有些不适应,电梯门关闭,卫载听见许见悠松了一口气。 电梯开动起来往上升,轿厢三面都是透明的,卫载眼看着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离天空越来越近。她不由地靠近了许见悠一些。 “会害怕吗?”许见悠看她。 “怕什么?”卫载皱眉。 许见悠解释道:“有些人会怕高,现代叫恐高症。” “尚可。”卫载往外瞧了一眼,天色暗淡下来,陷入入夜前的那段混沌,“你呢?”她观察到许见悠站在靠里一些的位置并未离玻璃太近。 “我要是怕就不带你来了,”许见悠道,“只不过,你不觉得在高处往下看,地面好像有什么东西会吸引着你跳下去吗?” 卫载认可地点头,虽说她是个魂,跳下去也不会如何,但做人时候的本能叫她退到了许见悠身边。 “这有多高啊?”这个时候外头的所有建筑都在她们脚下了,她惊叹地问道。 许见悠看了一眼手机里的介绍:“总共49层,200多米……唔……我看看……换算到丈的话是60丈,600多尺……” 她们闲话着,很快就到了顶。顶楼是一个旋转餐厅,有着巨大的落地窗,往外是沉沉夜空点点星辰,低头就是整个熠阳的万家灯火。 “你会喜欢吗?”许见悠悄悄看向卫载。 卫载回过神:“这算是安慰?” “也不全是。”许见悠道,“我看你很喜欢趴在窗台边看夜景,在熠阳,没有哪里比这里的夜景更棒了。” 仿佛又一阵风掠过了卫载的心湖,泛起了涟漪。 许见悠不见她答话,又问了一遍:“所以,喜欢吗?” 卫载抬起袍袖掩住脸,笑出声来,越笑越畅怀越笑越清朗,此前的阴霾一扫而光,胸中块垒顿消。 “你别光顾着笑呀,哎呀。”许见悠没得到预想的回答,恼得耳朵泛红,“你自己看吧,我要吃东西去了,这里可贵呢,幸好提前预约了……” 卫载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她纯粹地看着这独特的风景,把自己沉入到这个新的世界里。家国故人都在时间长河里消散,可这天地山河日月星辰却是永恒。熠阳是一个全新的熠阳,是与记忆里截然不同的一个熠阳,但这个熠阳却也是真真切切地从旧日的熠阳之中生根发芽,焕发出的勃然生机呀。 从酒店出来,她们又从云端回到地面,许见悠站在楼底下,再次仰头感慨:“真高呀。” 卫载也是同样的仰头姿势:“是呀。” 看够了,许见悠复又看向卫载:“走吧,回家了。” “好。” 这天夜里,许见悠做了个梦,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梦见了许晴初见到卫载的时候。 她是个旁观者,看着许晴初十八岁到了京城,一边准备应考,一边在京中探听消息。那一年的京城繁华又糜烂,上位者斗富享乐,贫寒者却衣不蔽体,卑微到尘埃里。她近乎冷漠地看着这个国家的中枢,盘算着如何才能将这个烂到骨子里的朝廷付之一炬。 然后她遇见了卫载。那一年的卫载不过十四岁,喜华服喜玩闹,她是皇帝最小的女儿,皇帝无意叫她继位,也不太管束她,只纵得她无法无天,是出了名的顽劣。这样一个皇亲国戚金枝玉叶,本是许晴初最讨厌的人。 “康宁公主?知道啊,那可是菩萨座下的散财童子哩。”货郎听见许晴初的探问,乐呵呵地插嘴。 “怎么说?”许晴初闻言从他的挑子上买走了一根木簪。 货郎喜笑颜开,话匣也开了:“满京城谁人不知呀,康宁殿下好面子,撒钱如流水,出手阔绰不说,若叫她高兴了,是真会当街撒铜子的。” “是极是极,”一边卖果子的女郎也跟着接话,“上回她与齐国公世子当街打起来,就在这儿,撞翻了一路的人,公主府的人跟在后头给的赔偿钱大方极了,我们都盼着她再来打一回呢。” “康宁公主是个好人呢。”巷口卖花的老婆婆也道。 许晴初挑了一朵玉兰付了银钱簪在发间,与老人闲话:“可我听说康宁公主霸道得很?” “可她只对着旁的纨绔霸道,对我们这些小民倒是不坏。老婆子眼看不甚清楚,心亮着呢,她虽恶名在外,可几时听说她打杀小民了?” 许晴初颇有些不以为然。老人似乎瞧出来了,又道:“旁的不说,康宁公主府每月都在城外施粥哩,老弱病残孤幼都可去领,老婆子过不下去的时候也去领过,那粥,筷子插上去竟可立住,这可是不容易。” 许晴初动了动耳朵:“每月都有?” “是哩,说是为了过世的生母祈福,佛前发了愿的。又说稀粥薄饭丢了公主府的面子,很是发作了一番,后来就成了定例……有些时候啊,真就差这一口饭食就活下来了……” 这就叫许晴初起了兴致,亲自去城外粥棚瞧康宁公主府的人施粥。她瞧着年轻又体面,叫粥棚守卫不耐烦地驱赶了,她也不觉不快,反而觉着好,有人看管有人上心,才能叫需要的人得了好处。有这一遭,卫载那些好赌好斗好颜色的毛病,倒都是可以罪减一等了。 说来也巧,这一日正好赶上卫载出游,乌泱泱一大群人,鲜衣怒马,将卫载簇拥在最中心。许晴初远远看见卫载裹在锦衣里的一张小脸,瞧着不过还是个孩子。 12 许晴初观察了卫载很久,大概有一年多的功夫,她也观察卫载的兄长们,比来比去,只能看出相比之下卫载烂得还没那么彻底。她还是个小女郎,任性霸道胡来,但最坏也不过是逞凶斗狠,被弹劾了就会到明堂上撒泼打滚,回头还要找找这些大人家里的小麻烦,与其说做些坏事不如说是小儿辈胡闹罢了,她是个混不吝,混起来可以不要颜面,久了朝中的大人们也懒得再去管她。 可她已经成年的兄长们呢?一个个道貌岸然仁义君子的模样,看着比卫载成才多了,暗地里却做的却是结党营私杀人越货的勾当,他们的刀看不见血,不过是几道政令几项谋划,不过是损人利己宁可我负天下,可刀一出鞘收走的却是无数小民的身家性命。那些无辜枉死的魂是他们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骨,又何曾被当成过载舟覆舟的民? 太脏了,许晴初看得清楚,却只觉得作呕。 相比之下,率性天真的卫载反而像是一道清流。许晴初猜测她身边是不是有个谋臣在教她自污,不然怎么能把面上的恶和私底下的善平衡得这般好,如若没有这样一个谋士,那或许就是她天赋异禀了。 许晴初在犹豫,她来熠阳是为了寻个主君辅佐,从龙之功是最快的掌权方式。但皇子们眼见的腐烂到了根子里,自然无法叫她将性命与理想相托,可卫载……卫载又真的好吗?又真的是能与她志同道合的人吗?她与她的兄长们流着一样的血,说不定也会长成那副冷漠虚伪的模样…… 许晴初患得患失,直到被老师一语道破:“见悠,你走的是谋臣毒士的路子,不是从一而终的忠贞之士。不确定,那就走近了看。不合适,那就换掉她。她不想,那就让她想。没有一开始就合适的主君,但你一定有办法让她变成你需要的样子。” 许晴初在这一年中了进士,名次不高不低,毫不起眼。康宁公主府不是什么美差,朝中都当康宁公主夺嫡无望,这时候往她府上去,往后最好也不过是随她之藩,能有什么前途呢?更何况康宁公主那个霸道脾气,都是天之骄子,谁受得了。因此,许晴初不过略使了点小手段,就顺利地叫吏部文选司把她分到康宁公主府去了。 她入公主府见卫载的这天,卫载穿了一身彩绣辉煌的艳色常服,神采飞扬。个头不高,气势却是十足的。许晴初着了一身七品主簿的青色公服,恭敬地向她低头见礼。 “听说你是自己要来孤府上?”卫载坐在主座上,姿态随意地用手支着下颌,轻佻地发问,“无心仕途?只求安稳度日?你当孤这里是什么?” 许晴初心中一动,她与人说情私下里讲的话卫载却都已知晓了,看来她也并不是全无心计。她恭敬地一揖:“殿下希望是什么,就是什么,臣唯殿下马首是瞻。” “哈哈哈,你倒是个妙人。”卫载大笑,“若我只想做个闲散宗室呢?你真也做个闲散度日的小官?” “殿下,这非你想或不想,而是能或不能。”许晴初应道。 卫载不笑了。若依她本性,她当然是想做一富贵闲王,但她的兄长们不信。她谋的不过是自保罢了。 “你胆子很大。”卫载的声音冷下来。 “臣不敢。”许晴初嘴上这般说,却没有低头,而是直直地看向卫载,她的眼眸里头波澜不惊。 卫载看到了,她不置可否,哼了一声,甩袖便走了。 许晴初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暗自复盘这场小小的交锋。 她该是知道自己的困境,也在尝试自救,但身边大约还没有可信的谋主,猖狂至极的伪装约摸是她自己想的……她很聪明。也很好看。撑起架子的小模样像只张牙舞爪的小兽。怪可爱的。 卫载是怎么样一个人呢?许晴初在她身边最近的地方看得最是清楚。她的心太善了,因为善,她不忍见苦难,因为善,她私下里悄悄地行义举,也因为善,她不想与兄长们争,处处退让。她的喜爱热烈,她的厌恶分明,她的懦弱却也天真纯粹。这样一个人,还没有被俗世的污浊沾染,她活得干净又明艳,叫人心动。 那两年,许晴初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安安静静地做卫载的主簿,替卫载管着财货庶务,她眼看着卫载肥马轻裘放浪形骸,轻狂到了极点,也眼看着卫载干净的一双手沾染上亲近之人炽热的血,眼看着卫载那双好看的眼里染上仇恨和愤怒的颜色。 为了坐实顽劣之名,卫载此前闹走了不少属臣,她的府里长史掾吏空额不少,杂事都叫内臣担着,得了个许晴初,便都给了她。许晴初担着七品的主簿官职,做的却是长史的活,事多得很,到夜里还在忙。 值房的门猛地被推开,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响。许晴初闻声停了笔,抬头看见卫载散着发抱着酒坛跌跌撞撞地进来。她浑身酒气,狼狈万分,啪地一声摔到了许晴初桌案上,酒坛滑落,瓷片四溅,酒液淌了一地。 许晴初暗自叹了口气,伸手拉她:“殿下,你醉了。” 卫载没有理会,撑起自己,展露出那张仍带着稚气的脸,眼角泛红,眼眸含着水,又湿又润,包裹的却是冰冷的锋芒。 许晴初看呆了去,伸出的手顿在那里。 卫载猛地抓住她的手腕,用足了力气,抓得她生疼,那双多情妩媚却又寒芒四溢的眼看向她:“许主簿,许主簿,教教孤吧,孤的怒、孤的怨、孤的不甘,该如何平息?” 许晴初看着她,平静地接话:“平?为何要平?物不平则鸣,殿下蛰伏得够久了。” 卫载冰冷彻骨的四肢里燃起了火,那火自四肢百骸起,沿着血脉蔓延开,充斥了她的身躯,她用力握住许晴初的手掌,两只手掌心相贴,热度也一并传达:“养晦韬光,不露声色,主簿也蛰伏了很久了,主簿又是为了什么,又是谁的人呢?” 许晴初回握了她,手上用力将彼此拉近,两颗头颅前所未有的近,她的声音很轻每一个字却都坚定万分:“殿下,臣一早便说了,臣唯殿下马首是瞻,殿下想要什么,臣就会去做什么。” “那么,请主簿来教我吧,告诉我,我该如何……一飞冲天!” 卫载笑了,眼眸却再也含不住水光,泪水滑落下来,落进衣襟,消失不见。 13 卫载最近沉迷打麻将,整日里抱着ipad不撒手。许见悠看过一两回,打得稀烂,几天功夫已经给许见悠的号掉了两个段位。许见悠大受震撼,说好的牌场老手呢,合着是真的散财童子啊。 她最近断断续续在做关于卫载和许晴初的梦,她小心地试探过卫载,卫载所讲的大体与梦境一致,只不过梦里更多是许晴初的视角,太真实了,她好像一个狂热的cp党,一边看一边按头嗑cp——不要互相拉扯了,你们倒是快点在一起啊! 连着好几天许见悠看卫载的眼神都有些过于火热,叫卫载颇有些不自在。匆匆结束了这把以第四位终局的牌局,卫载放下ipad,认真地问向许见悠:“你最近总用怪异的眼神看我,我有哪里不对吗?” 许见悠伸出两根手指摆到她面前:“两个问题。第一,你不是说自己逢赌必胜吗?怎么能输成这样!”她指了指游戏里连着的一串三位四位终局的记录,这话她忍了好久了。 “咳,”卫载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眼神飘忽,“我哪有说过这话,我说的是我年少时极爱博戏,什么花样都会玩。” “都会玩,但都没什么技术,全靠运气,是吧?”许见悠叹了口气,往前翻牌谱,试着给她提升一下技巧,“对家都立直了,下生张很危险的。哦,生张就是没下过场的牌……上家明显在做筒子呀,这时候筒子就得扣在手里了……” 卫载叫她念得脑壳疼,她虽说喜欢玩,但半点不爱计算,同许见悠说的一样,玩的就是个运气,反正她年轻的时候不差钱。许见悠那嫌弃又克制的神情跟许晴初当年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一模一样,只不过许晴初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教她,而是把府上的账册给她算好了,简单明了地叫她看到,她输了多少出去。 卫载哑口无言,她好赌这事,一是年少贪玩,二是在外头刻意装出一副不成器的样子,倒也不是真的有多沉迷。她便问许晴初该怎么办才好。 许晴初说,好赌这路子倒也不算差,只要控制一下输赢,平衡一下收支便是了。卫载就被她抓着学,如何算牌,如何看周围人的神色,如何听声辨骰子大小,哪种赌法有技巧,哪些又是不受控……卫载学得一个头两个大,她是万万想不到这里头还有这许多学问。许晴初又怎么会懂这么多,她一个正经进士时间不是都该花在学问上吗? 许晴初笑而不语,她那时候怎么会告诉卫载,她琢磨了卫载一两年,为了更好地接近卫载获取信任,特意地未雨绸缪了一下。只不过那会儿也没想到会用在这种地方。 卫载很是认真地学了几天,很快地就宣告放弃。这比念书还难啊!怎么也不肯继续了,宁可换个不成器的路子。许晴初说不行,莫要浪费了此前花出去的银钱。 最后卫载决定往后不论什么局,都带着许晴初乔装去。之后好一段时间外头都在疯传,康宁公主得了个特别擅长博戏的门客,倒叫她这离谱的名声越发离谱。 卫载可太得意了,她守株待兔从天而降了一个许晴初。这么好一个头脑,总能给她算得明明白白,甚至叫她连自己也一并都输给了许晴初,也不知道谁才是那只兔子。 “你有在听我讲吗?能听明白吗?”许见悠的问话打断了卫载的思绪。 她看看天看看地,决定揭过这个话题:“听懂了,听懂了!你不是说两个问题吗?另一个是什么?” “咳……”轮到许见悠不自在了,她迟疑着道,“或许有一些冒犯……但我真的蛮好奇的……如果你不想回答可以拒绝我的……” 卫载好奇了,大方地道:“你说来我听听?” 许见悠悄悄觑她脸色:“就是……上回咱们一块儿看的那个帖子……你还记得不?就是那个……那个卫许还是许卫……” “……” “啊啊啊,我在问些什么,你当我没说!”许见悠捂脸,只觉自己被cp脑控制了,羞赧得从面颊红到耳根。一定都是同人的错啊! 卫载有些懵,反应了一会儿方才大笑起来,笑得屋顶都要被掀翻。 许见悠窘迫得脑袋烧到冒气,捂着脸后悔万分。 卫载笑够了方道:“这倒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互有上下罢了。没想到你会关心这个。” “你不生气?”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做得行得,便没什么讲不得。” “那最后一个问题。”许见悠收起了玩闹的意思,显得郑重了起来。 卫载没有在意这是第三个问题,安静地看向她,示意她问。 许见悠轻声问道:“你怎么称呼她?” “阿悠。我唤她阿悠。”卫载回得亦是轻声细语,却直直地看向许见悠,说不分明的绵绵情意透过那双眼,撞进了许见悠的心里。 14 卫载当了十六年混世魔王,靠着一张惯会讲甜言蜜语的嘴从她父亲手里拿讨赏。她是幺女,上头六个兄长皆比她年长不少,她父亲从不曾想过叫她继位,只一味放纵着,只要哄得他开心,银钱赏赐管够,但也仅限于此,多的权力他一分也不愿意给。卫载够聪慧,知道她父亲心里的界限在哪里,小心地把控着,不叫他厌烦也不叫他心生忌惮,面上看着倒也算得宠。 也因着如此,卫载身边没什么正经的门客,有志向的不往她府上来,她的处境也不好叫她主动去寻。许晴初来之前,她身边的伙伴真就是一群纨绔,多是不站队的各家勋贵最不成器的那个子弟。比如孟希同,英国公三娘子的次女,妈不疼爹不爱,她们家孩子多,她的年岁正夹在中间,吃饭的时候少她一个都没人能发现。又比如邹永金,将门出身,爹娘都在边关呆着,她只能在京中,这辈子也都只能在京中,要那么出息做什么呢。 可最没出息的那个小儿女也是有血性的,那一年的血色染红的不仅是卫载的手,夜夜入梦的悲愤怒号也不是只有卫载一个人听到。仇恨是最好的磨刀石,日日夜夜打磨着他们心中那把刀,可刀要如何才能出鞘,又要斩向何处?他们不知道。好在还有一个许晴初。 卫载好赌,运气一向都好,命运把无所不能的许晴初送到了她的手上,她凭着敏锐的本能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她。 许晴初做了卫载的谋主,替卫载打理内外庶务,教卫载该学的屠龙之术,帮卫载谋划如何不露声色地扩大势力,甚至也帮卫载身边的伙伴们逐一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告诉他们该如何把刀磨得锋利,又该如何挥刀,这才有后来的博远侯孟希同、定安侯邹永金、长庆侯叶怀泽…… 手里不多的挚友忠仆全听许晴初调遣,这般的信任,如何能不动容?许晴初以为自己的心已是顽石一块,可卫载就像一粒毫不起眼的种子,不知何时就在石缝里生根发芽,萌芽的力量日积月累,待到觉察时,那巨大的块垒早已四分五裂。 卫载是毫不知情的,许晴初板起脸来半点情分都不讲,卫载看不出她那张冷面下是什么样的温暖深流,她只知道算无遗策的许晴初好看得叫她心猿意马,她在日复一日的朝夕相处之中,觉察到了自己萌动的春心。 “你们说,孤该怎么做呢……”卫载的悸动无人可诉,难受得紧,最后还是去寻了友人们相助。 孟希同转了转眼珠,凑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道:“这不是好事吗?殿下此前不是担忧她的来处吗?若殿下成了她的心上人,还怕她不向着殿下吗?” “你……你叫孤以色侍她?”到底是自小长大的狐朋狗友,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卫载竟也听进去了,迟疑道,“可孤……她能看上孤吗?别的不说,孤也是个女郎啊。” “咱们殿下这般好,好样貌好性情,哪里又配不上她!女郎怎么了?自世宗朝以来磨镜断袖之风还少了不成?”邹永金毫不犹豫地接话。 几个自称万花丛中过的家伙给卫载出了不少主意,有些好用,有些不好用,但总得来说,卫载自觉是与许晴初越发近了。 她愿意靠近我,是不是心里也有我呢?可又为什么她半点形色也不露呢? 卫载急死了,又去寻友人们出主意,这群人能给的自然不是什么正经主意。 当她与许晴初喝到月上中天也不见许晴初有半分醉态时,卫载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主意不太行了,她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向许晴初:“你怎么就不醉呢?”出口方觉不对,酒意醺得她有些飘飘然,不自觉地把实话说出来了。 许晴初看着她涨红的脸,叹了口气:“殿下,丰州好酒,栗县的酒更是算得上极烈了……殿下,还继续喝吗?” “不了!不了!”卫载泄了气,趴在桌案上不说话,她想着叫许晴初酒后吐真言,万万想不到这路一开始就不通啊。在心上人面前闹了个笑话,卫载暂时不想面对。 许晴初与她隔着桌案相对而坐,眼神落在卫载的发顶,含笑问道:“殿下灌醉我是想问我什么呢?” 卫载弹起来,直起腰与她面对面:“孤问了,你就会与我照实说吗?” “那要看殿下问什么。” 她仍笑着,却在卫载的下一句话里一败涂地。 卫载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开口,她说:“我想知道,你心里是不是也有我。” 每个字都念得清清楚楚,其中包含的情意也明明白白,直白得叫许晴初的心被搅成一团。 许晴初喜欢卫载吗?当然是喜欢的,这喜欢没有由来,只不过是积年累月的朝夕相处里自然而然发生的转变,不过是期待看见她,不过是渴求与她的亲近。 但她不能,卫载不是旁人,那是她的主君,这世道烂进了骨子里,得有人去刮骨疗伤,若已毒入骨髓或许还得挖出来换上一副新骨。卫载是她选中的那根要下手的骨,而她是注定要划开血肉、剜出槁骨腐肉的那把天地间最为锋利的刀。这是她的来处,是她的去向,也是她的宿命。鱼肉如何能与刀俎相爱?这爱是砒霜是毒药,会叫卫载袒露最为脆弱的地方,而后引颈受戮。于许晴初,这爱会让她的刀锋锈钝,情到深处,她真能下得去手吗?她不知道。 15 这迟疑,这反复,由来已久,叫许晴初辗转反侧,思虑万千。 年初,她的恩师许岳遥病入膏肓药石无救,她昼夜兼程赶回丰州,见到了最后一面。 许岳遥六旬有余,放在平常人家也是做曾祖的年纪了,面对生老病死也已坦然,她没有子女,唯有几个学生,许晴初是最得她意的一个,她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了许晴初,一生积累也留给了许晴初。许晴初视她为母,衣不解带地守在她的病榻前,生怕错过。 许岳遥醒来的时候已是夜里,她感觉前所未有的好,试着要坐起来,许晴初心中难过,知道应是回光返照,抹了泪忙去扶她。许岳遥有些话要交代,她是商贾出身,生意遍天下,走南闯北什么风浪都见过了,早早地就将后事安排妥当,几个学生分掌了商队、铺面,唯有许晴初是她嵌入朝中的一枚棋,是她的关门弟子,也是下一代的头狼。 许岳遥断断续续地说,干燥的手轻轻落在许晴初的脸颊上抚了抚,许晴初一一听着,感受着那熟悉的温暖眷恋地用脸颊轻蹭她的掌心。 “晴初,该交代的我都已交代给你们了,后面的路得要你们自己走了……” “老师……” “别哭,别哭……”许岳遥轻柔地拂去了她的泪水,轻声问道,“老师的时候不多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许晴初努力地咽下泪,嗫嚅了片刻终是将一直以来的疑问问出口:“您自少时立志,而今四十余年,就从未动摇过吗?” 许岳遥沧桑的眼透过许晴初看见了一路行来的自己,她感慨道:“四十年啊,怎么会没有动摇过呢?志向是又高又远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只是很远很远的一点光……那光太微弱了,有时候都看不分明……我有时候也会想,做这么多,吃那么多苦头有什么意思呢?若放下这一切,我拥有的财富足够我享乐一生了。可当我走在乡野间,行在田地里,看见饿殍遍野豺狼当道之时,我就知道我得做点什么,不然良心难安,毕竟我见过有光的地方是什么样……” “是什么样?”许晴初愕然,这样的答案她从未想过。 许岳遥说这些话的时候全然不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眼眸里是满满的亮光:“我年轻时曾入过一场南柯梦,梦见嘉穗盈车穰穰满家,梦见楼高百丈直入云霄,梦见人人有暖衣有饱食,老有所养,壮有所用,幼有所学。你知道何为天下大同吗?我曾见过呀。” “那或许只是个梦?” “庄周梦蝶,又或是蝶梦庄周?我已分不清了,那梦里的光太亮了,亮到我无法再忍受这世道的黑暗和污浊。这里没有光,那我就要凿开一线天机,让光照进来!为这一个梦,我踌躇一生。养大你们要你们继承我的志向,亦是我私心。若有怨,便怨我吧。”许岳遥叹息。 “不!”许晴初急急地攥住了许岳遥的手,“若没有您,我们都不知死在哪里,您给了我们一切,路也是我们自己选的,从何怨起呢?” 许岳遥拍了拍她的头颅,低低地笑了起来:“没事,走不下去的时候可以怨我,可以恨我,只要记得你的来处,知道你要行向何方就可以了。迷茫的时候记得走下高台,去看一看苦难的芸芸众生。” “好,我记着,我记着。”许晴初的泪终于是止不住地落下来,她直起身,轻轻地倚进许岳遥的怀里,让许岳遥能抱住她。 许岳遥吃力地抬起手,留恋地轻拍她的脊背,她把太重的责任和期望都留给了年轻的许晴初,往后的路许晴初都得一个人走了,那是一条不知道有没有尽头的悬崖峭壁,不知何时就会坠落,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她舍不得,却也不得不这样做。 “老师……”许晴初含着哭腔在她怀里出声,“老师,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是那位康宁殿下吗?”许岳遥温柔地问。 “您……知道?”许晴初跪正了,小心地去看许岳遥的面色。 许岳遥仍是带着笑的,甚至带了点打趣地问:“她好吗?对你好吗?” “好……”许晴初低下头,满腔的委屈忽地就涌上来,让她说不出话。 “那很好,难走的路若能有人一路同行,便不会那么孤寂了……你在害怕?怕她会变?怕她最终不是与你志同道合的那个人?” “是……” “你怕自己耽于情爱,背弃信仰,是吗?” “是……” 许岳遥看着她,声音因着气力不足而有些时断时续:“晴初啊,告诉我,你到她身边是要做什么?” 许晴初闭上眼:“为这天下苍生择一个心中有万民的主君,在她身边助她得位辅佐她治世,借她的势去实现我们想要的朗朗乾坤。” “若是卫周没有这样的主君,若是你择定的那个人也不是这样的主君呢?” “失道者寡助,我将……取而代之。” “好。你看,你很清醒。那又有什么好怕呢?她心中有你,你便更能掌控她。由你来替她把住舵,叫她永不偏移就是了。不要怕,不要怕,永志初心,就不会迷失方向,旁的就听从你的心声吧……” 16(H) 许晴初从回忆里抽身,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待卫载,卫载却已把自己那颗诚挚的心摆到她面前。那双真挚又诚恳的眼,正热切地注视着她,而她却不敢正视。 心在砰砰作响,在鼓噪在叫嚣,她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顺应了心的呼唤。她站起身,绕过桌案走到卫载身边跪坐下来,深吸一口气抬眸望向卫载。 卫载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至与她四目相对,看见了许晴初含在眼眸里的暗潮汹涌,她猝不及防地窥见了许晴初最为坦率的沉沉深情,狂喜涌上心头——她与我是一样的啊。 卫载几近晕眩,她太欢喜了,她短短二十年的人生过得谨小慎微,从没有这般快活的时候,这喜悦比今晚所有的酒都要香醇,让她软了筋骨松了灵魂。 耳边忽远忽近的是许晴初柔软的声音:“殿下的心里也有我吗?” “有啊,都是你,只有你……” 她们的距离已然很近了,急促的呼吸如在耳边,太亲密了,亲密得卫载屏住呼吸,不敢造次。 但许晴初退开了,距离又远了,醉人的暖离得远了,空气的温度也随之下降,卫载晕晕乎乎地看向许晴初。 许晴初轻笑着,带着些微孩童捉弄人的狡黠,开口道:“那殿下想要我吗?”她的手滑落到裙裳系带上,勾缠着纤长的腰带轻轻拉扯,结将松未松,指尖忽松忽紧,扣着系带也扣住了卫载的心。 她只觉得心头悸动,口干舌燥,不自知地吞咽,喉头滚动的声音大得惊人。 许晴初笑起来,声音清脆悦耳,却叫卫载无地自容,悄悄地挪开了自己的眼睛。 许晴初却不允:“殿下,看我。臣,好看吗?” 卫载听话地把目光落回到许晴初身上,喃喃接话:“好看,甚美。” “那殿下想吗?” “想……” 摇摇欲坠的结松了,许晴初缓缓地站起身退后几步,没了绳结束缚,裙裳颓然委顿在地,上襦也跟着散开,外罩的长褙子却还不曾褪,下摆垂落下来掩住了衬裤,哪里也没有露出来,却处处都是衣衫不整的凌乱。 许晴初再一次跪坐到卫载身前,让褙子从肩头滑落下去:“殿下不想碰一碰我吗?” 卫载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蜷了蜷手指,却没敢动。 许晴初轻叹出一口气,一只手爬上卫载跪坐得规整的膝,又沿着腿摸上她的手。一只手摩挲着另一只,摸过手背,又在指缝间进出,空气变得黏黏糊糊,沉迷又窒息。 她捉住了卫载的手,引着她,贴上了自己的胸膛。 卫载惊得睁大了眼睛,胸房是柔软的,像水像云,而那下头是一声又一声有力的心跳,像在擂鼓,一下又一下撞进卫载的手心,也涌进她的心脏。 “殿下,可以摸一摸……” “啊?”卫载像只傻傻的小兽,发出受惊的声音,“怎……怎么摸……” 许晴初不由地发笑,胸腔振动,让卫载的手心酥酥麻麻,叫她惊慌失措。 许晴初握住了她的掌,带着她游走:“殿下想如何摸……就如何摸……” 衣襟散开,手心贴上赤裸的肌肤,滚烫灼热,卫载想要抽回手,却被许晴初按住了,掌心贴着她的腹一点点向上攀爬,最终包住了那一团柔软。 上衣尽落,抹胸跟着滑落,卫载直起身贴近了许晴初,一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一手轻揉着她的胸房,许晴初身上清雅的香气充盈了她的鼻腔,令她迷乱。 欲望支使着她吻上了许晴初,先是肩头,再是锁骨,慢慢地向上到喉间,到耳畔,到脸颊,到唇角,她的吻炽烈又克制,动作很轻,说是吻其实也不过是嘴唇与肌肤相贴,青涩却又赤诚。 吻落到唇上,许晴初轻颤着闭上眼,拥住卫载。卫载只觉得自己在被火灼烧,燥热得很,唇瓣相接的地方是唯一的清凉,温润的如玉一般有着光滑的冰凉的触感,很想很想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两张唇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碾磨、吮吸,但这还不够呀,远远不够,于是许晴初悄悄地探出舌尖点了点卫载的唇。卫载哄得一声炸开,双手将她揽进怀里,用力地拥紧她,将舌尖探进去。两张唇的贴近,变成了唇舌的共舞,进退、撩拨、勾缠……一双手在赤裸的脊背上游走,带起层层迭迭的战栗,勾起骨缝里细细麻麻的痒。许晴初耐不住地喘出了第一声,那声音又娇又媚,掺了满满的情欲,与平日里的冷漠疏离截然不同,太魅惑了,想听到更多,想看见更多。 “殿……殿下……去榻上吧……” 卫载闻声清醒了一些,放开了她。许晴初平复了一下呼吸,带着卫载站起身来。她上身衣衫已是尽褪,衬裤却还好好地穿着,胸乳的曲线美得不可方物,腰线的弧度却收进裤腰,若隐若现。卫载的视线不受控地落到她赤裸的身躯上,许晴初不遮不掩,如一截沐了春雨的树苗,伸展开自己的躯干,将生命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一刻的她宛如九天之神女,睥睨之间令人心驰神往。 卫载深吸了一口气,猛地俯身将她拦腰抱起,快步向里间走去。许晴初倚在她怀里,吃吃地笑,手臂环在她颈间,指尖若即若离地轻触她的后颈,酥麻感从颈后零星几个点流窜到全身,不过外间到里间的几步距离,卫载走得腿都软了。她将许晴初放到榻上,回身去解自己的衣裳,越是心急手越是笨,竟给系带打了个死结。 许晴初看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发笑,跪坐起来直起身揪着她的衣带将她拉近。卫载窘迫地涨红了脸,眼睛又不知道往哪里放了,方才的滋味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这时候才开始觉得羞,低下头只看着许晴初替她解系带的手。 那双手灵活极了,又有耐心,几下就将死结解开,又去解别处,腰带散了,衣襟开了,华贵的衣袍一件件地落到地上,没人关心。 卫载满心满眼都在许晴初身上,中衣还未褪完,她就已拥着许晴初倒了下去。灼热的吻再一次落下来,这一次卫载居高临下占尽了优势,吻里带了一些粗暴,更有侵略性。许晴初完完全全地接纳了她,让她倚到自己身上,让她的舌尖闯进来,让她压着自己全然放纵,予取予求。 吻离开唇一路向下,在胸乳停留了好一会儿,舔舐顶端,吞吐珠果,手则轻抚腰间,感受着曲线的弧度,跃跃欲试地向下延伸,手似乎有自己的意识,蠢蠢欲动地要越过裤腰继续向下探索,理智却迟疑徘徊。 许晴初在喘息间摸到了她的手,带着她往下,钻进衬裤里,凸起的胯骨被握进了掌心。那又是新的触感,卫载读懂了她的暗示,顺着这动作褪去了她的裤子。卫载摸到了柔韧的腿、丰腴的臀,惊叹于藏在布料之下隐秘肌肤的触感,却摸得许晴初一身的火。她悄悄挺腰轻蹭卫载的腿,感觉到卫载突然的僵硬。她意识到了什么,贴在卫载耳边轻问:“殿下……该不会不知道该如何做吧?” 卫载羞愤欲死,泄愤般地叼住了许晴初的耳垂重重碾磨,许晴初吃痛出声。卫载破罐破摔,含糊不清地命令道:“教我,许晴初,教教我……” 红霞漫上另一边的耳垂,许晴初不动声色地鼓起勇气,咬牙带着卫载的手向下探去。卫载的手带着些微的凉意猝不及防地摸到了一汪暖泉。卫载的动作一滞,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许晴初闭上眼,带着她摸索自己。 指尖沾染春水,按上最隐秘最羞耻的所在,那样的柔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震颤。 “殿下……殿下……动一动吧……”许晴初的声音与之前又不同了,她被情欲裹缠着,似是欢愉似是痛苦。 卫载一下就惊醒了,情不自禁地按住了手下的小珠,手有些重,许晴初闷哼了一声,咬了她一口:“轻点……” 卫载学得很快,放松了力道绕着玉珠打转,许晴初压抑的喘响在耳边,她一边摸索一边问道:“是这样吗?” “唔……殿下……”许晴初捉着她的肩头攥紧了手,声音忽起忽落。 “别叫殿下……这种时候别叫殿下……叫阿载……叫我阿载……” “阿载……啊……”许晴初到得极快,她也是初次,又是羞赧又是紧张,快感一波涌上来,砰得一下炸开,一时的绚烂令她攥紧了卫载的手臂大口喘息。 卫载听着她急促的喘,食髓知味,仍想继续,但快感令玉珠充血,敏感非常,许晴初体内的火苗烧得更旺,肉体却承受不住,她攥住卫载的手腕,不许她动作,但卫载喜欢她呻吟也喜欢她躲闪。许晴初拗不过她,叹了口气,拖着她的腕继续向下,压着她的指尖埋进深处。 异物入体的存在感极强,虽已无比湿润,但饱胀感仍是让她绞紧了眉头。她咬着牙将卫载的指尖送入最深处。 卫载已经懵了,气都不敢喘,她也不是完全不知人事,年少时她也曾看过那些图册,但图册到底只是画,看不大分明,也没有哪本书哪页图写了此时此刻触摸到的柔韧与紧致。 “会……会疼吗?”她磕磕绊绊地问。 许晴初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她慢慢适应了卫载的存在,欲望升腾起来,让她热让她渴,她搂紧了卫载,让卫载压到自己身上,让彼此赤裸相接,让柔软的胸脯贴在一起。她软软的声音贴着卫载的脸颊:“阿载,动一动吧……” 卫载听话地动作起来,起先是小心翼翼地,动作也慢,许晴初难耐地扭动,叫她快一些,她便乖巧地照做。渐渐地,她就懂了,该在什么时候快一些重一些,又该在什么时候慢一些轻一些。 许晴初一阵一阵地发颤,快慰让她头脑发涨,理智要她克制忍耐,呻吟却不受控地溢出唇齿之间,她抱紧了卫载,将脸颊埋进她的颈间,试图藏起那些不守礼的淫词浪语。卫载觉察到了什么,动作越发粗野,顶弄着她让她的呼吸都断断续续,吐不出完整的话语。 她们都是散了一身的汗,卫载的精神却极好,亢奋极了,她是知了趣,这事儿并不是肉体上的爽快,更多的是欣赏心上人与平日里全然不同的模样,冷淡的让她火热,克制的让她放肆,惯会忍耐的让她尽情释放,在这种时候,身体赤裸坦诚,心也是诚实的,满溢的、流淌的、无声诉说的只有那些关于情爱的关于彼此的叫人欢愉的话语呀。 云雨初歇,卫载抱着许晴初,轻柔地啄吻她的发鬓,汗水打湿了鬓角,许晴初有些疲累,倚靠在卫载的胸口上,享受潮汐退去留下的余音。 卫载精神好极了,勾着她的一缕发卷在手指上,放开又卷起。她很快活,声音里都带着跃动:“许晴初,你怎么就什么都会呢?博戏你也会,这种事你也会?” 许晴初埋在她怀里装作困倦,不接话。她未雨绸缪时琢磨过的东西可不只有博戏啊。 卫载没有深究,揽着她,抚摸着她光滑的肩背又问:“你的家人怎么称呼你呢?” 这句话许晴初接了,嗓子有些哑:“父母唤我阿初,老师唤我晴初。” “唔……那我要与她们不一样,你说我怎么唤你好呢?” “……叫我阿悠吧……” “见悠的悠吗?也好。那我往后便唤你阿悠了。” “好……”许晴初伸手抱住卫载,让彼此贴得更为紧密,将脸颊埋进她柔软的胸房,闭上眼,在卫载熟悉的熏香味道里,陷入沉沉睡意之中。 17 许见悠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出神,昨夜她梦见了卫载与许晴初的初次,这对她来说过于刺激,醒来的时候手脚都是软的,整个人酥酥麻麻。她有些晕,嗑cp就算了,还嗑到如此香艳的肉,这合理吗?更重要的是,她彷如身在其中,有那么几个片刻,她感知到了许晴初的情绪——欢愉、甜蜜、渴望……以及沉重和感伤,前面她都能理解,裹在美好之中的沉重又是怎么回事呢?她细细品味着梦里的一切,越想越觉得刺激,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一拉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这一天她都没法直视卫载。现在的卫载跟梦里那个青涩的卫载在外貌上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她好似停留在了最为青春绚烂的年纪, 这也就让许见悠总有一种错觉,眼前这人不是杀伐决断冷酷无情的帝王,而不过是她身边的同学、友人,不过是茫茫人海里平凡普通的一个女孩子。 也就是说,她现在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关于自己朋友的春宫梦,这可真的是,太冒犯,太难以启齿了,羞耻得几乎要钻到地里。最为可耻的是,她似乎短暂地与许晴初重迭了,哪怕已经脱离了梦境,她仍能感觉到那残留的渴望,很轻很淡的一点欲念,却在看到卫载的时候突然地掀起一个浪头,拍得她心旌摇曳。 卫载毫无觉察,乖巧地坐在书桌前对着ipad打牌,微微地拧着眉头,很是犹豫的样子,大约又是不知道该做什么牌了。 眼前一晃,这个卫载忽地就变成了那个卫载,眉目含着春情,赤身裸体地被压在榻上,明明已经软成了一滩水,嘴巴却还是硬得很。让人很想……很想…… 不不不,这不行。 许见悠晃了晃脑袋,把怪异的绮念抛出脑子。 卫载到她身边快有三个月了,她头一次意识到,卫载是一个女人,一个与自己的前世有过无数次鱼水之欢的成年女性。在这之前,她在卫载面前坦荡到洗了澡裹了浴巾就出来了。她本科的时候学校就是大澡堂,与室友赤裸相对并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她们还互相帮忙搓澡呢,她当卫载也是这样的室友,也没有注意到卫载悄悄移开的视线。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好像突然开窍了,洗澡也好换衣也好都变得遮遮掩掩了起来。 “我……我要洗澡了,你……你转过去一下!” 卫载莫名其妙被她吼了一声,哪里能懂她在想什么,只当她月事近了,听话地转过身去,接着玩她的。 许见悠闪进浴室,阖上门,靠在门后捂着脸喘气。这可真是要了命了,不行不行,得脱敏一下……这该死的梦啊! 但梦还在继续,隔三差五的,也没个规律,断断续续地梦见许晴初为卫载谋划的那几个年头——如何让卫载取信大王,借大王之势令卫载入朝;如何挑起诸王争利把暗潮摆上明面;如何借诸王之间的龃龉,引导诸王孤立二王,刺激偏激的二王对兄弟们痛下杀手。她是天生的阴谋家,明面上让卫载装出一个唯利是图的草包模样左右逢源,私底下则由她自己借着良禽择木之名为几位皇子出谋划策,挑动他们杀红了眼。合纵连横之计叫她使得淋漓尽致,不止梦中的卫载叹为观止,旁观的许见悠亦是惊叹,每每从梦中抽身,细细回味许晴初的谋划,都能品出更多的深意。 这一场诸王夺嫡的戏幕如走马灯一般,飞速地在她眼前过,她看见大王的骄纵、二王的阴狠、三王的贪婪、四王的偏执、五王的愚蠢、六王的短视,最后三王四王贪腐案发,因着手伸进内库,得了陛下厌弃,匆匆就藩,五王死于二王的暗杀,六王借五王之死把二王拉下马,二王圈禁。大王自以为大局已定,越发猖狂,六王暂且蛰伏避让。 皇帝有些慌了,原有六个子嗣互相制衡,他安然地躲在内宫寻欢作乐,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却不想不过三四年间,竟叫皇长子一家独大,他又占长,怎能不叫皇帝忌惮。这个时候他倒是想起卫载了,赏赐一波接一波地抬进康宁公主府,官职越迭越高,一时风头无两。 卫载问许晴初,她的父亲到底中意谁呢? 许晴初冷笑,他谁也不在意,他只在意他自己,他怕诸王势大要夺他权,因此将诸王放在互相争夺互相制衡的位置……现在只剩了两个,他就慌了,匆匆忙忙就要扶你起来。 卫载叹息,我懂,我就是个借箭的草人。 然而,皇帝仍觉她这个草人身上的诱饵不够,有意令武扬侯幼子尚主。消息一出,朝野哗然。武扬侯是实权侯爵,掌着禁军中最强大的一支,担着拱卫京师的要务。这样要紧的人家要与康宁公主联姻?这是何等诱人的一个筹码。哪怕是不将卫载视为敌手的大王六王也不由地去想,他们是不是都小看了这个幼妹? 听到消息的时候卫载脸都白了,心腹们的分析嗡嗡地响在耳边,一者道是接近兵权的好机会,一者又道怕是陛下试探,又一者道该再观望一阵……忽远忽近的,听不真切,叫卫载脑子一跳一跳地疼,她本能地抬头看向许晴初,只看见了一张波澜不惊的脸。心被扎了一下。 卫载怒从心生,一拂袖将桌上的杯盏尽数摔落在地,起身匆匆而去,留下满堂寂静。心腹们不知她哪里来的火,皆看向首座的许晴初。 许晴初咽下入口的茶水,淡然地将茶盏放下,起身道:“无事,我去。此事未有定论,此时行事不好太过,烦请诸君约束好身边人,莫要落人口实。” “是,我等明白。” 许晴初逐一安排了内外事务,方才去寻卫载。卫载将自己关在卧房里谁也不让进,夜幕已降,却也不见掌灯。见她姗姗迟来,近侍如蒙大赦。 侍从们如流水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下去,许晴初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滚出去!”卫载太久没有说话,声音有些滞涩。 许晴初没有理会她的恶言,阖上门,步步向她行去。 卫载坐在阶上,借着月光,抬头看见了她,忽地嗤笑了一声道:“你来做什么?也要劝我纳夫吗?” 许晴初在她面前站定,开口道:“武扬侯府尚主不过是陛下故意放出的风,用于试探各方反应,殿下若是喜滋滋地应承了,那才是真叫陛下忌惮。” “哈……”卫载压低了声音笑,话语冰冰冷冷,“许晴初,你是以什么身份来与我说这些话?” 许晴初跪下来,抬手行礼:“我是殿下的臣。” “好好好,好一个为人臣。”卫载大笑,她看向许晴初,夜里看不分明,只有浅浅的一个影,可她却能清楚地知道许晴初该是什么样的神情,冷静自持、古井无波。她是康宁公主府的定海砥柱,再是慌乱的时候众人看到她这副模样便会跟着镇定下来。可唯有卫载,不想看到她这副模样。 卫载咬牙切齿,怒目向着许晴初,“大婚一事,不是武扬侯府,也有别家,这一次你说是钩是饵叫孤不应,下次为了更大的好处你是不是就要劝孤应了?” “我没有!”在卫载看不见的黑暗里,许晴初变了脸色,她仿佛被扼住了咽喉,那一瞬脆弱、痛苦、委屈一股脑地涌上来,烧红了她的眼,“我没有……” “许晴初,你当我是什么啊?”卫载抬袖掩住了自己的眼,颓然又酸涩。许晴初坦诚别有用心已经是前些年的事了,卫载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以为她们足够爱,却不想这时候一下就都想起来了,许晴初那一副平静的模样与现下重合到了一起,叫卫载恨得牙痒。 “我……”许晴初说不上来,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想清楚。 屋里一时间陷入了沉寂。卫载用衣袖搓了一把自己的脸,站起来,点亮了灯。 光亮温暖了屋舍,也照亮了许晴初的脸,于是卫载看见了,看见了她还来不及收敛起来的茫然和委屈。 卫载心中的风暴平息了。 她叹了口气,揭过了这件事,开口问道:“说说吧,我的长史大人,孤要如何应对?” 许晴初也恢复了常态,她仍跪在那里,以臣属的身份,向卫载进言:“殿下现下可以去做一直想做的那件事了。” 18 年节将近,忙碌了一年的百姓也慢了下来,到处都是喜气洋洋,但有一个地方,却是日复一日的冷寂肃杀,感觉不到一点新春的气氛。卫载趁着夜色踏进了宗人府的官房。这里关押着失势的二皇子卫成。 一道一道的锁被打开,一重一重的门被推开,最深处只有卫载一个人走了进去,门合上,留在外头的是许晴初和两个眼生的文人,他们是大王和六王身边的亲信。为了今日这一场,许晴初游说了大王和六王,成功地促成了共谋。 卫载很久没有见过卫成了,他老得很快,散着的发里斑斑驳驳,但事实上他不过比卫载大了八九岁。 他什么也没干,就随意地坐在廊下看天。他因着谋害兄弟而被判的重罚,圈禁在小小的一个院落里,也没有人服侍,再也不复以往一品王爵的气派。卫载走到他面前,年少时她总是仰望着年长的哥哥们,卫成的出身最高,也最风光,向来也看不起卫载。那时候她哪里想得到还有她俯视卫成的一天。 成王败寇,莫过如是。 卫成转头看她,叹道:“不想竟是你最先来看我。” “二哥应是从未把我放在心上吧?”卫载也是感叹。 “不,”卫成却摇头,“在我心中,你才是威胁最大的那一个。” “为何?”卫载不解,她生母出身不高,过世也早,她自己的年岁又比哥哥们小上不上,哥哥们站上朝堂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儿,因此并不受父亲重视。 卫成道:“因为你是个女郎。” “就因为这?”卫载错愕。 “这还不够吗?我朝自世宗起十代帝王,七代都是女君,而本朝的朝堂之上女官更是占到七成以上,建平朝女官失权的旧事才过了几年?她们防着呢。你若占贤,只需登高一呼便有无数女官天然就要站在你这一边,这还不够让我忌惮吗?”建平帝是卫载的曾祖,这位男帝做的最知名的一件事是大量扶持男官,打压女官,朝堂彻底失衡,闹得沸反盈天,最后死于宫人的刺杀。 “所以你要我的命?”卫载攥紧了拳,牙咬得咯咯响。 “对。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若待到乳虎长成,哪里还有我的机会呢?”卫成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和煦,全然看不出半点狠厉,却让卫载越发地恨。竟只是这样,只是这样的理由。 她不想叫卫成看出自己动了怒,垂下头,将另一手提着的匣子放下。卫成没有动弹的意思,卫载就将带来的酒菜摆到了他身边的地面上。 卫成看着她一样一样地往外掏东西,笑道:“怎么?是来送哥哥最后一程吗?” 卫载不说话,给酒盏满上了酒。 卫成拿起那盏酒,握在手里轻轻摩挲:“我到了这里之后想了很久,我在想,我到底算漏了哪一环。你猜怎么,真叫我找着了,原来是你,哦,不,应该说是你身边那位小主簿,现在是长史了。” 卫载眼中的寒芒几乎要压制不住了。 卫成大笑:“看来我猜对了。那样一个小官,在诸王之间游走,却半点不叫人生疑,真真是好本事。这样的大才,竟叫你这天真小儿收入囊中……你有什么呢卫载?你有什么?你不过是占了个女身罢了呀……” 卫载闻言不怒反笑,向卫成举杯:“二哥说的是,载不过是生来好运罢了,可惜二哥的运气不够好。”她一口饮尽了杯中酒,将杯底展给卫成看。 “好,好,”卫成跟着将酒喝了,提箸将鱼肉菜蔬依次尝了,向着卫载道,“七娘,就冲今日来的这一趟,哥哥看好你,你比大郎和六郎都更有胆魄一些。” “二哥谬赞。”卫载没有去动饭菜,只是喝酒,在卫成的杯盏空下来的时候替他满上。 卫成吃得倒是快活,边吃边与卫载闲聊,他们此生头一次如此平和地坐在一处,讨论天下讨论朝堂讨论他们的父亲和兄弟。 快要结束的时候,卫成道:“七娘,你既还叫我一声二哥,二哥便最后提醒你一句,你那位小主簿志存高远,现今你式微,诸事皆仰赖于她,怕是对她言听计从吧。可势大如此,何人是主?何人是从呢?到了来日,你又要将她至于何处呢?” 卫载冷下脸,站起身:“这就不劳二哥费心了。” “七娘啊,我们这样的人,注定要做孤家寡人,谁也信不得,谁也近不得。你且记住。” “谢过二哥指教。”卫载转身欲走,却听背后传来卫成极轻的声音。 “这毒,发得快吗?” 卫载回过头,仇恨的火终是燃起来,冲破了藩篱,喷薄而出:“不会,会疼足七天,蚀骨销魂,肠穿肚烂。是我特意为二哥选的。” “好好好,够狠!七娘!我在天上看着你孤影寥寥万年永寂!哈哈哈!” 卫载走出来,将卫成的大笑关在里面。许晴初在等她,她出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许晴初。无声的关切及时地抚慰了卫载糟糕的心情。 大王和六王的人向卫载行礼。卫载淡然道:“回去向大哥六哥复命吧,该办的事孤已办完,希望二位哥哥也能信守承诺。” “殿下放心。” 卫载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去,二人恭敬地退了出去。许晴初走上前,抖开披风披到她身上:“走吧,殿下。” 卫载没有应声,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双手白皙柔嫩,干干净净。 “阿悠,我的手终于还是沾上了至亲的血了。这是第一个,下一个又是谁呢?” 许晴初握住了卫载的手,冷得好像一块冰,卫载抬眼撞进了她坚定的眼眸里,她什么也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于是冰山消融,春暖花开。 “走吧。”卫载吐出一口浊气,打起精神,“这才是第一步。” 19 两日后,二皇子卫成投缳自尽。消息报到宫中,陛下震怒。 “朕准他去死了吗?他怎敢去死!”皇帝当着三个儿女的面咆哮,怒气几乎要凝成实体,劈到他们身上。 他骂够了卫成,锋芒朝向卫载:“宗人府报来的消息,这几日只有你见过二郎,康宁,你说说吧?” 卫载果断地跪到他脚下,俯身叩首:“儿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直起身!看着朕!”暴怒的帝王阴冷着一张脸,低头看向他最小的孩子,声音冷得如同淬了毒的刀剑,“你就这般恨二郎吗?” “当然恨!”卫载倔强地回望他,咬牙道,“儿差一点死在他手里!五哥已然没了!大哥三哥四哥六哥,哪个不是命大?这样的人,也配做父亲的二郎吗!” “康宁!够了!”皇帝喝止了她,怒道,“这事朕已有判罚,你是不服吗?” “是!儿不服!天命昭昭,报应不爽,他做出这般丧心病狂之事就该想到有今日!”卫载不管不顾地将这话甩出来,竟感到了一丝丝地快意。 “啪!”皇帝气极了,重重的一巴掌打到卫载面上,打得她跪不稳,“朕要留的人,你也敢叫他去死?康宁!记得你的身份!你是臣!朕定下的事也是你做臣子的能随意篡改的?” 大王和六王本是立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的,见父亲气到动手,忙跪下来劝,一边一个抱住了皇帝的腿:“父亲息怒!七娘还年少!慢慢教!” 皇帝的怒火转向他们两个:“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算盘!没有你们两个帮手,七娘如何能够做成此事!装什么!” “父亲明鉴,儿绝不敢呐!”二人忙叩首,又是对天发誓,又是磕头求饶,哭得惊天动地。 卫载安静地跪着,垂下头颅听着父子三人演这一出大戏,也掩住了嘲讽的神色,脸颊上火辣辣的疼,她父亲打这一巴掌用了十成的力,该是已经肿了。 但他这时候的语气已经开始缓和了,所需的不过是挨上一巴掌装作低头认错的自己和唱念做打将敬畏演到极致的两位兄长。二郎?二郎又算什么呢?二郎的命又值什么呢?二郎、五郎、其余的兄长、我,我们在父亲心中又有多少分量呢? “大王、六王罚俸一年,康宁公主闭门自省,无诏不得擅出。就这样吧,都滚,都滚!”皇帝最后这般说,也就意味着他选择了息事宁人。 康宁公主府不过才热闹了几天,迅速地又恢复了门可罗雀的状态。此前热议的结亲之事也烟消云散。 卫载的脸肿了半边,许晴初捧着她的脸给她上药,满溢的心疼如水般流淌,这比任何的伤药都更能治愈疼痛。卫载窝在她怀里哼哼唧唧。 “哪里疼?”许晴初把声音放得又柔又软,好似重那么一点都会弄疼卫载。 “不疼,一点都不疼。一个巴掌换韬光养晦,算不得亏。”卫载感慨着应道。 许晴初叹气:“好似等不到你痊愈了。” 卫载一滞,跟着叹气:“大哥办事这么快?你会调任到哪里?” “御史台。往后我不再是你的长史,便不能常往你府上来,殿下……” “我都知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一早就知道……” “孟希同在皇城司,邹永金在殿前军,秦问敏在武威营,叶怀泽在兵部,魏苍在通政司……殿下可信的人这几年都已渐渐落到了该落的地方,现在轮到我了……要留下殿下一个人了……” “我无事。棋入中盘,每一着都是生死搏杀,容不得儿女情长,我知道,你且放手施为。” “殿下放心,臣必为殿下达成所愿。”许晴初握住卫载的手,字字句句诚恳真挚。 卫载却只有苦笑:“到了现今,我竟有些不知道我的所愿是什么了。” 许晴初走得坚定,没有看见背后目送她远去的卫载悲哀的神色。但许见悠看到了。她见过的卫载或是平静沉稳或是轻狂张扬,却是头一回看见这样悲伤无助的卫载。她读懂了,那是一个怯懦的卫载,脆弱的害怕的退却的。这一切她都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她已无处可退了,她背负着身边所有人的性命,只能向前不能后退。她也不能让许晴初知道,她知道许晴初想要什么,她必须成为许晴初期待的模样。所以她只能悄悄在许晴初身后、在没有人能够看到的地方流露那么一些些的胆怯。 但许见悠看到了。 她有些生气。人生无常,无法事事顺心,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很多事情都只能自己去面对,旁人帮不得,可许晴初不是旁人啊。 她本是一抹没有实体的神魂,不知怎么突然就有了躯体,她本能地迈开腿,凭着一腔情绪,追着许晴初的背影而去。 康宁公主府的建筑一下消失了,她好像走进了重重白雾,许晴初的身影也跟着消散在了雾气里。许见悠大惊,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有些不明就里。 而后她便看见了有个人从前方的白雾里走出来,与她相对而立。 那是许晴初。 她们是一模一样的一张脸,一个着了现代的卫衣牛仔裤,一个着了周朝的锦衣华服,全然不同,却又处处相似。 许见悠看着她,她也是一副悲伤半敛的模样,像极了方才的卫载,也让许见悠想起了她曾经感受到的藏在欢愉里的沉重。 她读不懂了,便坦然地问了:“你们不是两情相悦吗?有什么是不能敞开来讲的呢?” 许晴初弯了弯眉,温柔地看着她:“我们什么都清楚,所以什么都不能讲。” “为什么?她在害怕她在疼痛,你是她的爱人,你不能做些什么吗?”许见悠皱眉。 “不能呀,因为正是我一步一步让她落入如今的樊笼之中。她也知道,并且只能心甘情愿。”许晴初轻笑。 许见悠正视着她的眼眸,正直又仗义,跳动的火光讲述着她的不认同与不理解:“我不懂,你分明爱她,却为何仍要这般对她呢?难道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吗?你也半步都退不得吗?” “见悠,”许晴初突然地唤她的名,“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在我的处境里你也会这么做的。” “不!我不会!”许见悠本能地抗拒。 “是吗?”许晴初叹息着,步步向许见悠走近,然后一把抱住了许见悠,将她搂进怀里,融入自己的躯体里,两片魂重新融为一体,合二为一,“来吧,亲自来看看,是什么让我变成这样。” 20 栗县许氏是很大的一个宗族,散布在栗县各个地方,算不得豪富,也没有田连阡陌,低调守礼,贯彻了耕读传家的祖训,出了不少秀才举人,因这,族长也算是当地的一大乡贤。许晴初的家不过是许氏之中普普通通的一户农家,土地大半租给了佃农,自家也打理着一部分,如同所有的农人一样,勤劳质朴踏实肯干,日子也算是蒸蒸日上。许晴初儿时过得无忧无虑,放牛割草,追逐打闹,再就是上学堂。她天生就是一个聪明的脑袋,在学堂里的进度一日千里。管着许氏族学的老举人极喜欢她,带着几个先生单给她开小灶,因材施教。明年她就该去应童子试了,若是一切顺利,她会一路应考上去,打破许氏当世没有进士朝官的困扰。 但是一切在十二岁的时候戛然而止。那一年的雨特别大特别凶,怎么也停不了。农人之家靠天吃饭,眼看着这一季的收成落空,大人们在檐下望着连绵不断的雨发愁。小儿是不会在意这些事的,她们只关心下着雨无法出去玩耍。许晴初趴在榻边就着烛光看书,她的小妹妹拉她袖子,要她陪自己玩,许晴初架不住她磨,翻身起来陪她玩斗草,其他姐妹几个也凑过来一同玩,逗得小儿咯咯笑。 夜深了,都睡了,如同每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然后许晴初就记不清了,她记不清是什么时间开始的喧闹,记不清阿娘跟她说了什么,记不清铺天盖地的水是从哪里来的,记不清什么时候松开的大姐姐的手,记不清洪水滔天之中她是怎样的挣扎,也记不清她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或许是运气好抱住了一块浮木,又或许是幸运地挂在了一根树杈上,总之,当大水退去,家园毁于一旦,许晴初坐在泥泞的田垄之上,如同失了魂,怔愣呆滞。 有人捡到了她。眼前的这个女人自灾后的田地里一路走过来,袍角沾了泥,有些狼狈,可衣料里仍能看出富庶的底子。许晴初认得她,上个月她在族长家里见过她。听说是个什么远亲,族长特意带着许晴初这个小神童去给人家显摆,她也很是客气,考校一番后送了她一枚玉佩温声勉励。 那人蹲下身来,与她齐平,轻声细语地问:“你叫……晴初?对不对?” 许晴初转了转混沌的眼眸,渐渐找回了神智:“……我认得你。” “认得就好,认得就好。我叫许岳遥,我纵山许氏与你栗县许氏祖上也算是一家……我先带你回去,好吗……”许岳遥抱住了她。 许晴初无知无觉,她轻声问道:“您知道我的家人在哪里吗?” “我不知。”许岳遥抱住她的手收紧了一些。 许岳遥是来救灾的,暴雨连连,冲垮了丰江堤坝,江水崩腾而下,栗县首当其冲,瞬间倾覆。她上月来时,此地还是民和年丰,许氏族长与她一见如故,甚至在考虑连宗之事。而一月后再来,便什么都没有了。老族长的遗骨还是她帮着收敛的。整个栗县死伤惨重,尸横遍野,剩下的人也没了口粮,更不要说大灾之后的大疫了。就算是这样,丰州上下官吏竟还想着瞒!丰州几位主官归属不同阵营,支持不同的皇子,本就矛盾频频,现下更是吵作一团,互相推诿,竟没一个想到受灾的十几个县还需要赈济。 许岳遥是商人,却也不止是商人。许氏的粮草、药材、布匹从四面八方向丰州而来,她要扮演一个奇货可居、坐地起价的商贾,这些物资一部分要用于与地方官博弈,一部分用于从富户手中低价收买田地与商铺,剩余的一小部分才用于救济灾民,但这已是雪中送炭了。 许晴初用了一些时日接受家破人亡的结果,她没有哭闹,只是沉默。许岳遥把她带在身边,带着她去施粥散药,带着她去看人们重建家园,也带着她去听活下来的人为家人收敛遗骨时的哀泣。许岳遥的学生不解,她问:“晴初还小,带她看这些是不是过于残忍了?” 许岳遥说:“真正残忍的是天命啊。她生来早慧,与其让她自己胡思乱想,不如引她直面一切。” 她们替晴初找到了离去的家人,替晴初安葬了他们。风扬起烧化的纸钱灰烬,飘飘摇摇,像是一场大雪。晴初伸出一只手去接那落灰,却什么也没抓到。她抬头向许岳遥问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该怪谁怨谁呢?” 许岳遥哑然。她牵着许晴初,低头正视她清澈的眼眸:“你愿意做我的学生吗?” “好。” 许岳遥把许晴初带回了丰州。她没有子嗣,但有一些学生,有些学商有些学算有些学武有些学文也有些学手艺,许岳遥根据她们的性格和偏好给她们安排课业,年纪大的已经独当一面,小些的还在她身边学习,许晴初是最小的一个,姐姐们怜惜她,对她很好。 许岳遥给许晴初定的路子仍是科举出仕,请最好的先生为她讲解经书提点文章,她则亲自教导纵横捭阖之术。许晴初足够聪明也足够努力,许岳遥很惊喜,对她也有更多的期待——她的学生里还没有能走仕途的,她们的生意需要在朝中有一个真正的自己人。 那一场大水让大半个丰州陷入困境,加之官吏不作为,足可称之为民不聊生。许岳遥周旋在丰州官场各个派系之间,动以厉害,巧辞机变,为丰州灾民谋也为自己谋。这一切她都让许晴初在身边看,许晴初也因此搞清楚了这场惨剧的缘由。丰州府上下、河道上下、朝中户部工部、政事堂宰辅、支持大皇子的外戚、支持二皇子的勋贵、支持三皇子的清流……自下而上,没有哪一环是干净的,但也没有哪一个人期待着这场大水,不过是每个人都盯着自己那点蝇头小利,贪腐、怠政、推诿、互相使绊子……要说有罪,他们每个人都该死。但也恰是每个人都该死,所以每个人都不会死。所以难道就是那几十万的灾民该死吗? 许晴初想不明白,她夜里闭上眼就是小妹妹拉着她的衣袖要她来一起玩。她累极了,像一张拉紧的弓,只需再施加一点力就要崩断。 那最后一根稻草来自赴宴的河道官。许岳遥设了宴席请都水监的都水使,他统管着丰州治河的大小事宜,许晴初侍立在许岳遥身侧,也就听清了他说的每一句。 “……我也没有办法……谁知道那堤就塌了呢……都水监不是什么好干的差事,整日里在河堤上跑。餐风饮露……我就拿了一点,只是为了活动一下换个舒服的位置……大头?大头当然是上头拿走了!我哪敢呢?……别说那没用的,运来的材料它本就不合规格!哪儿去了?你说哪儿去了?一层一层的过来,一层一层的剥,到下头就剩了个芯子……” 他喝得上头,句句都是抱怨,绝口不提自己的错处,说的却也都是实话。 这个人是离这场灾祸最近的一个人。许晴初死死地盯着他,眼眸充血泛红,攥紧了拳头,电光石火之间一个暴起,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匕首,扑上去就要取他性命。好在许岳遥留意到了,一把攥住了她,缴了她的械,只用一只手就把她两手扣在身后,另一手捂住了她的嘴,不叫她出声。 “怎……怎么了?”都水使已经喝得迷糊了,抬起头的时候只看见在她手里挣扎的许晴初。 “无事,小儿闹脾气罢了。您少坐。”许岳遥笑着安抚,起身便沉下了脸,拎着许晴初出门。 “阿虞!” 阿虞是她另一个学生,本在一旁躲懒,闻声便知不对,忙上前来应到:“老师?怎么了?晴初做错什么了吗?” “先关回房里,你看着,等我忙完再来处理。”许岳遥把许晴初交到阿虞手里,她是武人,手上有的是力气,只是将许晴初夹在怀里,她便动弹不得。许晴初自知失败,不再挣扎,乖巧地窝在阿虞怀里,仿佛方才暴起的并不是她。 “是。” 许岳遥看着阿虞带着许晴初离开,在夜色里叹出一口气,而后转过身,换上一副笑脸,接着去与都水使推杯换盏。 这场宴直到深夜方散。许岳遥踏着夜色推开了许晴初的房门。 “老师。”阿虞听话地守着,应声站起来见礼。 “出去吧。” 阿虞退了出去,顺带着阖上了门。 晴初窝在床榻一角,抱着膝团成一团,又像是被捡到时失了魂魄的模样。 许岳遥站在榻前看她,无悲无喜,叹道:“你要他的命?你以为你的一条命能换他的一条命吗?” 许晴初抬起头望向她,迟来的恨与怨在眼眸里清清白白,她咬牙:“为何不让我去死呢?” “晴初,死是最简单的一件事。若天要绝你,何不让你在大水中死去呢?” “那是为什么!”孩童忽然爆发出来的嗓音尖锐又刺耳,“为什么留我一个人!” 许岳遥不为所动,冷硬又残酷:“我不知。但天命替你做出了抉择。那你就只能活下去。” 大灾过后许晴初没有哭,安葬家人时许晴初没有哭,而此时,她终于像一个普通孩童一样哭出声来,她哭到几乎喘不上气,呜咽着道:“活着做什么呢?我做错了什么呀?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一切?我该怎么活下去呀?” 许岳遥叹气:“你没有错,晴初,是这世道的错。你的仇不指向哪一个人,而应指向这世道。杀一人是没有用的,你能杀一个都水使,难道也能杀掉丰州上下,能杀尽朝中蠹虫吗?一个六品都水使哪配得上你这条命?你要复仇,就要把这世道改过来!留着你的命!做些有用的事!” 许岳遥是个温和的人,对许晴初对其他学生对下属都是极沉稳的,许晴初见过她果决的模样也见过她温婉的模样,但从未见过她用这样激昂的语气说话。许晴初怔愣了,哭声停了,但她哭得太用力,一时停不下来,一抽一抽地问她:“我该怎么做呢?请教教我吧,老师。我要如何报我满门的仇,如何消我心头的恨啊……” 许岳遥温暖的手落到她的发顶,轻轻揉乱了她的发,声音又回复了往日的平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要颠覆这世道,就要先把这世道看明白。” 小儿的眼泪哗哗地涌出来,不再撕心裂肺,只是无声无息,打湿了许岳遥的衣襟。但至少许岳遥的怀抱足够温暖。 她哭累了,不知不觉便睡了,许岳遥在她榻边坐了整夜。 这一夜是难得的安眠,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家人犹在,祖父母做了点心唤她们来吃,谁多一个谁少一个争执不休,小叔叔小姑母也要来分上一口,爹娘一边忙碌一边听小儿女们打嘴仗,笑着说理,姐妹们嬉笑打闹,笑声清清朗朗,敞开的院门外,先生板着那张脸喊她去念书,老族长笑着拉走她说就当放一日假。日头正好,春日融融,一切都是最好的时候。然后他们一家出了门,好似是要踏青去,大人与大人牵着手,小儿与小儿牵着手,一路都在笑,直到了码头上,家人们都上了船,只留下晴初一个人还站在岸上,大姐姐探出身向她招手,走在最后的小妹妹回过身如同每一次要她陪着玩的时候一样攥住了她的衣袖。但这一次,她从小妹妹手里抽回了自己的衣袖,轻轻地将小妹妹推上了船:“走吧,走吧,别回头。公道我会去要的。一定。” 小船渐行渐远,消失在了烟雾里,再无影踪。 21 十二岁到十四岁,是没日没夜的苦读,十四岁到十八岁,是用一双脚丈量天下。六年,万卷书她读了,万里路她也行了。卫周的天下传了几百年,面上是泱泱大国煌煌气象,下头的田野里却是数不尽的民生凋敝。这一切许晴初都一一看过了。 初时她眼里半点都容不得沙子,见不得不公见不得苦难,似是生了一副钢筋铁骨,再硬的墙也要去撞一撞。一次次一遍遍,撞得头破血流,在日复一日的疼痛里成长,学会忍耐学会克制。 她是好运的,她的身后有许岳遥,许家的生意遍布各州,走到哪里都有阿姐们看顾,阿虞也陪在她身边,她捅出的篓子有阿姐们替她善后,陷入牢狱也有阿姐们想法子捞。 十六岁的新年,她们都回到了许岳遥的身边,十几个学生,到得整整齐齐。好几个都有好些年没回来了,这个年过得热热闹闹。初二,她们自己整了一桌小宴,就师姐妹几个,喝得红光满面,许晴初最小,喝不了太多,便乖巧地给各位阿姐侍酒。酒喝空了,晴初起身上外头寻侍从上酒。回来的时候隔着门扉听见阿姐们说话。 “晴初……今年走了几个地方了?” “我这里,二姐那里……鹤州……登州……有五六个州了吧?” “走到哪里我们操心到哪里,到底是小儿辈……” “谁让老师宠她,阿姐们也宠她。” “你该不是吃味了吧?你也不看看她多大,你多大?你小时候阿姐也是这般操心你的!” “哈哈哈……” “我哪有!我还不是操心,她那性子,怎么就那么硬……吃亏呢……” “谁说不是呢,也不是小童了,行事该多思量些。年前才从登州大狱里捞她出来,花费银钱不说,费的心力才是麻烦……” “还小呢,太有血气了,你也不能说她做错了,只是这已不是讲道理的世道了……唉……” “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呢,十六了,该长大了……” “她……真的可以吗?” “再看看,再看看……” …… 许晴初站在门外,伸手要去推门,却又在笑声里缩回了手。她退了几步,回过身,看见许岳遥在门廊另一边冲她笑。她一惊,抬手就要行礼,许岳遥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招手唤她过来。许晴初无声地行了礼,几步跟到她身后。 许岳遥带着她走到远处方才开口:“都听见了?” “嗯,”许晴初轻声应道,“是晴初不对,叫阿姐们担心。” 许岳遥轻笑:“她们在观望你。” “我知道。”许晴初低着头看脚尖。 “抬头。” 许晴初闻声抬头,看见了许岳遥温和的面容。 “晴初,我不认为你做错了。该吃的亏,该碰的壁,早些遇到是好事。你不必为此羞愧。” “可……我给阿姐们带来了麻烦……”许岳遥的话一针见血,许晴初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在看见阿姐们关切和疲惫的神情时不由自主地感到愧疚。 “她们对你有所期待。” “我知道。” “但我想说,你要让她们臣服。” 许晴初讶然,许岳遥罕见地对着她的学生们用了一个极其冷漠的词,不是说服,不是融入,也不是取信,而是臣服。 “我选择了你,但她们却不一定认同,她们现在对你的期待源于对我的信赖,而非你本人如何。你要做的是成为一个能让她们信赖认可的首领。” “我该如何做呢?” “以诚,以利,以信,以你的本事。” 许晴初是天生的野心家和引领者,只需要许岳遥的几句点拨她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十六岁到十八岁,她走完了剩下的几个州,她受过的伤、遭过的难、遇过的险终是将她的心锤炼得坚硬如铁。阿姐们再说起她的时候都是交口称赞,她说的话也不再是小儿稚语,她有了她的分量。 然后是十八岁,许晴初中了举人,进了京城,遇见了卫载。二十岁入康宁公主府,二十二岁做了卫载的谋主。二十四岁,她爱上了卫载,也让卫载爱上了她。同样是那一年,许岳遥离世,她接手了许家的商业版图,担负起整个许家上下数万人的期望,也接过了许岳遥沉甸甸的理想。 二十六岁,她向卫载坦诚了自己对她的谋划,但隐瞒了许岳遥的目标,卫载只知她有一个抚养她长大的老师,而不知那背后是多么大的一盘棋。卫载,卫载是将自己所有的信任都交付到了许晴初手里,许晴初知道卫载的一切,但卫载并不知道她的所有。 卫载知道她的隐瞒,只是不知道许晴初隐瞒了什么,但她坦荡地接受了这份隐瞒。她问:“只要我与你永远走在同一条路上,你就永远是我能够倚靠的后背,对吗?” 许晴初说:“对。” 卫载说:“那就够了。我已经明了了。” 许岳遥跟许晴初说,以诚以利以信,她把这话记得很牢。而卫载,把最大的诚意,简简单单地摆到了她的面前。以诚换诚,许晴初在她的赤诚面前一败涂地。但她不能回馈给卫载同等的诚意,因为她担负着阿姐们的性命,担负着许家上下数万人乃至更多人的性命,她们所谋的不能被帝王知道,而若有一日卫载能够登上帝位她也不该知道这些。她的羞愧与爱永远同在。 二十七岁,六王仅余其二,她目送卫载走进了二皇子的囚笼,出来的时候,她给卫载披上披风,握住她冰冷的手。她们都是满身罪孽之人,但在被审判之前,她们都还要坚定地走下去。 二十七岁到三十岁,许晴初在御史台,卫载把自己藏了起来。她们见得很少,一个月或许也就一回,避人耳目在一处偏僻的小宅子里,卫载这一方的核心人员会开个小会。 皇帝一日比一日老迈,也一日比一日昏聩多疑,站在明处的大王和六王在他眼里亮得惊人,他几乎是不遗余力地挑动着两人打得头破血流。朝堂乱成了一锅粥,而许晴初借着清流的身份,拉拢、游说,贪婪者以利导之,理想者以光明诱之,一步步将各处要职收入囊中。这盘棋,几近收官了。 圣元二十一年,大王忍无可忍,起兵谋反,一支兵马去圈住六王府和康宁公主府,另一支兵马开了宫门长驱直入。 那是个冬夜,几乎是大王有所动作的第一时间,消息就报到了卫载这里,她早有准备,早几日就搬到了平日聚会的小宅子里,她的近侍守在府中替她掩护。而她所有可信之人都聚在了她这里,当然也包括许晴初。 所有的谋臣家将都在这里了,多数是她年少时的朋友,这些年他们渐渐从稚气天真的模样变为今日这副沉稳的大人模样,他们要存活,他们要复仇,他们也要荣光,他们的躯体里有火在烧。他们等这一天很久了。 卫载逐一看过他们每一个人,伸手拍开一坛酒。那是一坛好酒,将将打开,浓郁的酒香就四溢而出。 她开口道:“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以卫载的身份与你们共饮。今夜举兵入宫,如若不成,那你我黄泉聚首,来世仍做姊妹兄弟。如若功成,那我也在此许诺,只要诸君不负家国不负天下不负我卫载,我卫载定也不负诸君!” 卫载抽出匕首,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刀,鲜红的血液立时流淌出来。 “殿下?!” 卫载止住了他们上前的动作,举起手臂让鲜血流入酒坛里。混了血液的醇酒,倒入了每个人的盏中。卫载举起手中的杯盏,厉声喝道:“这是我的血,也是我的誓言。卫载在此盟誓,我要与诸君,永为君臣,携手同心,共创盛世!请你们,做我最忠诚的伙伴,陪着我一起,迎接明日的朝霞!” “永为君臣,敢不用命!” 她的伙伴们齐声回应,杯盏碎了一地,怦然作响,如同心跳一般。 在人群里,许晴初温柔地注视着卫载,向她低头臣服。 22 圣元二十一年冬,肃王卫威趁着皇帝抱病谋反逼宫,他的私兵杀进皇宫,试图逼迫皇帝写下禅位诏书。康宁公主卫载矫诏调动武威营入城,她们的人开了城门又开了宫门,做了在后的黄雀,将卫威堵在了永安宫。 “卫载?好一个卫载。我们都大意了。”卫威咬牙切齿,他的武卒护卫着他,两方看起来旗鼓相当。 卫载举起长刀,向前一挥:“孤奉旨勤王护驾!拿下卫威!赏金万两!” 武卒们红了眼睛,嗷嗷叫着往前冲。 “你哪来的圣旨!那是矫诏!上!上!杀了卫载!待孤登基,封万户侯!”卫威大怒,他不信他那个父亲会属意卫载,她卫载怎么配? 两方杀在一处,永安宫是帝王居所,本该是最为安全的地方,但此时却只是厮杀的战场,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僵持之下,邹永金带着一队殿前军赶到,人数之众终是压倒了一切。卫威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杀到最后无数的刀枪压在了卫威的肩头。 尘埃落定。 围住他的人墙让开一个缺口,卫载握着刀一步一步走向了他。 卫威冷笑:“奉旨?你哪里来的旨意?你同我一样,不过是乱臣贼子。” 卫载回以冷笑:“那又如何呢?大哥还是败了。” “武威营、殿前军、皇城司,竟都听你指挥,卫载啊卫载,你筹谋了多久呢?”卫威不蠢,从卫载身边武卒的衣饰上就看出了前因后果。 “不久,也就八年。”卫载感叹道,许晴初为她筹谋是八年,而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是二十余年。 “好好好,枉我一世英雄竟叫你这小儿算计,呸,你不过是个低贱出身,不过是父亲养的一只鸟雀,谁给你的底气来争?你配吗?你算什么东西?”卫威打心底看不起这个小妹妹,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肯承认自己的落败,满口污言秽语。 卫载懒得再与他争辩,握紧了长刀,高高举起:“大哥,莫要闭眼,我要你睁着眼睛看我登临九五。” 手起刀落,人头坠地,果如卫载所言,他睁圆了那双眼,死不瞑目。 肃王授首,尘埃落定,邹永金指挥着士卒们清扫战场,卫载拾起卫威的头颅,走进了永安宫。 永安宫里安静极了,内侍要么被卫威屠戮,要么逃了个干净,卫载就这样走了进去,每一步都是稳稳的,她第一次昂着头看清了永安宫梁上的彩绘。 皇帝病得很重了,倒在榻上无法起身。他已经老了,常有大病小灾,但都有惊无险,他一次一次的用病危试探他的子嗣们,却不知道正是他的肆意妄为,逼得几个儿女起了旁的心思。送出宫中空虚的消息的是卫载的人,信了这消息带兵逼宫的是卫威,黄雀在后的是卫载,势弱的六王卫截被两方人马堵在府中,但他用来突围的兵卒难道就是凭空来的吗?这就是掌握着卫周至高权柄的帝王,这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家儿女,多么地可笑。 卫载不知道此前卫威对他做过什么,又或者是这个老人是真的已经到了行将就木的时候。此时的卫载甲胄齐全,年轻又有力量,而他却虚弱极了,再也撑不起帝王冠冕。一个站不起来拿不起刀的人也配称为帝王吗?一个玩弄权柄引火自焚的人也配做这个国家的主君吗? 卫载把卫威的头颅掷到了榻前。皇帝看见了,瞳孔骤缩,喘息忽如破旧的风箱,剧烈却破碎,但这个时候他仍要撑起帝王和父亲的尊严,压抑着怒,断断续续地向卫载道:“七娘,你很好,你……比你的哥哥们……都成器,现在开始,你是……储君了……” 卫载不说话,站在榻前,低头看着老迈的帝王,她还提着斩杀卫威的那把刀,那把长刀一路杀进来,沾了无数的血,士兵的内侍的佞臣的,还有卫威的,活着的时候他们有高低贵贱,可他们的血沾到兵器上却是一样的赤红,融到一起都是一样的温热。粘稠的血液顺着剑锋缓缓流淌,蜿蜒着向下,重重地滴落到地上,滴答声清晰可闻。 宫殿内寂静无声,皇帝轻而易举地听到了血液敲在地上的声响,像是五更的滴漏,在提醒他长夜将尽。他恼极了,呵斥道:“卫载!你……你要做什么?入主……东宫还不够吗!还不谢恩……咳咳!”他强撑起的威严被一口痰绊住咳了个昏天黑地,也让谢恩二字的音走了调,变得有些滑稽。他咳得满面通红,卫载却没有帮他拍一拍的意思,她只是平静地看。不是女儿看向父亲,是一个王看向另一个王。 她越是平静,皇帝越是恼怒,从质问到怒斥再到破口大骂,他感到久违的力气,让他有力气撑起身子训斥这个最小的孩子。但那不过是昙花一现,很快他就松了那口气,瘫倒下去,再也起不来身,即便如此,他还是喃喃地在咒骂,从卫载骂到其余诸子再骂到他们的母亲,他一个帝王竟也有这样多的污言秽语。 这个人,曾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永远高大永远威严,可此时此刻他也不过是风前残烛,混混沌沌地,将最后的生命之火用于咒骂。多么可笑啊。 卫载不为所动,她只是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垂死的挣扎。 这个人在她幼时也曾慈爱地抱她在怀里,也曾极度地宠爱过她,但那不过是对关在笼中的一只雀鸟的喜爱,是对圈养的小兽的喜爱,而不是对一个人。但卫载其实并不恨他,说实话,他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父亲和一个不受重视的孩子,他们到底还是父女。但是,但是,作为儿女的卫载可以与她的父亲和解,作为许晴初们的主君,作为顺应天下大势而生的新王,她无法替苦难的黎民众生原谅这个腐朽无能荒唐贪婪的帝王。今夜,她要的不是储君的袍服,而是帝王的冠冕。 她眼看着她的父亲气息一点点弱下去,他害怕了,他求卫载,他嘶吼,他诅咒,最后,一切的一切都在愤恨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不动了。 卫载就那样在榻前站到天明。在黎明的曙光照进永安宫的时候,她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在外面守着的还是许晴初。 卫载看向许晴初,后知后觉的疲惫涌上来,让她心力交瘁,她艰涩地开口:“一切都结束了是吗?” 许晴初将抱在手里的白袍抖开,披到她的身上,看向她的眼神温柔缱绻,话语冰冷又炽热:“不,一切才是刚刚开始,我的陛下。” 23 若是一个平凡的故事,君临天下或许就该是结尾,皇帝们从此就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但不是。卫载好似拥有了一切,又好似失去了一切。永安宫修葺一新,一切布局都按她的喜好来,再走进来的时候仿佛换了一个宫室。但她难以安寝。 她睡不好,浅眠多梦易醒,不是因着她的兄长和父亲都死在这里,而是因为沉重的压力。 说来好笑,她的继位诏书是伪造的,毕竟她的父亲咒骂她到死,自不会给她写诏书,她也不屑要。若是放在百年之前,她这种得位不正的皇帝会被朝野上下抵制,会有忠臣良相有卫道士宁死不从,把她骂到发狂,叫她在史书上留下一个洗不干净的污点。但都没有,她父亲的朝堂哪里还有忠臣良相?所有人都当不知道,只要有诏书就算名正言顺了,反正也没有别人了——三王四王虽说是就藩,但无兵无马无权,甚至走不出封地,唯一剩下的六王叫卫载把刀架在了脖子上,只要有人敢提六王,六王立时就要暴毙。卫载登基得无比顺利。 但这破败的王朝不会因为换了新的帝王而焕然一新,倒不如说朝堂上下都松了一口气,之前因着先帝四五年不上朝而停滞的政务层层迭迭地堆上了卫载的案头,什么事都要她来做决定,浩如烟海。左相右相是从犄角旮旯里挖出来的老臣,一个本是心灰意冷地守着文渊阁,卫载三顾茅庐才请得出山,另一个已经左迁西南边疆十余年了,因着直言不讳,一路从二品紫袍贬到六品绿袍,又叫卫载一纸调令召回京中。两个老妪几乎是吃住都在政事堂了。许晴初则在吏部,掌着文选司,想尽办法从一堆蠹虫里挖出几个可用之才放到该放的位置。这个朝廷,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人,没有章程。卫载对着堆积如山的文牍苦笑,他们兄弟姐妹打破了头在争的到底是什么呢? 她太累了,可是累极了不应该倒头就能睡着吗?为什么她睡不着呢?疲惫、困倦,但就是无法入睡。太医看过了说她身体并无大碍,她只是睡不着,每日里都要熬到四更乃至五更。就算是闭上了眼也很浅,睡了一觉又仿佛一直醒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叫她心烦意乱。许晴初开始搬进永安宫与她同住,到了时间就抱着她躺下,不许她自己埋头批折子到天明。许晴初熟悉的气息能让她平静下来,躺着躺着也就能睡着了,如若不能,做点什么也会好一点。 她通常在三更入睡,开始是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好一会儿才能真正进入睡梦,被许晴初摇醒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分明才刚刚合眼。晚上睡不够,白天也更容易困倦,有些时候说着说着眼睛就要闭上了,如果只是琐事,许晴初就会放任她小睡一会儿,但多数时候的事务都得要卫载拍板,许晴初便不得不忍下心疼,强行唤她起来。循环往复。 许晴初没有任何办法,她没法解卫载的心结,也没法拯救卫载,她不得不做那个恶人,一遍一遍地叫醒她。因为新生的脆弱的朝廷需要他们的帝王按时地精神百倍地出现在早朝上,这样他们才能知道,这个皇帝与上一个不同,他们才会安心,才不会惶恐。 成徽元年夏,盈州一个小小的四品宣威将军起兵造反,称卫载得位不正,试图拥立平王卫裁,卫裁圈在封地全然不知。这支兵马从盈州西南兴兵,一路杀向盈州东北的平王封地,要救平王于水火,一路上劫掠无数,势头正旺。而后正面撞上押送辎重往雍州军的运输队,这支队伍的主官是邹永金,她特意向卫载要了这个差事要去雍州与家人团聚。盈州生乱的消息才报到卫载案头,邹永金便打散了匪兵生擒匪首。 永安宫的议事刚刚起了个调兵遣将的头,就改为了如何安抚盈州百姓如何处置兵匪上下,仿佛一出滑稽戏。 该议的事都议完了,大臣们恭敬地退出去,永安宫复又寂静下来。外头是炎炎夏日,光亮得晃眼,卫载一个人坐在桌案前,看了一会儿宰辅们拟好的诏书,只觉心烦意乱,随手就把诏书掀到一边去了。桌上有一块黑檀镇纸,刻了极精细的图案,卫载把它握在手里,看着外头的景,无意识地把玩。 晚些的时候,许晴初来了。她瞧见了卫载乱糟糟的案头,默不作声地替她一一理清,也就看见了那份诏书,她将诏书重又放回到卫载面前,轻声问道:“陛下还没有做出决定吗?” 卫载懒懒地抬了抬眼皮,瞥她一眼,回道:“决定?你不是早该知道我会做出什么决定吗?” “是,我知道。”许晴初当然知道。因着年轻不好拔擢太快,论功行赏的时候,卫载的伙伴们大多定在了四品左右的位置上,占的都是紧要的位置,许晴初的官职虽只是吏部郎中,但仍然是她最重要的心腹,更遑论她们夜里还睡在一处。 卫载没由来地上火:“那为什么还要问我呢?就非要我亲口说出那个判决,然后亲手把玉玺敲下去是吗?”她越说越怒,一把将手中的镇纸掷了出去,咣当一声砸在地上,外头的近侍听见声响探身进来,卫载又掷了一支笔出去,怒斥道,“都滚远点!”侍人不敢做声,悄无声息地退了个干净。 卫载红着眼睛转向许晴初,声嘶力竭地冲她吼:“许晴初!我手上沾满了至亲的血,现在我还要千千万万人的血骨来铺就我脚下的路!这才是第一年!我杀了多少人,抄了多少家?现在还要灭他九族!我知道,我知道,他们罪不容诛,必须用一些人的血去震慑另一些人……可你知道血是什么味道吗?恶心至极!恶心至极啊!这就是王道,这就是王道!” “陛下……”许晴初看着发狂的卫载,心中酸涩,喃喃开口。 “别叫我陛下!这王座,这冠冕,这锦衣袍服,都浸透了历朝历代的血腥!皇帝,该是天底下最无耻最肮脏的一个人!肮脏至极!” “阿载!阿载!”许晴初用力地把张牙舞爪的卫载拥进怀里,卫载在她怀里闭上眼睛,轻轻地颤抖。许晴初心疼至极,自责至极,羞愧至极。 帝王是那个独享荣光的人,却也是扛起所有责任的人,所有的抉择都是帝王拍板,因此旁的人可以说非我所愿,而帝王不能。许多事哪怕她不愿她也必须做,因为所有人都希望她这般做。卫载窥见了这深层的意义,读懂了这样的交换,从此只能孤影寂寥,被黑暗和污浊吞没。有些人选择了堕入黑暗,而她有良心,因此而受折磨。许晴初都知道,她知道卫载在害怕什么。 她抱着卫载,心中不知道转过了多少思绪,最后无数的杂音归到了一处,叫她轻而易举地读懂了自己的心声,她毅然决然地在卫载耳边对她说:“我来陪你,我与你一道……” 卫载嗤了一声,有些刻薄地回道:“如何一道?你还能替我坐这个帝位不成?” 许晴初没有接话,松开她,牵过她的手,带着她握住玉玺,在卫载的怔愣中,两双手稳稳地让帝王印信盖上诏书。那枚玺印不大,却重如千钧,敲下的那一刻,人头应声而落,血流成河。 卫载惊醒了,推开了她:“你疯了!染指帝王权柄!你不是自诩人臣吗?这是臣子能做的事吗?你不是说有些事只能我来做吗?你现在在干什么!也就是我,也就是我!换个人你早死了千百回了!许晴初,你怎么敢!” 许晴初的疯狂如赤焰灼烧,越燃越猛,摧枯拉朽,席卷一切,她就这样看着卫载,回以同样的癫狂:“这样我把我的一切全都押给陛下了,前途、性命、身前身后名,一切的一切,都交给你。让我来做你的脊骨,让我的骨和血与你融在一起,尸山血海也好污浊肮脏也好,一切的罪孽我与你同担!生生世世,至死不渝!阿载,不要怕。” 卫载看着她,泪如雨下。 她哭了很久很久,一切一切的委屈痛苦绝望都化在了泪里,落进许晴初的衣袍,淌进许晴初的心里。 许久之后,她哭够了,窝在许晴初怀里。她慢慢平静了,瓮声瓮气地问道:“弑兄弑父,史书会如何写我呢?” 许晴初回得无比坚定。 “史书只会写,陛下力挽狂澜,再造中兴!” 24 许见悠醒了。又或者说是许晴初。睁眼是她在学校外头租房的天花板。这个梦很长很重,梦里是前一世的许晴初从出生到死亡的全部。借着这个梦两片魂彻底合二为一,不是谁取代谁,而是如前所说,她们本就是一个人。 她侧过头,看向房间另一边的卫载,卫载不需要睡觉,夜里也在玩ipad,因为有光,所以离她远远的。她贪婪地看着卫载的侧影,她太久太久没有看见过卫载了,她也太久太久没有见过这样轻松自在的卫载了,她真的好想好想她…… 直看到眼睛酸涩,卫载好像感觉到了,抬起头视线撞到了一起。 卫载困惑:“你不睡觉看我干什么?这三更半夜的,怪吓人的。” “没事。”许见悠把头转回来,闭上眼睛缓解酸涩感,她在想,作为许晴初,她好像不知道要跟卫载说什么,她有些不敢跟卫载讲话。 卫载却来了兴致,她晚上一个人真的是怪无聊的,凑近了问道:“做噩梦了吗?说来给我听听?” 许见悠怎么可能跟她讲梦见了什么,睁开眼睛无奈地糊弄道:“不记得了,突然就醒了。” “那你还睡吗?”卫载眼睛亮亮的。 许见悠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干嘛?” “起来陪我嗨。”不知道卫载又是从哪里学的怪话。 “滚呐!”许见悠拉起被子把自己整个裹了起来,卫载本也没报什么希望,嘻嘻笑着又回去自己玩ipad,她最近沉迷新游戏。 许见悠躲在被窝里,耳听得没了响动,悄悄从被窝里探出一双眼又去看卫载,平板的微光映在卫载脸上,照得她认真又可爱。 真好啊。 成徽十一年,卫载病了,开始只是头晕目眩,所有人都以为是劳累了,自觉地替她分担了事务让她多多休息。这是卫载登基的第十一个年头了,这些年朝政慢慢理顺,朝中各官署的缺口也有合适的人填补,庞大的中枢体系笨重地运转起来,从蹒跚学步到自如运转再到如今的欣欣向荣,这一切她们用了六年。孟希同和许家的商队从成徽三年起便开始试探着向西域探索,她们寄希望于商贸兴起带来更多的税银,以填补一穷二白的国库,同样是六年,孟希同打通了河西走廊,重新将断掉的西北贸易联通,钱流进中枢,又从中枢散到这个国家的边边角角,就像久旱的大地迎来了甘霖,一切都在慢慢复苏。 成徽十一年,卫载已经三十七岁了,她不再是个遇事手忙脚乱的小女郎,也不再会因沉重的压力而难以入眠,她沉熟又稳重,冷静又睿智,举手投足都叫人信服,她是所有人仰赖的主君。但她病了,先是头晕目眩,然后是头疼,频率逐渐提高,疼痛的程度也在加深,她开始见不得风受不得寒,到了成徽十三年的时候,她已经没法看折子了,越是认真越是集中就越是会让她头疼欲裂。 “不想看了……”卫载把手里的折子丢到一边,闭上眼睛揉着眉心,她本想趁着这会儿精神尚好把重要的事批复了,但不过看了几行,脑子就嗡嗡作响,钝钝地痛。 十二岁的卫知白侍立在一边,小心翼翼地道:“师傅说她一会儿会来……” “这种时候,称许相。”卫载抬眼瞥她。 卫知白乖巧地改口:“许相说都是挑拣过必须您过目的折子,她一会儿就来收。” 卫载叹了口气,捡起方才丢到一边的折子,塞到卫知白手里:“你念,我听。” 卫知白便翻开了折子,从头念起,她已在学着理事,卫载已经有一段时日不上朝了,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她和许晴初考虑着叫知白监国,替她出席早朝。 卫载在殿内随意溜达,看看这边的花,打理打理那边的草,卫知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兢兢业业地念折子,清朗的童声在殿内回响。 念完了,卫知白的声音停了,卫载原地站了一会儿,思索片刻,回头对她道:“去案上拿朱笔,我说,你写。” “我?我吗?”卫知白一愣。 “就是你,去吧。”卫载冲她微笑。 卫知白便听话地拿了笔,逐字逐句地写下卫载的原话,她才十二岁,字迹还算工整,却明显还能看出童稚的味道。 一个念,一个听,一个说,一个写,她们很快就批完了所有的奏折,卫知白放下笔的时候松了一口气。 卫载远远地看着她,她收养卫知白的时候,知白才四岁,小小的一团,脆弱得好像随时都能被折断,卫载一度不敢碰她,直到许晴初把香香软软的小儿强塞进她怀里。竟然这就已经八年了。 卫知白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低头看了看自己是否乱了衣衫。 “阿白。” “儿在。” 卫载轻声唤她,柔声问道:“许师对你好吗?” 卫知白向来信赖许晴初和卫载,如同每一个小儿一样仰望着挡在她们前面的高大身影,崇拜、敬仰、依恋,她毫不犹豫地就答了:“好。” 卫载深深地望着她,好像在透过她看向更远的地方,良久她对知白道:“那就答应我,永远不要辜负她。” 卫知白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还是乖巧地应了。 没一会儿,许晴初便来了,她还穿着紫袍公服,看着应是直接从政事堂过来的。 “今天怎么样?有在疼吗?”她关切地问。 卫载笑着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许晴初松了口气,这才去看那些折子。一眼就看到了卫知白稚嫩的字迹,她有些担心地抬眼看向卫载。 卫载收到了她的忧心,回道:“真没事,只是早些叫阿白熟悉起来罢了。” 许晴初看了一眼卫载,又看了一眼卫知白,压下心中的忧思,接着去看批文,在翻到某一本时,停下来问了一回卫载的意见,她们小小地讨论了一下,很快达成了一致,许晴初执起朱笔用卫载的笔迹在知白的批文后头补了一句话。 卫载走近了,趴在桌案另一边饶有兴致地看她替自己批红,一边笑道:“你直接批了不好吗,送来给我做什么。” 许晴初瞥她一眼,无奈地道:“我不能在政事堂替你批折子。” “回来替我批呀。”卫载眉眼弯弯,看得出来心情很好。 “阿载……”许晴初拖长了声音,语含警告。事实上,从成徽十一年开始,许晴初就已经在替卫载批折子,她模仿卫载的字迹几能乱真,没有人发现。只不过这几年许晴初批的部分越来越多,而卫载自己批的部分越来越少。但这事不能有一星半点传出永安宫,许晴初到底只是臣。 “好吧好吧,”卫载缴械投降,“批完了吗?” “差不多。” “那来抱我。”卫载冲她张开手臂,许晴初便绕过桌案结结实实地把她抱到怀里。 哐当一声巨响,惊得她们一齐回头,知白窘迫地涨红了脸,她本想悄悄地退出去,但不小心撞倒了铜灯,她赶忙扶起铜灯,俯首行礼:“阿娘,师傅,儿告退。”而后匆匆忙忙地就退了出去。 卫载哈哈大笑。 许晴初噙着笑,用自己的额头贴了贴她的额头,复又露出些许忧愁来:“真的不疼?” “今天尚可。”卫载亲了亲她的脸颊,安抚道。 许晴初叹气。 “我无事,你安心。” 但并没有好起来,卫载发病的时候越来越多,身体越来越虚弱,她又开始睡不着了,这次是因为躯体上的疼痛。她忍耐着,尽量不发出呻吟的声音以吵醒许晴初,她没法强撑着理事,大大小小的朝政便全都压在了许晴初身上,在外她是左相,在内她要替卫载决断,她还要教导卫知白,同时她还要关注卫载的身体状况。她很累的,卫载不想搅得她夜里没法安寝。但她们同床共枕,许晴初不可能无知无觉。 “在疼?我叫太医来。”许晴初翻身把卫载抱住,手伸到她领口,摸到细细密密的汗。 “不要……”卫载拦住了她,“你抱抱我就好了。” 许晴初换了个姿势,让卫载能够更舒服地窝在她的怀里,她低头啄吻着卫载汗湿的脸颊和鬓角,心如刀绞。 卫载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劝慰道:“没事,真没事……” 许晴初把脸埋进她的衣衫,没有人能看见她藏起来的面容是什么样的神色。 成徽十五年,卫载病重,躺在榻上昏昏沉沉,清醒的时候不多,许晴初整日整日的守在她身边。 “许相……”大监站到她身边,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政事堂那边传话过来,有些事务需要您来决断。” 许晴初咬紧了牙,压着怒道:“有什么事他们不能决断,就非要我在吗?” 大监悄悄看了一眼榻上沉睡的卫载,犹豫着道:“我想他们是想知道陛下的情况……” “叫储君去,什么能说什么能做,她清楚。随便他们做什么决定,我都无异议。”这或许是许晴初头一次叫感情压倒了理智。 大监眼见她在爆发的边缘,收声领命退了出去。 “你该去的……” 许晴初听见卫载虚弱的声音,惊喜地看向她:“你醒了!大监!传太医……” “不必……不必……我就想跟你说说话。”卫载努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许晴初回握她,这只手不再有力不再灵巧,病痛让她消瘦枯槁,许晴初握着她的手贴在脸颊上,几欲落泪。 卫载却轻轻笑道:“这是不是你第一次为我而不去管朝政?” “或许。” “若按道理,我该劝你去——阿白才十四岁,她做不来的。但从我本心来说,我有一些高兴……” “阿载……”许晴初哽咽了。 “阿悠……我大概是要解脱了……” “不,求你,不要……”温热的泪落下来,沾湿了卫载的手,她吃力地翻过手掌拭去泪水。 她叹息道:“阿悠……你知道的,我说的从来都不算数……” 过去的四十多年历历在目,仓惶忐忑的年少,耐心蛰伏暗度陈仓的八年,痛苦挣扎的为帝初期,君臣同心携手共进的十多年,再到缠绵病榻的近几年……每一个分岔路口,她都没有选择。 她要求坐起来,许晴初在她背后垫了被褥,让她倚在床头,自己则坐在塌边,牵着她的手,与她面对面,让她能看见自己。 “许晴初,”卫载难得地唤了许晴初的全名,许晴初感知到了什么,心中一阵剧痛,卫载郑重地对她道,“遗诏朕拟好了,在床下的暗格里,你知道怎么开。丧仪不必大办,陪葬务必精简……身后事,尽数托付于你,朕放心。” “陛下……”许晴初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卫载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若是阿白不才,你可自行废立。”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锤得许晴初整个人都要碎掉,她祈求地看向卫载,希冀着一切只是笑言,但卫载每个字每个句都坚定万分。 “此一世永为君臣的誓言,朕做到了,朕终此一生,不负少时盟约。可是啊,许晴初,若有来生,不要再做君臣了……” 她彻底碎掉了。 成徽十五年冬月初八,成徽帝卫载病逝于永安宫,享年四十一岁。 25 “起床!许见悠!快起床!你要迟到了!” 卫载一边喊一边在她身上乱蹦,但她没重量,许见悠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她是被吵醒的。迷迷瞪瞪探出一个头,问向卫载:“今天什么课?” 卫载抱着ipad看她的课表:“《经济史学视角下的朝代变迁》,是个讲座。” 许见悠重新盖上被子:“跨专业知识拓展讲座,可以不去。” “我想去!你快点起来!” 许见悠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挣扎着从被窝里坐起来。她醒了醒盹,理智重新回到身体里。对卫载来说不过是过了一夜,对她却是隔着漫长的千年,她是许见悠,也是许晴初,她有了许晴初的沉稳和远见,而许晴初有了她的疏朗和活泼,一觉睡醒恍如新生。 她突然意识到,卫载也是这样的,对曾经的许见悠来说是一夜之间,而对卫载来说是穿过漫长悠远的时光。帝王气象与少年心性在她身上共存,这也是卫载的新生。 她怔愣地看向卫载,咽下了坦诚的话语。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昨夜她悄悄看着卫载,一遍一遍地想要怎么告诉她,那场面在她脑海里来来回回地过,直到不知不觉睡着。但现在她决定不讲了。她想再多看看这样自在随性的卫载。她不知道加入这样的变数会不会打破平和的现状,因此难得地选择了逃避。 但没关系,她不必再背负那么多,退后和逃避也就不再罪无可恕。 早上的讲座是个两节连堂的大课,授课的老师是其他学校的教授,在这个领域属于领军人物,这样的大佬随便说点什么都能叫人受益匪浅。许见悠庆幸今天来了,她的研究方向本是政治理论,但前世的存在让她对中国政治有了更多的认识,她有过的实践结合理论,产生了新的感悟。卫载应当也是如此。她们在心里悄悄对话,边听课边聊自己的感想,以前的每一次课也是这样的,只不过现当代的那些内容多是许见悠给卫载讲解,而中国传统政治的部分多是卫载占优,今天是难得的旗鼓相当。 卫载有些惊讶:“你开窍了啊?” 许见悠脸不红心不跳:“最近有在研究,下一篇小论文就写这些。” “写什么内容?”卫载好奇。 许见悠张口就编了一个:“中国传统乡村的治理共同体。” “哦,乡土中国。” 许见悠悄悄看她一眼,震惊于卫载的理论进度,她都能听懂业内行话了。但话说回来,许见悠也确实在考虑把研究方向稍稍向中国政治倾斜一点,也算不上胡说八道。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闲话。正好是课间休息,教室里有些嘈杂,许见悠接了热水回来,小口小口地抿,在一片混乱的声音里,她的耳朵突然地捕捉到了一个名字,心跳因此而漏了一拍。 “许,岳,遥,艮山集团董事长……”身边的同学看着她手里的杂志自言自语。 许见悠猛地回过身,看向她:“你说谁?” “许岳遥,这一期《财经月报》封面人物呀!”那个同学点了点手里的杂志,“这人的名字真有意思,名字里是山,集团名也是山,命里缺土吗哈哈哈……这一期有她一个专访,好厉害的女企业家……” “能借我看看吗?”许见悠问向隔壁的这位同学。 “行啊。”这位同学虽然跟她不熟,还是大方地把杂志推给了她。 “谢谢。”许见悠的声音里有轻微的颤抖。她接过推来的杂志,看见了封面上无比熟悉的那张脸。 悠远的对话跨越千山万水千秋万载翻涌而来。 “……老师,您为什么以艮山为号呢?” “艮者,坚也,为山为岳,不移不屈不退。止也,动静不失其时,则其道……光明。” …… “啊,你别哭啊,怎么了?”隔壁的同学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找纸巾。 “没事,没事,”许见悠抹掉了眼角的泪,把杂志递还给同学,“只是想到了一些事。” 同学虽觉疑惑,但见她情绪稳定,便也体贴地不再追问。 许见悠冷静得很快,拇指拭过眼角,泪水仿佛从未出现。 但卫载看到了。她就在一旁,怎么会看不见呢? 她冷声问道:“你想起来了,是不是?” “什……什么?”许见悠猝不及防地被她点破,心里七上八下。 “别装,我知道许岳遥是你恩师。”卫载抱着手臂冷笑。 许见悠低下头不敢看她,轻轻地应声:“嗯。” “为什么不告诉我?看我犯傻?” “我没有……” 这课是听不下去半点了,许见悠收拾了文具,背上包,悄悄地溜了出去。 “我不知道怎么说。”她一边往家走,一边对卫载道。 “什么怎么说?”卫载不解。 许见悠叹了口气:“阿载,你知道卫周之后的朝廷姓什么吗?” “国号齐,国姓许。” “那你知道是哪个许吗?” “齐太祖出身丰州纵山许氏,我知道纵山许和栗县许连了宗,是与你一个许。” “嗯,是许岳遥的许,也是许晴初的许。” 她们一路沉默着,直到进了家门。她们不能在外边有异常的举动,但在家里就没什么关系了。几乎是门阖上的同一时间,卫载压抑着怒气的质问就落了下来:“怎么?你是觉得你们许家的后人倾覆了卫周,所以对我不起吗?” “不,不是后人,是自我的老师起,我们就在谋划着颠覆卫周……”许见悠闭上眼,一口气把所有话都说了出来,所有的曾经不能坦诚的话,终于都在此刻倒了个干干净净。那是数十年如一日压在她心底的块垒,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利剑,现在,她终于能让这把剑落下来。 卫载步步紧逼把她逼进墙角,抱着臂居高临下地听她讲。许见悠窝在角落里,眼睛落在卫载的腰带上,不敢看她。卫载有些暴躁,指尖轻敲在自己另一边的肘上,频率越来越快,几次想要打断许见悠,但都忍住了,一直到许见悠不再说话。 “说完了?” “嗯。” 卫载往前进了一步,这下彻彻底底地把她压进了角落,有些粗暴地扣住许见悠的下颚,迫使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四目相对的时候,卫载沉声道:“许晴初,你以为我看重江山胜过你?” “……”许见悠想说这不是什么爱江山还是爱美人的二选一的抉择,但在卫载的注视里讲不出半个字。 卫载眼里悲伤满溢,也没有打算等许见悠的回应,只接着道:“我从不想要这江山,我只想活成一个人的样子。但是卫周的子民活不出人样,卫周的皇帝也就没法做一个自在的人。这样的卫周,我从不想要。是你想要,所以我给你。” 怒火一阵一阵地涌,卫载真的很久很久没有生过气了,但此时此刻过去的难过和痛苦一阵一阵地从她的血液从她的骨肉里翻腾出来,那些被她藏起来的东西,那些她自以为已经消化的东西,在这个时刻全部地涌了出来,让她全然无法克制自己,攥着许晴初的手也用了些力气。她真的真的很委屈,她是许晴初的枕边人,她不是对许晴初的隐瞒无知无觉,她只是选择了把信赖交付给许晴初,所以她不问不听不去细想。而不论是什么时候,许晴初都坏得叫她抓心抓肺地疼。 “更何况,我们已经给卫周续了百年的命数,后头的小儿们仍是守不住,那关我何事?关你何事?” 许见悠被她掐得有些疼,但却半点顾不上,她只怔怔地看着卫载。她们说过许许多多的话——场面上的官话,私底下的闲话,关上门的情话,但她们从未把自己的心意如此直白地摆到明面上说给彼此听——她们都懂彼此,所以不约而同地选择把心声藏起来,但是当所有的话都展开来的时候,被掐住的好像不是下颚,而是她的五脏六腑,她被攥住了要害,只要轻轻一动,就疼得要命。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在她眼里,卫载和帝位从来不可分割,而卫载却从始至终只是卫载。 “许晴初,我不再是卫周的皇帝了,我只是卫载。你听懂了吗?”卫载贴近了,虚虚地揽着她的腰,声音也贴得极近,像是警告,又像是魅惑。 许见悠含着泪点头,很用力地点头,似是要把她的每句话刻进心里。 于是卫载收紧了她的手,掐着许见悠的腰,拇指隔着衣裳在腰间摩挲,低沉的声音响在许见悠的耳边:“现在,告诉我,你想我吗?” 许见悠红了眼睛,怎么会不想呢,没有卫载的每一个日夜都痛得切肤刻骨,那些的疼痛此刻同样在她躯体里翻涌,她伸手环住卫载的脖颈,颤抖着发出声音:“想。很想。” 冰凉的一双手捧起她的脸颊,粗暴的吻落下来,很用力,刻意地叫她喘息叫她痛苦叫她迷失,她忍不住回应,哪怕是咬到出血吻到窒息,她也不肯推开,她抱紧了卫载,一如卫载抱紧她。 这个卫载是冰冷的是没有呼吸没有重量的,但许见悠能看到她能摸到她,这就够了,这是她迟来千年的爱,是她祈求了无数遍的再续啊。意识被卫载全然占据,昏昏沉沉间,一双手钻进衣服里,带着凉意,激起肌肤的战栗,一只手向上按住她的脊背,迫使她挺起胸膛昂起头,另一只手强硬地向下而去。激烈亲吻的间隙里,许见悠听见卫载的命令。 “那就让我听见。” ———————————— **让我听见你的想念。 26 她怎么会不想卫载呢?没有卫载的每一天都极度难熬,她不得不用政务麻痹自己,常常就会看文书看到天明。她回到了自己的宅子,那座宅子离皇城很近,但她几乎没怎么在这座宅子里住过,多数时候她都在永安宫。以至于回到这里的时候,她甚至有些找不到路。 她站在庭院里,冬日里园子稀稀疏疏萧瑟冷肃,她不知想起了什么,就站在那里出神。 “大人?”管事在她耳边悄悄提醒。 “嗯?”她回过神,看向管事。 “卧房在这边。” 府里上下都是她可信的人,有一些甚至是多年的老人,但她只觉得陌生。 管事心中担忧,一直陪在她身边。她进了卧房,环顾一周,在妆奁前坐下,管事自觉上前,替她散开发髻,发里银丝比以前更多了,管事心中酸涩,劝道:“大人,节哀。” 许晴初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眼前这个人好像已经被蛀空了,内里空空荡荡,只余了一层皮囊,她在飞快地腐朽枯败。 这不行,她还不能倒下。新帝需要她,许家也需要她。她复又看向铜镜,里头还有管事忧心忡忡的一张脸。 她敛了敛神,问向管事:“我无事,这两日有什么事吗?” 管事松了口气,回道:“大娘子来信说寻摸到了两个好苗子,打算送来您身边受教……巧的是,都是许氏的女郎,恰恰好是一个纵山许,一个栗县许。大娘子说这大约是天定的缘分……” “大姐姐的眼光我是信的,人什么时候来?”许晴初回想了一下,大姐姐好像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的时候失去的老师。 “已经启程了,约摸下旬就能到。” “嗯,知道了。你去忙吧,我睡一会儿。” 许晴初躺到床上,闭上眼,全是卫载,心口一阵一阵地疼,疼得喘不上气。她睡不着,坐起身来,只觉得满室寂静都像有重量,沉沉地向她压来。她再也待不下去,披上衣服起身,走到外间的桌案前坐下,研墨提笔,去想大小政事想朝堂格局想新帝的课业想未来的纲领,洋洋洒洒地,从日落写到天明。 “你说把秦问敏调去当殿前指挥使如何?她是阿白的武师傅,应该能让阿白安心一些……” “……没有外戚之忧倒是好事,但她也需要她的班底,伴读们长成还要些时间,今年的恩科得大办……对吧?” “兵部说蛮族蠢蠢欲动,今年还得给雍州多拨些钱粮……最好是看看能不能谈一谈互市……交给谁合适呢?” “……曲州贪腐案压了太久了,该判了……要是你的话一定会说抄家发配补回金银就够了,但我还是要他们的命……我知道,我答应过少造杀孽……所以这次只诛首恶……这个时候,风雨飘摇啊……你若在,就不必如此了……” …… 她一边写一边自语,好像卫载还在她身边。 天光大亮。黑暗被阳光驱散,屋里空空荡荡,再无第二个人。 忙碌着忙碌着,好像就忘了,只有夜里越来越少的觉和通宵达旦的烛火知道。 “师傅,歇歇吧,朕长大了,您不必这么劳累了……”卫知白已经成年了,这些年许晴初一边教导她,一边慢慢地将权力转移到她手里,而她眼看着她的老师极快地苍老下去,心中惶恐万分。 许晴初冲她微笑,转开了话题:“臣老了,老人家说话有时候不好听,陛下多担待。” “不,不会,师傅说的话,朕永远都会听的。” “那……大婚的事……陛下做好选择了,是不是?”许晴初冲她眨眼睛。 卫知白红了脸颊,轻轻应了一声:“嗯。是国子监祭酒的幼子,书画双绝,但无心仕途。” “长得俊秀吗?” “嗯。”卫知白的脸更红了,感觉自己都要烧起来。 “哈哈哈,”许晴初大笑起来,难得地畅快,“这很好,够清贵够体面,又没有强大的家族,对陛下来说是个好选择。” “嗯。朕也这么想。”卫知白好似幼时答对了考校得了奖赏一般有些雀跃,想了想,犹豫地问向许晴初,“师傅……朕……大婚之后我能带他去拜见您吗?阿娘看不到了……我想……”您也是我的母亲,我想让您来见证我的婚仪,不是作为朝臣,而是以尊长的身份。 许晴初仍是含着笑,却没有应她,只是道:“陛下,天底下没有君拜臣的道理。” “朕……知道了……”卫知白垂下头,难掩失望,但又在意料之中。 许晴初走出重重宫阙,登上马车的时候回看了一眼皇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金瓦。 阿载,阿白是大人了。 淳宁五年,卫知白大婚。 淳宁七年,皇长女出生。 许晴初远远地看着,心中欣慰,却恪守了人臣的本分,疏离自持,仿佛卫知白幼年见过的一切都只是梦幻泡影。 淳宁八年,卫知白开始与许晴初有了一些分歧,常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但大体上还是卫知白输的时候多些。 淳宁九年,卫知白与许晴初吵了一架,因着一项政令,卫知白更激进些,许晴初更保守些。就在永安宫前殿,她一次一次地被许晴初驳回,一次比一次生气,头一次与许晴初争锋相对到几乎翻脸。 卫知白吵不过许晴初,一时怒气上头摔了茶盏:“许晴初!朕才是皇帝!朕说了就不能算吗?”这也是她头一次直呼许晴初的名字。 许晴初一愣,而后撩起袍角跪下来,抬手向她行礼致歉:“陛下说的自然算,臣逾矩。” 卫知白自知过了头,心中坠坠,却又碍着面子,不肯承认,别扭地放低了声音:“师傅,朕不是这个意思……” 许晴初没有接她的话,抬眼直视卫知白的眼睛,郑重地问道:“这件事,陛下已经决定了吗?此中利害都已清楚,并做好了面对后果的准备,对吗?” 卫知白认真地看着她,道:“是,朕已想清楚了。” “好。”许晴初半点不见怒意,反而笑起来,“陛下是真的长大了。臣,谨遵圣谕。” 她捋了捋衣袖,整理袍服,恭谨地俯身下拜,而后退了出去。只留卫知白百感交集。 在那之后,许晴初不再对政事发表意见,一切都按卫知白的想法办,她彻彻底底地撒开了手。 数月之后,许晴初抱病。过了年,病得越发重,已经起不来身了。下头报上来的时候,卫知白急了,匆匆忙忙地就微服往她府上来。 许晴初醒来的时候,卫知白就坐在她的塌边委委屈屈地哭。 “陛下……都是大人了……哭什么呢……” “你也不要我了是不是?”卫知白躲在她的卧房里,像个小儿一样哭得眼睛都红了,“师傅,我错了,别不要我。” “陛下……人老了总会死的。”许晴初看着帐顶喃喃道。 “你真狠心。”卫知白吸了吸鼻子,“我生产的时候也是,九死一生,你也不肯来看我一眼。”其实并没有那般凶险,但她还是生气,因为这个,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跟许晴初对着干。 许晴初看向她,眼眸中是难得的温情:“陛下,我不能。我必须在政事堂守着。”若有万一,需要有人镇住朝堂以防生变,那一夜她在政事堂门口站了整夜,只为早那么一点听见宫人的传话,但卫知白不会知道,她只知道她唤阿娘唤师傅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她伸出的手再也没有人来握。好疼啊。 “我知道,只有她能叫你变成一个活人。”卫知白垂头丧气。 许晴初想起卫载了,她好像看见卫载在河对岸向她招手,青春年少,意气扬扬,她轻笑道:“已经是第十年了是不是?” “嗯。” “阿白,”她久违地换了卫知白的名字,这个名字有十年没有人叫过了,卫知白几乎要再次落下泪来,许晴初摸了摸她的额头,柔声道,“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也并不生气,恰恰相反,我觉得欣慰,你是真的长大了。这很好,这样我就能放心了。” 卫知白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亲近了,不由自主地祈求:“不,求你,不要走……” “我那时候也这样求她,哈,求遍了神佛也没能留住她。”许晴初低低地笑,抬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她。但我好像没有什么颜面去见她。” “怎么会?”卫知白愕然,她幼时所见就是她们深沉的爱意,她总觉得不论师傅做什么,阿娘最后总是会顺着她的。 许晴初苦笑道:“我这一生无愧于家国,无愧于天下,无愧于苍生,但我亏欠她何其之多。永为君臣,携手同心……哈……永为君臣……我终是与她做了一世君臣……我知道她不想,是我亲手将她锁在了王座之上啊……” 卫载是无比鲜活的一个人,真实得神采飞扬,叫人心生喜爱,但她许晴初却为着自己的私心,一步一步把她推上高位,逼着她藏起光亮褪去活泼,去做那土偶石像。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卫载的好,可她却也是那个毁掉卫载的人。她哪里配做卫载的心头所好? 许晴初咽下苦涩,看向卫知白,道:“阿白,这就是我教你的最后一件事,帝王是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这就意味着,你要习惯失去,习惯孤寂,高处不胜寒,你要做好一个皇帝,就得耐得住这寒意。” 卫知白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此前她身后总还有个许晴初,往后她就只剩了她自己。她心中扎得难受,不由问道:“阿娘也是这般吗?” “她与你是不同的,自你来到我们身边开始,你就知道你是这皇位的继承人,我们也把你养成了合格的继承人。你是有野望的。可她不一样,她从没有一天想当这个皇帝,却不得不。或许这就注定了她要早早离去……” “师傅,阿娘不会怪你的。” “我知道,我只是怪我自己。”许晴初叹道,“若非执掌公器,我本该与她同死……现下,你已长成,我便再无所求,这就该追随她而去,若她走得慢些,若她还愿意等一等我,我或许还能追上……” 淳宁十年,左相许晴初病逝,享年五十五岁。帝大恸,辍朝三日,赠谥“文忠”。 27 p o1 8m b.c om 旖旎的氛围还未散,许见悠背抵着墙,手脚无力地挂在卫载身上,衣裳还是齐整的,只有剧烈起伏的呼吸知道发生了什么。 卫载拥着她,贴着她感受她有力的心跳。 她听见了。许见悠千年以前与千年之后的心声,混杂在喘息里,一声一声,听得清清楚楚。 她满足了,她沉寂了千年的灵魂再一次被填满被撑开,她好像再一次活了过来,开始在这个新的世界里生根发芽。 她突然地低低地笑起来。许见悠被她笑得莫名其妙,问道:“你笑什么?” 卫载仍是笑,头颅埋到她的颈间,声音低下来,几近气声:“卫许?还是许卫?” 许见悠的血液涌上头颅,涨红了一张脸,简直想退回到过去碾死那个年少无知的自己。 “哈哈哈!”卫载放声大笑起来,“许晴初,你也有今天!” 许见悠贴着她冰凉的发给自己的脸颊降温,冷静了片刻说道:“叫我许见悠。” “嗯?” “如你所说,你现在只是卫载不再是宪宗,而我现在也只是许见悠了。”更多类似文章:po18ai.com “阿悠……”卫载听懂了,她拥住许见悠,将吻印上她的额头,郑重又虔诚。 许见悠捧住她的脸,拉近她,让唇舌再一次贴到一起。这个吻前所未有的缠绵。 “阿载……阿载……” “我在……” “我爱你。”这不是一个古人惯用的词汇,许晴初对卫载说过心悦,卫载亦然,但她们并不习惯于这样直白的词句。不过很多时候直白简单也就更为动人心弦。 “再说一遍。”卫载收紧了手,吻滑下去落到颈间,颈间动脉敏感异常,只是轻吻碰触都会带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潮。 许见悠的呼吸渐沉,才平复了不久的欲望再一次翻江倒海,她用力地沉下气,吐出沉甸甸的词句:“阿载,我爱你。” “再说一遍。” “从过去到现在,从千年前到千年后,我从无一日停止爱你。” “阿悠……” 爱吞没了一切。 “睡吧。” 卫载给许见悠盖好被子,坐在床边陪她。 “你不来陪我吗?”许见悠皱眉。 卫载摇头:“我没有温度,也捂不暖,别冻到你。我就在这里陪你,看着你睡。” 许见悠有些遗憾,但也知道不能再索求更多,她们能有再续前缘的机会就已是天道高抬贵手了。 卫载看着她又笑:“以前都是你坐在榻边陪我。” 卫载病入沉疴的那几年,许晴初经常这样守着她,一边坐在塌边批奏折,一边关注着卫载。卫载精神好的时候,她们就会说一说奏折上的东西,状态不好的多数时候都是睡着的。那时候许晴初总是要注意放轻手脚,生怕打扰到她安睡,忙累了就停下来看一看她。 许见悠也笑:“谁能想到还有今日呢。” “快睡吧,你明天还有课呢。” “唉,”许见悠捂住脸,“明天下午还得去见导师。” “你也会怕写文章?” “怎么不会呢……你没听说过吗,你的愚蠢在导师面前无所遁形……” …… 夜已经深了,许见悠睡了,她其实已经很困倦了,话说到一半就已经睡着了。卫载停下话头,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想要伸手去触摸,却又收回了手。 这就很好了。 课业依然是繁重的,许见悠有很多书要看、很多论文要写,她们恢复了之前的生活,一起去上课一起去图书馆,一如既往地打闹斗嘴,好像那颠鸾倒凤互诉衷肠的一夜并未发生。但她们都能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许见悠沉稳了很多,导师再见她的时候,甚至感觉她好像突然长成了一个大人。她趁热打铁提了提自己对中国政治的偏好,导师很高兴,笑道:“不错不错,你这么快就有自己的想法了,挺好的,那我更新一下你的书单,回头发给你。感觉最近很用功啊,很多想法都很有意思,我很看好你哦。” 许见悠几乎是跳跃着出的导师的办公楼,恨不得原地跳个舞。 “有这么开心吗?”卫载旁听了全程,不解地问道。 “我导很厉害的,你不知道,以前我总觉得她看我像看个智障,脸上写满了恨铁不成钢。今天我终于觉得我在她眼里是个普通人类了。你不懂……”许见悠比划着组织语句道。 “比之许岳遥如何?” 许见悠想了一下,道:“不一样的,老师在学问一道其实不太擅长,她教的是做人做事的本事。而我导,她是天才,天才眼里是看不见凡人的,在她面前我仿佛面对的是浩瀚星海,只会觉得自己渺小。” “但你好像很兴奋?” “是啊。你想,渺小也就意味着天地广阔。这个世界是多么大啊,哪里都能去哪里都能走,多好啊。”她停在树荫下,转身面对着卫载,道,“阿载,这次我们有的选。” 卫载心中一动,便也觉得清风舒爽,花红柳绿,旁日里平平无奇的景都明亮了几分。是啊,多好啊。 剩下的半个学期转瞬而过,寒假里许见悠有个调研课题,被导师带着下乡去。她本还担心卫载离不开熠阳,忧心忡忡了好几日,结果倒是很顺利。卫载被带着去了人流如织的高铁站,坐了时速250千米的高速列车,看了现代化的农田和村庄,听了她们跟农民跟干部的访谈,见识了什么叫社会主义新农村。 她在温暖的大棚里走过,手指从蓬勃的作物上头拂过,像是一阵风掠过,作物轻轻晃了晃,似在向她作揖。 她突然就体会到了许见悠所说的渺小。千年长河,沧海桑田,她和她的徽陵如同一个锚点,定死在那里,不曾锈蚀不曾迷失,她一直排斥逃避的东西成了她最后的注脚。但当她站到这里的时候,她只觉得一切都消失了,她不是什么帝王不是什么君主,她只是这天地间最为渺小的一个人,一个站在土地里,沾了一身农家烟火气息,满怀期待地拂过茁壮生长的作物,被喜悦和希望满满包裹的一个人。 真好啊,真好。 调研结束就已经接近过年了,她们回了一趟熠阳,特意去徽陵祭了一回她们的友人。她们买了几瓶好酒,挨个墓找过去,将酒浇在坟前,与每个人说话,讲过去讲现在,有说有笑。那一日天气好极了,晴空万里,阳光温暖,偶有微风吹拂而过,树梢沙沙作响,像是应答也像是招手。 “走吧,带你回家。” 许见悠的家在熠阳偏南一点的地方,普通的工薪阶层,父母恩爱家庭和睦,许见悠很珍视这一世的亲人缘分。卫载有点紧张。许见悠啼笑皆非:“他们又看不见你。” 走出火车站,大街小巷已都是过年的气氛,很热闹很喜庆,公交车上都是喜气洋洋,司机还在哼恭喜发财。她们同样被这氛围渲染地快活起来,这是她们在这个世界过的第一个年呢。 许见悠在家门口停下来,掏出钥匙开门,屋里暖融融,她把行李箱提进来,卫载拘谨地跟在她身边,她一边换鞋一边喊:“妈?” 她妈妈正端着汤从厨房出来:“回来啦?路上……咦?你身边这位是?哎呀,你这孩子,带朋友回来也不说一声,妈妈该多做几个菜的……快进来呀……” 新年的钟声敲响,一切都刚刚开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