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伤心人》 第一章歌中山 初春的溪水,流过新绿青葱厚褥一般的草地.蜿蜒成一个美丽的弧度,绕着茅屋流过去,那流水的声音,就像一个少女纯洁无邪的笑声,那么轻、那么清、又那么脆柔。 这是山向南面一个小小盆地,一大片蓊绿的草坡,绿波如潮,随风起伏,饶有韵致。就算打从山坡里翻滚下来,在厚软的草地上滚下,一二里路落到山下,也保管不会受到任何损伤。更美的是琪花瑶草,点缀其间,有几株特别长得高眺的紫蓝色喇叭花,在晨风里轻颤着,令人觉得原来风吹、草动、花颤、水流的节奏都是一致的。 但更清甜的,是风里的歌声。 少女的歌声仿佛使得这秀美出尘、清绝人间的地方,更充满了快乐,就像一头小鹿的轻巧必须要蹦跳的姿态来衬托。 那歌声就像春天薄冰下的流水悄悄融化、一般自然,听在耳里舒服得像云端里的仙子把风送来一样。 纳兰在听这少女唱歌,打从清晨开始。 他处身在山壑微朝东处,看着天上变化多端的浮云,远处是烟波浩渺的海。 几只不知名的鸟,翱翔在海的远方,海天一线处。 他昨晚就经过此处,在暮色四合里看见这宁谧和祥的小茅屋。为了不打扰主人,他没有叩敲门扉借宿,只在土壑上餐风饮露地过了一宿,为的是趁早上旭日自海上初升时,他在高处向着朝霞练剑。 对着朝阳练剑,可以同时磨砺大志。这跟面对夕阳练剑可以培养定力,和在月下练剑能够发挥剑的寂寞是一样的道理。 练完了剑,纳兰正要潇洒地离去,正好听到茅屋小小的门扉,伊呀地打开了,传来了少女快乐的歌声。 少女是在清晨提着木盆,在茅屋院庭里边洗衣服、边唱歌,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这歌声深深吸引住了纳兰。 那少女的歌声有时带一些些微的忧伤,但大部份都很快乐,有时候唱的是一段新嫁娘心情的忐忑,有时候是唱小花猫在屋顶上懒洋洋,有时候是唱一些老树啊小花啊的故事 她唱得那么好听,致使简朴的茅屋,显得那么和祥,连在啄食的鸡,偶尔展展不会飞翔的短翼,雄鸡喔喔伸长了脖子啼两声,都成了她歌声里的点缀。 环绕着木屋周围,种植几簇高大的美人蕉花,有鲜红色,也有妃红色的,更有金黄色但点缀了点点血红的花瓣,郁绿的大叶下,一只花毛小狗,正打着呵欠。一双乌溜溜的眼珠,露珠都不及它的晶莹。 少女垂着发在洗衣、唱歌,不时侧一侧首,在溪水中映照自己,又甜甜的笑开了,唱了一首幽怨又快乐的歌,歌里讲述一座古老的山上,一个少女梳着头发,在等她的情郎回来。纳兰看在眼里,听着歌,觉得仿佛风都是清甜的,也幻想着有那么一座飘渺的山。 他很喜欢少女的歌声,这里的清幽,但他是剑客,他必须走了。 他舒了舒身子,忽然听见那头可爱的小狗剧烈的吠着,而歌声陡然中断。 一个纨绔子弟打扮的公子哥儿,身后紧随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家奴,正路过溪水,踏着绿草如茵的地上迫近。 在跨过溪水的时候,那公子哥儿因为沾湿了衣袂,粗言恶骂,使两个家奴显出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来。 离这茅屋的大半里路之外,还有一二处庄稼,这三人显然是为了收租税而来的。目标不是这座小茅屋。 但是小狗胡汪汪的吠声,还有小女孩的姿影,吸引三人嬉笑着走过去,那女子迅速站了起来,惊惶失措的眸子愈发惹人怜爱。 “小娘子,洗衣服哎。” “咦?有男人的衣饰,是不是你丈夫啊?他在哪里,啊?” “这哪里是她丈夫的衣服,分明是她哥哥的嘛。” “哦,就是那个莽夫、什么剑客的呀!” “小娘子,嫁给咱们公子爷,包管你吃好穿好,一世有人替你洗衣服。” “小娘子如果喜欢,我替你洗” 小女孩红了脸,转身跑回屋里去,掩上了门。那头小狗虽然只有前臂儿长的小小身躯,但在三人企图打门的时候扑过来,咬住了那公子的脚。 那公子痛叫起来,一脚踹飞了小狗,其中一个家奴,用手抓住小狗一只后腿,呼呼地旋转着,直快到只见急影,要把小狗往屋板里活活摔死,一面扬言恫吓:“小娘子,你再不出来陪公子爷,你家的小狗小鸡,全要死光了!” 在那家奴未摔出小狗前,小女孩就跑了出来、哭嚷着:“不要,不要,八宝、八宝”八宝显然是那小狗的名字。 家奴脸上恶意的笑着,趁公子攫住小女孩的同时,向一块石墩扔出了小狗。 但小狗并没有死,它落到一个人的怀抱里;家奴怔了一怔,喝道:“你是谁?” 那青年人道:“我是纳兰。” 家奴又怔了一怔,不知“纳兰”是姓氏,还是一个名字,只听纳兰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想伤人,你们走吧。” 那公子哥儿一听,真个是无名火三千丈,戟指大声道:“你来管闲事?你是什么东西!?”纳兰微微笑、示意那女孩不要怕,仿佛没有听到那公子的话。 公子暴怒,紫涨了脸,向纳兰扬着拳头道:“我是‘金粉公子’叶激雁,索元礼是我干爹爹,你敢怎样?” 这名头委实唬人。索元礼是当朝酷吏,引起无数冤狱,株连无辜成千上万,只要他稍看不顾眼的人,莫不整治至死定谋反罪方休。其中逼供的情形例举如下:用特制钉满铁针的笼子,使犯人伸头入内,再伤残犯人在铁笼的躯体,今之挣扎辗转时满头鲜血,或把犯人(往往是无辜者)系石于颈,倒悬折磨,或用醋汁灌犯人耳鼻,用铁圈套头再在缝隙中打入木楔,令其招认或窒息,甚至脑袋崩裂而死。 索元礼官禄显赫,谁也动摇不了他的地位,作为他干儿子的叶激雁,跟索元礼近前带刀侍卫唐曲剑学武后,更加胡作非为。 这件事,纳兰本来不想管的。 他浪迹天涯,但有着更重大的任务。 可是现刻他知道非管不可了。 他缓缓放下了小狗,小狗望着他,眼睛里仿佛有着人类的感情。 他俯身的时候,那名摔狗的家奴,阿谀地讨好地也形同恶魔一般地,向他疾扑过来,双手一扣,直擂纳兰的脑袋,左膝一抬,直冲纳兰的脸门。 如果是普通的武人,在猝不及防下定被撞得脸骨碎裂而死。 可是相反的,那家奴忽然失却重心,被重重的摔下,背脊撞裂了木盆,园子里的鸡都一齐拍打短翅叫啼了起来。 纳兰拍了拍手,道:“我不想杀你”忽闻那少女惊呼一声,另一个家奴猝然抽出腰间的刀。 可惜他的刀拔出来的时候,人已飞到了半空,以致使他半空划出那一刀,在空中映得闪了闪,便“蓬”地跌落在长满绿草的水畦里,溅起一蓬水,在阳光映射下七彩缤纷。 当他意识到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发觉自己已被抛离十七尺,落在水田里。 叶激雁盯住纳兰,那凶狠的神情,像一个狠得煮着人肉等待啃食的野人。 他的手,已经按在他腰间的刀柄上。 纳兰的眼光.也停在他的手上。 叶激雁如同一头遇敌的刺猬一般尖锐地道:“你说你叫纳兰?” 纳兰点头,叹了口气。叶激雁双目放出歹毒的厉芒:“就是江湖上传闻的那个‘游侠儿’纳兰?” 纳兰笑道:“不会有第二个。” 叶激雁粗红了脖子,拔了刀,刀风横扫,逼得纳兰本来趋近夺刀的身子一让,一大片草叶花茎,隔刀尖三尺外的空间,被刀风削落。 ——好一把刀! 刀是古刀,刀身澄黄,刀锷镶有七颗宝石,颇为沉重。如果要空手夺下这把刀,即无法在刀风如刀锋的情形下欺近身去。 叶激雁狰狞的如罗刹,咆哮道:“拔你的剑!”他的眼光注视在纳兰身后的剑锷上。 纳兰淡淡地道:“我本不想杀你。”挽手拔剑,忽觉一阵淡淡的幽香,那少女以一双美而无瑕的眸波凝睇着他“你你小心。” 这时叶激雁一见纳兰手中的剑,发出一阵暴笑。 那把剑,甚为古雅,长七尺,但五尺是剑锷,仅二尺是剑锋。 “哪里有这种胆怯的剑!”叶激雁发出嘲弄“来作招架用的棍子还差不多!” “剑不是用来看的,一把剑的光芒,在决战时才可以看到。”纳兰平静地道。 叶激雁猝然发刀。 他的古刀在旭日下漾起一瞬的金光,七颗宝石同时也映出厉芒,由上而下的向纳兰头部斫落。 由于他拔起身子下斫,刀风比先前一刀剧烈十倍,而且刀势沛莫可御。 但这一刀他只使出了一半。 他先拔身而起,举刀,才能劈下,但就在他举刀的刹那,不过是霎眼或者更短的时间,感觉到腹腔已给劈中。 这一劈使他劲力全消。 他痛得口水、鼻涕齐淌,摔落地上,尚待挣扎。那把“长锷剑”的剑尖,己抵在他的下巴上,只要剑尖往前一送,他就没命。 他也明白刚才被长剑一击,如果不是剑锷部份,他早已被剖腔裂肺了。 所以他的脸色,再也不是涨红,而是惨白;但他一动也不敢动,就趴在那边,也僵在那里。 纳兰笑道:“现在你知道我这把阿难剑的用意了吧?”叶激雁却不敢点头,生怕剑尖刺入咽喉。 纳兰的笑意如同春风吹溪水流:“因为我不想杀太多的人。” 说罢他收回了剑,向正在狼狈又踉跄爬起来的家奴喝道:“你们走吧。” 这次再也没有人敢违抗。家奴慌忙扶起吓僵了的公子,抱头鼠窜。 这山间田野又恢复了宁谧安详。 纳兰和少女却有一阵子不知说什么是好。正在少女想表达心里感谢的时候,纳兰俯身伸出了手,那头感激的小狗用舌头舐着他的手掌,有一阵轻微的麻痒、暖。 纳兰用手拍拍小狗的头,微笑道:“好可爱的小狗,叫什么来着?” 问的时候抬头,却发现少女正在望他,少女赶紧垂下了头,手指拧弄着衣角,小小声地回答:“八宝。” 纳兰没听清楚:“唔?”心里却赞叹少女垂下的细颈,白皙匀美,像河间最美丽的卵石弧度,低垂的眼睫毛长长的,眨动时仿佛对剪着很多春天,挺秀的鼻子显然轮廓清丽俏喜。 女子又说了一句:“它叫八宝。” 纳兰笑问:“你呢?” 女子没有立即回答。最后才鼓起勇气说:“我哥哥叫章大寒,我叫章小寒,我哥哥也是位剑客,有名的剑客。” 纳兰笑了:“难怪。平常人不务农,怎会谪居于此?原来是位剑客。”他想着也就放心了,既是位有名的剑客,不怕叶激雁再来骚扰。他笑道:“小寒姑娘,我走了。”说著踏步而去。“你的歌声,很好听。” 虽然他也很想留下来,听姑娘的歌声,但是,他还要手刃三个权位武功皆高的恶人,这任务使他不能在人生的命途里有所留情或留恋。他走出了田陌,那头狗,还依依不舍的跟了他一段路。 他开始起步的时候,那少女实在有些失措,向着他远去的背影,低低唱起一首歌,歌里有一座好远好远的山,山上有一位好美好美的姑娘,梳着乌发哼着歇,等待情郎回来 她不知道歌声有没有传到纳兰的耳边。 可是纳兰一直走出了很远,直到回首望不到那片绿草如坡的盆地,才停下来,抚弄着跟随他的小狗,低声道:“八宝,回去吧。”但心里低哼着一首歌:歌里有远远的山、蓝蓝的天、美丽的姑娘 第二章古之伤心人 纳兰布衣芒鞋,在蜿蜒的山路上寂然走着,右手摘了一枝茅草,背后插着长锷的阿难剑,潇洒地哼着小调,在静荡起伏的山径里赶路。 他蓦然觉察自己信口拈的小调,竟是那清溪映带、绿翠如茵的山腰下,他听那小姑娘章小寒唱了一个早晨的歌。歌声里有蓝蓝的远山、皑皑的白云、绿绿的草坡,一个美丽的姑娘正在梳着她乌亮的头发,等待她的情郎。 在清晨的时候,一个恶少叶激雁和两个家奴要调戏她,伤了维护她的小花犬八宝,纳兰出手打跑了三人,然后离开了溪水茅屋,迄今纳兰还觉得自己出手惩戒了恶人但没有流任何一滴血玷污了屋前把红鲜黄的美人蕉花,是一件得意的事。 可是他走在山路上,却觉得份外寂寞。 山间的空气似乎也没有章小寒茅屋那儿的清甜,和风也没有那么温煦,山涧奔雪似的在岩下流涌着,纳兰微微发一声喟息。 他又哼起那首歌。 就在同一个时候,翠润欲流的草坡上,茅舍外,那个少女章小寒,抱着一只刚孵出来没有几天的绒黄毛色的小鸡,也在哼着这首歌。 这时候,小花狗八宝越过绿波般的草地,像箭一般往她躐来,章小寒知道这只颇有灵性的小花犬,每次玩疯了回来的时候,都要贴在她踝边伸出红彤彤的舌头,撒娇似的喘息一会。 小寒用纤手抚拂着它齐整的毛色,雪白的、微褐的、乌黑的疼爱地问:“八宝、八宝,你可送他走了,送他走远了么?” 小狗用一种痴痴的眼神望向小寒,它不知有没有听懂小寒的话,但它不会说话。 小寒笑了:“看你,人家才救了你一命,你就当他主人似的”她话意是责呵,但却没有斥责的口气。 可是小狗忽然作战似的立起,龇露了牙齿,小寒绝少看过八宝会那么凶猛,被吓了一大跳,可是她也马上看到了激怒八宝的情景。 叶激雁和那两个家奴,又来了。 这次是六个人。 他们正声势窒人的横过草坡地。 章小寒虽然心知叶激雁有义父索元礼作为靠山,是不能得罪的,但纳兰把他们打跑后,小寒并不担心,因为她相依为命的兄长章大寒,这一两天内就会回来。 只要章大寒回来,凭他卓绝的剑法,定可应付,这不单是小寒的想法,纳兰也对“无鞘剑”章大寒有着同样的信心。 所以他才洒然离开这地方。 但他去后不久,叶激雁又出现了,而且来势汹汹。 小寒立即呼叫八宝回屋,她急急掩上了门,抽出了一柄匕首,茅屋的门已被急促地打响,夹杂着粗暴的呛喝:“开门!” 小寒正不知要不要开门是好“砰”地一声,木门被震得飞碎,几块破木片还蹦射入墙中,兀自颤震着。 破门当先一人,脸比纸白、长脸红唇,连鼻、眼、耳都是血红的,下颔长满了须碴子,像在棺材里躺了三天再爬起来的活死人一般。 他的左手僵直的放下半空中,原先木门的所在处,仅伸出了一根拇指。 敢情他是用一只拇指把木门震成碎片? 第二人小寒却是认得,正是“金粉大少”叶激雁。其余四人,两个是先前吃了大亏的家奴,另外两人瞧打扮是护院。 叶激雁粗着脖子厉声喝问:“那小子躲在哪里!” 小狗八宝却趁木门被攻破的刹那,窜了出去,一口咬住一个家奴的足踝,家奴痛得嚎叫起来,用脚去踢它,但八宝十分机灵,左闪右避,踢它不着。 另一个家奴曾经揪起八宝要活活摔死的,见状又要捉它,八宝反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家奴怒痛攻心,拔刀去斩,八宝机警闪避,仍是雄赳赳的与之纠缠,小寒尖叫:“八宝,快走,快走” 八宝又一口咬进那家奴的足眼里,家奴“哇”地一声,竟给小小的一只狗拖倒在地。 那惨白脸色的人冷哼一声,看也没看,朝后倒蹴一脚。 这一脚何等之速“砰”地踹中了八宝的肚子,八宝“呜汪”一声,倒飞出去,落在草堆里。 原来那白脸红眼汉子便是索元扎近前侍卫一级统领唐曲剑,本来是有名的剑客,他的剑术奇特,一击必杀,不着重花式。所以跟他比剑的不管是前辈同门后学,一经交手,只死不伤,他也从来不知有“点到即止”四个字。 索元礼之所以连连升迁唐曲剑,并把其中一个较心爱的干儿子叶激雁交给他调练,就是因为唐曲剑曾为了他刺杀一名极之廉洁、禄位高重的大臣,唐曲剑在对方五十五名守卫下,刺杀那大臣后再杀十人而逃。 另一次索元礼被八名刺客伏袭,唐曲剑以一人之力尽歼八人,这使得索元礼更加惜重唐曲剑。 索元礼是酷吏,翦除异己的手法,耸人听闻,可以无端捏造一个足致“谋反”的罪名,加害一人,殃及百人,株连千人的把戏,在他手上更屡见不鲜。他更需要像唐曲剑这样的人作护卫。 因为有一些农佃的课税没有依时缴交,唐曲剑率人过去杀一儆百立威,刚好遇着叶激雁和两个家奴仓皇鼠窜,唐曲剑问明情形,决意替这索元礼疼爱的干儿子出这一口怨气。 所以他道:“叫他滚出来!” 小寒挺着利刃,缩着身子:“他走了。” 叶激雁涎笑道:“他走了,我就抓你回去作老婆。”说着迫前几步。小寒后退的步履碰到了灶头,刃尖在颤抖着。唐曲剑忽道:“激雁。” 叶激雁一呆,生怕师父阻止:“在。” 唐曲剑道:“这是个山野村姑,你若带他们回去,索大人不会高兴的;你看她手执利刃,不易驯服,只能尽一时之兴,不可久处。” 叶激雁茫然:“师父的意思是” 唐曲剑陡地怪笑起来:“奸而后杀,这还用师父教你么?” 小寒惨白着脸,忽然发出了一声哀呼。这一声哀呼,传出了茅屋,震荡在稀薄的空气间。一阵风吹过,绿草一阵波动。 原先小狗八宝被踢飞的地方,已没有小狗的踪迹。小狗正在沿着山路,没命似的飞跑。 它跑过一绕又一绕的山道,喘着气,舌头愈伸愈长,当疾奔过拦道的山涧时,连溅起的水花都来不及去舐一舐。 它跑啊跑的,经过松针林的苍郁寒翠,经过波幻湖水的水光浩淼,终于看见一个坐在湖边一块绿苔大石上哼着歌的人。 它一口气就扯住他的裤管往来路拖。 那个人当然就是游侠儿纳兰。 纳兰忽闻声响,乍见是八宝追了过来,心中惊诧:“八宝,你又来了” 八宝这时已咬住他的裤脚力拖,纳兰当然不会被它拖动,不住的问:“八宝,你做什么——?”八宝松了口,汪汪叫了两声,用前脚趴在纳兰身上,呜呜地哀鸣着,又衔住纳兰的衣裤力扯。 纳兰想起这是一只极通人性的小狗。——难道是小寒姑娘那儿出了事!? 这想法使纳兰的心一阵抽紧,发足便奔,在阳光里,越过水珠迸溅的山涧,奔过碎石路,跑过郁风岗,纳兰出尽一切能力的跑着,终于那柔软的草坡在望。 那红黄鲜艳的美人蕉花仍新鲜夺目。 门口围着几个人。 纳兰已无暇理会他们的喝问,像一支箭矢由强弩发出一般,几乎随草坡的斜度贴地射入屋里! 门外的两个家奴,一见这等声势,因曾在纳兰手下吃过大亏,慌忙走避。 两个护院,不及拔刀,张手要拦住纳兰。 “砰!砰”二声,一个护院被纳兰撞得飞上了屋顶,另—个臂骨折断,哀呼倒地。 纳兰冲入屋里,怔住,也震住。 屋里有两个人,一个是他饶而不杀的叶激雁,一个是面上白惨惨的通无一点血色,但目红如铢,背插蛇形曲剑的汉子。 小寒也在屋里。 但她已失却生命。 她手里握着匕首,匕首已刺入胸里,鲜血仍在她指缝间渗出来:纳兰仅仅来迟了一步。 然而这来迟一步的痛恨,真是悲莫能已。 纳兰试图要救活小寒,他真想不惜一切代价,用任何方法来救活她,他怕屋里令人气闷,把她抱到庭院外,美人蕉花映照下,小寒清秀的脸蛋栩栩如生,但手已冰凉,挺秀的鼻子也没了呼息。 纳兰在这刹那的抱憾,仿似一万根针在心里刺,他浑忘了强敌环伺,只见那一朵窈窕的黄色美人蕉花,花瓣上有红色似美人抓破了脸,点点鲜血。 刚才她还在唱着歌。 纳兰的心一阵阵搐痛着,他救人,反因留下了祸根,害了人。 一个人正在静悄悄的逼近。纳兰正想到:小寒姑娘死了,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的一刀夹着厉风,向他后脑劈到! 刀风陡止。 纳兰一剑自下而上,刺人背后暗袭的家奴肚子里,在肩膊上穿出,连剑锷一齐没入。 “嗖”地一声,纳兰收剑,回头。 “是谁杀死小寒姑娘?”他一字一句地问。 叶激雁向唐曲剑悄声道:“就是这小子!” 唐曲剑点了点头,脸无表情:“你没看见她自己自杀的吗?” 纳兰厉声道:“是谁逼死她的!?” 唐曲剑脸色一变,缓缓拔出了剑,剑似蛇形,屈身如蚓“你受死吧!” 纳兰也慢慢举起了剑,他的剑长七尺,剑锷极长,即是握柄长而无剑镡,此剑名阿难,本为了免多生杀戮而打造的奇剑。 两人对峙,唐曲剑扭动着蛇身似的曲剑,像地狱惨恶的阴魂,而纳兰像神龛前降魔的金童,两人都因为没有破解对方一击必杀的把握而不抢招。 突然,在纳兰之后,一名家奴刀锋划出长虹,飞斫纳兰,唐曲剑同时剑划弧形急刺! 纳兰似背后长了眼睛,急退“卟”地一剑,刺入家奴心口,自背后穿出,拔剑时血泉飞喷。 唐曲剑一剑落空,像灵狐一般失去了纳兰的踪影,却发现背后一声惨叫。 唐曲剑霍然回身,只见纳兰铁青着脸,剑尖自叶激雁咽喉一寸一寸地抽回,眼光仍定在他的身上。才不过瞬间的事,唐曲剑身边已无一个能助战的人。 唐曲剑仿佛为愤怒所燃烧。 他本来陪同叶激雁来此,可以讨其欢心,以作日后争功之用,没料到先是那女子自戕,而纳兰居然未与他交手一招,已杀了两名家奴伤了两个护院,而今竟连叶激雁也死在他剑下,就算自己这趟胜了,回去也无法交代! 唐曲剑发出怒喝,恨不得一剑斩杀纳兰。 他正要全力扑击的时候,忽觉后踝一痛。 他仓卒回身,但纳兰的剑,脱手飞出,超出十一尺之遥刺穿他的颈项。 在他没有断气的刹那,才发现咬他足跟的是一只小花狗。 纳兰带着哀伤,把小寒埋葬,因生怕章大寒返时不知情,在土坟旁泥地写上:“小寒葬此,伤心人纳兰带罪恭殓”便离开了这个可怜少女的小小天地,由于小狗八宝依依不舍跟随,纳兰也没有把它逐走。 他走了很远很远,天涯海角,心里都在想着小寒的歌声。 第三章婉拒的白鸟 这江水清得把翠峦的黛色都过滤了,成了浅绿,清得勺一把水上来仿佛都是透明的,清得连远处村落的儿歌声,在凉风轻送的时候,都成了岸边芦苇厮磨的声音,江水孱孱流走时的声音、天地间大自然本身悠然的声音。这只有在高明的笛韵里才可能呈现的境界,而今真的给纳兰见着了、逢着了,而且处身其间了。 纳兰深吸一口气。 仿佛连空气也是清甜的。 纳兰觉得无由的感动。 岸边靠水的地方,刷刷飞来了一只大白鸟,以优美的身姿翱翔了大半个弧型,像完成了一个完美的舞姿,然后才止歇下来,在沙苇的水边,一只脚浸入水里,缩起另一只脚,仿佛在细聆,沙沙,沙沙,那摩挲的声音。 然后它清脆地叫了一声,清越而不惊破这江水的宁谧。 接着下来,是扑扑振翅的声音,另一头大白鸟,领着一只小白鸟,在半空回翔了一阵子,便落了下来。原来那只大白鸟,好像很快乐的样子,振拍着翅膀,却不飞起来,直到另两只白鸟落到水边,两只大白鸟互相厮磨着羽翼,又用喙子替那只小白鸟刮搔着,就像岸边的苇草一般亲热。 纳兰是个无家可归的浪子,他这样看在眼里,心头一阵的热,仿佛那几只白鸟,都比他来得幸福,能够享受天伦之乐。 就在这时候,突然“咻”地一声响,疾风破空。 纳兰吃了一惊。 一道银光,在柔阳下闪了闪,己穿过了第一只大白鸟的颈项,原来,是一支银白色的小箭。 另外一大一小两只白乌正要惊起,忽然又“嗖”地一声,还有一个人嚷叫:“把那只小的留给我!”只听另一人道:“行!” 就这两句话间,另一箭已射中了余下的那只大白鸟,长箭贯胸而过,大白鸟哀鸣一声,卟地落入江心,冒起一阵血水。 剩下的小白鸟,哀鸣一声,急欲高飞,但一支三棱小椎已钉入它的右翅里,它拍着翅膀飞不起,只拖着爪子在水边岸边滚腾着,弄得岸边的沙苇和江水,都沾上了血迹。 由于这一切发生得突如其来,大白鸟已丧了一只,纳兰站得很远,待挨了过去之际,另一只大白鸟已坠殁于江中,小白鸟也受了伤。只听有人拍手笑叫道:“好啊,好啊,看我有多神准!快,去跟我把它抓来!” 小白鸟兀自在沙苇旁挣动着,白羽已沾上了斑斑的血迹,只不过是刹那间的功夫,人类已格杀了它的双亲,并且正要掠夺他的自由。 两个家奴般模样的人匆匆走到水边,要捉小白鸟,小白鸟呱呱地叫着,投入苇塘里,看似宁可给苇杆割伤,也不愿落在人的手里。 纳兰忍无可忍,怒道:“你们要干什么!?” 那两名家丁没把他放在眼里,爱理不理地道:“老子抓鸟,关你屁事!” 一名家奴已抓住了小白鸟的一只爪子,就笑着倒拎起来,那只白鸟的血倒流到它头部去,流过眼珠的时候,它拧了拧头,叫得并不如何凄厉,纳兰却发现它的眼里竟流露着一种近似人类的悲哀。 纳兰叱道:“快放下它!” 抓住小白鸟的家奴笑道:“你说放下就放下?你是啥东西?” 另一名家奴更笑得邪门:“我们又不是抓你的鸟儿,你急什么!?” 纳兰沉着气,一字一句地道:“你们再不放手,我可不客气了。” 那两名家奴还要调笑,忽听一人低喝道:“还给他吧!” 那两名家奴一怔,纳兰也有点意外,只见沙苇旁站了五个人,两名是家丁打扮,两个则是武师装束。这两名武师,一个虎脸燕颔、狮鼻豹眼,腰里缠着似软非硬,看似一条长鞭但又分成两个搭扣的奇异兵器,颇为面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另一人秃头,但满腮乱须,直长到颈子里去,仿佛很凶猛暴戾的样子,他赤手空拳,十指粗短,拳眼起了比树皮还硬直的梨口大的厚茧,一看就知道曾浸淫黑砂掌之类的阴毒掌功多年的人。 还有一个,锦衣银冠,玉面俊颊,眉目如星,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不过是弱冠年纪,但脸上那一股旁若无人、唯我独尊、横行无忌的骄气和霸气,直逼人前。 ——叫家丁放下白鸟的正是那面熟的武夫。那公子似乎也很不满这人叫家丁把白鸟交给纳兰,正要抗声,这人向纳兰一拱手道:“少侠别来无恙否?在下丁好饭,在集集乡里拜会过了,这位是索大人的三公子索优,今天行野打猎,冒犯之处,实属无心,请少侠多为海涵。” 纳兰这会也想起了这个人的来历: 纳兰曾经在集集乡里,为了拯救一头小狗,直闯了当朝权官索元礼府邸里,当时,这人曾与纳兰交手,但为纳兰所败,后来纳兰还与当年自己的其中一位师父赵荒煤力拼,这汉子是亲眼看见的。 这人擅使“五节棍”名为丁好饭,外号“雪地梅花虎”这绰号同时是形容他轻功高、招式漂亮,而且出手威猛。这三种特长能够并得仅存者,实属难能罕见。 纳兰一听丁好饭这几句话,便知道这又是索家的人,仗势凌人、恃强闹事,他只淡淡的说:“不敢当。还请放了鸟儿。” “放了鸟儿?可以,”那小公子忽然露出皓齿,笑道:“不过得要先问问我的剑!” 说着,突然出剑,出手之疾,连在旁的丁好饭也吓了一跳。 可是更阴毒的不是剑,剑招只是一个幌子,小公子左手一扬,一只没羽飞梭,已飞打向纳兰的咽喉! 纳兰心里一凉:这孩子好毒的出手!一仰身,已然躲过,那小公子却拔剑刺来,刺的正是纳兰的心窝! 纳兰突然出剑。 他未曾拔剑就出剑。 剑锷挥在小公子的左臂上。 小公子大叫一声,肩骨比碎裂还要痛楚,登时剑落地,人也飞跃出去。 纳兰在众人错愕里伸出了手,让白鸟停在他的手心里,然后头也不回,行了开去。 那练黑砂掌的汉子却消没声息地闪到了纳兰的后头。 丁好饭忽叫道:“郑兄,不可——”但那汉子已然出了手。 纳兰仍没有回头。 他一只手仍停着受伤的白鸟,看他的神情,似正专心看护那只小鸟,说也奇怪,那只小鸟也通人性般的,知道纳兰对它好,只挨在他掌心,收起了翼,并不挣脱。 纳兰的另一只手,己到了背后,与那姓郑的全面扑击的歹毒掌法,对拆攻守,对方的攻势,全给他轻描淡写的化解,而他每随便攻出一招,那姓郑的即手忙脚乱、穷于应付。 丁好饭连忙扬声叫道:“少侠,瞧在小弟面上——”纳兰突忽收手,向村庄行去,那姓郑的汉子如释重负,收势不住,连冲数十步,几乎-交跌落在江边。 丁好饭这时才扶起小公子索优“公子,你没事吧?” 索优气忿忿的挣脱了他的挽扶,忿忿的问:“这家伙是谁?” 丁好饭脸色阴沉不定地道:“这小子叫纳兰,他曾独闯老爷在集集乡里的祖家,连‘大泼风剑’赵四哥也奈何不了他,所以刚才我不主张出手,待会儿俟雷三哥回来了,咱们才一起合力做了他,这才上算。” 他转过头去问索家总教头“六千开山手”郑搏一“怎样?厉害吧?” 郑搏一双脚绑带全沾了泥泞,露出凶狠之色,只呸了一声:“雷三哥几时到?” 纳兰进入了位于老农江畔的小村庄.刚在酒楼用过了斋饭,替小鸟包扎了伤口,跟了出来,就看见巷口有一个白痴。 白痴的年纪,大约跟刚才那公子相去不远,不过,两人的装扮,真有云泥之别。这少年人衣衫槛楼,神情痴呆,鼻下两条青龙,一吸一放,倒似在唇上放飞剑似的。 纳兰第一眼就觉得他是个白痴,是因为他手里拿了根树枝,也不知拿了多久了,他看着树枝,也不知看了多久了,一直对树枝喃喃自语,也不知说了多久的话了,还仿佛听到手上枯枝的回应般.越说越起劲,以致连他身上摆着乞讨回来的一个破碗的饭,也浑忘了吃。 纳兰隐约听见他跟手上的那一截枯枝说:“你怎不知?你吃呀!你是主人,我是奴仆,你先吃,我才能吃” ——邀树枝吃饭,不是白痴是什么? 纳兰见那少年人原本眉清目秀,但成了白痴,心中不禁暗下叹息。那只白鸟,此际仍停在他的左手背上。 忽听几下嬉笑声,原来那小公子又率着“雪地梅花鹿”丁好饭、“六千开山手”郑搏一,还有两名家丁等人,前来缠绕这小白痴。 “请树枝吃饭,真是个蠢蛋。”小公子笑着用脚踢白痴“蠢蛋活来干什么?不如死了算了。” 他把白痴踢翻在地上,用脚踩着他的头,正在发力踏下去;那白痴竟不知挣扎,五官都挤在一起,只晓得紧抓树枝不放手。 小公子索优又好气又好笑,跟一名眉细眼小的家丁道:“快把他的手指一一割掉,让我看看他还握不握得住这截臭树枝。” 那名家丁应声道:“是。”掣出一柄其薄如纸的匕首,正要下手,纳兰这回可气极了,跳出来,一把推得小公子直跌八步,扶起地上的白痴,见他脸颊全擦破了,心中更气,叱道:“你们这算什么!?畜生不放过,人也不放过,还有王法没有?” “有,”小公子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王。” “你就是王八蛋!”纳兰一拳就挥了过去,这次他蓄意要好好教训一下这无法无天的小公子。 丁好饭起身出来,拦劝道:“少侠,请息怒,公子这般做法,也是太过——”倏地,他的五节棍一旋风撒了出去,拦腰兜打纳兰上、中、下三路! 两人距离已近,纳兰应变不易,正要拔剑,郑搏一骤然冲到“六千开山掌”配合了“黑煞手”、“黑砂掌”、“黑虎拳”牵制住纳兰拔剑的机会。 小公子也拔剑而上,招招不离纳兰的要害。 更要命的,是一件事。 这件要命的事,是一个人、一把刀合并而成的。 ——要命的人。 ——要命的刀。 其薄如纸的刀。 小眉小眼的人。 这个人一出手,就十分要命。 他一出手,就封死了纳兰一切的退路、一切反击的余地、甚至一切生机。 这个人是那名“家丁” 这人一出手,纳兰就想起一个人。 ——“大泼风剑”赵荒煤是他三十一位师父之一。 ——赵师父有一位师兄,擅使“大泼风刀”叫做雷小可,武功只怕还要在赵的五倍之上! 那人刀光一现,纳兰就知道:这是位煞星来了。雷小可己成了索元礼的近身侍卫,是人所共知的事。 可是纳兰己处于“全面挨打”的危局。 他有剑不能拔,又不想让人伤及白鸟,又陷入数大高手布好的局里,他们要把他一举击毁! 然在这个时候,突然剑光惊起。 剑光飞掠之时,小公子手中剑被震飞,手心被洞穿,然后剑光转而飞叮雷小可,雷小可快刀护身,从七攻一守到七守一攻直至七守不攻,只不过瞬间的功夫,他已被对方逼得还不了半招。 只听一声大喝,那人收“剑” 那把“剑”原来只是一截枯枝。 雷小可身上的衣服,已被挑破了二十三处,可是却无一处是伤痕。 拿“剑”的人是那“白痴” “白痴”的出手显然已留了情。 雷小可呆在那里,就似是一具泥塑像。 纳兰这时已缓得过一口气来,一脚踹飞郑搏一,也逼退了丁好饭,转身只见“白痴”已踽踽的朝江畔行了开去,一面走着,还一面对着手上的树枝喃喃地道:“谁说你不是主人,不用吃饭,那才是白痴!” 纳兰正欲呼唤,忽觉手心一轻,卟卟一阵轻响,那白鸟已振翅勉强飞行,飞越过纳兰的头顶,投入云空里去。纳兰低低地撮啸一声,那白乌也鸣叫一声。也许,在它的鸣声里,是婉矩了观看人类的恶行吧。 第四章谁杀了他的妹子 愤怒的章大寒走入了怀玉山。初春的怀玉山翠郁点缀着深寒,地上铺着去秋的枯叶,潮湿里带有一种微醉的气息。溪水在崖下急湍。章大寒却没有寒意。他只有愤恨。 因为他唯一的妹子,竟然在他出门的时候,被人杀死了。 是谁杀了他的妹子?——纳兰。 他重回家园的时候,旧园多了一座土坟,碑上镌着“小寒葬此,伤心人纳兰恭殓” 这使他伤心欲绝。 他最疼惜这个美丽良善而又善解人意的妹妹。 (是谁那么残忍,竟去伤害一个连一只小蚂蚁也不忍心掐死的女孩子!?) ——纳兰。 (纳兰是谁?) ——难道就是那个新近崛起的少年游侠、剑容纳兰!? 他在怒愤中,发现小寒虽然死了,但小猫小狗小鸡小鸭仍有人豢养。那是对岸的平婶。他去追问平婶,平婶流着泪说:“是一个腰间佩着剑的年轻人,他告诉我小寒已经死了,给了我三两银子,要我照顾园子里的鸡鸭狗猫和清理小寒的坟墓。” 这番话令章大寒大肆生疑。 ——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中官校邵雅子派校役洪淮田找上了章大寒,告诉了他-番话:“我们己查明章姑娘是纳兰所杀的。纳兰逼奸不遂,杀以泄忿,官府正在通辑他。” 章大寒问清楚了纳兰的相貌,一言不发的出门去了,临行前,他向章小寒的墓前立下重誓:“妹子,我一定把纳兰剜心剖肺,在你坟前上祭。” 章大寒踏上了征途。 他不相信官府。 他相信自己。 和他背上的剑。 他是有名的剑手。但他的剑法犹在他名声之上。他决定要亲手杀死纳兰,这种用剑的败类! 是以他匆匆急急的迅速行在怀玉山上。越过怀玉山,他就可以转道扬州,赶到老农河畔的白鸟镇,他已接获江湖道上好友“一枝花”王千子的传书,知道纳兰很可能就在那儿。 由于他赶路极急,跨过山隘的时候,几乎在客道上撞上了人。 那是一对父子吧,老者白发苍苍,神色焦躁但容色萎顿,跨在青年背上,那青年眉粗眼大,黝黑结实,一看就知是务农打猎干粗活的汉子。 章大寒及时一扭身,闪开了,才不致把迎面而来的两人撞下山涧。这一来,也十分惊险,章大寒自己都捏了一把汗。 那对父子更加忿怒。那老者改口大骂:“下作黄子,走路不带眼珠下崽,这不把人给撞杀么!”那青年也夹着口开驾。 章大寒已憋了一肚子气,正待发作,那老头子骑在青年背上,还用干枯枝没头没脑地拍打他,章大寒忍无可忍,一伸手,已扣住老头子的脉门,正待发力,但忽觉不妥,便问: “敢问老丈,要往哪里去?” 那青年见章大寒出手如电,怕老爹吃亏,便答:“爹患了火燥病,我急着要背他到镇里看大夫去,就遇着你这黑熊”本待说“鬼”字,但怕老父犯冲,便改口不说下去。 章大寒登时住了手。可是那老头子火气挺大,还抽了章大寒几记树条子,边骂道:“你年轻力壮,敢情跟那无天良的狗官兵一般,欺负我年老了!”章大寒没有闪躲,也不回手,那青年见他没躲开,也没还手,反有点讪讪然,边劝解边背着老头离去。 章大寒心头气极,又发作不得,加以伤痛小寒之死,待父子远去后,拔出长剑,长啸挥舞,古道上半里内树枝梗叶,落如激雨。 章大寒舞了一会,兴酣方止,想到溪涧洗去汗渍,忽其下游的涧水,黑了一大片,如同墨染一般。他不由吃了一惊,细看才知道是一个少年人,把手中一样事物浸到潭里,潭水黑了一大片。 那少年正仰脸看了他,眼里都是期待之色,并唤:“壮士。”并走了过来。 这时候,章大寒才看清楚,少年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剑。那把剑才抽离水面,水里的墨色便没有了,那少年走得愈近,章大寒便觉得有一般寒意逼人而来。 ——好剑! ——像这样的好剑,大概只有风二先生家传的“寒食神剑”才能媲美。 那少年行了近来,章大寒才发觉他满脸泪痕。 章大寒笑问他何以独泣:手里拈着这样一把好剑的人,应是在剑锋上淌仇人的血,而不该让泪淌下了脸颊。 少年忽地朝章大寒跪下,说:“好汉,求你相助!” 章大寒细问之下才明白,那少年果是扬州镌剑名家风二大师的儿子。风二大师本是名门望族,世代镌剑成名,当时扬州镇守太监张回庆知悉风二大师有一把“寒食神剑”便厚颜讨索,风二大师深知张回庆是魏忠贤的狗腿子,心术不正,横征暴敛,故托词不与。 其时张回庆要在扬州建魏忠贤祠堂,自称“孝孙”劳民伤财,藉以讨欢,同时趁机搜刮一笔,风二大师对“沾恩寺”的修建,只意思意思地出了一点钱,而在赈灾筹款上,不遗余力。张回庆早已恨绝风二大师,藉辞向魏党告了风二大师一状:说他对魏忠贤心怀不服,暗藏利剑谋刺云云。 当时正值魏忠贤得势,把忠良之士赶尽杀绝,一听有这等事,也不细审,立即下令诛杀风二大师全家九族,男子一律处于极刑,有的把他衣服脱光,强按到铁床上,淋以沸汤,再以铁刷刷去皮肉,只剩骨筋,是为“洗刷”又有“枭令”以钩穿背,高悬半空,悬者痛苦挣扎,血尽乃死。还有“称竿”一刑,把人绑在竹竿一端,以悬石称裂体;另有“抽肠”一刑,人挂架上,以铁钩入谷道,将肠子刳出,悬挂示众,至肠血枯干才死。至于妇女,不论老幼,全卖作奴婢,将上唇连鼻子割掉,永世不得赎身。 风二大师及其夫人、儿子受酷刑尤惨,先将人手足以木栓钉入架上,再以沥青浇遍其体,以椎敲之,举体皆脱,剩下来的皮壳跟活人的样子一般,但肉体犹在火热的尖石砂地上惨叫狂号,挣扎至死。 这少年是风二大师的最小儿子,仗着手中宝剑和剑术,侥幸逃脱,避入深山,无时不忘报仇,但自知武功难以手刃仇人:而张回庆惟恐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所以派遣部下,四处追杀他。 少年自知报仇无望,见章大寒武功盖世、剑法如神,只好求他。 章大寒听得怒火中烧,说:“杀魏忠贤,我还没有这个本领,但要杀张回庆这种灰孙子,只要天时、地利、人和,我还是有办法。只不过,我得先要报了杀我妹子的大仇,才能替你雪恨!” 少年自是感激,问什么才是“天时”、“地利”、“人和” 章大寒说:“他要你的剑,你把剑交给我,我便有可能接近他了。” 少年沉思良久,忽然一剑刺入自己的胸膛,章大寒大惊,但阻止己然无及。 “要接近张回庆,单只一把宝剑是不够的,还需要我的人头,我死后,你砍下我的头,连同宝剑献给他,说不定,他就会相信你,让你接近,你就可动手杀他了。”少年已奄奄一息,可是眼里流露出信任之色:“我全家都死了,甚至只要跟我家里的人沾上一点关系、说过几句话的人,也全被诛连,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要报仇,只有仗赖壮土了。” 章大寒道:“你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怎能如此信任我!?” “刚才,我亲眼看见你身怀绝技,但却坚不向不谙武功的人动手,我不信壮士,能信得谁?”又说:“如果凭这地利、人和、都杀不了张回庆,那就只有凭天意了。” 说罢,少年就死了,死得很安详的样子。 章大寒挥剑斩下他的头,执着“寒食剑”向少年的首级说:“我本待要报杀妹之仇再替你报仇,但你的仇要比我深得多了,我得杀张回庆再说!” 章大寒到了扬州,到官衙求见镇守太监,说是风二大师遗孽已给他杀了,并献上宝剑。官差对照过样貌,发现果然,给了他一些赏金,打发他走,张回庆一向小心谨慎,并不出见。 章大寒使佯他要求在衙里当个差役,由于他立功而来,张回庆也就着人批了,又叫手下把少年的头煮熟了丢去喂狗。 不料,人头煮了三天三夜,煮得烂熟,狗群要噬,那人头却忽然暴睁眼睛,吓得狗只敢远远的吠,不敢近前。 校役走报张回庆,张回庆大奇,章大寒便着人进言,说风二大师的遗孤非要张公公的杀气才能镇压,又说只要张回庆亲手以“寒食剑”劈其天灵盖,那颗人头才永不作怪。 张回庆因是好奇,又自恃武艺过人,要到现场去察看,走近那颗人头,人头忽然把眼珠一瞪,张回庆吓得连连后退,抄来一张弓,要射人头,章大寒倏然冲上前去,以弓套住张回庆身子,同时拔起张回庆腰间的寒食剑,正面刺入他的咽喉,一剑杀之,然后再力搏数十名高手,连杀十七人后,仍杀出一条血路,杀出重围。 这一来,章大寒总算是替风二大师报了血海深仇,但他也受了伤,当他抵达白鸟镇的时候,伤势还没有好全。 他就是在这时候逢着纳兰。 纳兰背对驿站的大门而坐,突然间,他就感觉到一股狂飒之气,来自后头。 他没有立即转身。 因为他从对方进入驿馆的气势与杀意可以断定:若他贸然转身,对方在他回首的一刹那出手,他只有四成活命的胜算。 所以他不动。 不动有时候也是一种动。 以静制动。 章大寒一进来,就知道谁是纳兰了,虽然他只看到纳兰的背影,但已感觉到,只有这个年轻的背影,才足以与他沛莫能御的杀志匹敌。 他也倏然站住。 没有动。 纳兰感觉到逐渐侵迫、刺骨的寒意。 章大寒已拔出了剑,喝问:“你是不是纳兰?” 纳兰暗吸一口气,左手按住了剑柄,道:“是。” 那人并没有在他背后出手,而是绕过他的背后,走到他的面前,雷鸣也似的说:“你杀死我的妹子,我要杀你!” 然后就要出剑。 纳兰在他凌厉的剑势下完全没有办法反问、解释、说话,只有拔剑迎敌。 两人交手二十招,纳兰一招也不曾还手。 可是三十招一过,章大寒的剑法已发挥得淋漓尽致,纳兰若不还手.根本就连招架的能力也都没有。 以攻代守,有时候还胜固守。 纳兰反击。 又四十招。 纳兰反攻十三招,在章大寒的“寒食剑”下,被震伤了四处。 ——是震伤,而不是刺伤、划伤、割伤,这是因为章大寒挥动“寒食剑”时所带动的内劲,委实太惊人了,纳兰手中的如果不是有名的“阿难剑”根本就不可能招架得住断金切石的“寒食剑”饶是如此,纳兰也被震伤数处,鼻、嘴均沁出了血丝。 章大寒浮躁起来,陡然收剑,怒道:“我败了。” 纳兰这才有机会说得出话来:“你没有败,我伤了,你没有” 章大寒顿足叱道:“但你始终没有拔剑!”原来纳兰是连着剑鞘力斗章大寒的。 他不欲杀人,所以并没有拔剑。 纳兰也佩服章大寒的剑法、内功和不占人便宜的气派,问:“你说我杀了你的——” 话未说完,章大寒眼圈都红了,吼道:“好!我的剑还不称手,让我回去想想,三天内就可以破你的剑法!” 语随声落,章大寒已如一阵烈风般地消失了影踪。 纳兰始终不明所以,三天后,他正要渡过老农溪的渡筏上,章大寒自山壁上一跃而下,戟指道:“呔,授首吧!” 纳兰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且慢,我们何事要相斗?” 章大寒忿怒地说道:“你杀了我的妹子!” 纳兰追问:“令妹何人?” 章大寒厉声道:“十日前,你有没有到过小隐丘?” 纳兰道:“有。” 章大寒道:“有没有见过一个养了许多小鸡小鸭小狗小猫和种了许多花草、歌唱得很好听、样子长得很好看的小姑娘?” 纳兰吃了一惊,失声道:“原来是小寒姑娘,你”章大寒以为纳兰承认了,不由分说,举剑又攻了过来,这次,他果然研创了一套剑招,足以攻破纳兰的剑法的。 可惜他们交手的地方,是在木筏上。 章大寒力大沉猛,内功浑厚,纳兰却灵动俐落、轻功高妙,章大寒的内劲耗之不尽,但仍沾不了纳兰的衣袂,而江筏上难以借力,章大寒与纳兰攻守间又过了五十招,纳兰虽然屡遇险着,但依然剑不出鞘。 章大寒懊怒至极,一脚踩沉木筏,振身纵上了岸,扬声道:“我仍胜不了你。三天后,我换个地方杀你——” 他却没料到纳兰这次决心不让自己溜掉。 纳兰已静悄悄、远远地追踪着章大寒。 他不敢走近,因怕一现身,章大寒又不由分说,与他拼命。 他跟踪章大寒好一段路,发现他穿过树林,折入一处小城镇,走进了“福元栈”掌柜一见到他,就招呼说话:“客官,您来了?要不要来三斤高梁?” 章大寒哼道:“三斤?先来十斤再说!”于是一个人坐在那儿喝闷洒。 纳兰背着他坐下,也叫了一些酒菜,佯装酌食,暗自观察,这一观察,却发现情形不妙:原来在这酒楼客栈里,有很多人客,三五成群,表面上是来吃喝,但莫不是在暗中观察章大寒,而且都暗藏兵器利刃。 纳兰心知不妙,想出语警告章大寒,忽觉四肢百骸软绵绵的,浑不着力,知道酒菜里己给人下了手脚,忙用内功护住心脏,并要逼出药力。 那边厢章大寒也警觉了,大吼一声,掀桌而起,吼道:“是哪个兔崽子,用这下三滥来暗算老子!”乍见纳兰也在那儿.睚眦欲裂地:“你——!” 这时候.酒楼的番子、衙役纷纷亮出兵器、铰链和铁枷,向章大寒叱道:“你杀了镇守扬州的张公公,快跟我回去受刑!” 章大寒豪笑道:“这等阉徒,人人得而诛之,你们有种就在这儿把老子杀了,老子决不任你们宰割!” 那衙役头领道:“你已着了迷药,生死已由不得你!” 说着,三十余名衙役一齐冲上前去,要捉拿章大寒。 章大寒拔剑奋战,连伤七八人,可是药力发作。他自己都摇摇欲坠,心叹:我命休矣!大丈夫可杀不可辱,正要横剑自刎,忽见纳兰杀将出来:“我来助你!” 这干番子、衙役没料半途杀出这样一名高手来,纳兰虽然中毒,但剑法灵动,加上己争取时间把部分毒力逼祛,战斗力犹胜章大寒,才一下子,又伤了十来名衙差.衙差声势大怯,但援兵源源涌至,纳兰和章大寒且战且逃,两人并肩合力,终于杀出重围。 两人逃到荒野,章大寒始终不发一言,纳兰见背后已没有追兵,正想解释章小寒身亡的事情,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原来他的武功剑招虽在章大寒之上,但内功却还不如之,他顾着作战,药力又压制不住,已今发作了开来,几近不省人事,至少已无法言语。章大寒却能在一面作战,一面以内力把药力逼出,情况要比纳兰好多了。 只听章大寒沉声道:“你救了我,却杀了我的妹子,我不能不杀你可是,我杀了你后,也必自刎,你放心好了。” 纳兰神智迷迷糊糊,但仍听得清楚章大寒这番话,情知是误会,心里狂喊:我没有杀死你的妹妹心里一急,真气逆走,这回倒是真的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纳兰发现自己躺在竹榻上。他没有死。这屋子里的一切是那样的熟悉,窗外蓝天如洗,青草黄花水声孱孱,还有鸭鸡和鸣的声音,在在都是那么熟悉亲切,只欠缺那清甜可人的歌声 ——这不是小寒姑娘的家吗!? 纳兰想起那美丽可爱的姑娘,不禁心头一酸。 ——章大寒呢!? 纳兰一震而起。 他才发现背后榻边,坐着一个人。 一个高大沉郁的人。 不过,这个人身上已没有了杀气,所以纳兰才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他就是章大寒。 纳兰仍觉惊心动魄,不明白章大寒何以没有杀他,忽觉足踝一阵痒痒,低首一看,原来是那头小狗八宝,睁着清灵的乌眼珠,侧侧头看看他,又用小舌去舐他的脚。 纳兰满心疼爱,把小狗捧了起来,小狗的尾巴摇得像花棒。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杀你吗?”章大寒沉声道:“我把你绑了回来,到了小寒坟前,正要动手,八宝就跑了过来,对你又舐又挨,还摇着尾巴,十分亲热。八宝一向是小寒养大的,很有灵性,小寒是死在家里的,八宝应是亲眼看见的,如果你是凶手,八宝决不会这样待你的”章大寒沉声道:“所以,我要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你杀了小寒!” 纳兰听出了章大寒的语气。 那是友善的。 他知道这次自己终于有机会说出真相。 第五章父子 豪侠章大寒被官府的人离间,以为游侠纳兰杀了他的妹子章小寒,几乎错手杀死曾救过他的纳兰。 不过纳兰并没有死。 他们还结为好朋友。 误会冰释后,章大寒跟纳兰说:“好朋友,你就替我照顾八宝它们吧,不然,小寒在泉下也不会放心的。” 八宝是一头乖巧精灵的小狗,这小院子里还养着许多琪花瑶草、鸡鸭鹅猫,那都是章小寒生前豢养下来,十分疼惜的。 纳兰奇道:“为什么?你呢?” “我不是养护它们的好人选,我只会吃鸡吃鸭,怎会养得它们咯咯叫?”章大寒说:“我要去干几件事。” 纳兰见章大寒脸上布满煞气,便问:“什么事?” “杀人。”章大寒仇恨地道:“我得要把这儿的狗官邵雅子杀了,再上京去,杀索元礼,要是可以,我连魏忠贤都一并杀了。” 纳兰被他口气吓了一跳,沉住气问:“为什么你要杀他们?” “那龟儿子叶激雁逼奸不遂,杀了我的妹子,要不是有他的义父索元礼撑腰,他敢这般目无王法、无恶不作?至于这儿的贪官邵雅子,跟衙役洪淮甲狼狈为奸,就是他使借刀杀人之计,嫁祸于你,致使你我火并的。他要不是作贼心虚,何需使这种毒计?小寒的死,必跟他有关!”章大寒气虎虎的说:“至于魏忠贤,是这一干奸佞小人之所以能跋扈得意的罪魁祸首,要杀他的理由,叫天下老百姓一齐去数也数不清。再说,我曾得风二大师的儿子信任,要我杀掉扬州镇守太监张回庆,不惜以死为报。张回庆我是杀了,但究根结底,张回庆不过是魏忠贤的爪牙,这老阉不死,大阉小阉灰孙子阉仍为祸天下,要能徼天之幸,真有胆色的,不如直捣黄龙,除此逆贼。纵杀不了他,挫一挫他的气焰也好。” “有志气。”纳兰故意说:“我也想杀魏阉,可是他此际纵揽天下大权,党羽遍布,江湖上有多少好汉欲诛之而甘心?但又有多少英雄豪杰反死在他手上?要杀他,必须要有计划,得从长计议。” “算计的事我不懂!”章大寒苦恼的说:“我不管,我先杀了索元礼再说!” 纳兰知道章大寒动了蛮性,不能硬劝,只道:“你知道索元礼为啥叫‘索元礼’吗?” 章大寒果然没有好气:“我管这王八蛋叫什么名字!” 纳兰只淡淡的道:“可惜。” 章大寒果然烦躁起来:“不知道这王八的姓名的来历,有什么可惜的?” 纳兰漫声道:“人说作恶多端者,理当遗臭万年;成仁取义者,理应流芳百世,却可惜后来的人都不管他们姓啥名谁。” 章大寒瞪着眼道:“谁说我不管!” “索元礼原不是那狗官的真名。”纳兰一面说一面留意着章大寒脸上的神色“他原名叫索天离,索元礼却是唐朝武则天时期一位有名的酷吏。” 章大寒一呆,忍不住问道:“这索天离跟那什么朝的索元礼有什么关系?他们是父子不成?” 纳兰侃侃的道:“索元礼是武则天所信任的宠臣之一,以制造冤狱著名。当时的酷吏,查案的时候,以酷刑代替诉讼,不管事实如何,只求逼供立功。凡是被罗织罪名者,必有法子让他‘坦承不讳’、‘自动招认’,一人谋反,全族被诛,只不过索元礼特别神通广大,为求怀奸捣党、党同伐异,又免对方报复,决意无毒不丈夫,凡有案子,必能侦破,才不过几天工夫,他可以从一个犯人里令他招供出千个罪犯,来满足他的残虐酷刑。” 章大寒一听,全身都抖了起来,骨骼格格作响,不是害怕,而是愤怒。 “他是酷刑的天才,曾发明了一种特制的铁笼,把犯人的头塞进钉满铁针的笼子里,又喜用醋汁或铁浆,灌人犯人鼻孔里,或用铁圈套在犯人头上,在隙缝中打入木楔,直至犯人招认或身死。他曾把九个忠臣的眷属脱去衣裤,倒吊起来,凌虐之后,在颈部系上头,使之下坠,让那些坚守大节宁死不受诬陷的烈士眼见自己家人所受的惨报,乖乖招认,好教他又立一大功” “住口!” 章大寒握紧的拳头:“那家伙在哪里!?我要亲手杀他一百回!” 纳兰冷冷地道:“这人威福享尽,已死去近千年了!” 章大寒只觉得一股冤气,无处宣泄,揪住纳兰虎吼道:“那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想唬我不成!?” 纳兰静静地望着他:“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事实。” 章大寒咆哮:“你一口气把话说完好不好!?” “好。”纳兰轻轻拨开他扯住衣襟的一双巨手道:“索元礼死了,但酷吏奸宦,历朝都有草菅人命,残害百姓。我刚才说的索元礼,还不如现在这位索天离残毒,老实说,当他灰孙子都谈不上!索天离因而被人背地里叫做‘索元礼’,他不怒反喜,索性改名为索元礼,要像索元礼效忠武后一般对魏阉效命,故人称索元礼而忘了他的名字,他还沾沾自喜,洋洋自得不已。” “现在朝里的忠良之士,早就被这干奸孽赶尽杀绝,纵然你杀得了他,你还能杀几个?”纳兰长叹道:“就算杀一个是一个,我们也得留下命来,好多杀几个。” 章大寒疑惑地道:“你你也要杀他们?” “乱臣贼子,天人共愤,人人理应得而诛之,不杀奸孽,枉对我们手上三尺龙泉、七尺青锋!”纳兰忿然道:“你知道我今生今世,志在必杀的人是谁吗?” “谁?” 纳兰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道:“走吧,待杀了这横征暴敛的狗官邵雅子,再告诉你吧。” 章大寒喜得跳了起来,握紧他的手道:“好兄弟,你也去?” 纳兰也握住他的手道:“这些事,不由我们这些扛剑走江湖的人去做,由谁做去?我只不过要你谋而后动,不要鲁莽牺牲,留待性命好除奸惩恶。” 章大寒疑惑地道:“你的意思是?” “我也养不来这些小猫大兔,只好请对岸平婶先行照料,”纳兰笑道:“就算是杀邵雅子,这鹰爪子,也不易应付,听说连雷毒这样的好手都为他所用,我们先得要布置” “布置?”章大寒咳笑道:“杀这么一个芝麻小官,跟杀一只鸡没啥两样——” 他豪笑道:“况乎杀鸡焉用牛刀?” 当晚他就去杀邵雅子。 他确然认为杀这样一名狗官,是件探囊取物般的易事。 邵雅子是东厂派到这一带“监督”的官员。这儿的地方官,实际上只负责些课税储粮的事,大事都作不得主。邵雅子跟任何镇守太监一样,残虐百姓、极尽搜刮。其时镇守太监遍布天下,且时有更代,这一任镇守太监,务必在任上剥削敲榨,不留残屑给下一任,这只苦了百姓。这些太监手下又有着许多爪牙,名为“头目”就像一群猛虎,带着无数饿狼,而且是饱虎既去、饿虎又来,致使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邵雅子这个镇守太监,贪暴恣肆,邑井无赖多投在他门下,土豪恶霸多与之倚势为奸,横索行旅之资、强买民物、不付价钱,或把民产强置为官物,且独擅马市、垄断粮食。邵雅子心知肚明,再过一年,自己就要任满,北调回京后,需付大量贿赂才能有望速获提携,心里一急,于是更作无孔不入的大事搜刮,洪淮甲就是他手下“头目”之一。 至于对住在“小隐丘”上章氏兄妹,邵雅子早闻说章大寒不肯投效,早有心除去,但又怕万一给章大寒这凶神恶煞逃脱,自己得要寝食难安,故设计使手下带叶激雁路经翠溪,料定这登徒子必垂涎章小寒美色,让索家的人来替他收拾章大寒。 不意杀出一个纳兰,邵雅子索性将计就计,让纳兰和章大寒自相残杀,可惜计未得逞,还听说章大寒在扬州杀了同僚张回庆,这消息可使得邵雅子越发心惊胆跳,时时惕惧不已。 可是怕归怕,提防归提防,邵雅子恣意行乐惯了,又怎么制得住意马心猿? 他虽属司礼监,半路出“家”实则未曾阉割,财能通神,这种宫奴绝非少数,皇宫早已污烟瘴气。邵雅子一样有老婆子女,而且强抢民女,妻妾多达六十三人,打死虐废的,还不计其数。 这晚月圆,他原要到醉月亭赏月,但怕风寒,便只上了琼秀楼,把几名地方县官一众妻妾,全召上楼侍酒,饮至中夜,忽听月茫茫的远处,一声厉吼,既似彪啸,又似枭嗥,邵雅子听得全身一震,当啷一声,酒盅落地,碎了冰花。 “这是什么声音?”邵雅子颤声向。 他身旁的头目洪淮甲尚未回答,啸声已迅即到了琼秀楼下。 继而响起的是叱喝声,然后鬼哭神号。 洪淮甲心中打突,道:“禀大人,可能是他来了” 邵雅子一懔道:“他!?” 话未说完,章大寒仗着“寒食神剑”已一路杀了上来,势如出柙猛虎。洪淮甲当邵雅子的奴才,本身也在江湖上混过的,外号“一把火”手底下不仅有两下子,而且心机深沉,当下提啸一声,一时间,楼上楼下,涌现了不少人。 这些人,有的是原先埋伏的东厂番子,有的是当地土豪劣绅的护院保镖,邵雅子是他们欺压百姓的靠山,自然不能令他受伤受损,这些人试图藉此立功,争先恐后,要杀章大寒。 这些人手底下决非庸手,其中有绿林高手“疯棍”薛孤春,黑道高手“连根拔起”迟日非,把总周升、太监廖堂派来的高手“伤人剑客”何化,还有洪淮甲自己的结义弟兄“孤魂书生”、“野鬼道人”以及六扇门的硬手英风扬,都是名震江湖的角色“一把火”洪淮甲早就知道章大寒既未杀纳兰,定不甘休,凡邵雅子出行之所都布下天罗地网,以斩草除根,不过见章大寒杀上楼来的声音,不禁也有些胆战心惊。 章大寒一路杀进来,每十步至少杀三人,但每杀一人,敌人至少增多五人。他奋勇向前进,杀上楼来。 每上一级,必杀一人。 每杀一人,对方的高手必增二人。 这由不得章大寒不心寒。 ——敌人究竟有多少? ——怎么对手的武功越来越高? 他刚想到要逃,却反而猛进,已杀四人,已冲进第二层楼。 楼有五层。 邵雅子就在第五层楼。 这时“孤魂书生”和“野鬼道人”都已出现,两人联手,坚守梯口,不许章大寒再进一步。 后有追兵,喊杀连天,楼外还有弓弩手伺伏。 ——此刻的章大寒,心里有没有后悔不断纳兰所言? 章大寒不退反进。 孤魂、野鬼两人都抵受不住这豪汉的猛冲。 章大寒一上第三层楼,就吃了薛孤春的一记闷棍。 这一棍打得他连吐两口血。 但他一剑把薛孤春斩而为二,再杀上第四层楼。 洪淮甲和“伤天剑客”何化奋战力阻。 章大寒连中了何化三剑,他只还何化一剑,何化立即自四层楼摔了下来,永远都起不来。 章大寒杀上第五层楼。 邵雅子吓得脸无人色。 但“连根拔起”却拼护邵雅子。 把总周升的重兵,全布伏在此。 章大寒情知只差一步,便能杀掉邵雅子。 可是就差那么一步。 他越不过周升的布置,也冲不过力大无穷的迟日非。 他突如出海蚊龙,急退。 退时还一剑杀了逼过来的捕快英风扬。 待他退到楼下,几已成了一个血人。 洪淮甲大喊:“拿住他,杀了他,都重重有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人人都怕这战神般的章大寒。 不过人人都拼死上前要取他性命。 洪淮甲的兵器是一把燃着了的火把。 他护在邵雅子身前,知道自己今晚立了大功。邵雅子必会对他感恩图报,自己可是富贵荣华享用不尽。 ——一次拼命,就可一辈子好命,这种事绝对干得过。何况他不是自己去拼命,而是叫手下去拼命。 他站在楼上,指挥孤魂书生、野鬼道人率卒追击,另外已遣人火速去衙门通知索元礼那儿派来的五大高手,让援军布下天罗地网,决不让章大寒逃出重围。 他布置妥当之后,十分得意,向惶措中的邵雅子凛道:“大人,章大寒只是强弩之末,卑职定要他插翅难飞。” 邵雅子仍是一脸惊惶之色,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洪淮甲心想这位公公未免恁地胆小,正想安慰几句,忽见邵雅子眼瞳里反映出自己身后还有一人,当即吓了一大跳。 他连忙返身应敌。 只见一名潇洒清秀的年轻人,布衣芒鞋手拎七尺长剑,剑无剑镡。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势,使这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洪淮甲,几乎滚下楼去。 这青年几乎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后头。 洪淮甲好不容易才敛定心神,心忖:可不能在邵雅子面前失威。当即戟指怒道:“你是谁!?干什么!?” 青年只冷冷的看看他,向邵雅子一指道:“我要杀他。”然后问:“你就是‘一把火’洪淮甲?” 洪淮甲强作豪勇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放肆!” 青年淡淡地道:“哦,原来就是淫人之妻,而杀其父、进占其财、再夺其产的洪头目。我是纳兰,倒不妨今儿个连你一并杀了。” 洪淮甲大吼,令左右上前诛杀纳兰。 纳兰剑快,第一剑己削断了洪推甲的火把。第二剑把迟日非逼出窗外,第三剑已刺穿洪淮甲的咽喉。 邵雅子大惊,跪下,妻妾全哭成一团。 纳兰剑指向之。 邵雅子全身发颤,哀告求饶:“壮士饶命,我有妻妾儿女,你杀了我,教他们哪儿投身去?” 他的儿女啼泣不已,有些尚未及笄,纳兰看看不忍,只骂道:“亏你还是个阉官,糟蹋那么多良家妇女!”但一时竟不忍心杀之。 邵雅子吓得全身缩着一团,只一叠声的道:“我给少侠叩头,祖宗爷,就饶我这一道吧,以后我必定痛改前非,决不扰民,当个好官。” 纳兰与章大寒约好,一个佯攻,引走主队,由纳兰潜入,务杀邵雅子,但此刻不想令这一群妇孺幼子,全变成无依无靠,便想砍了他一只左手便了,这时,邵雅子正给他叩头。 纳兰看得烦厌,正想扶起,突然,挣的一响,三支匣弩快箭,自邵雅子后颈射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纳兰反应极快,一仰身,避开一箭,一回剑,搪开一箭,一长手,接住一箭骂道:“你这狗官——” 只觉手心一阵麻痹,忙扔掉短箭,始知箭身有剧毒,只要沾上了,不必见血,毒力亦可浸入肤里。 纳兰大惊,失声道:“雷神箭!” 只听一声断喝“封刀挂剑”雷家的高手雷毒,还有“连根拔起”一自窗外,一自楼下攻入。 纳兰又气又急,几度要杀邵雅子,都为雷毒和迟日非所阻,这时围攻的敌人渐渐增多。纳兰为毒力所侵,又渐渐支持不住,在剑法上大打折扣,敌人见状,更前仆后继,要把纳兰乱刀分尸。 纳兰情知自己一念之仁,大意中计,今番要杀这阉官,已然无望,只好求夺路而逃,但雷毒武功过人,他一人力敌,已觉费力,更何况敌人如同排山倒海,他又毒力攻心,已快支持不住了。 正在这当儿,只听兵众哗然,一人杀了过来,原来正是章大寒。 章大寒且战且逃,孤魂、野鬼等都不敢逼得太近,章大寒到了与纳兰原先约定相见之地,扎好伤口,等了一会,还不见纳兰赶到,章大寒怕纳兰遇险,即行杀了回来,正好遇上纳兰岌岌可危之时。 章大寒一旦加入战围,精神抖擞,无奈他受伤在先,敌人太多,而雷毒、迟日非等都是硬点子,又要兼顾运功逼毒的纳兰再打下去,恐怕就要命丧此地。 章大寒愈战愈勇,他倒是不怕。 可是他不想纳兰陪他死。 他不顾一切,背着纳兰,杀出了一条血路,逃上怀玉山,人也受了重伤。 邵雅于恨得牙嘶嘶,马上下令,要周升带同雷毒、迟日非等务必要提纳兰和章大寒之头来见。 章大寒逃到山上,已筋疲力尽,气喘咻咻,直至天明,纳兰才把毒性逼出,溪水为毒所染,乌黑一片,久久不清,连塘中鱼虾也被毒死。 纳兰虽卸去毒力,但运功过度,亦无动弹之力。 就在这时候,有五个人突然出现。 五个青衣人。 正是索元礼派来的五名西厂高手。 章大寒勉强撑了起来,可是他知道自己今番完了。 因为他此际连一头狐狸都杀不了,怎能应付这五名如虎豹一般的煞星。 那五人笑了。 狞笑。 忽然,林间簌簌有声,众人回头,只见一名青年,背着一个枯老头,像从亘古里走来。 章大寒想起来了,他见过这对父子。 当日他在山的隘道上,几乎撞到这对父子,这老人还用树条抽打他,他见老者有病,又不会武功,故忍怒不还手,而今竟又在这儿遇上他们。 他正要扬声叫那对父子快逃,忽见那青年以极灵活迅疾的步法,背着老父,激鱼般闪动在那五名青年高手间,那老头手上树枝点打,仅在眨眼之间,那五人已全被点倒,呆若木鸡。 章大寒也呆住了,虽然他的穴道并没有受制。 那老头哼了一声,看也不看章大寒,扬手丢出一个布袋,然后喃喃自语道:“要杀狗官,怎能怀妇人之仁,逞匹夫之勇。”说着一拍青年肩膀,青年对章大寒一点头,返身就走,也不见得他走得如何快速,但不过一下子,却已消失在林间树间叶间阳光的隙缝间。 章大寒几以为自己遇了神仙。 布袋掀开,原来是一颗人头。 邵雅子的人头! 第六章不胜寂寥的小花 纳兰在山中养好了伤,章大寒的伤也痊愈了八成。经过谋刺镇守太监邵雅子几乎身陷重围伏尸当场一事后,他们原本要打算行刺索天离的计划,也变得审慎了起来。 有一日,纳兰问章大寒:“我们还要不要杀索天离这狗官?” 章大寒怔了一怔,道:“索天离?” 纳兰提醒他:“索天离就是索元礼。” 章大寒一听这名字,登时煞气上脸,腾腾地道:“这种鱼肉百姓、残民以虐的狗官,我章某人生下来就是为了铲除他们,怎能不去?” “好,”纳兰把话说在前头:“这次得真正要从详计议。” 章大寒自吃过上次的亏后,知道鲁莽行事只怕讨不了好,但一听定计便头大如斗,凸着眼珠搓着胡子,说:“你有脑筋,你动好了,我这只会拔剑杀人,搞不来这种阴谋。” 纳兰笑了:“也不是什么阴谋阳谋,只是我们势孤力单,对方人强马壮,还得找些帮手才行。” “帮手?”章大寒冷笑:“谁帮得了我们的手?” 忽然眼睛一亮:“莫非你说的是那在怀玉山里救了我们的两父子?” “那两位神龙见首不见尾,也太难找,如我猜得不错,他们就是对抗阉党宦官组织‘天机’中的两位当家,叫做‘父子兵’,父子两人合而为一,武功高绝,但行踪无定,神出鬼没,除非是他们来找我们,否则断断寻他们不着的;”纳兰娓娓道来:“我倒有两名人选,要是他们能够义助,杀索天离有望矣。” 章大寒问:“谁?” “一位是白痴。”纳兰眼睛发着亮。 “白痴?” “一位曾经救过我的白痴,”纳兰说:“他的剑术高明。” “还有一个呢?”章大寒似对“白痴”不太感兴趣。 “这个人十分有名” 章大寒冷笑。 “这人是名门望族之后” 章大寒几乎是用鼻子哼道:“武功好不好,跟有名和家世攀不着什么关系。” “此人用的是一把名剑” 章大寒正用右足趾去搔左足跟。 “他的剑法极佳,是当今天下,唯一会使‘天羽廿四剑’的剑客。” 章大寒剔起了一只眉毛。 “这个人心地善良、助人为乐,但人太气狭量小,喜说人是非,臧否人物,兼且好色不要命——” “是他!”章大寒霍然而起,发现纳兰咀里开出一朵花来似的叫道:“他使的是不是‘金虹剑’!” 纳兰微笑、点头。 “他是不是落魄王孙方柔激!?” “方柔激是我的朋友,好朋友。”纳兰整个人似坠入了回忆之中:“尽管现在朝廷至少派了足够组织一整支军队的高手去剿杀他,但他还是我的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方柔激很激动。 非常的激动。 激动得接近冲功。 因为他见着了她。 一个比艳丽还艳丽,但又比清纯更清纯的女人。 不。一提到“女人”这两个字,在方柔激的心里,仿佛觉得亵渎了她。至多,只能称她为“女子”这两个字,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分别,但方柔激觉得很重要,因为“女人”多指已婚妇人“女子”则多属未婚,眼前这样一位女孩子,只可能是处子,不会是妇人。所以方柔激坚持认为她是个女子,而不是女人。 这一点对旁人而言,可能完全没有两样。 那日在万禧楼听了她一阕弹词后,开窑子的癫痢芒和烂赌六,就在那儿评头评足: “这浪蹄子清得似捏得出水来,他奶奶的,看了可怪,从心里到肠头都痒着呢!” “别看她纯得白纸儿似的,万一搞上了,说不准比‘馥园’里的那些娘儿们还骚哩!” 两人就说了这些话。 在回家的路上,无缘无故的被人打得一个脱了下巴,一个落了大牙。 下手的人当然就是方柔激。 ——对付这两个不成材的东西,他可不必蒙脸,伤了他们还未看清楚来人有几条腿呢! 方柔激掴了他们耳光,才算是出了口气。 为徐小泥徐姑娘出了口气。 气是出了,但他下次决心不再到“万禧楼”去听曲聆词。 ——因为得不到,所以看了越发心疼。 徐小泥径自唱她的说她的,方柔激直如充耳不闻,连她身伴那弹琴的汉子也恍如无睹;他眼里,只有她。 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喜。 她的一动是一种风姿,千动便是千种风姿,每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心灵和纤痛。 啊。 他多想跨出去,可是这一步就是天涯。 咫尺天涯,欲跨不能。 他觉得他自己不配。 ——他只是浪子。 ——不止在江湖、在惰场上,他更是个浪子。 这女子却那么纯真,他简直不敢置信,这么美艳的一位女子,艳得那么入骨,偏是在顾盼间眯着那一双美目,却媚得入了骨,在娇嗲中觉得她是你的小女儿,又是你的妻,你可以把她攘着来疼,揽着来宠,搂着来爱护。怎么会清纯如水仙而又艳丽如桃花会同时并现在个女子的容色里呢?他想:啊,莫非那是红白相间的梅花? 他要悬崖勒马。 再看下去会忍不住的。 他告诉自己。 ——他再荒唐、再好色,也不能、亦绝不会去当采花大盗。 他只是好色,兼且风流,但不是淫贼。 他不想破坏自己的规矩,更不想伤害对方的贞洁。 ——何况那是个良家妇女。 ——而且还是个流浪江湖的苦命女子! 所以第二天他就下定了决心,改到“香河阁”用膳。 一个多月来老是往“万禧楼”跑,忽然不得再见那人间绝色,心里好像被挖了一个大洞似的,难免怏怏然,惆愀不乐。 如此过了两天,到了第三天,第一道菜肴未送到嘴里,忽听当啷一声,此处竟也有人唱戏,再听时又是那仿佛在天涯海角而朝思暮想无时或忘的声音。 方柔激抬目。 ——啊,徐小泥! 他只觉胸臆间一阵热血沸腾,几乎没掉下眼泪来。 他年纪也不小的,而且阅历甚广,阅人亦多,还会为了再逢一个女子而激动得潸然泪下,这连他自己也未敢置信。 完了,完了。方柔激心里暗忖:姓方的一世英名,只怕要栽在这女子手上了。 心里虽有一丝清明,但万缕柔情,全系在那女子娇娆的身腰上,他已如痴如醉、欲仙欲死、如生如死、入心人肺。 越是揣想,越是疼出一种感情来,无限黄昏,一番眷恋,方柔激心满意足。 每次锣起了,他就看她上场;锣收了,他就看她下场。他有的是银两,虽然是落难王孙,但他的剑每杀一个仇敌总是够他花上几个月。他便乐不思蜀了。 直至有一天—— 她在收拾零碎要下场子的时候,忽回眸,那尖秀秀的下颔,忽然掠过一抹笑意,嫣然,向他。 ——那一笑是向着他的。 方柔激竟似那些没有经验过的男子一般。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口腔来。 哎呀。 ——她是在向我笑呢! 那天晚上,方柔激终于禁不住也忍不住了。 他决定夜探徐小泥! 真的,他是穿梁越脊,半夜三更地进入徐小泥的闺房,不是怀什么心思,只是去看她。 进一步看她。 好好地看她:她的美姿、睡姿、柔姿。 若说方柔激这种男人,会没别的邪念,那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方柔激却是并没怀着别的目的去,那也是千真万确的事。 他为了要以“干净之身”见徐小泥,几乎有十天的时间,绝足青楼,连“馥园”里千娇百媚的晚菊姑娘也不去沾;对他而言,情思寄于徐小泥身上,也是一种他自己最后的一个救赎与超升! 第一晚,方柔激潜进徐小泥的房里去,徐小泥熟睡如婴孩。桌上还有一碗未喝完的冰花莲子百合羹,她的脸是向着桌子恬睡的。 这时候正值初夏,徐小泥只穿着薄薄的纱衣,被子并没有盖好,她的颈肩有一半裸露在外,雪玉似的柔肤,衬着一角猩红的锦兜,方柔激不由得怦然心动。 他就坐在那儿,看了他一整个晚上。 他用尽一切精神意志不让自己“再进一步”其挣扎过程比跟高手对决了一晚还辛苦。 直到第五更梆响,他才如一抹烟似地离去,带着罕有的满足。 到了第二晚,他又想去看徐小泥。 方柔激在心里苦笑,若是这样落在旁人跟里,着实不知成何体统。 可是他才不管礼俗。 这晚他又到了徐小泥的闺房,时近初更,却蓦然发现徐小泥未睡,正跟那弹琴的汉子在对话。那汉子正揣了一碗雪耳白果茶,劝说徐小泥吃完了好早些休歇。 “妹子,这段日子可苦了你。尽量喝些润润嗓子吧,明天要改到香满楼那儿弹唱呢。” “二哥,怎么咱们老是要换地方?”徐小泥的语音还是那么温柔、清脆、好听。 “你太漂亮了,每在一个地方唱完了,一定惹出些事儿,”那弹琴的汉子说:“我们还要趁没惹出事体前换个地方较好。” “这样,哦,那岂不是”徐小泥似想到了什么,有些依然,又想掩饰,转过身去,整理被角。 ——莫非是她想到自己? 这些日子来,方柔激甚至不知道她是否有留意到自己这个人,想到徐小泥可能因为不欲遽然离开或是为了自己每天必到而不舍,心里一热。 汉子一笑,捧碗递给徐小泥,温和地道:“说不定,咱们还要离开凤阳,改到南陵或者当涂去好了。”他一面说着,一面用三角尖眼瞄向徐小泥。 在窗外偷窥的方柔激大吃一惊。 因为他看到了一件事。 一件若非他亲眼目睹也难以置信的事。 在徐小泥转身,汉子递盅的一刹那,那盅茶已被徐小泥口中叫的“二哥”下了药。 徐小泥正在喝茶。方柔激正欲发声喝止,但突然省悟自己的身份,很是尴尬,心里转念,那汉子既是徐姑娘一直相依为命的亲人,谅也不致要谋害她,说不定只是些让她睡得安稳的药呢,还是暂时不宜打草惊蛇的好。当下便沉住了气,继续守在窗边,静观其变。 只见徐小泥喝了那盅茶,不久便玉颊飞红、媚眼如丝,摇颤颤的捧住了头,低声吟道:“二哥,我,怎么会这样子?” 那“二哥”嘿嘿笑着,忽然板起了脸孔,脸上发出一种邪冶之气,着实令人心慌,只说:“谁教你总是不依从我,我在你刚刚喝的茶里下了胭脂泪,今晚可叫我遂了心愿。” 徐小泥惊慌失声,衰弱的想逃避,但反而一交栽在“二哥”的怀里,烛火摇曳,她的脸色,是愈来愈红了,眼色,是愈来愈媚了。 方柔激忍无可忍,大喝一声,破窗而入,一把抓住那汉子,叱道:“你这禽兽!”另一手搀住徐小泥柔弱的腰肢。 那汉子大怒,挥拳迎击,方柔激一反手,已搭住了汉子的拳势,一横肘,以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角度,撞中汉子的右肋,汉子惨叫一声,跌跌撞撞出房门,返身就逃。 这一招是“东海劫余门”的“反手奇招”出击角度诡异之至,自非那汉子所能闪躲。 方柔激余怒未消,正要进击,忽听一声荡人心魄的低吟,回头只见自己念兹在兹千呼万唤的女子星眸半闭,罗衣半卸,红绔半启,灯映花容,柔弱无依,轻若无物的身子,又热得可以,方柔激听她低迷的哼着,连心都乱了,乱成一团团,拆不开、扯不掉了。 看来徐小泥所服食的药力,已然发作。 方柔激不是君子。 他更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何况这还是他朝思暮想的女子! 徐小泥已被药力冲激得完全变了个人,方柔激也失去了自制。他起先还想先把徐小泥弄醒,也打算先行制住她身上的穴道,可是徐小泥的身子软若柳絮,把那一个娇嗔可喜如骚媚入骨的脸儿埋在他的胸间,腰身柔绕地贴在他的小腹上,方柔激要推,偏又推在不该推的地方上。 两人倒在床上,罗帐都塌了下来,绕罩在二人蛇一般互缠的身上“嗖”地一声,方柔激射出一缕指风,灯灭了。 房间里一片黑暗。 只剩下低喘的娇吟。 荡人心弦的喘吁声。 这时候,有一个人,已经进入了房间。 这个人正是被徐小泥叫做“二哥”的汉子。 看他刚才被方柔激一肘撞飞的样子,分明是受了重伤,可是他现在步伐轻若狸猫,点尘不惊,内息调匀,非但不似受伤,而且,武功身手也要比刚才的表现强上百倍! 他无声、无息。 他手里拿着一柄刀。 黑色的刀。 他已换上黑衣——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完全换上一套夜行衣,除非是早有准备,否则,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他浑身上下,已与黑色融为一体。 帐里的人仍在辗转呻吟。 汉子眼中绽出了杀机。 他认淮了帐里方柔激腾起的背影,倏然出刀。 甚至没有刀光。 没有刀光。 却有星花。 星火四溅,金虹一现。 方柔激飞身而起,衣履居然完整如初,汉子在震骇中,身形在对方金虹剑的照映下像烙铁一般深明。 方柔激一连三剑,三剑连发,不知哪一剑是真,哪一剑是假,哪一剑是梦,哪一剑是幻。 ——到底月在潭水,月在苍穹,还是月在心间。 ——这一招就叫做“三潭印月” 汉子不敢硬接,腾身飞出门外,头发已散披了下来,肩上血如泉涌,虎口亦被震裂。 方柔激捋起衣摆,大步跨出院落。磊然道:“来的可是‘黑刀峡’徐深寒徐老二?” 汉子把刀一挺,倒抽一口凉气,冷笑道:“你难怪江湖人称方柔激虽然好色,但却是杀不死的。” “好色不是弱点,只是缺点;刚才我跟你交手一招,你佯作非我之敌,戏是演得不错,可惜在高手眼中,武功好的人,要装作武功不好,就跟武功不好的人,强充有武功一般不易;”方柔激道:“我既然知道阁下就是‘黑刀峡’的高手,自然不敢对徐姑娘造次” 他一笑又晒然道:“你妹妹只是被我制住了穴道,她既然啥都没喝,我也不敢沾她。”说着语音忽然尖锐急促起来:“你今晚已受了伤,绝非我之敌,待养好伤再来找我寻仇吧!” 说着的时候,神情倨傲,剑光在黑暗中漾着刺目的红光“我只没想到好一个黑刀峡的二公子也加入了阉党,助纣为虐,狼狈为奸,可惜啊可惜!” 徐深寒一听,气得颤抖,戟指道:“你你你,别含血喷人,我们黑刀峡谈徐二家,从来不做与阉党为伍这般下作事!” “哦?”方柔激有点骇然,道:“那你们又何苦这般苦心布局来害我?” “你可记得谈大公子谈岛岛的一战?”忽然响起这般一个如银铃的脆音。 方柔激一惊,藉着些微的星光,只见徐小泥已在门前,除了云发微乱之外,衣衽端整,一切已如常,这样看去,媚态仿似从未出现过在她身上。 她只是一朵俏丽但又不胜寂寥的小花。 “你?”连徐深寒也楞了一下。 “他出其不意封了我的穴道,”徐小泥向兄长淡定地道:“可惜他点穴手法并不高明。” “那只是因为我不忍心下重手,加上我确也有些低估了你的内力;”方柔激仰天长叹道:“看来我胜得似乎有些侥幸,而今我也明白了你们的来意。” “好,”徐小泥恨恨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谈大哥的仇,咱们还是会报的。” 方柔激嘿地一笑道:“只要你们不是魏阉派来的人,我总会给你留下一条活路!” 徐小泥霍然转身,脸容更似一朵苍白无依但又坚忍耐寒的小花:“咱们走着瞧!” 徐深寒和徐小泥都退走了。 方柔激似失落了好一阵子,接着也如一阵风似地走了。 这地方仿佛是徐氏兄妹已预先布置好,用以刺杀方柔激的,所以在院子里头厮杀格斗,并没有人出来探询,现在,似乎谁都走个精光,然而在假山后黑忽忽之处,还伏着两个人。 章大寒。 当然还有纳兰。 章大寒问:“他们不清不楚的,究竞是什么事情?” 纳兰微喟道:“都是江湖争名好胜所结下来的恩怨。” “这是哪门子恩怨?” “你有没有听说过‘黑刀峡’的徐谈二家?” “当然听说过,那是声望高、武功好的一个奇异门派,听说是由侠盗谈公璧所创,义寇徐山怀所建立,到了这一代,也都人才辈出” “这就是了,这一代的‘黑刀峡’高手中,谈家的大公子谈岛岛风神俊朗,文武双全,与徐家三姑娘早有婚约。可是,不幸的是,谈岛岛在最近曾为方柔激所败,在武林同道面前当众受挫,谈岛岛从此灰心丧志,几乎一蹶不振。刚才那位姑娘,大概就是徐家三女侠——” “她就想出这种鬼点子,要替谈岛岛报仇雪恨!?” 纳兰领首。 “咄!”章大寒颇不以为然“也亏她想得出!” “试想想,”纳兰愁眉不展:“他两兄妹卖唱多日,历尽风尘,且不惜女儿之身,来色诱大方,可是他们恨意之深,恐轻易不得甘休——” “这且不说,”章大寒性急:“我都以为这姓方的只是淫徒,但见他尚未乱了本性,还有些可取处,你怎么不逮着他,跟他说:咱们一起好杀魏阉啊!”“你别急,”纳兰道:“他这个人——” 忽然自他背后响起一个傲慢如剑尖锐如刀的语音道:“你们要杀阉党,我也要杀阉党,咱们只是志同,但道不合,你们请自便吧,我一向独来独往,不惯于与人联群结党。” 两人霍然回身,只见白影一闪,花叶一阵轻颤,人已不见。 纳兰跺足:“真是。” 章大寒吐了一口痰:“摆什么臭架子,没他咱们就不行么?” 第七章晚菊 晚菊当然不是姓晚名菊。 “晚菊”只是她在“馥园”的代号。 “馥园”是所妓院,好听一点来说,是青楼,可是如果更高雅一点的称呼,还是“馥园” “馥园”已成了一个代号:这儿的女子卖艺不卖身,卖笑不卖色,只供王侯公子、巨商大贾、文人墨客、朝官乡绅来吟风弄月、把酒谈心,至于要醉翁之意、一偿夙愿,除非是你情我愿,否则“馥园”则是概不负责的。 “馥园”有“姑娘”七十一名,其中最红、最美、最教人着迷、最声色艺俱佳的,晚菊当然名列三名之内。 “馥园”的做法,无疑是抓得准这些素嗜寻花问柳、拈花惹草的男人心思。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得到,越是买不到的越不惜代价,这点微妙心理,馥园的主事们已把握得驾轻就熟。晚菊是馥园的当家红牌,自然是个中能手,而且她美艳绝伦,据说又是守身如玉的才女。 这样一位女子,好逑的君子或是非君子,自不在少数,晚菊一一言笑晏晏、谈笑用兵、长袖善舞,应付自如。 不过,一物治一物,大象怕老鼠,糯米治木虱;晚菊的非常手腕、温柔手段,遇上了一个人,却也阵脚自乱,意乱情迷。 “晚菊终于坠人情网,泥足深陷”这个消息很快便传遍了“馥园”里外。 晚菊的意中人是一个落魄的王孙公子。 不但落魄的王孙公子,还是个有名的浪子。 这浪子非常好色。 所幸他不但好色,剑法也非常好。 他就是方柔激。 ——尽管他是个浪子,是个牵不住、管不住、收羁不住的男子,可是她还是在心里千缠百回的只有他。 爱情发生的时候,谁能控制得住? ——若能控制,就不是爱情了。 人人都知道晚菊和方柔激这段情,似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晚菊左等右等,他都不来,于是在这个初夏之夜,索性穿着蝉衣与半是她女婢半是她义妹的小眼姑娘在院子里纳凉,口里在闲扯着鉴影修容的事,还比较着金箔敲花镂纹的唐镜和本朝薄铜持柄镜孰为利便之际,忽然闻说前院朱妈妈走报:方柔激来了! 晚菊乍听,手里一颤,当啷一声,铜镜落地。 ——好哇,他可来了! 晚菊思忖。 方柔激急着要见晚菊。 原因很简单: 他要得到她。 今晚,他必须要得到她。 尤其是在今晚。 他份外需要。 方柔激虽然好色,但决不是一个急色鬼。 事实上,晚菊也数度藉赋凭比的暗示过。假如方柔激早些提出非分的需索,晚菊断不会拒之于门外的。 方柔激是情场浪子,他当然有这个自信,可是他今夜何以如此情急? ——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 多日来,方柔激一直慕恋在“万禧楼”弹唱的女子徐小泥,忍不住要夜入闺房,看她睡姿,不意在今夜发现伴琴汉子竟对徐小泥下春药,是以方柔激挺身逐走那汉子,徐小泥药力发作,方柔激无法拒抗这动魄荡魂的诱惑,两人缠绻床上。那名被逐走的汉子偷偷潜返,全力出手,欲图刺杀在情欲惊涛中的方柔激,徐小泥亦同时发难;惟方柔激早有提防,先封住徐小泥穴道,再剑退那汉子,并指出来者就是“黑刀峡”年轻一代的高手徐深寒兄妹。徐氏兄妹事败,扬言必报此仇。 徐小泥在“万禧楼”卖唱,是算准方柔激好色动心,必会夜探佳人,才能设此圈套——他们倒是算准了,算对了,方柔激果然中计。 只是他们棋差一着。 方柔激固然色心大功,但他毕竟是历过江湖上大风大浪扬名立万的人,色授魂销是一回事,但警觉依然不失敏锐。 方柔激虽然攻破了徐氏兄妹的计策,但他一点都不感觉到高兴。 反而很感颓丧。 因为他真的喜欢徐小泥。 ——那朵娇俏、娇羞、娇美而又不胜寂寥的小花! 方柔激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绞痛: ——原来徐小泥竟已跟当年为自己所败的谈岛岛结下鸳盟! 这么一个令人爱不释手、目不暇给的女子 ——可惜啊! 简直可恨! 方柔激被徐小泥所激起的情愫与情欲,正惊涛骇浪、翻涌沸腾,不知如何宣泄。 所以他想起了晚菊。 男人总是自私一些的。 可是男人也有情非得己的苦处。 ——如果你教他们无处发泄,除非是痛痛快快引刀自宫,加入魏阉一党算了! 方柔激当然不是那种人。他再痛快,也不是那种痛快的人。 他寻求另一种痛快。 这时候端详晚菊,别有一种完美的美。 这么素静的一张美脸,两腮该丰的地方就丰匀,下颔该尖的地方就尖秀。眉是眉,目是目,一对眼慑骨销魂,望着人的时候,艳得像传奇里的女鬼,可又偏偏是正经的,并没有特别的媚。自琉璃八角灯色中的映影看去,像是一个自画里走出来的仕女,她身上的衣饰酥色绣遍,妥帖得令人浑忘了腰身—— 方柔激现在特别想念她的胴体。 可是晚菊端庄安详的样子,反令他有点不敢造次。 良久。 烛火燃芯,沙沙地响。 晚菊问:“你要听曲?“ 方柔激摇头。 晚菊问:“你要下棋?” 方柔激摇首。 晚菊又问:“你要喝酒?” 仍然没有答话。 晚菊微微叹了一声:“是时候了”她起身,掩上了门,把灯火调低,慢慢的解卸罗衣。 方柔激一阵搐动。 灯火下的娇躯何等媚人。 晚菊只剩下了贴身的亵衣,把一帘黑瀑似的发,全散披下来,向他招手“来,替我梳头。” 方柔激替他梳头,只见妆台前的铜镜,映出了个幽冥路上的美人儿,活色丰香,就在眼前,然却有一种古远而惆落的感觉。 方柔激把手搭在晚菊的柔肩上。 那柔腻的感觉一如水珠滑过凝脂。 晚菊的柔荑按住了他的手背,放到唇边轻轻啄了一下。 方柔激再也耐不住激情。 他吻下去,深深地,就在柔肩上。 “哦!”晚菊微微扬着秀颔,闭着双目,眼睫毛闪着梦幻的余颤,致使她的秀额和鼻头、尖颔成了一道优美的曲线,一阵馥人的体香,方柔激心旌荡漾,眼里只见酥红的亵衣间隐约突露着柔凝般的玉峰,他忍不住、禁不住、情不自禁把亲吻换成了轻咬。 晚菊发出荡人心魄的呻吟。 方柔激因为相距得近,气息间已可对流,这才看见晚菊的五官真的完美元瑕,只是脸靥上的肌肤,毛孔略微粗了一些,而脸肤也长了一些微而小疥,平素皆因盛妆而遮掩。 这发现反而使方柔激更动情。 情总是为了要爱而萌生,但欲则不一样。美丽虽然重要,那是感性的事情,但欲火可能为绝色而升,却会为性感而炽。 晚菊现在就是让方柔激产生这种感觉。 所以当他们缱绻着缠绕到了床上,虽都没工夫说话,谁都一丝不挂的时候,方柔激的动作就接近疯狂了。 晚菊起先用十指抓住他的背肌,留下了血痕,然后又折腾呻吟,继而呻吟成了轻呼,她用手往上拗而抓住了床架。 方柔激知道那不是痛苦。 而是迎迓。 故此他要孤军深入。 这是如火如荼的一刻。 方柔激感觉到那么焦切,懊热,紧凑,同时,危机亦告闪现! 方柔激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的命根子突然被箍住。 这件事情十分要命。 绝对可以要了他的命。 所以他所有的动作完全僵住。 他己不能有任何动作。 “爱我吧,来,”晚菊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在床上荡得像个小妖精,吃吃的笑道:“你不是很爱我的吗?来爱我吧!” 方柔激大汗涔涔而下。 冷汗。 他抽不出来、拔不出去,同时也退身不得。 他似给“钢箍”夹住了。 这感觉当然不好受。 他铁青着脸色,道:“你也是魏阉派来杀我的人?” 没有办法,我已拖了很久了,我再不下手,他们得连我都杀了;”晚菊睫毛里似闪着泪光,她仰卧在床榻望着身上的方柔激,忽然也激动了起来:“我恨你!我恨你在别的女人身上受了挫折,才甘心来找我” “如果你一早就来找我,我就不会用这种手段对你!”晚菊咬着银牙,几丝乌发也黏在雪白的齿间:“我等了你好久,你终于还是踩入我的布局来。这是床第间的功夫,你丧在这节上,一定很不服气了吧?” 方柔激尽量用平静的语音道:“我是意想不到。”然后反问:“你知不知道我是个浪子?” 晚菊带着惋惜的说:“我还知道你是个色中饿鬼。” “对了,”方柔激寒着脸,一字一句的说:“凡是色狼,都会有两下子绝招,是你断断意想不到的。”说着,忽然沉身一挺。一阵强烈无比的刺痛,令晚菊双腿顿时一松。 晚菊忽然升起一种恐惧,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她急忙抄手到枕头底下去取兵器。 可是方柔激趁她双手后拗时,已按住了她左右腋下“攒心穴”晚菊登时动弹不得。 “我不想杀你,”方柔激日中闪过一丝狠色,然后看着晚菊美丽的胴体,终于换上了温柔的神色“我并不想杀你。” 就在这时候“砰、砰、砰”三声巨响,同时发生。 声音都响自方柔激的后头。 三个人同一在霎间闯了进来。 一个是破窗而入。 一个是破门而入。 另外一个,竟是破墙。 三人都进了房间,对准方柔激的背后,猛下杀手,甚至完全没有顾虑到床上的晚菊。 方柔激的剑就在床边。 他的剑从不离他伸手可触及的范围。 可是他并没有立刻拔剑。 他旋舞床上的被衾,裹住自己,也罩住晚菊赤裸的身子。 这时候,其中一个来人的枪,已搠入了被子里。 然后这持枪的人身子立即被旋甩而起,滚落床上,他的躯体在越过床边之际,已被一道金虹斩为两截。 接着那张被打横拉直,疾冲向另一名持短戟的刺客。 那刺客躲无可躲,只好往被子一戟搠去。 “嘶”的一声,他的戟划破了被子。 可是同时一声轻微的“丝”声,金虹剑亦穿过了被子,刺中了他的心窝。 那刺客痛苦捂胸,倒下去的时候,那被子已把第三名刺客没头没脑的罩住。 然后方柔激现身、出剑。 被裹的人惨嚎半声。 方柔激轻吁一口气,拔剑,血水立即泉涌而出,迅速染湿了薄被。 方柔激返身问晚菊:“这是西厂派来的番子,听说索元礼也派出了高手来杀我,怎么却没来?” 他在迎敌的瞬刻间,不仅连杀三名敌手,还制住了晚菊的穴道。 晚菊尚未答话,外面响起一个冷冷的语音:“出来。” 方柔激冷傲地望向窗外。 满天星子,寂然无语。 方柔激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意,来自背项。 “我是雷毒,”那有气无力、微带沙哑的语音又道:“穿上衣服,出来受死。” 方柔激真的就披上衣服,动作十分缓慢。 然后他向门外走去。 倏地,他抓起搁在地上染血的被子,往窗外一扔,人却从墙角那个破洞疾掠了出去,手中之剑,脱手飞出,自窗口掠起一抹金虹,划空而去。 除了剑风,就是破空之声。 那自窗口扔出去的被子,至少嵌了四十五件不同的暗器。 而剑自窗口掠出,划了一道虹般的金线,落回已掠出墙洞立于中庭的方柔激手中。 雷毒身兼川西唐门暗器之秘和江南雷家毒物之长,方柔激要对付这种人,还不得不打醒十二分精神,全力以赴。 他只见星空下;有一“缕”模模糊糊的人影。他剑一到手,已向对方刺了一剑,对手也还他一颗铁蒺藜,两人都未击中对手,但都觉险象环生。 他长吸一口气,挺剑想要再攻。 ——可是他心头里突然一寒。 ——寒气不但攻心,且已袭入了肺腑! 方柔激猛然省起。 ——背肤刚才被晚菊用手抓破。 ——莫不是 那“幽魂”似的雷毒在阴黯里,既没有马上动手,也没有立即反应,他只是眼见方柔激攻势突溃、以剑支持,汗涔涔下,运功逼毒,确定之后,才哑声笑道:“你已着了‘见血封喉’,毒力已经发作,你完了。” 方柔激当然不想“完” 他自己也没有料到竟会一时大意,着了道儿,竟要“完”在这里。 那“幽魂”渐渐逼近——不知是因毒力太强还是夜色太暗之故,这“幽魂”实在不太像是个人,只像一团浓雾,而这“浓雾”就要罩在自己身上。 便在这时,只听一声清叱,就在“幽魂”的左右,出现了两道刀光: 奇异的刀光。 黑色的刀光。 刀光有两道: 一长一短。 这两道刀光,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倏东倏西、倏上倏下,就是缠绕着那幽灵似的雷毒,而且招招狠辣,刀刀枪攻! 雷毒开始是要越过刀网,前来结束方柔激的性命。 可是那两柄黑刀,那两个人寸步不让。 半晌之后,雷毒只有招架之能。 再过片刻,雷毒连招架也不容易了。 “你们为什么要救他!?” “他是我们的人,你不能杀他!” 方柔激一面运功逼出毒力,一面观察场中的格斗与变化,忽然喊道:“小心,他要使出雷家霹雳堂的——” 话未说完,爆炸已生。 爆炸使得本来就黑暗的大地更泥尘漫天。 方柔激也受炸力冲激,几乎掼倒。 ——究竟炸死了谁? “我们没有死。”一个熟悉而深寒的语音道。 “我们留着性命杀你。”这句话的意思当然并不会好听,但说话的声音却非常清脆、动人、好听。 人也长得很好看。 就像是一朵娇俏、艳丽、而又不胜寂寥的小花。 方柔激当然认识她。 她就是徐小泥。 另外一个,手持长柄黑刀,当然就是她的兄长徐深寒,黑刀峡里年轻一辈有数的高手之一。 方柔激没有想到是他们来救自己。 ——他们不是刚在今晚布局要杀死自己的吗?但幸好自己机警,点破了他们的诡计,并使他们两兄妹知难而退,怎么在此际反而成了自己的救星,并冒险逼走了一身暗器双手血腥、满怀炸药遍布剧毒的雷毒? 方柔激已明白。 徐氏兄妹很快的便教他明白。 “我们救你,是因为要杀你;”徐深寒一身都是泥泞,炸药所及,也灼伤了好几处“亲手杀死你。” 方柔激觉得很有些悲哀:“你们真的那么恨我?”他有些不服气:“我只是击败了谈岛岛,我又没有杀他。” 徐小泥也深深吸了一口气,星光下,只见她胸襟紧了紧,加添了几条起伏的水波般一抹即过的皱纹,然后她轻轻的吐出几个字:“你应该知道,有时候,打败一个人,要比杀了他还痛苦。” 方柔激看进了她的眸子,感到一阵无言的说服力,终于低下了头“我明白了。” 徐小泥婉转地叹息了一声。 徐深寒挺着黑刀,大步走上前来:“对不起。我要砍下你的首级了。” 方柔激无精打采,淡淡地道:“可惜。” 徐深寒举刀,郑重地问:“你还有什么遗憾的事,说出来,我们尽可能会去替你完成。” 方柔激摇摇头,不去看徐深寒,只望向徐小泥,歉然道:“可惜,你们今晚还是杀不了我。” “为什么!?”徐氏兄妹几乎同时的问。 “因为我的朋友来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两柄剑同时攻了下来。 一把乌墨似的大剑! 一把长七尺但只有二尺是锋的剑! 两把剑,一出手便把徐氏兄妹迫退。还夹着一起一落的语音:“色鬼!原来你早知道我们来了!”“别怕,我们来救你!” 徐氏兄妹一见到这两把剑,都失声叫道:“游侠纳兰!” “豪侠章大寒!” 他们没敢恋战的原故,可能便是因为自知在这两人剑下,今晚绝已杀不了方柔激。 ——与其战败,不如速退。 纳兰和章大寒也没有追。 ——他们志在救人不在抓人。 “吃亏了吧?”纳兰笑嘻嘻的道:“你就算不跟我们一道,阉党的人还是一定会刺杀你,不会放过你的!” “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听你的!”方柔激重重地哼道,他的毒力已逼出了七成“咱们各走各的阳关道,各行各的独木桥!” “咄!”章大寒火气向来暴戾“你不去就不去。他娘的我才不稀罕呢!是好汉就不败在娘们手里!” 这句话一出,方柔激几乎气得拔剑要跟他厮斗,章大寒也磨拳擦掌的要交手,纳兰忙把他拉走。 “走吧!”纳兰边行边道:“闹什么嘛,都是同一道上的人!” “走?”章大寒忿忿的道:“那小子,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哩!” “你就别理他不就得了?”纳兰扯着章大寒衣肘走了一大段路才道:“他这个脾性,光只嘴里硬,他凡欠人滴水恩情,必涌泉以报,就算他现在没跟上来,杀魏忠贤除奸阉的事,他必不会袖手旁观,你还跟他抠什么气呢!” 第八章麻烦 白痴怔怔的望着溪水,只要经过他的身旁,都会知道他在喃喃地说着话,但谁都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这个也是想当然的,如果别人听得清楚、而他又说得清楚,大家就不会叫他做白痴了。 不过白痴有时候也会说些清楚的话。 尤其是“鸟话” “在沙州上盘旋的是燕子,沿溪逐食飞行的是环颈鸻,斑文鸟在稻田边的灌木丛啄虫,鸟鹙停在空旷的枯枝上,黑颈鹤隐居在偏僻荒凉的地方,鸬鹚要建巢于悬崖,黄鹡鸰走动于涧石间,蓝矾鹩蹲在屋脊上像人一样,每一只鸟都有它自己栖息的地方。” 他这样说,但没有人听得懂,不是很多人知道这么多鸟的名字,更很少人愿意知道这些鸟的习性。他们一向是打鸟、杀鸟、或把鸟关在笼子里,来表现豢养它的人有着对笼中物的生杀大权。 “黄脑袋翘尾巴唱个不停的是鹡鸰,下巴像个袋子的是鱼鹰,绿头鸭的头是翠色的,褐眼眶的是金眶鸻,燕鸥翅尖尾如剪,潜鸭头上像戴了顶流苏帽,黄肚皮红褐脚的是灰鹡鸰,身短飞速羽翼尖腹呈乳白色的是小雨燕,头上顶风冠的是鸊鷉,每—只鸟,都有它自己的本色。” 这更令大家听不懂了:鸟是鸟,人是人,鸟跟人有什么关系?为啥要花时间同心力去懂那么多鸟事? “鸬鹚是潜水能手,也是吃鱼高手,一天数十条,不以为怪,下的蛋也有很浓的鱼腥味,它们就把啄来的鱼储藏在下巴的宽喉袋里,来饲喂它们的孩子,可是他们肚子里却装满了一大团一大团白色的虫!鸥鸟则很合群,只要有一头鸥鸟受伤,大伙儿就围绕着它,不肯离去,不肯让路,不时振翼空中哀鸣,不时俯冲下去,仿佛要把伤者救护出来,它们团结一起,以身体护着雏鸟,直至把敌人赶跑为止。斑头雁喜欢飞成一字或人字的往沙洲吃眼子菜,有一种每到北风起便千里往南越山渡海迁徙的红尾雀,头部常沾满了盘蠕的寄生虫。所以千万不要吃鸟,鸟跟你一样,也有人性” 这番话,大家更不懂了。 于是有人谑笑着问: “鱼呢?鱼也有人性,咱们鱼虾牛羊全都不能吃,难道吃你不成?” “鸟有人性?你呢?你没人性,你是白痴!” “可惜你没有翅膀,否则就是一只活脱脱的鸟,不是人!”众人调笑、嬉笑、轰笑。 白痴依然喃喃的说着话。 说着反正说得清不清楚都没人想要听清楚的话。 ——一小部分的人,倒是较少捕鸟吃鸟了,那不是因为恻隐之心,而是听白痴曾说:鸟的身上有虫! 这一日,白痴又在溪边,拿着根枯枝,在喃喃自语。看他说话的神情,很奇异,仿佛就对着七八十位知音在说话。 不过,在他面前,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群忙碌的擦沙燕,时盘旋,时翱翔,时振翅,时啁啾,远处的沙岸上,一只通体艳红的朱鹂,正展示它丰明的羽翼,跳着啄着,在沙滩上印下一排交互的爪迹,然后飞去烟水浩渺处,高云上,正有一黑点沉浮,那是孤单的红隼。 他的眼神却似高空的红隼一般的孤独。 这时候,他背后出现了五个人,正以半环形向他逼来。 其中一个扬声道:“白痴,今回你可逃不了!” 白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 四人面面相觑,另一人沉声道:“你别装聋作哑的了,跟我们回去!” 白痴仍似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 另一个怒道:“去你的,看你装什么蒜!”一抬腿,飞踢起一块鹅卵石,破空直取白痴的背门! 眼看那块劲石就要射在他背门上之际,白痴霍然回身,他手上的枯枝,刚好搁在胸前,那一块石子,就疾打在枯枝上。 “波”的—声,石碎成数块,飞射回五名来人身上。 那五人都不慌不忙。 一人衣袖—兜,把石片收入袖内。 一人双指—挟,已挟住石片。 一人用五节棍一格,把石片震飞。 一人一手抓住石片,把石片捏成粉末,自指掌间漏出。 另外一个人动也没动,石子已在他身前落了下去。 白痴看了一眼。 只看一眼。 他的眼神十分的灵,但又十分凄寂,就像一只离群的雁。 他已知道来敌武功高强。 他也知道来者是谁。 ——都是索元礼座下的高手。 索府的总护院“雪地梅花虎”丁好饭。 索家的总团教“六丁开山手”郑搏一。 索元礼的“四大供奉”中的老四:“大泼风剑”赵荒煤。 “四大供奉”中排行第三的“大泼风刀”雷小可。 还有一个人。 白痴未能认得出来。 这人他没有见过。 可是刚才看他纹风不动的就把石子击落,白痴知道这人是高手。 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 白痴知道这群人是为啥而来的。 ——为了报仇。 (奇怪,人报仇,往往比报恩积极。) (如果问人为什么要报仇呢?那一定是个白痴,因为“报仇”只是人类正常的反应和行为,就像一只狗咬了另一只狗一口,另一只狗一定反咬它一口一般;只不过,人不是狗,为何常要冷不防就咬他人一口呢?) 不久以前,就在老农江畔的小村庄,纳兰为了要救护白鸟、维护白痴,所以被小公子索优的手下三大高手:雷小可、丁好饭、郑搏一的伏袭,遇危时白痴突然出剑,先伤索优,再败雷小可,这件事,索优当然不会就此罢手。 (人活着为了要使自己活得更好,就不惜使对方活得更不好来让自己能够活得更好,所以活着就得斗争,要斗争当然要赢,要赢一定得不择手段。) (不要问人为什么要不择手段的去斗争,因为人若不与命运争、不与环境争、不与大自然争、不与天争,根本就没有利爪尖牙能令自己活下去。) ——该来的,都来了 白痴在出手第一剑刺穿索公子手心时已知道事无善了。 ——事无善了又如何? ——天下事有几件是能够善了的?其实尽是悲离,少有欢合。 ——不但该来的已经来了,连不该来、未曾来过的都来了。 “大泼风剑”赵荒煤是一个。 那秃发矮子又是一个。 白痴也不害怕。他只漠然地道:“动手吧。” 四个人都想动手。 但在动手前都望向一个人。 秃子。 “你惹上麻烦了,”秃子平平和和地道:“你只有两条路:一是跟我们回去,索大人正是用人之际;二是跟我们动手,死在这里。” 白痴垂首。 他不是在沉思。 而是在说话。 在对着他手上的枯枝说话。 “有人说你只有枯或荣,其实你还可以有一个选择;”白痴对枯枝说话的神情,就似对他亲生的孩子说话一般“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 秃头矮子却代“它”问了:“是什么?” “别当树枝,”白痴眼里已绽放出刀光一般的锐芒“当剑。” “当一把利剑。”他说“当剑就不怕枯荣,且可定人生死。” 他每个字都似镌在石碑上。 秃头矮子张开了咀巴,就像他的下巴脱了臼,使他合不拢似的,更令他的表情,看来有点土里土气的,可是他说的话,可一点都不土:“剑的事情往往要用血来解决,”他反问:“你喜欢流血?” 白痴立即摇头:“可是在江湖上,如果不流别人的血,就得要流自己的血,那我宁可流别人的血。” 秃头矮子温和地笑道:“你果然不是白痴。” 白痴的眼睛不看枯枝了,只看向他,他对其他四人,像压根儿不当他们存在一般“你是麻烦还是舒星一?” 秃子笑道:“我姓麻,名烦。” “遇上你,就麻烦了;”白痴似略吁了一口气“但总比遇上‘刀一出手,人鬼不留’的舒星一好。” 麻烦居然用舌去舐手掌,然后用手扳压压又疏又长的后发“遇上我也不好,很麻烦。” “的确麻烦,我怕麻烦,”白痴又把目光集中在手中的枯枝上“可是它不怕。” 麻烦和气生财似的笑道:“很好,既然你不怕麻烦,麻烦就来了。” 这世上谁不怕麻烦? 不怕麻烦的人往往惹上麻烦,惹了麻烦的人就麻烦了。 可是就算你怕麻烦,麻烦也一样会来麻烦你。怕麻烦的人不见得就不麻烦。 麻烦给人找麻烦。 可是麻烦并没有亲自给人麻烦,他说了那一句话,四个人都拔出了兵器,围攻白痴,就他一个人没有动手。 就是他未动手,所以才更麻烦。 在宦官索天离帐下,有“四大供奉”舒星一排名第一,麻烦仅次于他。 雷小可又仅次于舒星一与麻烦。 赵荒煤更次于舒星一、麻烦和雷小可。 而今麻烦虽然未曾出手,但是赵荒煤和雷小可都出了手。 赵荒煤施的是“大泼风剑”剑身如扇,厚半寸,长六尺、阔七寸,一旦运展开来,如同怒风狂涛,裂山折木,一般对手别说招架,在剑风下,就连站稳步桩也极难。 雷小可的“大泼风刀”却风平浪静,他每刀砍出,自己先以刀网护个风雨不透,但每一刀俱封死了对方的要害、退路以及一切反击的余地,刀光如天风海雨,不是要砍杀对手,而是要摧残对方的躯体、绞毁对方的生命、粉碎对方的战志。 丁好饭外号“雪地梅花虎”那是形容他轻功高强、招式漂亮、出手猛之故。他使的兵器是五节棍——这种兵器,天下几已罕有人能使。 郑搏一人称“六丁开山掌”以“黑煞手”、“黑砂掌”、“黑虎拳”并施而闻名——他的名气虽大,但很少人“死”在他的手下,通常,他只把人撕裂甚至撕成碎片,这就不叫“死”了,而是比“死”更可怕的“下场” 这几个人,在江湖上都是响当当的角色,在武林中也有赫赫之名,而今都集中全力,攻杀白痴。 白痴的树枝,已经变成了剑。 剑光点点。 ——如果是剑,反而使不出这样的招式。 枯枝有五枝分岔,每一岔桠成了一道剑锋:要是剑,怎能一剑五尖? 白痴力搏这四大高手。 他不怕。 雷小可的“大泼风刀法”虽然可怕,但他曾经击败过这个人。 他也曾轻易地使丁好饭和郑搏一败退。 就只有赵荒煤,他虽然未曾与之交过手,可是对“大泼风剑”他也足可应付。 难以应付的是在“大泼风剑”与“大泼风刀”的配合运用,这使得刀剑合并,所发挥的威力,远超过于一刀一剑的七倍! 这原是可怖的压力。 不过,压力还不是来自于此。 而是在麻烦。 一直尚未出手的麻烦的身上。 白痴决定反击。 他的手腕一抖,枯枝上的四条分岔,全皆折落,只剩下主枝直如剑身。 剑如天机。 剑光如一首唐诗、一阙宋词。 剑意有情。 一种天若有情天亦老的剑法。 ——“长相忆剑法”! 剑法甫展,在旁观战的麻烦,就“噫”了一声。 他已知道赵荒煤、雷小可、丁好饭、郑搏一等人必败。 ——谁都不能在“长相忆剑法”下取胜。 他立刻知道眼前敌人的来历。 所以他立即行动。 他杀了过去。 ——不是杀向白痴。 而是杀向聚伏在河床旁的擦沙燕。 麻烦的十指,射出一缕缕似珠网胶的黑线,凡是给沾着的鸟,全身溃烂,扑在地上,挣扎不已,不一会就全不动了。 白痴一直等着麻烦出手。 可是麻烦不是向他下手。 而是向鸟群。 白痴心里一急,剑法一震,先伤赵荒煤,再退雷小可,又一脚踹飞丁好饭,更一肘撞倒郑搏一,但他背心也吃了一棍,和给厚剑拍中腰腩。 他的身形微微一搐,仍是掠扑向麻烦。 ——他决不能让麻烦残杀鸟群! (人在决战,何苦要殃及鸟禽?) 就在白痴手上的枯枝快要触及麻烦背后的刹那,麻烦霍然回身! 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间,两人交手一招。 然后两人都静了下来,僵立而对峙着。 两人都没有动。 燕群己飞去一空。 溪水依然漠漠地流着。 赵荒煤、雷小可、丁好饭、郑搏一虽然全都挂了彩,但他们依然勇悍,正悄悄自白痴背后包拢上来。 麻烦忽叱道:“走!” 一挥手、人就走。 麻烦一走,剩下四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战志逐渐崩溃,都跟着麻烦消失了。 麻烦走的时候,眼神还是很疑惑。 他临走前还狠狠地盯了白痴几眼。 白痴神色木然、神情平静。 麻烦的眼神充满狐疑,但表情却是痛苦的。 至少是在忍受痛苦。 他走的时候,凡过之处,都留下了血迹。 ——他必然伤得不轻! 他与白痴只交手一剑。 白痴力战四大高手、受伤在先、且心乱于鸟群为麻烦所屠杀,但在一招之内,仍伤了麻烦。 还惊退了麻烦。 麻烦走后,白痴抬首举日,望向高空云里,三三两两的鸟,又看看躺在河岸上、溪水里的鸟尸。 突然,他捂胸。 身体剧颤,双眉深锁。 一连咯了三口血。 ——刚才他强忍着伤创,便是要麻烦不知道他也受了重伤,因而怯退。 他拖着蹒跚顸颟的脚步,一步挨一步的往镇里走去。 这是一个小小的乡镇,叫做新古毛。 章大寒特意要比纳兰先一步抵达新古毛镇。 章大寒觉得若要按照纳兰的方式,温吞火兼且不愠不火,任谁都不会跟他一起去杀索元礼、顾秉谦、魏进忠的。 他决定自己去找那“剑术高明”的白痴。 ——要是白痴不加入,他就要和他比剑。 果然他到了新古毛镇,很快便找到了白痴。 果然白痴不肯跟他一道,而且对他说什么都不闻不问。 果然如他所料。 于是章大寒拔出了剑,说出了这样的话:“我的朋友纳兰说你的剑法很好,他的剑法已是极好,还盛赞你的剑法好,你不去可以,但要答应我与你比一比剑。” 白痴仍怔怔发呆,只是看看手上枯枝的时候,叹了一口气。 “你不必拒绝了,我要是输给你,即任你宰割;你要是输了,则跟我去杀魏阉那干狗腿子!”章大寒示意要他走出驿站,到河岸那边去一较高下“今天你不拔剑,不出手,就得要命丧在我的剑下。” 白痴始终没有“拔剑” 但他最终还是“出”了“手” 两人在溪畔决战,章大寒力大沉猛“寒食神剑”更寒气迫人,连溪中游鱼都给逼跃出水面,白痴始终以枯枝为剑,强持奋战。 这一战,打了七十多回合,章大寒天生神勇、越战越强,白痴则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随翻天巨浪而载浮载沉,迭遇险招。 白痴的剑法,无疑能以柔枝作剑,但遇上章大寒那末强大的对手、而手中又有削铁如泥的“寒食神剑”就很吃亏了。 时间愈久,白痴显然后力不继,脸色惨白,可是他的剑法,也愈更缠绵、愈渐精妙。 “你支持不住了,”章大寒豪笑道“认输吧,再打下去,你得要脱力而亡了——” 话未说完,已定了胜负。 白痴的剑法乍阻的天机,像诗中的诗眼。 他的树枝已刺中章大寒的左颊,但尚未深入,章大寒右手剑已削断了他的树枝,左掌擂在白痴的胸膛上。 白痴闷鸣一声,像一片纸般地飞了出去。 久久爬不起来。 章大寒抚着脸颊,犹有余悸。 ——假使白痴手里用的是真剑,而又是一口宝剑,自己只怕就决不可能一剑将之削断,这张脸岂不 他虽然似是打胜了,但却没有战胜的喜悦。“好,今天算是打个平手。”章大寒大步行去,再也不理在地上一面吐血一面急喘的白痴“我也不勉强你跟我们一齐去替天行道,咱们就此后会有期吧。” 他回到新古毛镇,心中仍有些不快,正要找家酒帘痛饮,忽然给人一把揪住,原来是纳兰,他一怔,反问道:“你怎么来得这般快?干吗这样气急败坏?” 纳兰只问:“你跟那白痴决斗是不是?” 章大寒诧然:“是啊。” 纳兰忙问情形如何,章大寒一向不善转述,有头没脑,东拉西扯的总算把事情说了一遍,纳兰跺足叫道:“哎呀。” “怎么了?” “我一来到镇上,就听这儿的居民说:索元礼派人围剿和暗算他,连麻烦、雷小可这样的人物都尽皆出动了,他还受了严重的内伤,咯血不止,他是因为救我才给上这梁子的,你却在这时候来找他决斗,你——”纳兰气得眉毛都歪了:“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便是近日崛起于江湖上的神秘高手,人称为‘白小痴’。精擅绝传的‘长相忆剑法’,他还有一把藏于袖中的宝剑,名为‘悬翦’,是‘越王八剑’之一,不过,他一直都没有用来对付你嘿,你却重创了他,要是在这时候阉党的人来偷袭他,你可心安?” 话未说完,章大寒已汗涔涔下,发出一声虎吼,转身狂奔。 他奔向溪边。 他要找回受伤的白小痴。 不过.在河沙岸上,只有鸟尸,和几滩已凝固了的鲜血。 ——白小痴到哪儿去了? ——到底是走了?还是被人劫走了? 第九章空中追空 是这样的: 白小痴先因救纳兰而结仇,受到宦官索天离帐下高手:“六丁开山掌”郑搏一、“大泼风剑”赵荒煤、“大泼风刀”雷小可、“雪地梅花虎”丁好饭、还有麻烦这五大高手的合击,白小痴仍然击退他们,但身受严重内伤。豪侠章大寒不知内情,找他决斗,白小痴勉力应付,始终不肯拔剑,两人战个平手,白小痴负伤更重。纳兰赶至,找到章大寒,道明原委。两人急寻白小痴时,溪畔只留下一大滩怵目惊心的血,还有十几只鸟尸 ——白小痴去了哪里? “我怎么知道!”章大寒见纳兰用这样子的眼神这样子的望着他,只好凶巴巴但语音空洞洞的说“我又没有杀他!” 纳兰仍是望着他。 那种眼色! 他们头上的天空,有飞鸟剪钻云空,又疾坠而下,仿佛苍穹间正布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它们就在这无形的游涡里陡起陡落、载浮载沉。 当时,白小痴的确伤得很重。 几只鸟在空中盘旋不已,徘徊不去,终于,有的落在他身畔,侧着首看他。 有只还落在他肚子上,用咀尖轻轻啄他。 ——谁说畜牲无情? 白小痴微微笑了。 “你们不要下来。”他用情人温存般的耳语说“飞上天吧,别下来.人是所有动物里最信不过的东西。” 鸟们越聚越众,都不愿离他而去,拍展翅膀,啁啾不已。 “好,你们不走,”白小痴“让步”:“我走。” 他尝试爬起来,可是浑身倒似没有一根骨骼是属于他的了。他再试着翻一翻身子,用肘部支住地面,屈膝撑起自己的体重——就在他左颊贴住地面的一刻,他听到了轻微如蜻蜓展翅的脚步声。 “又来了,”白小痴惨笑。逃,已来不及;他猛一运气,挺身,坐起,群鸟惊起,敌人已出现在眼帘。 仍是像上次一样,半环形的向他逼来。 敌人又多了一人。 一个“幽魂”似的人。 ——一个在大白天里,仍像幽魂般的人物。 当然是“封刀挂剑”的雷家雷毒。 ——因是多了一人,半环形就收得更紧:就像一口布袋一样,一束袋沿,就可以把要围捕的事物“尽收”囊中。 “我们又相见了。”麻烦摸着光秃秃的头顶,似乎遗憾得接近遗恨似的道“这次见面,我们带来了更多的人,但你却受伤更重了。” 白小痴看看四周,只有白头迎风的芦苇,连一根断枝残柯都没有。 “你不是有‘悬翦剑’的吗?不必客气了吧,我们人多;”麻烦盛意拳拳的说“用树枝,不如还是用剑的好。” 白小痴强运了一次功。 委实伤重。 他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一种整个身体,逐寸逐寸、逐渐逐渐、逐块逐块“消失了”的感觉。 那种感觉,像给绞扯在半空旋涡里,无处着力,莫可言状,比死还难受。 他的功力一向很差。 ——“画中仙”传授他的“浮一大白”神功,始终没有练好。 许是“长相忆剑法”反而合乎他的个性和心情,越练越创新境。 ——其实人生在世,聚散匆匆,既不能长相聚,又何必长相忆呢! 在面临死亡、强敌环视的这一刻里,白小痴却想起了这些。 他痴痴的笑了,仿佛掉到甜蜜的回忆里:每次他想起那潇湘画里的女子,他的眼像暮灯一般的亮着,嘴边泛起的都是这个仿似梦追忆梦似的笑意。 “他没事吧?”倒是赵荒煤狐疑起来了“他真的是那个白晓之吗?” “准错不了。”麻烦像看定将停的骰子一般盯着白小痴“他手上应该有白梦传下来的‘悬翦神剑’,还有‘长相忆剑法’的口诀,和‘画中仙’方丽池的‘浮一大白’内功心法,——这三种事物,魏公公都是志在必得的;我们也是非弄到手不可的。” “那就好了。”丁好饭说“趁他伤重,取他狗命!” “得要等到他什么都交出来之后,才取他性命。”麻烦不忘补了这一句。 头上的鸟愈聚愈密,徘徊盘旋,愈飞愈低。 (既然活着有那么多艰苦,那么多挫败,那么多悲哀,还有那么多残忍无奈的事,不如就此死了算了。) (可是他又想念着“画中仙”) (他还想见到“仙姐”) (那种身体正逐渐消失的感觉又来了:每次一受伤再想运功强撑时,就有这种给吞噬的感受。) (他觉得好像正把自己塞入一条鱼的嘴里,而鱼正把他鲸吞着。) (活着是那么痛苦,不如不要活了。) “不如这样吧,”雷小可小声小气的建议“你把‘悬剪剑’给我们,把‘浮一大白’内功心法、‘长相忆剑法’要诀背出来,我们就不为难你了。你曾暗算过我,我也不与你计较了!这样好吧?” 他们非常“大方”的说。 说着的时候,他简直要歌颂自己太“大量”了:真是“以德报怨、宅心仁厚”至极了! 到时候,如果那白痴真的听了他的话,把他要的东西都交出来,他也不会杀他——反正,他也不会拦阻他的同伴杀他;这还用说么,他同行的人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会饶人才怪呢! 白小痴笑了。 点头。 果然是个白痴!雷小可心里笑骂了一句,却听到白小痴说:“你们看那只鸟、又贪心又笨,像白痴一样!” 他在跟鸟说话。 说的“那只鸟”当然就是雷小可了! 雷小可大怒。 他抽出了那张其薄如纸的刀,小眉小眼都因上了火而蹙在一起,正要冲上前去,麻烦却给了他一个手势: 包抄。 ——他要生擒这个人。 ——杀一个人只是要那个人死亡而已,不见得有什么好处,唯有把一个人抓起来把一切好处都“贡献”出来之后,然后才让他死,这才算占便宜。 ——有便宜不怕占。 这是麻烦一向的原则。 身受重伤、手中无剑的白小痴,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一下子,白小痴身上又多了三个伤口。 他们并不急着要杀他。 他们只伤他最痛的地方——但偏偏又教他死不去。 (画仙姊姊,你既然这么久了,都不来看我,一定不再关心我了,不如就此死了吧。) 就在这时,一只红隼遽然冲了下来,扑击雷小可。 如果不是雷小可的武功非同小可,他一对眼珠从此就得废了。 他一刀就把那头红隼一对爪子砍了下来。 饶是这样,脸上也给掀了三道口子,皮翻肉绽。 另外十几只大小不一的鸟,也俯冲下来,各用利啄、爪子,攻向六人。 这六人呼喝连声,出手间已伤毙十余鸟,打得羽毛飞扬、骨折翅落,但飞鸟侵袭,奋不顾身,真似拚命般的,这六人中如郑搏一、丁好饭,功力稍逊,便也给啄伤抓破了数处。 白小痴脸色白如苍雪。 他撮唇厉啸。 (他要那些飞鸟快走。) 群鸟尖啸哀鸣。 (飞鸟要护他,宁死不走。) 他知道若要那些心爱的飞鸟不再伤亡,唯一的办法,就是他趁着众人手忙脚乱应付之际,立即逃离。 只要他逃开去,飞鸟也就会回到空中。 只要鸟飞上天,那些恶入就伤不了它们了。 为了这点,白小痴再也不敢犹疑。 (这时候,地上已死了十数只鸟了,全给震得肢离破碎,砸得肠穿肚烂,斫得羽落头断!) 他拼着一口气,拔芦苇以作剑,并发动“浮一大白”神功,冲杀出去。 他冲出去的方向,是由“六丁开山手”郑搏一和“雪地梅花虎”丁好饭二人把守。 郑搏一见白小痴掠了过来,他正想拦阻,可是,突然、递然、骤然、陡然、乍然的,白小痴似乎、好像、仿佛应该是“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的呢!) 那边的丁好饭,展身一拦,就要抱住白小痴——只要他拦得一拦,他的同伴就一定会把这小子“留”了下来的。 可是,就在这时、这会儿、这当口、这刹瞬之间,丁好饭有一种奇异、诧异、疑异、怪异、特异的感觉: ——那白痴是从他身体里“穿”出去的!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像一条鱼进入水里一样“透”进去又“穿”出来的呢?)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顷刻后,麻烦、雷毒等追不到白小痴,对丁好饭和郑博一的痛骂厉斥、冷讽热嘲,更是不好受。 可是,郑搏一和丁好饭还是想不通:那白痴是怎么“不见了”和“透出去”的呢? 白小痴逃上怀玉山。 逃向怀玉山的白小痴,身负重伤。 身负重伤的白小痴,逃上怀玉山。 “追!”麻烦下令“无论如何,不能让他逃了——杀一个人没杀死,比杀了一百个人更危险!” “怎么办?”章大寒看着那遍地的鸟尸,还有上空数十只回旋悲鸣的鸟,心中乱得没了主意:“我们该怎么办?” “你有没有看见那只鸟?”纳兰沉声问。 “鸟!”章大寒只觉自己罪孽深重,才没心情去谈花说鸟:“这儿都是鸟!” “不是,”纳兰说“我是说那只白鸟。” 章大寒被纳兰沉重的语音而凝注了起来:果然看见一只婉约的白鸟,绕翔在芦苇上,偶然停在卵石上的时候,就向纳兰点头。 “白小痴是个爱鸟的人。这么多鸟儿丧在这里,非比寻常。”纳兰说“这是只有灵性的白鸟,以前,我曾救过它。(注:此节详见婉拒的白鸟),刚才,它一定也在这儿,看到一切。你没看见:它不是叫我们跟着它吗?” 这样一说.章大寒仿佛也瞧出那白鸟很急的样子。 “可是,”他到底还是有些不相信“我们就这样跟它去吗?它只不过是一只鸟!而且,它在空中飞,我们也跟它飞吗?要是空跑一趟,扑了个空,白小痴救不到,可给鸟耍了,要笑脱江湖好汉大牙的!” “你若是伯人笑,可以不要跟来!世上有多少事不是空中追空的?人生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天地间也不过是一个好大的空!”纳兰已展动身形,往小白鸟飞处掠去“它比人还灵,比人忠心,至少,它们比人都不会使诈!” 章大寒见纳兰飞掠追鸟的身形,一跺脚,啐了一句:“鸟人!”骂归骂,他也展动身形,追随正在追鸟的纳兰追去。 白小痴逃上怀玉山。他原本是歙人,原名白晓之,其父白梦,经商致富,好施为乐,与汪文言交好。魏忠贤窃政,大杀东林党人,其中魏阉党羽田尔耕,知悉白梦有一把祖传的“悬翦剑”于是扯了个罪名,逮治白梦全家。田尔耕急不可待,竟亲领锦衣卫到白府,大肆搜掠,抢劫一空,并就在白家虐杀府中一族大小老幼。白小痴逃上怀玉山。当其时,白小痴龄正弱冠,喜欢抓鸟游乐,白梦怕他遇事,便把家传之宝“悬翦剑”束于其腕肘之间,以便有危时可拔出使用。白家遭难的那一天,正好一只豢养的小鸟,飞出了樊笼,飞上了檐头,白小痴偷偷的爬到屋上去抓它,怕大人阻止,便没声张,故此,便居高临下的,目睹家人给那一干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惨杀,吓得魂飞魄散,悲痛得完全痴呆了,作不得声。白小痴愣在屋梁上足有三日,邻人因恐连累,仍不敢殓葬白家四十六口,任其尸腐。白小痴逃上怀玉山。后来,大厅上出现一个女子,跟白家大厅里一幅潇湘仙子画完全一模一样的美丽女子,带了数名弟子,出现在白府,要殓葬白氏一族,才发现白小痴就在梁上,其时白小痴已发烧痴诶。白小痴逃上怀玉山。那位画仙女子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悉心救治白小痴,但因惊吓伤心过度,心脉脆弱,智愚无定,女子临行时教他“长相忆剑法”和“浮一大白神功”便去不返。白小痴逃上怀玉山。从此,白小痴与鸟为朋,与剑为伍,直至一个月前“悬翦剑”被盗,白小痴也不如何注重,他一直盼还能与“画中仙子”相晤,但八年来仍未见芳踪,犹未如愿。白小痴逃上怀玉山。他也想报仇,可是又不知如何报仇;他想见“潇湘画里的仙子”但又不知如何得见。白小痴逃上怀玉山。他的武功高绝,但时而痴呆,时而机伶,武林中都传有他这一号人物,却不知道他的来历。白小痴逃上怀玉山。他受的伤很重,流的血很多,想到为他而死的鸟就难过得掉泪。白小痴逃上怀玉山。山那么高,地那么阔,天下那么大,他却无处容身。白小痴逃上怀玉山。追兵近了,他感觉得出来。白小痴逃上怀玉山。逃不掉的,他知道。白小痴逃上怀玉山。逃上了又怎样?白小痴逃上怀玉山。白小痴逃上怀玉山。白小痴逃上怀玉山。 敌人已追上怀玉山。 麻烦、雷毒、雷小可、赵荒煤、丁好饭、郑搏一召来了七八十名锦衣卫,一起搜山。 搜不到。 沿路,他们照常作恶。 到了第三天傍晚,他们已肆劫了怀玉山上四十一户人家,奸杀抢掳,无所不为。 “我们就当是‘天机’的人干的好事;”麻烦是这样说的“咱们不多干几宗,也不容易教朝廷发兵攻打‘天机”——一旦有仗可打,咱们就有油水可捞了!” “我们不是在跟倭寇和女真部人打仗吗?”丁好饭问:“那不是也有油水可榨?” “那怎么一样!”麻烦斥之“跟外人打仗,我们不一定能赢,不如能忍则忍,反正,赔出去的又不是我们的家当,死的又不是我们的子弟!剿匪平乱则是自家的事,自家的叛徒,不好好的整治,日后如何立威!” 是是是是是于是,郑搏一、丁好饭等为之得道,大肆搜劫,杀戮为乐。 他们强暴民女,以刀架村民脖子,向山中大声呼喊要白小痴马上出来,否则便对村民杀无赦。 白小痴并没有出来。 因为他在那时候晕倒了。 晕在山涧一处。 他醒来的时候,已然暮色四合了。他记得自己喝了点水,想运功疗伤之时,忽然觉得全身骨骼和肌肉像给人拆了下来然后对调重配一般,一种“粉身碎骨的感觉”使他晕眩、崩溃、失去知觉。 然后他瞥见山腰那儿的火光。 有人在高声喝喊:“人,都杀光了。从现在开始,我们开始杀鸟。(噗哧)你听,这是鸟蛋,给我一脚踩碎了。(唧吱)——这是母雀,正挣扎着呢。(格勒)那,它的脖子断了,我扭断的。它还没完全断气呢,哈,好玩。现在轮到公雀了。你敢再不出来,我就——!白痴,你给我好好听着,我们就从现在开始杀起,一路杀下去,杀到你给逮着为止——白痴,小子,你逃不了的!” 白小痴挣扎起身。 一脸仓皇。 “他会不会出来?”雷毒认为这个方法不会生效。 “看他样子,挺爱鸟的。”雷小可则认为可以一试“凡是白痴都是这个样子,我见过一个白痴不让人去烧他的蚂蚁窝,结果他为了去救着了火的蚂蚁窝而给活生生的烧死呢!” “哈哈哈真有趣!”郑搏一讨好的笑道“要是那白痴肯为救鸟而现身,他大概是第一个人为鸟而死的武林高手了!” “不过,这还得要麻烦”麻烦摸摸光头,他的秃顶总是教他“冬凋风头寒先知”他也为此颇觉烦恼“还得要雷毒兄多发几枚暗器,多射下几只鸟来。” 雷毒很有点不以为然,正想说:我的暗器可不是练来射鸟的,你们有那么多锦衣卫,不会找几个会爬树射箭的干这种捞什子玩意儿么! 正待说话,却隐约瞥见一件事物“浮”了一下。 ——大概是雾吧。 ——这该死的深山! 白小痴一听到要杀鸟,他就下来了。 他自忖必死的蹒跚走下来。 踉跄地走出来。 他觉得自己全身轻飘飘的,像一只鬼。 他走到火光前,看着一地鲜血淋漓的鸟雀,不禁全身颤抖了起来。 他知道这些人不会放过他的。 他等着这些如狼似虎的人前来加害。 可是他们并没有动手。 甚至连眼皮子都不抬。 ——他们竟似压根儿没看见他! 白小痴怀疑莫已。 他怀疑:究竟自己是只鬼,还是这些人都是鬼! 杀鸟的郑搏一,照样杀鸟。 白小痴忍无可忍,一脚踩住他的手。 郑博一的表情先是不信,然后左看右望,以为是同伴下的手,然后才惊骇莫已,盯住自己的手,惨叫了起来: “鬼,鬼鬼——!” 叫声凄厉。 人人不寒而栗。 这时,麻烦等人都注意到那一团“雾”:雾是轻忽飘渺的,但眼前这雾却是像乳河一般,有实体且略似人形的! “小心,那雾!”雷毒一面发出暗器,一面大叫:“那白痴会妖法!” 这时暮色昏暝,凭着闪跃的火光,一众人围攻一团“雾”也真是十分诡异的事。 ——如果白小痴不是化作“一团雾”以他身上所受的伤,绝对撑不了十招。 ——如果不是白小痴早先负了伤,失去了剑,这些人就算镇定合击,也一定在白小痴剑下或死或伤、不死即伤。 这是一场奇诡的格斗。 这群杀人不眨眼的人正心惊肉跳的跳动着,跟一团诡秘的“雾”作战。 一只白鸟掠过火光,发出尖鸣,地上挣动的鸟也和声厉啸起来。 就在鸟鸣凄凄之际,两个人影冲了进来。 黑色的剑光。 白色的剑影。 来的当然就是游侠纳兰和豪侠章大寒。 他们随着空中忽升忽降的小白鸟,并没有追一个空。 他们追到这儿,看见火光,看见火光旁的人影,看见那一团雾“啊,白小痴几乎练成了‘浮一大白’这等绝世神功了!”纳兰眼里向着火光说“我们去助他一臂?” 章大寒没说“好” 因为他己冲出去了。 杀过去了。 白鸟在火焰中一闪而过。 ——“浮一大白神功”原来是要在心如槁灰、身伤力乏之时,才能掌握得到这门心法的窍诀,练成后可以形无迹无行无影。 (可是,如果心伤如此,身伤如此,纵练成了绝世奇功,又有何意义!?) 在白鸟悦鸣中向白小痴擦身而过时,白小痴心中闪过这些隐约的憬悟。 郑搏一、赵荒煤、麻烦、雷毒、丁好饭、雷小可率领剩下的四五十名锦衣卫,仓皇狼狈的逃出怀玉山。 他们才明白:当给追杀的时候,一路上原来理应清脆恬静的鸟鸣,都变得如此凄厉惊心! 第十章谁不怕谁 ——谁怕谁? 没有比这更好勇斗狠的无聊句子。 就是因为有这句话,所以“剑客”横由十八才会找“游侠”纳兰决斗。 雪先亮。 然后才是天。 山先光。 然后才见太阳。 纳兰对破晓练剑。 ——同时锻练自己要有破天之志。 ——练剑的人,要先练志;要养大志,得要先有一颗持志不懈的心。 剑客志气要高,但心情要宽。 纳兰是个有名的游侠,他对旭日练破万难之剑,对午阳习酷烈之剑,对晚霞练回光之剑,对皓月练明净之剑,对月落练沉寂之剑,对万籁俱寂练无声之剑,对流星练快剑,对黑夜练心剑,对自己练纳兰之剑。 伴他练剑的小狗八宝。 好风如水。 山明水秀好剑光。 横山十八则不然。 他一身傲骨,看不起别人的成就,也看不起没有成就的人,更看不起自己现在的成就。 他常给斗志烧痛了他自己。 他是“横山门”天才老爹的弟子,排行十八,据说,他自幼原不知为何人所生,弃之于横山,天才老爹抚养他长大成人,是以无名,无姓,号称“横山十八” 横山十八是青出于蓝转而成红。 同门皆非其所敌。 可是他却觉得“红”是不够的。 他要“紫” ——他不止要大红,还要大紫! 每年朝廷选拔武士时所举办的“百万两征武状元大赛”武林中各大门派都派门下最出色的弟子前往。 ——如何选出门中最出色的子弟? 只有两个方式: 一是选自己最喜欢或最看重的,二是在门内先行选拔。 于是,比武乃从一帮一派、门内庄中直至进行到一州一府一省一城。 最后,才是“百万两征武大赛”三甲之内,天子御封重赏,名利双收,权威两得。 ——十年苦练无人问,一战功成天下闻;这种求名得利的大好事,武林中每年一度的“侠少”选拔,谁不出尽法宝,各走门路,趋之若渴? 横山门的天才老爹同时也是“征武大赛”的“七大评审”之一。其他五名“评审长老”:“武林帮”帮主敖独、“江湖派”掌门人“三山五岳”李太绝、“意思堂”总堂主李意思、“武学功术院”院主善战大师、还有主持“振眉师墙”的直立掌柜,即“帮、派、堂、院、墙”合称为“天下五大” 天才老爹能成为“评审长老”之一,是因为跟一向俯从魏忠贤的首辅顾秉谦交好,所以才获此荣任。至于另外一位“评审”轩辕大目,就连“天下五大”也不敢与之相提并媲,乃因轩辕大目正是魏忠贸身边爱将——其实大家心里明白:就算比武的成绩极好,只要轩辕大目不“霎眼”(他一向是以眨眼代替“点头”他的头只有在魏公公面前才点得像折了头骨似的),一样入不了三甲,上不了“状元榜” 是以“横山门”的弟子特别荣耀,因为他们的师尊也同是这武林至高荣耀的选拔赛中的“七大评审长老”之一;当然,在“横山门”里派出代表弟子也挑选得特别严格,大家都想为自己打出一片江山、为师门争得一口气,至少,也不可折辱了“横山”一脉的威名英风! 当时“横山门”共有七十八名弟子。 三十九场打了下来,和局的不算,只剩下了三十二名获胜者,再作比试,依次淘汰。 横山十八忽然站出来说话: “这样太费事了。我一个人挑战你们三十一人,一次过打完,省事。” 横山十八这句话委实是太狂了。 可是天才老爹却颇欣赏:“有才的人一定自负,自负者狂,自高者狷。” “狂只是有才而大志未遂的人一种迫于无奈的姿态,不是什么好事,也不值得吹嘘;”横山十八却说:“你几时看过在朝在野,已经飞黄腾达、德高望重的人卖狂?狂是因为偏激,会偏激因为自己未给人接受,才会剑走偏锋!” 这句话使天才老爹的面也挂不上去了。 教训教训这小子也好。一个对三十一个?好,就教他死三十一次:于是天才老爹同意这场比试: 开始是由横山十八逐一向同门挑战。 横山十八打了十五场。 十五场都胜。 败在他剑下的,都走不过三招。 天才老爹于是叫其他的弟子以二对一战横山十八。 横山十八又打垮了两对人马。 天才老爹下令:三对一。 结果也是败得一塌胡涂。 剩下九名弟子,天才老爹暗示他们一拥而上。 这一战打得凄厉。 九名“横山门”的高手都是非同凡响的人物。“孤魂书生”王朝曾以一人灭一帮,但在此役中着了一剑,从此脸上由左眉至右颜,有一道疤痕。“野鬼道人”马汉精擅“五鬼阴功”连一张脸也可以作攻袭敌手的武器,但在这一战里挨了一脚、此后右胁骨断了三根,驳不回来。“一丈清”王一可掌功可清除一丈内敌人,但他是第一个给“清除”出去的。九根大那是“横山门”天才老爹门下最有“慧根”的弟子,但他几乎连“命根子”都给踢掉。石盼君的“八步螳螂”配合“九指擒拿”生擒活捉,堪称第一神手、但两条手臂几乎都给卸了下来。史望君精通“青城十八打”见穴打穴,寻穴封穴,谁近得了身便正好给他飞展“沾衣十八跌”结果他自己却跌得脸青口肿,鼻骨断裂。薛梦君擅发“凌空劲”在一丈外出手伤人,易如反掌,而且根本不必近身相搏,这次却给人像一条狗似的踢下山坡,说也凑巧,脸孔还正好砸在一盘牛粪上。施醉君练就一种心法,左右手各打一路拳,左右脚又各踏一路步法,也就是说,一人可分为四,寻常人难敌其一人四手。但这回他一共中了对方两拳两掌,脸孔五官因疼痛而扭曲得不成人形。“凌空步虚”文虚白轻功是同门之冠,但才过手五招,他一条腿折了,一条腿腐了。 战争结束,九人皆败。 “横山门”上下这才知道:横山十八的武功有多惊人的高! 天才老爹又惊又悔,脸上堆起了笑容,当着一众徒弟面前表示:若论武力,当以横山十八为胜,但尚须检讨各弟子平常德行,方能选出横山一门的代表前往京师。 横山十八却站出来说话:代不代表“横山派”他无所谓;去不去参加比赛,他也不重视,他却指明要与师父天才老爹一较高下。 众皆耸然。 天才老爹拂袖而去,横山十八仗剑拦路。 两人终于格斗起来。 两人交手三十三招。 横山十八收剑而去。 大众都不知谁胜谁负。 可是,这一场决斗后三年内(一千零九十五天),天才老爹乍闻风声都以为是剑声,看到烛光都以为是剑光,有人在外面扫落叶时人影晃动在纱窗上,他都大叫:“别杀我,我终究是你师父啊!”听说横山十八没当众击败他,正是因为当他是“师父”了。 这件事之后,横山十八还是以他个人名义,去参加武术比试。 他当然不获参赛的资格。 他也无所谓,照样闯荡江湖,找人比斗,出道三年内,一连败了十一名名噪一时的用剑高手;近三年来,他依样向人挑战,找人决斗,但决战的对象,已不一定是用剑的好手——只要是高手,而且是一流高手。他都要去比一比、试一试、斗一斗、战一战。 有一次,他找上了方柔激。 方柔激正在陷入一场忘生舍死的热恋中,他不愿在此时此境中决斗,便说:“你要跟我打?先去赢了纳兰再说吧。”后来横山十八又找上了“黑刀峡”大公子谈岛岛决战,谈岛岛的“风神戟”仍是敌不过横山十八,惨败后的谈岛岛只淡淡的说:“你赢了我,有什么希奇?有本领就把纳兰也打下来,我就服了你。” 之后横山十八又击败了“纸刀”雷小可。雷小可不甘心,巴不得横山十八能替他除去纳兰:“你敢不敢找一个人决斗?” 横山十八含笑:“谁?” “不说了。”雷小可以退为进“你一定怕他。” “你想借我的手除去敌手是不是?”横山十八不屑的说“像你这种人,不痛不快,半吞半吐,也配来江湖上混!反正。我也要找上纳兰的,看看到底谁怕谁?谁不怕谁!” 于是,横山十八真的找上了纳兰。 纳兰不接受挑战。 “我为什么要跟你打?”他说“我们无冤无仇,你又没作恶多端!” 横山十八出剑。 纳兰只跳开,不接招。 横山十八说:“第二剑你就不得不接了。”他再刺一剑。 纳兰避不开,只好挡开。 他没有拔剑。 他是以剑鞘格开来剑的。 “你再不出剑,就要死在我剑下了。”横山十八刺出第三剑。 纳兰不得不拔剑。 他拔剑格开这一剑,但没有还击。 横山十八道:“你再不反击,就得命丧当堂。” “可是,如果我还击,我们其中之一也得要伤亡;”纳兰仍是说。“我跟你无仇无怨,干吗要杀伤你?” 横山十八不理,再出剑。 纳兰仍只守不攻,于是伤在第四剑下。 横山十八大怒:“你是瞧不起我?才不跟我交手!?” “不,”纳兰衷诚地道:“我是瞧得起你,才不想杀你。” 横山十八狠狠地道:“你以为你一定杀得了我?” 纳兰只说:“我也不想为你所杀。” 横山十八忽然掠出。 他一手抄起小狗八宝,把它挟在腋下,然后说:“你不跟我决斗,我就杀它。” 纳兰无奈。 只好决战。 纳兰拔剑。 剑鞘长于剑身。 “这是什么剑?”横山十八盯着纳兰的剑,眼睛给剑光反映着草原映成绿色“跟沈虎禅的‘阿难刀’有什么关系?” “这是‘阿难剑’,鞘长于锋,为的是用它以救人,而非伤人。”纳兰说“沈虎禅的‘阿难刀’,一出刀就难以伤人,只杀人。” 然后他问:“你使的是‘宝刀’?” 横山十八昂然道:“我的剑名‘宝刀’。” “好一把剑!”纳兰收起自己的剑,问“它为什么叫作‘刀’?” “当今窃居上位的,都是沐猴而冠,哪个算得上是人?君子忠臣,倒全成了罪犯囚客!既然如此,例行逆施,有何不可!他要无法,我便无天!”横山十八收剑。不比拼的时候,他决不让剑虚亮在风中的。“项羽英雄盖世,就算叫做猪狗,一样威震天下;魏忠贤不是又忠又贤么,你且看日后他流芳还是遗臭!我以刀法练剑,创剑招之未有,只要我能取胜,管它是刀是剑,只要我用的得法,一样成了名刀宝剑!” 纳兰听他这样说,肃然起敬,只道:“不过,天才老爹对你有抚育之思,你求名心切,如此对他,未免寡情,这点我不明白。” “这关你屁事!如果我要天下凡夫俗子都了解我,不如我跟天下人为敌更省事得多!”横山十八道:“废话少说,接招吧!” 话才说完,他还没有出剑,但全身都像爆发的火山一样,喷出一股炽烈的剑气来。 纳兰还闻到一股血腥昧。 纳兰虽受了点伤,可是伤得并不太重;横山十八并没有负伤,可是血腥味却是从他身上传出来的。 ——许是他杀人太多,动手之时,自然涌现一股浓烈的血味吧。 纳兰不得不拔剑,拔剑就不得不出剑,出剑就不得不尽全力。 比拼一招。 两人都在交手的刹瞬之间有所悟。 横山十八顿悟:纳兰的剑法看似是残叶落尽,实则是新芽方萌;乍如花落如水,实是新蕊初绽。 ——没有亏,哪有盈。 ——没损怎会有益? ——无死焉有生! 一种活的剑,比杀人的剑法更难抵御。 死亡虽然无可抵抗,但一定先让人活着才发生作用。 换言之,与纳兰交战的感觉是:石头浮在天空,落叶沉于湖底。 纳兰的感觉则是:他跟正喷发出来的熔岩作战。 ——与损毁一切的力量为敌。 山在抖,地在颤,天在摇。纳兰知道自己面对的不止是横山十八的杀气,还有他那把剑:“刀”的杀气,还有横山十八和“刀”所凝聚的天地间一切杀气。 在他面前“敌人”已不见了,一切都是“杀意”对抗这盈满天地间的“杀”只有他独自一个人。 作战多年来,他只在这正须聚精会神面对大敌之际,他感到孤独。 无限孤寂。 他知道在这时候,能够不为这绝对的孤独所击碎,唯一的方法,就是他的剑法。 于是他马上“三心两意” ——“三心两意,用意使气,心随意去,心意相依”即是“阿难剑”的要义。 两人拼了一招,不知过了多久,才惊觉日薄西山,才又拼了一招。 两人双剑交击,发出来的不是利响,而是一种青色闪红的火花,一如—把烈火中的剑给喷上水珠时的滋滋之声。 然后横山十八就收了剑。 他知道:再比拼一招,就要见出生死了——是生死,不止是胜负。 他一收剑,纳兰也立即罢手。 “今天比到这儿为止,”横山十八脸上出现了一种坚毅的神情“一个月后的今天,月亮升到那棵辛夷树顶的时候,我在这里,与你决一死战。” 然后他不待纳兰说话,抛下一句:“咱们不死不散。”就去了。 纳兰呆立当堂。接着,他才知道自己己汗湿衣衫。月华冷凄,他感到份外孤清,一种不如死去的力倦筋疲。 他这才知道,他刚才面对的是如同一座火山爆发般精力昂奋的一名敌手,以致他在敌手去后三天之内,都感觉到冷清寂寞、寂寞冷清。 三天后,纳兰听到了传闻: 横山十八在跟他决战后的那一晚,找上“意思堂”的十一名分堂堂主,一口气败了十个,杀了一个,杀的还是“金龙堂”的大堂主盖霸天。 ——惊人的是:横山十八在跟自己决战之前,还约了那么多面手;如果不是胸有成竹,志在必胜,焉又会在决战之前己约好决战之后的决战? 这种“一战必胜”的决心和斗志,令纳兰震讶。 方柔激的看法却不一样。 “他是自知未必能取胜于你,是以先激起自己疯狂的意志、烧痛自己的斗志;”他悠然得就像是飘浮于天地间一根白色的羽毛“后来他知道未必胜得了你,或者,取胜所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所以,他要在一个月内把要办的事全料理好,这样才以背水一战的心情跟你作个了断。他跟你决斗之后,得要打败十人杀掉一个人,才能把他的斗志和杀意懈却下来——由此可见:一,你对他压力之钜;二,他不能怀着太强烈的杀意去做他现在要做的事,所以他去做的一定是件大事。” ——究竟是横山十八的斗志太盛了,还是自己给横山十八的压力太大了,这点纳兰也不甚清楚。 纳兰要面对的是: 一个月后,他要不要跟横山十八—战?能不能取胜?可不可以不打?打的结果究竟是他怕了横山十八、还是横山十八怕了他?要是不打,江湖上人会说:谁怕谁?谁不怕谁? 果然,不久之后,江湖上传得沸沸荡荡,正是横山十八大闹“百万两征武大赛”的事。 他击败了“意思堂”十一名分堂堂主,总堂主李意思反而举荐他,但经由天才老爹力阻,横山十八依然没有参赛的资格。 他不管,当“评审长者”公布了“浊流一剑”黄独清、“万丈红”陈白尘和“风林火山”薛冰禅进入三甲决赛之时,横山十八竟闯到台上去,单剑连败这三大高手。 这件事名震一时。 此际却正值魏忠贤亟思用人之时,他要用的不是人材,而是奴才。他正大举残杀东林党人,自然也生怕遭人报复,故见横山十八这等壮士,觉得大有用处,于是,暗中示意轩辕大目力排众议、收揽横山十八为今届“侠少”亦即是应届的“武状元” 横山十八的反应居然是: “轩辕大目若是要用我,首先得要击败我,”他在众人面前公然向评审主持提出挑战“要不然,他没资格当评审,侠少也只不过是一堆狗粪!” 众目睽睽,咄咄逼人。 这使得自恃、自负而且自大过人的轩辕大目,决意“教训教训”这后生小子,以便树威立功! 轩较大目眨了眨眼抄起“热火朝天惊神枪”直迫横山十八。 他一步步的迫近去,横山十八一步步的退。 据说,当时无论是场中的高手,还是事后闻悉的高人,听到轩辕大目挺枪进逼的气势,都只能说“无懈可击”四个字。 那真是无懈可击——一种必杀的枪法! 轩辕大目全身上下,决无一丝破绽可让人攻击的。 当退到第十八步的时候(已快给迫出台外了),他陡然顿住。 枪刺入横山十八胸际。 溅血。 横山十八的剑在同一刹间切开枪尖、正中剖开枪把、斩去轩辕大目右手拇指。 血溅。 轩辕大目弃枪而退,怒视横山十八。 横山十八傲然而去,当场无人敢阻。这一战已使横山十八和他的“刀”名动天下。 “这一战之妙,不在于击败与取胜,而是在进退;”事后,方柔激似乎有点幸灾乐祸的跟纳兰说“横山十八看准轩辕大目浑身上下完全无一丝瑕疵可以进攻,唯一的可趁之机只有他的武器——那柄枪。所以,他硬挨一刺,却破了敌人仗以成名的枪法,以一招取胜,震压全场。他的目的只在扬名和捣乱,如果杀了轩辕,在场的番子、锦衣卫和评审长老,决不会放过横山的;但要是他只伤败对方,评审长老一向都巴不得亲近奉迎魏阁的轩辕大目遭受挫败,反正乐见此战,袖手旁观,只要评审长老们不出手。其他人因慑于其威,也断断不敢贸然动手——横山便得以全身而退。他现在已功成得手,你就有难了!” “不会吧。”纳兰有点担忧地道“他受了伤,还来找我决斗,岂不是把上风卖与人?” “才不是呢,”方柔激诡秘而傲然笑道“他虽是受了伤,但已连胜十数场,信心已达全盛,这时才是锐不可当呢。单是这点,他已占了你的便宜。” 他艳冶的向纳兰挟挟眼,一副有热闹可瞧的笑道:“别忘了,他跟你说过:‘不死不散’。” 第十一章不死不散 “不死不散” ——真可怕,跟人说这句话,仿佛有十冤九仇似的。 然而横山十八跟纳兰说这句话,完全是为了争雄斗胜——因为击败纳兰,他就能取胜。 取胜就是决斗者的目标。 ——胜利是一种本钱,可用以扬名、争权、夺利,至少,可以用别人的墓碑以作自身的里程碑。 月华下,老农溪闪着粼光,一如安静的银河。月亮已升到辛夷树顶之后了。遥远的山巅,不知是月光,还是雪。 纳兰。横山十八。方柔激。 “带来了帮手?”横山十八不屑的问,但并没有讶异,也不愤怒,只是不屑“也好,一齐上吧。” “我是来观战,”方柔激一向激越的语音此际却出奇的柔和“要是他死了,我替他收尸;要是你死了,我为他鼓掌;要是两人都没死,我便来瞧热闹。” “别争,”横山十八谈淡地道“下一个便轮到你了。” “别忘了,”一人道:“还有我。” 说话的人眉心有一颗红痣,面对三大高手,说话的神态像在对自家豢养的小猫。 纳兰动容道:“唐斩?刺客唐斩!” “我不是人,别把我算在内,”另一人道“我是我那把刀的使用者,最多只能算是刀的奴才,我不是人,要决战找我的刀。” 说话的人衣衫上有铁锈,身上也发出一股铁锈腐蚀的味道,像他本来就是一块铁,而不是人。 这回连横山十八都倒吸了一口气:“‘杀手之霸’墨三传!?” 方柔激眼神里又回复了激越的神色,像小孩子兴高采烈的在放风筝一样“好哇,‘七情斩’墨三传和‘一刀两段’唐斩都到了——你们的决战,可真有面子!” 唐斩大笑,眉心的红痣一吞一吐,似苍龙戏珠一般闪耀不定“游侠纳兰决战剑客横山十八,这样子的阵容,就是杀头都要来看的!” 墨三传却不说什么,只说:“我的‘名剑’要看,我陪他来。” 横山十八忽道:“你佩的明明是刀,你使的是‘七情斩’刀法,为什么要把刀叫做剑?” “我的刀就叫做‘名剑’,怎么样?正如沈虎禅给人称他‘七大寇’之首,他还是一个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魏忠贤封为上公,生祠遍天下,然而还是卖国卖民,戒之大者!”墨三传开口说话时的铁锈味就更浓了。就像正在迅速生锈着似的“我管它叫什么,他都是我一生为他们奴役的刀!” “好!正合我意!”横山十八又给激起强烈的斗志“我杀了纳兰和方柔激之后,就找你。” “不是找我,而是找我的刀,”墨三传反问:“为什么要杀了纳兰,而不是胜了纳兰?击败对手不一定要杀之。” “他的武功跟我太接近了,我胜他唯一的方法就是杀他。况且,如果不杀,”横山十八道“日后要我一旦功成名就,稍微荒疏习武;或是受伤得病,一时不能练武,他的剑法就要胜于我了——这样的人,现在能杀当杀,莫待杀不了时空悔恨!” “好,”墨三传点点头,居然用舌头舐了舐他自己的手背,像似在品尝铁锈味似的“你杀你的,总之公平决斗,生死无悔。” 他的铁锈味和横山十八身上的血腥味恰成对比。 纳兰长叹:“可是我却不想杀你。” 横山十八道:“那是因为你根本杀不了我。” “我并不恨你。我只杀我恨的人。”纳兰说“你把一手抚养你成人教你一身绝艺的师父当众击败,只能教我讨厌你,还不能教我恨你。” “早知如此,”模山十八居然说“我应该将他杀死。” “如果你杀了天才老爹,”纳兰一字一句地道“那你根本不配与我决战。” 他加了一句:“那时,我们只是对杀,而不是决斗。” 沉默了半响,横山十八道:“上次,你也问起我这件事。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当一众师兄弟面前挫败师父?““为什么?” “不错,天才老爹是一位高手,他也的确是我的师父,但他只好收徒弟,好为人师,却不肯教徒弟,栽培弟子!他爱收门徒,只因为他喜欢多人簇拥俯从、桃李天下!”横山十八道“他见我资质好,便把我强留了下来,等我长大之后,再回到家乡,父母皆已去世!我应该感谢他?还是痛恨他?他收我为徒,一招也没教过我,一次也没骂过我;要是不问他,他乐得清闲;要是请教他,他支吾其辞。弟子越不成材,便只得对他越是忠心!我的剑法是自己创的,我的剑是自己机缘巧合自己得回来的,我还不忘师门,以‘横山’为姓,你说,我该感激他?还是该杀了他?” 纳兰沉思了一会,才说:“可是,没有他,你今日也不会仗绝世之剑,走上江湖之路。” “你错了。没有他,我也一定会练成绝世之剑,走上江湖之路。”横山十八道“一个人有不同于他人的天赋,他迟早都会把这种天赋表达出来的。要与人不同,就得走自己的方式。我若真的有才,这才就得包括冲破障碍历难有成的能力——如果没有,那就不是真的有才!” 他说:“所以,没有师父,我也一样是‘剑客’横山十八!” 纳兰却道:“可是,我们若常持感激之情,活下去会快乐得多的。一个人活在仇恨中,就算天下第一,也苦痛不堪,还不如作个天下第一千八百八十八,但心平气和、自善自得的人。” “为什么我们要有感激之情?去感谢那些人就是一场受辱!天予人万物,人无一物予天,自然该杀,所以天视万民为刍狗;同样的,天命反侧,何佑何罚!天要是助我,那是因为我够强;天要是阻我,我劈了他!”横山十八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大闹比武擂台吗?我就是要告诉他们,我不服气!你的功力还远不如我,凭什么来评我审我?这正如东林党正直之士,给阉党抓去了,严刑挎打,判个凌迟——犯人其实就是执法的人,他们凭什么判人有罪!?” 纳兰认真的问:“‘帮、派、堂、院、墙’里的主持,你没有一个看在眼里?” 横山十八笑了。 “‘武林帮,帮主敖独,三千子弟,八万门徒,够气派了吧?你承认他的地位,你歌颂他的成就,你俯从他的势力,你成为他那臭沟渠里的一只蚤子,他就会照顾你、爱护你。你要是不服膺他嘛,他就去栽培一只蚤子都不会栽培你!你要成为他的徒子徒孙,就得要知道他一切喜好风光,承认他一切他自以为光同日月、可歌可泣的成就。偏就是他不必知道你是什么东西,甚至干脆忘掉你姓甚名谁!”他侃侃而说“‘江湖派’掌门人李太绝,有绝世之才,有绝世之貌,有绝世之名,也有绝世之功,够绝了吧?可是他要人人都走他的路。不是跟他同一道上的皆欲尽除而后快!就算他是绝顶的,我为什么要跟他走同一条路子?我有我自己的山峰,我也有我自己的路子到山巅!我是我,他是他,他的成功其实就是我的失败,他走对的路子,就是我的黄泉!我是我自己的,我如果要像他那样绝,我就绝不理他那样绝!” 方柔激忽问:“你的路?什么路?” 横山十八道:“路就是道。” 方柔激道:“你已走上不归路?” 横山十八道:“我行我道。” 此时,唐斩忽道:“所以道不离刀。” 墨三传也接道:“刀就是道。” 纳兰却问:“‘意思堂’的李意思呢?他德高望重人皆尊称为‘大宗师’而不名之,你又是个怎么样的看法?” 横山十八反问:“今天是我来论道,还是来跟你比剑的?” 墨三传笑了:“不是已经比了吗?” “好激烈,”唐斩哗然地道“我只见‘宝刀’神光耀眼!” “你们少来这套!不拍我马屁,我也照样会说。就算在他们面前,我也照说不误!”横山十八冷笑道“李意思可真有意思!你要是冲撞了他,他还容忍你;你要是不服他,他也包容你;你要是不甘雌伏、怀才不遇,他都只安慰你、抚恤你、体谅你。那是为什么?那只是要显出他的泱泱大度、君子之德!背底里,他把你连皮带骨都吞下去了,你也对着他喊恩公呢!其实他们这些人,口说是要栽培人,但却决不肯栽培一个会在成就上超越过他们的人!他这种人,只要人奉他为宗师、前辈,一副大仁大义、大侠风范,而逆他的人,他也大可不必亲手对付,只要栽培些新的徒子徒孙,挑拨离间,让你们自行利害冲突,届时.你就会不明不白的给人收拾掉,甚至还不知道死在谁的手里!” 墨三传道:“能容人的人给人骂,不能容人的人也是给人骂,不如不容人活该给人骂呢!真是好人难做!” “好人难做!放屁之最,莫此为甚!”横山十八道“好人乃天下最易为之人。他为博取别人的好感,怕得罪人,所以不惜把坏事往别人身上推,自己一味设法让人感激、信任、同情最后当作知已或奉若神明,如此美事,谁不愿为!你没看他一手栽培出来的人,谁敢惹着了他老人家,莫不是这些死尽忠心的战将身先士卒跑出来不惜仅以身代!可是一俟他认为无可再用之时,都弃如敝履!他栽培的都是些一辈子都及不上他、嚣张浮浅之士,而他却若即若离、天威难测,暗底里一手策动这些人在江湖上闹个天风海雨、腥风血雨,把持正有才的人打得突沉海底,然后他又在出事之后,挺身而出,主持公道,严厉整肃,霹雳手段,表示他的清正耿介,大公无私,绝对是一代正派宗主,决非旁门左道可比!于是声威日隆、名望日盛,得益的还不只是他自己!这种好人,谁不愿做?当然.能做到他那样出神入化、炉火纯青,不是人人能为而已!” “这些人,我看透了,所以我决不当‘大侠’,只做‘剑客’。”横山十八忽把话锋一转“其他的人,我不必说下去了吧?” 墨三传倒是意犹未足、饶有兴味的问:“那么,‘武学功术院’的主持善战大师呢?” “他?能打。”横山十八指指脑袋道:“可是这儿什么都没有。” 唐斩笑问:“还有‘振眉师墙’的‘直立掌柜’呢?” “这人一向号称‘无过可悔,无事可记,无情可念’,倒是甚契吾心!他一向都抱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伤人!’与我‘谁踏我尾巴我就砍掉他的脚’信念有异曲同工之妙!”横山十八嘿嘿一笑,才接下去道“人善我善,人恶我恶;不善不恶。此心即佛。一个人必须自强不息,才能做人;一个人必须得强过强中自有强中手,才能做一个强人。否则,别人可要把你当狗看、当球踢!” 墨三传扬眉笑问:“所以你是一个忠的恶人?” “我只是一个奸的好人。”横山十八道“有龙泉之利,方可论决断;有南威之容,方可以论淑媛——因为我够强,所以才能跟他们闹;因为闹得还不过份,所以才能活在这里,而且还可以活下去。只有闹才能使我受人注目,受人注意就可以出名。当一个剑客,绝不能籍籍无闻于世,否则,你纵练出绝世之剑、无敌之招,也没人知、无人晓,岂不悲乎!” 纳兰忍不住问:“成名,真正是那么重要吗?” “那是已经出够了名的人、或者是假装不在意出不出名的人、抑或是根本出不了名已死了出名之心的人才会问的鸟话!”横山十八一句就扎了过去“什么虚名不重要?放屁!什么无欲无求?狗屁!韩昌黎是一代大儒,文起八代之衰,载道为文,卫道为任!可是你看他:色、权、利、名,哪一样不好,非但好,还大好特好,只不过瞪着眼睛说瞎话给睁着眼的瞎子听信罢了!” “韩愈如斯,不见得人人如斯。”纳兰道:“况且,好名好权也没什么不好,只看他是怎样用这些名、使这些权罢了。一个人有能力、够运气,不妨去当官立功,这也是好事啊!有才能的人一味自鸣清高不当官,难道给昏昧庸才来窃位吗!” “我不是反对他们成大功立大业,而是看不起他们的虚饰!我要做一个真真正正真真实实面对自己面对他人的人,我就要反对一切虚伪掩饰!”横山十八道:“其实,又何止韩愈如此而已!楚汉之争,刘邦灭了楚人项羽,靠的不是武勇德行,而是他善于收买人心,见风不妙,转首就逃,一待事成免死狗烹!三争天下,人皆崇蜀,可是,刘备是凭什么起家的?他卖的是一个‘义’字,卖得大杀四方、所向披靡,人人都凭这个字替他卖命!他自己呢?能跪擅哭,当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哪门子好汉都算上了,临终托孤,还要在老战友孔明面前唱做俱佳!诸葛亮更是机谋深沉,老是以退为进,要人三顾茅庐,扭捏作态,其实不过自高身价。历代以来,谋士从政,文人做官,莫不是深谙这种虚饰作伪的技俩!前朝王安石、司马光,不都是才识过人、博学灼见的高士吗?然而有宋之乱,朋党之争,莫不起自于他们的党同伐异、意气用事!” 众人一时都静了下来。 月色下,近处的河却像雪,远处的雪却似是河。 “你们看看,谁不爱名?你们听听,谁不为己?什么无敌最是寂寞最是痛苦。人到高峰最是孤寂,那一定是一辈子都不能无敌妄想出来的废话!谁要是真的无敌,不知有多开心呢!你看历朝以来的九五之尊,大地在他足下,百姓任其鱼肉,哪个会心满意足、哪个会放手让贤的!”横山十八讥诮地道:“无敌?嘿,无敌!问题是:谁承认你是无敌?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无敌?无敌?自封的多,一时的也不太少,但永远无对无敌,试问百世千代以来能有几?我就决不来这些废话白说,也不来什么大辩难言。我是剑客,我要在决斗中证实自己。我求名,我卓绝,我出色,我珍惜自己,所以决不浪费时间与庸手比斗,也不浪费精力在不值得的事上,更不浪费精液在不是绝色的女人身上。” “我只跟高手决战,我的胜利就是你的墓志铭!”他望定纳兰一字一句地道:“所以,我找你决斗,是看得起你;你死在我的手上,是你走运。” “谢谢。”纳兰也肃然道“名缰利锁,确是没有谁能躲得过去;看破红尘,其实也不过不入风尘而已。人要我行我路,与众不同,就难免使人大惊小怪,指指点点,偏偏人生在世,做一个人,难免就会不能忘情于别人的看法,于是自甘受缚,诸多约束。一个人要走自己的路,就得要有足够的无惧无畏、我行我素的决心和胆色!” “说得好!”横山十八道“我没找错人决斗!” “我们是不同的人。你的出发点是恨,我们是爱,但最后都只想做一个彻彻底底的自己。爱比恨幸福,万一他什么都得不到,但他可以求心安;要是得到了什么,他一样自得。以恕待人,并非什么了不起,只是懂得善待自己一些罢了。人不可能做到完全无欲,但一旦能够丰衣足食,那么,把欲求降低一些,节约一些,减少一些,那也就可以了。”纳兰说“像你,忙着决斗,忙着比剑,多辛苦啊!一个人要是成天书愤放歌、一怒拔剑、反而很容易壮烈成仁、觉来如梦的。像我,喜欢狗,待它们是我知交好友,跟它们在一起,我就很开心,很满足。又如白小痴,他爱养鸟;小方呢?他好养鱼——” “不对,”方柔激接道“我还好色。” “对,”纳兰说:“他还好色。” 方柔激马上补充:“还好色得很哩。” “你看,我们不必整天都水深火热、如火如荼,所以,我们量己之才适己之性,自在自得,拿起拿得起的,放下放得下的,不知有多快活!”纳兰说“我看你那么悲愤若狂、坐立不安,我也为你难过。” 横山十八沉默了半晌,然后才说:“人只一生。枉你一身本领,如此自甘平庸,我也为你抱屈。” “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但道不同却正好可相为谋;因不同始有新意,新必有奇,有新有奇才有冲击、有磨擦、有好玩的事儿!”纳兰道“我也不是要虚度一生。我的剑,至少还要饮三个人的血,才能不枉此剑与我相伴此生。” “才杀三个人?太少了!”横山十八喃喃地道,然后问:“却不知是些什么人?” “等决斗之后,我还有命在的时候,”纳兰洒然笑道:“才跟你说吧。” 唐斩在旁向墨三传道:“没想到今晚没见到大决战却先行听得一番大道理。” 墨三传道:“听完大道理之后,就要看大决斗了。” 拔剑。 战斗开始。 要是我,我绝不会挡他那一剑的。纳兰怎可以那样笨!要是我,我决不会避他这一剑,哎,是不是!一向,他就气势大盛、杀势大增、咄咄逼人、步步进击了!要是我是纳兰,我一定会以攻代守、予以还击的!不好了!要是我,就不会着这一剑——咦?原来是好个纳兰!要是他起先不闪不避、也不反攻反击、或不硬吃这一剑,现在岂不是己给横山十八的剑气绞成碎片了?他欲擒放纵,反而引出横山十八图穷匕现,现在,正是反扑的时候了 (墨三传观战时这样忖思) 纳兰这一剑,一定要用迎虚之力以破之。纳兰的剑,系吸尽了日月精华,而今都尽放出来一般,只能虚接,不能硬碰。唔,他这一剑,使的是剑气和剑意,剑身几乎完全没有动,要硬接这种招,是断断接不来的,因为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心念意动,所以不要去接,要等剑招刚被引发之际,突然走避,让对方击空失神之际,才用微波轻步之法,圆接薄刃之剑,蜻蜓落叶之姿,猿攀奇岩之力,急取他难走而未走的方位:他的头和脚,只有这两处或有破绽——啊,幸好横山十八不是用我的方法,原来,哎,原来纳兰爆发之剑气根本是静的而不是动的,他的头和脚反而成了他力量的中心,谁要是攻击那儿,谁就会被吸进漩涡里去 (唐斩环手看这一场决斗,寻思不已) 这样下去,纳兰一定中剑——哦,不,给他溜过去了,像会飞的猿猴一样!如此,横山一定完了——咦,难怪他狂,果真有过人之能,像会断了腰脊的鱼一样,一晃就越过去了!这样的话,纳兰得要挨踢了——嘿,只踢乱了纳兰的发,正好可以痛痛快快的施展他的“发中剑”!如此下去,横山十八难免要伤在纳兰剑下了!哦,赫!两剑在月下交击,却是静而无声的,远处的辛夷树却震下了一张落叶。纳兰己把横山的绝招变成他的绝招,可是横山已把纳兰的长处变成了他的长处!好!好!好!两人又出剑交击了,啊—— (方柔激静观决战,神思闪掠。) 两剑相交。 一剑断折。 战事结束。 决斗止。 纳兰断剑。 断剑的是纳兰,走的却是横山十八。 “你骗我!”临走前,他狠狠也恨恨的道:“你瞧不起我!” 说完,如风而去。 唐斩和墨三传好一会才定过神来,忙问纳兰骗他什么?横山何以不取纳兰性命?何故匆匆而去? “三个问题都是一个答案,”方柔激说“因为纳兰根本没用他那把趁手的‘阿难剑’来决斗,否则,今晚纳兰的剑绝不会断。” 唐斩明白了。 墨三传大悟。 这次却轮到方柔激问纳兰:“你必杀的三人,究竟是谁?” 却见纳兰伫立月下,望着远山,竟似痴了。只见月亮不知在何时己从辛夷树顶转到远山顶上那儿去了。山下是雪。山上是月。 第十二章怪鸟怪飞 “那厮有这么厉害啊?”章大寒先是不屑,后是不信,接着是亢奋,到后来完全是磨拳擦掌、跃跃欲试了:“却是恰好我不在,不然的话,横山十八?哼,我的‘寒食神剑’要把他斩成十八截横在那里!” “嘿。” “‘嘿’什么!”章大寒光火了。他的火气一向在十二时辰里无一刻不准备应召。“‘嘿’是什么意思!?” 方柔激只淡淡的道:“你?还不是他的对手。” 章大寒吼了起来,就在他咆哮之前,纳兰已赶快把话锋接了过去:“我也不是。” “这就不然了,”方柔激说“他是眼见你跟他比拼苦斗,难分难解、不分胜负,然后才发现你没用上‘阿难剑’。你让他,他明白,因而觉得再斗下去也没意思了,所以才悻然而去。” “我断剑之际,他大可击杀我,不然,至少也可挫败我,可是他反而收剑而去,这种人,也难怪他骄傲得起。”纳兰道“我总觉得,在那一战里,他也一样未尽全力。” “你也没尽全力,他也未尽力;”章大寒不解“这算哪门子比武?” “有些人,尽了力也没用;这是比剑,又不是比耕田犁地;”方柔激说“幸好那一场你没去。” “我呸!我会不是那横在那儿十八截的对手!?”章大寒瞪着一双虎虎的牛眼“难道你是——我呸!” “我也不成”方柔激坦然承认“不过,我想,他也许可以” “他?”章大寒像一头疑惑的老虎:“哪个他?” 纳兰忽道:“你说的是他?” “对,正是他。”方柔激眼里已激出一种很特殊的神色,有人称之为“斗志”但他的眼色除了神采之外还有一种引人遐思的艳冶“单论剑法,我或许还可以跟他一战,但若加上他的心法‘浮一大白神功’,我亦非其敌。” 纳兰道:“我也不是他对手。” 方柔激道:“这可未必” 章大寒再也忍不住了,喊着问:“他他他,到底是谁!?” 方柔激道:“白小痴?” 章大寒愣了一楞:“那个白痴!?” 纳兰忙道:“你可不要以为人家是白痴,他有他的想法,或许,他的想法要比我们都更进一步,想得更多,更远,或者更新、更奇。——啊!”章大寒听出纳兰语音有异,忙问:“怎么了?” 纳兰若有所失:“走了。” “什么走了?”章大寒气得耳朵都快掉下来了“求求你们,不要说话老是一截截的好不好?” 方柔激也不明所以,望向纳兰。 “这些天来,我一直觉得,有些不妥,可是究竟有什么不妥,我也说不上来。”纳兰有点神思恍惚“直至刚才,压力忽然一轻,去了,我才分辨得出,原来一直有一个武功极强的高手,就跟踪匿伏在我们左右,他很小心,而且功力深厚,竟连一点杀气也不流露——我是在他陡然消失后才省悟到原来是有一名高手一直在跟着自己,而且已跟了好几天了。” 章大寒奇道:“到底是谁?” 方柔激忽然一震:“莫非是他?” 纳兰神色凝重:“倒是有点像。因为我虽一直都不曾发现敌人,但总是闻到一种血腥味。” 方案激脸色也有点变了:“如果真的是他的话,那么” 纳兰马上意会了:“那么白小痴岂不是——” 蓦地虎吼一声。 “你们到底是不是人!?究竟是不是在说人活!?怎么没有一句话是不断成一截截的,你们***都是横断十八截不成!?” 章大寒发出怒声。 是的,横山十八正要去找白小痴决斗。 ——既然不能打败纳兰,而纳兰又不肯尽全力与他决战(而他也发现自己日渐不愿意格杀纳兰——可是如果不尽全力的话又未必战胜纳兰),所以唯一能证实他是胜于纳兰的方法是:战胜比纳兰武功更好、剑法更好的对手。 现在他找到了。 ——白小痴。 我找一名像白小痴那样子的剑手,到处打探,都不知道有这个人。 后来,我只好探听有没有像白小痴那样一个白痴。 几乎立刻就有反应。 人人都知道有这样一号白痴。 十一月廿四,辛酉房收,喜神西南,贵神东北,开门正北,忌土冲兔。那一天,流日利于寻人,我找到了白小痴。 ——对于日子喜忌宜冲,我一向甚为注重,因为我的剑法,正是要配合流年、流月、流日、甚至流时的五行生克、奇门遁甲,讲求方位气势,才能把“杀”力沛莫能御的凝聚起来并作至大无匹的发挥! 今天,我找到了白小痴。 我看到他了。 他就在河床上,看着悠悠流水,仿佛他自己也在流着一般。 我并没有立刻动手。 ——今天流日并不适合动手。 ——这阵子也不是杀人的最好月份。 我可以等。 我一向能以敌手之长转成自身之长——我先且不妨觑出他的破绽、看他究竟练的是什么绝招、看他装呆子装到几时! 已经三天了。 那呆子仍是一个呆子。 他仍是望着那条河。饿了,就跟人去砍几束柴、托几包粮、讨几粒米,就在河边以石为灶,随随便便的吃了,而且还吃得律津有味,像他吃的是山珍海味。 除此以外,他还是望着那条河。 看他的样子,十分享受,仿佛他不是坐在那儿,望着一条浊浊的、茫茫的大河,而是大河弯身过来探看他,还羡慕他是水里的鱼、苍穹的鸟! 真受不了! 这样下去,我只好提前跟他决战算了! 这小子到底装什么蒜?难道他知道有人正在监视着他么?好,我再忍几天,看他闹个什么虚玄再说! 那小子终于有动作了。 说话。 他终于说话了。 你知道他在跟谁说话——天,要不是我亲眼瞧见,真教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人竟是连游侠儿纳兰都为之推崇不已的高手! 起先,他是在跟身旁的石头说话。 仿佛,那不是石头,而是他爸! 然后、他又跟手上的枯枝说话。 好像那树枝就是他妈! 之后,他说的话比较响亮了,他是对着河、对着天(也许是对白云,谁知道)说话,可是我就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说的是什么——他仿佛用的是爪哇国的语言。 河以澎湃、汹涌、平静、起伏的身姿回答他。 天空偶然洒一阵雨、猛射片刻烈阳来回应他吧? 我不知道。反正,我有给愚弄了的感觉。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高手,我都要在走之前,好好试他一试,必要时,杀了他也不足惜! 我还有耐心。 我可以等。 ——要成为好的猎人,必须要先学会等待。 还有忍耐。 十二月十一,戊寅参除,喜神东南,贵神东北,财神正北,冲猴忌祀。 耗费了那么多日子,终于还是让我看到他有所动了。 他走向大河。 (他甚至不懂得要先卷起裤脚!) (他去拥抱大河吗?还是去洗澡?) (天!难道他要去自杀不成!) 他走了“进去”——我的意思是说:他潜在水里,好一会儿,不是,半晌后,不,过了良久,仍没有动静。 我以为他已淹死了。 谁知道哗啦一声,他冒了上来。 看他喜滋滋的样子,仿佛在河里寻着了宝藏似的。莫非河里有着绝世的武功秘笈,他一直是在伺机而动!? 他手里真的拿着一样东西。 一件会动的事物。 鱼! 天,我等了他等了那么多天,原来他是去抓鱼! 莫不是那条鱼是“千年金娃”、“万载寒鲟”之类,吃了可以功力骤增十倍、廿倍或七成? 非也。 那只是一条有眼睛有嘴巴有鼻子(没有鼻子也有鼻孔吧?不知道,反正,我对鱼所知不多)的鱼,尤自活生生的在挣动着。 我心头叫苦。 ——想我堂堂“剑客”横山十八,却窝在这里呆了那么多天,来看这小子抓鱼! 现在,我已怀疑不止那小子是白痴,连我自己都是一个白痴! 只有白痴才对白痴有兴趣。 不管如何,反正我已耗费了那么多日子了,也不在乎再看下去.看这不折不扣的白痴在搞些什么名堂! 我索性走近去。 他看我的眼神,跟看他的石头差不多。 ——像我这样一个高手中的顶尖儿高手,他竟然视若无睹,如果不是功力太高不可及,就是入了心入了肺入了脑髓的笨瓜白痴! 好,我就看他白痴到几时! 他抓了一条鱼,就在离河流数尺的沙岸上,挖了一个坑,把水泼进去,变成一个小畦,他就把鱼放在畦里,然后又去抓鱼。 他抓了一条,又抓一条。 他好像变成了个渔夫。 ——可是在他潜入激流之中抓鱼之时,我倒觉得他像一条鱼,多于像一个人。 老天,他竟在河边养鱼。 而我这样一个不凡人物,竟然整日呆在这儿,陪他养鱼! 不过,到这个地步,我越发要看出个名堂来,然后才让他死,让我走。 十二月廿四日吧?大概是喜神西南、贵神东北、财神正东还是正西?应该是忌酿冲鸡还是冲猴?反正,都记不大清楚了。 我是给那白痴搞胡涂了。 他在跟鱼说话。 仿佛鱼就是他的好友,鱼就是他的知音,或者,是鱼在跟他说话,又或,他本身就是一条鱼。反正我不懂。 不过,他跟鱼说话,我比较能接受一些:至少鱼是活着的东西,总比对枯枝、对石头、对河流、对天空说话像话一些。 他对鱼说的话,毕竟我也能听懂一些。 他(它)们热烈的“交谈”着。 他对鱼十分好,就像对人一样,不,简直是推心置腹,像对待自己一样。 ——总没有人会对别人好过对自己吧? 有一条鱼,只剩下一只眼睛,他特别饲养它;有一条,厌食脱鳞,他更小心的照顾他。 有一条鱼,不能游了,他还居然抬着手指去教它游泳——老天,他(一个人)居然教(一条鱼)它游泳! 它们是那么喜欢他,以致他每次走近那水畦的时候,鱼们都浮上来对他吹泡泡,有时是对他左右摇动鳍尾,很欢迎他的样子。有时候,它们还会对他笑呢! 一点也不错,我没说错,是笑,对他笑。你没看过一条鱼在笑吧?或者,没见过一条笑鱼吧?我就见过了,而且,还有很多条,条条会哭会笑,还可歌可泣,七情之欲、应有尽有哩! 有次,几个顽童要捞走这些水畦里的鱼,也有几个地痞要把鱼抓回去作菜,白痴死也不肯,宁愿趴在地上扮狗逗笑,情愿挨拳打脚踢,只要他们肯不带走那些鱼。 他心爱的鱼。 ——我可爱的鱼。 他并不还手(——奇怪,他为什么不还手?) 河流有时涨汐,水流会冲到水畦里来,但还没有足够的水量把鱼带走。 他为什么要养鱼?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养鱼? 风吹日晒、雨游雾浸,他又何苦如此?人生漫漫,可是这样茫茫的渡过,岂不是就像一条鱼、一条河、一朵云、甚或是一块石头一样吗?如果他真有绝世之武功,惊世之剑法,他又何以这般不珍爱自己? 我渐渐发现了: 他抓的鱼,都是残缺不全的、受伤的鱼。 有时候,他的神态,很有点忧悒,很有点苦楚,也像是一条鱼。 一条受伤的鱼。 ——如果他是鱼,那么,究竟是他在养鱼,还是鱼在养他?要是他没有了鱼,他将怎么过?鱼若是没有了他,又将如何活?到底他是鱼还是鱼是他? 十二月廿五,喜神正南,生门正西,吉门西南其他喜冲全忘。 老天,他有转变了! 他在看鸟。 十二月廿九,丙申虚破,宜忌一概忘个清光。 他离开河。 他上山。 上山看鸟去! (我也去!) (——到这个地步,已不到我不去,不容我不跟下去了!) 现在是什么日子,完全不记得了,只知道一路上的乡间隐约有爆竹声,有年糕、煎糕和贺喜之声不绝于耳,大概是新年吧经过的路上,更清楚的声音是:孩童们拍着手嬉戏着指着我们两人唱起歌儿来: “前面一白痴,后面一呆子白痴系呆子,呆子似白痴呆子打喷嚏、白痴打哈瞅” ——呆子?他们唱的是我么? 我摸摸下颔,才知道好久没剃胡子了。但我并不以为意。 山中无日月。 天空任鸟飞。 对我而言,日子没有变,既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亦没有变更。日子停留着不动,甚至没有白天夜晚,像凝固了一样。唯一改变的是,本来是鱼,现在是鸟。 他在跟鸟说话。 他在教鸟学武功(你看,那只鹩哥聪明地在石上把利啄磨刮了一下,就像高手磨刀霍霍一样,然后眨一下有神有采的眼珠,飕地一直俯冲过去,在他手背上啄了一啄——它成功地命中,迅疾全身急退,就像一击而中的高手,全没两样)! 他在跟鸟学唱歌。 我敢打赌,他唱得比鸟还好听,比鸟更像鸟,他不止是个鸟人,还会说鸟话。 我的天,他还学鸟飞哩。 开始的时候,也许他只是一只笨拙的鸟,飞起来也怪怪的。无疑,我是第一次看他展现轻功。这种轻功,只有我十三岁时的程度,我决未放在眼里,可是一直看在眼里,看多了,就发现:他飞的方法虽然笨,虽然怪,但你无论用什么招式、使任何方法,都决击不着他。 他像一只飞在空中的游鱼,兼得鱼鸟之长。 他时常在山上跃下来——我还以为那傻子是跳崖自尽,吓得我!原来他只是依着山壁,从一座石岩跳到一座岩石,或藉下堕之势从一块岩石跃落到另一块石岩去;有时候,他是滑翔而下,就似万古云霄一羽毛;有时候,他叭的一声掉下去了,我赶过去看的时候,那像一块石头的,就是他。他蹲在那儿。 他学飞! 开始的时候,他就似一只笨鸟。 到后来,我愈来愈发现他不笨。 他只是怪。 笨的是我。 独自得其乐,而我只在看他的作乐。 他飞过长空时,影子投上地面、树上,像一只大雕,威猛的安静,像已经飞了几千年似的。 “飞”完之后,他也会偶作歇息,那样子,就似虚脱了一般。 终于,有一天(究竟是过了多少天,我也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山头已没有了皑皑的白雪,枯枝梢已长满了绿色的新芽,渐渐的,水从比一切都暖而变成水比一切都凉了),我忍不住去请教他,为什么要飞?怎样才能飞? 他问我:“你不是会飞吗?” 我说:“我又不是鸟,怎么会飞!” “对,你是鸟,你不会飞;”他指了指正在翱翔蓝天乘风自在的鸟群道:“他们是鱼,所以会飞。” 天。我终于明白了。原来鸟是鱼,鱼是鸟。 我只有沉住气问他:“它们是鸟是鱼,那么,我们呢?” “这里只有鸟和鱼;”他笑了,望望茫茫云海,笑得非常慧黠“哪有我们!” 我一路走下山去的时候,一路在想:离开他吧。离开这见鬼的地方,见鬼的鸟,见鬼的人! 他根本就不是一个高手、一位剑手——不,他根本就不是人! 下到山脚,顺着蜿蜒的流水,还是那道茫茫的老农溪,啊,我不经不觉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那水畦里还有鱼。 有群顽童要把他们捞走。他们把鱼扔在沙石上,看它们因缺水挣扎而大乐。 我跑过去,像抱了个火球(想必是样子也很难看吧?大概像个自深山里失足跑了出来的野人吧?),把顽童赶散。 他们边溜边哭边叫:“疯子来咯!疯子疯了,要吃入唷!” 我不管。 我把鱼放回水畦里。 ——他们怎可以那样对待那些鱼? ——他们怎能这样对待我! 这时候,我就听到一个声音,就在我身旁温和的说:“不必放到水畦了,把我们放回河流去吧。我们的伤,都已好了,我们又是鱼了。” 我听他的话做了——虽然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那大概就是因为他的话令我共鸣之故吧?可是,共鸣之余,我觉得我在游,我在飞,我不似过去寂寞,也不像过去的将来迷惑。我觉得我们在岁月流转里乍逢初识,但却在刹瞬之间永远相知或许,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就在横山十八和白小痴把鱼放回河流去的时候,不远处却有三个人,经过一段的时间的注视后,又喁喁的交谈起来。 “看来,我们白紧张一场了;”纳兰语音里有一种微带倦意的欣慰:“他们并没有打起来,而且,还成为他们一生里肯定是空前恐怕也是绝后的知交呢。” “不。”方柔激却有不同的看法“一早就打起来了。不过,‘浮一大白’神功不着形迹、超神夺巧,不战而屈人之兵、甚至不动而制敌机先,横山十八雄豪一世,却是连败了也不知。” “他是败了吗?”纳兰微笑“他是悟了吧!” “败了悟了!”忽听一声虎吼“怎么他们做的事,你们说的话,我都总是看不懂、听不懂!” 气得在那儿虎跃龙腾的正是豪侠章大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