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未败》 第1章 心毒 “砍了。” 略显昏暗的营帐中充斥着一股霉味,外面的风像是发狂般扯着嗓子嘶吼。气氛在那决然二字后更加诡异,忽明忽暗的烛火忽然跃动一下,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响。 “我让你砍下去,你听不明白吗?燕宣,动手!” 女子的声音像是裹着一层冰渣子,一路冷到心尖上。她伸出去的右臂不知何故而变作乌黑,压着淤血,几欲可以描绘得出每一处经脉的走向。 臂膀之上,长刀寒光正盛。 “可是,王……”唤作燕宣的魔族将士显得极为犹豫,握刀的手直发颤。 “一只手臂而已……手和命,哪个重要?砍!”年轻的苏芳王一语落定,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势,扭头不再看他。 整个营帐顿时陷入进退两难的僵持,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颇为复杂:尽管王上发话,可那握着苏芳城千万条魔族性命的臂膀,岂是说断就能断的?一柄长/枪在她手,自有百年安定,刃在城在,可这握着兵器的手若是没了,可算是毁了半座苏芳城? 没有人敢应允,亦没有人敢反驳。 不想帐外始料未及地响起男子略有深意的笑声,如同一场甘霖,浇灌一地龟裂。 “什么人!”身着轻铠的女将猛然撩起帷幕,短刃直逼那人脖颈。 发笑的男子一身青衣,沾染了些许血污。被锈迹斑斑铁链捆缚住的双手负在身后,即便是眼下被俘的姿态,却丝毫未有消退气场,周身笼着淡淡光华,在一队战俘中显得格外扎眼。 “报告,这些是在黑水河抓来的最后一批战俘。”为首的魔物将士急忙开口回答,末了又在女将耳边又轻声提一句,“……都是些不经打的家伙。” 喔。她挑了挑眉,轻蔑道,“原来是天界的鬼孙子!” 被羁押的天界兵将各个垂头丧气,满脸皆是疲惫——往昔在凌玄妖魔面前作威作福已成习惯,一日沦为阶下囚,自是百般难堪与不甘。 历经大半月的黑水河一战以魔域苏芳城的胜利为终结,天界诸神一片哗然。 苏芳王上官绛,捍守着城中数万魔族的信仰。 魔域子民有诗称道: □□一柄酒千觞, 革裹白骨赤旗扬, 若问女子当如许, 苏芳城里苏芳王。 “怎么,见我王受苦,你可是得意得很?” 乌黑长发轻轻动了下,男子抬眼。 视线越过出言不逊的女将,直直凝视着营帐正坐的上官绛,又笑了一声,“不过是区区‘玉虚风蜈毒’,竟逼的魔域苏芳王引刀断臂,这事儿说出去,恐怕要叫天界诸神笑话好些时候。看样子,这一战我们算不得输……” “住嘴!”女将呵斥一声,扬起手中兵刃。 “飞沙,你退下。”上官绛喝退女将,捂着臂膀上流血不止的伤口迎上男子目光,沉声道,“听阁下的口气,这毒……你能解?” 褪去战铠,面容美艳的女子只着一身红绸锦衣,扯去半边袖子,整个人像是一朵开至荼蘼的红花,不得不叫他人的目光流连;又或是中毒缘故,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她右臂的刀伤就已溃烂不堪,五指肿胀呈现黑紫,饱满的唇几乎没有血色,一双冷眸中却无丝毫畏惧。 好一个苏芳城里苏芳王——男子暗忖,应着她的问话,微微点了下头。 魔物眯起眸子,“你是谁?” 他挺直脊梁,淡漠吐出三字:月弄影。 “随军医仙?”重点在后两个字。 “是。” “过来。”上官绛示意飞沙给他松绑,顺势招了招手,“你说这毒你解的了,我便让你解——呵,我倒要看看,凌玄帝君的医仙到底有几分能耐。” “王……”燕宣唤了一声,似觉不妥。 “王上请三思!”女将飞沙当即单膝跪下,俯首劝诫,“此人乃是凌玄帝君墨丞的人,方才那声笑实在不合时宜,还不知肚子里怀着怎样的坏水!万万不能信任!” 语毕竟是赢得应和阵阵,一列将领皆点头称是。 上官绛垂眼,终是道出心底之言,“这毒似能随血遍布全身,若不断臂,怕是难保一命;可若当真断臂,必伤元气,那样的苏芳王又如何能护得苏芳城中子民安危?定要比丧命更加令我苦痛不安,心如死灰。纵然是一死,倒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由他试试罢,若真是要害我……” 她望月弄影一眼,“……我纵然做鬼也不会放过那些神仙。” 燕宣轻叹,向飞沙使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起身,从怀中摸出粒黑色药丸,扼住月弄影下颚逼他吞咽下去,“这是‘绝命丹’,你若敢使诈害我王上,休怪我们不留情面!” 见他没有挣扎反抗,飞沙这才转身对羁押战俘的魔物兵将下令,“给他松开。” “那我若医得好呢?”重获自由的月弄影揉着肩膀,薄唇勾起,“一毒换一毒,你们可能给我解药?” “不仅给你解药,还放你自由。”上官绛侧目,长睫忽颤,“苏芳王素来一言九鼎,月医仙大可宽心。” 月弄影鼻中冷哼一声,神态自若地将衣襟理得服帖,在营内魔物憎恶的目光中大步走向王座上强忍痛楚的女子,一把扯过她右臂细看片刻,便毫不客气地使唤周身之人,“匕首。” 燕宣解下随身匕首,稍有迟疑递了过去。 月弄影墨瞳一瞥,随手提了营帐案几上开封的酒坛,将烈酒淋在短匕刃身,搁在烛台上灼烧少顷,飞快刺进上官绛右臂原本伤口中…… 他下刀准狠,顺着手臂内侧一路向下划开寸许后猛然翻挑,剜出些许血肉,几条浑身乌黑的毒虫与血块一并掉落在铜盘里,没于污血之中不停扭动身躯。 黑色的血滴落在桌案上,灼痛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 “去清洗伤口。”医仙拾起一旁的白色柔巾擦着手,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丝毫不降诸多魔物搁在眼里,“至于包扎的事儿,就不必我亲自来了罢?” 苏芳城随军医者大多殉难,副将燕宣飞沙不敢怠慢,俯身为苏芳王清洗包扎。 上官绛提着的一口气终于呼出,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疼。钻心的疼。想不到放血割肉,竟是这般感受。 可肌肤之疼,远远不及九天之上某个男人给她的切齿拊心之痛。 不知引线在何时被燃起,神魔间的战事已经持续了近千年,缘由仅仅是魔域苏芳城不愿向高高在上立于云端的凌玄帝君俯首称臣,仅此而已。 这座赤色之城隐没在被阳光遗忘的角落里,风沙与荆棘已经成为不可或缺的风景,城中血色旗帜张扬,处处充斥着污浊却自由的味道。 好笑。她可是深受族人爱戴的苏芳王,为何要向一个不曾往来的神仙低头献媚? 上官绛阖眼,脑海中浮现的是黑水河边成堆的尸骨,折断的金戈,凄绝的哭号……那些挥之不去的阴霾令她痛苦,无助,迷茫,分神之际,一柄毒箭已深深扎入右臂之中,直到如今彻骨疼痛,才算是真正清醒。 她想她还不能死,在苏芳城迎来真正的祥和与平静前,绝对不能死。 “这些是风蜈虫卵,在鲜血中方可孕育成虫,不断释放毒液,啃食宿主血肉。”月弄影用刀刃拨弄着污血中的颗粒,好似在玩弄十分有趣的物件,“不将这些虫子剔除,即便苏芳王自断右臂,也根本无法阻止此毒的扩散。” 上官绛推开燕宣,用左手兀自缠着纱布,冷笑道,“想不到堂堂凌玄帝君,兵将出战竟需的用如此阴邪之毒。” “谬赞。”月弄影拱手一拜,“实不相瞒,苏芳王口中‘阴邪之毒’正是由小仙所炼制。帝君一直吩咐:对付苏芳王,自然需的特别之物。” 女子冷哼一声,不再多言,只转身去取战铠。 “这几条毒虫只是冰山一角,剩余虫卵怕已入了苏芳王五脏六腑,一时半会还未有孵化。”医仙低笑一声,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双凤目在她身上徘徊不去,“还需配药内服。” 上官绛手悬在半空,缓缓转过身来盯着他看,似是想看清楚这凭空出现又救了她一命的家伙心中打着什么算盘。 结果他只是笑,“我也中了你们的毒,说谎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擦拭完染血的匕首,月弄影将其还与飞沙,自作主张做了决断,“你们的王需要静养,请尽快撤离黑水河。” 女将蹙眉,匕首横在胸前,随时准备刺进男子的胸膛,“我们凭什么信你?黑水河是苏芳城最后一道防线,若是有什么闪失……” “飞沙,你莫说了。”燕宣制止,沉声道一句,“王上的安危最重要。” 飞沙啧了一声,狠狠瞪了眼月弄影。 一身戎装的年轻将士却恭恭敬敬朝他拜了一拜,“月医仙还有什么吩咐?” 他摇摇头,“我的解药能给了吗?” 飞沙忍不住插话,“待我王康复,自会将解药给你。” 心知那些魔物并不好惹,月弄影冲着燕宣笑了下,没再说什么。 “备车,送王上回苏芳城。” “慢着,我不能走。” 沉默半晌,上官绛竟是开口拒绝,美眸轻轻撇望向营帐外,“仙魔两军交战初辨胜负,难保不会有所逆转。毕竟对手是凌玄帝君,我们切不可大意——就算不能上战场,我也要坐镇黑水河,亲眼看你们将那些伪善的神仙杀个片甲不留,彻底赶出魔域!” “王,身体要紧……您体内之毒怕是还未解干净,无论如何请先撤回城中去罢。”燕宣面露难色,恳切道,“战事至此,我们仍处在上风,墨丞那老狐狸纵然有天大能耐,也绝不可能完全攻占我黑水河一线!再者,苏芳城虽固若金汤,所剩兵力却不多,由您亲自守城,也可定城中魔域子民心思啊!” 她仍是不决,因伤口疼痛额上沁出细密汗珠。 上官绛并非是一个迟疑之人,只是这次战事不同寻常,只能胜,不能败。 飞沙应了众人意思,拱手又进言,“王上请放心,末将等人誓死守下黑水河!霁威将军很快便要回师与我军汇合,到那个时候,就是再来十万天兵,也绝不可能再进犯我苏芳城领土一步!” “是啊,有霁威将军在,王上大可放心回城养伤!” “若是大将军回来,也一定会劝王回城修养的……” 若是那男人看到自己眼下的模样,就是提着脑袋也会逼自己回去养伤的罢?软肋被狠狠戳痛,阖眼摆手,上官绛从牙间挤出二字:回城。 第2章 旧伤 营帐外已经备好马车,朱红色轻纱帷幔随冷风招摇。 四匹战马已经绑好了轻甲缰绳,不停地打着响鼻。为首的一匹黑马分外健壮,隐隐可以看出没在毛皮间的几道伤疤,此马四肢修长漂亮,双目成血色,火焰般的鬃毛缠在脖颈与四蹄,堪比日落时分晚霞的色泽。 正是苏芳王的爱驹翻羽。 见得主人面色苍白不似往昔,它有些躁动不安,想要挣脱缰绳。上官绛扯出一个笑容拍拍它的脸,低低说着“我没事”,待它平静后这才往车厢缓缓而行。飞沙侍候在她左右,不停地嘱咐掌缰的将士沿途小心隐蔽行踪。 月弄影彼时手脚都已带上沉重镣铐,跟在几人身后,面上依旧是不明所以地笑容。 周身那些魔物冲他投来充满杀意的眼神,手中兵刃发出嘤嘤低鸣,只恨不能将其大卸八块。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只恐他早就成了千万个窟窿的尸体——他们到底是憎恶着高高在上的神仙们,赢得一场战役,屠杀几个神仙,根本无法解决这么多年来仙魔之间积郁的仇恨。 上官绛美眸从送行的人群中扫过,脊梁挺得比任何时候都直。 她故意摆出傲慢姿态,将手伸给月弄影,示意一同上车,“扶着我。” 医仙微怔,随即会心地恭恭敬敬附身将手递了过去,一副顺从模样,铁链发出的窸窣声响盖过了魔物们的窃窃私语。 飞沙见此状没有多语,一扬长鞭,呵一声“驾”。 车轮滚滚,随着马匹的嘶鸣,车厢猛烈摇晃。 上官绛依靠在车窗边,捂着唇齿重重咳嗽起来,脸色也愈发惨白。 月弄影与她面对面坐着,将折好的白绢递过去。只是还未来得及贴到女子唇边,一大口污血就吐在了手绢之上,上官绛眼一缩,狠狠将染血白绢夺了过去,不想喉间难耐得很,只得用其捂着口继续咳。 月弄影有些犹豫地试探问,“……撑不住了罢?” 闭嘴。白绢之后发出闷闷二字。 医仙耸耸肩,一番话说的淡漠,“毒是我配的,能伤苏芳王到几许,我最清楚不过。方才在营帐中你已是勉强维持意识,我只是没有对你的部下们拆穿而已——如果苏芳王坚持留在黑水河那种恶劣环境下,不过三日……只怕凌玄帝君就会不战而胜。” 听得凌玄帝君四字,上官绛冷冷勾唇,“呵,那本王是不是还要谢谢月医仙口下留情?” “客气。” 他倒是一副好脾气模样,弯着眉眼无声地笑,“你听话好好养伤,也好早日放我自由。” “然后呢?你回到天界继续为墨丞那个混蛋卖命?对我们苏芳城魔族挥刀相向?” “怕是想回也回不去了罢?飞出笼子的鸟,哪里还有再飞回去的道理?” 一句话说得上官绛怔住。 月弄影撩起帷幔,向着车外望一眼,灰黑色的天像是浓的化不开的墨,着实令人压抑。他重新遮好布帘,扭头望向她,“再说了,我既上了你的马车,就是承认了战俘之身,回去天界又要如何面对主上的质问?眼下不是考虑这些时候,苏芳王还是关心下自己的身子比较重要,至于我是死是活……可就全依着您一句话了。” 两人莫名僵持着,末了上官绛将白绢攥在掌心,嘴角有淡淡血痕,“这车辇一路能至我寝殿……下车时,也扶着我罢。” 是不想给臣子看见这副狼狈模样才一直在逞强吗?月弄影沉默片刻,反问一句,“我见那些魔物对你恭敬有加,忠心不二,苏芳王何以逞强至此?” 你不会明白。她语罢阖眼,再不发一言。 耳边渐渐隐去了喧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不平静。或许是因上官绛先前刻意对月弄影表现出的信任,女将飞沙在驾马车入苏芳城后并未有为难他:男子间或撩开布帘帷幔朝城中街市望,荒凉萧瑟的景象与歌舞升平的天界简直是云泥之别,直叫人心中感慨万千。 黑马翻羽熟络地将车辇带至城中唯一的宫殿,从偏门一路畅行至上官绛寝殿前。 “到了。”她终于睁眼,将手探向月弄影,“记着,我的伤不必与他们多言。” “等一下。”月弄影抬手去抹她唇边血痕,那血已然干涸,他指腹用力些许揉了揉,拭干净后这才握上她的手,“我扶着你,起来罢。” 上官绛惊出一身冷汗,瞪大眼睛死死看着他,好似再为方才他略有逾越的亲昵举动而恼怒,若是寻常,这等不堪一击的医仙敢近她的身?只是眼下,她却连抬手阻拦的力气都不再有,生生叫人讨了便宜去。 飞沙已在车外催促,她银牙轻咬,借着月弄影的手臂终是得以站稳身子,一路缓行至房中。 月弄影饶有兴致地四下观望,只觉得魔物口中所谓的宫殿还不如天界上神的一处宅院光鲜亮丽,也不知这穷山恶水的魔域究竟如何能引得凌玄帝君频频出兵相夺?要知道,苏芳王这三字于诸神来说甚至比蔓延的瘟疫更加可怕。 清一色的绯红帷幔就是整个屋舍唯一装饰,不说雕梁画栋,不说珊瑚宝座,就是盆花花草草都没见着,这般看来,苏芳王倒真有些……不像个女人。 “宫中不比在军营,王上莫要委屈自己。”女将飞沙将上官绛扶上床,细心盖好锦被,心有余悸地望一眼月弄影,压低声音道,“我看那神仙有些奇怪,可要飞沙再去唤几位医师一并服侍?” 不必。她摇摇头,示意飞沙将床边桌案上的灯燃上:自己伤得如此重,还是越少人知晓越好。 “苏芳城中魔物素来尚武,最好的医师怕是也比不上凌玄帝君身边的人。”虽有不甘,却是一等一的实言,“就让月医仙服侍着罢。他本就不是斗将,又中了我们的毒……想来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我有分寸的。” 见女将仍是犹豫,上官绛笑了一下,“飞沙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跟我这么多年,还信不过我的能耐吗?” 飞沙急红了眼,怔怔看着女子被血染红的衣襟,连声音都哽咽起来,“王……飞沙不是这个意思,飞沙只是……只是担心王上你……” “哭什么?我等苏芳城的儿女,有泪也不轻弹!”上官绛叹了口气,碰碰她的手,“你这模样要是给戎苑看见,可定是要挨骂的!听话,快回前线去罢,天界援军一到,燕宣他一个人撑不了多久……” 女将赶紧将眼泪抹掉,“好,那飞沙听王上的,待我与闻人紫大人招呼声就回黑水河。” 月弄影对这对君臣的戏码似乎并无兴致,索性也就在外干候着,一样一样查看着侍女送来的药材,直到听见传唤这才不紧不慢地走至床边,驾轻就熟地拉过上官绛手臂把脉,顺势与飞沙道,“……去将她衣服都脱了。” “啊?”飞沙大惊,眸中转瞬腾起杀气,手探向腰间短刃,“你要对王上做什么!” “很奇怪么?”男子仰面看了她一眼,气定神闲道,“我自十一岁起就给人看病,什么样的女人身子没见过?被封为医仙后,就是对天界那些神女娘娘们我也一样按规矩来,你们苏芳王的身子在我看来就像是砧板上的萝卜被厨子瞧着,她都不叫唤,你有什么好激动的?” 萝卜?上官绛小小声重复了一句。 “那也不能……王上的身子,岂是你们这些臭神仙想看就看的?”飞沙红着脸将目光移开,赌气道,“你说需的做什么,由我来代劳便是,女医我们这儿也有,犯不着你来……” “飞沙,你先去闻人紫那里罢。”上官绛只觉得聒噪,“我的事她会来安排好的。” “王上……” “还记得刚才答应了我什么?马上出去,这是命令。” “末将领命。”女将心不甘情不愿跪下一拜,刀剑似的目光仍停留在月弄影身上,恨不能扑过去将其撕碎咬烂,末了才咬牙道,“……请王上务必小心。” 待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屋中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 月弄影起身插好门栓,从桌上取了几样勉强入眼的金疮药,一股脑儿全丢到床上,“啧,就这些下等的伤药也好意思拿出来给苏芳王涂抹?不怪我多嘴,这场战役,苏芳城怕是撑不久了罢?” 她看着他,不发一言一件件褪去上衣和贴身软铠,大红帷幔映衬着女子如雪肌肤,一束青丝勾勒着玲珑轮廓,正所谓十里潋滟。 他闭上嘴。 视线轻扫而过,月弄影为女子右臂重新上药,目不斜视。 躺下。他忽而出声。 上官绛犹豫片刻,还是依着他所言俯身在床。脸与前胸贴着被褥,这般姿势叫她有些不安——不能将背后露给敌人,这是自幼霁威将军戎苑教与她的话,这么多年厉兵秣马她一个字也不敢忘记,如今掉了半条命却还仍由着敌人摆布,她忽然觉得,自己今天有些不像自己。 又或者是,从小到大第一次与陌生男子如此相待,着实不自在。 男子手微凉,褪去鞋袜跪坐在她身边,手指沾着些许膏药抹匀在她背后几处新伤上,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只是双手镣铐发出的声响恼人不已。 “虽说疤痕是军将的荣耀,对于女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月弄影顿了下,指尖顺着她的背滑到腿侧,来回推捏几下,“过几日我配副药予你,苏芳王可要记得涂用;再者,你是自幼习武,调养之事也切不可大意。” “多谢。”她咬牙忍着酸痒,觉察这番滋味竟比用刀子割肉放血更难熬。 “左膝有两处旧伤,阴雨天该有疼过罢?” 月弄影附身继续往下,乌发落在她背上,有些酥麻。见女子默认,他在她腰臀处揉捏,指甲时不时轻刮着皮肤,细细玩味苏芳王的每一次轻颤。 天界一直有传言:苏芳王上官绛天性孤傲,如同沙场魅魔,身边又聚集诸多魔域高手,对其忠贞不二,生生撑起苏芳城整片天空;且不说其他,单单是一个霁威将军戎苑,就亲手斩杀数十声名赫赫的天界斗将;还有副将“雪豹子”燕宣,亦是叫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只是这般强大的魔物为何会甘心听命于苏芳王,这却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凌玄帝君墨丞一语道破其中玄机:啧,人家苏芳王是个女人,女人要男人听话,还需的什么法子?于是天界又有传言,苏芳王喜好以色拢人,骄奢自大,寝宫内豢养宠臣不计其数,就连出征在外,都不忘与随军将领共行欢好,这才深得魔物推崇。 今日一见,与传闻却有些差池。月弄影无声一笑。 “那里……就算了。”终是觉得不妥,上官绛有些为难地制止,扯过衣服遮住上身,慢慢坐起来,面上是遮不去的疲惫。 “月事时疼得是你自己,确实与我无干。”他停手,慢慢退至床下,“我去配药,你且歇着。” 第3章 红罂粟 而后几日,月弄影已在上官绛寝殿内来去自如,宫中魔物待他恭敬有加。 去了手脚镣铐,换上干净衣物,平日的吃穿用行皆有人为他安排妥帖。他亦没有食言,依照诊断写了几副方子,每日为上官绛推拿针灸,悉心照料,不仅玉虚风蜈毒化去七八分,连同她的旧疾都好转许多。 再者,前线频频传来捷报,凌玄帝君派来的一万天兵剩余部队全数退居黑水河对岸,士气受挫,已有班师回朝迹象;昨夜又得消息,霁威将军戎苑带领三千魔域精兵回城,很快将与燕宣所率部队会合。 上官绛紧蹙多日的眉头终于得以舒展,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 这日,月弄影端了刚煎好的汤药准备给上官绛送去,不想在屋舍门外却被她的贴身侍女拦下,魔族少女小声与他道,“王上在与霁威将军谈话,月医仙此时还是莫要进去打扰了。” 他做了个了然的表情,就在门外候着。 只是心中耐不住地有些在意,便暗暗施了个法诀,好让屋里的声音更加清晰: “霁威将军不去黑水河前线,径直回城是想做什么?此时战事告急,孰轻孰重你心中难道没有定夺么?我很好,比你们想象的要强大,不过是中了墨丞奸计吃点小亏,不需得你们一个个都来操心……”苏芳王似有怒气,声音较往常更大了些,随即响起茶盏碎裂的清脆响声。 不光是他,连那侍女都听得一清二楚。 内里之人似乎是觉察到门外的异样气息,立刻筑起一道屏障,生生阻绝月弄影的小小术法。 月弄影有些懊恼,却不得发作,只好端着盛有汤药的木托又等了片刻,这才听见房门开启的声音,随即是一张压抑着怒火的面孔映入眼帘——身着紫玉蛟龙银铠,有着铜色肌肤的高大男子,正是霁威将军戎苑。 上官绛一身绯色齐胸长裙,站在他身边愈发显得清瘦。 戎苑特有的金色眸子冷冷撇望了他一眼,刀唇一垂,“你就是月弄影?那个从黑水河俘获回来的随军医仙?” 他不知如何回应,“俘获”二字着实有些轻蔑。 上官绛上前将他护到身后,冲戎苑道,“霁威将军有何异议?” 他挑眉,“你做的决定我哪里敢有异议?” 吃药了。月弄影在俯身在她耳边轻道,上官绛嗯了一声,引着他往屋里去。 “不许喝。”戎苑在二人身后冷冷出声,上前几步去去木托上的青花瓷碗,用不可置否的生冷语气命令月弄影,“你速速将方子写出来与我瞧,苏芳城中自有良医无数为苏芳王熬药,服侍她吃药,你就不必多管闲事了。” 月弄影一下扣住他的手,“这是我病人的药,你动不得。” 戎苑未料一个战俘竟敢如此盛气凌人,眸中弥漫出杀意,另只手不禁去探腰侧佩刀,两人推搡间竟是将汤药泼洒了大半碗。 “戎苑!你还不住手!”上官绛终是忍不住出声制止,介入两人之中,“我给你半日时间休整,明日一早出发黑水河,务必将天界残余赶出我魔域……至于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要请谁来医治也不需你来置喙……” 她气急,又重重咳嗽起来,扶着月弄影的手臂才站稳身子。 霁威将军咬牙作罢,一双眸子死死盯住面前红衣女子,“上官绛,我希望你明白,我为什么会回来——你问我孰轻孰重,我自然知道孰轻孰重!我戎苑不是在守苏芳城,我守得是苏芳王!” 掷地有声,字字清晰。 他抬手点了点左胸口,正是心脏所在,“我这里只有苏芳王,永远只有一个。” * 月弄影小心翼翼将黑色药汁一勺一勺送入她口中,熬了三个时辰只得如此一小碗,他实在有些恼怒霁威将军方才莽撞之行。 贫瘠之地,良药难寻。 上官绛依靠在被褥上,脸色并不太好,勉强吞下最后一勺汤药,幽幽抬眼望着面前男子,“戎苑要你写方子,你答应便是,何必招惹他?” “怎么配药,多少剂量,先后顺序,何种火候……抓药熬药的诀窍,你那些侍从是弄不清楚的,错一分都不行。”月弄影偏过头来替她擦了擦唇角,“更何况,全部告诉他就意味着我对于苏芳王再无价值可言,我的处境会更加危险。” 她阖眼一叹,“你倒是不笨。” 他微微一笑,拉过她的右臂检查伤口,“老实说,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好起来。” “因为‘绝命丹’的解药么?你懂药理,这些天都在药房里转悠,想来那毒也破了个七七八八,应该已经无大碍了罢,月医仙?”她毫不客气拆穿,顺手又指了指案几上的一枚锦盒,“解药就在里面,你自己去拿好了。” 他看也不看,“如果我现在吃了,是不是就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上官绛挑眉,“你们天界神仙,是不是各个都如你般性情凉薄?” “凉薄?我若性情凉薄,就不会在这里做多余的事。”月弄影好笑,五指顺着她的手一直滑进她掌心,轻轻捏了一下,话中有话道,“倒是你们魔域女子,是不是各个都如苏芳王般寡廉鲜耻呢?” “你说我什么?休要胡言……”她一把扼住他的脖颈,却使不出十分力气置他于死地,末了却无奈松开,只言片语间透着警告意味,“别以为我对你纵容就可以得寸进尺,这里是苏芳城,你走的进来,可未必能走的出去。” “看样子恢复的不错。”月弄影并不恼怒,依旧捉着她的手捏玩,“我是医者,也是个男人,苏芳王虽贵为魔域至尊,却是个女子——女人若对男人全无戒备之心,往后怕是要叫男人占上许多便宜。” “我若对你无戒心,那天在营帐中又怎会差使飞沙喂你□□?我只是一直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才令我对你稍有不同……”上官绛将手抽了回来,墨色瞳子直直望进他心底,“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说了,是各取所需。” “不,你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救我,否则也不会在营帐外笑得如此猖狂——用这种法子来求一线生机,实在是太冒险了,而在我看来,你月弄影也绝不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那苏芳王当真是高估在下了。月弄影舒展笑容。 “凌玄帝君他不是一直希望我死,然后收了苏芳城么?”她步步紧逼,“你为什么要背叛他?” “他要你死,又不是我……配药,是命令;救人,是本能。”月弄影笑得人畜无害,“我还活着,说明那一次我赌对了。” 暗忖从他口中再套不出什么话,上官绛长长叹了口气。 女子往绵软被褥中沉了一沉,“我还有多久能痊愈?” 月弄影目光停在她脸上,迟疑着吐出四字:得看造化。 “何意?” 男子垂眼,“你身上的旧疾太多,平日又不注意调理,玉虚风蜈毒虽叫我暂时压了下去,恐怕会引旧伤复发。” “看样子,月医师的汤药和针灸,往后是绝不能少了?”她难得地笑出声,从踢了锦被将一条腿伸到他面前,“几日未下床走动,腿倒是有些酸胀,你且帮我揉揉罢。” 心知上官绛关于男女性别并无太多芥蒂,月弄影面无表情捉了她的脚,撩开火红裙摆一路掀到大腿,一处处揉捏起来。 上官绛躺在床上看他,唇边始终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直到他捏至足踝才故意勾起脚趾引其分神,道出一句月弄影始料未及的问话:月医仙,你可愿入我苏芳城,做我苏芳王上官绛的臣子? 他动作一滞。 “如何?”迟迟不闻回应,她直将脚背贴到男子脸上轻轻摩挲,“我在等你的答案。” 像是迎风怒放的绛红色罂粟花,摇曳身姿透着缠绵却危险的气息。 月弄影仰面看她,暗忖苏芳王此处好一个“以色拢人”:这凌玄帝君的笑谈也确有几分可信。 “嘶。”上官绛只觉得足心一阵瘙痒,定睛一看方知玉足已被男子握在手中,而另只手像是惩罚般地挠着她的脚心,她浑身酥麻,挣扎着想要躲过月弄影的手指,“别闹。” “臣逾越了。” 他笑一声,托着她的足搁在唇边轻落一吻,“……我的王。” 第4章 牢狱之灾 夜凉如水。 门外响起不合时宜地急促敲门声。 月弄影披着件大氅起身开门,未至门边,两扇梨木门已经被人从外一脚踹开。他一惊,暗忖着此时会有何人来寻,自己所居厢房并不在上官绛寝房附近,前几日入夜之后连人影都鲜有见着几个;神魔结怨已久,宫中执事更不会安排仆从侍女照顾一个战俘的起居,那究竟谁会在这个时候来…… “霁威将军有事召月医仙去将军府小叙。”门口乌压压站着几个士兵打扮的魔物,冷冷冲他道,“跟我们走。” “这个时辰?”月弄影紧了紧大氅,皱眉道,“此事苏芳王可知?” “我等只会按将军的命令行事,即便王上不允。” 他冷笑一声,“好一群忠心不二的狗。” “你我各为其主,何必彼此犬吠?”为首的魔物毫不留情地反驳回去,话语间尽是讽刺与揶揄,“我说的对么,凌玄帝君的狗?” 心知来者不善,医仙双手抱肩,试探着拒绝,“那我若不去呢?” “抱歉啊神仙,这里是苏芳城,还由不得天界的狗来放肆!枷锁给他戴上,带走!” 月色下透着寒光的铁链哗啦一声掷到月弄影脚边,那些魔物争先恐后地涌入到狭小的房间中。 * 四周血腥味熏得月弄影头疼,好不容易才恢复一点知觉。 手脚皆有厚重的铁铐,他就这么被死死固定在一张刑凳上,冰冷的眼罩不透一丝光线,不得不在一片漆黑混沌中静静等候命运的安排。 少顷,有脚步声起,不止一人,依稀能分辨出还有细小甲片的摩擦声。随即是铁门吱呀着发出刺耳声响被人从外打开。月弄影勾起唇角,冲着进来的人嚷,“即使带上这眼罩,我也知道是霁威将军邀我来此……何必多此一举呢?” “这是为月医师好。”戎苑立在他身前,像一座冰冷的丰碑,“省得这里的东西吓着你。” “不就是地牢么?又不是没待过。”他哼笑一声,显得轻蔑不已。 “是呢,不知有多少天界将士在这里被烧红的铁杵碾碎成肉泥。” “呵,魔物到底是残暴。” 戎苑挑眉,一把揪住月弄影的长发,怒道,“以战止战,以暴制暴,我们有做错什么吗?若不是你们这些混账神仙挑起战乱,苏芳城何以变作如今的衰败样子!” “霁威将军说得何等慷慨激昂,好像千错万错都在凌玄帝君一声命令……当真可笑。”医仙吃痛,仰着脸不停倒吸冷气,“那么之前呢,在魔域混沌之时,你们苏芳一支为了独霸魔域吞并周围异族时发起的战争,难道也是以战止战,以暴制暴吗?别忘了,你们也是侩子手……” “月医仙好像对苏芳城很是了解,这些,莫不是上官绛与你说的?”有着铜色肌肤的男子见他这副狼狈却倔强的模样不禁好笑,慢慢松了手,如同一只在玩弄老鼠的野猫,“我时间不多,只想着赶在明日一早出城前和月医仙好好聊一聊,孰对孰错就让后人去评断!” 月弄影吞咽着口水,气色并不太好,“多谢将军抬爱,然,在下何德何能?” 这种时候或许沉默会对自己更加有利,只是与生俱来便有铮铮傲骨,他并不想向这群冥顽不化、残暴不堪的魔物低头。 他比任何神仙都憎恶魔物。 “哼,你知道她白日与我说了什么吗?” 霁威将军口中的“她”是指上官绛无疑,提及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子,面上本无波澜的他终于露出一丝难以释怀,“她说她很中意你,希望留你在苏芳城中——可身为苏芳王,她绝不该轻易动情,即便有朝一日会嫁与他人,也一定是某种于苏芳城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政治联姻。一个心比铁石的女人,如今却看上区区一个医仙,说出去,岂不是要数万苏芳城子民看笑话?” 月弄影一怔,咬紧下唇不说话。 戎苑沉了声音,一句话像是说给他,又像是说给自己,淀了无数苦楚,“……想留在苏芳王身边的男人太多了,你很碍眼。” 被束缚在刑凳上的医仙冷笑,“这么说来,霁威将军也是其中之一吗?” 戎苑没有回答,只是用更沉更冷的声音逼问向他,“我问你,你处心积虑接近苏芳王,可是有什么目的?” “目的?”他哈哈大笑,“我的目的就是治好她的伤。” “那么,一旦达成目的,你会老老实实离开魔域吗?” “这得看你们的王让不让我走——她说她中意我,不是吗?”笑够了的月弄影胸口起起伏伏,薄唇轻启却是凉薄一句,“女人的心思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说看中样东西就非得要攥在手里,往昔珍爱的重视的都可以统统丢在一边不理不问……寻常女人且这般任性,位高权重的女人更当如此喜新厌旧,霁威将军不觉得吗?” “你——”他话语间的暗讽戎苑听得明白,转身扬手在他脸上掴了一巴掌,怒不可遏道,“我警告你,不许在我面前胡言乱语,更不许说她半点不好!” 月弄影扭头唾了口血水,鼻中哼笑。 “我的职责,是保护苏芳王不受任何伤害。可你实在太危险了,我身为苏芳王的霁威将军,不得不将这份危险控制在可以掌握的范围之中——对不住了月医仙,来人,将东西给他穿上!” 口中被强塞了块麻布,他眼角一缩,心中隐隐有不详预感。脚步声,铁链的窸窣声响,他知道自己正被许多魔物团团围住,黑暗中伸出无数只手将他双肩死死按压住,片刻之后从左肩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 歇斯底里地呼声被堵在喉咙间,月弄影拼命挣扎,只觉得那疼痛像是只巨大的兽,一口将他吞进肚中,再无法摆脱。 左肩的琵琶骨已被穿透。 嗜血的魔物狱卒举着铁椎和榔头,无比兴奋地看着飞溅一地的血水。月弄影痛到几欲昏厥,冰冷的铁链从他的皮肉中穿插而过,血珠和肉沫污秽得让人不忍直视。那些魔物并不打算就此放过这个难得一见的神仙,不停撩拨他肩胛骨上的铁链,像是在随意拉扯一头畜生。 可恶。他咬牙低声咒骂。 “即便如此,也不肯说出你们的真正目的吗?月医仙还真是执着的可怕……不过,休怪我没有提醒你,以你的修为,再这么下去,会死在这地牢里也说不定。”戎苑眯着眼,似在欣赏眼前的凄惨画面,唇角是不易觉察的笑,“你若承认自己是有目的地接近苏芳王,我会手下留情放你一条生路……反正你为我王解毒也不过是求一条生路,若是就这么丢了小命,会不会觉得冤枉呢?” 他扼住他的下巴,阴鸷道,“只要你告诉我,你不会留下来。” “我说过了……我……只是希望……治好你们的……王……”月弄影长发凌乱,气若游丝,想了想又改口道,“不,是我……王……我的……王……” 哼。戎苑甩手,像狱卒下令,“将他右边的骨头也穿了。” 月弄影闭上眼,正欲迎接莫大痛楚之时却听得地牢外一阵嘈杂,远远传来魔物惊恐的制止声,“王、王上!您不能进去,霁威将军嘱咐过了,谁都不能进去……” 牢笼的铁门再一次被人从外打开,上官绛的声音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响起,“戎苑,你这是做什么!” 依旧是一身红衣,一柄长/枪,不过这一次,她的战场在这里。 她的敌人是霁威将军。 “王……”戎苑单膝跪下,深深行了一礼。 上官绛并不理睬他,一眼瞥见被绑在刑凳上的月弄影,男子半边的衣襟都被鲜血染做通红。她心一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扯了他眼罩,举枪劈断他身上的枷锁和穿过琵琶骨的铁链。 “你……你还好么?”她的声音有些颤,小心翼翼替他拨弄了额前湿透的发。 无碍。他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 上官绛一拂衣袖,转身扬手狠狠给了戎苑一巴掌,怫然作色,“你好大的胆子,大半夜的,居然敢动我的人?霁威将军,本王的私事何时轮到你来管了?!” 戎苑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上官绛目光冷冷扫过地牢中的魔物,无一人敢与之目光相触。她冷哼了一声,弯腰将月弄影扶起,缓缓往外走,临出牢房之前不忘与戎苑道,“霁威将军,我命令你马上离开苏芳城!马上从我眼前消失!黑水河战事如有延误,我第一个唯你是问!” 她的声音不容置疑。她的眼神无比骇人。 戎苑怔了片刻,将头埋得更低,牙间挤出三字:臣,领命。 第5章 闻人紫 后来月弄影听得传闻,霁威将军在归城后的第二日便马不停蹄赶往前线。 经上次战败后天界众将士元气大伤,不得不退居黑水河对岸整顿士气。霁威将军戎苑与副将“雪豹子”燕宣乘胜追击,联手斩杀凌玄帝君麾下三员大将,加之之前被苏芳王所斩杀的二人,此番天界率军五名斗将全数阵亡,魔物大军一时间以压倒性的优势主导了战局。 只是那些天兵仍在苟延残喘,却渐渐没有了撤离的意思。军中更有传闻,凌玄帝君墨丞已重新挑选十位骁勇斗将,亲自挂帅,意图征伐苏芳城。 上官绛看着前线传书不由冷笑,放言道:就怕他是有来无回。 在月弄影悉心调养之下,她所中玉虚风蜈毒已经解了干净,旧疾也多有好转,若非是担心此时与戎苑见面影响他心绪,上官绛眼下怕是早已奔赴黑水河到了战场第一线。 除了战事捷报,近来苏芳城子民口中传道更多的是:苏芳王为了一个天界战俘和霁威将军撕破了脸,本是一曲美人英雄,不想如今成了雨断云销;更有好事者空穴来风,苏芳王沉迷男色,命霁威将军统领全军,自己却在城中每日寻欢,不问战事。 上官绛虽得苏芳城魔物爱戴,却因是女儿身,又生的貌美,亦得忍受各种质疑和腹诽。 她只当清风过耳,每日依旧去探望月弄影,与他说话解闷,偶尔在花园中散步下棋,毫不避讳被人撞个正着。穿琵琶骨对习武之人来说尚且可怖,莫说对月弄影柔柔弱弱一介医仙。好在那男人自己懂得调配药物,用术法治愈外伤,不出三日右肩伤口就好了六七成。 他开始频繁出入上官绛寝殿为其熬药针灸,理所当然传言又多。 苏芳王顶着流言蜚语勉强撑过五日,终于迎来了她最不想见的一个女人:闻人紫。 那日她正在对镜束发,从铜镜中见得闻人紫推着轮椅进了她的房间。 在苏芳城未建之时,这一支部落已因骁勇善战在众多魔物中一枝独秀,接连吞并周边异族,势力不断壮大。而这些魔物中,又以戎苑最为出色,他这一生只收过两个徒弟,修习枪法与骑术,随他四方征战。这二人,一个是上官绛,另一个便是是闻人紫。 魔物寿命堪与天齐,待二女成年之后,三人约定便不再以师徒相称。 只可惜闻人紫在学有所成之时发生意外,双腿自膝盖以下都被截断,从此再无缘沙场;而上官绛天资聪慧,果敢冷静,又善笼络人心,在部落强盛之后,很快被推举为首领,建立苏芳城,自诩苏芳王。 闻人紫协助军务,平日打点粮草兵马之事与简单内务。 戎苑则被封为霁威将军,成了苏芳王手下最锋利的一柄刀。 “你来了。” 上官绛头也不回,自顾自将乌发绑成一束,又在左右耳垂上各按入一枚羽片状耳钉。 “呵,我若再不出现,苏芳城何时多一个王夫大家都不知道。”坐在轮椅上的女子年纪与上官绛相仿,面容姣好,只是裙摆下空空荡荡,不见其足。她见上官绛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不禁蹙眉,转动着轮椅到她身边,扬声问,“那个男人是怎么一回事?” “我要留他在我身边。”她这才转身望她,“如此而已。” “留他在身边……”闻人紫喃喃重复着她的话,眼中忽而流转过什么,声音又高,“上官绛,你是当真中意那个神仙?那你可有考虑过戎苑的感受?” “闻人紫,你应该称呼我为‘王上’才对。”她笑了一下,美艳不可方物。 “莫言其他。”闻人紫一把揪住她的大红衣衫,眸中隐隐泛光,“我只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戎苑?” 上官绛看着她,慢慢从唇间滑出一个字:有。 闻人紫一怔,手松了开。 于是上官绛又笑,“一点点而已,可不比阿紫你那么、那么喜欢他。” 被拆穿了心思,闻人紫并不恼怒,只是若有所思眯起眼睛,“就算你无意让戎苑成为苏芳城的王夫,我也绝不同意你与那个医仙在一起。” 喔?她饶有兴致托起下巴,等着接下来的话。 “他是敌人,是凌玄帝君墨丞的人。”失去双足的魔女毫不掩饰自己对神仙的憎恶,一言一语都发自肺腑,“那些神仙都一个样,素日里高高在上,欺强凌弱,从不将妖魔之辈放在眼中,对凡人更视同草芥……神仙男子怎会真心待你好?若我说,那个月弄影,或是贪恋你美貌,或是畏惧你权势,又或是其他不得而知的目的,总之,万万不能留在身边。” “可我若说,非得留下他不可呢?” “你……你真要气死我么?”闻人紫杏眼圆瞪,紧紧攥了拳头,“是,我承认,你心中王夫人选不是戎苑,我该偷着庆幸才是;可我与你一起长大,总不能看着你这妖孽在好好一条道上越走越偏!” 她摊开手搁在早已无法站立的双腿上,“高处不胜寒,我的苏芳王,你一步都不能走错……” 上官绛目光落在那深紫色的裙摆上,慢慢用手抚上她的,唤了一声,阿紫。 “抱歉。你有了中意的人,我却没办法向你祝贺。”闻人紫埋下脸,侧脸被窗棱上投下的阴影割碎成几块,“如果真是那个医仙的话,我宁愿让戎苑来守着你,守着这苏芳城……他在身边注视着你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给他回应,上官绛,我们才是同类,才是应该抱在一起取暖的人,怎么能让一个敌人介入我们之间呢?” 我不允许。戎苑他也一定不允许。她始终垂着眼。 苏芳王轻轻叹了口气,“阿紫,你真的觉得我上官绛会对区区一个医仙动心吗?” 她猛然抬起头,“你……何意?” “我记得自己曾对着城中最高最大的那面赤血旗发过毒誓:为了这座城,纵然是叫我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她苦笑一声,“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喜欢上比自己弱小的男人呢?更何况,那可是敌人啊。” 都说苏芳王在魔域位尊势重,只手遮天,却不想苏芳王也是个女人,苏芳王也有无奈。 “那你与戎苑说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你明知道,戎苑他喜欢你……还是说,你们在暗中计划什么吗?” “到底是阿紫聪慧。”上官绛捋捋长发,红唇一勾,“我和戎苑几乎瞒过了所有人,却还是叫你起了疑心:你放心,他没事,我也没事。霁威将军知道我要做什么,他只是在配合我演一场戏而已——戎苑在地牢里穿了月弄影的琵琶骨,我与他翻脸,这些,都只是计划的一部分。” 闻人紫眼角一缩,“你到底想怎样?” “这个月弄影似乎不简单。”她阖眼沉声,“我能感觉的出,他是凌玄帝君极为信任的人,亦知道许多天界军中机密,我将他放在身边虽有风险,却也是未尝不是一场奖励丰厚的赌局,说不定,还是有朝一日我与墨丞对峙时至关重要的一柄刀。” 她顺势拿起案几上的瓷杯在手中把玩,涂抹殷红的指甲轻轻刮擦杯壁上的兰花。 “你的意思是,月弄影不是随军医仙,而是军师之类的大角色?”闻人紫心下一思量,面露恍然,“你希望他爱上你,然后心甘情愿将我们费尽心思也取不来的情报统统告诉你?唔……有点儿意思。” “当然,我也不否认他的医术确实很高明,一味‘玉虚风蜈毒’差点要了我半条命。”她饮尽杯中茶水,“皮囊长的不错,人也很有趣。” 闻人紫冷笑,悬着的一颗心确实结结实实落进了胸膛中,“不过,戎苑舍得让你亲自去做这等事,还吃了你一巴掌,倒也真是委屈得紧。” “谁让我是苏芳王呢?难得捕获如此可口的猎物,自然要第一个冲在前面。”上官绛微微一笑,“听说天界有传闻:苏芳王专以色拢人心,要是凌玄帝君知道他的医师此刻正醉倒在苏芳城的温柔乡里,一定会气到吐血罢?” 大红色的帷幔像是燃烧的火焰,随着穿透屋舍的风飘飘摇摇。 她想起沙场上永不坠落的赤色大旗,白骨号角发出的声响穿透云端。 “你自己小心。” 木制的轮椅发出吱呀声响,闻人紫留给她一个背影,“可别把心也赔了进去,苏芳王。” 第6章 虚情 “今天就先这样吧,你也累了,早些休息。” 大红衣衫松松垮垮披在肩头,伏在榻上的女子扭头对身边医者道,“你肩膀的伤既已无大碍,往后就多来我这里走动走动,若是嫌麻烦,搬过来与我一同住倒也未尝不可。” 经好些时日针灸服药调养,她的旧疾几乎已好转。飞沙曾回来探望过她一次,见上官绛气色极佳,直叹月弄影是妙手回春,连看他的目光都少了三分敌意,改口称一句月医仙。 听罢上官绛所言,月弄影只是低头收拾银针包,嘴角噙着无声的笑。 “你那是什么表情,不愿意陪伴本王吗?”她挑眉,慢慢坐正身子。 “并非如此,只是我怕坏了苏芳王清誉,毕竟……我是外人。”月弄影抿唇一叹,深深望了她一眼,“我是个战俘,理应呆在天牢里,有如今这自由身,已该庆幸。” 也罢。知道那男人固执,脑子里究竟是什么年头也猜测不明,上官绛故作慵懒地打了个呵欠,冲他摆了摆手,“那就多来看看我,前线那里有戎苑顶着,接连几日传来的都是捷报,我可算是闲的发闷——不过,再过几日我得去一次黑水河,纵然你是想见,也见我不着。” “怎么,苏芳王仍要上前线吗?有霁威将军在,恐怕不会让你再去犯险。” 回忆牢中戎苑对自己所说言语,月弄影不经眯起眸子:那男人,就像是对月长啸的一头狼,凶悍狠绝却无比忠诚,定会捍卫心中在意之人、在意之物。左肩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那日所受之耻辱像是烧红的烙铁印在他心头,只是毫无生机可言的夹缝中到底有血莲一朵,直到上官绛出现,他才知道有些苦头吃得值得。 这女人为了他,竟不惜与左膀右臂撕破脸。 甩在戎苑脸上的那一个巴掌,却是散尽了他心头雾霾。 “我是魔域之王,赤旗一出,哪里有收回来的道理?再说了,凌玄帝君的天兵一日不退,我这心里,终归是有些不定。你莫要担心我。”玉手轻轻抚上他的,上官绛眸子一垂,不动声色地观察月弄影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那日与闻人紫所言绝非敷衍,对于月弄影这个人,她这路棋实在过于剑走偏锋,引得苏芳城中臣子埋怨不断不说,眼下亦未听他松口说出关于凌玄帝君此番进犯任何情报,她甚至有些质疑自己最初的想法究竟是不是正确。 若是与戎苑合谋的这一剂狠药下去仍不见效,或许自己也没有继续玩火下去的必要了。 见男子微微蹙眉,她声音愈柔,“我若回不来,你便自己早些寻个法子脱身罢。绝命丹的解药就在那盒子里,你且过去取来,我要亲眼看你吃下去才放心。” 月弄影应声,将针包收拾妥帖后起身去桌案上取了药丸,当她的面服下。转身之际手却不小心触到小小的四方明灯,内里火焰一跃,忽青忽白,煞是惹眼。他愣了一下,脱口道,“你屋里这灯……白日还亮着?” 他对她的称呼向来小心,不用敬称,亦不喜直呼其名,“苏芳王”在他口中也不过是最寻常不过的简单称呼,不含一丝情愫。 “啊,从冥府取来的狐火,日夜不灭,算是长明灯罢。” “睡时也不灭吗?” 她摇了摇头,眼神瞥望向别处,“屋子亮堂点心里才舒坦。” 月弄影笑了笑,并不为这小插曲有所动。仰面又见角落搁置一张古琴,不禁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走近细细端详起来,口中念叨,“这琴……” 上官绛一直打量着他,见此情景便应了他的话,“我并不懂音律,只是放在那里看着作个装点而已。你若喜欢,不如拿去把玩,我不在苏芳城的时日也好打发时间。” 获得主人准许,月弄影满心欢喜地将那瑶琴抱在怀中,里里外外拨弄几下,七弦音色倒也合他心意。那男子瞬时就弯了眉眼,颇有架势地将琴横在身前,“那在下且弹奏一曲,算是为苏芳王饯行,祝苏芳城此战大胜……” 苏芳王哼笑一声,暗忖这男人念头转的还真快:今日能为她倒戈背叛天界,他日也定会为了其他什么理由而背叛她。 不中留。不能留。 不想第一个音飘出,她就整个人僵在了卧榻上。 那曲子太过熟悉。每每她冲临前线,浑身浴血,千钧一发之际耳边总会响起这支曲子。像是泣血而出,包含野心与壮志,如奔流在胸中激荡,如沙石飞扬在战场……琴声本就萧飒艰涩,施加术法后一扬千里,满耳皆是哭号,满眼皆是疮痍。 于想来也是支鼓舞士气之曲,天界兵将似乎正以此曲为依托,迷雾阵随琴曲起伏忽而升腾起,动静间变幻莫测,接连反转战局也不止一次两次。就好像是有人在远远观战,指点江山,笑谈间用手指布下千万诡道天罗,琴曲变调随战况而异,只等如同蝼蚁的魔族大军自乱阵脚——作为敌对一方,她对这支琴曲深恶痛绝,然若以局外人相待,却又对那奏琴之人怀有一丝憧憬和仰慕。 她曾为这支曲子翻遍了琴谱,寻遍了名家,却始终不得一点头绪。 霁威将军和副将燕宣也因曲吃过许多苦头,只叹天界军将中有高人坐镇,难破敌营。 不想,今日那奏曲之人就在自己面前。 原来是他。 双手紧攥,涂抹做殷红的指甲几欲嵌进皮肉里,上官绛的声音有些颤,像是踏破铁鞋寻来珍宝之后的欣喜若狂,“这曲子,这曲子你居然会……我决然没有想到,是你,居然是你……” 却觉得心中被那么撩拨一下,真真正正被撩拨一下。 “这首《云蒸龙变》对苏芳王来说,是不是很熟悉?”月弄影收住尾音,缓缓抬起头来,眼中流转出别样的神采,他勾唇,“往后这曲子,我只为你一人弹。” “你真是越来越令我惊喜了,月弄影。”上官绛重重念了他的名字,起身相迎,大红衣衫仿佛燃着的火焰,毫无预兆地映入他的瞳中,而她只是反反复复念叨着一句话:竟然是你。竟然是你。 月弄影依旧是笑,整个人淡的有些不真实。 她走近几步,抬手摸了摸男子侧脸,似有千丝万缕的愁绪,声音低又婉转,“我一直想不明白,天界三千繁华地,要什么没有?凌玄帝君为何非得出兵要攻占我这小小苏芳城,与我魔族为敌?” “墨丞性情古怪,嚣张乖戾,即便是身边跟随多年的亲近之人,亦揣度不透他心中想法。”月弄影只是立在原地,怀中抱着那张琴,沉了脸色,“至于为什么要与苏芳王为敌……我想,或许只是因为魔族一直不肯俯首称臣——混沌之时,魔族分为几支,苏芳城不断吞并周围弱小,终得长存;若逼得你们就范,将苏芳城收在囊中,想来其他魔物也会乖乖臣服于天界。” “他贵为神魔中的九五之尊,眼里竟融不进一粒沙子,想要将苏芳城收为囊中之物,简直痴人说梦!且不说其他,只要我与戎苑、燕宣尚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可能将苏芳城让给他!”上官绛鼻中冷冷一哼,“想要我苏芳王俯首称臣,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只是,如此征战到底不是个办法……” 她沉思片刻,故意引他继续往下说,“正是如此,若能有一计灭了天界犯我苏芳城的念头,必然是极好的。若无战事,我亦不必整日穿梭沙场……你看我现在,哪里有半点王上的样子,又哪里像个女人。” 月弄影望她一眼,忽然拉过女子柔荑。 上官绛本能抗拒,却又因迫切想听到答案而逼着自己靠他更近,葱白手指穿插过男子衣襟上的绸带,她笑得倾城,“如果是你,又觉得我下一步当如何走?” “擒贼擒王,墨丞常说这句话。” “所以,才中了你调配的毒呐。”她轻瞥了眼右臂伤口,回忆起被毒箭所伤情景,“只可惜,凌玄帝君难得亲自督战,我连见他一面都成困难,别说是擒。” 月弄影顿了声,“你若想擒他,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上官绛美眸一亮,整个人几欲撞进他怀里,“你有办法?” 医仙点了点头,又缓缓道,“天地混沌之时,凌玄天界曾有三族上古神兽执掌天下苍生:麒麟、白泽与凤凰——只是三族间亦有利益矛盾,貌合神离数万年,麒麟与白泽二支终是退居南北,凌玄诸神皆由凤凰一支统治;墨丞乃是上古凤族后裔,汲取日月精华而诞,传言凤卵本有四枚,曾先后幻化做四位男性神明,墨丞排名最幺,论长幼,这凌玄帝君的位子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坐。” “你是说……他杀了自己的同胞兄长?”上官绛蹙眉,暗忖此神残暴。 “不错。”月弄影应声,末了竟又是苦笑一声,“尽管如此,凌玄诸神却找不出他的任何把柄——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王者之路谁不是满手鲜血?想来苏芳城如今昌盛,不也是踏着许多妖魔的尸体一步步走来的吗?” 上官绛不说话,梦中的皑皑白骨她一时一刻也不敢遗忘。 男子收回目光,“墨丞在帝君之位,天界诸事平顺,神魔拱服……他确有治世之才干,诸神畏惧他的手段与力量,无人敢与他抗衡。” “哼,听起来,月医仙倒更像是来劝降的。” 她甩开他的手,佯装恼怒转身欲走,步子还没迈出去又被他拉住手臂,月弄影的声音像是淬毒的利刃,一字字砸在她心里,“不过,如此强大的凌玄帝君却有个弱点,一个旁人都不知道的致命弱点——凤族乃是玄火神兽,畏惧浑浊腥烈之水,换句话说,他极怕烈酒。” 上官绛怔了片刻,双眸紧紧盯着面前之人,“既然是致命弱点,那么,这些你又如何知晓?” “凌玄帝君墨丞明明不胜酒力,却偏偏喜酒好酒,每次设宴必定喝到烂醉如泥,第二日朝会又不能失仪,每次都是我半夜给他熬的醒酒汤药,逼着他将腹中秽物全数吐干净……” 竟是如此?她蹙眉。 “想来你也该得了消息,此番大战天界损耗严重,苏芳城久攻不下,墨丞这几日就会赶来黑水河督战,你若此时放出谣言,黑水河有一处绝世酒泉,他定然会蠢蠢欲动;而依他性子,必将只身去寻,以苏芳王的本事,若是一对一迎战,定然不会输……” “我若能提前布好陷阱,等他烂醉之时,便可来个瓮中捉鳖。”苏芳王捏着下巴思索片刻,愈发觉得此计可行,“藏酒之处即便布满机关,他也会想着是魔族为要保护酒泉而安排,绝不会想到是为了他才布下陷阱……再利用黑水河附近的地形,唔,让我好好想一想……” 月弄影不再说话,看她的眼神像是笼了层薄纱。 长明灯的火光忽然晃了一下,袅袅青烟升腾而起。 第7章 计中计 三日后,苏芳王再次出征。 那日艳阳正好,只是透过层层黑云落入苏芳城后,是一种鬼魅的红色。 怪不得总听闻,这里的天空仿佛血染。月弄影这般想着,默默低下头,自指尖流淌出的琴曲依旧萧瑟如秋,和着铮铮马蹄声,送走一片芳华。 这是他第一次被准许走到城池边缘,苏芳王金口一开,无人敢阻。 他端坐城头,抚一张古琴,绛红色苏芳大旗飘摇在头顶,如同她流云般衣袖。 待那一抹红彻底在眼中消散,男子指尖一顿,一曲《云蒸龙变》戛然而止。身边看守他的魔族官将和侍女正当陶醉,忽闻曲断,不由面面相觑。 这曲子,他只会一半。 另一半曲谱,从来不曾在他这里。 用半首琴曲足以得那女人九分信任,会奏整曲的人,普天之下只需一个就足够——凌玄帝君这般与他说过,他记得深,记得牢。抬眼望一望黑云纵横的天空,月弄影忽而想到前些日子传出去的浮尘鸟,此刻应该已飞回天界凌霄大殿。 “月医师,请回罢。”见他无心再以乐送行,侍从恭敬劝归,“我王此番去前线巡察,应该很快就能归来,有霁威将军和燕宣副将在,您……大可不必担心。”魔物这番话说得犹疑,毕竟月弄影与苏芳城是敌对双方,他不知该如何去宽慰一个战败被俘的神仙。 好。他不计较,只是温和地笑,起身收拾古琴。 “怕是等王上归来,我们要多一位王夫了,不知道喜宴要摆几日才好。”年轻的侍女忍不住嘻嘻地笑,毫不理会身边姐妹递过来的眼色,“若是此番再抓了那神仙主子,可算是要双喜临门!” 月弄影怀中抱着瑶琴,遥看上官绛离开的方向,神色有些漠然,“承蒙苏芳王错爱。” 城头那面赤色大旗如火烧灼,斑驳城墙上只剩青苔无声。 后来月弄影常常会想起那个一身红衣,性情似火的女子,一身银色铠甲跨在黑色战马之上,绯红色□□上红纱飘扬,唤作翻羽的战马鬃毛如火焰,零星火花随风揉碎在半空中……她望他一眼,扬鞭欲走,穿过巨大的城门前,扭头对他微微一笑: “待我此番擒住墨丞凯旋而归,便许你一个家。” 他想了很久很久,终究不知这句话真假。 但他知道,那个女人,绝然擒不住凌玄帝君。 * 依照月弄影所言,天界诸神并不知晓凌玄帝君好酒畏酒这件事,魔域黑水河藏有珍奇酒泉一事,她早先安排了同盟妖族散布至世间,想来已传入墨丞耳中——从消息灵通的妖族口中传出消息更令人信服,至少仙魔二族战事至此,堪比狐狸狡猾的凌玄帝君多少会对魔物的话生疑。 正如她不能完全信任月弄影。 若问在何时会吐露心底秘密,一则是性命受到威胁,二则是对待真心喜爱之人。 她在月弄影被戎苑“迫害”至生死一线之际救下他,又以“真情”相待,不怕他所言不实。只是仙魔到底殊途,身为苏芳王必须有对异族的警惕,上官绛始终对此计不敢掉以轻心。 “吾王在上,苏芳长宁——” 身着铠甲的魔物一字列在主营中,问安之声和着白骨号角,愈发浑厚激昂。 上官绛立在王座之前,银铠红裳,肩头翎羽烈烈。 简单了解战况之后,她示意众人全数退下,只留戎苑一人。军将们皆知苏芳王与霁威将军关系不同寻常,而战俘医仙月弄影之事在苏芳城中沸沸扬扬,黑水河军中亦有传闻,此番两人若不化解干戈,始终叫人心神不定。 “你受委屈了。”她行至他面前,抬手抚了抚男子脸颊,“那一掌,我掴得似乎重了些。” 戎苑目光一沉,光影在他面上变幻,衬得轮廓更加坚毅。他俯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点小事不算什么,只要你从那医仙嘴里套来了想要的情报就好。与其担心我,倒不如好好计划如何将墨丞给擒住。” “只有你我二人,不必在意这些君臣之礼。”上官绛上前扶他起身,两人手掌不经意交叠,她略显尴尬地收了回来,垂眼道,“你若总是这般,我可要以师徒之礼待你了。” 戎苑使七尺二寸飞廉枪,掌中磨出粗厚茧子。见上官绛目光躲闪,一时只当是弄疼了她,自觉有些歉意;转念又想,身经百战如苏芳王,掌中沧桑又岂会比他少分毫?这才明了她是有意将手收回,不给他存有任何念想。 也罢,他也早就习惯了没有回应。 微微轻呼口气,戎苑站直身子,又冷了表情,“前方探子来报,凌玄天兵军营整顿数日,想来墨丞已经到了黑水河一线——若非战事紧迫,凌玄帝君不会来前线督战,想要生擒他,我们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上官绛咬紧红唇,压低声音道: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月弄影那里来的情报可信几分?” “九分。” “为何不是十分?” 她深深望他一眼,没有回答。 戎苑眯起眼睛,刀唇一垂,“因为你不能确定他是否是真的爱上了你?” “我身为苏芳王,有些尺度不能逾越,有些话,也不能问的太露骨。”上官绛长袖一拂,营帐白日亦燃着烛火,不比她寝殿内长明狐火灯,烛台上烛泪浑浊一片,散发出恼人的气味。她将酝酿已久的计划原原本本说与他听,不想男子一对剑眉越蹙越紧。 “听你的意思,是想要独自迎战墨丞?” 怎么?她秀眉一挑,扬声将质疑抛了回去。 戎苑且一思量,“你自己也说,月弄影的话只有九分可信,那么,他说墨丞不是你的对手,你何以料定就一定能赢过他?万一这一分偏偏就是不可信的,岂不是要功亏一篑,或许还会伤及自身?我不许你做如此唐突的决定。” “霁威将军是对自己教出来的赤练枪没有信心吗?”上官绛美眸微张,右手一扬,腕上的血玉镯子顿时红光大盛,顷刻间一柄嫣红长/枪便稳稳落在女子掌心,煞气腾腾。 戎苑不为所动,同样用敬称想要压一压她的气势,“你且看那些上古神族后裔,有几个是等闲之辈?凤族墨丞乃是当今凌玄帝君,白泽兽族白倾语虽归隐南岭已久,然在凌玄神魔间声望仍不容小觑,还有北面麒麟一族向来对我魔域虎视眈眈……我不是信不过你的本事,只是对手太过强大,万事需的小心为上。” “你千言万语,不过是想与我一并涉险。”她将他话锋再次顶回去,“……可对?” 是。他颔首承认,一字笃定。 “你莫再说了,且当月弄影与我所言是十分可信。”上官绛收了兵刃,冷言拒绝,“我命你即刻调拨十名最精锐的部下埋伏在红岩溶洞外,一切行动听我号令——这已是身为苏芳王的我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霁威将军莫要让我再为难:擒获墨丞一事由我亲自而为,你所要做之事,便是在外头等我捷报,又或是掩护我撤离。” 戎苑不言不语,神色仍是倔强。 上官绛重重一叹,忽然抓过戎苑的手,缓缓搁在他护心铠甲上,“那日你所言,我都听得真切,尽管是事前商议好,可那些话……” 她仰面,眸光中有一丝希冀。 他低头看她,迟疑着靠近些许,声音竟柔,“字字作真。” ——你问我孰轻孰重,我自然知道孰轻孰重! ——我戎苑不是在守苏芳城,我守得是苏芳王! ——我这里只有苏芳王,永远只有一个。 声声铿锵,字字真言。 紫玉蛟龙铠冰冷,她握着的手,滚烫。 上官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松开手从他身边走开,像是一捧握不住的沙,风儿一吹就从指间溜走。她背着男子炙热目光走至营帐门口,掀开帷帐,血红色的天穹中铺满阴云,堪比墨染,耳边似乎回响起那些臣子的高呼: 吾王在上,苏芳长宁。 * 是日晚。红岩溶洞。 未至藏酒之处,上官绛便已闻见浓重酒气。时间掐算妥帖,戎苑与数十魔族精锐藏身与溶洞外的密林中,时刻等候着苏芳王传达一步指令。为求不留痕迹,她事先差人用野兽尿液涂抹溶洞石壁,好隐藏溶洞机关上附着的魔息;又在通往此处的唯一一条小径中途布好新鲜泥浆,眼下,一排脚印煞是惹眼。 俯身查看脚印大小深浅,是个成年男子无疑。 上官绛红唇轻勾,心道:贪嘴的鱼儿已经上钩。 似黄粱一梦,终是见到宿命中的敌对之人。她屏息凝神,赤练枪横握在手,慢慢探入溶洞。 走过曲曲折折弯路,果不其然看见一个人抱着酒坛歪倒在洞窟一角,身边还有三个滚落的空坛。男子及腰长发束成一缕垂在身后,鎏金束发已经歪倒在一边,华贵衣衫上沾满泥浆,一副烂醉如泥模样,口中还嗯嗯呀呀哼唱着小曲儿,好不快活惬意。 这五坛烈酒可是戎苑压箱底多年的宝贝,纵然上天入地,也寻不到比这更香更烈更醇的酒水。 别说是一口气连喝三坛,她远远闻上那么一闻,就已有些许醉意。 见凌玄帝君分毫没有觉察到她的到来,上官绛握着赤练枪驻足倾听片刻,发觉男子哼唱的歌儿竟是《云蒸龙变》,心中不由一颤。只是时间不容她有太多念想,咬牙唤了一声:墨丞! 嗯?那黑衣男子循声缓缓扭过头来,阴影中眯着眼望向她。 是他!一定是他!尽管素未谋面,上官绛心中却有无数个声音在咆哮,在指认,好似两颗星辰的交汇,一时间激荡起万千花火。 赤练枪低低作鸣,她用最快的速度突击过去,只是那片阴影太重太浓,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男子面貌,便被脚下碎裂的地面惊了心…… 始料未及。 她的身子不断下沉,在漫天崩裂细小石块与飞尘中,看着一身酒气凌玄帝君慢慢站起身子。 赤练枪上红绫飘摇,红光汇成一束直破石壁,却被无形的结界封阻,根本无法传达给在外待命的戎苑和魔族精锐战士。她如同置身冰窟,长/枪护在前胸,无心去与墨丞对敌。 中计了。红岩溶洞中事先布下的机关已经全部遭到破坏,这里另有埋伏。 可恶!上官绛恨得咬牙,冷眸恍惚间寻找着可以逃脱的路径,口中高声唤道,“翻羽——” 黑马一声嘶鸣,从凭空出现的火焰双门中奔来,马蹄所踏之处燃着灼灼火焰,整个溶洞顿时被火光照亮。上官绛握紧缰绳,翻身而上,努力梳理着思绪想要破解拦住去路的机关和结界,百密一疏,独独忘了避开自天而降的诛仙罗网。 人与马双双被俘,狼狈不堪的苏芳王恨恨去望躲在角落看戏的局外人。 凌玄帝君将酒坛搁在地上,一步步向她走来,周身似乎有一层淡淡金红色的光,分不清究竟是四下灼烧的火焰,还是他自身散出的神辉。 “墨丞……”她发出困兽一般的警告声音。 “初次见面,招呼不周。” 光华笼罩下的至尊神明笑的多少有些阴鸷,“请多多包涵呐……苏芳王。” 第8章 战俘 唇舌间有淡淡的血腥味道。 上官绛吃力地睁开眼睛,随即当头泼下的一桶冰水让她彻底清醒。 她像一只野兽,本能地想要扑咬,谁知双手被缠着符咒的铁链紧紧束缚住,连脖颈都被宽厚而冰冷的刑具死死固定在身后十字形铜柱上。铜柱上凹凸不平的纹案令她有些无所适从,若是内里添加了滚烫的火炭,那便是令人生不如死的炮烙之刑。 脊背冰冷。似乎预示着折磨尚未开始。 周身气息不似魔域,这里应该是天界无疑。上官绛冷笑一声,想不到世人所传颂的凌玄天界亦有如此残酷刑罚,自己被俘,想来戎苑与其他埋伏将士也不能幸免,不知眼下可安好?那些神仙本就是贪得无厌,恨不得普天之下皆有神明眷顾与福泽,绝不会白白放过他们。 她胸口起伏不定,愈发担心战事与苏芳城安危。心知此处不宜久,女子一双眸子警觉地望向四周,妄图找寻脱身之法:身上除却在红岩溶洞中的擦伤并没有其他伤口,想来昏睡时并未遭遇墨丞的为难,既然他对她有所顾忌,说明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 她还不算输得难堪。 扭动手腕,想要摆脱手镣的捆束,不想稍一挣扎就结结实实就吃了看守的斗将一鞭子,那人凶煞瞪着她,呵斥道,“老实点!” 上官绛咬紧下唇,暗自回想着洞窟中佯装烂醉的男子是何模样,只是那时峰回路转地太过突然,当真没有看清楚,依稀只记得一袭华贵黑氅浓得像墨,墨丞整个人似乎散发着淡淡的金红色光华。 像是黑暗中的一盏灯,灼得她双眸生疼。 “是墨丞抓我来……这里的?”她撇开目光,冷着声问看守,“还有其他人么?” “一会儿帝君就来审你了,我劝你这魔物还是留着点力气多喘几口气罢。” 也罢,该受着的躲也躲不掉。她阖眼,料定主意要好好会一会与她斗了数万年的凌玄帝君……至少看清楚那男人究竟是何模样,就算是死,也知道往后化作厉鬼向谁来寻仇。 脚步声渐响,未见人影,却有笑语,“月弄影不是一直想要百草老君炼药的七星炉嘛,传令下去,这便差人去给他建一个……不,给他建十个八个的,一溜不同色儿的摆在留仙岛上看着也壮观……” 月弄影?上官绛心一沉,那日她强留他在苏芳城中,眼下亦不知其安危。 “凌玄帝君到——” 一声传唤将她的思绪给扯了回来:一把四方檀木御椅被两名小仙哼哧哼哧搬到她面前,一张白虎皮赫然铺于其上,一并搬过来的还有盏点燃的青铜独脚仙鹤香炉,幽幽飘着的龙涎香冲淡些许牢狱中不断上涌的血腥气。 墨丞一身墨色鎏金华服逶迤及地,慢腾腾挪过来坐在她面前,肩上装饰着些许黑色羽毛似是昭然上古凤族的尊贵身份。只见他略显慵懒地接过侍奉仙娥恭敬递过来的烟枪,深深吮吸了一口,在呼出的一片白雾之后缓缓抬起脸。 目若朗星,眼角微挑,刘海遮了半边明眸,凌玄帝君与传闻中说得一般,面相极好却莫名带着几分邪气。 上官绛凝视着他,抿唇不发一言。 若是目光如刀箭,想来那男人已是千疮百孔。 似是耐不住此刻压抑,墨丞将烟枪搁下,忽然扭头与身边的侍从道,“还真是个女的啊?” 年轻貌美的仙女们连连点头应允,小口一张叽叽喳喳:是呀真是想不到,魔域苏芳王居然真的是个女人!本来还以为是别人误传呢,眼下一见……哎呀哎呀,魔物真是不得了,连女人都这么凶悍呢,哪像我们这儿…… 墨丞听罢只是笑,又与她们嬉闹了一会儿,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她。 “喂,上官绛。” 他唤她一声,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你我隔空打了么多年的仗,彼此也算不上陌生,有些话我便开门见山与你说了:我想要苏芳城,却不想再与你打下去——不如你和你的族人都来做我凌玄帝君的臣子罢,我保你们魔域永世长宁。” 她呼吸一顿,随即一口吐沫唾到墨丞身下的白虎皮上。呸。 凌玄帝君眨了一下眼,低头看了看脚边透着淡淡红色的秽物,“倒是挺有骨气……只是稍微偏了点。” 他伸手指指虎皮,立即有侍从蹲下身子将那块污秽擦拭干净。 上官绛怒目而视,高昂的头颅无声诉说着决心。 “这就是苏芳王给我的回答?”墨丞眉头一蹙,站起身来踱步到她面前,“我知道苏芳王恨我,我这就站到你面前,口水尽管往我脸上吐好了。” 她始料未及男子的言行,唯恐有诈,只冷冷瞅着他。 “怎么,这会儿却不对我凶了?”他笑,抬手扼住她的下巴,“你……到底是畏惧我?” 上官绛双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说出句赌咒的话,墨丞上前一步,在众仙家惊愕的目光中侧过脸含住她的唇…… 她大惊,扭了扭脖子却无路可退,索性心一横狠狠咬了他一口。 墨丞吃痛退了一小步,嘴角流血,瞪着眼睛怅然若失。 一众神仙都围了上来,争着抢着递上柔帕,顺势丢给上官绛一个个警告的眼神。墨丞用袖口拭了拭嘴角,看着她委屈道,“让你咬一口算作赔礼,苏芳王就莫再生气了。”见女子不为所动,眼中仍是逼人凶光,他口气又软,“先前使了点小计将苏芳王请到这儿来,招呼不周是我不对……来人,给她将枷锁卸了。” 凌玄帝君一声令下,无人敢有异议,甚至连劝阻的话都没有冒出一句——想来他们料定了如今的苏芳王纵然有再大本事也逃不出凌玄帝君的手掌心,连分毫戒备之心都没有。 看守的斗将不敢怠慢,三下五除二将她双腕和脖颈间的镣铐给卸了。 上官绛立在原地,不动声色思索着脱身的办法。 墨丞也不搭理她,只望着其中一人道,“你方才抽了她一鞭子是么?” 那斗将一怔,迟疑着点头,“是……不过小仙方才是为了……” “你拿好。”凌玄帝君将他腰间的皮鞭讨要过来,往上官绛面前一横,“随苏芳王高兴,想抽他多少下都没问题,我绝不护着。” 那斗将脸色唰一下子就变得苍白,魔域苏芳王是何许人物!要是迎面吃下她一鞭子,以自己的浅薄修为,指不定当场就皮开肉绽,魂飞魄散了…… 上官绛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接过鞭子,扬手一挥,长鞭却径直朝墨丞脸上抽过去。 哎呀呀呀呀。众仙又是一阵惊呼。 长蛇般的鞭子被墨丞稳稳接在掌心中,她啧了一声,后悔只用了七分力。魔息全数被封印了起来,法术根本使不出,上官绛暗暗盘算着自己若是硬闯出去能有几分胜算。眼下手中多了件兵刃,无疑是雪中送炭,她眯着眼抽回鞭子,长鞭上暗藏的倒刺立刻在男子掌心中拉出一道血痕。 嘶……墨丞倒吸冷气的声音在狭小牢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苏芳王这可就不对了。”他眉头皱的紧,低头看着掌心伤口声音愈沉,“我和和气气与你说了那么多话,可不是为了吃鞭子的。虽然你这倔强性子我很是喜欢,可作为敌人,苏芳王还当真是叫人头痛呢。” 哼。上官绛鼻中一哼,扬手又要挥鞭子。 脚下一痛,她猛然低头,发现竟是白森森的两柄地刺无声无息扎入自己脚掌——她本是赤着足,脚背上裂开的伤口煞是可怖,皮肉翻卷,血珠四溅。 那种钻心的疼无法用语言去形容,她身子一颤,随即重重摔倒在地。 长鞭滚落在旁,她伸手去探,不想却将伤口撕扯得更大更深,连小腿都开始抽搐起来。那地刺事先就已埋伏好,触发也只为控制住她的行动。上官绛仰面恨恨望向墨丞,颤着声从牙间挤出一句话,“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神仙……对待战俘,便是这般残忍……” “那么苏芳王对待不安分的战俘又有什么高见呢?”墨丞哼笑一声,挑眉抛出句戏言,“莫不是要我也对你穿一穿琵琶骨才能安分?苏芳王,这里可是天界,不是你的苏芳城——治你的办法我有的是,你最好不要太嚣张。” 她伏在他衣摆下,因双脚传来的剧痛而有些痉挛。 墨丞冷冷看着她,眸子像是望不见底的深潭,与方才谈笑风生的家伙简直判若两人。 气氛僵持了片刻,不合时宜地声音响起,“帝君,这苏芳王……到底要怎么办?” “先关着,这几日给我守好。”凌玄帝君满面尽是挫败与不甘,此时眸中冷光已敛去许多,又向身边人嘱咐,“将她脚上的伤给包扎了,再找几件干净衣裳换洗。” 他顿了一下,摸摸下巴望望天,“要么再抬张卧榻来?安排几个仙娥轮流照应着?诶,不妥不妥,毕竟是魔域之王嘛,又是个女人家,还是把这地牢重新修葺一下吧,装修档次与风格就按照我寝殿来……” 看守的斗将额上跳着青筋,却弯着腰接连应声,间或瞥向上官绛的眼神仍旧充满敌意。 “帝君,姝华娘娘在外已经候了您很久了。”忽有传令的小仙俯着身进来,“您要不先过去看看?” 墨丞怔了下,极为不耐烦地摆手,“这种地方,她一个女人家跑来做什么。” “娘娘说,已经近三个月未见到帝君了,似是念得紧……此番又听说您生擒了苏芳王,就擅自前来候着您,想向您道个喜。” “随便找个理由把她打发走不就行了?我现在可没空招呼她。”他抓了抓头发,显得很是苦恼,一番话说得任性,“待会儿也没空。明天也没空。一直都没空。” “可姝华娘娘说,今儿非得要见到帝君本人,才肯离去。” “麻烦死了,让她远远看一眼就行了对吧?”男子叹了口气,转身欲走,口中仍在絮絮叨叨,“对了,姝华长什么模样来着?” “就是……就是……”传令小仙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只得含糊道,“姝华娘娘今日穿着水色流仙裙、披着银灰狐裘……后面还跟着八位侍奉仙女。” 与墨丞亲近的仙娥小小声又耳语一句:打扮最美的便是啦。 哦。墨丞意味深长地呼了一声,走出牢门没几个步却又折了回来。回望一眼上仍旧匍匐在冰冷地面上的上官绛,一身破碎红衣像是被碾落的大朵罂粟花。他叹了口气,忽然附身将其打横抱在怀中,扯过四方椅上的白虎皮替她裹了身子,向瞪着眼睛的侍从道,走吧。 上官绛双足被血染做通红,银牙轻咬,欲用手扼他脖颈。墨丞长袖一振,大掌捉了她双腕,笑眯眯言一语狠话,“我要杀现在的你不过是动动指头的事,苏芳王一死,你的部下可就都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所以,你还是老实点比较好。” 她喉咙一甜,气血直往上涌,浑身似是针扎。 墨丞笑得更是得意,“唔,眼神不错。” “帝君这般出去,叫人看见……怕是不妥。”多事者犹豫着提醒,满面皆是纠结。 “有点事想与苏芳王私下谈谈,我要怎么带她走,轮得到谁来置喙?”他冷言一声,脸翻得比书还快,随即又是笑,“你们该干嘛干嘛,就当我没来过这里哈。对了,那边刚才偷偷藏了骰子的两个小仙,下一盘我十两银子压大,若是赢了记得将钱送到我凌玄殿去。” 牢狱中静的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众神仙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墨丞十分满意自己的语出惊人,刚抬脚准备出去,身后传来一个小仙童怯生生的声音,“可是帝君,您、您……根本没下注啊……” “哦,对不住。”男子转身客客气气向小仙童赔礼,低头问上官绛,熟络地好似一家人,“你出征擒我时身上有带银子么,先借我十两呗?” 上官绛全然猜不透他内心所想,红唇一抿,恨恨吐出二字:疯子。 第9章 协商 天界牢狱中充斥着血腥味。普天之下,无论何种种族,大抵血的味道皆是如此。 惨叫与哭号声不绝于耳,她仔细分辨,生怕听见熟悉声音——自被俘昏迷以来,她盘算着约莫已过有一两日,若是戎苑那时侥幸逃脱,说不定一切还有转机,她仔细回忆着墨丞之前言语,暗忖怕是凶多吉少。 想来月弄影已经被他们救回,如果他不是擅自离开苏芳城迎来天界援军,那便是…… 战败。城破。 上官绛不敢再想,亦不能曝露弱点去询问墨丞。瑟缩在敌人怀中的滋味自当不好受,她紧紧皱着眉头,努力不让面上有一丝波澜。墨丞当她是被牢狱景象惊了心,抬手用衣袖遮了她脸面,男子掌心伤口血已干涸,浓重的腥甜味令上官绛想起黑水河战场上席卷而来的狂风。 双眸被遮,她陷入无边黑暗中,本能地紧紧攥住男子衣襟,涂抹的嫣红指甲几欲嵌进皮肉中——她对黑暗的恐惧,已经远远超过沦为天界阶下囚。 鲜有人知,苏芳王屋中的长明狐火灯,只是为了驱散心尖上的一片阴霾——她怕黑,看不见火光与红色,令她觉得高处无比寒冷。 墨丞有些奇怪她的表现,抱着她的手愈紧,然从女子身体深处迸发出的抗拒令他的示好有些无所适从。或许,自己本来就是个不怎么招人喜欢的家伙罢?他笑了一下,好像从来都是这样。 当迎来第一缕暖阳时,他终于将绣着金色凤尾纹的衣袖从她脸上移开。 四下薄云浮动,动若流水,花香袭人,微风无声润着万物,□□色的花瓣毫无预兆地徐徐纷飞,落在她散乱的乌发里,无端生出涓涓暖意,美得如同置身在画境中。 与之前昏暗潮湿的暗牢简直云泥之别。 上官绛一时失去语言能力,眼角微微湿润。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想哭,只是回过神来,便已忍不住如此——梦境中无数次幻想过的理想乡,竟只能存在在敌人给她编织的美梦中。 “我这里是不是和苏芳城很不一样?” 墨丞像是在欣赏一幅倾世画卷般眺望天界景色,情不自禁轻轻笑出声来,“老实说,第一次去魔域的时候,我可给吓坏了:那种荒凉萧瑟的地方,怎么能建得起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若问女子当如许,苏芳城里苏芳王……苏芳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厉害角色呢?” 我苏芳儿女,又岂是你们这些神仙可以琢磨透的?她依旧报之冷语。 男子垂眼,一片落樱覆在刘海上,声音淡淡的,“真是想不到,有生之年竟能将苏芳王抱在怀里哄着。” 她语噎,一肚子的刻薄之言尽是一句说不出口。 “我喜欢宁静又美好的东西。” 墨丞突兀一语,手中力道又重,似乎在与她说话,又像是自语,“我希望有朝一日,目光所及之处,皆如我大好天界般惊艳完满,惹人心悦。” 虚伪—— 上官绛声音喑哑,竭力咒骂后竟如赌气般移开目光,“我既被你俘获,便是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凌玄帝君就是要断我手脚,穿我琵琶骨,受尽天下严酷折磨,我上官绛也绝不会说一个疼字!只是别再我面前惺惺作态,若要我苏芳城向天界俯首陈臣……你不若现在就杀了我!” 但凡王者,无一不是双手沾满鲜血。 宁静?美好?共享盛世?这等笑话,披荆斩棘才成为苏芳王的她,是决然不会听进一个字的。 墨丞果然皱起眉头,一身浩然之气随风而散,“我几时说过要对你用刑?若不是苏芳王镣铐解开上来便给我一鞭子照脸抡……那些看守怎会触发机关,故意伤你腿脚?” 他撅着嘴,仿佛受了莫大委屈。 上官绛正想与他呈口舌之快,远远却看见一抹娉婷倩影怔怔守望着两人。与她目光相触及,盛装打扮的神女便哭丧着脸跑开了,身后落下许多叮叮当当的华贵配饰,八个仙娥跟在后面一路捡拾,见着令玄帝君走近又慌慌忙忙欠身行万福,着实狼狈。 走掉了啊。墨丞目送远去的背景喃喃一句。 这正是撞上了那些神仙口中的姝华娘娘,上官绛暗忖。先前在苏芳城间或也会传来一些天界之事,她似有听闻:墨丞虽未有妻室,然凌玄帝后一位却早有人选,想来就是这姝华神女不假;都说二人是天作之合,举案齐眉伉俪情深,可眼下看来,似乎并非如传言那般。 只是自身难保,她无心多揣测无关紧要的事。眼前忽而升腾起金红色光华,再定睛时已然被他抱到一间装饰考究的寝房中。角落燃着的熏香,味道与他带来牢房中的一模一样。 她整个身子都绷紧了起来,眼角微张,死死盯着男子的脸,“你想做什么!” “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觉得这里安静,比较适合谈心。”他将她轻轻放在榻上,拢了珠帘,自己则坐在卧具一角,没有任何逾越的意思,“这是我房间,平日没有人敢随意进出。你且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唤人来给你包扎伤口。” 她像是一只受惊的兽,不接受猎人的任何示好。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答应你,要我向你低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上官绛。”墨丞忽然打断她,唇角含着一丝苦笑,“现在低着头的可是我啊。” 她不语。甚至不敢直视他的双眸。目光瞥见男子嘴角处的细小伤口,心中犹如碧海翻波——他愈悠哉,她愈急躁;他愈镇静,她愈慌张;他愈云淡风轻,她愈忐忑不安。 她知道自己是输了,却不知在他面前输的竟这般丢盔弃甲,无力回天。 几近是用足了最后一点点气力,她动了动唇,“凌玄帝君到底……想要做什么……” “苏芳王以为我带你来自己的寝殿是做什么?”他像是一只逗弄老鼠的猫儿,伸出白皙手指描着她精致五官,“我若一直囚着你,你说,你那些部下会不会因此而听命与我?没有了苏芳王,没有了霁威将军,没有了‘雪豹子’,独独那样一座城,应该很好就被攻占罢?” 她眼角一缩,“所以,你打算将我关在这里?以我性命逼迫我族人将苏芳城让予天界统辖?当真可笑!即便没有我,戎苑与燕宣也一定会与你们死战到底!” “这样么?”墨丞耸耸肩,指尖在她在饱满却苍白的唇上点了一点,“不过,我可是听说,霁威将军可是曾有豪言——他守的不是苏芳城,只是苏芳王。眼下苏芳王在我手里,他还会守着那座毫无感情可言的死城么?” “你怎会知道这……” 上官绛语至一半,恍然念叨三字:月弄影。 即便在魔域,他也一直和凌玄帝君有联系——是月弄影出卖了自己。 “不错,月医仙已经回到了天界,似乎在苏芳城受了不少委屈。我呀,看着真真是心疼。”他笑了一下,神色淡的像是在与一个故人叙旧。 敌人间的熟络是上官绛所不能容忍的,可那男人正是看穿了这点,不断变着法儿地与她拉近关系,“哦,顺便一说,霁威将军、‘雪豹子’燕宣眼下可都在地牢里关押着呢,苏芳王倒是帮我拿个主意,该先拿哪一个开刀才好?” “戎苑?你说他……”上官绛神色一僵,整颗心都坠入冰窟,“他也在你手上?” 倾城的美眸中弥漫杀意,顾不得双脚疼痛,她挣扎着想要从榻上起身。墨丞一把将她按住,露出会心的笑容,“我还以为苏芳王会先问月弄影呢,哼,想不到是霁威将军呀。甚好,甚好,新欢到底比不过旧爱,对吧?” “你把戎苑和燕宣怎样了?你说!说啊!” “哎呀,一直忘了说,我已力挽狂澜,出兵围了苏芳城。之所以没有攻城,只是因为在等苏芳王一句话——我这个人呢,不怎么喜欢打打杀杀,如果可以和平解决,自然是最好不过的。”眼中似有星光坠落,黑色大氅上点缀的鸟羽随着男子动作而轻轻颤着,墨丞笑道,“不过,我手下的斗将们可都很期待屠魔盛典呢,试想,如果一声屠魔令下,灭了区区苏芳城,半日足够。” “我若不向你俯首称臣,你就会……下令屠城……” 她连声音都是颤的。 “我就说这里是谈心的好地方嘛,你看,我们谈的多愉快。”墨丞俯身,与她面对面贴的极近,“不攻城也行,要么囚你一辈子,得苏芳王这等美人作伴,也不枉我对魔域费心这么些年。” 她不知如何回答。 他宽袖一挥,解了她胸口一枚衣扣,目光在雪白之上流连不去,“我听说,苏芳王向来喜欢容貌上乘的男子陪伴左右,为了解毒,生生叫月弄影讨去不少便宜……那不知我这副皮相,可入你眼?” 上官绛眼角一缩,扬手就要擒他,墨丞轻轻巧巧化了她攻势,压住她双臂,又小心翼翼将那枚解开的盘扣扣好,笑道,“莫生气,莫生气,我开玩笑的……我不动你。” 哪一句是玩笑?她气得发疯,不知这狐颜男子所言,究竟几分真假。 “一边说着‘留住苏芳王的法子我多的是’,一边强要你身子,最好再怀个孩子跟我姓,到时候你想走也走不了——放心,那么老套的招数我才不屑于用啦。我墨丞自诩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不是欺负女人的小人。”他扯过白虎皮暖着她,顺手替她挽起遮眼的发,“所以,我决定用真情感化苏芳王。” 用双手做了个心的形状,递到她面前,墨丞歪着脑袋眨巴着眼睛静候回应。 感化你大爷。她终于忍不住内心开骂。 “苏芳城到底怎样了……你告诉我……” “苏芳王还没有下注呢,我怎么可能先向你摊牌?” 疯子,你就是个疯子!受不了这等心智上的折磨,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喊出声来。 “啊,苏芳王可不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不过疯也罢,癫也罢,凌玄帝君做出的决定,可永远不会被人质疑。”他的眼底有一点墨色,浓的化不开,“更何况,这混沌世道,说不定唯有疯癫之人才是真正清醒着的,你说呢,苏芳王?” 眼中氤氲出薄薄水雾,她双手紧攥着那张虎皮。 终是觉得无趣,凌玄帝君起身离开,回身又望她一眼,“我给苏芳王半日时间考虑,到时候,希望能从你嘴里听到令我满意的答案。” 第10章 厄起碧落 墨丞没有食言。 他走后,来了几名衣饰华美的仙娥,小心翼翼服侍着她换洗。平生未有这般叫人伺候,上官绛极为不自在,若不是站不起身,她当真想擒了那些仙娥逼她们带自己去地牢,看一看是否真的如墨丞所言,擒住了燕宣与戎苑。 只是狡猾如他,想来也不会将那二人与她关在一处,更不会将如此隐秘之事告诉几个仙女。 再者,她已经屡屡冲撞了那个阴晴不定的男人,这一次决不能再冒然行事——墨丞所言纵然没错,法力被封住的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自己在他面前的一言一行,或许都有可能影响整个苏芳城的命运。 只要赤旗还飘摇在苏芳城头,她就绝不能做亡城的千古罪人。 自双脚脚底贯穿脚背的伤口疼痛依旧,她一身素衣躺在宽大的卧榻上,阖眼梳理一日内所搜集到的情报。唤人点了盏灯,想要驱散心头阴霾,摇曳火光中映出的全然是墨丞身影,满屋子都是那个男人的味道,她恨不能将这间屋子、这座宫殿彻底夷为平地。 “叨扰。”极富节奏的叩门声三下,随即熟悉的声音响起。 她猛然睁开眼,撩开珠帘纱幔,怔怔看着仙娥引着一人向她走来。 是月弄影。 换上一身青色竹纹纱衣,愈发显得男子俊美清逸,他示意旁人在屋外等候,只身走到床榻前,看着她欲言又止。上官绛双眸一亮,几乎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并非是因为重逢的喜悦,而是在这异地他乡,终得一人可以与之说上几句话。 “你……你还好吧?” 她用手肘撑着床榻想要起身,却被月弄影扶着倚靠在枕头上。男子虽梳整妥帖,眼底却有淡淡乌青色,想来这几日也没有睡得安稳,他声音有些沉,“回来了,自然是好的。” 上官绛微微点头,故意做出一副欲说还休模样,心中却在暗暗酝酿着该如何利用这男人达成自己的目的。 “倒是你……”他望一眼她脚上的伤,低头在药箱中翻找生肌药膏与包扎纱布。 “那日我按你所言,在黑水河边用美酒设下埋伏,不想还是被墨丞识破,我不敌他,才落得如今田地……当真该死!”她眸子一撇,径直握住他的手,“月弄影,你告诉我,戎苑与燕宣是不是都被墨丞抓来了天界?苏芳城,苏芳城被天兵围困了吗?” “我只是来替苏芳王治伤的。”他捉住她的足,仔仔细细为其清理伤口,始终不肯抬眼看她,“旁的话,没有帝君命令,小仙不能多言。”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你忘了我临行前与你说过话吗?”她佯装生气,压低了声音逼问道,“月弄影,你看着的眼睛告诉我,你是我苏芳城的人!还是说,如今我沦为阶下囚,你当初所言也都付之东去,不复存在……” 他曾吻着她的足,口口声声道着甘愿拜到在她裙下,以她为王。 她亦曾许诺,若是能擒得凌玄帝君凯旋,便立他为王夫,受万魔朝拜。 可笑的是,信誓旦旦的二人彼此演了一场好戏,却始终谁也没有爱上谁。 青衣男子缓缓用纱布包裹她的足,万般妥帖之后终于舍得放下,恭恭敬敬立在床边与她行礼,“苏芳王冰雪聪明,小仙到底是以何种身份留在苏芳城中为你‘出谋划策’,此刻难道还看不出端倪么?” 细作。女子抿唇不言,她已想明白一切。 墨丞并不畏惧烈酒,身手亦不输于上官绛,事先埋伏好的机关符阵全部遭到破坏,布下结界令她无法向外界求援……种种迹象无一不将矛头指向月弄影:是他说了谎,也是他传了信。 聪慧如她,怎会不知? 男子顿了一下又出狠言,“再者,苏芳王予我的承诺,又有几分是真呢?假意换虚情,本就是一场不该计较得失的闹剧,眼下早已谢幕,你又何必再引我入戏?” 他说的没错,假意换虚情,她还指望什么! 唯一的一根纽带被彻底剪断,上官绛只觉得自己重新被推入那个毫无希望可言的深渊,再寻不到一线生机。有些无力地伏在卧榻之上,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月弄影。 “你可知道,为什么会反被凌玄帝君擒住么?” “不是拜月医仙所赐?”深深凝望他一眼,上官绛鼻中轻哼,“若非是月医仙通风报信,里应外合,他怎会知道我在洞窟里布下埋伏?” “不仅仅如此。”月弄影摇头,“更重要的是,苏芳王总是棋差一招——你与凌玄帝君的差距,便也是在这一招之间:不过,仅仅是一招,就足够定胜负。” 她不动声色的听着、念着,双足所涂抹的药膏冰冰凉凉,似在提醒着她又添新伤。 “你为我解毒,趁机入我苏芳城,为我背叛天界说出墨丞的弱点……这些统统都是假的,我当真是对自己过分自信,与戎苑合演一场戏,满心欢喜以为钓到了一条大鱼。”她几近是在自嘲,精致的珠帘在火光的照耀下不断变幻着光怪陆离的色彩,“不想到最后,却偏偏被这条大鱼给摆了一道。” “你错了。”月弄影重重一叹,“从那枚毒箭开始,一切就已经在帝君的计算之中了。” 她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是说,他……将我中毒之后的所有决定都、都算计到了?” “帝君心思之深之远、之细之密,堪称可怕。”提及墨丞,月弄影眸中尽是信服,“唯一没有料想到的,便是苏芳王能为我掴霁威将军一巴掌,小仙……实在受宠若惊。” 她紧攥双拳,懊恼着自己的失误,如果那时多听戎苑一言,多想想那不可相信的一分,眼下也不至于落到墨丞手中,连累整个苏芳城。 “我不明白,你为何不肯投降?仙魔虽有别,但众生平等,皆由墨丞这般治世有方的强大神明来统领,又有何不妥?做君做臣就当真那么重要吗?比起一个‘苏芳王’的虚无称谓,苏芳城中百姓安宁不是才更值得去在意吗?” 吾王在上,苏芳长宁。 她耳边不断回响着军营中的高歌,胸中恫然,双眸湿润:流尽多少滚烫鲜血,踩踏过多少同胞的尸体,他们才走到如今这一步,魔族好不容易昂起的头颅,怎么能说低就低下去? “发起战争的是你们,是你们这些自诩高高在上的神仙将灾厄带给了苏芳城……” “你们才是始作俑者!”他忽然高声斥责她一句。 月弄影的神情素来柔和深沉,然在方才,他所流露出愤怒与不甘是上官绛绝没有想到的。她愣住,始料未及他的言语神态,可惜那样的表情只出现一瞬,很快又像幻影一般从他脸上散去。 你何以为墨丞辩解至此?她亦冷言回过去。 “你不用奇怪,我并不是在为凌玄帝君开脱,至始至终我所为他做的一切,都是内心自愿。即便计策有差池,我因此而丧命,也绝不会有任何埋怨。”男子低下头,侧脸美得像是上好的羊脂玉,领口若隐若现的竹叶纹雅致高洁,“凌玄之上,成仙方法有二,若非是生来有仙骨,便只有遇得仙缘,封入仙籍。而我是后者。在成仙之前,我本是碧落族花妖。” 碧落族。她眼角微张,心中泛起一丝波澜。 “碧落族,很熟悉的名字罢?”月弄影讥讽一声,阖眼又道,“当年苏芳城还未建起,是你们苏芳一支在魔域发动战争,大肆吞并四周弱小部落族群。我知你们魔物骁勇善战,却不知你们丧尽天良,除却同族,连素来与魔域井水不犯河水的妖族也不放过……我们碧落族就是你们的牺牲品之一。” “我记得……有一个妖族聚集的村落……” “我们碧落族皆是天地草木幻化作的灵妖,世世代代以行医济世为任,从不介入任何一族的纷争。可是你们,你们魔物为了求得更多的灵药用于征战,竟然连夜闯入碧落族村落,一夜间将整个村子洗劫一空!族长为不甘被你们利用,成为战乱的帮凶,下令一把火烧了整座村子……从此碧落族人流离失所,散落尘世之间,再无栖身之地,再无碧落之名。” 他有些漠然地看着她,将那些尘封的记忆全数拉扯出来,像是月光下被溪水冲喜洁白的骸骨,森森露着寒气。 是呢。说起来,他们也曾是侩子手,也曾摧毁了无数人的美梦。 只是这世间善恶,又有何种定论?不过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不过是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站在整座苏芳城的最高处,看飘摇的赤色大旗与天空一般艳红,听白骨号角声阵阵,马蹄后腾起的尘埃堪比缭绕仙气,她上官绛,从不曾后悔披荆斩棘一路至此,即便双手沾满鲜血。 “所以,月医仙这才愿意做那枚最危险的棋子,留在苏芳城中做内应?原来如此……”女子鼻中冷冷一哼,“我倒是有几分敬你了。” 敬他明知自己虚情在先,却用假意逢迎;敬他明知城中暗流涌动,却要玉石俱焚。 好一个月弄影,好一个碧落之妖。 “灭族之仇小仙绝不会敢忘,但对于苏芳王,却有十分敬畏。承蒙苏芳王错爱,之前逾越,当真逾越。”月弄影立在床榻边,珠帘遮了半边眉眼,他默了片刻,恭恭敬敬冲她一欠身,“有朝一日苏芳城破,众神屠魔,我也全当是一场天道轮回,不敢妄自窃喜。” 天道轮回。 心中暗自揣度这四字,上官绛无奈垂眼,“月弄影,你我恩怨暂且搁浅,虚情假意且为初心,无可厚非;眼下我既被墨丞擒获,便也有身死的觉悟。我只问你两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即便是死,也终得瞑目:苏芳城到底怎样了?戎苑和燕宣,是不是也被墨丞囚禁在天界之中?” 当初她执意布局想要生擒墨丞,为求稳妥实有后续部署:霁威将军戎苑与“雪豹子”燕宣为苏芳城主心骨,如若失此二人,便有女将飞沙担当重任。她虽不善冲锋陷阵,却熟谙兵法,善于在战乱中脱困,只要她率魔军退回苏芳城中闭门不出,军马与守城军械皆由闻人紫调拨安排,凭借地势天险与城中机关,抵挡天界兵将三五月不成问题。 那么她接下来所要做的,就是如何取得墨丞信任,令他早早退兵。 城在,便有希望。 来日方长。吾王在上,苏芳长宁。 月弄影眸光似有被什么触动,薄唇一张,正欲说话,不想生生被身后传来的男子声音盖没,“苏芳王若是这么想知道答案,不若直接来问我好了,总粘着月医师作什么?莫不是,旧情难忘?” 略带戏谑的声音幽幽响起,裹着一身华贵黑氅的男子推门进来。 第11章 喂食 墨丞。上官绛赌咒一般低低念着他的名字。 他全然没有在意,只是扬手示意月弄影借一步说话。医仙神色恭敬,快步走了过去,面上是一种从心底溢出的顺从谦卑,绝非佯装。她有些发怔,在天界所见所闻亦是从未想象:似乎每一位神仙对凌玄帝君都是又畏又惧,却从不掩饰眉眼间流露出的钦佩与尊敬。 两人说了什么她听不清楚,少顷之后,月弄影行礼退下。临行前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好似对待一样全无感情的物件。 上官绛不禁心冷,回忆在苏芳城中他对她所言盟誓,着实叫人唏嘘——这枚棋子,如今已不能再用。 人走茶凉,可惜那一曲《云蒸龙变》,怕是日后再不得听闻:彼时虽是惺惺作态,然听得琴曲时的一点心悸,却是真真切切烙印在她心头,彻夜难忘。 墨丞撩开珠帘纱幔,面上依旧是和和气气的笑容。被明灯火光拉长的影子投在她所盖锦被之上,浅浅一抹,像是晕染开的墨渍。他手里提着个描金梨木食盒,看上去沉甸甸的,走起路来不太利索。 这等杂事,贪图享受如他,怎会身后没跟几个侍从?上官绛心生疑虑,维持着原先姿势坐在床榻上,警觉地注视着男子的一举一动,“帝君怎会来?” 他一怔,怯怯回了句,“这好像是我房间罢?” 她尴尬,“怎会此时来?” 墨丞将食盒搁在床榻边的案几上,“已经入夜,我来向苏芳王讨白日问题的答案。” 她小小惊愕。本以为梳洗换衣与月弄影一番争执不过是片刻的事情,不想已是半日过尽。自打被捉来着凌玄天界,唯有与墨丞对峙时才最为煎熬,每一刻都如坐针毡。 上官绛一身素衣,尽管面容疲惫,在他面前却故作冷傲,一声嗤笑似寒风拂面,她缓缓垂了眼睫,“凌玄帝君想听我答案,不如先回答方才我那两个问题。” 墨丞揭开食盒,一阵饭菜香味飘出。 他看她一眼,忽然开口,“你饿么?” 不同于凡人,得道仙魔早已不需食水来维持性命,即使三五日不进一粒米,亦不会觉得饥饿。至于野味珍馐玉液琼浆,大多时候成了宴席上彰显身份的象征;她率军征伐,之所以随军带着干粮,也多半是为了及时补充体力。 断粮对魔族而言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所以她才敢断言,苏芳城绝非天兵半日能攻下。 美食对她亦构不成吸引。 上官绛依旧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不劳帝君……费……” 一个“心”字还未从口中溢出,她就怔怔看着那男人从食盒里抓了个油腻腻的鸡腿,在她面前地不以为意地啃起来,一边吃还一边舔着唇,“你要吃么?鸡腿的话,还有一个……” 她有点茫然有点乱,踌躇着不知该不该接话。 “不吃鸡腿?”他皱皱眉,又在食盒里翻找了一会儿,取出块白色的糕点抵到她唇边,“那这个你总要吃的罢?” 女子紧闭双唇,脸色更加难看了一些:从未遇到这样的敌手,从未想过一直比她棋高一着的男人素日里竟是这副德行!猜不透出牌套路,也根本没有办法防备与化解,谁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敛起笑容,又会什么时候向她伸出利爪?可她见识过墨丞阴鸷的模样,骇人的语气,也知道他缺确有令天下神魔拱服过人手段以及一颗蠢蠢欲动的野心。 她不张口。他却硬要将糕点往她嘴里送。 相持片刻,上官绛终于不胜其烦遏打开他的手,糕点掉落在地,她嘴边沾上些许椰蓉。 他望一眼浪费在地的精致食物,露出心疼表情,目光忽而又落在她脸上,只那么一顿,便俯下身将椰蓉从她嘴边舔掉。润湿的舌擦着她唇角而过,上官绛如遭电击,一时竟忘了扬手给他一巴掌,只待他心满意足如偷尝到荤腥的猫儿般拉开两人距离,这才回神一呼,“墨丞……” “这才对嘛,你我之间这么熟络,早该以名字相称。总是帝君来帝君去的,多生疏啊。”他将吃尽的鸡骨头搁在食盒盖中,将手指添干净,笑得如沐春风,“往后你大可不必在意君臣礼节,便直呼我名字罢,我允许了。” 她用手背狠狠擦拭着被他舔过的地方,“……谁要做你的臣子!” “苏芳王还是不愿意投降么?唔,那看起来,我们只能进入下一个话题了。”他往榻上重重一坐,柔软的垫褥立即陷下去一块,男子顺手取了白玉烟枪在灯火上点燃,极为舒坦地吸了一口,碰碰上官绛的手,“方才的椰蓉冻糕好吃么?” 哈?上官绛只觉得自己根本跟不上那家伙跳跃的想法,所以,这就是所谓的“下一个话题”? 他将烟枪搁下,笑眯眯望向她,“我做的哦。” 带着一副邀功般的表情,他一手托腮,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我可是听说,苏芳王最爱的便是这种点心……如何,我手艺还不错罢?做了一下午呢,腿都站酸了,谁料你却这么不解风情,浪费我一片心意。” 她想起什么,呼吸急促起来,“你听谁说的?” 你猜。依旧是人畜无害的笑容。 戎苑还活着?戎苑在你手里?上官绛更加急迫,她自幼与闻人紫跟随戎苑学艺,而后征伐魔域四方,鲜有过安逸生活。依稀只记得有一次去凡尘打探消息,正巧遇上庙会,一路花灯烟火作陪好不热闹,戎苑给她二人买了点心,她第一次尝到椰蓉冻糕,心心念念了两三月都没有忘记——这件事只有霁威将军和闻人紫才知晓。 墨丞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抬手又取了一块椰蓉冻糕,“那,我们再吃一块?” “你先回答我……你到底把他关到哪里去了?” “张嘴,啊——” 凝视着那张殷勤的面孔,上官绛恍然间明白过来:他知她性烈如火,雷厉风行,将她的性格缺陷咂摸得透彻——对付这个男人急不来,他像是死死吃定她一般,对于越是扰她心绪的事越是摆出气定神闲的观戏姿态,轻而易举就令她自乱阵脚。 逆风艰难,倒不若顺流而下。 于是她安静下来,咬了一小口他手中的椰蓉冻糕。唇瓣无意触到他指尖,上官绛甚至能感觉的到墨丞身子微微颤了一下,随即露出狂喜的表情来。 稍有不自在地咀嚼两口,冰凉润滑冻糕椰香浓郁,在嘴里化开,味道……确实不错。 上官绛抬眼看他,“凌玄帝君真是好手艺。” 得了夸奖,墨丞很是高兴,又从食盒里端出几盘热气腾腾的炒菜,一溜儿在案几上摆开,她点哪样就夹哪样,一筷子一筷子递到她唇边,看着她吃下去。上官绛越吃越不是滋味,自己除了会猎个兔子放火上烤烤,旁的似乎什么也不会做。 可恶。好像莫名就被比下去了呢。 他喂着她,自己也间或吃两口,丝毫不在意两人用的同一双筷子,“都是些家常菜,能合你口味就再好不过了。” 家常菜?家常菜你用胡萝卜雕个凤凰做什么?根本就是来故意找茬的吧?上官绛暗暗咒骂,在墨丞惊愕目光中抓过那根雕琢精致的胡萝卜,闷声不响将红艳艳的凤凰脑袋给咬了下来,咕吱咕吱一通咀嚼。 身为上古凤族后裔,凌玄帝君忽然有些后悔一时兴起用胡萝卜雕了个自己放盘子里。 她丢了半截萝卜,“帝君莫不是真想将我一直囚在天界?” “我之前有嘱咐月弄影,不许对你用治愈伤口的术法。所以你脚上的伤都得依赖药物一点点调理,止血生肌,估摸着至少也要一月有余才能彻底好起来。”他搁下筷子,终于露出正经神色,“所以我们有很多的时间来好好相处,说不定,苏芳王很快就会改变主意。” 上官绛默了片刻,“那么,我要的答案呢?” “至于霁威将军和副将燕宣,他们确实已被我擒获,就在这偌大九霄之上。”墨丞终于松口,“不过你大可放心,我是不会对他们用刑的,这些天都是好吃好喝伺候着。” “我想见见他们。” “既然是苏芳王所想,那我自当满足,但不是现在。”男子摇摇头,高挺鼻尖被灯火照映有一点润,不带偏见的说,他的声音很是好听,“你待在这里养好伤,兴许我一个高兴,就放他们回苏芳城也说不定——反正群魔已无首,量他们也闹腾不出什么事端。” 不对。不是这样的。迫使她留在天界,应该还有其他目的。 她眯起眼睛,无声的逼问。 “而且你在我身边,霁威将军也定然不敢造次。只要他肯臣服于我,为天界效力,苏芳城依然是我囊中之物。”墨丞一番话说得毫无保留,“说服一个痴情将军可比说服一个魔域之王容易多了,你说是不是?只要苏芳王一日在我天界做客,我便一日不攻苏芳城;若是你肯再乖巧一些,不让我那么费心,我便答应你早些放了戎苑燕宣二人。” “你所言当真?” 比起自己的自由,苏芳城众子民的安危固然更重要。 千错万错,都已在一念之差后无力回天。 上官绛明白,当务之急是让戎苑与燕宣活着回到苏芳城,只要赤旗飘扬在苏芳城头,一切就还有希望。纵然自己沦为阶下囚,却仍未辱没“苏芳王”这三字。 墨丞摸摸她的头,像是在驯养一头小兽,“我是凌玄帝君嘛,自然不说戏言。” 第12章 夜寐 只要顺着那男人的心思,就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几番交锋终于摸清楚了墨丞的脾性。上官绛心中大石落定,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就觉得墨丞说的那些承诺值得信任。苏芳王扭了扭脑袋,从他的魔掌下挣脱,又瞥一眼剔透珠帘,始终没将舌尖上的另一个疑惑问出来:她今晚到底睡哪儿? 若是真要与他同床而眠,那她宁可回去阴暗潮湿的地牢。 两人相顾无言。墨丞似乎看穿她的顾虑,收拾了条绒毯转身移去一边的美人榻上,连外氅都没褪。上官绛依靠在床上,默不作声看着他裹着被褥灰溜溜走远,愈发觉得此刻的自己活脱脱像个侵略者。 等一下!为什么有负罪感的是自己?明明是他把她捉到这儿来的,也是心甘情愿将床让出来给她的……那她替他委屈个什么劲儿?想到这里,上官绛心安理得躺好,一股脑儿将榻上余下被褥全揽了过来,紧紧攥在怀里,生怕又被他抢去一条。 脚上缠着厚厚纱布,月弄影给她涂抹的药膏冰冰凉,好似连身体都生了寒气。 上官绛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极不正常极可笑的事情——疯了,她与他一般,算是疯了。 涨红着脸,她松开手里的被褥,用余光去寻墨丞。耳边听得窸窣声响,男子正起身灭灯。 她急呼,“留着灯罢。” “我有那么可怕么?睡个觉也需的点着灯防备着?”墨丞有点不高兴,他的喜怒哀乐总喜欢挂在脸上,只是分不清几分真几分假,“就算我真的想对你做点儿什么,现在的苏芳王也无计可施不是吗?” 他的手就这么悬在半空,忽明忽暗的火光将他镀上一层淡淡金色。 “不是提防你,是我怕黑。” 上官绛语毕,猛然醒悟自己失言,吱呜着又想改口,“我……我的意思是……” 从来没有曝露在人前的秘密,竟然毫无保留地对他和盘托出。她悔青了肠子,直叹跟这个男人相处久了,就会渐渐失去防备心。没了嗜血的兵刃,没了厚重的铠甲,没了扎人的尖刺……一身素衣窝在被褥间不能动弹的苏芳王,无能地像一只食草的兔子。 墨丞露出不可思议的夸张表情,随即无声笑笑,“啊,我可什么都没听见。” 正当上官绛松一口气,那坏心眼的男人却“一不小心”灭了灯。 靠。她骂了一声。 今夜无月。屋中伸手不见五指。 她恨得咬牙,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悄然无声沉在一片黑暗中:耳边不断翻涌着亡灵的哭号,和着马蹄声和刀戈碰撞声,那些曾经丧命于赤练枪下的家伙一个个从裂开的地面爬出来,叫嚷着去扯她的一袭红衣……她最爱的绛红色衣裳似是血染,慢慢散发出腥臭味,低头一看,饰物都变作了令人作呕的血块和内脏…… 没有光。四周冰冷。毫无生存的希望可言。 上官绛无法控制尖叫声从自己喉咙中溢出,这样的梦魇已折磨她太久太久。 苏芳王。好一个苏芳王。她的肩上承载着太多血腥和罪孽,白骨之上建起的城池,飘摇赤旗与魔域天空一并烧红,匍匐在地的将士浑身浴血,他们目光坚毅,他们字字铿锵,他们口中齐齐高呼——吾王在上,苏芳长宁! 她想逃,无路可逃;她想喊,口不能言。 远方一曲《云蒸龙变》是天界兵将示意进攻的歌谣,她眼角微缩,拼尽力气从喉咙中挤出来一个名字,“墨丞……” 能感觉那男人的呼吸就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上官绛噩梦惊醒,一身冷汗,伸手胡乱在黑暗中摸索,莫名就喊了他的名字。 “我在。”黑暗中有人抓住她的手。 掌心传来的温度有些陌生,却足以褪去她心间的缕缕寒意。 上官绛猛然清醒,飞快将他的手甩开,然后两人同时沉默起来,许久她才张口喃喃一声,“……点盏灯罢,算我求你了。” 隐隐能看见黑衣男子的轮廓。他没有犹豫,转身燃着宫灯,修长身姿慢慢变得明朗。 诸神的尊上就这么立在床边低头看着她,意味不明的眼色好似一把利刀,似乎要破开她的皮囊,生生剖出心脏来一探究竟。 “乖乖睡觉。”末了他终于开口,声沉若水,“知道么,你很吵。” * 上官绛有听闻,情绪敏感的人往往很讨厌睡梦中被人吵醒,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惊了他,也不知道他流露出那副神色算不算是生气,只是灯盏一明,半身湿透的自己已经睡意全无。借着灯光看清美人榻上横卧的男子,他睡得那般沉,呼吸均匀,长睫微颤,清冽得好似天地万物入不得他眼,纵然是刀剑搁在脖颈,也乱不得他丝毫分寸。 再想夜不能寐的自己…… 苏芳王自叹弗如,四更天后才昏昏沉沉睡去。 第二日睁眼已不见墨丞。昨日盖在他身上的薄毯叠的整齐搁在美人榻上。外头阳光正好,屋里已经敞亮,施加了法诀的灯却依旧幽幽燃着。往昔扎营魔域荒野,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昨夜惹了墨丞休憩被他一声呵责,倒是成全了上官绛一晌好眠。 她扶着额头想要起身,早早就侍候在外间的仙娥们立即殷勤地递来洗漱物件。 简单梳洗,她侧目去探年轻仙娥的话,“你们帝君去哪儿了?” “帝君事务繁忙,一早就去了别处。”仙娥们相互使着眼色,不知如何称呼这位自魔域而来的女王,“您……大人您腿脚不便,若是有事急着寻帝君,不若先与我们说……帝君吩咐了,您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由我们来照应。” 她们说得恳切,眼中洋溢着羡慕,俨然将她当成了凌玄帝君的宠妾。 也罢,总比被当做一个怪物,一个战俘受着轻蔑眼神要好很多。 只是,说什么事务繁忙?那个男人若是事务繁忙犯得着花半个白日用胡萝卜雕个凤凰当配菜?上官绛冷笑一声,转念间又想到什么,“那他可有说是去见什么人?” 仙娥们面面相觑,闭口不言。 想来是去见戎苑或是燕宣了,对于劝降一事,凌玄帝君还真是不遗余力。上官绛见她们表情心下就已了然七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去,模样当真有几分是在苏芳城中使唤自家侍从。 那些飘逸裙摆还未有完全在眼前消失,屋外就有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帝君有吩咐,无他的命令,闲杂人等不能来打扰苏芳王静养,娘娘还是请回吧……” “好啊,那个狐媚子果然在这里!”清脆嘹亮的女声响起,生怕旁人听不见“狐媚子”三个字,隐隐还拖着哭腔,“我就说昨日没有看错,那牢里的女人就是被帝君带回了寝殿!怎么,我也算是闲杂人等?” 狐媚子?长这么大生平还头一回被人这么称呼,上官绛眨眨眼,捧着热茶压下一口,暗忖比起矫揉造作的狐狸,自己倒更像是威风凛凛的老虎。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来者定然不是什么善类。 果不其然,又有应和的声音传来,“就是,姐姐可是未来的帝后,这凌玄天界,有哪里是她不能去的?你们让开,统统让开!” 继而是一阵冲撞的声响,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外踢打开。与阳光一并进来的是两个身着华服的美貌仙女,皆带着高不可攀的傲慢神色,提着裙摆款款向她走近。其中样貌较长者,正是昨日墨丞抱她出地牢时远远见到的姝华神女。 只见姝华一身明黄色百鸟朝凤天香裙,身披缕金提花绡,拖地三尺有余,乌发挽作惊鹄髻,浑身配饰无一不精致有加,人未至,香袭人,俨然比昨日装扮更加用心几成。那女子面容本就姣好,往屋里这么一站,顿时就惹得众仙娥投去惊羡目光。 另一女子年纪则较小,面貌生的清秀,眉眼间与姝华倒是有几分相像,穿戴却不比她奢华,只是相较于一身素衣面容苍白的上官绛,亦是颇为惹眼。 上官绛曾有听闻,凌玄诸神对待男女之事素来开放,未行嫁娶之礼就有夫妻之实的神仙眷侣绝不在少数。看着二人似乎是对姐妹,若非是墨丞讨了姐姐还恋着妹妹,干脆两个都收了回来?只是毕竟是人家的私事,她无心过问,只求不引火上身,无故躺枪。 她是来找墨丞打仗的,不是来找他的女人们玩宫斗的。 上官绛不动声色垂眼四下打量:自己只着一件素衣,松松垮垮不怎么合身,昨日被他带来这里太过突然,那些侍奉她的仙女也不知从哪儿找来件衣衫换下她满是血污的战袍……等一下,身上的这件似乎还是男款的?被褥上沾着斑驳血痕,想来是昨夜脚底伤口又裂开了,乍一眼看过去……还真有点儿像那么回事。 见面前这两名女子一副要吃了自己的模样,她第一次后悔昨晚睡美人榻的不是自己。 可若与她们解释说墨丞和自己一夜相敬如宾,楚河汉界各自为政,什么都没有发生……应该没人信吧? “你就是上官绛?”姝华神女上前一步,咄咄逼人。 她眸子一动,压低了声音,“神女应该称我一声苏芳王。” “呵,荒谬!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们魔物这一战被帝君打得落花流水,连苏芳城都快保不住了,你这狐媚子竟敢在这儿与本神女说这种风凉话?” “连墨丞都还称我一声苏芳王,莫不是你这个神女,比凌玄帝君的名号更大,更响?”她笑了一下,低头看着指甲上的半月白,“我不知你是什么来头,竟然敢擅自违抗凌玄帝君的命令,闯他寝殿……不过,想来一个让他连容貌都记不住的神女娘娘,也不会有什么来头。” “你,你说什么!”被戳心中痛楚,姝华气急,柳眉倒竖想要去抓扯她身上墨丞的衣服,却被身旁神女急忙拦下,“姝裳,你别拦着我,看我今儿不好好教训这个女人……” 唤作姝裳的神女所幸还有几分头脑,知道苏芳王身经百战,即便被封住了魔息使不出法术,自家娇生惯养的姐姐也绝不是她对手,一边拦着姝华一边说着气话,“哼,打不过我们就想着用旁门左道来迷惑帝君……你以为自己的名声在外很好吗?莫不是因为长了张好皮相会讨男人欢心,谁会喜欢你这只母老虎!” 姝华终也是消停,平静下来整了整衣裙,讥讽道,“一个月弄影还睡不够,还想着装可怜爬帝君的床,如此恬不知耻……活该你们魔物就此灭族!” 她语音刚落,上官绛眸中便隐隐弥漫起杀意,你说什么? 伸手去够案几上的铜烛台,她冷了语气,“方才没有听清楚,姝华神女可否再说一遍?” 也不知是哪一句触怒了魔王,姝华姝裳见她脸色忽变吓得花容失色,连连退后,不想这一退,竟双双跌进一个人的怀中,“……帝、帝君?” 上官绛看清来者,握上烛台的手缓缓收了回来。 第13章 不负暖阳 “我只不过出去向织女讨了身衣裳,没想到回来时这么热闹。”墨丞目光在怀中二女身上各停了几个数的时间,似乎在思考什么,最终松开手,冲着衣饰更加光鲜的姐姐道,“好久不见呐,姝华神女。” 满面绯红的神女急忙欠身行礼,“帝君……” 他怀中挽着个包裹,双眸含笑,“姝华啊,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踏青游玩晒太阳,跑到我这凌玄殿来做什么?” “正是因为天气好,这才来找帝君的呀。”姝华眨眨眼,露出寻常女儿家的娇羞姿态,“我一个人守着玉池桃园,每日只有与姝裳妹妹作伴,当真无趣的紧……这些时日您忙着和魔域的战事,怎样都寻不见……”她说得委屈,抬袖抹了抹泛红的眼角。 唤作姝裳的神女连连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帝君可把姐姐给想坏了。” 墨丞未有回应,眸光越过二人,热辣辣落到上官绛身上,薄唇一抿,轻笑道,“阿绛昨晚睡得可好?” 上官绛本是抱着看戏的态度想心思,听罢他那一言,脑袋嗡的一声响,被一把火烧得体无完肤:好你个墨丞,竟然敢将我推出去做靶子?那一声“阿绛”又是几个意思?我昨晚睡得好不好你心里最清楚…… 不对这不是重点。 墨丞在周遭众人注视中走到卧榻边,十分期许地看着苏芳王,好像自己才是真正的局外人。 用这种方式来戏弄苏芳王很好玩儿是吧?别忘了“以色拢人”的恶名可是你们神仙硬按在我头上的……你要玩我就陪你玩到底,看看到底是你无耻还是我荒谬!上官绛自当气极,胸口起伏不定,一时的口舌之快已全然压不住内心溢出的愤恨,美眸敌意昭然,仿佛是最最尖锐的箭矢,全数瞄向了凌玄帝君的心窝窝。 于是她迎着他的目光故作娇羞,“腰臀还是有些酸软,都怪帝君你昨晚实在太……” 墨丞整个人僵在那里,尴尬地扯着嗓子呵呵两声。 “你,你们竟然——”反应最大的是姝华神女,目光徘徊在二人身上,声音愈发尖细,“帝君,她可是卑贱的魔族女子,您与她怎么能发生……发生那样的事?” 她语至中途忽觉失仪,恨恨扭过脸不去望两人。想想又觉得生生被上官绛压下了风头,心里添堵,姝华脸色愈发难看,默了片刻便借口身子不适,抓了姝裳神女的手先行退了下去。 “这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还真是没把自己当外人。” 墨丞望着姝华神女的背影直摇头,继而目光又落回床榻,一番话说得丝毫未有波澜,“苏芳王可真是厉害哈,我说十句都赶不走的女人,你一句话就将她给气走了。” 她斜眼看着面前的男子,轻蔑道,“我好像记得,你连人家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楚……我只是顺水推舟送了凌玄帝君一个人情,称不上什么厉害不厉害。” 上官绛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过分,她是魔域苏芳王,王者所言所行从没有“过分”一说。 墨丞辩不过她,轻叹着将怀中包裹打开递了过去,是一件绛红色的轻纱长裙。 她挑眉,“帝君这是做什么……” “苏芳王还是穿红色最好看。”男子弯了眉眼,将红裙铺展在她身上,“等等就让她们侍候你换上。” 这男人几时开始在意她的衣着了?上官绛微怔,垂眼正想说些什么,又听得耳边响起墨丞的低声碎碎念:赶紧地把我寝衣换下来吧求求你了我晚上睡榻上还穿着白日的锦袍好硌得慌啊那些笨蛋家伙居然把我寝衣全洗了只留了你身上那一件换呗换呗换一下呗…… * 换上一身红衣,上官绛整个人都洋溢出别样光彩,艳烈胜过傍晚天边的火烧云。低头轻抚似血的流云袖,仿佛浑身充满着力量,她想她真是极爱这颜色的。 待帮她换衣的仙女都退下后,墨丞才从屏风后走出来。 虽然有些时候净做些荒唐之事,索性勉强称得上正人君子。上官绛警觉地看着笑着走近的男人,心中暗自刚语罢,墨丞便附身猝不及防将她打横从被窝中抱起来。 喂。她手扼向他的脖颈欲发作。 嘘。墨丞面色严肃,双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上官绛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老老实实将手移了回来。谁料他只是将她从榻上抱到寝房前的小院里,美人榻紧接着被仙娥们搬了出来,一并搬出来的还有搁着精致小食的案几。只见墨丞不急不慢地往榻上一歪,摆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连同她一起沐浴在日光中。 她斟酌许久,确定自己是被耍了。 “你把我弄到这儿来做什么?” “晒太阳啊。”他答得很随意,“苏芳王若是再不出来晒晒太阳,走动走动,身上怕是都要长蘑菇了。” 他本是玩笑话,却在上官绛一句“血肉之躯上怎么可能会长出蘑菇凌玄帝君说话真是可笑”无比正经的反驳后彻底觉失了兴致。 无趣。这女人真是无趣极了。墨丞轻叹了口气,环着她的肩阖眼休憩。 这是上官绛被囚困之后头一回“走”出那个房间。 深知机会难得,她开始分析四下地形,丝毫未在意墨丞的失落表情:除却目光所及范围内五六名毫无威胁可言的仙娥,凌玄帝君寝殿外围应该还有守卫的天界兵将,虽然魔息被封无法使用法术,靠拳脚让那些家伙躺下倒也不是什么困难事。 要命的是,眼下她的双足几乎无法行走,想从墨丞眼皮底下逃走基本不可能,除非…… 除非有人带她名正言顺的离开。 正当她动念之际,墨丞却是微微眯着眼数落道,“别总是动来动去的,乖乖睡觉。” 语毕竟是将双手又紧了一紧。 怀中女子一袭红裙潋滟,头顶一片暖阳正好,他温香软玉在手,惬意无比。 奇葩。这男人真是奇葩极了。上官绛美眸轻瞥,暗暗咬紧下唇。 她身在敌营本不该放松警惕,也不知究竟是因为日光暖和还是墨丞身体温度灼人,被他嗔怪一句后竟当真起了睡意,昏昏沉沉间就入了梦乡,直到下巴重重磕到锁骨,这才惊醒。上官绛抬手理了理额前碎发,若无其事望向四周,生怕叫不远不近等候差遣的仙女们看去笑话。 抬眼就见同样好梦刚醒的墨丞正笑意盈盈盯着自己。 她眉头一蹙,决定先发制人,“凌玄帝君果真英武过人,当着苏芳王的面,竟能睡得如此毫无戒备,就不怕我身边藏了兵刃,就此要了你的性命吗?” “你杀不死我的。”他答得简单干脆,无比坚定,“我不会死的。” “我能将这句话认为是你对我的挑衅吗?” “不,是因为我……罢了。”墨丞语至一半,尾音便化作唇边一抹笑。他动动肩膀,舒展着筋骨,惹得肩上黑羽轻颤,继而又长长呼了一口气,“晒太阳是一件舒服事儿,更何况怀里有美人儿搂着,我睡着也很正常。再说了,你方才不是也睡着了么,还打鼾来着,‘呼噜,呼噜’,发出这样子的声音。” 被女子暗含警告意味的目光所逼迫,他摸摸鼻子,没有说下去。 “在魔域素来战事繁忙,从未有过这等闲情,一时松懈才……”她狡辩,却不知道为什么要狡辩。 “那不是很好吗?在魔域做不了的事,如今却是在我天界做到了,苏芳王知道是为什么吗?”他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不等她回答,又兀自接口,“正是因为你在我怀里,我抱着你。” 她挑眉,“凌玄帝君这又是想说明什么?” 墨丞从案几上的琉璃蝴蝶碗中取了颗葡萄塞进嘴里,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慵懒劲儿,“苏芳王应该感到庆幸才是,陪着你的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不会去劝降霁威将军,也不会去下达攻打苏芳城城的命令。这种监视是相互的,我们谁也耍不了花样,所以你才会十分安心。” 上官绛听着想着,觉得他的话有几分道理。 “从前你在魔域我在天界,你在暗我在明,黑水河一直传来战败的消息,我也很是苦恼呢,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就在想如何将苏芳王给擒来……”他又取了颗葡萄剥开皮,殷勤无比地送到她唇边,“这不,终于叫我如愿了,怎能不日夜好眠?” 因为躁动的根源看在眼中,攥在手中,每一天都宁静又美好。 “所以你才坚持将我留在寝殿而不是地牢中?只是为了在更多的时间里能掌握我的行动?”口中葡萄酸涩,上官绛语气愈冷,“我好像稍稍有些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喔,说得那么正经做什么!” 男子见她正经模样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模样说不出的轻浮,“还不是因为苏芳王是女人,长得又漂亮,身材也很棒……你要是个男人我才不留你在寝房过夜呢,爱关哪里关哪里。” 她识相闭嘴免得再自寻其辱。 两人相顾无言之际,一名仙女上前欠身传报,“禀告帝君,月医仙已经候了多时,需的现在传他过来么?” 墨丞眨眨眼眼,苦笑一声,“他往我这儿跑倒是变勤快了……传罢。” 上官绛听得那人名字,浑身不由一僵,想要挣扎着从他怀中起身,不料却被墨丞死死环住,“苏芳王激动什么?是怕叫小情人看见与我亲近吗?” 荒谬。她唇间挤出两个字,懒得与他争执。 他亦不再多言,看着月弄影一身青袍提着药箱越走越近。 第14章 流离岛 年轻俊朗的医仙冲着美人榻上二人恭敬行礼,目光始终不落那一袭绛红之上。 “上次要你配的药,可都妥帖了?” “回禀帝君,都已准备了。”月弄影垂着脸将药箱里的瓶瓶罐罐一样样取出来搁在案几上,口中,“这是紫青玉蓉膏,有活血化瘀之效,苏芳王右肩有两处旧伤,腰部一处,左腿一处,虽然伤口痊愈并无疤痕,但曾伤及筋骨未有好透,还是需的坚持上药;上次的玉虚风蜈毒已解,但我配了副清心明目的汤药,最好每日继续服用;至于她双足的伤实在是有些严重,一时半会无法痊愈,近期应避免走动,这雪圣露需每晚换一次,切不可大意;还有这紫苏红花丸……” 他指指一只精致小瓶,声音低下去,“是作调理之用。” “调理?作什么调理?”墨丞拿过小瓶在手中把玩,“我也能吃吗?” “她……”月弄影说得有些犹豫,“魔域艰险药材匮乏,苏芳王自幼骑马四方征战,一身旧疾长久不经诊治就这么熬着,难免……” “你莫绕弯,直说便是。” “苏芳王月事不顺。”医仙将脸埋得更低,即便这样,似乎也能觉察得到上官绛目光似火烧过来,“我曾在苏芳城为她扎过针,可惜效用不大,还得配以内服药剂调理,或许会好些。” 喔。墨丞像丢了个烫手山芋般将小瓶放了回去。 “劳烦月医仙将我的病症记得如此清楚。”上官绛沉声回了他一句,不知怀着何种情愫。 “不敢当。”月弄影终于抬起脸来,两人目光相触及,心中皆是五味陈杂:碧落灵妖亡族一事她有亏在先,然苏芳城如今遭难,戎苑三人被俘,与月弄影这个细作传信给凌玄帝君也有着莫大关系——这般衡量,竟是谁也不亏欠谁了。 “帝君吩咐之事,小仙已经全数办妥,如没有其他的事,小仙先行告退。”青衫医仙拱手辞别,末了又不明所以添补一句,“……不叨扰帝君与苏芳王休息。” 墨丞亦不想留他,挥袖应允。待月弄影走后,他重新望向上官绛,按着听闻伤疾,目光在女子肩头、手臂、纤腰、腿足各处一一停留少顷,末了勾起唇角,“这个月弄影啊,给你看病倒是当真看得仔细,你身体可有哪处是他没瞧见过的?” 他不是第一次调侃她与月弄影的关系,只是这次问的更加直白。 “他是个医者。”上官绛恨恨望他一眼,“我受了伤,将身子让医者瞧看,有什么不妥?” 之前逾越,当真逾越。 月弄影曾这般与她道歉,那八字始终萦绕在她心头。上官绛还记得出征那日,那男子在城头赤色大旗下挥指弹琴,一曲曾困扰她多时的《云蒸龙变》成了赠别之曲。 待我凯旋,便许你一个家——她如今终于知道自己说出的话有多么讽刺,她毁了他的家,竟大言不惭还要许他一个……满手皆是碧落灵妖鲜血的她,有什么资格对月弄影说这句话?有什么资格责怪他是墨丞手中的棋子? 墨丞似在咂摸她的神情,又小小声问了句,“那,仅仅、仅仅是瞧看么?” 她眸光一寒,“你希望他还对我做了什么?” 他顿了下,“其实,你根本没对他动过情,对吧?” 她不知道墨丞为何忽然会问出这样的话,只是本能地抵触道,“我中意哪个男人,与你何干?” 凌玄帝君咂咂嘴,想了想又道,“是呢,你和月弄影的事与我根本没什么关系啦,虽然让他接近你取得你的信任是我下达的命令……反正我已经捉到你了,反正,反正……” 他口中念念有词许久,指尖随手点了点心口的位置,露出十二分困惑的表情,“可为什么听了你们的话,我心里会有点难受呢?”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奇怪,两个人接连都沉默起来。 末了,竟是上官绛主动打破了尴尬,“喂,你该不会是……” “嗯?” “你莫不是对月弄影有意思,所以才这么在意他的一言一行?”上官绛十分肯定自己的答案,继而又陷入了沉思:两个男人……可以么? 墨丞踌躇道:应该不是罢。 站了一排仙女齐刷刷低着脑袋看着脚尖憋笑:两个迟钝的家伙凑在一起是没有未来的。 * 那日墨丞的话像是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既然自己被囚在天界,可以保证戎苑与燕宣的安危,又可以监视墨丞不对苏芳城出手,她倒是乐得在他寝房中养精蓄锐,探查敌情。 几日之后,算是基本摸清了墨丞的作息:白日应是有天界事务要处理,他多半不在寝殿中,每日直到傍晚才会回来,带些许饭菜予她,与她斗斗嘴,说些好玩的事儿,晚上看书批凌玄各处执事神仙递上来的折子,间或还会问问她的意见,困了累了便将就着在美人榻上睡一小会儿。 月弄影再也没有来过,换药之事都是懂得医术的仙女来做;墨丞也从没有提及过戎苑和燕宣的下落,只是每日变着花样给她做吃的——每次呈上来的三五道菜肴中,定然有一道是她极喜爱的,至于墨丞是如何知晓这些事,上官绛心中亦了然,是戎苑。 普天之下,只有他对她的事能记得如此清楚。 戎苑是在借墨丞的手告诉她,他还活着;而墨丞为牵制她,亦很乐意用这种方式证明霁威将军在他手中。 然聪慧警觉如戎苑,一定会再透露给她更多的消息。 上官绛不断回忆着这几日凌玄帝君带来的菜肴,暗自盘点着可能是他被关押之处的地名,“流萤,我问你,天界可有唤作‘琉归’或是‘柳余’的地方?” 墨丞用过最多的食材是牛肉和鲑鱼,这两样都是她爱吃的东西。 流萤是服侍她的仙女之一,人清清瘦瘦长的很秀气,她想了下随即摇头,“没有,不过倒是有个叫‘流离岛’的地方,不过那里已经荒废很久了,之前是流放获罪神仙的地方……苏芳王为何要问这个?若是想出去散心的话,我去与帝君说说,没有他的准许,我们可不敢轻易带您过去。” 相处几日,流萤并不觉得魔域苏芳王如若传闻中那么可怕,反倒比天界那些矫揉造作的神女娘娘们更好伺候,因此在她面前也从不拘束,甚至还有些特别照顾:但凡上官绛问及之事,只要在墨丞准许范围内,无一不是详尽作答,言无不尽。 “不必。”她摇摇头,“我只是之前在魔域听说过,随意问问而已,不需叨扰他。” 流离岛。上官绛暗暗记下三字,想来戎苑和燕宣就是被关在那里了。 只是要如何过去却令人犯难:魔息被封,双足也无法行走,除了墨丞本人和这群仙女,她和外界几乎没有任何接触……想要见到戎苑他们,就一定得找到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她重获自由的契机。 正当发难之际,凌玄殿却是来了个她从未想过会再见到的人:不是姝华神女,而是她的妹妹,姝裳。 想来是看准了白日墨丞不在的缘故,这少女才会大着胆子独自前来寻她,一进门就是嗔怪语气,“上次你故意说那些话激我姐姐,还在她面前和帝君亲热,惹得她在玉池桃园日日以泪洗面……看看你做的好事!你这魔女,到底什么时候才滚回魔域?” 上官绛依靠在床榻上只觉得好笑,“我倒是想走,可惜你们帝君不放啊。” “帝君才不会受你迷惑……你少用他来压着我们!我姐姐早晚要成为凌玄帝后,谁曾想到半途杀出个苏芳王……你不是在苏芳城里豢养了许多面首么,犯得着要和姐姐争帝君做什么?”姝裳神女咄咄逼人,挥袖命那些仙女一一退下。 纱幔轻摇,珠帘发出窸窣声响。 “因为我是战俘。可我也是魔域之王。”大概摸透了她的想法,上官绛干脆顺着话将矛盾激化,“我想要睡楠木芙蓉暖帐,想要盖暖和又舒适的被褥,想要吃山珍海味穿漂亮衣裳……这些东西牢房里可没有。你说,被封住法力根本无法赢过墨丞的我,又能怎么办呢?只能委身于他,只能和你姐姐抢男人,来求得一时安宁与舒适……” 姝裳一怔,低头想了想,“所以,你只是想保命,不是真的想做帝后?” 她哈哈大笑,语含讥讽,“我上官绛可是魔域的女王,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只要我喜欢,那些男人都得对我下跪,日日夜夜讨我欢心……谁会稀罕做区区一个帝后,对一个不知道脑袋里在想什么的帝君成天强颜欢笑,故作顺从?” “你不喜欢帝君?” “你又喜欢他么?” 姝裳摇摇头,情绪缓下许多,“不喜欢。我有点怕他。” 比不一心念着墨丞的姝华,这个姝裳神女不过是个心智尚未熟透的小丫头,似乎是害怕姐姐在的地位受到威胁,所以才会这么气势汹汹来下逐客令。上官绛垂目一思量,想来这对不长心眼的姐妹在天界定然也受足了他人冷眼……与她来说倒是个绝妙机会。 于是她决定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你觉得,墨丞真的喜欢你姐姐吗?” “你说什么?”姝裳果然中计,扬声道,“我与姐姐本不住在天界,帝君若是不喜欢姐姐,为何要留我们长住玉池桃园?直接赶我们走就好了嘛!再说了,他这么多年未有娶亲封后,凌玄诸神提及帝后一事,谁人不首先想到姝华神女?只是现在……” 她恨恨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上官绛不温不火,“我倒是觉得,那个男人心里除了他自己,大概什么都没有。” “我与姐姐已经在凌玄天界住了六万年了,六万年里,我们见到他的次数局指可数。当年是忙着与他那三个哥哥争帝君之位,后来忙着处理白泽一族与麒麟一族所闹事端,再后来又忙着和你们苏芳城打仗……我都不明白,那个男人何时才会闲下来想想自己的事情?”姝裳神女越说越激动,“姐姐只是喜欢他而已,只是想做帝后而已,好叫那些神仙不再看不起我们洛水一族……” 洛水一族上官绛曾有耳闻,曾经也算是声名显赫的神仙一脉,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而慢慢衰败下去,如今约莫也剩不下几人。想不到这二位神女皆是出自洛水,更想不到洛水一族已经衰败到不得不用联姻的方式来苟延残喘。 神仙与魔物一般,只有最强悍最顽强的一支才会留到最后。 世间诸事,多是残酷。 “若是喜欢上一个人,那个人就非得喜欢自己,是不是有些太过于强人所难?” 她轻叹一声:感情这个东西实在太过微妙,试想自己与戎苑,戎苑与闻人紫,他们三人彼此折腾了许多年,最终却没有一个人如愿。 着一袭粉色缎裙的姝裳神女看着她,眼中流露出迷惑,“会么?可是姐姐为帝君付出了那么多,理应得到回报才是。可你,你为了自己一己私欲却占了帝君的身心,姐姐当然不会服气。” “所以,姝华神女认定了一切皆是我的错?” 见姝裳点头,她美眸一动,趁机点燃一把火,“如果我想要离开墨丞回到苏芳城去呢?你愿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第15章 重逢 “你可是魔族战俘,是帝君抓来天界的俘虏!你想我放你走?”姝裳警觉,略略退后几步,“不,不可能……这种事我做不来,就算为了姐姐也……” “实在做不成苏芳王,我也不介意成为你们的帝后。”上官绛故作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低头玩弄指甲,语含挑衅,“想来姝裳神女也听过我在苏芳城的传闻罢?对付男人我可是很有一套的,你姐姐真的有那么大的本事将墨丞从我身边抢走吗?” 粉衣神女咬紧下唇,紧握的掌中沁出冷汗。 “你姐姐要的是墨丞,是凌玄帝后的位置,我要的……”她深深望她一眼,“只是自由。” 玉池桃园每年都会有大片大片的桃花盛开,美得胜过佳人双颊。花开一季,然后零落成泥,结出可口无比的果实。桃花一年胜过一年艳丽,果实一年胜过一年甘甜,穿梭在花海中的娇俏女子,却一年比一年心寒。 “你……要我怎么帮你?” 花落平湖,一语漾出层层涟漪。 似是下定决心,姝裳有意往四下寻望了一番,见无人在旁,便凑近床榻些许,“要我放你走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可不敢做违逆帝君的事。” 上官绛镇定一语,“不用你做那些,你只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就好。” 去哪里?姝裳神女惴惴不安,蹙着眉小心询问。 “流离岛。”终是舒展开笑容,苏芳王说得无比笃定,“我要见霁威将军,戎苑。” * 天界之神比不自古尚武的魔族,心眼儿多得如牛毛。晌午姝裳神女来这么一遭,到了晚上墨丞归来竟没有一个人敢多嘴一句,那些留守在凌玄殿的仙娥天兵都深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规矩,主子不问,那就是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 上官绛不动声色地笑,回忆起与姝裳神女的约定,心思早早飞回了苏芳城,连墨丞喂进她口中的响油鳝糊一时都忘了去咀嚼。 见她有些魂不守舍,他蹙着眉问,“不合口味吗?” 语罢竟是等不及就着喂她的小勺自己吃了一口,咂摸几下作自我肯定,“……我觉得我这道菜做的还可以啊,是甜了么?不会啊,我练习过很多次,味道……应该不会有太大偏差才是。” 啊抱歉,很好吃的。 她回过神来急忙道歉,忽然觉得两人的关系越来越不像是敌对双方,自己的待遇也越来越不像是个被抓来的战俘:昨夜他带了白日没有处理完的书卷回房翻看,遇到棘手事务竟毫不遮掩地说出来要与她一起商讨,还连连称赞她的提议很有道理,末了,就着她的想法作了批阅;今日他又带了几份折子回来,似乎仍想听听她的意见。 好像是找到了新的乐子,又好像是故意来探她的底。 不过,能借机了解更多天界之事,又能打发时间,上官绛也乐得与他逞一逞口舌之快,可她就像是一只被囚禁的鸟雀,在凌玄帝君的庇佑下每日活得滋润,却愈发思念天空的味道和树林间的那些同胞。 他搁下碗碟,“你有心事么?” 想出去。她直言不讳。 墨丞笑了笑,“那明日我中午便回来,抱你出去晒晒太阳?” 被这意味不明的熟络弄得有些膈应,上官绛垂眼又言,“我身为战俘,提这种要求似乎有些可笑:帝君不让我与部下相见,我不敢置喙;不许我在天界随意走动,我亦无话可说;可你伤我双足,不许医仙对我用治愈的术法,让我连这小小卧榻都下不去……” 双眸剪水,她故作心伤望他一眼,难得地柔了语气,“……若我在这天界能有机会与凌玄帝君策马扬鞭,云海中好好较量一番,倒也不负此生为苏芳之王。” 他哑然,沉默着再也没有说话。 凌玄帝君那一夜几乎未眠,睁眼闭眼全是上官绛嗔责眼色。 墨丞觉得自己有点不正常,究竟是哪里不正常,聪明如他,却是百般捉摸不透。 * 第二日一如既往,上官绛醒来就已见不到墨丞影子。 未及中午,便有人送来了一张轮椅,她在流萤的帮助下上去试了试,倒也勉强能够在屋中自由行动——与预想的有些差池,她本以为墨丞会速速请月弄影替她治伤,没想到竟是送来了这劳什子。她撇嘴,有这个总比什么都没有被困在床榻上强。 这个凌玄帝君,倒也并非她之前所想那般冷酷人情。 像是一只外表绘着奇怪图案的长颈瓶子,可一旦进去内部,就会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午时刚过,姝裳神女如约而来,见上官绛坐在轮椅上一身红衣仍旧如火,她屏退流萤,快步走过去,“我已经查过了,你说的没错,确实有苏芳城的魔物被囚在流离岛上,我这便带你过去。” “你帮我去见部下一事,姝华神女不知道罢?” “放心,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她的。”姝裳摇摇头,说得十分肯定,“姐姐与我不同,比起将你赶回苏芳城,她更希望你做出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触怒帝君,然后永远从这世上消失。” 上官绛一挑眉,“喔?姝华神女当真这般希望?” “姐姐便是这种性子,我也劝不来。”提及姝华,姝裳眉宇间似有哀愁,很快又被她遮掩过去,“苏芳王请先回答我,你去见霁威将军是要做什么,是要放他回苏芳城么?” “霁威将军是一定要先回魔域的,然后才是我。可我若眼下就放走他,你我行径皆会被凌玄帝君所发觉——你肯帮我,我定然不能害你。我族与神仙不同,我们远比你们想象的更加讲义气。” 姝裳哼笑一声,那我先谢过苏芳王了。 上官绛勾起唇角,“我今日去只是想与他说几句话,不管日后发生什么,都与姝裳神女无关。” 好吧,便就帮你这一次。粉衣神女阖眼一叹,手中凝出一个法诀,上官绛轮椅四下地面隐隐浮出一个符阵,姝裳口中又念法诀,两人很快便笼罩在一阵淡粉色的烟雾中…… 眼前透着香气的迷雾散尽,二人已置身在一荒芜之地。 凌玄殿中正当白日,这里却是月色皎皎,目光所及之处,过膝野草随风招摇,间或一两声鸦鸣更显流离岛幽静空旷。废置的宫殿许久没有人来,远远望去,灰黑色墙壁与朦胧夜色交融在一起,分不清轮廓。 上官绛有些语噎,她从不知那么美的天界,竟也有这等令人唏嘘风景。 姝裳推着她自拱门而入,绕过曲曲折折窄道,忽然出声,“就是那个男人,对吧?” 窄道尽头囚着一人,双手被锈迹斑斑的枷锁束缚在身前。男子依靠墙壁就那么坐着,身上的紫玉蛟龙铠残破不堪。即便如此,他周身散发出的凶戾气息却足以将人逼退数尺,好似一块磐石,暗含着浑然天成的神秘力量,迫使人不得不对其心生畏惧。 戎苑。是他。上官绛一眼便认出来。 姝裳见她不否定,又将轮椅往前送了送,继而止住步伐,“你有什么话去与他说罢,我不听。” 上官绛怔了怔,张口道一句多谢。 姝裳欲走,想了想却又转身,“其实我不讨厌你的,甚至还有点儿佩服你:相比之下,洛水一族如今要靠着姐姐攀附帝君去求天界庇佑,我们才是真窝囊。你不要觉得我没出息,同为女人,我与姐姐是差你许多,但这些都是身不由己……嗨,我与你说这些作甚,想来你这样的魔物也不会理解的,这样罢,苏芳王若还有需的我帮忙的事,只要不牵连姐姐,我倒是可以尽量……” 她说得诚心,上官绛有些动容,“有劳姝裳神女,我还有一部下唤作燕宣,人称‘雪豹子’,他右眼下有两点泪痣,不知眼下身在何处……” “我明白了。”她点点头,“我这就去附近找找,说不定能寻到……流离岛虽然与天界隔绝,却也有天兵把守,你们时间不多,快些过去罢。” 上官绛推着木质双轮缓缓前行,终是在戎苑面前停定,轻唤了他一声。 有着铜色肤色的高大男子缓缓抬眼,目光有些涣散,见一袭红衣惹眼,只当是梦。 她的心狠狠被揪起,俯身抬手摸摸戎苑满是胡渣的脸,那轮廓似乎比往日更加坚毅,“……我来了,怎么,不向苏芳王问安吗?” 女子柔荑的触感真实而温暖,霁威将军刀眉一蹙,终是意识到那不是幻象,脱口便呼了她的名字,“阿绛?”语罢才觉失言,自眼前女子成为苏芳王后,他再未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她,失神片刻,又有二字从他口中念出:王上。 敌营久别重逢,他的目光热烈而多情,恨不能解开手中桎梏将她好好拥在怀中。 惊觉她正坐于轮椅之上,他几乎是呼出声,“你的腿——” 闻人紫的影子恍惚间附着在上官绛身上。“失去双足”这四个字如同梦魇,已经折磨他太久太久,他害怕自己深爱的女子重蹈覆辙,像那个深爱自己的女子一般,永世再无缘战马和沙场,唯有借助轮椅,才能看见外面远处的风景。 他深深恐惧着,无法保护好另一个。 “无碍的。”她向前探了探身子,好离戎苑更近一些,眼中氤氲出薄薄水雾,“只是点皮外伤,已经上了药……墨丞想要暂时牵制我的行动,便伤了我双足,将我囚在他的寝殿。” 墨丞。墨丞。戎苑像是一只被激怒的兽,狠狠咀嚼着敌人的名字。 “你呢,你没事罢?他们有没有对你用刑?” “都是被擒来时伤的,墨丞那混账没有再为难我——可恶!那日我与弟兄们在红岩溶洞外遭到伏击,那些杂碎……哼!我们本在上风,可墨丞中途出现,竟用你的性命相逼,我、我只能……”戎苑冷眸中杀意弥漫,牙齿咬合出声响,胸口因气愤而起伏甚大,“也不知墨丞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战局一下子被扭转了过去,苏芳城一共被俘一百一十三人,连燕宣也……” 他重重一叹,没有说下去。 “是我自负轻敌,是我对不住你们:月弄影是天界派来的细作,从被俘为我疗伤到对我动情、叛降苏芳城、告知我凌玄帝君的行动与弱点……甚至连那支令我中毒的箭矢,这些都是墨丞事先一手安排好的一场戏,只为引我一人出战!他在红岩洞窟中设下了埋伏,我算计不过他,连累了你们。”她垂下长睫,眼中万般悔恨,“我真是……愧对‘苏芳王’这三字……” 墨丞这家伙实在是太难对付了。戎苑无力地向身后石壁上一靠,不知苏芳城还能撑多久。 “他暂时没有下令攻城,城中还有飞沙和闻人紫,只要闭门不出,应该能抵挡一阵子。”上官绛双手搁在冰冷的锁链之上,又宽慰他,“你我如今皆是战俘身份,能活着相见便是万幸……你当初怎么对待天界战俘,苏芳城暗牢中,你我又严刑拷问过多少天兵,流了多少鲜血,堆起多少尸骨……你都还记得吗?如今不过是风水轮流转,换做我们成了他们的阶下囚……凌玄帝君能待我们如此,算是仁至义尽。” 她从不否认自己双手染血,对待敌人毒如蛇蝎……本不祈求被命运饶恕,然而被囚禁后墨丞对她的态度,所为的一举一动,才会格外令人迷惑与不安。 男子偏过脸来,“你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墨丞当真送了我说的那些菜给你吃?” “是。我猜想是你暗中想要向我透露什么,便暗暗记下了那些菜名,今日在姝裳神女的帮助下终于找来了这里。”上官绛长长一叹,强忍着内心苦楚扯出一个笑容,“你放心,我没事,我很好,我们一定有办法回去的。” 嗯。戎苑点点头,目光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她想了想,又问,“燕宣呢?他被关在哪里?” “燕宣他……” 提及“雪豹子”,戎苑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几近是从牙间挤出两个字:降了。 第16章 最后的牌 如遭雷劈,上官绛愣在那里,许久才小声念叨了一句,“燕宣他……怎会降?” “不清楚,墨丞这只老狐狸实在太过狡诈,一直将我和燕宣分开囚禁。”戎苑摇头,身子却止不住轻颤起来,“或许是对他用了刑,或许是喂了毒或者蛊,又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抱歉,燕宣是我带出来人,让王上失望了。” “燕宣的性子你我最清楚,说不定是假降呢?说不定是别有目的呢?说不定是……”她渐渐消去了声音,苏芳儿女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却也绝不会用自己的声誉来开玩笑, “这消息是墨丞亲口对我说的。”戎苑阖眼一叹,“他每日上午必来流离岛对我劝降,顺便问我一些关于你的事情……我反复试探过他许多遍,燕宣投降天界这件事,怕是真的。” “可墨丞从来未与我说过燕宣投降这件事,他、他……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 “你还有我。”霁威将军用被束缚的双手握住她的,铮铮傲骨沁出丝丝柔情,他垂着眼,面上沧桑沉淀着千言万语,“纵然是死,我也绝不会背叛你。” 上官绛猛然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脖颈间,声音开始哽咽,“戎苑……戎苑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刚愎自负,听信月弄影的谎话,害得你们被墨丞抓住……身为苏芳王,我……我实在是……没用!” 冰凉的铠甲阻隔在两人身体之间,她却觉得自己心更寒。 戎苑目光愈柔,艰难地用手抚了抚她的乌发,“这世上,没有人能比你更好。” 他是战场上的恶鬼,又是苏芳城不灭的图腾:不屈,骁勇,镇定,威严,一招一式都带着令人恐惧的寒风,只要霁威将军扬枪跨马在前,那便是战无不胜!可在这个女人面前,如此男儿却生生化作一池春水,恨不得揉碎天下最美的事务,双手呈到她的足下。 “你在哭?”男子蹙眉。 “没有。”她轻轻呵出口气,颤道,“苏芳王……不会哭。” “这便是了,我的王上绝不会轻易落泪,哪怕是为我……也不行。” 戎苑一笑,扶住上官绛的肩,两人鼻尖几欲相触,他却始终不敢亲吻上去——她的眼依然静如深潭,看不见一缕为他燃起的火光。他早已习惯。能这般与浑身带刺的她稍作亲近,已经很好很好。 “你必须逃走。”上官绛将眼中水雾逼退回去,声沉若水,“戎苑,你必须回到苏芳城去。” 她低头取下手臂上的一对血玉镯子,塞入他的手中,急切道,“赤练枪和翻羽都缚灵在这对镯子里,你且拿着,找机会逃出去!我腿脚行动不便,魔息又全数被墨丞封住,眼下,只有你能离开这里……” 戎苑眼角一缩,“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一个人回去苏芳城?” “墨丞给过我承诺:只要我留在天界一日,苏芳城就安全一日。你只管潜回魔域筹措军马,与飞沙闻人紫汇合,将围城的天兵先行逼退……天界事端颇多,墨丞不会一直盯着我,待我双足痊愈,定能寻到机会逃出去的。” “逃?”他看一眼手中的血玉镯子,“你藏到最后的牌都给了我,要拿什么保护自己?” “我自有办法。”她口气转冷,“这是命令。” 见戎苑亦是冷眸回应,上官绛故意板起面孔:霁威将军,本王等着你来迎我回城。 喉头一动,他心头又涌上许多言语,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耳边却响起一阵轻咳。姝裳神女的身影闪过来,催促道,“你们有话快点说,有天兵往这边来了……”她扬手唤出瞬移的符阵,随时准备带上官绛离开,“快些!” 戎苑刀唇紧抿,满眼皆是那火焰般的红色。 “明日。”她声音又低,唇贴合在他耳边,“明日一早我会拖住墨丞,你趁机逃走……” 流离岛上流离魂,光华泯灭后,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 强忍着身体的颤抖从墨丞寝房中走出来,见四下无人,姝裳长长、长长呼了口气。 生性胆小如她,想来这辈子也只敢这么做一次。 心有余悸回望紧阖的大门一眼,那女子的红裙,那女子的眼神,那女子微微抬起的下巴……无一不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中。姝裳低着头快步往回走,生怕叫人看穿了心思,看出了端倪,路上遇见昔日一起玩耍的神女也不敢多作招呼,不停回想着上官绛一言一行。 回到玉池桃园时天色已晚。 未进洛水阁,便听得姝华尖细的声音,“帝君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要将一个卑贱不堪的魔物安插在我这里?玉池桃园那么多侍奉我的仙子斗将,还需的一个满脑子只会砍杀的魔物做什么!帝君是知道我恨那狐媚子,特意送她的部下来给我找乐子吗?好啊,拿铁节鞭来,烧过的!看我今天不活活打死这个魔物!” 姝华神女大发脾气也不是罕见事,只是今日姝裳对“魔物”二字颇为敏感,赶忙就奔走上前。 侍奉她们的仙娥都围在正厅,一个身材高挑匀称的男子立在中央,一身华服的姝华神女握着顶端烧红的铁节鞭,径直打在那男人身上,虽隔着衣物,但一下一下着实狠戾,叫人看着都疼。 那魔物始终不发一言,仍由衣物合着皮肉散发出焦糊的味道。 姝华打了几下自己却累,一怒之下挥袖丢了铁节鞭,侧目望见一盘酥饼搁在案几上,她望那魔物一眼,连同着盘碟一并拂落到地上,食物与瓷碟碎了一地,“你不是甘愿做天界的狗吗?帝君不是将你搁玉池桃园了吗?行啊,我成全你,去……将那些都吃了。” 男子纹丝不动,亦不发一言。 姝华被他无视,火气更大,“我让你跪下,将那些食物舔干净……你听不懂吗!” “凌玄帝君有言,我虽为降臣,却不需向任何神仙低头,更谈不上下跪。”魔族男子终于有了些许反应,抬起伤痕累累的手臂行了一礼,态度不卑不亢,“请姝华神女收回命令。” “你——”姝华神女气得连连退步,头上金步摇窸窣作响,转身又要去拾地上的铁节鞭,“好啊好啊,你们一个个都拿墨丞来压我是吧?苏芳城的魔物可真是厉害啊,女人那般放荡无耻,男人这般嚣张跋扈……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们……” 姝裳终是看不下去,上前阻拦,“姐姐做何生这么大的气?帝君此番捉了一百多只魔物,赐给姐姐一两个,不是很正常么?” “哪里是恩赐……分明是放逐!呜……帝君他就是觉得我这玉池桃园是个废黜之地,什么东西都能往我这儿放……他……帝君他……呜呜……”见自家妹子替墨丞开脱,姝华顿时哭花了妆,坐在扶椅上抚着胸口,“你瞧这呆头呆脑的家伙说得都是些什么话!就算是来侍候我的,也犯不着这般态度,呜呜……” “喂,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吗?如此卑贱的魔物,竟然敢对神女说那样子的话……”那衣衫褴褛的男人缓缓抬起脸来,右眼下竖列的两点泪痣毫无预兆映入她眼,姝裳眉头一蹙,不禁脱口,“……是你?” 她记得上官绛与她描述过燕宣的容貌,怕是此人错不了。 “雪豹子”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缓缓眨了一下眼,没有说话。 “姐姐,把这个魔物送给我罢。”怔神片刻,姝裳忽然开口,“反正留给姐姐看着也碍眼嘛,我那儿倒是缺个刻桃符的,我看他倒是有些力气,不如给我差遣。” “就这脾气……”姝华摇摇头,“不行,我要去找帝君,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帝君这些时日这么忙,姐姐若是再冒然叨扰,恐怕又会惹得他不快。”姝裳摇着姝华的手臂,撒娇道,“脾气倔强就打呗,他的魔息都被封住了,玉池桃园又有这么多天兵驻守,还怕他闹事不成?姐姐,瞧你被气的妆都花了,还不快叫小碧去给你补补?万一帝君来的话……” 她递了个眼色给唤作小碧的仙娥。后者亦不想留在这里看如此血腥的戏码,很快会意唤了身边姐妹,你一言我一语劝着姝华神女,她终是在众仙娥簇拥下离开。 姝裳松了口气,领着魔族男子往桃林中走,“你就是燕宣?” 是。他应了声。 她冷笑,“你就是那个背叛苏芳城,背叛霁威将军的副将?” 这一回燕宣没有回答。 姝裳转身,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燕宣吃痛,倒吸一口冷气。他浑身都是被烫红铁节鞭打出来的伤,脓肿的伤口看得人触目惊心,粉衫神女将目光移开,声音却透着轻蔑,“这一掌,算是我为上官绛打你的,我姝裳神女生平最看不惯你们这种苟且偷生的家伙!你的王苦费尽心思想要见到她的部下,你倒好,说投降就投降,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燕宣抽动着嘴角,眼中亮起光泽,“你见过我王?” “呵,何止是见过……我还帮着她去见了……”尾音戛然而止,姝裳急忙掩饰,“我干嘛告诉你?像你这种贱骨头就该被姐姐狠狠教训,本来还觉得你可怜,哼,现在看来,她打得实在是太对了!” 燕宣根本不理会她的讥讽,“王上……她还好吗?将军呢?他们……都、都平安无事罢?” “呵,这时候到紧张别人了?我还真是头一回见到你这么虚伪的人。” 姝裳银牙轻咬,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替上官绛不平,她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枯林,“你很想知道是吧?行啊,你去把那边林子里的枯树全都砍了,统统劈成柴火摆放好……什么时候做完,什么时候来找我,我就告诉你。” 第17章 假降 夜寒。洛水阁西厢树影重重,将一地月色切割破碎。 静谧中忽而响起凶煞的呵斥声,“什么人,竟敢夜闯洛水阁惊扰姝裳神女休息!快抓起来!” 姝裳今日带着上官绛私探流离岛寻戎苑,本就心有余悸惴惴不安,睡得极浅,外头一阵骚乱,火光乱舞,很快就驱散了所有睡意。她长长一叹,起身披了大氅想去看个究竟,房门一推却看见燕宣站在门外。 守护玉池桃园的天兵各个手中握着兵刃与火把,将他团团围住,像是在绞杀一头发狂的兽。 魔物面上毫无畏惧,只是盯着姝裳看,“你吩咐的,我都做完了。” 什么?姝裳被这阵势吓了大跳,不禁裹紧外衣,蹙眉道,“那片枯林……你、你都砍完了?” 他点点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真是胡来。姝裳看着他血迹未干的双手,十指红肿,一双好看的眸子下淀着淤青,无端就有些郁结。她一张秀脸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又试探着问,“你一夜没睡,就为了劈这些柴?我只是、只是那么随口一句气话……” 一个双足刺穿,不惜委身敌人也要求取自由;一个被囚废弃之岛,一身傲骨铮铮,眸中坚毅未曾消失;一个虽是叛降,遭受莫大屈辱却一心追问同胞安危……这些魔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一个个冷傲得都如同全蝎,不经意间露出的毒刺就蜇得人浑身不自在。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喝退了拦守他的天兵,示意燕宣进屋说话。 天兵首领目露担忧,“可是姝裳神女,这人……” “无碍,他是帝君遣送来的魔族,已经降了天界,我留他在西园刻桃符……是自己人。”姝裳努力替燕宣开脱,一手抓了他手臂就往房间里去,“各位都散了罢,我找他有些私事——对了,不是什么大事,你们莫要去东园惊扰姝华姐姐休息。” 凌玄天界对待男女之事素来开放,常有不甘寂寞的神仙女子夜间去往尘世私会异族男子,那些天兵听得这自洛水而来的神女之言,皆是露出了然表情,相互使着眼色很快散去。 她重重合上房门,依靠在门上,只觉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私会魔物,助纣为虐,与苏芳城扯上关系……若是苏芳王上官绛有朝一日再次与天界为敌,那自己会不会成为魔域的帮凶,获罪受罚?说不定还要剥去仙籍,打入十八层地狱,最后魂飞魄散,永入不得轮回? 她身子微微颤起来。 “你之前答应过的,请现在告诉我。”燕宣立在她面前,语气急迫,“苏芳王在哪里,霁威将军又在哪里?他们还好吗?” 姝裳神色一变,“这么关心上官绛和戎苑,你莫不是……假降罢?” 他又沉默起来。 紧抿的双唇毫无血色,燕宣就这么一身血污站在布置奢华雅致的女子闺房中,与四下氛围显得格格不入。 “这种事情憋在心里好受吗?”见他死活不给自己辩解,姝裳有些生气,赌气道,“我和我姐姐不一样,我是……我……诶,反正我是你们这边的,昨日还帮着你们苏芳王去见了那什么将军呢,你和我把话说清楚了,我说不定,说不定……还能给你去传个信。” 语罢,她却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浑水蹚一次不够,竟还要迫不及待去蹚第二次! 还没来得及反悔,燕宣就一句话堵上去,“我为什么要信你?” “那你为什么还追着我问关于苏芳王的事呢?”姝裳见他那神色,不由来了火气,甩了袖子指着大门,怒斥道,“你若是不信我,那就马上从我眼前消失!哼,我还不屑于告诉你呢!” 等、等一下!为什么自己的立场居然比苏芳城的人还坚定?今儿到底是怎么了?她迟疑了一下,悻悻收回手扶住额头,扯着头发……疼!她不是在做梦,那些匪夷所思的话当真出自她口。 屋中气氛甚是怪异,洛水神女咬着下唇与燕宣僵持。 “是。你说的没错。”末了,他终于松口。 男子的声音有些喑哑,像是一口干涸的泉眼,“我是假意投降。要我燕宣向你们这群神仙俯首称臣,再过一千年也做不到!我假意顺从墨丞,投降天界,就是想打听苏芳王和霁威将军被关在哪里——他们是苏芳城的顶梁柱,是整个魔域的骄傲,他们绝不能向敌人低头,而我……我却可以……我不在乎名声,也不在乎被你们瞧不起。只要我一日有自由身,就一定会想办法救王上和将军离开这个牢笼,赌上我全部的尊严也要做到!” 燕宣字字掷地有声,她看着他的眼睛,一时间有些出神:他的脸污秽不堪,衣衫褴褛,浑身是伤……可那双眸子,亮得如同永不磨灭的启明星,生生耀出她的渺小与暗淡。 她有点不平,“可你做的这些事,苏芳王和霁威将军都不知道啊,他们还以为你……” “不。王上与将军一定打心底里相信着我。”燕宣双手攥紧,语气更加笃定,“我是苏芳王的臣子,没有人会为了苟活而背叛苏芳城!我们只怕……我们只怕赤旗凋零,苏芳不安……” 远方传来的白骨号角声似乎从未停歇,沙场上马蹄扬起的尘埃蒙上她的眼,心中暗自勾勒描绘着苏芳城的样子,姝裳垂着眼道歉,“那个,我……我收回方才的话……” 她顿了一下,又望向那双眼,“你是个好汉。” “我早有被误解的觉悟,纵然身败名裂,也在所不辞。”他拱手向她一拜,“神女肯助我苏芳城一臂之力,燕宣感激不尽!” “别别别……”姝裳的脸似火烧,一直红到耳根,连连摆手,说话都有些不利索,“我我我真没做什么大事。” 他们要助上官绛回城,是为家园为族人为魔域安宁;自己要助上官绛回城,却是为名为利为姝华争宠。一腔杂念,本觉无可厚非,今夜听得见得燕宣言行,姝裳愈发难受,自责小人之心。 “这里是洛水阁西园,是我平日里住的地方,你没事就在桃林里呆着,不要随意走动。过几日我去找上官绛,将你的事与她说清楚。眼下她正在凌玄帝君的寝殿中养伤,双足行动不便,你莫要冲动冒然前去,过段时间,我或许有办法能让你们见一面。” “什么!”燕宣一惊,声音陡然抬高许多,“王上……她受了伤?” “啊,是啊。” “是墨丞做的好事?!” “也、也不是啦。”姝裳不知道怎么去解释,想要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上官绛与墨丞的那些情事,“你们苏芳王眼下可是帝君眼里的大红人,每天好吃好喝亲自伺候着不说,还特意为她请了医仙治伤,恩宠不断,半点委屈都没叫她受……除了没有自由。” 燕宣松了口气,稍稍平静下来,并没有觉察到女子话语间的遮掩。 “至于霁威将军,我今日偷偷带着苏芳王去探望他了,也很好。”见他不为所动,她继续说着宽慰的话,“你大可放心。” 若非是墨丞中意那个女人,如此危险的魔族怎可能只封住魔息用锁链囚在区区流离岛?姝裳印象中的凌玄帝君,才不是如此“宅心仁厚”的神仙。姝裳不免为姝华而难过,想这六万年来,她为一个男人付出那么多心思,空守着玉池桃园,盼不来他一个回眸;而这个莫名其妙被擒获的苏芳王一来,立刻就将墨丞的魂儿给勾了去,不知叫多少神女仙娥直呼羡慕嫉妒恨。 可想来上官绛这尤物,聪明大胆,性子果决,浑身骨血间透着股狠绝劲儿……是个与姝华神女完全不同的女人。可以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 姝裳很想讨厌她,却横竖讨厌不起来;自己若是个男子,说不定也会被她所吸引。 抬眼看看面前有着清亮眸子的燕宣,姝裳一晃神:这男人,该不会也是上官绛的…… 洛水神女忽然就有点不自在,犹豫着问,“你身上的伤痛不痛?我帮你去拿些药酒抹一抹?” 虽是询问口气,她转身便取来了伤药和一方柔帕。见燕宣双手皆是被树枝划出的伤口,本想替他上药,转念又多几分不甘:自己神女身份尊贵,怎么能伺候一个魔物战俘?姝裳停下步子,拿着药瓶的手搁在半空,递也不是,收也不是。 燕宣似是猜到她的顾虑,上前接过药瓶,帕子却没有拿,只冲姝裳点点头,“我这便回去桃林,今夜叨扰还望海涵,若神女日后有所差遣,燕宣甘愿赴汤蹈火。” 谁、谁要你赴汤蹈火的?她鼻中哼了一声,不耐烦地将帕子丢到他怀中。 房门开又合。 洛水神女快步走到窗户边,透着窗缝悄悄目送燕宣离开。看着那匀称修长的背影消失在桃林之中,她心里直犯愁:这下,可当真成了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了。 第18章 友人 凌玄宫。 自流离岛而归,上官绛躺在床榻上看着帘帐顶部绣的百鸟朝凤图陷入一片沉思:这些时日,墨丞只许月弄影用药物为她治疗,她的双足至今不能下地行走,白日无事,她便这么躺着,看着那副百鸟朝凤图,一遍又一遍地看,甚至连那只火红的凤凰绣了多少针脚都数得清楚。 今日,墨丞回来的比平时更晚些。 他面上有醉意,一双狭长漂亮的眸子微微眯着,步子也稍有不稳妥,手中提着只酒壶,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带着食盒——那些饭菜已经不重要了,对于见着霁威将军的上官绛来说,当务之急是明日拖住墨丞,给戎苑充足的时间离开流离岛,重返苏芳城。 可是,警觉如凌玄帝君,究竟如何才能控制住他的行动……她心中并不清楚。 “你怎会喝了这么多?” 这样的招呼更像是关系亲近的友人,墨丞不将她当做战俘来看待,上官绛索性也就不把自己当外人。她坐起身来,扯开脚边被褥,示意他躺下歇息片刻;墨丞点点头算是感谢,猛地倒了下来,呈大字型睡在她脚边。 女子足上伤药的味道有些浓重,他吸吸鼻子,就着酒壶嘴又压了口酒水。 上官绛看着他,忽而一冷笑:月弄影索性还有没骗她的地方,这个墨丞,确实有些好酒。 “高兴,就多喝了一些。”他抬袖擦擦嘴角,侧过脸来冲她笑,“不过你放心,我可没那么容易醉,更不会借口喝了酒趁机占你便宜……要知道,即便是你们苏芳城最浊最烈的酒水,那日我喝了那么多……在山洞里也是清醒着的,还把苏芳王给捉了来,嘻……” 他在宽大的卧榻上毫无形象可言地滚了一圈,离上官绛又近些许,探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像是扯布偶一般扯扯她的脸颊,一脸得意。 想起红岩洞窟中被他设计擒获,上官绛气得发抖,恨恨扭头避开他的手。 “你要不要来一口?不错的酒,白倾羽从南岭特意带来的——‘□□一柄酒千觞,革裹白骨赤旗扬,若问女子当如许,苏芳城里苏芳王’,我可是听过你苏芳城的歌谣……来,我们今晚来个不醉不归,不醉不眠!我想睡床上,不想再睡美人榻了,垫了白虎皮也好硬啊,睡了几天腰好疼,脖子也好疼……” 墨丞褪了鞋袜,在床尾缩成一团,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般抱着脑袋直哼哼。 真他妈想把他一脚踢下去——以上是上官绛此时的全部念想。 低头一看酒壶已被他递了过来,她缓缓推开,“我不喝。” “哦对了,你在养伤……不喝也好。”他点点头表示理解,收回手自己灌下去几口,直到壶中空空如也,这才意犹未尽地打着酒嗝将酒壶扔到床下,又取了枕头搁在脑袋下,挪了个舒服的姿势,大有赖床不起的意思。 喝了酒睡过去也好。只要墨丞明日不出现在流离岛,即便魔息被封,但凭借赤练枪和翻羽,戎苑也一定能够顺利逃走;只要霁威将军能回到苏芳城,不出三日,一定能驱逐城外那些天兵;只要有一个机会,只要她为他争取到时间…… 她的苏芳城就能渡过难关。魔域气数就不会灭尽。 上官绛暗暗握紧拳头,逼着自己对墨丞笑了一下,佯装好奇问,“你是说白倾语?莫不是那神兽白泽一族如今的少主?上古神兽三族似乎关系并不太好,凌玄帝君怎会与白倾语有来往?还如此高兴,一起喝酒?” “虽然不怎么喜欢白泽族的那些老东西,不过白倾语这个家伙还是很有趣的……我与他是老朋友了,最近有些事想不通,就叫他来天界走一遭。今晚与他说了些交心话,总算明白过来一件事。”墨丞看看她,也报之以微笑,话中有话道,“我就是想知道,他说得到底对不对。” 她听得云里雾里,末了叹一句,“想不到凌玄帝君会有‘可以交心的朋友’,真是好呢。” “怎么,苏芳王没有朋友吗?” “我……”上官绛顿了一下,低声道,“约莫是有的。” “就是,如果没有朋友的话,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可是会很冷的。”他像是来了兴致,支起身子将枕头抱在怀中,掀了她身上的锦被盖住盘起的腿脚,“说说,你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过于亲近的举动令上官绛有些无措,只得艰难地往一边挪了一点,“她……她没有双腿。” 墨丞明显怔了一下,眼睛眨啊眨。 “嗯……就和我现在差不多:无法行走也无法再骑马驰骋,只能借助轮椅去一些地方。”脑海中渐渐浮现出闻人紫的样貌,上官绛声音沉了下去,一点点将心中落满灰尘的记忆重新拿取出来,曝晒在摇曳烛火之下,“她和我一起长大,一起向戎苑学艺,一起出师,一起征战魔域……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并肩作战,只是,后来发生了些意外……她,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般了。” “也是个女人?” 红衣魔女点点头,“她喜欢一个男人,喜欢的很深很热烈,从来不避讳在我面前提及。可惜,她钟情的男人心里却装着另一个女人。我一直不明白,她何为会喜欢那个男人,明知道不会有结果,却还喜欢得那么深……可这些天当我自己也变得行动不便时,我想我稍微有点明白她的想法了……” 为什么?墨丞听得投入,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像是在谋算着什么。 她收回落在一旁轮椅上的目光,慢慢与男子的视线交织,“如果有一个人愿意做她的双腿,带她去想去的地方……会让人打心底里温暖起来,也会渐渐变得依赖,而那个男人,就是她的双腿,是她的方向,一直都是。” 记忆里的戎苑只要有闲暇,定会问闻人紫有没有想去的地方。他不爱她,却在心里给她留了个位置。有时是他们两个人出行,有时还会带上她,闻人紫知道戎苑的心意,就像她知道闻人紫的心意一般——在许多魔物看来,他们三个是不可分割的。 上官绛无法回应戎苑的感情,这么些年来都迟疑着,犹豫着,装作不清楚不明白……她一直觉得自己这么逃避,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那个与她一起长大的女人。 闻人紫的双腿,是自己亲手砍断的。 上官绛清楚地记得那时赤练枪上滚落的血珠,红得刺眼,还有闻人紫撕心裂肺的哭号。 缓缓合上眼,她就此掐断对往昔的追忆。 “就这样?” 你说什么?她蹙眉,对他的语气很是不满,明明于自己来说是如此沉重的话题。 “我是说,就这样……一个女人就会喜欢上一个男人?”墨丞歪了歪脑袋,毫不避讳地表现出自己对“男女之情”四字的困惑,“那你快说,想去哪里?我抱你去,来来来,我给你温暖。” 语罢,竟是冲她急不可耐张开双臂。 故意的。一定是故意这么说的。上官绛银牙轻咬,无视男子的殷勤,恨恨吐出一句话,“神仙凉薄,伤我的人就是你,我上官绛向来记仇,你我之间何来什么温暖可言。”她知道眼下自己什么身份,只是有些话就淀在舌尖,只要那男人稍稍一激,她浑身的刺就都竖了起来。 墨丞像是霜打茄子般蔫下去,嘴里嘀咕着:我身上挺暖和的,真的,不信你摸摸。 烛火晃动了一下,似在无声提醒着她明日大计。 “所以说,帝君是希望我喜欢你?对你产生依赖?”美眸轻轻向墨丞身上一瞥,上官绛眯起眼睛,将上身凑过去,气息危险又撩人,“……然后永远留在凌玄殿陪你?” 鲜艳的红衣像是燎原星火,一路烧进他心坎中。 墨丞点点头,没有一丝犹豫,“与其强人所难地将你困在这里,听你每日冷嘲热讽,倒不如你我之间能滋生出某种情愫,日后相处起来也比较容易——白倾语是这么和我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他被同一个女人拒绝过一百多次,这方面的经验比我丰富得多,他还说……我或许是有点喜欢你的。” 上官绛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只觉得心跳得颇为厉害:不过,如果墨丞真的对自己有好感,说不定能成为牵制天界的绝好理由。都不需要她特意去做什么,只要仗着这份“好感”的存在,便能为苏芳城争取到许多绝处逢生的机会。 为何不好好利用? 她眼中流转出异样光泽,这一次可比和月弄影玩火更加有趣——赌注下的越大,所获报酬就会越丰厚,最重要的是,她已经没什么可输的了,除了命。 但愿这不是墨丞的又一个陷阱,她会万分小心。 “我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我不知道喜欢一个女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如果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并不是喜欢你,说不定会把苏芳王重新丢回地牢中,你若不肯投降天界,我就穿了你的琵琶骨,将你放逐到某处荒芜之地自生自灭;又或者把你当做筹码去和霁威将军谈判,他若肯降,就将你赐给他做妻子,他若不肯,就当着他的面让人毁了你。” 墨丞眉眼弯弯,抱着被褥一角笑得人畜无害,嘴里吐出的却是极其毒辣的话语,惹得上官绛脊背一阵寒。 最后他又言,“所以你最好祈祷,我是喜欢你的。” 第19章 妒火 墨丞到底只是那么随口一抱怨,挑了个软乎的枕头抱在怀里依旧在美人榻上将就了一晚上。 自从苏芳王住进凌玄殿,凌玄帝君房中的灯就未灭过。 上官绛就着烛光数墨丞外衣上的褶子,一道,两道,三道……整宿都在咂摸着他话语间的弦外之音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她彻夜未眠,倒也不觉得身乏:那个男人的眼神时而清澈,时而冷冽,时而深邃,在很多个时候,她根本无法捉摸透他的心思。 说什么“最好祈祷他是喜欢她的”,她当然会祈祷他爱上她:男女之情是世间最好利用的一种感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 利用。征服。杀戮。 不比墨丞与生俱来便有他人不可企及的神力,她的为王之路,处处充满艰险和残酷——拼命聚拢一切力量为苏芳城谋得自由和长宁的心情,那些自私贪婪的神仙,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她恨不得他能为她发疯,她恨不得他能为她放弃苏芳城。 心中暗涌之时,美人榻上的男人双眸动了动,无声无息醒了过来。她阖眼,装作睡熟。像是怕打搅她一般,墨丞梳洗的动作很轻,一切妥帖之后,竟在她的身边坐下,抬手摸了摸她的脸。 上官绛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那种不同于他人的温暖并非来自血液或身体,她似乎总能在他身上看见淡淡的红色光晕,足以驱散寒冷和黑暗。 她还能听见他略显喑哑的声音,好似苏芳城头飘舞的血红色纱幔,沉重却艳烈,“明明是个女人,怎么倔强起来比个男人还难对付?苏芳王,苏芳王……你要我拿你怎么办呢?杀了,舍不得,放了,更舍不得……囚着看着,心里又难受……要你投降,做我的臣子,就那么困难吗?” 嗯。她答应一声,情不自禁重重点了一下头。 这一个字,吓得墨丞一下子从床边跳起来,躲在珠帘后探着脑袋瞅她,心虚道,“你……你今儿怎么醒的这么早?” 上官绛睁开眼,说的极为平静,“一夜没睡。” 瞎折腾什么。他长长呼了口气,抬袖擦擦额头上的汗,重新坐回到床上去。 女子剪水美眸动了一动,“还不是听了你昨晚的话……我祈祷了一个晚上。” 是、是么。墨丞嘴角翘了下,替她将被褥掖好。 她冲他笑了一下,“这要出门吗?” “是啊。” “帝君每天都起这么早,可是急着要去处理很重要的事情?”知晓他白日都会去一趟流离岛劝降戎苑,上官绛故意装作糊涂,引着他不停说话。今日戎苑出逃一事于她于苏芳城都再重要不过,若是失败,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不管用什么手段,她都必须阻止墨丞前往流离岛。 凌玄帝君点了一下头,似乎是再因方才的失态而尴尬着,他的话明显少了许多。 上官绛勾起唇角,“那,是比陪我更重要的事情咯?” “这可不像是苏芳王会说的话。”墨丞眯起眼睛,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你在盘算什么?” “想了一夜,我也有许多感概呐。”她不挣扎,直直望进他的眼底,“帝君昨夜说得没错,眼下的苏芳王什么都做不了。我的命,戎苑的命,燕宣的命,还有千千万万苏芳臣子的命,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若是真的喜欢我,降与不降,我们之间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可你若是不喜欢我,甚至将我当做敌人……不光是我的安危,那苏芳城,也真的一点胜算都没有了。” 墨丞笑起来,这件事你倒是想得倒是明白。 “只是,要帝君喜欢我,光靠祈祷是争取不来的。或许,身为女人的我,应该更主动一点?” 上官绛向后一靠,惹得床榻轻轻晃动起来。拉开两人的距离,她长腿那么轻轻一勾,就蹭到墨丞的脸上。她的足生的漂亮,双腿匀称修长,肤若凝脂,确一副生香画面;她对月弄影亦做过这样的事情,后者附身吻着她的足,称呼她为“我的王”。 若换做是对墨丞,他说不定也会…… “你这几日都在上药,有好好洗过脚吗?” 男子抓住她的足,用力吸了吸鼻子,最后嫌弃地偏过脸去。 上官绛有一种想爆粗口骂人的冲动。 墨丞见上官绛那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心知是惹了她不快,赶紧改口安慰,“好好好,我的错,我的错——你重新来一遍,这次我会配合好的。” 没心情了。苏芳王恨恨收回腿,谁知道用力太大,惹得足上伤口撕裂疼得倒吸冷气,一时间又不好发作,只得又生一计,“我有点冷,你抱我出去晒晒太阳罢,我想在你怀里睡一会儿。” “可是大清早的,太阳又不好……再说了,我一会儿还得去……” “可我就是想出去。今天帝君不如就留下来陪陪我,或许,很快你自己就会弄清楚答案。”她将手搁在他的胸口,那里一颗鲜活的心脏跳得厉害,叫人恨不得用刀子捅进去剖开皮肉看看,它为何跳得那么欢,“也许,我还能告诉凌玄帝君一些你不知道的答案。” 她的手向下滑了滑,探向他的腰腹。 墨丞捉住她的手,不发一言将上官绛整个人从床榻上拖下来,抱在怀中径直往院子里去。几名仙娥候本在门外打着呵欠,抬眼见这二人一起出来,慌忙相互招呼着进屋去搬美人榻和案几。 “我以为,帝君会舍不得出来了……” “苏芳王不必这样,我只是对感情不敏感,并不代表在某些事上会有疑虑。如果我觉得时机合适又有需要,绝不会给你逃掉的机会;还有,请不要用这种事来提醒我你不怎么光鲜的过往,善于‘以色拢人’的苏芳王。” 他的口气生硬,眼中有一点墨色,浓的化不开。 上官绛挑挑眉,忽然觉得墨丞这个家伙有时候也挺正经的,不过这不是什么坏事。 他说的没错,外面的太阳似乎并不太好。 墨丞抱着她躺在美人榻上,又命人将白虎皮从屋里取来,披在两人身上给她暖着,上官绛依旧没有睡意,满脑子都想其他的事。只是在一个人的怀里躺着,手被他紧紧握着,所有温度和气息都暖成一团不分彼此,她恍惚间能听到些许声音,很轻很轻,很细很细。 他的脸抵在她的额上,全然没有戒备的姿态。本是想哄着上官绛小睡一会儿,谁料,最难消受美人香,小风这么一吹,小手这么一牵,竟是他自己先睡着了。 她又忽然想起来,墨丞说过,他喜欢宁静又美好的东西。 那时她多想跟在他后面说一句,其实她也是。 凌玄帝君在她身边这么睡着,自然就无法分神去留意被囚在流离岛上的霁威将军。上官绛长长叹了气,自觉计划能行得通,便继续前一夜的祈祷:希望戎苑能够顺利折返苏芳城,与闻人紫飞沙汇合,一并抵御天兵。 这一觉墨丞睡得饱足,直到几近傍晚才揉着眼睛清醒过来。 一旁侍奉的仙娥将烟枪恭恭敬敬递过来,他狠狠吮了一口才有了些许精神,低头将烟雾呼在她的脸上。上官绛的脸在烟雾中美得有些不真实,可经不住他这般戏弄,她重重咳嗽,挥手将刺鼻的气味全数扇开。 现在可开心了?他笑着问。 什么?她当真云里雾里。 “我陪了你一整个白天呢,要知道,凌玄帝君可是很忙的——啊,我一直不曾知道,原来苏芳王这么依赖我,不过你这么粘我,往后我就没时间去给你做吃的了。”他语气温柔,很难想象平日说话这般温吞吞、懒洋洋的男人,却是足以令凌玄诸神仙敬畏不已的凌玄帝君。 上官绛将铺展落地的红裙拢了拢,仰面又问他,“那你呢,心里可有答案了?” 墨丞缓缓眨了一下眼,点点头,正欲张口说些什么,一个握着拂尘的小仙忽而莽莽撞撞从拱门中奔走过来,神色慌张,口中高呼着,“帝君,帝君大事不好……” 他面露不快,“怎么了,惊扰我休息。” “帝君,大事不好了。”报信的小仙看一眼上官绛,欲言又止,“那个……” “但说无妨。”墨丞当着一干人的面挠挠她的下巴,像是在驯养一只小兽,“是关于苏芳城的事吗?对我们来说大事不妙,只怕对苏芳王来说却是喜事一件;你且说罢,就叫她听着,难得高兴高兴。” 小仙恭恭敬敬俯下身子,声音极小,“囚、囚禁在流离岛的霁、霁威将军……他逃走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还未等上官绛“难得高兴高兴”,墨丞一拍美人榻,火气瞬间就上去了。 越是平静的人,发起怒来就越可怕。比如墨丞。 上官绛心情愉悦地欣赏着他的怒容。 “看守的天兵来报,流离岛上……空、空无一人,追出来的时候,还见着那魔物拿着一柄血红色□□,骑着一匹鬃毛似火焰般的黑马,向着凌玄殿的方向而来……只是中途叫烈阳斗将拦下了,那魔物将军虽然被封住了法术,但、但身手不差,烈阳斗将……不敌他,已经……已经殉职……调拨过去的两队天兵也……”小仙没了声音,将头埋下,“好在凌玄殿周围有结界,他破不得,只得悻悻离开……” “霁威将军眼下在何处?你们为什么不早些来禀报?”墨丞眼中似有火烧,握着上官绛的手渐渐松开,催促道,“追!马上派人去追!不,由我亲自去,我亲自来将他捉……” 小仙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磕头,“看守流离岛的天兵怕被责备,不敢叨扰帝君,这、这才延误了时间……那该死魔物已、已经逃出天界,怕是追不回了……” 第20章 进言 红色的□□,鬃毛似火焰一般的黑马……墨丞猛然低头看着怀中红衣潋滟的魔女,眼神凌厉地可怕,一字一顿,“你,见过他了?” “帝君胡说什么,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可能见过戎苑,我不是……一直被你囚在寝殿内吗?”她笑得有些不自在,却无法遮掩眉宇间流露出的喜悦:戎苑逃出去了!她的霁威将军,终于能回到他该在的战场上了! 苏芳长宁,有他在,苏芳,定然会长宁。 墨丞不信她,粗鲁地掀掉虎皮,灼人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一番,最终落在女子白皙手臂上,沉声问,“你的镯子呢?苏芳王,你的血玉镯子呢?” “估摸着是被什么人拿走了罢?”她依旧在笑,用更加凌厉的目光回敬过去。 “上官绛,在我眼皮下面玩花样……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墨丞眼角一缩,抬手扼住她的脖颈,掐着她慢慢举过头顶,她的双足裹着厚厚的纱布,悬在空中稍稍动了一动。 “笑……笑话,我上官绛若是怕死,赤练枪……与翻羽我就会留给自己……而不是先让他,让戎苑……逃出这个牢笼……我从被你抓来天界……的第一天……就不曾怕过死!”她喘着粗气,双手抓住他的掌,好让呼吸更加顺畅些许,“墨丞……你输了……有戎苑在,你,你永远攻不下苏芳城……” 前一刻还将自己抱在怀中,一旦听闻争夺魔域的计划被打乱,便对她这般……这男人说喜欢她?这男人居然对自己说喜欢她?太可笑了吧? 墨丞眼中燃起凶光,手中力道更紧,口气竟是透着几分委屈,“你是存心让我不痛快是不是?” “你说过……只要我留在这里,咳咳……总有一天……会放走燕宣和戎苑……我只是,只是提前帮他离开了……仅此而已……咳咳……” 他见她几欲窒息,心中竟是不忍,然一股无名火烧的正旺,于是手一放补上一掌,重重将她推到地上。鲜艳红衣盛开一地,她像是倒在血泊中。 墨丞咬牙收回目光,“戎苑的魔息都被我封住了,就算手中有兵刃,又怎可能轻而易举斩断捆仙锁?” 这小仙不知,只是那□□十分厉害,生生将烈阳斗神的脑袋给……报信的神仙没有继续说下去,流萤为首的一群仙娥惊得个个捂住嘴巴。 上官绛抚着胸口,慢慢撑住身子,轻蔑一笑,“有赤练枪和翻羽就可能,凌玄帝君可不要小看我的霁威将军……他可是我魔域第一人,是我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刀……” 无意是往他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墨丞慢慢蹲下身子,及地的黑袍裙摆叠上她如火红裙。 红与黑双色相互制约映衬,突兀地刺痛人眼。 墨丞终于勾了一下唇角,带着几分不甘神色,“是啊,普天之下能牵制住霁威将军的,也就独独一个苏芳王了——可是你在我手里,他独自一人回到苏芳城去,又能改变什么?” 上官绛不说话,墨丞所言确实是她另一重顾虑:戎苑的忠,是为她而忠;戎苑的坚不可摧,是为她而守那座城……她必须要不断给那个男人触手可及的希望,才能让那座没有她的城,继续鲜活明媚着。 “我忽然有点庆幸,你让戎苑逃掉了,而不是将赤练枪和翻羽留给自己……”墨丞微微合上双眸,手落在她的发髻上,声音愈悲,却带着几分不明所以侥幸和得意,“如果今日逃走的是你,我才会更头疼呢。” 为什么要露出那种表情来呢?她如鲠在喉,微微皱起眉头:他若是怒,若是怨,若是恨,她决然不多说一句话,他们本来就是敌人,敌人之间不需要太复杂的感情……可墨丞偏偏就在庆幸,他的言行举止,像是没办法斩断的荆棘与藤蔓,死死将她缠住。 上官绛,你是不会从我身边逃走的,对吧?最后,他浅浅笑了一下。 门外有些嘈杂。她的目光被晃动的人影所吸引,少顷又有人前来通报,神情比之前那人更加急迫,“帝君,诸神汇聚在凌玄殿外求见,请您下令将苏芳王投入地牢,施以极刑……为死去的斗将神上们血祭……” 墨丞直起身子,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一共来了多少人?” “一共四十七人。”后来的小仙压低声音,根本不敢与墨丞的视线相触及,犹豫着又道,“浑天神上,执令神使,灵宝天尊还有以姝华神女为首的几位神女,可都来了,都在外面跪着呢。” 他刻意强调了一个“跪”字。天界神仙之间虽有等级区别,却全然没有凡尘君臣那些繁缛的礼节,神仙之间平日照面,就算是遇上凌玄帝君,顶多欠身拱手,道个万福,若非特殊情况,不需行跪拜之礼。 而眼下,凌玄殿外跪了四十七个神仙,墨丞一人立在这里,脊梁笔挺。 “好。好。你让他们都跪进来,跪在我面前。”他一声冷言,将上官绛从地上揽入怀中,端端正正坐在美人榻中央。屋漏偏逢连夜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苏芳王哼笑一声:看样子,自己身为战俘的快活日子,今日算是到头了。 凌玄帝君金口移开,那些神仙就当真全数跪了进来,乌压压在院子里跪成一片。上官绛远远看着姝裳跟在姝华身后慢腾腾走着,不停对自己使眼色,好似有什么话想要对她说。她不敢与她再有什么交流,生怕身上的火连累曾经帮过她的姝裳神女。 姝华神女依旧是趾高气扬,只是进来看见墨丞抱她在怀,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几名年纪较长的神仙简单表明了一下来意,无非是“戎苑潜逃,危机重重”“魔物狡诈,不能轻饶”“红颜祸水,帝君三思”这三类,他们说的吐沫横飞,上官绛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听着受着,冰冷的目光逼向那些出言不逊的家伙,一张张记住他们的脸孔;再望一眼墨丞,他亦是面无波澜,似乎在暗自思考着对策。 但凡称王称帝者,无一不需时时刻刻顾忌臣下情绪,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她一女子,征战魔域,莅临众魔顶端,俯瞰整个苏芳城,一路披荆斩棘,其中的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 想来凌玄帝君墨丞肩上沉重,亦不会比她少一分。 上官绛感觉的到,墨丞并不想就这么将她交出去,他的心跳得厉害。 他想保护她。 “老臣追随帝君已久,我们世代为天界鞠躬尽瘁,如今还不能为死去的孩儿讨回一个公道吗?那魔物……那魔物手中赤练枪乃是得以诸神的法器,犬子身为天界斗将,理应迎战,却不想落得这魂飞魄散的下场……唉……”说话的是刚刚被戎苑斩于枪下的烈阳斗神之父,他虽已为人父,外貌仍是而立之年的男子模样,只是眼下眼眶红肿,丧子之痛昭然,“还望帝君能给老臣一个交代,也不枉我孩儿一片赤诚之心……” 他话音一落,许多神仙的嘴巴就开始张张合合,声音嘹亮如若洪钟,“求帝君将苏芳王投入地牢,施加极刑!求帝君杀一儆百,以正天威!求天帝早日发兵攻打苏芳城,为我战死的天界神仙讨回公道!” 墨丞低头看看怀中镇定自若的红衣魔女,笑道:你看他们有多恨你。 她微微挑眉。 耳边嘈杂依旧不断,上官绛扫望一眼,心中不由更加好笑:一群聒噪无比贪生怕死的鸟雀,一只沉默寡言步步惊心的凤凰,好一个百鸟朝凤的大场面。 “想我天界将士还有数千人眼下仍在魔域围剿苏芳城,苏芳城固若金汤,眼下霁威将军定将回城领兵出战,此番僵持下去与我们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还望帝君早作决断……” 又有人进言,磨刀霍霍逼向她。 “帝君即便对苏芳王有所倾慕,也不能将如此危险的女人留在凌玄殿中,帝君三思!” “这些可恶的魔物,害的我天界多少天兵天将丧命魔域!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此等罪孽,岂能一笔抹消?凌玄帝君请千万以大局为重,严惩这些侩子手,正我天界之威严!” 他们持之有故。他们义正言辞。他们笃论高言。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与同样参战的我族来说,不是一般承受着么?”上官绛终是听不下去,挣扎着要从墨丞怀中起身,眸中氤氲出点点绛红色的光泽,分不清是愤怒还是觉悟,“神仙失去亲人尚且知道痛楚,我族又何尝不是呢?你们的疼是疼,痛是痛……我们的疼,我们的痛就不是疼,不是痛了吗?” 她一句话驳得众神无声。 当真荒谬。她看着那些自诩清高的神仙们一个个将头低下去,恨恨吐了四字。 “去,把我的烟枪拿来。”墨丞始料未及地开口,声音静的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他将手伸出去,流萤忙不迭将他常用的白玉烟枪点上火递过去。 他慢悠悠吮了一口,薄唇间呼出缕缕青烟,眸子望她一眼,“你们说的没错,魔物们斩杀我天界六员斗将……这苏芳王,确实罪不可赦。” 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男子猛的扯开上官绛半边衣襟,未等众人回神便将烧红的烟锅烫上她胸口…… “启元……折妍……华耀……晴君……” 墨丞的脸笼在烟雾中,声音如同自很远的地方传来,手腕每抖动一下都惹得怀中女子轻颤。白皙的肌肤被烙上痕迹,不断有血丝渗出……他低着头看着她身上被烫出来的疤痕,口中喃喃念叨着死去六位神明的字号,星火灼眼,嵌入心尖。 “……威茹……还有烈阳,六位斗将,这算是给苏芳王的惩罚。” 凌玄帝君抬头看跪满一地的神仙一眼,语气听不出一丝波澜,“你们,现在可满意了?” 六瓣落定,仿佛融在初雪里花瓣交叠,最后成为一朵小小的落花形状。 上官绛已是疼得咬牙,双眸渐红,身体里像是有一只叫嚣的兽即将苏醒,口中诅咒般地不停唤着他的名字,抬手揪住他肩头的羽翼,指甲几欲嵌入皮肉中,看着那华贵无比的衣氅在她掌中拧作一团,自己却没有分毫好受一些。 当着那些神仙的面掀她衣襟,烙下疤痕……这份折辱,何其狼狈! 墨丞。墨丞。墨丞。 那些神仙沉默着,整座凌玄殿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 他松手,上官绛滚落在美人榻下,层层叠叠的绛红色九重裙如盛开红莲,突兀地绚烂在这混沌天界。 上官绛双手死死护着衣襟,指尖不经意触到那男人用烟枪烫出的伤,心中唯有一个恨字。 第21章 封后 “我在她身上所烫的每一下,都是在为牺牲的斗将们祷告……” 墨丞的气势很快压住那些细碎言语和充满质疑的眼神,无人敢在发出一丝声响。上官绛用手臂支撑住身子,只觉得他周身腾起的苛烈神息是一种无声警告,警告那些神仙不要再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对付她这个魔域苏芳王,算是无理取闹吗? 凌玄帝君回头望她一眼,似挑非挑的眸子中是她所不曾见过的冰冷,“至于苏芳王,我是不可能杀掉的:于公,我要用她来牵制霁威将军的行动,只要她在我手里,总有一天,那魔物会将苏芳城双手呈给天界,心甘情愿对我俯首称臣;于私,这个女人她会成为天界未来的帝后,你们谁敢对凌玄帝后不敬,便是对我不敬。” 凌玄帝后?上官绛猛地抬头望向他,只觉得那男人背影渐渐陌生与模糊。 不,他们从来不曾熟悉过。 “什么!封她作凌玄帝后?!”姝华神女尖细的声音响起,出乎意料又情理之中,惹得身边一群神仙注目,“要知道,她可是……” 未等她说出什么大逆不道有失身份的句子,姝裳飞快地扯了一下自家姐姐的衣袖,示意墨丞正在气头上,旁的话不要多言。姝华恼羞成怒,却又无可奈何,狠狠瞪了匍匐在地的上官绛一眼,低下头重新跪好。 墨丞的目光扫过那四十七人,似乎带着一袭冷风,表情更加阴鸷,“听明白的,就退下去。” 仍有不识时务的家伙顶风而上,“帝君,封后之事万万不可儿戏……” 墨丞果然动怒,一掌拍在案几上,那酸梨木金丝案瞬间被他掌中凝出的金红色火焰烧成灰烬,消散于空中,他薄唇一动,“字字作真,绝非戏言……可还有谁没听明白?” 那是……涅槃火? 上官绛心一惊:曾听闻上古凤凰一支多为玄火神兽,极其擅长使用火焰类的仙术,而足以焚尽天下万物的涅槃火便是其中翘楚,若非神息及其强大者,根本无法运用自如……墨丞竟能使这等高深的仙术,怪不得那些神仙见到他就如同见着了祖宗,恨不能夹着尾巴跪舔。 说到底,他的王者之道,不过一个“畏”字。 可那耀眼的金红色转瞬即逝,却令她莫名想起苏芳城的气息来。 “苏芳城,我要;苏芳王,我也要。”他一番话说得不容置喙,“我身为凌玄帝君,定不会只顾私情,此事会给众仙家一个满意的交代,但不是现在。” 先鞭子。后糖果。好一个驯服之策。 诸神的锐气与敌意在那男人的强势气场下生生被压了去,彼此小心翼翼施着眼色,少顷之后一一叩拜行礼,起身散去。危机解除,上官绛却不敢有丝毫松懈,胸口的灼烫未退,她在为看不清的前路而困惑、担忧。 待那些碍事之人全数走净,布置精致的庭院中,他还是背对着她。 上官绛忍不了这份压迫,率先质问,“墨丞,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明知我……” “来人,将她带回房间。”他负手而立,冷声打断,“用符咒封住门窗,撤走所有仙娥,凌玄殿加强戒备,从此刻开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出。” “哼,这是要囚禁我么?” 墨丞这才缓缓转过来,蹲下身子在她面前,视线逼向她,“知道么上官绛,你让我很失望——我忽然觉得,你这么不省心不可爱的女人,似乎不值得我去喜欢。可我不能杀你,又不能放你,只能想个办法,让你不怎么痛快地乖乖留在我身边,这样,对大家都好。” 她轻蔑回应,“你以为你困得住我?” “那不如我们来试试?”他亦微笑回应,声音中像是带着刺,一下下戳着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苏芳王可别忘了,苏芳城还在我天兵的包围之下……纵然有十个霁威将军守城,一个凌玄帝君对付他也绰绰有余。” 红衣一颤,她眼一缩,“你要去苏芳城?” “苏芳王还在天界,我怎么舍得离开?”墨丞宽袖一拂,“如果哪一天你也逃走了,我一定会去苏芳城把你再抓回来,那时候,定要穿了你的琵琶骨,再打断你的腿,叫苏芳王哪儿也去不了,也见不得任何人。” 无端升腾起的寒意和压迫。 “这可真是……极有趣的情话。”上官绛扯出一个笑容,“本王头一回听到。” 她鲜有在他面前自称“本王”之时,然今天,她压着一腔怒火,偏偏就想看玉石俱焚的戏码。 “是么?不过等你成了凌玄帝后,我保证苏芳王日夜都能听到……” 他眼中流光又转,向周身侍从道,“传我命令,马上拟写封后诏书,告知凌玄诸神。还有,这么喜庆的事儿,可别忘了传去魔域让霁威将军也听一听。” 你……她恨得咬牙,胸口疤痕又疼。 墨丞望一眼那伤疤,似有愧疚从眸中滑过,默了片刻却是讥讽语气,“苏芳王为窃我的秘密,不惜委身月弄影,甚至想封他做王夫;如今我为扰霁威将军心绪,封苏芳王做个帝后,也无可厚非。” 苏芳城,我要;苏芳王,我也要。 那男人今日的话始终萦绕在她耳边,如同梦魇,不曾消散。 * 魔域。苏芳城。 天空颜色诡异,和着长长短短的号角声,忽明忽暗。像是赤色朱砂被不经意打翻,混入粘稠浓墨之中,两种颜色相互吞噬、搅合,最终凝成一片说不出的沉重。 “霁威将军回来了!霁威将军……他回来了!” 毫无预兆响起的急促传告,让苏芳城中疲惫不堪的魔物们亮起眼眸。城外烧灼正烈的火焰中,一人手握长枪,骑一匹黑马,残破不堪的紫玉蛟龙铠上缠着无所不能的凌厉气息,男子策马高高越过残垣,马嘶划破城中死寂,他如流星一般坠入那些干涸已久的眼眸中。 于是更多人欢欣雀跃,奔走相告:霁威将军回来了。霁威将军回来苏芳城了。 戎苑双眉紧拧,一路扬鞭直驱苏芳王行宫,往昔光鲜的建筑如今却是黯淡无光。苏芳城被围困,这里无疑成了魔族将领的临时据点,赤血大旗扬在宫殿最高处,就好像那个女人飘摇的衣袂,笼在苏芳城上的光辉,从不曾消失。 已经早一步得知了消息,闻人紫坐轮椅之上,率几名主将在宫门外迎候。 戎苑远远见得那一抹暗紫,心中不由多几分惆怅,从翻羽背上而下,踉跄前行至她跟前。 闻人紫仰面看着浑身是血的男人,面上已有浅浅泪痕,连声音都有些颤,“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语罢竟是情不自已,伸手环住戎苑腰肢,全然不顾旁人眼光。 莫哭了。他抬手去拭她的脸,缓缓拉开两人距离。 魔息被封,他一柄赤练枪在手,一路斩杀而归,眼下举手投足皆是血腥气。 闻人紫抹净脸上泪痕,冲戎苑勉强笑了一下,“你这一路辛苦,不过,回来就好。” “可惜,这一路杀得混账太少了!”他扭头恨恨望一眼远方狼烟,毫无血色的双唇动了动,“你速速施法为我解开封印,我要去前线……现在谁在守城门?是飞沙吗?” “是她。将士们已经苦撑好几日了,虽不需食物,但城中伤药奇缺,又没有多少懂的治愈法术的医者;那些天兵歹毒得很,不少仙术都叫人束手无策,无法应对……你和燕宣都不在,我们,守得有些吃力。”闻人紫点点头,掌中凝出一道法诀替他解开封印,继而又抬眼望向他身后,脸色稍变,“她人呢?” 她……没回来。提及心中伤痛,霁威将军垂眼低语。 什么叫做没回来?她又问一句,双眉紧蹙。 “她遭了墨丞暗算,双足受伤,行动不便……便将翻羽和赤练枪留给了我,让我先逃出来,你也知她那性子……我拗不过她。”戎苑重重叹了一声,将赤练枪重新幻化做一只血玉镯子搁进怀中,凝出法诀唤醒自己的兵刃,“她被囚禁的地方有结界仙障,我魔息被封近不得,不然,我又怎会独自而归!” 闻人紫咬紧下唇,没说话,心中不安。 “我会杀回天界去。我会将她带回来。”他抬手在她头顶轻轻一按,“你放心。” 那时她与上官绛还小,站直了身子还不及这男人腰腹,他很容易就能拍到两人的头顶,笑着说多吃点好的,早点长高,就能独自骑马,独自去远方。那个时候,苏芳还只是一支要依靠杀戮异族才能生存下去的魔族部落。她将戎苑的话视作方向,想着长高长大之后,能与他一并策马扬沙。 后来,戎苑身后聚集的族人却越来越多,再后来,那些人也跟在她身后,跟在上官绛身后。 他们将所到之处统统变作战场,红色的鲜血就是不灭的歌谣。 上官绛终于走到她和他前面去了,那个男人再也不能随意拍她的脑袋以示亲昵。 可是她不同,戎苑还能轻而易举地用这种方式安慰她——闻人紫第一次觉得,没有了双腿,一辈子只能借助轮椅前行,或许不是那么糟糕的事情,至少他和她之间,还留有没有改变的东西。 她收回思绪,与他道,“我和你一起去,几宿未合眼,飞沙也该乏了。” 戎苑点头,翻身上马,继而俯身揽住闻人紫的腰肢,将她卷到身前,“走,去城门口!” 腥风猎猎,紫衫拂动,女子膝下空无一物。 第22章 苏芳易主 苏芳城外,黑云压顶。 天界兵将已经围堵至城门口,方才戎苑骑着翻羽冲破封锁冲入城中,已然乱了他们阵脚,慌慌忙忙请出擅长仙术的神明在苏芳城外施加阵法,一时间天地变色,亮紫色的雷霆不断劈打在黑色的城墙外,每一下都振起无数扬沙、碎石。 戎苑揽着闻人紫御马而行,迎风立在城头之上,居高临下看着那些衣着光鲜的杂碎。 回忆起上官绛在天界所受的伤,他将牙齿咬得咯吱响。 闻人紫知他心中记挂上官绛的安危,抬手抚了抚男子前胸,轻声道一句:她那么聪明,有懂的如何趋利避害,一定不会有事的。 霁威将军来了。霁威将军来了。耳边苏芳将士们的欢呼与呐喊生生穿透雷声,女将飞沙一身细麟铠已然染作绛红,远远看着姗姗来迟的二人,眼中水雾氤氲,她徒手扬起一柄赤血旗,高呼道:吾王在上,苏芳长宁—— 吾王在上,苏芳长宁! 一声又一声的音浪盖过号角阵阵,惊得那些神仙步履不稳。 闻人紫撇开目光,这凄凉又振奋的场面,无端令人想哭。 天兵之中似有传令者来报,雷霆之势稍有减缓,戎苑正欲提枪出城好好杀戮一场,却听得敌军将领用传音术法捎来一声轻蔑哼笑,“帝君有令,让我们且与汝等耗着!知道么,我们帝君今日竟封了你们苏芳王为凌玄帝后!哼,不想你们这些低贱的魔物竟也有翻身的一天……真是想不到,我们这些万物之上的神明,有朝一日竟要向个魔物低头……” 苏芳城中忽然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震惊于“凌玄帝后”四字。 “这……怎可能?!上官绛那女人……又在玩什么花样……她、她怎会……”闻人紫语至中途就消了尾音,有些担忧地观察着身后男人的表情。 那饱含戏谑的声音依旧在响,“想想这魔域由个女人来统治就是有先见之明,打不过我们,所幸还能用美人计引诱我们帝君……想来那苏芳王定然是别有一番滋味,不然,帝君他怎会甘愿娶一个女魔头为妻!我劝你们还是放弃抵抗,早日投降罢!待她成了帝后,你们这区区苏芳城,早晚也是帝君囊中之物!” 神仙的声音着实刺耳,远远似乎还能看得清他的表情与动作,透着十足鄙夷。 闭嘴。戎苑眼中呈现出一丝绛红色,扬手抽取身边一柄长戈,狠狠投掷过去…… 长戈上缠着他的魔息,如果天地间最锋利的刀刃,猝不及防刺穿那出言不逊的神仙胸膛!那人大呼一声,掌中治愈的术法还未升腾起光泽,身体便被黑色的雾气给缠住,顺着长戈将他的身体撕裂作两半,一时间肉块与血沫飞溅,场面好不血腥! 戎苑未有消停,缓缓举起长枪,眼中弥漫出杀气,周身的碎石沙尘皆随他释放出的魔息浮起——在极其愤怒时会显露出骇人红眸,是他们苏芳一族特有的象征。 “戎苑,冷静点!”闻人紫一惊,压下他手中的长枪,“冷静下来……他们或许只是为了扰我军心,才编制出这样的谎言故意在苏芳城门处散布,上官绛是什么样的女人你不清楚吗?她会为了苟且偷生,委身于敌人吗?你想清楚……” 戎苑一怔,低头看着她。 她心里有你。闻人紫低声道一句。 “你说的没错,上官绛自然不会为了自己活下去而嫁给墨丞,可为了苏芳城,这种事她做得出。”男子阖眼一叹,根本不顾城下敌军的叫嚣,眉宇间是浓的化不开的悲痛,“怪不得那日她让我先逃走,原来……原来她早作了这般打算,为我苏芳,她竟甘心下嫁那失心疯的男人!我不该相信她,不该丢下她……就算是和那些神仙拼了,我也应该与她同进退……” 墨丞。墨丞。他口中恨恨念着这个名字,攥紧手中兵刃。 恍然间的领悟像是把无形的刀,一下一下划着他的脖颈。 “先回去罢,今日不宜出战。”觉察到他情绪有异,紫衫女子望一眼身后惴惴不安的将士们,更觉没有胜算,她一把扯过翻羽缰绳,咬紧下唇喝道,“翻羽,我们走!回城!” 他仍在犹疑:闻人紫的决断没有错,这般毫无计划地冲入敌军驻扎之地,倘若再遇埋伏,便是雪上加霜,然上官绛被墨丞封后一事始终如食骨在喉,叫他身体里一股狂气胡乱冲撞,始终不得停歇。 身下极通灵性的黑马扬蹄嘶鸣一声,足下生风,带着二人跃下城头。 * 殿堂之内众多魔族将领聚集,面色凝重。 往昔威严的宫殿此刻却像一汪死水深潭,全然没有一丝波澜。 苏芳王上官绛被凌玄帝君擒获,已然另这座赤血之城失去光辉,如今封后的消息传来,那些悬着的心都像被一只手紧紧捏住,叫人浑身沐在痛楚之中,几近窒息。 “上官绛那个混账女人!”坐在轮椅上的清秀女子红唇一抿,声音发颤,“她明明答应过的,她明明答应我……她怎么能如此不守约定,她到底要赌多大,输多惨才肯罢休!” 苏芳城魔族素来对苏芳王恭敬有加,敢直呼她名字的,约莫只有戎苑与闻人紫二人。 有人怯怯跟了一句,“只是苏芳王,怎能做那凌玄帝君的女人?” 心弦被狠狠撩拨,戎苑冷眸望过去,似箭似刀。 闻人紫心念着那男人,急急接过话头,宽慰道,“莫要这么说,也许她是被强迫的,我们的苏芳王不是随意的人……毕竟对手是凌玄帝君,什么手段没有?封后一事没有定论之前,谁也不知是真是假,那就不要妄加揣测,或许是那些神仙故意扰我军心的伎俩……” 多日驻守城门,女将飞沙有些疲倦,此刻亦强打起精神帮着说话,“我听说,但凡神仙帝君结亲,都要有诏书告知天下神魔妖鬼,那些杂碎今日只是那么随口一说,根本不能相信!他们只是想逼苏芳弃城投降而已……” 语罢连连得了众魔应和。 “可依老子说,这苏芳城早该易主了!女人嘛,就是靠不住!”身材高大健壮的魔族男子忽然开口,语气生硬透着一股倔强,“你们又怎不知道她是自愿的呢?那男人毕竟是凌玄帝君,她若成了帝后,以后也是那些神仙的主子,天界之主,可比我们一个苏芳城大多了!” “我……也有此担心,听说那凌玄帝君喜怒无常,手段极其狠辣,王上是不是不要我们了……王上她……” “我王若是答应下,这仙魔两族也算是联姻,于苏芳城,于我们魔域,说不定还是一桩好事……唉,但愿这是我王一片苦心,想以此计化解两族多年来的恩怨,诸位可莫要误会了啊……” 戎苑闭上眼,不理会耳中那些嘈杂。 又有人轻咳数声,惹得众人清净,“有句话,事到如今在下还是要一提:论辈分,我们的苏芳王,或许还该称霁威将军一声师父,既然她眼下落在凌玄帝君手里,不管封后与否,苏芳城群龙不可无首,不若我们便乘此机会推荐霁威大将军为新王,再与那些神仙抗衡!” 悬在厅堂一角的巨大火盆忽而晃了一下,摇曳火焰无声发泄着什么。 戎苑缓缓睁开眼睛,红色的眸子像是团着火。 未等他开口,身边接连响起附和声音:此举甚妙!此举甚妙! “如此一来,既可稳定军心,又能给天界那些道貌岸然的混账们一个响亮的巴掌——封后一事王上若是情愿,一定能理解大将军的苦心,苏芳城仍有苏芳王,便不是凌玄帝君的东西,也犯不得去听那些神仙的话;她若是被胁迫出嫁,那我们就由大将军带领着,杀退那些该死的天兵,一路杀到天界去,把王上给抢回来!” 身着紫玉蛟龙铠的男人不说话,铜色肌肤在火光照耀下,坚如铜壁。 “闻人大人,你也说两句!素日里您不是也有些看不惯那女人的作风么?依我们看,眼下由霁威将军来出任新王,是再合适不过了,您看……”闻人紫之心有多向着戎苑,众魔族再清楚不过,不断有人向她施着眼色。 此刻,若是能得掌管苏芳城军务的闻人紫多说一句话…… “你再说一遍!” 她冷冷抬眼,手中长枪若无影,现形之际已经抵达那人的咽喉。 “闻人大人,难道你不同意霁威将军成为苏芳王……” “对,我是看不惯上官绛,可这天下,只有我能看不惯她……你们,有什么资格说她的不是?”女子眸光坚定,透着一股决然,手中无影枪出没无声无息,即便是坐在轮椅上,气势依然不输给任何人,“别忘了,苏芳城的赤血旗是因她而扬,你们若是不想被一个女人压着,大可以现在就打开城门离开这里……可要苏芳易主,我闻人紫,第一个不答应!” 再无人吭声。她慢慢挪开长/枪,令其化作浮尘消散。 戎苑看着她,长长、长长叹了口气,心中却是欣慰不已:这女人平日里素来对上官绛苛刻,刻薄的话没少说,可到这般关键时候,第一个站出来回护上官绛的,还会是她——这就是闻人紫。 那是一种融在血液里的羁绊,不管彼此之间有多少亏欠,都不会从磨灭。 花开并蒂,没有谁比谁更美,更艳,更香。 一小部分人仍是不从,转身又劝戎苑,“霁威将军,那您看……” “这世上只有一个苏芳王,叫做上官绛,再不会有人如她那般。” 他缓缓站直身子,冷眸昭然着决心,“纵然墨丞有天大的手段来逼我们就范,我也相信那个女人会拼劲全力为苏芳城而与他周旋!传我命令,全城戒备,死守苏芳城!我倒要看看,那些神仙能在魔域耗到什么时候!” 第23章 白泽神君 凌玄天界有传言,自打闹出了封后一事,帝君墨丞的心情似乎一直不好:几日避不见客不说,连凌玄殿都没再回去过,一直窝在济世仙境中;诸神送去的折子又原封不动退了回来,只有大坛大坛的酒水只进不出。 济世仙境乃是天界医仙所居之所,上至医仙神君,下至刚入仙籍的药童,无一不来往于此。 如今又多了个凌玄帝君。旁人他也不赖,就赖在月弄影的住处。 或许是年纪相仿,又或许是月弄影本是碧落之妖,生来比那些一板一眼的医仙更有人情味儿,墨丞待他一直很器重,求医问药,非他的方子不用。 午后刚过,济世仙境浮着薄薄雾气,如梦似幻,美不胜收。 碧落阁。 卧榻上的男子似是浑身无力,手背搭在额头上,宽袖滑落至肩头,说起话来懒懒洋洋,“之前那些清心的方子,你再给我开几副吃罢,近来火气大,睡得又不安稳……没日没夜,难受得很。” 他眯着眼,眼底积着淡淡青色,喉咙中也含着模糊不清的声音。 “帝君您这分明是宿醉未醒罢?”月弄影皱着眉,将才制好的醒酒药剂端了过去,特意递到他手中,生怕他没端稳。 墨丞晃悠悠将其一饮而尽,这才呼出口气,“我又不会醉,昨夜不过是多喝了几杯嘛。” “几杯?明明是几坛好么?帝君再这样下去……”月弄影顿了顿,似在斟酌措辞,叹息道,“小仙一直有提醒帝君要清心静气,少沾酒水,您贵为上古凤族后裔,乃是玄火神明,体质特殊,情绪反复不受控制……若总是这般任性妄为,恐您身体里蕴藏的涅槃火会伤及仙体。” 凌玄帝君随手扔了香木碗,闭着眼去摸案几上隔着的白玉烟枪。不发一言。 “还有这个,也该戒掉。”月弄影走过去,夺下他手里刚刚点燃的烟枪,数落道,“明明都说过很多次了。” “话多。我这老毛病,哪儿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墨丞垂着眼抓抓脑袋,望着青衫医仙无可奈何,笑道,“顶多是偶尔身子烧的厉害,脑子有些乱而已,喝些酒压一压就没事了。” 他怕他不信,末了又认认真真补了两个字:真的。 月弄影弯腰拾起木碗,“小仙还听闻,帝君前几日在凌玄殿动了怒?” 墨丞低头想了一下,随即摆手打着哈哈,“那些长舌的仙子们净喜欢胡说……不过是烧了一张桌子,哪里算发脾气啊哈哈哈哈哈哈……不算……恩一定不算……的罢?” “不算么?帝君请自个儿想想,已经多久没动过涅槃火了?” “哈,是、是喔……好难得才用一次,却只烧了张桌子,真是浪费。”没个正经样的凌玄帝君在本就不宽敞的卧榻上滚了半圈,“可是月医仙啊,你可知一个无所不能的神明,要时时刻刻忍耐着,压抑着,努力使自己平静,努力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焦躁……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青衫医仙不说话,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凌玄诸神只知墨丞身为上古神明,力量强大无人匹敌,却不知他自出生之时便受涅槃火的影响体质有异,食无味,夜无眠,情绪起伏不定,心思敏感纤细,纤细到轻轻一触或许就会断裂——这世间之事,大抵从来都是如此公平的,得到多少尊崇和权力,就得付出多少代价。 “我已经这般过了数万年,浑身的毒刺都快磨成了绒毛……本以为平心静气都成了习惯,可忽然出现那么一个人,几句话就能将我打回原形,你说我除了继续压着,还能怎么办?唉,你多给我备几副药,顺气的药丸也多炼几瓶,怕是往后都离不了。” 月弄影知道他在说谁,口上应着,转身去取纸笔。 墨丞轻咳数声,有意唤住他,“我话说得这么明白,月弄影,你就没一点儿表示么?” 小仙不明白帝君的意思。他皱了眉头,直言不讳。 “咳,我是想说……你,你受我之命,去魔域接近苏芳王做内应,嗯,她有没有……那个有没有……”他面露难色,“唉,我该怎么问你才是?当初让你去的人是我,对你说不管用什么手段也要取得她信任的人也是我,可现在,我这个始作俑者却是有点后悔。” “帝君是想问,苏芳王可否有对小仙动情?” 月弄影素来擅长揣度墨丞的心思,他微微笑了下,用手拨弄了案几上小巧精致的紫金熏香炉鼎,最后淡淡道出两个字:没有。 墨丞垂目想了想,又问,那你呢? “苏芳王如今乃是帝君亲封的凌玄帝后,小仙不敢存有妄想。”清瘦俊美的医仙退至他身前,恭恭敬敬俯身行了一礼,“想她上官绛是何等聪慧之人?即便有些怪异喜好,也不会将身心交给一个算不得熟识的敌人;她那时之所以会依照我的话在红岩洞窟设下美酒埋伏,全然是因为……因为她太想赢帝君一次。” 墨丞阖眼一叹,这些他何尝不知?可若非是由月弄影亲口说出来,他心里总不得舒坦。再者,月弄影心思玲珑,一番回答言语说得不留痕迹,他也正是因为中意这点,当初才会让选一名神息衰微的医仙去黑水河涉险。 可是说到底,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他仍然不清楚。 “你的意思是,即便上官绛做了凌玄帝后,与我多一层关系,也不会就此安心留在我身边?” “您觉得这可能么?”月弄影大着胆子反问一句,“将猎鹰剪掉翅膀,关在小小的金丝笼里,离开天空,离开荒漠……它又如何会甘心?” 他不知自己为何要为上官绛说话,回神过来,那些舌尖上的凌厉词句就已经脱口而出。就像那时寄人篱下生命随时受到威胁,却执意去顶撞戎苑一般,即便事后被他关入地牢穿了琵琶骨,却从不曾觉得后悔。 至少,为一个人从心底里发出过声音。 墨丞眯起眸子看着他,缓缓勾起唇角,“不甘心?那我就给它换一只大点的笼子。” 月弄影不近不远地站着,一身衣衫被风吹动,他的声音像是从很深的池子里打捞而出,带着一种被埋藏过的东西才特有的味道,“帝君,动情的人……是您罢?” 未料到他会问这样一句,墨丞摸摸心脏的位置,低头说:好像是呢。 “不过有件事还是得好好感谢月医仙:若非是你告知我霁威将军的致命弱点,我恐怕根本想不出用封后这件事去乱魔物军心——上官绛到底是个特别的女人,有人如此钟情于她,我倒有些为其动容。” “即便没有霁威将军,帝君为回护苏芳王,还是会在诸神面前这般说的罢?” “瞧你这话说的……”墨丞无奈笑笑,又想起她胸前的烫伤,“结果,只能我来伤她。” 月弄影正欲再说些什么,碧落阁青白色纱幔却被一阵风全数撩起,一道白影不请自来落在门外,斜斜依靠在门框上看着卧榻上仪态尽失的凌玄帝君,“本以为你在凌玄殿翘班儿,我特意跑去绕了一圈却被人轰了出来,墨丞啊墨丞,这就是你们凤凰一族的待客之道?” 白光消散,竟是位样貌身段皆为上乘的年轻男子。 他手里捏玩着把扇子,白玉冠,桃花眼,生来一副倜傥模样。 墨丞看着他苦笑,“你白倾语哪里算客?我这儿可还有你不熟悉的地方,不熟悉的人?” “有啊,你刚封的凌玄帝后,我便从未谋面……怎样,哪日方便带我去见见,给你参谋参谋?我白倾语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什么样的女人能把你这家伙给制的服服帖帖。”他语至一半,忽而发现屋里弥漫的药香有些熟悉,吸吸鼻子蹙眉问,“你又开始吃药了?” 啊。他嗯了一声,示意月弄影先退下去。 医仙走过白倾语身边,欠身行礼,道一句,白泽神君好久不见。 白倾语点点头,带着捉摸不透的表情目送他离开房间之后,才快步走到卧榻边,扬手就在墨丞脑袋上狠狠拍了一下,数落道,“你怎么回事?不是早就已经能很好的控制情绪了吗?” “还不是被那女人给气的。”凌玄帝君悻悻将歪掉的束发扶正,嗔怪着瞪他一眼,对于这“以下犯上”的举动似乎见怪不怪,也不恼,“看样子,往后真是‘药不能停’了。” “唔,这我倒是相信。”白泽神君用折扇点点下巴,一副认同的表情,“女人还真有这种本事,有时候能气的男人心肝脾肺肾一起疼,疼完了想想还觉得她说那些话的样子特别可爱。” 他的脸微微泛红,似乎已经找到了可以对号入座的对象。 墨丞沉默着看了他许久,终于忍不住插嘴:你是不是又被染颜神女给拒绝了? 说起这白泽神君白倾语,在凌玄天界也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数万年前白泽、凤凰与麒麟上古神兽三足鼎立,纷争不断,天下苍生受尽困扰,好容易才由凤凰一族占去上风,白泽一族退居南岭再不问天界之事,待到墨丞这一辈,竟也出了个不容小觑的后生被封做神君,这正是白倾语。 当墨丞和三位兄长为了凌玄帝君之位打得不可开交之际,白泽一族机智地将白倾语给踢过来想要搀和一脚:谁知道乱世就不能出英雄呢?说不定就能上演一出“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戏码来个惊天大逆转呢? 于是白倾语带着白泽一族的殷切希望,雄纠纠气昂昂加入了四只凤凰的生死决斗,最后果然不负众望地……觉得凌玄天界的妹子比南岭的妹子要漂亮许多,奋不顾身坠入了爱河。 但凡神尖尖里的神尖尖,大抵都有几个坏毛病:孤高,自负,自恋,逗比。 在数量多又质量高的天界妹纸中,情窦初开的白泽神君偏偏中意一位年纪快赶上自己祖奶奶她二舅母的神女,唤作缥染颜,从此开启了一段表白、被拒、表白、被拒、表白、被拒……漫漫无期前途毫无光明可言痛并快乐着的单恋之路。 被戳及痛处,白倾语哈哈笑着心虚移开了目光,故意绕开话题,“那个,是我多心么?总觉这得屋子里一股儿醋酸味……你是不是几天没洗澡了?” 去死。墨丞推搡他一把,想了想低头嗅嗅自己腋下。 “啧啧,莫不是……情敌见面,醋海翻波?那个月医仙今日神情似乎不太对,我看你们谈话谈的好像不怎么愉快。”白倾语眯起眼睛,虽然人没个正经,可对于察言观色这等事儿,他倒不输于旁人,“听说你的那位帝后,身份很不简单呐。” 墨丞不语,算是默认。 白倾语又笑,将扇子一推,摇得啪啪响,“喂,墨丞,来个特训罢——如何成为一个好丈夫,用真情感化苏芳王。” “我才不要你这个被同一个女人拒绝一百多次的恋爱笨蛋来指导我。” 凌玄帝君忍无可忍,翻身下榻,将华贵外衣上的褶子一点点抚平,心中摇曳的全然是上官绛倔强冰冷的眼神:他的金丝笼,当真关不住那个女人么? 第24章 桃符 众神都知凌玄帝君的脾气,当日就将囚禁上官绛的凌玄殿里里外外围了三层,连结界仙障是由墨丞亲自加固。姝裳硬着头皮去过两次,说尽了好话,都叫看守的斗将给拦了下来。 她一路恨恨咒骂着墨丞,不自觉就晃回了洛水阁西园。 远远瞥望见那一片桃林,她似乎想起什么,侧身去问身边的侍奉仙娥,“之前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备齐了吗?” 那小仙娥点点头,脚下生烟跑了趟房间给她取来个包裹。姝裳打开来点了点,心满意足将包裹抱在怀里,又示意她去准备一桌酒菜,送去西厢桃林的夭夭亭。夭夭亭这名字是她自己取的,取逃之夭夭之意,四方亭子被大片大片的桃花笼着,景好人也好,闲来无事去赏赏桃花,吃吃桃干,倒也颇有一番情韵。 她吩咐完毕,就要往林子里去,身后的小仙娥急忙唤住她,“神女大人,那个魔物……可不就在这林子里面?您一个人去桃林,不要紧么?” “没事没事,你们都别跟过来。” 顾不得身后那些劝阻,那抹淡粉色很快融到深深浅浅的桃花之中。 天界的花儿不比人间:没有四季交替,玉池桃园中桃树的生长也并不合乎时节,只按照用途的不同划分作好些个区域:用以观赏的桃花,用以食用的果实,用以雕刻成各种物件辟邪的桃木……不同区域的桃树皆处在不同的生长阶段,相互交替,周而复始,使得桃花、果实、桃木这三样东西在凌玄天界终年不会匮乏。 而在砍伐桃枝时,为保持桃林美观,一般会先从里面的一片区域砍起。 那里建着一间小小的木屋,是留给刻桃符的工匠休息的地方。 姝裳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始终寻不得燕宣身影。之前她让他住进西园桃林,也是害怕姝华又想到什么法子去欺辱他,可是忘了约定见面的信号,也不知他此刻是不是安安分分在小屋里呆着。 毕竟苏芳城战俘这个身份,在天界诸神眼中如同草芥,还是腐烂发臭的那种。 行至林中小屋前池塘处,忽见一人半身浸没在水中,衣服搁在岸边,似是在……洗澡?她叫出声来,急忙用手捂住眼睛,想了想又不忘从指缝里偷偷往外瞅:嗯,身材不错。 是那个魔物么?若不是他还能是谁? 尾音刚落,池中男子已经发现异样,上身不动,只扬手拾起漂浮在水面上的树枝直直冲着姝裳所在的方向丢掷过去,动作虽小,力道却是极大,她还没来得及张开仙障挡一下,那截树枝已经擦着她的发髻飞过去。 她吓得花容失色,慌忙抬手挡住脸颊,生怕那男人又来那么一下,“早知道就该给你这魔物带上枷锁!你你你你,你竟然敢伤我……唔,还不快点穿好衣服起来给本神女赔罪!” 燕宣这才看清楚来者,心下一乱,抬手去摸岸边的衣服,“唐突神女,实在对不住。” 熟料粉衣女子捏着鼻子嫌弃地将他衣服踢到一边,嗔道,“那破破烂烂的衣服还穿什么,脏都脏死了……你,你过来,穿我带来的这身……” 她将手中包裹一摊开,里面是一身裁剪精良的玄色男装。 姝裳神女露出十足得意的神色,忙不迭将衣服搁在岸边,“这么好的料子,怕是你这穷酸魔物一辈子都没穿过罢——要不是你眼下在我的桃林里做事,走出去代表的可是本神女的面子,我才不会费心思给你准备衣裳呢,要记得心存感激啊。” 燕宣抿唇不语,踌躇片刻往水里又沉了分寸,慢慢向岸边去。 他身上的烫伤好了七七八八,结痂的伤口有些触目惊心,姝裳微微心疼,暗忖着有空得去一趟济世仙境讨几帖去疤痕的良药,虽然那么一副结实身板多几条伤疤也挺有男人味……咦,怎么会想到那里去?她涨红了脸,速速将目光移开,抬手将衣物扔到燕宣脸上,背过身去。 他接下。 姝裳喋喋不休地催促他快些梳洗,一番话说得如刀子,“我说你这个家伙也真是的,大白日在池子里洗澡作甚?还好只有我一个人进来,要是在带着个多嘴的小仙娥,你这淫贼的恶名,早就传便了凌玄天界,姐姐若是知道,还不戳瞎你的眼睛!” “是你看到的,为什么要戳我的眼睛?” “闭、闭嘴。” “雪豹子”本是为难,转念一想或许天界仙娥神女不比魔域女子豪爽干练,大多都是这般黏黏糊糊脾性,索性快手快脚将新衣套上了身,轻轻咳嗽一声,示意姝裳可以回头。 “还有,我可先与你说清楚,这里是天界,可不是你们那穷山恶水的苏芳城可以比的。以后你总会有机会跟着我出去面见那些神仙,不说穿得多体面吧,至少也得有个得体的仆从模样,切不可像个乞……”她翻着美眸转身,继而干干怔在那里,嘴里没了后文。 切不可什么?燕宣系好腰带,蹙着眉问。 没没没没、没事。 姝裳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眼睛直勾勾看着面前装扮妥帖的男子,恍惚间有一道巨大的黄色闪电从身后横着劈过去,她心里毫无预兆弹出四个字:真他妈帅。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清楚燕宣的模样,身材匀称健朗,却不似一般习武将士魁梧,那种线条刚刚好好,多一分少一分都叫人念叨;他的肤色白皙通透,一张脸甚至可以称得上秀气,特别是右眼下的两点泪痣,画龙点睛一般,着实惊艳。 只是面上表情少了些许表情,总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又或者,这份生疏……仅仅是对于作为敌人的神仙们?她百思不得其解,忽而又想起什么,在包裹中翻找了几下,将几块桃木制成的牌子和一柄刻刀塞进燕宣怀中。 “这些是……” “这些是桃符。”她解释道,“我和姐姐本是洛水神女,数万年前才来到凌玄天界,一直守着这玉池桃园,平日里除了照料这些桃树,便是画桃符,再由工匠们雕刻好,每逢新春或是特别的祈福宴席,便会将这些桃符散发给天界诸神,以示福泽。” 见燕宣将那柄刻刀刀鞘取下,拿在手中细细端详,姝裳又道,“桃树都是用仙术催生,若是再用仙术刻符,就更显得不够心诚……已往散去给各位仙家的桃符,都是我们这儿的工匠一刀一刀刻出来的。我给你这个,是因为之间与那些天兵说过了,你是来玉池桃园做工匠的,就算是装装样子,你也得配合一下装的像点罢?” 她指指他手中东西,“这个刻刀,是我能找到最坚硬最锋利的一柄了。我想你好歹之前也是个魔军副将,手边没有兵刃防身总归不太自在,要是那些神仙再欺负你,你也别老是忍着,该还手就还手——当然,不许打我姐姐……嗯,那个,你自己保重,别还没见着苏芳王,你先趴下了。” 姝裳说的句句在理,燕宣看看手中的刻刀,点点头,道一句多谢。 “还有一件事……” “可是关于大将军和王上的事情?” 洛水神女点点头,说的有些犹豫,“你们那个什么将军,前几日已经顺利逃走,我后来偷偷去问消息灵通的妖类,它们说他已经回到苏芳城。你不要再担心了。” 该死,她到底站在哪一边的?为什么要说“顺利”两个字? 燕宣果不其然眸中洋溢出欣喜,“那你见到我王了吗?她可有计划逃走?” 姝裳咬了下唇,狠狠心还是决定告诉他实情,“我们帝君……封了她做帝后,然后将她囚在凌玄殿中,我去了几次,都见不到她,也不知她现在究竟有什么打算……” “王她……可是被胁迫的?” 姝裳回忆起那日在凌玄殿墨丞发怒时的情境,上官绛对这突然的决定似乎也显得出乎意料,她眨巴着眼睛又道,“上官绛虽然说过根本不屑于留在天界,可依照当时的情况,她若不答应嫁给帝君,就得众仙家被送去地牢受刑,连命都保不住,更别想保住你们苏芳城……总之,苏芳王那天并没有拒绝,至于是不是被胁逼……”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燕宣动了动唇,却没有发出声音。毕竟,作为一个臣下,他无权议论苏芳王的决定。 自从他跟随戎苑出征以来,“无条件服从苏芳王”是他接到的第一个命令。 “我说姓燕的,你难道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帮你们么?”她一句话将男子思绪引了回来。 魔物眯起眼睛,这件事他亦有过猜测,只是无从定论。 姝裳神女默了片刻,“说实话,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我姐姐能顺利成为凌玄帝后,苏芳王答应过我,说只要帮她放走那个男人,她也会找个机会逃走,绝对不会嫁给帝君去影响我姐姐在天界的地位,可是现在……事情根本没有按照我们预想的那样发展,帝君他,好像真的很喜欢你们的女王呢。” “能得神女相助,实属苏芳之幸。”燕宣说着说着又似套上层铁甲,几句话落得生疏,“我王不是信口开河之人,她答应的事定然会做到,请神女放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唉,女人家的心思你一个粗鄙家伙自然不会理解,懒得与你说!”姝裳嗔怪两声,继而像想起什么清清嗓子,故意将眸子瞥向远处,“对了,本神女见你初来乍到,十分可怜,特意备了一桌酒菜在夭夭亭……走,跟我去尝尝,也让你开开眼界见识见识,什么叫做‘云泥之别’。” 她说得盛气凌人,轻微动作惹得发髻上金步摇窸窣作响,提了衣裙正欲引路,却听得燕宣在身后冷冷一句回绝,“多谢神女好意,但我还有旁的事要做。” 你—— 姝裳猛然扭头,描画得精致的双眼直直瞪着他,“你能有什么事?” 他掂了掂怀中包裹,桃符和刻刀上还缠着她身上的香气,“做这个。” 燕宣不等她回神,点头算是道别,径自走进小屋中合上房门,空留姝裳神女目瞪口呆留在原地:这算是……被拒绝了? 她,堂堂姝裳神女,就这么被一个魔物给拒绝了? “喂,这家伙!”姝裳恨得咬牙,浑身都不自在,冲着小木屋小声念叨,“人家提前准备了那么久的饭菜,居然胆敢说没空?当自己是什么,还在我面前耍威风,我……我……” 她一脚踩上燕宣之前的破碎衣服,胡乱踩踏一通,最后不解气地全数踢进池子里。 胸口起伏不定,姝裳叉着腰一副盛怒模样,“我以后,以后要是再和你们这些又粗俗又野蛮的魔物扯上任何关系,我,我……我姝裳神女就这辈子都嫁不出去我……” 第25章 暗杀者 已经是被囚禁的第几日了?上官绛也记不大清楚。 房间昏暗无光,只有半截蜡烛幽幽燃着。因为被施加过术法,小小半截,始终不灭。开始时她还能算清楚时间,睡睡醒醒几次之后,便再不得准数。 胸口的烫伤已经不再疼痛,丑陋的六个印子,深深烙在白光润的肌肤上。 或许是有光的缘故,上官绛这几日睡得还算踏实。墨丞不来,身边又没有仙娥侍奉,屋外的世界与她无半点联系,一日到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除了睡,她再也想不出什么消遣的法子。 但上官绛知道,她得出去——与其被困死在这里,倒不如更有价值的活着。 朦胧中似乎有人在昏暗的角落显了形,并悄然无声在接近。她心一惊,却是暗笑:出去了机会约莫是来了。上官绛闭上眼假装熟睡,待那个影子渐渐走至床边时,她才猛然意识到,来的不是墨丞,甚至不是她所熟知的任何一个人。 可,这怎么可能?这里是凌玄殿,是凌玄帝君的寝殿,且不说周围布满结界,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却有人敢用仙术障眼避开天兵自由进出?莫不会是……她心思还没透彻,身子便觉察到一股寒意,那人灭了烛火,从腿侧摸出柄刀子,径直向她胸口刺下来! 上官绛扬手格挡住剑柄,猛然睁眼,昏暗之中看不清楚来者模样。 只是那人一身夜魅衣,想来也是个暗杀者。 暗杀?她苏芳王已经成了断了翅膀的笼中鸟,折了獠牙的笼中兽,要她的命不过是凌玄帝君动一动嘴的事,犯得着暗地里用这种手段么?她黑暗中与那人过了几招,论力道,应是个男子,可惜看不清脸孔,身上的气息也极为陌生。 无端生出的祸事。 暗杀者似乎知道她双足有伤,招数上未讨到便宜,便挥着匕首向她腰腹刺,哪知上官绛向周围一滚,瞬时轻轻巧巧站在地上,一身红衣似鬼魅,抬脚狠狠踢向他手腕。男子吃痛,匕首差点落在地上,约莫是太过惊讶,连声音都忘了隐藏,“你的脚……没事?” “被囚了那么久,该好的伤,总归会好。” 上官绛微微勾起唇角,故意引他多说话,以便确定身份,“怎么,阁下很失望?” 那人觉察自己破绽,鼻中轻哼了一声,再不多言扬手又挥刃。毕竟是在墨丞的结界之内,他不敢使用术法招惹来人。上官绛拳脚功夫算是上上乘,一来二去,倒也没吃什么亏。失去下手先机,再对战伤势痊愈的苏芳王,胜算小之又小。 正当对峙之时,门外忽然响起流萤的声音,“是帝君的信物无误,月医仙,里面请。” 继而是有节奏的敲门声,三下。 暗杀者一怔,慌忙施术遁去身形,上官绛见他在墨丞结界内来去自如,心中不禁疑惑更深——这凌玄天界,想要她死的人实在太多,还有无数未知的危险潜伏着,等待着,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眼见来不及去被褥里重新躺好,她索性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看着月弄影撩开纱帘走近。 是你?她扶着桌案一脚,慢慢支起身子,佯装是自己从床榻上跌下。 月弄影见此情景,心下不由一紧,搁好药箱急忙上前将她抱起,轻轻放去床上。重新点燃蜡烛,青衣男子仿佛觉察到屋中异样,蹙眉四下张望一番,开口问,“方才有人在屋里么?” “月医仙在说笑罢?”上官绛勾唇一笑,“凌玄殿结界可是墨丞亲自布下的,我可是听说,单单是这屋子周围,就一共插了九枚凤羽……若非沾着他的气息,旁人怕是很难入内罢?莫不是说,这天界有什么人能轻而易举破解墨丞的仙术不成?” 为不打草惊蛇,她决定暂时压下这股风波。 既然有胆识去杀未来的凌玄帝后,想来那人背后的指使者也不简单。试想她一死,对谁而言会最有利?她所能想到的便是姝华神女,所有神仙都会想到她——即便刺杀失败计划败露,也有既定的替罪羊;可那女人手下怎会有这等心思缜密,甘愿以身犯险的暗杀者? 暗杀,不单单是对她个人的恨意,而是苏芳王死在凌玄殿里,就能换取意想不到的巨大利益。这天界,一定还有她从未接触过的危险存在。 月弄影略略一思量,淡淡道,“确实,我多心了。” 上官绛依在床榻上,死死盯住来者的眼睛,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多嘴一句,“他不是不准任何人来见我么,你怎会来?而且……” 望一眼紧闭的窗,外面天色已晚,她语气愈发婉转,“还挑在这个时辰?” 青衫医仙不说话,只是捏过她的足拆了绷带,细细查看伤口,又从随身带着的药箱里取出一瓶药膏,用手指挖了些许,小心翼翼抹在她足心脚背。上官绛被他弄得痛痒,忙不迭将脚往回收,熟料性情颇好的月姓男子却板起脸来死活不松手,甚至抬起头来瞪了她一眼。 “你真是……”她小小声嗔怪着,忽而回忆起与月弄影待在苏芳城的日子,两人“情投意合”的一场闹剧惹得众人嗤之以鼻,眼下看来,着实是个笑柄。 他那时吻着她的足,称呼她为“他的王”。 如今,他还是那个云淡风轻的月医仙,她却不再是呼风唤雨的魔域霸主了——眼下的苏芳王,不过是被凌玄帝君囚在笼子里的区区战俘。 月弄影见她老实下来,轻而又轻叹了口气,在她足上缠好新的绷带,嘱咐道,“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如果可以,试着下来走走看。”他伸出手想要扶她下床,忽而想起什么,动作滞在半途,悻悻将手又收了回来,“罢了,再歇几日也好。”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上官绛目光灼灼,极力想找出那个男人的破绽,“你……到底为什么要来?” “苏芳王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月医仙既然这么说,定然是打算真假都告诉我了?”她露出计策得逞般的骄傲笑容,“那,不如让我先听假话罢。” “离开苏芳城后,我心中始终想着你,念着你……便千方百计向帝君求情希望见你一面,确定你平安无事。”他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地说出这番话,仿佛是念着早就写好的稿子,连目光都没有一丝一毫向心仪女子吐露情话时的羞赧。 上官绛觉着蹊跷,蹙眉冷笑两声,“呵,那真话又是什么?” “真话就是:他放心不下你,就让我编上方才那些话替他来看看你——是个馊主意。”月弄影的声音恢复如初,末了不忘加重语气添上一句,“帝君很在意你。” 她怔住,未曾料及真假缘由竟是这般:他在意她?可笑,那个男人会在意自己? 猛地将领口扯开,胸脯上的烫伤触目惊心,女子神色漠然,“是啊,他就是这样在意我的。” 月弄影将目光移开,掌中凝起一道青色的光,是用以治愈的仙术,欲为她疗伤,上官绛却抓住他的手腕,冷冷又道,“这伤口不需要治疗,这是我的毕生之大辱……你且让它留着。” “抹掉这伤疤,是帝君的意思。”他解释,“苏芳王不要误会。” “那你就帮我传句话给他,说我不接受他的好意。” 医仙沉思片刻,终是灭了掌中的术法,“如果那日帝君不在众神面前罚你,苏芳王觉得自己眼下还能安然无恙躺在凌玄殿安心养伤?” 她一挑眉,眼中满是轻蔑,“这也是他让你说的?” “不是。”他摇头,“只是小仙觉得,苏芳王冰雪聪明,应该能够理解帝君的良苦用心。” 上官绛撇过脸去,鼻中冷哼一声。 “那么,小仙告退。”他恭敬地有些生疏。 自从回到天界之后,这男人再不似从前,往昔为了各自的目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然一切不过浮云过眼,曲终人散,或许,这才是月弄影本来的样子。上官绛咬紧下唇,忽而又低声唤:等一下。 男子驻足,缓缓转过身来。 “苏芳城如何了?”她定定问话,即便心知从这个家伙口中得不到答案,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多问一句,“你平日侍候墨丞左右,仙魔间战事理应清楚的罢?” “自是清楚,只是不能对你说而已。” “呵,想你一介碧落之妖,如今倒是对天界忠心耿耿。”她笑得有些凄冷,又有些不甘,“论说收买人心,墨丞若是第二,无人能称第一,至于世间传言苏芳王能‘以色拢人’,在凌玄帝君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她对月弄影半是怨半是恨,又因心底埋着对碧落灭族一事的愧疚,这怨这恨始终不满。 月弄影亦笑了一下,“待苏芳王成了凌玄帝后,小仙也会对帝后娘娘忠心耿耿。” “你——” 上官绛恨得咬牙,只觉得最后的机会就要这么从指缝间溜走。被封为帝后意味着什么她不是不知道,然就这么将苏芳城、将自己输给墨丞,她不甘心!凝视着珠帘后的清秀男子,女子伸手缓缓解开衣襟上的盘扣,将嫣红的衣衫,一层层扯落。 绝境之中去笼络人心,求得自由,她唯有这一点赌注。 无路可走。无法逃离。 或许,还有点点情愿。 纵然对着闻人紫能有一番义正言辞的借口想留月弄影在苏芳城,但她想,自己到底是不讨厌这个男人的,即便被他出卖,此时亦不讨厌。 “你方才所言那些‘假话’,又当真全然是假话?月弄影,至始至终,你就没有为我动过心么?” 乌而亮的长发遮住凝脂般的身体,她抬眼看着他,“燕宣投降,戎苑回城,剩余将士被囚禁,眼下我已再无人可以依靠,只有你,现在只有你能帮我离开这里……” 他抿唇,摇曳烛火如振翅的蝶。 “只要你能帮我离开天界,你想要什么,我都允你。”上官绛咬牙,“我绝不信,你没有动过心……” 时间慢慢流逝,屋中愈发静谧。 “苏芳王本就无心,小仙又怎敢有心?如果今夜又是一场假戏,苏芳王这赌注未免下的太大,叫人承受不起……我退出。”月弄影垂下脸,恭恭敬敬冲她行了一礼,“之前逾越,当真逾越;往后逾越,无心逾越。” 她缓缓眨了下眼,若无其事将上衣重新拉好,自嘲般苦笑一声,“若那时我封了你做王夫,将你也整日囚在苏芳城中不得自由身……你大概就能体会到我此刻的心情了。” 月弄影不说话,只将身子欠得更深。 上官绛抬头看一眼芙蓉帐顶上绣着的百鸟朝凤图,缓缓合上眼。 这一局,输得彻底。 第26章 冰棺 洞窟中昏暗无光,巨大的冰墙透出丝丝寒气。 间或听到的嘀嗒水声,无端衬得这里更加静谧、诡异。 “属下办事不利,望主上责罚。” 一身夜魅装的男子在一堵冰墙前单膝跪下,模样恭敬顺从。他跪拜方向有一堵窄窄冰墙,高怂如碑,内里封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透过冰层甚至可以清楚看见他衣襟上绣着的暗纹——与其说是墙壁,更像是一口棺材。 巨大的、透明的、美不胜收的水晶棺材。 冰棺前还设有一个小小的祭台,施加符咒的白色布条已有风化破碎,桃木和坚冰混合围成结界中,只搁放着一架古琴。古琴琴尾成凤尾状,雕工精湛,尽管上了年岁,七根弦上流光溢彩,一眼便知不是等闲之物。 “责罚?我现在这个样子,又能责罚你什么?”男子声音轻柔,更像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虚弱,“机会只有一次,借助苏芳王死讯挑起仙魔混战——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必须另想它法。” 他就这么被封在冰层中,双脚悬空,除了眼珠,丝毫不能动弹。一身黑衣如倾泻而下的墨水,将纯净通透的冰棺内里染做漆黑。暗杀者抬起脸,不动声色注视着男子微微挑起的眼角,暗忖这身段相貌都像极了凌玄帝君墨丞。 只是那张脸笼在阴影中,一时间分辨不出表情。 冰棺中的男人默了片刻,又问,“叫那个魔物给活下来了?” “情报有误,苏芳王虽被墨丞封住了魔息,但拳脚功夫在属下之上,我在凌玄殿结界内,不敢以仙术对抗,怕留下痕迹叫墨丞觉察……而且,那女人的脚伤已经痊愈,这几日似乎是故意卧床不起,装作无力反抗,属下想,可能她也在另有图谋。” “喔?”男子似乎是扯动了一下嘴角,“她懂得卑躬屈膝装作伤病,叫墨丞失去戒备之心,想来还有点头脑,遇上这种对手,你暗杀失败倒也情有可原。” 冰棺中人半真半假地称赞着,似乎又很快对此失去了兴致,扬声又问,“其他消息呢?” “这几日墨丞都在济世仙境里待着,我曾去碧落阁将他所吃剩的药渣给搜了过来,请了医仙比对过,似乎、似乎……是犯了老毛病。”最后三字轻轻悄悄,生怕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触怒面前的主子。 凌玄天界诸神皆知,墨丞性情不定,尽管极力压抑,情绪起起落落间也叫人难以捉摸,故而喜用清心顺气的方子调养,都说伴君如伴虎,伴着一只疯虎,不免更加提心吊胆。 是么?冰棺中人默了片刻,思绪似乎飘向远方,“我们几人中,就数老四能将涅槃火控制自如,素日里也最懂得修身养性平复情绪,性子偏向稳重冷静——能将墨丞激怒,也是不易。” “先前有四十七名仙家请命,齐齐跪在凌玄殿要求严惩苏芳王以正天界威严,早日攻破苏芳城,收服众魔;然墨丞不顾众仙家反对,执意回护苏芳王,还要……还要封她为帝后。” “仙魔两族的联姻?以你所见,老四是为了谋大业,还是动了情?” “属下觉得,墨丞所为不仅仅为了压制住魔域。他大动肝火,是因为责备苏芳王上官绛私下帮助部下逃离天界——逃走的乃是魔域霁威将军,听说是那女人在苏芳城中豢养的面首,他逃跑时属下曾率领天兵与之交过手,是个很难对付的角色,烈阳斗将就是死在他手下。” 回忆起拦截霁威将军的那一日,暗杀者身子微微有些发颤,似乎那男人弑杀气息如同梦魇萦绕不去,只要一想,浑身就会充斥着一种情绪,叫做“恐惧”。 那些同胞在他眼前倒下,鲜红的血逆流成河。 “吃醋么?唔,这倒是像老四的性子。都说女人是洪水猛兽,最易扰人心绪,逢场作戏又或是阴阳采补也就罢了,若是一不小心将心给陷进去……对体质特殊的我们来说,无疑是引火自焚。”男子哼笑,“更何况,魔族女子都不是盏省油的灯。” “属下接下来要怎么做?” “你已经暴露了行踪,上官绛往后必然会有所戒备。”那人冷冷下达命令,尽管与外界阻隔已久,肌肤血肉却依然鲜活无比,“有这么个会替墨丞制造麻烦的火种在,即使我们什么都不做,他也会自乱阵脚。你可以寻个机会,告诉她……上古凤族的真正弱点……” 凤尾古琴似有灵性,弦上流光一转,无声发出某种警告。 他微微一怔,声音戛然而止。 “主上……”暗杀者轻唤。 “无碍。”黑衣男子转而轻叹,声音中沉淀着无限苦楚,“我只是,只是有些怀念外面的阳光,已经很久了,很久未有……一场好眠……” * 凌玄殿外守卫重重,身着华裳的仙女们开始忙碌。 上官绛冷眼看着流萤率着侍候墨丞的仙娥进进出出,借助仙术吹散屋中的湿气和灰尘,又将特意添置几身衣裳一一拿给她过目,无一不是她所钟爱的绛红色。 “还回来做什么,我不需人来伺候。”她终是忍不住插嘴,“你们开了门窗,不怕我逃走么?” 流萤笑笑,恭恭敬敬冲她行了个万福,“苏芳……啊不对,该改口称呼您为‘绯君娘娘’了,帝君上午才嘱咐我们将凌玄殿速速收拾妥帖,他要搬回来住。至于逃走……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呀,我们都知道您与帝君伉俪情深,怎么会舍得抛下他走掉?” 随她一起的仙娥都应着声,看她的眼神再不似先前。 绯君娘娘?她蹙眉小声念叨了一句,这伉俪情深又是几个意思? “是呀,是帝后的封号。”流萤点点头,一番话说得极为天真,“帝君说您喜欢红色,就要诸神往后都称呼您为‘绯君’,不许有任何不敬……他对您真是十分体贴呢。” 上官绛轻笑一声:这才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另外赐她新封号,则意味着墨丞意图将苏芳城收为己有——不管是收她做臣子还是做妻子,那个男人都不允许有人在他的辖地内称王。 苏芳王这三个字,必然要被抹去。 不知道她被封为凌玄帝后的消息有没有传到苏芳城去,但愿戎苑能沉住气,死守城池。 一名仙娥燃起角落的龙涎香,仰面又与她道,“绯君娘娘您不知,这几日,帝君他可是一直在凌玄殿外面转悠,旁敲侧击问了这个问了那个,横竖就是不敢进来……大概在编什么理由罢,帝君这样子最好玩了,嘻嘻。” 然后一群衣着亮丽的仙娥都哄笑起来,全然没有意识到是在调侃凌玄天界的至高尊者。 “你们……难道不害怕他么?”上官绛不合时宜地抛出一句话,眸中尽是疑惑。 她一直觉得,自己与天界女子在一起时会显得格格不入,若不将浑身的毒刺竖起来拼死抵抗,便会下意识感到不自在:她们都在笑,笑的肆无忌惮,也没有任何恶意,可她偏偏想念看着滚滚黄沙眉头紧蹙的飞沙,想念默默注视心爱之人神色坚定的闻人紫——这才是苏芳城女子该有的情愫,寻常女子该有的欢笑和倾慕,她们不懂,亦不想懂。 在上官绛看来,这些年纪轻轻的仙女应该与那些神仙一般,对墨丞又敬又怕。 “怕,自然是怕的。”流萤点点头,仍旧止不住笑,抬袖遮住牙齿,“您也见了,帝君发起脾气来谁也拦不住……” 又有个穿暖黄色衣裳的仙娥走过来揽住流萤,眉眼弯弯接口道,“但是呀,帝君才不会随便发脾气呢,比其他主子好伺候多了!我们跟在帝君身边这么长时间,从来都像这般说些玩笑话,就是当着帝君的面儿说,他也不会生气的,怎么说都不生气。” 那是你们从没见过那男人褪下伪装后真正的模样,她在心底叹了一句。 流萤心思活络,忽而觉察到什么,慌忙扯了身边姐妹衣袖,拉着众人欠身道歉,“若是绯君娘娘您不喜欢,我们以后不说就是了——之前凌玄殿没有女主子,我们……我们姐妹说话没大没小习惯了,今日之言如有唐突,望娘娘原谅。” 之前的苏芳王,不过是个侥幸得了墨丞宠爱的敌军战俘,可眼下,她却即将成为凌玄帝后,拥有凌驾于诸神之上的至高权利……倘若上官绛是个生性善妒的女子,她们这般奚落取笑墨丞,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没事,你们还像之前一样就好。” 上官绛勉强笑了一下,猜测着自己或许已经离自由不远:月弄影像是只会带来喜讯的青鸟,殷勤地为墨丞探明前方道路,冥冥之中却也在为自己传达着对自由的渴望。他说墨丞在意她,如果墨丞真的在意自己,那些仙娥所言就是真话,他很快就会沉不住气回来寻她。 只要有交锋,就会有胜败。 然与她而言,无论是输是赢,只要能控制住墨丞,掌握他的一举一动,就有机会逃出天界。 上官绛有些责备自己昨日疏忽,妄图用色相笼络月弄影,差点丢尽苏芳王的尊严与骄傲。不过也许正是那一激,稳准狠地逼得那青衫医仙连连退步,才有今日好消息也说不定——月弄影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什么可以和墨丞说,什么不可以。 那些仙娥见她并没有生气,一一抚着胸口松了口气,忽而又齐齐望向门外,争先恐后朝外面扬手招呼,压抑不住面上喜色。 上官绛坐在床榻上目光随她们往外飘,可惜被珠帘纱幔挡住,什么也看不明白。她本是拿着本描绘天界各处风光的图册在翻看,眼下全然没有了心思,正想开口询问,便收到流萤递过来的眼色,同时兴冲冲用嘴型对她比划着:帝君来了,帝君来了。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凌玄帝君者……这群仙娥脑子莫不是都有病? 她抿唇不语,眼睁睁看着那群小仙娥相互耳语着一窝蜂退了出去。 第27章 绯君 她知是他来,故意低头装作看书,并不理会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墨丞在门口驻足,那些衣着花花绿绿的小仙娥笑着从他身边跑过,毫不客气地丢过来嘲笑目光。他长长叹了口气:从什么时候开始,回自己房间还得先历经好几日的内心斗争与白倾语“毁人不倦”加长版特别授课,最后牙一咬脚一跺,怀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心情走进凌玄殿。 远远咳嗽一声,象征性像那个女人表明这儿还有个东西:男的,活的。 上官绛偏偏不抬头。于是他又重重咳嗽一声。 无视。 于是他又重重咳嗽两声。 继续无视。 于是他快把心肝脾肺肾一股脑儿都咳出来了。 床榻上斜卧的女子红衣艳烈如天边火烧云,终于慢悠悠抬起眼来,张嘴便是刻薄一句,“要我喊人去请月医仙给你抓副药么?” 墨丞停止咳嗽,清了清嗓子“嗯哼”漂亮地收了一个尾,合上房门慢慢走过来。上官绛看着他,前胸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见她目光似箭,犹豫着在床边坐下,说话亦是吞吐,“我……我没事,倒是你,为何不让月弄影治伤?” 她将脚稍微抬了一下,说得漫不经心,“换过药了。” “我是说这里的伤。”他指指她的胸口,手指差一点就要不听使唤戳上去。 “帝君亲手留下的,我怎敢除去?”上官绛挑眉,美眸之中尽是讥讽。衣襟有些宽松,从那男人的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一片春光——即便知晓这点,她也懒得挪动位置,任由那六枚烫痕落在他的眼底。 “上官绛,你大可不必对我这般态度。”墨丞终是忍不住,微微垂了唇角,“那日我气急,有些不能控制心绪,可你也见着了,那些混账逼得紧,我伤你是为了封他们的口……” 她打断他的话,冷声道,“那之后呢?之后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又算作什么?” 要让她不怎么痛快地乖乖留在他身边——他是这么说的,模样狰狞,语气冰冷。 “大抵都是气话。”墨丞声音又小了些许,垂着眼老老实实作反省状,“这几日稍稍冷静了一下,终是想了个清楚明白。明明已经很久没有发脾气,可听到你助霁威将军逃走……”他抚着胸口,露出无奈表情自嘲一笑,“上官绛,我果然还是有点喜欢你的。” 是有点喜欢你的。 五字轻飘飘落在她心头,风一吹就散了。 她不言语。几番交手,这男人实在太过狡诈,也不知今日言语又是几分真假——“别人口中的墨丞”与“自己眼中的墨丞”,简直就是两个物种。 末了他又开口,“我今天回来凌玄殿,是来向你道歉的。” 道歉?她喃喃重复了一句,报之以戒备目光。 “白倾语说,向女人道歉最好带上花,宝石之类的东西……但我觉得你可能不会喜欢,所以,我带了这个来。”他从袖子里取出个卷轴,铺展在她面前,见她疑惑,不禁微微一笑,“是收兵的诏令天书。” 上官绛美眸一漾,几欲压制不住内心喜悦,“你是说,要将派去围剿苏芳城的天兵调回?” “眼下霁威将军驻守在苏芳城中,我若硬闯,虽有十成把握能攻下,但代价未免太大。”男子满面尽是遮不去的遗憾,“买卖不合算,在没蚀本之前收手,也是一种取胜之道。” 她接过诏书逐字逐句审视,口中却冷笑,“我不信你会有这么好心。” “我当然没有那么好心——要我收兵可以,还有个附加条件。”他笑出声,又从袖中取出一只相同的卷轴,“这是封后的诏令天书:你撤去‘苏芳王’称号归顺天界,受封‘绯君’,也就是未来凌玄帝后。我会对外宣称苏芳城仍是你的辖地,由霁威将军直接监管,而‘绯君’每十年可回去巡查一次。” 她暗自权衡利弊,说实话,对一个战俘而言,赢家这条件提得不算苛刻,甚至可以说很宽容,只是她有她身为王的骄傲,无法轻易许诺。 尽管这真的是当下仙魔双方最和平的解决方式。 “对,你留下,我退兵——我想了许久,才得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于你于我都满意的法子。”墨丞扬眉,显得很是自负,“苏芳城还是你的,但你,是我的。” 上官绛轻扫一眼他手中的物件,“那我若不答应呢?” 墨丞似乎早料及她的反应,气定神闲拿出第三只卷轴,“这是第三封诏令天书,也是苏芳王最不想看见的一封……你这么聪明,一定能猜到是什么。” 她垂眼一思量,淡淡说了三个字:屠城令。 他笑眯眯点头,“我率天界七十二斗将亲自屠城,但凡不愿归顺的苏芳城魔物,一个不留——现在的你,是否还能坚定地说出‘想要苏芳城,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之类的豪言壮语呢?” 案几上的烛火轻曳,和墨丞身上淡淡的光晕几欲相融。 红衣女子陷入沉默,似乎踏足这凌玄天界以来,她就一直被一块大石压在胸口,不定地选择与被选择,至始至终没有将梗在喉咙中的东西吐出来过。上官绛仰面望着面前清瘦高挑的男子,愈发觉得他陌生又可怖。 墨丞。这就是压制苏芳城压制苏芳王几万年的凌玄帝君,墨丞。 从知道这个名字以来,她就从未敢掉以轻心。 “我说过,不喜欢打打杀杀,可若苏芳王不给我这个收手的机会,就算要付出天大代价,我身为凌玄帝君也必然要给天界诸神一个交代。”他伸手摸摸她的头,手指插.入她的发丝之间,一点点揉着顺着,“而且,你不觉得‘绯君娘娘’这个称呼很好听么?” 她动了动,躲开他的手,“帝君这番道歉,当真是很有诚意呢。” 墨丞没说话,只将衣袖一挥,手中多出一柄白玉烟枪。指尖凝出一缕涅槃火,他将烟锅点燃,吸了一口,将白雾徐徐吐在女子脸上,模样有些乖张阴鸷。她重重咳嗽起来,挥手驱散眼前迷烟,忽而又想起胸前烫伤,身子本能向后缩了寸许。 熟料他将烟枪往她手中一塞,低头开始解扣子脱衣服。 你要做什么?!她蹙着眉数落,脊背已经贴到床框,再抬眼时墨丞已将上衣褪了干净,两手扯着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膛,眯着眼作视死如归状,“只要不伤脸,身上面积随你烫……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亭台楼阁八卦阵,爬树的母猪上炕的驴,两只蜈蚣手牵着手牵着手牵着手,你想烫啥图案烫啥图案……这样算够有诚意了罢?” 她哑然,死死盯着他,面上一副嚼碎黄连般的表情,握着烟枪的手都微微颤起来。 苦肉计么?不不不,也许只是单纯想戏弄她而已罢。 若是在初识时,她定然不会有一丝一毫犹豫,然眼下情境……尖锐的棱角被磨去大半,她发觉自己再下不去手——上官绛努力说服自己是因为他手里有三封诏令天书的缘故。 “你有病吧。”她呛声,将烟枪丢了回去。 “你怎么知道的?”墨丞眸子亮闪闪,歪过脑袋凑到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施法化去那柄烟枪,他顺势扯过她的手贴上自己胸膛,笑的春风得意,“我最近确实又开始吃药了。” “你让我再考虑一下。”她想要拖延时间,拼命往回抽手。 “倘若你的臣子放弃你,另立他王,我们的交易可就要一笔勾销了。世间再不会有这么合算的买卖——这是交易,交易不谈感情。”墨丞目光灼灼似有火焰烧过,故意压低了声音,“我没那么多时间与你耗着,上官绛,给我答案,趁你还是苏芳王——趁我还将你当做苏芳王。” 快疯了。 自己快被他逼疯了。 实力上的差距当真不是口舌之快就化解的——她敌不过他,也不想输的那么狼狈。 暗忖眼下情境不在自己控制之内,上官绛只得被迫改口,“只要你马上退兵,从此不得再对苏芳城出手……其他条件,可以再议。” “你有什么不满?”他显得很好奇,“我应该想的很万全,很周到。面对如此丰厚利益却弃之不要,这不像一个王的作风。” 她踌躇着望一眼他的眼睛,笃定一语:我不喜欢你。 他一怔,喃喃笑了下,“你那时为了获知我弱点,可以甘心牺牲色相去讨好一个敌军战俘,如今却因‘不喜欢’这个理由,要拒我于千里之外?甚至放弃凌驾于神仙之上的机会……所以说,你果然是喜欢着月弄影,对么?” 上官绛不说话,怒放的红裙堪比嫁衣灼眼。 “上官绛,我是真的不想再继续打下去了。”墨丞认输般阖眼一叹,沉声道,“你我可以没有夫妻之实,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她愈发觉得那人话中有诈,试探一步,“帝君的意思是,彼此不干涉对方的感情生活,单纯把联姻当做天界和魔域休战的一步棋吗?” 男子笑眯眯,一副孺子可教模样,“所以,你也别指望我会给你凌玄帝后本该有的实权。” 她哼笑,“苏芳王什么性子,妖魔皆知,这么玩下去帝君会后悔的。” 墨丞抬手将第三只卷轴抛向半空,指尖带去一缕火焰,彻底烧了个干净,“有句话你会错意了:你不可以干涉我的感情生活,但我,可以干涉你的。” 她瞥眼看他。 墨丞又道,“这不是‘联姻’哦,是‘册封’,单方面的‘册封’而已。” 上官绛怔怔看着屠城令的灰烬在眼前消失,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转而又听见墨丞的话,双眉不禁皱了一下:果不其然,这男人看似疯癫,行事毫无准则可言,可心里亮堂得像有一面镜子,哪里容自己有半点吃亏。 “你不说话,我便当你允了。很好,从此世间再无苏芳王,只有我的绯君娘娘。” 墨丞哼笑一声,将前两只卷轴铺陈在她面前,上官绛会意,咬破手指压下血印;他也不怠慢,找了个角度将自己的血印压得与她重叠些许,远远看去,更像是绘成的小小爱心。 她皱着眉头一脸嫌弃:真是令人不舒服的恶趣味,但是她……也真的不想再打仗了。 凌玄帝君低头将诏令天书卷好,将流血的手指递到她唇边,命令道,含着。 上官绛怒目相对,强忍下心间无名火,缓缓张开嘴将他的伤口含住。 血的腥甜味很快在口舌间散开,她狠狠吮了两口,想要故意弄疼他,哪知墨丞也不抬头,淡定的如若自语,“喔,忘了和你说,调动天兵的诏书,除了要有凌玄帝君血印之外,还得盖上象征上古凤族身份的凤羽金印才行,不然是不作数的……我还没……” “你诈我?”上官绛眼一缩。 她将墨丞手指吐出来,再也忍不住,一拳头照他脸抡了过去。 第28章 绕口令 墨丞来不及阻止她的动作,结结实实吃了一拳,顿时眼前一黑。 上官绛起身想去揪他衣襟,手到半途才发觉那男人上衣还松松垮垮堆在腰间,她咬牙手腕一转,猛的扯上他耳朵,狠狠扯过来,“墨丞,你不要欺人太甚!” 到底谁在欺负谁啊?英明神武的凌玄帝君此刻憋屈得无以复加,大呼一声“饶命”,顾不得擦去流出来的暖热鼻血,双手抱住女子手臂求饶道,“我只是还没印上……又不代表我不印!诶嘛,疼……我就是回房拿凤血金印的啊,疼疼疼,女王大人求你轻点儿拧,轻点儿……耳朵、耳朵要掉了……” 她眨了一下眼,手中动作停了一停,不确定道,“你是说,你一会儿就盖上那什么金印?” 墨丞捂着耳朵点点头,眼里还有晶亮亮的泪花。 哦。上官绛松手,顺势推搡他一把,那干嘛不早说。 “你没给我机会说啊,拳头就抡上来了……不是说过不要照脸抡么?打坏了可怎么办?”墨丞委屈无比,扯了床帘就往脸上抹,一边抹一边将沾了血渍的锦花布拿给她看,声泪俱下控诉道,“你看,流了这么多血!你不知道凤凰血很精贵的么?凤羽金印所用印泥就是用红珊瑚、朱砂与凤血混合磨制而成,是天界诸神绝对不会认错的东西……印玺可以造假,凌玄帝君的印泥却不会,这么多血都够做一盒印泥了……” 她当初怎么会被这种蠢货给擒住?上官绛咬着嘴唇,狠狠绞紧袖口,看那惺惺作态的男子简直像是在看一个怪物,还是个没有脑袋的怪物。 “早知如此,戎苑逃走时我就该塞给他几盒印泥,说不定回去后能卖个好价钱。”她不冷不热地回应,一句话又撩起男子心头一把火,“真真是可惜了。” 墨丞瞬间沉下脸,声音飘得有些远,“再在我面前提其他男人的名字,休怪我反悔约定。” 她挑眉,“你威胁我?” “趁着还有威胁你的机会。”墨丞与她目光直直相触,转念却又怕两人间好不容易缓和下的气氛又僵持,半是哄着上官绛半是给自己找台阶,“还不快说句好听的,我去取金印。” “我不会。”她口拙,素来说不出什么好听的,特别是对着一副欠打模样的家伙。 红唇又动了动,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讨男人欢心要说什么甜言蜜语,最擅‘以色拢人’的苏芳王会不知道?”墨丞本是说着玩笑话,却在望一眼女子表情后识相闭了嘴:她所展露出的迷惑表情并不是伪装,对于关系苏芳城安危之事这女人从不作假,或许在言语上,堂堂苏芳王是当真不懂如何取悦男人。 “额,比如‘我最喜欢墨丞了’‘墨丞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嫁给他一定很幸福’这样子的。”某人没脸没皮地举着不太靠谱的例子,一边点着手指一边怂恿,“你说得甜腻点儿,再撒撒娇,我听得一舒坦,说不定再让你一步棋。” “可这么假的话我说不出口。”上官绛想了一下,认真摇摇头,“你换一个。” 这么假的话……墨丞听罢,撅着嘴心里不是滋味,想了想咬牙又生一计,“那你就说‘凌玄帝君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苏芳王见了心生欢喜一不小心就爱上了他从此心甘情愿留在凌玄殿日夜陪伴夫唱妇随两人恩恩爱爱甜甜蜜蜜黏黏糊糊再也不分开’怎么样?” 白倾语《恋爱心经》有曰:适当的心理暗示有助于女人心生归属感。 墨丞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聪明了,如此活学活用,举一反三。 “太长了,没记住。”上官绛气定神闲看着他自作孽不可活,淡淡道,“再换一个。” “上官绛,你这是在存心气我么?”他垂头丧气,眨眨眼忽而语调又转,“那咱们来个简单好记又具有历史纪念意义的,这句话只要你跟着我念出来就算赢,我会借册封帝后昭告天下之际将擒来的一百多名魔域将士全数放回苏芳城。怎么样,这个赌筹还满意么?” 不是不会说情话,只是好处还不够多——他手里的筹码多到无以复加,只管往上叫价便是。 她红唇弯起,终是来了兴致,神情愈发正色,“那我要出什么筹码?” “你现在还有什么?”墨丞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轻蔑哼笑一声,“身体么?” 女子恶狠狠剜他一眼,继而一句话说的凄婉,“如今沦为阶下囚,苏芳王早已什么都没有了。” “将‘凌玄帝后’一位视若桎梏的女人,天底下怕也就只你一个,真是不知好歹。”墨丞轻笑,低头将衣服系好,摇头叹息,“我可真是好心呐,又与你做了桩压根没赚头的买卖。” 多谢帝君成全。她亦哼了声。 男子薄唇轻抿,狭长的眸子中流转出点点狡黠光泽,懒懒在她身边躺下,抬手拖住下巴,一副玩味模样,声音软的像是浸过蜜糖,“记好了:红凤凰黄凤凰粉红凤凰花凤凰,粉红凤凰粉红凤凰粉红凤凰粉红凤凰……你念一个我放一人,念得多放的多,来,我给你数着。” 上官绛听着记着,最后清清嗓子,深吸一口气,“红凤凰黄凤凰粉红凤凰花凤凰,粉红凤凰粉红汪汪汪……” 想她赫赫魔域之王,骑过马,打过仗,领过兵,杀过人,令多少神仙妖魔闻风丧胆,最后在凌玄帝君的绕口令上被虐成狗……去你妹的粉红凤凰。 这厢墨丞已经笑得肚子疼,扶着她的肩膀直晃脑袋,只差在床榻上打几个滚。 她扬起拳头,额上青筋直跳,“……再笑信不信我揍你?” 墨丞摇摇头,好不容易才止住声音,连连说着“抱歉抱歉,我真不该这么嘲笑连绕口令都不会说的魔域女王”,语罢却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但是不行哈哈哈可我忍不住实在太好笑了你好蠢啊哈哈哈”。 想哭。想死。想躲进被子里再也不要看见那个男人。想把他脑袋拧下来。 “我说不好。”上官绛恨得咬牙,手中若有赤练枪,怕是早就捅上去了。 她定定神,逞强与他争辩,“可这不能算我输!谁知道你谁用这么阴的招……我……我从来不会这些!你有种就解开我的魔息封印与我堂堂正正打一场,废话少说,输了放人!” “激将法对我来说没有用。”墨丞耸耸肩,顺势拉过她的手,“我才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上官绛怔了一下,犹豫着问,“那,我这样算是讨得你欢心了么?” 算是罢。 他微微笑着点头,当真没有食言,起身走到案几边取了金印压上印泥,重重敲在诏令天书上。继而一道白光大盛,落定后幻化做飞鸟模样,在凌玄帝君面前扑腾着翅膀,发出欢欣的鸣叫声。 “传令下去,让众仙家速速从魔域撤回,莫要再发生冲突;先前捉来的战俘一并都放了,算是给苏芳城一个交代。十日后凌玄殿设宴款待凌玄诸神庆祝封后一事,让流萤、翟如协助白泽神君操办罢。” 白鸟领命取了两只卷轴,重新变化作一道光,穿透过紧阖门窗,很快消失不见。 十日?上官绛记在心间,故意伸手挪动着早已活动自如的双足,唤了墨丞,“十日后宴席,我这般样子,要如何参加?” “只是宴席而已,你露个面便好;至于正式的封后大典,不妨先缓一缓。”他将目光移开,并没有说明原因,“月弄影与我道,你的脚伤基本痊愈,改日得空,我扶你下来走走。” 上官绛点点头,之前遇刺之事几番滚落到舌尖,又生生被她咽了下去。 “我们的帐算是清了,只要你不一而再再而三触犯禁忌,我觉得我们会相处得很愉快。”墨丞走近些许撩开珠帘,俯身将手覆在她胸前,掌心凝出道红光,未等上官绛抛出疑问,他已将手移开,目光停在原先那一处疤痕上,“弄成一朵花的样子……你觉得好看么?” “是什么花?”她低头去看,却看不大真切,只知是一朵略显妖冶的绛红色花朵,印在左胸胸前遮了之前六枚烫痕,倒也妩媚生姿:这男人的品味,原来也有不错的时候,这般点睛之笔,不那么叫人反感。 “随便想的样子,不如就叫‘苏芳花’。”他笑。 上官绛迟疑着伸手摸了一下胸口,印记成花的地方,温温热热。 墨丞鬼使神差也跟着伸手摸了一下,雪白高挺,软软绵绵。 这女人啊,果然好胸哦。 再抬头时却见面前女子双眸几近变作猩红色,嘴角抽动着,纤纤玉手按住他的,随即是“咔嚓”一声脆响,像极了玉米棒子被掰断的声音。 回神时右手已经不再听使唤,凌玄帝君后知后觉疼的叫出声来,“上官绛,我骨头断了!” 第29章 伏羲九凤尾 上官绛想了很久,终于承认墨丞勉强算是个脾气还不错的男人。 至少对她而言。 纵观她来到凌玄天界这些时日,可没有少折腾:咬过他的嘴,抽过他的手,捶过他的鼻梁断过他的肘……简直可以写一部凌玄帝君血淋淋的伤病史。但其实很多时候,凭他的身手完全可以格挡住她的招式,然而那男人却总由着她出气,并且还有甘之如饴的受虐倾向。 她苦苦思索,终于得出结论:这个墨丞,当真病的不轻。 昨日一场闹剧,终以墨丞在一群仙娥安慰下鬼哭狼嚎滚去了济世仙境接骨而剧终,想来今日她的“威名”已经传遍凌玄天界大小神仙耳中,流萤她们几个来侍候她起床时,个个提心吊胆,面露怯意,看她的眼神不由变了几变。 于是她咳嗽一声,慢慢将漱口的茶盏搁下,气势倒颇有几分凌玄天界女主子的架势,“那个家伙……还没死罢?” 试问天下还有几人敢如此询问凌玄帝君的状况?唯有新册封的绯君娘娘一人尔。 流萤吞了口水,连连点头,“帝君昨日在月医仙接好了骨头,并无大碍,晌午径直去了玄机台处理事宜,特意让小仙捎话给娘娘,说是晚上回来得迟,让您先睡下,不必等他。” 她蹙眉,这老夫老妻的口气……他装的倒是挺像。 从前被称作“王上”,二字浑厚铿锵,听着听着连脊梁都挺得笔直,可现下被那些娇艳欲滴身若扶柳的仙女们成天“娘娘”来“娘娘”去的,连骨头生生都被叫软了几分。 正想再问些什么,门外却悄然无声多了个人影,不声不响看着她。随着凌玄殿禁令撤除,墨丞寝房周围布下的九枚凤羽结界也被全数破开,这也就意味着只要他人不在,稍有能耐的家伙就能轻而易举接近她——或许那暗杀者会再来一次也说不定。 她其实有点期待。 流萤为首的仙娥见那人到来,皆欠身行礼,恭敬唤他一句“白泽神君”。上官绛忽而想起,此人应是墨丞口中时常念叨的白泽族少主白倾语,可是,他怎会不请自来?莫不是昨天墨丞因轻薄自己而被折断手臂骨,气不过向人诉苦,差了这家伙今日来对自己说教的罢? 她不动声色盯着白倾语看:那从未谋面的男子一身窄袖白衣,一柄折扇在手,头发高高束起,桃花眼微微眯合,倒生的一副好皮囊,浑身诉不尽的风流与倜傥。他冲她笑,走过来绕着床榻来回徘徊,从头到脚打量着她,欲言又止。 “你……” 她忍不住开口先唤他,熟料一个字刚脱口,那男人急忙用扇子遮了脸,跳开几步大呼一声“我只是来打酱油的不要打我”。 至于么?上官绛眉头皱的拧不开,自己不过是在墨丞没反抗的情况下掰断他一只胳膊,怎么就成了人人惧怕的女魔王?不,在某种意义上,她本来就是女魔王。 我不打你。末了她冷冷开口。 白倾语松了口气,将扇子从面前缓缓移开。漂亮的桃花眼眨一眨,他很是自觉地给自己搬了张凳子坐在卧榻边,始终与她保持安全距离,“嗯,先自我介绍一下……” “久仰白泽神君大名,幸会。” “呵,看样子墨丞有在你面前提起过我。”他笑了一下,翘着二郎腿摇着扇子好生得意,“苏芳王百闻不如一见,当真是个美人儿……啊,抱歉,眼下该唤一声‘绯君娘娘’才是。” 真是不分时宜地在她伤口上撒盐呢。上官绛冷笑一声,打心底里排斥那个称呼。 “墨丞说过,你是他可以说交心话的朋友,我身为凌玄帝后,自然要记得牢。”她看着他,猜测着这男人此番到来的目的,“可我一直不曾想过,白泽和凤凰二族的后人,竟能成为朋友……上古神兽三族,当年可是暗中较劲很久,即便是眼下,也未曾冰释罢?” 白衣神明笑了一下,“因为我和墨丞都是帅到没朋友的神仙,没办法,只能彼此成为朋友了。” 他竖起大拇指,毫不吝啬给自己点了个赞。 又一个犯病的。 上官绛无声嘲讽,想了想又言,“那不知白泽神君今日特意来凌玄殿探望我,又有何赐教?” 被问及重点,白倾语清清嗓子这才正色,语气愈发强硬起来,“还不是收人钱财,替人消……不,替人排忧。绯君娘娘前些日子将那不省心的男人气到吃药,昨日又折断他一条手臂,揍出鼻血……我觉得我身为他的盟友兼恋爱导师,有必要找你谈谈。” 这家伙正经起来倒也有几分威严,上官绛摸着下巴思量,全然没注意他在说什么。 “我是来给你补课。”白倾语合上扇子,在掌心重重一敲,沉声道,“本神君日理万机忙得很,亲临现场授课可是很难得的,绯君娘娘可要仔细听讲,好好配合——墨丞说只要我把你教导好了,就找个理由让我搬去凌波仙境小住一个月……啊,为了我们家缥缥,为了未来的幸福与激情,我也必定要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白倾语钟情的神女缥染颜便是居住在终年冰雪覆盖的凌波仙境中,于是这块“宝地”自然而然成了白泽神君最想赖着不走的地方没有之一。只可惜那女人性情实在凉薄,长年闭门不出,不见任何人,没有正当理由,平日连见上一面都很困难。 于是凌玄帝君所下达的、各种与染颜神女相关的命令,成了白倾语梦寐以求的爱情良药。 “不,神君不需那么努力,因为我根本不想……” 上官绛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白泽神君以“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懂”的表情回绝,随即重重咳嗽一声,折扇抵着脸颊,憋足一股劲儿乐颠颠喊话道,“白泽神君人/妻课堂开课啦,夫君粘人总甩不掉……” 她冷冷接话,“多半是找抽,打一顿就好了。” 白倾语的笑容顿了一下,缓缓又道,“夫君杂事缠身久不归……” “多半是装的,打一顿就好了。” “夫君思维跳跃神志癫……” “多半是废了,打一顿……估计也好不了。”上官绛答话答得很认真,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白倾语就这么看着床榻上红衣似火的美艳女子,脸色越来越差,动作也极其僵硬,好不容易才将折扇收起,最后从牙间勉强挤出两个字:下课。 如果凌玄帝后是这副德行,想来墨丞往后的日子都会烙印上“无比凄惨”四个鲜血淋漓的大字。以往还会还纠结每年他寿辰要送什么礼物,眼下倒是能一口气展望许久:跌打药膏可以连着送好几年,之后换成担架轮椅之类的物件,再过个百八十年的,就可以直接送副金丝楠木棺材了。 气氛陷入了一种始料未及的僵持。 “我有个问题。”上官绛开口打破沉默,“我不知道该怎么问他,或许你……可以解答。” “你说说看。”白倾语顿时又来了兴致,眼睛亮闪闪。 “为什么是我?”她犹豫着说出心底压抑许久的问题,“天界的神女仙娥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我?” 她想她是真的不明白:与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的戎苑不同,墨丞虽与她恶斗数万年,见面却才不过短短半月,她这样不像个女人的女人,若非是见色心起,若非是贪恋苏芳王权势,到底有什么可喜欢的?可论地位,他是凌玄帝君,足以令诸神臣服的天界帝王,远远赶超她一个自封的魔域苏芳王;论样貌,墨丞身边莺莺燕燕不在少数,何况还有个早已定下的凌玄帝后姝华神女……而他将她囚在寝殿之内,却从未做何过分逾越之事,昨日禁不住摸了她的胸,立马就被打折了骨头。 除了仙魔两族利益上的交织,迎娶苏芳王,就能将苏芳城名正言顺收归囊中,上官绛寻不到更好的理由说服自己:那个男人居然说他有点喜欢她。 他有病吧? 上官绛好像还有那么一丝期待,白倾语可以告诉她旁的答案。 “墨丞有一张琴,唤作伏羲九凤尾。” 白泽神君用很低的声音开始诉说,再不是先前那般略激昂的语调,那神情、那声音,叫她也无端紧张起来。 “墨丞那时非常喜欢这张琴,但凡弹奏乐曲,也非用此琴不可。很多人不明白,论材质造型,伏羲九凤尾算不得最最上乘;论音质,也要输给琉璃焦尾、九霄环佩与大圣遗音……墨丞极擅音律,不会不知道这些,可即便如此,即便世间名琴唾手可得,他还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上官绛想要说什么,却被白倾语拦下。 他又言,“伏羲九凤尾纵然不是完美无瑕的一张琴,但它有其他琴无法比拟的特性:它的琴弦是由凌波仙境中至寒至冷的冰丝做制,若非有浑厚的灵力,决然顶不住那足以牵制十指的钻心寒气。换而言之,这琴,只有墨丞能驾驭——涅槃火你知道的罢?上古凤族体内蕴着涅槃火的力量,因此才会心绪不宁,脾气暴躁……墨丞也不例外,长久以来深受其苦。可拥有冰丝弦的伏羲九凤尾却能令他平静,与他体内那股暴戾之火相互抵消……你说,习惯了这样一张琴,其他的琴又如何能入他眼?” 她终是忍不住插话,“可你与我说这个有什么意义。” “还不明白么?他能驾驭你,也很愿意去驾驭你,而驾驭你就相当于……嗯……” 白倾语深深看她一眼,缓缓摇了扇子又言:普天之下,只有凌玄帝君能压得住你这个苏芳王,而也只有你这个女人能当他对手,他喜欢这种各取所需又十分般配的感觉。 “别骗人了。”上官绛冷冷回了一句话。 白倾语想了一下,又说了一句话,也是最能解答她疑惑的一句,也许前头那么些旁敲侧击都没这句来的直接。 他说:其实你们都不想打仗了吧?只要苏芳王心甘情愿留在凌玄殿,仙魔两界从此将再无纷争。 第30章 曾有凤 上官绛哑口无言,细细砸摸着白倾语的话。 后者见她陷入沉默,自以为疏导到位,顺利完成任务,又忙着下一剂狠药,“而对于男女之事,墨丞俨然将你当做了他的伏羲九凤尾——除了他自己,再没有人能碰的了的一张琴。” 语罢,白泽神君暗自松了口气:这弯弯绕的,真他妈水到渠成。 不要再念着那什么青梅竹马的大将军,不要再记挂着姓月的小情人,从今往后只能一心一意对墨丞一个人……好吧,这才是人/妻课堂的中心思想嘛,也不枉墨丞顶着脸上的乌青、托着断掉的胳膊冲他吐了一个晚上苦水。 说来说去无非是这女人够狠,够冷,够张狂,大言不惭拒绝了凌玄帝君的求爱不说将他打成这副德行,还有要给他扣几顶绿帽子的嫌疑——虽然自己也是个“一直被拒绝从未被接受”的主儿,可缥染颜对他顶多是无视,绝不会心安理得地进行身体上和精神上的打击与折磨。 男人有尊严,凌玄帝君更应该有尊严,总有一天要让那个女人明白自己未来的夫君到底是何许人也——白倾语忽然想起墨丞昨日一挥衣袖在他面前许下铮铮誓言,不禁心生动容和敬意。 然,上古凤族后裔说完就蹲下身子伤心地哭了起来。 这家伙,到底是恋爱了?! 于是白倾语觉得自己是时候重出江湖了,只可惜今日一见,对手实在太过强大,枉废他传道授业解惑这么些年的实战经验,出师未捷身先死……死的不要不要的。 果不其然,上官绛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冷声吐出四个字:不能理解。 他可以不喜欢我,没人逼着他喜欢我——一句话就在上官绛嘴边,却被理智吞咽了回去:墨丞若是一点都不中意她,断然不会想到‘联姻’这档子破提议,那眼下自己还会没事一样在这里和白倾语矫情?苏芳城中臣民怕是早已被屠戮干净了罢? 既然有足够的利好理由,她不想与这些神仙犟这一口气:来日方长,总有一日她会逃走,不管用什么法子。 “我明白了。”女子垂目低语,故意流露出会意神色,“我会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也希望他能遵守承诺,许我一世苏芳长宁。” ……才怪。 上官绛挑眉,红唇勾起,“方才这些话,你可要好好替我传达给墨丞。” 知道的。白倾语笑了笑,桃花眼中眼波流转,“墨丞说的没错,你确实和一般的女子不大一样。不过苏芳王放心,朋友妻不可欺,我是不会迷恋上你的。再说了,哦,我的心我的肝还有我那高洁纯净的灵魂……都早已献给了我们家亲爱的缥缥……” 上官绛从墨丞那里听说过白倾语与缥染颜的故事,打心底里升腾起一股敬意——对这个被同一个女人拒绝过一百多次的白泽神君。 “感情就是这样,认定了就是认定了,对的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白倾语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无比坚定,坚定到令人无端感到心疼,明明是在劝慰他人,却更像是在吐露自己的心声。 于是上官绛再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了伏羲九凤尾的下落。 她不懂音律,也并不十分好奇,只是隐隐觉得可惜了一张好琴。她曾将自己收藏的一张琴赠给月弄影,不知眼下被他丢去了哪里,也许还留在苏芳城中,根本不值得被带来天界罢。 熟料无心一问,却又叫白倾语打开了话匣子,但这次故事,上官绛十分中意。 上古神兽三族在凌玄天界尔虞我诈数万年,死伤惨重,现今仅有几条血脉尚存,大有穷途末路之势,勉强依靠着自古流传下的强大神息才得以在济济诸神魔中立足。彼时到了白倾语这一辈,占去上风的凤凰一族终于出了四枚像样的蛋……呸,出了四位像样的后辈,正是墨丞与他的三位兄长。 白倾语掰着手指念与她听,“老大黔昊,老二夜锦,老三黑皮,老四墨丞……” “等一下,老三画风不对啊。”上官绛提出疑问,“黑色的黑?皮囊的皮?” 白泽神君摇摇扇子点点头,“你也应该知道,这名字就是道灵咒,与皮相一般,生来便已定下存留在记忆中。老三他也不想的,可天生就落得‘黑皮’这两个字……人艰不拆啊苏芳王。不过他后来擅自做主改名了,改作玄麾。” 黑皮。玄麾。 文字这玩意儿真是博大精深,她颔首表示赞许,乐得继续听故事。 或许是因为涅槃火难以驾驭的缘故,这兄弟四人各个都是火爆脾气,常常一言不合就会大打出手,为了凌玄帝君之位更是互不相让,那些时日天界,不……整个世间都燥热难耐,天空无端蹿出滚滚火焰,大片大片的红色铺满眼中。 这些记忆上官绛全然搜寻不出,这般算来,她倒是比墨丞年纪小了不少。 “那四人中数墨丞性子最好,也最懂明哲保身。”白倾语回忆到,“他知道凭借一己之力难以同时对抗三位兄长,便躲去了洛水一带,再不过问帝位之事;那三人只当他知难而退,对这个弟弟也并没有赶尽杀绝,只管各自笼络人心,大动干戈……其中黔昊和玄麾闹得最凶,大战三年最后双双神息耗尽,被涅槃火反噬而魂飞魄散……” 上官绛蹙眉,喃喃道,“魂飞魄散……” 神仙会流血,会骨折,当然也会死去,也会再入不得轮回;再强大的上古之神,也会被天生具备的神力反噬而亡……她唇角微微一翘,似乎想到了什么。 “往事不堪思,老大老三落得这般下场,其中墨丞可没少出力。”有着漂亮双眸的白衣神君笑了一笑,“以退为进,暗度陈仓,墨丞走了一步好棋——所以我才说我们白泽一族的长老打错了算盘,要我来当靶子跟这四个鸟人斗心思?简直是羊入虎口,都不够墨丞一个塞牙缝的……我才不傻呢,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当朋友比较安心。” “那夜锦呢,他也死了吗?我记得,墨丞是唯一活下来的人,所以才坐上了凌玄帝君的位置。” “不,夜锦没有死。”白倾语顿了一下,“……但也不算活着。” 女子眯起眼睛,露出疑惑表情。 “他被墨丞设计困在玄冰之中,葬在凌波仙境玄冰渊底……由伏羲九凤尾镇压。”他说得有些犹豫,似是怕她不相信,又补充道,“我说过那是一张至阴至寒的琴,有着可以压制涅槃火的灵力,夜锦他……只能算是被封印了罢。” 一个接近神魔至高顶端的男人,却被自己至亲之人暗害至此田地, “墨丞这些年弹奏的曲子越来张狂暴戾,再不似往昔演奏伏羲九凤尾般婉转宁静,琴曲一出,堪比杀戮场上的铮铮号角,叫人心寒……表情可以骗人,但琴声不会。我怕他心绪又乱,期间也劝过几次,想来已经很久没听他抚琴了。” 上官绛忽然想起《云蒸龙变》,可以乱一城之心的梦魇之曲,如果这曲由墨丞来演奏,不知又会有怎样的奇效?他懂音律,想他那样一个疯疯癫癫的家伙……怎会有这等风雅的喜好? 月弄影温和内敛的神色浮在她眼前,还有弹琴时微微低垂的眉眼——她一直觉得,抚琴者自当如月弄影这般,幽然高洁之气自内而生,连最初的一点心悸也是在得知他是奏《云蒸龙变》之人。她有时甚至在想,“凯旋而归便许他一个家”这句话,或许并不是敷衍与利诱。 我该回了。白倾语拍拍屁股起身,临行前不忘回头落下一句戏言,“人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知道绛红与墨黑相互接近……又会变作怎样的色泽?” “大抵谁也不会愿意被对方所融合罢?”她笑了一下。 第31章 苏芳魂 苏芳城。 一纸诏令天书传来,城外乌压压的天界兵将潮水一般退了个干净。 飞沙提议敌退我进,请命率一队将士出城追剿,却被戎苑拦下。他一句话掷地有声,却叫人心里郁结不堪:这场战役已经输的彻底,杀再多的天兵,也无法挽回败局。 天界的传令苍鹰低低盘旋在苏芳城上空,丢下印着凤血的婚书扑腾着翅膀飞离,一纸荒唐在手,每一个字都是那般扎眼,交叠在一起的指印叫那个铁器般执着的男人心如刀绞。征战魔域多年,没有任何一次伤痛能击溃他,可那薄薄一张纸,却有千斤沉痛,令他知道自己原来如此脆弱不堪。 “除去……苏芳王称号,受封……绯君……” 闻人紫接过诏书喃喃念着,双手颤抖,不知该说些什么去安慰戎苑。 苏芳王。绯君。同样是如火烈焰,却生生烧灼出不同的火光。 “那些弟兄都回来了?”沉默许久,他立在城楼之上眺望远方不断撤离的天兵,金红色的天空如同燃着火焰,乌云深深浅浅布在各处,像一盘看不出路数的棋。 “回来了四十六人。” “其余的……” “凌玄帝君有颁布诏令,准许苏芳臣子在天界任职,入以仙籍。”她简单陈述了一个事实,听上去却比任何时候都沉重不堪,“不得不说,挑拨离间这档子事,墨丞做的很不错。” 霁威将军叹了口气,“也罢,苏芳城不需要有二心者。” 轮椅上的女子默了片刻,小声道,“燕宣也没有回来。” “他降了,我知道。” “我想他或许……” “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降了便是降了,日后如果与他交锋,大可挥刀斩其项上人头。”戎苑的声音出乎意料冷清,“你不用替他说话,他是我教出来的兵,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可即便是为了苏芳城,那般情况下,也不能令苏芳王感到孤立与绝望。” 闻人紫低低应了一声,心中却是苦笑:她这一生,哪里还有机会征战沙场。 冷风撩起她的裙摆,空空荡荡。 戎苑。她忽然唤了他,迟疑道,“她……也降了。” 无论是否有被逼迫,上官绛即将成为凌玄帝后已是不争事实,当她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绯君娘娘,享尽富贵荣华三千宠爱,可还会记得这里有一座无王的城,唤作苏芳?闻人紫垂下眼,她想那个女人当真是幸运至极的,能有那么些男人为她费劲心思,非她不可。 夕阳斜下,苍鹰的鸣叫声划破长空,霁威将军身后赤血大旗随风张扬,闷闷的声响如同裂帛。 男子负手而立,目光灼灼,“阿紫,你还记得她封王之时,曾立在这城头说过什么?” “她说,这座城将是她一生的归属,纵然长枪狰狞,红衣染血,也定不辱苏芳之魂。” 思绪似是驻留在回忆之中,闻人紫笑了一下,眼中耀着惊羡的光泽,“所有的人都在高呼‘吾王在上,苏芳长宁’,所有的心都在欢呼呐喊……那阵势,多少年来,我再不曾见过第二次。”紫衣女子打心底里流露出钦佩,“唯有她,这世上也唯有上官绛能做到至此……” 她为了苦心经营起的这座城长盛不衰,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愿意去做。 这一次,甚至要用一世的自由和幸福去作赌注。 骄傲如闻人紫,世间万般女子不入眼,却独独服她上官绛:苏芳王只有一个,只有那女人才配得上这三字……尽管自己与她之间的羁绊,一想就疼。 “可是,城中没有苏芳王,苏芳城又能够长宁多久。”戎苑重重一叹,眉头拧成一个打不开的结,“这可不是单单对付月弄影,用美人计去获取情报,万事还有你我善后。她往后要面对的是凌玄帝君墨丞,她还能怎么脱身!还是说……她从一开始,就决定留在天界……” 他本不信,用千个万个理由说服自己上官绛只是以退为进,期盼着某天睁开眼睛,那个女人就已经站在城楼上笑盈盈地望着他,告诉他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可是他盼着等着,她却始终不回,终于等来天界传达天下的封后诏令,等来了一声“绯君娘娘”。 “她从来都是走在我前面,有时候我看着她背影,总觉得很冷很单薄。”他抚摸着血一般的旗帜,常年风吹雨淋,厚实的布料已经显得陈旧破损,只是那抹红色,依然灼眼如初,“这些年,她变了许多,也……更加叫人捉摸不透心思了。” 男子想了下,又摇摇头,“不,也许是我从来不曾懂得她的心思。” “但凡在王者之位,大抵都会变的罢。”闻人紫推动轮椅行进几步,稍稍离他近了些许,“只是有些东西是习惯,融在血液里,刻在骨头里……绝对不会改变。她走在你的前面,你走在我的前面,我看着你们两个离我越来越远,无论怎么喊也没有人愿意回头……这一次只剩下我们二人,戎苑,你能不能不要再丢下我?” 她伸出手,从背后环住戎苑。 紫玉蛟龙铠冰冷坚硬,她的温度无法传递给他。 有着铜色肌肤的高大男子怔住,僵在原地动也不动,只有萧瑟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撩起他手中赤血旗,一抹绛红遮住他的眼。 闻人紫将手收的更紧,这般距离,几近能听见戎苑的心跳。 “阿紫,对不起。”他终于开口,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想要移开。 夕阳的余光将两人镀成金红色,铠甲上的细小鳞片像是锦鲤身上的纹案,无声昭然着祥瑞与福泽;风中夹杂血腥气,沙城迎面而来,落入眼中干涩生疼,远方的号角声断断续续诉说着后会无期,绯君在上,苏芳亦能长宁。 别动,你让我抱一会儿。再一会儿就好。闻人紫将脸垂下,似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之中,俨然很是珍惜与他单独相处的时刻。 于是戎苑不再说话,仍由她肆意妄为地抱着。 “没什么对不起的。”许久之后她才慢慢支起身子,拉开与他的距离,一抹笑容淀在唇边。 闻人紫抬手挽好鬓角的碎发,声音轻轻柔柔,却意外坚定,“我没有阻拦过你对上官绛的感情,所以,也请你不要阻拦我对你的感情,你愿意,我也愿意——我们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感情本来就是心甘情愿的付出与等候。” 一点儿都不沉重。真的。 若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为一个人,就没有资格去说沉重。 戎苑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着她。女子清秀的面庞上红晕尚存,又或者是夕阳落下的余晖。他不知此刻应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因为闻人紫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失落,相反,因为第一次如此直接的吐露心声,她胸口微微起伏,像是十分快乐。 “我知道你不会接受我,我不怪你,也不奢望。”她发出轻快笑声,如同许多年前三人一并策马扬沙时那样,“我眼下这样子……其实能跟在你们身后就已经很好了,只要别把我丢的太远,你们走的太快,我跟不上的……” 阿紫,别说了。戎苑终于忍不住打断她。 他明白的,他一直都明白——他看了上官绛那么多年,守了那么多年,猜了那么多年,多少也会有所觉察闻人紫的心思……只是不能骗自己的心。闻人紫出事被截断双腿后,身为长辈的他,必须肩负起令她活下去的责任,成为她的腿,带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他努力填补着对她的亏欠,可这些都不是爱情。 闻人紫知晓自己的言行令戎苑为难,转动轮椅默默行至城头,“你说她此时在天界会做什么呢?会不会想起我们,想起我们曾经在一起带领苏芳部落四方征战的日子?” 未等男子回答,她将双手拢在唇前,用尽所有力气冲天空呐喊,“上官绛!你听见我在叫你吗?你这个混账女人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你要是真的留在天界做凌玄帝后,做你的绯君娘娘,我就把戎苑给抢走了!再也不给你留着!这么爱你的男人你居然舍得不要,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知道么,你一定会后悔的。她收了尾音,眼中氤氲出泪水,眼前一片变得模糊。 戎苑怔怔看着她,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闻人紫扭头冲他扯开一个笑容,紫衣飘摇,那份深沉与张扬,不输绛红色一分。 如果她还能站得起来,一定会成为战场上令人畏惧的一抹颜色,只可惜,只可惜……戎苑移开目光,将心头的一点疑虑抹去,学着闻人紫的样子将手拢起,冲着红黑交错的苍穹呼唤她的名字,“上官绛——苏芳王上官绛——” 回音充斥在耳边,徘徊在荒凉空旷的魔域荒寂之地,好似可以传去很远很远。 他再忍不住,旁若无人倾吐着心底念叨无数遍的句子,“阿绛!你等着,你一定要等着我,等我去接你回家!回来苏芳城,我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我们”二字,却是荒谬至极:只要有闻人紫在,她就断然不会嫁给他,也断然不会与他发生什么,他们唯一能够相互约定的,不过是苏芳长宁。 在上官绛看来的“我们”,从来都是三个人。 那里闻人紫已是泣不成声,她还记得那时的诺言,自己小小的、稚气未脱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我们三个在一起,一生一世,永远不分开。 第32章 番外一 朱颜改 上 “待我以后成了苏芳王,一定封你为大将军。” 白马之上紫衣少女笑靥如花,勒紧缰绳扭头望着紧随身后之人,手中一柄□□在阳光下折射出灼眼光泽,直直指向那人鼻尖,“上官绛,你愿意吗?” “还不知道是谁封谁呢。” 被唤了名字的女子红衣似火,潋滟若一朵红莲,话语虽冷,笑容却似二月春风,扬手一落鞭,“翻羽,我们走——” 上官绛身下黑马脖颈四蹄鬃毛仿佛燃着的暗红色火焰,嘶鸣一声,半空腾起,撩起一路尘埃,闻人紫策马追过去,口中唤着,“喂,你等等我!” 雄鹰啼鸣,诉不尽的苍凉;夕阳艳烈似火烧,树林间斑驳倒影割裂光明,空气中隐隐浮动着血腥气。 一红一紫两抹飒爽身姿摇曳在密林之中,如同盛放的双姝花朵。 “这场仗打的实在酣畅淋漓,麓泽一族已经撑不住了,丢了不少辎重和雷火弩车,前线探子来报,说是准备这几日就弃城投降……如此一来,我们又能饱饱睡上好几日,真好呢。”闻人紫眼中遮不住的欣喜,故意又绕去上官绛前方,“闲了就叫戎苑带你我去尘世走一趟罢,我都好久好久没去过了,可想念那些灯会呀庙会呀,上次买的兔子灯还在营帐里挂着呢,这次要去买个荷花的……” “你想去让戎苑带你去便是,干嘛叫着我。” 闻人紫戏谑的眼神幽幽飘过去,“你就不想吃椰奶冻糕?那东西我们这儿条件艰苦,再好的厨子也做不出来。” 上官绛面上一红,低头不语,呵斥着马匹又前行几步。 “对了,这一次你一共斩杀了几员将领?”她不依不挠,很快又追上去,白马儿低头吃草还未来得及咀嚼一口,一个个响鼻打得极不情愿。 六人。红衣女子答得简单,肩甲泛光,似乎在想着心思。 “怪不得我只寻到两人,原来都被你抢了先,哼。”闻人紫的表情极为丰富,眨巴着眼消沉了一会儿又露出笑容,故意轻咳一声引得她主意,“不过麓泽一族的军旗可是我冲进敌营拔下来的,只受了点小伤,怎么说也是个头功……不比你差。” 这般赌气的语气上官绛绝非第一次听闻,听多了也就习惯了,甚至几日不听还有些念得慌。 是。是。她心不在焉应了两声,又要挥手扬鞭,哪知白马溜达过来,闻人紫伸手按住她握缰绳的手,秀眉一蹙,“戎苑昨日找你谈心了?” 她点点头。 闻人紫的表情有些古怪,一句话说得吞吐,“他……是不是很委婉地说了些什么?” 上官绛想了想,语气又转,“你知道他心思的,又何必来问我呢?” 戎苑喜欢上官绛,这已是人人皆知的秘密。只是那男人爱的深,爱的沉,从来不求一个回应,她也只当那些饱含情愫的话是清风过耳,从不烙印在心头。苏芳族人皆有言,有朝一日苏芳兴盛,这战场上如若猛虎骁勇,与人周旋如若狐狸玲珑的女子定然会成为至尊王者,而戎苑就是王夫的不二人选;又或者,他为王,她为后。无论哪般,都将两人紧紧捆束在一起。 “那你答应他了么?”闻人紫有些急,面上一片绯红,“你到底有没有同意和他在一起?你说呀,你快说呀!” “没有。”她摇摇头,神情有些恍惚,“我拒绝了他。” 戎苑是个直性子,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是介于两人不怎么明朗的关系,他也从不去苦苦寻求一个明朗的答案。昨日相聚,本以为是简单几句嘱咐或是鼓励,不想那男人却有意无意道了几句露骨情话,一时间惊的她进退不得,连着一日都在状况外浑浑噩噩不知所以,这才应了闻人紫邀约一并出行喂马,顺便透透气。 “你不喜欢戎苑?拒绝了他?”紫衣女子惊呼出声,毫不掩饰自己的惊愕,眼眸中更多的却是一种情愫叫做“遗憾”,好似被拒绝的是自己,“上官绛,我就不明白,你怎么能不喜欢戎苑呢?他那么、那么、那么好……你怎么可以不喜欢他?” 初了然懵懂青涩的男女之情,上官绛惴惴不安,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兽,稍有风吹草动就急急忙忙逃开,生怕落入猎人的陷阱——即便她知道相知相伴多年的戎苑绝不可能是猎人,可她仍旧是浑身不自在。 “我的喜欢和阿紫的喜欢不一样。”她迟疑着开口,末了又补上一句,“……大概吧。” “那你以后也不能喜欢别人。” “为什么?” “因为戎苑喜欢你。” 等一下,这是什么规矩?上官绛眉头紧紧皱着,满脸写满“不服”二字。 闻人紫与她并经而行,努力令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那次得胜归来,他喝了不少酒,我见他约莫是醉了,便问他关于你的事……戎苑他亲口说的自己很喜欢你,人都说酒后吐真言,我觉得,他对你比任何人都认真。” 她偏过脸,等着上官绛回应。与光彩照人的一袭绛红相比,她的脸或许算不得美艳,只是一双眸子清清亮亮如若含着秋水,那种光泽,没有感情的人永远无法比及。 然剪水双眸终是垂下,闻人紫长睫轻颤,低语一句,“……真羡慕阿绛啊。” 喔。她拍拍翻羽火焰般的鬃毛,仍是不上心。 “喂喂,我是说真的——如果是我的话,戎苑说喜欢我,那我现在肯定高兴地几天几夜都睡不着,你为什么一点儿都不显得高兴?”闻人紫终是沉不住气,扯住她的衣袖斥责道,“被戎苑喜欢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件事……” 上官绛直直望进她的眼里,“如果是男女之间的喜欢,一次只能喜欢一个人的罢?” 她一怔,松开了手,“好像……是的。” “那他如果喜欢了我,是不是就不能喜欢阿紫了?” “这个……” “戎苑不能喜欢阿紫,我有什么好高兴的?比起我,还是你喜欢他多一点罢?” 大片的绛红色裙摆被封撩起,露出女子白皙修长的腿,姣好身段一览无余,直叫闻人紫也慌神片刻,“可我不要你让着我。” “我没有让着你,我上官绛从来不会让着谁。”她摇摇头,高高束起的发髻显得英气无比,“我只是觉得你和戎苑在一起会比较开心……我看着你们开心,自己也会很开心,比知道他喜欢我更开心。” “你……” “当我觉得自己比阿紫更适合成为苏芳族领袖之时,我几时让过你?”她回身亦用赤练枪指着她,从未有过的笃定,“对于戎苑也一样,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发现自己对他的喜欢不输于你……我是不会给你任何机会的。” 只是不喜欢。只是还没有那么喜欢而已。 上官绛觉得这个理由足够去拒绝一个男人了。 闻人紫看着那透着寒光的枪刃,无奈笑了一下,正欲说些什么,不想头顶飞过几只鸟雀,翅膀扑腾的声响略有些刺耳。二女自幼随着戎苑征伐魔域,听觉比寻常魔物强上许多,早已熟知野外各种异样的背后会潜伏何种危险,觉察此番动静,两人皆是抬头,双双对视一眼,紧蹙眉头。 “你有没有觉得……地面在颤?”上官绛压低声音,眼神飘向四周,“小心有埋伏!” 这一声如同燎原星火,一下子燃着闻人紫的心思,然未来得及扬鞭勒马,无数的巨石便从身侧峭壁滚滚而下…… * 可恶。一抹嫣红匍匐在乱石中,显得煞是惹眼。 她的指尖已经磨出血,仍旧俯身不停在石块间翻找。每每呼吸,都能清楚地感觉到有尘土被吸入,衣衫破碎,铠甲蒙尘,凌乱发丝飘在眼前……上官绛觉得自己眼下的样子一定狼狈至极。 阿紫!阿紫!她又唤了几声,循着微弱的回应声,终在石缝之中看到片一只白皙手臂。 行军作战多年,中埋伏绝非头一遭。 可能将二人逼迫至此田地,还是生平第一回。若是单单的巨石阵,她一掌便能击碎,根本伤不得她们分毫,然魔物之间的斗争,不仅仅是在比划气力——那些巨石上都缠着魔息苛烈的符咒,稍稍一碰就会灼伤血肉。 两人说话间刚巧行至一处低地,两侧皆是陡峭山崖,根本不曾料及会有麓泽一族的兵将埋伏其上。擒贼先擒王,这可不是她们才懂的道理,如此关切她二人行踪,想来那些家伙已是蓄谋已久,战事落败,回天无力,只想困兽最后一搏。 你还好么?上官绛不敢轻易动用术法挪动巨石,用双手一点点将紫衣女子挖出来。 闻人紫吃力摇摇头,“本以为张开了结界,就能挡得住……谁知道这些石块上加了咒术……嘶……”似乎是扯到某处伤口,她倒吸一口冷气,一张秀脸有些扭曲,“你慢些拉我,我身子……很疼……” “哪里被压着了?”她焦急,生怕敌人还有后招。 “腿……两条腿都压着了……”闻人紫咬牙,拨开面前石块,银牙紧咬催促道,“你快想办法将我弄出去……他们很快就会找来的,不能在这里耽误时间……” 双腿传来的痛楚几近令她晕厥,若非有超乎寻常的忍耐力,眼下只怕闻人紫早已无法保持清醒。她扭头查看,声音却戛然而止——压在身上的巨石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大更沉,依靠上官绛一人的力量绝对无法挪动;如果强行用术法炸裂,引起的动静定然会引得麓泽兵将落井下石,将她二人一并捉住。 上官绛亦觉察如此,看着那块巨大的石块,心中似在衡量,额上沁出细密汗珠。 闻人紫推她一把,“怔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你说什么?她仿佛没有听见。 “我让你走……一个人先走……”紫衣女子压低了声音,出乎意料地冷静,“你是挪不开这石头的……如果用法术,我们两个一个都走不掉!你心里明白的罢,还不快走!” 第33章 番外一 朱颜改 下 要我丢下阿紫?开什么玩笑!几乎是惊呼出声,上官绛断然否决。起身蹒跚而行,用力推动巨石,尝试几次皆不可得,她终是将下唇咬出血来。 走啊。闻人紫又催,她身下已有鲜血涌出,那种痛楚犹如千万条毒虫啃噬心肝,心中的恐慌也越来越大……她知道自己的状况很不好,只是努力不能让同伴为难;上官绛身上亦有重伤,想来为了躲避那些施加咒术的石块,也耗尽七八成气力,若再孤军奋战,怕是极为勉强。 “人在那里!兄弟们,下去捉活的!”远远想起集结的号角,陡崖之上一个个黑色身影,张扬的黄褐色军旗大肆飘摇,正是一支麓泽伏兵。 时间愈发紧迫,闻人紫扭头一呵斥,“上官绛,骑着翻羽快走!别管我!他们要留活口,不会杀我的,你且走,到时候再来救……” “阿紫。”她声音冰冷,“我们怎样对待敌方战俘,你自己不清楚么?” 苏芳一族善战,或许如旁人所言骨子里就是嗜血野蛮,对于敌人绝不手软,将投降背叛视作奇耻大辱。上官绛随军多年,见惯了被坑杀、被严刑逼供的战俘,眼睁睁看着血流成河,尸首遍地,直到看得麻木……其中有些是戎苑的命令,有些是其他人的,再往后,自己也能面无表情地下达屠杀战俘的命令。 这一切都是为了苏芳一族,为了苏芳长宁。 活捉的敌军将领偶尔也能见识一个,若是个没骨气的种,即便降了也不入众人眼,将价值利用完毕很快就会被处决;若是个女子,或许还会丢给男人们处置,比一刀杀了她们还要残酷。 利益之争,没有谁比谁干净,没有谁比谁正派。 都是如此。便是如此。 于是闻人紫闭嘴,默了几个数的时间,“杀了我,然后走!” 那白马已被巨石砸成肉泥,想来自己身体怕是也难得完整……她恨恨仰面看一眼伏兵,今日栽在他们手中当真是失策!还没有成为苏芳一族的统领之王,还没有向戎苑表明心意,还没有亲眼看到上官绛这个混账女人找到意中人……她不甘心,她闻人紫就是不甘心! 可也无奈。 如今一死,倒是比落在敌人手中强得多。 “你还等什么,动手!” 她冲上官绛嚷嚷,数丈之外已有麓泽兵将接踵而至,小心翼翼地收拢包围圈……翻羽知晓形势不容乐观,安安静静不断后退,直至红衣女子身边。 “闻人紫,你几时敢命令我了?” 女子的声音裹着一层冰渣子,高高举起赤练枪是刺眼的血红色。 * 如何?营帐外的红衣女子满眼焦急,拦住眼前端着一盆血水缓缓而出的下属。 “伤口已经止了血无大碍,只是闻人大人她……”魔族女将摇摇头,没有说下去,心有余悸望了营长一眼,脸色苍白,仿佛见着何等可怖的东西。 上官绛再不能等,径直撩开帷幕,俯身探入营长,哪知足尖刚一点地,就有样物件直直朝自己砸过来,正巧撞在小腿上,生疼。 她定睛一望,是一只护臂。 闻人紫的声音带着哭腔,字字含刺,“你救我做什么!不如让我那时便死了去,如今这般,叫我还如何活着!这样子的我、这样子的我……”她倚靠在简陋的卧榻上,掩面哭泣,大片大片的深紫色,浓到化不开。 阿紫。她唤了一声,面上亦是痛楚。 听得她声音,闻人紫猛地掀开柔毯,然膝盖之下已然什么都没有,被截断肢已被厚厚的纱布缠裹好,惨惨往外渗着血水。她还记得那时赤练枪落,上官绛将她从巨石下扯出来,而她的双腿早已被压得血肉模糊,只那么一眼,便叫人昏厥。 再睁眼时,已经变作这般模样。 苏芳魔族中鲜有擅长治疗者,双腿被砍能恢复至此,已是万幸。 “上官绛,你算是毁了我!”她歇斯底里叫出声,哭声更加凄厉,“为什么不让我去死……我这般样子……像是个怪物,再也不能骑马,再也不能和你们一起上战场……戎苑他一定,戎苑他一定……再不会觉得我……上官绛!我再不可能赢你了,你满意了?你可是满意了!” 她将枕头丢过去,将破碎的铠甲一件件丢过去,哭得无助至极。 上官绛一身红衣立在榻边,像是团无声燃烧的火焰,由着那些器物砸在自己身上。 她不躲。她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她从来未见过闻人紫哭得这般伤心。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不同的。那么每个人的骄傲也是不同的。上官绛忽然想到,如果那时候被压在石块下的是自己,也一定希望闻人紫一枪杀了自己,然后平安离开。可那日她砍了闻人紫双腿,将昏厥过去的她抱在怀中,骑着翻羽一路厮杀出敌军乱石阵,行至营中,自己也丢了半条命,层叠红裙染血,早已分不清是她的还是闻人紫的。 “你拿着……将我双腿砍了。”臂上血玉镯子红光大盛,幻化做一柄□□,她将其抛到闻人紫怀中,“我站在这里不动,任凭你砍就是。” 你要做什么?她眯起哭得红肿的眼,只觉得手中□□灼烫。 “你的腿是我砍的,我赔你。”上官绛一句比一句坚决,“阿紫,我陪着你。” “谁要你赔我!谁要你……陪我……”床榻上的紫衣女子终是慢慢低了声音,将赤练枪重新抛回给她,苦笑了一声,“你得代替我……上官绛,你得替我成为苏芳王……” 她手里握着枪,双眼发涩。 “我说这话是不是特别可笑?上官绛,你明明、明明什么都比我强……魔息比我强,本事比我大,骑术射术都在我之上,长的也比我漂亮,又会讨人欢心……”闻人紫的声音像是从水里捞出来,哽咽着,抽泣着,却无比令人深信不疑,她又言,“戎苑是该喜欢你的,苏芳一族日后如若立王……也应该是你,我就是、就是不想输给你而已……” 阿紫。她喃喃唤了一声,目光终是落在她空荡荡的裙摆下。 “你就当我痴人说梦罢,就当做……现在的我无法与你去争什么,所以才退让的……让我去这般想……我会好受一点……上官绛,你虽然救了我一条命,却也毁了我一辈子!我根本不谢你救了我这条命,我恨你,恨死你了!” 她的拳头狠狠砸在床框之上,移向她的眼神冰冷尖锐。 上官绛慢慢走过去,抚上她的手,道一句对不起。 “你若能带着我的念想,去做我想做的事……我就原谅你。”面色苍白无血色,闻人紫紧紧攥住她的手,几欲将指甲嵌入她的皮肉中,张口却是一叹: “我本来就不如你。” * 我本来就不如你——想来这是她那日在闻人紫口中听得的最后一句话。 出了营长,眼前一个人影令她鼻子发酸,是戎苑站在外头。 身后几位将领皆是满面焦急,听完随军医师的简单嘱咐,个个头顶压着片乌云。几人间沉默了片刻,终是有长者站出来有意无意说了一句,“闻人紫断了双腿,怕是以后都不能骑马作战……再随军而行,多少是个负担……” “然苏芳一族本就以征伐为生,不能因为她一人而有所耽误。”又有人沉声提议,“不如沿途将她丢下罢,与族里退下去的女人孩子在一起建个村落,好歹能有人照顾她……跟着男人们四处杀掠,流离失所,总不是个办法。” 戎苑沉默。同伴所言,也是他心中所想。 纷争在外,纵然有执掌生死的骄傲,却也渴求一方乐土,娶妻生子,永享安平。 “你们不带着她,我带着。”上官绛的声音如同箭矢上的响哨,萧杀气氛中格外刺耳,“即便没有双腿,阿紫也不比任何人差。” “可是……” “我知道她不能再上战场,或许很多年后,我们中还会有更多的人不能再以武力生存……但苏芳一族需要的不是一个村落,一片可以耕作的土地……”她美眸环视一圈众人,笃定道一语,“我们要建的是一座城池,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 一座城,一个人。 听来都是再美不过的故事,却不知要用多少鲜血和白骨来堆砌。 可是那些人信服地点头,他们觉得,苏芳本该如此。 然对于闻人紫一事,却无人能够拗过上官绛,他们终是悻悻散去,不再过问。 “不要担心,我们绝不会留下阿紫一个人。”戎苑没有离开,眼眸中溢着别样的情愫。 “我那时只是觉得,活着要比死了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看不到了。”上官绛走进他,看着那双再熟悉不过的深邃眼睛,“苏芳一族不能总是这般四方征战,居无定所。戎苑,你帮我罢,我想要一座城,我想要成为城中的王,我希望即便有一天,不再掠夺屠杀其他部落,我们苏芳也能好好的生存下去……不会抛弃同伴,不用屠戮敌人……” 她的声音有些颤,眼中满是期待。 男子深深叹了口气,没有用太多的言语去安慰。回忆起那日被委婉拒绝的情境,戎苑心中全然没有一丝波澜——他想他到底是太爱这一抹绛红,也习惯了没有回应的付出。他一直觉得有什么横在两人中间,成为无法跨越的鸿沟,这个阻碍或许是闻人紫,又或许是其他还没有出现的人或物……只知道是一堵无形的墙,却从没有人想要去敲破它。 如果当真有那么一座城,可以容纳苏芳族人千千万,有王在上,长盛安宁……或许这个女人也不会再介意自己的城中住一个男人。 苏芳城。苏芳王。他暗暗握紧拳头。 女子举目望向远方:我希望阿紫好好活着,我们三个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大片的红色落入眼底,像是重重叠叠的花瓣,无声吐露芬芳,又像是点在心头的朱砂,永远无法抹去。戎苑听罢怔了一下,最后缓缓点了头。 “一定的。”他说,“一定永远不分开。” ……哪怕是三个人。 第34章 内鬼 轻轻叩响案几边的墙壁,白泽神君一身虚汗依偎而立,漂亮的桃花眼眨巴眨巴。 伏案笔耕的凌玄帝君终于忍不住抬眼,慢悠悠念了句:怎么,又被染颜神女拒绝了? “嗯,第一百三十八次。”他答得坦然,好似早已习惯。 “恭喜恭喜。” “啧,供着只碰不得的母老虎的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玄机台内莫名弥漫出一股火药味儿,白倾语开了扇子摇啊摇,叹了口气安慰着与自己同病相怜的好友,“你的意思我都已经传达到了,至于那个女人能不能听得明白……我觉得你还是自己去试试看比较好。”他想了想,又多嘴一句,“小心点,别又断胳膊断腿被送去济世仙境,上古凤族的威严可都要给你丢尽了。” “哦,白泽一族的威严你回护得很好?”墨丞毫不留情地回击,“……第一百三十八次遭拒的白泽神君。”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皆心虚地将目光移开。 白倾语又站了会儿,觉得自己很多余,装作心不在焉地与墨丞搭话,“我听流萤说你骨头接好就一直没回凌玄殿——这样下去可不行,天界事务那么多,哪能每件事都亲力亲为?你手下可用的人才不少,找个人分担一下才是当务之急。” 墨丞搁下手中的笔,合上折子,“天界良才虽多,可除了你和月弄影,有几人能完全信任?只要还坐在这位置上,就一天都不能掉以轻心——这种感觉,你白倾语,大概是不会理解的。” “所以当年我才安心守着南岭,懒得搅进你们兄弟间的斗争,就是不想理解这高处不胜寒的滋味。”白倾语驳不过他,及时断下话题,“对了,说起这个,缥染颜要我给你带句话:前些日子有人偷偷潜入凌波仙境,应该是冲着玄冰棺去的。” “我知道,凌玄殿那边也有动静。” “你知道?” “我房间里有打斗后留下的气息,但上官绛并没有告诉我这件事,”墨丞蹙眉,狭长的眸子中燃起一丝火光。 “打斗?苏芳王双足不是伤得很严重吗?”白倾语恍然,“难道说,她一直在装。” “月弄影与我道她的足伤早已痊愈,完全可以下床行走。”凌玄帝君莫名一笑,“她既不说,我也就当作不知道,且看她还有什么花样;苏芳城军心已乱,我有的是时间陪她耗着。至于凌波仙境那边,看起来,那家伙越来越没有耐心了。” “知道你还如此镇静?分明是有内鬼在秘密联系那个人,凌玄帝君,你打算怎么办!” “等着就好。” “人家的主意可是已经打到你女人头上去了,你还在这里等着?慢着,我有个问题……”白倾语本是有些激动,语至中途却露出疑惑表情,“你是不是在拿苏芳王做钓饵?故意对她千依百顺宠爱有加,故意在诸神面前不惜动用涅槃火去回护她……这么些天你为上官绛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去引那个内鬼露出马脚?” “继续说。”墨丞给自己倒了杯茶,微微颔首,“白倾语,我真是喜欢和你聊天。” “仙魔二族的矛盾绝非一日,苏芳王是什么样凌厉倔强的性子诸神皆知——她恨你,为了大局又不得不在你身边,这层关系本就十分危险;想要对你不利的人定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所以,那个潜伏在凌玄殿内鬼一定还会去找上官绛,最坏的情况是:他们联手对付你。” 凌玄帝君压下茶,叹服地望向他。 白倾语半是规劝半是警告:你留这样一个女人在身边太危险了。 “想要将老虎关进笼子,将雄鹰折去翅膀……总得付出点代价,不是吗?”墨丞回话。 “你真是疯了。” “是啊,都疯很久了。” 白倾语语噎,回忆起那一袭绛红,如火,如血,如一点朱砂,落于眼中就难以抹去——与墨丞一般,二人同样身为王者,肩上的责任无比沉重,或许有些情绪唯有他们之间才可以理解。也好,如果终有一日,她能真心待他,或许能灭了这男人浑身压抑已久的火焰和毒刺。 又或者是他灭她的,总之怎样都好。 作为凌玄天界的头号大闲人,白倾语忽然有点儿期待凌玄帝君和苏芳王的这场“恋爱”戏码。 墨丞似笑非笑的声音划破一室静谧,像是一只古老的铜钟,被不经意撞响,“凌玄帝君和苏芳王的战场,不一定只在黑水河。” 白泽神君默了少顷,“宴席的事我有在筹备,地点选在玉池桃园你看如何?” “为什么选在那里?” “姝华神女有来找过我说是希望能在玉池桃园设宴款待诸神,正巧也到了分发桃符的时候,你和姝华的事情总拖着也不是个办法,得给洛水那边一个交代不是么?” “我都已经封了上官绛为帝后,还需要给她们什么交代?” 白倾语摇摇头,手中折扇开开合合,“姝华神女那性子你不清楚?在没有举行封后大典之前,我可不敢猜测她会做出什么糊涂事。再说了,苏芳王虽然驰骋沙场所向披靡,可在这天界无人可拢,难免不会出乱子——四十七位仙家跪在你面前你能压住,要是哪天四百七十人跪在你面前,凌玄帝君,你还能怎么回护她?能少一事便少一事罢。” 墨丞不说话,似乎在思考什么。 白倾语叹了口气,“宴席得空,你去和姝华神女谈谈。” “不必了。”他拒绝,“我从未承诺给洛水一族什么,自然不需要给她们安抚。” “可是……” 茶杯重重搁在案几之上,溅出的水珠破碎开来,白倾语顿了顿,没接话。 墨丞侧目冷笑,“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上官绛日后要如何承担凌玄帝后的重任?女人间的事我不想插手,就由她们去——不过你最好提醒瞎姝华神女,她要是想争什么,可别忘了对手是魔域苏芳王。” * 上官绛从睡梦中惊醒,好似听见有人在不停呼唤她的名字。 梦中戎苑与闻人紫的身影渐渐模糊,黄沙中夹杂的血腥气也消失不见,苏芳赤血大旗迎风飘摇,她的城池依旧坚不可摧。勉强睁开双眸,一身红裙的女子长长呼了口气,指尖触及胸口妖娆万分的苏芳华红印,不免又是一阵郁结。 案几上一盏明晃晃的四方宫灯就这么亮着,驱散整间屋子的黑暗。 四方灯内里散发出光泽的不是火焰,而是一枚金红色凤羽……那是墨丞留下的东西。 他知晓她怕黑,不论白天黑夜,屋中始终燃着盏灯。然火光明灭不可留,他便留下一枚裹着涅槃火的凤羽。上官绛曾问过他,这盏长明灯是不是永远不会熄灭?那男人回答的很认真:这盏灯熄灭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主动灭去凤羽上的火焰,要么,就是他的生命终结。 那凤羽烧得正旺,上官绛凝视着它,缓缓攥紧拳头。 墨丞已经两日没有回来。 事实上她并不关心他去了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只是心中始终记着一件事:凌玄帝君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或许正在密谋着某个计划,这个计划,又或许与苏芳城有关。 戎苑归城,天界退兵,释放所有苏芳城的战俘,所有阻碍似乎都已经被墨丞亲手一一撤除,唯一下落不明的燕宣,无论真降假降,怕也只有看他造化了。上官绛觉得自己是时候做些什么——若真的等到封后大典完成,恐怕她再没有机会逃离天界。 对于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根本没有遵守承诺的必要,对凌玄帝君也一样。 考虑了十个数左右的时间,上官绛决定此刻就逃走。 她紧紧贴合在床榻上听了一会儿,确认四下无人走动,这才缓缓掀开身上的锦棉被褥。想来这个时辰流萤已经和其他仙娥换班守夜,那些女子对她畏惧得很,鲜会有人主动进屋侍候。可惜正门不能走,出了仙娥,还有不少天兵驻守殿外,若是闹出动静将墨丞引来这里,这么久以来布的局可都白费了。 她抬起头,暖帐顶上那副百鸟朝凤图,她看了许多遍,连那只凤凰身上绣了多少针脚都数的清楚。女子目光透过绛红色纱质暖帐,落于屋顶精致雕梁之上,笑容更艳——一并数清楚的,还有屋顶上细微的缝隙。 魔息被封,好在还有轻功。 论拳头的破坏力,她苏芳王上官绛可不输给任何人。 第35章 合作 上官绛好不容易从凿开的琉璃瓦中探出半截身子,冰冷的夜风就为她传来一阵危险气息:屋檐上缓缓显现出一个身影,是个年轻的男子,看衣着配饰,应为天界神仙。 自天穹挥洒下的朦胧光泽将男子侧影笼上层神秘光晕,冰冷的眸子瞥望过来,他和着风声开了口,“绯君娘娘真是好兴致,这么晚还来屋顶看星星。” 上官绛面色一白,僵在原地,靠着肘部力量令自己保持平衡。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凌玄殿的护卫斗将?” 是。男子应声,始终留给她一个侧影。 “你叫什么?” “翟如。” “我听过这个名字,还不止一次。今日一见,果真如非同寻常。”看着身姿轻盈落在屋檐一角的斗将,上官绛故意笑出声,顺势悄悄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帝君似乎很信任你呢,让你一人看守凌玄殿空中范围。” 虽然撤去了房间周围的凤羽结界,却暗中加强了守备的将士,墨丞啊墨丞,进退之间想得真是滴水不漏,这一局较量,她根本没有占到任何便宜,还差点失去戒心。 “绯君娘娘不必试探我,这里,确实只有小仙一人。” 呵。上官绛轻哼了一声。 “只要绯君娘娘现在乖乖回去屋中,小仙可以当做什么都没看见。”翟如转身,长发在夜风中飘忽,模样生生透出几分狰狞,“就连您破坏的琉璃瓦,小仙也会一片不少地给补回去,今夜之事,定然不会惊动帝君。” 她垂目思量,决定问个清楚,“为什么要帮我隐瞒?” “小仙不知绯君娘娘在说什么,还是请速速回去罢。” “知情不报,岂不是辜负了帝君对你的期望?”她不依不挠,反将一军,笑容里藏了些许更深的东西,“说吧,你家主子是谁?” “绯君娘娘这问的是什么话?我家主子……”那人眼角一缩,强压下语气中的些许波澜,“我家主子自然是凌玄帝君。” “我认得你的声音。”她忽然突兀道一句,直直逼望进男子眼底,“之前潜入房中想要刺杀我的人就是你,对么?” 翟如眯起眼睛,没有说话,立在那里像一块磐石。 “凌玄殿戒备森严,我一直以为暗杀者有天大神通,足以破除墨丞亲自布下的结界方才得以入内——刚才我才想明白,凌玄殿守卫本就在结界之内,自然知晓怎么避开仙障。”她仰面看着他,声音冷冷冰冰,“墨丞两日未归,本该是你杀我的最好机会,阁下却没有动手,反而替我隐瞒行迹劝我回房……看样子,你家主上的计划有变。” 翟如并没有回答她的意思,只是恭恭敬敬冲她鞠躬行礼,“请娘娘慢些下去。” 上官绛动也不动,眼中渗出一丝红色,“试问,整个凌玄天界能安然无事接近墨丞的,除了我,还有几个人?你家主子见杀我不得,莫不是打算要与我合作?” 翟如身子颤了一下,似是被说中心思。 她又言,“我本是魔域女王,却阴差阳错被封为帝后,纵然入不得汝等神仙之眼,但碍于凌玄帝君的颜面,并不会有人敢来动我,更何况是潜入凌玄殿暗杀——而我若死了,苏芳城定不会善罢甘休,霁威将军拼个鱼死网破也会和天界抗衡到底,你说,到时候惹上麻烦的不是墨丞又会是谁?” 翟如周身气息愈发冷冽,让上官绛更加笃信自己的猜测,“虽然不知道是谁指使你来的,不过那个人一定和墨丞有很大的过节,而能够让人豁出性命去杀未来的凌玄帝后……想来,他的权势也不会小,得手之后,权势则会更大。” 她动了动有些酥麻的手臂,继续道,“墨丞这么聪明,只要我稍稍一提,他早晚能查出你的秘密,倒不如你现在助我离开,等魔域天界再无瓜葛时,你家主子的秘密也会永远沉睡……” “绯君娘娘,您不觉得今晚的话有些多么?”男子露出捉摸不透的表情,拱手又是大礼,“风声这么大,小仙什么也没有听清楚。” 上官绛蹙眉,“你不怕我将今日之事告诉墨丞?” “小仙印象中的苏芳王,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您与我能够在屋顶上见面,这叛逃天界之心已是昭然——您觉得以帝君的性格会就此罢休吗?所以,我不说,你也不说,这样对大家都好。” 上官绛有些惋惜谈判的失败:千算万算,还是小看了墨丞。 翟如冷哼一声,“说到底,我家主人与苏芳王不是一路人。” 她想了想,忽而连声音都颤了起来,“你们是希望天界易主吗?” 她算是明白了,这辈子要么耗死在天界,要么和另一股势力合作,想法子干掉墨丞,重回苏芳城——其实这道理她想的明白,只是没想到,这股势力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如今的凌玄帝君树敌还真是不得了呢。 “苏芳王真是一点就通。” “抱歉,我不是墨丞的对手。”上官绛将目光移开,不知怀着何种心情说出这句话。 “不必娘娘亲自动手,只需要制造一点小麻烦即可。你可知道,当年墨丞的两位兄长,是如何被涅槃火反噬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么?”翟如的身影犹如鬼魅,夜色中说不明的阴鸷,“有些小事,枕边人来做比胖的人都有效。” “你是说……”她想起白倾语说起过的故事,不由心生寒意,“……激怒他?” “小仙可什么都没有说。”翟如勾起唇角,转过身去,“娘娘请回罢,凌玄帝君很快就要回来了,我得尽快动用术法将那些碎裂的琉璃瓦补上,以免遭人怀疑。” 可恶。他还是回来了。她咬牙,错失良机。 他又笑,“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与我家主人合作,不过这样一来,怕是苏芳王当真要在这凌玄殿做一辈子的绯君娘娘,受墨丞欺压折辱一辈子。” 上官绛恨恨瞪他一眼,有些不甘心地松手,落地之时足尖点踩桌案,轻轻巧巧落在床榻边。再抬头时,屋顶破开的窟窿已经被翟如一点点修补起来,他做的小心翼翼,一丝一毫施术的气息都没有留下。 看上去是个善于探察的老手。 她一边躺回床榻上一边思量,愈发心闷:心思玲珑如墨丞,怎会不知身边部下有二心?能笼络翟如为手下,甚至不惜性命刺杀苏芳王给凌玄帝君施加压力,这幕后之手究竟是什么大人物?所谓的合作……真的有必要么,会不会是另一个麻烦的开始? 激怒墨丞,让他体内所蕴含的涅槃火越烧越旺,当玄火神力超过他所能控制的范畴,身体自然会被反噬,即便不会魂飞魄散,也一定会遭重创。 关于这个提议翟如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做与不做取决于她自己。 多思无益。 身下略有不适,上官绛又由着脑袋放空片刻,终于听得房门被人从外推开的声音。抬眼就是墨丞的一张大脸,男子不声不响用了瞬身的术法移到床榻边惹得她一惊,“你、你回来了……手臂没事了么?” 是啊。他笑眯眯,心情似乎很好。 “有谁来过么?”似乎觉察到什么,墨丞四下张望,最后将目光落到她身上,半是试探地问话,“是不是有人送了新的衣物来?过几日随我去趟玉池桃园,我要宴请天界诸神,记得叫流萤好好给你梳妆打扮一番,喜欢什么首饰尽管开口。” 他对于气息极其敏感,上官绛小心翼翼应着他的话,生怕叫他看出自己欲逃的痕迹,“帝君尽管放心,若有幸前往,定然不会叫你失了颜面。” “我还以为,你不会喜欢这种场面。”男子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在她身边坐下,自然而然将手掌覆盖在她的柔荑之上,“上官绛,你在打什么主意?好像对我的态度稍稍变了一点呢,可是因为我两日未归,想念得紧?” 她媚眼如丝,飘去他身上,一声嗔笑酥了人的心,“没什么,只是听得白泽神君点拨,多少有些豁然开朗:与其处处针锋相对惹帝君不快,倒不如接受败局——我们不是做了约定么?我留在你的身边成为凌玄帝后,你保我苏芳一世长宁。” 他挑眉,“如此甚好。” 当她以为自己为了苏芳城可以失去一切时,却发现还有一丝恐惧和不安沉淀在心底——因为对手是墨丞,是她无法掌控的敌人,她始终无法像对待月弄影时那般自信,那般无畏。 她害怕与他交织出更多的纠葛。 墨丞微微一笑扬手解了白玉衣扣,褪去华氅卧倒在她身边,沉声道一句,“我也会遵守承诺。” 不做逾越之事。 她依靠在一边,看着男子的侧脸低了声音,“玉池桃园应是姝华神女居住之处,我若前去,怕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吧?我听说,我听说你与她……” “我与她能有什么?”他转过身来,笑容有些不明朗,“怎么,你在意我和其他女人的事?啧,我应该高兴一下吗?” 上官绛脸上青白不定,不知道该如何接口,最后只得搪塞,“我只是那么随口一问。” “设宴在玉池桃园正是姝华神女提的,你且去看看。”墨丞一手托腮,歪着脑袋打量她,话中有话,“说不定还会见到故人。” 第36章 扶持 她看着他,红唇一动。 “前不久你的副将燕宣投降,我安排他去了玉池桃园做苦役……怎么,好歹主仆一场,你就不想见见他?”男子眉目间凝着深沉,一抹笑意若有似无。 “降都降了,我还见他做什么。”上官绛躲开那道目光,“我的脚伤尚未痊愈,行动有所不便,能去玉池桃园恐怕都很勉强,不劳帝君再安排什么。” 燕宣降敌虽是从戎苑口中听来的消息,然未见其本人,她始终觉得其中有蹊跷。天界不比在苏芳城,她手中可用的棋子实在太少,能见燕宣问个清楚,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然,上官绛望一眼墨丞,将舌尖的话又吞了下去:那男人似乎已经起了疑心,自己想要活着逃回苏芳城,眼下就不能太过肆意妄为。 “脚伤未愈……”墨丞低低念叨一句,忽然起身立在床边,将手伸向她,“来,我扶着你,下来走走看。躺了这么久,恢复的应该还不错罢,不然我可要责罚月弄影失职了呢。” 上官绛犹豫了一下,慢慢将手放到他的掌心……出乎意料的温热。 “慢点起身。”凌玄帝君侧目,不动声色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她缓缓站直身子,另只手扯住大红色帷幔,用足尖探着地面往前去,五官因为足部痛楚而有些扭曲,未走三步便佯装脚踝一歪,整个身子向前倒去……墨丞呼一声小心,揽着她的腰脚下一个旋不坐上美人榻。 “好像……还是不行。” 官绛故意歪在他怀里,有些担忧地凝视着自己的双腿。 “那就再多休养一阵子。”墨丞叹了口气,“你在我这里又不急着上战场去前线,安安心心养伤便是——不过,我相信在赴宴之前,你的脚伤一定能好个透彻。” 他话中有话,弦外之音颇甚。 她心中一滞。 那男人的气息非常近,低下头几乎就能吻到她的脸。 长明灯的光落在他身上,明与暗的交汇将他割裂成两种颜色——这样生性快活的男子为何是她的敌人凌玄帝君?如若不是,或许他们真的能成为偶尔说些交心话的朋友,然世道便是如此,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宿敌抱在怀中哄着,还不止一次。 上官绛默了半天,悄促促地开了口,“墨丞,有件事……” “什么事?” 她定了定神,“你,有没有什么仇家?” 他笑了一下,“唔,要说仇家……你不就是么?” “……除了我。” “没有。”墨丞答得简单干脆,语气笃定不可置否,“我身为凌玄帝君,怎会让仇家还活的逍遥自在?好端端的问我这些做什么,莫不是……” 目光轻轻飘过去,他又道,“你听说了外头的风言风语,却一直没有告诉我?” 猛然觉察他是在探她的话,上官绛及时转了话锋,“我终日被困在这小小的房间里,除了你,见得最多的便是流萤那群小仙娥,哪儿能传来什么风言风语?” “那么,很想出去?” 她缓缓点了一下头,“……不仅仅只是被你抱去园子里晒太阳。” “所以快点好起来。”他大着胆子将手又抚上她的,两手交叠搁在潋滟红衣之上,显得突兀又刺眼,男子声音温润,像是被溪水打磨光滑的石子,怎听都是舒坦圆滑,“等你这足伤好了,我带你去天界四处看看,你是未来的凌玄帝后,只要你一心向我,很多东西我会一点一点交到你的手里,包括自由。” 一心向他?他掠了她的城,囚了她的人,有什么资格要求她一心向他? 上官绛心中一声冷笑。 “怎么感觉……你坐的地方黏黏糊糊的……”墨丞忽然蹙眉,迟疑着将怀中的她挪开寸许,低头查看,“好像有什么东西……血?” 她方才坐的地方分明是一滩血渍,在他浅色裤子上格外惹眼,凌玄帝君本着执着探求的精神用指尖去摩挲,小片的红,还温热鲜艳着,于是他慌,“你哪儿又受伤了,要我去叫月弄影么?” 想清楚发生了什么后,上官绛则整个人都羞成粉红色,垂着脸用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道了句:好像……是我来月事了。 什么!他几乎要跳起来,仰面去看床榻上的被褥,果不其然,指甲盖大小的血渍赫然在目,墨丞抿唇,再镇静不能,翘着手指也不知往哪里擦,嘴里嘟囔,“你你你……真是……慢慢慢着,谁来告诉我这种时候我应该做什么?” 状况突然,墨丞只得舔着脸认栽:想他凌玄帝君自诩脾气早已被磨到泰山崩于前眼皮都不会眨一下,如今却因个女人的……慌到魂魄要出窍。 苏芳王啊苏芳王,沙场上叫人闻风丧胆,怎么做女人做的这么糊涂? 始作俑者仍旧低着头,“这些天一直待在床榻上,也没留心,不知怎么就赶着了今天……” “我没说你去了哪里,又或是见了什么人,不必多强调一次。” 墨丞嗔怪着望她一眼,暗忖着她这种时候也不忘为自己开脱,“我去叫她们帮你换洗,你……你还是先躺回去……” 将她抱至床榻,墨丞飞快开门唤了流萤,足下生风。 也不知他与她们说了什么,一众仙娥挤进屋子反倒是将他给推了出去,合上房门手忙脚乱忙活一阵,总算将她身子擦洗干净,安置妥当。上官绛由着她们侍候,下唇都快咬破出血,羞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那男人隔了许久才探进屋,屏退了那些强忍着笑意的小仙娥,递给她一碗糖水,“喝一点。” 她长睫一颤,老老实实低头抿了一口,面上红晕始终不退:为何每次窘迫模样都叫他看见? “我听月弄影说你月事不顺,身子时常会疼。”他在床边坐下,挽起衣袖,声音如春风过耳,每一个音都透着浓情蜜意,“来,我帮你揉揉。” 女子一惊,飞快按住他的爪……不,他的手。 “怎么,这也算逾越吗?”墨丞蹙眉,牙间挤出一句气话,“月弄影能做的,我不能做?” 上官绛语噎,不曾想过他会提及那个男人的名字。然月弄影到底是向着天界,向着凌玄帝君,想来自己对他做过什么,他对自己做过什么,墨丞早就清楚明白,所以才频频调侃二人的关系……如果那真的只是调侃。 于是她松手,任由他的手探进衣裳,游走到自己腰腹间。 躺好。墨丞催促。大掌温热,按压揉捻的力道不轻不重,倒也舒服。 逃跑未遂,撞破翟如的秘密,被那男人一逼问她本就心有余悸,再加上这么一出又羞又愧的闹剧,最好不过相顾无言,继而装死——上官绛依着他的话这么一翻身,将脑袋埋进枕头被褥里佯装睡去,依稀间觉察墨丞又揉了会儿,唤了她几声皆不得应声,便起身和衣睡去美人榻上,并未有趁机揩油的行为。 她松了口气,将脸埋得更深。 整件事的结果是:第二日,墨丞站在床边看着被褥上深深浅浅的干涸血渍,散乱如二月飞花,还附赠一只状况外的苏芳王一脸迷茫盯着自己“大作”,英明神武的凌玄帝君终于露出嚼碎黄连般的苦闷表情,“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睡觉动静这么大……这里弄脏就算了,为什么那里也能弄脏?上官绛,你是有在床上翻跟头么?” 凌玄帝君一身黑色华氅,点点这里,又指指那里,大有指点江山之势。 她脸上似火烧,底气一下弱了好几分,“没注意,就……” 男子叹了口气,抬手揉揉她的发,“是不是真的很疼?” 上官绛轻轻点了一下头,小声道,“在苏芳城建立之前,我们苏芳一族骑马露营四方征战,从小身子没养好……就、就一直都是这样,厉害起来疼的整宿整宿睡不着……也吃过不少调养的方子,总不见好……” 墨丞的眉头皱的快拧不开,“所以,一宿没睡?” 差不多罢。她又点了下头,手指有些不自在地绞紧艳红似血的衣摆——这算不算向敌人暴露弱点? 凌玄帝君不再说话,扬手拆了束好的发髻,随手将束发搁在案几上,解开外衣就往床上挤,丝毫不在意被褥间那些羞人的污渍。 上官绛心一沉,拦着不许他凑过来,“你要做什么?” “今儿不出去了,折子明日去玄机台看也无妨。”他一边解释一边将手臂枕到她脖颈下,一番话“翘班”的话儿说得云淡风轻,“我留着陪你,你睡一会儿。” “可……”上官绛有些为难,却不知道为什么为难。 睡。墨丞沉声道一字,又指指自己的臂膀示意她靠过来,觉得自己史无前例的帅。 见上官绛对自己的示好无动于衷,干脆一把将她搂紧,这一楼一抱却是不经意碰了雷池,女子美眸一缩,反手擒过他的手肘呵斥道,“给我松手!” “不松!”他口气更硬,“快睡!” “墨丞,快点松手!” “不。”这回再不让她分毫,他干脆胡搅蛮缠暴露本性,“我抱着你睡……” “不松手我揍你!”她扬起拳头。 “……我去玄机台看折子,再见。” 第37章 阴招 设宴之日将临,玉池桃园中一派忙碌景象。 姝裳一袭粉衣穿梭在桃林之间,目光却始终不离角落里低头一刀一刀刻桃符的男子。这些天只要一想起燕宣,她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总觉得对苏芳城有些亏欠——虽然帮他和上官绛不是分内之事,但一旦沾上,就莫名其妙地收不了手。 眼见绛红色的帷幔一块块叠起,她寻了个机会凑到燕宣身边,清了嗓子,“你……累不累?” “雪豹子”看着她摇摇头,“也没做什么事,他们不让我插手。” “为什么?” “说到底我是苏芳城的人,可能是叫他们不放心罢。”燕宣将目光投向远方,绛红色的帷幔迎风招展,恍惚间令他想起苏芳城城头的赤血大旗,“毕竟要来的都是天界大人物。” 姝裳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周围又有太多双眼睛盯着,只好道,“你要是觉得无趣,就去树荫下坐一会儿,我给你取些茶水,从尘世才买来的上好碧螺春呢。” 不劳神女记挂。他依旧是恭恭敬敬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这个人,真是无趣死了。姝裳小小声嗔怪一句。 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燕宣又问,“这次设宴,王上她会来么?” “本来就是庆贺苏芳王封后的宴席,那定然是要到场的,但她有伤在身……”洛水神女迟疑了一下,“帝君已经撤了结界和守备,这时候过去应该能与上官绛见得上一面。放心,在你们见面之前,你假意投降的事我会与她解释清楚,不用太担心。” 燕宣不语,担忧神色溢于言表。 “不过,你可别打什么带她逃走的念头——嫁给帝君可是她自己许下的承诺,诏书都已公布天下神魔,若是上官绛悔婚令天界失了威严,这罪责可不小呢。”姝裳观察着男子的表情,想要从他最细微的表情中砸摸出什么,“见着她记得唤一声‘绯君娘娘’,眼下大家都这么称呼她。” “雪豹子”点了下头,还欲说些什么,身后却有仙娥唤了姝裳,说是姝华神女有事让她去一趟东园。姝裳不敢怠慢,与燕宣道别之后便向着洛水阁正厅去。 姝华似乎已在此候了多时。 “不知姐姐传我是因何事?”姝裳笑着迎过去,“桃林里正忙活着呢,我按着白泽神君的吩咐,叫工匠们挂了许多绛红色帷幔,与桃花相映,可漂亮啦!这次的宴席呀,一定颇得帝君欢喜……姐姐,你说到时候我穿哪件衣裳……” “姝裳,有件事儿得麻烦你去办。”妆容精致的女子搁下手中茶盏,目光落定在自家妹妹身上,“可千万要给我办妥帖。” “什么事?”难得见着姝华这般正色,她心中隐隐不安。 “宴席定在两日后,我呢,准备了点儿小礼物给上官绛。” “姐姐,你这是要与她和解么?”姝裳眼中洋溢起欣喜神色,顺势就去握姝华的手,“诶,我就说嘛,上官绛那女人可厉害了,我们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倒不如大家不计前嫌做个朋友,往后她要成了凌玄帝后,多少也会帮着咱们洛水神明……” “闭嘴。” 姝华美眸一瞪,浑身凌厉气息生生逼退姝裳,“谁要与那个母老虎和解?帝君不过是暂时被她的伎俩所迷惑,要是没有她,我早晚会成为凌玄帝后!妹妹你可别忘了,帝君待在洛水的时候,待我可比她还好……” 她说到最后,竟自己也没有了底气。 姝裳松了手,后退几步,“可姐姐你不是说有礼物要给她么?” “是啊,好一份大礼呢。”姝华撇撇嘴,“妹妹你说,倘若上官绛在宴席上失了仪态,有损帝君威严,还会封她为帝后么?” “姐姐……要做什么?” “到了宴席那日,你只管将燕宣带去夭夭亭,让他在那里等着上官绛便好。”女子某种闪烁着光泽,仿佛已经身临其境看见了好戏的上演,“待到药性一发,两人做出什么苟且之事,我再将众仙家带去夭夭亭瞧上一瞧……那时候帝君一定会生气的,说不定,还会当场杀了那对狗男女!” 姝华的神色有些癫狂。 姝裳捂住嘴巴,“你说药……什么药?” 姝华摇了摇手,示意她过去,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粉衣神女脸色一白,“姐姐,你怎么能做这种事?若是给查出来,可要怎么解释!” “宴席上的桃花酿,人人都会喝……每个人都能给我们作证。”姝华神色一冷,红唇弯起,“出问题的是上官绛她自己,我们只要在她喝的杯壁上抹上一层药粉便好。” “姐姐,你私闯凌玄殿去骂上官绛,我可以陪着给你壮胆;你要争宠去做凌玄帝后,我也一直向着你!可姐姐你眼下要做的这件事儿实在太昧着良心,你要我怎么帮你?再说,燕宣是无辜的,为什么连他也要害?我做不到……”姝裳不肯。 “傻姑娘,苏芳王上官绛的名声多么糟糕你不知道么?豢养面首,以色拢人,她什么丑事做不出?那个燕宣我瞧过,皮相生的不错,却一点儿骨气都没有,刑罚都没用就降了天界,凭他怎么能做上苏芳大军副将的位置?说白了他就是上官绛的相好,这黑锅背起来也再合适不过——遇见了旧时面首,干柴烈火这么一烧……纵然帝君再喜欢她,这面子上也挂不住,怎可能封她为帝后叫众仙家看笑话。” 姝华为自己的计策得意洋洋,高耸发髻上的金步摇窸窣作响。 “不管怎么说,害人的事我做不来。”姝裳扭头,故意背对着她。 “好姝裳,旁的你不用管,我都安排好了,你只需那日带燕宣去夭夭亭等着就好——他现在是你的人,我可差遣不动。”姝华拉过她的手,好声好气地劝着,“这可是将上官绛扳倒的最好机会,你也不想看着姐姐我形单影只独守玉池桃园罢?” “凌玄帝后可是帝君当着那么多神明的面亲口封的,哪能说废就废!姐姐,我劝你不要争了,咱姐妹俩守着玉池桃园不好吗?”姝裳神女有些急,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只是觉得一直以来坚定的东西被莫名打破,她不想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姝华走上歪路。 而且与魔物相处的这段时间,她觉得,很多事也并非传闻中那般。 “就算你愿意我愿意,可爹娘要怎么办?我们洛水一支的神明早就不似往昔,全族可都指望我们姐妹俩出人头地呢。”她柳眉蹙起,声音又柔,“好妹妹,你别怕,出了事由姐姐担着。” “这不是害怕的问题,这分明是……” 姝华打断她的犹疑,冷了声音,“你且回我一句话:答应还是不答应?” 少女垂目,浅浅应了一声。姝华这才作罢,又拉着她说了些许家常话,嘱咐她好好准备宴席,万万不能出差错。 转眼日头渐沉,姝裳心不在焉,随意寻了个理由离开洛水阁,屏退侍奉仙娥,径直去了凌玄殿。 墨丞白日不在,上官绛看见气喘吁吁的姝裳站在门口不免有些意外:自己食言在先,坏了洛水两神女的小心思,她以为那女人再不会愿意与自己有牵连。 “你……” “我不是来质问你的,当时我也在场,我知道……你是被帝君逼的。”姝裳在她发问之前表明来意,将房门紧合,“我相信你。” 上官绛微微笑了一下,诚恳道歉,“对不住,我根本没有想到墨丞真的会封我为后。” 姝裳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到她床边,“那你还想着逃走么?” 上官绛犹豫片刻,最后点点头直言不讳,“从未放弃这个念头。” “可那样帝君会难过的,我觉得帝君是真的喜欢你诶。” “留下来我也会很难过。”红唇轻抿,上官绛仰面笃定一句,“我很想念我的苏芳城,而墨丞他的心思,我想我们都猜不透,便莫要说那些‘喜欢’‘不喜欢’的虚无话了。” 洛水神女想了想,道出此行的真正目的,“燕宣就在玉池桃园,我找到他了。” “我知道,墨丞与我说起过。” “他是假降,燕宣一刻也没有忘记你和霁威将军。”她说的有些激动,生怕自己所言苏芳王并不相信,“那个男人最初是想救你们出去,才主动投降换取自由身,没想到后续出了这么多事儿——他现在被玉池桃园的守卫神仙成天盯着,自身难保。” 红衣女子长长呼了口气,淡淡道:他没事就好,这样戎苑也能放心了。 只可惜,她无法亲自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心里有些空空荡荡,最坚实的一堵墙,却距离自己那么远,无法依靠。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还是告诉你比较好……”姝裳神色不宁,吱吱呜呜将姝华想要在宴席之上陷害她的事情和盘托出,语罢甚至不敢去看上官绛的脸,总觉得亏欠的是自己,“宴席之日,请你务必小心谨慎。” 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个?上官绛努力保持平静,姝裳神女的一番话着实出乎她意料:本是将其当做一枚棋子去接近,去利用,却不想棋子本身早已倒戈。 这些神仙,着实有趣。 洛水神女轻而又轻叹了口气,双手交叠搁在胸前,释然道:其实你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帝君心里,从来就没有姐姐…… 第38章 倒戈 数万年前,凤凰一族四兄弟为争抢凌玄帝君的位置,恶斗不止,天界一片哗然。四方酣战正激烈,处在下风的老四墨丞主动退出,只身前往洛水一地,暂避三位兄长迫害。于是当黔昊、夜锦、玄麾三人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之时,性子最温吞的墨丞却在洛水喝茶种花钓鱼搓麻将,一住就是三百年。 上古凤族子嗣生来便有掌控涅槃火的神力,然作为代价,需的时时刻刻压抑情绪的波动,那四人就像是未点燃的火药桶,强大却危险,稍稍不注意,一颗小小的火星也足以致命。 当时洛水一脉掌权者正是姝华姝裳姐妹二人的父亲,唤作洛君。洛君作为长辈,十分中意墨丞,曾在下棋间或半开玩笑说要招他做女婿。彼时洛水神明势力颇大,连天界诸神也要礼让三分,如能得此靠山,无疑是一桩美事。 “我听爹爹说起过,那时墨丞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后来这事儿就搁下了,无人再提及。只是姐姐在洛水每日见得墨丞,早就芳心暗许,一直以他未过门的妻子自居,我作为妹妹,也不好多说什么。”姝裳回忆起当年的事情,眸中流露出难以释怀的神色,“然世事难料,谁都不曾想过洛水一脉会衰败下去,墨丞也离开了,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日后再来拜访。” 三百年。足够那个男人暗中布局,云翻雨覆。 上官绛冷笑一声,想来自己苦苦支撑苏芳城与墨丞的天兵交劲万年,虽败犹荣。 “再后来,天界就传来了夜锦失踪,墨丞即位的消息。当时我们洛水一支四分五裂,爹爹无力回天,就将我和姐姐都送来了凌玄天界,希望墨丞能够履行承诺迎娶一人——要知道,凌玄帝后所拥有的权力,足以改变许多神魔的命运。” 她怅然若失,眼中氤氲薄薄水雾,不知是为姝华难过,还是为洛水一脉,“可是我和姐姐在玉池桃园守了六万年,六万年来,见他的次数局指可数……当年一事,不过儿戏,墨丞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亏我爹爹还那么中意他。” 上官绛垂眼,成王之道上荆棘丛生,未曾亲临的人永远无法体会。 她倒是能有那么一些些理解他——同类之间的惺惺相惜,不知不觉间扎根心底。 “如果他没有成为帝君呢?如果兄弟相残失利的是墨丞,洛君前辈还会将你们姐妹二人送来侍奉他吗?”她语罢竟是勾起唇角,兀自回答,“恐怕会对他避之不及才对,到那个时候,‘不小心’遗忘此事的就不是他,而是你们了。” 这就是现实,响亮的抽着每个人的嘴巴。 只有赢家才可以谈条件。只有高高在上的人才有资格选择性遗忘。 姝裳无言以对,沉默许久才喃喃开口,“所以,帝君这么多年来对我们姐妹不理不睬,姝裳无话可说。是啊,我是不希望你成为帝后,阻碍姐姐的情路……可是,我不想害你,也不想害燕宣。” 她抬头,直直望进她眼中,“我觉得,你会成为一个好帝后。” 但注定不会是个好妻子。上官绛回应。 * 墨丞刚踏进凌玄殿,就觉得气氛和往昔不太一样。 他抬头看看天穹,似乎比往昔早归了许多:大概是忍不了白倾语这个话唠一直在玄机台长吁短叹,大概是急着回来看看那个不省心的女人又有什么新花样,凌玄帝君这一路,想着念着,不由自己地勾着唇角。 流萤率一众仙娥迎他归来,恭敬行礼,“启禀帝君,姝裳神女正在屋里陪绯君娘娘,需的小仙传唤一声么?” 墨丞有些意外,“你是说,姝裳神女来找她?” “是。”流萤颔首,解释道,“姝裳神女说帝君嘱咐两日后在玉池桃园设宴,她是来送请帖的,只有她一个人来,我们也就没拦着。” “请帖?”他蹙眉,“白泽神君已用传令白鸟通知赴宴的各位仙家,哪里有什么请帖?” 一众仙娥皆语噎,面面相觑不敢应声。 “罢了。罢了。想来也没什么大事儿,那女人赶人的功夫可比你们几个厉害。”墨丞摇摇头,小声嘟囔了一句:到现在没出现伤患召请月医仙就已经很好了。 女人家的事,身为凌玄帝君的他一向不喜多问,既然姝裳在,他打算就在门口候着。 流萤想了想,行礼又有言,“今早我想扶绯君娘娘下床走动走动,可她说腿疼得很,无论如何都不肯,怕是足伤还未痊愈……如此的话,两日后的宴席可要怎么参加?您上次吩咐我们撤走的轮椅,需的重新再准备吗?” “不必,备好銮驾即可。” “可是……” 足伤未愈?墨丞微微一笑,仰面唤了声“翟如”。 黑色身影慢慢在檐角显现,依旧是清清冷冷一个侧影,“帝君有何吩咐?” “取张弓给我。” 掌控着凌玄殿上空范围的安危,若有图谋不轨的家伙出现,缠着神息的箭矢无疑是最好的兵刃。听得墨丞命令,翟如不敢怠慢,掌中凝出一股神息,幻化做□□的模样,又从身后箭袋中取了支羽箭,瞬身到墨丞身后,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只见锦衣男子搭箭上弦,瞄了瞄寝殿的方向,口中戏谑一言,“唔,你们说,这姝裳神女,会坐在哪个位置上呢?” 觉察墨丞用意,仙娥们都倒吸着冷气,连翟如都微微睁大了眼睛,全然没想到他要弓箭是为了去伤姝裳神女。一群神仙阻拦的话还没说出口,那支箭矢已经离弦飞出…… 屋中二人交谈甚欢,姝裳满腹心思,根本没有预感危险的逼近。 箭刃破窗之际,上官绛眼神突变,跃身而起,一脚踏在床榻上,借力徒手攥住了暗箭,稳稳落在姝裳身边。洛水神女哪里见过这等局面,吓得花容失色,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上官绛心中正在猜测究竟是何人要对姝裳下手,抬眼就见墨丞提着长弓,心急火燎地推门进来,“抱歉抱歉……一时失手,没伤着阿绛你……” 看见跪坐在地的姝裳神女,他故意装作诧异,“咦,姝裳也在啊?” “啊,帝、帝君……” 少女一身虚汗,腿脚发软,所幸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姝裳见过帝君。” 墨丞眉眼弯弯示意她起身,口中一直道歉,“真是对不住,瞧见只雀鸟,想要射下来给绯君娘娘炖个汤,没想到许久不开弓,有些生疏,一不小心就……诶诶,你没事吧?” “姝裳、姝裳无碍。”她老老实实承认,“就是……腿软……” 男子目含戏谑,目光终于飘向立在一旁的上官绛,“你瞧,这一吓,倒是将绯君娘娘的脚伤给医好了,我该好好谢你才是。” 上官绛板着脸,重重将箭矢掷到地上。 故意的。这一定是他的诡计。他早就对自己的足伤起了疑心,偏偏赶在姝裳在的时候动手,那么多人亲眼见到她活动自如,纵然是想抵赖,也蒙混不过那么多双眼睛。她望向翟如,眼中颇有深意,后者却将目光移开。 “既然没事,还是起来说话罢。”墨丞示意流萤将她扶起来,笑意盈盈接着问话,“对了,你们方才在聊什么呢?能不能叫我也听听?我听说,姝裳是来送宴席请帖的,唔,可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莫不是你与姝华故意漏了我那份,先给绯君娘娘送来了罢?” “我……我……”粉衣少女脸色惨白,不知如何应答,只得向上官绛投去求救眼神。 她是怕极了面前的男人。 上官绛不慌不忙上前一步,抬手挽住墨丞臂膀,全然一副贴心模样,“帝君之前有说过,我手下副将燕宣现被安置在玉池桃园做苦役,到底一起共事多年,我有些放心不下,便差人去请了姝裳神女过来,想问问他近况。” “喔,是这样么?”墨丞看看她又看看那只手,顺势握了上去。 “是、是的。”姝裳慌慌张张点头,“方才我就是在与绯君娘娘说、说燕宣的事。” “那你也与我说说看。”他乐得继续施压。 “他……那个……”她编不下去了,攥紧的掌心中沁出细密汗珠,声音愈发轻微,“我安排他……在刻桃符……” “就这么个事儿也能说上好半天?乖姝裳,你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还有什么,嗯?” 上官绛刚想开口为她圆谎,就被墨丞拉着在美人榻上坐下。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眸中精光遮掩不去,如同猎人狩猎般内敛深沉,却足以叫猎物胆战心惊——她着实为姝裳捏了把汗,暗自祈祷她千万不要说破两人间的秘密。 私自放走戎苑的罪责,当真追究下来,姝裳神女第一个难逃其咎。 “还、还有……”姝裳身子微微发颤,俨然已经到了极限。她咬紧下唇,又望一眼上官绛,忽然推开搀扶自己的侍女,索性匍匐在地冲凌玄帝君行了个大礼,“还有,姝裳很喜欢燕宣,请帝君为姝裳做主。” 墨丞笑容一僵,未料逼出小丫头这么一句话。 无论真假,都断了他的话头。 上官绛心下一权衡,顺着姝裳的意思飞快接口,笑容胜过十里春风,“是啊,我与她方才正在说这个呢,我也没料到帝君无心插柳倒促成了一桩美事。姝裳妹子这些时候可没少来凌玄殿窜门,‘质问’我燕宣的事儿,女人之间的话自然不能全告诉你……帝君不会生气罢?” 料定在人前这女人绝不会给自己难堪,墨丞抬手摸摸上官绛的脸,光明正大一副宠溺模样,“不生气不生气,这事儿我知了,若是燕宣愿意,我会做主。阿绛你一个人待在凌玄殿也无趣,姝裳要是有空,那就多来走动走动罢,我允了。” 多谢帝君。姝裳谢恩,暗自松了口气。 似又想到什么,苏芳王美眸一转,声音愈发轻柔,“既然姝裳妹子鼓足勇气把话说开了,那臣妾也有一事相求。” 都说冷傲倔强的女子温柔起来,妩媚都是从骨头里散出来的——听得“臣妾”二字,墨丞觉得自己的骨头先酥了一半。 哈哈哈,爽爽哒。 “不怕你们笑话,燕宣在我苏芳城,怎么说也是一等一的猛将,如今你叫他去玉池桃园做苦役,可是有些屈才?怪不得姝裳妹子觉得不自在,洛水一脉神明身份高贵,若是往后好事能成,将她许给个雕刻桃符的工匠,恐怕会叫许多神仙看笑话罢?” “那依阿绛的意思……” “我看这些时日凌玄殿守备天兵人数一直有增无减,想来帝君是有意护我安危,不如就将燕宣调过来如何?”她趁热打铁,“有他守着,我也能安心留在天界。” 墨丞眯起眼睛,表情叫人捉摸不定。 她见他迟迟不语,嗔怪一句,“怎么,不过这点小小的请求帝君都不答应臣妾么?那还真是叫人伤心……” “你开口,我哪有不答应的。”他终是舒展开一个笑容,“不过,凌玄殿安排的都是跟随我多年的亲信,燕宣调动一事,等过了封后大典再议,届时也好名正言顺封他个仙籍,省得我们可爱的小姝裳心里不自在。” “燕宣也是跟随我多年的亲信……”她又将一军。 墨丞忽然凑到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咱们一人让一步今天这事儿可就算了,上官绛,不要得寸进尺,莫不是要我此刻追问霁威将军逃走一事?姝裳神女可没少给你出力罢? 原来他已经猜到。 上官绛眼角一缩,口气软了三分,“那便依帝君的意思办,您也累了,我服侍您更衣。” 她示意跪在地上的神女速速离开,“姝裳妹子,过几日就是玉池桃园的宴席,燕宣的事儿呀到时候我们再聊。” “是……那姝裳不打扰帝君和绯君娘娘休息。” “叫这么生疏做什么,以后可都是一家人。”墨丞笑笑,望向脸色阴晴不定的上官绛。 “那谢、谢谢上官姐。”姝裳欠身道别,低着头慢慢退了出去。 第39章 桃园宴 见姝裳黯然离去,她彻底松了口气,余光瞥向似笑非笑的墨丞。 啪啪啪——他猝不及防拍起手来,摇着头叹道,“真是巧妙的配合:你也就罢了,我是没想到,姝裳这小丫头怎么也这么会来事儿,反应倒是挺机警,就是经不得吓唬。” “放走戎苑的事……你都猜到了?” “看吧,我就说在宴席之前,你的足伤一定会好个透彻。”他笑意更浓。 上官绛无言以对。 “地上凉,还是乖乖回床榻上去。” 他盯着她的赤足看了片刻,起身将人抱上床榻。 “凌玄殿每日进出的人就算仙娥们不说,一样会有人向我禀报——凭你这演戏的本事加上这张嘴,唬弄得小姝裳言听计从,好像也不是什么困难事。” 红衣铺展正床,如同大朵的罂粟花盛放开来,她不说话,只是凝视着他。 “等我把燕宣调来凌玄殿后,你又要不得消停了,唉。” 上官绛报之以轻蔑目光,恢复一贯冷冷冰冰的模样,“你以为现在的凌玄殿就很消停吗?” “上官绛,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他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 “比你知道的多那么一点儿。” “说说看……” “无可奉告。”她阖眼,脑中浮现出翟如月下堪比鬼魅的模样以及夜幕中看不分明的黑影,“我只是想提醒你,小心身边的人。” 墨丞却显得很是高兴,“如果这么担心我的话,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不就好了?” “可我总得给自己留好一条退路不是吗?”无端涌上心头的思念,上官绛想她真是忘记苏芳城很久很久了,“这大概,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 两日后。 素来清净的玉池桃园天未亮透就已传出嘈杂声响,仙娥侍童各个衣着华美,穿梭于设宴之地忙碌着。“雪豹子”燕宣坐在角落里不吭一声,低头刻着手中桃符,一刀一刀,似乎心事重重。 他的身边已经堆了许多刻好的桃木牌——这是姝裳之前嘱咐的,说是要宴席开始分发祈祷平安的桃符至各位赴宴的神明,万万不能出了差错。 他远远看了一眼凌玄帝君的御座,将怀中早已刻好的一块桃符混进其中。 日头又烈,换上华服的神明一一入席,彼此间相互问候,期间不乏关于苏芳王的前言碎语。又过少顷,玉池桃园外终是响起了人人期盼的一声传唤,“恭迎帝君,恭迎绯君娘娘——” 銮驾腾着祥云缓缓落定,一时间华光流彩,墨丞黑袍鎏金,颇有深意地扫视桃园,继而抬手去扶上官绛:大红衮服绣着深色花朵图案,蔓延枝叶与妖娆花瓣繁复而神秘,与女子胸口一抹苏芳花红印相得益彰,金凤簪子下长而华丽的流苏轻轻垂下,绕着云鬓勾勒出一幅绝美画面。 她红唇微启,眉眼间淀着冷傲,即便站在凌玄帝君身边,王者之气却不输半分。 如果不是一路和墨丞斗嘴稍显疲乏,上官绛觉得自己此刻定会更叫人惊艳:那疯子非说今日宴席菜肴为了迎合大众口味所以不够水准叫她少吃点回去吃他做的豆腐花。 然后两人争论豆腐花应该是甜的还是咸的一直说到口干舌燥,探索范围后来延伸至吃粽子的终极奥义到底是甜是咸、荷包蛋到底加白糖还是加葱花、过年到底吃饺子还是吃汤圆、肉月饼到底是不是异类…… 最后苏芳王得出十分心累的结论:还是和那些狗屁神仙势不两立好了。 墨丞挂着笑,低低对她称道一句,“嗯,开场不错,气势很好。” “哼,好歹我也是魔域之王,岂会镇不住这种小小场面。”她挑眉,与他并肩而行,脊梁挺得笔直。语罢无意瞥见一抹熟悉身影,在一株桃树旁向往来神仙分发桃符,正是燕宣无疑。褪去战袍铠甲,男子清秀眉眼间无声淀着凝重。 上官绛心一揪,步子顿了下来。 燕宣抬眼见着昔日主上,薄唇微微一动,“王……绯君娘娘……” 想来他也什么都知道了,才改口用这般称呼。上官绛她冲他点了下头,眸中滑过失落,走至燕宣身边,昔日部下恭恭敬敬递上一块桃符。 “这是……” “桃符。”墨丞随口答话,目光撇望向别处,“玉池桃园的东西,随意刻写些吉祥图案和话语,在特别的日子分发给凌玄天界诸神。呵,神明竟要依靠这东西来祈求上苍的垂怜,想想真是悲哀。” 上官绛心下略作思量,将小小桃符捏在掌中侧翻过来,垂目一看,随即轻蔑而言,“帝君说的没错,确实是个无趣的东西。” 她一甩袖子,将手中桃符抛回燕宣怀中:我不需要无趣的东西。 燕宣看她一眼,欠身行礼,退去别处。 上官绛松了口气,回忆起前一刻看见的东西,心乱不已:那块桃符上确是刻了一排祥瑞吉言,然又用苏芳城将领才懂的暗号刻在边角周遭作花纹,说得正是约见时刻——燕宣在用这种方式来向她传递消息,只有她看得懂的消息。 在外征战,敌友难分,必要的行军暗号自是必要。不过,在凌玄帝君眼皮底下做手脚到底是一步险招,若是方才叫墨丞察觉桃符上有其他刻字,此刻定会寻她问个究竟罢? 桃符刻言:五日后午时初,凌玄殿。 上官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前行,墨丞却偏过脑袋多嘴一句,“那个,你和‘雪豹子’应该不是我想的那种关系罢?” “帝君想的是何种关系?”她冷冷瞪回去。 他笑而不语,站定身子抬手替她将额前碎发挽至耳后,活脱脱一副秀恩爱场面。入席间迎上姝华带着刺儿的眼神,上官绛倒是浑身舒坦些许,故意将墨丞的手臂挽得更紧,笑盈盈看着洛水神女,最后径直坐在早已备好的上座。 这大概是身为魔物的本能——只有在受到威胁时,才会激发更强的占有欲。 墨丞心知肚明也不拆穿,只乐得坐拥美人。 之后便是没完没了的客套话,所谓宴席,流程在哪儿都一样。将周边风景远远近近打量个遍,上官绛只觉得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比苏芳族人弯弯心思多得多,一番话冗长又无趣,字里行间毫不吝啬地洋溢着对如今盛世天界的称道和赞美;或许瞧不上她的魔族身份,凌玄诸神该敬酒该恭维,全数是冲着墨丞而去,只将她当做不存在。 然,倒也不坏。 她淡然应对,只望着面前酒盏出神——迟迟无人敬酒,真是让那女人失望了呢。 坐于次座的姝华神女终是忍不住,频频向自家妹妹使眼色。姝裳无奈,迟疑着退了下去,混迹在众仙中寻到燕宣,两人耳语几句,似是前往夭夭亭。姝华见一切安排妥帖,心中大喜,起身向上官绛敬酒,“来,我敬绯君娘娘一杯。” 暗流无声涌动,上官绛抬眼,美眸渐渐溢出一丝猩红色。 “姝华娘娘客气。” 简单应声,却迟迟不举杯。 “您可是未来的凌玄帝后,哪儿需的唤我‘娘娘’?今日诸位仙家齐聚在我这玉池桃园,不正是为了庆贺绯君娘娘被擒来……嗨,被请来天界的么?不知为何,却一直没有人给您敬酒呢?”她略带讥诮的目光扫视周围众人,那些神仙纷纷扭头,佯装没有闻到那股火药味。 而依照墨丞那种怕麻烦的性子,听见了就当没听见。 上官绛斜眼打量着身边男子,果不其然在就着小酒吃花生,吃得异常投入。 姝华见墨丞不制止,权当是领了默许,便大着胆子再挑衅,“约莫诸位都不曾想过区区魔物有朝一日会成为凌玄帝后,因此心中有些芥蒂吧?不如我先敬绯君娘娘一杯,之前多有误会,还望你不计前嫌……这一杯,姝华先干而尽。” 知晓杯沿上抹着何种阴险之毒,上官绛故意握着酒盏把玩不入口,一句话说的漫不经心,“怕是要惹姝华神女失望了,我不会喝酒。” 姝华怔了怔,“这桃花酿不会醉人,滋味甘甜,你且随意尝一尝……” “都说了我不会喝酒,怎么,姝华神女这是要强人所难么?” 上官绛用手托着下巴,涂抹艳红的指甲抵在精致眸子旁,气定神闲看着姝华越来越慌乱的脸——要她对付老奸巨猾的墨丞虽然有点困难,可是对付姝华这种没脑子的女人,只要一味保持距离就能平安无事。 “哎呀,难得高兴嘛,绯君娘娘喝一杯又何妨啦……醉了叫墨丞抱你回去便是!”始料未及从角落里传来个声音,咋咋呼呼全然不顾及礼数,直呼凌玄帝君名讳,引着诸神的目光集中到上官绛身上,随即又昭然了自己的目的,“来,缥缥,我们也喝一杯,醉了我抱你……” 白倾语那个蠢货。她暗暗咒骂一声。 白泽神君身边还有一抹淡色身影,想来正是传闻间掌管凌波仙境的染颜神女,对白倾语的大献殷勤丝毫不在意,冷淡得像是座冰山堆在那里。上官绛收回目光,墨丞此时已经抛弃了花生米,自顾自调侃着白倾语去了。 隔岸观火,这男人还真是没担当。她哼了一声。 “就是,喝一杯嘛。”姝华离席几步又劝,“白泽神君都这么说了,您不会不给面子罢?” 上官绛动作一滞,望着手中杯盏编纂着拒绝的理由:什么苏芳王长/枪一柄酒千觞,那都是以讹传讹——她是当真不会喝酒,莫说里面下过药,就是普普通通一杯酒水下肚,也保准她不会当场做出什么失仪之事:比如当着那些神仙的面暴打一顿他们的凌玄帝君,又比如搬起桌子满场砸人。 幼时因在尘世吃醉酒玩火烧掉一间废弃的庙宇后,戎苑就禁止她再沾酒水。 总之,谁劝酒都没用。她是下定决心。 墨丞与白倾语吃了酒归来,见上官绛迟迟不动,怕是冷场惹尴尬,索性扬手夺了女子手里酒盏,仰头一饮而尽,将空杯展于姝华。 “她足伤刚愈,不便沾酒水,今日宴席便由我来代劳,姝华可莫要怪罪哦!还有谁要敬酒的?都一并来罢,怎么,都不想敬一敬未来的凌玄帝后么?” 上官绛怔怔看着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站起身来。 “帝、帝君……您怎么把她的……”姝华整个人慌乱起来,脸色煞白,全然未料及抹了药的酒杯会落到墨丞手里。 她不敢直言,又不敢不言。 墨丞看看姝华,又看看上官绛,眨巴着眼显得很委屈,“怎么,桃花酿过期了?” 第40章 帝君不哭 无心与他玩笑,上官绛当即起身向众人宣布,“帝君身体不适,今日宴席便至此……来人,扶帝君回凌玄殿。” 她的声音仿佛透着不可置否的力量,不禁叫赴宴之神全数安静下来。墨丞坐在御座之上,手里握着酒盏,仰面怔怔看着那一团火焰,并不因她自作主张的发号施令而生气,反倒是颇有深意地欣赏着她“不自量力”的强势与尖锐。 “帝君身子不适,不若就留在我这洛水阁小憩片刻。”此时姝华倒是清醒了许多,将计就计,上前扶住墨丞,笑得愈发甜腻,“来,我这就扶您去休息。” 呵,这女人倒是会捡便宜。上官绛冷哼一声,抬手扯了墨丞大氅后领猛地将其从姝华怀里拖拽了回来,“我要带帝君回寝殿歇息,姝华神女请退下。” “帝君身子要紧,自然要不得奔波,我这儿……” “闭嘴。照我说的做。” 上官绛狠狠丢了一记眼刀过去,抬脚踢翻了宴桌,精致的碗碟碎了一地,叮铃哐啷惹得众神仙再无心吃喝,起身观望着凌玄帝君的脸色:魔族女王嚣张至此,身为众仙之首的墨丞总不至于丝毫没有行动吧? 墨丞一脸茫然看着两个女人,忽然开口说了句:好热啊。 上官绛二话不说拖着他扭头就走,而姝华神女已经被她方才的举动吓到面无血色,跌坐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有怕事者急忙按照上官绛的吩咐唤来玉池桃园守卫,几人七手八脚将尚处在状况外的凌玄帝君给推搡了出去。上官绛抓着他的手走得极快,恨不能直接抗在肩上丢进銮驾里生怕他在中途丢人现眼,墨丞一路踉踉跄跄跟着她,唇边笑意越来越浓。 直到入了凌玄殿,墨丞才示意她停步,张口就是质问,“你慌什么?我怕留在姝华那里吗?” 我没有。她松开手,蹙眉狡辩,暗暗观察男子的脸色。 他想了想,一语中的,“酒里可是掺了什么东西?” “是啊,是足以要你命的□□,本该是给我喝的,谁知道叫你这贪杯的家伙抢了先!”她故意说着瞎话,侍奉凌玄殿的仙娥见两人间气氛不怎么愉快地归来,识趣地行礼告退。 “喝了足以致命的□□你拉我回凌玄殿做什么,不该是去济世仙境寻月弄影么?” “我一心巴望着你死,如此机会,莫不成还救你?”她冷语。 墨丞随着她哈哈干笑了两声,“姝华神女绝不敢公然对未来的凌玄帝后下手,要我说,酒水里掺的顶多是……” 他贴着她耳边,小小声说了几句话,缓缓一眨眼,“她不就是想要你当众难堪,做不成帝后么?这女人鬼心思不少,就是办法蠢了点,更想不到自家妹妹早就站到了对手的阵营里——苏芳王啊苏芳王,不得不说,拉拢人心你很有一套,男女通吃啊。” “你说够没有?”她面上氤氲出淡淡红色,重重将他推开,力道大得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既然你知道酒水不对劲,也知道我迟迟不喝定是发现异样,为何要为我挡掉!” 墨丞低头笑:替你挡一下而已,有什么关系嘛。 她气得发颤,“墨丞,你真是……” “上官绛,你是在担心我吗?”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汗水沾湿她的,牵在一起有些黏黏糊糊,墨丞又胡搅蛮缠丢了一句,“……反正我觉得你是在担心我。” 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就这么在庭院中与堂堂凌玄帝君僵持起来,“少在那里妄加猜测,你若在宴席上出丑,横竖吃亏的都是我。” “那你把我丢给姝华好了嘛。”他吸吸鼻子,“你是舍不得。” “你让我做凌玄帝后,那我自然要有帝后的样子管管你的私事——是了,我便是看姝华神女不舒坦,故意气她的,有问题吗?”上官绛语罢竟是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索性一咬牙将墨丞推着往前走,“我去找月弄影想办法,你在凌玄殿等……” “怎么,想给我解毒?那你叫个男人有什么用,不如你亲自来啊。” 他抓着她的手臂不松手,八爪鱼一般赖上她,“好端端的宴席都被你毁了,给我幼小的心灵造成巨大的伤害,阿绛就不想着补偿我一下么?” 滚。她打开他的手,一脚把他踹进房间。 然后墨丞就立在那儿不动了,死死用手抵着门不让她关上。 上官绛心头一顿,幽幽唤了他一声,“你……没事吧?” “药劲上来了。” 门槛外的她不知道如何安慰,或许是回避一下比较好? “所以说女人之间的斗争啊,真是麻烦死了。”墨丞转身,面上出奇的严肃,他喉头动了动,齿间挤出一点声音,扬手关门,“这药药不倒我的,你出去,我自己解决。” 她怔了一下,嘴里一句话想也没想就滑了出来,“你自己怎么解决?” 墨丞强压下怒气,缓缓解释道,“上官绛,你这么好奇,那不如留下看看我自己怎么解决,要是我自己解决不了你来替我解决,可好?” “臭不要脸。” 她在门外一颗心跳的飞快:天底下怎么有如此没羞没躁的神仙? * 房门紧闭,上官绛忐忑不安地在回廊里走了三十个来回。 走到第三十一个来回时,她终于忍不住敲敲门,“我现在能进去了么?外面……有点冷……” 真是个烂到爆的理由。 门吱呀开了一条缝,她才探了半边身子,就被那男人强行拉了进去。她一惊,还没摆开防御的架势,就被他重重反压在门框上,屋中静谧得可怕,只听得见墨丞粗重的呼吸声。 他垂下脸,慢慢贴过来,最后无力地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没事了。” 她眯起眼睛刚想给趁机揩油的男人一记手刀,耳边又是他喃喃补一语:差点被你害死了。 “自作孽不可活。” “帮人挡酒还要被人喋喋不休地数落,这都是什么鬼道理?”墨丞啧了一声,又往她怀里蹭了寸许,软乎的像是一只大猫,“上官绛,说真的,我方才脑子里想的都是你。” 这算什么。那种时候想着她又算什么。他们什么时候熟稔到可以讨论这种露.骨问题了? 真是令人窝火的龌龊念头。 她双颊发烫,想要将黏在身上的男人推开,然尝试几次都未果,只好狠命在墨丞肩上劈了一掌,“我去给你倒点凉茶,先放开我。” “不放。” “……揍你啊。” “揍我也不放。”他偏过头看着她,墨色的瞳子还是因药物作用而有些空洞失神,“你可是我好容易才找到的宝贝,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放掉?” 咂摸出他话语间弦外之音,她不禁哑然。 一身红黑交错的衮服潋滟如红梅绽放枝头,角落里长明灯中燃着金红色凤羽,将整个屋子照的亮堂……这种氛围,真是平静又美好。 墨丞莫名叹了口气,抬手凝了个法诀暂灭了凤羽上的涅槃火,屋中光线暗了下去,他缓缓偏过脸低头想要去吻她,“稍微向你要点补偿,这不过分吧,嗯?” 约莫……不过分。 她心里有个声音在替自己回答。 上官绛红唇微启,鬼使神差没有躲开,只等着他的温度传递过来。 继而是喜闻乐见的一声嚷嚷,未关紧实的房门被人忽然从外推开,姝裳的身影探了进来,“上官姐,上官姐你在吗?姐姐叫我来送解药!都和你说了那酒水里下了药,你怎么不拦着帝君呢?快点把解药给帝君喝下去……下去……去……” 上官绛本是后背抵在门上,被姝裳这么闯进来脚下一个趔趄硬生生栽进墨丞怀中,也不知硌到他身上哪里的配饰,撞得额头生疼。 墨丞扶着她,黑着脸看着站在门外气喘吁吁的姝裳神女,微合的眸子里杀气满的快要溢出来。 “帝、帝君您在啊。”粉衣少女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指指他又指指她,“也就是说,你们正在……” 她继而做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一番话说得直白毫无遮拦,“对哦,你们有在一起,不用解药也没关系——姝裳不打扰帝君和绯君娘娘休息,我这就离开。” 上官绛适时打断她的臆想,“他没事,你不要多想。” 啊?哦…… 姝裳神女小心翼翼观察着墨丞的每一个细微表情,确定他真的没有中毒迹象后后才俯身跪下来一拜:求帝君放过姝华姐姐,她是炉火烧过了头才犯下如此大错,您大人有大量,念在姐姐这么多年安分守在玉池桃园的份儿上,就饶了她这一回罢。 “她自己怎么不来?出了事就叫你来凌玄殿走动,这个做姐姐的可真是厉害——若是当真害的绯君在宴席上失态,她有没有想过我会彻查?”墨丞蹙眉,隐隐有了发怒的迹象,继而又望向上官绛:毕竟是针对你的,说罢,想怎么判? “依照凌玄天规,当是什么罪责?”她反问。 贬做凡人。墨丞四字,惹得跪在地上的姝裳身子一颤,连连替姝华求饶。 “这样么?那你们的天规是该改改了。” “哦?一向以嗜血屠戮为荣的苏芳魔物,居然对天规说教?” 上官绛哼了一声,将姝裳扶起来,安慰道,“这件事就莫要张扬了罢,传出去对你们姐妹两都不好。不如这样,叫姝华神女等五日后风头过去来凌玄殿认个错,你与燕宣也一并过来,我今日见着他了,不免有些记挂。” 洛水神女点点头。 见墨丞应允,上官绛终是笑了笑:桃符上的刻字,一笔一划历历在目;如此一来水到渠成,也免去了燕宣偷偷潜入凌玄殿的艰险,更不会叫墨丞起疑心。 五日后,就是她上官绛逃离天界的大日子。 第41章 夜锦 与一个心怀鬼胎的男人同住一个屋檐下,自然有许多不方便。 好在苏芳王有一张厉害的嘴和两只厉害的拳头,一来二去,不方便也变成了方便——似乎是因白日失态而郁结,凌玄帝君当晚便去了别处,上官绛一个人在屋子里转悠,倒也乐得自在。 目光不经意落在凤羽金印上,她似是想到了什么,附身翻找,在一堆卷宗下终是找出卷空白诏书纸样。上官绛勾起唇角,推窗唤了声“翟如”。 黑衣斗将缓缓显现出身形,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漠,“绯君娘娘唤小仙何事?” “接着之前的话题,我想我们会合作愉快。”上官绛将手里天书纸样递交到他手中,“劳烦阁下,帮我把这个交给玉池桃园刻桃符的工匠燕宣,我的部下。” 翟如蹙眉看她一眼,不去接那卷轴,只扬声道,“娘娘还是打算离开?” “我从未答应过你留下,不是吗?”上官绛笑容依旧,“我知道,上古凤族体质特殊,心绪极其易波动,也容易被体内难以控制的涅槃火所反噬重创——我若在逃走之际令墨丞大动肝火伤及自身,不知算不算帮了你家主上的大忙呢?” 翟如暗暗衡量着利弊,片刻后将天书纸样接了过去,“合作愉快。” 这正是他的主上十分期盼之事。 “能不能让我与你家主人见一面?”她笑了一下,“我真的很想知道自己究竟在和谁合作。” “主上行动不便。” “阁下如此神通,难道就没有办法让我去见他么?这件事关系重大,如果那位大人物连这点要求都不肯满足我,本王实在心神不安,无法全力以赴应对墨丞。”女子背过身去,及地的红裙尾摆张扬热烈,像是一只双翼血红的蝶。 翟如终于动摇,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丢到她怀中,“你闻一下这个。” “何物?” “此药唤作‘迷香引’,无害,只作引人入梦之功效。”男子解释,“如果主人愿意,自会在梦中与你相见,足够保证苏芳王的安危——小仙等您的好消息。” 语音刚落,他的身影就消失不见,连一丝气息都没有留下——有这么个来去自如的内鬼在身边,墨丞的日子过得还真是令人担忧呢。 上官绛迟疑了片刻,拔开瓶塞,一股幽香袭来,确叫人昏昏欲睡。 她强忍着困倦之意将小瓶藏好,这才歪倒在美人榻上,渐入梦乡。 托魂入梦的术法她确实有所听闻,只是施术梦境中的一切出乎她的想象:除了漫无边际的黑暗,什么都没有。上官绛依坐在黑暗之中缓缓闭上眼,安静等着那个人的到来——想要对凌玄帝君不利的人,她迫切希望能够确认那家伙的身份。 终于,低沉浑厚的声音渐渐传来,“你……想要什么?” “你能给我什么?”她睁开眼,一句话不卑不亢,红衣如火焰,黑暗中滚滚燃着。 “真是个直接的女人。”那人哼笑了一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因为我也喜欢直接的人。” 上官绛起身相迎。翟如说过,如果自己的主人觉得足够信任她,自然会现身相见,那么如今,她算是得了他几分信任?无妨,只要,只要知道他是谁…… 男子脸上的阴影一点一点撤去,他抬眼看着她。 上官绛眸子一缩,喃喃唤了一句:墨丞? 那声音像是含在口中,只在舌尖上那么一滚,很快消失,她摇了摇头:不,不是他,此人面貌与墨丞只有八分相似,浑身气息也不尽相同,锋芒更甚。 她立在原地,眉头微蹙。 “既然苏芳王喜欢直接的,那我也就一步到位。”男子一身华服,蓝黑交错的锦缎十分惹眼,相较于墨丞,甚至更多几分王者之气,“上古麒麟一族一直对魔域虎视眈眈,你此番回去苏芳城,切莫再与天界纠葛,且集中兵力剿灭麒麟一支,韬光养晦;待我登上帝君之位,借你魔族大军之势,一并攻下白泽一族所掌控的岭南地区,天下一分为二,你我各坐拥半壁,这个结果,苏芳王可满意?” “阁下好大的口气。”苏芳王勾唇,故意用言语激他,“可是据我所见,凌玄天界和南岭各自有主,墨丞和白倾语怎么会将自己的东西拱手让给阁下?” “不是让,是从他们手里抢过来。”他亦用笑容回应,“只要我愿意。” “你到底是谁?” “苏芳王先回答我这个结果可满意?” “满意。”她垂目思量,愈发警觉,“但平心而论,我不是墨丞的对手。” 他将她的话堵回来,“然女人如洪水,最容易乱人心思——苏芳王是个女子,是个美貌的奇女子,这,便有可能成为老四的致命伤。” “夜锦?”她喃喃念出这个名字。 犹记得白倾语那日提及上古凤族后裔四兄弟,为了继承帝君之位厮杀多年,终伤人伤己。能这般称呼墨丞的,想来也只有那个“不死不活”的二哥夜锦了。 男子转过身,如夜色般的眸子落在她身上:你认得我? 想来自己被墨丞封印在玄冰棺中已有数万年,世间物是人非,沧海桑田,这些后生叫嚣着成为新的刀剑,成为墨丞的敌人,成为他的新盟友。夜锦不知身边几人可以信赖,亦不知有几人信赖着他,但天界大局,注定不会平息,他一直在等待着重新洗牌的那一日。 上官绛踱步到他身边,“先前只是猜测而已,可今日见得阁下真容,便更加笃定几分。” 夜锦的模样叫人有些捉摸不透,“知道太多,并非好事。” 上官绛目光灼灼望进他的眼中,“如若我应了你重创墨丞,阁下可否能保我平安回到苏芳城?” “我还将允你更多。” “不必,我还不至于对神仙的允诺起贪念,往后的天下大局,待我回到苏芳城再议罢。”她笑笑,“合作愉快。” 她心不大,只愿守着那座小小的城,求一方平静又美好。 上官绛不太记得后来的事情,也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出了梦境的围困,因为迷香引的缘故,这一夜睡得很深很沉,重新燃起的金红色凤羽一路烧进了梦中:她抱着长明灯坐在一棵大树下,不停用手指去拧灭凤羽上的涅槃火,然后墨丞出现在她身边,抓住她的手臂,忽然开口问“你就那么希望我死么”。 她哑然。 心里不断问自己这个问题,问了许许多多遍,却没有声音替她回答。 最后她将灯丢到一边,迟疑着抱住面前的男人。 * 玄机台。 墨丞吸吸鼻子,觉得自己在玄机台再躲半日,应该就可以回房间去了。 月弄影期间来过一次,丢了两瓶轻容白玉膏,说是专治跌打;白倾语也来过一次,送了他一本书,说是自己毕生恋爱总结,多看看一定能有所感悟,墨丞低头看一眼书名就扔他脸上去了:《男人不哭,站起来撸——记我的第一百次失恋》。 他就是站起来撸了之后被揍出来的,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行不行? 凌玄帝君有些纠结地伏在桌案上偷懒,前几日堆起来像小山一样的折子好不容易才磨掉大半。 侍奉在玄机台的年轻神仙轻手轻脚的走近,恭恭敬敬向他一鞠躬,“启禀帝君,若是您现在不忙的话,要不要回凌玄殿看看?” 墨丞就这么一直化在桌面上,挤了两个字出来,“何事?” “绯君娘娘她……” “跑了?”他一拍桌子就跳了起来,模样激动,“我这就……” 传令的小仙吓得腿软,差一点儿就跪下了,慌忙摆手解释,“不,不是……帝君息怒,今儿上午绯君娘娘她差人捉了头灵兽老虎……在凌玄殿前院里养着,说是要当宠物……” 老、老虎?兴许因为自己是上古灵禽身份的缘故,对毛茸茸的兽类终归是喜欢不起来啊——墨丞擦擦额上冷汗,重新坐了下来,与仙子们打着哈哈,“啊哈哈哈哈,你们未来的帝后性格很可爱罢?” 见无人应声,自讨没趣的他摆手示意那人退下去,“此事我知道了,一只老虎而已,由她去就是,我晚些时候会回去看看。” 再无心思去瞧看折子,墨丞正准备起身回凌玄殿,又见那传令神仙低着眉眼探进来,小心翼翼说了句,“帝君,凌玄殿守卫天兵来报,绯君娘娘她……又差人捉了三十只鸡,也搁在前院里了,您回去的时候小心些……前院有点儿脏乱,来不及收整,您莫要生气。” “啊哈哈哈哈,你们瞧她多喜欢小动物啊。” 凌玄帝君扶住额头,跌坐在座椅上,顺便脑补了一下三十只鸡在院子中扑腾的情境,忽然有点儿想哭:那女人应该知道他有轻微洁癖吧?一定知道的吧?知道也不带这样玩的!存心气他不是? “帝君……”三四个小仙娥围拢过去,用眼神报之以同情。 没没没没事。他说。可明明连声音都弱了三分。 “绯君娘娘说,鸡是用来喂老虎的。” 他已经无力去纠结老虎和鸡,干笑道,“一定是怕老虎饿着了,啊哈哈哈哈,真是有爱心呐。” “绯君娘娘还说,帝君若是晚上回去,记得带点胡椒面和孜然……” “嗯?” “她说想吃帝君亲手烤的……” “烤鸡么?”墨丞心里一角小小漾开一丝甜腻,努力臆想着上官绛撒娇求和好的模样,双颊爬上可疑红晕,继而大手一挥,“啊哈哈哈哈,感情好就是没办法。” 啊,真真是不后悔点了烹饪这个技能点呢。 咳咳。传令小仙清了清嗓子,“绯君娘娘说想吃帝君亲手烤的老虎肉。” 墨丞腿一软,差点儿就啪叽一声坐地上了。 自己要宰一只灵兽老虎烤给她吃么?回过神来的凌玄帝君瞪着眼睛,缓缓咽了口口水,沉默了几个数的时间,终于忍不住将面前桌子给掀翻了过去。 第42章 恨别离 墨丞压着火气径直奔回凌玄殿,正巧赶上上官绛骑着老虎在院子里溜达。她看见他,抬手远远呦了一声,一脸平静。 凌玄帝君张着的嘴半天才合上,举目一望,凌玄殿的仙娥们早已躲得没有踪迹。 他快步走过去,看看老虎又看看她,“你这是……” “闲着无聊,陪它玩玩。”上官绛翻身下虎,红衣招摇如若血染,那受尽欺压的灵兽扭头吼了一声,朝她露出尖锐獠牙,她扬起拳头还没做一个动作,吓破胆的大家伙就嗷呜嗷呜滚进小树林里再也不敢出来了。 墨丞怔怔望着那只老虎,忽然想到了不久将来的自己。 咯咯咯的鸡叫声充斥在凌玄殿的每个角落,几根鸡毛徐徐落在凌玄帝君头顶。 上官绛打量着他的脸,轻声问了一句,“你生气了?” “没有的事,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嘛。”他扯开笑容,嘴巴像是抹了蜜糖,好心指着满院子乱跑的公鸡母鸡提醒她,“不过这些东西留在外面,怕是你我会一晚上都睡不好……我白日事务繁忙,你忍心叫我一宿不能安眠?” 果然,这点程度根本不够激怒这个男人。上官绛抿唇。 话又说回来,若是因为这种事就发脾气,墨丞也妄为她苏芳王的的敌手——她暗忖着,示意那些天兵赶紧将老虎和鸡一并捉了爱丢哪里丢哪里。 额上跳着青筋的墨丞由上官绛侍奉着进屋,褪去大氅,又看了她很久,最后认认真真又强调一遍:总之老虎不能养,鸡也不能。 她扔了个枕头过去砸他,不想被墨丞稳稳接在手里。 高挑男子往美人榻这么一卧,想了想又抬头问上官绛,“喂,我说,你不会是真的想吃老虎肉罢?胡椒面和孜然我都没吩咐下去……” “是又怎么样?” 墨丞欲起身往外走,“……那我去给你捉。” “有病吧你?”她再是忍不住,拦住去路,因他的殷勤而有些不知所措。 “你有药没?”他犟嘴,目含戏谑。 再懒得和那家伙说话,上官绛干脆赌气不理他,脱鞋上榻翻身盖被一气呵成: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若是再流连于此,或许还有更多的事——整间屋子满是他的气息,双手血腥气被天界的万般福泽稍稍冲淡了些许,但时不时仍旧会想起赤练枪的触感。 头顶芙蓉帐上绣着百鸟朝凤图,她扭头望一眼在美人榻上就寝的墨丞,暗忖凌玄帝君好像已有很久没在自己的床上睡过觉。 上官绛觉得自己脑子有点儿乱,恍惚间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沉淀片刻整理出的唯一念头却是:逃离的计划必须成功。 想着想着,便又有困意来袭。 梦中出现的身影令她始料未及。 那张面孔与墨丞有些相似,浑身尖锐羽翼却昭然他并非是同类——夜锦依旧是那身华丽锦服,对她张口却不是善言,“我希望,今天的事只是一个玩笑,如果苏芳王如此儿戏去对待墨丞这般的对手,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合作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 原来不用迷香引,一样可以见到那个被封印在玄冰棺中的男人。 上官绛淡淡起了个念头:夜锦似乎可以自由出入他人的梦境,宛如梦魇一般存在。 “你也觉得在凌玄殿养老虎是件荒谬的事儿?”梦境中的她,依旧是一身红衣,甚至较现实更加艳烈,上官绛笑了一下,“你们兄弟二人还真是一样的性子,不过,夜锦阁下似乎比他更容易生气呢。” 似乎是戳到了痛楚,梦魇不说话。 见夜锦不语,面上隐隐压抑着怒容,上官绛终于相信“上古凤族体质特殊,极易被激怒”的传闻,强大到足以焚烧净一切的涅槃火更像是双刃剑,对敌对己,都是锋利无比。 “过几日我便打算逃离天界,但愿日后阁下如愿得势,你我再不会相见。” “哦?”夜锦眯起眼睛,“苏芳王竟如此有把握得以毫发无损地离开?” “自然还需翟如帮助。” “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夜锦咬牙,眉宇间隐隐有了怒气,“墨丞未伤,翟如这柄快刀,断然不会乖乖听苏芳王的话。” 上官绛微微侧目,“魔族素来一言九鼎,只是你我商议之事,只怕是顺序先后不似阁下所想。” 何意?男子已然有了戒备神色。 “墨丞在这天界逍遥数万年,看惯了世间喜怒,怎会因生活中的琐碎小事伤怀?而凌玄帝后的背弃叛逃,才是真正能点燃他怒火的引子……阁下认为呢?” 夜锦默了片刻:苏芳王倒是颇有自信。 “自然。” 她还想说些什么,夜锦却一转身消失不见,像是一滴墨汁融入那片黑暗,再不得寻。 上官绛宽袖拂动,不禁脱口去唤,“慢着,夜锦……” 像是空谷回音,随着最后一丝声响也消失殆尽,上官绛猛地睁开眼睛,谁料一双墨色眸子正盯着她瞅,氤氲出意味不明的光泽。墨丞俯身在她床边,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一字一顿道,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她本能狡辩。 他居高临下,按住她的双肩,半是提醒半是警告,“你刚刚唤了‘夜锦’两个字。” “有么?”她故作糊涂,“约莫是什么梦话罢,那两个字有特别的意义么?” 墨丞抿了唇挥手,长明灯中金红凤羽很快灭去了光泽,让自己的身影沉在一片昏暗中,“‘凤影入梦’是我们凤族特有的仙法之一,即便施术者远在天涯海角,也能通过特殊的媒介潜入他人梦境中与之交谈,你不必瞒我——夜锦,他在梦里找过你了?” 她见瞒不过,只好点头。 “呵,果然什么事瞒不过二哥呢,即便被封印在凌波仙境,还是一如既往地关注我的一举一动。” 上官绛不说话,由他伸手摩挲自己的脸侧。 她心虚在先,全然没有力气躲开。 “他来找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男子身上似有淡淡红光,那种自身体传递来的光与热令她在虚无的黑暗中不那么害怕,然一句冷语却叫人凉了心,“上官绛,你在盘算什么?” “我早已被帝君拔掉了利齿,折断了羽翼,还能盘算如何?”她扬起下巴。 墨丞手指顿了一下,慢慢压制住上官绛。他只是本能地想用一种方式逼她认清自己弱者处于下风的身份,逼她放弃反抗——作为笼子里的猎物,她已经一次又一次碰触了猎人的底线,只要他愿意,动动手指就能致她死地。 这就是身为凌玄帝君对苏芳王的全部警告。 真的激怒他了。上官绛知道自己挣扎无果,索性由着他愈发强势,连声音都轻了下去,“我身为战俘被你擒来这凌玄天界,非但没有受到战俘应受折辱,还被你礼待……我谢你没有杀我,所以,我也不想害你。” “也就是说,夜锦要你害我?你答应了?”墨丞想了想,声音缓下来,“不,你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是么?” 她哑然,好像自己被他引入了连环的圈套——原来身为苏芳王的自己,如此不善于诡辩。 捉住了瞬间迟疑的把柄,墨丞声音越来越冷,像冰冻而成的一柄利剑,转瞬要刺进她的喉咙,“上官绛,一直以来,我这么忍让你、包容你,难道你就一点儿不感动?苏芳王的心,是铁石做的吗?” 她始终咬着唇。 “你呢,真是狠心。”见她倔强如斯,墨丞轻叹一句,翻身躺在她身侧,五指与她交扣,“若我不问,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一直瞒下去,瞒到夜锦杀了我,坐上凌玄帝君的位置吗?” 她扬声打断他,“夜锦确有暗害你之心,但是墨丞,你应该相信我,我已经认命,没有理由再与天界作对……” 他故意打断,“你若甘心为‘绯君’,那我便相信你。” “我……”她没有办法说下去了。 用无数个理由说服自己,苏芳王根本不想与凌玄帝君为敌——然而她自己也发觉了,尽管那种感情很淡,很淡,但终归是出现了萌芽,她心中那座坚固的堡垒,也终于有了一丝丝裂缝。她甚至犹豫了一下,如果就此以“绯君”的身份留下来,若干年后,又该是何种光景? 两人沉默了很久,最终墨丞抬手将她揽在怀里。 “今晚我就在这里睡,不燃灯也没有关系罢?” 她被他拥着,只觉得呼吸困难;这一次的不自在不似以往,更像是临别前的任意妄为。 “墨丞?” “要想克制‘凤影入梦’的咒术,需的沾染上另一只玄火凤凰的气息。凤凰是占有欲很强的上古之神,你最好记得这一点。”似乎是怕她有所误会,墨丞解释道,“安心睡吧,夜锦今晚不回来找你了,有我在,他不敢来。” 她挤了挤身子更凑近些许,忽然仰脸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与其说是亲吻,不若说是唇的轻触,她至始至终不觉得自己对那个男人会产生感情,更多溢满在心间的,或许是遗憾和相惜:再也不能留在这里了,否则,苏芳王会改变得更多。 墨丞一惊,吓得往后直躲,“你做什么……” 被冷漠对待太久,猝不及防的亲昵叫男子无所适从。 闭着眼睛等了半天也不见拳头飞来,凌玄帝君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病入膏肓。 她低下头,“没什么,且当是……给你吞一粒定心丸。” “你嫌我药吃的还不够多么?”他的手慢慢探过去,将她重新抱在怀里,“还喂我吃药?” “我开的药和月弄影开的可不一样。” 她笑了一下,努力笑的不那么大声。 他将双臂收的更紧,胸膛里跳动的东西无法遏制地欢呼雀跃,好似在庆幸怀中难得的尤物就从此再也不会溜走,“封后大典定在下月初五,到时候诸神将会前来叩拜,大典一过,你上官绛就是凌玄帝后,我保证,无人再敢动苏芳城。” 嗯。她轻声念了一句,阖眼佯装困去。 封后大典?呵,看来自己或许是要缺席了。 第43章 姝华请罪 自那夜之后,凌玄帝君终于彻底结束美人榻上的蜗居生活:得到上官绛的准许,每晚上自己的床睡觉——虽然听上去有那么一点儿别扭。 四角方灯里的涅槃火明明灭灭,长明灯再不长明。 奇怪得很,每次墨丞在身边睡去,她就不会觉得怕黑,更不会梦见鲜血和白骨:那家伙好似生来便会发光发热,像一团永不灭去的火焰,淡淡红色神息将她一并笼罩,驱散那些让人恐惧不安的东西。 那男人偶尔也会死皮赖脸抱着她,又或是背靠背,第二日醒来就发现已经滚到了一起去。上官绛本怕他有逾越之举,多少留了些心眼,然凌玄帝君且算是个一言九鼎的正人君子,稍有耐不住就翻身睡去床榻一侧。 捏在手里的珍馐美味却只能捧着看着,连送进口中的机会都没有。 墨丞这个凌玄帝君,在某些方面当得还真是窝囊。 上官绛有时候会觉得微微心疼,脑海里浮现出墨丞那日双眼迷离对她说话的样子:他说他那时候脑子里想的全是她。 * 五日之约不过弹指,终是等到了姝华神女来凌玄殿请罪的一日,上官绛早早便出门寻了隐匿角落唤出翟如询问情况。 “你要这药做什么?你与墨丞不是早就……”黑衣斗将将叠好的一小包药粉抛给她,中途顿了下才言,“苏芳王果然是个奇女子。” 这一个“奇”字,不知饱含了多少讥诮。她笑笑。 “你不必知晓用意。”上官绛谨慎将药粉藏在袖笼中,红唇轻启,“玄天门附近的斗将都按照我的要求调开了罢?下月初五就是封后大典,对于我来说,离开的机会只有今日一次,能不能顺利回到苏芳城,可就全仰仗阁下神通了。” 几日前,她曾偷出一份诏令天书托翟如传给燕宣,那对苏芳城忠心耿耿的“雪豹子”心思缜密深沉,自然知晓她这么做有何用意——论仿制的技艺,燕宣称第二,整个魔域怕无人敢称第一。 上官绛自知晓他在玉池桃园雕刻桃符时便起了这念头:他们二人魔息被封印,若是真的打起来,未必能占去上风;想要安然无恙的逃走,必须有所准备。 “希望苏芳能够履行自己的承诺,一会儿好好与帝君‘道别’。如果你的离开能让他愤怒伤及自身,那定然是最妙;如若不成,主上会派另一人去接应你当着墨丞面再做一道戏,彼时怕是得让身为女子的苏芳王牺牲些许……至于能做到何种程度,怕是要看造化了。”翟如冷漠道出计划, “若是失败,不必主上出手,相信帝君也会容你不得。” “你怕计划失败,我会将你们都供出来?” “主上被封印在凌波仙境,早已生不如死,墨丞也奈何不得;而小仙的命本就是捡来的,死不足惜。”翟如丝毫不畏惧,“偌大凌玄天界,主上怎可能只有我一个眼线?即便翟如身死,依然有人为主上大业操劳。” 她眸子一缩,“你是说,除了你,还有……” 翟如勾起嘴角。 上官绛在暗处扫视凌玄殿布置雅致不失大气的院落,身着流云般华服的仙娥进进出出,每一个人都显得无比可疑。 她心下一思量,催促他离开,“姝华神女快到了,我得去做准备。” 翟如不语,极快遁去身形。她再抬眼时姝华已经踏入凌玄殿,金灿灿的云锦织裙华贵无比,身后是衣着光鲜的八位侍奉仙女以及姝裳、燕宣二人,还有众多天兵在后护其安危,尽管是来赔罪,出行的架势可一点儿不输凌玄帝后出门游玩。 她见着上官绛立在院子里,故意将目光移开绕路而行,仍旧抹不去暗暗扎根在心底的敌意。 燕宣冲她使了个眼色,上官绛抬手拦下姝华。 “你干什么。”柳眉一挑,姝华扬声质问。 “既是来赔罪,还敢用这种口气与我说话?姝华神女,可别逼我一会儿在帝君面前翻旧账。”她的气势生生将她的棱角给压了下去,“这里是凌玄殿,你最好分清楚谁是主,谁是客。” “我……你……” 一番话说得姝华当即泪水就在眼眶里直打转,她顿时就怂了气,驻足在原地冲上官绛欠身行礼,“姝华……见过绯君娘娘。” 姝裳知晓二人关系恶劣,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圆场。 上官绛这才罢休,嘱咐姝裳与燕宣在外候着,自己则领着姝华进了屋舍。 墨丞今日未有去玄机台,只差人取了折子在凌玄殿翻看批阅:统领南岭的白泽神君成日赖在凌波仙境,魔域苏芳城也许久未有动静,凌玄帝君这些时日要比往昔轻松许多,小日子过得无比滋润。 姝华神女跟在那一抹艳红之后诚惶诚恐,走进屋中一见墨丞便跪在地上,眼泪决堤,一声唤得比一声凄楚,“帝君、帝君……玉池桃园设宴一事都是姝华的错,姝华不该在酒盏上抹药妄图暗害绯君娘娘……叫帝君受苦了,姝华罪该万死……” 我还以为你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呢。墨丞搁下手中折子,云淡风轻随口答话。 “姝裳妹妹已经全与我说了,帝君圣明,姝华这点小小的伎俩哪里能瞒得过帝君……姝华不敢一错再错,今日特来请罪,还望帝君、望绯君娘娘原谅……”她冲上官绛也拜了一拜,模样虔诚卑微,在墨丞面前到是极会学乖。 忏悔的眼泪不知几颗,但方才被上官绛训斥后的委屈倒是有不少。 墨丞打了个呵欠,魂魄不知神游去了哪里。 上官绛见墨丞不吭声,唤了流萤去取些酒菜,背着身用酒盏斟了两杯,一杯递给姝华,一杯亲自端给墨丞,“既然姝华神女特意来道歉了,帝君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她一回吧。只是宴席未有尽兴,也没出什么大事,您说对吗?” 她望一眼跪在地上的黄衫女子,提醒道,“还不快向帝君敬酒赔礼?” 姝华哪敢怠慢,急忙举杯敬酒。 墨丞回忆起那日狼狈,本不想就这么轻易饶恕她,然上官绛都将酒杯贴到了他唇边,纵然心里千万个不痛快,可看出的那女人在极力在为洛水神女说话,自己也不好发作,半推半就将酒水饮尽,“既然绯君替你求情,这件事我就当做不知道,可日后你若再敢施这种卑鄙手段,切莫怪我将你遣送回洛水。” 姝华连连点头,将空杯搁在面前,叩首一大礼。 “你有什么想说的一并说了罢,省的天界神女仙娥日后不消停。”他望向她,半是劝道,“阿绛,你也该有个帝后的样子了。” “有些话臣妾说了也无用,到不若您单独与姝华神女聊聊。”上官绛微微一笑,俯身在他耳边轻语,“我去帮姝裳问问燕宣的事儿。” 我与她能聊什么?他蹙眉,对她的决定似乎很不满。 他看着她,心中隐隐觉得不安,正想说些什么,上官绛扯开笑容,抢先一步离开,“二位慢聊。” 等一下。墨丞抓住她的手腕。 上官绛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笑着将他的手挪开,“我就在外面,帝君随时可以叫我。” 房门关合的声音划破静谧,看着那抹嫣红在眼前慢慢消失,凌玄帝君坐在案几边,心中怅然若失:某一刻忽然觉得,方才她一言一行就像是临行前的安抚。被这念头所惊愕,他动了动唇几乎要喊出她的名字,然最终,还是将那份依赖给吞咽了下去。 无端觉得燥热,墨丞将领口稍稍扯开一些,终于正色面前跪着的女子,“你先起来吧。” “姝华不敢……” “上官绛都不计较,我还能计较你什么?往后安分些,莫要去惹她……你自洛水而来,言行可不能叫父亲洛君失望。” 他对洛水神明一脉的殷切希望不是不知,只是难有万全之策。当年在洛水暂避夜锦等人迫害实属无奈,念及洛君这份恩情,如今身为凌玄帝君的他不忍将姝华姝裳二人劝说回洛水,然而留下又总叫着脑子一根筋的女子胡思乱想,瞎处使劲。 是。她依旧注视着他,满眼情愫。 “你……与姝裳,在玉池桃园过的还习惯吧?凌玄天界不比洛水,规矩有些多。”他尴尬地寻思着该说些什么,末了心里直赌咒:女人好麻烦,果然还是上官绛那样子不像女人的女人有意思。 “我和姝裳都能习惯,毕竟……都来了有六万年了,多谢帝君记挂。”她抿唇,声音低了下去,想起六万年来的独守,眼中不禁更加湿润,索性大着胆子将心中怨愤一并说了出来,“帝君,恕姝华直言:我知道您喜欢上官绛,但是当年爹爹将我与姝裳送来您身边也是因为洛水之诺您亲自应下的啊……还记得……” “我从来没有应过什么,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帝君……难道对姝华一点感情都没有么?”她咬着唇,恨恨看着他,“可在姝华心里,一直都将您当做此生非嫁不可的男人。” 墨丞觉得谈话可以结束了,他已经无话可说。 越想越觉得烦躁,男子拂袖,命她离开。 姝华自知再无希望,行了礼便想退出去,哪知脚下一个趔趄,重重跌倒在地上。墨丞慌忙上前扶她起身,她在他怀中慢慢抬起头来,眼神有些迷离,涂抹鲜艳的唇微启,唇瓣因干涸而出现的细纹不禁叫他恍惚间有些晕眩。 浅黄色流云袖下的纤纤玉手顺势搭在他紧实腰间,姝华胸口起伏不定,轻声问道,“帝君,我……有点儿晕……好难受……” 他的呼吸亦是急促,好像这一扶一起间就触碰了什么禁忌,全然动弹不得。 姝华贴上来,犹豫着去亲吻他的唇。 第44章 拖延 回神之际那女人已经扯开半边衣襟,墨丞努力保持清醒,“酒有问题。” 该死。他眯着眼将陷入混乱的姝华狠狠推开。 觉察自己失态,洛水神女伏在地上轻颤,又抑制不住地想要凑到墨丞身边,“不是我,帝君息怒,这回真的不是姝华……” 他按压着胸口,站直身子低声道,“酒是谁准备的?” “流、流萤罢?她不是一直侍奉在凌玄殿的吗?帝君……姝华好难受,帝君……”她扯住他的衣摆,眸子几乎漾出水,“帝君,你帮帮姝华……求你……” 墨丞蹙眉,心思根本不在她身上,只觉得胸膛里的那股无名火绝非是因药酒而生:第一次是他自己抢了上官绛的酒杯,但这第二次中毒……他快步走到桌子边,将酒壶中的酒浇到檀木架上,却有略略浑浊,压在酒壶底的一张薄纸片落进眼中,他拾起来瞅望一眼,其上只写了两个名字:夜锦。翟如。 是上官绛的笔迹。 他一直不确定凌玄殿中的内鬼是谁,眼下,却终是明了。 她到底,还是告诉他了。是怕下药的事情败露惹得他不快,提前送上一份大礼吗?约见燕宣,前些日子故意顺从他,留下姝华与他独处,在酒水里下药……一切都只是为了争取时间,将他困住!上官绛那狠心女人当真什么事都做的出,她还是要逃! 墨丞恨得一脚踢翻案几,杯壶滚落一地。 “上官绛,上官绛!我那般待你,你却如此待我?”墨丞眼中盛满愤恨,撕碎那张纸片推门而出,根本不顾身后姝华的哭吟。 身上像有火烧,却比不过心间燃着的一团,他不管不顾,遥望檐角唤出翟如,“可看见绯君娘娘了?” 并非是揭露他内鬼身份的最好时机,上官绛与夜锦有所接触,她要逃走,身为凌玄殿守卫的翟如就一定有所安排。 “见了。”翟如平静回答,有些出乎墨丞意料,“绯君娘娘与今早姝华娘娘带来的魔物一并自凌玄殿后门离开了。” “没有我的信物,怎能让她离开凌玄殿?忘了之前我怎么交代的吗!”怒火不由烧的更旺,他咬牙,“还是你翟如……根本就没有将我这个凌玄帝君放在心上?” “帝君息怒。” 斗将单膝跪下行一大礼,仍旧没有一丝慌乱,“绯君娘娘手中有按压着凤血金印的诏令天书,说是您的旨意让她二人出凌玄殿前往济世仙境取药……见印如见帝君,有那凤血印泥在上,小仙不敢阻拦。” “我的旨意……我的旨意?呵,好一个苏芳王,连诏令天书都敢伪造么?”就不该告知她关于凤血印泥的事情,墨丞冷笑一声,双肩气的直颤,黑色锦袍上鎏金花纹幽幽泛光,像是压抑已久的山洪,只等顷刻间的决堤而出。 见印如见人,怎有神仙敢拦她?连这一点都利用到了,自己还真是小觑了苏芳王。 他定在原地,盘算着她此刻应该已经到了玄天门。 “不过帝君放心……” 翟如宽慰一句,惹得墨丞抬眼看他,“小仙觉得事情有异,便斗胆先行差了几名斗将前往玄天门围堵,绯君娘娘若是想要离开天界,必定会走玄天门……这件事儿小仙本准备向帝君禀报,又怕打扰您和姝华娘娘……差点儿坏了大事,小仙当死!” 你是当死。他赌气道一句,我这便过去。 见墨丞脸色有异,翟如迟疑着问,“帝君,您还好罢?” “好,好得很。翟如,你留守在这里,待我将绯君娘娘领回来,定会好好奖赏你。”他狭长的眸子瞥望向天穹,只觉得身子越来越烫,意识也有点不清醒,只想放一把火烧尽天下不愉快,“你去请月医仙过来,就说姝华神女身子不适,且看着她。” 涅槃火蠢蠢欲动。他很好,好的不得了。 “是。”翟如领命,脑海中却浮现睡梦中夜锦向他传达的命令:无论如何要将苏芳王截住,那个女人还有用,决不能让她就这么回到苏芳城。 没有一场交易不计较得失。 想要活下去,想要活的更好,就不能相信任何人……这就是夜锦的王者之道。 * 一个时辰前。 亲眼见到墨丞与姝华饮下酒水,上官绛自房中而出,独自带着燕宣前往凌玄殿后门;姝裳神女只当她是真的要为自己去探燕宣口风,满心欢喜远远跑开,顺势将流萤等侍奉仙娥也全数支走;至于守卫天兵那边,翟如已将一切安排妥帖。 “通行的诏令天书仿制好了吗?”她稳住步伐,问身后部下。 “一切妥帖。”燕宣警觉地四下打量,“材料有些难找,多亏了姝裳神女一样样送来。” 燕宣将仿制的诏令天书从怀中取出,又取出一枚桃木雕刻的印章,正是按照之前所见凤羽金印图章所刻,“只是那印泥似有些特别,我几番调制都觉得不对,不知王上可有其他打算?” 上官绛从袖笼中取出一小块布头,撩开一角,正是团着的些许墨丞案几上的凤血印泥。 “我用竹片顺着印泥最外层刮下来的,这点份量应该不会引起他的注意。”她将桃木印章涂好,按压在伪造的诏令天书上,“燕宣,这些时日难为你了。若不是你在,我当真想不出法子如何顺利逃走,你刻桃符时做了这些,姝裳神女没有起疑心罢?” “没有,我只与她说是娘娘要做桃符的配饰,手边没有合适的精贵薄绢,她便寻了些送来。”燕宣一顿,老实说道,“此番一走,却是有些对不住她。” 上官绛轻叹一声,自己能在凌玄帝君眼皮底下做那么多事儿,不得不说,姝裳神女功不可没。墨丞知晓两人的往来,一旦发现自己逃走,定会质问姝裳;不过在他觉察之前,应该还和姝华之间需的有很多事要解决。 心里有些堵,若不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上官绛并不希望走这一步棋:就好像将自己的东西拱手送出去给讨厌的人……若日后再能相见,不知应作何表情面对他。 他会憎恶自己罢?也好,苏芳王与凌玄帝君本来就是敌人。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关于两个人最美妙的关系——不远不近相互在意着,窥探着,彼此守着自己的领域自己的臣子,任谁都不能侵犯。 “王上,我们就这么离开么?”燕宣忽语。 “怎么,你还舍不得?” “不,我是说您与凌玄帝君他……” “我与他怎么了?”听得四字心有一颤,上官绛垂目思量:不知他现在是否拥着姝华在怀中? 燕宣略有迟疑,“王,您对他就没有一点儿感情吗?末将听说……” “没有。”她说的斩钉截铁,红衣潋滟如若火烧,“苏芳王不需要感情。” 心中那抹墨迹难以驱散,胸口妖娆的苏芳华是他亲手烙下,长明灯中的金红凤羽还在幽幽燃着。笼中鸟兽固然生活优渥,无所顾虑,可血和骨之间的傲气一直沸腾作响,事已至此,她必须要回去。 她想,回到苏芳城后,此生或许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一盏灯了。 诏令在手,二人一路畅行,不想却在玄天门前却被诸多天兵拦下。 她心中生疑,顿时猜到是翟如食言,没有将这里的天兵调开——墨丞不死,夜锦他果然还是不肯放她一马。可要去魔域,必须由玄天门通往尘世,上官绛蹙眉,发髻上的步摇轻晃。 “王,务必小心。” 燕宣低声唤了一句,凑近些许,将随身带着的刻刀偷偷递到她手中。 上官绛微微颔首,上前一步将伪造的诏令天书摊开在众仙眼前,“你们看清楚,这可是帝君的诏令,上面的凤血印泥可不会有假……我只是回苏芳城办点小事,帝君都已同意,你们作何阻拦?” 见印如见人。守卫玄天门的天界斗将上前细细查看,那凤血印泥鲜艳温润,绝没有假。 “但帝君一直有令,禁止绯君娘娘私自在天界各处走动……” “哦,我怎么不知道?他几时下过这样的命令?呵,待我回去问问他,如果他说没有……我第一个那你问罪!”她眸子一冷,笃定口气叫那人身子轻颤,“我是未来的凌玄帝后,我想去哪里还要你们来管不成?” 几名斗将沉默不语,继而有人提议去凌玄殿通报一声再做决断。 “帝君吩咐这件事儿急得很,否则也不会命我的部下与我一并回苏芳城,要是耽误了,这罪责你们担?”她勾唇一笑,“再说了,此刻他正与姝华娘娘有要事在商议,我劝诸位还是不要去打扰。” 众仙面面相觑,一时间双方陷入僵持。 上官绛心知一战在所难免,右手冲着身后燕宣做了一个手势,是苏芳军将约定的进攻示意。燕宣得令出手上前,三两下擒获为首的天兵。 “快、快去通知帝君……绯君娘娘要逃……” 局势有变。 几位斗将迅速围拢过来祭出法器,布开结界,想要阻止两人的强行突破。上官绛退后几步,寻找可以出手的机会,但她心里明白,仅仅依靠拳头,胜算不大。 一声猛兽嘶吼,巨大的白色雪豹出现在上官绛身前,这是她的最后一张牌。 所幸燕宣留了下来,她微微一声叹:今日纵然闯不过玄天门,至少也有同族替她收尸。 手中刻刀虽锋利无比,却只能近身才得以伤人。她翻身骑上雪豹,左突右闪,躲避着诸仙的围剿,一袭红衣如烧红的流云舞动,好不容易寻得空隙接近玄天门,一堵火墙自天而降,生生拦住了一人一兽的去向。 雪豹低吼,跃身退开数米,重新陷入几位斗将的包围圈。 上官绛恨恨扭头,冲天火焰之中慢慢走出一个墨色的影子,正是墨丞。 他的脸色不太好,体内药性未退的缘故,双肩黑羽微微轻颤,似乎在强忍着什么。 “涅槃火……” 暗呼不妙,她揪着雪豹皮毛,注视着走近的男子,示意燕宣不要再反抗。 “为了回到苏芳城,上官绛,你真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墨丞眯起眸子,抬手示意诸仙退后。 第45章 心火不灭 雪豹子喉咙中发出充满警告意味的吼声,似想上前迎战,上官绛拍拍它,示意下属冷静:这场比斗实力悬殊太大,别说是离开,她现在甚至无法保证两人能不能活下来——毕竟,她孤注一掷激怒了最棘手的家伙。 四下燃着的涅槃火铺天盖地,好似要吞没世间一切。 他现在很生气。上官绛读得出那火焰的意味。 气氛甚至要比方才更加凝重,燕宣重新幻化做人形,挡在主上身前,“王,你先走……” “退下。” 她低声道一句,独自一人缓缓向墨丞走去,临近之时却笑着伸出手,似是老友间的招呼。而周围天兵却着实捏了把汗,这般愤怒的凌玄帝君自是不常见的,心中虽有恐惧,却也暗暗叹服这女魔王的勇气和机敏,急切想知道后续的发展。 凌玄帝君一把抓住女子手腕,将她猛地拉到身边,微翘的眼角暗含危险。 他是那么用力,似乎是怕她再次逃走,“我真是小看你了,苏芳王。” “这里没什么苏芳王,帝君忘了么,你赐我封号‘绯君’,这里只有你的绯君。”上官绛巧笑倩兮,深知此刻绝不能与墨丞硬碰硬:凌玄帝君在生气,无比生气,只要涅槃火烧过来,她与燕宣就绝无生还的机会。 “我的?”墨丞冷笑,鼻尖快要触及到她的,“给我和姝华下药,用如此卑劣手段去筹得自己的逃亡时间……我的绯君,你就是这样待爱你之人的吗?” 力道又紧,上官绛觉得自己的骨头快要被他捏碎。 爱?他说……爱? 袖中刻刀滑落在掌心,清醒过来的苏芳王忽将刻刀挥向他,墨丞一惊,松手连连后退几步,刀锋擦着他的脸而过,割掉男子额前一缕乌发。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怔怔看着眼神凌厉的女子,口中喃喃道,“你……你竟然对我动刀……” “墨丞,我从来不想与你为敌,不想将苏芳城拱手相让,更不想一辈子被你囚在凌玄天界——苏芳王存在的意义便是苏芳城,为了让它变得更好,我必须回去,我必须离开,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她没有说下去,反手将刻刀对准自己的喉咙,“现在围剿苏芳城的天兵退去,该离开的魔族兵将也全数离开,有些话我必须与你说清楚:我从来没想过留下来!你既说了爱,我也便想试试,凌玄帝君对魔域女王的爱,究竟能有几分?” 他喉头一动,“上官绛!你要做什么!” 燕宣想要上前,却被冲上来的天界斗将伺机压制。 “你若真的对我有心,便放我走。”刻刀几欲刺进自己的皮肉,上官绛红衣如霞,在熊熊燃烧的涅槃火前无声妖娆,“在苏芳城才有你中意的苏芳王,在这里,只有成天想着如何害你的绯君娘娘。” 这声音太过于决绝,她一步一步逼退面前沉默不语的男子,走向玄天门。 墨丞看着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涌上心头,浑身都止不住颤抖。嘴角继而流出一丝殷红颜色,温热腥甜,他禁不住俯身,不想竟是呕出一大口鲜血——那血浓厚刺眼,落在他黑色华服上,将暗纹染成一种诡异的颜色。 “帝君……” “快传月医仙!帝君!帝君撑住啊!” “快,快来人扶住帝君……” 那些天兵立刻慌起来,四下奔走,在玄天门前乱作一团。燕宣四下张望,只觉得那火势渐渐消去,如果速度足够快,或许还有机会逃出这里。他望向上官绛,眸中情愫随火焰摇曳;她失神般立在原地,举起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王。雪豹子在心底念了一声,依稀明了那个女人的决定。 墨丞重重喘息,眼前景象有些模糊,身体里的血气不断翻涌,身体灼烫得吓人。他喝退众人,勉强支撑着身子,目光仍旧定在那一袭绛红之上,似乎在期冀事情能有所转机。 涅槃火灭,若非是他亲自操控,便是凤凰性命将尽。 上官绛蹙眉,终是忍不得那男人痛苦模样,前一刻的决绝荡然无存,丢了手中刻刀,径直奔去墨丞身边…… * 济世仙境。 房门被人从外小心翼翼推开,清瘦男子一身青衣,淡的像一抹影子,轻轻巧巧踱步至上官绛的身后。她转身看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将药汁先搁在案几上。 床榻上昏睡之人正是凌玄帝君墨丞。 那日墨丞在玄天门截下欲逃走的上官绛,继而被她一番冷语相对,挥刀相对,所有的欢好美梦付之东流,他被被涅槃火反噬灼心,终是体力不支晕厥过去……天界兵将大乱,她这个始作俑者却放弃了趁乱逃走的最好机会,将墨丞扛来了月弄影处。 众仙本是不依,叫嚣着要缉拿苏芳王和燕宣二人,白泽神君出面压下那些风言风语,只叫她和燕宣陪着墨丞来月弄影处暂避,消停几日,万万莫再生逃走的念头。 凌玄殿固然更适合静养,然上官绛担心翟如此时会领夜锦之命对墨丞不利,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依照白倾语的意思来济世仙境——墨白二人都无比信任月弄影,她想自己或许也可以相信这个行事神秘的医仙。 上官绛觉得自己是疯了:为了一个可以算作是敌手的男人,居然决定留在这座牢笼里。 那些大义凛然的话语就像是笑话,空谷回响反反复复嘲笑着她;苏芳城三个字是华服里藏匿的虱子,让她浑身难受;说什么必须回去,说什么要回到该去的地方,早就被涅槃火烧的连灰烬都不剩。 她只是害怕:怕墨丞当然像夜锦所言那般,怕他因为发怒受到重创,她甚至害怕下一刻诸神拱服的凌玄帝君像他的两位兄长一般魂飞魄散,怕自己再寻不见心头那抹浓墨。 看到他倒下的那一刻,好像有些东西也不似曾经坚定了。 还是在意的——她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承认这个事实。 “他以前也这样么,因为涅槃火神力反噬的原因而伤及到自身?”看着床榻上男子略显苍白的脸,上官绛忧心忡忡,轻声叹了一句,“这都过一日多了,怎还不醒?” 月弄影走近床榻替墨丞把脉,斟酌着言语,“你喂他的药本就是热毒,尚未驱散又气血攻心,自然伤的厉害……这次不过是吐了几口血,若是绯君娘娘再闹腾得厉害些,下一回可就连带帝君来寻我的机会都不一定有了。” 是么。她心揪得更紧,又问一句,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月弄影正欲回答,忽然看见躺在床榻上的墨丞睁开双眼,背着上官绛冲自己挤眉弄眼,好似在暗示什么,狭长的凤目中满是狡黠。 原来一直在装么?他心中一笑:这家伙,真是会来事儿。 故意清了清嗓子,月医仙心领神会,说的严重,“这个就很难说了,说不定一日,说不定一年,说不定……一辈子都醒不过来。” 他看着眉头越皱越紧的上官绛,又道,“绯君娘娘那日所做气他几分,自己难道不清楚么?” 她低头不语,心绪更乱。 “不过,也不是没有转机。上古凤族远比你想象中的强大许多。”月弄影笑了一下,“帝君是因生你的气而动了肝火,绯君娘娘若能此时哄哄他,惹他高兴,说不定能助帝君早些苏醒:心意是相通的,我想,帝君此刻一定非常期待能听见你的声音。” 啊?上官绛将信将疑,看看他又看看墨丞,后者早已悄悄闭上了眼睛继续装死。 “那,小仙先行告退。”依旧是温润的语气,月弄影垂目行礼,十分恭敬,“帝君若是醒了,记得将药喂他喝下去。” 她就这么坐着,动也不动,目送青衣医仙的离开。 末了才挪了位置坐在床榻边,轻悄悄摸摸墨丞修长漂亮的手,在指节处轻轻点划:这男人可是凌玄帝君啊,足以左右天下苍生的凌玄帝君怎么可能熬不过这点小变故? 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我也不知道要和你说什么,也许现在说什么都不能让你消气。”上官绛犹豫着将手放在他掌心中,她想他或许会喜欢这样,女子抿紧红唇,想了很久才接下去,“我不会说什么讨好的话,也不会取悦你……我只是希望你能快点醒过来,墨丞,算我求你了,别让我有负罪感。” 他没有反应,长睫微微颤,像是块温润美玉,浑身透着雅洁之气。 美玉内心波澜如下: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巴扎嘿。 苏芳王弯了一下唇角,似乎在嘲笑自己的无聊,“我知道你很生气,因为我给你和姝华下毒的事——可你那么聪明,又那么厉害,除了用点阴险手段,我实在想不到能骗过你的法子。我不确定你会把那杯酒喝下去,甚至某一刻我在想,你要是能早些发觉就好了:如果你真的和姝华发生些什么,我一定再也不想留在这里,再也不想看见你。” 语气稍有停顿,上官绛为脱口之言而有些心虚:原来自己是这么想的吗? 恍惚间觉察男子的手动了一下,她一阵欣喜,将其攥得更紧,“至于夜锦,我是和他有所来往,可我只是想回去苏芳城而已——可以的话,我,我约莫是不想伤你的……是呢,我不想伤你。” 轻纱拂动,小楼风凉,墨丞盖着白虎皮,睡颜安静。 一直不否认,他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她撩开他额前的发,心底暗叹了一句。 “抱歉呐,我真的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你要是听到什么不高兴的话,就赶快忘记!总、总之我在这里等你醒过来,至于苏芳城……我还是要回去的,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你是凌玄帝君,你有你的责任,而我,也有我必须要去守护的东西。” 她回神之际尴尬撇开目光,不着痕迹轻笑了一声,“还有,墨丞,其实我……” 啊嚏。他发出不合时宜的声响。 真是不争气的破坏气氛。墨丞闭着眼睛恨得直咬牙,赶紧重新躺好:其实什么,她到底想说什么?为什么偏偏停在这个节骨眼上?啊啊啊啊啊这不是存心折磨他么? 上官绛眼角一缩,隐隐想到什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到他腋下一通抓挠。 未料到她来这一手,装睡装得正开心的男子终是忍不住在床榻上扭动起来,左突右闪躲着她的手,瞪着眼睛口中嗷嗷求饶,毫不避讳地暴露出自己的弱点,“痒……痒!痒啊……上官绛!别别别挠了!痒死了啊……我错了,我不该装的……女王大人饶命啊!咳咳……痒……” 你大爷的。 眼见着“晕厥”在床一日的男人忽然间活蹦乱跳起来,上官绛干脆有力地说了一句脏话。 第46章 放行 “你……何时醒的?”上官绛美眸微睁,拳头已经蓄势待发。 “没、没多久。” 墨丞吸吸鼻子,暗忖着莫不是躺着躺着躺着凉了? “那,我说的话你全部听到了?”女子眼中弥漫起杀意,尽管根本不能给以某位没脸没皮的凌玄帝君震慑,“你方才就一直醒着,故意看我笑话?” “你不是特意说给我听的么?”他摸摸鼻尖,盯着她的拳头看了几个数的时间,飞快扬起手臂横在面前作遮挡状,“那我听到了岂不是更好?” 她捏紧拳头,骨骼发出啊咯吱声响,随着一声轻叹又将手松开。 “那时你为何不离开?出了玄天门,你就自由了!上官绛,借着雪豹的速度,冲出天兵的包围圈应该不是什么困难事吧?” 被说中心思的苏芳王沉默不语。 “你怕我有事,所以放弃了一直以来的计划。”墨丞说的无比肯定,“我不会有事的。” 他眼里有笑意,快要溢出来。 “我若走掉,你一定会像之前所言,率兵攻打苏芳城将我捉回来。”她咬牙,恨恨扭过头去,“我可敌不过你的涅槃火,也不想真的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男子眸光温柔些许,半是调笑半是挑衅,“要听你一句‘在乎’当真是难呢。” 她张口否认,谁会在乎你。 “如果你不在乎我,为何会特意留下那张字条,告诉我凌玄殿的内鬼是翟如?我若死了,苏芳城的所有危机都将迎刃而解,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罢?即便心里明得和镜子一般,你还是不忍看着我死,对不对?” 上官绛的表情变得很奇怪,她死死看着他,犹豫了半天才从牙间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月弄影说你是热毒攻心,又加上动气才会伤及自身,若凌玄帝君当真因为这件事而受重伤,倒是合了夜锦心意。”她态度诚恳,分毫没有扭捏之态,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搁在胸前按压着那朵苏芳花,“伪造诏令天书一事,是我偷拿了你的凤血印泥,莫要怪罪他人。” “不愧是苏芳王啊,这种事也要一人担当?放心,这件事的始末,你不提我便不查。”语罢,墨丞开始纠结昨日吐的那一口老血——又是好几盒印泥啊好几盒。 她语气愈轻,“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真的会因为我而……动怒。” 上官绛想了少顷才憋出“动怒”这个词,介于当时的情况太过复杂,缠在心底的情丝也太过纠结,“呼”地一声就发散开,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以后又该如何是好?夜锦那边的合作算是彻底告吹,与墨丞的关系似乎阴差阳错比先前更微妙,她一时脑热的决定,似乎给自己布下的棋局带来无尽的麻烦,暂时是无论如何也寻不到离开他的借口了。 “那个,墨丞,我觉得……或许我留……” 墨丞忽然开口,“封后大典过后,你回去便是。” 她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说,我可以回苏芳城?” 四下安静,可上官绛觉得这种安静简直要了她的命。 “你不愿留在天界做帝后,那便去你想去的地方做罢。”墨丞点点头,眼眸垂做一个很好看的弧度,“‘绯君’封号就如同你身上烙印的苏芳花,一辈子都不能抹去,而魔域苏芳王的头衔,你喜欢就留着罢——不过是个称呼而已,犯不着和你赌命,我想通了。” 兜兜转转,苏芳王还是做了天界“降臣”。 上官绛抿唇,心中不是滋味:纵然不甘心,却也无能为力——经过这一遭,她算是听见了埋在心底的声音,便是无法再对面前的男人下手。 闹剧总有谢幕的时候,她上官绛,愿赌服输。 “反正你也不喜欢我,还敢用自己的性命相要挟?上官绛,这一次我真的很生气,你这样固执,这样铁石心肠的女人怎么都不会被感动,给你再多的东西,你也不会在乎——奇怪罢?我就是喜欢你这骄傲的性子,喜欢你不服输的眼神,喜欢你的聪明果断,也喜欢你的自不量力。” 她张了张嘴,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这是墨丞第一次将心意吐露地如此明白。 上官绛,我喜欢你。他缓缓眨了下眼,又说了遍。 继而又耸耸肩,一番话说得无奈,“我一直以为,野兽磨平的爪子很快能痊愈,雄鹰折断翅膀也不会觉得疼痛,只要笼子越换越大,猎物就不会觉得自己失去了自由。可是我好像错了,你的心,大概一直都留在苏芳城,不在我这里。” “我只是,只是不甘心而已……” 上官绛低下头,差一点就要将女儿家的心思和盘托出,然而多年来的谨慎小心还是让她很好地收敛起情愫:她知道墨丞的好,可至始至终,她还是不服气,不甘心,同样身为王者,自己究竟比他输在哪里? “我也不甘心啊。”墨丞笑了笑,“等你离开后,这份不甘心或许就能慢慢遗忘了。” “只要仙魔两族不打仗,苏芳城随时欢迎凌玄帝君。” “不了,我远远想着就好。”他摇头,“我怕见着了你,会不甘心曾经就这么放你走。” * 比不在凌玄殿里里外外好几个小仙娥打点侍候,做什么事都不必亲力亲为,济世仙境多为修习医术的医仙所居,小药童们成日捣药看火,再无暇顾及多出来的一个帝君——至于为何怠慢这等大人物,细究起来或许是因不想搅合进某对“夫妻”的爱恨情仇。 带着些许愧疚,上官绛只好亲自照料,一碗顺气的苦涩药汁让墨丞全数服下几近哄了半个时辰,最后不作死就不会死的男人还是折服在拳头的淫/威下。 她拍拍手,收拾好碗碟推门而出,迎面却撞见了白倾语。 长着一双漂亮桃花眼的男子折扇在掌心一敲,正欲开口,却被上官绛抢了先,“怎么,又要来给我上课?” 他咂了一下嘴,“不与你说笑,遇上点事情,我找墨丞。” 她冲着房间努努嘴。 “不过是吐点血,月弄影连夜几针都扎下去了……怎么还老躺着?”白泽神君凑门缝边上巴望两眼,蹙眉道,“装的吧?知道有我在,自己不想处理玄机台那些烦心事故意虚张声势的吧?绯君娘娘,劳烦您揍他一顿把他拖下床成不?今早一群老东西来找我讨要说法,我最不擅长处理这些政务,快顶不住了。” 上官绛疑惑,“什么说法?是……因我气伤了凌玄帝君的缘故吗?” “这件事与你无关。”白倾语解释道,“走,进去再说吧。” 两人推门而入之际,墨丞已经坐起来开始吃西瓜了。 猛然觉察来者是白倾语,他慌忙丢了瓜皮往床榻上一歪,一声接一声呻/吟,好似极为痛苦,“啊……啊我觉得自己快不行了,胸口好难受啊,烧的好厉害啊,会不会魂飞魄散啊?啊,我好可怜,看样子至少得再得躺个两三天才能起身去玄机台处理事务……唉,小白这些天辛苦你了,我凌玄天界的大好明天可就靠你了啊……” 上官绛再看不过眼,转着手腕问白泽神君,“要我现在就动手揍他么?” 白倾语瞅着他,挑眉做了个“请便”的动作。 “饶了我吧。”墨丞立刻恢复正经,轻咳两声,“说罢,什么事?” “麒麟那边有动静。” 一句话说出口,凌玄帝君的脸色就沉了下去,示意他说清楚明白。 白倾语深知墨丞性子,虽然嘴上成天说着怕麻烦,逃避责任,可关系到凌玄天界安危的事情,无论大小,他一定会亲力亲为,想到万全之策。在这一点上,倒是和执着倔强的苏芳王有的一比——想来这也是他欣赏那个女人的原因之一罢? “上午麒麟一族派了使者前来,说是所居之地物资匮乏,瘟疫横行,冲淡了神明福泽,要向天界讨要二十斛碧水珍珠和一百株凌霄紫蓉花。”并不避讳上官绛在场,白倾语将所遇之事全数告知,“还有济世仙境的封存的几部医典,他们要拓本。” “碧水珍珠和凌霄紫蓉花?我若没有记错,这些都是极为难得的灵药药材!麒麟那边莫不是疯了?数量如此多的珍贵灵药岂能说要就给?”接口的是上官绛,她亦觉察出其中蹊跷,“还偏偏在这种时候前往凌玄天界。” 要知道,她自己留在济世仙境,一则是不放心墨丞,二则外面不利于她的进言怕是漫天在飞,那些神仙只恨不能将她除之后快。大难不死的苏芳王可不想逆流而上,只得躲着避风头。 “说的不错。”白倾语望向她,又望向墨丞,“麒麟一支一向野心勃勃,我猜是墨丞受重伤的消息传了过去,他们按捺不住寻事来探个底,人都在济世仙境里等着呢——这件事我做不了主,还得问问你的意思。” 墨丞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揉揉额头。 我还是个病人,你们不要这么残忍丢给我这种事嘛,会被烦死的——末了他痛诉。 “麒麟的人还在外面?这般紧逼不舍,也不怕叨扰凌玄帝君修养。”上官绛瞥望了墨丞一眼,见他丝毫没有打算起身的意思,便径直向外去,“你且歇着,这件事我去处理。” 白倾语本想拦下她,却反被墨丞叫住:由她去。 “上古神兽麒麟一支与魔域接壤,实力虽不如以往强盛,但也是一劲敌,上官绛心里比谁都明白的,由她出马,多少有个分寸。看样子,这次仙魔两界联姻一事,恐是叫麒麟们坐立不安,趁机想探虚实,不如就给其探个清楚明白:凌玄帝君重伤,不仅不怪罪苏芳王,还命她接管处理天界事物,聪明人不会不知这意味着什么;再者,处理结果如若不合麒麟的心思,也是上官绛主导,怪不到天界头上,到时候我再顺水推舟给个人情,料想他们也会消停。”墨丞解释。 白衣男子听得直叹:你这哪里是在试麒麟忠诚?分明是在试上官绛深浅。 墨丞依靠在床榻上,却是一副胸有成竹模样,“一个人承受不起的责任,两个人来就轻松许多了。上官绛生来就有笼络人心的力量,让人莫名其妙觉得很安心,可以放心依靠,不是吗?她若能少些弯弯心思,一心向我,不知该有多好。” 白泽神君听懂他话中之意,安抚道,“放心,下月初五一定办的热热闹闹。” 下月初五,正是预先定下的封后大典。凌玄天界的神仙嫁娶,没那么多繁复礼节非得定个成亲的日子,许多仙君神女看对眼了就搬一处住,借着“合/修”之名渡过慢慢时光,到也无人置喙。想来凌玄帝君娶亲也不过就是这个套路,不过要走几个隆重形式,告知天下神魔而已。 可惜,我却准备放手了。墨丞小声道。 第47章 诉请 凌玄帝君被苏芳王气到吐血晕厥的事情在天界传开,风口浪尖上的人总能招惹更多是非。之前向墨丞请命要治罪上官绛的神仙开始幸灾乐祸,好似他们早早就看穿了这女人红颜祸水的本质,一心祈祷墨丞康复后能重新考虑封后这件大事。 行走在济世仙境中,受着周围颇有含义的目光,上官绛觉得自己重新变回了怪物。 那时自己被墨丞从暗牢中抱出来,这些神仙也是用类似眼神来瞅望她的:依靠色相保全性命,获准特权,回护苏芳城,甚至一步登天受封绯君抢下帝后的位置……是时候让这女魔头将不该得的东西统统还回去了,那些人一定在这么想。 她冷笑一声,红衣穿梭在竹林小径间,潋滟似花,如火如霞。 一步步走向着新的敌人。 * 事发之后,燕宣留于济世仙境候着上官绛差遣。苏芳王一门心思记挂在墨丞身上,断然放弃回城的最好时机,即便对男女之事木讷如燕宣,竟也看出来其中的不同寻常:王上怕是对凌玄帝君动了真情。 他对着仙境中的流云雾海,暗忖着上官绛是否会选择留下。 玉池桃园里少了一位桃符工匠并不会引起多大轰动,倒是姝裳丢了魂一般四处打听,好容易才知道他在这里,忍不住顶着风声跑来探望。上官绛欲带燕宣逃离的事情叫她心有余悸,一直责怪自己怎么就不看紧一些,若是墨丞怪罪下来,自己怕是难逃其咎。 那女人的事总莫名和自己搅在一起,如今再加上个燕宣,似乎已经变成她乐得咬牙往里跳。 燕宣看见气喘吁吁的姝裳出现在自己眼前一点儿都不奇怪,他一直认为姝裳和其他神女仙娥有些不同,虽然脾气不太好,心地却十分善良——对于肯帮助苏芳城的神仙,他统统将其归为“心地善良的神仙”一类别。 “姝华神女现下还好么?” “还好月医仙去的及时,用银针压住热毒,姐姐她没事,就是昨日至今心情不太好,可劲折腾侍奉的小仙娥们。幸亏你不在洛水阁,她发起脾气任性得很,我也劝不住呢。” “毕竟不是君子所为,燕宣,在这里替王上赔不是。” “虽然我是有点不高兴,但和玉池桃园宴席姐姐犯错那次也算是扯平了!咦?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胳膊肘往外拐?”姝裳笑嘻嘻,寻到燕宣后心情似乎很好,像是只翩飞的蝶绕着男子打转,一不小心就将心底的秘密给说了出来,“幸亏你们没走成,这真是太好了,你不知我当时听到你们逃去了玄天门,不知心里有多……” 燕宣看着她,蹙起眉头欲言又止。 猛然意识到说错了话,粉衣神女眨巴着眼吱吱呜呜,“额,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说……你想帝君他那么喜欢苏芳王,人间有一句话叫‘有情人终成眷属’,要是上官姐愿意留在帝君身边,该有多好啊。” 要是上官绛真的做了凌玄帝后,这样的话,燕宣也走不了了吧? 那就可以常常见面了。 姝裳被自己的想法下了一大跳,这根本就和最初的计划完全相反了好嘛!可是,凌玄帝君不会喜欢上自家姐姐,再怎么折腾也是徒劳。倒不如顺应墨丞心思,劝说上官绛留在天界,一来可以留下燕宣,二来多少也算在墨丞那里将功折罪……姝裳忽然觉得自己很“坏”,怎么能萌生出这种想法? “是不是很多神仙提及王上下毒一事?”燕宣有些忐忑,虽然经历后续一遭,墨丞没有怪罪上官绛的意思,但难保那些神仙不会借故挑起事端,魔族在此孤立无援,也不便总仰仗着凌玄帝君的威严行事。欠别人的太多,怕是心也就随着软了起来。 “这件事知道的人倒不多,他们都只当绯君娘娘伪造诏令天书叛逃惹得帝君生气。帝君有令,不许姐姐将下毒之事四处宣扬——毕竟姐姐有错犯在先,也怕别人多嘴是她暗中做手脚想引得帝君青睐,所以也不敢说出去,我真是想不明白,你们王上到底是怎么想的……” 深知少女此刻的心情很复杂,燕宣想了想才道,“伪造诏令天书一事,若是有人质问起那些材料如何而来,你可千万莫要承认与自己有牵连,一切推于我便好。” “差点忘了,说起这事我就来气!好你个燕宣,竟然骗我!为了帮上官绛逃走,你骗我替你去搜集伪造天书的材料,你……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少女抡起拳头重重打在燕宣的胸口上,男子结实的身体却惹得自己手疼,“好疼,疼疼疼。” “你没事吧?”燕宣抓住她的手,“是我的错,我不该利用你——要打要罚,我都认。” “你这是在担心我?”双颊微微泛红,姝裳尴尬收回自己的手,瞬间消了火气,“我……我不怪你的,但是,下次……你有事,要、要告诉我实话,我能帮的一定帮……呸呸呸,哪还有下次!就算要回苏芳城,你也不许再涉险了,听到没有?!” “是。”燕宣点头应声,“想来下一次墨丞也不会允王上这般胡来。” “就这样?听我说了那么多,你想说的就这样?” “就这样。” “你就没其他什么想和我说的?” “没了。” “燕宣啊燕宣,你真是……笨死了,笨死了!”她失望,恍惚间从云端被拽到地下,提着衣裙转身就走,迈开几步又不甘心扭头望他,忿忿不平,“如果上官绛要走,她还是要回去苏芳城,你也会跟着她走吗?” “我本就不属于这里,自然要走。”他说的理所当然,分毫没有觉察姝裳眼中蒙蒙水雾。 “那如果上官绛不走呢?你会随她留下来吗?” “王上回城的决心,任何人都拦不住。”燕宣微微笑,“我们一定能回去的!” “你是笨蛋吗!你一旦回到苏芳城,我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听说,那个时候你们明明可以逃走的,但是她没有,你们的苏芳王选择留在帝君身边,在济世仙境等他醒过来!”这般决心却是姝裳最最不想听见的,她握紧双拳,声音却低了下去,“所以,所以你……你能不能因为我而留下来?” 燕宣蹙眉,发出不明所以的声音:啊? 远远一抹嫣红映入眼帘,正是上官绛无疑:苏芳王出了月弄影的住处,也就是说,墨丞醒了? 燕宣再顾不得其他,慌忙与姝裳道别,“先不与你说这个,我去问问王上情况如何。” “喂,喂燕宣,你回来!给我回来——” 洛水神女跺着脚,指甲几欲嵌进皮肉中:这混蛋魔物,难道真的不明白自己心意吗? * 上官绛未出济世仙境便已听得有人喧哗。 定睛一看,果不其然是上古三神兽之一麒麟的使者。说起这一脉神明,倒是和苏芳城有些渊源,当年麒麟、白泽、凤凰三族为凌玄天界的统领权争夺不休,最终麒麟一族被赶至北方,数万年来不敢再向南迁徙;麒麟好战,转而北征,吞并了妖魔横行的荒芜土地,终与魔域接壤。 自上官绛建立苏芳城以来,没少吃过麒麟的苦头,纷纷扰扰一直未休。 纵然是化成灰,她也认得那些家伙的衣饰装扮。 “不过是区区药材,你们济世仙境应该有很多贮备才对,要我说,凌玄帝君不会不舍得这么点东西的!百草老君啊,你就莫要藏着捏着了,月医仙,你也说句话嘛!” “就是,白泽神君要我们等着,我们就等着,可这么久也没见着帝君他老人家出现,不会是戏耍我们的罢?” “莫不是你们这么多医仙、老君扎堆在这里,却治不好帝君的恶疾罢?我们可是听说他被新册封的绯君娘娘给气得伤了五脏六腑?那女人可有来头了,苏芳城的好汉们也不知怎的就肯为个女人卖命,眼下来了天界,帝君受伤也不治她罪,真是有意思,啧啧。” 那些家伙说的露骨刻薄,听闻事由围拢而来的医仙们个个面色铁青,为首的月弄影双眉紧蹙,冷冷呵斥住笑得张狂的麒麟族使者,“够了,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帝君允诺给麒麟一族什么,我们得到命令必定会尽快筹备,不劳诸位在这里等候。” 遇到这些“强盗”,机敏如他也说不清理,若是双方当真在济世仙境争执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还有一事不服。”衣着鲜艳亮丽的异族使者说的大胆,“帝君未醒,天界事务交由白泽神君打点,这合适吗?怎么说白泽也该和我们麒麟地位一般,为何将此重任独独交予白泽神君,却不招呼我们一声?” 几人相视一眼,唇角微微挂笑,毫不在意那些医仙愤怒的眼神。 “他已经醒了,诸位莫要再猜。” 上官绛冷冷出声,一袭红衣烧进那些人眼中,却无端显得庄重严肃。麒麟使者们微微瞪大了眼睛,未曾料想见着昔日冤家闲庭信步在济世仙境里。 绯君娘娘。月弄影率众仙行礼,莫名安心起来。 “赠药麒麟一事由我督办,顺便一提,方才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对凌玄帝君不敬,不知该定个什么罪才好?” “呦,这不是苏芳王吗?一段时日不见,倒是比以往更有气势了,莫不是成了凌玄帝后的缘故?”他们拱手一拜,讥讽之意溢于言表,“我们只是来求药的,谁想却遇上这么一出大事!麒麟一族素来记挂凌玄帝君安危,苏芳王既说他醒了,不妨就令我们去探望一番,如何?” 月弄影眯起眼睛,制止周围同胞的窃窃私语。 “你们确实很记挂帝君安危,等我今晚侍寝时,一定在帝君耳边好好称道麒麟一族的忠心。”上官绛上前一步,丝毫不避讳提及此类话题,惹得麒麟使者眼神更加轻蔑。 她美眸一动,趁机又道,“但这心意可不是嘴上说说就算,不如这样:麒麟甲片乃是天下炙热之物,亦是入药良品,帝君此番被涅槃火所伤,诸位医仙也推崇用一用‘以毒攻毒’的法子……各位麒麟使者大人,是否愿意留下些许鳞片为帝君疗伤以表心意呢?” 麒麟几人面色一白,吞咽着口水不予回答。 月弄影宽袖遮口,轻声笑了一下。 “哎呀,原来你们连这点小事都不肯为帝君做么?真是叫人心寒!”她摆了摆手,唤道,“月医仙。” “小仙在。” “饲养碧水珍珠和种植培育凌霄紫蓉花的法子,你都知道的罢?” “是。” “可否写出来交给麒麟使者一份?再准备二十颗珠子二十朵花一起赠与——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诸位麒麟使者,对于这份礼物,你们还满意吗?”上官绛笑意更浓,“若是还要其他的东西,便用麒麟甲片来换罢,帝君可等着你们呢。” 与碧水珍珠和凌霄紫蓉花相比,麒麟甲片自是更加珍贵,且摘取时自身疼痛难忍,若是此时应下,为难的还是自己,那些麒麟来访者倒也明白事理。 于是她宽袖一挥,“若无其他事便退下罢,帝君刚刚苏醒,得空自会召见诸位。” 为首的麒麟使者扬声又道,“慢着,苏芳王!我们还要医典拓本,今日拿不到医典,说什么也不会离开!你若不能做主,就让我们见一见凌玄帝君!” 第48章 赐药 “医典拓本?这有何难?” 上官绛口中应着,正巧瞥望见走过来的燕宣,便招手唤了他,“燕宣,若让你拓印一本医书,约莫要用多少日?” 在苏芳城诸多兵将中,苏芳王一直很信赖燕宣,且不说这男人是戎苑一手教导出来的兵,战场上威猛无敌,更是因为他有着一样别人无法替代的手艺——仿制。他阴差阳错被遣去玉池桃园刻桃符,得了机会仿制诏令天书,无疑是逃亡计划最重要的一部分。 燕宣行礼答话,“字数不多的话,校对要三日,加之粗略刻板拓印,一本大约十日左右。” “济世仙境所藏医典有多少部?”她又问月弄影。 “一千三百六十八部。” 上官绛重新将目光移到麒麟使者的脸上,说得很认真,“要么你们回去召集懂拓印之法的工匠再议此事,要么就自个儿留下来抄书罢——既是向天界虚心求教,我想,你们就莫要用法术替代偷懒了。” 他们张着嘴,顿时没了后文。 “往来不易,我们也不忍麒麟使者空手而归。”她故作遗憾,沉思片刻嘱咐月弄影,“月医仙,你挑几本常用的医书交给工匠去刻板吧,由燕宣督办,印好交给几位麒麟使者。” “几本?”巨大的落差令那几人叫嚣起来,“苏芳王存心欺负我们不是?可别忘了,麒麟一支所在可与魔域接壤,你要是依仗如今身份刁难挖苦,休怪我们……” 她没说话,抬手抚了抚身边挺立的湘妃竹。 女子手中力道加重,“啪”地一声脆响后,上官绛将断竹折去枝叶,握在手中惦着份量,这一举动惊了四下神仙,叫嚣者识趣闭上了嘴,她却云淡风轻,“喔,我本是想以‘绯君’的身份来替帝君解决这件事的,但是,诸位如果逼着我用‘苏芳王’的身份来解决,那就再简单不过了……” 以竹做枪,翻转搁在身后,她做了一个招呼的动作:苏芳王的作风,不过一个“打”字。 意识到她在挑衅,麒麟使者开始退后,“这里是凌玄天界,你,你竟敢……” “这里是哪里又有何妨,你们不是在和苏芳王说话吗?”她冷笑,竹子在空中挥动发出的声响夹杂一股寒气,“若是我一不小心在这里杀了几位,这笔账就记在苏芳城头上。” 麒麟几人再无话可说,一时间进退两难。 然身后男子声音划破诡异的气氛,“几位留步,听我说几句话。” 上官绛与诸神一并回望,来者竟是墨丞。 只见凌玄帝君脸色苍白,看上去状态不是很好,白泽神君在其身边小心翼翼搀扶着——当然,其中有几分真假就不得而知了。 济世仙境诸位医仙欠身行礼,她丢了手中竹枪快步走过去,嗔怪道,“你怎么出来了?” 墨丞对她笑笑,道,“几位麒麟使者见不到我,怕是不甘心罢?” 小仙不敢。那几人低头,用余光打量着凌玄帝君的一举一动。 “月弄影,就按照绯君提议去做罢,那些医书典籍印本装订好,多备两份,送一份给南岭,送一份给苏芳城。”他示意白倾语松手,由上官绛挽着走至麒麟使者面前,“我打算将医典全数刻碑立在济世仙境中,麒麟一族有需要,可随时派医者来天界抄录。” 不理会麒麟几人震惊的表情,墨丞转身又对上官绛与白倾语道,“苏芳城和南岭也是一样。” 百草老君轻声提醒,“帝君,那些医典可都是心血所得,若是全数流露在外,怕是……” “无碍。将其刻印出来叫所有人都看见,这公平得很。”墨丞微微笑,或许是因为伤痛未愈的缘故,说起话来比往昔少了几分锋芒,“你们身为医仙,将救济天下苍生视为己任,难道都没有这种觉悟么?” 老者深深鞠了一躬,表以歉意。 “至于碧水珍珠和凌霄紫蓉花,绯君娘娘说可以教给你们采集养殖的法子,我也允了。这些东西凌玄天界贮备不多,如若麒麟当真需要,倒是可以用济世仙境稀缺的药材来交换——往后我会召集天下神魔齐聚一方互通有无,这一次算是给麒麟开个先河,你们意下如何?” 他四下一望,众仙皆欠身致敬。 上官绛未料到墨丞会做如此决定:若是能得那些医典药方和灵药,无疑对苏芳城甚至整个魔域都再有利不过,可怜那座城太过贫瘠,贫瘠到只有依靠抢夺和屠掠才能维持药物的供给。她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到月弄影身上,那时苏芳魔物杀红了眼,为了得到更多灵药,几乎毁灭了碧落之妖的村落。 一身青衣的男子也在看她,许久才将目光缓缓垂下去。 麒麟使者对墨丞的提议虽将信将疑,然毕竟是凌玄帝君亲口所言,又见他并无大碍,甚至与苏芳王依旧情深意笃……所有预想的可能都没有实现,尽管不甘心,除了行礼告退别无他法。 上官绛屏退众人,独自扶墨丞回房间,风波算是停歇。 说起来,济世仙境的风景自是极好的,大片大片的竹林清雅不失庄严,小径间隐隐弥散的药香沁人心脾,只是墨丞走走就觉得无趣了,捏着上官绛的手问她怎么不说话。那女人伪造诏书下毒叛逃一事固然在他心中是个梗结,可思来想去,眼下那女人还在身边,一口血吐得倒也值得了。 约莫已经消气了罢,自她道歉的那一刻起。 不,也许是自她放弃穿过玄天门的一刻。 上官绛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眼,声音有些飘忽,“我只是在想,自己也曾犯下过不可饶恕的错误,因为匮乏的物资而四处掠夺,不知带给多少异族灾难!若有朝一日天下神魔当真如你所言,得以相互礼让,彼此之间互通有无,又该是怎样一种景象?” 他勾起唇角,“那时候,你心里一定在想:有朝一日魔域皆为苏芳一支统领,定要将各族资源相互补给,共享盛世安宁。” 她步子一顿,仰面看他,“你怎么知道?” “因为心情是一样的。”墨丞侧目,长而漂亮的眸子仿佛星辰,“当初屡屡派兵攻打苏芳城时,我也怀着这样的想法——一定要将这座贫瘠之城捏在自己手中。如果是自己手里的东西,我有十分把握将其变得宁静美好,可若放在别人手里,我不放心,也不甘心啊。” 时间仿佛在某一瞬停滞,她想起那时他抱着她看落花,然后忽然和他说自己喜欢又宁静又美好的东西……原来是这样一种心情,原来那份心情,同样身为王者的他们,从来都是一样的。 “对你也是一样。”他看向她,“只有放在自己掌心里,才知道有多好。” 她看着他,咂摸其中意味。 “今天的事你做的很好,很有凌玄帝后该有的样子。” “不比你后来的决定。”她信服地笑,“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天界诸神如此信你、服你。” 他的王者之道与她不同,不仅仅是一个“畏”字。 凌玄帝君墨丞是个大度到可以包容和分享的男人,他想要的东西,白骨和鲜血只是第一步,最终的意义在于“容”。他心大得很,空得很,除了偶尔遮掩不去的醋味,大概他唯一容不下的就是这点。 “我说,上官绛,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留在天界?” “我有我的责任。”她开始躲避他的眼神,“抱歉。” “如果我能将你的责任变成自己的,并且比你做得更好呢?这样的话,与我们两个来说都是好事吧?”男子肩上的黑色羽毛轻轻颤动,这番话他其实早就想说,“我一直觉得,我能将苏芳城变得和天界一样,苏芳臣子不用再四方征战,成日想着吞并魔域其他部落甚至妖族来壮大自己,除了掠夺和屠杀,还有很多方法,只要你们愿意,我可以一样一样教给你……” 只是依照上官绛的性子,说出来也不过是送上一顿揍,加几句冷嘲热讽。 现在说出来,最多两拳呗……看在他还是个病人的份儿上。 “别说了!你别再继续说下去了!我不是你,我做不到……”她捂住耳朵,生怕自己就要信了他的话,着了他的魔,“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头上的,融在血液里的,早就已经改不了!墨丞,你说过会放我走的,我要回去,回到苏芳城……” 他抿唇,站直身子不说话。 “我知道你会做的比我好,可是,我也是王,我有王的骄傲……我……我不甘心!我不会输给你,凭我自己的努力,也一定能让苏芳城变更好!”她的唇在颤,“墨丞,算我上官绛这辈子欠你的……我……” “你欠我的情。”墨丞耸肩,故作轻松摆摆手,“反正我也不指望你还了。” 他为自己的大度而感动不已。 然而可惜,白倾语曾有言,感情里最郁闷的事就是:感动天感动地,感动得恨不得给自己点三百六十个赞,却偏偏感动不了那个人——无数次觉得上官绛会承认对自己的感情,却从未听见内心深处无比渴望的答案。 她到底是无情……可是他喜欢。 反正他喜欢。 无法继续谈话,她转而换了话题。 “我倒是有个计划,或许能将另一个内鬼给逼出来。”她压低声音,“翟如亲口承认,夜锦安排在你身边的眼线,除了他,还有一人。” 一抹绛红快步走上前,仍旧像是在人前一般挽着墨丞手臂,好像这般动作早已成了习惯,也许只是彰显最后的亲昵:只是想在走之前帮他一点,再帮他一点,一个人去面对暗中的强劲敌手,上官绛知道这有多么困难。 “是么?那我就先谢过了。”墨丞微微笑,神情略有些捉摸不透。 第49章 月下影难双 入夜已深,上官绛擦擦额上的汗缓缓离开房间。 床榻上安眠的男人着实难伺候,奇葩性子简直令人发指:因为嫌月弄影所配清心顺气的药汁太苦吵着要吃西瓜,吃也只吃中间没籽的那么一丢丢,剩下的要她将籽一粒一粒挑出来;吃完西瓜要烟枪,好容易找来烟叶,他吮了几口又继续要西瓜……最后要还要抱着她睡,盖一床被子,用一个枕头。 借口男人身上一股烟味惹人厌烦,上官绛用一记手刀送他去见了周公。 自己下毒理亏在先,今日苏芳城又受关照得了医典印本,面对那家伙无理要求,上官绛一忍又忍——反正这种日子也没有几天可过,或许回到苏芳城再次变为冷血冷心的苏芳王后,她还会时不时想起曾经低眉顺眼为凌玄帝君挑过西瓜籽。 真是无奈的回忆,她苦笑了一下。 与墨丞接触的越久,就越觉得那家伙和想象中的凌玄帝君很不相同:有时睿智果决叫人钦佩叹服,有时温柔体贴颇有良人风范,有时偏执刁钻恨不能照脸抡抽……若是以上情况三三分开,剩下的一成,大概是心智偶尔可以和三岁奶娃娃相提并论。 咳,说三岁都是高估的。 一边想一边就笑出声来,她被自己的声音惊了一跳,心想着怎么就笑了呢? 可笑就是笑,绝没有一丝一笑的伪装。 和墨丞在一起很多时候她都想笑,大声的笑,笑到肚子痛……说到底,与自己朝夕相伴的是个容易令人发笑的家伙啊——只可惜她在临走前才认识到这点,可惜了以往的那么多日子,故作深沉,从未对他展露过真正的笑容。 走过回廊,琴声入耳。 她侧目,月下青衣男子长发倾泄而下,整个人淡得像是落在湖面上的一片竹叶,是月弄影。 他在抚琴,依旧是一曲《云蒸龙变》,同样的曲调稍有衍变,显得婉转、幽怨……再无战场上的激进之意,更像是高山流云,透着无数情愫。 上官绛驻足听了片刻,径直向那间小阁而去。 那男人弹得投入,待她走近才觉察动静,琴声戛然而止,他起身恭敬行礼,一如既往地彬彬有礼。 她点点头算作招呼,“你怎么还在这里?今日遇上许多事,想来也该乏了罢?” “这不是因为帝君在休息么?”他笑了一下,指指她来的方向,“你们住的是我的房间。” 喔,这样。上官绛小小声应了一句,听得月弄影刻意加重的“你们”二字,愈发有些不自在。 面对这个男人她始终不能将紧绷的心绪放轻松,他知道她太多的秘密,两人间有过太多亲昵举动,不论真假。若非当初被墨丞擒获强行带来天界,上官绛甚至觉得,她和月弄影的故事或许不会结束——就像是戛然而止的琴音,就算无人抚琴,余音久久,才会散尽。 眼下这余音似乎仍在耳边。 他抬袖抚了一下琴弦,又问,“你呢,怎么还在外面?” “墨丞睡下了,我出来走走,听得曲子想到或是你,便过来了。”她仍是一身红衣,只是较白日那件更为轻薄通透,将肌肤衬得更加白皙。好似那种绛红色已然成为了苏芳王的一种象征,任何女子都穿不出她那般的孤高和艳烈。 《云蒸龙变》,沙场上足以令魔物大军乱了阵脚的通灵之曲。 出自他的指尖,引她一场驻足流连。 那个时候,上官绛自觉因这支琴曲对这柔弱医仙刮目相看,隐隐动了些许真心。 隐隐,些许……然而微不足道的词句被突如其来映入眼中的一抹墨色所驱散,隐隐懂了些许真心之后,她又遇到了墨丞,从此苏芳王不再像是苏芳王。 暗笑着世事无常,低头目光却落在石桌上的那张古琴上,正是她所赠。眸中似有光泽转瞬即逝,她抚摸琴尾,叹一句,“这个你还留着?我以为,你早就丢掉了。” “想着是张好琴,便带回天界了。”他看了她一眼,“现在,是时候该还给本来的主人了。” “不必,你留着罢。” “帝君精通音律,之前也十分喜欢抚琴,不如你将此琴……” “这琴啊,怕是他看不上罢?啊,抱歉,我的意思是此琴没法和‘伏羲九凤尾’相比,压不住上古凤族的涅槃火。”意识到自己说了容易误会的话,上官绛解释道,“这张琴音质温润平缓,或许更适合你来演奏。” “确实,与我更相称。”他看一眼琴,又看一眼她。 聪慧如上官绛,似觉那话中颇有深意,却无心去多做琢磨。 耳边又响起月弄影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回去?” “过几日罢,我怕……”暗忖月弄影应该不知翟如真实身份,她故意说得含糊,“凌玄殿中暗流涌动,现在回去可能不太方便,墨丞也这么觉得。” “我是说苏芳城。”他强调。 “若是你当初肯帮我,我早就走了。” “如果你走了,此生或许会错过一良人。” “你说……墨丞?”上官绛摇摇头,“我和他是不可能的。” “苏芳城当初甚至觉得和一个战俘都有可能,为什么觉得和凌玄帝君没有可能?这桩婚事若成,于天界、于苏芳城都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你也听到今日帝君的念想——自我跟随他以来,这念想无时不刻支撑着帝君前进,你待他有情有义,为何不肯留下帮他一把?” 月弄影说话素来尖锐,且字字句句都向着墨丞,或许是昨日之事在他心中也留下梗结,甚至不惜提及那些“逾越”过往,故意逼问她的话。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蹙眉,不理解他在执着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事情。”他的声音依旧平静,脑海中不断涌现墨丞这些年来在济世仙境向他求药的片段,“墨丞身为凌玄帝君,要承受这么多责任,他已经很累了……普天之下若有女子能与他一路扶持走下去,那个女子,我只能想到是苏芳王。” 青衣医仙抬眼看她,眸中一片期许。 “你希望我能和墨丞在一起?”上官绛蹙眉,“我以为,我还以为……” “如何?” “罢了,没什么。” 上官绛选择终结这个话题:在放弃助她离开天界的那一刻起,便该明了的,月弄影并不希望和自己车上太多关系,无心逾越,说的便是那般心意。 “我忽然有点后悔方才来到这里,可若不来与你说清楚一些事,我想我会后悔一辈子。”她走近几步,用目光描绘着他的轮廓,“这段时间发生的很多事情就像是做梦一般,而你,就是让我入这场梦的引线……我承认自己之前对你有过特殊的感情,现在我想知道这种感情究竟是什么,等我明白了,或许才能清楚我对墨丞是什么感情。” 他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听着她的话。 末了,月弄影妥协,“混入苏芳城,扰乱苏芳王心绪,这计划是帝君想的,可引你乱了阵脚被擒来天界的罪魁祸首是我,若非是我……” “呵,是啊,若非是你,若非是你……” 若非是你,怎会遇见他?若非是他,心弦怎会如此纷乱? 想来这话颇为矫情,叫她说不出口。于是上官绛停在这里,心绪愈发郁结沉闷:有个人在心里莫名就重了起来,可惜这个人不叫月弄影,她想要续写的故事生生就被掐断在这里,多可笑。 “月医仙,你医得了心病么?” 胸口的泣血的苏芳花是墨丞留下的印记,她本以为那是自己一生耻辱,可眼下手指轻轻按压,却觉得温暖无比……这大概是离开之后,关于墨丞的、唯一不会被时间磨灭的记忆了。 “或许可以一治,如果你愿意的话。毕竟最初给苏芳王瞧病的人是我,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症状。”月弄影微微一笑,“上官绛,有句话你问过我,我那时无言以对;如今,你要我医心病,那便老老实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在苏芳城时,你对我动过心、有过情么?” 他问的直白,直白到不像是他会说出话。 红裙浮动,上官绛三两步走到月弄影面前,忽然踮起脚搂住他的脖颈,猛地吻过去。 唇上温热触感令月弄影有些措手不及,本能地想要退开,双腿却如灌铅般不能行动。犹豫只是一瞬,男子伸手将她拥住,加深那个吻——既已逾越,不如由心而去。 何况,他也想明白自己的心病可有药医。 唇舌间的绞缠仅仅是毫无意义的动作,过了许久,上官绛慢慢松开月弄影,面上却没有女子应有的一丝羞赧表情,反之却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 “果然,和他在一起时的感觉会不一样呢。”只见她双肩一耸,长长吁了口气,抬手替月弄影抚平胸襟前的褶皱,“月弄影,我说不清当时感受,但至少能确定的是——现在已经没有了。” 那萦绕在心头如同魔咒一般的余音终于消散干净:心病还须心药医,她的心药不是他。 “这样也好。”月弄影依旧是淡淡的表情,弯了一下唇角,转过身去。 上官绛依稀想来,那抹间或会出现脑海中的青色影子就在那样不怎么缠绵的一吻结束后,彻底从她脑海中消失抹净,那晚,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也好”,然细细回味,这四字却更像是他自己对自己说的。 等到之后与墨丞道别时,自己也轻轻松松说出这四个字么? 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 但她知道啊,这样,其实一点也不好。 第50章 通行诏令 魔域苏芳城。 戎苑将来者手里的典籍印本翻看了几页,全数拿起交给身后的闻人紫。 虽有些不情不愿,有着铜色肌肤的高大男子还是恭恭敬敬朝被兵将羁押而来的黑衣男子拱手行礼,“想不到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神仙,竟也有想着做好事的时候。” 霁威将军以眼示意,命左右给天界来使松绑。 被除去兵刃,一路被魔物押至苏芳城中固然叫高高在上的翟如觉得不是滋味,然前来苏芳城送药材和医典拓印本到底是夜锦计划中重要的一环——这差事本不由他来做,中途截下天界差使,还要让同行的工匠们不起疑心,着实花了他不少心思和气力。 翟如心里明白:上官绛放弃逃走的机会,俨然不会再与夜锦合作,身为内鬼的他岌岌可危,被上官绛出卖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他若想活命,要么趁机杀了墨丞,要么尽快找机会消失。 “我们曾经交过手,霁威将军可还记得?”见那魔物有意打量着自己,翟如招呼戎苑道,“小仙乃是凌玄殿的守卫斗将,差一点便像烈阳斗将一般被霁威将军斩于长/枪之下。” 戎苑回忆起那日自流离岛逃离后,遭遇诸神围剿的情景,似乎却有这样一张面孔。 于是他冷笑一声,不屑道,“你们也真有胆子敢来。” 事实上此行不止翟如一人,加上请命而来协助魔域重建的天界工匠与医师,一共二十三人。苏芳族人虽嗜血善战,但看着这么一群文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神仙,好奇终是胜过了憎恶,兵将卸下为首的翟如随身兵刃,领着二十三人进城去见霁威将军戎苑。 在苏芳城众魔看来:两界之争终以苏芳王被擒获为结局,魔域骁勇善战的女王成了凌玄帝君的妻子,换来一封退兵天书诏令。苏芳城万事百废待兴,众魔对王上此番决定半是愤怒,半是不甘,却也终究是无可奈何。 “送药材和医典给苏芳城乃是帝君的命令,小仙不敢不从。如今苏芳城也算是天界辖地,霁威将军又怎会不允我们入城?”翟如知晓上官绛与面前男子的诸多纠葛,故意讥讽着挑起事端,“帝君往后一定会多多关照这里的。” 戎苑眸中升腾起一缕红色,扬手握住腰侧的短刃。 翟如冷峻的面孔毫无波澜,淡淡道:这也是绯君娘娘……你们苏芳王的意思。 绯君娘娘……苏芳王…… 身着银色铠甲的男子心中两个称呼来回交叠,那种沉闷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闻人紫在其身后轻轻唤了他的名字,戎苑终是慢慢松开了握紧刀柄的手,抬眼望了翟如,“我家王上还好么?” “这个,要怎么说呢?”翟如佯装出为难的样子。 闻人紫更是沉不住气,推着轮椅行至翟如面前,“请阁下务必告知……” “人被囚在那种地方,怎可能过的舒心?”戎苑斜眼打断她的话。 “若是二位信我,不如听我说几句,只是……”黑衣斗将四下张望,显得很是谨慎。 戎苑会意,支开城头守卫的魔族将士,只与闻人紫二人与翟如详谈。尽管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不可完全信任,甚至那种烙印在血肉里的深深敌意根本无法抹去,可眼下这是唯一获知上官绛消息的法子,他不得不忍耐。 翟如拱手一拜,“不瞒二位,小仙身为凌玄殿守卫斗将,经常与苏芳王有所照面,觉得这些日子她……甚是不易。” 眼见戎苑与闻人紫变了脸色,他一副惋惜模样,“依照苏芳王的性子,自然是不情愿留在天界,然凌玄帝君贪恋其美色,威逼利诱,并以苏芳城安危为筹码迫使她屈从,日夜承欢凌玄殿——你们以为这些医典和药材,是苏芳王怎样讨好墨丞才换来的?” 他望一眼天界灵兽驮运来的珍贵灵药,欲言又止。 “你说什么?”戎苑眼角欲裂,双肩微微颤,“墨丞竟敢……竟敢……” 翟如低着头,心中却是冷笑:来苏芳城,对夜锦而言是一步险棋,若非是与上官绛合作破裂,他本不该过早出现在苏芳城,这太容易曝露身份_夜锦手中有一些十分有趣的筹码,一旦交至霁威将军手中,便可坐等好戏。 “等一下。”闻人紫索性还算冷静,沉思片刻扬声问道,“阁下乃是凌玄殿的守卫斗将,理应事事顺着凌玄帝君的心意才对,为何要冒险将这些事告诉我们?” 戎苑亦有疑惑,抬眼看着他。 “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哦?”戎苑显得极有兴趣。 翟如从怀中摸出一只卷轴,摊于两人眼前,“苏芳王下月初五就会参将封后大典,于仙于魔,这都不是一个好消息。所以,苏芳王托我给你们带来这个,至于要不要相信我,要不要照她的意思去做,全在霁威将军一念之间。” 那是受邀约参加封后大典的通行诏令天书。 戎苑闻人紫二人相视一眼,心下生疑。 “依照帝君性子,想来霁威将军也不会在邀请宾客的行列。所以,苏芳王‘特意’预留了一份‘请柬’,这通行诏令上印有凤血金印,见印如见人,霁威将军带着这个前往天界,天兵斗将绝无一人敢拦你——苏芳王可是将全部希望交托给霁威将军了呢。” “你是说让我去天界救人?封后大典确实是最佳时机……只是,阁下这封通行诏令来的太过于蹊跷,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 戎苑侧目,眸中忽闪警觉之光:若是墨丞来个瓮中捉鳖,自己的命纵然不重要,可上官绛人还在天界,又能如何脱身? “这伪造的通行诏令乃是苏芳城副将燕宣亲自所制,霁威将军不信我,总该信他罢?”天界斗将哼笑一声,“对于一个小小的凌玄殿守卫斗将来说,我知道关于你们的事情还不够多么?你的副将‘雪豹子’当初只是假降,只要下月初五霁威将军准时出现在封后大典上,他会和你里应外合,护送苏芳王离开。” “燕宣……”闻人紫心中一块大石落下,轻轻抚着胸口。 戎苑紧攥手中诏令,长长叹了口气:可算是没有看错他。 翟如不动声色勾起唇角,暗叹着夜锦料事如神:当初上官绛托自己传话给燕宣伪造诏令想从玄天门逃走,夜锦得知此事,将计就计,命他故意误传命令,让燕宣又伪造一份封后大典的通行诏令,此番送来苏芳城,点燃那根火线。 至于极为稀少的凤血印泥,封于玄冰棺中的男人亦是上古凤族,只要施加点小术法,从夜锦身体里得到凤血并不难。 墨丞受涅槃火重创的消息已在天界传开,即便翟如没有找到机会动手,心思细腻如夜锦,也一定会为自己的“大业”而留另一个狠招——借刀杀人。 于是一切都在黑暗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慢酝酿着,只能苏芳城霁威将军的一个决定。 * “那些自天界而来的神仙可靠吗?” 屋中狐火灯忽明忽暗,那是上官绛房间中唯一的光鲜亮丽。身材高大的男子立在床边,轻轻抚摸着绛红色的床帘,似乎低头间还能看见那女人眼角眉梢间遮掩不去的妩媚,却用极其冰冷的声音呼唤臣下的名字。 “至少并无威胁。”闻人紫叹了口气,“我差遣飞沙去照看过了,那些神仙确实有些本事,各项事宜进展顺利,性子也算好相处,除了医典药方和各节气务农水利相关的书籍,他们还送来了一份律令,听说是墨丞亲自为苏芳城所编写,我粗略翻看了下,似乎并无欺压魔域之意,奖惩与刑罚可圈可点……不知道这些是不是上官绛的意思。” 戎苑蹙眉,声音依旧是抗拒与冷漠,“高高在上的凌玄帝君会有这么好心,将这些东西教给我们?” “也许,他是看在上官绛的面子上才……”她语至中途灭了声音。 “哼,苏芳城永远只认一个苏芳王,绝不会臣服于天界。”男子负手而立,目光深沉,“墨丞不过是惺惺作态,好让天界势力侵入魔域,将魔族全数变作他的臣子——阿紫,想来那些前来帮助苏芳城重建的神仙在天界都多少有些地位,等城中诸事稍定,不若将他们全数擒获,扣押在地牢中……” “你几时也会意气用事了?”闻人紫眼角一缩,手掌拍了轮椅扶手,“这么做只会害了上官绛。” 男子刀唇轻抿,转身看了一眼紫衣女子,“到那个时候,苏芳王早已回到了苏芳城,魔域大军休整完毕,我们什么都不用害怕。” 这里曾是苏芳王的房间,如今却是两个外人在争执。 闻人紫眯起美眸,“你当真应了今天那个翟如的话,要去封后大典抢人?不行,这么做太冒险了!万一再被那些神仙捉住,就算是上官绛也保不了你!” “那怎么办!难道在这里等着?” 几近是吼出声,戎苑双眸中腾起红色,那是苏芳魔物愤怒时才会显现的特征,他死死看着脸色忽变的闻人紫,终是将声音压了下去,“我已经等不下去了!我要去找她,将她带回来,上官绛不能就这么留在天界成为凌玄帝后,阿绛她不该成为凌玄帝君的妻子……”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她就要嫁给墨丞了。”女子低低嘲讽了一句,将目光移开。 “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上官绛留在天界绝不会有生命危险,只要她愿意,甚至可以比在苏芳城过的更加逍遥快活!这一点你我都很清楚,可是戎苑,你在焦躁,你在不安,你害怕她真的成了墨丞的女人!”她握紧拳头,“在她牺牲自己讨好凌玄帝君为苏芳城争取利益时,在她使劲浑身解数想要改变整个魔族的生存方式时……你霁威将军,却只是在担心这个!你到底……懂不懂她?” 她凝视着沉默不语的男子,又叹一句:你不懂她。 “那你说怎么办?莫不是在这里等着,眼睁睁看她一辈子活在那座牢笼里?”戎苑亦是不甘,猛地挥袖指向天穹,撩起一阵风,惹得狐火灯摇曳不定,“阿紫,你可曾知道,凌玄帝君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他是我们的敌人,是整座苏芳城最大的敌人!” 闻人紫低头不语,许久才喃喃自语般道出一句话,“如果……她是真的喜欢墨丞呢?” 戎苑怔在原地。 她抬眼,“万一,这一切都是她自愿的呢?你会放手吗?霁威将军戎苑,我问你,上官绛若是爱上了别的男人,你会舍得放手吗?” 第51章 相知 问题并没有得到戎苑的回答,可闻人紫不觉得遗憾。 跟在戎苑身后那么多年,她完全猜得到那男人心里的答案是什么。戎苑便是这种别扭又压抑的性子,一旦认定的事情就会藏在心底,任沧海桑田,绝不会改变:比如,为了一个人要好好保护这座城;比如,千军万马不敌那个人的一颦一笑;又比如,上官绛其实深爱着他,只是碍于某些原因不能说出口。 他一直认定了苏芳王仅仅属于他一个人,从来都倔强又固执。 她劝他不过,终于离开上官绛的房间。 自从墨丞的天兵撤离黑水河后,苏芳城重建已在紧锣密鼓进行中,魔域与天界对峙数载,元气早有损伤。 苏芳王欲嫁凌玄帝君一事本遭众魔反感,苏芳臣子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女王怎么能成为卑劣神仙的妻子?然联姻换来的利好与安宁却实实在在被送来了这里,凌玄帝后手中的权利也叫人浮想联翩,质疑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厌倦四方征伐的魔物们终于开始接受新的生活方式。 尊严和自由固然重要,低头却能换来苏芳长宁。 吾王在上,他们的苏芳王,当真是要高高在上了。 闻人紫推着轮椅行进在街道上,因为新律令的颁布,一切都井然有序,她不禁苦笑,苏芳一支素来尚武,抢夺和掳掠便是生存下去的方式,至于治理一座全无波澜的城池,谁也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好;可是凌玄帝君知道,她们的对手不仅知道,还十分擅长。 “飞沙,水渠疏通的情况如何?堵塞各处的泥沙,那些神仙可有办法全部清除?” 水渠乃是一座城的命脉,即便魔物并不需要依靠食物来维持生命,但适当的补充清水却是保持体力的重要之事;再者,墨丞下达的律令鼓励苏芳城开垦土地,耕种棉麻与桐树以获取布料与桐油,灌溉之水的来源亦成为当务之急,闻人紫记挂在心。 然多年战乱,苏芳城中水渠早已被淤泥污秽所堵塞,又多处在低洼暗处无法疏通——苏芳王虽在沙场上所向无敌,对这档子事却束手无策,只好不断向外征伐,攻占他族泉眼湖泊以供己用。 战事停歇,女将飞沙褪去软铠,恢复做寻常女儿家妆扮,成日周旋在天界派来苏芳城的神仙之间,气色日渐愈好。见得闻人紫前来探望,她显得很是高兴,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才道,“都已经妥帖了,那些神仙还真有些本事,闻人大人你绝对想不出他们用了什么法子去疏通水渠……” “可是有什么你我都不会的仙家术法?”闻人紫听得消息亦是欣慰,转而又提醒飞沙,“这几日你跟着那些神仙,与他们好好商议问个清楚,哪怕学到些许皮毛也是好的。” “才没有用到什么术法呢,他们和我们担心的一样,若是力道掌控不好的话,一定会破坏水渠的完整,得不偿失。”飞沙笑起来,好看的双眸弯成月牙状,继续道,“所以他们请示了凌玄帝君,结果白鸟传信,要我们养些个头不大的乌龟在水渠里,说是泥沙自然能疏通。我本不信,差了人按照凌玄帝君所言弄来乌龟丢进水渠去,结果申时不到,就真的已经通了两处,再过几日,城内九城水渠便能畅通无阻!这法子谁想得到啊?真不愧是凌玄帝君!” 似是觉得自己赞许敌人,有失妥当,少女红着脸抓抓脑袋,憨笑了两声。 闻人紫先是惊愕,随即叹道,“这个墨丞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怪不得上官绛会……”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上官绛会什么?中意他?喜欢他?为了一个男人而放弃苏芳城千万臣子,甘心留在天界做凌玄帝后? 紫衣女子顿了顿,改口又问,“那么其他呢?其他事项进展可顺利?” 一切顺利。飞沙点头做肯定状。 “下月初五,下令城中各处挂起红绸。”闻人紫忽然开口,目光望向远处的天穹,城头飘摇的赤血大旗撩动心弦,她喃喃又道,“红,一定要是绛红……她最中意的那种颜色。” 飞沙怔了一下,忆起下月初五或许是个特别的日子。 于是她问得很小心,“可是这样的话,霁威将军会不会……” 闻人紫冷笑,“就说是我吩咐的,他若不痛快,就叫他冲我来。” “王上她……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上官绛永远是苏芳城的苏芳王,无论那个女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一定有她的道理——我相信她。”闻人紫笃定一句,双手搁在残缺的双腿上,暗暗揪紧裙摆,“能让我低头服输的家伙,怎么会叫你们失望?” “他人都道,闻人大人与王上不和,可飞沙一直觉得您才是真正了解王上的人。” 心酸往事早已将她的泪水磨干净,闻人紫平静道出一番话,“他们说的没错,我是恨她,我的双腿是上官绛亲手砍断的,可若是没有那个女人,我连活着的机会都不会有……活着要比死了强,对吧?” 飞沙点点头。 闻人紫垂下眼理了理垂在身侧的乌发,忽而又想起什么来,“对了,你可有听那些神仙说起过,上官绛与凌玄帝君墨丞关系如何?” 她点点头,“自是听说了,那些神仙的性子还算好相处,时不时也会与我聊几句。我有问过关于王上的事情,他们说墨丞对王上宠爱有加,百般偏袒甚至不惜与众仙家作对,甚至亲自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叫一众神女羡慕不已。” 听罢下属所言,闻人紫却蹙起眉头,暗忖着与翟如口中所言全然不同,“这、这会不会是……墨丞故意安排那些神仙这么说给我们听的吧?” 斗将翟如分明说的是:贪恋美色,威逼利诱,迫使屈从,日夜承欢。 那些字眼滚烫烙印在她心上,一碰就疼。 “闻人大人何处此言?”飞沙露出迷惑表情,“我只是闲来无事与那些神仙闲扯而已,他们是对王上颇有微词,然更多的,还是在责备凌玄帝君太过于宠溺我王。不过飞沙倒是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便宜了墨丞那家伙,哼……怎么,哪里不对吗?” “没有。”闻人紫心中觉得事情愈发蹊跷,“你且忙去罢。” 是,飞沙领命。 待那抹身影消失在眼底,闻人紫推着轮椅,缓缓行至军中。 眼下虽无战事,苏芳王却不在城中,军队依然是整装待发之势,生怕战况有所变化。 她吃力地一点点挪上点将台,环视四周,继而扬声道,“全军听令,下月初一左右军各自由副帅带领,全数离开苏芳城,左军前往黑水河沿线安营扎寨,右军撤至与麒麟一族接壤处做以防备,不得有延误……” 没有霁威将军的命令,恕难从命。有人开始反驳。 “怎么,我的话你们都不听了吗?”女子挑眉,与上官绛一般的冷眸紧紧盯着有异议者,“别忘了,苏芳王可将半块虎符留在我这里,我有资格命令你们离开苏芳城。” 虎符乃是苏芳城军将之间的最高信物,被一分为二,其中一半交予闻人紫手中,而另一半则由苏芳王亲自保管。如需调动军队,虎符合二为一,众将领不得不听令于持虎符者——闻人紫常年驻守苏芳城,上官绛作此决定,一则是为了留张守城底牌,二则,是为了防止霁威将军一人独大。 即便给予再多的信任,也不得不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这便是王者的悲哀。 “按照王上命令,调令全军需的整块虎符。”质疑的声音猝不及防响起,“抱歉闻人大人,苏芳王不在城中,我们不能违背霁威将军的命令……” “如果,我有整块虎符呢?” 闻人紫冷冷打断他们的话,从怀中摸出另一半虎符,将两块拼合横于众魔眼前,声音愈高,“全军听我调令,下月初一前全数离开苏芳城,驻守城外据点,没有我的命令,接到任何调动皆不可擅自撤离……哪怕是霁威将军,也无权凌驾于苏芳王的虎符之上!” 望着单膝跪在她身前的苏芳城将士,闻人紫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 上官绛在出征妄图擒获凌玄帝君前,将自己保管的虎符交到她手中,似乎早有预感前路凶险。 然令闻人紫没有想到的是,第一次动用虎符调令全军,却是为了阻止她深爱的男人,去天界救他深爱的女人。 第52章 独行 闻人紫刚回到苏芳王宫殿,抬眼就见戎苑坐在庭院中央的假山上擦拭一杆银枪。他擦得那般认真,认真到连她推着轮椅走进都没有发觉,冰冷冷在那里,淡漠地像是一尊雕像。 她已经想不起为何会被这样一个男人所吸引,只是有些感情莫名就烙印在心中,怎样都不能磨灭。 走过他的身边,戎苑依旧没有看她,只是忽然开了口,语气中没有一丝波澜,“我听说,你将城中精英兵将全数调离了苏芳城?” 未等闻人紫回答,他又道,“怎么,是怕我带着他们杀去天界吗?” 她停下动作,仰面看着戎苑,“我觉得那个翟如有问题,你莫要被妒火冲昏了头脑。” “妒火?”他冷笑一声,猛地将长枪指向她,“到底是谁的妒火?” 没有想到上官绛为了提防自己,会将另一半虎符留给闻人紫,更没有想到面前的这个女人,会提前调开魔域将领,妄图阻止他杀去封后大典带回上官绛……连她也要违背他的意愿? 沙场上所向披靡的霁威将军觉得自己当真是可笑至极。 紫衣女子眸子一动,努力保持着冷静,“戎苑,我问你,即便没有上官绛,你会喜欢我吗?你会喜欢我这样的废人吗?” 她撩起裙摆,膝盖以下什么也没有,是啊,她是个废人,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废人。 戎苑不语,慢慢将枪刃收了回去,四下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 “我来替你回答:你不会。”闻人紫笑了下,重新将残肢遮盖好,“你根本不会喜欢我,无论那个女人在不在。所以,上官绛嫁给谁又与我何干?我是有埋怨她,为什么舍弃我们,为什么不像当初承诺那般三个人相互扶持着走下去,而要去做那高高在上的凌玄帝后……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上官绛爱上一个男人,会不会心甘情愿遗忘这座城?” 她不会的。戎苑笃定一句,从假山上跃下,目光始终不敢与闻人紫对视。 男子沉默片刻,又道,“我一个人也能杀进天界将她带回来——阿紫,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如果她不愿意跟你回来呢?” “怎么可能?”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闻人紫厉声责问,尽管坐在轮椅上,气势却丝毫不输给他,“我动用虎符阻止大军随你杀上天界,不仅仅是担忧你们的安危……事实上,我一直有在想,如果上官绛爱上了墨丞,我们是不是应该尊重她的想法?” “她怎么可能喜欢上那个疯子!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拥有铜色肌肤的魔物狠狠挥袖,背对着她,断然否定,透着几分狠绝,“……苏芳王绝不会爱上自己的敌人。” 他被囚在流离岛时,曾与墨丞有过几次照面,无非是各种意义上的劝降。且不说那男人有何种野心,单单是玩弄人心,他想凌玄帝君就定是个老手——墨丞非常善于利用自己对上官绛的感情,甚至给出绝想不到的利好条件希望他能放弃苏芳城,投降天界,为诸神所用。 然而那座城是他与她的心血,他决不允许任何人玷污它。 可是现在,要放弃苏芳城,要放弃霁威将军的人是苏芳王上官绛……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去守着一座空城?戎苑甚至开始后悔,倘若知道墨丞会对上官绛动心思,或许当初就不该那么坚持——霁威将军一世忠于苏芳城,然说到底,是出于对她的情。 如果这份情断了,他就再找不到一丁点儿忠诚的理由。 “上官绛是什么性子你我都明白,她是个不愿意将就,更不喜欢妥协的女人……特别是对于感情这件事。”见不得戎苑这般,她柔了声音,语气中暗含着不易觉察的悲伤,“一直以来,她想做的事,拼了性命也一定要做到。我觉得,这一次,她或许并不想离开天界。” “无论你说什么,下月初五,我都一定要见到她……将她带回苏芳城。” 戎苑冷冷一哼,拂袖离开,至始至终再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闻人紫深深吸了口气,转身无声将眼中水雾抹去。 * 三日后,凌玄帝君与绯君娘娘终自济世仙境姗姗归来。 红颜祸水。祸起萧墙。一时间所有神仙口中都在赌咒未来的凌玄帝后,只恨不能将其除以极刑,放逐流离岛。然“重伤未愈”的帝君墨丞却因“色/欲熏心”,全然当做无事一般,仍然“沉浸”在美人失而复得的喜悦之中,将诸神的劝诫抛在脑后。 凌玄殿中出乎意料的安静。 上官绛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身边墨衣男子,手挽上他的臂膀,轻声嘱咐道,“那人眼线在,你且继续装伤。” 她的目光瞥去殿宇雕饰华美的檐角,那里隐着个危险的家伙,翟如。 而他背后更加危险的家伙,唤作夜锦。 墨丞会意,步子迈得直飘,恨不能整个人歪在女子怀中哼哼唧唧,明目张胆吃着豆腐。 上官绛美眸一缩,死死掐着他的手,暗自后悔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行为。 驻留在凌玄殿中的侍奉仙娥见此情景,一个个慌着神前来搀扶,好不容易才将深深陶醉在自己演技中的凌玄帝君安顿在床榻上。上官绛替墨丞掖好被褥,嘱咐流萤等人退下,垂目暗忖着:没有万全的把握,翟如不会选在这时候动手。 即便已经知道了内鬼身份,墨丞却迟迟没有缉拿翟如的意思,上官绛有些疑惑:也许他与自己想的一般,放长线钓大鱼,兴许还能知晓夜锦安插在墨丞身边的其他眼线。 屋中只剩二人,墨丞欲说什么,上官绛以眼示意或许隔墙有耳,转身将笔墨递了过去。 我会想办法逼出藏在你身边的第二个内鬼。她提笔写道。 墨丞看看纸上的字,又看看她,微微勾着唇角。 她不明白这笑容的意义,蹙着眉又在纸上写道:你有线索? 他不说话,笑容依旧不减。 恨极了那男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悠哉模样,上官绛咬牙,又写:我去找翟如聊聊。 墨丞点点头,招手示意她俯身。上官绛将写满字的纸揪成一团,丢进燃着凤羽的长明灯中,眼神却停留在那片金红色上——他曾经说过,令这盏灯熄灭的法子唯有两种:要么是他主动控制涅槃火灭去,要么是他死去,神息彻底消散。 眼下,这盏灯比先前黯淡许多。他确实元气大伤。 女子心头一疼,她想她这次当真令墨丞非常生气,而凤族动怒的结果也出乎意料的可怕:那个强大又聪慧的男人,或许真的会死。 回神之际才想起那个混账男人还好好地活在自己面前。 墨丞将手贴在唇边,似乎要与她说话,待凑过去时却忽然抬头在她侧脸亲了一下,继而才说了两个字:去吧。 你……她口中含着一句话,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另只手的拳头都已经扬起,却在他弯起唇角的瞬间又放了下来。 真是彻底败给这男人了。上官绛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紧紧闭合房门,她支开流萤等人寻了隐蔽的地方,冲着檐角一声唤,“我知道你在的,出来罢。” 翟如警觉地四下张望,见一切无异这才接口,“我是不是该谢苏芳王不向墨丞揭发之恩?” 他永远是这般话中有话。倘若不是夜锦的人,她想或许挺乐意与翟如交个朋友。 “夜锦交代的事,我已经完成:墨丞动用涅槃火被反噬重创,你们是时候动手了。”她挑眉,“但是我的人却还在天界,你们打算如何补偿我?” “如果苏芳王真的想逃走,恐怕在墨丞昏倒时就该骑上雪豹穿过玄天门了罢?”翟如冷笑。 上官绛轻巧巧将话锋转去了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我怎记得有人曾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已将玄天门附近的天兵天将引开,可为何还有那般阵势?令我延误最佳时机,这才叫墨丞追了上来……要知道,可是亲眼看着他喝了毒药,还特意将姝华神女请来了凌玄殿给他作陪。” 翟如自知理亏,故意岔开话题,质问道,“如果苏芳王当真希望我趁此机会除去墨丞,为何在他昏迷时将其带去济世仙境,清醒后才回到凌玄殿——如此一来,岂不是棘手许多?” “呵,这其中缘由夜锦猜不透么?”上官绛大笑起来,眼波流转瞥望向黑衣斗将,“你的消息那么灵通,想来我与医仙月弄影的关系也该有所听闻罢?我此番带着墨丞去济世仙境暂避,一来是避开你们这些神仙的问罪,二来是为了与月弄影幽会——下次走,我可要带着他一起离开的,麻烦阁下告知夜锦。” 她说的随意,好似传言中那般寡廉鲜耻。 见翟如脸色有变,她转身又补上一句,“你们要动手就尽快,可不要耽误我回去苏芳城……我的霁威将军,还在等着我呢。” 翟如死死盯住她的眼睛,可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除了一丝红色,似乎什么也没有。 像是一缕红烟,见了光就消散了。 “放心,主上定会好好补偿苏芳王。”他开口,“……待除掉墨丞之后。” 上官绛眯起眸子,将眸中的红色灭去,“那么,你们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主上已经安排过了,放心,很快就会有人与你联络。” “哦?你曾经提起过的另一个人……到底是谁呢?” 翟如并不中计,转身离开,只留下淡淡一句:到时候可不要太吃惊呐,苏芳王。 第53章 回护 上官绛与墨丞回了凌玄殿,燕宣自然不能一直留在济世仙境。 月弄影将他身上灼伤全数治愈,又赠了些许伤药。之前在苏芳城两人有过照面,燕宣待他倒也算客气,二人并无过节。疗伤之时青衣医仙暗忖姝华神女下手不知轻重,旁敲侧击问他是否还要回去玉池桃园,“雪豹子”并未将之前遭遇告知上官绛,只觉得眼下苏芳王自身难保,自己留在她身边只会是个负担,执意要随姝裳回去。 上官绛劝不住,加之墨丞也不同意眼下即刻召燕宣入住凌玄殿,只好顺了他本人的意思。 然而玉池桃园到底不是个清净之地,燕宣前脚刚踏上洛水神女的地盘,就嗅到一股遮盖不去的火药味儿,一身湖蓝色飘逸长裙的仙娥只差用鼻孔来看他,“你就是前些天与苏芳王一并私奔的那个魔物?” 他默了片刻,冷声回应,“仙子应该称呼我王一声‘绯君娘娘’。” “你……”话头被堵,仙娥柳眉倒竖,鼻中哼哼,“快点别磨蹭,姝华娘娘唤你过去。” 无心啰嗦,他快步向洛水阁走去。 搬至由姝裳管辖的西园后,他几乎没有再和姝华有过照面,此番召唤又不知因为何事?然思前想后,无非是女人间的纠葛。伪造诏令天书一事已给上官绛惹来不少麻烦,虽没有多少人知晓此事与自己有关,但随着上官绛逃至玄天门,显出魔兽原形打伤天兵,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洛水阁中依次排开的仙娥侍从们依旧锦衣如云,姝华神女从不愿在架势上输给天界任何一个女人。 见燕宣犹疑着入内,她扬手示意他走近,“我听说,你是上官绛豢养的面首?” 燕宣一怔,矢口否认,“绝无此事。” “哦?如果你与她没有关系,为什么她逃走时要带着你?”姝华不依不饶,漂亮的眉眼间尽是轻蔑,“她舍不得你,所以,特意唤我去凌玄殿赔罪时将你带去;又使了奸计困住我和帝君,只是想争取时间与你一起逃走——莫慌,上官绛是什么样的女人,天下仙魔皆知,你与她有私情,这有什么不许人说的?” 她句句笃定,字字尖锐,就好像在说一件无比了然的事情。 魔族男子眼中溢出一丝红色,“莫要再侮辱王上,否则,休怪我……” “左一个王上,右一个王上,叫的还真是生疏。” 燕宣双目欲裂,拳头紧紧攥起,压低声音警告道,“你再说一逼……” 眼见那男人在动了气,姝华怔了怔,转身拉开两人距离。 负责守卫玉池桃园的天兵会意地按住了腰间兵刃,随时准备着将“以下犯上”的魔物擒拿住。魔息全数被封印的“雪豹子”自知情况对自己不利,正欲四下找寻离开的线路,抬眼却见姝裳在人群后,有些担忧地冲他微微摇头。 自从那日济世仙境分别后,两人一直未见。 他后来想了很久也没有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希望自己留在天界,也许是寂寞,也许是无趣,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但他属于苏芳城,甘愿追随苏芳王,不可能为任何人停留。 “喂,我问你,想要自由么?” 姝华神女一句话将他拉回现实,“说不定连你的苏芳王,也能得到一样的自由——只要你与我合作,我保证,你们能够离开天界,回到苏芳城。” 她说得蹊跷。但燕宣不得不承认,那条件着实诱人。 怎么个合作法?于是他问。 “很简单呀,只要你一口咬定与上官绛有私情。”她的脑海中似乎浮现出那些场景,忍不住轻笑出声,“再找个机会让帝君撞见你与她偷偷幽会,帝君一定会发怒——我算是知道了,帝君现在满心都是那个女人,自己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到头来却还在袒护她!想来就算发现上官绛对他不忠,也一定舍不得杀她……他会将你们两个一起赶走,眼不见为净。” 真是卑鄙又蹩脚至极的想法。燕宣垂了眉眼,根本没有理会她的意思。 如若只是这么简单,聪慧如上官绛一定早就能够想到。但她没有。她甚至不希望惹他生气。很显然,她不并希望凌玄帝君有所误会,特别是对于男女之事。 换而言之,上官绛在意墨丞对自己的看法,各种意义上——木讷如他都看得出,冷血铁心的苏芳王这一次真的动了情。 姝华仍旧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无法自拔,声音愈发尖细,“等你们离开以后,帝君说不定会念起我……封后大典临近,天地神魔万众瞩目,为了维护天界尊严,凌玄帝后的不二人选就只有我……” 她旁若无人地大笑数声,抬手指着燕宣,“只要你按我说的话去做,剩下的事由我去安排,一定会让你们离这天界远远的。” 姝裳看着衣着华丽的女子在原地陶醉,眼中却流露出担忧。 我拒绝。燕宣未等她再说什么,断然给出答案。 “什么?你拒绝?我好心提点你,那是看得起你,区区一只卑贱的魔物,竟然敢当众拒绝我?” 姝华美目圆瞪,不曾料及这个魔物会拒绝自己,愤愤甩了袖子,再转身时,烧红的铁鞭已被她握在手中——燕宣眯起眼睛,看样子,那女人今日唤他来不过只是为了出口气。 也罢,皮肉之苦总好过内心的纠结,要他违背苏芳王的心意,这是决然不可能的。 他垂下眼睛,不发一言等着铁鞭落在自己身上:要忍耐,必须忍。 一下、两下、三下…… 姝华的手臂不知到挥动第几下的时候,姝裳终于忍不住从一群仙娥后挤出来,猛地握住姝华手臂,迫使她停下,随即唤道,“姐姐,够了!”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看拦在自己身前的粉衫少女,又看看因为强忍灼烧疼痛而脸色苍白的燕宣,忽然间勾起了唇角,“他们与我说你与这魔物有私情,我本还不相信……我不过是罚他几下,妹妹却如此紧张,难道那些仙娥说的都是真的吗?” 姝裳一怔,急忙矢口否认,“我……姝裳只是觉得姐姐这般不好……毕竟,燕宣是上官姐的副将,他……” “上官姐?我的好妹妹,你几时叫她叫的这么亲热了?”仿佛是撞破了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做姐姐的冷不丁讽刺,“呵,我早就在想,为什么我往酒杯上抹药的事,上官绛会有所觉察……妹妹,你告诉我,这段时间是不是经常去凌玄殿走动?” “我……”她后退一小步,心虚地将目光移开。 “是你将我的计划告诉她的?”姝华不依不饶,上前一步逼问。 “姐姐,你听我解释,我们已经做错了很多事,能不能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了?”姝裳伸手护着燕宣,“苏芳王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帝君是真心喜欢她的,上次的事情帝君气还未消,你怎么能再……” “你是不是觉得该放弃的人是我?” 姝华眯起眼睛,抬手拨弄发髻上精致的八宝金步摇,唇角边凝着冷冷的笑,“还记得我们离开洛水,被送来凌玄天界时答应父亲大人的话吗?我一定要嫁给墨丞,一定要成为凌玄帝后,一定要为洛水一族的兴旺而出一份力——姝裳,你难道忘了那些人看我洛水神明时的眼神了吗?这口恶气,有生之年定要全数偿还回去!” 她们没有令人敬畏的力量,唯一可以依靠的,便是凌玄帝君这棵大树。 只是那片树荫,等了六万年,却始终没有伸到她们头顶。 姐姐。她又喃喃唤了一声,心中微凉。 “你怎么还有脸叫我姐姐?做妹妹的,就这般帮着自己姐姐吗?哦,我忘了,你方才还称呼我们的敌人叫‘上官姐’呢,看起来,你眼中早就没有我这个姐姐了,是不是?我今儿就替父亲大人好好打醒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不孝女!” 姝华狠语一句,忽然扬袖,手中铁鞭眼见就要落在姝裳身上。 后者尖叫一声,声音未落便见一只手挡在她的面前,用手掌硬生生握住了烧红的铁器。 是燕宣。 皮肉灼伤后散发的焦愁味呛得她难受,姝裳猛地回头去看他,只见那魔族男子脸色苍白,慢慢将灼伤的手收了回来,若无其事垂在身侧,微微蹙起的眉头叫她心疼,“燕宣,你,你的手,你的手……” 他的目光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只是死死盯住姝华神女,用从未有过的冰冷声音警告道,“你打我,我不会有任何反抗,但你要欺负她……不行。” 他说的笃定,眸子中隐隐泛出红色光泽——这是苏芳魔族愤怒时特有的迹象。 姝华怔住,慢慢将手收了回来,向后退了几步:面前男子像是一头终于不甘沉默的野兽,喉咙间不断发出警告般的低吼。 她想她真是低估他了。 侍奉玉池桃园的天兵会意,上前想要将燕宣捉拿,然而姝裳神女护在他身前,“你们谁敢动他就是和我过不去……姐姐,你是真的要断了我们姐妹情谊吗?” 清亮的眸子里透出决绝的光,她咬牙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跟在你后面按照你的意思去办事!我能判断什么是对的,什么东西是永远都争取不来的……如果姐姐不肯收手,妹妹只能去做自己觉得对的事!” 两个女人间的对峙叫人压抑。 终是忍不了这份疏离,黄衫神女狠狠将铁鞭丢掷在地上,姝华指着洛水阁的出口歇斯底里地喊道:滚!你们给我滚出去! 第54章 假想敌 姝裳拉着燕宣飞快往玉池桃园西园住处去,一路颇为惹眼。 因为他的手掌还伤着,她就小心翼翼拉扯着他的手腕。男子身体温度依旧可以从掌心传达,她的手有点儿颤,脑海里浮现出的全是燕宣方才挺身而出伸手替她挡铁鞭时的样子…… 脸上发烫,一直烫到耳根。 燕宣由她带着,几番想要挣脱,然终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没有人追来。两人直到姝裳房间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他狼狈不堪地站在那里,只觉得眼下浑身脓水血渍的自己与这间装饰雅致的女子闺房很不相称,坐立不安,生怕弄脏了什么。直到姝裳说了几遍,他才小心翼翼在桌边坐下。 洛水神女顾不得其他,一边翻找房间里的药箱,一边数落,“姐姐罚你,你躲还不会躲嘛?” “我只是不想为王上再树敌人。”燕宣低头,声音说的很轻。 掌中的伤口狰狞可怖,皮肉粘合在一起,稍稍一动就疼得钻心。他自嘲笑了一声,早知道回来又会受伤,前几日在济世仙境就不麻烦月弄影花心思为自己医治了。 “可到最后你还是惹恼了姐姐。”姝裳嗔怪着在他面前坐定,“啪”地一声将药箱打开,取出治疗烫伤的药膏,拉过他的手涂抹,嘟嘴念叨。 “还不是因为你……” 恍惚间脱口而出的句子,燕宣未说完,竟是自己先觉察不妥,声音戛然而止。 姝裳手中动作一滞,略显羞赧地抬眼望他。 男子被那道目光盯得难受,将手收了回来,接过他手中药膏,淡淡道一句我自己来。姝裳也不和他争,想笑又强忍着,治好局促不安坐在他对面玩弄衣角,面上仍有挥之不去的红晕,女儿家娇羞姿态一览无余。 两人间沉默少顷,燕宣终于开口打破尴尬,“抱歉啊,你送的衣服……又弄破了。” 那身衣服是她赠他的,尽管是以洛水神女高高在上的姿态。 “这种小事你要是记挂得很……”姝裳脸更红,吞吐道,“其实,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姐姐她人不坏,就是、就是太喜欢帝君了,只要提及关于那个男人的事就会变得很奇怪。她在洛水时就一直以为将来会嫁给墨丞,这些年在天界,又被那些小仙娥奉承习惯了,难免脾气大……” 男子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其实我也没有资格说姐姐什么,在遇上苏芳王之前,我一直觉得姐姐所作所为、一言一行,从来都是正确的。爹也说过,身为妹妹,我只要学着姐姐的样子便是对的。” 想来一身脾气性格都是依着姝华学来的罢?就像一块璞玉,只会依着工匠的想法变成最终的样子——他忽然在想,倘若这少女能跟在恰当的人身后,耳濡目染,会不会不再是如今的脾性。 燕宣叹了口气:生来养尊处优的神女到底与苏芳城里的女人们大不相同,几时飞沙她们也能远离硝烟和战场,放下手中冰冷的武器,做回普普通通的少女,穿漂亮衣裳,对亲人朋友撒娇,全然不用顾忌肩膀上担着的责任和性命……大概脾性也会如洛水神女们一般吧? 姝裳见他陷入沉思,不禁开始有些慌乱,“你该不会是生气了罢?那个,我现在已经知道错了,以后绝对不再由着姐姐犯错!燕宣你放心,我会竭尽全力帮你的,如果我做得到的话……” 她点着手指,又小小声说了一句:可我还是希望你们能留下来。 你能留下来,能陪着我,哪怕体会不到我的心意,只要能经常看见……就比什么都强。 她念着自己的心意,几番在舌尖滚动,却始终说不出口。 可燕宣看得高,看得远,满心皆是一座城,皆是城里的那些人,于她来说那么陌生的一些人……从来不留意身边的丝丝缕缕情愫,而对于她,他也只会抱有感激之心。姝裳轻叹,或许假想敌是一座苏芳城而不是苏芳王,这条情路大概会比姐姐轻松一点罢?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她并不知道,总觉得冥冥之中天意如此。 她紧紧攥着红线的一端,另一端莫名就飘去了那个男人的手中……虽然很多时候她会在意他的魔族身份,他的从未提及的过去,然而只需要一个肯定的答案,姝裳觉得自己足够勇敢去克服对前路的恐惧。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但笨人总归有笨人的可爱——比如认定一条路,奋不顾身地前行,哪怕周围没有一丁点儿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挺勇敢的。 谢谢。末了耳边响起他的声音。 姝裳回神,抿唇轻笑了一下,回答,不客气。 *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能难倒苏芳王,那一定是猜测墨丞的心思。 一晃又是几日过,那男人装病装上了瘾,死活赖在床上不肯起,四方神魔递交上来的折子早早就抛去了脑后。听流萤说,被迫上阵为凌玄帝君顶班的白泽神君这几天快把玄机台给砸了。 上官绛无可奈何,每天由着“丧失行动能力”的墨丞胡搅蛮缠。 两人间或也会说起夜锦的事,多半都是靠笔墨在纸上交谈,怕得就是隔墙有耳。 晚间虽是同床共枕,索性那家伙勉强称得上正人君子,她不允,他亦不求,上官绛也就当自己是每夜抱着个有点儿温度的人形布偶,除了必要的自我安慰和说服之外,打心底里甚至有那么一点点……遗憾。 大概是遗憾。 他身上的温度又或是光晕总会莫名吸引她,令她觉得安心、平静,连搁置着金红色凤羽的宫灯都可以在夜间灭去——她不会觉得怕黑。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慢慢改变着。 无意间提及此事,墨丞沉思了片刻,承认说他一直以来也有这种感觉,所以那时无比喜欢抱着她在园子里晒太阳,一起睡个天昏地暗。 “看来,我们真的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儿……怎么样,我的绯君娘娘,真的不再考虑一下留下来做凌玄帝后吗?” 厚颜无耻地说完这句话后,凌玄帝君得到的是一记铁拳。 再往后的结果是上官绛无比后悔为什么要给他一拳,分明就应该直接扭头走人,结果自己理亏,肿了半边脸的无赖帝君还指派她去济世仙境取药,临行之前捂着脸颊不甘心冲她嚷嚷,“随便找个医仙,拿点消肿药就赶紧回来,可千万别背着我去找某些人啊……记着,我会吃醋的,真的会不高兴的。” 她忽然想起与月弄影那夜的亲吻,觉得墨丞的担忧实在多余。 那些已经斩断的东西,她可以否定得彻底。 红衣胜火,大而华丽的尾摆就这么拖在地上,如同绽放红莲,先前在苏芳城鲜有如此穿着的时候,戎装几乎占据她的全部年华……衮服华裳起先很是不适,总觉得拖拖挂挂不便行动,可墨丞偏说这才有王的样子,他很喜欢,她无力反驳,一来二去终于努力说服自己去适应。 适应。习惯。都是些多么可怕的字眼,总觉得身为女子绝不应该仅仅于此。 顺着凌玄殿外小径向济世仙境去,两地相隔并不遥远,不过一炷香的脚程。她私心想着沿途风景不错,便由流萤陪同,一路走过去,顺便散散心,思考一下今后对付夜锦的计策——出乎意料地得到凌玄帝君准许的行动自由,上官绛觉得玄天门的一场闹剧,或许还有些价值。 如果只是取药,成天希望她留在视线里的墨丞根本不会差她亲自去济世仙境,还故意提到了月弄影,就好像……刻意在提醒什么一般,自己陪在那男人身边这般久,偶尔也能揣摩到一些东西。 于是她觉得,今儿非得去寻一趟月弄影不可了。 有一句老话说的妙:冤家路窄。 上官绛想着心思,未走多远便迎面撞见了妆容精致的姝华神女,身后跟着八位侍奉仙娥,声势依旧浩大。那些仙娥手里还提着精致食盒,往凌玄殿的方向去,似乎正是要去探望“重伤卧床”的墨丞……上官绛挑了挑眉,并没有停下步子的打算。 两人终是在拱桥之上相遇,盈盈水波倒映着两位美人的倩影。 姝华的一张嘴从来不饶人,早将几日前登门谢罪时的情景忘在了脑后,伺机讥诮道,“绯君娘娘要去哪儿呀?禁足的命令刚刚被帝君收回,就闲不住往外走……这是要去济世仙境找月弄影呢,还是要去玉池桃园寻燕宣?” 只是散步。她不冷不淡回应。 总不能说墨丞其实根本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刚才被自己揍了一拳脸有点肿她出去拿消肿药罢? “散步?”衣着华贵的洛水神女哼笑一声,“帝君被你气成这般卧床不起,几日几夜未有去玄机台处理政务,绯君娘娘倒真是贴心,这种时候还有闲情出来散步?” “啊,论贴心自然是不比姝华神女。”上官绛眸子一冷,用更加讥讽的音调回敬过去,“你我之间也就不必避嫌了,帝君那日身中热毒都不碰你,姝华神女几万年来的贴心还真有效啊,我说得对吗?” 红唇微扬,她故意摆出胜利者的姿态,抬起下巴。 从来都是这种争强好胜的性子,苏芳王不想在任何方面输给任何人。 “你!你这女人……竟然还敢羞辱我!”姝华一时间被妒火和怒意冲昏了头脑,扬手就要用指甲去抓她,任凭身后小仙娥怎么拦都没用,“为什么好事都轮上了你!凭什么他们都向着你,连姝裳都向着你……凭什么!不过是区区魔物,卑贱不堪的女人……你有什么资格与我……” 一个“争”自还没出口,上官绛猛地上前绊了她一脚,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一个擒拿,将姝华整个人过肩摔进了池水里。 “噗通”一声之后是“呜哇”的哭号,小仙娥们乱作一团,皆在拱桥上呼唤着主子的名字……好在观赏的池子水并不深,衣裳湿透,模样极其狼狈的姝华神女跌坐在池底,惊得一池锦鲤全数远远游走开。 她眯着眼睛将嘴里的水吐出来,好不容易才扯掉身上乱七八糟的水草,恨恨仰视着罪魁祸首。 那身红衣背着阳光似火烧,上官绛的表情清清冷冷,垂目的样子有些骇人。 “来、来人呐,姝华神女落水了!快来人,还愣着做什么,快将她扶起来,施仙术烘干衣裳啊!”流萤有些慌神,赶忙嘱咐姝华的侍女去请周围神仙来帮忙,“绯君娘娘,我们还是先走罢,这、这还没离开凌玄殿多远呢,这事儿叫帝君知道,怕是他又要生气了……” 上官绛拍拍手,头也不回地迈开步子。 远远却听得姝华尖细的声音从池中传来:上官绛,总有一天我要将从你那里得来的羞辱全数还回去……你等着…… 第55章 身份 上官绛刚到济世仙境,好巧不巧撞见提着药箱准备外出的月弄影。 也罢,不必再纠结是否要主动去寻他。于是她坦然耸耸肩,远远招呼一声,“要去哪里?” “你说呢?”青衣医仙怔了怔,根本没有料及她会来这里。 她不解,听上去似乎是与自己有关的事。 “‘绯君娘娘一个过肩摔将姝华神女扔进了池子里’,眼下凌玄各处都在说你的英勇事迹。”月弄影走近,微微将眉头蹙起,纤纤五指在药箱上一按,“仙娥已经传话过来了,要我送些暖身子的药过去,想必,此刻帝君也该知晓了罢?” “天界的消息传得可真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到是人尽皆知了。”上官绛无奈笑笑,不以为意,“也难怪,我现在是被特殊对待的人嘛,自然许多双眼睛都盯着我,恨不能找个置我于死地的机会——不过‘扔一个神女进水里’这等罪名,莫不是还要差遣天兵将我抓去暗牢?” 月弄影辩不过她,叹着气抬手唤了只养在济世仙境竹林中的仙鹿,将药箱挂在仙鹿的勃颈上固定好,又嘱咐它送去玉池桃园,这才重新望向她,“绯君娘娘寻我何事?” 想来灵兽也能做些简单的搬运工作,上官绛看着四肢修长漂亮的仙鹿挂着药箱从身边跳开,忽然有点儿后悔就这么将凌玄殿的灵虎给弄走了…… 直到听见月弄影提示性地轻咳这才缓过神来,她简单回答道,“取些伤药。” “呃,帝君他……”男子很快会意,“要我过去一趟么?” “不必了,不是什么大伤。”她指指自己的脸颊,严肃道,“脸有点肿而已。” 月弄影想象了一下墨丞现在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末了才叮嘱一句,“还望绯君娘娘手下留情,虽然从凌玄殿到济世仙境的路途不算遥远,但来得多了,总归要叫许多人背后说些猜测的话——无论是你来还是他来,如果有需要,让传令的白鸟唤我一声便可。” “啊,以后会注意的。” 她应着话,与他一并折返:那些隐在暗处的危险叫人无法躲避,他们无时不刻不在猜测她与月弄影的关系,又或者墨丞的身体状况……他说的没错,济世仙境理应少来,万万不可将夜锦那边的战火烧到这片净土。 上官绛与月弄影之间似乎并没有因之前的不愉快而有抵触,只是缠绕在周身的疏离感叫旁人都能觉察几分。流萤聪慧,随便找了个借口去一边候着,上官绛没说什么,不紧不慢地跟在月弄影身后,走进他所居住看诊的竹楼。 窗边撩挂的青白色纱幔通透飘逸,药材特有的香气弥漫在不大的屋子中,上官绛红衣长裙跪坐在桌案一边,浓艳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四下打量,心想这医仙平日生活从来都是很讲究的,当初怎么会甘心帮助墨丞潜入苏芳城去当魔女身边的细作?还被戎苑抓去地牢强行穿了琵琶骨……那种屈辱定然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个男人究竟有着怎样强大的心,才能克服那种未知的恐惧? 然,月弄影或许至今也不知道,她那时为救他闯入地牢与霁威将军翻脸,不过是早早设计好的一场戏,为的就是引他动情——只可惜自己深思熟虑安排好的一场戏,却硬生生败在墨丞更大的一局棋下。 她与月弄影的相遇,本就是戏。可笑的戏。 所谓的“感情”或许是世上最脆弱不堪的东西,依靠“感情”得来的利好与其一般脆弱不堪。 或许是觉察到背后冷飕飕的目光,月弄影终于转过身来。他的手里还包着些许药材,材质轻柔的宽袖拂过檀木做成的木架,他就这么站着看了她一会儿,“你在想什么?” 上官绛一手托腮,水眸斜斜撇过去,“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你。” 他眉头更紧,仔细将按照份量取号的药剂包扎好轻放在她面前,“一日两次,服两天,温火煎煮,你回去唤侍奉仙娥去便……” 语至中途忽然似想到什么,改口又道,“罢了,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绯君娘娘亲自煎煮最好。” 让堂堂苏芳王去煎药?只怕几个炉子也经不住自己折腾罢?上官绛不吭声,收了纸包,心下会意,“怎么,你怕这时候有人对墨丞不利?” “尽管神仙五感不同于凡人,但上古凤族体质生来特殊,有些毒素无法辨识——这也是帝君前后两次中了热毒的缘故,如果有人想对他不利,用□□无疑是最稳妥的选择。”月弄影解释着,丝毫不避讳谈论起有关墨丞的事情,“明日我会去给帝君送些熬制好的清心顺气的药汁,届时可否劳烦绯君娘娘亲自喂他吃下去?” 他的眸子中沉淀着一点什么,叫上官绛猜不透的东西。 她疑惑,“吃药就吃药,他有手有脚的,干嘛要我来做这种事?” “因为只有你亲手喂的,他才会安心吃下去。” 心中隐隐有不安,她迎上他的目光,“月医仙这是何意?” 面前的男人从来都是话中有话,与人与事都像隔着层纱,叫人看不分明。明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之人,说起话做起事却老神在在,难怪会深得凌玄帝君和白泽神君的信任。 他会有此提议,一定有特别的含义。 未等她多问一句话,钻入耳朵的声音就像惊蛰春雷,一下子将她惊得懵住: “等墨丞喝下掺有□□的汤药,翟如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房间里中,用玄冰制成的箭矢刺进他的心脏……”月弄影顿了一下,微微笑道,“当然,如果苏芳王愿意的话,夜锦主上说,最有趣的步骤也可以交给你来完成。” 夜锦,她从他的口中听到了那个梦魇一般的名字。 上官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角欲裂缓缓站了起来,“你……居然是你……” 除了翟如外,夜锦安插在墨丞身边的第二个手下,令她猜测许久也没有任何头绪的第二个内鬼……竟然是从未不曾怀疑过的月弄影! 她僵在那里,满脑子都是翟如那时与她说过的话:主上已经安排过了,放心,很快就会有人与你联络……到时候可不要太吃惊呐,苏芳王。 她到底是吃惊不小,月弄影,对凌玄帝君忠诚不二的月医仙……可怎么会是他? 青衣男子缓缓在她对面坐下,为自己斟了杯茶,压下一口这才抬眼,“夜锦主上有令,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只许成功,不能失败——希望此刻苏芳王仍然与主上同一条心,莫要走漏风声。” 那抹浅色令她觉得无比刺眼,默了半天才从双唇间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他故作不知,“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帮夜锦?”美眸中溢出点点猩红色,她压低了声音逼问道,“我以为,墨丞和白倾语那么信任你,你一定会不可能背叛他们!当我知道除了翟如外还有一个人在为夜锦效力后,我猜过很多人,独独把你给忘了——月弄影,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总在扮演这种叫人猜不透的角色?” “每个人都有秘密,只是我的稍微多了那么一点。”月弄影淡淡应了一声,将手中茶杯搁下,“还有,我本就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选择跟随谁的脚步前进是我的自由——我不是差一点还跟随了苏芳王的脚步么,我的王?” 他将垂下的脸慢慢抬起来,像一轮皎洁明月,自全无波澜的湖面上升起。 上官绛攥紧拳头,愈发觉得面前的一张脸有些陌生:这个男人并非是全无波澜,越是平静的深潭,一旦掀起风浪就越危险……如果,月弄影真的将墨丞看做敌人,真的想要与他为敌,她想她也无法再以一个局外人的态度去面对他。 能早些医好心病,断了曾经的念想,当真是一步明智的棋。 或许眼下能够全力以赴,不念旧情。 “如果苏芳王想要早日回到苏芳城,从此与天界再无瓜葛,杀墨丞是唯一的办法。”他有意提点。 “麻烦你转告夜锦,墨丞很快就会放我离开,不劳你们操心。” 她赌气冷语,将原本收好的药材搁在桌上,起身欲走——这个看似平静的天界充斥着太多的危险与不确定,骨肉相残,臣下背叛,还有她这个枕边人成日只想逃离牢笼桎梏……墨丞他承受着太多太多她所不曾体会过的东西,远比白骨鲜血毫无光亮的黑暗更加可怖。 月弄影似乎并不惊讶,“又或者,你可以告诉墨丞我的身份,然后让他杀了我。” 她不说话,也没有迈开步子。 看出她的犹疑,青衣一动,与四下纱幔相得益彰,他像一个影子嵌在画面之中,声线如同江南的流水,曲曲折折淌进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你好像并不打算将我是内鬼的事情告诉墨丞,对么?” “他信任你。”她背对着他,“你的背叛,会令他很失望。” “他喜欢你。”月弄影站直身子,“你的犹豫,也会令他失望。” 上官绛无言以对,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这点。 她对墨丞有愧疚,对月弄影的愧疚绝不少一分,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能够找到万全的办法,不让任何一个人被伤害。 月弄影走到她身边,微微偏过头,长而柔顺的乌发滑落肩头。他笑了一下,声音依旧淡淡的,“明日我会去凌玄殿送药,翟如也会准备好能够抑制涅槃火的玄冰箭矢。苏芳王可要想清楚,是让我和翟如死,还是让墨丞死——即便自由已是手中之物,但未来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不是吗?” 苏芳王没有回答,撩起裙摆转身离开竹楼。 浑身药香像是甩不掉的咒术,将她闷得快要窒息。 第56章 真相 凌玄殿。 上官绛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来的,心里乱得很,路上流萤与她说了什么,似乎一句也没听进心里去。推开房门,远远就看见墨丞衣衫半敞横卧床榻上,身边两个小仙娥一前一后为其打扇,还有一个殷勤将剥好的橘子瓣送进他嘴里。 当真是一副享受模样…… 这样的凌玄帝君,绝然想不到连最为亲信的部下会背叛自己罢? 她没说话,沉着脸走过去。原本嬉笑打趣的小仙娥们见着那一抹绛红色顿时就白了脸,还未等墨丞示意,一个个起身行礼逃似的退了下去。 墨丞咀嚼着嘴里的东西,仰面看着她,含糊不清道,“怎么了,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很明显么?她摸摸自己的脸,在床榻边坐下,拾起剥了一半的橘子自己吃了起来,冰凉凉的东西咽下去,却丝毫不能冷静自己的心,“我不是一直这副表情么?” “说的也是。”墨丞细细打量她,却猜不出一个所以然,眸子一转只得扯开话题,“让你拿的药呢?” 他的脸侧还有点点微红,恢复得不错,即便不吃药也不会有什么妨碍——神仙到底是神仙,若是寻常人吃下她积满怒气值的一记拳头,恐怕半张脸都毁了。这么一问上官绛才想起来,月弄影抓好的药被她丢在竹楼没带回来,生怕其中藏有剧毒。 她不知该不该此刻将月弄影的身份揭穿,对他极其信任的墨丞对她的话又会信几分?越想心思越纷杂,最后支支吾吾勉强应了话,“我方才忘了拿……” “你明明去了济世仙境这么久……”没拿药好像还很有理嘛,凌玄帝君抓抓脑袋试探着问,腹中醋海又开始微波荡漾,“……莫不是去寻了月弄影?” “没有。”她矢口否认,转念一想流萤或许会告诉他,自己瞒着也无用,于是改口说的很含蓄,“但是,在去时的路上遇见了,就,就随便聊了几句……” “那不还是见着了嘛,我不开心了。”醋性大发的墨丞苦笑一声,重重往床榻上一倒,双手枕在脑后,一副霜打茄子的蔫样,好不容易有点点光亮的情路恍惚间又是一片昏暗——这个女人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将他放在眼里呢。 “墨丞,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说……” “啊,我知道了。” “你知道?”她蹙眉,他怎么会知道? “嗯,已经人来禀报过了,说什么‘绯君娘娘一个过肩摔把姝华神女扔进池子里’,上官绛,你可真是能耐啊,这天界神女又不是你们苏芳城的麻袋,说扔就扔啊?” 墨丞侧过脸来佯装生气,束起的乌发歪倒在一边,模样带着几分慵懒,嘴里念念叨叨,“上次在凌玄殿养老虎,眼下才刚刚允你在天界自由走动,你就把姝华丢水里……还好魔息都有压制着,这要是解开封印,你岂不是要掀了我凌玄殿的屋顶,烧了我玄机台的奏折?” 他想了一下,眨巴着眼补充道,“等你要烧玄机台奏折的时候记得和我说一下,我去给你帮把手。” 她哼笑一声,想来“母老虎”这三个字恐怕早已传遍了凌玄天界。 或许是因为心里搁着个事,这一夜上官绛到很晚也没有入睡。 明日,翟如和月弄影定会奉夜锦的命令动手,而知晓一切的自己,却无法将真相全数告诉身边这个男人。当初她承诺会替墨丞查出第二个细作,如今话至嘴边却犹豫,实在是太过伪善:她想墨丞一定无法接受月弄影的背叛,旧疾未愈,若是知晓此事会不会又引来涅槃火反噬? 说与不说都是伤害。 或许是害怕熟睡后夜锦会用“凤影入梦”的咒术与她相见,上官绛看看身边阖眼安眠的男子,犹豫着钻进他怀里:墨丞说过,凤凰是占有欲很强的上古神兽,只要靠近他的话,夜锦的气息就无法通过梦境渡过来。 比起墨丞,她更加厌恶身为兄长的夜锦。 “嗯?”熟料男子并没有深眠,对身边美人猝不及防的示好显得很是疑惑,微微睁开眼睛。 上官绛尴尬地从他双臂间挪出来,但想了想又贴回去,顺便寻了个极其烂的借口,好让难得的顺从行为更加冠冕堂皇,“我只是……有点儿冷。” “不走行不行?” 知她心如铁石,墨丞抱着她,踌躇许久才问出心底问题。 “不行。”上官绛回答地干脆冷静,然二字出口后,却因男子的沉默而有些后悔,缓缓为自己辩解,“我的臣子需要我,苏芳城需要我,我答应过他们,要让苏芳长宁。” 她想起马蹄的踢踏马匹的嘶鸣,她想起飞扬的黄沙火烧的流云,她想起戎苑的长枪闻人紫的轮椅,她想起集结的号角和飘扬的赤血大旗…… 她想家,想那座城。 可怀里的这份感情当真越来越沉重。 本不是多么浓烈的爱,可原本融在血液里的厌恶和憎恨却在无数个依偎而眠后酝酿成一种难以割舍——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开始对日夜相对的猎人产生依赖,蜷缩在他怀里只为了克服对黑暗和寒冷的恐惧,这一切简直荒谬。 毫无预兆地陷入新的僵持,四下静谧得能听见墨丞的心跳。她的手指动了一动,慢慢抚上男子宽厚的脊背。不比藤甲和软铠,精良的寝衣布料摸起来很舒服,墨丞呼吸微微加重,似乎是因为这种抚摸而觉得很舒服。当上官绛重新挑起话题时,不经意却将屋舍里的气氛引向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如果,你十分信任的人背叛你,你会怎么做?” 他眸子一动,正色起来,“如果霁威将军背叛了你,你又会怎么做?” “这不可能,戎苑绝对不会背叛我。” 即便熄灭了灯火,黑暗中也能看清楚那双清亮的眸子中隐隐透出红色。 或许是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墨丞抓住她搁在自己身上的手臂,迫使她停下动作,“那便是了,得到十分信任的人,是不可能与‘背叛’两个字沾边的——如果有朝一日那个人背叛了,只能说明身为王上的你,没有给予足够的信任,也没有将自己的心意好好传达。” 她咂摸着他的话,忽然想起临行前背着戎苑将自己的半块虎符交给闻人紫一事,想来也是出于对霁威将军的最后一丝戒备——但愿墨丞所言皆是善意提醒,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背叛苏芳城的戎苑。 黑暗中墨丞凑近些许,压低了声音,“上官绛,你到底想与我说什么?” 月弄影的名字就在她舌尖,滚了几番又咽入喉中,“墨丞,你答应过我只要接受绯君称号,成为你的凌玄帝后,就保我仙魔二族永不交战,苏芳长治久安……这些,你都不会食言的,对吧?你不能死,在兑现这些承诺前,一定不要输给夜锦。” “怎么忽然说这个?” “只是感觉自己把全部的赌注都压在了你身上,墨丞,答应我。”她十二分笃定。 男子慢慢将手松开,翻过身去背对她冷冷清清说了两个字:睡吧。 第57章 二选一 屋檐下的琉璃铛随着熏风吹过发出清脆声响,天亮的比往常都要早。 墨丞醒来的时候上官绛已经梳洗完毕坐在桌边,依旧是一身绛红色长裙,像是开的最艳的罂粟花;似乎是为了行动方便特意选择了前短后长的款式,女子修长白皙的腿交叠,毫无保留地曝露在外。 她起得比平时都早,花纹精致的茶盏被捏在手中把玩,气氛无端有些沉闷。 两人夜话多时,眼下却是显得沉默。 墨丞磨磨唧唧更衣梳洗,几个小仙娥围着他忙前忙后,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惹得未来的凌玄帝后不高兴。然她连望都不望一眼,只是死死盯着窗外看,终于在某一刻念叨了句:来了。 他系好前襟盘口,屏退仙娥继续滚回床榻上躺着,继而耳边一声传唤:月医仙请—— “起这么早,原来是在等他么……”某人眯着眼嘟着嘴小声念叨,一股酸味开始在房间里弥漫,快要遮盖住幽幽龙涎香,他翻了个身,侧卧着偷瞄她。 上官绛回敬一记眼刀,起身去迎月弄影。 青衫医仙缓缓走进屋子,手中木托盘上搁着一碗黑色药汁,见着二人恭敬欠了欠身子,口中唤道,“帝君,绯君娘娘……” 女子拦下他的去路,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道:你到底还是来了? 月弄影微微一笑,并未有回答她的打算,只若有所思抬眼看了看屋顶。上官绛随着他的目光轻悄悄望过去,那一处是她曾经试图逃走的裂缝,当时已由翟如用仙术修补好——莫不是那时夜锦就已经计划好日后刺杀,而让翟如在其中做了手脚罢? 她越想越觉得心寒,扭头盯紧危险的男人。 只见月弄影将药端到墨丞面前,垂了眉眼,“这是之前帝君一直所服用的清心顺气的药,小仙已熬制好,想到帝君眼下行动不便,便送过来了。” 劳烦,劳烦。墨丞随意应着,伸手接过药碗。 恍然间有什么从心底涌现而出,上官绛一个箭步冲过去,扬手将药碗打翻在地,“别喝!” 药碗应声碎裂,白森森的瓷片映入几人眼中。 她俯身飞快拾起一瓣瓷片,足下一旋,红衣翻飞,落定间已经瞬身到了月弄影背后,右手中紧攥的锋利瓷片稳稳落在他咽喉边,忙不迭向墨丞递眼色,“翟如在屋顶上,快动手!” 墨丞似乎早有准备,并没有因为屋中突发的状况而慌神,宽袖一挥,一股金红色火焰瞬间顺着绛红色床帘蔓延而上,一路烧开屋顶的裂缝…… 那涅槃火中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力量,猛地将细小裂缝撕裂开来,只听得一声男子惨叫,顶上砖瓦簌簌塌陷,一并落进屋中的,还有一具因火焰烧灼疼痛而抽搐不已的身体。 是翟如。 玄冰制成箭矢掉落在他身边,凌玄殿守卫斗将欲对凌玄帝君不利,证据确凿。 男子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挣扎片刻终是昏厥过去。 她松了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到青衣男子身上——月弄影就这么立在那里,即便被挟持,气息却没有一丝紊乱。 墨丞眉眼间沉着阴郁,缓缓将手收了回来,灭去四周熊熊燃烧的涅槃火,将目光移到另两人身上,轻咳一声,“那个,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要贴的那么近……” 上官绛对他的松懈态度很不满,眼神嗔怪着,却还是稍微挪了一步。 劫后余生的凌玄帝君这才露出舒坦表情,起身将地上碎裂的药碗拾起,内里还有些许药汁没有泼洒出去,他想都没想就倒进口中吞了个干净。 “那药——”她大惊。 他若无其事看向上官绛,从容淡定,又指指她身前的青衫医仙,“将他放了罢。” 上官绛双眉蹙成一个拧不开的结,扬声道,“月弄影是夜锦的人,他就是潜伏在你身边的第二个内鬼。” “但汤药没有问题,他也没有对我不利。”墨丞平静地听完她的话,缓缓站直身子,“不要伤到月医仙了,听话。” 他好像根本不相信她的话,又好像已将一切掌握手中,她有点看不明白了。 “墨丞?” 她唤了声,心中隐隐起了一个念头,擒住月弄影的左手慢慢松开,看着墨丞走向自己,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紧紧揉着,薄唇开合间呢喃道:好高兴,我好高兴,阿绛我好高兴啊…… 上官绛丢了手中瓷片,握拳在他肚子上狠狠一锤:你高兴丫的就要勒死我么? 墨丞做了个极其痛苦的表情,却像只八爪鱼一般粘着她不肯松手。上官绛一边应付着他,一边观察着月弄影的一举一动,生怕他会再有什么出人意料的行动——毕竟那是与夜锦有关联的人,任何时刻都得再小心三分。 不想月弄影只是淡淡看着拥在一起的两人,声音毫无波澜,“如果帝君没有其他事吩咐的话,小仙这就去向夜锦禀告今日之事……” “知道怎么说么?” “请帝君宽心,小仙自有分寸。”及腰长发稍稍一晃,他头更低,“眼下天界再无夜锦耳目,他只能选择相信我的话。” 墨丞点点头,并没有将怀中之人松开,目光瞥向翟如,“稍后唤人来将这家伙压去暗牢。” “需要用刑么?” “算了罢,翟如知道的事我都清楚……这家伙毕竟也跟了我这么久,留一条命也好,先关着罢。” 上官绛看着月弄影就这么退了出去,挣扎着推开墨丞,又气又急,“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月弄影昨日亲口告诉我自己在为夜锦做事,今日借口送药实则是与翟如里应外合取你性命!被信任的部下背叛,你怎么还能如此淡定?” 心有余悸地看着一地瓷片,她胸口起伏不定,绛红色的苏芳花烙印格外醒目。 墨丞只是笑,全然沉浸在一种她猜不透的喜悦中。 她一惊,那念头越来越强烈,“难道说,月弄影是……” “你说的没错,月弄影确实是夜锦安插在我身边的细作。”墨丞继续道,“可他也是我安排在夜锦身边的人,而且,月月和我关系比较好一点啦。” “你说什么?月弄影是……” 上官绛瞪大了眼睛,脸色很是不好:那身材清瘦单薄的男人未免也太胡来,竟然敢在墨丞与夜锦之间来回周旋? 她仍觉得疑点重重,“月弄影若是夜锦的人,为何不告诉你翟如身份?” “你太小看我二哥了,他做事总是滴水不漏:或许是觉察到月弄影与我走的太近,所以留了个心眼,在翟如私下接近你之前,月弄影也一直不知道另一个内鬼是谁——所以,阿绛也有帮到我大忙啦,不用觉得不开心。” “我……” 见上官绛仍是一副不相信的模样,墨丞绽开笑颜,故意调侃道,“放心吧,月弄影聪慧过人,做这等事情游刃有余,否则,我能放心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仙去魔域苏芳王的身边传达虚假情报?他连夜锦都骗得过,要骗一个苏芳王,啧,绰绰有余。”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第二个内鬼是月弄影?”她凑近他,一把揪起男子的鎏金衣襟,显得很是激动,“那一开始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依旧是笑,“我只想知道,你到底会不会向我揭穿月弄影的身份:揭穿他就意味着他或许会死,而不揭穿,死的人或许就会是我……我就是想知道在阿绛心中,到底谁比较重要一点呢。” 上官绛的手稍稍松开一点,指节发出轻响,“所以,方才送药那一场戏也是你计划好的吧?不,从昨天我去济世仙境取药却遇上月弄影开始,就已经在你的棋局中了……” 凌玄帝君干干笑了两声,承认。 “虽然这么说有点儿自私,但你方才打翻药汁擒住月弄影的时候,我好高兴。”墨丞神色淡淡的,和一身墨色长衫显得很不相衬,“要知道,昨晚我几乎已经放弃了——可刚刚我才知道,上官绛,你已经离不开我了。” 最后,他笃定补上四字,砸的她心头生疼。 他说:你喜欢我。 并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表白而露出分毫欣喜,上官绛连身子都在颤,没有分毫犹疑地甩了一巴掌在墨丞脸上,“你知不知道,玩弄人心是一件非常惹人讨厌的事情?” “这不也是苏芳王很擅长的事情?”他被打得有些懵,恍惚间却觉得这次挨揍不似从前那些玩闹——面前的红衣女子,当真是很生气很生气。 未消肿的脸颊又疼了起来,墨丞捂着脸凝视着上官绛,开始反思自己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 上官绛拾起枕头丢去一边的美人榻,“今晚你睡那里,没有我允许不许靠近我。” “……这算是惩罚?” 第58章 眠凰蛊 如果墨丞知道之后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他想自己是绝不会离开上官绛身边一刻钟的,纵然被恶语相对,甚至拳脚相加,赖也要赖在她身边。 男子低头看着床榻上沉睡的女子,已然开始害怕——已经近乎小半日过去了,却怎么也唤不醒上官绛。 几日前还是上官绛守在他床边盼着他醒,风水轮流转,眼下却换做他盼她;他是半真半假的晕厥,她却是实实在在的沉睡长眠。 事情的原委说起来匪夷所思:昨日墨丞被甩了一巴掌,尽管说尽好话,上官绛也不允他再同床,只好灰溜溜抱着被褥滚去了美人榻;本打算一早使些小伎俩讨得美人欢心,然在一连唤了数声无果后,墨丞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怕是叫夜锦钻了空子,控制住了上官绛的梦境。 “真的没有办法叫醒她么?”凤目瞥向床塌边把脉的青衫医仙,墨丞强压下焦躁心绪。 除他之外,屋中还有三人:月弄影,白倾语与难得离开凌波仙境走动的神女缥染颜。 天界之大,然能得凌玄帝君十分信任的,也唯有这三人尔。 月弄影缓缓摇头,“绯君娘娘所中乃是一种古老的蛊术,蛊毒在梦境中牵引住魂魄,即便用治愈仙术也无法根除……小仙无能为力,请帝君恕罪。” 蛊术。蛊术。墨丞喃喃念着这二字,最后阖眼叹出三个字:眠凰蛊。 “您是说……夜锦?”月弄影听得那蛊名不由蹙眉,“确实,我听说上古凤族中确有会施此类蛊术者,一旦入了他人梦境便可种下此蛊,以光怪陆离之影像控制心绪和魂魄,足以令人陷入长眠。只是,没想到夜锦竟会用如此邪术来对付帝君和绯君娘娘,无疑是在公然挑衅。” 他周旋于夜锦墨丞兄弟二人间已有数万年,深谙有关于上古凤族之事。 于是一切都说的通了:是自己疏忽,晚间离了上官绛身侧,没有凤凰特有的气息护她周全,这才令夜锦用趁机入她梦境种下眠凰蛊……墨丞攥紧双拳暗自赌咒,真不愧是自己兄长,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仍对他“关爱”有加。 苏芳王就是凌玄帝君的一块心病,索性叫它无药可医才好。 “夜锦既然有如此心思,为何偏偏这时候用毒蛊来对付上官绛呢?”白倾语不解,“昨日翟如刺杀失败,他是觉得自己瞒不住了,这才走了一步险棋吗?” “不是险棋,是将军。”缥染颜淡淡看了眼墨丞,又道,“你最担心的事情似乎发生了。” 就着眼下断断续续的线索,缥染颜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从旁提点身为后辈的凌玄帝君,而白倾语和月弄影也不多问,只静静听着。 墨丞转身,“上官绛中蛊毒这件事不要惊动任何人。” 白泽神君点点头,“我会吩咐下去的。” “染颜神女也觉得二哥他是在逼我就范吗?”墨丞默了许久,忽然唤住缥染颜,“他之前做的那些多余之事,想来也只是为了能顺利打出藏在手里的这张王牌吧?” 缥染颜点点头,“你们兄弟,到底都不是笨人。” 论年纪,缥染颜可算能称得上墨丞一辈祖奶奶还要往上走的级别,平日居住在凌波仙境,素来不喜走动,也鲜有过问如今仙魔诸事的时候……此番将她请来凌玄殿,白倾语不知费了多少口舌。 与这位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祖宗级神女而言,小辈要娶魔域女王还是凡人农家女全都无所谓,可是提及玄冰棺中封印的夜锦,缥染颜却无端紧张起来:当初凤族四人为争夺凌玄帝君之位,不知为天下生灵带来多少灾难,反复斟酌思量,她助墨丞用玄冰棺封印住城府甚深又好斗成性的夜锦,好容易才换得眼下天界宁静平和……这份井然有序若是被打乱,她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墨丞一向对她敬畏有加,听罢她所言只苦笑一声,“谬赞。” 缥染颜将目光移到上官绛的脸上:她对这个魔物女子并没有多少猜疑和不屑,想来能成为魔域王者的女人,定然有她的过人之处。数万年来守着凌波仙境一成不变的冰雪,回忆那些皑皑白雪中掩埋的冰冷过去,对于忽然落在眼底的一片艳烈绛红,她只觉得略有惊羡,就这么让她睡下去,甚是可惜。 墨丞眯起眼睛,“白倾语,帮我将伏羲九凤尾取来。” 满堂皆寂。 月弄影犹豫着提醒,“帝君,这怕是不妥罢?” “你疯了么?”白泽神君折扇重重敲在掌心,直言不讳,“眼下夜锦蠢蠢欲动,靠的都是那张琴在镇压……你现在将它取走,无疑是……” “难道就让她一直这么睡着?” 墨丞声音愈扬,双眸中尽是不甘,引以为傲的镇定自若早已下落不明,几双眼睛都看得出他在因为上官绛的事而忐忑不安着。 双唇开合,他的声音透着一股决然,“我也不知道伏羲九凤尾的力量能不能将她唤醒,能不能彻底破除夜锦的眠凰蛊,但总得试一试不是吗?你们莫要劝了,不管有何种后果,由我一人来承担……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没疯,我很清醒。” “不行!”白倾语据理力争,好看的桃花眼氤氲着愠怒,“你想清楚,失去伏羲九凤尾的禁锢,夜锦元神很有可能会破冰而出!墨丞啊墨丞,你难道想重温一次数万年前兄弟相残的戏码吗?” 缥染颜与月弄影皆不说话,他们很清楚拿取伏羲九凤尾意味着什么。 墨丞并没有与白倾语争执的意思,他握着上官绛的手,轻声反问一句:白泽神君,如果眼下中了眠凰蛊无法苏醒的是染颜神女,只有伏羲九凤尾这一丝希望……但你会怎么做呢? 这一军将得实在漂亮。 月弄影无奈暗笑:墨丞从来都能这般直截了当地戳穿人心。 白倾语果然吃瘪,哑然立在原地怔了片刻,目光在缥染颜身上流连不去,最后下定决心般冲着墨丞喊了一嗓子:你等着,我这就去取琴。 他这般说,也这般做了。 缥染颜并为因墨丞说笑自己而有所气恼,只是等白倾语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幽幽叹了口气,扼腕摇头,“若是凤凰一族的小子们性子个个都如你这般多情重义,温吞自律,想当年也不会闹成那副局面……” 她的话没有说完,仿佛因沉淀了太多太多的沉重而令心情不快。 “惭愧,我不过是个疯癫又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很多时候我也知道,自己实在难以胜任凌玄帝君之位。那时只是想着与其把天界交给那三位兄长,倒不如捏在自己手里更妥帖——宁静、美好,这些说起来容易的字眼,只有身在其位,才知道多么艰难……想来这种失落,也只有这个女人体会过罢?” 性情太过于凉薄的神仙,总少了那么一点儿情义。 而作风似火燎烧的魔物,恰好可以补足这处空白。 缥染颜走近床榻边,俯身替沉睡不醒的女子拨开额前碎发,“所以才会额外珍惜吗?” 大概吧。他回答。 * 四下缭绕的雾气有些不真实,黄沙石块从自己眼前生生穿透过身体,一切简直就像是……置身在梦境中。 上官绛在阵阵号角声中勒停身下马匹,环顾周围一并冲杀的苏芳城将士,他们的表情狰狞嗜血,双眸已然变作赤红色,好似杀戮是一种本能,全然忘记了最初出城迎敌的真正目的……这也许当真是在梦境中罢? 一场渴望早些醒来的噩梦。 “王上,要赢了!”副将燕宣骑着白马匆匆追赶上来,他的额角已经被鲜血染红,浑身都是刀剑伤痕,却遮掩不去眉眼间的欣喜,“凌玄帝君已经退兵!这场战役,我们就快要赢了!” 燕宣?你不是应该在玉池桃园才对…… 她的疑惑还没有得到解答,耳边又响起戎苑低沉浑厚的声音,“不可掉以轻心,杀了墨丞,才算是最后的胜利!”有着铜色肌肤的健硕男子高举手中□□,紫玉蛟龙铠因为沾染太多鲜血而散发出一股腥甜味,他扭头冲着紧随其后的兵将高声呼喊,“全军听令,随我冲杀入敌营!斩下凌玄帝君头颅者,重重有赏!” “吾王在上,苏芳长宁——” 四下响起魔族将士的呐喊声,潮水一般涌向前方。 不对的。不是这样的。心中有个声音在不停呐喊,然而她张了张嘴,却一句命令也下达不了。肩上绛红色翎羽随风颤动,像极了燃烧着的玄凤尾羽…… 墨丞。那个人的样貌越来越明显,好似就在眼前,伸出手来,却什么也碰触不到。 场景飞快转换,森森白骨尸体之中长出妖娆的绛红色花朵,视野被最喜爱的绛红色做占据,无数衣着华美的仙女取代了苏芳城兵将,然后是流萤的声音响起,“绯君娘娘,帝君就要来迎娶你了,还不快褪下铠甲,梳妆打扮,早些换上凌玄帝后的衮服……” 她还在前行,却不得不喝令翻羽停下四足,“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月弄影一袭浅色的影子慢慢浮现,“彩礼都已经搁在苏芳城外了,帝君还遣送来了天界最好的工匠和医师,送上医典灵药,说这些都是凌玄帝后应得的……” 梦罢?一定是……梦罢? 快醒醒。光怪陆离的变幻场景中有人轻声唤着她。 “墨丞?墨丞是你么……你在哪里?我看不见……”她只能想到那个名字,好似短短两个字,加起来就已经是全部可以依赖的东西……翻身下马,上官绛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磕磕绊绊,一路坎坷,“你在哪里?我……我又在哪里?” 她从未有过如此复杂的梦境,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除了走向越来越深的黑暗,什么也做不了。 一曲高亢琴曲始料未及地钻入耳中,上官绛驻足,仔细分辨着琴声的来源。 是《云蒸龙变》。她再熟悉不过的曲子,每每在沙场上缭绕,就足以颠覆整个战局,是……月弄影在演奏么?如此疑惑只不过在脑海中浅浅一逗留,她便自己否定:不,不是他,琴曲间昭然而出的那股张扬凌厉,绝不是那个神秘内敛的男人。 可如果不是月弄影,莫不会是…… 第59章 有凤来仪 墨丞啊……定是他了。 可是他怎么会奏那支曲子呢?上官绛顺着琴声拨开眼前黑暗,如同薄薄纸片,那么轻轻一碰,就全数碎裂开来,露出墨色之下原本的样子——她看见那男人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垂目抚琴,模样执着认真,双肩乌羽随着手中作动而微微轻颤,周围是再熟悉不过的凌玄殿寝房。 绛红色的暖帐顶端绣着百鸟朝凤图,隐隐能够嗅到残留的龙涎香味道。 听闻床榻上的动静,墨丞抬眼笑了一下,指尖依旧轻抚琴弦,“醒了?” “我睡了很久?”上官绛疑惑蹙眉,半梦半醒间不知眼前真假,只觉得那男人眉眼间温柔的快要溢出水来。 “三日罢。” 三日?在她感觉,不过是一场噩梦的时间。 上官绛定定神,又问,“这曲子是《云蒸龙变》么,为何……为何你会弹?” 她想这话或许问的有些伤人,同是奏乐者,月弄影会的曲子,他怎就不能会? 果不其然,墨丞没有回答,指尖稍作停顿,曲调愈发婉转低沉:不再是充斥着血雨腥风的激战之曲,滔天的海浪宁静下来,流连成小桥流水人家的一种闲适,却不失高雅威严——吞吐浩然之气者,亦有温柔潋滟时。 她看的有些痴,听得有些痴。 而那张琴流光溢彩,隐隐蕴着一股至寒之气,只一眼便知是琴中翘楚。 墨丞亦是从未有过的平和,“他们只知上章《云蒸龙变》可鼓舞士气,兴云布雨,却不知下章《有凤来仪》可驱散煞气,平静内心……下章我连月弄影都没教,你自然也没有听过。” 她心一滞:那曲子竟是墨丞所谱? 他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云蒸龙变》会乱苏芳王的心,所以临行前特意教给了月弄影……你果然中计了。” 原来如此。 女子阖眼轻叹,眠凰蛊降降破除,不免有些虚弱,绛红色绸裙衬得她肌肤雪白,曾经的一些片段在脑海中逐一而过,她一句话说得不甘,“墨丞,你是不是什么都算得到?” “也不是。”墨丞指尖一顿,琴曲戛然而止,“翟如刺杀失败,夜锦气急败坏给你种了‘眠凰蛊’向我示威——这一点我就没有算到,所幸还有法子能破蛊毒将你唤醒,否则,我当真要自责一辈子。” “你说什么……” “你差点就被困在梦境中再也无法苏醒。”墨丞弯着唇角,“还好,这曲子有效。” 脊背冰冷,后知后觉的恐惧远远超乎她想象。然而一提及夜锦,上官绛就想起他利用月弄影试探自己感情的那些事,没来由显得烦躁。她扭身将枕头丢了过去砸墨丞,顺势学着他之前嗔怪自己的语气,“……可是你很吵。” 似乎是怕坏了那张琴,墨丞伸手挡了一下,枕头落在琴架前。 她的目光又落在琴架上,“你的琴……” “啊,伏羲九凤尾。”墨丞看那张琴的眼神很温柔,像是在凝视一位阔别已久的老朋友。 上官绛眸子一缩,“那夜锦岂不是……” 记忆中白倾语有提及,夜锦被封印在凌波仙境的玄冰棺中,由伏羲九凤尾镇压,至此之后,擅长音律的墨丞再也没有抚过琴。然眼下,那张能够压制涅槃火的古琴却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支琴曲破了眠凰蛊将她唤醒,也就意味,夜锦随时可能摆脱玄冰的桎梏。 “无碍,你比较重要嘛。”墨丞说得云淡风轻,“怎么样,这曲子我弹得比月弄影好听罢?” 上官绛狠狠皱着眉,“眼下说这种任性的话,还有什么意义?快将琴放回去!” “不啊,听你亲口承认一下,我就觉得很有意义。” 依旧是墨氏胡搅蛮缠,他见她不为所动,耸耸肩又强调一遍,“‘伏羲九凤尾’既已取出,哪还有再放回去的道理?我说无碍便无碍,你就不要瞎操心了——有时间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向你的苏芳臣子解释,他们的苏芳王因为太过彪悍而被凌玄帝君‘退货’这件事……” 她看看他:你什么意思? 墨丞踱步至床榻边,表情有些叫人琢磨不透,“换身衣裳,我带你去凡尘走走。” * 距离凌玄天界封后大典不过几日时间,又引夜锦作乱出了“翟如刺杀”和“眠凰蛊”等乱子,眼下墨丞竟还有心思提议去凡尘游玩?上官绛猜测着他的用意,却以无果而告终,只好由仙娥们伺候着起身洗漱穿戴,跟着他走出凌玄殿。 “呼……外面的空气真好啊。”墨丞伸懒腰。 而她则在想着取琴一事,心不在焉应声。 “扫兴。”男子嗔怪看她一眼,“快到玄天门了。” 天界与魔域皆是不同于尘世的存在,由“玄天”和“御魔”两扇灵力之门阻隔。混沌之中,正是人间。上一次带着燕宣大闹玄天门,还伤了不少天兵天将,这一次随着凌玄帝君前来,倒是无人敢上前阻拦。 在上官绛看来,人间气息与天界、与魔域皆不相同,复杂且值得玩味。总觉得像是揭开盖子的酒水,少了些许浓烈,品起来不够滋味……然而依照许多同族所言,拥有七情六欲的凡人,总能在短短数十载阳寿中极力绽放色泽,而其中拥有的可能,远远比神魔复杂得多。 上官绛一身绛红纱裙,学着凡间大家闺秀般披挂素色软缎,生生收敛起几分锐气,如若叫戎苑与闻人紫看见这般打扮的自己,可会发出一两句嗤笑? 记忆中也曾与那二人一并前来于尘世,为的是追缴妖族一位德高望重的统领。只要将其擒获,便能要挟他的族人献上灵药与锻造兵刃所用的绝好矿石,对于几乎没有能力去生产征战补给品的苏芳魔物来说,掠夺无疑是最快最好的方法。 她欣然接受,心里盘算着擒获目标能立何等功。 怎样寻妖的细节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顺顺利利完成了任务。那时闻人紫双腿尚还健全,心智未熟的魔族少女对于凡人女子的生活无比好奇,于是偷拿了银子,与她一起从栖身的客栈跑出来。两人尝遍了大街小巷的小吃点心不说,闻人紫还买了不少胭脂水粉,偷偷塞给她一小盒。 闻人紫笑着说如果能好好打扮,一定不会比她差许多,那样或许戎苑就会喜欢自己了。 那女人笑起来如大片大片的藤萝花,真挚且热烈。 “但是你也不能输给我啊,要变得更加优秀才不枉我把你当做对手。”末了闻人紫这样嘱咐。 上官绛还记得自己呆呆立在她面前,不知道作何表情,手里捏着精致的胭脂盒,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最沉重的东西,然后莫名觉得眼睛有些酸。 其实她也有收获,比如记下了椰奶冻糕这样东西,并且在一晃许多年之后都心心念念。 然而时间在流逝,肩头的责任堆砌得也越来越多,她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那座贫瘠之城,胭脂小盒终究不知道被丢在了哪里,她也再没有吃到过那样的小食…… 直到遇见墨丞。 身边男子双手抱肩缓缓而行,尘世夜市的喧哗并没有撩起他的兴致。 她觉得尴尬,于是寻着话题,“你经常来尘世转悠么?” “极少,来也便是与白倾语他们寻点好酒,总之没多少特别的回忆。”墨丞摇摇头,小心翼翼避开身边嬉闹追逐的小孩子,示意他们去一边玩耍,“我不大喜欢人间的热闹,和那些冷冷清清的神仙们相处久了,人也变得冷清起来,遇上稍微有点温度的家伙,就会变得不知如何是好。” 什么嘛,明明自己就是个“有点温度的家伙”,还会惧怕别人? 她冷哼一声,问:那我呢?我算是有温度的家伙么? “你?”他哈哈笑了起来,声音却沉下去,“你都快将我灼伤了。” 上官绛立在原地凝视着墨丞,好似要从他的笑容中挖掘出点什么来。轰隆隆的车轮声从远处传来,颜色不一马匹的嘶鸣给整条街道带来新的喧哗,他伸手护着她,二人退到一边,好巧不巧挤进一处游艺摊子。 这座城算是繁华,夜间街市挤挤攘攘,不少商户沿街搭了简陋的铺子,吆喝生意。 上官绛扭头看了许久才明白,年过不惑的生意人招呼路人用特质弓箭去射麻绳,射断了麻绳,其下悬挂的物品就可以白白拿走:有些是小孩子玩的布偶,有些是女人家的首饰,虽然不怎么值钱,看上去却颇受欢迎。 几个年轻小伙拿碎银去换了弓箭,却箭箭虚发,几轮下来什么也没有得到,周围围观的路人开始起哄,生意人乐乐呵呵拿出更多的小玩意儿。 她觉得有趣,索性整个转过身子去关注。 一身绛红在人群中分外醒目,女子姣好身段相貌引来诸多目光流连。 墨丞蹙着眉头跟在她后面,顺着那些目光一个个瞪回去,大有护花使者的架势,见上官绛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好犹豫着开口,“你怎么了?” “好奇怪。”她指指端起正弩箭的凡人男子,“我们用弓箭杀人,他们却用来打布偶。” 墨丞被她认真的模样逗笑,琢磨着该如何向魔域女王解释何为“无聊时找乐子”,不过想来从小就与刀剑沙场相伴的她,一时半会儿也不太能够明白。 见二人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殷勤的商贩将装好的弓箭递到上官绛手边,“小姐,要不要试试看?” 第一次听到这等称呼,上官绛明显愣了好久,“可是我没有钱给你。” “诶,不要你的钱,玩玩而已。你长的这么好看,往我们这儿一站就是给小的我招呼生意,来,给你,要是拉不开弓,让身边这位公子教导教导便是……”他做了个揽人的动作,顺便嘿嘿两声。 多年在这街市上摆摊糊口,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相约游玩的情景见得太多,这种理所当的亲近深的公子哥们的欢心,一搂一刨心情好了兴许能给不少赏钱,可比他一支支租售羽箭赚得多太多。 “他来教我?”上官绛挑眉轻笑一声,惹得身边男子露出不满表情。 接过长弓,她看看几步开外的麻绳,又看看墨丞。人群中忽然发出轻笑声,先前几个年轻人还没有离开,朝这边指指点点,似乎在等着看笑话。兵刃在手,女子美眸冷冷往那一处瞥望,周身散发出凶煞之气瞬间就镇得那些家伙没了声音。 悠着点啊。墨丞清清嗓子低声嘱咐。 上官绛扬手将长弓翻转,搭箭上弦,轻而易举地满弓之势令在场所有人惊掉了下巴:不是吧?习武的行家? 像是忍了许久的野兽瞧见了猎物,她眸子一缩,松手时耳边只剩羽箭破开风的声音。 第60章 落荒而逃 在众人的一阵惊呼声中,墨丞将掉落在地的布偶拾回来递给上官绛,她低头看了看,是个布老虎,咧着嘴,丑丑的。 还真是像你呢。墨丞笑眯眯叹了一句,随即得到上官绛丢过来的一记眼刀。 两人欲走,却听到摊主拍着脑袋咋呼呼地叫唤,“嘿,我不还信这个邪!小姐莫走,你……你再来射一支!再掉下来什么东西,都给你拿走……”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羽箭塞给她,“真是看不出,你一个姑娘家看着文文弱弱,力气怎么比男人还大?” 墨丞忍不住遮口笑,而上官绛脸色则铁青:对于女人来说,这才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赌气一般接过箭矢,她换了个角度站定,稳稳开弓瞄准,只听得咻的一声,一箭断了四根麻绳,落下一地玎珰配饰。 周遭的看客不约而同鼓起掌,几个领头喝彩的甚至吹起口哨,那生意人的嘴巴再也合不拢,无可奈何收拾着一地小玩意儿递给墨丞,“我、我今儿就不信你都能给我射下来了还……” 他又要取箭,墨丞按下他的手,“不用试了,论骑射,天底下能胜过这女人的没几个。” 听得墨丞称赞,她露出些许得意的神色,将长弓抛回商贩的怀中,有着漂亮弧线的下巴微微抬起。想她苏芳族人因自己的骁勇善战从不屑到臣服约莫亦是如此,她上官绛生来具有令人敬畏的魄力。 还没等发表出什么感言,抬眼便见墨丞将她射下来的首饰一样样分给了周围瞧热闹的女孩子,脸上笑得快要开出花来,惹得那些二八佳人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往他跟前挤,红着脸问东问西。 喂。上官绛很是不乐意,那些明明是她应得的东西,凭什么要由他做主无缘无故散给那些看热闹的女人?拉着墨丞快步从那里离开,再不闻身后有何动静,她开口便是质问,“何为把我的战利品随随便便给别人?那可是我弄到手的……” 战利品?墨丞哭笑不得,“那些首饰天界多得很,比这些精贵多了,将你的战利品赠给那些凡人图个乐呵不是挺好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算是我们此行的一段好回忆……” 她不说话,心里还是不太服气。 继而想起墨丞主持拓印济世仙境中医典一事,难道说这男人生来便是如此喜好“众乐乐”?对待南岭的白泽,对待北方的麒麟,即便是对待不怎么擅长与之相处的凡人,也很乐得与别人分享东西…… 大概一切真的如他所言:急迫地想要攻下魔域苏芳城,是为了以战止战,以暴制暴,将她和她的族人从烧杀掠夺的歪路上拉回来——苏芳王第一次想要重新审视自己的赫赫战绩,或许从一开始,错误的根本就是自己? 她是苏芳王,需要用理智压抑着炙热滚烫的感情,无时不刻保持冷静。 可她也相信自己在天界所看见的一切。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墨丞短短相处数月里,很多东西已经在不为人知的时候潜移默化:她怀疑,她自责,她开始幻想着如果苏芳城由那个男人来统治,仙魔都学会“交换”,学会“分享”,她所看见的世界又变成什么模样? 最终余下的唯有叹息:与他相比,许多方面自己实在不能望其项背。 本来她怀中还剩一个布老虎,虽然对于凡人的审美与兴趣有些不能理解,但多看几眼竟意外地觉得还挺可爱。不想拿捏在手里走了几步总觉得别扭,看见个脏兮兮的小女孩被乞丐抢了半个馒头躲在角落里呜咽,伸手想了想,伸手将老虎布偶递给她。 “给你。”连语气都很生硬,分享这种东西,苏芳王要慢慢学习。 女孩子受宠若惊,挂着泪花就笑起来,将布老虎抱在怀里,冲一身红衣的美艳女子直眨眼。 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上官绛勉强勾起唇角,用生涩的笑容回应她。 墨丞始终不发一言,只是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未有过的潋滟,继而拉过柔荑牵在掌中,一路走向团着薄薄雾气的小吃摊。上官绛努力翕动着鼻翼,各种香料混杂的味道弥漫,她轻悄悄吞咽了口水,故作正经问道,“你是神仙我是魔,都不需得吃食物来填饱肚子,来这里作甚?” “谁说吃东西就一定是为了填饱肚子?解馋不行么?男人和女人幽会时,应该都很喜欢做这些事的罢?”墨丞摸摸下巴,随手取了摊贩正在叫卖的糖葫芦,硬是塞进她手里,“庆祝你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在这里?吃……这个?”她皱着眉,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小孩子才吃的吧?” “这里没人知道你是苏芳王,也没人知道我是凌玄帝君,偶尔学着凡人率性而为不也挺好吗?你瞧那些女子,手里就抓着糖串儿……你呀,总是顾虑太多。”墨丞哈哈笑,“怪不得总是做恶梦。” 裹着糖浆的山楂红艳艳,那红颜色当真是好看。上官绛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嘴咬了下去,嘴里漾起从未有过的甜腻,她舔舔唇,努力寻找话题打消那份不自在,“你……不吃么?” 墨丞摇摇头,欲言又止。 或许男人都不大吃这种东西罢。她没在意,又吃了一个才想起来问,“墨丞,你给银子了么?” 见男子露出咬碎黄连一般的表情,上官绛慢慢停下咀嚼的动作,压低声音又问一句,“……你出凌玄殿时身上带银子了么?” 他抿唇,想了片刻小小声念一句,“……我忘了。” 如雷轰顶。 上官绛觉得此时此刻手里捏着的糖葫芦是一生最大的耻辱没有之一。 “邀我来尘世幽会居然不带银子!你,你还有没有常识啊?”她顿时慌了神,举着红艳艳的糖葫芦串儿呆立在原地,“这、这个可怎么办?要拿什么付给人家?” 上官绛四下寻找着身边可有值钱的首饰先抵给人家,然墨丞出行前特意叮嘱要低调,她便将头饰佩挂全数换做了绢花赤纱,眼下手边一样金银玉器也拿不出来。 兵临城下无人支援时她从未焦躁,孤军直入沦为战俘时她不曾慌乱,可是眼下偏偏为几个铜板而花容失色,上官绛觉得自己当真不可理喻——或许和那个男人待久了,真的很难再变回那个铁血冷心的苏芳王了罢? 而且会变蠢。 “我才不想被个没常识的家伙说没常识。”墨丞白了她一眼,大有“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架势,解了身上的白玉衣扣攥在手里,“所以我才说怎么喜欢和凡人打交道呐,吃点东西还得给银子……不熟悉的人连赊账都不行。” “你是在天界当帝君养尊处优习惯了,不懂尘世规矩吧?” “啊啊,苏芳王倒是自幼艰苦朴素懂规矩呢,那你带银子了吗?” “拜托,我是被你抓去天界的战俘啊……领兵打仗谁会随身带银子?” “五十步不要笑百步。”墨丞鼻中轻哼了一声,懒得与她争执,将手里的白玉衣扣递给卖糖葫芦的中年男子,一番话说得坦气,“老板啊,实在抱歉,今日出门走得急,身上没带银两,不若这枚白玉衣扣先……” “谁要你的破衣扣啊?” 那男人一句话就将堂堂凌玄帝君冲的没了声音,乌溜溜的眼睛看看他又看看一脸抱歉的上官绛,嘴里开始喋喋不休,“拿钱来啊,看你们穿的这么体面,两文钱都拿不出来吗?是想吃霸王糖葫芦吗?当心我报官去!哼,告诉你们,老子在这里摆摊十余年了,还没有人赊过账,道上的兄弟哪个不认识我‘糖老三’?你,对就是你个小白脸,不要看别人,就是你啦,少用破石头来糊弄我,拿走拿走,当心我打断你的腿……” 很显然,不是每个老板都像那家游艺摊子主儿那么好说话。 遇上个不识货的,于是两个人都傻了眼。 一个凌玄帝君一个苏芳王,因为一串付不起的糖葫芦像两孙子一样,干愣愣听着中年大叔破口大骂,引得愈来愈多人上前围观。 怎么办?她终于忍不住这种窘迫,已经开始瞄向四下寻找突围出去的趁手兵器。 你问我?墨丞不负众望地缩了回去。 “你不是一向都很有办法的吗?”上官绛捏紧了拳头,以眼示意,“要不,直接把他揍晕了?” 墨丞浑身打了个哆嗦:苏芳王若是对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动手,注定是要上演“一串糖葫芦引发的血案”。他慌慌张张拦在她身前,在她出手前一把将其打横抱起来,紧紧困在怀中,无奈垂了眉眼,“唉,这种时候,看上去只有一个办法了……三十六计,走为上。” 足尖这么轻轻在地面一点,男子脚下升腾起一股白雾,幻化做流云状,托着二人随风凌空。 上官绛在墨丞怀中横竖不自在,自己魔息还被他封印着,否则也不必在人前叫他明目张胆占着便宜……只是手里的那串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实在太过惹眼,心下挣扎许久,她还是没舍得从那群凡人的头顶上丢下去。 “神仙显灵啦!大家快来看神仙啊……” “苍天啊,是活着的神仙!妈呀,终于见着神仙了,快来拜神仙啊,保佑保佑……” 果不其然,引起轩然大波。 随意施展仙术在凡尘是被禁止的,就像妖魔被禁止在这里施展术法一般。可人家是凌玄帝君嘛,没人敢问墨丞的罪,更何况二人是情有可原——凌玄帝君实在付不起一串糖葫芦的钱,再不逃就要被扭送去见官了,天威何在啊天威何在。 对于人群爆发出的惊呼墨丞嗤之以鼻,正欲抱着上官绛火速逃离,耳边却听得一声高呼,惊得他差点一个跟头从云端掉下去:乡亲们快来看啊,神仙吃糖葫芦不给钱,神仙泡妞吃霸王餐啦! “果然应该听你的,把那些家伙打晕了再逃。” 墨丞恨恨扭头瞪了那些人一眼,对上官绛笃定一句。 第61章 背离 两人不知逃了多久,终于在一处海岸边停下。 墨丞施法散了足下腾云,将怀中佳人安置妥帖。夜风习习,上官绛举目四望,忽然心中咯噔一响:联通人间和魔域的御魔门就在大海中央,她很久之前来过尘世,戎苑带她与闻人紫走的便是这条路;换而言之,这里距离魔域极近。 他终究是要放她走。 可是……封后大典还未有举行。 心中徒然升腾起的不舍却令她郁结,目光慢慢挪到那个男人的脸上,她小小声唤了他。 墨丞并不看她,抬手指着海平线,目光深邃猜测不出含义,“只要穿过御魔门,你就可以回到苏芳城去。” 上官绛她仍是死死看着他,半晌才从牙缝间挤出一句话,“你……作真放我走?” 她问得很小心,努力不叫那个心思细腻的男人觉察出她话语间隐藏好的失落。 他笑,“怎么,觉得有点儿失落?没瞧见封后大典办的有多隆重?” “你多想了。”上官绛矢口否认,“我的魔息还被你封印着,即便知道御魔门就在附近,我也没办法……” 她的话未说完,只觉得额头一痛。 墨丞伸出两指在她额上描画,法诀顿生,红黑色交融的符咒似是从她身体里剥离而出,锁链般浮在空中——这便是解咒了。 上官绛眸子一缩,身体里的力量如若泉涌,她无声凝出手刀,向着面前男子劈去,可惜那一击只用了七分力道,出手又太过犹豫:她并不是真的想伤害他,只是希望能够好好比划一下拳脚,分一次输赢——已经自省太多的地方不如他,苏芳王的尊严和骄傲快要被凌玄帝君给磨尽。 “我已将你体内的封印解开,你却还这般对我?”墨丞奋力格挡,猛地将她震退几步,他明了她有手下留情,不自觉起了兴致故意与之说笑,“上官绛,你这是太舍不得我,所以临行前也要给我留个巴掌印吗?” 只一招就感受到实力上的差距,上官绛立刻收了架势,咬牙切齿扭头不去理睬他。 大海尽头白雾茫茫,水天一线间有着异样的光泽。 她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我还是不相信你就这么让我走……” 他笑言,当然不是。 女子双眸一亮,重新看向他。 “上官绛,趁着我现在心情好拼命逃走吧,我站在这里数一百个数,等一百个数之后我就去追赶……”墨丞指指平静无波澜的海面,“眼下你的魔息封印已经解开,应该轻而易举就能找到御魔门的位置吧?若是中途被我追赶上,我就再也不会答应放走你了。” “就这样?”她轻蔑地眯起眸子,“你的胜算不大呢,凌玄帝君。” “我知道啊,所以才好玩嘛。”男子弯了眉眼,漂亮的眸子堪比星辰。 听上去勉强算是公平,一场关于速度的较量,尽管赌注稍稍大了些。 只是上官绛心中犹疑,免不了又追问,“你不会又想着什么法子故意诈我罢,要是叫我发现,我非得……” “一。”不允再多时间,他已经开始计数。 一个字始料未及地脱口,上官绛便知那不是戏言,过多纠缠不过是浪费自己时间。想明白这点,她足尖猛地点过地面,借力腾空,红衣飘摇若鬼魅,凌空在夜幕下。 墨丞仰面看着她飞快逃离的声影,唇边挂着浅浅的笑,低沉声音仍在继续,“二……” 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留下。 上官绛银牙紧要,离开数丈之后扭头去看岸边的黑衣男子:墨丞仍只是静静凝视着自己,并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她心中却是莫名沉重,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正在从身体里一点一点流逝出去…… 然而回家的路就在面前,不容她有丝毫迟疑,身过之处,水面激起小小的浪花,红影像是只矫捷的鹰,轻悄悄掠过蓝宝石一般的大海。 “七十七……七十八……” 暗暗默数,上官绛的速度却越来越慢,终于在第七十九个数时滞身在海中孤岛之上。已经隐隐能看得见御魔门的轮廓,那是隐匿在雾霭深处的一扇巨大铜门,上官绛就这么沉默着停在那里,如一点朱砂落在美如画卷的风景之中。 一百个数的时间很短暂,以凌玄帝君的身手捉住她并非是什么难事,所以他提醒自己需要“拼命逃”,毫不犹豫地穿过御魔门,回到她本来的“世界”中去;她不知道此刻停下来的理由是什么,然而身体不由自主就不想继续前行。 好像那时放弃穿过玄天门一般。 上官绛垂着眼,美艳脸庞上笼着淡淡恐惧:没错,她在害怕,她害怕墨丞真的追不上她——也许就此失去的恐惧,就是促使她停下步伐的原因。 她回头,四下探望,海面之上一片死寂。 只有没有温度的风。 这一次,他是真的没有追上她。 * “九十九……一百。”男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断有风从海面上吹刮过来,高高束起的乌发有些凌乱。一百个数落定,墨丞并没有去追上官绛,只是在海边静候了片刻,末了微微一叹,转身沿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追。 眼下这个时候,她应该已经穿过御魔门回到魔域了罢?用这种方式来道别,还真是有点残酷呢。夜幕中清瘦高挑的身影有些寂寥,他走了几步,自嘲般地笑着,将衣服裹紧。 “你就这么甘心放她离开?”身后忽然显现出一道人影,张口就戳了他伤口。 是白倾语。有着一双漂亮眼眸的男子见好友不答话,伸出扇子拦下其去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一个?” 墨丞驻足,“坏消息。” “还真是像你的风格,要是我,肯定先听好消息。”白泽神君撇撇嘴,表情却忽然严肃起来,将扇子抵在唇边,压低了声音,“夜锦元神出窍,从玄冰棺中逃走了。” 凌玄帝君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 白倾语蹙眉,“你好像不怎么担心?” “这个时候,担心也无用罢?”他说得平静,满脑子却是绛红背影消失在水天之间的那一刻,“取走那张琴的时候,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封印破除,逃离玄冰棺的却只有夜锦元神,还不算最糟,老天待我墨丞不薄。” 墨丞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帮我向染颜神女传个话,守好凌波仙境玄冰棺,切莫让夜锦寻回肉身——必要时,毁掉也可以。” 白倾语叹一句,“我知道。” “好消息呢?” “封后大典事宜已经全部妥帖,保准儿热热闹闹——现在这件事恐怕也不算什么好消息了,毕竟凌玄帝后都叫你放跑了嘛。”白泽神君耸耸肩,偏过脑袋讥讽一句,“我打点了那么久的宴席,结果全部都是白费力。” “她必须得马上走。”凌玄帝君摇摇头,道出了心中的真实想法,“留下来的话,夜锦定然不会放过她——眠凰蛊只是个警告,若是上官绛真的成了我的妻子,成了凌玄帝后,那才真正是噩梦的开始。” 纵然有千千万个不舍,她的安危,却比什么都重要。 从上官绛苏醒的那一刻起,墨丞就已经决定要将她尽快送回苏芳城:夜锦的敌人是他,任何与他有关联的人都有可能被卷入其中,越是亲近就越危险,这一次,他不得不放手了。 等了断与夜锦的牵扯之后,他一定会去苏芳城接她回来——当然,这一点眼下是不会告诉她的。 “现在才让她回魔域暂避,怕是瞒不过夜锦的吧?” “瞒不过也得瞒着,必要时让月弄影说几句谎话。”听得白倾语所言,他心思又有些乱,目光投向远处,“再说了,苏芳城里会有人拼死保护她,夜锦眼下尚未恢复,想来也不会冒险去魔域生乱子,她回苏芳城可比留在天界安全。” “唔,我闻到了醋味,‘有人’啊,是说那个霁威将军吗?”白倾语摸摸下巴,自我肯定般点点头,“好像很可靠的样子,比某些人可靠多了。” 墨丞脸色不太好,准确说,有点儿难看。 一副恋爱老手模样的白泽神君有些惋惜地拍拍好友肩膀,走过其身边,“我和你赌十两银子,那个女人并不想离开你,如果她知道你有危险,绝不会一个人躲起来,她一定更希望和你一起面对。” “我真希望能输给你这十两银子。”凌玄帝君只是笑了一下,随即拂袖而去。 第62章 新生 满目皆是熟悉的风景,上官绛徒步走在通往苏芳城的道路上,眼中竟有了薄薄水雾。 依旧是一身红衣,却没有震天的号角与飞舞黄沙。四下荒凉,但在这份她再熟悉不过的荒凉中,却仿佛蕴育着某种新的力量,挣扎着就要破土而出。 她终究没有等来墨丞。 那个时候上官绛才猛然醒悟,比试不过是个借口,墨丞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躲避两人间的道别——她想那个男人还真是“体贴”,如果当时直白地告诉她“请你离开”或者“回到你的苏芳城去”,她一定会不知所措站在原地很久很久,然后狠狠丢下几句狠话,愤愤离开。 没有道别也好,就这么好聚好散,也好。 他说过,不会来找自己的,不然会不甘心。 她并不想招招摇摇回到那座城里,将素色软缎披挂扯下,裹成帽兜遮住脸颊。眼下的她不仅仅是苏芳王,更是凌玄帝君亲封的绯君,没错,她是降臣,口口声声说不降天界的魔域女王成了神仙的妻子——在那个笼子里待的太久,终于被磨去了棱角,接受了本不该接受的东西。 眼下魔域黑水河沿线太平无事,时不时有凌玄天界神仙出入,原本虎视眈眈的异族多半都消停了起来,生怕因与苏芳城的冲突激怒凌玄帝君。兴许是战后城中大兴土木的缘故,许多苏芳城民在城外搭建起草棚暂住。 上官绛想得通透,又亲眼见得如今城内外一片祥和,不由念起这墨丞亲封的“凌玄帝后”确有那么几分好。 一男一女两个顽童在新修的道路边玩耍,女孩子骑坐在青石之上,挥动手中树枝模仿着骑马打仗姿势,口中奋力高呼着,“我是苏芳王……嘿,看招,杀!杀!杀!” 女童天真烂漫模样惹得上官绛驻足凝望,恍惚间却是在想,“苏芳王”这三字所幸还没有被遗忘。 年龄稍长的男孩子奔走到她面前,大声喊话,“我才不怕你!” “哼,苏芳城最最厉害的就是苏芳王了,你怎么能不怕我呢?” “你是苏芳王,那我就是凌玄帝君!凌玄帝君可是比苏芳王还厉害的人,你说我为什么要怕你啊?”小小少年双手叉腰,一番话说的理直气壮,“而且,嗯,等我长大以后,还要娶你呢,就像凌玄帝君会娶我们的苏芳王一样……” 上官绛微微挑眉,忽然想起墨丞的脸:想来他们成婚一事,天下神魔间妇孺皆知……眼下她回到了苏芳城,万众瞩目的封后大典也与她再无关系。 哦。女孩子小小声应了一下,眨巴着眼睛冲男孩子笑。 男孩子跨过面前的杂草堆,牵着女孩子的手将她从青石上拉下来,委屈道,“还有啦,你不要老是打我,我不还手,其实都是在让着你。要不是因为喜欢你,我才不让你打呢。” “才不要呢,我就喜欢打你。”女孩子撅嘴嘟囔,双手抱肩扭过头去。 见玩伴不理自己,他着急,跑到她的面前,又赶快改口,“好好好,让你打不还手就是……你不要不理我嘛!” 女孩子睁开一只眼睛瞅着他,试探着问,“那你以后也让我打吗?长大以后也让着我吗?” “当然啦,谁叫我长大要讨你当老婆……”男孩子用脏兮兮的手抓抓脑袋,“但是你只能对我一个人好,陪我一个人玩,其他的人都不许喜欢,那我就让着你,被你打几下也可以。” 童言无忌,可是句句戳心。 上官绛就这么在一旁听着看着,最终轻不可闻叹了口气:要不是真的喜欢,为何要一味忍让呢?特别是对她这种喜欢争强好胜、铁血冷心、绝不服输的女人……明明可以赢得彻底啊,可为什么总是要对她温柔、替她着想? 连小孩子都能想得明白的问题,她却困惑了那么久,怀疑、抵触,甚至憎恶……偏偏不肯接受一份埋在心底的感情。 她想他是认真的,没有把感情当做儿戏。 “走吧,我们去河堤那边玩吧。” 两个孩子手牵手欲往另一处去,上官绛却轻唤了一声叫住二人,“喂,等一下!你们说的河堤,在哪里?” 河堤?苏芳城附近什么时候修了河堤?虽然魔物不会饥饿,不需得食物来维持生命,然而水源对于他们来说仍然十分必需,可是多年来苏芳族人四方征战,无暇顾及其他,城中水渠堵塞严重,早已无法依赖屯储水源度日……魔族素来轻视水利农作之事,又鲜有人精通,苏芳王不在城中,谁会下令开工修筑河堤? 她越想越不对,正欲再问些什么,男孩子抢着先回答,“就在前面啊,那边还有很多鱼塘呢!水里养了很多能产珍珠的蚌……等取到了珍珠就能和周围的部落交换东西,听说神仙都要用这个的,他们愿意用拿灵药和矿石和我们交换。” “交换?交换……”上官绛口中低低念叨着这两个字。 女孩子蹦跳着过来,“交换可好了,换到好东西就可以不用总打仗了,阿爹和阿娘也不会老是分开了!那些神仙哥哥、神仙姐姐们可说了,我们苏芳城周围有不少好石头……嗯,他们说那个叫矿石,有了矿石就可以换到很多很多好东西!” “那些神仙?”她又喃喃一句,拉低帽兜将脸遮好,“凌玄天界的神仙……在苏芳城住下了?” “凌玄帝君派来的神仙都好厉害啊,有的是医仙,有的是织女,闻人大人和霁威将军允许他们在苏芳城住下,教了大家很多东西呢……大姐姐这些事你都不知道吗?” “我……刚刚回城。” 她缓缓摇了一下头,暗忖着墨丞从来没有与她提过这件事。 “原来是这样啊,那大姐姐你快跟着我们来看,现在的苏芳城和原来很不一样了呢!保准你认不出来了哦!”女孩子拉住上官绛的手,跟着男孩子一路小跑,领她上了河堤,“爹娘都说神仙们很坏很坏,可我觉得他们没有那么可怕啦。” 她气喘吁吁,用小手缓缓顺着气。 上官绛立在高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前一处荒芜的不毛之地,一月不到竟生生变成眼中生机盎然的田野,栽种满那些她连名字都叫不出的作物…… 她不说话,不理会身边两个孩子的嬉闹,那一刻好像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 四下静得可怕,时间定格,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下来:飞翔的鸟雀,流动的风和云,摇曳的旗帜,还有微颤的影子…… 上官绛回忆起墨丞将她抱出暗牢后说过的话:我喜欢宁静又美好的东西,我希望有朝一日,目光所及之处,皆如我大好天界般惊艳完满,惹人心悦。 那时的花瓣纷纷扬扬,毫无预兆地落在她和他的肩头,她只当墨丞是个满口妄语的疯子……今日眼见才知,他确实那般想,也那般做了。 错的是她。王者之道上,错的人一直是她。 现在想要回头,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心的裂缝猛地迎来一缕阳光,上官绛猛地扭头:苏芳城城楼上赤血大旗仍旧鲜艳,那一抹绛红色,就像永不会坠落的星,照亮笼罩在一片黑暗中的城池。 身为苏芳王,就要有随时为这座城而亡的觉悟,纵然□□狰狞,红衣染血,也定不辱苏芳之魂……昔日立在城头上许下的誓言响彻耳边,她攥紧拳头,这一次,为了更好的“苏芳长宁”,她愿意换一种方式去守护。 何况,自己对墨丞似乎早已有记挂,与那个男人较量一辈子,纠缠一辈子,或许也不是一件多么惹人恼怒的事。 征战消停后,他帮她良多,她看在眼中。如果说之前恶斗不过是王者之间贪婪的较量,那么接下来,就是携手对敌的相处了——上官绛决定,是时候该还墨丞一个人情。 女子几步跃上城门外的大道,高声呼唤,“翻羽——” 这正是苏芳王爱驹的名字,鬃毛如燃烧烈焰般的黑马浑身包裹凶煞之气,素日里与赤练枪分别幻化做一只血玉镯子模样由上官绛随身佩戴,然在天界流离岛,她将这两件宝器都交给了戎苑,命他先行出逃,速回苏芳城主持大局。如今她人已身在魔域,这般距离,想来那匹颇通灵性的黑马一定感应到自家主人就在附近。 果不其然,不过几个数的时间,马蹄声就远远响起,一道黑影仿佛是凭空越出,匀称四足撩起的火焰煞是好看,零星的火光一路明灭。 两个孩子先后发出惊呼,她顾不得其他,翻身上马,甩了缰绳向径直城楼奔去,披挂下显现出绛红色的衣裙,如同上空火烧般的天穹。 “那是……苏芳王吗?”男孩子回过神,呢喃着问。 “是啊,是王上!是我们的苏芳王呀!”女孩子木讷地点点头,继而边往城中跑边高呼出声,“苏芳王回来啦!我们的苏芳王——回来啦——” 战事已休,驻守城门的兵力并不见减,应是霁威将军戎苑特意嘱咐过。 他还是老样子,总是如此戒备神仙异族。上官绛轻笑了一下,忽又想到一件事:倘若自己就这么回到寝宫,那个男人还会放她离开苏芳城回到天界吗?不,他不会,哪怕采用强硬手段,也会逼她留在苏芳城。 然上官绛最担心的,是那个男人对于苏芳城的忠诚,终究会因为自己决心成为凌玄帝后而土崩瓦解,弃这座心血之城而不顾——霁威将军,从来只忠诚于苏芳王。 表情变得有些凝重,苏芳王纵马跃上城楼,回身俯瞰一眼整座城池:它比原先更加安宁祥和,每一处砖瓦中似乎都有新的生机在迸发,她清楚知道这仿佛涅槃重生的力量是因何人而生。 先前囚困天界,想法设法都要回来,可如今回到这里时她猛然明白,一直以来这座城才是苏芳王受制真正的牢笼:坚不可摧却与世隔绝,固若金汤于是坐井观天,只懂得征伐和杀戮的王,永远无法找不到她所谓的苏芳长宁…… 不能回去。不能与戎苑见面。她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 苏芳王恨恨咬牙,扬手扯过城楼上赤血大旗披于身上,呵了翻羽沿着来时的路折返。 黑马嘶鸣一声,一路向天穹奔走,鬃毛间星火簌簌自空中落下,惊了守备城楼一干魔族将士。 “那是……” 御马凌空而去的红衣女子身姿飒爽,跟随上官绛征战多年的他们再熟悉不过。 “王上!是苏芳王!王上回城了!”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吾王在上,苏芳长宁——” 消息很快传到戎苑耳中耳中,彼时他正在闭目养神,听得喧哗睁眼就看见传令官慌慌张张入内,“大将军,大将军您快出城看看……苏芳王回来了!我们的王回来苏芳城了!” 什么?!他眉眼一缩,立刻站直了身子,揪住那人衣襟又问,“你是说,王上她……从天界回来了?” 然而封后大典就在几日后,这种时候墨丞应该不会疏于看管才对,上官绛怎么会有机会逃离天界?戎苑越想越觉得蹊跷,不禁又问,“你们可看清楚了,当真是王?” “错不了。错不了。夜驹翻羽都被她召唤了过去,不可能有错,属下特意去保管那对血玉镯子的地方,如今,只剩下赤练枪幻化的这一只镯子。”他将手里的东西递给霁威将军,又劝道,“可王上这次回城有些奇怪,只在城头逗留了片刻,扯走了赤血大旗又出城去了,您现在过去,说不定还能赶得上……” “马上带我去!马上!”他急不可耐。 “莫追了。”冷冷清清的声音从门外响起,飞沙推着闻人紫从外进屋,二人皆是一副不甘心模样,“人已经出了御魔门,向着凌玄天界去了……” 戎苑怔住,屋中狐火明暗不定,惹人心烦。 “我与闻人大人率一队将士本在黑水河附近搜集战时遗落的兵器,眼见着王上骑着翻羽一路向御魔门方向前行……我一直喊一直追,可是……王上不说话,也不肯回头,就这么离开了魔域……” 飞沙眼眶微红,使劲咬着下唇才没让眼泪出来,“王上她不要我们了。” “别乱想,飞沙。”坐在轮椅上的紫衣女子斥责她一句,仰面又望向表情阴晴不定的戎苑,目光灼灼,“依我看,上官绛没打算回来,她是怕见了我们就再也离不开这座城,戎苑,其实她心里……” “她心里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你也未必就知道。” 铜色肌肤的男子眯起眼睛,目光撇望向桌案上伪造的通行诏令,“三日后封后大典,我上天界亲自问她,为什么不敢见我们……” 第63章 臣服 上官绛回到凌玄殿的时候,墨丞正在园子里种花。 那男人似乎是因为衣摆被泥土弄脏而显得有些无奈,然而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开得着实好看,他一身墨袍流连其中,四下摆弄,修枝剪叶,无端多几分风雅。 她翻身下马,示意翻羽驻留在外不要惊逃,随即缓缓走过去站在花圃外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养鱼,种花,烧菜……你就的爱好像个老头子一样。” “按照凡人的年纪来算,我确实是个老头子啊。” 听见他还是一贯口吻,她安下心来。 他知是她来,却强压下心中欣喜,故意不回头只顾手头事情,嘴上嗔怪道,“……走都走了,还回来做什么?” 翻羽一路疾行,玄天门兵将无人上前阻拦,只是略显惊讶:为何红衣染着魔息?绯君娘娘自尘世游玩后没有跟随帝君回到天界的消息并没有传开,众仙皆如往常一般津津乐道着三日后的封后大典,间或咒骂两句苏芳王这个红颜祸水,好生乱了凌玄帝君心智。 她披着赤血大旗立在花丛外,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用更加强硬的语气回话,“我若不回来,三日后大典你准备立谁为后?姝华神女吗?” 见他不吭声,她更气,“我问你,为什么在海边不来追我?君子一言九鼎,凌玄帝君金口一诺就这么不值钱吗?” 树枝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拨弄开遮住两人的艳丽花朵,他就这么出现在她面前,反问一句,“是你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离开天界,我随了你的意思,作何又来怪我?” 他低头看着她,狭长且漂亮的眸子隐隐泛光,薄唇微微抿着。 “可是我更希望……”女子双拳紧握,话至中途却生生吞咽了下去,默了片刻扬手将赤血大旗披在他肩上,轻声念了四个字,“墨丞,我服你了,还有……谢谢。” 也许苏芳王已经做得很好了,可是他,能做的比她更好。 有些时候,让一个人信服并不需要拳头和力量——她终于相信这点。 绛红色旗帜压下那一抹墨色,男子从旗子下探出个脑袋,不确定地“嗯”了一声。 “我回了趟苏芳城,看到了一些东西,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这赤血旗自我为王以来就一直挂在苏芳城头上,我现在将它交给你,凌玄帝君,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撇开目光,抬手去摸那些花朵,面上有些发烫,“我会留在你身边……还有,我希望下次回去那座城时,你可以陪我一起,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向你请教。” 上官绛并不知道说这话意味着什么,只是自然而然就这么随口说了出来,好像沉寂很久的泉眼忽然涓涓涌出水流,那种细微的甘甜令她有些手足无措,轻悄悄扭头用余光打量着墨丞。 “这样啊。”他应声,似乎并没有觉她的察弦外之音,又或者,他认为像上官绛这样的女人根本不会说出所谓暧.昧不清的话语。于是墨丞扯落头顶上的赤血旗,缓缓裹好放置在旁,“所以,苏芳王现在心甘情愿臣服天界,接受绯君称号?” 上官绛点了下头,笃定一字:是。 “愿意成为凌玄帝后,成为我的妻子?” “是。”她又点头。 “那,也愿意每晚和我做这样那样的事情?”他偏过脑袋,满怀期待地用目光将上官绛从头到脚侵略一遍,最终停在她胸口妖冶的苏芳花上,“我会节制的,当然,如果你需求很多的话……绝对配合。” “……滚。” “嘤,果然就这个还是不行吗?”墨丞抱住一旁歪脖子老槐树佯装哭得惨兮兮,踢踏着鞋袜一副无理取闹模样,叫人根本无法将其与传言中英明神武的凌玄帝君联系在一起。 他撇着嘴直嚷嚷,“为什么其他都能答应偏偏这个不行啊,太叫人失望了嘤。” “我不过是答应留在天界做凌玄帝后,多余的事,自然不能允你。”她恼羞成怒,又因男子夸张表现而忍俊不禁,末了只好板脸故作严肃,“再说了,我又不是喜欢你才留下,我只是,只是觉得这样对苏芳城更好,我是为了……” “啊啊,知道了,知道了。为了苏芳城,为了你的臣子你的族人是吧?”他摆摆手显得很不耐烦,语气中洋溢的却是宠溺,“上官绛,想听你说句真心实意的情话可真是麻烦。” “不在乎就是不在乎,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你少在那里自以为是……”她声音愈小,尾音胶着在唇瓣抿合间,“我怎么可能对你……” “无所谓了。”他笑笑,“你要是坦然认了,那便不是你了。” 看样子,十两银子当真是要输给白倾语了。不过,这钱输得还真是舒坦。 墨丞叹了口气,忽然贴过去抱住上官绛,用行动彻底塞住她的狡辩,“可是,你知道眼下天界有多危险么?你不该回来,阿绛,你应该留在苏芳城里。” 她挣扎着仰起脸来,眉头一蹙,“可是夜锦他有何动静……” 意识到自己的话或许会令她焦虑,他摇头轻笑,想要将这个沉重的话题绕开,“只是想到而已,你莫要放在心上——总之一切小心,莫要给夜锦可乘之机。” “我既回来这里,便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与你并肩作战。”她说的令所当然,眸子里有不可置否的坚毅。 “你……”墨丞摇摇头,“罢了罢了,真是败给你了。” 男子顿了顿又言,“其实,我心里一直祈祷着有那么一天,苏芳王会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不管不顾只是为了要成为我的妻子……现在你真的出现了,不管因为什么理由回来,我都好高兴,阿绛,我好高兴呢。” 他笑起来,暖的像是十里春风,一路吹进她心坎。 心脏像是忽然忘了跳动,上官绛只觉得自己呼吸困难。 压抑许久的理智忽然间就裂出一条缝隙,喷涌而出某种强而热烈的情愫,她带着几分怒意,上前一步一把扯住墨丞前襟,狠狠将他拉到自己跟前,踮起脚尖就吻上去…… 眸子不阖,这般距离却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一时间只觉得墨丞身子有些颤,好似在刻意强忍着某种喜悦,忘了好好来回应自己……一切更像是自己嚣张肆意地攻城略地,而他则成了彻头彻尾的受害者。 她有些郁结他的不主动,禁不住凑得更近,寻着他的舌纠缠,动作生涩甚至算得上粗鲁,到最后竟是逼得墨丞依靠着槐树干才能站直身子。 那感觉并不坏,也不同于上次刻意去亲近月弄影,这种心悸带着甜甜的香气,轻轻一碰就要化开的腻歪。 她想,对于墨丞,自己约莫是喜欢的罢。 “啊啊啊,原来帝君好的是这一口!”隔着回廊躲在假山后的小仙娥摇着手又是激动又是惋惜,与身旁姐妹道,“魔域的女人原来这么大胆主动,怪不得帝君难以招架呢……唉。” 另一人声音又低,“看样子先前的传言一定都是真的,苏芳王可真会讨男子欢心……呀,好像帝君在看我们,快走,快走啦!” 墨丞的目光从回廊处收回来,终于决定不再与上官绛玩欲擒故纵的小伎俩:他抬手揽住上官绛,向前探着身子加重力道,始料未及的举动惊得上官绛先前势头大退连连向后躲;谁知墨丞不依不挠,趁胜追击,好容易才结束绵长深吻,两人拉开距离各自重重喘息,堪比将将了结一场酣战。 上官绛慌忙撇开目光,心中忐忑不安。 墨丞哼笑一声,抬袖轻拭唇角,目光刀子一般将她里里外外刮了一遍:大胆的是她,撩人的是她,末了委屈的竟还是她……这女人到底安得什么心? “墨丞,我……” “想吃什么吗?”觉察到上官绛心中正纷乱,墨丞提议,“我吩咐流萤去准备。” “想吃你亲手做的。”她垂着眼小声念了一句。 他一怔,只道一个“好”字,便将她抱起来米袋一般扛在肩上就往园子外去,惹得上官绛死命掐他肩颈,男子就是不松手。 黑马翻羽立在外面打着响鼻,用前蹄刨着周围浮动流云,火球般的眼眸死死盯着墨丞和自家主人,琢磨片刻后长嘶一声,退去旁边——约莫是畏惧墨丞周身缭绕的涅槃火气息,又或者是想明白了那般举止叫亲昵。 上官绛动了动双腿,极为不爽地呼了一声,“喂,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厨房啊。”他答得坦然,“你不是想吃我做的东西吗?” “我在偏殿等你送来就行,这样成何体统!叫那些神仙看见,口水就能将你我淹死,你难道很想听那些老家伙们的说教吗?还不快放我下来!”上官绛重重捶了他的后背,又气又急,“魔息的封印已经解开了,当心我在这里就把你揍趴下!” 墨丞冷笑一声,狠狠在她臀上拍了下算是回敬,“那你试试看?” 她扬起拳头,想了想又放下去。 ……好像打不过他。 第64章 食材 一般来说,男人用这种酷炫狂霸拽的姿势扛着女人,目的地绝大多数是床榻,然后春宵苦短,该干啥干啥。 但上官绛一直觉得墨丞这家伙比较特别,比如他扛着她在众神仙惊愕的目光中走过,在一阵高过一阵的议论声中将她丢进了凌玄殿厨房……的灶台上。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觉得自己才是今晚的食材——虽然这么说有点怪怪的。 “想吃什么?”墨丞脱去外氅,撸起袖子,一手铁锅一手勺站在她面前,乍一看上去还真有那么几分大厨架势,见上官绛有些好奇,他解释道,“这间灶房平日只有我一人用,上乘食材皆有冰冻保存,尽管开口便是。” “肉……之类的就成。”上官绛脸上泛红,好像在说多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若是几个月前有人告诉她与自己隔空对峙万年凌玄帝君是这副鬼德行,她嗤之以鼻,可是眼下这么看看,倒也觉得有几分可爱。她忽然开口,“为什么身为凌玄帝君的你要学烧菜?由着那些仙娥来做便是,犯不着亲自动手吧?” 墨丞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化冻、切肉、裹粉、勾芡、热锅、颠勺、调味……动作倒是顺溜,但是用涅槃火烧柴做饭火候还控制得这么好,上古凤族的神灵祖宗们大概要哭了吧?她看看锅又看看他,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未等一两句讥讽话语出口,切薄的肉片已经下油,发出滋滋的声响。 还……挺香。 “这打仗和做菜也有那么几分相像:什么火候,颠炒多久,怎样配料……每个步骤都得小心翼翼,盐和糖多一分或少一分,出来的可能完全不是想要的东西;还要考虑吃菜人的口味,必须顺着你的心思来,这才算成。” 墨丞边说边做,声音里仿佛都裹着一股香味,“至于治世之道,便要问问你自己,这盘菜炒出来,究竟是用来果腹还是解馋?” 她蹙眉看着他,细细想着其中深意。 “是想真真正正令你的臣子过上安定长宁的日子,又或者仅仅是徒有其表的自由和昌盛?”墨丞顿了一下,笑道,“降服并非是怯弱,征伐也并非是强大。” 是在暗喻苏芳城的事情。 上官绛阖眼道一句:我明白,但是你先把肉烧好。 “哦。”英明神武的凌玄帝君顺从点头。 她平日连绿色的菜都分不太清楚,如今见得墨丞样样精通,莫名又有不甘心——这世上大抵都是一物降一物,有了她苏芳王,偏偏要有个凌玄帝君来欺压她,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朱者近墨,终究变成了奇怪的色泽。 少顷,他盛了小盘炒肉递到她面前,殷切道,“尝尝咸么?” 她寻了双竹筷夹入口,“刚刚好。” 如释重负一般耸了肩膀,墨丞叹一句,“你在就是好,往后做菜有人帮着我尝味道了。” 似乎想到什么,上官绛咀嚼的动作慢慢停下来,“什么意思?你难道……” “体质原因,我没有味觉,吃不出任何味道。” “这……”她惊愕,“我并不知道这些。” 他却坦然承认,淡定的好像不在说自己的事情,“夜锦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才命令月弄影用毒药来配合翟如行动……还有,你在酒水里掺药,我也是没有办法察觉的,在玉池桃园的宴席上才稀里糊涂喝了下去。上古神明并非没有弱点:吃食这方面与我来说算是个禁忌,可又生来好酒,若没有下酒菜真真是一大遗憾——不放心身边的人去做,便想着自己来了。” 确实,上古凤族因操控涅槃火的缘故体质特殊,这一点她曾听好几人提过。 “不过,你厨艺还算不错。”她故意扯开话题。 “那是自然,我有哪样不好使?” “……脑子。” “哈,我应该称赞下苏芳王现在会说笑话了吗?”墨丞挑眉嗔怪着看她一眼,开始滔滔不绝的自我表彰,“你看我吧,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上得了朝堂又下得了厨房,想听曲儿我弹琴,想解闷我说笑话……像我这样的男人你提着长明灯都找不到,不知多少神女仙娥虎视眈眈觊觎我的身和我的心,谁知我偏偏中了你的邪,想想看简直就是……” “这么看来的话,你也勉强可以当个好丈夫。”上官绛摸着下巴冒出一句约莫不是违心的话,“我嫁了你倒也没多少事要做,想来比在苏芳城还轻松些许。” 男子立刻露出如遭雷劈的表情,整个人指着她僵在那里,“你还真敢承认?不要拦我,让我哭会儿去。嘤。” 语罢灭了涅槃火趴在灶台边埋下脸去,隐隐似乎真的能听见呜咽声。 上官绛蹙眉,拍拍他肩膀表示安慰,“那个,你烧几个菜再哭……成么?” 凌玄帝君抹抹脸,支起身子四下望了望,“给你尝个好东西罢,算是接风洗尘,庆贺我的绯君就此归来。” 她还在回味“我的绯君”四字,墨丞已经重新开始忙碌。 男子捞好新鲜河虾,轻车熟路去了虾枪和须脚一股脑儿倒进琉璃盅里,淋了曲酒,最后拌上调好腐乳汁和香油,推到她面前,“炝虾。” 她看得发呆,盅里的活虾似乎还有动静,“就这么吃?” “怎么,不敢?”墨丞笑眯眯,端着琉璃盅在她面前晃。 被挑衅自然是憋着股气,上官绛黑着脸心下权衡:自己酒量不好,戎苑私下从不许她饮酒,生怕苏芳王酒后失态闹出笑话,可是饭菜中添加的酒水一向无碍,一盅醉虾应该没有问题。于是她夹了只放入口中,活虾的滋味有些特别,脆壳嫩肉,滑滑溜溜,酱汁也恰到好处,只是那酒味……似乎有些重。 可味道当真不错。 他又说了些话,上官绛没心思多听,捧着琉璃盅一口一只虾吃的愉快,满盅下肚嗝一打,竟是满口酒气,双颊烫得惊人,晕晕乎乎看什么都带着重影。 索性脑袋还算清醒,她轻声唤了身边人,“墨丞,我有点儿晕……” 墨丞望她一眼,惊了一身冷汗,慌忙丢了炊具擦干手就将那歪歪倒倒的女人从灶台上抱了下来,嗔怪道,“苏芳王不是号称‘酒千觞’么?才这么点酒味就这副德行了……哎,慢点慢点,别扯我头发……嘶,疼!” “我酒量……真的不好……” 酒劲上来,上官绛连站都站不稳,绛红色衣袖拂过灶台,琉璃盅掉在地上摔得粉粹,溅开一地酱汁。她随意看了一眼,足尖险些踩踏上去,随即找了个舒服姿势整个人趴在墨丞怀里,扯着他高高束起的发辫玩耍,随着他的步子艰难地挪动身子。 “还好意思犟嘴!” 得,怎么扛过来,怎么扛回去——凌玄帝君觉得自己当真是一个称职的搬运工。 他偷懒施了个法诀飘着走,哪知刚踏进凌玄殿就接收到了异样目光的洗礼:那些守备天兵和仙娥看见凌玄帝君扛着个烂醉如泥的苏芳王往寝殿去,纷纷心照不宣地避让开来,任墨丞有几张嘴也说不清楚。 好在苏芳王的爱驹翻羽被流萤早早牵走,若是这时候撞见,指不定会冲过来直接照脸踢…… “真重啊你,骨架明明这么小,肉长哪里了?胸么?”墨丞一路飘一路念叨,特别是发现那女人在自己肩上扭个不停,一身纱裙松松垮垮,他更加觉得胸口郁结,“酒品可真差劲啊苏芳王!喂,上官绛,上官绛你还听得明白我说话吗上官绛?” “兔子……慢点走……” “兔子?”听得耳边细若蚊哼的一声呢喃,他心凉了半截,摇头叹气:看样子是听不明白了。 “黑兔子?”醉醺醺的女人用指甲拨弄着他的脊背,说着莫名其妙的醉话,似乎在表达对他一身墨色大氅的不满,“兔子明明是白的……” 墨丞快步走进房间合上门,将她放下来扶着双肩,额上已然有了涔涔冷汗,“喂,你、你……该不是吃点酒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吧,恩?” “我是……我是……” 她眯着眼睛憋着笑,双手举在胸前握成爪,似乎已经醉的不省人事,连声音都变得尖细,“我是老虎……喵呜……” 墨丞扶着额头,内心波涛涌动:他只是想做点特别的菜肴叫她尝尝鲜,谁想到居然触碰禁忌“召唤”出了这么不得了的东西,不过一旦接受了这样子的苏芳王……想想还有点儿小激动呢。 会喵呜喵呜叫的老虎,想来也不会朝他伸爪子,啧。 第65章 醉酒 墨丞止不住笑,好容易才将那喝点酒连物种都变了的女人挪到床榻边。 “乖哦,睡会儿先。” 哪知苏芳王并不领情,手脚并用死活挂在他身上不肯下来。墨丞无可奈何抱着她坐下,哄骗着吃了几口茶,却也不见其面上红晕退散;约莫是用来醉虾的酒太烈,这少顷功夫酒后劲全数上来,竟是比先前醉的更厉害。 是不是该差人去济世仙境找月弄影取点醒酒汤会比较好?然而这个念头忽的一闪就被墨丞彻底掐灭:这女人如此软糯迷糊模样实在罕见,多看一刻是一刻,作甚要让她醒过来? 善良小人和邪恶小人在墨丞内心深处打了一会儿架,最终善良小人被打死了。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占着便宜,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故意搭话,“都说酒后吐真言,上官绛,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老老实实回答我好不好?” 她发出重重的呼吸声,迷迷糊糊点点头。 “你……喜欢过月弄影吗?”他问的犹豫,小心翼翼观察着上官绛的表情。 “喜欢!”答得干脆利落,她头点的更厉害。 墨丞一怔,目光明显暗了一下,踌躇着又问,“那,霁威将军戎苑呢?” “喜欢!”上官绛眯着眼,红唇微张,一身酒气压下寝房里弥漫的龙涎香。 凌玄帝君已经开始冒冷汗,抱着她的手都在抖,却忍不住继续,“那、那燕宣……” “喜欢!” “啊,连他也……不是吧?上官绛你还真是……”他默了片刻才开口,“我记得,你有个朋友叫闻人紫……那她呢?你也喜欢吗?” “喜欢……” “等、等一下,姝裳……” “喜……欢……” 墨丞终是意识到有点儿不对经,指指门口,“你之前养的老虎……” “嗯,喜欢……” 谁说过的酒后吐真言?站出来我保证一把涅槃火烧死他!凌玄帝君窝了一肚子火,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不过什么都问不出来或许是件好事,总比其中一两个答案是她真实想法要强得多——这般安慰着自己,他看着怀中佳人说的一字一顿,“既然都喜欢的话,那么,凌玄帝君墨丞呢?” 满心欢喜等着想要的答案,结果却是长时间的沉默。 他开始焦躁不安,凑近些许想要听到她的回答。 “呼……”上官绛倦意来袭,发出响亮呼噜声。 “喂,你好歹说句‘喜欢’再睡啊,醒醒!说你喜欢,快说你喜欢墨丞啊!”他恨得牙痒,摇晃着她的肩膀硬是将其折腾醒,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上官绛,回答我,你到底喜不喜欢墨丞?快点回答!说喜欢!” 堂堂凌玄帝君用这种法子求关注还真是丢人,真想一把涅槃火将自己烧了。他叹气。 半睡半醒的女子发出别扭的笑声,忽然定了眼神伸出根手指指着他鼻尖,眼神秋波微转,“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就是墨丞……你是墨丞,我才不说喜欢你呢,打死……打死我也不说喜欢你……” “搞什么嘛,到底醉没醉?”墨丞脸色差到快要散发出异味。 她扭了扭身子,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他终于放弃,将环着自己的手掰开,俯下身子将她挪到被褥里,看着女子睡过去的容颜轻笑了一声,“是不是鸟儿在笼子里待得久了,已经习惯了,所以才回来的呢?可我这里没有苏芳城自由,未来的路也有点儿艰难,等到笼子里不安全的时候,或许我还会想办法送你离开,希望你不要怪我……” 他揉揉她的发,“毕竟对手是二哥,我也会害怕呢。” 没有回应。兴许这回真的是睡着了。 墨丞在她额上浅浅一吻,袖口却被一只手拉住,女子懒散的声音幽幽响起,“不怕……我在呢……墨丞啊,我也喜欢的……” 她嘟着嘴发出含糊不清的拟声,双颊因为酒醉而绯红一片,乌发散落在被褥间,一双眸子微微睁开凝视着他。 “睡吧。” 得到心满意足的答案,于是墨丞笑了起来,抬手替她褪去鞋袜,自己则卧在床榻一侧,与她保持着距离。 “不是这样的,陪苏芳王睡,要这样……”她扯开身上被褥,一股脑儿滚进男子怀里,揪着他的衣领逼迫他看向自己,神智稍稍有些清醒,只是话还说不大清楚,“你这只兔子……和墨丞那家伙长得很像啊……” 她动手在他的发冠上摸了两下,像是在揪无形的兔子耳朵。 今晚约莫睡不了几个时辰了,玄机台还堆了一桌折子可怎么办?墨丞开始后悔没唤流萤去取醒酒汤,还没琢磨出怎么哄一个醉酒的女人安分,抬眼上官绛已经开始动手解他扣子,他大惊,一把按住她的手,“你做什么!” 女子笑得妩媚,“本王……要临幸你……” 她的眸子氤氲薄薄水雾,动作也愈发放肆起来,墨丞拦她不住,只好义正言辞地用语言拒绝,“等等等一下!我是兔子,不是墨丞,人兔授受不亲,苏芳王自重啊!” 啊,加了“你所喜欢的”这个词来形容之后真是浑身舒坦啊。 “胡说,我知道你是墨丞,苏芳王喜欢你,想临幸你,这有什么错?” 上官绛露出不满的表情。 墨丞眯着眼睛考虑了三个数的时间,心里的善良小人再一次被打死了。 但是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她清醒过来以后一定会打死自己的罢?啧,管不了这么多。 长明灯内燃着涅槃火的金凤羽恍惚间更盛,上官绛在清醒与醉意之间来来回回。 “别胡来,会疼……” 墨丞一句话还没说完,便看见强势的女人五官因为疼痛而扭曲起来。自己也好受不到哪里去,蹙着眉想要去扶她,谁料上官绛固执不肯与他分开。 他不敢动作,只拍着她的背温柔安抚,“莫逞能了,这种事,还是我来罢。” 上官绛抱着他一动不动,也不作回答。 墨丞当她是害羞,不由轻笑一声,将其安置,生怕弄疼她,垂目时才发现那女人竟已不声不响睡着了……风月之事中途睡着了?女子红唇间溢出的声音像是足以借势的一阵风,燎原大火烧的他心肝胆肺都一阵疼。 自打遇上这个女人,好似任何状况都不觉得意外了。 凌玄帝君叹了口气,认栽。 * 翌日。 上官绛揉着眼睛从床榻上坐起身来,抬眼便见绛红衣衫堆在床尾,一并凌乱的还有熟识不过墨色锦袍;再扭头,身边男子乌发遮颜,睡得正香。 恍惚间意识到什么,她慌忙低头去手臂上寻一样东西。 无果,随即心生寒意。 怎么了?墨丞忽然出声,惊得她向后一缩,猛地抓过衣服丢过去。墨丞却不接,伸了个懒腰,露出线条漂亮的腰腹,伸手想要去够烟枪,半途却因上官绛的低语而收住。 她问得犹疑,“我们……我们两个,不会是……” “昨天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我记得吃了很多炝虾,酒味很重,晕晕乎乎的。”来不及表达愤怒,也来不及表达惊愕,上官绛努力回忆着昨日的点滴,越想脸色越不好,“后来你好像问了我什么,再后来,再后来……我对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我对你”,而不是“你对我”。 潜意识里默认了主动的是自己,这可真是糟糕。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墨丞,本以为是一场梦,可那梦实在是太真实。手臂上本该有的东西一夜后荡然无存,身体的疼痛亦在提醒着自己,昨夜当真与他发生了什么……只是自己全然记不清楚了。 墨丞咬着被子故意装作心碎欲绝,“你说过会对我负责的,怎么能忘记呢?” 她心中不安更甚,强忍着出声,“你是白痴么?” “难道你要始乱终弃?”他开始不依不挠,“上官绛,你好狠的心!” “我……我怎么可能和你……”上官绛恨得发疯,一把掐住他的手,“说!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若是敢有半句谎话,我定饶不了你!” 然而肌肤间相触好似有灼烫感,她有些畏惧地又松开手,将被褥裹得更紧,努力保持着镇定,不想叫墨丞看了笑话。 “你抱着我喊兔子,口口声声说喜欢我,最后还扒光了我衣裳,说要临幸我……” “然后呢?”酒后误事,酒后误事,她眼下悔得肠子都青了。 “还非得说自己是母老虎。”墨丞两手一摊,佯装无辜,“然后啊,纯情又可怜的小兔子就被那头母老虎吃掉了。” “胡、胡说!”她美眸圆瞪,气得双颊绯红,“我怎么会对你说这种话!” “啧,说了就说了,我又不会笑话你。”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上官绛僵硬在那里,满脑子只剩这四字。 他笑,将外氅披上,想要一点点消磨着女子眼中的戒备。上官绛仍是将信将疑,蹙着眉盯着他看,后者忽然爆发出极为响亮的大笑声,间或伴随着“母老虎”“小兔子”等饱含讽刺的字眼。 上官绛扬起拳头迟迟下不去手,末了才冷哼一声,咬牙想要灭他气焰,“我在苏芳城时,消遣过的男人那么多,现在多你一个又算什么!少在那里得意忘形,我只不过是不小心……” “喔?苏芳王确定有‘那么多’?”墨丞勾起唇角,目光顺着她的手臂一直逼上她的眸子,戏谑道,“可你方才还在手臂上找守宫砂,不是么?” 第66章 炼药 “你怎么知道我是……” 上官绛怔住,除了戎苑与闻人紫,守宫砂这件事她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误会也罢,讹传也罢,身为女人声名狼藉她不在乎,知她敬她的人绝不会流言而有所动摇;苏芳王要做的只是带领苏芳城众魔取得一场又一场征伐的胜利,旁的事,无心顾及。 可是眼下她身份不同寻常,也越发在意墨丞的想法。 情爱之事压抑在心底,上官绛不是不想,只是一直极力在克制。 “若非是月弄影之前与我说起过你身上有这种印记,光听你装腔作势的言语,恐怕我会将那些关于苏芳王的传言作了真。”他面上依旧是温温的笑容,拉过她的柔荑揉捏,带着一点点得意神色,“不管这种讹传别人如何以为,我只知道,你是我一个人的……只是我一个人的。” 又想起这女人昨夜酒醉窘迫模样,墨丞笑意更浓。 终是被他眼中柔情若融化,上官绛凝视着他,久久不能言语。 月弄影……果然是他先觉察的,身为忠心不二的医仙,他还真是什么事都与主上说。 她冷哼一声:但怎么就和墨丞……做了糊涂事了呢? 这一夜过的实在是太糊涂,唇齿间依稀只记得炝虾鲜美滋味,那传言间的云雨之事究竟有多特别,却始终想不起来。理清思绪之后,上官绛就觉得这失身失得太不值,其他倒也没什么不对劲。 墨丞得寸进尺,从身后环住她的腰肢,贴着她耳畔低语,“乖,帮我去把玄机台的折子都批了啊——这可是凌玄帝后的分内之事呢。” ……果然还是很想打死他。 上官绛掰开他的手,扭头望过去,“你给我记好了,昨夜可是我临幸的你。” 心思太过纷乱,连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和往常不一样。她不知道寻常女子此刻应说什么,应做什么,只是看到墨丞在身边,离自己这么近,浑身都不自在。口中“临幸”二字笃定且郑重,好似忘却了男女之间的身份,仅仅是苏芳王对于自己尊严的捍卫——既定的事实已经无法改变,那么至少在面子上要能挂得住。 ……大、大概吧。 墨丞露出困惑的表情,因她的倔强和执着而暗暗发笑,“有什么差别么?” 她如临大敌,抿唇狠言,将气势撑得满满,面上却是烫的可怕,“昨夜凌玄帝君侍候我并不尽心尽力,着实无趣……此事往后莫、莫要再提了……” 语罢,一记枕头掷过去,稳准狠砸在墨丞脸上。 凌玄帝君实实在在吃下一招,捂着脸委屈大嚷,“我怎么不尽心不尽力了?昨夜你叫得声音那么大,凌玄殿四下守备估计都听见了!上官绛,有你这样抵赖的吗?我没与你计较,你怎还好端端怪起我来?” 眼见着铺好的台阶被他拆得粉粹,上官绛气得双肩都颤起来,恶狠狠盯着他,无声丢眼刀。 他似有什么诡计得逞,狭长的眸子轻悄悄一撇,“既然你嫌我昨夜不尽心尽力,那不如,嗯……” 那团影子越来越近,上官绛警觉,一脚冲着墨丞就踹了过去。 至于后事……后事不说也罢。 * 苏芳王回去魔域之事并未引得凌玄天界诸仙热议,兴许是短短一夜消息还未来得及散布开,她人又已出现在凌玄殿,一如既往与墨丞“伉俪情深”,多事者连想要插嘴的机会都没有。墨丞特意差人给白泽神君送去了十两银子,上官绛问他何故,那男人只是笑,赌约一事半个字也没有透露。 封后大典时日将近,无人敢怠慢。 济世仙境亦是忙碌,一则因大典宴席筹备部分食材,一则因拓印仙方医典,月弄影将将吩咐过仙童明日起早去采集仙草,正想小憩,忽而身后传来冷冰冰的男子声音,“月医仙。” 听得那个声音,他眼中腾起戒备神色,随即转身行礼,“夜锦主上。” 无名之风撩动竹楼纱幔,浅浅一抹影子落定在月弄影身侧,正是夜锦元神无疑。 伏羲九凤尾被取走,夜锦自然不会放过玄冰棺封印松动的机会,肉身虽不能离,元神却最终得以挣脱。翟如已被墨丞关入暗牢,神息大伤的他无法接近,凌玄天界如今唯有月弄影一人可用,济世仙境便成了第一站。 “恭喜主上重获自由。” 月弄影多年来周旋于墨丞与夜锦之间,深谙兄弟二人性子。当初为破上官绛身上的眠凰蛊不得不动那张古琴,墨丞早已做足了最坏的打算,为稳天下神魔之心,夜锦元神逃离凌波仙境一事一直未有声张。 听得道喜,夜锦面上却并无笑容。 他一言不发,忽然扬手去扼月弄影的脖颈,然而手掌生生穿透他的身体,什么也没有碰触到。夜锦这才想起,眼下的自己不过是一缕灵体,根本无法对任何人造成伤害;若想重新修得一具骨肉,少则百年时间。 月弄影仍立在原地,神色镇定自若——作为双向细作,就像一叶小舟飘摇在苍茫大海上,风忽左忽右地朝他吹过来,他知道自己随时面临着危险,一不小心就可能坠入深渊万劫不复;但心底大义不灭,为值得之人而战,心思坚定地控制着手中的船撑,一切甘之如饴。 夜锦冷哼一声,负手而立,声沉若水,“翟如的身份被拆穿,压入暗牢,你却好好还在济世仙境……月弄影,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小仙不敢。”青衫医仙恭恭敬敬俯身行礼,“小仙不过区区一介医仙,素日里难得才去凌玄殿走动,这些年与主上其他属下间亦无来往,墨丞自然不会觉察我的身份。翟如行刺那日,我本侍候墨丞服药,谁料药碗被苏芳王不小心打翻在地,药中藏毒之事并未有败露。” “喔?你是说,翟如动手之前,墨丞并没有失去意识?” “是。” “呵,那就更奇怪了。翟如是暗杀的老手,面对墨丞这样的对手,没有可能放松警惕。”夜锦露出狐疑表情,扭头看着面前文弱医仙,两人无声在心智上做着较量,“你真的有按照我的吩咐在药中下毒吗?” “主上之命,小仙怎敢违抗?”月弄影目光垂得更低,“并非是汤药问题,而是彼时翟如根本就没有接近床榻。想来主上也知道墨丞何等聪慧,他觉察身边之人有异心,便借被涅槃火所伤之际佯装羸弱想要引得我们露出破绽,翟如身份或许早就败露,墨丞要的只是个名正言顺羁押他的机会。” “既然墨丞如此聪慧,你跟在他身边,这么些年也给我递了不少消息,怎就不见他对你有疑心?”见男子沉默,夜锦微微勾起唇角,“你方才的每一句话都在为自己辩解,翟如已经不在了,眼下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没有办法反驳,不是么?” 那张脸与墨丞有八分相像,只是眼角的戾气更胜些许。 月弄影又道一句,“小仙不敢欺瞒主上。” 夜锦无声笑了一下,拂袖而言,“罢了,你的胆子有多大我不知,我要的只是能做事之人。” 听得他语气渐柔,月弄影知晓已无碍,拱手又问,“不知主上有何事吩咐?可是要寻尽快修得肉身的法子?” “百年修得的骨肉,哪里抵得上封存在玄冰棺中的那尊?想来老四待我这个做大哥的还有几分情谊,知我元神出窍却没下狠心毁我的肉身,到底是流着一样的血……既然他敬我一分,我自然要还他一分。” 夜锦自顾自说着话,听不出语气中饱含着何种情绪,“听说,他要成亲了?我看天界处处张灯结彩的,办的很热闹呢,只可惜,我这个做兄长的却连看都看不了一眼,呵……” 不甘心。满到快要溢出来的不甘心。 “是,苏芳王上官绛便是未来的凌玄帝后。” “困于世间男女情爱易动心绪,最不利压制涅槃火的神力,老四几时这么糊涂了?罢了,由他逍遥快活几日便是,算是身为兄长的我……送他一份薄礼。” 狭长的眸子微微一动,夜锦又望向身边男子,“月弄影我问你,当初为何要为我办事?” 他不知夜锦此刻问及过往是何目的,斟酌着言语回答道,“小仙本是碧落之妖,得机缘才入仙籍来到凌玄天界,只是多年来侍奉墨丞左右一直未了心愿,前尘难断,自求不得,唯有寄希望于夜锦主上……” “你想要更多的权利,更高的地位,而不仅仅屈居一介医仙之位,可以如此理解么?” “是。我本卑微,在天界能求自保已实属不易,拼了性命,墨丞也不可能给我更高的地位。我不甘心,很不甘心。”月弄影点头,一番谎话说得天衣无缝,小心翼翼琢磨着夜锦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唯有如此,才能寻到四散的碧落族人,重建昔日故居。” “很好。当年你就是这么说的。这些话我也都还记着,所以收你之时,我为碧落之妖的重生也做了点小小贡献,可惜忘了告诉你……” 夜锦浮出笑容,手中凝出一个法诀,凭空张开一面水镜:镜中是一处洞窟,光线昏暗,诡谲藤蔓爬满四处,捆束着许多奄奄一息的妖物,景象令人压抑。 “碧落村族人,他们怎么会……在你手里?” 认出那些妖物的身份,月弄影眼角欲裂,根本不敢相信夜锦为了防他早早留了这么一手,几乎是歇斯底里喊出声来,“你囚禁了他们多久?怪不得……怪不得这些年我寻不到他们的任何消息,原来,原来是被你……” 他攥紧了拳头,胸口起伏不定,目光中的恨意再也无法隐藏。 “囚?怎能说囚呢?”夜锦收手,水镜消散,“我帮你找到了失散的同族,月医仙就这么一副表情?你不高兴么?这些人可要你一个个去寻很久呢,可是我当年很快就拆迁翟如将他们统统找到了,你所心念的碧落村落,只要我高兴,很快就会重新建起来……” 青衫医仙强忍着悲痛,声音又低,“要怎样才放了他们?” 眼下月弄影终于了然上官绛刚被抓来天界时的心情,面对被囚族人的他尚且如此激动,何况是魔域女王,为了臣民,无论多么苛刻的条件也会一口应下。而他,帮着墨丞潜伏在夜锦身边,本以为难熬的不过是自己一个,未料到早已将无辜的族人牵连进来。 他恨得咬牙,暗忖着要尽早提醒墨丞做防备。 夜锦悠然道,“你只需,帮我炼一味药。” 第67章 番外二 琴缘 一曲悠扬。 青衫男子盘膝而坐,披散的乌发随风而动,一张瑶琴搁在身前,俨然一副谪仙姿态。 然而他终究不是仙。 碧落花妖月弄影,自从族人聚集之村落被付之一炬后,流离失所于这偌大尘世已有许多年。犹记那时魔族苏芳一支逐渐壮大,意图征讨整个魔域,开始四处掠夺药材与铸造兵刃铠甲的冶炼材料。而这一把火,不知怎地就烧到了擅长炼丹制药的碧落之妖头上,苏芳魔物围剿碧落村落,企图夺取灵药,族长不甘沦为魔族征战的工具,放火烧了屯储灵药的洞窟,疏散众妖,从此世间再无碧落一名。 无法像同胞一般与混迹于凡人之中,月弄影孤身一人游历四方,终于在这座深山中结庐而居,赏花抚琴,聊以度日。 相传,这里是距离凌玄天界最近的地方。 如果一个人凭借自己的力量永远无法做到一件事,那么学会相信神明,祈求福泽,会不会活得轻松一些?他垂目轻叹,深信终有一日,自己的琴声会引来凌玄众仙在意,助他寻回昔日那片乐土,惩戒始作俑者。 这一日如同先前的千千万万个日子,又似乎略有不同。 断崖之上,月弄影指尖撩拨不停,引得飞鸟驻足聆听,忍不住在他周围鸣喝。琴曲正值高扬之际,他耳边却猝不及防响起惊呼声,随即一袭黑影凭空出现,自上而下重重坠落……断崖之前是万丈深渊,那人就这么悲催地擦着陡壁掉了下去,连一根救命稻草都没抓到。 “呜啊啊啊啊啊——” 耳边还有回音,月弄影幽幽抬眼:好像是有什么人从天上掉下来并且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身边鸟雀惊飞不少,他继续弹奏,心绪并不因小小变故而有紊乱。 然片刻之后,一只手忽然出现在脚边,紧紧抓着石块似在向上攀爬。 他蹙眉,定定看着另一只手也出现在眼中。 少顷之后,一名衣着华贵的男子灰头土脸地从峭壁上爬了上来,坐在他身边重重喘气,间或还能听到他口中的一长串儿抱怨:该死的白倾语知道我喝醉了还故意在玄天门前伸脚绊我害我一脚踩空从云端跌了下来丢死人了啊啊啊啊都还有什么脸回去…… 好看的眸子微微眯起,俨然是一副宿醉未清醒的模样,又像是在咂摸什么。 他抚琴,他在听。 月弄影指尖顿了顿,淡淡提醒道,“你左手边第二株白花,取茎叶于口中咀嚼服下,有解酒功效。” 醉酒男子望他一眼,伸手摘了药草放入口中咀嚼,没有一丝迟疑。他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将衣襟理好,又坐在地上听了一会儿琴曲,冷不丁出声,“喂,角弦有杂音,你看下可是有虫子停在琴尾振翅。” 月弄影眼角一缩,手中动作戛然而止。他低头查看,果不其然有一只飞虫停在琴尾,琴曲间夹杂的细微乱音便是因此而生。 他扭头看向那黑衣男子,眼中尽是钦佩之光,“阁下琴艺超群,在下有眼不识泰山,献丑了。” “哪里的话。”他醉意未褪,随手揪起杂草拿捏着把玩,似乎并不想多言。 月弄影在深山中居住已有些时候,鲜有与人交流,更别说是个从天上掉下来又徒手爬上悬崖的奇怪家伙,不自觉就多打量几眼,愈发觉得他眉眼清洌却生生透着傲气,绝非等闲之辈。只是人家未有开口搭话的意思,他亦不好唐突自报家门,只抿唇一笑,低头抚琴。 又是一曲婉转。 他亦阖目,指尖微动,合着月弄影的曲调,似在拨弄一张无形只琴。 鸟雀重新汇聚,停在锦衣男子周围。他睁开眼,伸手抚弄那些小东西,显得很是高兴,开口叹一句,“深山野岭,孤身一人,琴幽鸟鸣……未免太冷清,好端端的欢快曲谱,却叫你奏出三分疏离,不免令听者伤神。” 月弄影微微蹙眉,琴曲中断,扭头望向他。 一望不要紧,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尽管稍作打理,跌进悬崖又爬上来,男子衣冠仍是狼狈不堪,又被花花绿绿的鸟雀围了一圈,更有甚者大着胆子的在他顶头蹦跶扑腾,羽毛轻飘飘地落下来,场面着实滑稽。 然心思被戳破,到底有些无奈,只好顺着他的话接下去,“阁下平白无故听曲又猜心,伤神的是抚琴之人才对。” 来者一怔,点点头表示歉意。 月弄影眼神落在手中瑶琴之上,口中又道,“相见便是缘,以琴会友,可否请阁下指教一二?” 男子看看他,又看看琴,摆手婉拒道,“我生性不适抚琴,不过觉着风雅又得以练定力这才偶尔抚弄,一直不求有何造诣,眼下已有许多时日未摸过琴,连谱曲也记不大清楚,冒然借琴,只怕要叫小友听笑话。” 他重新打量着天降之人,疑惑道,“为何不奏?” “因为没有趁手的琴,不弹也罢。”说的云淡风轻,透着些许倔强和狂妄。 “在下略通斫琴之术,阁下若不嫌弃,不妨将心中所期许之琴与我一言,若是寻得和你心意的材料,我或许可以……”月弄影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如此热心,只是想着难得遇上可以说话的同道中人,若是就这么擦肩而过未免太过可惜,他想听一听他的琴曲,猜一猜他的心思。 “我要的琴啊,你做不出来的。” 男子哈哈笑出声来,抓抓头发惹得众鸟雀齐齐飞走,又觉得方才话语有些失态,又补上一句,“都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已经习惯了一张琴,旁的,就再也入不了眼了——嗯,这么说起来,我也算是个世间少有痴情郎吧。” 月弄影眉头越皱越紧,“阁下真是……” 生性洒脱?桀骜不羁?恃才傲物?肆无忌惮?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因为那家伙说话的时候,眸中明明一片温柔,却偏偏遮不住一身锐意——就像是冬日的暖阳,懒散温吞,亦有灼热,然刺骨寒意却还是侵入骨血,令人畏惧。 “你真的想听我弹琴?”他偏着脑袋伸直双腿,大大伸了一个懒腰,见青衣男子点头,他犹豫了下,终是将瑶琴捧过来,“罢了罢了,悬崖峭壁觅知音,我呢,也是该花花心思练琴了,有你督促正好。啧,我若是不小心损了这琴,你可不许叫我赔银子——昨日走得太急,身上没带银两,连酒钱都是别人垫付的……” 没心思听他絮絮叨叨,月弄影轻咳一声,示意可以开始。 男子耸耸肩,深吸一口气,指尖开始在琴弦上游走。那曲调闻所未闻,如同满弓之相,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又如千军万马,破云而来,所向披靡的气势令人啧啧称奇;万千变化在其中,或高或低,或刚或柔,似广袤无垠的海域,你永远也猜不透下一刻是风平浪静还是波涛汹涌。 “这是……这是什么曲子?我从未听过……” “此曲唤作《云蒸龙变》,我谱的曲子,一时间只记得这个。” 月弄影惊愕于他的琴艺,缓缓站直身子,走近他身边,驻足凝望。 正当如痴如醉之际,琴弦忽的崩断两根,发出巨大回响,琴曲戛然而止。 抚琴之人怅然若失,低头看着十指,弦裂之时被划出几道细小口子,正往外冒着鲜血。 他幽幽叹了口气,仰面看着身边人,带着歉意笑一笑,赔礼道,“对不住,别人的琴……我控制不好力道。” 他好像早就料及如此,平静的好像伤口不在自己身上。 见其受伤,月弄影无心指责,慌忙扯了袖口布条替他包扎,眉头作一个拧不开的结,“琴的事就莫要在意了,倒是你的手没事罢?” 他站直身子,怀中还抱着断弦的琴,笑道,“没事没事,就是流了好多血……心疼。” 是惜命之人啊,与自己并非同类呢。月弄影这般想。 沉默之际,眼前忽的又冒出几个身着战甲的人影,浑身皆被凶煞魔息所包裹,手中兵刃耀着寒光,慢慢向二人逼近,眸子中隐隐有一丝红色。 为首的四下张望一番,唾了口水嚷道,“还以为都搜刮干净了,没想到这里还有两个家伙……喂,你们两个不是凡人罢?可知道附近还有什么珍贵的药材和矿石?” “是魔域苏芳一支的人……呵,真是想不到,因战争迷失本性,连这深山都不放过!”月弄影恨得咬牙,脑海中渐渐浮现出村落被洗劫时的场景,绛红色的赤血大旗如同梦魇,无时不刻浮现在眼前,他取下腰间匕首,护着身边男子,“你到我身后去……” “你这是要保护我?”他望着那抹青色背影,饶有兴致地摸摸下巴。 “啊,我不会让他们从我手里将病人带走的。” “病人?那个……我算不上罢?只是伤了手指而是……” “我是个医者,你有没有病,我最清楚。”月弄影简单回话,将匕首横在面前,护着他向悬崖边退,“那些魔物要的是灵药和矿石,待会儿我引开他们,你直接从悬崖上跳下去……” “额,我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计策,跳崖什么的……” “……反正你能自己爬上来。” “说的也是。”男子面露纠结,随即冷眸瞥向围过来的魔物们,阖眼一叹,“苏芳,苏芳,想不到魔域竟有好战的一群魔物,若是放任下去,百年之后,千年之后,不知魔域又是何种光景……” 青衫花妖侧目看着他,不明白为何会有如此感慨。 “呵,就这副羸弱模样也想和我们做对手?先说好啊兄弟们,这可不是我要动手,是他们挑衅的,一会儿向将军汇报,可别把我供出来!大爷我,这就就陪你们玩玩……哼!死了可别算在我们头上!”为首的魔物冷笑一声,挥动着长矛大喝一声向两人袭来,“纳命来!” 月弄影眯起眸子,扬手正欲将匕首挥出去,然刀尖还未碰触到那家伙,身后之人便提着自己衣领向悬崖下一跃…… 他视角忽转,眼角欲裂,正欲呼出声,身子一轻并未直直下坠,反而因某种力量的加持而凌空。 那些魔物停在断崖边,呆呆看着天空中凭空出现的金红色流光凤凰,忘了去追逐,或者是不敢冒然去追逐。 金红色的光泽渐渐消散,月弄影随着身边男子一并浮在云端。 腾翔之术么?那家伙竟能轻而易举腾上云霄?他到底……是什么人?看着脚下的万丈深渊,他不禁脊背冷汗涔涔——以自己浅薄修为,若是与那些魔物拼杀,只怕凶多吉少。 “你……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叫我墨丞便是。”锦衣男子松开手,目光依旧凝望着那些魔物,陷入沉思。 听得那二字,月弄影双眸一亮,断断续续挤出一句话,“凌玄帝君……墨丞?” 所以说,天上掉下个凌玄帝君?这、这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他不过区区一介落魄花妖,怎会与那般高高在上仙魔拱服的上古神明有缘相见?凌玄帝君手指上还扎着自己从身上撕下的布条,淡淡的青色被染做嫣红。 他身子有些颤:传言间的凌玄帝君竟是这般随意的家伙? “怎么?不像吗?”墨丞看看他,笑了一下,“那下次我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穿威风一点。” “不,我只是觉得凌玄帝君应该不会喝得烂醉,也不会一脚踩空从天上掉下来,更不会掉进悬崖里还用爬得上来。”见他并无凌玄帝君的架子,月弄影不由说起玩笑话,拱手行礼,“方才在下多有逾越,请帝君见谅,至于说帝君是病人一事……” “啊,你说得没错。”他低头用手掌按了下胸口,自嘲道,“我是病的不轻。” “帝君……” “我毁了你的琴,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 墨丞朝他笑了一下,神色懒懒的,“如果你无处可去,不如随我回凌玄天界——既然看得出我有病,想来也一定有药方医治罢?去个平静又美好的地方,虽然有些杂事需做,却总好过独自一人在深山间弹无人能懂的忧伤之曲,至少,可以弹给我听……你,可愿意?” 愿意。月弄影垂眸应声,当真要化作山间的一缕风。 “愿意就好。” 他抿唇笑了下,似又想起什么来黑了脸,踌躇着问,“不过,我方才爬悬崖的样子……真的很逊吗?” 第68章 前夕 苏芳王回到凌玄天界时,距离封后大典还有三日;除去稀里糊涂睡过去的一晚,剩下整整两日。 只要一想起与墨丞已经发生过什么,上官绛就悔得扯头发。打算着两日里少见为妙,然那家伙借口夜锦可能趁其不备再入她梦境,硬要寸步不离她左右,连白日去玄机台处理诸神事宜也不忘将她一并带上。 美名其曰熟悉凌玄帝后的职责,到了房间,折子分了一半丢她面前,凌玄帝君光明正大躺椅子上阖目养神。 上官绛以为他要偷懒,正欲发作时不想被墨丞趁机揽在怀中。她本想挣脱魔爪,然又确实对凌玄帝君平日里的政务好奇,强忍着不再说什么,任由墨丞拥着一并阅折子,听他絮絮叨叨说些奇怪的话,最后做出出乎意料的漂亮决断。 她在他怀里偏过头,将手中的卷轴递过去,商议道,“你给苏芳城定的律令方才我稍微翻看了下,总觉得是不是过于宽松了?大小罪责分的过细,责罚又太轻,我怕管束不住民心;还有我们苏芳这一支素来以征战为荣,没有战功激励的话,军心会散……” “责罚虽轻,奖赏却重——长时间使用战时律令,并不能令一座城的长治久安,你希望你的子民一直处在焦虑和紧张之中吗?还有,旧的律令我并没有彻底废除,若是再有战乱一样可以重新颁布;只是眼下苏芳城百废俱兴,还是应以稳定人心为主,责罚太重,他们只会因‘畏惧’而‘敬重’你,避开责罚,并非是信服这些律令。”墨丞看她一眼,“总之,先试试罢。” 上官绛点点头,忽然蹙眉嗔责,“你的手,请放在该放的地方。” 男子撇嘴,恋恋不舍将伸进她衣服里的手掏出来。 她低头继续看折子,墨丞故意去撩她。经不住那男人软磨硬泡,她半推半就勉强同意,气势上又不想输,索性丢了手里的东西翻身压上去,倒显得比他还急切:只是觉得一时间光风霁月,不想轻负大好暖阳。 墨丞吹了声口哨,心里的善良小人再次被打死。 仙魔两族结怨多载,无论是哪一方妥协,都将是天下长宁的第一块基石。联姻的利好固然重要,却更想是她真实心意,可惜唯一说过句“喜欢”,却是在醉酒后迷糊不清醒时。两人在沙场上隔空对峙多少年,在诸神魔眼中早已是不共戴天的死敌,从未想过能结成一段良缘,更没有想过在这等云雨之事上琴瑟和鸣。 意犹未尽结束一场“恶斗”,指尖和绛红色布料轻触令墨丞觉得心情愉快,“做了一日‘正事’,想来你也乏了,一会儿让燕宣送你回凌玄殿休息。” 未觉察他言语中的戏虐词语,她怔了一下,“燕宣不是在玉池桃园吗?” “之前答应你将燕宣调来凌玄殿,眼下,正好可以顶翟如的位置。”墨丞提醒,“他毕竟是你的族人,留守凌玄殿,你放心我也放心——又或者,你希望将他安置回苏芳城?” “你现在正是急需用人之际,不如就让燕宣留下罢,他明白事理,是个可用之人。” “忍辱负重,佯装降敌也要打探苏芳王和霁威将军的下落,跟着你几次三番妄图逃离天界,这家伙是够可以的……怪不得小姝裳会喜欢。”男子摸摸下巴,回忆起姝裳神女那日青涩表情,不禁笑道,“燕宣留下当然不是坏事,但不许再仿制我的任何文书。” 上官绛瞪他一眼,似乎在责备其旧事重提,忽而又想起什么,“你不与我一起回凌玄殿吗?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和白倾语约好了去凡间喝……酒。” 花酒?她目光转冷,如刀似剑。 “家中娇妻胜于猛虎,我哪敢去烟花之地逍遥快活?”见上官绛那副恨不得咬人的表情,墨丞高兴地四下都要开出粉红色的小花来。 上官绛沉默着。 似是觉察女子心中不妥,他又道,“夜锦元神大伤,暂时不会轻举妄动,凌玄殿中还有伏羲九凤尾镇守,想来你可一夜好梦。” 夜锦元神从玄冰棺中逃离一事,他曾轻描淡写向上官绛提过几句,只反复嘱咐她自己小心。并非是要故意隐瞒什么,只是担心她心生自责,想要独自寻法子解决——取琴一事因她而起,苏芳王绝不会将自己的责任推到别处。 墨丞明白,尽管那女人不承认,心却一直向着他。 可也正是这点才令他害怕,怕她意气用事,怕她擅作主张,怕她陷入危险……毕竟对手是夜锦,是那个令他都觉得棘手的男人。 她垂目想了想,应声说我知了。 * 再见燕宣之时,他已不是往昔打扮。魔息封印被除去,随身还携了兵刃,精神也较之前好了许多。他在玄机台候着她,身后一队兵将皆是熟悉面孔,正是之前臣服天界的苏芳城军将,眼下全数编入凌玄殿驻守。 墨丞给了魔族足够信任,上官绛心中欣慰。 她冲他们微笑,上前替燕宣整理前襟的配饰,轻声叹一句,“这身衣服倒也蛮好看,不比咱苏芳城的差。” “王……”听得女子自我安慰般的口吻,燕宣喃喃唤了声。 “以后当着那些神仙的面,就随他们叫绯君罢。”她纠正。 燕宣看了她许久,末了才点点头,道一字:是。 这一支身份特别的卫队俨然成了凌玄天界上一道异样风景,从玄机台至凌玄殿,不知受了多少非议和冷眼——毕竟仙魔二族隔阂太多,想要心无芥蒂并非是片刻工夫就能做到之事。上官绛也曾有过不安和失望,可是一想到那些自愿留在苏芳城中帮助他们重建城池的神仙们,一想到墨丞在明在暗的努力,又好像有一盏明灯指引她向前走下去。 快进凌玄殿时,燕宣忽然凑近,压低声音问道,“末将不明,明日封后大典王上安排将军前来,不知有何用意?请王上明示。” 上官绛侧目,显得很是意外,“帝君没有打算邀请苏芳城中其他人参加大典,戎苑他……自然不会来,不过是个仪式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事,他……他们看不见也好。” 听得那熟悉名字,上官绛皱了皱眉。 “可您之前命令翟如传话给我仿制通行诏令时,不是说另有安排么?我还按照您的指示仿了一张来往大典的通行诏令……命霁威将军他大典当日务必要来天界……”燕宣喃喃如若自语,“我以为,我以为王上您还是打算想办法回去苏芳城。” “我几时有让你仿制过这种东西?”她飞快在心底盘算着可能出现的情况,“那东西呢,你给了翟如?” “所以……王上并没有邀霁威将军前来天界的打算?东西……我那时便已随着玄天门的通行诏令一并给了翟如……”燕宣紧张起来,死死攥紧拳头,“都怪末将大意了,中了翟如奸计!” “之前有一批神仙去过苏芳城,想来,夜锦已经指派翟如混入其中将诏令送到戎苑手中了吧?我与他之间的合作破裂,那家伙,自然要送我一份‘大礼’的。”上官绛重重一叹,“不怪你,那时唯有通过翟如,你我才能暗中取得联络,夜锦有心作梗,岂是你我可以阻止的?” “可将军不知道王上在天界所经历的一切,明日,他一定会来接您的。” 本想将一切瞒过戎苑,好让他安心守着苏芳城,可没想到夜锦唯恐天下不乱,硬生生要将这把火烧向另一处。上官绛长袖下双拳紧攥,银牙轻咬:若是戎苑明日率苏芳城兵将硬闯玄天门坏了封后大典,不知天界众仙又会作何感想? 戎苑他一直没有动静,想来也是在等时机。 上官绛示意他借一步说话,“燕宣,我不打算离开这里。” 男子不说话,只是静候她的解释。 “事实上,几日前墨丞放我回了一趟苏芳城,我可以选择继续守着那座城,做我的苏芳王,可我没有,我……我回来了。” 她不知该用何种语气去说服部下接受自己的归降,只是尽可能说得诚恳,“如果你亲眼看到如今苏芳城的改变,我想你也一定会愿意接受那些神仙。抱歉,或许让你们失望了,但这一回,我想顺从自己的心:凌玄帝君没有让我失望,也不会让你们失望的,如果是他来治理的话,苏芳城一定会比现在更好。” 燕宣默了片刻才开口,“您对凌玄帝君动了感情。” 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是。”她点头,用更加肯定的语气回答道。 燕宣垂目思量,又道,“之前您说过,没有特制的凤血印泥,诏令天书不会作效,或许守卫在玄天门的天兵能够拦下大将军。” “翟如的主上是墨丞兄长夜锦,要取凤血不是什么难事。”上官绛摇摇头,否定他的想法,“他既然让你仿制通行诏令,想来一定有办法让它生效。” “那……您最好与将军谈一谈,或许还来得及阻止……” “倘若明日来的只有他一人,到可以寻个机会与他解释清楚;若是他仗着诏令带了苏芳城的兵将前来,那些神仙怕是又要絮叨。”她叹了口气,愈发觉得事态有些糟糕,偏偏这时候墨丞又去了尘世,连提前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但愿闻人紫早些能觉察异样。” 上官绛开始庆幸将虎符留给了闻人紫,祈祷昔日挚友能够明白自己的用意。 “还有……”她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并不想向那些神仙俯首陈臣,如果你想回去苏芳城,请务必告诉我——有些事,由苏芳王一人来承担便足矣。” 他摇摇头,“燕宣是个孤儿,生于战乱,流离失所,若非是被苏芳城收留,只怕早不在世间。霁威将军只忠于苏芳王,但我永远忠于苏芳城,只要您和将军都安然无恙,不管什么事,燕宣都一定会全力以赴——您说得没错,或许是经历了太多仙魔间的征战,我不大喜欢那些神仙高高在上的模样;可在天界待了这么久,燕宣觉得,也不是所有的神仙都伪善可憎,若是有朝一日仙魔两族可以和睦相处,或许不是一件坏事。” 年轻男子拱手一拜,一番话说的真挚,“更何况,我有什么权利去指责一个女人留在喜欢的男人身边?” “好像是被部下说教了呢,不过……谢谢你了,燕宣。”上官绛被他正经模样逗笑,全然不在意属下言语上的不妥,“你呀,可要记着自己今日说的话。” “燕宣不敢遗忘。” 他一定是还没发现赖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女人。上官绛如是想。 第69章 夜谈 “有什么权利去指责一个女人留在喜欢的男人身边——诶,燕宣真的有这么说啊?”面容娇俏的少女在床榻上打了一个滚儿,凑到上官绛面前示好道,“那我一直赖在他身边也没有关系了?他不会嫌我麻烦的罢?” 她看看姝裳摇头,“我不知道。” 回到凌玄殿看见姝裳神女,上官绛一点儿也不意外。燕宣既然调来了凌玄殿,这小妮子自然会想着往这里跑。墨丞今夜不归,她索性就留她住下,明日封后大典也好帮自己梳妆打扮——反正对于女人家的事情,她也不过是七窍才通一两窍。 姝裳当即就表示:留在凌玄殿多久都没问题,只要墨丞不介意。 上官绛这才知道,她和姝华闹了矛盾。 “你是不知道,被姐姐打他的时候,燕宣连吭都不吭一声,我看着心疼,却帮不上什么忙。”姝裳叹气,“眼下燕宣调来做凌玄殿守卫也好,省得姐姐老去找他麻烦……就是、就是我平时都看不到他了。” “我一直以为,当时你只是为了脱身才与帝君说你喜欢燕宣,没想到情深至此。”上官绛轻笑燕宣这段“孽缘”,“可我不知燕宣究竟对你有何想法,也不知道该如何帮你问起……或许等他回来会有办法。” 她口中的“他”指的自然是墨丞,谁料惊得洛水神女连连摆手,“别别别,帝君的法子谁敢用啊?他最喜欢戏弄人了,你没发现,凌玄殿的仙娥和守备天兵常常被他耍的团团转吗?好姐姐,这事儿啊你就别再他面前提及,省得他又要笑话我。我挺怕帝君的,真的。” 上官绛被她一句自然而然脱口的“好姐姐”念得双颊泛红,里外有些不自在,“那依你,不说就是。不过,你今晚就打算在这张床上睡?和我一起?” 她想了半天没将后半句话道出来:你不怕我? 好容易才克服男人那一关,如今又陷入了女人的心障……苏芳王想做个正常人,似乎前途坎坷。 这稀里糊涂的小神女似乎一点儿未有将她这个苏芳王放在眼中,原本剑拔弩张的关系不知在何时荡然无存,甚至能够觉察到她对自己还有那么一丝依赖……一切的转变,是在发现喜欢上燕宣时?还是在那挺身为她拦箭那次? “以前我和姐姐也是这么睡的,这床可比我们在洛水时的那张大多了,不会挤的。”姝裳没有琢磨透她话语中的意思,反倒是殷勤地凑上来,“上官姐,你再说说燕宣的事呢,他长得那么好看,又骁勇善战,在你们苏芳城一定很受女孩子欢迎吧?他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这、这个……我也不清楚……”上官绛露出为难表情,“大概是挺受欢迎的。” 并非是对部下不关心,只是苏芳王每日忙于战事,实在没有精力去关心那些事情。 姝裳失望,“诶诶,你这个苏芳王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抱歉。”上官绛说完抱歉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向她说抱歉,苏芳王有义务知道一个副将的私人感情吗?如果撞见燕宣开门见山问这些男女之事,他一定会被吓坏的罢?只是面对睁着一双无辜眼睛的少女她,总觉得错在自己。 “那,你们苏芳城的女孩子平日里聚在一起都说些什么呀?” 她细细回忆起自己与闻人紫,飞沙的谈话内容,踌躇道,“前线战局,兵力布阵,又或是冶炼兵刃,药材补给方面的问题,还有……还有说你们这些神仙的不是,大概就是这些。” 她不太会和女孩子相处,或者说,苏芳城的女孩子与别处都不大一样。哪怕是看着长大的飞沙,自己对她说最多的也不过是“不许哭”三个字。若是生在太平盛世里,或许飞沙的性子也该如姝裳一般天真明媚,至少不用每日对着冷冰冰的铠甲,咀嚼着征战带来的苦涩和血腥。 自己最初得以在凌玄殿走动时,足足花了三日才记下流萤准备的那些胭脂水粉,究竟哪一样该抹在何处……这些神女仙娥们觉得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对她们而言,简直是无法企及的奢望。 如果归降天界,与神仙之间的战乱就可以避免;有墨丞帮助苏芳城重建,她所期盼的理想乡,也许不会很遥远。 姝裳听了她的话,张着嘴半天没合拢。 上官绛想了一下,又道:明日有封后大典,你早点休息罢。 姝裳点点头,盖好锦被,目光却移向了案几上的四方宫灯,“不熄灯?” 想到墨丞不在,她心里不免有些失落,“那灯芯是帝君留下的涅槃火,我没办法灭掉。” 少女辗转反侧,接着灯光与她撒娇,“可我一点儿也不想睡。” “我也是。”心里想着明日要如何应对戎苑,上官绛知道自己一夜难眠。 “那我们说说女人之间的悄悄话,怎么样?唔,难得帝君不在,我有机会过来玩……而且一想到燕宣离得也不远,就觉得好高兴。”她冲着窗外望了一眼,眉眼弯弯,“我现在真的有很多话想说嘛。” “女人之间的……悄悄话?” “对呀,就是好姐妹之间才能说的话,彼此之间的秘密,是不可以骗人的那种。”事实上她自己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和传闻间凶神恶煞,残暴不堪的魔域女王变成朋友——可是做朋友总比做敌人好吧?陪苏芳王说话,定然好过陪自家亲姐姐勾心斗角。 “额……好。” “我先来我先来!”姝裳顿时来了精神,双手托腮匍匐在床榻上,歪着脑袋发问,“嗯,你在想帝君吗?” “我没……我……嗯,有一点。” 想起姝裳说过不可以骗人,上官绛只好老老实实承认——这种事情她不太明白,隐隐只觉得女人比男人要复杂很多:与男人交往很容易,他们要的总是很直接,权利,地位,又或是向往的女子;可女人就不一样,她们要感情,和各种各样的人发生各种各样的感情,要很多很多的感情才能填满内心空虚。 自己也是如此。 “我就知道上官姐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你明明就很喜欢帝君,不是被逼无奈,也不是为了活命才委身于他,这回可算肯说实话了吧?” “我身为苏芳王沦为阶下囚,防人之心不可无。” 姝裳低头想了一下,“算了,刚认识的时候,我和姐姐也对你也做了很过分的事,我们算是扯平了。不知道姐姐在玉池桃园怎么样了,她现在也一定在想帝君,那时知道你被封为凌玄帝后,她气得整宿睡不着,哭哭啼啼的,还闹过要回洛水呢!上官姐,那个,能不能……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她没有犹豫,身边的女子心思单纯,在天界的这段时间又助她良多,眼下甚至和亲生姐姐僵持冷战……上官绛知道自己欠下了姝裳很大一个人情,如有机会,定要好好偿还的。 “能不能以后都不要生我姐姐气?不管她做得多过分,请你……念在她那么喜欢帝君的份上,不要……诶,我应该怎么说呢?仔细想想,确实是姐姐的错,你讨厌她也是应该的……可我就是……害怕……” “我答应你。”上官绛点点头,“只要姝华神女不做违背良心之事,不伤我族之人,我定会收敛脾性,与她和睦相处——姝裳你且放心,我既留在天界,便会守你们神仙的规矩,绝不会再胡乱挑事端。” “谢谢上官姐!”姝裳扬起笑容,一把将上官绛抱住,“我就知道和你说,你一定会答应的,我相信你!” 被突如其来的示好行为所惊愕,上官绛满面通红,被姝裳抱着甚至比被墨丞抱着更叫人难为情。 上官绛想了片刻,随即笑出声来,觉得“女人之间的悄悄话”确实是件有趣事儿。 * 姝裳本打算要畅谈一宿,最后终于说着说着睡过去。上官绛精神稍好些,替她掖好被子,盯着绛红色暖帐上绣着的百鸟朝凤图看了好一会儿才睡过去。心绪刚定,第二日清晨却被姝裳的大嗓门叫醒。 之间洛水神女熟门熟路指挥着流萤等仙娥准备梳洗的东西,精神好的出奇;今日封后大典要穿的衮服配饰也已经整整齐齐叠放在美人榻上,一切似乎都在提醒着她……苏芳王今日要嫁人了。 上官绛揉揉眼睛,睡意未褪,看着那些亮闪闪的头饰有些犯晕,仰面与姝裳道,“好像很重的样子,能不能少戴几件?” 姝裳回头看她一眼,“再重能重过苏芳王的铠甲?” 她说的好有道理,一时间竟无法反驳。 上官绛坐在床榻上发怔,还未回神仙娥们便众星捧月将她围住,一通忙乱后终是将其打扮妥帖。默默承受着身上无故多出来的重量,她抬手抚摸着绛红色衮服上的细致花纹,轻轻叹了口气。 “真漂亮,我什么时候才能穿嫁衣啊?”姝裳神女退后几步,满意的看着在自己指导下诞生的“杰作”,顺便脑补了一下自己出嫁时的情景——新郎自然是那个木头脑袋。 见未来的凌玄帝后似乎并不高兴,她疑惑道,“流萤,再给绯君娘娘加些胭脂罢——上官姐,你脸色不大好呢。” “我没事。”上官绛摇摇头,压不下心头对戎苑的担忧,“对了,今日玄天门那里是不是增派了不少守卫?” “这倒没有听说,估计大家都会来参加封后大典吧?毕竟这么大的事儿天界也不常见。”姝裳回答道,“怎么了,忽然问起这个?是苏芳城有谁要来么?” 上官绛瞥眼想了片刻,应声道,“是呢,我之前和帝君商议过,此番邀了霁威将军戎苑和一些朋友来参加大典,连通行诏令都送去了苏芳城——你在流离岛应该见过戎苑的,还记得吗?可是,那时他离开与不少天兵斗将起了冲突,我怕他这次前来会遭到阻挠,若是在天界闹得不开心,怕是要惹别人闲话。” “上官姐莫担心了,我这就差人去玄天门打个招呼,只要有诏令,便请他们入席大典便是。” 见姝裳差人去传了信,她心中的大石头可算落了一些些:想要在通往天界的道路上拦下戎苑似乎是不可能了,不如请君入瓮,一点点磨掉他的火气,之后再想办法将事情化小……只求一夜未归的墨丞莫要在中途遇上他们便好。 如果不凑巧当然遇上……她想今日的封后大典或许就要见血光了。 “这嫁衣真好看,帝君一定会喜欢的。”姝裳按着她的肩膀点头作肯定状,正想再夸几句,耳边响起有节奏的敲门声,燕宣的声音幽幽传来: “绯君娘娘,若是梳妆好了便动身罢,銮驾已经备好了。” 她应了一声,扶正发髻上的步摇,起身迈开步子。 第70章 封后大典 封后大典远比上官绛想象中热闹,设宴之处披挂着绛红色纱幔,令她想起苏芳城头飘扬的赤血大旗。 丝竹悦耳,众仙家按照各自身份地位分作两侧,中央高台临水而砌,另一侧立着巨大的琉璃屏风,雕刻华美的鸾凤之下,两席已为今日主角备好。 本以为那些神仙不稀的看区区魔女成为凌玄帝后,鲜有人会前来赴宴,哪知百张桌案满满当当,座无虚席,觥筹交错间依稀能够听闻对苏芳王的议论,她也不以为意。姝裳小声道,宴席事宜皆由白泽神君白倾语打点,他虽居于南岭,在凌玄天界神缘却素来不错,又得深得帝君信任,他出面筹办,没有人会不给面子。 姝华神女借故身体不适未有出席,想来是不愿看见上官绛就这么夺了心头之好。 月弄影依旧一身青衫,淡的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低头饮酒。医仙身份只能入末席,她与他隔得太远,看不清楚男子面上表情。 吉时将至,四下张望却不见墨丞人影,上官绛一身绛红衮服隆重且冷艳,眉目间透着不可亵渎的威严,却因为身侧无人,在装饰华丽的红莲高台上不知所措。姝裳亦是着急,四下询问凌玄帝君人在何处,末了终于气喘吁吁跑上来对等候多时的女子道:到处都找不到人,他们都在说,帝君可能是……逃婚了。 逃婚了。 逃婚了? 逃婚了! 将她一个人丢在封后大典上,自己借口过单身夜然后逃婚了?这怎么可能!这、这逃婚逃得也太富有想象力了罢?上官绛红唇微张,眼中一抹绛红色越来越重,强忍着心头的怒气,最后化作唇齿间一个铿锵有力的“草”字。 这份窘迫难以言明,心绪大乱之际却见白倾语闷声不响猫着腰溜过去,一门心思要寻坐在前排的染颜神女。 上官绛伸手阻拦,轻轻巧巧擒住他,美眸一瞪狠声道,“吉时已过……墨丞他人呢?白泽神君昨夜与帝君下凡尘喝酒,眼下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了大典?莫非他当真是要逃婚?” “冷静!绯君娘娘冷静啊!绝对没有这回事!”见苏芳王当真动了火气,白倾语吓得直颤,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墨丞他、他就算再怕你,也不敢逃婚!” 她眯起眸子,松开扣着他的手,“那人呢?” “他他他他只是喝多了而已,路上吐得一塌糊涂,施个腾翔之术还‘晕云’了……刚、刚刚才回到凌玄殿,眼下应该在梳洗换衣裳,一会儿就到,一会儿就到。”白倾语摇着扇子打哈哈,施尽浑身解数替兄弟解围,“你先顶住,我这就去安排仙娥们跳两个舞暖场啊。” 关键时候就犯病,凌玄帝君这本事还真不是一日练成的。眼下她可算是见识到了。 “‘晕云’这种借口他也敢让你用?大典之日当着众仙家的面公然迟到……” 上官绛眸子一冷,挑眉警告,“哼,你让他等着挨揍罢。” 白倾语灰溜溜地走开,心中祈祷好友自求多福。 虽是斥责口吻,但上官绛此刻心中却着实轻松不少,甚至祈祷墨丞缺席大典:被夜锦算计,戎苑今日必将大闹天界,而若是大典主角缺少一人,她也多一分把握压住戎苑的怒火——至少不会再次激化二人间的矛盾。 戎苑这柄双刃剑,终究还是有会伤到自己的一天。 “不等了,开始罢。” 上官绛宽袖一挥,在红莲高台上四下扫望一眼,语气间透着不可置否的决绝。白倾语无奈,嘱咐流萤上前,她手中托一块雪白皮毛,皮毛上搁置的是一枚用红宝石点缀的金凤华胜。 墨丞乃是上古凤族后裔,凤凰纹案在凌玄天界一直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利,上官绛指尖轻抚那枚华胜,侧目向白泽神君道,“这金凤华胜是给凌玄帝后佩戴的罢?那么,我就先收下了。” 语罢,竟伸手取过华胜,想要自行佩戴。 她这一举动不禁叫众仙家瞠目结舌:这封后大典,理应有凌玄帝君在场亲手为帝后配上金凤华胜,才算礼成,二人结得良缘……可眼下墨丞没了踪迹不说,苏芳王也不与他们客气,要为自己加冕。 诸神屏息凝视,猜测着究竟是这魔族女子擅作主张,还是凌玄帝君默许的旨意。 “等一下!” 终于有声音破开此时的沉寂,上官绛抬眼,握着华胜的手却停滞在空中。 那一刻时间似乎定格,她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不是因为欣喜或激动,而是岌岌可危的信仰终于要坠落损毁,她的恐惧和戒备终化作一缕真实:来者正是戎苑无疑。 他到底是来了。 褪去紫玉蛟龙铠,有着铜色肌肤的高大男子只一身赭石色劲装,他旁若无人地盯着红莲高台上一身绛红衮服的女子,一路前行,那灼灼目光中,含着太多太多无法言明的情愫。 沾有凤血印泥的通行诏令在手,玄天门驻守天兵根本无权阻拦,戎苑孤身一人,未着戎装,他们只当苏芳城的霁威将军是受邀来参加大典,谁曾想到,此番“通融”却在宴席上出了乱子。 已经有神明按捺不住,嘱咐天兵将其拦下。 魔物根本不理会耳边那些呵斥,手中凝出一道法诀,一柄银色长/枪就这么无声无息握在他手中,寒光阵阵煞是惹眼,他步子越快,瞬身跃上高台,直直站在上官绛对面。燕宣警觉,想要上前帮忙,她一手背在身后冲他摇了摇。 该躲的躲不掉,当她承认自己对墨丞的心意时,就已想到会有面对戎苑的这一天。 她是他毕生的信仰,可如今这信仰破碎暗淡……他自然要来讨个说法。 她也自然要给他个说法的。 她轻唤他的名字,微微勾起唇角,“既然来了,不妨入坐罢。” “你让我和那些神仙坐在一起?”男子眯起眼睛,反手将银枪收在身后,“上官绛,你差人将大典的通行诏令送来苏芳城,就是为了让我入席?” “自然是邀霁威将军来赴宴,难不成……” “不该是让我带你一起离开这里吗?”未等上官绛说完,戎苑厉声就打断,男子深邃的眸子中隐着点点猩红,不知是映着她一身红衣,还是因为压抑不住的愤恨,“为什么……为什么!” 魔物的怒意惊愕了入席的众仙,眼见上官绛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白倾语示意他们也莫要轻举妄动。 他继续沉着声音,“那日,为什么你回了城门口却不敢进城?你是在害怕面对我,还是在害怕面对苏芳城的臣民呢……凌玄帝后?” 最后四字从戎苑口中说出,像是淬毒的箭矢扎在她心头,一时间血肉模糊。 她怔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 “霁威将军,你到底想要做什么?”白泽神君终是看不下去,开了手中折扇做迎战状,口中扬声斥责,“天威浩荡,你对凌玄帝后出言不逊,是在挑衅吗?” 戎苑撇望他一眼,声音冰冰凉,“我只是来给苏芳王送东西,如果,这里还有苏芳王的话。” 不是讽刺,却胜似讽刺。 上官绛连呼吸都在颤,“怎么会没有,我……永远都是苏芳王。” “是么,这很好。”戎苑笑得有些苦涩,忽而单膝跪下,从怀中摸出一只血玉镯子,递到红衣女子面前,“上次你回城走得的急,只带了翻羽,如今赤练枪在此,终是要物归原主了。” 他拉过她的手臂,将镯子替她带上,两枚血玉镯子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声响。 无端忆起黑水河集结的号角,她低头看着神色恭敬虔诚的霁威将军,眼角有些泛红。她的骑术和枪法都是师承这男子,可以说,没有戎苑就不会有她上官绛。如今他在她大婚之时提及赤练枪,心底沾满尘埃的一角就这么被撕开曝露在烈日下,干涩且沉重。 戎苑的动作有些大,撩开厚重的衮服宽袖,目光在女子光洁的手臂上停了片刻,轻不可闻叹了一声,保持着先前的动作,迟迟不肯松手。好似仅仅这般肌肤相触,就足以支持他在那些神仙的质疑戒备的目光中生存下去。 上官绛知道他在找什么:她已经是墨丞的人,守宫砂,自然也不会再有。 戎苑声音又低,不愿抬头去看她,“……是你自己愿意的?” 宽袖遮臂,血镯滑落至手腕,上官绛垂目,“是。” 他眼中绛红大盛,“为什么……” “如果是凌玄帝君的话,一定会让苏芳城变得更好不是吗?戎苑,现在的苏芳城和以前大不一样,你也亲眼看见了!大家再也不用打仗,再也不用四处征伐,仙魔之间可以和睦相处,帝君他还拟定了新的律令,我相信很快就……” 她急不可耐地想要与他分享,却被戎苑厉声打断,“上官绛,我问你为什么!” 为什么留在天界?为什么成为归降?为什么成为凌玄帝后? 为什么要嫁给墨丞? “跟我回去。”他沉声,“上官绛,跟我回苏芳城。” 女子双肩一颤,声音轻微却笃定,“因为……我喜欢他,我想和他在一起,我不能跟你走。” 呵,如此么。原来如此啊。像是魂魄从血肉中抽离一般,戎苑有些无力地耸下肩膀,只是抓着她的手力道更重,生生勒出几道瘀青。 戎苑。她唤了他一声,却没有下文。 气氛僵持之际,耳边却响起一个无比期盼的声音,“既然礼物已经呈上,那么,可以松手了吗?霁威将军,你现在正抓着凌玄帝后的手,还当着我的面……不觉得自己有些逾越?” 墨丞悄然无声介入两人间,紧紧握住上官绛的手,神色阴郁。他低头看着单膝跪地的戎苑,狭长眸子透着些许警告,一身庄重黑色王服点缀绛红暗纹,两抹色泽浓烈鲜明却不可分割——凤凰从来都有着极强的占有欲,他不允许自己的东西被任何人觊觎。 她挣脱开戎苑的手,退到墨丞身后,没有征得任何人的同意,抬手将象征帝后身份的金凤华胜戴在自己额上。 礼成。 戎苑目光跃过墨丞,缓缓站直身子,不发一言盯着上官绛看。 他想他的苏芳王,当真从此消失不见。 第71章 转变 “今日是我与上官绛的大喜日子,就不招呼霁威将军了——请便。” 凌玄帝君的这一声“招呼”,似在对神色紧张的天界诸神说,又像是单单只对霁威将军一人。 似乎是觉得针对戎苑的那一把火烧得还不够旺,墨丞索性在红莲高台上打横将上官绛抱起。 顾不得怀中佳人口中轻呼,心情不太好的凌玄帝君环视四下众仙,强扯出一个笑容,任性宣告大典仪式提前结束,“既然帝后之礼已成,春宵一刻值千金,那我与绯君娘娘这便去洞房了……各位吃好喝好,不必拘谨,有送贺礼来的仙友千万要记得找白泽神君登记。” 白倾语在露台之下直翻白眼。 上官绛那边却是笼着一层愁绪。 阿绛。戎苑唤了一声,伸手却挽留不住,另一只握着银枪的手颤个不停。 上官绛在墨丞怀中回头看着昔日战友,少顷沉默,终将目光移开,“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她不知道,也许是对不起苏芳城臣子对王的殷切期盼,也许是对不起在家乡等候她归去的兵将部下,也许是对不起一直隐忍守护苏芳王的男人……总之沉甸甸三个字,如今全数说与了戎苑一人。 未等魔族男子有所回应,开口的却是墨丞,“没什么对不起的。” 她看着他。 墨丞笑了一下,“华胜自己带上就自己带上罢,倒是颇符合苏芳王的作风,我不怪你。” “我没在和你说话。” “我知道。”他还在笑,幽幽瞥向戎苑,“但我在替霁威将军回答你呢,是吧?” 戎苑恨得咬牙,喉咙间低低压着声音。 “戎苑,回吧。”女子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又与男子道,“好好替我守着苏芳城,我……我会回去探望你和阿紫的……” 想她在魔域叱咤风云一世,未曾想过面对战友会有如此怯弱语气。 高台上下仍有细语不断,戎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个局外人般立在那里,无人理会。 苏芳王置之不理,凌玄帝君置之不理,众仙家置之不理。 他孤身闯入天界,简直就是一个笑话。若是当初闻人紫允他率兵前来,怀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心情见那个女人,或许就不会如此尴尬……无论如何,总好过被她的苏芳王当面拒绝:她说她喜欢那个男人。她说她心甘情愿留下。她说墨丞能做的更好。 那么自己这些年来替她守着苏芳城又算是什么? 紧攥着手中长/枪,霁威将军一张脸像是生锈的铁器,浑身魔息渐渐升腾,化作无法克制的凶戾煞气…… 也许大闹一场将上官绛抢走是个不错的决定,可是当真如此,她一定会恨自己罢? 一定会恨。所以,他又绝不能战。 将军。有人唤他,“请莫要再为难王上了。” 戎苑定睛见是燕宣,只冷哼一声,愈发神色凝重,“怎么,连燕宣你也要劝我?穿着那些神仙的衣服,佩着那些神仙的兵刃?可有比在苏芳城更风光?” “我……”年轻的魔族男子哑然,想了想才道,“将军重情重义,永远是燕宣心中第一人!然王上一心向着苏芳城,我相信她的决定。” “王上?你的王是上官绛,还是这个男人?”他的话与他的眼神一般,冷得胜过刀刃,用枪刃指着墨丞,“我竟从未想过,你也会这般……背叛。” 燕宣不语。 墨丞终于耐不住,提了声音,“霁威将军可说完了?我与绯君娘娘还等着要……” “上官绛,你的心意我已明了,很好,很好。但若我说苏芳城今日仍陷征战水火之中,随时有灭城的可能……曾经的苏芳王,如今的凌玄帝后,你可愿握赤练枪,重回战场?” 戎苑丢话,继而单膝跪在墨丞身后:请凌玄帝君准许。 上官绛微微睁大眼睛,墨丞停下脚步。 她挣脱他的臂膀,一路跌撞到戎苑面前: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戎苑抬起眼,仍不起身,“麒麟来犯我苏芳城,我与阿紫……快扛不住了。” “怎么可能!前几日我回城之时……明明见得……”上官绛自是不信,继而猛然醒悟般蹙起眉头,“戎苑,你莫不是在骗我罢?你知道,我最厌恶他人以……” “你最恨他人以苏芳城安危之事做筹码。”戎苑声音全无一丝波澜,“臣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凌玄帝君与凌玄帝后若是不信,不若随我前往苏芳一看究竟。” 他对那两个厌恶至极的称呼咬了重音,不想却叫墨丞脊背发凉。 上官绛回首,他表示自己亦对这消息很是惊讶。 信或是不信?二人踌躇之际,却有面露焦急的神仙冲进宴席,如若掉落死水中的一颗石块,生生激荡起一圈圈涟漪。之间那人四下寻望,似是在找墨丞,白倾语心道不妙,举扇拦下他的去路,那神仙慌慌张张与之耳语数句,便欠身侯在一边,仍是面如土色。 只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却让先前谈笑风生的白泽神君拉下了脸。 “白倾语,有什么事便直说。”墨丞觉察到异样,率先打破沉默。 尽管得了准许,白泽神君仍是有些犹豫,顿了顿才道,“苏芳城……出事了,麒麟那边的军队……已经攻到了城外……” 上官绛虚脱一般足下趔趄,稍稍退了几步,戎苑急忙起身将她扶住,双臂能感到那女子身子在颤。他眼中滑过一丝失落,很快又被新的情绪所取代。 他轻声在她耳边道:我不会骗你的。 “麒麟……怎会……” 犹记得在济世仙境,麒麟一支使者被她与墨丞打发走,虽心有不满,但绝无继续挑衅滋事之意——这才短短几日,一点风声都未有传来凌玄天界,怎的今日封后大典就无端生成这样的事故,还是……由她的霁威将军亲口告诉她。 “黑水河一战虽然告终,但苏芳城元气大伤,兵力锐减,闻人紫手握双护符将城中精锐将士全数调离,眼下,守城兵力怕是抵不住麒麟乘虚而入的攻势。”戎苑又道,“我几番寻得机会才独自一人脱身而出,本想着若带不回你,便与阿紫里应外合,与他们玉石俱焚。” 她心中闷闷一响,无端浮现出战火荒野的情形。 墨丞忽然插话:明知道空城有难,为什么将兵将全部调离?此乃兵家大忌,你们苏芳城素来善战,怎有执虎符的将领犯这等错误。 上官绛不语,她当然知道闻人紫在防谁,只是没有想到麒麟一族动作这么快,就好像早已有所准备,只等苏芳城中兵力被遣散,一举伺机攻下。 “为何不早些差人来报?苏芳城中,应该有不少神仙使节暂居才对……戎苑,你现在应该在守城,为何要……为何要……”她有些乱,终是自我稳了心神,“我跟你回去,燕宣也一起回去。” 语罢又觉不妥,视线飘向墨丞。 本以为那家伙会说些讥讽的话语,谁料那双凤眸一瞥,墨丞只轻道一句:去罢,自己小心。 她心又是一寒,“解决完了麒麟那边的事,我会回来的。” 好。墨丞点头,眼中像是蒙着层雾气,转过身去。 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高台上官绛已记不清楚,只记得跟在戎苑身后,她心中的不安是那般清晰。墨丞甚至没有挽留一下,也没有叮嘱一句,那个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男人一反常态的态度令她苦闷不已,说不明的愁绪徘徊在心头。 是生气她的决定吗?还是,在意她跟着戎苑离开? “那些魔物究竟将天界当做什么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即便是凌玄帝后,也不能如此儿戏大典盛事罢?”终是有年迈的仙家看不下去,起身进言,“不过区区麒麟,派遣数千天兵即可退敌,何必让帝后犯险?” “当日便是那魔族将军杀了烈阳斗神,如今还敢孤身闯封后大典带走帝后……不杀此人,我天威何在!”更有言语激烈者,妄图挑衅。 “大家这是在质疑我与帝后的决定吗?” 墨丞扯出一个笑容,悠悠然燃起掌中一股涅槃火,继而四下无声。 封后大典曲终人散,看戏的和打算继续看戏的神仙们最终离席。一身华服的凌玄帝君坐在高台阶梯之上,有些木然地看着方才上官绛、戎苑与燕宣离开的方向——不过片刻时间,却感觉过去了很久。 白倾语支开了仙娥,走道墨丞身边,轻声道,“我知道麒麟这次做的有点过分,但天界不出兵,苏芳城那边会不会有些说不过去?毕竟上官绛已是凌玄帝后,苏芳城也该受天界福泽庇佑……” “我若冒然出兵相助,那才是惹得魔族不悦——毕竟斗了这么多年,这点尊重是要有的。”墨丞摇摇头,否定了白泽神君的想法,“我按兵不动,由上官绛出面用苏房城的武力逼退麒麟,若是她应对棘手,再由天界出面协调和解……岂不是对双方都好?” “上官绛若是知道你算得这么远,怕是回来要揍你吧?” “她应该很快就猜到我的意思了,会生气也是在所难免的吧?只是,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她能尽快离开我身边,这样才安全啊。” “怎么?” 墨丞叹了口气,“白倾语,你说,是和麒麟的军马可怕,还是我二哥夜锦可怕?” 第72章 附身 你是不是有了夜锦的消息?白倾语忽然沉下声音。 “夜锦元神破了封印而出,随时有可能对上官绛和月弄影不利,我怎敢在封后大典这种节骨眼上离开凌玄殿?”墨丞眯着眼睛,说的笃定,“我昨日收到传信,还以为当真是你邀我去尘世游玩……可结果……” “我?不不不,我可不敢在苏芳王大婚前夕拐走她丈夫!巧了,我这里仙娥来报,说得明明是你邀我去喝酒……”白倾语猛然醒悟过来,“我去找那丫头问个清楚!” “罢了,二哥行事,绝不会留下什么把柄让我们捉到。” 白倾语桃花眼眨巴,“所以,今日戎苑能顺利闯入封后大典,你觉得是夜锦的‘功劳’?唔,我想想……不仅仅是这个,麒麟忽然间攻打苏芳城,难道说……” “麒麟妄图染指魔域,这野心已经不止一两日:趁苏芳王不在城中举兵入侵,甚至不惜与天界为敌——这些倒也像是他们的一贯作风,并不惹我疑虑,但,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 墨丞摇头,直接表露出自己的担忧,“上次一战,苏芳城虽大伤元气,但也不至于松懈至此:仅仅一两日就让麒麟攻到城外,这绝不像是霁威将军会犯的错误——除非,麒麟那边对苏芳城的防御部署掌握完全,避开了所有人马,直攻城下。” “你是说,夜锦和麒麟联手对付苏芳城?可他又如何获得苏芳城的情报呢?” “二哥他如今元神出窍,虽然虚弱,来往各界倒也是自如了许多。”经过一日折腾,凌玄帝君显得有些疲乏,声音又轻,“想来他惹出这件祸事,定是希望我能与上官绛一并前往魔域击退麒麟兵马,好趁机从凌波仙境取回肉身……只是他没有想到,我会让上官绛一个人回去。也罢,今日之后,麒麟也难得夜锦多少好处,上官绛一人率兵迎战,不会太吃亏。” 到底是自己中意的女人,评价就是高。白泽神君打哈哈。 墨丞想了一下,“我与上官绛暂时分开,相信二哥也不会再为难她。” “只是可怜了苏芳城那些魔物。”白倾语幽幽叹气,“又因为你们上古凤族的‘窝里斗’,白白遭了几日罪。” 欠苏芳城的,我总会还回去。凌玄帝君这样许诺。 * 封后大典之前。玄天门外。 戎苑手中紧握着通行诏令,眸子死死盯住不远处的天界初始之门,孤身一人,宛若雕像。 走过去,就能见到她。 见到嫁衣如火,绛唇如画,依偎在另一个男人身边的苏芳王。 巡察的天兵终于发现这褐肤深眸、浑身散发着戾气的魔物,他们纷纷亮出程亮的兵刃围拢过来,轻蔑几眼过后,终是有人认出他,“你,你不是……你是苏芳城的那个将军……来人,快来人……” 他们连声音都是颤的。 “封后大典通行诏令再此,我是受凌玄帝君与凌玄帝后之邀而来,怎么,你们敢不放行?” 尽管心中无数个声音在叫嚣着砍了他们,戎苑还是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他不想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去迎接挚爱的女子,会弄脏她今日好看的吉服,即便不是为他而穿,他仍想看见她一身嫁衣的美艳模样。 凤血金印无疑,驻守天兵却全数在犹豫。 “这……你,快去禀报帝君确定此事……” “不必劳烦诸位了,帝君命我前来此处接应霁威将军。”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隐隐还带着些许笑意,“便有我带他过去罢。” 戎苑撇望过去,眉头却皱了起来。 “啊,是月医仙啊,既然帝君有命,我们也不好阻拦。”为首的天兵略有不甘心地为戎苑让开条道路,“霁威将军,请吧。” 戎苑警觉地跟在青衣医仙身后,两人间的沉默令气氛无端尴尬。 “霁威将军似乎不乐意见到小仙?”月弄影率先开口,依旧是似笑非笑的口吻。 “是上官绛让你来的?你和她……在天界仍有联络?呵,墨丞一定没有想到罢?”戎苑银枪微微一抖,枪刃直指月弄影脊梁,“她今日,可是打算带你这个曾经背叛苏芳城的家伙一起离开?” “嗯,从霁威将军的话中,怎的嗅出了一股醋味儿?”月弄影站定身子,用手指缓缓拨开戎苑的枪刃,“如果我告诉将军,你手里那封通行诏令是伪造的——上官绛根本没有离开天界的意思,今日封后大典更不会随你而去,英勇无双的霁威将军又会作何打算呢?” 伪造?戎苑喃喃一声,将手中攥紧的诏令扔到月弄影脚下,冷哼道,“我早觉这诏书有蹊跷,无论是因何缘故会到我手中,但只要有一丝机会能救她出去,纵然是刀山火海,我也甘愿前来。” “那顺便再提醒将军一句,今日的封后大典,想让上官绛不伤和气地跟你走,只有一个法子。” 魔物将信将疑看着他,冷声一句:我为什么要信你? “小仙不指望将军信我什么,只是随意说几句话而已:你若觉得有道理,不如就按照我的法子去做;你若觉得没道理,就当是只狗胡乱吠了几声。”月弄影一番话说得轻贱,见戎苑无意再去争执,便大着胆子凑近与他耳语几句。 “这种谎话,她一见便回识破。” “这可不是谎话。”月弄影笑得人畜无害,“将军离城可有两三日有余了?” “有。” “那便是了,如果麒麟大军长驱直入,避开魔域所有艰险和苏芳城主力军马,两三日时间差不多已围剿到城下,将军算不得欺人骗人。” “你,说,什,么!”戎苑眼中猩红点点,燃着愤怒的火焰,“麒麟在攻城?” 月弄影挪开他的手,依旧是淡漠口气,“是苏芳城重要?还是苏芳王重要?一座城换你心爱的女人,这交易不划算吗?再说了,有苏芳王和霁威将军联手,还怕赢不了这场战役吗?” 戎苑咂摸着他的话,脸色好转许多,将手缓缓松开。 “只是苦了城中魔族,要多守几日了。”月弄影趁机与他拉开距离,“不过,如此筹码在手,不怕苏芳王不跟你回去。” 戎苑眼中火焰依然不灭,声音沉得如同钝器相击,“月弄影,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是觉得被苏芳王抛弃的霁威将军很可怜吗?还是希望我今日将她从墨丞身边带走,你也能眼不见为净?” 月弄影被俘苏芳城时,他因妒心,叫人在暗牢中生生穿透了那文弱医仙的琵琶骨,如今他只身闯天界,却得他庇护,就连那封通行诏令说不定也与那家伙有所关联——戎苑愈发想不明白,月弄影这个家伙,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帮?可我觉得自己明明是在报复将军呢。”青衫医仙大笑起来,眉眼间压抑着狰狞,就像是彻头彻尾变了一个人,“你什么都改变不了,就算将这些事说与上官绛,说不定也是在自取其辱,从而更加清楚明白地认识到:这么多年为一个女人守一座城,是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末了,他又狠语一句:苏芳王的心思,眼下可都扑在墨丞身上呢。 戎苑凝视着他,“月弄影,之前我错看你了。” “诶,是呢。”安静下来的医仙轻抚着胸口,“大典很快就开始了,我得前去入席,剩下的路,就请将军缓缓前行罢,也好考虑清楚,孰轻孰重。” 我会考虑的,好好的考虑。戎苑哼笑了一声。 月弄影眼中有一点点暗色,浓的像是化不开的墨,转身而去。他的步子有些飘,直到走到小径转角,戎苑再也看不见的地方,男子忽然倚靠在回廊一边的立柱边,双拳紧攥,重重喘着粗气,压低声音如若自语,“出来……你,出来!” 他因为疼痛五官有些扭曲,身子微微颤着。 薄薄雾气从他的身体里慢慢剥离开,渐渐凝成夜锦模样,男子面上尽是得意,狭长的眸子瞥了一眼月弄影,冷笑道,“与我料想一样,妖物卑贱的身体果然不适合我——不过能在凌玄殿里自由行动实在是很不错呢,想想看,本应成为凌玄天界主人的我,已经多久没有来过这里走动了?” 月弄影恨得咬牙,决然没有想到夜锦会附在自己身上:到底是上古凤族后裔,即便被玄冰棺封印在凌波仙境数万年,他的元神依然有着强大不容小觑的力量。 得不到冰棺中的身体,便在他获知族人遇害心智动摇之际,借机附身。 “你放心,现在的我,每日只能附在你身上一个时辰。不过,一个时辰足够做很多事了,不是吗?要碧落族人的没有问题,要你的命,也没有问题。”夜锦笑意盈盈看着他,“为了表现你对我的忠诚,可千万不要做什么令我失望的事啊,月医仙。” 可恶。月弄影垂着眼,不敢与他目光相触及。 夜锦将脸凑近,带着三分逼迫,“还有,你答应给我炼制的丹药如何了?我的耐心,可没有墨丞那么好,我已经,等不及要看看药效了……” 第73章 危机 * 夕阳红如鲜血。 女子长裙潋滟,宛若浴血绽放的红莲,只是面上略有愁容,又被双眸中隐隐掠过的坚毅所遮盖。 “上一次带着你这般骑马,已经不知是何时了。”戎苑忽而感概,打破两人间尴尬的静谧。 骏马翻羽之上,男子的双臂紧紧环着身前女子,任由魔域的风从耳边呼啸而去。燕宣此番未有跟随二人一起回到魔域,上官绛深思之后,命燕宣暂留天界组编之前归降的苏芳城魔族,可她万万不曾料想,如今再与戎苑单独相处,却是这般尴尬场面。 “战况紧急,莫言其他。”她淡淡回应,“先杀进城去。” 戎苑心中虽对月弄影之话起疑心,然而眼下心念女子已在怀中,不由有期待那医仙所言成真。 如今关头,一场战役,或许才能重新唤醒那女人的本性。 阿绛。他轻不可闻在她耳边呼了一声。 “戎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现在……”上官绛的声音被打断,一只羽箭擦着翻羽鬃毛而过,受惊的马儿扬起前蹄,戎苑只觉得有什么重重砸在自己的心口上。 “没事吧?”他亦惊愕,警觉向周围望去。 “无碍。”上官绛安抚着翻羽,冲不远处的密林微微侧目,“林中似乎有埋伏,是……麒麟的人?” “怕是不错。”戎苑点点头,“只是敌在暗,我在明,还是……” “杀进去!” 上官绛咬牙,祭出赤练枪握在手中,一摔缰绳,疾如风,啸如虎般冲入密林。果不其然,又是一阵箭雨簌簌而来,只见那抹红影左突右闪,长/枪翻转成花,将毒箭一一撩开。戎苑稳住身形,只觉得怀中女子浑身散发着戾气,倒似有先前征战魔域女王的气势。 他轻叹一声:果然还是没有变。 “可恶!你们这些麒麟族人……究竟要扰我苏芳城到何时!” 上官绛厉呵一声,切碎林中惹眼枝叶,翻身下马,瞬间斩杀两名麒麟弓手,惹得敌人乱了阵脚。戎苑也不敢怠慢,银枪起落间鲜血飞溅,一白一红两抹身影交错,双双将心中无名火泄在刀光剑影之上,空中都浮着一层血雾,直叫人唏嘘。 一场毫无悬念的对决,但不间断的砍杀却也令人疲乏。 如果没有最后那个麒麟士兵挣扎着放出信号烟花的话,或许还能更省心。 “留下活口……”上官绛话未说完,戎苑已将那人脑袋戳穿。 她眯起眼睛,似乎在为男子不配合的举动而微微动怒,后者却依旧在思量月弄影和麒麟间的瓜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不合常理的举动——但是,在尚未理顺麒麟攻城一事的始末前,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在上官绛面前露出破绽的,从麒麟口中吐出的破绽也不可以有。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必须要将戏演完。 耳边能听见窸窣的声响,这林子附近仍有敌军。 又有淬毒羽箭落在二人脚边。 “小心!”戎苑压低了声音,银铠上泛着血光,“找个地方处理伤口。” 上官绛点点头,努力平复着气息。红衣之下数条伤口隐约可见,箭毒虽不致命,麻痹感却渐渐侵蚀着她的身体,继续与麒麟兵马周旋绝不是上策。 “此处距离苏芳城不远,麒麟的军队应该就驻扎在附近。凭我两人之力,怕是应付不了太多。”戎苑拍了拍黑马的鬃毛,翻羽通灵,亦是身经百战,得了戎苑命令,嘶鸣一声,即刻朝向两人相反的方向飞驰而去,“翻羽能帮我们做个掩护,等麒麟那边放松警惕后,你我再杀出去。” “也只能这样了。” 方才那一战确实带着些许赌气的意味,身心俱疲的上官绛应了一声,在戎苑引导下朝树林深处走去。 * 凌波仙境。冰棺。 “帝君在这儿已经站了约莫一个时辰。”月弄影将狐裘大氅裹得紧了些,眉毛上浮着些许白霜,“小仙可是快吃不消这里的寒气了。” 之前若非是得到夜锦的指示,又或是其他重要事宜,他月弄影是绝不会冒然前往凌波仙境冰窟的——这里的玄冰与上古凤族体内的涅槃火一寒一热,相互制约,对于墨丞而言或许舒坦,可对灵力低微的他而言,多少有些耐不住。 “你若觉得不适,便先退下吧。”墨丞背对着他,依旧盯着眼前的物件一动不动。 那是封存夜锦肉身的冰棺。 衣着奢华亮丽男子身体依旧光鲜,只是失去元神后,他的眼眸紧紧闭合,就好像是永久地睡过去一般。自打数万年前凌玄帝位之争,夜锦落败被冰封至此,墨丞鲜有光顾,如今再“见”兄长,心头别有一番滋味。 “你说,我二哥什么时候会回来取自己的肉身?” 月弄影愣了愣,没料到墨丞会这么问自己,“这……小仙不知。” “如果夜锦元神迟迟寻不回这具身体,他会怎么做呢?” 青衣医仙回忆起那日被夜锦附身与霁威将军做“交易”的一幕,不禁心有余悸,颤声应了墨丞的话,“没有肉身的滋养,元神终有一天会耗尽,想来夜锦怕是会另寻一具肉身代替罢。” “那普天之下,能让夜锦看上眼的肉身,又有多少呢?”他笑了一下,“有几人能受得住涅槃火的反噬?” 月弄影不再说话,他知道墨丞在想什么。 “是吧,这具肉身存在这里,就会有很多疑问;可他到底是我兄长,最后一位……兄长……”墨丞转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气道,“看你冷得厉害,快些回济世仙境去罢,我有些事情要理一理,想明白了就回去。” “帝君一人在这里,倒也无趣。”月弄影动也不动,“小仙耐得住,多陪你一刻也是好的。” “你是怕我犯病么?”墨丞挑挑眉,一番话说的笃定,“最近闹心的事不少,放上官绛回苏芳城也着实有些不甘……不过,既然是在和二哥较量,可容不得我现在出什么岔子,放心,都这么多年了,我也耐得住涅槃火了。” 月弄影看着眼前自顾自逞强的男子,低头从袖笼中取出一枚丹药,递到墨丞面前。 凌玄帝君斜眼瞅着小小的药丸,“怎么和之前的不一样?” 语罢,连墨丞自己都开始嫌弃起自己的多疑。 “我这几日怕是要去夜锦那儿周旋打探消息,无人给帝君熬药,终归有点不放心。”月弄影解释道,脑海中挥之不去地却是夜锦鬼魅般的笑容,还有被囚禁的碧落族人无尽的哭喊。他定定神,又言,“我那儿还炼了些许宁心静气的丹药,明日一并送去凌玄殿。” 墨丞点点头,将丹药收下:你有心了。 月弄影松了口气,望向墨丞的眼神中不觉带了几分担忧——他当然知道这次炼出的丹药与之前有什么不同,很不同。 墨丞继续盯着那冰棺,玄色的华氅在灰蓝色的玄冰之中显得格外惹眼。 少顷,月弄影似觉异样,轻轻唤了他一声“帝君”。 墨丞这才回神,扬手却是凝起一股涅槃火,在每一片玄冰上映射出幽幽光泽。他深吸一口气,在月弄影惊愕的目光中,像是与自己做了了断般释然,将玄冰棺材和夜锦肉身统统烧成了灰烬。 “现在我就知道二哥他会怎么做了。” 墨丞终于笑起来。 第74章 援军 * 魔域。密林之中。 “感觉如何?”戎苑谨慎地观察着上官绛的伤口,“箭上的毒……” 归来太急,没有想到战事已经到了如此危急地步。孤身闯天界,他随身未带行军水囊金创膏等物,此刻只好用卷起的树叶囤了些许露水给上官绛清洗伤口,解解口渴。 “一点小伤,无碍的。”上官绛摇摇头,“你几时见过我被这点□□药倒?” 唯一一次着了“□□”的道,便是被墨丞算计,让月弄影混入了苏芳城,从而改变了她作为苏芳王的一生。 莫逞强了。戎苑说罢,长长叹了口气,依靠着树干,在她身边坐下。一场猝不及防的战斗之后,两人竟又恢复了先前的尴尬,他在思考是否要继续之前的那些问题——那些关乎于男女情爱,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弄明白的问题。 “阿绛,我以为……” “你也说了,那些不过是你以为。”上官绛生生打断他,“戎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苏芳城子民。” 知道她有心避开话题,男子决定单刀直入,“可你说了,你喜欢他。” “墨丞可以给苏芳城永久的安宁,在天界,他教我各种各样的东西,每一天都过的很新鲜……” “我以为,自己这么多年来守着苏芳城,身为苏芳王的你,就会对我产生‘喜欢’这种感情,却不想,最后还是输给了别人。”戎苑冷笑一声,终是狠心将心底的话挖了出来,“如果你告诉我,你和他在一起,只是因为他是凌玄帝君,就像那时去迷惑月弄影一般,一切只不过是逢场作戏——这样的理由我会好受很多,可你,上官绛,你这次动了感情。” “我不想骗你。”她垂下头,“也不想再骗自己了。” 他刀唇紧抿。 “他们总说,苏芳王红颜祸水,善于玩弄感情利用人心,可只有我自己最清楚,对于情和爱,我很木讷,很胆小,不敢承认也不敢接受,还故意伪装成百毒不侵,好像自己就真的可以很强大了……其实我是在害怕,即使到现在我还是很害怕,我害怕伤害你,可是,我不能因为害怕伤害你而骗你,对么?” “我宁可你再骗我一次,上官绛,你已经骗我很久了。”他垂下眸子,用手背抵住额头,隐隐动了动喉头,“我多希望你能一直骗下去。” 从未见过这如铁铸般的男子露出如此捂住表情,她不禁有些心疼,刚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却不想被戎苑扬手揽在怀中狠狠吻住,紧实的身躯紧接着压上一片嫣红。 “戎苑你……你做什么!”她猛地推开他,不小心牵扯到伤口,“我,疼……” 戎苑停止动作,眯着眼睛缓缓离开她。 从未有过如此逾越动作,霁威将军生来一副威严姿态似乎已经成了定性,只是此刻,不甘与愤怒让他有些晕眩,像是野兽本能一般,想要做些什么来昭示自己的领权。 “你我君臣,不可如此!”她挣扎着站起来,箭毒已经消退不少,半边身体的知觉正在逐渐恢复,“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我不希望再让你有什么误会。” “在有苏芳城之前,你将我当做师父;有了苏芳城之后,你将我当做臣下,苏芳王?哈哈哈……苏芳王!霁威将军?哈哈哈……你都说得这么绝情了,我还能怎么办?”他眼中布满血丝,“倘若,倘若你我不再是君臣,可否能……如此……” “戎苑!清醒点!”她斥责。 “我没事。”他笑了一会儿,又兀自停下,冷静片刻后恢复了往昔的语调和神情,“阿绛,我没事。” “我知道我欠你的情,可是,有些事不能勉强……”上官绛话说一半便戛然而止,侧耳聆听起来,手指亦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有人来了。” 戎苑眼中升腾起警觉的光,用三根手指搁在地面之上,微微的颤动从指尖一路传来,“麒麟的兵马来了不少啊,不过都离我们还有些距离,没有再继续深入了——等等,莫不会林子里还设了陷阱,要逼我们进去?” “不对,是毒烟!他们放毒烟了!”她咬牙,“看样子,麒麟此次攻城到是有备而来……” 怎么会偏偏赶在这时候?自己身上的毒还没有消退干净,戎苑的情绪也不稳定,上官绛心中的担忧开始多起来,扯了袖口的布料当做面巾,四下张望寻找撤退的路径,“管不了那么多了,要么躲进去,要么杀出去!速度要快!” 戎苑却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低头想着心思,“麒麟一族素来崇尚蛮力,以往交手,从不屑用这些战术伎俩,这次沿途竟有埋伏的弓箭手,还带了毒箭和毒烟……” 他拳头紧攥,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月弄影的模样,不由恨恨吐出几个字:那家伙! 厚重的毒烟已经蔓延至视线所见之处,上官绛深知此地不宜久留,转身之际又有几道黑影擦着自己发丝而过——又是毒箭! “方便行动么?”戎苑也不含糊,祭出银枪挡掉数支弓箭,“这烟毒性很大,怕不只是作麻痹身体的功效,你小心点!可恶,也不知麒麟从哪里得来如此毒物,若是用来攻城,怕是我们将士都要吃亏!” 烟云翻滚,毒箭直逼,上官绛呼吸愈发急促,稍有动作体内的箭毒便扩散,步子不经意间又踉跄起来,“戎苑,我们……不若,先、先分开走……” “胡说什么!这里若走散了,到哪儿去汇合?”他的目光像是要在她身上开出几个洞来,想了想又低头将腰带上的饰物解下,一头捆了她的手腕,一头紧紧攥在自己手掌中,“我要挡箭,背不了你,你且跟好我,莫走丢了!” 她恍惚间想起自己年少时征战,危机时刻戎苑也是这般样,护着自己一次又一次走出险境。 只是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罢,双腿残废的闻人紫,陷入执念的戎苑,还有爱上凌玄帝君的她……那样的日子,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 咳咳。吸入不少毒烟,戎苑开始重重咳嗽,即便如此,手中银枪却未停下。 视野越来越模糊,毒箭雨来袭的次数越来越多。 “不能再往林子深处去了,万一他们还有埋伏,你我二人都无法活着走出去!”上官绛停下步子,转身,赤练枪发出嘤嘤低鸣,“还是让我折返,痛痛快快杀他们一场,纵然是死……” “胡闹!”戎苑狠狠扯弄捆住她手腕的布条,阻止她的行动,“你当我作臣子,那便君臣罢!但作为臣下,霁威将军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苏芳王涉险!我们且避着毒烟走,深林中若是有埋伏,我断后,你尽快穿过林子便是!区区麒麟弓箭手,我应付的来!” 上官绛争他不过,心下权衡却总觉得还是自己的法子好,正欲用赤练枪刃割断布条,不想又有一阵毒箭雨落下…… 她反应不及,戎苑健步抽身护她在身后,右肩中了一箭,这才险险躲过一劫。 男子扬手折断箭尾,任由带着倒刺的箭头留在皮肉之中,示意上官绛继续撤后。 毒箭不断。 上官绛与戎苑二人相互扶持,边挡边撤,体力渐渐不支之时,却不曾想从林子深处传出一阵呐喊,数枚箭矢破开麒麟毒箭雨,随即映入眼帘的是一身铠甲扬鞭而来的青年,在他身后,还有一支数目不小的人马。 “那是……”上官绛微微瞪大眼睛,“燕宣?!” 就像是一阵及时雨,缓解了苏芳王此刻的尴尬与狼狈。 “雪豹子”燕宣快马来到他们身边,“王上!霁威将军!末将来晚了,请恕罪!” 他示意部下牵来骏马供上官绛与戎苑骑乘,又唤人送上避毒的丹药,上官绛却认出了那士兵正是之前被墨丞俘去天界中的一员,“你们都……” “听闻麒麟攻城,之前所有归编入天界的苏芳子民都已随末将归来,请苏芳王下令回城!” “吾王在上,苏芳长宁——” “吾王在上,苏芳长宁——” “吾王在上,苏芳长宁——” “好,好!”上官绛眼中蒙着薄薄水雾,嘴角不经意微微上扬,“真的是……谢谢。” “墨丞不是不打算插手麒麟与苏芳城的恩怨么?这些天兵又是怎么回事?”戎苑眼见,很快便发现燕宣所带的队伍里混有不少天界兵将,“算是来巡察‘辖地’么?” “这些都是天界主动请战的将士,还有数名济世仙境的医仙。帝君应允他们随军前往魔域。”燕宣解释,“方才的丹药也是临行前帝君嘱咐我带来的,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我等也曾与麒麟部族有些过节,此番一战,但凭帝后吩咐。”为首的天界将士喊话道,“既是同仇敌忾,我等绝不会对苏芳城的兄弟出手,霁威将军大可不必对我们设防!” “魔域没有凌玄帝后。在我苏芳城军队中,便只认一个苏芳王。”戎苑枪刃指着那人,一番话威严却暗含讥讽,“注意你们的称呼。” 上官绛不再说什么,望着毒烟飘来的方向,眼神愈发凛冽。 骏马之上,女子缓缓举起殷红色长/枪:全军听令——速速杀回苏芳城! 第75章 再见 有了燕宣的兵马协力,围守在树林外的麒麟弓箭手猝不及防。 冲撞。斩杀。嘶喊。 苏芳族人像是积攒着战败给天界以来所有的怒气,一下子倾泻而出,让这场战斗酣畅淋漓。 服用丹药后的上官绛脸色好转许多,身体的麻痹感也渐渐退去,红衣猎猎,一骑当千,长/枪在手,很快便杀出一条血路,冲散了那一支麒麟兵马。她在林子附近寻回翻羽,领兵一路奔至苏芳城下。 似乎早早听闻了风声,原本屯扎在城外的麒麟大军已经撤离,只留下不少营帐和锅灶;新砌不久的城墙已然有了火焰烧灼的痕迹,折断的云梯静静睡在墙角,昭然着城中子民击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沿途也不乏有战斗过的痕迹,散落的兵刃还未来得及收回,遍地尸体散发出阵阵恶臭,露出白森森骨头。 她眯起眼睛看着这不算陌生的一切,盘算着要麒麟怎样血债血偿。 城门大开,迎接众人的是飞沙。 她一见上官绛便低头哭了起来,这一次,连一贯严厉的戎苑都没有制止她。 见到闻人紫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她的身体好像比原先更差了,脸色惨白的可怕。失去双腿后,无法再驰骋沙场,可她在宫殿之内操的心,绝不比任何一名前线将士少。冷清的大殿内,闻人紫一人坐在轮椅上,看着上官绛一行越走越近,她的眉头却越皱越紧——倒不是觉得上官绛有异,只是戎苑的神情她从未见过。 “回来了?”冷冷开口。 “嗯。”她回应地亦是简单。 昔日好友言语冷漠,上官绛不动声色屏退众人。只留她们二人,戎苑本不放心,但想到两军交战一事仍有太多疑点需得尽快弄清楚,便拱手告辞。直到殿堂中仅剩红紫色两抹身影,闻人紫这才缓缓移动轮椅靠近她的身边,紧张神色也略略有了缓和。 她冲苏芳王伸出手,后者迎上去,不想得到的却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段时间,我和戎苑有多担心,你知道吗!”闻人紫的情绪一下子失控,冲着她嚷起来,“之前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为什么不来见我?取了赤血大旗就又回天界?” 上官绛不说话,单单是捂着脸颊。 苏芳城中敢对苏芳王如此不敬之人,想来也只有闻人紫一个,而她这一巴掌,自己受得也确实应该,“阿紫……” 道歉的话还没有说出口,闻人紫忽然就抱住她,将脸贴在她身上,竟是低低抽泣起来,“上官绛,你这个混蛋!竟然离开了那么长时间……竟然……” 女子的眼泪微微凉,透过衣衫刺痛上官绛。 “阿紫。”红衣女子眸中光泽愈发柔和,抚摸着她的发,“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两人间沉默了少顷,终是闻人紫一声半真半假的嗔怪打破僵局,“你还把自己嫁出去了,呵。” 她抬起脸,将面上泪痕擦拭干净,故意讥讽道,“人都没让我见上一面,你竟然就敢把自己交给一个神仙?” 深知闻人紫那变扭性子,想起那时她装了一肚子。上官绛干干笑了两声,动着心思如何塞住她的嘴,“若是你见了他,我怕是就嫁不成了。” “怎么,他待你不好?” “他脑子有病。” “还能治好么?” “有点难……” “我想也是,敢娶你这么一头母老虎,脑子肯定不好使。” “说的自己好像很温柔一样……” 两人斗了几句嘴,闻人紫又抱住了她,哭哭笑笑间终是吐露了肺腑之言,“我还以为,戎苑带不回你……苏芳城里没有苏芳王,这可怎么是好!还好你回来了,还好……你跟戎苑回来了……” “我回来,是因为这场战争。”上官绛纠正她道,继而又想起什么,“阿紫,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尽管上次和天界大战我们伤及元气,损失惨重,可就算麒麟将士再勇猛,也不至于短短两三日就攻破了苏芳城绝大多数防线——我与他们交战过数次,总觉得,这一次的对手对我们很是了解,有点意外。” “你说的没错,我也觉得有古怪,只是麒麟攻城时戎苑孤身去了天界,我也无人能与其商议,不如现在唤他进来,我们三人一并再琢磨琢磨……” “不必,你与我一人说便好。” “怎么,你在顾忌戎苑情绪吗?”闻人紫挑眉,“他可是有大闹你的封后大典?” “那件事我有空再细细与你道来。”上官绛摇头,推着闻人紫的轮椅往存放魔域地形图纸的偏厅走去,“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安,有些事,你我知晓便好。” 她抬头,顶梁上悬灯的火苗,忽然间蹦跳了一下。 * 苏芳城外,燕宣将手下的兵马分编成几支小队,命其折返回麒麟军队交战的几处地点。 战场尸首如山,干涸的血迹已然,加之魔域天穹昏暗浑浊,场面不免萧瑟。 “喂喂,刚刚燕宣……嗯,燕将军说的是什么意思呀?”矮个子的年轻士兵将欲扣下的头盔向上扶了扶,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那些麒麟将士不是都死了吗?这场仗不是已经赢了吗?我们为什么还要回到战场那里去?” 被唤住的三五个苏芳城魔族皆蹙眉,“你是来帮忙的神仙?” 矮个子忙不迭点点头。 “呵,你们这些个当神仙的就是舒服日子过惯了,打仗也想当然——我们这儿穷山恶水,做几件兵刃可不那么容易,尸体上扎着的羽箭可都是好东西,怎么能不捡回来?” “啊?这……这人都死了还不得安生……” “你没打过仗吧?先警告你,到时候和麒麟打起来,可别尿裤子!”几个魔族嗤嗤笑起来,“这凌玄帝君的手下的兵也不过如此嘛,这么没见过世面的小个头也敢来魔域参战?” 两军尚未相处融洽,秉性脾气皆有差异,魔物一番话虽带着半分玩笑语气,却也叫周遭神仙直直瞪了眼珠子,只见那矮个子涨红了脸正欲上前争执,几名机敏的同族立马伸手拦下,陪着笑打发走了那些口无遮拦的魔物。 “做什么拦我!就让我与他们说个理不行吗?不就是几支羽箭么,让帝君赐些不就成了,干嘛要去搬弄尸体……多恶心啊!”矮个子撅起嘴,一脸不高兴,“哼,果然魔物最惹人讨厌了!” 少说几句罢。又有神仙上前劝阻。 “都聚在这里算是怎么回事?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吵嚷,方才的命令没有听清楚吗?”燕宣见几人仍旧在低语,便冷了脸走过来,丝毫没有因为面对的是天界兵将而缓和口气。矮个子急急忙忙压低了头盔想要溜走,不想却被燕宣一把扯住手臂,“等等,你,把脸转过来。” 矮个子犹疑片刻,最终还是极不情愿照做。 少年转过脸来,眼角眉梢却流转着女儿家的娇俏……分明是姝裳神女。 燕宣怔神,将少女拉到自己身后,压低声音道,“你来魔域做什么。” “嗯,这不是有点不放心……不放心上官姐,嗯,不放心上官姐嘛。”姝裳神女整个人都缩在不合身的盔甲里,眼眸中流露着尴尬气息,“你这么凶干嘛。” “凌玄帝君知道吗?你姐姐姝华神女知道吗?和麒麟的兵马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燕宣铁青着脸,想了想才道,“我会向王上禀明情况,尽快安排人马护送你回天界。” 姝裳甩开燕宣的手,指着身边天兵道,“帝君知道我来魔域都没说什么,还让这些家伙护我周全……不会有什么事的啦!总、总、总之,我才不要回去!” 燕宣眉头更紧。 姝裳神女,我们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周围天兵识趣地散了开去。 “喂,你们也帮我说句话啊。”眼见“救兵”全数离场,她恨得跺脚,“真是不讲义气。” 于是又变作一对一的局面。 燕宣长时间的沉默令姝裳愈发尴尬,“那个,其实我也可以上战场呀,你看你们魔域的姑娘家不是都很厉害嘛!况且,我还修炼过一些转移的符阵和仙障,一定可以帮上忙的!”说罢,她便施法在男子面前唤出一道光壁,邀功般地冲燕宣笑。 不想燕宣却从身后取出一只羽箭,扬手一挥,轻轻巧巧破开她的防御仙障。 “你……哼。”姝裳被震退了好几步,傻愣愣看着他,这才发觉男子眉宇间有了一丝怒气。 “我说过了,打仗不是儿戏,妖魔所用这些兵刃并非是人间寻常的生铁青铜,缠着魔息妖力的羽箭足以破开仙障——你不是天界的斗将,也不会防身的术法,若是上了战场,要浪费多少兵力护你周全?”燕宣一本正经地批评教育,“这种事,我不能答应。” “我……好好好,是我不对,没本事还要逞能,让你燕将军见笑了!”本不在理的姝裳神女只好认错道歉,言语间却是一片不甘,“可我好不容易才寻来魔域寻到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那便留下呗。”身后忽而传来一阵轻笑,飞沙不知何时路过二人身边,“哈,好个清秀的小兄弟。” “……诶?” “本就不是人人都挥得动大刀,砍得死贼人的,小兄弟可不要被燕宣给唬到,若是能帮着治疗伤员,捡拾兵刃那也是顶好的!最不济还可以留在营地里帮着烧烧火,洗洗马,都是帮了大忙了。”飞沙继续纠正燕宣的“错误观点”。 姝裳眼睛亮起来,忙不迭点头,“嗯嗯,这些我都做得来。” “飞沙,其实她是……” 未等燕宣解释,飞沙就笑嘻嘻封住了他的话头,揽了他肩膀低语,“燕宣你倒是挺能耐呀,几日不见,竟有天界的神仙小兄弟一路追来魔域要入你麾下,这要是传出去,可得叫多少苏芳城的妹子伤心哦。” 都什么和什么啊,燕宣扶额。 跟随霁威将军多年,燕宣到底是学会了几分戎苑的隐忍脾气,还有便是对军中女将莫名多出的几分“忌惮”,特别是对飞沙这种心思细腻,伶牙俐齿的女人。他看看满脸期待的姝裳又看看撇脸偷笑飞沙,最终摇头认输,“罢了罢了,我拗不过你,飞沙,那麻烦你帮她在营地里安排个住处罢。” 飞沙转身甩手走人,“那我去差人给你帐篷里添床被褥。” 啊?燕宣没反应过来。 “你自己让我安排的,我就这个安排。”飞沙无辜耸肩,“小兄弟还有别的需要尽管和我说。” 燕宣有点苦恼,从未见过姝裳神女的飞沙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若真的是误会,怎么才能解释清楚这个诡异的误会……可是还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飞沙已经忙着去招呼别的兵将了。 “苏芳城的女孩子都好热情哦。”姝裳看着远去的飒爽英姿,感慨道。 “不是热情。”尚懵的燕宣点头暗暗肯定着自己的判断,“绝对不是。” 第76章 开场 凌玄天界。 此时的凌玄殿着实清冷了许多,仙娥们诚惶诚恐将折子呈给面色阴郁的凌玄帝君,搁置在一侧的伏羲九凤尾琴弦上流转着色泽奇异的光,似乎在昭示着什么。月弄影侍在一旁,不动声色观察着墨丞的一举一动。 其实身为医仙的他本不该长驻凌玄殿,可眼下墨丞身体状况着实令人不放心;另一方面,跟在墨丞身边,也可以阻止夜锦再次附身。 传唤小仙怯怯推开门,张望一眼凌玄帝君表情,轻声道:姝华神女求见。 墨丞头也不抬,何事? “这几日姝华神女听闻帝君心绪不佳,特意准备了些清心静气的桃花清露,请帝君服用。”小仙又道,“神女已经在外候了许久了,一直未敢惊扰帝君。” 墨丞干干笑了两声,“东西留下,随便找个理由哄她回去便是。” “可……”小仙犹豫,大着胆子又劝,“帝君还是见一见罢。” 墨丞长长叹了口气,搁下手中朱笔,眸中神色有异,月弄影刚想上前缓和气氛,不想他的掌中已经凝起了一股涅槃火,“说了不见便是不见,几时要你来多嘴了?” 火光幽幽仿佛要吞噬周遭一切,身着玄色大氅的凌玄帝君在火光之后更显威严。墨丞平日里性格轻浮不爱端架子,与凌玄殿中仙娥也相处甚好,几乎叫人忘了他乃是身怀涅槃火神力的上古凤族后裔——前来通报的小仙几时见过如此场面,不由吓得双腿直哆嗦,一时间竟忘了告退。 “这是做什么啦?又惹得帝君不高兴……还不快退下!” 直到白泽神君的声音响起,月弄影这才松了一口气:墨丞回神,慢慢将掌中肆虐的火焰熄灭。面如土色的小仙跌撞着退下去,不忘向白倾语投以感激的目光。 “动用涅槃火的次数似乎越来越频繁了。”白倾语摇摇扇子,显得很是无奈,继而又望向月弄影,“你给他吃的药,真的没问题吗?” 月弄影将目光移开,脑海中浮现出夜锦狰狞的脸。 回话的是墨丞,替他圆了场,“无碍的,我自己知道分寸。” “那就好。可别忘了,你的兄弟们是如何放任涅槃火神力,继而自掘坟墓的。”白倾语说话向来直接,却也是适时在提醒墨丞莫要过于自信:上古凤族存留下的四位子嗣,其中两位都因涅槃火之故魂飞魄散,天生神力固然羡煞旁人,可双刃剑的代价也着实惨痛。 “怎么样,你那边有夜锦的消息吗?”墨丞断了他的话头。 “如你所想,这几日,夜锦的元神可是去叨扰了不少修仙门派高人和妖族首领,只可惜并未寻到适合身体;魔域如今大乱,御魔门防御比往昔更强,上官绛体内也有你的气息驻留,倒是没有给夜锦可趁之机。”白倾语耸耸肩,上上下下打量王座上的男子一眼,“眼下能承受住涅槃火神力的肉身,天底下可就凌玄帝君你这么一具。” 嗯。墨丞点点头,差不多要准备开始了。 “其实我今日来,还有一事。”白泽神君撇撇嘴,“染颜神女希望你前往凌波仙境小住。” 对于缥染颜,能用昵称就绝不会叫那么生疏。当白倾语念叨出“染颜神女”这四个字的时候,墨丞就觉得到不对劲,看他的眼神也不自觉紧张了三分。 既然决定要玩一招引鳖入瓮,那么主战场的选择自然十分重要。确实,被珍贵玄冰围拢的凌波仙境是个绝佳的斩杀点:一来玄冰寒气可以抑制他体内的涅槃火,二来夜锦若当真赴约,白倾语和缥染颜也可以及时赶到助他一臂之力。 尽管他并不希望这件事卷入太多的无辜之人,但一个人去赴死,这悲壮却又让太多无辜之人不忍心袖手旁观。 好在上官绛因战事之故被困在苏芳城,夜锦作的梗,如今却成了他心底最舒坦的一件事。 有了染颜神女的“邀约”,当日,凌玄帝君便带着宝琴“伏羲九凤尾”从凌玄殿迁至凌波仙境小住疗养。旁人只道是帝君心绪不定需借助玄冰压制涅槃火神力,却不知一场上古凤族兄弟间的对弈已经悄然无声开场。 成者王,败者寇,足以改写整个凌玄天界的曲目。 * 那时的凌玄殿还没有建起,天界诸神浑浑噩噩各自为政。 墨丞还记得年少的兄弟四人,顶着上古凤族后裔光环,天生神力涅槃火无神可敌,走路都带着阵春风,八荒六合过得好不逍遥……直到他们意识到如同散沙的天界众神需要一位帝君,而这位帝君,非他们中一人莫属。 于是一切都变了。 兄长们相互残杀的情景历历在目,天上地下因四处弥漫的涅槃火而染做通红,炙热无比。墨丞自知胜算不大,放弃帝位之争,主动前往洛水回避。不想黔昊和玄麾终因控制不住神力而被涅槃火反噬,最终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夜锦仅离凌玄帝君之位一步之遥,却被韬光养晦多年的墨丞设计封于冰棺之中。 墨丞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将夜锦骗来凌波仙境,又是如何利用伏羲九凤尾将他镇在玄冰棺材之中,一困就是数万年。 困得这原本滚烫的兄弟情谊也冷得如同冰渣子一般。 不,也许在他下定决心要成为凌玄帝君的那一刻起,那种感情就已经淡了下去。 可是本该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如今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墨丞甚至看见了夜锦那双充满怨气和愤恨的眼睛,似乎就在某个角落死死注视着自己。 应该是梦吧?意识到这点之后,墨丞的情绪反倒是平静了许多。 这梦入得很深,也很真。 然而既然是梦,就会有清醒的时候。又过了少顷,墨丞睁开眼睛,觉察自己仍在凌波仙境的冰窟中入定。举目四望,映入眼中的只有残破冰棺和凝固在玄冰中的灰烬——几日前,为逼挣脱禁锢的夜锦元神出现,他一股涅槃火将自家兄长的身体烧了个干净。 “原来万神之上的凌玄帝君也会做噩梦。”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猝不及防,“我看见梦里的你,一直都在颤抖,怎么,看到过去的事情,开始不安心了吗?” “不见到二哥本尊,我又怎么能安心呢?”墨丞含笑,知晓谁人来临。 他的身后浅浅显现出一个幻象,正是夜锦元神无疑,只见他如同鬼魅般漂浮至墨丞面前,与之相似的面孔变得阴晴不定。 “这些年,你变了很多。”末了夜锦开口,“哼,不亏是坐上凌玄帝君位置的人呢。” “哈?不过,二哥倒是没怎么变,依然看重那些浮名。”墨丞抬眼讥讽 “四弟若是不看重,当年又岂会摆了那么大的局,等着我们几个做哥哥的鹬蚌相持,渔人得利?”提及往事,夜锦的神色愈发骇人,好似那被压抑了数万年的火,在与墨丞对峙的那一刻起,又开始熊熊燃烧,“即便是我的肉身也不肯放过,非要一把涅槃火烧了干净——怎么,你是想让我也体会一番遭神力反噬的痛楚吗?” “若不用此计,二哥今日会这么听话地来凌波仙境见我吗?”墨丞缓缓起身,浑身漾起金红色神息,“既然不是来叙旧的,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不若就此动手罢。” 夜锦大笑三声,眼中杀意顿浓,挥动玄色大氅,一瞬间消失在空中;墨丞警觉,脚下步子变幻,险险躲过那尊忽明忽暗的元神奇袭:眼下世间能承受住涅槃火的身躯唯有墨丞这一具,夜锦元神若想长存于世,再次拥有足以撼动天地的神息,必定要将其夺取。 而同为上古凤族后裔,墨丞的身体里流淌着与他一样的血液,若能将元神寄宿其血肉中,倒也不会觉得生疏。 “还记得你将我封于玄冰之时曾大言不惭道:你所尊崇的帝王之道与我、与我们兄弟皆不同,可是老四啊,你看你如今费尽心思征讨魔域,拉拢南岭白泽,离间麒麟,迎娶苏芳王……哪一样不是残酷违心之举?你与我一般,双手沾满鲜血,走上的是污秽不堪的荆棘之路,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本就不觉得自己是正人君子,二哥莫要妄语,即便手染鲜血,我也可以决定血的多少和腥臭——比起自制力和压抑情绪这档子事,二哥你可比我差得远了。”墨丞干干笑了两声,承受了多日涅槃火重负,他的身体不似先前轻巧,即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还有,迎娶苏芳王……可不是什么违心之举!” 似是动怒,涅槃火自他掌中倾泻而出,在冰面上蔓延。 而正是因为瞬间的破绽,夜锦元神附上男子的身体。 有一个声音在墨丞耳边响起:是么?可四弟你发现没有,你已经越来越控制不住体内的涅槃火了呢!这具身子,其实也快要承受不住了吧? 墨丞微微睁大眼睛,感受到强挤入身体里的另一个元神的逼迫和威胁——其实,这本来就是一场精神力的较量,赢了便能长眠于凤族的血肉中。 “知道为什么吗?”夜锦的声音透露着一丝危险,“因为我啊,早已经让月弄影将你平日吃的药给换掉了——新炼制的那些丹丸,只会引得涅槃火在你身体里更加肆意而已。” “若我都控制不住的话,待二哥你掌控了这身体,又如何保证自己就能控制得了呢?”他反驳,丝毫没有露出胆怯的神色,“我才不想像大哥和三哥一样各自魂飞魄散呢,太狼狈了。” 提及心结,夜锦微微蹙眉。 墨丞微微勾起唇角,用残存的意识唤起所有神息,双手使出一个法诀,笑道:所以,黄泉路上至少让我找个伴呐,二哥。 第77章 兄弟和知遇 冰窟之外,白倾语的扇子开了合,合了又开。 “你在不安么?”一旁阖目养神的漂染颜听得声响,冷不丁开口。 “缥缥也在不安呀。”白倾语笑了笑,倚靠的冰墙微微震颤,他知道冰窟之中墨丞正在经历一场决定生死的战斗,而旁人,帮不了他。 素来清冷的缥染颜轻哼一声。 “平时从不会将淬雪剑随身佩戴,今日可算是破了次例呢!果然,缥缥你也认为墨丞才是凌玄帝君的不二人选呐。”白倾语目光从缥染颜的佩剑之上流转至不远处的一抹青影,“还有一个家伙,似乎也在不安。” 男子说的正是医仙月弄影。 月弄影本是凡间妖族,因机缘巧合才结识墨丞,入得仙籍,居济世仙境。神息浅薄的他难以招架凌波仙境玄冰寒气,可即便如此,自墨丞搬至这里后,他依然寸步不离。也许上官绛有些话说得对,墨丞是一个相处久了就会很愿意与之交心的家伙。此刻冰窟内情形尚未明了,青衫医仙的面色也丝毫未有松懈,兴许是因为交心之友,兴许是因为之前那些夜锦逼着他炼制的丹药。 “我不会让他死的。”又过少顷,白倾语忽然叹了一句。 缥染颜侧目。 “虽然墨丞这家伙吧,脑子不太正常,做事莫名其妙,生气就用涅槃火吓人,还懒……但这个凌玄帝君,他当得不赖。”白倾语苦笑道,“他还与我说,这一战没法活着回来,就让我辅佐上官绛好好治理天界,可……可我也懒啊,这么麻烦的事情……真的是一点都不想做啊。” 他说着半真半假的话,明明是笑着的,隐隐却有了想哭的感觉。 缥染颜正想开口安慰几句,不想冰窟中却传来的了剧烈的震动,继而是一股炙热的气流从洞窟口径喷涌而出,金红色的火焰光泽透过厚厚冰层,变化成了一种怪异的亮光,却着实让冰窟外的三人不寒而栗。 “附身成功,墨丞在让涅槃火反噬自己。”白倾语第一个反应过来,随即恨恨用扇子敲了掌心,气急道,“混蛋,为了毁掉夜锦元神,他是真的连命都不要了!” “按原计划,我们要在这里驻守出口,防止夜锦元神逃脱……” “呵,白痴才会照做。” 白倾语啧了一声,不等染颜神女说明己意,撩了衣摆便要入得冰窟,“怎么说我也是上古神兽后裔,涅槃火……应该也能耐得住一时半刻吧?眼下正是夜锦急于寻找新身体的时候,一定会附到我身上……” 白倾语话未说完,一道青色竟是先他闯入冰窟之中,又唤起无数藤蔓交织成网,生生封住了白倾语和缥染颜的去路。 月弄影?两位上神面面相觑,心中不安又添一分。 * 夜锦绝然没有想到,墨丞会用玉石俱焚的法子来对付自己。 涅槃火吞噬着他的身体,也吞噬着他们二人的元神。 “你……竟然……如此糟践性命!”夜锦怒不可遏,又不甘心从墨丞的身体里退出去,只得在金红色的火光中叫嚣,“在这样下去,我们都会魂飞魄散的!” “无所谓了。”墨丞强忍着火苗舔舐的痛楚,答得十分平静,“一起消失,总好过把整个凌玄天界让二哥弄得一团糟吧?” “哼,你已经在心里认定会输给我这个做哥哥的了,是么?”夜锦说这话的时候稍稍有一丝得意,继而又将语调化作尖细,讥讽他道,“是呢!是呢!无法控制涅槃火的凌玄帝君,最后的结果也不过是被烧成灰烬,所以才想拉着我一起死么!哈哈哈哈,墨丞,被身边人背叛的滋味不好受罢?” “哦,二哥是说那些丹药啊,我知道被换掉了啊——我还让月弄影加重剂量了呢,怎么样,如今的涅槃火是不是比以往更炙热了呢?” “月弄影……是你的人?可恶啊,这个细作,可恶……” 夜锦的意识几近崩溃,栖息在他人身躯中的元神开始一点点涣散。 墨丞掌中运风,让冰窟中涅槃火弥漫得更加肆意,不给夜锦丝毫逃脱的机会。尽管自己口口声声说着并不在意死亡,但事实上,只要有一分生还的希望,他还是想活下来——毕竟上古凤族的宿命并不是被涅槃火反噬,毕竟还要接一个女人回家。 他在释放所有神息唤醒涅槃火的威力,又在本能地抵抗着神力对自己身心的侵蚀,即便如此,墨丞仍感到生命力在一点点流逝。 墨丞想,大哥和三哥魂飞魄散之前,约莫也受过这份罪罢。 如今他和夜锦也赴了后尘,挺公平。 “不行!不行!我不能死,我不要用这种方式死在这里……我们兄弟四人……不能都死在该死的涅槃火上……绝不行!” 夜锦的元神收到重创,开始想要脱离那具滚烫的躯壳,他的面孔变得狰狞,他的声音混合在火焰烧着的噼啪声中,显得那么无力;墨丞情况更加糟糕,连意识都开始逐渐模糊起来,却仍然不肯收控住涅槃火。 本是困兽犹斗,月弄影的忽然闯入让一切有了转机。 夜锦元神像是寻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气力从墨丞陷入火海的身体中挣脱,附着入月弄影的身体。 战况急转直下,仅仅是数几个数的时间而已。 墨丞全然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生生助夜锦捡回一条命。计划被破坏得彻底,他急忙从火海之中抽身而出,想要保存实力,浑身火焰褪去,因烧而留下灼伤痕却赫然在目,提醒着凌玄帝君接下来的战斗并不容乐观。 月弄影微微皱眉,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一点都不意外夜锦会附身于自己。 得了暂缓的身躯,受到重创的夜锦终于回神,元神浅浅在青衫医仙身后显露出现,“好你个月弄影,来得正是时候,果然,你心中还有我这个主上。甚好,甚好,待我逃出这里,一定会将你们碧落族人全数放了……唔!” 他的话还未有说完,月弄影已经抬手将一根银针送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封魂针能将你的元神禁锢,这样就哪儿都去不了了,我的主上。”他的声音清冷而悠远,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事情,手中动作却不停,将更多的封魂针插/入穴位之中。 捉到你了。他又补了一句。 夜锦仿佛明白了什么,眼中恐惧更胜。 “这里不需要你……” 同样明白过来的墨丞想要过去阻止他的行为,跌跌撞撞走了三两步,却又被玄冰间不灭的涅槃火给拦下了去路——受原先药物影响,一时间竟无法自如控制那些双刃剑,浑身是伤的凌玄帝君只能眼睁睁看着月弄影走进火海之中。 也拖着夜锦,一并走入死亡的深渊。 只留他一个人,在鬼门关前徘徊,满眼的涅槃火焰,像是招摇无比的嫣红彼岸花,宣告着又有生命即将终结。 啊啊啊啊啊—— 夜锦撕心裂肺的呼喊声让墨丞觉得晕眩,月弄影为妖的血肉根本无法招架涅槃火的烧灼,很快便幻化做一个焦黑的影像。而月弄影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似乎压抑了所有的痛苦:帝君当年知遇之恩,月弄影今日便全数还清了。 “月弄影,谁允许你这么自作主张的!你……回来!” “帝君,保重。”他似乎是笑了一下。 墨丞徒劳地伸出手去挽留,涅槃火中的黑影瞬间化作无数碧色浮光,无声散去。 化解妖力阻碍的白倾语和缥染颜也先后闯入洞窟,亦是被眼前的一幕所惊愕,却也无法挽回月弄影的性命,火焰之后,唯有夜锦残存的一缕元神在玄冰间游走——那些晶莹的至寒之物,已然成了令上古凤族后裔们苟延残喘的一味灵药。 “墨丞,你竟然,你竟然真的要我死……竟然真的不再顾忌兄弟情谊……” “好,好……那我作为兄长,也还送你一份大礼,一份要你命的大礼……等着吧……” “我也会让你死去,总有一天,你还是会死在我的手上……哈哈哈哈……” 墨丞沉浸在失去月弄影的悲痛中,无心去与一个将散尽的元神去争执什么,可血浓于水的羁绊仍旧是他活在世间的一点念想,那种想要亲近却无法亲近的感情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折磨。 终于,他抬眼看向夜锦,那张和他相似的面孔恍惚间变得平静柔和,就好像很多年前一般。 “你怕死么?”墨丞喃喃开口。 夜锦怔神,只是凝视着他,再无多言。 “我现在有点怕了,二哥。”墨丞像是累极了一般,缓缓坐下来,“原来,那么多人都不希望我死掉,往后,我得努力活着呢。” 上古凤族,终究逃不过涅槃火的劫难。 可都说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托月弄影之福,好容易捡回来半条命的他,真的好像想明白了什么。 涅槃火还在熊熊燃烧,青衫医仙却已魂飞魄散,夜锦气息也渐渐散去……缥染颜瞥望一眼那对凌玄天界念念不忘元神,抬手将淬雪剑掷向空中,剑气掠过之处,寒气肆意,将夜锦的执念全数斩断。 碍眼。她叹了一句。 冰窟中涅槃火势在玄冰寒气的压制之下渐渐小去,墨丞盘膝而坐,艰难祭出宝琴伏羲九凤尾,动用最后的神息将其再次掌控。 随着最后一点火花的熄灭,身心俱疲的凌玄帝君终于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