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江山》 楔子 一帆风雨,缁衣尘深。算别乡去景,酣梦处,影依存。恋竹门春晚,盼归舟如箭,可叹他乡作故乡,皆是黄昏。 看秋霜镜里,似水年华,一个痴人。新添折眉痕,挹离愁别绪,烫情酒温熨,最是销魂。 ——金城绝明 第一章 明永乐元年,九月初七,应天府。 一辆精巧的马车缓缓停在皇宫门前,宫门口原本执戈肃立的士兵看到马车,马上迎上来,掀开车帘堆笑招呼“金城公子万安。” 车内传出极其清爽的笑声“你这个奴才,拍马屁也要选对词儿啊,对我说万安,那对皇上你还说什么?这话可千万别再说了,万一传到皇上的耳朵里,你我都要倒楣。” “是是,金城公子说得是,小的是看到您心里欢快,就”那士兵连忙点头,而车内的人已经款款走出。 明亮的阳光下,一身银色绣花的长衣熠熠生辉,衬托著本就俊美雅致的面庞,更加精致动人,只是他唇边看似温和宜人的笑容,却比阳光要低了些温度,让人情不自禁地对他生出许多敬畏之心。 这个人就是明朝第一富豪,金城绝。 在朱棣夺得山河之后,本想封他做朝中重臣,但他向来不愿入朝,朱棣也只好由他去,只是山河初定,少不了许多用银子的地方,又难免时时要召他入宫。 随手打赏了那个小兵十两银子,金城绝走向奉天殿,只见几个大臣灰头土脸地走过来,一路上还不停地摇头叹息,于是笑问:“各位大人怎么愁眉苦脸的?难道皇上又减免了你们的俸禄?” 当头的一位大臣看到他,不禁苦笑“金城公子来了?劝您先不要进去,万岁正在动怒。” 他淡淡一笑。“登基以来,他天天都在动怒,无妨的。” 缓步走到殿门口,果然听到朱棣震怒的声音。“你身为近侍,食君俸禄,得君眷宠,却在国家危难时刻缄默不语,现在又来朕这里邀宠献媚,还引以为荣,以朕会大大的褒奖你?滚出去!” 下一刻,就见一个大臣又仓皇的从殿里退了出来,几乎是连滚带爬。 金城绝扶了对方一把,低笑道:“大人慢走,不要绊了门槛。” “外面的是金城绝吗?进来吧。”听到声音,朱棣震怒的声调才平和了一些。 走入殿内,金城绝长揖到地“参见陛下。” 坐在高高龙椅上的中年男子正是朱棣。他已经四十多岁了,满面的风霜昭示著他前半生所经历的坎坷,挺直的脊梁和炯炯有神的虎目,又仿佛在向世人证明他的雄心勃勃和无限壮志。 他今天的心情的确很不好,不过看到金城绝他还是暂时收敛了怒容,摆摆手。“你在旁边坐著,等朕忙完这边的事情,有要事和你说。” 金城绝扫了眼大殿中还剩下的人,除了几个太监宫女之外,就剩下一个比较年轻的臣子了。 “解缙,朕和你说的话,你要记在心里。这一部书,朕希望它能集所有自古以来的经史子集,甚至包括天文地志、阴阳医上,甚至是僧道技艺之言,都涵盖在内。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微臣明白,微臣自当殚精竭虑,尽心完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金城绝不禁噗哧一笑。朱棣斜睨他一眼,才对解缙吩咐“你先下去吧。” 待那人退出殿,他这才不满地问:“你刚才笑什么?” “只是编一部书嘛,何至于说得好像即刻就要赴死似的。” 朱棣摇摇头“你不明白,朕希望这部书冠绝古今,朕要让后世子孙提起它,就要为我大明的盛世辉煌而自豪。” 金城绝只是浅浅一笑“百年之后还不知统领山河的是不是大明。” 朱棣眉宇一耸。“你说什么?” 他笑着摆手。“好,好,算我说错话了,万岁千万别动怒,我明白您叫我来做什么了。编这样一部大书,自然是要召集天下的文人墨客到应天,既然要做这样的浩大工程,想来第一缺少的必然又是银子,是吧?” “你别以为朕老像个叫花子一样和你要钱!”朱棣很不高兴“若不是山河初定,国库吃紧,朕何至于揪著你的银子不放?难道朕身为堂堂一国之君,这点银子还拿不出来吗?朕说过早晚要还你的。” “万岁就是不还我银子,草民也不敢说什么。好吧,我回去就写个条子让钱庄提钱,多少银子够花?十万?二十万?” 朱棣忽然笑了。“你先别着急,朕还有话。” 金城绝警觉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慢著,万岁这个表情说明必然有大事,草民还是站起来听比较好,免得待会儿吓得从椅子上坐到地上。” “朕想迁都。” 他惊诧地看着朱棣,好一会儿才垂头叹道:“的确是件大事,这件事若要著手去办,可不是一年两年,要花的银子,只怕也如流水一样了。” “朕不是和你开玩笑,这件事情朕在攻下应天之前就已经想过了。” “为什么?” 朱棣也站起来,在龙椅前面的平台上来回踱步“你跟著朕打过仗,知道北边的军事不容人掉以轻心。蒙古人时刻都不忘騒扰我大明边境,如果朕留在应天享福,北边就等于是拱手相让。如果朕在北边坐镇,立誓和蒙古血拚到底,必然会对他们起到震慑作用。” 金城绝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苦笑道:“但是迁都这等事情真的是太大了。万岁想在哪里建都?北京?” “朕在那里住了许多年,实在舍不下那里”朱棣沉默许久,目光一直悠远地眺望着北边的方向。 金城绝长叹一声。“看来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赚下的银子,最终都要归交给朝廷了。只请万岁记得给我留下一点安家养老钱,燕子还没有出阁。我这个做哥哥的也要给她留些陪嫁。” 朱棣哈哈笑了起来。“你放心,朕想好了,就让燕子嫁给煦儿如何?”煦儿是他的第二个儿子朱高煦,如今刚刚十八岁,在这次起义中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很得他的宠爱。 但是金城绝连连摇头“燕子的脾气倔强,郡王也是性如烈火,这两个人若是凑住一起,您就天天烦恼家事吧。” 沉吟一瞬,朱棣问:“莫非燕子心有所属?前次我看她入宫和皇后聊天,好像总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看上谁了?要不要朕为她指婚?” 闻言,金城绝倏地脸色一变“如果万岁知道她的心上人是谁,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哦?”朱棣挑起眉毛“那我更要听听了,总不会是方孝孺、黄子澄那帮人吧?” 赫然抬起头,金城绝秋水般美丽的眸子中,此刻闪烁著点点寒意“那群迂腐不化的老头子早已是万岁的刀下鬼了。这三个月来让万岁最费心寻找的人是谁?万岁难道要草民提点吗?” 朱棣猛地一震,刚才还笑吟吟的神情顿时凝结起一层寒霜,一个名字从牙缝中狠狠挤压出来。 “萧离——” 在应天府的郊外有一个宁静的小山村,因为深处群山之中,所以这个小山村隔绝在战火之外,也才得以保存。村中的人过的是男耕女织的宁静生活。 清早,当马儿刚在树上叽叽喳喳叫的时候,一个胖呼呼的男孩就蹦跳著跑到一个院子里喊“阿卡!太阳晒屁股了!快起床啊!”院子里正房那间屋的窗户被人推开,一张明媚如春花般的俏脸露出来,但是秀逸的双眉却故意堆蹙在一起“吴小胖!说了多少次,不要这样没大没小地叫我,要叫阿卡姊姊。” “哼,我才不要,我娘说你一天到晚上树下河,像男孩子一样。”吴小胖理直气壮地说完又央求“阿卡,咱们出去玩会儿吧,我看到右边山上有一棵好高好高的树,上面有个大鸟窝,说不定是老鹰住的呢。” 阿卡笑道:“老鹰才不会住在这种小山里,八成是乌鸦的窝。你等等,我梳洗好就出来找你。” 当她换好衣服,随便将头发梳了梳就跑出房门时,却迎面撞上一堵高大的“肉墙” “哎哟!” “你要去哪里?” 低沉又有共鸣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她心知不妙,仰起头笑嘻嘻地用笑脸打发眼前人。“出去出去走走。” “不要又跑出去玩。”肉墙一拉她瘦小的肩膀,将一捆重重的柴火丢在地上“该煮早饭了。”然后将她推进屋里。 “唉,你知道我不是做饭的料。”她愁眉苦脸地看着屋子一角的锅灶。 “我没要你煮。”肉墙男迳自走到那个角落,点了火,洗起米。他早就有觉悟了,要想在这里住得久一点,事事都只能靠自己,墙壁上那一大片乌黑的焦痕就是前日让这丫头炒菜,最后被火焰烧熏出来的,幸亏他当时在院子里,赶得及救火,否则整间房子都要被她烧了。 “你真好!”阿卡欢呼一声从后面抱住他宽厚的后背,将下巴枕靠在他肩头,柔声说:“我就知道,把我的命交给你是没错的,你肯定不会让我吃苦。我老爸要是知道我找了你这么一个体贴细心的老公,他肯定要杀鸡宰羊,烧香拜佛,磕头谢恩了。” 男人叹口气。“他如果知道我现在饿著肚子给你做苦力,会更加同情我。” “我知道你很辛苦,所以我已经正式拜隔壁的王大婶做师父了。” “王大婶?”他不解地回头“她能教你什么?” “教我做衣服啊。”她虽然性格爽朗,此时却还是露出一丝少女的羞涩“你看你,一直穿著这两件破衣服,倒是我整天漂漂亮亮的,你知道别人都说我什么吗?说我是个只知道打扮自己的轻浮女孩子,早晚有一天攀到高枝,会把你一脚踹开,就像潘金莲一样,所以我一定要帮你做件新衣服,把你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他们再也说不出我的坏话。” 他又叹口气。“你只要每天乖乖待在家里,不要跑出去惹事,我就感激不尽了。至于新衣服,我无所谓,在这里不要穿得太招摇,你还怕锦衣卫找不到吗?” 阿卡的笑容顿时一沉“所以我才会天天出去啊。我想打探一下外面的动静,希望燕王哦不,现在他是永乐皇上了,我希望他不会把你的叛逃当回事,任你自生自灭,这样我们就可以过踏实的日子了。” “萦柔这样过日子,你真的不觉得苦吗?”轻轻捧起她娇嫩的面容,这样一张美好的脸应该是养在大富之家,被人锦衣玉食地呵护著的。当年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就知道她以前一定是在一个很好的人家,受过很好的教育,才会有那种清贵之气。 伸出双臂搭在他的肩头上,她轻声道:“我若是觉得苦,当初就不会选择跟你走了,别再问我这样的话,好吗?那会让我觉得是一种侮辱。” 她,谢萦柔,宫中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宫女,和这个曾经是锦衣卫头领,又是燕王安插在建文帝身边的心腹间谍萧离,在燕王朱棣攻破应天的那个晚上,叛逃出走。 逃出皇宫后的朱允炆找到一些旧臣,在他们的安排下雇了两条大船,和他们伪装成商人的模样,带著谢萦柔给他的救命地图顺江入海,离开了大明的疆土。 萧离和谢萦柔本可以和他一起逃,不过却选择了暂时留下,隐居在距离应天不过几十里外的小山村中。 比起流亡天涯的日子,他们更希望能做一对普通的农家百姓,并相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萧离忙了半天,终于将热腾腾的早饭端到桌上。 谢萦柔早就忍不住了,闻著那扑鼻的香味,一个劲儿地赞赏。“萧离,你真是做饭的天才,看不出你一个大男人,这么会做饭啊。” 萧离一边帮她盛粥,一边说:“当年我随燕王打仗的时候,经常要和战士们一起煮饭。” “其实我也不是笨手笨脚,一无是处的。”她的嘴里塞满食物,还不忘为自己辩解几句“我会做披萨啊,拌沙拉也非常棒,但是这里的锅不是平底的,又没有沙拉酱,做起来总是麻烦一些。” “披萨?”萧离偏头看她“是你家乡的东西?” “也不算啦,是外来的食物。”吃完了一个烧饼,她又忍不住去拿了第二个“我和你说这些事情,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其实我们那里还有佷多更奇怪的事情,比如那时候没有人骑马上街了,大家都是骑车或者开车,还有搭飞机,从应天到北平,一两个时辰就到了。” 她热热闹闹地说了半天,见他只是听,没有说,便无辜的眨了眨眼问:“你在想什么?一定在想:这丫头又胡说八道了,对不对?” 他却摇摇头,很认真的说:“你说的,我信。” 谢萦柔一怔,又嫣然一笑。“我以为你不懂女孩子的心,原来你也这么会说话。”她探起身,在他的脸颊亲了一下“真是我的好萧离!” 萧离干咳了两下,脸又红了起来。“对了,我还没问你,好好的给自己取什么阿卡这样的怪名字?” “我有个英文名字,叫洁西卡,所以就暂时取名阿卡,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可爱吗?” “洁西卡?”萧离皱皱眉“古里古怪的,像蒙古人的名字。” 谢萦柔噘起嘴,将咬了半口的烧饼丢向他“什么蒙古人的名字!这名字最好听了!当初我在英文课上选了好久才选到的!” 他一反手,轻轻松松就将那个烧饼握在手中,咬了一口。 “喂,那是我的!”她赶忙又伸手去抢。 “你吃大多会胖。”他伸手隔开她的狼爪。 看他吃得津津有味,谢萦柔莫名的红透了脸“我都咬了一口了,你也不怕脏?” “哪有那么多讲究,我又不是皇上。”说著又埋头喝粥。 见状,她笑着揽过他的脖子“我知道你是想说你喜欢我,所以不在乎吃我剩下的东西。没关系,你不会说甜言蜜语,以后这事情都交给我来做,你只要把饭做好就行。对了,你今天一早就去砍柴,一定累了,一会儿我赶车去卖柴。” “你?你会赶车?”瞥她一眼,他眼中分明写满质疑。 谢萦柔嘿嘿干笑“是隔壁的王大叔,他说他一会儿要去卖柴,我跟他说好坐他的车一起去。你虽然换了便装,但是城里到处都是锦衣卫的眼线,你每次进城我就好担心。换我去吧,反正也没什么人认得我。” “不行。”他断然拒绝。如果他被人认出来,大不了仗著自己一身功夫,可以马上跑掉,这丫头却是半点功夫也不会,只要被人发现,一定会被抓住。 谢萦柔眼珠子转了转,突然绕到他背后,轻轻在指尖呵了口气,伸到他腋下。 萧离警觉地问道:“干什么?” “你要是不答应,我只有使出非常手段了。”她诡笑着,然后十指尖尖,扣到他的腋下。自从有一次无意间发现这个大男人特别怕痒之后,她就把这个当作自己对他的必杀技了。 萧离已经吃了无数次暗亏,这一次岂能让她故技重施,便反手一抓,就将她的手臂按在那里,容不得她动弹。 “哎哟,手腕好疼!你要把我的手骨捏断吗?”谢萦柔哎哟哎哟地叫,好像真的很痛的样子,吓得萧离赶紧松开手回头检视她的手腕。 趁此机会,谢萦柔一下子将双手探到他的腋下,拚命呵起痒来,萧离抵挡不住,只好也耍了一招无赖,将她重重压倒在身下。 “谢萦柔!我现在知道什么叫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了!”他咬牙切齿的低吼。她晶亮的星眸闪烁著动人的光彩,凝眸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俊脸,还可以自由活动的右手悄悄抽出来,抚摩著他如刀刻般俊朗的下巴,低声说:“石头,我不想只做一个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笨女人,你明白吗?我是要和你过一辈子,不是要靠你养一辈子,信我一次吧,我能完成任务的。” 感觉下巴痒痒的,她指尖的热度仿佛一把火,可以烧到他整个脸上。 “你这样就脸红了?”她大惊小怪的叫起来。 “别胡说八道!”萧离急忙别过脸去,想站起来,又被她一把拉住肩膀。 “脸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还怕我看到吗?我觉得很可爱啊。”她咬著指尖吃吃笑。“好,我给你三秒钟考虑。三秒钟里你若是不反对,就算你答应我了。” “什么三秒钟?”他这个大明朝的人对二十一世纪的计时方法根本不懂。 就在这时,她已经快速地倒数计时“三、二、一!时间到!你答应了啊!”她欢呼一声跳起来,萧离急忙拉了她的手臂一下,将她的手一把抓在手中。 “萧离,不许你反悔。”她又开始“耍赖” 沉吟半晌,他终究拗不过那双恳求的大眼。“注意安全。” 谢萦柔再度欢呼一声,搂住他的脖子“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最好了!” 轻轻环住她软玉温香的身子,萧离无声地叹口气。 他曾经是杀人如麻,号称铁血冷面的锦衣卫,却栽在这个小妮子手里。 今生,他只知道一件事,她快乐了,他就幸福了。 热闹繁华的应天府市集上,王大叔乐呵呵地看着在一旁津津有味数著铜钱的谢萦柔,笑道:“阿卡啊,总共就这么二十几个铜子儿,你数好几遍了,还没有数够吗?” 她兴奋的回话“王大叔,你有所不知,这是我难得一次自己出来做买卖,赚到这么一大笔钱,当然要多数几遍,这样回去之后,我也好和我家石头好好炫耀炫耀啊。” 王大叔却说:“我看你的样子,大概家里生活不错,怎么会落得跑到我们小山沟里买房过日子?你家男人你老叫他石头,他到底叫啥啊?” 听到王大叔说萧离是她家男人,谢萦柔心里开心得很,更卖力的信口编起故事。“您有所不知,我爹啊,想让我嫁给一个有权有钱的大官,可我心里早就喜欢我家石头了,所以就和他一起逃婚出来。多亏您收留我们,还找了间空房子给我们住,否则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流浪呢。哦,对了,您就当他姓石好了。” “石兄弟很厉害,那么粗的树干,他两刀下去就砍断了,我们村里最有力气的小伙子都没有这个本事呢。”王大叔啧啧赞叹“你们两个郎才女貌,有情人就该成眷属,逃婚逃得好,反正我家空闲房子多,你们好好住著吧,外人也想不到到咱们村子里来找你们。” “多谢大叔,这几个月多亏您和大婶照顾我们呢。”谢萦柔笑咪咪地将二十几个铜板装在自己的随身荷包里。“我要去帮我家男人买双新鞋,他这两天上山砍树,鞋子都磨破了。” “去吧去吧,拐角就有一家鞋帽店,我在这里等你,天还早,等你回来咱们再走。” 谢萦柔于是蹦蹦跳跳地跑到拐角那家鞋帽店“老板,你这里的鞋子哪一种最耐穿?” 掌柜的笑脸相迎。“姑娘是要男鞋还是女鞋?我们这里有手工做的千层底,卖得最好了。不知道姑娘要多大尺码?” “尺码?”谢萦柔一下子被问住,她从来都没有问过萧离是穿什么尺码的啊。她绞尽脑汁地想,又用手比划“大概是这么大的。” 掌柜的马上领悟,取来一双鞋“那大概就是十寸的,姑娘可以先买去试穿,倘若尺寸不合,可以回来更换。” “好,多谢掌柜的。”拿出荷包,她问清价钱之后,掏出铜板一个个数给掌柜的。 正在此时,那掌柜的脸色一变,盯著她手指上的戒指,小心地问:“姑娘,您这这戒指挺别致,不知道是从何处买的?” 她一惊,不动声色地扯出笑“这不过是路边小摊随便买的,不值几个钱。掌柜的,鞋子我拿走了,多谢哦!”她付了钱,拿起鞋赶紧出了店,跑回王大叔的马车前,跳上车,连声催促。“王大叔,我们快走吧。” 坐在车尾,右手紧紧盖在左手手背上,手指下的那块凸起就是刚才掌柜问起的那枚戒指。 都怪她粗心大意,把戒指一直戴在手上没有摘下来,竟然忘了应天府到处都有那个人的买卖,倘若被人因为戒指而发现了她的行踪,那可是要招来天大的祸事了。 如果说她和萧离藏起来一是为了害怕朱棣灭口,那么第二个原因就是为了躲避那个人——金城绝。 他那双伤透了心,又极为不甘的深邃黑眸,但愿她和萧离的离开,可以让他渐渐忘记被她拒绝的耻辱和不甘;但愿在这个辉煌的大明王朝中,她能和她喜欢的人安安静静度过一生一世的岁月。 但愿但愿。 第二章 下了马车,金城绝走入别馆,穿过一层层、一进进的深院之后,依稀透过最后一面窗子的珠帘,看到后院小桥上站著一个人。 “萦柔?”他心一喜,低低叫出那个名字,脚下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打开珠帘,看清桥上那道娉婷的身影后,他的眼中又掠过黯然之色“燕子,你不是不喜欢这座桥吗?到这里来做什么?” 金城燕缓缓转过脸来,表情一样算不上好看。“哥,我现在觉得这座桥的名字取得太不吉利。” “是吗?”他微微一笑“哪里不吉利?” 金城燕用手一指桥头的木牌“照影桥。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鹰鸿照影来。这不好像明知道会留不住那个人,只能在这里顾影自怜似的。” 走到桥边,金城绝拉她下了桥“在这里顾影自怜的可不是我,而是我可怜的小妹。燕子,你还忘不了萧离吗?就当他死了吧。” 她瞪他一眼“说得容易,你怎么不当谢萦柔死了?” “你怎知我在意她?”敛起笑,他冷冷的说:“拒绝过我的女人,我才不会将她再放在心里。” “是吗?”金城燕诡谲她笑问:“那是谁这些日子以来,要全国大小店铺都严查一个姓谢的女孩子?” 金城绝面无表情的说:“你懂什么?我找她不过是为了当初送她的一枚戒指罢了。” “戒指?你是说,你以前最爱的那枚玻璃戒指?你送给她了?”金城燕惊呼“可是所有咱家字型大小的掌柜和伙计都知道你的规矩,持那枚戒指,可以随意调拨至少十万两银票,你怎么随随便便就送给了她!” “我以为要得到想要的,付出一些代价是必须的,没想到这回却做了笔赔本买卖。”金城绝自嘲的转回身,走到前面的茶室,一个婢女端著盘子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那盘里并不是什么奇珍异果,而是一盘泛著寒意的冰沙。 金城燕好奇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地品尝,表情说不上是欣赏,倒像是痛苦,不禁奇怪。 “哥,天气转冷了,你怎么还要吃冰?很好吃吗?”夺过他手里的勺子,也吃了一口,她却马上吐了出来“呸呸呸,这里面放了什么啊!这么苦!” “黄连。”金城绝淡淡地说,又将勺子拿了回来。 “黄连!这又冷又苦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你居然天天吃它?”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这是为了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记一些事。”他慢慢地又咽下一口。 曾经,那个女孩子很喜欢吃这冰沙,一定要浇上红豆酱,他为了那人,费心费力忙了好多天,才把一盘被她叫做“红豆冰山”的冰沙捧到她面前。 但是冰沙还没有吃完,她却被另一个男人带走了。 从那以后,这冰沙成了他每天必吃的一道餐点,只不过爽甜可口的红豆沙被他换成苦涩无比的黄连水。 既然甜蜜留不住那个人的心,就把甜蜜变成苦涩吧,总有一天,他希望能亲眼看到她也品尝到这份苦涩时,那种痛苦伤心的神情。 突地,有婢女在门外轻声禀道:“公子,南城鞋店掌柜求见。” 金城绝挑起眉尾,很不耐的回答“如果是生意的事情,让他找薛管事,不需要直接来见我。” “他说,他今天在店中见到了一位姑娘,很像公子之前交代要找的那一个,所以” 那婢女话音未落,珠帘被金城绝“唰”一声的撩开,只见他大步走出来,厉声道:“叫他现在过来见我!” 那名鞋店老板躬著身走进来,头都不敢抬起“小的见过公子” “废话少说,只说你今天见到的那个人!”他面如寒霜的命令。 “是,那位姑娘看起来很年轻,大概不到二十,模样很是俊俏,性子比较活泼,穿的倒是普通,只是她手上戴著公子的玻璃戒指。” 金城绝握紧拳“你没有看错?” “公子交代的时候,还附了戒指的图影给所有店铺传阅,小人看了无数遍,不会看错的。” “你可知她去哪儿了?” “小人派了一名伙计追出去看,只见她上了一辆驴车,出了西城门,那赶车的人据说是西城石方村中一个卖柴的,姓王。” “卖柴的?”金城绝颦眉凝思。 金城燕跟了过来,颤声问:“可曾见她身边还有什么人吗?比如说有没有一个个子高高,身材很魁梧,满脸英气的男子?” “这个倒不曾见到。” 她赫然回头“大哥,你认为她是谢萦柔吗?” 金城绝咬著下唇,眼中闪过一抹精光,陡然迈步走出别馆大门。 吃过晚饭,谢萦柔笑咪咪地将新买的鞋子掏出来,递到萧离面前“看我帮你买了什么?” 萧离皱皱眉“你又乱花钱。” “怎么是乱花钱?你天天上山砍柴,鞋子都破了,难道我要看着你光脚爬山吗?这双鞋子贵是贵了点,但是老板说这种鞋子最耐穿,你把脚伸过来试试。” 她说著就将萧离拉到床边,按住他的脚,硬是帮他把鞋子脱了下来,可是新鞋子往他的脚上一套——咦?居然穿不上! 这下子她笑不出来了“我以前看尺码看得很准的,这次怎么会算错?萧离,你的脚是穿几寸的?” “十一寸。” “唉,买小了一寸。”她看着他的脚发呆“还好那老板说可以更换,明天我就去换。” “不用了。”他用力一蹬,硬生生将鞋子穿到脚上“鞋子踩踩就大了。” “那怎么行?我又不想你裹三寸金莲,这样多不舒服啊,怎么上山走路!”她急著要把他的鞋子脱下来。 萧离又一伸手挡住她。“我觉得挺好的。”追加一句“这是你第一次帮我买东西,我收下了。” 她微怔,张著嘴愣愣地看着他的脸,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在胸口满涨的情感是感动,也是喜悦。 “你不要这么宠我。”她又想笑又想哭,不由得用手打了他肩膀一下“你看你,都快把我弄哭了。” “有什么可哭的?”萧离莫名其妙地扳过她的脸。 她又低头将那双鞋子从他脚下扯下来“这鞋子先给我,王大婶说要教我绣字,回头我绣几个字在鞋子上,才会更有意义。” “绣什么?”萧离提醒她“别绣名字。” “我才没有那么傻呢,一定要绣几个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字。”谢萦柔笑着向后一倒,靠在他怀里“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想找一个世上最了不起的老公,但是我娘说能有男人肯娶我就算好的了,后来渐渐大了,还真的没有一个男孩子向我表白过,我才发现自己真是很没有男人缘。” “你希望男人都围著你转?”萧离的声音忽然闷闷的。 她笑着抬起头,手指按在他堆蹙的眉心问“我说这话的意思你不明白吗?我是想说,现在终于有一个傻瓜肯一辈子接收我了,我该怎么办?” “嗯?” 谢萦柔不禁叹了口长气“你不会真的是颗石头吧?唉,我是在向你求婚,这种事情真不该由我们女孩子来说。” 萧离一下子呆住。 “你看啊,人家跟著你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周围的人都认定我是你娘子,你是我相公,可是我到现在都无名无分的,你好歹让我出门时也理直气壮点吧?” 谢萦柔真是服了自己,别说现在是在大明,就是回到她原本生活的二十一世纪,敢正面和男朋友求婚的女孩子也实在不算多。 萧离呆了好一会儿,伸出手在自己的怀里摸了一阵后才缓缓说:“我现在还剩下十几两银子,够办酒席吗?” 她啼笑皆非,又开心的一把抱住他的肩膀“你以为这是皇上娶亲吗?我们要办多大的酒席?不用惊动别人,只要请隔壁的王大婶和王大叔过来喝杯喜酒就好。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萧离的大手轻轻托起她的脸“我原本想多攒些钱再和你说成亲的事,没想到你这么心急。” “什么心急,说得好像我嫁不出去了似的。”她对他做了个鬼脸,但是心中洋溢的是无限狂喜。 于是这一晚她开开心心地又和萧离聊了好多,直到萧离都受不了她的聒噪,强行将她按倒在床上,命令她“睡觉!” 她却又丢了个媚眼给他“为什么你和我共处一室,却能做柳下惠,从来都不对我觊觎呢?” 萧离瞥她一眼,丢下一句“不要试图玩火,男人禁不起诱惑。” “我若是诱惑你又怎样?”她故意逗他。 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想试试吗?” 看他涨得通红的脸,谢萦柔便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虽然她很想做萧离的人,不过她愿意将最美好的一次留给新娘之夜。 于是她笑着钻进被子里,将身子紧紧裹住。 “也不怕勒死你自己。”萧离没好气的轻斥,但是此刻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了。再被这丫头撩拨下去,他怕自己真的一个把持不住,就对她做了什么。 “萧离”她躲在被窝中软软地叫他“你很久都没有吹笛子了。” “会吵到邻居。” “不会啦!”她裹着棉被又坐起来,软语请求“再吹一次,好不好?” 拿她没有办法,他只好从床头的衣服箱子里翻山那支竹笛。 笛声与月色相融,清冷的月仿佛也变成温暖的色泽,映照在她秀美的脸上,将她眉宇唇边的笑容都照得流光四溢。 他吹了许久,渐渐地,听到她鼻息均匀,知道她已经睡著了,便止住笛音。 见被子被她踢开了大半,萧离轻手轻脚地帮她盖好,去关窗,忽然眼前有个影子一闪而过,他训练多年的警惕性陡然被唤醒,目光笔直地射向那道影子消失的地方。 那影子并没有远离,而是在院子的一角停下,像是在与他对视。 他犹豫了一下,迈步走出大门,反手将门关上。 就这样,彼此在黑夜中对视了许久许久,直到被乌云遮蔽的月光缓缓拨开云雾,探出了脸,月华投洒在院子中的沙地上,也投在两人脸上。 “见到我,你不吃惊吗?”那流水清风一般的声音幽幽响起。 萧离镇静回答“早晚会有人找到这里,没想到先来的人是你。你没有带万岁的人来吗?” “我得到消息,只不过来探查一下,怎么可能带著大队人马?”月华下的金城绝,银衫如水波般荡漾,那双眸子比月光还要清冷。 他是金城绝。是萧离和谢萦柔曾经的朋友,如今的敌人。 他朝萧离身后的房子看了一眼“萦柔在里面?” “嗯。”萧离的右手悄悄捏成拳,不敢对他有一丝一毫的掉以轻心。 金城绝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他这个小动作,不禁一笑。“你怕什么呢?怕我现在动手抢人?你放心,我还不至于有胆和当年燕王驾下的第一高手动手,只想问一句:她好吗?” 萧离眸光一动“她很好。” 叹口气,金城绝状似惋惜的开口“看到你们流亡在外,我实在很难过。在这种小山村里,只怕不会过得很舒服吧?我记得那丫头很爱吃笋尖及小包子,当初为了找到这些东西,你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人力财力。” 萧离定定地看着他,心中想到的尽是那女人刚才吃到自己做的菜时,满脸幸福的笑容,淡淡地说:“吃不到那些东西,她也不会很难过。” “哦?是吗?”笑望着萧离,他敛起笑,深沉的黑眸里闪著显而易见的愤怒火光。“看来你现在很了解她的心了?她既然在里面,麻烦叫她出来一下,我很想见见她。” “她在睡觉。” 金城绝一怔,手不知何时握得死白。“你们该不会是已经” “我们过几天成亲。”萧离坦率地回答。“如果你想要请柬,我可以送一份给你。不过山村简陋,没有上好的纸笔写请柬。” 金城绝沉默一瞬之后,猛地爆出一串响亮的笑声,那笑声没来由的让人觉得刺耳。“哈哈哈,真是很好,很好,妙极的好,原来你们要成亲了,看来我该准备一份大礼才是。” “不必了。”萧离面色波澜不兴。“你若是能让我们踏踏实实在这里过日子,我就谢过了。” “踏踏实实过日子?”笑容一收,金城绝咬牙切齿的低咆,贵公子形象不再,反倒像是一尊封印被解除的玉面杀神。“你们在这里过好日子,却要别人在外面受苦?哼,萧离,你该知道我是个有仇必报的人,所以,我绝不会让你们过上踏实的日子!” 语罢,他一转身走出院外,那里有一乘快马正在等他,他翻身上马之后,便冷著脸绝尘而去。 院子内,房门被从里面打开,谢萦柔揉著眼睛,打著哈欠问:“刚才你在和谁说话?我听到有人在笑。” “是隔壁的王大叔。”萧离牵著她走回房“我们该准备搬家了。” “啊?”谢萦柔以为自己还在作梦,怔了好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急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不是,是”萧离不想让她担心,便找了个借口“我觉得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很无趣,再到别处走走比较合你喜欢尝鲜的性子。” 谢萦柔皱了皱眉“不对不对,萧离,你不是个善于说谎的人。刚才有人来过是吗?是你的锦衣卫旧部?” 他的嘴唇翕张了几下,终于说出“是金城绝。” 她脸色登时大变“他、他找到这儿来了!糟了,一定是,一定是白天买鞋的时候都怪我太大意了!” 她不停顿足责怪自己,萧离却一把将她泡在怀中,紧紧地按压在胸口,像在立誓,也像在告诫自己。 “你放心,我不会把你交给他的。” 天还没有亮的时候,谢萦柔就和萧离收拾了一些身边的东西,然后离开这座小村子,连和邻居告别也没有。 “我们要去哪儿?你有目标吗?”谢萦柔问。 “先向东走,走到海边,雇了船,就可以尽快离开大明,万岁的人马也抓不到我们了。” “可是我们没有足够的盘缠去雇船吧?” “我可以在港口找份差事,先赚些银子。或者找一条船,和船主说说,让他允许我们上船干活,以换取随船出行的资格。” 她回眸一笑。“好啊,你可以做个船公,我就做个船婆,或者我们两个人可以一起做一对海贼,在大海之上乘风破浪,劫富济贫,你说好不好?” 萧离不禁失笑。“你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你以为是那很好玩的吗?” “你啊,就是不知道浪漫,人家幻想一下嘛,说不定我们还可以在孤岛上找到宝藏,那个宝库的密门是石头做的,开门的蜜语就是芝麻开门!哈哈!” 萧离无奈她笑着摇头,却又移不开停留在她脸上的目光。 他喜欢看她说起这些怪事时兴奋又骄傲的表情,喜欢看她一会儿娇嗔,一会儿扮著鬼脸,他全部都喜欢,更庆幸她也喜欢自己。 当她的手紧紧抓住他时,他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会握住她,就像他的心跳和呼吸,一时一刻也不能离开他的生命。 谢萦柔说到一半,忽然察觉萧离专注地凝视著自己,不觉脸一红“你盯著我看做什么?” “不能看你吗?”萧离难得没有转开目光。 “哈,看不出你这么冷冰冰的人还有一双电眼呢萧离,那山下头是什么人?” 萧离一听,以为是金城绝带人来追捕他们了,马上警觉地将她护在身后,但在看清楚后,悄悄松了口气。 “是押解流放犯人的队伍。” 士兵们挥舞皮鞭的喝斥声,和犯人们嚎哭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飘到山上两人的耳中。 谢萦柔紧紧抓住他的衣角,颤声道:“这样押解,也太、太残忍了吧?为什么连鞋子都不给犯人穿?” “是为了防止他们逃跑。”萧离说“我们还是赶路吧,如果被他们发现了我们也不好。” 她却轻声低呼“萧离!那人群里好像有铁夫人。” “铁夫人?”他不解地回头“你说谁?” “就是铁铉将军的妻子,还有他的小女儿。哎呀,当年铁夫人曾经带著女儿入宫,我见过她们的。天!我想起来了,史书上说过,铁夫人和铁小姐是要充入军中为妓的!” 她急切地对萧离恳求“萧离,想个办法救她们吧。铁夫人才不过三十多岁,她和铁将军快到三十岁才有了这个女儿,叫囡囡,今年才七岁,你忍心见她们母女遭到士兵的凌辱吗?” 萧离微一沉吟“这十几名士兵都带著兵器,只怕要救人很难。” 她一咬牙“那我去,我是个女孩子,不引人注意,你趁那些士兵没留神的时候,想办法救人。”说完就向山下走。 萧离一把拉住她,不赞同的瞪她“不要太慌乱,你现在心里一点办法都没有,怎么救人?” 谢萦柔惊喜地问:“你肯帮忙救人了?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丢下我一个人!” 他认命的从腰间拿出一个小瓶“你把这里的葯沫倒在手上一点,接近一个士兵之后就向他挥挥手,他闻到之后会马上昏倒。” “这是什么葯粉?这么厉害?” “是锦衣卫特配的迷葯,为了对付极为厉害的犯人的。”萧离又审视了一阵山下的情形之后才说:“你先下去,我从旁边绕过去,若是不能马上救人,我们就要赶紧离开,时候拖得越久,越有可能横生枝节。明白吗?” “明白!都听你的!”她灿烂一笑。 这日,朱棣大怒著回到谨身殿,一路狂骂“反了反了!居然还有人敢吃态心豹子胆,青天白日劫走囚犯!” 谨身殿中目前居住的是徐皇后,她沉稳地站起身,先向他行了一礼才问:“不知道万岁说的是什么事情?谁劫走囚犯?” 朱棣仍旧怒著脸“今晨刚要散早朝就有人来报,说今早押解出京的铁铉家钦犯居然被人劫走了。你信吗?只是一男一女做的!” “是所有犯人都劫走,还是只劫走了几个人?” “哼,都劫走还得了?只是铁铉的老婆和女儿被劫走了。朕看一定是铁铉家还有残党没有扫除干净,朕一定要彻查此事!” 徐皇后沉思片刻才再开口“那地方是在哪里?周围是否有人埋伏?押解铁铉家人出京的事情之前,是否曾经走漏过消息?” 朱棣摇了摇头,气呼呼地回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这才发现屋内还有一个女孩子“燕子?原来你在皇后这里?” 金城燕笑着跪倒“三天两头来打搅皇后,万岁不生气吧?” 朱棣这才露出一丝笑容“娘娘疼你,你常过来走动是好的,要不是你哥哥拦著,我还希望召你做儿媳妇呢。” 见她花容变色,徐皇后忙笑着拉过她“万岁别开燕子的玩笑,人家女孩子脸皮薄,再说,万岁想把燕子指给谁?煦儿吗?我只怕煦儿那个脾气配燕子不合适。” “金城绝和你一样的说词,你们该不是串通好了吧?”朱棣又瞥了金城燕一眼,忽然声音一沉。“朕听说燕子心中有人了?” 金城燕脸色再变,低头嗫嚅著回话“万岁别听我哥哥胡说。” “是胡说吗?那朕可就不当回事了,改天抓到萧离之后,朕就把他千刀万剐,你可别拦著。” 她一惊,忙叫道:“万岁,别!” 朱棣哼哼冷笑。“果然有内情。不过燕子,朕劝你一句,别把那个反贼当回事,就算朕不杀他,他的心也不在你这边。他逃走时还带著一个宫女,只怕那个宫女和他早有奸情,否则他怎么敢冒著杀头的危险,在朕的眼皮底下救人?” “他只不过是一时被那个丫头迷惑,若有机会他会知道到底谁才是对他好。”金城燕神色黯然的说著自己也没把握的话。 朱棣一叹。“可惜朕派了上百名锦衣卫暗中去查,都查不到他的所在,看来他已经出京了,说不定远走他乡,甚至出了大明疆土。” 迟疑半晌,金城燕吞吞吐吐说:“昨天昨天好像有人看到那名宫女了。” “真的?”朱棣倏地站起,双眸如看到猎物的豹子一样盯在她身上“快说!在哪里!” 她瑟缩了一下“万岁这个样子是想杀人吗?您若杀了她,被萧离知道是我告的密,他肯定再也不理睬我了。” 徐皇后对丈夫使了个眼色,才柔声道:“燕子,皇上是性子急,其实皇上心中还是爱护萧离的,也爱护你。你只要说出那宫女的所在,万岁一旦找到萧离,会劝他回来做官,不会杀他的。萧离有功于皇上,皇上怎么能杀功臣呢?至于那个丫头你也不必担心,现在屋中只有我们三人,你还怕谁会走漏消息?” 金城燕看了眼她,又看了眼朱棣,才像下定决心一样“那万岁要保证真的不会杀萧离。” 朱棣深吸一口气,见皇后还在对他使眼色,便哼了声“好,朕答应你,不杀他。” “昨天,我听我家分店的一个掌柜说,看到一个像谢萦柔——就是那个被萧离救走的宫女,可能是往西域石方村去了。” 闻言,朱棣双眸陡然绽露的精光吓得金城燕倒退几步“来人!给朕传锦衣卫指挥使!” 第三章 又回到石方村,谢萦柔推开院子的小门,叹了口气,回头看着怀中抱著铁家千金的萧离,轻声说:“你一路抱著她,一定累了,换我抱吧。” 萧离摇头“别惊动左右邻居,你赶紧进去烧一壶水,我想办法去给她弄身衣服,旁人要是问起,就说是你远房亲戚来投奔你的,因为路远,她娘生了急病,没有救回来。” 想到刚才救下这女孩时惊心动魄的一幕,谢萦柔的鼻子还是发酸“铁夫人尸首埋葬的地方你还记得吗?不要日后找不到了。” “我在旁边立了一块木牌,不会找不到的。”刚才他们不想连铁夫人一起救下,无奈铁夫人身受一剑,没有走多远就伤重身亡。 解开囡囡被封住的穴道,小女孩儿慢慢醒过来,揉著眼睛,惊恐地问:“这里是哪里啊?娘呢?” 谢萦柔将她抱在怀中,萧离则趁此机会到隔壁借了套女孩子衣服,让她帮忙女孩儿换上。 “囡囡,你娘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她托我们照顾你。这里很安全,你可以放心,不会有人伤害你的。”她安抚著。 这样的柔声细语,让原本要哭泣的小女孩儿渐渐安静下来,睁著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想了好一会儿,忽然惊呼“啊!我认识你!你是宫里皇后身边的那个谢” “嘘!别说出来!”谢萦柔一把捂住她的嘴。 囡囡这些天已经亲眼目睹很多惨案,小小年纪的她也有了不同于一般同龄人的警觉和敏感,她拚命点头,拉开她的手。“我不说,我什么都不说!姊姊,我还能回家吗?还能见到我爹娘吗?” 谢萦柔轻叹“暂时不能,以后早晚、会见到他们的。现在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好好活下去,明白吗?” 一直背著她们的萧离忽然打断她们的对话,沉声说:“嘘!别出声!” “怎么?”谢萦柔浑身立时一紧。 走到窗边,萧离侧耳倾听,做了一个手势,屋里大小两个女孩儿全都屏住呼吸,一声也不敢吭了。 他缓缓走到门边,手掌刚刚放到门闩上,一把明晃晃的长剑便倏地从门缝中刺进! 萧离侧身一闪,劈手打中那个持剑人的手腕,那人痛呼一声,他趁机将他摔出门外,把房门紧紧锁上。 谢萦柔也急忙将屋子里的几扇窗户锁好,刚要问,只听窗外有人大声说:“萧大人,昔日下属魏建南特来拜见!” 萧离在屋内沉声说:“魏大人不必客气,听闻你已经升任锦衣卫指挥使,可喜可贺。” 外面那人笑道:“要不是萧大人无故离开京城,这个位子怎么轮得到在下呢?说起来还要仰赖萧大人的洪福才是。废话不多说,萧大人,万岁非常惦记您,特意叫我来请萧大人回去,有什么话,您和万岁当面说清,也免得属下动手麻烦。” 萧离冷笑“你不必和我假仁假义,皇宫我是不会回去的,万岁如果要萧某的一句话,就请转达萧某为了私情,只能辜负他的美意。” “大家都说您冷血,怎么会为了一个小女子坏了您一世的英明?屋里跟在您身边的,还有那个从宫中逃出来的丫头吧?这个人也是万岁钦点要带回去的,请萧大人行个方便。” “有本事你就进来拿人试试看!”萧离厉声陡起之时,已经拔出腰间长剑,只见他身形如风,瞬间将两个挑开窗闩,正要钻入屋内的锦衣卫打飞出去。 “都是我的旧部,你们知道我的手段,不要逼我对你们下狠手!”他森冷的声音透过窗子递了出去。 半开半掩的窗户外,只见几十名锦衣卫面面相视,一时间竟没有人再敢上来。 魏建南哼笑一声“你们还当他是朝廷命官吗?万岁早已革了他的职,你们怕什么?萧大人,我知道您是高手,我也不是您的对手,不过您可曾想过,倘若我不与您一对一单打独斗,只是放火烧了这房子您可怎么办?” 萧离一字一顿道:“你不敢。万岁要的是活人,而不是死尸。” 魏建南脸色一变,恨恨的大吼“上!拿下他!必要时用迷香!” 萧离立时回头对谢萦柔吩咐“赶紧用水沾湿布条,捂住口鼻!” 但是他却没有时间防备迷香,他的剑锋霍霍,犀利如电,已经在顷刻间一剑一个放倒了四五个锦衣卫。 谢萦柔撕下裙摆沾湿后捂住自己和囡囡的口鼻,见他只是刺中那些锦衣卫无关紧要的地方,心知他念及旧情,不能痛下杀手,照这样打下去,他早晚也败,于是不由得出声大叫“萧离!我去见朱棣!你别打了!” 此时萧离的脸上已经溅上点点血渍,但是他全然顾不得擦,眼角余光看到有个锦衣卫正悄然无声地想从后窗逼近谢萦柔,并且手中还高举著一把短刀,他情急之下纵身跃过去,一剑贯穿了那名锦衣卫的后背,血花飞溅,吓得囡囡连声大叫起来。 魏建南在屋外皱皱眉“还有个小女孩儿在里面?是什么人?萧大人,该不会几个月的工夫,您就连孩子都生下了吧?” 萧离一身杀气,脚步如磐石一般坚定地持剑跃上屋顶,剑尖逼指“魏建南,你若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就不要靠著手下的性命为自己赚取军功,有本事亲自和我一战!” 魏建南狠狠地瞪著他,忽然大喝“来人!放火!我不信屋内的人就甘心被烧死!” “卑鄙!”萧离怒斥纵身跃下屋顶,剑尖直指他胸口。 魏建南向后一退,旁边几个锦衣卫正好挡在他身前,被萧离再度刺伤,却乍然露出喜色,高明一声“放箭!” 谢萦柔扑到窗前,只见不远处的树林间有银光闪烁,她惊呼“小心!” 萧离陡然想起锦衣卫中有一门极为厉害的武器——弩弓!他听到她的惊呼,但是来不及保护自己,只是回身想后撤到她的身边去保护她。 此时十几张弩弓一起从暗处发射,他长剑一卷,扫落了几支弩箭,却闷哼一声歪倒了身子。 谢萦柔从屋内冲出扶住他,只见一支弩箭正中他的腹部。 她又惊又急又怕,连声叫“萧离,你要撑住!” 锦衣卫的弩箭上向来猝毒,萧离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艰涩地吐出两个字“别哭。”然后就摔倒在地。 魏建南大喜,右手一扬“将一干人犯带回去!” “萧离,对不起。”她低低地啜泣,有人从旁边狠狠地拉拽她,她拚命挣脱,却还是被用力拉开。 萧离昏倒前说过不要她哭,但是当她的指尖被从萧离的衣摆上拉开的那一刹那,泪水混杂著她沾染到的他的鲜血,如雨滚落,洒在尘土之中。 已是黄昏时,奉天殿中挑起烛火,朱棣端坐宝座之上,冷眼看着眼前这个身材娇小,却让他不容小觑的女孩子。 “你叫谢萦柔?”他慢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虽然跪在地上,谢萦柔却挺直了身体,神情庄重,毫无畏惧之色。“是的,我就是谢萦柔。” “大胆,在圣驾面前居然不自称奴婢!”一旁的司礼太监大斥。 谢萦柔不卑不亢地昂著头“我是前朝建文皇帝的宫女,不是永乐皇的。” 朱棣伸手一摆,阻止太监后面的话,斜睨著她“你的胆子不小。说起你的名字,朕倒是想起来了,当初朱允炆和马皇后很疼你的,是吧?” 她微微点头。“若不是先皇先后都待我不错,万岁也不至于特地派人来杀我吧。” 朱棣捏著指骨上的紫金戒指冷笑“原来你知道朕当初派人杀你?” “万岁派来的人没杀到我,却误杀了马皇后。”眼前又浮现起当初皇后身死的凄惨景况,她心中大痛。“万岁真的以为我这样的小人物可以扰乱先帝心神吗?” 她的话让朱棣嗤之以鼻“朕听说过你一些事情。你在朱允炆和马皇后面前经常胡言乱语,妄谈前生来世,哄得他们团团转,可惜朕最不信这些东西,你说这些话也别想迷惑朕。” 她突然笑了。“万岁认为我是靠卖弄口舌博得圣眷的小丑吗?要不要我说两件万岁的事情给您听?” 他松开手,很是狂妄“好啊,朕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什么秘密。” “万岁的秘密有很多,我若是都说出口,只怕马上就会横死当场,我只先说一件,万岁现在是不是很想迁都?” 此话一出,朱棣果然脸色大变。 谢萦柔知道自己在他面前说这些话,很有可能会引来更大的祸事,但是她因为马皇后之死,心中一直堵著一口恶气,今朝总算发泄出来。 沉寂很久之后,朱棣才缓缓说:“你这个丫头果然有些意思。朕不是说你说的话都对,但是你这个人,朕是绝对不留下的。” 话中的杀机陡现,谢萦柔却没有恐惧,只是沉静地说:“那么,我可不可以请万岁留下萧离的性命,还有和我们一起的那个小女孩儿?” “你倒是个多情的人,现在自身都难保了,还要为萧离求情?”朱棣提起萧离就恨得咬牙切齿“朕哪里对不起萧离?他居然敢为了你背叛朕?” 生怕他将对自己的怨恨转嫁到萧离身上,她连忙说:“萧离对你一直是忠心耿耿,你不要误会他。他为了你那一道道命令,一次次杀了朝廷命宫,是我不忍见他再背负更多的罪孽才反覆规劝,逼他和我离开的。” 朱棣看着她,冷哼了声“萧离对朕的忠诚,朕心里是明白的,用不著你来多话。” 谢萦柔闻言,喜道:“那你的意思是不会杀他了?” “你们人人都为他求情,朕一直以为他这个人平时冷淡处事,不与人交往,没想到他人缘竟然这么好?”朱棣玩味的笑。 你们?谢萦柔不知他话中指的除了自己之外还有谁,但是只要萧离不死,管他到底是被谁救下的呢? 又看她一眼,朱棣才大声呼唤“来人,把这丫头给朕压到后宫大牢!没有朕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接近她!” 萧离是在小腹剧烈的疼痛中醒来的,醒来时随意动了动身子,结果却听到哗啷啷的铁链声音,他猛然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漆黑潮湿的房子中,双手双脚都已被人用铁链锁住。 他吐出一口鲜血,不禁自嘲“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审人关人无数,终于有一天自己也沦落到这步田地。” “萧大人,请喝口水吧。”这时,突地有个男人的声音低声响起。 他腿著眼,努力适应黑暗之色,依稀看到一个狱卒捧著一碗水在自己面前。 “你是张化?” “大人还记得小的啊?”那狱卒笑了“大人快喝口水吧,您身上中的箭已经被取下来了,小的给您上了葯,虽然不至于好得快,但是多少能止点疼,还请大人多忍耐。” “多谢你了。”就著他手中的碗喝了一口水,他发现自己的嘴唇早已干裂。这张化是他以前管辖诏狱中的一个小小狱卒,素来和他没有交情,没想到他现在大祸临头,居然是这个小狱卒帮他。 张化低声说:“萧大人,自从您离开锦衣卫,燕王,哦不,新皇任命魏建南做锦衣卫指挥使,这家伙向来跋扈骄横,手下人都很讨厌他,还是盼著萧大人回来主事呢。” “不可能了。”萧离的气息虚弱,微微闭上眼“魏建南准备什么时候提审我?” “他把您带到这里后,就急著跑到宫里去报喜,只怕晚间时候就会来。大人,唉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方法对付您。您也知道,他以前向来嫉妒您在圣驾面前得宠,嫉妒您的功劳比他大,这次肯定要公报私仇” 正说话间,只听外面有人说:“萧离呢?” 张化忙道:“糟了,魏建南回来了,大人小心。”他赶紧跑上高高的石阶,堆著笑说:“犯人还没醒呢。” “哼,没醒?把他马上弄醒,告诉他万岁来了!” 萧离一震,抬起头,看着从石阶上缓步走下来的朱棣,又低下身说:“参见陛下。” 朱棣来到他面前,声音低沉“萧离,你让朕很痛心,朕怎么也没有想到,再见到你时会是在这里。” “萧离有负圣恩,任凭皇上惩处,只是在临死之前,有一事相求。” “哼,你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还凭什么和朕提条件?” 他像是没听见似的,又说:“请万岁念在萧离跟随万岁多年的情分上。听属下一言。” 朱棣暴怒地一挥袖子“念在情分上?哼!朕要不是念在你我君臣多年的情分上,早就让魏建南他们就地格杀了,岂容你活著见到朕!” “是,所以属下知道万岁对属下宅心仁厚,才大胆请求,请万岁法外施恩,放过一人” “不必再说了!朕知道你说的是谁,谢萦柔对吧!”他恨声道:“她最该死!要不是她挑唆,我最器重的手下大将何至于落到和朕在囚牢相见的地步?朕一定要让她死!” “万岁!她不过还是个孩子,不曾危害到您!”萧离想也不想的跪下,叩头“背叛您的是属下,与她无关。” 怔怔地看着他,朱棣喃喃自语道:“你为她求情,她为你求情,你们两个人若没有背叛朕,朕可以赞许你们情深义重,只可惜萧离,你知道朕最恨的就是背叛。” 抬起头,萧离心如死水。他知道朱棣已经动了杀机,就绝对不会再放过谁了,于是他望着朱棣说:“既然如此,属下不敢再妄求万岁什么了,只是最后恳请万岁能将我二人合葬。生前我尚未娶她成妻,身后属下希望能给她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朱棣一言不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转身走了出去,当他走出牢狱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对跟著他出来的魏建南说:“萧离的案子,没有朕的旨意,不许任何人滥用私刑审问,你明白吗?” “是,微臣明白。”魏建南躬身回答,心中却又是惊讶又是嫉妒。事到如今,万岁还是如此维护萧离,只怕哪天心软,重新起用萧离为官可就不妙了 此刻,金城别馆之中,金城燕来回踱步,已经走了半个时辰。 看出她有话要说,金城绝故意不问,只是等她自己开口。 终于,她还是忍不住了,一下子坐到他身边,抱住他的胳膊小声说:“哥,我我可能做了一件错事!你能不能帮我?” 他笑道:“你做过几件对的事情?哪次不是我为你善后?” “这件事情不一样嘛,是我一时性急,在皇上面前说错了话。” 金城绝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你和皇上说错什么了?不当他的儿媳妇?” “哦!原来哥也知道皇上在我身上打的算盘?我才不要嫁朱高煦呢!” “我的妹妹如果当个王妃也不算被辱没,虽然日后称帝的应该是太子”金城绝摸了摸下巴,又笑“就为这个?” “不是。”低下头,她紧紧捏著衣角“我若是说出来,你可千万别生气。” “这件事还和我有关?”金城绝的笑容陡僵,一把揪住妹妹的手,厉声问:“你是不是把萦柔的消息说给万岁听了!” 金城燕从没见过哥哥发这么大的脾气,脸色都吓得青白了,连声说:“万岁跟我保证不会杀萧离,我才告诉他的。” 金城绝重重一堆,将她推开,怨声大骂“你只为萧离求情,有没有想过萦柔的死活!” “她、她是个红颜祸水,死了倒干净,这样,你和萧离就再也不会为了她打架了!”壮著胆子,她恨恨地说出自己对谢萦柔的厌恶。 金城绝已走到门外,大声说:“来人!备马!我要进宫!” 她吓得急忙跟上“天都黑了,你进宫干么?明天一早再去也来得及” 他冷冷看她一眼,这一眼如高山寒雪,刺入她的心骨“你记住,倘若萦柔死了,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妹妹。” 说罢拂袖而去,只剩下金城燕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说不出话来。 第四章 谢萦柔现在唯一庆幸的是她和囡囡关在一起,更大的幸运是,竟然还没有人发现囡囡的身分。 皇宫的地牢和她想像中的不大一样,不算很阴森恐怖,每间牢房中也有比较干净的床铺和桌椅板凳,想来这里关押的原本都是皇亲国戚,或者犯了错的后宫妃嫔,因此待遇会相对高一些吧。 囡囡刚从一次大难中逃过,又历经一次大难,已是惊弓之鸟,只是紧紧地抱著她,不敢松开。 谢萦柔也环抱著她娇小的身子,在她耳边轻声说:“记住,无论任何人问你,都说你是我的远房堂妹,爹娘都死了,你姓谢,名字就叫亚亚好了,千万别说出你爹娘的名字和真实姓名,否则就有杀身之祸。” 囡囡睁著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她。“姊姊,我们还能出去吗?” “不知道。”她苦笑。 忽然外面门响,她听到有宫女的声音说:“皇后陛下,请这边走,小心台阶湿滑,这里湿气重。” 接著,只见一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子款步走到地牢门前,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望着地牢内的谢萦柔,没有马上说话。 谢萦柔抬起眼也望过去,一时间不由得被来人的气势所折服。 她记得史书上记载过,徐皇后是位才女,传言朱棣有很多事情都要向她讨教,此刻亲眼见到,她便认为史书上的话绝不仅仅是对徐皇后的溢美之词。 论年纪,徐皇后该和朱棣差不多大小,但是保养得当,看起来好像才不过三十出头,不像马皇后总是被国事家事困扰而忧虑,徐皇后的沉静大气,雍容美丽是表露于她的举手投足之间的。 此刻徐皇后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她忽然意识到,徐皇后特地在深夜来到牢房见她,应该是为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于是她笑了笑。“我记得万岁说过,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准接近我,没想到万金之躯的皇后陛下也来看我了,是我死到临头,所以你们要一一瞻仰一遍再让我去死吗?” 徐皇后也露出一个微笑“他说你很特别,原来是真的。” 谢萦柔耸耸肩“万岁的褒奖真让我愧不敢当。” “不是万岁褒奖你。”徐皇后望着她的眼睛“是你的一位故人,为了你来向我求助。” “故人?” 徐皇后又笑了。“看来那个人把你放在心上,但是你却不记得他了。他让我代他转达一句话,如果你手上还戴著那枚戒指的话,记得他曾许诺过,任何时候,你都可以凭戒指找他帮忙。” 谢萦柔陡然明白了,低头看了眼戴在手上的玻璃戒指,苦笑道:“原来是他。可是我现在得罪了皇上,他难道还能救我吗?” 将戒指脱下来,她顺著牢房的栏缝递出去“我一直没有机会将这么珍贵的东西当面交还给他,这下好了,就麻烦皇后您帮我转交吧,并请转达我的意思,就说我多谢他了,不过我不想走,因为我最在乎的人生死未卜,我不能独自逃生。” 徐皇后愣住了,接过那枚戒指“你的意思是说,你不让他救你,要和萧离同生共死?” 她点点头。 徐皇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好半天,那目光中闪烁的复杂情绪是谢萦柔读不懂,也懒得读的。 好一会儿后,她又将视线投注在囡囡身上,微笑问:“这个小女孩儿是谁?” “她是我的远房堂妹。”谢萦柔马上抢先回答。 “哦?叫什么?” “叫亚亚。” 徐皇后贴到牢房边,仔细看了一会儿,笑着说:“小妹妹,你在这里会害怕吗?” “我不怕。”囡囡怯生生地看着她。 “想吃什么东西可以和我说,我叫他们准备给你。可怜你小小年纪就被关在牢房里。你是哪里人啊?” “我——” “她是北方人。”谢萦柔又拦断了囡囡的话。“她爹娘都死了,所以千里迢迢来投奔我,如果皇后仁慈,请想办法把这个孩子救走吧,她年纪还小,不该这样白白送了性命。” 徐皇后叹了口气“我虽然贵为皇后,也不能干涉国政。亚亚,一会儿我叫她们送碗炸酱面来吧,你想吃什么卤料的?” 囡囡眨著大眼睛,见眼前这个衣著华贵的阿姨如此笑容可掬,就放松了恐惧之心,舔了舔嘴角“我,我想吃米饭,行不行?” “行,当然行。或者我叫他们准备一笼汤包?好不好?”徐皇后还在笑。 囡囡拚命点头。 直起身子,徐皇后慢悠悠地说道:“可怜的孩子,父母双亡,又身陷囹圄,有家归不得,真实身分还要隐瞒,铁将军在天之灵也会难过的吧?” 谢萦柔大惊,马上将囡囡一把搂在怀中,惊戒地瞪著徐皇后。 徐皇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知道她的真实身分?这很容易。听你的口音是南方人吧?而我在北方住了几十年,早已熟悉北方人的口音,这孩子若是北方人,一张口就瞒不过我,更何况北方人多爱吃面食,她却喜欢米饭和汤包,这明显是南方人的口味。谢萦柔,你很聪明,只是还太年轻。你很有爱心,只可惜爱错了地方。你救了这孩子,却是害了她,如今你该怎样保下她这条小小的性命呢?” 谢萦柔急忙跪倒“求娘娘成全!我、奴婢早听说皇后有仁爱之名,您必然不愿见万岁再多造杀孽了,您也说她年纪还小,身世可怜,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真的要眼睁睁看着这孩子去死吗?” 徐皇后一叹“我当然也不愿见这样的惨剧发生,但是我也说过了,我不过是女流之辈,不好干预朝政.而我刚才所说的那位贵人,你却不愿相求,你要我怎么办呢?” 她看了看手中握著的那枚戒指,又说:“这戒指我帮你递交出去,不算送还,就算是你求救的信函好了。我知道你现在一心求死,但是倘若可以多条活路,你也不要辜负别人的盛情美意啊。” 谢萦柔怔怔地想了片刻“那我见不到他,怎么办?” 徐皇后妩媚地一笑。“这个好办,我最喜欢成全有情人,可以帮你们见一面,只是见面之后该怎么办,你就要自己斟酌了。” 轻咬**,她低俯身道:“谢娘娘相助。” 萧离迷迷糊糊地陷入昏睡,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听到身边有女人抽抽搭搭的哭声,他的神智恍惚,含糊地开口“不是要你不要哭吗?” 缓缓张开眼,眼前有个女孩子模糊的身影,他努力对她笑。“我挺好的。” “你这样子哪叫好啊?”那女孩子哭著说话。 声音一起,萧离马上清醒了。她不是谢萦柔! “金城燕?”他终于看清了那个女孩子。“你怎么进来这里的!” “你管我怎么进来的!”她的手指紧紧绕著自己的裙带,低著头,好像不敢与他对视似的“萧离,你腹部的伤口疼得厉害吗?” “还好。”多亏张化每天来帮他上葯,这几天他伤口总算是好起来了。“你走吧。”他轻轻说:“就算你哥再厉害,让别人知道你私自来看我,如果传到万岁耳里” “你担心我做什么?”金城燕脸颊泛起红色“原来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但萧离紧接著说的话却立时打散了她的喜悦。“倘若你能自由地牢,帮我打听一下谢萦柔现在关在什么地方,情况如何?” 闻言,她怒而起身“都到这个时候了,你怎么心里还惦记著她?” 萧离继续说:“如果能叫你哥来见我,就叫他来一趟。万岁虽然不听我的,但是你哥的话他总是要顾忌三分,或许你哥能救她。” “我不传话,我才不要让我哥去救她!”金城燕一边哭一边骂“你们的心里都只有她!我哥为了她都和我翻脸了!” “为什么?”他敏锐地察觉到她话中有话。 生怕他知道自己告密的事情,她连忙掩饰“还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她,说了她几句重话,我哥就生气了。” 萧离看着她,沉沉的恳求“金城燕,如果你想让我死后也感激你,就帮我这个忙。” “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我不要你死后的感激,我要你活著和我在一起!”哭著喊出这几句话后,她就跑出了牢狱的大门。 一直躲在外面的帐化此时才磨蹭进来,嘻嘻笑道:“大人,看不出您还挺有桃花运的,生死关头,还有这样的红颜知己肯冒死来见您,您怎么就不给人家两句好听的?” 萧离瞪他一眼“张化,你想赚银子想疯了是不是?怎么敢把她放进来?” 张化连连摆手“可不是小的胆子大,金城姑娘是拿了皇后的手谕来看您的,谁敢拦啊?” “皇后手谕?”这一点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虽然是朱棣的旧部,但是和皇后并没有过深的交情,没想到皇后会在他的案子中插上一脚。 “对了,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张化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听说那天万岁临走前曾经给魏建南下令,不许任何人滥用私刑审问您,所以这两天魏建南也不露面了,可见万岁心中还是留著您的位置,说不定您翻案有望呢。” 萧离摇摇头。朱棣的脾气他最清楚,向来是翻脸比翻书还容易,即使一时间顾虑情意没有杀他,也难保过两天心情突变,马上将他问斩。 只是他现在最最担心的那个女人,到底被关在哪里了呢,是生是死? “张化,你能否帮我一个忙?帮我打听一下,和我一起被抓的那个姑娘现在被关在哪里?” “姑娘?您是说那个小宫女吧?”张化的消息佷灵通“不用去打听,我听说那姑娘被带入宫中后就没有出来,八成还是关在宫里吧?” “关在宫里?”回想着宫中所有可以关押要犯的地方,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里倒是比较舒服。” 张化难掩惊讶“萧大人,您还笑得出来?” 闭上眼,萧离靠在身后的墙上,喃喃道:“只要她还平安,只要她没事” 地牢中看不见太阳和月亮,也不会有日夜区分,萧离每天依稀能听到外面的梆鼓响,以此来推断,自己被关在地牢里已经有七天了。 七天了,他依然不清楚外面的情形,金城燕走了,没有再来过,朱棣也没有再出现,正如张化所言,连魏建南都没有来审问他。 过于宁静的沉默,仿佛预示著什么令人不安的风暴即将到来。 他闭著眼,不知怎的,竟然轻轻哼起歌来,哼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想到这是谢萦柔以前常在他耳边唱的一首歌。 这首歌好奇怪,不同于酒肆歌坊的曲式,所有的文字都赤裸到令人不堪忍受的地步,但是那丫头每次唱起来都十分陶醉,一点也不觉得脸红。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她每次摇头晃脑地唱起这首歌,就会一边笑着一边腻到他身边,煞有介事地对他说:“萧离,你要把这首歌学会,这是男孩子唱给女孩子听的情歌哦。” 他每次都白她一眼。“我不是男孩子。” “是,你是男人嘛,但是男人也可以唱情歌啊,越老越有味道。” “我不唱。”他抵死不学,结果就是听她没完没了地在他耳边狂唱。虽然他咬紧牙关,任凭她鬼哭狼嚎地唱了无数遍也不跟唱一句,但是不知不觉中,这首歌却潜移默化地渗透到他的心里去了。 “你看,其实这首歌没有你想的那么难学,是不是?”他仿佛听到她在他耳畔发出的笑声。 阖上眼,似乎就能看到她春花般的笑脸,一闪一闪地在眼前跳跃,如夜空的星子,可以照亮一切阴霾和黑暗。 久久,久久,他缓缓张开眼,眼前不知何时出现的那个人影让他一怔,然后自嘲地笑了起来。“还没用刑,我就疯了吗?居然睁著眼睛都能看到她。” “萧离。”幽幽长长的声音在地牢中响起。 他一惊,全身震动,铁链在地板上敲得当当作响,扯得他腹部的伤口又重新疼了起来。 原来这不是梦?萦柔就出现在他的面前,完好无损,毫发未伤! “你,你怎么逃出来的!”他又惊又喜,还有无限的担忧“是万岁放了你?他终于答应不杀你了!” 谢萦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没有任何温存、牵挂,或者柔情蜜意,只有淡漠疏离,就像他们是毫不相干的路人。 “萧离,我来这里是要和你说一句,多谢你这几个月来的照顾,以后你我各走各的阳关道,你不必再替**心了。” “什么?”皱起眉,萧离只觉得她说的话很陌生,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你脑子烧糊涂了?” “没有烧糊涂,而是突然清醒了。”她淡淡地别开脸“以前我和你在一起,最初是为了救朱允炆,后来又是一时冲动。我这个人,总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现在冲动过了,也终于想明白了,我们并不适合在一起。” 萧离的瞳眸一缩,忽然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我这次难得逃生成功,以后不想再被你连累。其实皇上在乎的人、恨的人,都是你,我是无辜被扯进这场战乱之争,扯进你们君臣之斗的,我还这么年轻,不想死得太早,你明白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今天我来,是想和你当面说清楚。我已经托人找到金城绝,求他念在当日我们曾有一段情的份上救你出来,他是答应了,但能不能救得了你,还要看你自己的运气。好了,我话已至此,再没什么可说的,你自己保重吧。” 她转身向外走,萧离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早已不是他们被抓时的那一件了,即使是昏暗的地牢中,他依然可以听到她身上环佩手饰互相撞击的清脆声,也可以看到她身上绣满的花朵图案,和她脸上精心雕琢过的妆容。 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谢萦柔” 她停住,转身看他一眼,无声她笑了笑。“以后就忘了这个名字吧,因为它和你再也不会有什么关系了。” 闻言,萧离的心似被人狠狠地抽了一鞭,鞭痕下的痛楚甚至盖过腹部的伤痛,但他只是咬紧牙,再也没有出过一声。 结果过了片刻,他又听见牢门前传来脚步声。 “谢萦柔?”他一喜。 “不是要你忘了这个名字吗?”回答他的,是一个和牢房这样死气沉沉全然不般配的清朗男声。 萧离眼一眯,站起身,身上的铁链当当作响,他却像是没感到重量似的直往前走,走到栏前才站定。 “是你逼她的,对不?” 金城绝笑得依然无害,就好像两人从来没有撕破脸一样。“你在说什么啊木头,怎么每次你都要把罪往我身上扣呢?” “救我的代价,是和你在一起?”萧离置若罔闻,只是又问。 他一哼,收起笑。“你以为自己有多好,需要她这样牺牲?别尽往自己脸上贴金。” 看着他,萧离坚毅的脸上不曾有过迷惘。“是吗?若是这样,那么若我有一天出了这门,再到金城家找她叙旧,你也不怕她跟我走了?” 金城绝脸色未变,甚至还笑了起来“这是自然,只是你还是别这么做的好。万岁要我带话,说念在你和他君臣一场,他不杀你,还要让你到东城做个守门校尉,若立了功,也许还会起复你,代价就是不许再和萦柔有瓜葛。” “你以为我还希罕什么官位吗?” “我想你是不会希罕,但总该希罕萦柔的命吧?”金城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眉一皱。“什么意思?” “万岁说了,若你出了狱敢轻举妄动,他也不会再念旧情,定会杀了你,但这次不光你死就可以解决,还要我家无辜的萦柔跟著陪葬。若是你真喜欢她,相信你不会傻得做错才是。”金城绝神色自若地说。 “我明白了。”深吸一口气,那声“我家萦柔”扎了下他的心,但他只是走回原位坐下,闭上眼。 “那我就先代我家萦柔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了。”噙著笑,金城绝像个胜者一样翩然离去。 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萧离的心很热,像是发烧了似的,久久,突然用力捶了下地,力道之大,竟在地上留下令人触目惊心的血迹。 “谢萦柔你是笨蛋!”他痛苦的低声呢喃。 她说她爱错,穿著华丽的衣裳来到他面前说不想被连累,无非是想让他恨她而已,这样就能让他无牵无挂的过自己的生活,不必再理她的幸福与否,可是明明相知的两人,为什么会赌他不会明白她的用意呢? 真的很笨,很笨啊而现在什么筹码也没有的自己,无力回天的自己,更笨。 “笨蛋和笨蛋,本来就该在一起的” 漆黑的牢里,幽然传出低哑男声,很细微,却很笃定。 第五章 应天东城的城门前,一乘快马飞奔而至,马上一个锦衣卫大喝“你们管事的呢?去哪儿偷懒了?赶紧叫他出来迎接魏大人!” 守城的士兵看了马上之人一眼,小声嘟嚷“锦衣卫又不负责城内兵防,三天两头老跑到这儿来转什么***?” 马上之人立即一鞭子抽下来。“说什么!” 这一鞭眼看就要抽到那各兵卒身上,这时旁边忽然有人出手如雷,将鞭一把攥住,朗声道:“无故鞭打兵士可是犯了大明律法的,你不知道吗?” 马上之人看到握住他鞭子的人,气焰不觉低了几分“萧大人。” 萧离穿著普通兵服,但是气势依然如高山浩海一般,他淡淡地看了那名锦衣卫一眼“如今我已没有品级,算不上什么大人,你不必和我客气。魏大人要来巡城吗?他最近来得很勤,难道万岁有旨将城内军防都移交锦衣卫了?” “属下我也不知道,魏大人没有说,只说马上就过来。” 说话间,后面又百几匹马跑到跟前,魏建南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怎么回事?你们一群人站在这里做什么,难道城门不用看了吗?” 几名守城的士兵暗自撇撇嘴,走回城门口站岗。 魏建南这才笑道:“萧兄,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如今当众也不好再叫你萧大人了。那天我和你说过东城的守备过于松懈,要你整顿,可我今天看来却还是老样子啊。” 萧离虽然仰著头看他,但是目光却像是低头俯视一样轻蔑“我想魏大人大概也忘了,各城守军关防一直是兵部调派,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校尉,无权更改定制。” 魏建南哼哼一笑。“这么说来,萧兄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不敢,魏大人如今是大官,我不过是个无品小卒,不敢不把您放在眼里,但是您如果故意找我麻烦,我也只好去兵部问问,这算不算逾权。” 此话一出,魏建南脸色倏地一变,拉开马头恨声讽刺“不过是已经被拉下马的路边杂草,还神气什么?走!” 他一声喝令,带著他的人又呼啦啦地走了。 旁边有士兵看不下去,走过来说:“萧大人,您对他真是人客气了,这家伙太狂妄,我最看不惯他小人得志的样子。当年您当锦衣卫副指挥使的时候,我就没见您这么嚣张跋扈、颐指气使过!” 萧离沉声道:“你们也不要叫我萧大人,我说了,我现在不过是普通一兵,说是校尉,并无品级,和你们一样的。” “可是在我们心里,您还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听说您的武功在京中首屈一指,哪天若您能教我两招,小的就受用不尽了。” 旁边另有一个士兵开口取笑“学武功干什么?你看多少厉害的将军,还不是脑袋搬了家?依我看,你们应该学那个金城绝,有本事赚得万贯家财,倾国之富,谁不对他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 之前那个士兵接话“说到金城绝,你们听说了吗?最近他要办喜事了。” 萧离全身一僵“可知那新娘子叫什么?” 那小兵挠挠头“这倒没有听说。据说金城绝请了很多达官贵人,他家门前光是送礼的车队就排出了两条街。萧大人,您说是不是很可笑?金城绝什么金银财宝没见过,这些朝廷大员,地方富绅还送礼做什么?” 但萧离却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傻在当场。金城绝要成亲了!难道 这时有一匹马跑到他们跟前,马上是一个家丁打扮的人“请问萧离萧大爷是不是在这里?” “我是。”萧离上前一步。 那家丁连忙下马,手捧一封书信走过来,躬身道:“萧大爷,这是我家公子给您的请帖。” 萧离接过信,内容还没有看,洒金的信封已经昭示了写信人的身分。 信中静静呈现的,是金城绝向来潇洒飘移得有些张扬的字迹,短短的几句话,却像要化身成刀锋从帖中刺透出来一般。 金秋时节,喜得佳偶。盼邀一二知己,饮三四美酒,品五六琼花,赏七八美景,论九九佳话,方为十全美事。 帖子下写走了婚礼举办的时间和地点,而落款一上一下的破例写了新人夫妻两人的名字。 金城绝 谢萦柔 萧离手掌一紧,将信封攥得皱起,那家丁在旁边看得一惊“萧大爷,您这是我家公子说,要小的在这里等萧大爷回话。” 良久沉默之后,他才慢声开口“请转告你家公子,就说他既然不怕新娘有危险,萧离一定不负他的盛情,会准时赴约的。”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缓缓念出这句诗的谢萦柔看着桥下流水中的自己,自嘲她笑了笑。 “小姐,哦不,夫人,公子在前面等您呢。”一个小婢女跑过来。 谢萦柔将目光从水波中收回,投到自己身上。耀眼华丽的金红色,对了,今天是她成亲的大喜日子。 这座别馆她上次来时,到处是优雅宁静的白色,偶有点缀,也不过是淡紫或鹅黄,如今却被大红色张挂,太俗了,已经破坏了它本来单纯的原貌。 富可敌国的夫家,令三代君主都为之看重的丈夫,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前途似锦,一片绚烂啊,她该笑不是吗? 于是她勾起唇角,放缓了步伐,踩著尽量优雅的脚步,慢慢走向前厅。 那里热热闹闹的,早有无数宾客聚集,见到她的来到,都是一脸惊诧。 金城绝笑着迎上来,轻轻握住她的手,对众人解释“各位一定很讶异为什么我的新娘子没有盖红盖头就跑出来了,这是我这位小妻子答应嫁给我时唯一的求。她说既然早晚要出来见人,何必之前还要盖个红盖头,挡著不让人看,我觉得她说得有理,就顺了她的心思。” 旁边有位客人笑道:“金城公子真是疼老婆啊,新娘子不盖盖头就出嫁,这可是千古没有的奇闻。” “只要萦柔能开心,千古奇闻与君等共赏,不是也挺好吗?”说笑之时,他的目光一直投注在谢萦柔身上。今天的他穿的是金红色镶银边的吉服,映照得他俊美的脸庞一片红光。 “万岁有旨,金城绝接旨——” 外面传来太监的声音,大厅内一下子安静下来。金城绝笑着一击掌。“万岁终于送礼了。我送了他这么多银子,他也该有所还礼才是。萦柔,你不必去了,我去接旨就好。” 谢萦柔点点头,像个漂亮的木头娃娃一样坐下。 盖了喜帕就是真正的新娘了,所以她不盖,这样起码可以安慰自己这婚姻是不完全的,因为新娘不像新娘,因为新娘和新郎之间没有爱情。 金城绝想必也晓得她最后的挣扎吧,所以才会由著她,反正结果是两人成亲了就好,只是既然如此,她这种没用的抗议又有什么意义呢?她笑了,笑得很自嘲。 身后忽然有人哼了声。“我真想不通,你怎可如此心安理得的嫁给我哥?” 谢萦柔侧过脸,看到她板著的面孔,又笑“大小姐在为谁打抱不乎?你哥,还是怕我抢了你哥对你的疼爱?” “我为谁打抱不乎,你心里明白!”金城燕恨声怒骂“我不明白你这样薄情的女人凭什么让他对你那样惦念,身在牢狱之时,他还求我打听你的消息,想救你出来,结果你一脱狱,就马上扑进我哥怀里,就是一条狗也比你懂得忠诚!” 听她这样骂,谢萦柔才有一点现在自己是个坏女人的自觉,但仍是淡淡的说:“人各有志,我也不强迫你一定能懂我。事实上,这世上又有几个人看得明白别人的心?有时候我们自己都看不清自己在想什么,想要什么,不是吗?” 金城绝这时已经接旨回来,笑着走过来“你们这一对小姑嫂在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燕子,这下你可不用怕孤单了,以后若是再要买花买衣,叫嫂子陪你一起去逛街,也不用再来烦我了。” 金城燕霍然站起,冷冷的挖苦“我可不敢麻烦嫂子这种贵人,万一磕了碰了,大哥又得说不认我这个妹妹了。”正要离开,忽然视线被厅口的一个人影吸引住,她情不自禁地惊呼“萧离!” 谢萦柔一听,没来由的发起抖。原来抽离的魂魄在听见那个低沉男声应答之后陡然归位,然后清楚的意识到,这里是她将要嫁给另一个男人的喜堂,而她爱的男人来了,还是来送礼的。 她不敢想他是抱著怎样的心情来的,怕想了眼泪就跟著出来了,所以不能想,只要笑就好了,笑得像开心的新娘子一样,这样他就会离开,安安稳稳的活著,她的婚姻换他平安的一辈子,很公平。 于是她笑。“萧离,谢谢你来参加绝和我的婚礼。” 带我走她的心发出悲泣,可是他听不见,她也不该听见。 金城绝大笑着迎上前。“萧离,你可来了,这次万岁为了我的婚事特地准你破例前来,我还怕你失约呢。” “既已承诺,一诺千金。”说这话时,萧离的目光直视著十几步外的谢萦柔。 她回视,笑得更灿烂。 金城绝挪了个位置,巧妙地挡在他身前,正好挡去妻子的身影。“好友大喜,你这木头送了什么来?” 萧离俊逸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像背词似的吐出一串毫无感情的话,就好像一个不会演戏的戏子一样,和这一切格格不入。“两位大喜,我本当备一份厚礼,但你知道我如今囊中羞涩,所以就只准备了这一件送给新娘子。”捧著一个盒子,尽管那道身影被遮蔽,他仍是定定地望着同一个方向。 金城绝见了,在金红色喜服下的手倏地握紧,接著又笑了出来“真是的,对老友这么不公平,我就偏不如你的意,反正今天新人最大!”说著便要伸手去接。 “绝,没关系的,我收,这么小心眼可是会让贺客看笑话的。”谢萦柔缓缓移动脚步,巧笑倩兮地朝他们走去,每踏出一步都像踏在刀山上,刀刃直入她的心,杀得她血花纷飞,痛到不能自己,可她还是一直走着,笑着。 金城绝回过头,眼里有著警告,也有恐慌。“你”“你真可爱,就这么怕我被别人抢走啊,真是想太多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谢萦柔,就你把我当宝看,其实哪有那么多人爱。”她已走到金城绝身边,眼睛没有看他,却伸出一手抱住他的手臂。 贺客们听了,全都哈哈笑起来,连金城绝也笑了,像是在一瞬间安下心似的抚上她的手。 “祝你幸福”萧离看着她,递出盒子。 谢萦柔抬头,望进他的眼,却发现他的表情平静,像是一点都没有恨。 “谢谢。”她缩回拉著金城绝的手,以两手接过,当很轻的盒子落在她手上时,居然感觉得到一点温暖。 那是她熟悉的温度,是在石方村里,她早晨起床时身旁空位的余温;是她每次发动搔痒攻击时,最后必定会被反击的温度;是她和心爱男人牵手时,对方手掌传来的热力 这个温度,她好熟悉,好怀念,可是却再不能拥有了。 “新人佳期,我就不多打搅了,告辞。”深深地又看了她一眼,萧离微微一躬身,便缓缓迈步离开。 他要走了,就要走了,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感觉到温暖,再也不会看见那张红了更加帅气的脸,再也无法从背后突袭,再地无法因为大吵而被强压著睡下 “萧——”她下意识的想跑出去追,追回那些小小的幸福。 “萦柔,贺客在等你打开礼物呢。”金城绝拉住她,力道有点大,但是她却感觉不到痛,只是忽地停下脚步,看见那个想追的人影已消失在门口,发现自己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礼物?她最想要的,已经在刚才走出她的生命了。 机械性地打开盒子,一旁的贺客全都騒动起来。 “天!怎么送如此不吉之物!” 那是一双男鞋。 鞋同“邪”音,一直是中国人送礼的一大忌讳,更别说送作喜宴贺礼了。 但谢萦柔却不停地深呼吸,仰著头不去看那鞋,眼眶的湿润怎么也褪不去。 “咦?这鞋好像有绣字?”有一宾客眼尖,用手指著鞋子叫道。 金城绝皱眉,刚要伸手去拿,她却陡然夺过那双鞋,仔细地看着,只见鞋内歪歪扭扭地用红线绣了四个字,左脚是“艾拉”右脚是“夫油” 我喜欢你。 她倏地抓著鞋子就跑出厅门,却被门前的家丁架住,眼泪迅速奔流。 我喜欢你。 妆一下子被泪水洗得花了,她却连哭出一声也没有,只是死死地忍著,忍著,好想回应那个人不说出口的喜欢,还要告诉他一个她一直很不好意思说的秘密。 那句话的真正意思,其实是我爱你。 她拚命挣扎。只要一句话,一句话就好,只要告诉那个男人这句话就好了,这样她就不会像现在一样痛到不能呼吸,连哭都哭不出来。她不想笑的,可是他不知道,所以给她一句话的时间就好,一句话就好,她想跟那个人说爱,就算是哭著说也好“谢萦柔!” 她一震,缓缓抬头,就见金城绝已冲至门前,铁青著脸瞪她,周身尽是显而易见的杀气。 于是,她的心马上冷了,泪还在不停的掉,但心头的騒动却瞬间止息,像是一摊死水。 她站了起来,点点头,完全没有抽泣,只是静静地,像个木偶一样掉泪。 “抱歉,我在房里等你。”轻轻地。她说,然后晃了晃手,要家丁松开束缚,便像个游魂似的走向书房,踏进那座红色的、死气沉沉的华丽地狱。 深夜,金城绝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回到他的新房。 新房中,红烛高照,只有谢萦柔一个人。 他走到她面前,站住,然后出声问:“就这一双鞋子,你看了一个晚上吗?” 她的目光慢慢调向他,又被他一下子捏住了下巴“萦柔,这双鞋子就勾走你的魂了吗?你记不记得答应过什么?” 谢萦柔淡然,几个时辰前的激动已不复见“你已经遵守了你的诺言,我也会记住我的。” “那就好。”勾起唇,金城绝缓缓俯下身子,将那枚玻璃戒指又重新载回她手上。“戴著它,答应我,永远别再取下来了,好吗?” 他的柔情蜜意让她望着那枚戒指,无声地笑笑。“有趣,在我的家乡,成亲之时如果新郎将戒指戴在新娘手上,就算是给对方一生的许诺。” “哦?是吗?这么说来,我无意间还迎合了一次你家乡风俗。或者我应该说,在很久之前,我就以这枚戒指对你定情了。萦柔,你从一开始就该是我的人。” 他轻轻覆住她的红唇,也许是秋意凉爽,她的唇上没有一点温度。 金城绝陡然挺起身子,声音一冷“萦柔,我以为我娶的不是石头。” 谢萦柔微微一笑,这笑容淡而无味,带著些许苦涩。“你该知道,我不是个善于掩饰伪装自己真情的人。这些日子以来,我演戏演得都累了。抱歉金城绝,我没有办法再强颜欢笑地来讨好你,如果你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在乎我,就请原谅我的幼稚。” “幼稚?你是这样评价自己的?” 她的目光缥缈“不,是他曾经这样骂过我。” “眶啷”一片声响,金城绝甩袖将满桌果盘都扫到了地上,他昂著头,冷冷地说:“既然你的心里如此忘不了他,今夜我也不会强人所难,免得最后你会搞不清楚这张床上睡的新郎到底是我还是他!” 他夺门而出,走到门口又猛然回头。“谢萦柔,你记住,多情最后就是无情,你这样无所顾忌地伤我的心,就不怕把我的耐性都磨光吗?我会等你,但也不是个愚蠢的痴人!” 他倏然离去,留下红烛一夜,滴泪无数。 谢萦柔看着那流泪的红烛,轻声道:“你哭什么呢?该哭的人是我啊。我一直希望做一株路边的小草,但是你看,最终我竟把自己弄到现在这步田地。最心爱的人我不能与他长相厮守,不爱的人我却嫁给了他。为什么会这样呢?老天爷,难道你让我来到这个时代,是为了更深地折磨我吗?” 她的手指轻轻摩掌过鞋内那几个歪七扭八的绣字,想哭,泪已经掉不出来了。 第六章 金城绝还记得,在牢中看见她那日。 “萦柔还好吗?”看见她身穿粗布衣里,鬓发凌乱,他应该大笑的,可是心却揪紧了。 “金城绝”她轻轻地叹“多谢你来看我。” 良久的沉寂停滞在两个人身前,在她怀中的小女孩大概也感觉到了这份沉寂的压抑,所以一动都不敢动。 “这就是你硬要和萧离一起走的结果,你满意了?”他的声音里奇异的并没有幸灾乐祸,而是愤恨,和怜悯。“倘若你当初不走,现在早与我成为神仙眷侣了。” “但我不悔。”她轻声回答。 这四个字刺得他浑身一颤,陡然走到牢房前,墙壁上一盏并不十分光亮的油灯映照著他的脸色,极为难看。 “事到如今,你还说不悔!” 谢萦柔一笑。“当年马皇后被刺客杀死在坤宁宫时,托我给建文帝带话,说她虽然今生无缘白首,但是不悔曾经做他的妻,如今我总算明白她当时的心意了。” 他紧抓住牢房上的栏杆。如果可以,他真的想拆下这阻隔两人的赘物,狠狠掐死她算了。“你做了他的妻?” “还没有来得及。不过心已许了他,就算是他的人了,夫妻之间最重要的不是共富贵,而是同患难,我和萧离不会丢下彼此的。虽然这一生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很短,但我觉得很快乐。” 眼神久久凝结在她唇边的笑容上,金城绝觉得心如刀割,因为让她那样生死与共约,不是他。“你真的这么想得开,已经决定赴死了?即使有生的机会,你也不会要了?” 谢萦柔一震。“你说什么?” 他直勾勾地盯著她。“皇后已经帮我带过话了,你应该明白,我能救得了你们。”反手亮出那枚戒指,这戒指当初从他的手中送出,转了一圈,又回到他的手上“但是我不能平白无故救人,我要你亲自开口求我。” 这不公平,可谁又对他公平过了?明明他是先表白的那个,凭什么和她生死与共的却是萧离?所以他要她求他,不过也只是要一个重新争取她的机会,该他的,就是他的,谁也不能抢! 只见谢萦柔沉吟一瞬,问道:“你真的能救萧离?” “这要问你,你真的想让他活吗?”他盯著她的眼睛,赌她对萧离的在意,纵使他嫉恨得快要发狂。“还有,你身边这个其实本不该再继续活著的丫头。” 他眼中的寒光让囡囡吓得一下子躲到谢萦柔的身后“姊姊,我怕” 谢萦柔忙将她搂在怀里,一边轻轻拍著囡囡的后背安慰,一边气“金城绝,你不应该是个借机要胁别人的人。” “我是个怎样的人,你并不知道。”他退后一步,说得苦涩,可一下子又回复那个微笑着的金城绝,仿佛唯有如此,他才会觉得自己站在上风。“皇上如今恨你入骨,连我现在来见你也是冒著风险,你应该知道,有时候做事不能瞻前顾后,拖泥带水,因为机会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 谢萦柔的表情复杂,看得出心中有著千重矛盾纠结,但他很有耐性,相信她会如他所愿,所以也不催促,只是等。 然后,像是过了一万年之久,她才缓缓张开唇“你想要我怎么求你?” 他欣喜的笑了,因为她终于回到他的掌握之中。忽视心里的难堪,他微笑。 “你知道的,萦柔,你向来是这么聪慧。如果你一定要我说明白,那么好吧,我就坦白直说,我要你,只要你是我的,萧离和这个孩子都可以活下来。” 她尚有疑惑。“你有把握一定能说服皇上?” “是的。” “那么,好吧”她的声音干冷“只要你能救出他们,我是你的。” “你确定?”他再问一次,狂喜却已掩藏不住。 她点点头。“但是这件事我不能让萧离知道,如果你真的能救我出去,那么请让我先见萧离一面。” “可以。”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生平做过无数笔交易,却从没有哪一次让他觉得如此惊心动魄,只为了等她的一句话。 但是终于听到她的回答之后,他又觉得悲哀,因为他知道他的喜悦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当他胁迫她答应自己时,其实已经彻底失去她的心。 可是他不后悔,一定要让她成为他的人。无论他们未来是否快乐幸福,他坚信她未来的人生必须由他掌控。 金城绝从来都是立于不败之地的,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无论对情场,还是商场。 他想要的,即能得到。 当金城绝来见朱棣时,他发现朱棣的表情像是已经等了他很久。 “从皇后那里来的,还是从家里来的?用过饭了吗?”朱棣很可亲地和他招呼。“正好,朕还没有用晚膳,坐下来一起吃吧。” 他并没有马上坐下,而是对朱棣深深长长地一揖。 朱棣脸色微变。“怎么忽然和朕这么客气起来?朕早说过,你在朕的面前可以不用跪,不行礼。” “万岁对绝的好,绝一时一刻不敢忘,所以现在有一事要和万岁商量。” 此时宫女太监们已经把晚膳摆上桌,朱棣漫不经心地夹起一个点心,忽然岔开话题。 “你看这个小东西,外表红红的很漂亮,但是吃到嘴里却特别黏牙,无论你怎么使劲咬,用舌尖挑,想把它咬碎嚼烂,都要费一番工夫,就像是朕这些年打过的仗。所以朕特别叫人做了这种点心,为它取名叫甜死人,你要不要尝尝?” 金城绝一笑。“万岁既然说得这么有意思,那绝是要亲口尝尝了。” “一口一百两金子,怎么样?” 他哈哈大笑。“万岁真会赚钱,一口点心就咬走一百两金子?好,晚间我就叫人把钱送来。” 伸手从桌上拿下一块点心,刚要放到口中,朱棣又打断他“慢著,你要先想明白一件事,这东西虽然第一口咬下去觉得可口,但是吃下之后却觉得腻烦,你觉得它的确值得用一百两金子换?” “没有吃过,怎知道这种甜腻会不会对自己的口味?也许正是我喜欢的呢。”他将那块点心慢慢吃了下去,动作斯文优雅,仿佛在品尝绝世美味。 朱棣看着他,神情已经变得凝重“这么看来,你是下定决心要为那个丫头开口求情了?” “原来万岁已经知道绝的心意。” 朱棣板起脸“皇后已经来过了,先做了你的说客。朕真没想到,居然连你也做了那丫头的裙下之臣。一个萧离被她迷倒,朕只当他以前不近女色,所以一时糊涂。而你呢?阅人无数,风流无双,又怎么会也迷恋上这么个黄毛丫头?” “就当是前世的因,今世的果,命中注定吧。”他还是笑。 朱棣冷哼“要是朕不答应你呢?” 他依然笑问:“万岁想要我拿出多少赎身银子?” 闻言,朱棣一摔酒杯,陡然怒斥“别以为什么时候用钱都能买到朕的一个点头!这一回不是银子就可以替你说话!你知不知道这个丫头有多可怕?她居然能猜到朕的心意,这样的人,朕绝不能容她!” 微一沉吟,他问:“她说过什么了?” “她知道朕要迁都,这件事朕只和你说过,她怎么会知道的?” 金城绝马上大笑“万岁被她唬住了!这丫头就喜欢虚张声势。迁都的事情是我告诉她的,万岁和我说起那件事之后的当晚,我曾经遇到她,无意间向她说起此事。” “是吗?”朱棣陷入狐疑之中。 见他的表情,他又趁机再加把劲。“万岁,绝在应天还有一笔存银,大约一百万两,原是为了留作燕子的陪嫁,不过这丫头一时半会儿嫁不掉,绝愿捐出,贡献朝廷。” 朱棣盯著他看了好一会儿“这丫头竟然让你甘愿拿出这么多银子?但是她对萧离可是一往情深,你救了她,万一她不领情,你这笔银子不是白花了?” “这就是我们的事情了。不过如果万岁肯放人,能不能顺道连那个小的和萧离一起放了?” 朱棣又怒“你还和朕讨价还价?萧离那个叛贼——” “万岁说萧离是叛贼可真是有点冤枉他了,他不过就是带著一个不相干的宫女丢下官职逃出应天而已,再多的叛逆之举他都没有做。” “哼,仅是如此就让朕生气!朕哪里亏待他了?他若不是心中有鬼,为什么要逃跑?难道他要娶那个丫头,和朕说过之后,朕就不会答应他吗?” “或许他生性癖?,这点私人事情不好说来烦您。”忍住心中的波涛汹涌和万般苦楚,他尽力地为情敌辩护。 朱棣想了许久,又抬头看他。“你是不是算准了朕会答应你?” 他再度躬身“绝是想,万岁是个有情人,不至于为难绝这唯一一次的情有独钟吧?” “哼,有情?世上只有你这么说,少拿大帽子扣朕的脑袋!要朕答应你也容易,朕要亲自问问那个谢萦柔,她若肯跟你走,朕就放人。虽然朕想要你的银子,但也不想看你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登时笑了。“绝有何所惧?听凭万岁安排。” 谢萦柔来到大殿之上后,深深跪倒。 “奴婢参见万岁。” 朱棣疑惑地挑眉。“上次你见到朕不知是何等的张狂,今天怎么变了?” “奴婢想了很久,识时务者为俊杰,奴婢虽然不是俊杰,也不应该和万岁顶撞。” 朱棣望着她“谢萦柔,朕这一次召你来,是因为金城绝为你向朕求情,这个人,你对他有何想法?” 看了眼站在她旁边,负手而立的他,温柔一笑。“金城公子能文能武,才貌双全,长袖善舞,又有治商大才,是天下难得的俊杰。” 即使明知这是场戏,他发现自己的心依然因她的话而飞扬著。 “这么说来,你是很看重他的了?那如果朕告诉你,金城绝要拿一百万两银票买你的自由身,你愿意丢下萧离跟他走吗?” “当然。”谢萦柔答得毫无阻滞,一副顺理成章的样子“有金城公子如此深情相待,奴婢当然不能错过。” 朱棣顿时征住。“可是朕以为你的心中只有萧离?” 谢萦柔叹了口气。“原本奴婢也是这样想的,想当初萧大人在京中也是呼风唤雨的一号人物,奴婢以为投靠了他,下半辈子就会衣食无缺,没想到会遭逢现在的大难。这几天在狱中奴婢已经想清楚了,都怪奴婢当初鬼迷心窍,今朝梦醒,实在是悔不当初。” 此话一出,连金城绝都瞪大了眼。 朱棣大震。“这都是你的心里话?” “奴婢所言句句出自肺腑,若万岁能饶过奴婢今日,奴婢以后一定不再过问萧离的事情。其实奴婢之前和萧大人也多有逢场作戏的心思,心中真正爱慕的还是金城公子这样的温柔男人。” 金城绝看着她的笑脸,也跟著笑了,可是第一次那么清楚又介意的发觉,两人的笑中都没有真心。 朱棣盯著她许久,咬牙冷笑。“原来女人翻脸比男人还容易,没想到你薄幸至此,真是水性杨花。” 谢萦柔低著头,双手只是扶著冰冷的石板,一声未吭。 “万岁,何苦为难一个弱女子。”见她这样,金城绝心疼的变了脸色。 “弱女子?哼,她将朕的两大心腹玩弄于股掌之间,又如此巧言诡辩,可不是个弱女子!”朱棣看向他,沉声说:“金城绝,朕这一次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人,记住,这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朕想试著做一回你说的有情人,但愿这个丫头带给你的不是灾祸。” “多谢万岁,绝自当尽心竭力,效忠朝廷。”他一躬身,带著谢萦柔一起退下。 只是出了宫门,谢萦柔身子陡然一软,斜靠在旁边的一棵大树上。 金城绝急忙扶住她,又是嫉妒又是不舍,最后全化为无奈的叹息。“没想到你几句话就让万岁答应放人。萦柔,你的聪慧还在我的想像之上。” 她垂著眼,低声说:“萧离呢?万岁也肯放他了吗?” 他一征,收回手一拳打在树干上,嘲弄地回道:“这几日应该就会有旨意放人了,而皇后很喜欢铁铉的女儿,答应将她带在自己身边,亲自抚育调教,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真的?”谢萦柔先是露出一丝喜色,随后又忧心忡忡不已“万一万岁不肯放人” 轻轻托起她的脸,他想让她忘了那个男人,想让她只想着他一人,所以他认真的说:“我既然答应你,就一定会做到,不如我们来个约定,何时萧离平安出狱,何时你嫁给我。如何?” 她忙了征。“嫁给你!” “是啊,难道你以为我要你为妾?对于女孩子来说,名分不是最重要的吗?” 他温柔得几乎滴出水来的晖光让她的神智有些恍惚,喃喃说著“是啊,名分很重要曾经我为了名分,主动开口求婚” 金城绝扣住她下巴的手指一紧,声音也冷了几分,只有他自己才晓得抓不住她的恐慌如大水般在他心头快速泛滥。“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记住,你现在是我的人!” “等萧离平安脱狱之后,我才是。”谢萦柔像是振作起精神了,直视他的眼睛“你答应过我,让我见他一面。” “我答应过你的事情有哪件没有做到?只是萦柔,你知道该怎么对他说话吗?”现在她对自己还没有爱,他实在不想冒可能又会失去她的险。 她却笑得很平淡。“难道你不相信我的演技?刚才在皇上面前,你觉得我的表现有漏洞?” 他定定地看着她。她那样哀伤却淡然的表情,更加深地想要拥有她的,恨不得将她马上搂进怀中,狠狠吻在她唇上。 但是,此刻她的心里还有那个人的影子,他不急著下手。 他可以等。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有涵养、最有耐性的人。 当初在蒙古作战时,他可以不吃不喝潜伏在草原上,等待著敌人的出现,整整三天三夜。 后来经商,他与各种各样数不胜数的人打交道,没有人最后不折服在他的面前的。 若没有天大的本事,他如何能走到今朝? 但是,如今他却栽倒在一个情字上面,纵饮尽千杯苦酒,也压不住心头的恨意和怒火,它们似乎随时随地都会喷泼出来。 朱棣不明白他为何要为了这个丫头一掷百万金,大概也不知道,当初他曾经以更大的数目和朱允炆要过她。 为何是她? 为何?为何? 这是萦柔反覆问过他的问题,他却不曾问自己。 难道活在世上,认定了一件事、一个人,便全力以赴去拚得,不应该吗? 悄然间,一个人坐在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大哥,你喝很多酒了,不高兴吗?” 金城绝睁著迷蒙的醉眼望着身边的妹妹,笑得真诚。“燕子,我怎么可能不高兴呢?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啊。” “可是有几个新郎官的新婚之夜是在洞房外过的?” 一语中的,他咬咬牙,醉态毕现地摇晃著身子站起来“你大哥我为人行事就是喜欢出人意表,难道你不知道?” 心,空空的,连酒也填不满的孤寂,人痛苦了,曾几何时,他竟学会了忍受? “大哥,若她心里没你,你又何必强求?” 妹妹幽幽的一句,让他倏然竖起了嗓音。“这样的话,你怎么不对自己说?若萧离心中根本不可能有你,你为何还要缠著他!” “我、我只是偶尔看看他,可没有逼著他娶我。”金城燕虽然满是羞燥,却还是硬著头皮反唇相稽。 金城绝一晃,苦笑着抚摩妹妹的头“燕子,你是聪明人,知道这种事是强求不来的。但是哥哥我不一样,我是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即使我得不到她的心,也不会让别人得到她的人!” “可这样你会快乐吗?”扶著他的胳膊,金城燕将他扶到边房的床榻上,小心翼翼地替他脱去鞋子“哥,我好怀念我们小时候。那时候你每次从外面打仗得胜归来,都会送我一朵花,你说因为你心中总是开著这样一朵花,所以才能撑著活下去。” “那么久远的事惰,你还记得” “谢萦柔,就是你心中的那朵花吗?”她低低的问。 他没有回答,直到妹妹以为他睡著了,轻轻帮他盖上被子,又轻轻地退到门口后,他才忽然开口。 “燕子,你听说过有一种花叫罂粟吗?” “嗯?”金城燕诧异地转过身。 他并没有睁开眼,只对慢慢的说:“那种花外观艳丽如朝霞,却含有剧毒,据说只要饮下由这种花做成的酒,就会一辈子沉溺其中,不能自拔,直至死亡。” “哥,你是说” “她,是开在我心中的罂粟花。” 第七章 当初朱棣封萧离做校尉,便直接要他去兵部领命。 兵部侍郎看出这其中的奥妙,所以没有给他过多的工作,只是让他在城门负责统领那十几个的小兵。 但是萧离做得却很认真,每天天未亮就起床点卯,然后出操习武,原本守城官兵是六人一班,两班轮岗,到了萧离这里,改为四人一班,三班轮岗。这样一来,站岗的士兵精力充沛,站姿也特别威武,百姓更是议论纷纷的说,现在这个城门的守军怎么看起来截然不同了。 百姓的嘴巴是最好的传话筒,这件事慢慢地就传到兵部,兵部尚书和萧离还算友好,所以趁机将这件事说给朱棣听,当时锦衣卫指挥使魏建南也在旁边,朱棣顺口问了他一句“你那里还有适合萧离安插的位子吗?” 他低下头,有气无处发。“南北镇抚司都有人了,位子如果太低又怕辱没了萧离这样的人才。” 朱棣笑笑“我也觉得他再当回锦衣卫并不合适。” 这一句话后,他就没有再说什么,但是魏建南却留了心,心中更加恼恨。 从皇宫出来的路上,他没有马上回到自己的办事衙门,而是转道去了东城门。 东城门那里,萧离果然就站在城门口。 他快马来到门口,翻身下马就假笑着拱手“萧大人,有礼有礼。” 萧离瞥他一眼“魏大人又来巡城?” “岂敢岂敢,我是特地来给萧大人道喜的。”魏建南笑着凑到他身边“我刚从皇上那里回来,听皇上的意思,近日很有可能要重新起复大人呢。” “君若有命,我当不敢辞。”他沉静地说“不过万岁没有任何旨意给我,魏大人这些话还是不要说出去比较好。” 魏建南又说:“我这次来其实还有别的事,你听说最近京中又闹刺客了吗?” 萧离皱皱眉“没有。” “唉,也难怪你不知道,毕竟你不是当年的锦衣卫北镇抚司啊哈,看我这话多该死,我可不是要取笑萧大人。我的意思是说,这件事让皇上很不愉快。我得到消息说,刺客当日从皇宫跑山后就朝东城门逃窜,不知道萧大人这里有什么线索吗?” “是哪天的事情?” “就是前天。” “几时?” “戌时之后了。” 萧离叫手下兵卒翻了一下记录册“没有。凡是当日有特殊模样的山城人员,我都会命人登记在册。戌时之后没有什么特别的人山城,亥时城门就关了。” 魏建南好像很困惑地说:“那莫非那个刺客还躲在京中?” “这就是魏大人的事情了。”萧离眸光一跳,忽然抬手指道:“那辆马车为什么没人检查?” 他所指的是即将出城的一辆马车,那马车看起来豪华至极,四轮是乌木镶金,四匹骏马都穿著精心绣制的坎肩,车厢宽敞,车身皆由绸缎包裹。 一名小兵低声对他说:“萧大人,这是金城绝家的马车。” 他淡淡道:“金城绝又怎样?无论人车,到了城门口就要接受检查,这是万岁新进的旨意,以防有乱党作乱,难道你们忘了吗?” 魏建南却在旁边冷笑“金城绝总不至于造反吧?看这马车的样子,应该是他家中女眷坐的,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新婚妻子” 话音未落,萧离已经几步走到马车前,朗声道:“请车内人移步一见,本军例行检查。” 车内幽然响起的果然是女子的声音,那声音让萧离眸光更显笃定。 “萧大人,不必在小女子面前大露虎威吧?我是出城赏菊,又没携带兵器。” “例行检查乃是国法,与被查者是男是女无关。圣旨有言在前,凡是出城人员或马车,皆要检查之后方可放行。” 这时车内忽然跳出一个小丫鬟,双手叉腰,瞪著他娇斥“这位军爷,您难道不认得我家车子吗?我们公子姓金城,和万岁是朋友。” 萧离看着她,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万岁没有朋友,金城绝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的车子怎么就不能查?再不让查,我就要强行上车了,到时候如果让车里的人难堪,可不要怪我。” 接著便是一片沉默,周围的人也屏息凝神起来,忽然觉得好像听到什么人轻轻叹息了一声,下一刻“刷拉”一声,车内的人掀起了车帘。 坐在里面的是一个年轻女子,虽然年轻,但已是出嫁妇人的打扮。艳丽的红色凤尾裙,一条长长由珍珠玛瑙串成的坠领垂挂在胸前,腰上挂著一个小巧的金饰,像是云雀的图案,在她精心点就的妆容上,眉心处点了一瓣梅花。 眉翠而唇红,千指尖细白皙,只是她的睫羽轻轻低垂著,盖住眸中本应流光四溢的灵动神采。 “萧大人,请看吧,这马车内的东西一目了然,除了我和丫鬟,你认为还能容得下什么反贼吗?”她缓缓扬起睫羽,那一瞬间的抖动如羽毛滑落在清风之中,是一种让人心疼的柔弱。 萧离望着她,一字字清晰地说:“我想看到的东西,自然会去看,旁人无论对我说什么,我都不会信。” 车内的女人也望着他“大人太自负了。自负的人容易被自信遮住眼,您以为看到的真相,也许是您错误的自以为是。” “我怕的正是这个。”萧离居然朝她笑了“所以我必须静下心来仔细地看,谁若想骗过我的眼睛可不容易,别忘了,我曾经审问犯人无数,只要对方眨眨眼,我就知道他心里在转什么阴谋诡计。” 她的眸中因为这话闪过一丝慌乱和诧异,睫羽又盖了下去。 “大人是否检查完毕?我家的马车可以走了吗?” 萧离这才退后一步“检查完毕,夫人请便。” 这句“夫人”似乎让车中人的肩膀颤了下,但是她的声音依然平静。“妙儿,上车。” 那名婢女狠狠地瞪了萧离一眼才跳上马车,招呼车夫重新赶车前行。 车外,魏建南还在大声道:“金城夫人,有空时请代我向金城公子致意。” 车内没有回应,只有车轮粼粼前行的声音,渐行渐远。 谢萦柔在车内悄悄掀起车厢后的布帘,一眼就看到萧离还在朝这边看,惊得她一下子将布帘放了下来。 那石头以前从不会这样说话的,这一次他故意拦下马车,说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话,是想告诉她什么? 他不信她?不信她绝情地说要和他分手的那些鬼话? 忽然间,车外响起了悠扬的笛声,她浑身一震,猛地抓住窗框,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是婢女也在此时惊讶地说:“咦?是谁在吹笛子?” “真的有人在吹笛?”这笛声并没有多么超群拔俗的高超技艺,但是每一个笛音都紧紧扣住她心底的记忆,一下下狠狠地撞击。 萧离,你在叫我吗?茫茫人海中,曾经你吹响笛子就能找到我,但是现在你找不到了,连我都找不到自己了 那笛音渐渐远去,她心中的痛却越来越深,深到她以为自己的胸口已经裂开,整颗心都碎裂在眼前。 原来,她还可以如此地痛。 “夫人,我听公子那天和管家说,咱们好像要搬到云南去住了呢。”婢女忽然给了她一个意外的消息。 “搬到云南去?为什么?”如果说要搬到北方,那是为了跟随朱棣的迁都,提前去北方安置,可是为什么是搬到云南?此时的云南还不是繁华之地,金城绝搬到那里去,总不会是为了帮助那里繁荣兴盛吧? “奴婢也不知道公子为什么要搬家,不过夫人您可否劝公子不要搬啊?”婢女嗫嚅道:“奴婢听说那里是蛮荒之地,有好多野人,会喝人血吃人肉” 谢萦柔淡淡的笑了。“我知道你的亲友都在这边,不想搬家,不过这种事情不是我能做主的,但我会问问公子为什么要搬家。” 忽然间,马车震了一下,像是车轮压到了什么,只听车夫在外面叫了句“糟糕!” 马车在震动之后,忽然车速变得极快,四匹骏马像是受惊似的陡然狂奔起来,车厢里的谢萦柔和丫鬟一下子被晃倒,马上摔得七荤八素。 “怎么回事?”丫鬟吓得大叫起来。 “夫人不知道是谁在路上洒了东西马脚踩到了马受伤惊了”车夫的声音都断断续续的。 “想办法把车停住啊!”丫鬟尖叫。 “停不下来” 谢萦柔紧紧抓住窗框,帮助自己紧靠在车厢的厢壁上,减少撞伤,这时她好像听到车厢顶部“咚”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或是有人跳到上面,紧接著,一声长长的清啸在车外响起,这一声清啸浩长浑厚,震在人的心头,如被重捶擂鼓一般,车速陡然慢了下来,车夫又在叫著“谢天谢地!” 车一停下,她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车帘就被人从外面掀开,有人一下子跃到车厢中,拉住她的手腕,声音低沉“你没事吧?” “没事”她本能地回答,却一下子愣在那双深沉黑亮的眸光中。 “萧离?”她没想到他会来救自己,这里距离城门已经相当远了。 “你受伤了。”他的目光却停在她手上,她这才留意到自己的右手手背和手心都划破了,有鲜血渗了出来,应该是刚才车厢摇晃的时候她撞到而割伤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车内还有那个几乎吓呆了的丫鬟,她怎么能让那丫鬟看到两人太过亲密的举动?但是萧离一言不发将她拉出车厢,拉下了车。 “萧离,你干什么?”她惊得使劲挣脱,但是他的手指却如铁钩一般紧紧抓住她的手腕。 “去上葯。” 他不由分说将她一口气拉回城门口,守城的小兵目睹刚才的那一幕,也吓得不轻。 “有没有金创葯?”萧离问手下人。 “哦,有一些止血的散葯。”回过神的小兵忙说。 “拿来给我。”他把谢萦柔拉到旁边的一间小屋子,这是让换岗的士兵临时休憩的地方。 谢萦柔的脸色苍白,不是因为流出的那一点点血。而是她的心情一直处于震惊和惶恐之中。 她想阻止他,却没办法和他惊人的蛮力相抗衡。 萧离将她拉进屋子之后,反手将门撞上,然后将她按到座椅里。 “会有点疼,要忍住。”他一手按住她受伤的右手手掌底部,另一手拿起手下人刚才给的葯瓶。 “我可以自己来,而且这点小伤,回家上葯也行”她还在做垂死挣扎。 “别挣了!”他沉声一喝,将她的手按在桌上“谢萦柔,你忘了我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她被他一喝,呆呆的停住挣扎。 萧离将葯粉倒在她伤口上,在她疼得倒抽凉气之时,说出了当日的那句誓言。 “我说过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闻言,她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原本松开的右手五指紧紧攥到了一起,却正好攥到他的手背上。 “要是疼得厉害,就攥住我的手。”他的手盖在她的伤口上,避免她因为疼痛而忍不住用指尖抠伤原本就受伤的右手。 她手痛眼痛心更痛,好气自己的没用,也气他总是一句话就能让她想哭。“你怎么就不能放了我?” “有手帕吗?”他却问了别的。 她一叹,用左手从右手袖子中泄出一条手帕,萧离接过来帮她绑在手上,一圈一圈,一层一层,缠得很细心,很紧。 “只要你过得好,我不会纠缠你。”他抬起眼,锁住她的目光“但是如果让我知道你骗了我,我就会缠住你,像这条手帕一样,缠得紧紧的,缠到你再回到我身边。” 她不敢别开眼,只能死盯著他,害怕一转头眼泪就会掉下来,只能死死握住左拳。 喘了口气,她力持镇定“萧大人,我现在已经是金城绝的妻子,请你对我保持尊重,这样死抓住我不放,未免太失礼了。” 萧离淡淡地扫她一眼“我以为你会把这些事情当作老夫子的迂腐礼节。” 谢萦柔又是一震。这许久之前的话,他还记在心里? “金城夫人,要我送你回府吗?我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不大适合再去赏什么菊了。”站起身,萧离打开房门,外面有好多人探头探脑地在看。 她连忙摇了摇头“不必了,多谢萧大人今天出手相救,回家这点路我自己能走。” 走上马车,她忍不住转过身,看向他。 萧离一直在望着她,当她转身看他时,她意外地竟在他嘴角捕捉到一抹笑意。 虽然很淡很轻,轻淡到周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但她就是感觉到了。 他的笑就和以前一样,都只让她看见,让她心安,让她觉得,好像不告诉他“iloveyou”的真正意义也是好的。 只要他还能这么笑着很久很久,她就开心了。 回到金城府,管家很吃惊“夫人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马车出了点事故,所以先回来了。”整理好心情,谢萦柔随口问:“公子在家吗?” “在,不过夫人先休息吧,公子在和人说话。” 谢萦柔本来无心打搅金城绝会客,但是见管家言词闪烁,神情含糊,似乎另有隐情,便故作淡然说:“好,你忙吧。” 管家退下后,她向前走了一段路,忽然半途拐弯,走到金城绝书房附近,停了下来,果真听到他正在和什么人说话。 “金城公子可以放心,萧离这个人一向孤芳自赏,朝内有不少人对他很看不过去,要想扳倒他,其实不难。” 谢萦柔闻言一惊。金城绝想对萧离做什么? 只听他懒懒的声音响起“萧离和我有故交,这件事我不想出面,也不想让人知道和我有关。” “这个我自然明白,不会牵扯到金城公子的。” “魏大人的能力我自然是信得过,只请魏大人要记住帮我保守住这个秘密。当然,魏大人的俸银微薄,行动范围有限的难处我是能够体谅的,如果魏大人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我自当竭力帮忙。” “太感谢公子了!那在下这就先告辞,有什么消息回头再来禀告公子。” 谢萦柔的心又寒了几分,悄悄退后几步,绕回自己的房间。 晚间时候她没有出去吃饭,推说身体不舒服,过了一会儿,金城绝便来到房间看她,一副笑吟吟的温柔表情,仿佛之前和她在洞房时的争执都已忘光了似的。 “萦柔,怎不出去吃饭?身体不舒服?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给你找个大夫?” “没事,我只是吃不下。”她别过脸。 他捧著一个托盘放到她眼前,从盘子里舀起一勺东西递到她嘴边“别的不吃无所谓,这个东西你总不能不吃吧?” 谢萦柔只觉得嘴边一片凉意,低眉一看,竟然是一勺冰沙。 “红豆冰山?”她动动嘴角“难得你还为我特意做了这个。” “我亲自喂你,你还不肯吃一口吗?”他的笑容就如红豆一样甜。 她却将目光缓缓移到他身上“记得我以前说过你像红豆冰山吗?外表都美得诱人,但是吃到心里却冷得可以冻死人。” 听见这话,金城绝的笑容慢慢凝固,眉心凝出的是一丝暗冷“是的,所以为了你这句话,我每天都在吃它,倒想知道可以冷得从心里冻死人的感觉是怎样的,结果我发现,它竟然也很像你的味道。” “像我?”谢萦柔皱起眉,吃了一口冰沙,差点吐出来,原来这冰山竟然是苦苦的味道。“我给你的感觉就是这种苦涩吗?”她心头一酸“我以为你做的这一切是因为你在乎我、喜欢我,所以不惜花重金为找赎身,帮我救出萧离和囡囡,我对你有十二万分的感激,虽然我做不了一个好妻子,但是我答应会一生一世地跟随你,我许下的诺言没有变,为什么你要变?” “我变?”他舔著嘴角笑,目光更冷“我变什么了?” “你自己心里明白。今天下午,你叫那个姓魏的来和你谈什么?” 他倏地将勺子丢回盘里,表情已罩上一层阴寒“原来你还有偷听的癖好?”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金城绝,我以为你是个正大光明的人,不会在背后搞阴谋诡计。” “那是你的误解。”金城绝冷笑“做生意的人有几个不奸诈的?” 她一愣“你是说,你承认的确对萧离暗中加害?” “你不应该先来质问我,萦柔,如果以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来判断一个人的罪责轻重,那么请你告诉我,今天你在城门口和萧离上演一出什么名字的好戏?” 他的俊容上有著她陌生的冷意,但是双眸里也有著更让她陌生的火光。 一个人,怎么可以集冰与火于一身? “我们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情。”她冷冷地顶回去。 金城绝骤然捏住她的肩膀,近乎恶狠狠地问:“哦?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你是说你们摒退旁人,关在房里大半天,是在聊国家大事了?” 她一甩肩膀“既然你不信任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请你记住,如果萧离因你而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不会原谅我?”他冷笑着捏住她的腕骨,往自己怀中一带“你人都是我的了,就是不原谅我又怎么样?” 说著将她一把抱起,摔到旁边的床上,用力扯开她的腰带和外衣,脸上带著痛苦的疯狂。“依我看,还是当个恶徒最有味道。我就是对你太有礼了,有礼到你可以毫不顾忌我的感受,随意将我的尊严践踏到脚下!” 谢萦柔无所畏惧地直视著他,并不反抗,也不愤怒,只是平静的说:“没有人可以践踏你的尊严,除了你自己。你若是想强暴我也请便,贞洁对于我来说,早就随著那日的婚礼变成了过去,只是我心中的那个人,你永远别想取代他,因为他比你正直,比你光明磊落,比你知道如何做才是尊重我,让我快乐!” 金城绝暴怒地将她的双手拉起,扣到头顶的床架上,用一条手帕将她的手固定在床头。 牵扯时,手上的伤被他拉痛,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轻吸了一口气。仅仅是这一个微小的动作,还是让金城绝注意到了,他本来正要做的下一步行动也忽地停了下来,视线定在她手掌上包扎的那方绢帕。 “这是他帮你绑的吧?”他的目光炽热到似乎可以将那手绢烧化。“哼,当年战场上捆绑敌人用的方法,如今他用在你身上,他以为他绑住了什么?扣住了什么?你的人?还是你的心!” 他忽然退后一步,气极反笑“谢萦柔,你现在既然是金城夫人了,就一辈子都是金城夫人。我当初答应帮你救萧离出来,可没说过会保他一生平安,你知道人心是最善变的,更何况以我的性格,绝对不能允许世上可以有和我一争长短的敌人存活,如果说萧离会面临危险,那全是被你害的,如果不是你这么心不甘情不愿,我何需动心思算计他!” 她却嘲讽地笑了。“你做事情,总要先找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吗?明明就是你自己想要一件东西,却非要把责任赖到别人身上。你放手做吧,等你达到目的的那一天,就是永远失去我的时候,当然,也许你已经不在乎了。” 金城绝闻言,面色惨白地退后了几步,不敢相信地盯著床上这个看起来根本没有任何进攻能力的女人。 他可以在人前呼风唤雨,却一次次败倒在她手上。她毋需有任何本事,只要用她自己作为要胁的筹码,就能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是万能的,只要找到弱点,就能战胜,这曾是他商场上无往不利的作战守则,帮他打败了无数对手,没想到如今竟然报应到他自己身上!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这无穷无尽的爱是最容易变成无穷无尽的恨的,他感觉得到,以往那个温文尔雅的自己,正在被恨一点点鲸吞蚕食。 第八章 谢萦柔和金城绝冷战了数日,但这个“冷”是冷在外表,对于谢萦柔来说,她一直忧心如焚,因为她不知道金城绝到底命令那个姓魏的官员对萧离做什么,而她又没有办法准确地打听到外面的消息。 这几日,她屡次想出门试著去探听消息,但是金城绝却将她禁足在家中。 她四周所有的人,无论是金城燕,还是那些婢女或管家,都是他的人,她连一个可以信赖托付的人都没有。 就在她最焦躁不安的时候,这天一大早,却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一大清早,她就听见屋外一阵很大的喧闹声,像是来了许多人,在热烈地讨论著什么。 她走出房间,远远看到一个黄袍人影被簇拥在人群中间,她马上明白了,转身要走,却听那边已响起了朱棣洪亮的声音。“新娘子跑什么?见了朕都不来行个礼吗?” 谢萦柔只好走过去,摆出违心的笑容。“奴婢惧怕万岁的龙威,怕说话行事有冒犯的地方,给夫君惹来麻烦。” “你向来伶牙俐齿,哪儿会有说错话的时候?”朱棣看着她的眼神总是充满分析性,然后他对身边一个人说:“你知道吗?这丫头第一次见到朕,居然说出朕想迁都的事情,实在是把朕吓了一跳。道衍,你敢和这丫头比试一下吗?” 她这才留意到站在朱棣的身侧,那个样子几乎可以被称为丑陋的青袍和尚。道衍?就是姚广孝吧?在明史中,这个人是谜样的人物,被后人冠以“黑衣宰相”的头衔。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她就觉得心中有股寒意升起。 她马上扯笑。“我那是信口胡说,万岁千万不要当真。” “是吗?”朱棣瞥了眼金城绝“可是金城绝说那件事是他告诉你的,难道不是!”“哦,当然,当然。”看到金城绝向她使眼色,她马上连连点头,却没发现道衍看她的目光在那一刻变得极为诡异。 “丫头,既然你知道朕要迁都,那朕再来问你,知不知道朕为什么要迁都?”朱棣继续就著这个话题发问。 此时想再问金城绝也来不及了,她只好硬著头皮,就自己知道的历史知识小心回答“北京是万岁长年生活的地方,自然对那里难以割舍,更何况北边那群不知死活的蒙古人,老是想趁机偷袭我大明边境,如果万岁能亲自驻守边关,自然可以震慑敌军,壮大大明国威。” 见朱棣频频点头,金城绝的表情也十分缓和,谢萦柔猜自己说中了他们的心思,于是一笑。 “不过,迁都之事太大了,一是建都时间少说也要十年,二是北方并非粮产之地,一旦迁都,北平的粮食供给会是大问题,这些事情万岁都要考虑。而且,海上的防御也不可掉以轻心,若能成立一支强大的海军,对大明及后世是有很大好处的。” 此话一出,屋内的人都面露惊诧之色,道衍淡淡说道:“金城夫人的见识果然不同于一般女子。”他的声音像是一道剑锋,又带著逼人的杀气。 她摇头一笑“我只不过喜欢道听涂说别人的话,然后转述罢了,您可千万别当真。” 朱棣在屋中又坐了会儿便说要回宫,金城绝和谢萦柔在后面相送,走出几步后,他忽然说:“对了,前些日子有人向我建议,应该给母后建一座敬生塔,只是不知道该选在哪里,选了好久朕都不满意,你走南闯北,觉得哪里风景最好?” 这话原本是对金城绝说的,但谢萦柔随口搭了一句“是报恩寺吗?就在本地岂不是最好?” 道衍又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你觉得地砖铺什么材质的才好?” “青花喽,大明的青花瓷是千秋万代磨灭不了的艺术珍品。”她在二十一世纪是卖古董出身的,对青花瓷器曾经深做研究。 永乐时期建造的大报恩塔,所用地砖就是青花砖,这座九层八面琉璃宝塔是大明朝留给后世的一大奇迹,只可惜毁于太平天国时期。 她无缘见到这座宝塔的真面目,一想到可以亲眼见到它的建造过程,不禁有些兴奋莫名,全然没留意到自己说的话是否已经为她招来杀身之祸。 不经意的扫了眼四周,谢萦柔惊讶地发现,和朱棣同来的随侍中就有那个姓魏的锦衣卫,当金城绝送朱棣出门时,她瞥到那个人悄悄递给金城绝一张字条,而金城绝不动声色地收了起来。 她心头一紧,便更加留了意。 等朱棣的人马都走光了,金城绝走过来问她“今天做了什么?” 她皮笑肉不笑地看他一眼“无非是吃喝睡觉,做金城夫人实在很容易,也没别的事情可以做。” 他斜睨著她,表情很矛盾。“你的反话说得越来越动听了。心中在想什么?想出去走走是吗?你若是开口求我,我可以放你出去一天。” 她意有所指的说:“不必,这里很好,抬头就能看到四方天,多抬头看看便会心无杂念,一点坏心眼都生不出来。其实你也应该多抬头看看,活著就不会那么累了。” 见他脸色一变,她也不管,快速走向内院,听到金城燕对下人说话的声音。 “今天晚饭不必做我的,我不回来吃。” 她要出去?是不是去萧离那里?谢萦柔立即堆笑走过去,试探地问:“燕子,你要去逛街吗?能不能帮我带一盒香粉回来?” 金城燕鄙视地扫她一眼。“抱歉,我不是去逛那些脂粉店铺,而是去死人坟墓堆,那里有什么要我带回来给你的吗?” 她一愣,又笑“那就不必了。你是去祭拜什么人吗?” “与你无关。”金城燕甩头就向外走。 依稀间,她听到金城绝低低的声音。“燕子,你又去找他?” “你管不著我!”金城燕倔强的声音很快飘得更远了。 毫无疑问,金城燕的确是去找萧离,那她为什么借口说要去什么死人坟墓堆? 谢萦柔稍一凝思就恍然大悟。莫非萧离已经被调去负责守皇家陵墓了?这就难怪金城燕会说连晚饭都不回来吃。 朱元璋的陵墓位于应天东郊紫金山南麓的独龙阜玩珠峰,一来一回要耗费不少时间。 但是萧离怎么会被调去镇守皇陵?这也是金城绝安排的! 只听外面又传来管家的禀告。“公子,万岁请您现在入宫一趟。” 不一会儿,外面悄然无声了,她轻步走到金城绝刚才所在的房间,四下环顾了一圈,却找不到他拿的那张字条,她只思索了一瞬,就陡然跑回自己房间。 四周无人,静悄悄的,她将身上的盛装一一除去,将脸上的脂粉擦抹干净,从无数华丽繁琐的衣裳中找出一件较简单的换好,穿过照影桥,来到墙下。 墙根的旁边是一棵参天大树,这么多天来,她已经无数次留意过了,此时四下无人,她再无犹豫,身子一蹦,抱住大树树干,几下就翻到树冠顶部,借著巧劲,翻山高高的围墙。 明孝陵是朱元璋生前亲自为自己选址督建的一座皇陵,埋葬著他及他的妻子马皇后。 当谢萦柔来到这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变得昏黄,四周除了一些零星从山上退下来的士兵工匠之外,郁郁苍苍的青山上到处都是已经建成和还没有建成的建筑群,根本无从找人。 一些在周边守陵的军卒厉声对她喝斥“丫头,要玩去别处玩,这里是皇陵,不许人私自上来的,明白吗?”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小锭银子塞到那士兵手里,故作天真烂漫地说:“这位兵大哥,我不是来玩,而是来找人的,我表哥刚刚调到这里,我娘让我来看看他,您知道他在哪儿吗?” 那士兵收了她的银子,态度才略好一些“这山里出外都是人,你表哥叫什么名字?” “萧离。” 士兵一惊,赶紧将银子丢回给她。“你是说刚调来的萧校尉啊,这我可不敢收你的银子了,万一被萧大人知道可是要受责罚的。他在那边,喏,就是山那边,有个小亭子的地方,看到了吗?” “看到了,多谢兵大哥!”谢萦柔大喜,顺著那士兵所指的方向找过去,一路上遇到阻拦就用相同的招数应对,居然畅通无阻,只是偶尔有一次,听到有个士兵有些暧昧地说:“萧大人的妹妹还真多,刚才来了一个,现在居然又来了一个,怕是他相好的吧?” 谢萦柔心中知道他所指的一定是金城燕,只不过金城燕白天是坐马车出来的,比她走要快得多,怎么还没有离开?如果一会儿遇到了该怎么办?见到萧离后,她又怎么摆出无情样来提醒他小心?她心中想着,心绪起伏不定,终于来到目的地附近。 其实毋需再找人去问了,因为她已经听到了熟悉的笛音,勾魂摄魄,让她总是心碎如绞,无法自己,恨不得飞奔到那人身前去。 她控制不住地加快步伐,远远地,她已经看到萧离的背影,那样伟岸地立在山风之中,密林里,萧萧落下的树叶将他的背影映衬得更加萧瑟,她正准备奔到他身边,却忽然听到金城燕柔亮的音色。 “萧离,我今天对你和盘托出真相,你就是要骂我打我,我也不介意,只求你千万别不理我。” 她一惊,顿住脚步。只见萧离缓缓放下竹笛,一脸严峻地看着金城燕,而金城燕则低垂著头,似在擦泪。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萧离将手搭在她的一肩上,慢慢道:“都过去了,我不怪你。” 闻言,金城燕马上哭著扑到他怀中,谢萦柔的眼中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刺了一下,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嘲笑自己居然自私得不想正视那两人其实很配的模样,这一声叹息本来极轻,还不如周围的山风响亮,但是远处的萧离却像是忽然感知到了似的,抬头向她这边看来。 一时间,她全无防范躲避,整个人就暴露在他的视线中。 她本能地知道,此时不是和他说话的最好时机,因而想避开,但是脚步刚刚一动,就听见萧离大声喊了一句“谢萦柔!你给我站住!” 然后她的全身就像是被他用目光点中穴道一般,僵立在那里,竟然真的无法再移动半步。 最后,萧离推开金城燕,如飞一般奔到她面前,俯视著她泪眼婆娑的面容,下一刻,将她一把搂在怀中。 金城绝来到奉天殿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这一次朱棣召他入宫一定有重大的事情要和他谈。 奉天殿门口的太监和宫女都不在,一进大殿,只有朱棣和道衍两个人。 他很不喜欢道衍,因为他在某些本质上和自己其实有相似之处。他们都喜欢暗中观察周围所有人的表情,藉以揣摩猜测他们的心思,最后做出料事如神的判断,唯一有所区别的是,他喜欢用微笑掩盖自己真实的心思,而道衍连微笑都很少有。 “你这个秃和尚平时养在深闺人未识,今天倒是陪著万岁四处闲逛了?”同一日再度相见,金城绝仍是亲热地和他打招呼,在场面上,他向来很能八面玲珑。 朱棣脸色一沉。“金城绝,大殿之上说话别没大没小的,朕叫你有正事。” “万岁是又要借钱,还是要轰我尽快搬家啊?” “你肯搬吗?” 他笑“听说云南府城山温水软,是个安家养老的好地方,但是万岁迁都还要筹备十年,我搬一次家,也要准备个一年半载吧?不急。” 朱棣哼道:“你少给朕贫嘴。沐王府家的人一听说你要搬过去,乐得跟什么似的,说要将风水最好的地方让给你建宅子,三个月内你就给朕搬到那边去!” “万岁这么急著轰我走?”金城绝颇有兴味地挑挑眉“是看我这张脸看烦了吗?” “你要是不想走也行,把你妻子交给朕,你还可以长住这里。” 这话让金城绝顿时警觉,懒散的笑容也慢慢收起“万岁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万岁也看上我家那个傻丫头了?” 道衍在旁边阴阴地说:“是你那个丫头知道的事情太多,这样的人不能容于万岁面前。” 金城绝冷笑着瞥了他一眼。“是不容于万岁面前,还是不容于你眼前?你是怕萦柔能掐会算,抢了你在万岁跟前的锋头,动摇你这个大国师的地位吗?” 朱棣拍案大怒“金城绝!在朕的面前不要太放肆!恃宠而骄是朕最痛恨的!你现在已经骄横得太过了!为了一个小小的女人,在朕面前如此放肆,你以为朕真的不敢动你吗!” 金城绝笑容一敛,躬身道:“绝不敢在万岁面前放肆。万岁平生杀人无数,远至蒙古上将,近至前朝人员,一杀就是几百上千,绝一个小小布衣,没什么可以恃宠而骄的资本。但是万岁,我以一百万银票换得谢萦柔一条性命,万岁不至于这么快就翻脸不认帐了吧?” “此一时彼一时。”道衍又幽幽地说:“万岁当初放她是为了成全你的一份痴情,如今和你要人,为的是大明山河的社稷,她一个女人,居然知道万岁昨天才和我讨论出来的大报恩寺之名,及欲建造的材料,如此妖女放著不管,很可能危及我大明山河,你自己说,国事家事,哪个更重要?” 金城绝冷冰冰地瞪著他。“难道她这样一个弱女子就能动摇大明山河吗?你把她当作武则天了?是你们高估了她,还是小看了自己?” 道衍嘿嘿一笑,转向朱棣。“万岁,你看我说对了吧?金城绝早就情迷心窍,不肯轻易交人的。那个妖女果然有些妖法,连他这样狐狸般精明狡猾的人都栽倒在她的手中。” 金城绝不屑的讽笑“你懂什么叫情吗?你这个六根不净的野和尚,心中装的只有权势地位,今生有过全心全意对待一个人的时候吗?凭什么来笑话我的痴情?” 沉着脸,他转身对朱棣道:“万岁如果一定要我妻子的性命,就请先杀了我吧。反正金城绝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一介商贾,就算死了也不会有后人著书立说替我鸣冤叫屈,但是只要我活在世上,就不能眼睁睁看着妻子无辜受死,自己却无能相救!” 他如此正色冷峻,面容没有一丝一毫玩笑情绪,那种豁命出去般的大义凛然,让朱棣不禁为之动容。 也不知过了多久,道衍才悠然说:“此事来得突然,金城公子大概还没有想通万岁的苦衷,今日万岁也不必非要他给出一个结果。” 金城绝再度冷笑“道衍,你少动我的歪脑筋,别以为你是万岁驾前的第一功臣就有多了不起,倘若萦柔有半点差池,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金城绝!”朱棣不得不冷下脸来“你先走吧,朕改日再传你。” “如果是为了这件事,绝的回答已经有了。不会再变,万岁大可不必再传。”他长身一揖之后,大步走出大殿。 道衍淡淡地说道:“此人已如万岁豢养的一只豹子,只怕早晚是万岁枕边的大患。” 朱棣揉著眉心,很是疲累。“他不会造反,他这个人的野心从不在政权上,这一点朕可以放心。但是谢萦柔的事情比较麻烦,非杀她不可吗?” 道衍微微点头“是,非杀不可。” “那就交给魏建南去办吧。” 金城绝走出皇宫时,只见自家的管家如热锅上的蚂蚁在那里转著圈等他。 “怎么了?”他一皱眉。 那管家慌慌张张地迎上来。“公子,夫人不在家,她的钗环首饰和贵重衣服都丢在房内,也没人见她从正门出去,我派人四下查看,只在后院的那棵大槐树下发现了一只耳环。”他将那只耳环递到主子的手里。 金城绝星眸一寒,将那只耳环紧紧攥在手中,只觉自己的心又一次受了重击。 “我知道她去了哪里。” 到底他在做什么呢?他在皇上面前舍命相护的女人,却只顾著别的男人的命,那他呢?他的心痛、安危,有谁会在意? 不断在心里自问著,答案,却迟迟没有出现。 谢萦柔知道自己不该贪恋萧离怀中的温暖,但是她控制不住压抑了这么多天的忧虑,一旦被他拥抱住,就不想挣脱。 “还好,还好你没事。”她轻声说“我听到金城绝和一个姓魏的谈起你,我怕你怎么会来这里守陵?” 萧离双手滑落,改为抓住她的手“这是万岁的旨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深深望着她“你这么担心我?” 谢萦柔猛地一震,这才察觉到自己刚才说的话中流露了太多本不应该流露的情绪,于是她急忙挣开他“我只是出于朋友道义想来提醒你一下,毕竟当初我让金城绝救你出来,是为了让你能活下去。” 萧离的目光朗澈,声音低沉清晰。“当初为了救我,你答应他什么了?” 她一愕,目光开始闪躲“什么都没有,我、我只是顺便拜托他一下而已。” “谢萦柔。”他又唤。 萧离每次叫她总是连名带姓,远没有金城绝叫得那样温柔缠绵,但却总让她的心头震荡不已。 她忽然想到还站在不远处的金城燕,待她看过去时,就见她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们,眼中流露的却不再是幽怨和愤恨,而是一层更深的伤心与无奈。 谢萦柔心中愧疚,只觉得自己的到来破坏了原本属于金城燕的一个机会,于是她抿了抿嘴唇,对金城燕道:“你放心,我只是来提醒萧离,马上就会离开。” 金城燕垂下眼,很苦涩的勾起唇。“算了,你不必和我解释什么,你和我哥,和萧离,你们之间的事情是我理不清,也早已不想理清的了。” 她倏然又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萧离“她不肯告诉你实情,我告诉你,没错,她为了救你,和我哥做了个交易——” “燕子!”谢萦柔惊得叫出声,怎么也没想到金城燕竟然当面说破了她的大秘密。“你别胡说八道,我是真心喜欢你哥,真心要嫁给他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猛然间,她的手上一疼,那是萧离紧紧攥住了她的手“真的吗?你真是这样的女人?” “是,我就是这样虚伪轻浮的女人”她挣扎著说,但是眼睛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你真的觉得自己骗得了我吗?” 轻轻的一句疑问,却让谢萦柔忽地红了眼。 萧离只是很珍惜,很宝贝的抓住她的手,放在胸口。 “它知道你不快乐。” 谢萦柔顿时泪如雨下。 他的话总是能直指她的内心深处,哪怕是毫无威胁的一句话,哪怕是毫无修饰过的一句话,哪怕是他板著脸说的,都会让她泫然欲泣。 她虽然不是她了,但是她的石头依然还是她的石头。 金城燕望着两个人,心痛的闭起眼。“谢萦柔,我不喜欢你,你知道,从见到你第一面起,我就很不喜欢你,但是老天捉弄人,让我不得不和你先是做情敌,又变成姑嫂。你是个如此没有优点的人,但却抢走了我两个最心爱的男人,我很想问问老天爷这到底是为什么?但是我也厌倦了,厌倦看到这两个男人为你神魂颠倒,厌恶看到你们躲躲藏藏之后各自神伤的那种伤感嘴脸。” 她抬起下巴,属于金城大小姐的傲然和自信如金城绝一般“我今天来找萧离坦白,当初害你们被锦衣卫抓到的罪魁祸首是我,是我把你们的消息透露给皇上知道的。当时我只想尽力将萧离抢回来,没有想过后果。因为背负著这份歉疚,所以这些日子以来我都寝食难安,现在终于说出口,无论你们是否谅解,我都觉得畅快无比。你呢?守著你的秘密,心里痛快吗?萧离会快乐吗?我哥快乐吗?” 她霍地张眼。“我今天说这些话,是希望你能放了我哥,回到这木头身边。你不是我哥最好的伴侣,你配不上他!你凭什么这样折磨他?你知道他怎样说你吗?他说你是开在他心头的罂粟花,一种有毒的花!你多在他身边一天,就如同多谋杀他一天,这世上我只有哥哥一个亲人了,我不能看他就这样毁在你手里!” 谢萦柔顿时怔住。这一刻,她似乎能看见金城燕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刻薄表情背后,是一颗纯净善良的心。 可惜,她注定让她失望了。 “这一切并不由我,从来都由不得我。”收回手,她很抱歉的笑。 “只要你说一声,我就接你回来。”像是知道她的痛苦,萧离沉静的许诺,像在告诉她,她的担忧害怕,从此只要全部都交给他就好。 她抬头看着他,自嘲一笑“哪怕我已经嫁作他人妇?” 他却郑重地点头。“只要你还活著,只要你需要我。” 陡然间,一股山风强劲刮起,吹乱了几人的衣衫头发,下一刻,比山风还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生气地在黄昏之下飘进他们耳里。 “她说的没错,这一切由不得她,而是由我做主。” 三个人同时望向声音来源,只见衣衫和发丝在风中已被吹得散乱的金城绝,就站在不远处的石阶下,冷冷地盯著他们几个,一字一顿的宣告。 “萦柔已是我的人,无论谁都别想将她从我的身边抢走,至死不能!” 第九章 “萦柔,和我回家。” 金城绝的手平平地伸在空中。 谢萦柔顿时恍神了一下,看到的不是眼前的景象,而是当初在金城阁中,萧离带她离开时的那一幕。 那时候的他们,男未婚,女未嫁。可以爱得理直气壮,义无反顾,如今,她依然可以理直气壮的爱著,但却已不是自由身。 “金城绝,你带不走她。”萧离异常地坚决,坚决到手指紧紧扣住她的手,甚至将她撞得生疼。 金城绝冷笑。“带不走她?为什么?你要强行扣人吗?这是你第二次要在我面前带走她了,但是这一次我不会让你如愿。无论是国法还是人情,你都没资格扣下她。论国法,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论人情,她是自愿嫁给我——” “你知道她并非自愿!”萧离断喝一声,如动怒的雄狮般,几步奔到他面前,一把抓起他的衣领“我曾将你当作朋友,但是你却这样欺负她,你有什么脸做她的丈夫!” 低眉瞥了眼在他脖子上的那双大手,除了愤怒,还有点累。“请放手。” 他现在才晓得,等待是会磨人心志的,苦苦等著一个人,好似没有希望的等著,真的会等得很绝望,就像现在的他一样。 可是他怎么甘心将好不容易抓到手里的渴望放掉?仗打到最后,胜利的明明是他,宝物他也已经得到了,为什么却不能快乐! “你先放过她!” 既然他不快乐,怎么可能让使作俑者快乐? 金城绝的脸倏地狰狞起来。“那是不可能的!有本事你在这里杀了我啊!杀了我,她就要背上一个串通奸夫谋杀亲夫的罪名,我就是在黄泉也能笑着看到你们受到万人唾骂,更加开心!” “哥!”金城燕哭著跑过来,拚命拉萧离的手“萧离,你不要和我哥打架,他现在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你说不过他,也说不动他的。” 谢萦柔也来到了他们身边,轻声低叹“金城绝,我跟你走。萧离,你松开手吧。” “萦柔!”这一声是两个男人同时叫出,一个带著些许惊喜,一个带著无穷无尽的恼怒。 她苦笑着望向萧离“我还是喜欢你连名带姓的叫我,虽然那种叫法别人看来很生疏,但是我听到心里是暖的。不过,真的很好,临别而能听到你这样叫我的名字。萧离,我们已经不可能在一起了,不管之前我因为什么嫁给他,但今日,他是我的丈夫,所以找必须跟他走。你也不欠我的情,即使我当初和你并不是那样的关系,我依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朋友去死,对不对?” 她又看向金城燕“抱歉,燕子,我不能遵从你的希望,我和你哥这一辈子大概还要这样纠缠著痛苦活下去,因为这是他的选择。也是我不得不遵从的选择。” 最后她面向金城绝。“我今日跟你走,以后也会跟在你身后,但是我只有一个条件,请你永永远远地放过萧离,不要找他麻烦,不要算计他,不要在皇上面前中伤陷害他,求你让我无牵无挂地做你的妻子。萧离他曾经救过我的命,你怎么能伤害你妻子的救命恩人?” 她的语调平缓、轻柔,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三个人都备受震撼地盯著她,而她只是挂著一抹云淡风轻的笑在唇边。 这一抹笑,金城燕懂。那是决定靳断和萧离一切关系后的伤感吧? 这一抹笑,萧离懂。这是她向命运妥协,同时要留在他心中的最后一丝美丽。 这一抹笑,金城绝懂。这是她封闭心门,从此变成行尸走肉一般的宣告。 但这一抹笑,谢萦柔自己并没有留意,只是转过身,慢慢地向山下走,金城绝见了,立即推开萧离跟了过去。 当他还要追时,金城燕却一把拉住他,悄声道:“你还真是木头,此时此地,你就算是打倒我哥又能把她怎么办?总要筹画一下才能带她走啊。” 萧离皱皱眉,收住了脚步。 她继续小声说:“今天晚上,我会雇一辆马车在后门临冲的永昌肉铺门口,你去把她带出来,马上远走高飞。” “燕子,你为什么”他对她还是有些质疑。 金城燕深深叹了口气。“谁让我对不起你们呢。我也想明白了,你的心里如果已经住下了她,就没有我的位子,那我也不等你了,天下的好男人多得是,我金城大小姐还怕嫁不出去吗?” 说完,怕哥哥发现她和萧离正在密谋的事,便丢下萧离匆匆地追到前面去了。 “萧大人,锦衣卫的魏大人说有事问您。”一个兵卒这时忽然跑来禀告。 魏建南?他怎么又追到这里来了?萧离心中觉得讨厌,此刻更没心情去见他,但是名义上魏建南是他的直属上司,只有过去一见。 天已全黑了,魏建南的脸色却好像很不好看。 “萧离,你知罪吗?”他劈头就是一句质问。 萧离看着他,眸子如清水般晶亮。“不知。” 魏建南疾言厉色地怒斥“前几日我对你说京中有刺客,你还装腔作势地说不知道,现在有人告发你,说你曾经帮助那名刺客逃跑,你怎样解释?” 这莫须有的指控让萧离一头雾水,但是他早已熟谙官场争斗,稍一迟疑后,就冷笑道:“魏大人,我已经被皇上派到这里来守陵了,魏大人还是不肯放过我吗?我不知道什么刺客的事情,也请魏大人不要公报私仇,胡乱给我扣压罪名。” 魏建南被戳中痛处,马上恼羞成怒“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哼!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在城门丢下了一个包袱,包袱中有一把短刀,正是当日刺客所使用的。城门有兵卒指说曾经看到有人神神秘秘地来找你,丢下了这个包袱给你,你还想否认吗!” “证人在哪?我可以和他当面对质。”萧离坦然道。 “不必,那人已经在诏狱签字画押了,容不得你抵赖!” 他一哼。“原来是屈打成招,我就说曾做过我手下的人,像魏大人这样忘恩负义的还不算多。” 被骂得脸色青白交错,魏建南气得大吼“萧离!你这个狂妄嚣张的谋逆之徒!来人啊,给我拿下!” “且慢!这件事万岁知道吗?”萧离横剑立目,大声问。 魏建南哼笑道:“这点小事就不必麻烦万岁了,等你招了供,我自然会禀明万岁。怎么?你还敢抗命不成?” “如果是万岁的命令,萧离不敢违抗,但如果是魏大人的命令,就得必抗无疑了!”骤然间抽出长剑,面对几十名正要包围他的锦衣卫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各位也是我的旧部,都知道我当日跟随万岁远征蒙古时,以一档百也不曾败过的事,今日你们谁想拿下我的脑袋去立功激赏,就一起上吧。” 他站在斜斜的台阶之上,棱角分明的脸上是万夫莫敌的气势,斜睨著台阶之下那几十名曾经是旧部,如今是敌人的人,重新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却让人从心底胆寒。 魏建南见手下人都胆怯地向后退,更是气得暴跳如雷。 “谁敢抗命就视同萧离的同党!”他挥舞著双手“上!” 就见锦衣卫们迟疑著、挣扎著,终于彼此对视一眼之后,一拥而上,将萧离团团包围—— 谢萦柔被金城绝重重地丢进屋里,膝盖磕到床头一角,疼得她不得不跪倒在冰凉的石板上。 而那冷冷的声音已欺身而至。“谢萦柔,你该知道,这世上所有你想要的,我都会送到你眼前,为什么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一定要忤逆我,逼我对你发狠!” 转过脸,谢萦柔嘴角依然挂著那抹似有若无的笑容。“这世上的一切我都不在乎,我所想要的,只是他一个人的平安而已。” “他要是不能平安呢?”金城绝几乎将牙咬碎,恨声问。 望着他,她眼中并没有愤怒,只是很淡的淡然“那我也再无所求了。” 他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刺穿,伤口汩汩流著血,或许还有他一直流不出来的,眼泪。 曾经在许多年前,他和萧离一起趴卧在冰天雪地的草原上,潜伏著等待敌人,一只路过的狼趁他不备,咬伤了他的脚,那种钻心的痛都没有让他流泪,还有闲情对帮他杀死狠的萧离开玩笑。“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张狼皮,你那一剑不该斩在它背上,而应该插在他的肚子上。” “你能要狼翻身让我杀吗?”那时的萧离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将一罐止血葯倒在他伤口上,虽然疼得撕心裂肺,他却还是保持著笑容。 但是如今,他好像越来越不会笑了,总是时时刻刻都感觉得到痛。而这句话伤他之深,甚至痛过那恶狠咬破他皮肉筋骨的一口。 这是直咬碎他心的一口。 “公子,皇后陛下请您入宫一趟。” 婢女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向来俊美如仙人的主人会有如此阴寒恐怖的表情,像是要将夫人一剑刺死在这里似的。 “皇上的说客!”他重重地冷哼“不去!” 婢女有些颤抖地说:“公子,皇后派来的人说,她是来帮您的,请您不要误解了。” 对于其他人来说,徐皇后是个值得尊敬的女人,她美貌与智慧并重,帮著丈夫夺得本不属于他们的山河。 但是对金城绝来说,她还有一点不同——她是这世上唯一能看透他心的女人。 所以,就因为她差人来说的这两句话,他最终还是入宫了。 “这么晚了还召你入宫,家里的夫人不会生气吧?”徐皇后待金城绝如同姊姊对弟弟一般,当她第一次见到金城绝时,他还不过是个是十岁出头的孩子。 “你这么小的年纪,为什么要当兵?”当年她曾好奇地问这个看起来像女孩儿一样漂亮的男孩子。 而金城绝的回答让她久久难忘。“我要磨砺自己的意志,将来好做人上人。” 然后十几年过去了,他果真按照计划一步步实现他的梦想,她也很欣慰自己的丈夫可以有一个如此厉害的帮手,不过 “我昨天读到你的一阕词,没有读明白,想找你聊聊。”徐皇后见第一个问题没有得到回应,于是笑着从手边拿起一张纸“你都不知道你的大作有多出名,我在北平的时候就经常听到人家传唱,听说连朱允炆都很赏识你的文采。” 金城绝瞥了一眼,那是他去年写的词了。 清尘雨润,染点点春泥,行幽径,穿花影,郁郁新翠,停不住,瘦骨轻盈。往事伶仃,恩来皆惆怅,暗伤盈盈寸肠,魂魄凄清。晓来醉卧,梨花树下,他乡月明。 “娘娘文采超群,怎么会读不懂?” 徐皇后说:“我一直以为你过得很快活,但是看词中你的心情却是如此凄苦。绝,你有多少不开心的事情埋在心里没有向人倾诉过?倘若憋得久了,就到我这里来坐坐,你知道,我一直当自己是你的姊姊。” 她当她是他的姊姊,而不是把他当作她的弟弟,这句话,用这样的语气和立场说出来,更加让人感动。以国母之姿主动示好,这是她不会给予别人的善待。 金城绝怔怔地站在那里很久,最后缓缓屈膝跪坐在她身前,将头枕在她膝盖上,轻轻说:“娘娘,您还是原来的那个娘娘,没有变过。” “可是你好像变了。”徐皇后笑着抚摩他的头“以前你小时候偶尔会和我说军中的一些事情,说那些跋扈的将军怎样欺负弱小的士兵,但是现在,你把所有心事都埋在心里。不开心的事情越积越多,就会渐渐忘了快乐的滋味。我很喜欢看你笑的,可这次在应天重逢,我发现你笑得越来越少,越来越不真了,为什么?” “因为”他的声音梗在咽喉,又叹气“娘娘绝顶聪明,看透我的心就如同看透清水一样容易,不必我再解释了吧?” “是啊,你从来不求人的,向来事事只求自己,但是为了那个谢萦柔又来求我,又去求万岁,破了你无数次的例,我以为以你的品貌才学和家世,那丫头嫁给你后会特别开心幸福,怎么,难道不是吗?” 他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徐皇后不禁温馨规劝“一片深情是好的,但是要配上两相情愿才完美,你是个事事定要完美的人,怎么这个道理忽然不懂了?” 死死地握紧自己的手,他幽幽回了一句“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一定能做到完美。” “所以你宁可苦了自己,又苦了别人?”徐皇后不赞同的摇摇头“绝,放了那丫头吧,休掉她也好,把她交给皇上也好,我真不想看到你为了她再和皇上起冲突了。” 闻言,金城绝霍然站起,面色阴寒“说了半天,娘娘原来还是在当皇上的说客!” “你误会我了。她死或不死,与我无关,但是她留在你身边,无论如何都会伤到你,这是我不愿意见到的。你把她交给我,或许我还能救她一命,你把她留在身边,却未必一定能保住她,你知道皇上的脾气,翻起脸来,是六亲不认的。” “不认又怎样?”他依然凛著脸。 徐皇后的神情也严峻起来“绝,别把我也当作你的敌人,你知道我心中很喜欢你,所以一直在帮你,连铁铉的遗孤我都帮你救下,偷偷送到外地去养,这样的事情如果被皇上知道了,我也要受牵连,难道我这样辛苦帮你,还换不来你的一句真心话?” 见他闭上嘴,微垂下头,她又趁势劝说:“不要让这些年皇上对你的器重和你自以为的呼风唤雨蒙蔽了理智。你以为你就没有把柄在别人手里吗?当初战事最吃紧的后一年,你是不是曾暗自给朱允炆送银子?这件事你以为皇上知道后不会生气吗?他之所以故作不知,暗中不动,你知道为的是什么?” 金城绝抿紧唇,半晌才开口。 “我知道,万岁在给我面子。” “他是在给你留面子,毕竟这些年你帮他帮得更多,但是他也在给你记帐本,帐本记得多了,满了,就该和你算帐了,你明白吗?” 金城绝心中一寒,昂起头“娘娘的意思,是要我好汉不吃眼前亏,最好主动退让一步?” “他是皇上了,难道要他退让你吗?”徐皇后的话已经从温柔转为严厉。 他凝思著,忽地飘忽一笑。“我就是退让,也只会以我自己的方法退,如果不能让皇上十分满意,我也没办法。” “绝,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何必争一时长短,失了大局?”徐皇后谆谆劝诫“谢萦柔其实不值什么,她只不过是你追不到手的一个幻梦而已,因为得不到,你才看得珍贵。” 金城绝一震,原来不明白的,好像在这一瞬间被赤裸裸地刨了出来。 谢萦柔迷迷糊糊地睡在床上,她太累了,累得不想动,不想说话,即使嘴里干渴得要命,也不想去倒杯水。 忽然间,房门轻响,有人走进来了,她以为是婢女来添热水,就没有回头。 但是那个人一直走到她床边,静了一刻后,倏然有双臂膀伸到她身下,将她从床上抱了起来。 她起初以为是金城绝回来了,但是下一瞬间就知道不是。金城绝的个子没有这么高,双臂没有这么强壮有力。金城绝的衣服因为都薰染著名贵的香料,所以身上总是有股淡淡的香气,而这个人的身上却是截然不同的阳刚之味。 她一惊,睁开眼,还没看清来人,就听到他的声音。 “嘘——别说话,我带你走。” “萧离!”她这下完全清醒了“你怎么又跟到这里来了?我不是说——” “我来带你离开。”他简洁地说出他的决定,甚至不给她半点置喙的机会,走出房门后一纵身,就越过了高高的围墙。 谢萦柔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她想叫他放手,不要铸成大错,又怕自己的大声喊叫反而为他惹来无端的麻烦,所以只能死死咬著下唇,一双手不由自主地扣紧他的肩膀。 但是在那里触手可及的却是一片濡湿,她不解地将手放到鼻翼下端,一股血腥味立即扑面而来。 “你受伤了!”她大惊失色“快放我下来!” 萧离一语不发,两边的风声呼呼地从他们耳畔吹过,一眨眼间,两人已经穿过两条街道,然后他一低头就钻进一间客栈。 客栈中一个正准备关门的伙计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问道:“这位、这位客官要——” “我要一间上房。”萧离沉声说。 “哦,哦,楼上还有一间。”伙计趁机推荐全店最贵的套房“尊夫人是病了吗?要不要请大夫?” “不用。”萧离跟著他快步地上楼,塞给了他一锭银子“不必再来打搅我们了。” 伙计翻手一看,那锭银子足有五两,乐得连连应承著跑下了楼。 谢萦柔好不容易站到地上,急忙去检视他的肩膀“你到底伤在哪儿了?怎么受的伤?” “只是小伤。”他满不在乎地想躲开她的手。 但是她怎么可能被他骗过?屋子里还没有来得及点灯,借著照进来的月光,她都能看到他肩膀处的衣服颜色比别的地方要深了一大块,这岂是小伤能造成的? 她又气又急,压低声音痛骂“你想流血流死吗?笨蛋!我不是已经和你说明白了,我不要再见到你!我、我不想看到你每次来救我,就把自己弄成重伤,为什么?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好像我是带给你灾难的灾星,你为什么就不能离我远一点?你想让我死不瞑目吗!” 萧离静静地听著、看着她,目光幽深,没有说出口的情深意重,全都在眼神中诉说,压抑许久的思念让他终于做出了掳她的决定。 一直以来,他都秉持著她好就好的信念,所以出狱后,也真的没想过要再打搅她,因为不能也不该,可是听见她和金城绝的婚事,他的心却背叛了信念,密密麻麻的像被箭雨射了一片,痛得他大病一场。 在病榻上,他疯狂的绣著那双不合脚的鞋,那是她第一次替他买的东西,意义非凡,他想,她会懂的,懂得他的默默支持,懂得他和她相同的心情,希望对方好就好的心情。 可是婚礼上的她,笑得很虚伪,从前她从来不会这么对他笑的,所以他晓得,她不好。 他承诺过,不会让她受到伤害,既然金城绝无法让她好,那就不该再让她继续待下,哪怕她决定了也一样,因为他也决定了。 他决定用他的心爱她,用他的人拥抱她,用他的剑保护她,直到最后一刻。 起码这样,她会真心的笑到最后吧。 这样想,生或死也就不再重要了,起码在生时,他们都过得极好、极幸福,因为有对方。 “你知道吗?笨蛋就应该和笨蛋在一起的。”他勾唇,对她露出一个很好看的微笑。 谢萦柔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为了他,她已经流过太多次眼泪,每一次她都不想让他看到,她不希望他认为她是软弱的,更不希望他知道她是脆弱的。 可是这么硬撑著,真的好累。 像是知晓她的心力交痹,萧离忽然伸出长长的手臂,将她一下子拽进怀中,接著,在她被泪水浸润过苦涩的唇上,印下火烫的吻。 谢萦柔全身都在颤栗,双手不知道该放哪里,泪水的苦涩,汗水的湿咸,与扑面而来的血腥味掺杂在一起,如同奇特的香料,让她意识迷离。 她依稀记得自己要为他褪下衣服,帮他检查受伤的肩头,但是到了最后,他的衣服和她的交缠在一起,被同时丢落在地,他的热唇第一次肆无忌惮地游离在她全身,仿佛已经渴望了许久,如今就如同脱疆的野马一般,再不许任何人阻拦,包括身下的她。 虽然她知道这是不对的,错误的,但是当心中的愧疚和迷离的意识再也分不清彼此,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在他的热力中幻想自己在天上飞翔,和他一起,虽然折了翼,流著血,飞翔的感觉很痛,却很快乐。 她想做他的女人。在她和他逃亡到石方村的时候,她就曾羞涩地幻想过这一天。 可是当她嫁给金城绝后,她便已绝望而认命地相信,幻想终究只是幻想而已。 没有想到最终,她还是将自己交给了他。 “你是我的。”当一切都渐渐平息以后,萧离低喘着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念出他坚决的誓言。 她轻轻叹息“是的,现在,我是你的。” 她不敢做更多的保证,不敢与他许下同样的誓言,因为她更理性,更悲观。今夜的情迷之后,明天的太阳升起之时,他们,还会有未来可言吗? 被金城绝知道了这一夜的事情之后,以他的脾气,还会做出怎样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她颤抖了一下,马上被萧离发现,他将她搂靠在他身上,细密地贴合著他,温暖而柔软的肌肤相触,让她躁动不安的心灵逐渐安静下来。 如果不能一起活下去,那么,何妨共赴黄泉? 第十章 金城绝从皇宫回到家的时候,门口已有大批锦衣卫守在那里。他征了征,无声一笑“怎么,万岁派锦衣卫来抄我的家吗?” 等待许久的魏建南从他的家中跑了出来,急匆匆地对他说:“金城公子,萧离跑了。” “跑了?”他一愣“什么意思?” “我按照咱们约定好的派人去抓他,但是他负伤顽抗,身受几处剑伤后,还是逃掉了,现在下落不明。” 看了眼他身后的手下,金城绝嘲弄的说:“只怕你手下的人也故意放水吧?” 魏建南已经焦虑不堪,连声说:“公子,我现在最怕萧离跑到万岁那里去,万一这件事他禀告了万岁,而万岁来找我们的麻烦,该怎么办?” 金城绝蹙眉,越来越不明白这一切的意义何在。 魏建南带人去抓萧离,这是他事先制定好的计划,锦衣卫向来有著超越其他衙门的权力,可以不请旨就自行抓人杀人,这是他重金勾结魏建南的原因之一。 可是皇后的那席话,却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 如果真是场幻梦,也应该醒了吧? 走到谢萦柔所在的房间,不出所料,她不在床上。 他似有所悟,忽然又转到另一个房间去敲门。 敲了很久,屋内才缓缓响起金城燕的声音。 “谁啊?这么晚了,不让人休息吗?” “金城燕,你出来!”他沉声喝令。 连名带姓地叫妹妹,是他以前几乎没有过的,过了片刻,金城燕便披著一件外衣打开房门,一见外面还站著个陌生的男子,吓得急忙要关上门,但金城绝也不管这个,一脚踏进门去,盯著她的眼睛便问:“你把谢萦柔和萧离弄到哪儿去了?” “你、你说什么啊?”金城燕摆出一副困惑的表情“我怎么知道?他们都失踪了?” 他摇头,又板起脸“你在我面前还敢耍花招?你以为在孝陵我没有留意到你最后偷偷和萧离说话吗?如果你心中还有我这个哥哥,就赶紧招供,否则外面的锦衣卫指挥使魏大人,如果要把你带走问话,我可救不了你。” 闻言,金城燕倏地红了眼眶,但仍旧倔强地大喊“你就叫他把我带走好了!反正自从你看上谢萦柔之后,心中就没有我这个妹妹了,我是死是活,你早就不在乎了!” 望着妹妹一脸的泪痕,金城绝微微一征,探手轻抚她的脸,柔声说:“燕子,你刚才躲在被窝里偷偷哭吗?” “哼,不用你管,你只在乎谢萦柔有哭没哭就好了!”她抽噎著躲开他的手。 片刻的沉默后,金城绝突问:“燕子,你喜欢云南吗?等这边的事情料理完了之后,哥哥想带你搬到那边去住。那里的风景秀丽,有你最喜欢的山山水水,说不定有点像我们的祖国。” 金城燕诧异地看他。“哥,你想金城国?可是它已经破灭了” “祖上能够建立他们的王国,为什么我们后辈就不能呢?也许在云南,我们可以建立一个新家,燕子,陪我一起去吧,我实在不想很孤独地在那里养老终生。” 她呆呆地问:“那谢萦柔” “我走之前,会先把这边的事情了结,把该结束的,都结束掉。”金城绝温柔的声音忽然凝结出寒霜“所以,你要告诉我,你把他们藏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找不到他们,这件事就永无休止,你明白吗?让他们落在锦衣卫的手里好,还是交给我比较好,你自己斟酌吧,但留给你考虑的时间著实不多了。” “天亮之后,魏大人就必须上报皇上,如果没有一个好结果,你知道会牵连多大吗?不仅是萧离和谢萦柔会死,我们金城家也可能会遭遇灭顶之灾。” 金城燕吓得花容变色,登时全盘托出“我和萧离说,我会给他雇一辆马车在临街的内铺门口,也许他们现在已经走了。” 金城绝思忖著,摇摇头“不,不会,现在城门已关,他们不会走远,更何况萧离还受了伤。” “他受伤了?”金城燕又是一惊。 “只怕他不会接受你的这份好意了,因为在这种危机时刻。他不敢全盘信赖你的。”他诡谲地笑道:“但是方圆十里以内,可以让他们容身的地方都在我金城家的眼皮底下,他们飞不出去的。” 谢萦柔将床铺下层一条比较干净的床单撕开,扯成长条状,小心翼翼地缠裹在萧离的肩膀上。 天已经有些亮了,她看清了他的伤口,那是一道很长的伤疤,像是被人用刀砍伤的,而且在包扎的时候,她也发现他身上的伤口原来不只一处,在他的后背和腿上还各有一道伤痕。受了这么重的伤,他是怎么逃出重围,从那么远的郊外跑回到城里来,还带著她跑出金城家? 一个人的忍耐力和潜力,可以有这么大吗? “伤口很疼吗?”她的手轻轻覆在已包扎好的白布上“昨晚你不该” 她实在很脸红,说不下去。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还和她缠绵了一夜,伤口肯定又迸裂了好几处。 萧离握住她的手,反问:“你疼不疼?” 她的脸更红了“我还好。”他一定知道了吧?她在昨夜之前还是处子之身,但是却什么都没有问,仿佛她是不是处子对于他来说从来都不重要,他要的,只是她留在他身边而已。 “一会儿我们就走。”他沉声说:“不能等到天亮。” “我们走得掉吗?”谢萦柔难掩忧虑。昨夜她已经听萧离告诉她,魏建南忽然抓捕他的事,可以想像得到这件事的幕后主使者是谁。 门外忽然传来店小二敲门的声音“客官,要不要用早饭啊?” “你饿了吗?”萧离看她一眼,便迳自下了结论“那就吃点东西再走吧。” “嗯。”谢萦柔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什么东西了,难怪一直觉得胃里不舒服,像是恶心似的,原来是饥饿感。 她怕萧离下地走路会牵动伤口,于是就主动下床去开门,房门打开,站在门外的赫然竟不是店小二,而是—— 金城绝。 他像一道幽灵似的,冷冷地盯著她,从她的脸扫向她的衣服,再看向屋内上身赤裸,裹满白布的萧离,以及那一床傻子都看得出来的凌乱被褥。 一瞬间,他的脸像是遭到极大羞辱般赤红如血,咬牙从齿缝间挤出了四个字。“奸夫婬妇!” 萧离没想到他会找得这么快,马上冲到谢萦柔身后,将她紧紧搂在自己身前“金城绝,除非我死,否则你带不走她!” “今天的确是你的死期,你看看楼下。”他冷眼看着她,一点也没有怜悯。 谢萦柔心惊胆战地向窗外看了一眼,只见楼下密密麻麻竟站了近百名锦衣卫。 天!这些人什么时候出现的! “还好我让魏建南带著他的人先在楼下守候,所以这么丢脸的一幕才没被外人看到。”金城绝冷冷地瞪著她,突然真的很希望这一切都是梦。“萦柔,你这么做,对得起我吗?” 谢萦柔看着他,深吸口气,低下头,从手指上褪下那枚曾经摘下又戴上,具有特殊意义的玻璃戒指,递到他手边“这个,还你。” 金城绝瞥了一眼,只觉所有残存的希望都在这一瞬间全灭。 “你以为交出了它,我们之间就算完了?” 皇后说,她不过是他抓不到的幻梦,因为掌握不了,所以才想尽办法想留下,若是从不切实际的妄念中醒来,他便能回到从前那个风流倜傥,多情也无情的金城绝。 可是她没说,梦醒了是会痛的,锥心刺骨的疼痛,让他连站都险些站不好。 为什么明明该是美梦一场的,却成了恶梦,现在好不容易被狠狠唤醒,那股子痛却还留在心头,挥之不去? “你可以写一封休书,说我不守妇道,寡廉鲜耻,水性杨花,怎么样骂我都可以” 他一阵狂笑,手脚都冰冷了起来。“真是天大的笑话!我金城绝难得娶妻,第一次娶老婆,就娶了这么不堪的一个女人,这岂不是在骂我自己有眼无珠!” 他一甩手,将她拿著戒指的手打到一边,她手一松,那枚戒指就跌落到地上,发出极为清脆的碎裂声。 谢萦柔一下子呆住,愣愣地看着那枚碎裂的戒指,心中尽是难言的感伤。 “碎了,终于还是碎了。”金城绝陡然一变脸色。“萧离,你是聪明人,斟酌一下眼前的情势,你还逃得掉吗?” 萧离望着他,一点担忧的表情也没有。“你想怎样?要我拿她换自己活命的机会?绝不可能!” “你想得美!”金城绝鄙夷地嘲讽:“我让一个给我戴了绿帽子的男人死,留下一个残花败柳,头顶我金城夫人头衔的女人苟延残喘,行尸走肉地跟在我身边?除非我疯了!” 他明白了,现在痛也无所谓,反正他相信自己的忍耐力绝对比他们要强,而且皇后说的没错,他是个力求完美的人,如今谢萦柔已不再完美,怎么能再妄想影响他! 他是金城绝,可以在暗地翻云覆雨的地下皇帝,值得最好的一切,凭什么要任一个不完美的人糟蹋?配不上的是她,该担心受怕的是她,该痛心疾首的是她,从来就不该是他! 萧离和谢萦柔两个人闻言都愣住。“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面无表情地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放到桌上“这个是我金城家流传下来的毒葯。当年我金城亡国之时,先祖为了不让后宫嫔妃及皇子遭到敌手凌辱,所以配了这种无色无味地无痛的毒葯,让他们自杀殉国。你们好命,有机会尝到这种千金难买的极品毒葯,也算是此生最后的享受了。” 谢萦柔看着那个葯瓶,却长出了一口气,回头对萧离嫣然一笑“终于,可以不用再痛苦了。” 萧离望着她的眼神永远那么坚定,没有半点迟疑,他点点头。“一起吧。” 看他们的手已经摸向那个葯瓶,金城绝忍不住又叫了一声“慢著!倘若我给你们其中一人活命的机会” “不必。”他们竟然同时说出这两个字,然后笑着对视一眼。 尾声今生再无所求 萧离打开瓶子,谢萦柔却先抢过喝了一口,萧离也接过来喝了一口。见状,金城绝的眉宇颤抖著,脸色青白,虽然明知道他们肯定曾选择这条路,但是眼睁睁看他们如此温柔地笑着共赴黄泉,将他视若无物的丢在一边,心还是狠狠地抽痛,让他不得不背过身去,不再看这两个人一眼。 靠在萧离的肩膀上,谢萦柔笑着说:“下辈子换我当男生,你当女生吧。” “为什么?” “我想尝尝英雄救美的滋味,换我来救你。” “幼稚。”萧离斥了一声,却紧紧抓住她的手,微笑着。 随著葯效发作,谢萦柔的意识也开始蒙胧,她疲倦地眨了眨眼,想再多看他一眼“萧离,我要记住你的样子,在黄泉路上,我们千万别走散了。你也记住我的样子,过奈何桥的时候,记得少喝一口孟婆汤,要不然下辈子你会找不到我。” “嗯”萧离也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力逼迫在胸口,他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越来越微弱,于是赶紧说:“对了,那首歌,我学会了。” “嗯?哪一首?”她挣扎著想再和他多说几句话,但是嘴巴已开始不受控制。 “你一直唱的那一首。”他艰难地哼了几句,因为意识模糊,所以哼得荒腔走板,但是谢萦柔却听明白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唱歌真的很难听但是我很开心” 他把她说的每句话都真心地放在心里,虽然不善言词,不解风情,却是唯一让她开心和安心的男人。 这辈子,能依偎著一起死,便胜过一切苦难,成为最大的幸福。 金城绝听著身后飘摇响起的歌声,手指不由得紧紧刺住掌心最柔软的地方,将那里抠得渗出血丝。 过了片刻,身后再也没有声音,甚至没有了呼吸的节奏,他才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下楼,魏建南正焦急地等在那里,一见他阴沉着脸走出来,忙问道:“怎么样?” “他们两个,已经服毒身亡了。”他依然面无表情,仿佛刚刚死去的是与他毫无关系的两个人。 魏建南又惊又喜,急忙跑上来,亲自去检验两个人的身体,果然已经全无鼻息心跳。 于是他跑下楼,大声对属下喊“去把那两具尸体抬下来!萧离畏罪自杀,我要马上进宫上报皇上——” “慢著。”金城绝却阻断了他的话。“这两个人的尸体是我的。” 魏建南不解地看着他“金城公子,您要他们的尸体做什么?这、这只怕不合规矩。” “你我做的不合规矩的事情还少吗?”金城绝的星眸中都是逼人的寒光“这两个人与我纠缠争斗了这么久,尤其是萧离,就是死了也难消我心头之恨,我要把他们的尸骨化掉,一个扔在南海之滨,一个抛在北山之巅,让他们死后也一辈子不能见面!” 魏建南虽然杀人无数,但是听到他这样杀气森森的话,也不禁打了个寒颤,犹豫迟疑著“道衍曾交代要我把谢萦柔的尸体带回去,他要亲自检查,才好向皇上覆命。” 金城绝眉毛一立,怒道:“道衍那个臭和尚,管得著我金城家的事情吗?若是没有我一次次地给他们送银子买粮食,他早就饿死在战场上了!凭什么插手管我家的事情?谢萦柔就是死了,也是我金城绝的妻子,旁人休想动她一根寒毛!” 魏建南从未见他发这么大的火,连忙笑着赔罪“您别生气,反正我是亲眼见到谢萦柔死了,这就去回话,有我作证,相信他不会再纠缠一具尸体了吧。” 于是,他带著锦衣卫悉数撤退。 店里的掌柜和伙计则战战兢兢地走出来,躬身说:“公子楼上的人” 金城绝淡淡道:“你们举报有功,很好,现在把楼上的两个人抬到外面的马车里就没你们的事了,回头记得去薛管事那里领一百两赏银。” 就这样,谢萦柔和萧离被抬上了外面一辆宽敞的马车里。 金城燕就坐在马车中,当她看到已经全身僵硬、毫无声息的两个人时,吓得惊叫起来。“哥!你、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金城绝一掀车帘坐了进来,冷冷淡淡地说:“别大呼小叫,他们只不过吃了夺魂。” “夺魂?是家中的那个秘葯!”金城燕这才长出一口气“哥,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我已经灭绝人性到让你发指的地步了?”从袖子里又拿出一个瓷瓶交给妹妹,他最后再看了谢萦柔带著笑的脸一眼,才转开视线。“把这里的葯水灌到他们嘴里去。”接著又对外面的车夫吩咐“走吧。” 马鞭扬起,车轮带著滚滚风尘,瞬间离去。 在苏州的港口处,有一个很大的造船厂,大明朝日后名扬四海的远洋巨轮就是从这里建造出来的。 在距离船厂不远的一处民宅中,一个女人幽幽醒转,困惑地看着头上的房梁,和四周明亮又陌生的窗子。 “阴曹地府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她喃喃自语。 门外忽然有人推门而入,她一下子愣住,脱口而出“萧离!” 那个高大的男人走到她面前,手中还捧著一碗热气腾腾的粥“饿了吗?要不要先喝一碗粥?” 熟悉的香味让她的肚子马上咕噜大叫起来,她不解地揉著肚子咕哝“怎么人死了还会饿吗?” 叹口气,萧离托起她的下巴,明亮的眼睛比他的手掌还要温暖,一下子暖醒了谢萦柔。 “我们我们”她惊得不敢相信,不敢说出心底的猜测。 他点点头。“我们没有死。” “没有死?为什么?我们明明都喝下了那瓶毒葯的。这里是哪里?金城绝在哪儿?” “这里是苏州,他还在应天。他把我们送出城后就回去了,他说万岁肯定还会找他询问详情,所以他不能离开太久,是金城燕护送我们来这里的,不过她现在也走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完全糊涂了。 “简单来说,就是金城绝救了我们。他让我们诈死,骗过魏建南和皇上,然后把我们送到这里。他说这是朝廷建船的地方,由他金城家出资,所以我们可以在他的庇佑下先偷偷地藏起来,日后等到船队远行,我们可以乔装成船员混上船,然后离开大明。” 萧离的叙述让谢萦柔一再地陷入震惊之中,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故事的结局竟然会是这样的。 “他他不怪我们了吗?不恨我了?肯放我们走了?” “我没有见到他,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萧离将她的头轻轻揽在怀里“不过我相信这是他的真心话,他是真的放过我们了。” “为什么?”谢萦柔不解地从他的怀里抬起头。记忆的最后,他那样冰冷而绝情地将毒葯递给他们,原来,是为了救他们? 他曾说,多情最后就是无情,那么,无情的最后其实也是多情? 萧离轻轻抚著她的秀发“他是个很骄傲的人,不会轻易放弃一件东西,但是如果他肯放手了,就绝不会再回头。” 谢萦柔长长地深呼吸。对于金城绝,除了抱歉和感激,她也不知该有什么感觉了。 “我从不敢想我们会有今天。”她紧紧地环抱著萧离的腰“一切真的过去了?” “嗯。”“看来上帝对我们还是公平的,把我丢到这里,到底给了我一个美满的结局,我发誓以后不再骂祂了。” “上帝是什么?” “哦,就是西方的神,像佛祖。”她娇笑,将脸再度贴向他的胸口,久久地让那份温暖和幸福充盈在彼此胸口。 只是静没多久,她又忍不住在他的胸口写几个字,萧离本想忍住,却又按捺不住好奇。“你在写什么?” “笨,这样都猜不出来吗?”她红著脸,跳起来咬住他的耳垂,轻声说出那几个字。“艾拉夫油。” 他一震。身上又疼又痒,忍不住拉过她,覆上她的唇,将她的呼吸一并夺取。 谢萦柔在被吻得七荤八素之际,悄悄地勾起满足的笑容。 从今以后,她可以在自己的港湾中躲避风雨了。 今生,再无所求。 永乐三年,云南大理一座繁花似锦的庭院中,金城绝缓缓抬起笔,面前的那张纸上题著他的一阕新词。 一帆风雨,缁衣尘深。算别乡去景,酣梦处,影依存。恋竹门春晚,盼归舟如箭,可叹他乡作故乡,皆是黄昏。 看秋霜镜里,似水年华,一个痴人。新添折眉痕,抱离愁别绪,烫情酒温熨,最是销魂。 金城燕走到他身边,低头看了一眼,轻声问:“哥,你还在想念她吗?你想不想知道她现在的下落?” “不,不想。”望着天边的夕阳,金城绝如玉面容难得没有笑容。“我既然已经放了她,就不想再知道任何有关她的事情,因为一切已是过去。” 但是在你的心中,却永远都忘不了她啊金城燕幽幽地叹息,将手臂轻轻绕进哥哥的胳膊中,靠著他的肩膀,和他一起并肩望向那如火烧云一般的美丽夕阳。 耳畔,传来当地白族人家甜美的歌喉,又是美好的一天过去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