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士奇缘记》 01 收到她的来电时,我的心情是悲喜交集的。 这夜,三号风球高掛,天文台已预告会在午夜后改掛八号风球。天空下着滂沱大雨,狂风把路上的大树吹得弯了,招牌也摇摇欲坠,荡来荡去。人们大都放弃了打伞,拉紧雨衣在路上奔跑,赶上最后的巴士和小巴。偶尔有几个往风里走的,结果还是狼狈地跌倒在地上。 驾着车子的我走得很慢,和挡风玻璃上疯狂地摆动着的雨刷成了极大的对比。故意把收音机和的士台的无线电关掉,我放着柔扬的爵士乐,以求让自己在风雨中的这个晚上心灵得以平和点。 实在,我应该这就回家去,以避过这据说是今年全球最强劲的颱风。毕竟,车子开得再慢,行车再安全,一棵倒下的树、一个坠落了的招牌、一堆泻下的水泥都足以让我送命。可是,我的心还是有点捨不得。捨不得在路上这样的行走着。 路中央的安全岛上,站着一个狼狈不堪的女人和一个小孩。女人正努力地把毁掉了的两伞关上,可还拉着小孩的她根本无法单手完成这样的动作;人儿是被风吹得站不稳。甫见着我的车子,她便衝了出马路;幸而我的行速实在很慢,没有酿成什么意外地,我停在她们跟前。她立刻打开了车门,二话不说地把孩子推进车子里。 「麻烦你到小西湾。我加一百元。」 扭头,我看着正在替孩子整理雨衣的女人,笑了笑。把暂停载客的牌子置在的士旗前,看了看倒后镜,我开动了引擎。 是的。我是个的士司机。 这个是我当的士司机的最后一个夜晚;这个颱风替我垫行,送我几乎没客人的一个夜晚。可我并不在乎,以安全至上的速度把这对母子送到家门前。因为,这夜在我心里留下的这个遗憾,和金钱拉不上半点关係。 在那对母子安全地下了车,跑进了住宅大厦里后,我叹了一口气,掏出水瓶,喝了一口。时间已是一时多,离天文台改掛八号风球的时间只有差不多十分鐘。路上已没几个人。我把车子停在便利店前,匆匆买了一瓶葡萄适和一盒一口巧克力,便又匆匆窜回了车厢。还是没能完全避开雨水,我掏出抹布,擦适着椅子。手机也适时响起。 「阿臣。今晚有开车吗?」是的。她是我的一位客人。 那是一个有点冷的冬夜,时间已差不多凌晨,我接到了大块头的电话。正好在湾仔的我,很快便把车子驶到了时代广场,停在的士站头等着,拨了个电话到她的手机。 「请问是尚小姐吗?我是的士司机。」 「你到了?」能清楚听到背景里有着敲打电脑键盘的声音。 「已经到了你楼下了!我的车牌是xxxxxx。」 「五分鐘。」然后便掛了! 她是大块头的熟客,几乎每个工作天的夜晚都会坐的士回她在大埔的家。她不喜爱电召的士,讨厌等待别人的回覆。出差回来在机场坐上了大块头的车,要了他的电话,她便每每致电大块头;大块头也总亲自接待,单纯地因为尚小姐是个美女。 上了车,我扭头看了看她,微笑。「你好。尚小姐。」她也回了一个甚为牵强、带倦意的微笑,便借扣安全带来回避了我的视线。我也发动了引擎,开往大块头交待下来的那地址。从倒后镜看了看她,累得倚在车窗上,眼睛偶尔闭上;我关掉了收音机和的士台无线电,以不高的声量播放着抒情的爵士乐。随随,她也睡去了。 她确实是个很美的女人。穿起小西服、化了个淡妆的她断然是个女强人的模样;然而,我见着的是累了的她,带着女性那天生的柔弱感,呈现的是惹人怜爱的一种美态。 那夜以后,她便不再致电大块头;而是总找着我。她成了我的熟客,我也像大块头一样总亲自接载她。为了不重蹈大块头的覆辙,在她差不到下班的时分,我都会暂停载客,在铜锣湾区等着。 这夜,早早过了那个时分,我以为在这最后的一夜我们是无缘一见。命运不都是这样吗?大多不会如你所愿。在接到她这迟来的电话后,我是以极危险的速度从小西湾驶往铜锣湾;有一刻,感觉自己会送命。幸而,还是安全抵逹。 正要致电她的手机,谁人已拉开了车门,窜进了车厢。 「不好意思,我...」扭头看去,是她。「啊!尚小姐。」 「不好意思。雨伞有点湿。」 「没关係。」我笑了笑,坐好了身子。不知怎的很高兴的样子。 发动引擎,我们又走上了同一条路。从倒后镜里看去,这夜的她比平日更倦,但似乎没有小睡的意思。我的心开始有点紧张,有点不知所措。悲和喜同时涌上的感觉并不好。 终于来到了终点,我按停了咪錶,看着那红色的数字,呆着。 「尚小姐。这天不用付费了!」良久,心血来潮,我这么说着。 「为什么?」 「我今天最后一更了!就当是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关照。」说着,我竟有想哭的感觉。当然,不真是关照什么的。 「不再驾的士了?」我摇了摇头,扭头看了看她。 「不驾了!」 「好吧!」她只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便离开了车厢。 这样,或许更好吧!就当是当了一次有幸开车送她回家的朋友吧! 02 她再度来电时,悲喜交集的心情更重了。 我找了一份公司司机的工作,早八晚六,超时补水,是成就稳定生活的可靠客观环境。但说实话,除了稳定以外,这份工作没有给予我什么。既没有完全自主的自由,也没有多劳多得的可能;没有遇着什么有趣的人,也没有发生任何能挑战我能力的事。 像我这才不过二十多岁的人,工作得不开心似乎理所当然。下了班,我都会驾着小绵羊,随意游荡。到西贡吃个甜品,流浮山买蠔油,元朗吃个b仔凉粉什么的。反正,就是要跟上班的不一样,来忘却刻板的工作生活。 或许,我该找另一份工作。可是,除了驾车,我就没什么特别的专长。也就只能原地踏步。 「尚小姐?」 「阿臣。今晚有开车吗?」 当时,我正在北角王记买糖水。时间已差不多凌晨,确实是她平日下班的时间。那一刻,我是多么怀念驾的士时的日子;能驾着车子四处去,等着她下班。很想很想,告诉她说我五分鐘内就到。可惜,都只能流于想像。 「尚小姐。不好意思。我...已经没开的士了!」 「那你自己有开车吗?」 我接过了糖水,站在路边,看着自己的小线羊,轻叹了一声。若是我有一辆像样的车子,我会极为乐意立马飞车去接她。可我开的只是一辆稍稍还可以装酷,哄小姑娘的小绵羊;像她那样的ol,大概看不上眼。 「我驾的是小绵羊。」 「那可以来接我一下吗?」 我是完全不懂反应,就只懂说好。掛了线,才想起自己只有一个头盔。这还真倒楣!女神找你当观音兵,却是连个头盔也没有!硬着头皮,我还是把小绵羊驾到时代广场,等着她。 「很对不起,尚小姐。我,没带头盔。」 说罢,她只呆着看这囧得要命的我。良久,才失笑了起来。想想,我的脸就红了!看,我是说了一句很曖昧的话了吧! 「那是什么?」她瞄了瞄我的手,笑着问道。 「啊!这个呀,是芝麻糊。」 「芝麻糊吗?我最爱吃了!」 「那,请你吃。」我把糖水送到她面前,「北角王记,挺不错的。」 接过了糖水,她笑着,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在我的跟前稍稍甩了甩头,把长发都拨到肩后。我是看着她,楞了,被迷很乱了神。 「那,你要怎样送我回家?」 我替她拦下了一辆的士,让她坐了进去。和司机大哥交待了一声,车子便开动。我也驾着我的小绵羊,紧随在车旁。车子开得不快,让她能好好品嚐那碗芝麻糊;我也能偶尔扭头看她。 我就这样伴着她,回到熟悉的、她的家门前。 「我还是比较喜欢你的驾驶技术。」 「是吗?」难道她会说不是?可我真想不出另一句话来。我是紧张不已。 「那你现在做什么?」 「公司司机吧。」 她点着头,微笑,说了一声谢谢,便步进家门。我也笑着,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于视线范围。 03 对于在工作中再度遇上她,我是感到有点胸口鬱闷。 作为一个公司司机,我的职责就是接载公司的ceo和重要的客户。当ceo不需要用车的时候,我要不在检查或清洁车子,要不就躲在公司的邮件室帮忙。分发邮件,或是搬动重物什么的。有时候,我会把车子停泊在公司大楼门外等着,跟其他公司的司机间聊。对于像我这样年轻的公司司机,一眾大叔们是绝对好奇的。想来,这也不足为奇。 那天的我心情其实并不太好。 我的性格算是挺随和的,不怎么有脾气,也不怎么有情绪。天底下大概没太多的事能让我动怒,或有任何过激的反应。我的脸上也没太多表情,就只懂微笑。别人都说我面瘫;甚至在笑着的时候,朋友也会问道,你确定你真的在笑?我也只能暗叹一声。但这无损我建立人缘的能力,和公司里的人是相处得很不错的。 这天,ceo的秘书忽然就把我拉到一角,告诉我关于ceo对我的评价。基本上就是我的人品太好,车品也太好,无甚刺激。对于喜欢刺激玩意的外藉ceo来说,我是个闷蛋司机。不能跟我说些色情笑话已经是一个严重的缺陷;连拐个弯都是安全至上,坐车尤如坐在公司那大班椅上般稳定则让他大呼了无新意。看我在这公司里的前途并不太光明。 就因为这样的评价,我平生第一次被触怒至这么一个高点。来到车子的跟前,我狠狠地踢在车肽上。「干!」吐了这么一个字,我气极坐进车子里。管他的空气管制,我发动了引擎,开着空调,就这么坐着。 然后,谁轻敲车窗。心想怎么可能那么快就有人发现我停车没熄匙,我一脸不屑地扭头看去,才发现是她,微笑地看着我。 其时,我正在公司的大楼下,位处于港岛东区。当然不可能会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就算是因着公事在附近出现,也该不会发现这么一个低调的我。可事实上,她确实发现了我,在我的车门旁边等着。我赶紧熄了匙,开门走出车厢。 「尚小姐。」 「阿臣。」 「这么巧!」心里其实情愿见不了她,也不想她见到这样的我。 「刚在这里见客。」 「喔!原来这样。」 然后,便没其他话了!她没说什么,估计也没看到什么,说了一声bye,便回到大楼门外,登上一辆的士,绝尘而去。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大白天里的她;跟深夜时的她很不一样。纵然是一张更有活力的脸和一身的干劲,还是被黑夜里的她给比下去了!是先入为主,还是对日光下那丝世俗的不安感使然,我倒没深究。 这次偶遇,让我的心情由偏向怒忿,换成了有点无奈。 我开始想很多。 像我这样一具装载着有干劲灵魂的年轻躯体,似乎不应该躲在方向盘后鬱鬱不得志,平平无奇地渡过往后的几十年。但这个世界,又似乎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当一个司机,或不当一个司机,唯一的不同就真只有这了,无甚重大的影响。我开始思考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精彩的人生?花不完的财富?绝色的美女?完美的家庭?健康的体魄?有出息的孩子?我想要的,很多很多;终究,没有一样是真正的需要,真正的能左右我的人生选择。加起来也大概不。 然后,我便不再多想了! 今天,加了班。把烂醉如泥的ceo和他的女人从马场送回大宅,时间已过凌晨。我开着我的小绵羊,到翠华吃个宵夜。若要找一个我离不开香港的理由,什么时间都能吃到美味的东西大概是其一。我是那种觉得无聊的时候就想吃的人;而在夜间,突然觉得无聊的机会是很高的。这夜,我点了一碗鱼腐米线。 当手机响起时,我的心往外挤了一下。 「尚小姐?」 「阿臣。今晚有开车吗?」 那刻,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像她那种每天都得熬夜的职业女性,贵人事忙是肯定的;可她总不可能还没记住,我已经不驾的士了吧!毕竟,今天下午她才看见我那公司司机的模样啊! 「尚小姐,我已经没开的士了!」 「那你自己有开车吗?」 我看了看放在旁边我的头盔。对的,还是只有一个头盔。因为根本没有谁会坐我的车尾,我一直没买另一个头盔;想要买,大概也不知道该买那个。毕竟,不是谁都有我这么大的一个头。 「我,没带头盔。」说毕,就有点后悔。赶紧又再说着,「要是尚小姐你不介意...」 「送我回家吧!」 匆匆结了账,我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盒巧克力牛奶,便驾着我的小绵羊,来到时代广场。她已经在等着,微笑;我慌忙下车,送上那盒牛奶,便替她拦下了一辆的士。就像那晚一样,我和司机大哥交待了一声,便驾着小绵羊,护送她回家。她总微笑着,喝着牛奶,偶尔查看蓝莓手机上的电邮。 「小绵羊的座椅下不都能放一个头盔的吗?」她笑着问道,把空空的牛奶盒送到我手里。 「我...其实我没买第二个头盔。」 「那就没人坐过你的车尾了?」 「没有。」 「原来是这样啊!」 笑着,她便转身步进大厦里,留下茫然地拿着那空空牛奶盒的我。 04 结果,还是被辞退了! 早上的风颇大,飘着微微细雨,我很小心地开着车,载着ceo和他的另一个女人,从南区赶到东区。隧道极为挤塞,我果断作出临时应变,绕山路而行。天雨路滑,山路急弯亦多,我是开得更慢了!ceo早已一脸不耐烦,只是女人一直在撒娇、挑逗着他,才没让他有闲暇来向我开火。 但是,要来的,再小心也避不过。一辆行驶得极快的车子忽然切线,我也紧急煞车,避免了一起交通意外。但这就把女人吓至花容失色,给了ceo一个让我走的理由。我没怎么反抗,拿着那张等同我一个月薪金的支票,离开了公司。 在人们都在上班、上学的时分,我驾着我的小绵羊,心血来潮地来到铜锣湾一兰。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分,我还是等了四十五分鐘才进得了店内,吃那不如想像中好吃的拉麵。或许,除了食物的品质外,我还太着紧吃东西的其他诱因。离开的时候,我竟然有点后悔。 摇了个电话给大块头,「你娘的,都叫你别他妈的去打什么狗娘养的妈屄工作的了!自己驾车做生意不是你妈的好多吗?」他是不顾一切地尽情谩骂,将所有我听过和没听过的脏都用尽才甘心。我不易怒,但被这样的骂了个十几分鐘,心里还是沉下去了一点。「先替更一下?」他问。没多想,我婉拒了!他是吓呆了,大概以为我是在为生计惆悵。「干你娘,真不他妈的知道你那这仆街是在想什么的!」又再骂了个十分鐘才掛线。 积穀防饥,还在驾的士的时候,我便学会了未雨绸繆的重要。努力赚下一笔等同三个月收入的钱,我把它存起来备用;就是为了来到这么一个不想工作、只想休息的时刻,能放自己一马。我不急于找工作。 回到家,我就只管睡。这么一睡,才知道自己有多累;醒来时已过了晚饭时间。随便找来几个罐头,开了一瓶可乐,我摊坐在沙发上发呆。 她今晚可会找我? 怀着这样一道问题,我驾着我的小绵羊,在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走。累了,便在鰂鱼通的海边吹吹风,喝一罐冰涷的可乐。没有目标的生活,其实可以很充实;可以去没去过的地方,花多一点时间在平日没有奢华去欣赏的风景。脑袋放空,其实很爽。 就在我把可乐喝光,手机响起。 「尚小姐?」 「阿臣。今晚可以送我回家吗?」 没几分鐘,我便来到时代广场。正想要替她拦下一辆的士,她抓着我的手臂,向我微笑。我不明所以,有点惊讶地看着她。然后,她松开了手,从地上的一个纸袋里拿出一个头盔。 「今晚,我可以坐你车尾吗?」 我是呆看着她,她笑着把头盔戴上,却怎也系不了扣子。看着她与扣子纠缠了好一会,我才后知后觉地醒悟到要帮忙。 「我...来帮你?你不介意的话?」 「还以为你真的不帮我了!」笑着,便垂下了手。 我伸手替她系那扣子,努力避免碰到她的脸;却还是偶尔碰上,只能连声道歉。她都只笑着,没说什么。把她的手提包放到座椅下的间隔,也顺道拿出抹布,擦一擦座椅;我坐到车子上,看着她。她按着我的肩,动作乾净俐落地坐到后座。 「尚小姐。你可以搭着我的肩膀。后面的那条扶手不太好。」 「那,我可以搂住你的腰吗?」 「这...你喜欢吧!」 说罢,她便真搂着我的腰,贴着我的背,头枕在我肩上。「很累。」她说。我吞了吞口水,便慢慢发动引擎,送她回家。她的双手很柔软,在我的腰间缠在一起,害我不由得在身体里积着一股热。很热。汗在头盔里无法出逃,让我痛苦难耐。但心里,却是无比的愉悦。 「啊!我的腿在抖哩!」甫下车,她便嚷着。 「是...是我开太快了吗?」我紧张地问。 「不是。只是我从没坐过电单车,没想到和马路的感觉是那么的近。」笑着,她努力地在解那头盔的扣子。 「哦!」没有发问,我便伸手替她解了。「小绵羊还好。坐大包围的话,应该会把你吓坏。」 从座椅的间隔里拿出她的手提包,送到她面前;她则把脱下了的头盔塞进我的手里。 「你替我保管着吧!不过,」然后脸上有一丝腼腆,「不许让其他人用的。」 「哦!好!」我竟然完全不觉得是怎么回事,就拿抹布擦了擦她的头盔,放到座椅下。 转过身来,还以为她会一如以往地步进了大厦,她却还是站在那儿,一把将呆着的我搂了过去,亲了我一口。可惜,是亲在我还没脱下的头盔上。我觉得她是故意的。 「阿臣。谢谢你。」 「不...不谢。」 「有你送我回家,我才觉得安心。」 「哦!原来是这样。」 「总害你这么晚还在街上...」 「不要紧。我很间。」笑着,我坐上我的小绵羊,「我被炒了!明天不用上班。」 「哦!原来是这样。」 笑着,她便转身走进大厦里。我这才开始双腿发抖,无法开动引擎。 05 被小绵羊护送回家,可以是一种平凡中独特的浪漫。而浪漫,有时候挺累人。 我大概能一直睡至日落,可还是被手机的响声吵醒。从狭小的单人床上爬起来,找到手机的时候,来电已经被切断。往里头一看,是个不知名来电。我叹了一声,又往后倒在被窝上。正要再度入梦,手机又再响起。这回,我很快便接听了! 「你好。我们是xx市场调查公司,受yy公司委託来做一个意见调查...」 「不需要。再见。」 掛断了电话。 我不易怒,但被这样的来电吵醒,心里还是很不甘心。或许,只有尚小姐的来电才会令我觉得被吵醒并不是怎么一回事。我把手机稍稍用力地拍在电脑桌上,以洩我心头之恨;然后,倒头又再睡。幸好,我早练就迅速重回美梦的功力;不消数秒,我已重回自己的潜意识中。 手机再度响起的时候,我觉得我只睡了三十秒。但事实上,确实,我已重回梦中有两小时;已是下午茶开卖的时间。 「阿臣。」 「尚小姐?」我还是睡眼惺忪,声音极为倦怠。 「你在睡?」 「不。早就醒来了!」 当然不可能预计到她的来电。这个时候,她理应在上班;离她平日下班的时间尚远。 「可以来接我吗?」 匆匆梳洗过后,我便驾着我的小绵羊,大白天来到时代广场。她还是一身西装,挽着手提包,不像是休假。 我没多问,从座椅下拿出她的头盔,把她的手提包换进去。替她系好了头盔上的扣子,坐到车上;跟昨晚一样,甫上车,她便搂着我的腰,枕在我的肩上。 她没说要到那里,就只说不想回家;我也不好问什么,自己拿个主意,完全没有目的地,就只管有路就走。沿途,我们都没怎么说话,就只感觉到她把我抱得很紧。很紧。从这样的环抱,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刻的她很不快乐。 我载了她到西贡,在满记吃糖水。 「阿臣。」 「嗯!尚小姐。」 「我现在跟你一样了!」 「跟我一样?」 「我辞职了!跟你一样,是无业游民。」 但,她并不像我,没了工作对她来说似乎不是一种解脱。只是短暂的停顿,以确保自己还有命活下来。我没有问什么,感觉自己没有什么身份去关心她;就只载着她上了大帽山看日落。 「很美。」她倚在我的肩上,看着那日落,笑着。我也笑笑。 「下白泥的日落更美哩!」 「你看过?」她稍稍抬头,看着我。我摇了摇头。 「没有。」然后像个傻瓜一样憨笑,「谁会一个人去下白泥看日落那么不浪漫?」 「那,」她搂着我的臂膀,忽然在我的脸上轻吻了一下。「明天你带我去看。」 我呆着看她,只懂稍稍点头。 06 我们没有去下白泥。 以为她会老大早就打电话来,我是从上班繁忙时间开始便一直在家等着。等着她的电话。显然,那是个错误的预期;一直错至过了该出发的时分,还没等到什么。想想,当然,在香港这样一个小地方里,就算是把往下白泥的路程都算进去,我们也不用老大早出发。或许,我是太天真地把她当成是像我那样没了工作后间着的人。也或许,被浪漫夕阳冲昏了的头脑操控的人,说的和听的都不该作准;那只是一句普通的戏言。 听到新闻报导的开场音乐,我把电视关了,手机也扔到一边去,倒头就想睡。 我这个人,其实真的没什么。不拖泥带水,不多愁善感。最麻烦的,大概就是太容易跟着别人走。就是那种认识了一个人,聊多了,就整天等着跟那个人聊。要是那人不出现,就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然后,浑噩一会儿,又斯斯然回到本来的模样。所以,我以为只要睡一睡,尚小姐便会从我的生活里消失。 然后,手机就响了! 「尚小姐?」 「阿臣。我们去西贡吃海鲜吧!」 这回,我驾着小绵羊,到了中环接她。不算是上班的服饰,但也不是间人的装束,她穿了浅粉绿色的衬衣,整齐地捲起了袖子,配了白色的长西裤和银色的高跟凉鞋,露出了涂了夺目浅粉绿色指甲油的、白晢的脚。她看来心情很好,笑容满脸的,几乎是跳的上了我的小绵羊,环着我的腰。 「尚小姐今天心情好像不错。」 「是啊!」她大声地回应,然后把我抱得更紧了些,下巴枕在我的肩上,「所以要请你吃海鲜去!」 那是很有名的米芝莲星级餐馆。从她和侍应的相熟程度看来,她是这里的常客。我们上了二楼,要了临窗的桌子。也没有多问,她便点了一桌的海鲜,还开了一瓶白酒。 「哎!我不能喝。我要开车。」我说,连忙阻止。她撅着咀,竟然就向我撒起娇来。重点是,下单的侍应还站在旁。 「今天那么开心,陪我喝嘛!」 「但我得开车...」 「把车子泊在这儿,明天才再过来开走吧!」然后笑得灿烂地看着侍应,「你们会看好车子的,对吧!」 「对!」侍应是一派被女色迷晕了的模样,「就放在门口好了!明天再来开走没关係。」 却之不恭。 明显地,她在自己的行业里有着不错的声誉。她辞职了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开去,好几家公司都向她招手;大白天,她是忙着跟这些人打交道,终于篤定了一份待遇好得不得了的工作,两星期后上班。也难怪她心情跟昨晚完全两个样,开心得笑不拢咀。她说我是她的幸运星;我只笑笑,敷衍了过去。 「我想在这两个星期里好好的放假,充充电,才开始上班。」 「那当然了!」我平淡地说,吃着那美味得可以的龙虾。可我竟然感到有点吃不上味道。 「你会陪我吗?阿臣?」 「我?」呆了几秒,我笑笑。带点冷的那种自我嘲笑。「我那么间,当然无所谓。不过,你不是该出去旅行什么的吗?」 「你陪我去旅行?」 我真确没那个意思。我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又怎会多想至此?可这么一说,她的双眼却被燃亮了般,充满了渴望。 「我?」 她大概就明白了!收起了眼里的火光,低头吃着。没再问下去。 「你呢?」 「我?我什么?」 「找工作啊!」 汗顏啊!的确还没开始找着,还在惆悵该继续找一份安定的,还是回归自由。甫放弃自由便被解僱,确实让我有了回到以往的衝动。但我也怕那真的只是一股衝动,也就一直搁着。 「先休息一会儿吧!」 「为什么会被炒?」 「很多原因。」 「你才当公司司机不久,会有很多原因?」 后来我知道,她事忙之馀,要记的不曾忘。她的记忆力惊人,又怎会记不起我已没开的士? 「主要因为我说不了色情笑话。」 我一本正经,却惹得她笑个不停。有想过这算是黑色幽默,还是单纯的可笑;也罢。反正,她的笑容吸引着我就是了!我乐于做她身边的任何角色。 晚饭过后,我们都带点醉意,就在海边散步。她的长发随风飘逸,偶尔轻扫我的脸。她的手瀟洒地摆动,偶尔擦过我的手背。 「回家吧?」她说。我点了点头,招了一辆的士。 我们,一起坐在的士的后座,各自系上了安全带,看着车窗外的景色。然后,我下意识地扭头看她,正好也跟扭头看我的她对上眼。她微笑,反让我害羞了!做了只有乘客才够胆子做的犯法事,我脱掉了安全带,往她靠近;她笑着,搂着我的手臂,头枕在我的肩上。我们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到她家门口才分开。 「为什么不直接坐的士回家?」她问。 「坐港铁好了!」我笑笑,把双手插进口袋里,「就当散散步,散散酒气。」 「那,要不进来坐坐?」 当晚,我们发生了关係。 一切似乎流于自然。我喜欢她,她也对我有好感。带醉意的两个寂寞人,兴高采烈地庆祝一番后,曖昧到了床上去,以肉体的欢愉把这个晚上带到一个完美的终结。 然而,早上醒来的时候,一切都显得突兀非常。 我们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就不用说及更贴身的事。我们连朋友也说不上,便成了有性关係的两个人,把一切本有的秩序搞混。往后该怎么样,是想也没有想过,需不需要去介怀这问题也不曾闪过脑海。 我坐在床上,忽然有抽烟的衝动。我没抽过一口烟。 「阿臣。早呀!」她斯斯然在我的旁边坐了起来,被子不留情跌下,赤裸了她的上半身。 「尚小姐。早。」尷尬像我,只能皮笑肉不笑的牵了一下咀角。 我没太多心机去细想她的心里盘算着什么;我不太能明瞭别人的复杂内心,但还是能觉察到她的城府很深,深得能淹死不諳这种泳术的我。 她搂着我的脖子,送上一个热吻。我很受落地回应,把她抱紧。也是流于自然地,我们又再发生了关係。 我们,似乎跌落了流于自然而成的情感间隙里。 07 她一个人住。我也是。 往后的一个星期,我都留在她的家。我们什么都不做,只做爱。偌大的屋子里,每个角落都有着我们的汗与液。试过的,或没试过的玩意,都全变成老旧的招数。开始分不清日与夜时,我们已在失乐园里过了好几千年;脑袋已把现实、幻想和梦境搞混。 一个来电把这种堕落的生活带到了一个终结。 我还在睡,她的手机在床前的小柜上响了一下。就只是一声提示音,不知为何就挑起了同样在睡的她的神经。她迅速跨过我的身体,拿起手机瞄了瞄;而那刻,我已醒着,却不知何故选择一动不动,只微微睁开眼,看着她拿着手机离开了房间。脸上,是一丝惶恐之色。再回到房间里来的时候,她没说什么便匆匆梳洗、更衣,悄悄离开了家。我也就选择接着离开了! 来到西贡那餐厅的时候,我的小绵羊已被搁到一旁去;看来淋了一些雨,瑟缩一角在抖。我竟然对着它冷笑,感觉像是嫌弃它,也像是嫌弃自己。 其实,被喜欢的人疯狂地拥有了数天数夜,已值得开几瓶红酒庆祝了!对吧? 突然,我就燃起了丁点斗志,决定就那还没试真的稳定生活再来一次。在网上找了好几份企业司机和家庭司机的工作,几天里都忙着进行面试。企业司机和家庭司机的工作性质当然都是一样以接载老闆为主;但需要聘请司机的家庭大多有老弱妇孺,顺理成章的对安全性更为重视。辗转,我便篤定了一份家庭司机的工作;刚好是离开她家的一个星期以后。 上班前的一天,我驾着小绵羊,一个人去了下白泥看日落。 没去过下白泥看日落的人,大概不能明白,山长水远的到一个偏僻地域,看同一个太阳有什么意义;包括这天以前的我。太阳原来跟所有人和事一样,在不同的一刻、不同的地域,有着不同的姿态;又或许,是欣赏太阳的人,在不同的一刻、不同的地域,有着不同的心态。我喝着汽水,看着那依依不捨但却无法停下脚步的太阳落下,会心地微笑;原来一个人看这样的日落,会徒添几分唏嘘。 然后,手机在裤袋里叫嚷。 「阿臣。你在那?」 「我在下白泥。」 「下白泥?」 等到太阳完全落下,我才驾着小绵羊,到屯门黄金海岸酒店找她。不太明白,明明有自己一个舒适无比的家,何以需要在这弹丸之地租住酒店客房。但我没有问,就只陪着她吃着那烧烤晚餐,用尽我那严重营养不良的词汇来向她形容下白泥的美丽日落。 「我们说过要一起去下白泥看日落。」 「我还以为你忘了。」我笑笑,喝着汽水。 「没有。」她无奈地牵了牵咀角,「我没有忘掉。」 我告诉她说,明天我便开始上班了,当一个家庭司机。早上七点半便要接载户主的小孩上学,然后一整天开着车子四处跑,大概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薪水对我来说是可观的,但大概不是能熬上一辈子的工作。她只点了点头,默默地聆听,脸上有点愁绪。 没有再磋跎下去,我们便到了她租住的房间里云雨。她搂着我的脖子,呼吸不顺,却还是努力地说着话。「阿臣。下次…下次…我们一起去…下白泥…」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她那么在意。毕竟,我们不算是什么;是一对大家互相不知晓对方名字的炮友。我只奋力地点着头,继续忙着把她带上云上去。 在我洗完了澡,从浴室步出时,她的手机又发出了一声提示音。她看着手机,笑靨如花,却也带一丝惶恐。同样的惶恐。然后离开了,赤裸走到窗前,拨了个电话。看着她妸娜的身姿站在月光下,脸上是一片羞红,我有拥她入怀的衝动;最终却悄然躲进浴室里,洗了把脸,穿上了衣服。在她不察觉的一瞬,我离开了房间。 其实,这样的终结想来还是挺不错的。 08 聘用我的户主是个美藉华裔银行家,某家外资银行的亚太区总裁。银行替他安排了公司司机接载出入,所以,我的工作主要是接载他的妻儿。他的太太也是个典型的美藉华侨,仅有着中国人的脸孔,其他的一切都跟一个洋人无甚分别。她操流利的英语,普通话和广东话却比很多老外还要差;他们的两个没到十岁的儿子也差不多如此。大概也因着西化的教育,他们对我和其他佣人都甚为友善,无甚架子;在车子里也毫不掩饰什么,从不因为有一个外人在而阻碍他们任何事。日子久了,我都能从他们的对话中了解他们的生活。 「anson。你会去风昂山吗?」 这天,女户主罕有的随车送孩子上学;一般来说,她都会留在家,待我回程时才载她到要去的地方。她的脸容憔悴,没带一丝笑意;除了跟孩子道别的那一刻努力挤出笑容外,她一直累透的托着腮,倚在车窗上看风景。她甚至脱去了鞋子,把座椅的脚踏拿起,把椅子换成了按摩椅的模样,让疲累的身体好好躺一下,双腿好好伸展一下。豪华七人轿车的好处。 「赵太太。你是指鳯凰山吗?」 「喔!鳯凰山!」 我往倒后镜看看正看着我的她,微笑。她也回以一个微笑。 「赵太太想要去远足?鳯凰山挺难爬的。」 「我想去看日落。」 日落吗?不禁想起了大帽山上我和尚小姐的依偎和还没兑现的下白泥之约。看日落可以浪漫无比之馀,也能带只近黄昏的无奈。 「看日落的话,有好几个地方都不错的。意境不大相近,但同样醉人。」 「那你带我去一个?」 我停在交通灯前,看了看錶;才早上八时许,离黄昏尚远。再者,黄昏时分正值学校放学,时间上并不许可。 「赵太太。时间上……」 「我知道。还是算了。你载我到游艇会吧!」 「好的。赵太太。」 她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脸上流露一丝失望和无奈。她大概有心事,大概需要发洩的渠道,无奈生活的川流不息让自由变得奢侈,即使在社会上她已是比较奢侈得起的那群。 「我今天想下厨。」停在游艇会门外,她却没有下车。 「赵太太想要煮什么,我替你去买食材再回来接你?」 「你载我去吧!我想亲力亲为。」 让她在游艇会稍稍吃了个早餐,我载她到附近的香港仔鱼市场选购最新鲜的海產,便送她回家。一路上,她显得兴致勃勃,似乎有着一丝期盼。 女人,最不理智在于总给予自己错误的期盼。 那顿丰富的海鲜晚餐并没等到朝思暮想的那食客。赵先生回家的时候,听说已是翌日;夫妇俩吵了好一会儿,结果分房而睡。 我以为那是单纯因为事忙而起的夫妻纠纷,并没想过会被捲进这一漩涡里。 09 说是外遇,或许有点夸张了。对贵为国际知名银行的亚太区总裁,有无数的女人在身边混饭吃似乎不是什么出奇的事;跟一些有肉体关係也似乎是雄性动物天性使然,以逢场作戏来形容应该比较贴切。这不关乎情感上的背叛,大概只是像肚子饿了便随便找点什么吃吃一样,是生理需要。赵先生大概会甚为认同这种看法。 当然,赵太太并不这样想。 她亦曾在银行界打滚,退下火线前也甚有实力和业绩,当然能明白在这种俗不可耐的行业里,以床舖垫起个人事业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在好些人眼中,即使能干若她,大概也被认定是另一个拜金的女人;彷彿女人在男性当道的行业里,出卖美色和肉体是jobdescription里没着色的职责,真也好,假也好。 但她心里不好过。 她确实曾爱着这个男人,才会甘愿为他放弃事业和青春,违背自己一直坚守的信条,放弃自由去相夫教子。为的,就是一份几乎註定会消逝的爱情。那个曾经为了她,甘心在无硝烟的战场上打拼的男人,早已在名成利就的一刻,忘却得来这一切的缘由。或许,为一个女人而攀到这样高的位置听起来显得寒酸;也或许,他心里本来就不只为着一个她而拼尽了劲。狂热的庆祝时,他已不满足于只有一个女人在身边。 他为着女人未能了解自己而感到怒忿,更为肆无忌惮地去追求肉体上的满足。 我载着她到了舂坎角,在二号炮台外沿梯级步下往探照灯座走,坐在石上看惊涛拍岸,听海浪长啸。远处,能看见自己那金玉其外的家;看着,只能叹息。我脱下外套,披在直哆嗦的她身上;微笑,她着我坐到她的旁边。 「anson。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的。赵太太。」 我也没想过自己能回答得那么干脆,脑里闪过尚小姐裸着的身体,彷彿能嗅到她的体香,感觉到她唇上的微温。 「那人也喜欢你吗?」 「或许吧!」 我微笑,然后看了看脚下的海浪拍在石上。我确实不知道她可喜欢我,即使我们曾如此亲密过。在这刻,我可以确实的说,情感和肉体的确能作两回事而谈。 「肩膀可以借我一下吗?」 还没等来我的一声回应,她便倚在我的肩上。眼泪滴在我的大腿上,她企图接过,没成,手便这么按在我的大腿上。这么一个动作,让披在她肩上我的外套随随滑下。我伸手把外套拉回来,妥贴地重新为她披上。流于自然的,我搂着她的肩膀;她也没有反抗,更是把手按在我的胸前,抓着我的衬衣,痛哭了起来。 当一个女人把一直只留守给你的身体给予他人,你已全然失去了她。 我的脑里,全是尚小姐的身影;她的脑里,大概是赵先生的。闭上眼,抱着的、吻着的,就是脑里想着的那个人。 10 女人的心要是有变,即使只是丁点,又或只是稍稍动摇,注意细看的话,还是会发觉到的。就只怕细看的意欲也没有,然后被千千万万个事忙的理由掩盖。 我和赵太太之间的亲热行为流于自然;说不上爱意,大抵只是两个天涯沦落人因着轨跡的交错而相互慰藉。我们没有刻意隐瞒,当然也没有明目张胆地张扬;往往就是在彼此都无人注视的时刻对上,交换着过剩的、无人领取的温柔。 这种淡然的交会,一直维持了好一段日子。直到赵先生的公司车子出了车祸,司机进了医院,我需要兼顾赵先生的出入,日子才起了点变化。正确点来说,是我和赵太太之间再没有什么被忽略的时间去发乎自然地出轨。 赵先生确实贵人事忙。他比自己的孩子还要早离家,大概早上六时便回到办公室,让我能迅速回程接送他的孩子上学。他有很多的会议和商务约会,大多在办公室外进行,我几乎是每一、两个小时便开着车,其间也得在附近随时候命。赵先生在车子里的时间大概比在家里还要多,而且都醒着,看着文件,在电话上谈公事,又或是跟同行的人对话什么的。隔着把驾驶厢和乘客车厢分开来的那黑色玻璃,我想着这样的生活可能长久。 拼了命在工作的男人,其实并不真的那么有魅力。 但无可否认,像赵先生那样的男人,就算是长得不怎么样,都总能吸引其他男人奉若女神的女人垂青。晚上跟他外出饭局的,大多是美艷且能独当一面的女人。好些,是不让鬚眉的女强人;好些,是单纯来出卖青春肉体以换取无忧生活的女人。偶尔,也有些未能让人归类但同样漂亮的;甚至,有带着脱俗气质的。 或许,尚小姐出现在他身边根本不值得我去惊讶不已。 我为带醉的他们拉开车门,甚至伸出手让她借力,把软弱无力的身体拉进车内。她嫵媚地道谢,微笑着坐到赵先生的身边,让他能轻易搂着她的肩膀,拉她进自己的怀里。我们就像不认识一样,各司其职;我继续做一个称职的司机,把隔着驾驶厢和乘客厢的黑色玻璃窗关上,开动了引擎。 或许,我们真确不认识。 我把他们送到陌生地熟悉的、她的家门,下了车,拉开了车门。赵先生狼狈地在她的撑扶里下了车,把一盒月饼塞进我的手里。 「你替我带回去给赵太太。她最喜欢吃这款月饼。」 我看着他在尚小姐的陪伴下走进了那大厦,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于视线,才垂头看了看手里的那盒月饼。瑰丽紫色的礼盒上印有银色的嫦娥奔月图案,是一盒星级酒店推出的高级双黄白莲蓉月饼。什么时候,中秋节的主角换成了是月饼,而不是圆月下团圆的人?我冷笑,坐回车子里,把月饼置在助手椅上,开动了引擎。 我首次踏进赵家大宅的二楼,亲自把那盒月饼送到赵太太的手里,看着她轻抚着那盒月饼在冷笑。 「那女人漂亮吗?」她淡然地问,坐在大床的床沿上。 「漂亮。」我站在房间的大门前,「她是我喜欢的女人。」 她先是楞了楞,然后仰首大笑起来。我也只能伴着她在笑,嘲笑自己的痴。或许该庆幸自己并不是一个执着的人,才能在这么一个窘迫时刻不被困局拥有。 「我们该开一瓶好酒来庆祝。」说罢,她站了起来,走到我旁边,「庆祝我们看清了自己爱的人。」要离开房间。 「赵太太。」我一把搂着她的腰肢,把她拦了下来,「庆祝不一定要喝醉。或许,清醒才能真正放开。」 她定睛看了我好一会儿,莞尔,一脚把房门关掉,便搂着我的脖子。我们热烈地拥吻,然后便搂抱着滚到大床上去。 11 收到短讯的时候,我裸着躺在赵先生的大床上,搂着同样裸着的赵太太。以这样的角度看,她比平日多了一丝惹人爱怜的无辜感,让人禁不住轻轻亲吻她的额角。 『pleasegetmemybluebrooksbrotherssuit.ineeditfortheday.』 那显然不是赵先生发来的短讯,即使短讯确实由他的手机发出。他从不用please这样有礼的词,也从不需要解释自己的要求。我冷笑,轻轻松开搂着她的臂膀,从被窝里窜出,踮着脚进了洗手间梳洗,神不知鬼不觉的以司机的一贯模样,出现在大宅内,毫无破绽地向佣人要了赵先生的西装。 之所以能如此容易矇混过去,只因眾所周知他并不天天归家。 我在赵太太还在睡的这个时分,把她的孩子送到学校,便往送西装去。沿途不住在想,我该以怎么样的身份去面对应门的她。大家都各自和其他人上了床,然后一大早又要来见面,大抵总会尷尬。该庆幸她在明,我在暗;她的心应该比我要紧张多了! 一如所料,她前来应门;但却不如想像中紧张。 「你来了?」只穿着睡裙的她手按着门框,向我微笑。 「是的。我带来了赵先生的衣服。」我没有回以微笑,普通的一派司机模样。 「哦。他还在睡。」 「需要我拿进去吗?还是我在楼下等着?」 「进来吧!」 我捧着西装,随她走着熟悉的路径,进了她的房间。赵先生确实还在睡,似乎离醒来尚远。我只瞥了他一眼,便把西装拿到窗前的扶手椅放着,俐落地离开了房间。她也跟着我到了客厅。 「那我在楼下等着。」我只瞄了她一眼,稍稍躬身,便往大门走去。 「阿臣。」 停下了脚步,我没有转过身来。心出奇地平静,这才感应到她的一丝不安。 「赵先生应该快醒过来。我先下去。」 冷淡地拋下一句,我没怎么等待她说什么,便离开了她家,回到楼下的车上。坐回驾座,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气,看清前面无车无人的大道。我是一个司机,就该做司机该做的。的士司机和私人司机最大的分别,是无论你在车上看到什么,你都只能一口气吞下去;因为,这车子,是私人的。 他们登上车子的时候,我已呆坐了上一个小时,正听着电台交通报导。即使座位偌大,他们还是靠得很近,十指紧扣。沿路上,他们都在说着悄悄话,偶尔轻轻亲吻,互相拋送眼波,儼如热恋中的爱侣。有想过应否关上黑色玻璃窗,最后因着赵先生偶尔的提问而否决。 来到赵先生办公的大楼下,我下了车,替他打开了车门。「anson。你送尚小姐回她公司吧!」说罢,转身向她微笑,说了声再见,便大步走进了大楼。我把车门拉上,坐回驾座,从倒后镜里看她。 「请问尚小姐的办公室在哪里?」我恭敬地问。 「阿臣。」她只唤了我一声,换了柔情的眼神看着倒后镜里的我。 她并没打算告诉我办公室的地址,就只一直沉默地看着我。我发动了引擎,随意地在路上行驶。直到车子驶离了商业区,辗转驶进寧静的高尚住宅区,她才再开口说话。 「阿臣。我们可以聊聊吗?」 话刚落,手机便响起。赵太太。我按动了蓝芽耳机的键。 「早晨。赵太太。」 「anson。你去哪儿了?」她的声音迷濛,似是刚睡醒。 「赵太太。我刚送赵先生回办公室,现在正载着赵先生的客人。」 「那女人?」 「是。赵太太。」 「拋下她。来我身边。」 那刻,我几乎把车子撞到路边去。或许,就该这么撞了,一了百了。 12 「赵太太...我...想...辞职。」 那刻,我正把她按在床上,看着她的脸因着那痛苦而扭曲,却又不自禁地发出堕落的微笑。我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跟她纠缠,疯狂地抽动着的腰板已经酸得感觉不到疲累。我的脑袋里,浮现着尚小姐下车时失望的脸容。越是哀愁,越推动我把抽动的动作来得更激烈点。她没有回应,只搂着我的脖子,发出一阵阵声调逐渐被扯高了的低吟。 我跟她说,我们之间似乎没什么好谈的。然后,她呆看着倒后镜里的我一会儿,便别过了脸,看着窗外的风景,着我把她送回家。沿路,我们没再说什么,也没扭开收音机,或放音乐。就只听着冷气风口里风吹过寂静的声音。她的脸上,忽然有点不忿,然后又变得哀伤。离开的时候,就带着哀伤走,没留下一句说话。 我大概想要逃避吧! 「anson!fuckmehard!fuckmeharder!」 她发了狂般在我的胸口狠狠地吸吮,留下了深深的一个吻痕,然后发力抓紧我的双臂,让痛楚把我的精神拉了回来。我使尽力回应她那全然受控于慾望的话,把她的双腿抬到我的肩上,让我能走得更远、更深。她开始发出淫秽如魔鬼的糜烂笑容,长长的血红指甲在我的手臂上划下一条条的血痕。 「fuck!thisissofuckinggreat!」 她不停地在唤着我的名字,继续满口英文地说着淫话。话越多,我越使劲把她的身体来蹂躪。直到水花四溅,她累得只能笑着吐了一句「fuckit!」才松开了双手,静止了下来。我按在床上,喘着气地看着身下的她,累得不敢躺下;怕这么躺下来,我再无力起来。这才让她费尽了劲再搂着我的脖子,把我整个人拉了下来,狠压在她那软弱无力的身体上。热吻,累倒在其身边。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要辞职?」 我侧着脸,看着她。她也凝视着我,一脸严肃。但我实在无话可说。吐出那句话时,我的思维根本不受控。那大概是潜意识里的什么在把玩我。 「因为她?」 「赵太太,我...」 「她叫什么名字?」 「其实我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所以,赵太太,我...」 「贝若玲。」 「吓?」 「我叫贝若玲。」她说,笑着,搂着我的肩膀,在唇上亲了一口,「你不会为着一个没名字的女人,放低有名字的我吧?」 或许,都知道重点根本不在那里;我没有反驳。她窜进我的怀里,在那吻痕周围轻吻着。我搂着她的腰肢,在其上来回抚摸着她细嫩的肌肤。她或许对我有好感,在情伤中找着我便无法放手;我又何尝不是如此。然后,当身体里的敏感又再被挑起,我们再流于自然地做爱。疯狂地做爱。 到了后来,我脑袋里再没浮现尚小姐的脸容。那辞职的想法也一扫而空。 反倒是开始在猜想,可会有这么一天,当我和贝若玲在做爱的时候,赵先生会忽然打开了房间,大声吼叫。到了那个时候,我可会狼狈地捡起散落一地的衣服后落荒而逃,还是会无畏也无惧地躺着,看他有何动作?她又可会一样的手足无措,还是侠女般保护着我?我们会一起被踢出这座大宅,还是只有我一人被踢了出来? 不久,我便发现这些思考都是无谓的。 13 那天,我和贝若玲在舂坎角二号炮台下那探照灯座旁的暗角做爱。最初,我的身体因着对这周遭环境感到无比惶恐而绷紧不已;但不消数分鐘,我们已被猛烈的阳光溶掉,尽情把汗水排出给蒸发掉。为的,是在激情上再加点刺激。然后,我载着她到孩子的学校附近等着。等着的同时,她要求在车子里做爱;我也从了。她笑说,今天的太阳和月亮引力过于强大,把她身体里的兽性都引了出来。 她对刺激的追求,确实过盛。也或许,是为着忘却愁绪。团圆之夜,她只能拥着孩子在大宅内过节;枕边人不会出现。那一刻,我很想开口让她把我留下,当个替代品也好,给她来点支持也好;那负心的男人却急召车子。只能拋下脸带无奈和不捨的她,发动了引擎。 他在会展租了一个偏厅,搞了一个赏月餐宴,招呼银行界的贵宾和家眷,共同欣赏维港夜空中的那轮明月。他自己却不携眷,而是由另一美女相伴。那美女,不出所料就是尚小姐。穿上溜黑晚装的她把头发都盘了起来,一派高贵的模样;别管旁人可真觉得她高贵大方。搂着赵先生的臂胳,她从容不迫地登上了车子。 没有。我们都只是陌生人;不带一丝尷尬之情。 我把车子停泊在海傍,坐在栏河上抽着烟,欣赏头顶上那轮明月。我不怎么抽烟,确实来说算不上是个烟民;但总有想要抽烟的时候。身边路经的都是有老有幼的家庭,或相依相偎的情侣;只有我,孤身一人。 有人说,赏月,是为了把彼此的思念透过月光来连上。不知道,贝若玲可有想起我;毕竟,我们是床伴多于一切,这种时分她会思念的大概不是我。抬起头,我瞄了瞄大概是尚小姐身在的那个厢房。大概,她也不会在这一刻想起我。也就是说,我的思念终将沉没于月光中。 『月圆之夜,在外的兄弟们要小心人狼!中秋节快乐。』大隻佬传来了难得没有粗言秽语的短讯。 然后,我便往接载主子。 他们显然带醉,却比想像中清醒;步履只带一点轻浮,还没到需要搀扶的地步。红酒的气味极浓,能估计他们将变得无惧;车门还没拉上,他们便互相来回抚摸对方的大腿,拥着在热吻。当我坐回驾座时,他们的舌头已纠缠在一起,而且毫不吝嗇地让我清楚看见。他的手也不客气地在搓揉她的乳房,偶尔会玩味极浓地抓她的屁股。 「anson。到飞鹅山。」正要把黑色玻璃窗关上,赵先生拋下这么一个指令。 我算是个识趣的人,本打算关上黑色玻璃窗,离开车子,让他们尽兴一点。对于要求我坐在驾座,观赏他们在我和贝若玲做爱的那同一位置上云雨,我是被吓得只能一呆,一动不动。因着外边的漆黑和车子里的光明,整块车窗都成了一面镜子,让我能清楚看到他们的缠绵。他毫无顾虑,解开了裤子的扣子,掏出那话儿;她也毫不犹豫地把它抓紧,按摩了好一会儿,便把它含在咀里。一边忙着咀里的活,另一隻手忙着把内裤脱下,然后利落地坐到他大腿上,让他深深地进入自己的体内,伴随着一阵疯狂的上下动作。 『今年最大最圆的月亮就在你的头顶了!兄弟们看到了吗?』 我抬头看着那最大最圆的月亮,心里是被从没有过的一种痛折磨着。 14 我驾着小绵羊在路上随便行驶着。据闻这年最强的一个颱风即将登陆,一如惯常,打风前的天气是不寻常的闷热。我稍稍加速以换取一阵短暂的凉快。没有什么负担,甚或脑里一片空白,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便驶到大帽山附近。干脆驶上山上,追月前先看看落下的夕阳。 才多少天,这同一地点的日落又换了个姿态。一脸沮丧和无奈,落下是不能自控的现象。 不住耻笑自己的天真。本来就只是偶尔遇上,逢场作戏了一场;如今又为何要执着?就当看了一齣精彩的、有故事的色情电影,不就很好了吗?却不知何故整天想着,她真确视我如陌生路人,还是为着报復而在我面前上演这完全挑不起任何性慾的真人表演。 真相无从得知,但我的感觉不曾如此清晰过。我很痛苦,无法面对。大清早便向贝若玲递上辞职信,明言希望她能立即放我走,让我得以自由。她凝重地看着我的脸一会,冷笑了一声。「我明白。」没有要求我赔偿通知金,还签了一张等同三个月薪金的支票给我,「我补偿不了你什么。对不起。」我摇了摇头,接过了支票便离去。 天空一片漆黑,明月高掛。我看着它,轻叹了一声,决定重过适合我的自由生活。在那以前,我只需要好好的调理过来;把该忘记的人忘掉。 「有吃月饼吗?」 「都很多年了。我怕腻。」 「甜的东西都腻。你懂的。」 我笑了笑。我懂的。 「那,你那盒双黄白莲蓉月饼呢?」 「发霉了!」 我竟然笑了出来,声音大得像咆吼一样。 「我们都以为能以其他人取代他们。原来都是自欺欺人。」 「你会有何打算?」 「还没想到。一切以孩子为重。」 「明白。」 我们在月下聊了好一会儿,像是很能交心的朋友一样。然后,我们彼此说了一声再见,再加上一声保重,矛盾地把通话结束掉。我们,大抵不会再见。 驾着小绵羊,我在返家的途上。手机,却不适时地响起;唯有按下蓝芽耳机的键。 「喂!找哪位?」 「是我。」 「尚小姐?」 「阿臣。今晚有开车吗?」 那刻,我确实有点精神错乱,以为自己思觉失调或什么的,几乎连人带车撞到一旁去。 15 或许可以说是心软,也可以说是犯贱,我没多说什么,只问了她身处的位置,便驾着小绵羊在往找她的途上。沿路,我想起在自己的座椅下,还是留有她的那个专用头盔;彷彿,它已成了小绵羊的一部分。也彷彿,驾着小绵羊的我,跟驾着别人车子的我,就是不一样。 我在维园靠近天后的出口找着她;一个人,穿上普通得很的汗衣和牛仔裤,揹着个小背包,头发扎了条马尾,活像个中学生似的。我就把小绵羊停在她跟前,没有下车,只扭头看着她。她先是微笑,及后大概因着我没有下车而收起了笑容,带点怯懦地看着我。 「阿臣。」 「尚小姐。」 「我们,可以一起吃饭吗?」 我看着她的脸,竟然觉得自己在欺负一个弱质女流。微笑,虽然她应该看不到,我下了车,从座椅下拿出她的专用头盔,递到她的跟前。接过了的她,一脸孩子气地把头盔戴上,然后便垂下手,呆呆凝视着我。我也伸手,把头盔的扣子替她系好,才再坐到车子上。 「阿臣。」 「唔?」 「我还可以搂着你的腰吗?」 我看着她像个做错了事,处处紧张,事事害怕的模样,忽然觉得很好笑。拍了拍肚子,「上来吧!」我向她笑,笑得眼睛都弯了,无非就是让她看清楚。这确实管用,她脸上立即便露出灿烂的笑容。上了车,搂着我的腰,紧紧的,脸枕在我的肩上。 我没让她说什么,就驾着小绵羊,扬长到了北角码头。把小绵羊随便停泊在一旁,把她的头盔放回座椅下,锁上安全链,便拎着我自己的头盔,大步往街市的方向走。直到走了数步,发现她还是站在车子旁等着,才走了回去。 「没本事请你吃西贡海鲜。不过,东宝的也不失礼。」 「阿臣。」 「要不,上酒楼吧!海鲜没那么好吃,但有冷气。」 「阿臣。」 「其实,一餐半餐西贡海鲜我还是付得起的。现在就去吧!」 「阿臣!」 她这稍稍带怒气的呼唤下,我才不再插话,定眼看着她。她眼睛里的哀怨。而我,没啥去回应她这份哀怨。 「你生我的气,是不是?」 「生气?」我不禁冷笑,「有什么要让我生你的气呢?」 「没有吗?」 「我们之间有什么吗?尚小姐。」 「你觉得没有吗?」 「我只是个司机。尚小姐。」 「司机又怎样?」 「就是一个没怎么样的司机。连一辆可以让你车震的车子都没有的司机。可以了吧?」 是的。再没有身份、资格,我还是生气了!生一个人的气,从来不需要身份、资格;只需要对那个人在乎。不是么?只不过,一个没身份、没资格的人,生气只让人觉得可笑罢了! 「对不起。」说来,带着哭腔。 「你不用说什么对不起。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不应该...」 「我也和另一个女人上床;所以,大家都只是彼此彼此而已。」 「你...」 「所以,你无需在意。」显然,我的口吻并没因为这而显得真不在意任何事。 然后,她扑进我怀里,紧紧地搂着我。她哭了!我猜不到因由。只能以没拎着头盔的那隻手,轻抚她的发。 「我和他没有感情。」 「我猜得到。」 「我喜欢你,阿臣。」 良久,我就只能这么轻抚着她的发,随她在我怀里无声地哭着。虽说,我不算是个很有情绪的人,但我也有我的底线;触动了这条底线的话,那涌上来的情绪可以把一切扭转过来。我会比谁都能伤人;比谁都能伤害自己。如今,我们正正踏在这条底线上。 「我也喜欢你,尚小姐。」 16 每一个人都有属于他的气味。驾的士这回事,最矛盾的地方,就是你要载很多很多的人,但不能在车厢里留有任何一个人的气味。那是大隻佬矛盾地啣着烟,使尽吃奶的劲儿在清洁车厢时总会说着的、他对自由的阐释。要留,就他妈的自己去学着抽烟、学着喝酒,留下自己难闻的烟臭和酒味。 正是在自己的睡床上嗅到不属于自己的发香,我醒了过来。她还睡在我旁边,背对着我,手握着我那搂着她腰肢的手臂。我们贴得很近,没穿上什么的肌肤紧靠。电风扇让微风吹拂,把她的体香吹送过来。那彷彿是大麻香,轻轻一吸,已让我的灵魂漫游,丧失任何抵抗的能力。 那是地狱的香气。 我还是搂着她,一动不动,眼珠滚动地环看了自己所在的房子一遍。租回来的六十年楼龄旧式洋房一房一厅单位,就只置着足够一个人简单地生活的傢俬傢俱;唯一不这么孤单的,就是正躺着的这张双人床。 这本来就是一个人的空间,可真有容纳别人的馀地? 「阿臣?」 「尚小姐。早晨。」 「傻瓜。你就没想过要问我的名字?」 倒真没有。或许,名字于我只像的士助手座前那张司机証,不能没有,放在那儿却又不晓得谁会在意。 她看着我没接着问下去,大概觉得挺有意思的,笑着起了床。就躲进我那狭小得关门也得有点技巧的洗手间,果真省得关门便如厕、刷牙、梳洗什么的,大方让我欣赏。我的脑袋,便适时播放烂得很的黑白回忆残片。黑白,更能突出主体和骯脏的主题。 「好像明天会打风喔!」她无来由地说,一派悠然自得地打开冰箱,拿了一盒牛奶。 「是的。我们吃完了饭,我载你回家。」 「你载我到中环吧!我约了一个大客。」 「你觉得我会放你走?」 她停下了喝牛奶的动作,扭头看着我。良久,才绽放灿烂的笑容。牛奶盒跌落在垃圾桶里,发出清脆的悲鸣。她把坐在床上的我推倒,炽热地吻着。 「是我捨不得走而已。」 情话固然动听。可悲的是,即使真心真意,也会有变的一天。 17 把她送到中环以后,我便逕自回家。再收到她的来电时,已是翌日的黄昏;颱风已经登陆,天文台刚改掛八号烈风讯号。 「阿臣。你在哪?」 我正在附近的超级市场找着方包,没找着;就随便买点公仔麵。在香港,颱风要是没能力到九号、十号的程度,一般不需要特别做点什么准备;除非你住在低洼地区。走到街上,还是能找着廿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不愁没能买到吃的、喝的。在超级市场走走,单纯为了感觉良好;感觉自己不至于颱风夜还是毫无差异地一人躲在家里,观看风暴消息。 她也是一个人,在家,就想起了我。 上一次打八号颱风的时候,我和她在一起;当她的司机,送她回到家,让她当我最后一个的士乘客。然而,日子过去,明天我便会再当上的士司机;而她,大概不再需要电召的士。 「要是我现在想要见你,会不会很过份?」 「我可以打的过来。」 「不用了!」能听到她微弱的笑声,「知道你愿意就好。」 隔着话筒,那一刻我有想过永远。 「你知道,像我这样的人,不懂浪漫,只懂盲目对你好。」 我说,没经大脑。她在话筒的另一端一直没作声,呼吸声越发沉重。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刻,她可有想过永远? 在这个小城市里,你并不需要完全了解一个人,也能知道彼此之间的距离有多远,大家追求的有多不一样。她追求的东西,大概我永远也无力给予;我渴望的,她大概也无法为我而停下脚步去欣赏。我们之间,大概有这么一点小火花,绚烂的,终究归于平淡的,让我们短暂忘却所有的。 短暂的交会,像歌里唱的一样,如流水恋落花,淡淡不留痕,共有过的温柔却可长留在心。 「你还没有带我去看下白泥的日落。」 「哪一天你有空,找我,我载你去看。」 「哪一天。」 「哪一天都行。」 说罢,便听到那头的她在哭。很想把她搂进怀里,呵护她进睡。很想。很想。 我站在街上,看着雨水因着强风而横扫马路。旁边的男人抽着烟,看着倾盆而下的雨水溶入于风里。一个女孩揹着背包,没打伞,瀟洒地在雨中横过马路。 「在那之前,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安少臣。安全的安,少年的少,臣服的臣。」 「尚然。崇尚的尚,自然的然。」 人生之中,总会遇上很多有名字或无名字的人。好些,是要在一起的;好些,是要忘记的;好些,是要以一生来怀念的。或许,就该为找到一个能让自己一生怀念的人而感到欣慰。不知道,安少臣可也会成为让人怀念的一个名字;尚然,我会永远的惦念着你。 这刻,漫天风雨中,我的心里没有悲,也没有喜,只有淡淡如水的一股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