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解谜金瓶梅词话》 第一章《金萍梅词话》对《红楼梦》 金萍梅词话对红楼梦的影响 金瓶梅词话对红楼梦的影响非常大。大处来说,都是将故事放在一座大院子里,里面人物众多、关系复杂,又向外伸展,连接更广阔的社会舞台,甚至牵涉到权力高处和皇帝那里。这样一来,一个家庭或者说家族的琐事,成了一个社会的缩影,反映的是一个时代各个层级的人群的生存状态。观一家人而知众生相,观一部书而知天下事,两书都有同此之妙。 细处来看呢,两书又巧合重重。两个大家庭的院落里都有豪华气派的花园,连许多园景的名称都是相同的:荼蘼架、木香棚、牡丹亭、芍药圃在这园景下,男男女女们赏花观景、棋牌游戏、赋诗饮酒、嬉笑打闹,演绎出一场又一场的故事。金瓶梅词话里有琴童儿、棋童儿、书童儿、画童儿四个小厮,红楼梦里有焙茗、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厮;琴棋书画、焙茶伴鸟、侍花弄草,传递出同样的意韵。两书又有相同的人名,如来兴、来旺、来旺妇、李贵、迎春、金钏儿、玉钏儿;相似的庸医,下的都是“虎狼之药”;相似的场景如奢华丧礼、豪华酒宴,席前的伴唱、请点曲目;都写到了宫中的贵妃娘娘,让这尘世中的有钱人又都扯上了皇室的瓜葛;更有“诌断肠子的”、“不当家化化的”这类特征性语言。整体上来看,两书的映衬关系随处可见,不经意间就会出现在你眼前。 西门庆家里有四个家乐,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她们分别是金莲、瓶儿、月娘、玉楼房里的丫头,平时在各自主母面前侍候答应;一有客来或酒宴,她们便在席前演唱递酒。这四个女儿是丫头堆里出众的,容貌美丽、气质温雅、可堪调教。丫头的分配也与主母的身份地位一致。雪娥是月娘带来的丫头,扶正做了第四妾;娇儿是妓女出身,沉滞肥重,只不过来得早,做了第二妾。这两个人一向不受西门庆宠爱,房里的丫头一如主母,无法充作家乐,所以四个家乐来自这个家庭里唱主角的一妻三妾的房里。贾府里也有十二个女孩儿学唱,因为朝廷老太妃薨逝,各官宦家守制,凡养优伶男女者,一概遣散,这十二个学唱的女孩儿便有的回家,有的分配给各处做丫头,芳官就是这样来做了宝玉的丫头。一日,赵姨娘满嘴骂芳官“学戏的”、“娼妇粉头”,芳官回击“我就学戏,也没在外头唱去。”她们说的就是这一段家乐生涯,按那时观念,做丫头、做家乐都要强如四处卖唱的戏子。 金瓶梅词话写活了各种人物的心理,尤其是女人的嫉妒心理,是对一些难以言传的复杂生活现实的复制和活灵活现的再现,词话作者是摹写细微生活的绝妙高手!潘金莲为争宠先后与许多女性勾心斗角,李桂姐、宋蕙莲、王六儿、如意儿、孟玉楼都曾是她的矛头所指,她的手段多样,策略是一露头就打。李瓶儿被斗争的锋头所指,则是在潘金莲得知了她怀孕的消息之后。潘金莲总是找碴,语带讥讽,话里有话。她坐冰凉的瓷凳,吃冰水镇的果子,只说“不怕冰了胎”,弄得瓶儿满脸绯红;她说“吃个双盏儿”,意指之前书童儿送酒菜来,瓶儿吃过一席了,连和她、西门庆一起的这席就是个双席了,西门庆不知情,所以没有听出里头的滋味。这样的情形又见于红楼梦里,三十回宝钗借李逵负荆请罪一戏讥讽宝玉向黛玉赔不是,其中的奥妙曲折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明白,旁边的人只听到了这些话的表层意思,对说话人的激烈和暗中使劲则是一脸糊涂。 我们说红楼对金瓶的借鉴,决不是简单的模仿和步趋,而是总体全面的启发,浸透在骨子里的神似。虽然红楼说的是另一桩事情,可是从她的手法笔触,我们分明看到了金瓶的影子。难怪自从红楼梦问世以来,古今都不断地有欣赏者诉说,他们从红楼里品出了金瓶的悬机。这些机巧分布在什么地方,有的可以捡拾出来,有的只可意会,文字不易表达,或者说表达清楚要耗费大量的笔墨。这就是红楼的高明处,她没有生搬硬套,而是更多地取其意境和手法。两者比较,并不是要将两书分出个上下高低来。文字精炼上,红楼明显优化,青出于蓝而更胜于蓝;语言生动口语化上,金瓶老幼咸宜,更易被说书者和听众记住。书里许多人物说过的话,读者只要读过一遍,就可能脱口而出。金瓶出现更早,起着现代白话小说的开创性作用;红楼承上启下,给后人展现了文字的神妙和精当。 更根本的是,两书贯穿了同一根主线,即大家庭的盛极而衰。随着西门庆的死亡,这个大院里的人便是树倒猢狲散,小厮逃走、丫头被卖、伙计背叛、寡妇改嫁。一片肃杀中,也不是万木皆凋,而是命运的大浪淘沙中各有沉浮,这又符合生活本身的规律。春梅本是西门庆家里的丫头,后来嫁给周守备,又生下儿子金哥儿,被扶正做了大娘子。她在月娘大势已去、万般无策的时候,帮助要回了被平安儿盗走的典当首饰,羞辱了吴典恩。月娘深怀感激,盛邀春梅在西门庆忌日、孝哥儿的生日——正月二十一日这一天上门做客,这便是九十六回的春梅游旧家池馆的精彩一章,这是春梅扬眉吐气的日子。这一天到了日中春梅才姗姗来迟,且不管全身装束,只看她头上:“戴着满头珠翠,金凤头面钗梳,胡珠环子。”记得春梅还是做丫头时,算命的说她将来“戴珠冠”,月娘不信,说有珠冠轮不到她来戴,没想到春梅再一次踏进这个院门时,真的头戴珠冠,成了身份高贵的正房夫人。时来顽铁也生辉,打墙板儿翻上下,拐米的倒做了管仓人,这一类词语经常在书里出现,挂在人物的口上,是当时人看到了许多活生生例子后的感叹,是人生变幻无常的集中写照,只是没有想到会出现在眼前,发生在自己身边,应验在春梅身上。随着春梅旧地重游的视线,我们眼前展现了一幅破败的花园景象。“石洞口蛛丝结网,鱼池内虾蟆成群,狐狸常睡卧云亭,黄鼠往来藏春阁。”石洞里,西门庆曾经领来宋蕙莲过夜,陈经济引诱潘金莲看蘑菇;水池前,西门庆和众妾们观荷赏鱼,渡过暑日的消夏时光;卧云亭,吴月娘曾带领众姊妹铺毯而坐,斗牌下棋,投壶饮酒;藏春阁,西门庆会见友人,围火聚谈,赏雪豪饮。这些人声鼎沸的地方,如今幽狐往来,成了鬼的乐园,一见之下,令春梅惆怅莫名,也让读者们唏嘘不已! 随着金兵南下,月娘一家锁了前后各处的门院,仓皇逃离,路途惊恐,性命朝不保夕,这时西门大院里的这群人的人生陷入了最低谷。任何事物又都一样,每到寒之极处,便是否极泰来。不久兵虏又退回北边,吴月娘带领一家人回到了家里,查点东西都没有丢失,便打开院门,重过日月。而一个最重要的人却没有回来,他便是月娘的儿子,西门庆的唯一继承人孝哥儿。孝哥儿出家当了和尚,玳安改名西门安承继家业,奉养月娘到老,这个组合的家庭便又有了些起色,重现了几许新的气象,这个西门大院又维持了下来。 这样的结局手法被红楼梦所沿袭,宝玉这个荣国府的继承人出家了,但是查抄的东西退了回来,贾兰中举,这个庞大的家庭又升起了几许生机的希望。有人说高鹗续写的结局违背了曹雪芹的原意,不过宝玉出家的结局是早有暗示的。三十回黛玉逗宝玉:“我回家去。”宝玉道:“我跟了你去。”黛玉又道:“我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死,宝玉出家,是早就安排好了的结局。再来看看金瓶梅词话五十一回,经济说白手帕不适合潘金莲戴,“你又不是老人家,白剌剌的,要他做甚么?”潘金莲道:“你管他怎的?戴不的,等我往后吃孝戴!”后来果然言中,西门庆死,潘金莲戴白孝。高鹗是与曹雪芹时代接近的人,他知道该书的内情,对全书的把握最准,他的续写是最接近原意的。后来有人谈论过由谁来另行续写的话,这永远只能是笑谈。高鹗对原著的把握不但反映在固有的接承关系,而且连金瓶梅词话的影响都和曹公一样地体现了出来;不但文字结构形似,而且内在气质酷肖,多方映照,深感殊为难得。 贾府这个姓的设计也与西门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两者都是各自书中主角,都是维系一个大家庭的靠山。西门庆被列为杨戬一党,右相李邦彥受了五百两银子贿赂,提笔便将参劾书上西门庆的名字改为贾庆。古代书写时竖写、繁体字,西门二字用毛笔添改为贾字是极容易的事情,这是不是曹雪芹构思贾府时的启发呢?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就是两书围绕名字的立意相同。西门庆曾被改姓过贾,他领导的这座花园就是一座假府,围绕在他身边的都是一些假。假儿子陈经济,假女儿李桂姐、吴银儿等这些认来的干女儿,假朋友应伯爵等,假亲戚花子油等。特别是花子油,被人呼为花大舅,这是假了几层的所谓亲戚。夫人的兄弟呼舅,如孟玉楼的兄弟孟锐被称为孟二舅,吴月娘的兄弟吴大舅、吴二舅。花子油是李瓶儿的前夫花子虚的堂兄弟,西门庆接收了花子虚的老婆和财产,按理说是花子油的仇人。他在西门庆家里行走,并被人称为舅,只有瓶儿这层关系,也就是把他假定为瓶儿的兄弟了,这又是一般人的假设、假托和异想天开的虚情假意。最后继承家业的西门安还是假子,西门庆的这座园子是彻底地从头假到尾了。红楼梦里的贾府也是一座假府,它貌似强大,实则不堪一击;它里面同样充满了勾心斗角、虚情假意;在这座园子里发生的一些故事,你只当是让人一洒辛酸泪水的假语村言。 金瓶结尾,月娘一行人夜宿永福寺,月娘做梦,小玉见鬼,交待了人物的归宿,幽冥中的人物又与现实相映照。红楼收住,由士隐详说太虚幻境,空空道人牢记了贾雨村言,归结了一段红楼梦。两书都似真似幻、半明半暗,在一片佛缘气氛的笼罩下收官结局。从头至尾、从大立意到小线索,两书都贯穿了一条相似的行走路线。 第二章胎盘在古代的药用 胎盘在古代的药用 古时的女僧常常出入大户人家,引聚一般妇人在一起,宣佛法、讲因果,顺便也做一些女人私房里的事情。政和七年正月初九晚,王姑子和大师父又在月娘房里讲五祖投胎的故事,直到四更,众人散了,王姑子便和月娘一起同寝。闲谈中王姑子探听到月娘滑了胎,至今未孕,便说这是胎气不牢,极力推销起她的求胎药来。她说十个明星当不了月,意思是李瓶儿生下的官哥儿是庶出、不是嫡出,再明亮的十个星星也当不了一个月亮。 月娘也想求胎,正中下怀。可是最大的难处在于要弄一具胎盘,而且必须是产妇第一胎的、男胎的,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王姑子出主意把瓶儿产下的衣胞刨出来,月娘不愿意,说是损人家利自己,于心不安,还是给银子让王姑子另寻。王姑子的话也大有可疑之处,瓶儿是上一年的六月生下官哥儿,时隔半年,埋在地下的胎盘还能用吗?不过胎盘入药是烧成灰的,所谓药引子而已,这样来看,也还不太离谱。古人观念,胎盘是小儿生长的根系,不可让别人得去,更要防野狗拖吃,所以要悉心掩埋起来。失了胎胞的乳儿,就像走了魂、没有根基,今后会成长不利、体弱多疾。不光人如此,动物胎盘也要小心处置,不可掉以轻心。至今贵州等地将牛马的胎盘包裹起来,挂在树上,让其自然风化。如有擅动,牛犊马驹就可能缺奶或遭疾厄。 既如此,瓶儿的胞衣不可用,为什么不认识人的胞衣就不管不顾了呢?漠视陌生人,这就是人情社会的观念,自古由之。后来王姑子果真送了药来,又有几分得意地给月娘介绍了这具胎盘的来历。原来薛姑子也是她的同道,经常走家入户。一日在别人家里,正好那户人家的媳妇生了个头胎的娃儿,薛姑子悄悄塞给接生的老娘三钱银子,偷偷把胎盘弄到手了。这些穿堂入室的姑子,损东家、肥西家,为的是赚钱,哪管道德良心,难怪书里说“若教此辈成佛道,天下僧尼似水流。”姑子拿回,熬明矾水,搓磨漂洗,用一对上下相扣的新瓦罐,文火焙干,依常法炮制,重罗筛过。重罗筛是药筛,这是古代制药的常用器具,蒋太医就有药碾、药筛,李瓶儿将他赶出家门时,把这些药具也一起甩出屋门外。过筛的步骤透露了一个秘密:胎盘必定制成了粉末。此前的四十回王姑子就预先提到过胎盘的炮制,用酒洗,烧成灰儿,好像与后来的实际制法略有不同。仔细思之,明矾水洗过之后,还可再用酒洗,进一步祛除腥气;烧成灰也并不是直接在火上烧,而是垫在陶瓦上,这样一来,两者还是差不多的。过筛、烧成灰儿的说法都证明了最后的成品是粉末,然后再拌在符药里。符药二字很值得注意,一方面是药,另一方面有符的心理暗示作用。毕竟姑子们对这样的配方是没有把握的,还要祈求于天,连胎盘的应用也是取其受胎的联想。书里没有中药这一名词,中医、中药是相对于西医、西药的,这都是晚清引入西医之后,有分别的必要时才出现的词汇。在此之前,中国人吃的都是我们现在所说的中药。当时的称法有这么几种,一是生药,相当于现在的饮片,病人自己煎水服,西门庆家里就开有生药铺,广东至今还有人称生药铺。另一类是制好的药,称某丸、某膏、某散等,病人拿回去即可直接使用,相当于现在的成药,书里出现过广东牛黄清心蜡丸、加味地黄丸、接鼻散等。 本草纲目也是把人胞入了药的,又记载了几种炮制方法。譬如:淘米水洗净,在新瓦上焙干,研成末;也可用淡酒蒸熟,捣烂晒干研末。淘米水的洗涤功能强,与用矾水洗是一样的目的。把胎盘要强力反复清洗,可见人们将它入药还是心有疑虑的。王姑子和本草纲目都强调用新瓦,因为旧瓦罐吸收了油盐气味,一经烧烤便会透入胎盘内,让其薰染杂味。淡酒蒸压腥气,又更容易蒸到稀烂软化。研碎后的胎盘末拌入一些中药配方,便制成了药剂。可以看出,王姑子说的方法、步骤与本草纲目基本一致,说明胎盘入药流传甚广,炼制手段成熟定型。 不过说到功用,本草纲目里的一些含胎盘药都是补益的,如河车丸、大造丸等,并没有说到有受孕功能。今天的胎盘组织注射液还是取其扶正之功,并阐释为胎盘中的激素物质的调理作用。看来李时珍具有初步的科学素养,并将这种医家思想与民间信仰区别开来。医家见的多,训练出了一定的客观思维能力,知道不孕症原因千差万别,不是一两具胎盘就可以解决的。 月娘后来果真怀孕,生下了孝哥儿,这是王、薛二姑子的药灵验吗?就在王姑子献药这一回结尾处,书里有这样一句话:“十日卖一担真卖不得,一日卖三担假倒卖了。”针(真)细小,十日卖出一担当然很难;龟甲(假)是些虚松货,一日卖出三担倒有可能。花言巧语卖假的王姑子却让虔诚心实的月娘深信不疑,金瓶梅词话的作者是旁观者、也是清醒者,他对王姑子的药效也是持有怀疑的。 金莲后来打听出月娘的怀孕秘诀,也向王姑子求了受胎药。可是机缘不凑巧,妻妾关系的演化中,月娘恼了,说金莲占住汉子太多,在壬子那一日不让西门庆那她房里来,她便没有收到求胎药的效验。金莲的例子从反面说明了姑子们的求胎药的神奇和有效吗?金瓶梅词话就是这样,各种选择一一展现,信与不信,任君取便。 第三章任医官——一个走了形的医生 任医官——一个走了形的医生形象 金瓶梅词话里有许多医生的形象,他们大多滑稽可笑、医术平庸、唯财是求,最不把病人的后果放在心上,如不学无术的赵太医、伺机要挟的胡太医、借医骗色的蒋竹山。相对而言,也有为数不多的正面医生形象,他们是何老人父子、任医官。 总体来说,任医官是一个持重可靠的医生。可是,这个人在全书中不是一个恒定的形象,性格作派前后矛盾,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为了探究人物变形的由来,经过反复捧读、前后对照,我终于恍然大悟:不合榫处只存在于补写的五十四、五十五回里。 先看看任医官是如何出场的,这在五十四回任医官豪家看病症里。 西门庆在郊外正与一班兄弟会中人饮酒作乐,忽然书童儿来报,说是六娘不好得很,西门庆急急赶回,便令请任医官,这样任医官就来到西门庆家里,所谓“豪家看病症”是也。任医官来到西门庆家里时是何模样? 太医遇着一个门口,或是阶头上,或是转弯去处,就打一个半喏的躬,浑身恭敬,满口寒温。 这样就把任医官写成一个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了,而实际上从他后来与西门庆的交往来看,俩人是平等之交,任医官也是一个不卑不亢的老派人,根本没有这一副奴婢象之可能。 在书童儿口里,任医官来时骑在马上,一路揉着眼睛,不住地打盹,直让人担心会栽下马来。到家取药,任医官原本只打算给煎剂的,一看药金太多,又加了丸药,让西门庆直笑“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样写来,任医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滑稽形象。 再联系到其它细节,如他住在城外,夜里城门关着,却让他半夜进城来西门庆家出诊;他称两个小厮“阿叔们”,是一典型吴语;迎春报说主母瓶儿月经没来,任医官遂说“要逐渐吃些药,养它转来才好。”这样一来把下体流血的瓶儿的病情完全弄反了种种迹象表明,补写的五十四回错漏太多,细节有诸多的不合榫处,任医官的的人物形象变形只是其中之一。 任医官在五十四回第一次出现,之前各回不见。补写人物,相对来说中间部分较为容易,因为有前后情节的固定;补写结尾,因为人家都没看着,也不好说什么;而补写开头则是最难的,如果时间仓促,将后面的细处没有完整的把握,稍一不慎,就会露出纰漏。凑巧的是,补写的五十四回又是任医官出场的时候,补写者能不能露巧藏拙,避开这个苦差事呢?不能。因为五十四回的回目是既定的,它被保存了下来,这就不以补写者的意志为转移了。这一回的回目就是任医官豪家看病症,任医官来西门庆这个富豪之家出诊的情节是在本回确定好了的,补写者也正是受此启发,又根据这一题目的线索亦步亦趋、勾画情节的。当然由于付梓时间的要求,补写者匆忙中没有把人物吃透,一些不为人注意的细处更是顾及不上,这样补出来的情节就有明显的不周之处,这在补出的任医官身上有许多的痕迹。 如任医官来西门庆家给李瓶儿这个富室娘子看病的缘起,五十四回写道: 西门庆听她叫得苦楚,连忙道:“快去请任医官来看你。”就叫迎春:“唤书童写帖,去请任太医。” 这是全书第一次提到任医官,按这样写来,西门庆随口就说到任医官,直唤小厮写贴,好象他们原本就很熟稔,实则谬也,因为他们原本并不相识。何以见得?一是之前各回西门庆家里办酒席,如生子加官、本人生日等,来的客人有刘、薛二内官、兄弟会中人、吴大舅、韩姨夫等,独不见任医官,而自从五十四回看病之后,每遇这样的场合,任医官几乎每场必至,中途加入进来,这就与一个人的一贯作派不合。二是后来的本作揭示了答案,如五十八回任医官来给西门庆贺寿,一进门就说:“昨日韩明川才说老先生华诞,恕学生来迟。”意思就是说,他是从韩明川口中才知道西门庆生日的,所以来迟了。六十一回西门庆请任医官给李瓶儿用心治病,任医官道:“是何言语?你我厚间,又是明川情分,学生无不尽心。”这时俩人相厚,那也是五十四回之后的事了,更主要的是还看在明川的情面上。这两处都提到了韩明川这个人,他就是韩姨夫,是孟玉楼的姐夫,与任医官同住在城门外。任医官与韩姨夫很可能是邻居,俩人相友契,可以肯定的是,任医官认识韩姨夫早于认识西门庆。这样我们有把握地说,任医官上门给李瓶儿看病,应该是通过韩姨夫介绍的。西门庆家里来看病的医生,往往都是有人介绍,这也是这个家庭的风格,或者说是那个时代的特色,韩姨夫这样一个至亲,关心西门庆的家室,介绍任医官来给李瓶儿看病,也是各处都吻合的。 这样我们便有理由地说,补写的五十四回把任医官的出场情节弄错了,不是西门庆直接请任医官,而是通过了韩姨夫的引见。应该是韩姨夫或孟玉楼的姐姐正好在西门庆家里,这时李瓶儿发病了,便介绍了任医官来。补写的五十三至五十七回的时间段是正和七年四月二十三日至七月二十八日,更进一步,五十五回写西门庆去东京给蔡太师拜寿,而蔡太师的生日是六月十五日,清河去东京的路途时间是十日左右,那么五十四回任医官来看病的时间可以更精确为四月底至六月初,最可能是发生在五月。这一回的上一节是应伯爵郊园会诸友,应伯爵的生日是五月十五日,很可能他家里地方狭小,便把一行人请到了郊外,以绿茵作席,大会各位结拜兄弟。而任医官来到西门庆家里看病,就是紧接着那之后的,应该是五月中下旬里的事情,故事的时间是可以这般较为精确地固定下来的。 锈像本对词话本的改动主要是书的开头部分,之后的故事就基本沿袭不动了,而这又有个例外,这就是五十三至五十七回。这是因为锈像本的改定者也是词话本的同时代人,了解这五回的补写情况,并力图使之合理些、圆滑些,少些生硬和疏漏。当然主观愿望是一回事,实际效果又可能是另一回事了。五十四回的锈像本对词话本作了如下修订:一、请医时间改为次日白天,这说明锈像本对任医官住城门外有认识;二、同样忽视了韩姨夫所起的作用;三、任医官进门打弓、一脸卑谦的话没有了;四、增加了任医官觊觎李瓶儿姿色的内容,借给李瓶儿把脉,“然后把三个指头按在脉上,自家低着头,细玩脉息,多时才放下。”又借望、闻、问、切四诊为名,提出要看瓶儿的面容。“任医官一看,只见:脸上桃花红绽色,眉尖柳叶翠含颦。”五、任医官自我吹嘘,以王吏部夫人的例子,标榜自己是儒医。六、只写到看完病,不写取药,词话本的重叠便不见了。 锈像本让任医官的形象复原了么?没有,恐怕走形更远了。少了谦恭,多了好色,这都不是任医官的本来形象。如果是这样,以后的任医官怎么没有过旧病复发,西门庆怎会与他相交终身?这说明锈像本的改定者也同样没有整体把握好任医官这个人,这不奇怪,因为补写和锈像本改定都有冯梦龙的参与,自己怎么会看得到自己的缺陷、进而改进呢?我们倒是可以看到一个明显的现象,那就是锈像本对词话本五十三、五十四回的改动是伤筋动骨的,而对五十五至五十七回的改动则秀气得多,手下留情得多,这同样好解释,因为五十三、五十四回的补写者是袁无涯,锈像本的改定者是冯梦龙,冯梦龙对这两回的修改是全方位的,并让五十四回的结尾适应五十五回的开头,而不是相反,修改五十五回的开头来适应五十四回的结尾。因为冯梦龙不觉得自己补写的五十五至五十七回有作大修改的必要。人往往都是这样,对别人的错漏易于发现,而对自己的文字却尽量珍惜。 无论是词话本还是锈像本,除了五十四、五十五回之外,其它各处的任医官都是一个恒定的形象,他平素言语不多,没有什么不良习惯或为人阴损之处。医术呢,听他说起来也好象符合医理,可实际效果却没怎么见过。尽管如此,他也不应归类于其他那几位趋利逐腥、明显低劣的医生里。补写者可能看多了书里这一类的医生形象,便顺手让任医官也作此态,可惜与全书的人物形象不符,留下了一个明显的破绽。 金瓶梅词话作者是说个很会说故事的人,是一个story teller(讲故事的好手),他笔底下的人物形象都是稳定的,没有中途走形的现象,而任医官是一个例外。仔细考察,原来是补写者的手笔和锈像本改写后的杰作!从这里可以看出,这本书的刻印出版是仓促的,补写缺失的五回是粗糙的,未经过细的推敲,没把所有情节和故事熟悉并统理。而后来的锈像本又在错误的基础上没做更正,反而进一步发挥,错之更远。这样的原因,便让我们的读者看到了目前模样的任医官形象。 研究任医官形象很有意义,它可以倒推一些成书之谜。为什么全书各处任医官都是恒定的,而只有五回变了形?这是因为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是刻印者补写的,补写者的错疏造成了这个人物形象的变形。为什么锈像本里任医官还是一个走形的人物形象?这是因为它沿袭了词话本。从种种迹象来看,都说明一个事实,那就是锈像本来自词话本的简略。可是有人说词话本和锈像本是平行关系,它们有各自的母体,那么为什么任医官都是同样地变形,都是发生在相同的地方? 金瓶梅词话的谜团有很多,解开每一个小小的谜团都是费尽周折,又是很有意义的。任医官的人物变形现象,以前还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可是从此处我们却可以看出版本真相和补写真相。正本清源,厘清任医官的来龙去脉的过程中,居然无意中澄清了这样一些事实:五十三至五十七回是补写的,而且由两人分头补写;锈像本的改定者更关照词话本五十五至五十七回的文字,原因是这两处的作者都是同一人——冯梦龙。任医官的形象把人物、故事、版本都联系起来,让我们求出了一个有意义的解,这可能是我们始料未及的。 第四章古代的胎教 古代的胎教 七十五回一开篇就有一通关于胎教的议论。 有如吴月娘者,虽有此报,平日好善看经,礼佛布施,不应今此身怀六甲,而听此经法。人生贫富、寿夭、贤愚,虽蒙父母受气成胎中来,还要怀妊之时,有所应召。古人妊娘怀孕,不侧坐、不偃卧、不听淫声、不视邪色,常玩弄诗书金玉异物,常令瞽者诵古词,后日生子女,必端正俊美,长大聪慧。此文王胎教之法也。今吴月娘怀孕,不宜令僧尼宣卷,听其生死轮回之说,后来感得一尊古佛出世,投胎夺舍,日后被其幻化而去,不得承受家缘,盖可惜哉! 这里指的吴月娘在怀孕时听三个姑子宣黄氏女卷,后来孝哥儿出生,长成一十五岁,果然出家投佛,西门庆庞大的产业让原本是家里奴才的玳安继承。孝哥儿难道真的在母亲月娘肚子里听到了三个师傅宣讲佛经,直到成年后要投身佛门? 孝哥儿这个人物是西门庆的前生,也是月娘信佛的果子。因为西门庆前生作孽太多,今世要皈依佛门,一心念经信佛,行善积德。从医学角度来看,孝哥儿又是胎教的果子,他在胎儿时期就听了太多的佛音,直至他接受感应,循道而去。书里关于胎教的一番言论,让人似曾相识,似乎在其它地方也见过;书里还提到了“文王胎教之法”,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南宋著名医学家陈自明的妇人大全良方中有娠子论: 子在腹中,随母听闻。自妊娠之后,则须行坐端严,性情和悦,常处静室,多听美言,令人讲读诗书,陈礼说乐,耳不闻非言,目不观恶事。如此,则生男女福寿敦厚,忠孝贤明。不然,则男女既生,则多鄙贱不寿而愚,此所谓因外象而内感也。昔太王娠文王,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口不谈恶言,世传胎教之道,是谓此也。 两处都以文王为例论证胎教,这里说到的是一段西周的历史。太任是挚君之女,嫁给周王季历。太任端庄娴淑、德性和美。她怀孕之时,目不视邪,耳不听淫,口不言恶,加之天生的聪慧优雅,成功地诞生了一代英主周文王。她这位英雄的母亲后来成为女性的楷模、男人的向往,“君子谓太任为能胎教”,尊她为实践胎教之母。这段典故被引入医书,历代文献都以此为例,记载连绵不绝。 中国人对胎教的认识很早,这部分内容明确地记录于医学书籍,散见于历史的各个朝代。隋朝诸病源候论、唐朝洞玄子、南宋妇人大全良方、元朝三元延寿参赞书等书中都有这方面的专论,特别是妇人大全良方中有专门论胎教一节,可见讨论之精微。仔细检索梳理,我们发现中医关于胎教的观点大体都离不开以上几句话的范围,可以看出其中明显的继承相因关系。这不奇怪,许多中医古籍实际上都是编撰辑要,是收集了前人的书目、又加上了自己的部分观点综合而成。对胎教的讨论,包括文王的例子,陈陈相因的多,独创或补充的少,所以我们今天所见,各处表述略有差异,而基本意思相同。平心而论,这显然与现代胎教的内容还大有差距。 现代医学中的胎教是在二十世纪才发展起来的。1905年美国一位学者发现大月份胎儿对声音刺激有反应,可以使其活动增加、心率加快;80年代b超普遍应用于临床,人们可以观察胎儿的活动图像;现在宫腔镜的探头伸入胎儿身旁,可以更直接地看到胎儿在羊水中的游动。现代胎教的内涵十分丰富,它包括母体孕妇的性情陶冶、心境愉悦、健康饮食、充足睡眠,也包括对胎儿施以一定的外部刺激,如音乐、抚摩等。它的研究范围涉及到了妇产学、儿科学、医学心理学、物理学等多学科领域,并处于不断的发展探索中。当然胎教的实践也遇到了质疑,国外有科学家提出过胎教只是人们想象中的产物,其真实效果值得怀疑。在目前的条件下,还无法检验胎教的成效,要设定一些检定疗效的指标还相当困难,而对于一门科学来说,客观的检验又是必不可少的,所以不同意见都有存在的理由。 不管怎样,中医提倡的一些基本观念,如怀孕时注意场所环境、调节心态、约束言行、慎用饮食,这都是有益无害的。而在胎教的实践中,中国人走在了世界的前面,很早就提出了这方面的概念,甚至中文里的胎教一词我们还是在沿用古人的,这种在现代医学中使用地地道道的中国古人的发明还是十分罕有的。 当然孝哥儿只是一个小说中的人物,是按照当时人理解而形成的人物形象。月娘在孕期听佛经便生下了一个佛家弟子,以此推之,听武功故事岂不就能诞生将军,听才子佳人就会产下状元?这样简单的比附当然不是胎教的真谛,而是对胎教的误解。听诗书、观花草、嗅芳香是为了培植情感、陶冶心灵,为胎儿的智力、体格发育提供良好的母体条件,而决不是简单的一对一的转化关系。中医胎教对孕妇的饮食提出了很多禁忌,但是没有说不能听佛经。相反,洞玄子还提出了要“常听经书”,可见各处说法很不一致。从医学角度来看,孝哥儿出家的原因在于月娘孕期听经是站不住脚的。当然,世上的人要这样来理解也未尝不可,文学不是医学,世上的人也不都是医家,他们看事物的方法不必都符合医学观点。 孝哥儿的身世之说不符合医学,但符合宗教,符合因果报应的来世再报。西门庆前世为非作歹,下世散荡家财,唯一的传宗接代人孝哥儿遁入佛门,好一份家业无人承袭!处心积财做什么,酒色财气为哪般?西门庆暴病太急,倒头时连棺材都没有准备好。谁说富通神,死了没棺材!西门庆父母早亡,兄弟俱无,就是说也没有旁系的继承人,最后让外姓人玳安改名西门安,娶了小玉,承受了家业。玳安这个西门庆的跟随奴才,小玉这个月娘的房里丫头,都分别代替了自己主子的位置,终于完成了从奴才到主子的变更。打墙板儿翻上下,守仓倒做了管仓人,这是金瓶梅故事里的一些人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果然奇迹又再次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仔细一想,又有何奇怪呢?既然形成了口头禅,说明这样的事时不时就会冒出来,让世人惊叹几声。最后还是应了佛家的谶语,人间万般皆空,唯向禅里觅仙山。这样一看,玳安还在尘世里挣扎,谁说孝哥儿无福受财是不幸的呢? 月娘的胎教是无意的,她不是如今许多孕妇的那种有意识的胎教;月娘的胎教结果是与她的本意不符的,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月娘的胎教塑造了孝哥儿,成就了孝哥儿。 第五章书童儿为何做女子装扮 书童儿为何爱做女子装扮 西门庆平地升官,做了副提刑,李知县即来奉贺,又送来一个小郎,本名张松,西门庆给他改名书童儿,苏州常熟府人,十六岁,清俊秀气,一口糥粳米牙儿。糥米尖长中带圆润,白得透明,又且味道香美,是人们心目中的天赐之物,将它形容青年小郎的牙齿,真是古人的神思妙想。 这书童儿有一怪癖:喜做女子装扮。早上起床,用红头绳扎头发,把鬓做得蓬松松的,身上又挎一红一绿两个香囊儿。西门庆对李知县送来的这一礼物格外器重,不让他跟马,只在书房收书信、写礼帖,相当于如今的贴身秘书。“白日秘书,晚上秘睡”,书童儿也成了这样的角色。西门庆一日见他吃了酒,脸上红红的,越发显得唇红齿白,逗人喜爱,便情不自禁地摸他的脸,叮嘱他少要吃酒,怕糟了脸。古人为什么认为酒会糟脸呢?这是因为一部分嗜酒者面部血管扩张,久之形成红红的小疙瘩,“酒糟鼻”的称谓也是这般来的。就像古人对许多事物的认识不够准确一样,酒糟鼻实际上与酒无关,而是螨虫感染所致。西门庆对书童儿的叮咛很蹊跷,这不是对一个女子的怜爱吗?实际上西门庆的一部分妻妾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怜惜之情,李娇儿、雪娥没有,连吴月娘这样的正分之妻也没有。她们只是一件件必备的物件摆设在家里,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垂青和疼爱。 西门庆果然把书童儿当作女子使用,令他关了书房门,俩人在里面“干那不急的事”,直让外面等着主子指示的小厮干着急。为此又酿出了一场风波,平安儿挨了一顿毒打,潘金莲抱怨西门庆钻了小厮的屁眼儿又来和她睡,嫌脏。 世上往往就是那样,得到有钱有势人的垂青,就会有许多捷径,占许多便宜。女子是这样,男宠也会如此。由于男侫更稀少,得到的垂青可能更甚。书童儿经常在西门庆身边,在首长面前说话灵验,便也牵线搭桥,和应伯爵连手,做成一桩桩吃了原告吃被告的事情,这是不是一个古代秘书的形象?原来中国的秘书文化、法庭文化在古代便已启蒙,只要游戏规则不改,这种文化便会越来越花样百出,令人叹为观止。书童儿把别人送来的贿赂银子买了酒食,又把吃残的东西端出来,摆到柜台上,让其他人分享,过足了施舍的瘾。 书童儿更有一绝:会唱南曲。应伯爵称赞他的嗓子就像是一管箫,可见声音高昂,响彻天籁。在应伯爵的激将下,书童儿借来丫环的衣裳,涂脂抹粉,就像个清秀的小女子,在酒席前献唱。“残红水上飘”开头的一支支小曲儿,直让满堂上的酒客喝彩不已。应伯爵直夸书童儿,还别有意韵地说西门庆得了个妙人儿,西门庆又得意又假嗔,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招待蔡御史、安进士的酒席上,书童儿也加入四个专业的苏州戏子里面,扮演小旦,一上腔,字正腔圆,独一分绝妙的风韵,直让安进士口夸不停。唱完又来席前递酒,穿着翠袖红袍,头上勒着销金箍儿,俨然一妙龄女子,安进士将敬来的酒一吸而尽。主客皆畅,一片欢心。 我们会问:书童儿有女性化倾向或者易性癖吗?还是让我们看看故事的进展和书童儿的继续表现吧。 那日清晨,满屋人都还没起床,玉箫轻手轻脚从后房来到前厅,会了书童儿,使了个眼色,俩人一起到花园的书房里去了。原来俩人经常打情骂俏、斗牙犯嘴,早已心有灵犀一点通。潘金莲正好要找书童儿有事,便向书房走来。她平素“爱行鬼路儿”,也就是走路轻,神不知鬼不觉。刚走近书房,就听到有调笑声,推开门,书童儿把玉箫按在床上,“俩人正干得好”,见主人进来,慌得俩人手忙脚乱,一齐跪下求饶。潘金莲乘机要挟玉箫,提出了三个条件,让玉箫帮助打探月娘房里的秘密。 观察书童儿的行为,他还是更喜欢与女性亲昵。虽然起始是玉箫逗他,但在他那里很快获得了互动。谁说古代的女子不主动攀附男子呢,玉箫就是一个例子。俩人都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可能女子成熟早些,她一大清早趁众人还没起床就来找书童儿了,可见她的专心、急迫。俩人平素就你打我闹、推推拉拉,一般人不以为然,以为两个小孩子,玩玩耍耍家常事。一次推拉中还把坐在火上的酒壶也弄翻了,火灰“嘭”地一声四散腾开,惊动了西门庆,好在书童儿平时深得西门庆的另眼相待,便不再追问了。 综合来看,书童儿还是个男性角色和心理,他的许多女性化行为都是大人的怂恿和导向,并不完全是他自己情愿所为。但他扎红头绳、佩带红纱香囊儿等行为怎么解释呢?他这时十六岁,人在青春期有对异性的向往,不经意间喜欢亲近或佩戴一些女人的用物,这是人的成长过程中所具有的普遍心理,随着人的成熟,特别是交友结婚后,对异性神秘感消失,这种心理不知不觉间得到摆脱和克服。书童儿就是这一时期的青少年,越至成年,越发更多地显示男性的一面。与玉箫的一段戏闹,正好反映了他并不存在顽固的女性化倾向和易性癖。 书童儿小小年纪,要在社会上独自谋生,主子的喜爱是他生存发展的必要条件。当时社会上时兴什么呢?西门庆、安进士决非个别,而是一部分饱暧思淫欲者的时髦口味。有人是真正需要,有人是附庸风雅,在一般人眼里虽不能个个鉴别,但满目所见就是社会上这种品味者大有人在。应伯爵是个破落户子弟,日子过得穷困潦倒,只好癞着脸做帮闲度日,但他也会雅兴大发,使着书童儿装女子,图开心,满足别样的心理需求。书童儿一个成长中的小郎,还不能鉴别是非好恶,只好在成人的指使暗示下,迎合主子的嗜好。他在成长过程中,有过模仿女性的心理,但没有超过一定的度,没有滑向易性癖的一边。越近成年,越显他男儿本色,与玉箫偷欢是一证见。 与之相比,西门庆的性取向却有明显的偏差。他一个成年人,妻妾成群、女人满院,却还有心思和王经、书童儿等少年郎戏弄。他喜欢选择未婚面嫩的小郎,正符合人们心目中的洁净形象,这与冷铺里的侯林儿之流又有讲究上的天壤之别。西门庆性倒向的频率和程度都不严重,在他炫目的异性疯狂辉映下,他的同性取向还极易被人忽略过去。 书童儿的一段经历,可以让我们窥视社会风气的浸染对未成年人的心理影响。人与人的互动、强势群体的作用、社会流行风尚,这些都深刻而全面地影响着人的性心理,特别是身体和心理都还未定型的青少年。人是社会动物,社会心理必然地熏染人的个体。书童儿的例子生动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也是我们研究古代性心理的一段活教材。 书童儿被潘金莲撞见后自感不妙,顺手掳了些财物,急匆匆地离开了西门庆家,赶到临清码头,搭上家乡人的船,逃回苏州老家去了。书童儿的行为有些不那么光明正大,但我们应该为他逃离了西门庆家、逃离了让他心理变态的环境而庆幸。西门庆家里少了一个会装女子的尤物,而世上多了一个完完全全的男子汉。西门大院逃出的奴才中,来旺、来保、平安儿、韩道国等人都交待了下落,唯独书童儿没有了下文。这让我们有几分好奇而牵挂,书童儿,你还生活得好吗?你在西门大院里的那段经历对你的日后生活有什么样的影响? 第六章孟玉楼得的什么妇科病 孟玉楼得的什么妇科病 孟玉楼有妇科病,这是七十五回里透露出来的信息。那晚玉楼对西门庆说:“达达,你省可往里去。奴这两日好不腰酸,下边流白浆子出来。” 流白浆子就是白带增多,这是妇科病的常见症状,一般伴有腰酸。玉楼诉说的这两大症状很典型,是妇科病人的突出表现,想必她这两大症状明显,所以才顺口而出。他们俩交合的声音“如狗嗏糨子一般”,狗叉食糨糊类的流汁时,发出的声音何其响亮,也让人知道液体是多么粘稠,这样的形容好像不雅,却异常贴切。金瓶梅词话追求的不是雅,而是直率,这是后人必须正视的现实。就此一句话,我们知道玉楼的白带不但量多,而且浓稠,这时的妇科病就有些不轻了。 西门庆听了玉楼的话,回答说:“我到明日,问任医官讨服暖药来你吃,就好了。”腰酸、白带多为什么要吃暖药? 这要从中医的寒热说起。古人从生活中观察到红日、阳光、火苗是温暖、火热的,所以红色代表热;月光、露珠、霜降是冰冷的,所以白色代表寒。后羿射下火红的太阳、银白清辉的月宫高处不胜寒,中国古代的神话里也有许多这种寒热观念的反映。联系到人自身的疾病,古人认为出血见红,是热,所以李瓶儿下身流血,医官说她是血旺、血热躁动;咳嗽清痰、尿白浊、下白带,被归结为寒,所以玉楼一说起流白浆子,西门庆马上就说找暖药来吃。并不是西门庆懂医术,而是当时古人一般都有这种观念。 第三日清晨,任医官来给月娘看病,把完脉,西门庆又提到玉楼的病:“学生第三房下有些肚冷,望乞有暖宫丸药见赐来。” 任医官诊断完病,打马回家。琴童准备了一两药资、两方手帕,拿起装药的盒子,骑马跟去城外任医官家,取了药来。月娘的药是煎剂,拿回用水煎;玉楼的药是丸药,看来任医官家里备有这种暖药,平时制好了的,立取即有。 小腹寒冷,不但流白带,而且不孕,这也是当时一般人的观念。五十三回一开头,回前诗有一句话“服药还教暖子宫”,这是说月娘服求胎药的事。把从两个姑子那里访求来的受孕药说成是暖子宫,可见怀孕、暖宫是联系在一起的。这样的看法应该是来自于古代的医家思想,妇人良方大全中妇人无子论第三有言: 又因将摄失宜,饮食不节,乘风取冷,或劳伤过度,致令风冷之气乘其经血,结于子脏,子脏得冷,故令无子也。 这里的子脏就是指子宫。玉楼来西门庆家里几年,一直没有生育。以前没有追究原因,现在真相大白,原来玉楼有宫冷的妇科病,西门庆一定也有联想,所以急急寻找暖宫药,一是止白带,二是温暖子宫,早生贵子,一举两得,他心里一定有这样的如意算盘和祈求。实际上当时暖宫药主要是针对不孕症,顺带治疗不孕患者的一些其他症状,如神疲乏力、畏寒怕冷、白带过多、月经不调、性欲低下。任医官一听要暖宫药,他是医家,又是经常来西门庆家里行走的私人朋友,他一定知道西门庆家里的子嗣情况,所以他一定会意,知道西门庆的话的含意,连忙回应,让琴童把药丸拿回了家。 任医官的暖宫药是些什么成分?书里当然没记,不过没有关系,知道了前因后果,我们还知道中医妇科的暖宫药都是差不多的成分,所以我们可以大致推测任医官的暖宫药为何物。 中医妇科有一著名的秦桂丸,对后世影响很大,其组方为: 秦艽 桂心 杜仲 防风 厚朴 附子 白茯苓 白薇 干姜 沙参 牛膝 半夏 人参 细辛 此方共十四味,方名来自前两味药:秦艽 桂心。方中多为温补之剂,芳香健胃、温经活血、祛寒暖宫。 又有白薇丸,也是妇科名方,至今声隆誉满。不同出处,略有加减,以广济白薇丸为例: 白薇 牡蒙 藁本 姜黄 当归 熟地黄 川芎 人参 柏子仁 石斛 桂心 附子 防风 甘草 川牛膝 吴茱萸 桑寄生 秦椒 禹余粮 此方治妇人血虚带下、久不生子,是一经典名方。这反映古代不孕的多、求子的多,古代医学对其中的探索也不少。 此外还有千金翼方中的白薇丸、妇人良方大全的金城太守白薇丸及续嗣降生丹,大体都是祛寒暖宫、促进妇人生育。这些方子都反复贯穿了同一个观念:子宫寒冷是不孕的原因,所以论治要从此入手。 玉楼吃了药,还是没有和西门庆生下一男半女来。不过按照算命先生的说法,玉楼后嫁李衙内,倒是生下一子。西门庆在钱财、女人上都占了许多便宜,但也有许多空忙一场的时候。又如潘金莲、宋惠莲都是他最心爱的女人,他费尽心机把这样的女人弄到屋里来,却被女婿陈经济调戏奸耍。这真是:蜜蜂辛勤采花忙,为谁辛苦为谁甜! 第七章西门庆是恋足癖吗 西门庆是恋足癖吗 “冷合合的,睡了罢,只顾端详我的脚怎的?” 这是宋惠莲的声音,从她的声音里,我们知道西门庆正痴痴地盯着她的一双小脚看。那天晚上,他们本来是要到潘金莲房里睡的,潘金莲平时也纵容过他们俩人,目的是为了讨西门庆的欢心,一旦西门庆提到要和另一个女人睡到自己床上来,潘金莲怎么也不答应。西门庆无法可处,只好把宋惠莲安排到藏春坞雪洞儿里,虽然事先生了一盆炭火,还是挡不住洞内冷气袭人。潘金莲事先就知道了他们的约会,估计他们差不多要进入角色了,便悄悄尾随而来,伏在月窗下偷听。按理说潘金莲和读者都想把这两个人看得更真切些,无奈摇摇曳曳的灯光晦暗昏黄、山子底下雪洞儿的门又格外严实,之后书里的描写便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潘金莲听到了宋惠莲的许多私房话,读者也从宋惠莲的话里知道了西门庆的又一个癖好。 清冷的空气里传来的宋惠莲的声音分外清晰,在这声音的引导下,西门庆贪婪的目光似乎就呈现在人们眼前。此时无画胜有画,如果让人看到西门庆如何地抚弄一双小脚,可能给人印象平平;但是此时潘金莲和读者都看不到里面,只是传来宋惠莲的一句话,却让人入耳难忘,清冷的夜晚西门庆还不肯盖上被子睡,目光定定地看女人的一双脚,多么痴迷、多么不顾一切! 其实西门庆的恋足癖时时都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只是让人点破、从别人嘴上说出来,宋惠莲是第一个。 想当初,西门庆从武大家的门前路过,被潘金莲的叉竿打在头顶网巾上,回头见是个娘子,“往下看,尖趫趫金莲小脚。”在王婆茶馆里,西门庆在桌下拾筷子,乘机在潘金莲小小脚尖上捏了一把。 去孟玉楼家里相亲,这是西门庆与玉楼第一次见面。 薛嫂儿向前用手掀起妇人裙子来,裙边露一对刚三寸、恰半扠,一对尖尖趫趫金莲来,穿着大红遍地金云头白绫高底鞋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满心欢喜。 媒人毫不掩饰地向西门庆展示玉楼的一双小脚,她怎么把西门庆的喜好知道得这么清楚呢?细究之下,薛嫂儿经常来西门庆家里说媒,对主顾的性情的了解是她们这一行人吃饭的起码本领啊。 西门庆不但娶回来的妾是小小脚儿,就是收用屋里的丫头也是小脚。春梅是地位特殊的丫头,介乎妾与一般丫头之间,她也缠得一双小小脚儿。后来她嫁周守备,又成了守备家里的掌权娘子。 西门庆不但妻妾个个小脚,他交的婊子、找的情人也都毫无例外地是小脚。李桂姐、爱月儿、如意儿、贲四嫂个个金莲娇娇,连身材高大的王六儿也生一双小小莲足。 由己及人,他受人之托帮东京翟管家物色一妾,听媒人婆一说是个小小脚儿,他看了一下韩爱姐就定了下来。 他家里的伙计当然熟悉主子的爱好,崔本从江南贩货回来,向西门庆说到扬州的苗青买了一个丫头楚云,开春就会送来。他向西门庆描述楚云时是这样形容的:“说不尽的花如脸、玉如肌、星如眼、月如眉、腰如柳、袜如钩,两只脚儿恰刚三寸。”未见楚云其人,只听崔本的一番描述,西门庆的心儿就飞到了扬州,恨不得立取娇姿。 西门庆以什么样的方式把玩这些金莲小脚呢?他盯着宋惠莲的脚上看,实际上是在审美,像男人审视女人面部、胸部一样,是一种目光把玩。这次是在雪洞儿里的矮床上,俩人一对一、面对面,近距离观察。他多次看过女人的脚,只不过具体场景不同。有时面对面坐着,衣襟整齐,小脚裹着袜、穿着鞋;有时旁边有人,如他和潘金莲对坐时有王婆子、和王六儿对坐时有冯妈妈、和林太太对坐时有文嫂儿,衣袜、旁人都不能阻挡西门庆偷闲的目光,当这些牵线搭桥的媒人婆隐身之后,西门庆和小脚们的幽会便无比疯狂。 他对小脚的惯常玩法是夹在腰边、架在肩上,还有一样怪异的玩法:吊起。他戏将潘金莲的裹脚带解下来,吊在葡萄架上。“戏将”似乎是临时起意、是不经意的,但他每每故伎重演,在不同的女人身上复制,譬如又吊王六儿的脚于炕头护杆上,让我们确信这是他的心理痼疾。 解下裹脚带的过程就是对金莲的审视把玩的过程,他一般都是让女人自己动手解除衣物,只有解下裹脚带劳驾他亲力亲为,他如此踊跃是因为他乐意为之。慢慢解下裹带,抚弄精光的赤脚小足,难道不是他性戏弄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一个过程集合了目光把玩、手感抚弄、令人刺激的吊起这种享受,他一定暗暗得意自己是戏弄金莲的大师。 恋足癖的人并不是每次都要把小脚剥得光光的,而是要让它打扮出各种姿态。这就像朦胧的半裸更吊人胃口一样,一览无余很快就会叫人淡然寡味。除了吊脚玩,把绑脚带解了下来,西门庆没有让女人赤裸过脚。这一方面是当时女人的缠脚习惯,使得女人在晚上也是布不离脚,另一方面却是西门庆的喜好。身边穿上红睡鞋的女人是西门庆的一大爱好,他叮嘱如意儿:“再做双红缎子睡鞋儿穿在脚上,好伏侍我。”和西门庆睡在床上、炕上的女人几乎都是穿着红鞋子。潘金莲有一回红睡鞋遗失被人弄脏了,换了一双纱䌷睡鞋,西门庆马上就注意到了,连说不好看。 穿着红睡鞋的小小脚儿就像身着三点式的靓女欲露还掩、欲遮还休,它是内在的含情、高超的挑逗,是一根长长的缰绳,紧紧地抓住了西门庆心理的牛鼻子。这里外在的表现是西门庆对红睡鞋的喜爱,背后的原因是他对莲足的牵挂和意迷,是他对小脚装饰打扮的顽强心理需求,实际上是他恋足癖的一种表现形式。 宋惠莲是他遇到的女人中最小的脚儿,是他在自己家里勾引的第一个奴才媳妇,是他心有所动的一个性对象,后来宋惠莲悬梁自缢,西门庆再也不得见她的一双小小金莲,他把惠莲的一只红睡鞋秘密地藏了起来,延续着他的恋足之梦,这时恋足转化成了恋鞋的表现形式。 后来那只睡鞋的秘密被潘金莲发现了,那是丫头秋菊在藏春坞书箧里翻出来的,用纸包着,包在一起的还有棒儿香、排草。西门庆那晚和惠莲一起进藏春坞来,宋惠莲就在袖里带了两支棒儿香来点着。情侣的睡房里点香、被子薰香是那个时代的普遍习俗,其场景随处可见。宋惠莲送给西门庆的一只香囊就装有玫瑰花蕊和交趾排草,第二回里有“排草梳儿后押”的话,这样看来排草是不是产于东南亚、有芳香、外形像棕榈叶一类的植物呢? 综合起来,西门庆偷偷藏起来的红睡鞋是惠莲的,包在一起的棒儿香、排草也与惠莲有关,这都是西门庆留在心底的纪念,是不愿让人触动的秘密。这只红睡鞋和珍贵的香料放在一起,书纸包着,一定也被薰染得香喷喷的,这反映了西门庆对这只鞋的重视和美好记忆。难怪香莲有时指鞋、有时又指足,原来它们密切相连,在人们心目中已经很难分开。 当潘金莲当面数落西门庆、嘲笑他“像宝上珠也一般”收藏惠莲的睡鞋时,西门庆始终只是怪怪地笑、不作辩解,一个恋足人的心理暗处被人发现后,他又能做何解释呢? 当然在那个时代西门庆不是个例,像他这种心理癖好的人还大有人在。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薛嫂儿一见面就毫无顾忌地搂孟玉楼的裙子让西门庆看,玉楼却不以为怪、并不生气,这说明不但男人恋足,女人这方面也承认小脚是女子媚人的一绝,是吸引力的基本条件。 像那个时代的许多男人一样,像他自己多方面的心理癖好一样,西门庆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恋足癖。逆流小说网 波okbao 想看书来逆流小说网 第八章笑话折人生 笑话折射人生 王三官向许不与借钱,要祝日念担保。祝日念是个老奸巨滑的家伙,他提出约定“三限才还”,也就是说出现这三种情况的时候才还钱。 头一限,风吹辘轴打孤雁;第二限,水底鱼儿跳上岸;第三限,水里石头泡得烂。 先说第一限,风把轱辘轴吹上天,这还不算,还要打上飞雁,这还不算,还要打下的是孤飞的雁。我们知道大雁都是群飞,即使只要你看到一只孤飞的雁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第二限,水底鱼儿跳上岸,这倒是可能的。鱼儿缺氧或者受到拖网的惊吓,往岸上蹦,确曾有过。第三限,水里石头泡到发烂,这又是一难。 这三限,是要同时出现还是出了一种情况就可以呢?没有说。千年铁树开花,人生难见一回,而这三限比铁树开花又难了多少倍!看来,在祝日念这个狡猾的狐狸操控下,借家的钱的归还可能是遥遥无期了! 不过据祝日念说,这样的条件还不算苛刻,出现的可能性还是有的。譬如某一天干旱,河里清淤,挑河夫子见了石头,几镢头将它砸烂,岂不是河里石头就发烂了? 这使我想起了小时候听大人讲的一个故事。下雨天屠夫卖肉,这时一个读书人来买肉,赊帐,写下一纸欠条: 大雨淋淋, 一个大人, 打一把洋伞, 称肉五斤。 又来一人,没现钱,他文化不多,但能写字,便龙飞凤舞地写下欠据:我五斤。 再有一人,还是赊帐,他斗大的字不识一箩,要想让他写字,比鸡爪子划的还难看,这样便由边上会写字的人代写欠据:他五斤。 年底屠夫清理账目,拿出一堆欠条来催账,自己不识字,只好将一把条子请人念。这天正好是雨天,念了第一张,屠夫满街寻找,终于看到了一个打着青布洋伞的行人,一把拉住,说:“还我肉钱!” 又念到第二张“我五斤”,屠夫赶忙拉住帮忙诵读的人,大叫:“原来你还欠我五斤肉钱哩!” 接着下去念“他五斤”,旁边站的人纷纷避开,走之不及者被屠夫揪住:“你们欠我肉钱还躲?” 这都是一些不想还钱的老赖,他们的伎俩得逞是因为对方或者低智或者不识字,在双方关系中处于弱势。 也有强势一方被戏弄的,贲四就讲了这样一个笑话。 一日县官审案,是一起强奸民女案。县官问男子:“你是如何奸她的?” 男子答:“头朝东,脚也朝东。” 县官本是想问作案过程,没想到被告答起了行奸姿势,这一答又且是稀奇古怪,引得县官接着他的话题往下。县官道:“胡说!哪有蹶着行房的道理?”是啊,头脚朝一个方向,这不是体操运动员在练头脚相贴的功夫吗?这个姿势可怎么能行得成奸呢? 这时站在旁边的皂隶忍不住了,大声报告:“老爷,若缺行房,还是小人补了罢。”行房是六房官职中的一房,皂隶把县官说的蹶着屁股行房听成了缺着行房,踊跃着要补员。小民上庭来的一句胡言,没想到引得县官好奇,皂隶出丑。能不把人笑煞! 故事说到这里,没想到被应伯爵听出了破绽,他对贲四说:“你老爹一个刑房之职,你也要补他的。”原来西门庆是提刑官,人家要补替他,到底是他的官职还是他的一妻五妾内的行房之职呢? 贲四红了脸,坐不住,借机离开酒席,落荒而逃。 这就是金瓶梅词话的妙处,故事里面套故事,环环相扣,精彩纷呈。 第九章古代女子为什么穿鞋睡觉 古代女子为什么穿鞋睡觉 古代女子是穿鞋睡觉的,这在书里多处都有反映,那么睡鞋和白天穿的鞋有什么不同呢?二十九回西门庆的三个妾在花园里一起做鞋,玉楼问:“六姐,你平白又做平底子红鞋做甚么?不如高底鞋好看。”金莲回答:“不是穿的鞋,是睡鞋。” 原来睡鞋只是晚上睡觉前才换上,少踩踏,所以鞋底平、薄;白天走路的鞋多用木底或毡底,鞋底厚,后跟垫高。睡鞋到底什么模样?二十八回丫头秋菊从藏春坞找来了一只红鞋,交给潘金莲。 妇人拿在手内,取过他的那只鞋来一比,都是大红四季花嵌八宝缎子、白绫平底绣花鞋儿,绿提跟儿,蓝口金儿。惟有鞋上锁线儿差些:一只是纱绿锁线儿,一只是翠蓝锁线,不仔细认不出来。 这两只鞋都是大红鞋面、白布底、鞋跟处有绿提纽、蓝布收圆口,收口线一为绿、一为蓝。除了收鞋口的线,其它都相同,难怪乍一看认不出来。 睡鞋与走路穿的鞋最大的区别在于鞋底,书里出现的睡鞋基本上都是白绫平底。绫是指棉花(书里写为绵花)织物,绫布、药煮的白绫带都是棉布。书里提到的䌷绢是指蚕丝织品,夏布是指苎麻织物,潘金莲在王婆家里帮着做寿衣时就是穿着白夏布衫。 做鞋的样式都参照了传统风格和当前流行,所以金莲和惠莲的鞋不约而同地一样。女人之间有时又相互借鉴,李瓶儿要学着潘金莲的样式做一双鹦鹉摘桃鞋,只是要高鞋底,看来是白天穿的,而潘金莲做的是平底睡鞋,从这里可以看出,两种鞋只是鞋底的区别,其它鞋面、花色、提纽等都可以一样。 今天偶有老式妇人把室内穿的布拖鞋喊做睡鞋的,这说明古代睡鞋的彻底离去还不是太远。古代女人为什么穿鞋睡觉?原来这一习俗是与女人裹脚相辅相成、同生同灭的。白天活动,裹脚布松了,睡前洗了脚,换一付裹带,又重新缠上,可以保持裹脚效果。外面再套上睡鞋,既好看又可以保护裹带,不至松懈。五十二回西门庆在夏提刑家吃酒,二更才回,到潘金莲房里来才知道妇人正等着他呢。 见妇人脱得光赤条身子,坐着床沿,低垂着头,将那白生生腿儿横抱膝上缠脚,换了双刚三寸、恰半扠大红平底睡鞋儿。 睡前洗完脚,换一副裹带,套上睡鞋,这是那个时代妇女的普遍生活习惯。二十三回惠莲道:“娘的睡鞋裹脚,我卷了收了罢?”这是惠莲小心翼翼地侍候奉承金莲,要收捡金莲换下来的睡鞋裹带的问话。从中看出,睡鞋和裹带经常一起使用,是一套器具,都是女人的贴身内房用品。 睡鞋的颜色当然可以随各人的喜爱而选,红色无疑是被最多选用的主色调。白嫩的双腿、洁白的裹带,再配上一双大红艳丽的睡鞋,红白相映,分外妖娆。应该说红色睡鞋是一种衬托和对比,反映了某一时代的人们的审美心理,是追求热烈欢快的房中生活的心理需求,所以女人脚蹬红睡鞋的场景像道道红霞,时时出现在古代的天空。 七十二回的潘金莲: 妇人在灯下摘去首饰,换了睡鞋,两个被翻红浪,枕欹彩鸳,并头交股而寝。 七十三回的潘金莲: 于是解松罗带,卸褪湘裙,坐换睡鞋,脱了褌裤,上床钻在被窝里与西门庆并枕而卧。 七十九回的王六儿: 换了一双大红潞䌷白绫平底鞋儿,穿在脚上,脱了裤儿,钻在被窝里与西门庆做一处,相搂相抱睡了一回。 西门庆眼里的王六儿: 灯光影里,见他两只脚儿穿着大红鞋儿,白生生腿儿跷在两边,吊的高高的。 这样看来,穿鞋睡觉不仅仅是为了维持裹脚的形状,还是男人的视觉和心理需要。这两个原因孰为先孰为后、孰为主孰为次,到最后也就很难分清了。人们只知道千百年来形成了习惯,穿鞋而睡就那么天经地义,就像如今裸足而睡一样。 习惯一经形成,它就是顽强而不可抗拒的。过去缠足的老式妇人,后来依令放足了,可她们不能走路了。缠足是让足骨挤压变形,这些足骨一旦形成了相对的空间位置,就取得了暂时的平衡。如果松了绑带,就会破坏暂时的平衡,引起各足骨的滑动和相对运动,特别是行走承受身体重力时便会加剧,导致疼痛。同样道理,缠足女子如果不裹脚、不着鞋而睡,她肯定也会不适应。这种不适一是心理的,二是足底的松弛导致的异样感。 所以古代女子穿鞋睡觉是与裹脚相伴生的,睡鞋自它诞生起又成了男人眼中的刺激物,它的大小、颜色、形状、周正等等都是男人怜惜的理由,是性想象的空间和载体。一双小小的睡鞋,牵动着女人与男人、荡妇与淫夫、丑陋与艳丽,牵动着全社会的经络,是古代社会风情的一处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