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梦落三生》 第1章 序幕 小修 当折磨着身体每一寸肌肤每一个脏腑的剧烈的疼痛逐渐消失,随之消失的,还有逐渐昏沉的意识,林葭雪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很轻很轻,像一缕轻烟,从困顿她的躯壳里飘逸出来。 林葭雪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飘起来,回头看去,她愣住了——病床上那个双眼紧闭,鼻子上戴着氧气罩,头上缠着绷带的人怎么看怎么眼熟。 目光移到床头柜上的仪器,看到屏幕里几条平得不能再平的线,她忽然打了冷战,瞬间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林葭雪露出了解脱的笑容,终于死了啊,噩梦终于结束了! 她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宣布了她的死讯,一道闪电劈开了漆黑的雨夜,林葭雪从窗户里飘出去,豆大的雨滴穿过了她的“身体”,噼里啪啦地砸在了地面上。 生前事生前了,至于那个将她毒打致死的男人,林葭雪觉得法律会替她讨回公道,报仇么,一个阿飘能干什么? 林葭雪当了几天游魂,就被黑白无常勾了去,来到了幽暗的地府,还没走完奈何桥,忽然一个声音激动欢喜地向她飘过来:“媳妇儿,你可算来了!” 随着声音一起向她飘过来的是脑门上有个血窟窿的男鬼,阴气沉沉毫无血色的脸上堆满了令人作呕的笑,伸手就要来抱她。 “你认错鬼了吧,我不认识你啊。”林葭雪皱眉闪开,她不认识这个鬼,为什么他叫她媳妇儿? 男鬼被黑白无常伸手拦住,他急忙道:“你是我媳妇儿嘛,我怎么能认错,今天早上我爸妈才给我烧的纸,说给我寻了一门亲事,花了八万块钱呢。” 林葭雪悚然一惊,冥婚,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在家乡冥婚盛行,未婚男子死了都要女尸配冥婚,连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尸体都有人买,更别说她死的时候才二十七岁,排着队买尸体的大有人在。 原以为死了一了百了,可为什么连死了都不能脱离他们的掌控,林葭雪躲在黑白无常身后,求助道:“黑大哥白大哥,我不认识他,咱们快走吧,我还赶着投胎呢。” “上面刚把你俩结成夫妻,你暂时不能去轮回台。”黑无常的一句话瞬间将林葭雪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林葭雪瞪大眼睛问道:“什么意思?我上辈子又没干过坏事,为什么我不能去转世投胎?” 黑无常不耐烦地道:“我不是说了么,你父母把你跟他配了冥婚,他生前坏事干太多,要在地府服刑一百年,你要在地府伺候他直到他服刑结束才能去投胎。” “靠!凭什么啊!”唯唯诺诺的二十多年的林葭雪忍不住爆了粗口,一股怒火直往上蹿,她都死了还怕谁啊!“我爸妈卖了我的尸体,又没卖了我的魂魄,他们说结婚就结婚,我不干!他干坏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还伺候他一百年,没门!” 人间每天都有人死,黑白无常赶工作效率,不耐烦跟林葭雪多费口舌,把她往那男鬼怀里一推,喝道:“到了地府还能由你,还不快走!” “我爸说了,媳妇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刚结婚就敢造反,我让你作妖!”那男鬼刚才脸上的笑容登时换了一副狰狞可怖的表情,一把锁住林葭雪的手腕,一巴掌就朝林葭雪脸上扇过去。 林葭雪才当鬼没几天,灵力少得可怜,那里是这男鬼的对手,但她心里窝着火,憋屈了一辈子,结婚后被老公打死,死了还要被鬼打,反正都死了她怕什么,不能再窝囊下去了!她奋力挣扎闪躲,虽然挨了两巴掌,她不顾形象地撕扯抓咬,那男鬼也没能讨到什么便宜。 “地府不准打架!”黑白无常一人拉住一个,劝道:“好好的夫妻打什么架,有话好好说。” 林葭雪蓦然愣了一愣,这话怎么那么耳熟呢,是了,她生前被家暴报警,警察来了也是这么说的,当着警察的面郑飞是求情下话,信誓旦旦地保证以后再也不打她了,然而警察一走,落在她身上的拳头比上一次更加可怕。 “我不认识他,我跟他不是夫妻!我跟他没关系!”林葭雪恐慌地大喊大叫,她太害怕这种感觉了,所有人都知道她在挨打,但就因为郑飞是她的老公,家务事嘛,警察只和稀泥,根本不保护她,唯一帮她逃走的闺蜜侯颖还被郑飞跑到单位大闹了一场。没想到地府比人间还可怕,她就这样被父母卖了尸体配了冥婚,两次婚姻,没有一次是自己做主的。 “白无常,放了林葭雪。”林葭雪极力挣扎时,忽然有一道清亮的声音落入耳中,视线里出现了一个身着lo装的女子,米白色荷叶袖上衣,衣摆扎进粉色蓬蓬裙里,显露出纤巧的腰身,及膝长的裙子下露出白色连裤袜,脚上穿着浅蓝色中跟皮鞋,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背后,头上佩戴了一个蝴蝶发卡,看清楚她的五官之时,林葭雪顿时呆住了。 太美了,简直比她见过的电视里所有的女明星都美,她甚至找不出什么形容词能精准地描述出这个女子的模样,只觉完美无瑕,惊艳之余,却不自主地生出一股敬畏之情。 “岑仙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白无常放了手,向那lo装女子点头哈腰地满脸堆笑说道。 林葭雪和男鬼都惊呆了,不过既然地府都存在,有神仙也不算稀奇,看黑白无常的态度,这仙女的地位应该比黑白无常要高很多,只是林葭雪的认知里,仙女不是应该是广袖飘飘的古典范儿么,这个穿衣风格的仙女实在是……稀奇。 岑仙子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自然是有要紧的事。我刚才跟阎王说好了,我要带走林葭雪的魂魄,这是阎王给你们的文书。”说着向黑无常递过去一个文件夹。 黑白无常还没打开文件夹查看,那男鬼就变色叫道:“不行,她是我媳妇儿,你不能把她带走!” 林葭雪一听岑仙子要带走她,立即知道这是她的救命稻草,急忙跟那男鬼撇清关系:“仙子,我根本不认识他!” 岑仙子向林葭雪露出一个柔和安抚的微笑,让林葭雪忐忑不安的心立时安定下来,那个笑容让她莫名地相信眼前的仙子。 黑白无常看了文件,笑道:“既然仙子和阎王都说好了,下官自当遵守命令,这林葭雪的魂魄就交给您了。” “不行!”那男鬼厉声叫道,向林葭雪扑过去,然而,还没到她身边,一道紫光倏然卷走了林葭雪的魂魄,那男鬼扑了个空,抬头再看,岑仙子已经带着林葭雪离开了奈何桥,往人间去了。 “闭嘴,不想魂飞魄散就给我老实点!”黑无常按住那男鬼,任那男鬼如何臭骂撒泼,一左一右地把他押回了受刑地狱。 林葭雪被岑仙子带回了人间,回来之后做什么,她却忽然有点无措,还有,岑仙子为什么带她出地府呢? “我叫岑薇,你一定有疑问,我为什么要带你离开地府。”仿佛看穿了林葭雪的心思,岑薇自报了姓名,浅浅一笑,“因为我欠你一个天大的恩情。” “可我不记得见过你啊。”林葭雪大吃了一惊。 岑薇笑道:“你当然不记得,都过去八百多年了,你也转世不知多少次了。我记得那时候人间还是宋朝,我正面临飞升成仙的最后一次天劫,却被人暗算,受了重创,元神几乎不保。没想到那个时候遇到了你,你的凡身和我的元神竟意外地契合,我的元神就进入了你的身体,滋养了十年方才恢复。后来我渡过天劫顺利飞升,那一世的你却早已转世了。再后来我得罪了天帝,为了活命我躲了八百多年,还是西王母帮了我一把,天帝撤销了缉捕我的命令,我一出来就来找你了。” “哇塞,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啊!”林葭雪露出目眩神迷的表情,听得大觉有趣,问道:“我那一世是什么人?” 岑薇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那一世你是北宋的亡国公主,封号宁福帝姬,名叫赵串珠。” 难怪岑薇会是那个表情,靖康之难的历史林葭雪是知道的,金枝玉叶的皇妃公主们被金兵蹂/躏侮辱,史料里只有寥寥数语,但那些字句的背后,却是多少女儿的悲惨血泪,林葭雪苦笑一声:“亡国公主,我果然是个命苦的。” 岑薇道:“都过去八百多年了,我且问你,想不想活下去?” 林葭雪蓦然一震,活下去?如果还是活在父母郑飞的控制之中,那还不如死了算了,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她一天都不想再过了。 沉默之间,岑薇已然开口道:“林葭雪,有父有母有弟弟,高中毕业南下打工,七年后被父母安排相亲,嫁给郑飞,拿了郑家十五万彩礼给你弟弟做婚房首付。两年后,也就是五天前,被郑飞毒打致脏腑器官衰竭死亡。你这一辈子当真活得够憋屈的,我能让你复活,不是现在,毕竟你那具凡身已经千疮百孔,根本治不好了。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去投胎,我在阎王跟前还算说得上话,冥婚可以不作数,你直接轮回往生。第二,你随便选一个过去的时间,我能让你重生到那个节点。不急着回答我,好好想想。” 林葭雪活了二十七年,一直都是父母的乖女儿弟弟的好姐姐,别人口中有福气的女人,因为她嫁了个有钱的老公还拿了十五万高额彩礼,这彩礼让她父母觉得倍有光彩,然而一分钱都没有落在她手上,变成了她弟弟的婚房首付。可一旦她遭受暴力,这些人却没有一个对她伸出援手。在一次次报警却仍旧被警察以家务事处理调解以后,她唯一的解脱途径就是逃跑。然而,三个月后,她还是被郑飞找到,抓回去接着打。 离婚,她不是没想过,可父母拿了郑家十五万彩礼补贴儿子,她离婚郑家就会要回这笔钱,他们才拿不出来,即使她跟父母哭诉,得到的回应却是呵斥,总让她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够好,所以才会挨打。离婚,呵呵,想都别想! 林葭雪飘荡犹豫了好几天,期间她去看过父母,她心里还存了一丝希冀,他们当真对她的死无动于衷,还能那么快地卖了她的尸体换钱? 村里许多年轻人出门打工,人渐渐地少了,政府开展了移民搬迁工程,在村里公路和小学中间修了一栋五层的小楼,只需要四万块钱就可入住,林葭雪飘回了老屋,听到看到的却是父母商量着用卖了她尸体的八万块钱怎么花,四万买房子,两万装修,剩下两万给将来的孙子留着。 从头到尾,没有提起过她一个字。 真是物尽其用啊!林葭雪活着的时候,在南方制衣厂工作,天天加班加点,一个月也就三千多一点的工资,因为知道她单位包吃包住,父母便规定她每个月给家里寄的钱必须不能少于两千五百块,说什么养育了她十八年,该到了她回报家庭的时候了。七年来她给家里寄了将近二十万,出嫁时的十五万彩礼,再加上死后尸体卖的八万块钱,一共四十三万,她给他们当女儿,十八年来花他们的钱连四十三万的零头都没有! 林葭雪已经哭不出来了,只剩下不甘和愤怒,曾经她以为能赚钱了,父母就会重视她,把她这个女儿当回事,会为当初轻视她而后悔。可这些年来,她给家里寄钱,包括弟弟考上大学的学费生活费几乎都是她出的,她没看到父母的后悔,还觉得她为家庭的回报不够,除了跟她要钱,从来没问过她在外地过得怎么样,甚至为了让她同意和郑飞结婚,还把她关起来限制人身自由。 常年都活在被父母控制之中,反抗的意识也永远只在萌芽状态,稍微破土而出就被扼杀,她最终还是同意了嫁给从初中起就看上她的同学郑飞。 除了同意,她没有别的选择。 怀着一腔怨恨伤心,林葭雪飘去了拘留所。郑飞被拘押了,却迟迟没有开审,林葭雪实在是想不明白,证据这么明显,为什么法院还不审理这个杀人犯?杀人偿命,她不能就这么白白被他打死了! 所有人之中,真正为了她的死伤心难过的,也就只有侯颖了。 侯颖是林葭雪上高一时结识的好友,现在在隔壁镇上初中当英语老师。高中三年里林葭雪的伙食费很不宽裕,每天三餐都掐着最低水平吃饭,一共从来都没超过六块钱,侯颖是县城家庭的独生女,妈妈是医生爸爸是法医,家庭条件好,只要自己吃肉就必定分林葭雪一半,买饮料也必定有她一瓶,两个人好得穿一条裤子。在林葭雪被郑飞家暴的一年多里,只有侯颖帮过她,却被郑飞人身威胁闹到了学校。 林葭雪看到侯颖的空间里写的都是对她的思念,从少女时代到现在的十年回忆,每一个字都让她泣不成声。林葭雪心中的恨意少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求生欲望,她不要死,她也不要去投胎,即便这个世界抛弃了她,她还有活下去的理由,侯颖,她怎么舍得失去最好的朋友。 而当林葭雪从岑薇那里得知她掐算的一年后郑飞的判决居然只是以虐待罪判有期徒刑六年,那一刻她彻底暴怒了,为什么杀人不用偿命?为什么他那么虐待折磨她却只用在监狱服刑六年?她不要去轮回,她要重生,这辈子他怎么对她的,复生之后的她必定加倍奉还! 林葭雪和郑飞结婚一年肚子毫无动静,全家都认定是她的问题,她在市医院省城医院看过多少次,她身体健康毫无问题,最后郑飞去市医院做了一次检查,先天性无精症。 这让大男子主义的郑飞颜面全无,从那时起就开始了对林葭雪长达一年的暴力折磨,而想传宗接代想疯了的婆婆竟然提出了公公出精子让林葭雪怀孕的提议。这样的事让她如何接受,林葭雪当然不肯同意,就被打得更狠了。 “我要重生,你让我重生吧!”林葭雪终于做出了决定,对岑薇郑重其事地说道。 岑薇手心一翻,拍在了林葭雪的背心,一个八卦形状的东西没入了她的魂魄,和魂魄融为一体,解释道:“这是我的一个法宝,叫命轮,它有逆转时空的力量,但还需要钥匙,我却没有,需要你自己去找了。” “钥匙在哪里?”原来重生不是那么简单,林葭雪却一点也不觉得麻烦,只要能重生,什么困难她都不怕! 岑薇道:“命轮的钥匙是女娲补天石,上古时期太遥远,我的法力无法送你过去,就只能送你进入《红楼梦》书中,去找那块补天石。” “红楼梦?”林葭雪惊极脱口,她文科最好,《红楼梦》是她最喜欢的文学巨著,“贾宝玉的那块通灵宝玉?” 岑薇点头:“没错,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红楼梦》是大家之作,其书中世界自成洞天,与现世几乎无异,你拿到通灵宝玉之后,按照命轮教你的法子使用,便可回到你想回到的节点了。” 林葭雪忧心道:“可红楼梦是古代,我过去了要是成了大家千金还好,万一成了平民老百姓,或者奴婢什么的,我一不会绣花而不会种地,可怎么活呢?” 岑薇微笑道:“你且放心,命轮会让你掌握古代所有的求生技能,武功,医术,刺绣,烹饪,种田,甚至点石成金的法术都可以学,只不过这个比较难,至少要修炼十几年才行。” 林葭雪长舒了一口气,古代生存不易,掌握这些技能至少能自保也饿不死,但她还有一件最担心的事情,古代溺杀女婴风气泛滥,万一她刚出生就被溺死了,那可怎么办? 岑薇听林葭雪说了最担心的事情之后,叹道:“这种事情我见过了几千年,现在还有,人类当真没什么长进。你不用担心,命轮会保护你,它会迷惑人心,让想溺杀女婴的人改主意。你只有三次机会,一旦死亡就会直接投胎,切记,好好地活着。” “仙子,谢谢你。”林葭雪由衷地感谢岑薇,给了她可以重新来过的机会。 “这是我们之间的因果,何须言谢。”岑薇灿然一笑,双手接了一个法印,一道六星芒阵出现在林葭雪脚底,光华流转的光圈里,林葭雪的魂魄逐渐融入光芒之中,彻底消失不见。 第一世 小修 林葭雪再度睁开眼时,周围漆黑的一片,她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片温暖的水域里,看不到自己的手脚,却感觉到自己的肚脐眼连接了一根带子。 她这是变成胎儿了?在母亲的子宫里? 林葭雪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几个月大,距离出生也不知还有多久,就先看看命轮到底有多神奇吧。 正想着,背心忽然一暖,眼前浮现了一排排金色的字迹,分别是“刺绣”、“烹饪”、“医术”、“武功”、“法术”,她记得岑薇说过有点石成金的法术,比较难学,那还是先练这个吧,练成了之后就不愁没有钱花了。 林葭雪在母体的子宫里待了半年多,终于被生了下来。 “漪澜,是个女儿,我们的女儿!” 林葭雪原本以为会听到失望或者怒骂的话语,却没想到竟是一个欢喜激动的男声,听到这个声音的一刻,她就知道这个人是她的父亲。 擦洗身子,裹入襁褓,那双手虽然生疏了点,但林葭雪能感觉到手的主人对她的喜爱。 “诶,孩子的背心还有块圆形胎记呢。”命轮所在的位置被几根手指头轻轻按了按。 “快让我看看。”紧接着响起的女音疲倦而急切,林葭雪感觉到自己被移到另外一个怀抱里,脸蛋蹭上一片温暖的肌肤,上面还有温热的液体,耳畔的声音幸福而激动,“师兄,你看她多可爱。” 初生的婴儿视力相当差,离得远了她根本看不清父母长什么样,只能看到两个模糊的虚影,还有一只手指轻轻拂过她的小脸蛋,伴随着欢欣的男声:“是啊,长得像你。漪澜,就用你起的那个名字,咱们的闺女就叫琳儿。” 短短片刻,林葭雪就爱上了这一世的父母,以前的她何曾被父母这般疼爱过,这一世……竟然真的不错呢,老天爷是大发慈悲了吗,让她这次这么好运。 林葭雪的第一世,安安心心地当起了小婴儿,饿了就哭,尿了就嚎,时不时地逮着父母的脸蛋亲两口,更让他们疼到了骨子里。 时间一久,她就清楚了自己的处境,现在的这个朝代国号为“靖”,皇帝姓赵,这个帅哥老爹叫尹绍寒,出身名医世家,家族里历代都出了不少皇宫御医,但他却对当御医毫无兴趣,拜师学武,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同时也是个武林高手。 美女老妈叫周漪澜,和尹绍寒师出同门,两人情投意合,尹家却不同意这门亲事,一直想给尹绍寒在京城找个门当户对的千金闺秀,尹绍寒死活不肯,终于顶住压力和周漪澜成亲,婚后夫妻二人游遍天下,至今四年有余,终于生下了一个女儿。 尹琳最关心的则是贾宝玉现在多大了,却从来没有听父母提起过荣国府相关的任何事情,就只能作罢了,等她长大了再去京城找贾宝玉吧。 命轮可以让她重生,但尹琳实在是喜欢这一世的父母,她想了又想,决定将来找到补天石,好好地孝顺父母给他们养老送终之后再开启命轮回去吧。 然而,尹琳终究还悬着一颗心放不下来,如果将来母亲生了弟弟,还会像现在一样这么疼她吗? 尹琳满月的那天,她亲耳听到尹绍寒对周漪澜道:“师妹,咱们都是学医的,生孩子对女人来说就是一道鬼门关,你生琳儿的时候都这么凶险,以后还是不生了吧,我不能让你为了生孩子送了命。” 周漪澜大为感动,靠在丈夫怀里,手里抱着女儿,眼眶里泛起一圈泪花。 尹琳听到这话十分震惊,现代多少男人都一个劲逼着老婆生儿子,尹绍寒一个古人竟然能做到疼爱妻女不追儿子,简直就是绝世好男人啊! 有这么一个爹,尹琳幸福快要哭出来,再回想以前父母怎么对自己的,横看不顺眼竖看不顺眼,却对弟弟千依百顺,她就是父母嘴里的赔钱货,为什么上辈子没有这么好的爹娘呢。 可惜好景不长,尹琳三岁那年,突然多出来一个弟弟。 周漪澜没有怀孕,那个男婴是尹绍寒半夜抱回来的,第二天天一亮,他们全家就搬离了京城,一路南下,来到沧州府境内一个叫桑树湾的小村子。 尹琳很不喜欢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弟弟,但在她几次装睡之后听到父母的谈话,零星的话语拼凑起来,得出的结论让她震惊不已。 这个被父亲起名尹珩的男婴,竟然是在宫里当御医的叔公偷偷送出来交给他的! 至于这个男婴是皇帝的儿子还是后妃宫女私通他人生下来的,就不得而知了。 夭寿了,这是掉脑袋的大事啊!尹琳似乎觉得有一把刀悬在头顶,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在桑树湾的田园生活还算惬意,这个村子比较好一点,很多人家都算得上衣食无忧,民风也比较淳朴。 尹绍寒走的时候带了不少银子,他在桑树湾没有置办田地,这些银子足够他们一家的花销。他在村里给人免费治病,很快得到了村民的好感。 尹琳三岁了,平时经常跟外面的孩子玩,在秋收后见到过几次收租的人,一堆粮食收走了大部分,任凭佃户怎么磕头求情,也只给佃户留一点点粮食,一家子一年的口粮就这些了,吃完了,大半年都只能靠野菜果腹。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尹琳头一次目睹这样的场景,只觉心底生寒,胆小一点的孩子当场就被凶恶的收租人吓得哇哇大哭,即便她上辈子过得再怎么悲惨,她还是觉得,社会主义真好。 在桑树湾安定下来之后,尹绍寒开始教尹琳识字读书。尹琳的记忆毕竟是个现代成年人,这些东西学得很快,表现得十分聪明灵巧,尹绍寒大喜过望,在她四岁的时候,就开始教她医术基础了。 命轮里也有医术技能,有了尹绍寒的教导,尹琳融会贯通,学习速度突飞猛进,但为了不露馅,她只是表现地比同龄人稍微聪明一点而已。 尹珩渐渐长大了,像个小跟屁虫一样追着尹琳叫“姐姐”,尹珩长得很清秀可爱,但尹琳就是不喜欢他,弟弟这个词,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但这个弟弟……跟她前世的弟弟林豪很不一样,尹珩用纯粹喜欢的眼神看着她,没有颐气指使,没有居高临下,只是一个单纯喜欢姐姐的小弟弟而已。 渐渐地,尹琳对尹珩的厌恶没那么多了,她也开始有点喜欢这个便宜弟弟了。 父母并没有因为尹珩的出现而忽略她这个女儿,而是用心地教她学医教她武功,从来没有因为她是个女孩而忽略对她的教导培养,她想,这才是她接受尹珩的真正的原因吧。 时光如流水匆匆而过,尹琳除了读书学医习武,点石成金的法术修习也没有落下,但进展却慢了很多,只能在石头上点出一点点金粉末,风一吹就了无痕迹,唉,不着急,慢慢来吧,她现在还小,至少要等到十六七岁才能出门历练,那时候再去京城打听打听贾宝玉的情况。 一转眼,尹琳七岁了,跟屁虫小子也四岁了,读书识字练武都颇有天赋,唯独对医学一点兴趣都没有,尹绍寒教别的他都肯用心去学,却每每在学习医术时总开小差。 后来尹绍寒放弃了,这小子就不是学医的料,干脆丢给周漪澜专门教他练武功,他则专心培养尹琳。 这一年的秋天,桑树湾天花肆虐,村里一大半的小孩都染上天花,尹琳和尹珩也未能幸免,先后发起了高烧,确诊染上天花病毒。 天花病毒在林葭雪的时代早已被消灭,但在古代却是致命的大病,尹琳和尹珩的体温急剧升高,昏迷中不停地打寒战,脸上手上身体上出现皮疹,来势汹汹的病情将周漪澜吓了个半死,寸步不离地守着一对儿女。 尹绍寒是村里唯一的大夫,除了救治自己的两个孩子,别的染病孩童也需要他的救治,他忙得脚不沾地,隔离病患,消毒治疗,使尽了浑身解数,挽回了很多孩子的生命,却依然有五个孩子不治身亡。 其中,就有他的亲生女儿尹琳。 尹琳在高烧昏迷中抽搐了两天,她极力挣扎和病魔抗争,却终究一败涂地,在半夜时分断了气。 周漪澜紧紧抱着女儿的尸体,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林葭雪还没来得及向这一世的双亲告别,背心命轮处陡然一紧,她就被一股力量吸走了,再度回到一片温暖的水域之中,周围仍旧漆黑一片。 人算不如天算,这一次居然被天花给弄死了,爹娘那么爱她,还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子,她只能不停地恳求老天让尹珩活下去,能够安慰失去女儿的双亲。 第二次投胎,又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家呢?林葭雪有点期待又有点害怕,那么好运的事情能遇到两回么? 依旧在修炼法术中熬过了几个月,这一次林葭雪提前出生——母体早产了。 初生的婴儿落在冰冷的稻草堆上,林葭雪冷得手脚乱挥,哇哇大哭,哭出来的声音却虚弱地跟猫叫似的,接着自己的左脚被一只大手拎了起来,屁股上挨了一巴掌,疼得她又哭了起来。 一个粗壮的男音响起:“怎么生了个赔钱货出来!”语气中尽是嫌恶,似乎下一秒就要将这瘦小的女婴丢出去。 林葭雪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这辈子果然不能好过了。 第二世 一 小修 “不,不要,当家的,求你留下她吧。”一个虚弱的女声带着哭音挣扎着哀求,语气卑微,“看在我生了狗子的份上,哪怕养大了好歹还能给狗子换门亲事,你就留下她吧。” 不知是命轮的作用还是这个做母亲的用儿子将来能得的好处打动了男人,林葭雪只觉自己被丢回了稻草上,草茬划过婴儿娇嫩的皮肤,留下一道道血痕,疼得她哭得更狠了。 “你说得对,这赔钱货先养着吧。”男人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道:“还躺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做饭!” 林葭雪被一件打了补丁的衣服简单地一裹,就躺在稻草堆上没人管了。 那个刚刚生下她的母亲,连产后休息都不能够,就得去干家务活了。 坐月子?那是生了儿子才有的待遇。 新生儿视力再差,林葭雪也知道这个家不富裕——生孩子都只能在稻草堆上生连接生嬷嬷也没有,能像是有钱的人家么。 这辈子,早产的林葭雪连名字都没有,便宜爹从来没有抱过她,称呼她都是用吼的:“赔钱货!”只有母亲叫她二丫,也只有母亲这么叫了,连那个大她两岁的哥哥也跟着老爹一起喊她赔钱货,打起她来连亲娘都不敢拦着。 老爹宠儿子,亲娘都得跟着宠,要是稍微管教一下,当娘的就得挨一顿打。 女人挨打,在这里简直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哪家男人不打老婆,说出去都会被人嘲笑好几天。 母亲的乳汁少得可怜,林葭雪每天都吃不饱,实在饿得不行了才嚎两嗓子,但她不敢多哭,一哭屁股上就得挨巴掌,便宜爹是庄稼汉,有的是力气,一巴掌下去她的屁股就得红好几天。 家里但凡有点馒头之类的好吃的,全都进了哥哥狗子的嘴,作为二丫的林葭雪能有口稀汤喝就算不错了,好在母亲还偷偷地给她留食物,二丫才不至于饿死。 由于严重营养不良,直到两岁,二丫才勉强能摇摇晃晃地学会走路,一会走路就乖乖主动地去帮娘做家务,人还没有案板高,只能做一点洗菜之类的简单活计。 母亲看着女儿这么懂事,淌眼抹泪地叹了几声,心疼女儿年幼,不想让她干活,便宜爹看到了就竖眉喝道:“长大了不干活留她做什么,吃白饭么!” 于是母亲就不敢再说话了。 二丫的视力发育之后,她看清了这辈子母亲的模样,不禁大为震惊,蜡黄的脸色掩不住天生丽质的眉眼,补丁重着补丁的衣裳也无损她的容颜,即便没有任何化妆品的修饰和首饰的点缀,这模样也堪称绝色。 连素颜都美得令人惊叹,如果上了妆,那简直就是倾城倾国的祸水级美女了。 然而,这个生下了一对儿女的农村女子,明明是十九岁的韶华之龄,看起来却像二十五六岁。女人再美,也经不住生育的摧残,家务的消磨,再加上还有丈夫时不时的家暴,美貌的保质期很快就会过去。 后来,二丫得知母亲姓王,因出生在春天,就叫王春,十三岁那年死了爹娘,隔天就被大哥卖给了大槐树村三十岁的光棍步穹,十五岁那年生了儿子狗子,过了两年又生了个女儿。 因她长得实在是太过出众,步穹觉得招摇,就从来不让她出门干活,每天都只能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没日没夜地干家务活,时不时还要当他的出气筒。 王春漂亮,别人多看一眼,步穹回家就一顿好打,边打边骂她水性杨花,一副娇娆样子想勾引谁。步穹喝了酒,回来拉过王春又是一顿打,打完了就扒衣服,粗野而凶狠。步穹高兴也打,不高兴也打,后来挨打的人除了王春,还有那个二丫这个“赔钱货”。 二丫从小就知道古代女人没地位,而当她亲眼见到,亲身感受到,就越发地痛恨这个时代,可她那个时代即使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女人可以上学工作经商,却依然有数不清的女人被父母丈夫踩在脚底,吃肉吸血。 曾经,她可不就是那被人吸血的肉包子么。 一转眼,二丫五岁了,这一年,她家隔壁搬来一个老头,对外称自己姓韩,和儿子失散了,暂时在大槐树村落脚。 二丫过去凑热闹,老韩头长得平平无奇,一开口却让她浑身震,呆了好久才回过神来——老韩头的声音,怎么能那么像她前世的父亲尹绍寒! 老韩头说自己以前是个大夫,就免费给村民看病,大槐树这样的穷苦村子,村民得了病,只能走好几十里的山路去镇子上找大夫,老韩头一来,看病不要钱,这种好事上哪找去,他登时就成了大槐树村除了村长之外最受人尊敬的人。 王春可怜老韩头年迈又孤苦伶仃,经常过去帮忙干活,步穹虽然强壮,但人吃五谷杂粮,谁能保证不生病,他跌打损伤头疼脑热还得找老韩头,就默许了王春过去帮忙,顺便让她带上狗子,让老韩头教狗子识几个字。 王春干活,二丫也不能闲着,她也得过去帮忙。老韩头应了王春的请求,教狗子识字,还招手对二丫道:“丫头过来,韩爷爷也教教你。” 二丫愣住了,得到王春的点头许可之后才放下手里的活计跑过去,声音很像,又都会医术,二丫不自觉得把老韩头当成了尹绍寒,自然而然地很想亲近他。 狗子却不干了,觉得二丫跟他一起识字让他失了面子,叉腰瞪眼道:“读书认字是男人的事,你个赔钱货凑什么热闹!滚一边去!” 老韩头沉下了脸,“我是先生,不听先生的话你就不用学了。” 狗子只得作罢,忍气吞声地跟二丫一起学习。 这年头笔墨纸张都花费极高,老韩头就用树枝在沙地上写字教他们,第一个字才写了几笔,二丫就看得呆住了,紧接着眼眶一湿,差点落下泪来。 如果声音相似只是巧合,但一模一样的字迹又作何解释?二丫百分之百地确认,眼前这个发须皆白的老人就是她的父亲尹绍寒。 尹绍寒在这里,那周漪澜呢? 为什么他一下子老成这样?难道她第二次转世间隔了几十年?离得近了她才看清老韩头脸上胡须的粘贴痕迹,还有脸上的皱纹老年斑,都有点不大自然,她忽然明白过来,父亲易了容! 易容术轻易看不出来,但经不住近距离地查看,假面就是假面,总有不自然之处,确定老韩头就是上辈子将她爱如珍宝的父亲,二丫强忍住相认的冲动,克制住鼻子里的酸意,将眼泪硬生生逼了回去。 尹琳已经死了,现在的她只是二丫。 虽然尹绍寒教过的东西她都会,但她还是很用心地去学,只有这样,她才能找回前世的亲情温暖。 狗子淘气疯玩惯了,学了几天的字,不过就是图一时新鲜,不到四天就吵着闹着再也不学了,认字多无聊,还不如出去跟村口的大壮爬树掏鸟蛋呢。 尹绍寒并没有强迫狗子留下,面对王春的道歉,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继续教二丫读书认字。 这一教,就教了四年,他却没有正式收徒,也没让二丫唤他师父,四年来他没有提起过周漪澜尹琳尹珩一个字。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为什么父亲一个人易容改装来到偏僻的大槐树村,母亲怎么了?尹珩又怎么了? 尹绍寒不说,二丫也不能多问。 二丫的聪明劲和尹琳极其相似,尹绍寒有时候会生出一种错觉,回到了以前教女儿读书学医的时光,他不藏私,很用心教导二丫,二丫也用心地去学,两年后,就跟着尹绍寒上山采药,帮着他给人看病了,甚至还亲自动手给人接骨。 二丫在老韩头那当了个学徒,步穹乐见其成,因为二丫几乎整个白天不在家,有老韩头提供饭食,就省了一个人的口粮,后来步穹无意间撞见老韩头家的伙食,居然是馒头,这伙食也忒好了!二丫竟然背着他们吃好的,一个赔钱货也配?从此命令她每天都得省下三个馒头带回家给狗子吃。 在二丫九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尹绍寒突然失踪了。 屋子里的一切都没有动过,柴米油盐行李衣物都在,人却不见了,消失地悄无声息。 二丫很是伤心难过了一段时间,又回到了挨打挨骂的日子。 这年刚刚入冬,狗子就病了,二丫学了医术,能给狗子看病,也开了药方,却没有药材,山上草木尽凋,二丫穿着薄袄瑟瑟发抖地翻遍了整个山头也没采到几样能用的药。 二丫顶着一身的白霜回到家里,烂了窟窿的布鞋里一双脚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步穹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夺过药篓子一瞧,里面就零星几根枯草,眉头一皱,险些就吼出来。 在看到二丫逐渐出落水灵的脸庞时,步穹的眼睛蓦然亮了亮,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二丫,你九岁了吧。” 做好挨打准备的二丫听到这句话一愣,点点头,“嗯,九岁了。” 然后步穹就放过了她。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她睡得迷迷糊糊,就被步穹一手从被窝里抄起来,胳膊一夹出去了。 许是母女连心,此时王春也醒了,急忙披了衣服追出来,“当家的,你做什么?” “卖了这个赔钱货好给我儿治病,你不在屋里伺候儿子跑出来干什么!”步穹把步葭雪夹腋下,不耐烦地一脚把王春踹开,径直向外走去。 王春被踹得地上滚了两圈,捂着胸口站起来,忍痛一直追到村口,任凭步穹怎么踹她也拽着他的胳膊不撒手,苦苦哀求让步穹不要卖女儿。 二丫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她甚至还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她虽然会武功,却没有机会时时修习,想逃跑也很困难,而且人生地不熟,跑出去也会被拐子抓了卖,还不如等年龄稍微大一点再想出去的法子。现在点石成金的法术也有所小成,大石头点不成金子,小碎石还是没问题的,她出去了也不愁没钱花,待安定下来,再把王春接出去,母女俩好好过日子,步穹和狗子?她才懒得管! 步穹要卖女儿,最有可能是卖给人牙子,人牙子又转手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这样二丫就不用自己费心找路了,利用人牙子带她进城,再伺机逃跑。 “娘,你放手吧。”二丫对王春是真的有感情,但在这个家里,母亲根本保护不了她。 王春瘫在地上哭得凄凉,眼睁睁看着女儿的脸一点点远去,消失在黎明前的昏暗之中。 步穹将二丫卖了二两银子,乐呵呵地拿了钱,在卖身契上按了手印,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丫和其他被卖掉的女孩一起,被人牙子带进了城里,这时候她才知道,大槐树村在云安县,位于帝都长安西南方,人牙子带着一群女孩在云安县歇了一个上午,就向长安出发了。 终于要进京城了,二丫隐隐有些激动,荣国府,贾宝玉,通灵宝玉,她来了! 进了京城,二丫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 但她还没走到荣宁街,眼前忽然一黑,一个麻袋兜头一套,瘦小的女孩瞬间就被麻袋装走了,她会武功又怎样,实战经验根本就是零,又怎么是这些壮汉的对手。 刚逃离了人牙子,又遇到了人贩子,难怪古代的女人都不轻易出门,这世道真不太平。 二丫被拐子打晕了,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间整齐精致的房间里,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脂粉味道,一丝丝甜腻让她无端端想吐。 散发脂粉香气的来源,正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妖娆女子,用打量货物一般的眼神将二丫从头看到脚,啧啧惊叹:“这十两银子花得值,虽然瘦了点,但还能看出是个美人坯子,好好调/教一番,将来定是风月阁的头牌。” 二丫悚然一惊,顿时如坠冰窟,她居然被拐子卖进了青楼! 第二世 二 小修 典妻卖女,遍地拐子,逼良为娼,在古代简直就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虽说朝廷律法里对拐卖人口逼良为娼都有相应的罪名和刑罚,但在这个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时代,官匪勾结,践踏法律,有点背景的拐子和青楼老板都不会因为拐卖人口逼良为娼受到惩罚,官府甚至还会帮着这些人欺压受害者捞好处。 最重要的是,在这个时代,读书识字都是有钱人才能做的事,贫苦百姓里十个有九个都是睁眼瞎,压根不知道朝廷律法上写着什么,什么事犯法什么事合法。 毕竟还是个孩子的外表,面对这种事情不能表现地太过淡定,这个年龄的孩子也不应该知道风月场所,于是二丫装作很懵懂的样子问道:“漂亮姐姐,你说的头牌是什么?能吃饱饭吗?” 那女子被二丫一句漂亮姐姐叫得颇为舒坦,眯着眼笑道:“能,当然能,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证你每天都能吃饱饭,记住了,以后得叫我妈妈。”旋即鄙视地撇了撇嘴,“一看就是个乡下丫头,就知道吃。” “可是,我有妈啊,再说姐姐这么年轻漂亮,叫妈妈把你叫老了。”二丫有亲娘,上辈子的周漪澜这辈子的王春都是她亲妈,让她对着一个鸨儿叫妈妈,她实在是叫不出口,也恶心这么叫。 那鸨儿把脸一沉,面上脂粉簌簌而落,“让你叫妈妈你就叫,乖乖听话的孩子才有饭吃。” 二丫想了又想,九岁的孩子在这个时候该干什么,应该是先反抗一番再挨顿打才老实了,谁一下子就这么顺从了,于是她梗着脖子就是不叫妈,“哇”的一声哭出来:“娘,我要娘,我要回家。” 一声哭喊还没说完,一巴掌就重重地落在了二丫的脸上,打得她眼冒金星脑中嗡嗡作响,小孩子的哭闹顿时变成了低低的抽泣,露出惊恐害怕的神色。 “叫不叫?”鸨儿走到二丫跟前,伸手捏起她尖尖的下巴,眼里闪过一道凶光。 “我叫,我叫!”二丫做出吓得不得了的模样,“妈,你是我亲妈,我饿了,妈妈让我吃点饭吧。”她的确饿了,还是在云安县的时候吃了两个窝头,现在天都黑了她连水都没喝上一口,肚子早就唱起了空城计,要逃跑,也要先吃饱饭存够力气才行。 鸨儿心满意足地笑了,拍拍二丫被一巴掌扇得红肿的半边脸蛋,“这才是好孩子。”对身边的两个伙计打扮的壮汉使了个眼色,一个人开门出去,不多时拿了两个冷馒头回来,丢到二丫怀里。 二丫实在是饿得狠了,馒头冷了也无所谓,只要能填饱肚子,哪里顾得上这些,她一边流泪一边狼吞虎咽地啃馒头,噎得打了好几个嗝。 吃完馒头,一个伙计拎小鸡似的把她提起来,拖着她走出房间,走过一处院子,将她扔进了一个昏暗的小屋里。 二丫刚被丢进去,迎面而来就是冰冷潮湿的腐烂气味,夹杂了一丝血腥味,随之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抬眼望去,简陋的房子里还有七八个跟她一般大的女孩,每个人都头发散乱,衣裳破旧,有几个人烂掉的衣裳袖子处还露出了血淋淋的伤口,互相抱作一团,在冰冷的冬夜里温暖着对方。 “你也是被拐子卖来的?”看起来年龄最大的女孩试探着向二丫问道。 “嗯,难道你们也是?”二丫走过去坐在女孩们旁边,一双手不自觉地用力捏紧,微微颤抖。 那女孩脸上犹有泪痕,道:“我跟母亲去庙会,走失了,我被拐子抓了。”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说了自己的经历,有四个都是被拐子打晕或者用麻袋套走的,年龄最大的那个女孩叫小荷,今年十三岁,说自己是长安府绵湖县张举人的女儿,还有三个是被父亲祖父给卖进来的,三两银子一袋米,一个八岁的女孩,就只值这个价了。 她们先后进来已经有十天了,每天不是打就是饿,直到她们开口求饶才能有顿饭吃,小荷一直说自己的父亲是举人,求鸨儿把她送回去,家里必定有重金酬谢,但鸨儿只冷笑一声,压根不信她,小荷反抗地最激烈,挨的打也最多,她是读书人家的姑娘,长得细皮嫩肉清秀可人,鸨儿打得再狠也没在她脸上动手——还指着这张脸赚钱呢。 心头似有尖刀剜割,二丫紧紧咬住牙关,腮帮子都有些酸疼,这些还都是未成年女孩啊,被人贩子被家人卖进了烟花之地,一辈子就毁了。在现代社会,谁家姑娘被拐卖了被强迫当了失足女,哪怕被解救回来,周围异样的眼光歧视羞辱的言语也能让这个女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她们是受害者,却要承担无形的二次伤害。 □□羞辱,荣誉谋杀,哪个时代都有,古代尤甚,即便小荷的父亲真是举人,举人老爷的女儿被卖进了青楼,即使清清白白地回去,她也不清白了,是全家的耻辱污点,一个举人如何容下这种污点,到时候等待小荷的,只有死路一条。 小荷却不知道,她只是心心念念地想着回家,想着逃跑。 今天是她第四次逃跑,抓回来就一顿毒打,胳膊被皮鞭抽得皮开肉绽,鸨儿杀鸡儆猴,其他人有过逃跑想法的,也不敢跑了。 虽然二丫很想解救这些可怜的女孩,但她现在都自身难保,她比较听话,却只能吃个半饱,被伙计推搡的时候发现以她的力气根本就不是这些人的对手,硬拼肯定不行,偷偷溜走的话,就不能带上别人,否则肯定要被人发现。 二丫虽然九岁了,但从小营养不良,发育迟缓,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模样,鸨儿认为她是个将来的摇钱树,就没有逼她现在就出去接客,她也跑过几次,却屡次失败。 每抓住一次,就逃不过一顿毒打,二丫身上的伤渐渐地多了起来,但她不能放弃,她上辈子学过武功,命轮也有武功技能加成,欠缺的就是熟练度而已,她一定能逃出去! 小荷的伤刚一好,就被鸨儿挂了牌,梳拢了。 所谓梳拢,就是青楼女子第一次接客,长得漂亮的还有个初夜拍卖会,价高者得。这天晚上风月阁热闹非凡,打扮得如同仙女下凡的小荷被改了名叫清莲,站在舞台上看着下面一群油头粉面形容可怖的男人此起彼伏地喊着一个个数字。 每听一声,她就觉得自己死了一分。 最终,小荷被一个五十多岁的富商以五十两银子买走了初夜。那一晚,留宿在风月阁的客人们都听到了痛苦的尖叫和绝望的哭声,随之被噼里啪啦的巴掌声和骂声压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 第二天早上,二丫端着热水进去伺候小荷梳洗,客人已经走了,小荷还躺在床上。北方冬天的早晨冷得刺骨,房间里的炭火已然熄灭,小荷躺在床上,锦被只盖住她一半纤巧的身体,露出的一半全是青紫交加的伤痕,文雅秀丽的脸庞鼻青脸肿,腿上血迹斑斑。 小荷那双明亮的眼睛,彻底变成了灰色。 二丫用被子裹住小荷,抱着她狠狠哭了一场。她不敢哭出声音,就只能拼命地咬住嘴唇,咬破了流了血,渗进嘴里,竟是比黄连还苦的味道。 半个月后,二丫找到了逃跑的机会。她没有带走这些女孩中的任何一个,一个人逃跑已属不易,带上别人就别想成功逃脱,更何况出去了又如何,两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只怕没走几步路了就又被拐子抓了去。 留下是狼窝,出去就是虎口,这个世道不给女人半点活路。 腊月初一那天,从中午时分就开始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到了晚上,地上便积了厚厚一层白雪,恶劣的天气并让风月阁的鸨儿闷闷不乐,少一天生意,就少了一堆白花花的银子。 下了雪,连人都变懒了,院子里巡逻的伙计都跑去烤火取暖,天一擦黑,二丫摸到厨房,偷了几个冷馒头填饱肚子,施展起逐渐熟练的轻功,以极快的速度溜到后门。 后门仍有人看守,她摸到墙根下,深深吸了口气,运起轻功跃上墙头,在墙头上摇晃了一下坐稳,一抬腿跳下院墙的另一端。 二丫不敢多留,卯足劲一鼓作气地奔跑起来,地上积雪虽然深厚,她运起轻功来跑得还不算费力,不料没跑几步,就听到院墙里远远飘出来一个尖利的嗓音:“二丫那个死丫头又跑了,给我追!” 二丫根本不认得京城的路,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跑,逃跑!她不能被抓回去!如果没有命轮,她想她将来的命运,大概只有死才能解脱吧。 夜风呼啸而过,雪花在风里被卷得胡乱飞舞,二丫拼命地跑,不知跑了多远,跑了几个巷子,在冲出巷子的瞬间,一辆马车飞驰而来,二丫跑到街道中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马前蹄踢中,剧烈的疼痛在身体里轰然炸开,整个人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墙壁上,吐出一口血,滚落在雪地里不省人事。 赶车的车夫吓得面如土色,慌忙勒住缰绳,马儿嘶鸣了一声停下。马车里探出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作小厮打扮,脸色极是难看,骂道:“老胡,你怎么赶车的?差点撞着大爷。” 老胡抖着手道:“大、大爷,不是小的不好好赶车,刚才突然跑出来个孩子,咱们的马把他给撞飞了。” “宝山,快去看看。”马车里响起另外一个声音,虽然听起来还是个孩子,却自有一股儒雅气质。 宝山跳下马车,走到墙根底下一看,竟是个极为清俊的女孩儿,不由惊了一跳,蹲下身在她鼻根底下一探,稍稍放了心,回头叫道:“大爷,是个女孩子,还有气。” “既是咱们的马车撞伤了人,就带回去找个大夫给她瞧瞧,老胡,把她抱上来吧。” 车夫老胡“嗯”了一声,走过去抱起重伤昏迷的女孩,将她放进马车里,宝山跟着上了马车,老胡驾着马车继续赶路。 巷子里追着二丫跑出来的几个人看着二丫被马车带走了,其中一人正要去追,被另外一个人拦下来了,“不长眼的,那是林家的马车,你不要命了!” 那人吃了一惊:“什么林家?” “宣平侯府,礼部侍郎林大人,去林府要人?你有几个胆子?” 第二世 三 小修 且说那马车里的小公子带上被自家马车撞得半死的女孩回到宣平侯府林家府邸,仪门前早有人打帘迎接,一边放上凳子一边道:“下了好大的雪,路上怕是不好走,老太太挂念得不得了,大爷平安回来了,老太太这下可放心了。” 车帘掀开,小厮宝山先下马车,回头又伸手扶小公子出来,仪门门口高悬的灯笼烛光之下,马车里探出一张稍显稚气的脸庞,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面容隽秀,小小年纪已有玉树临风之姿,端的俊雅无匹,只是脸色稍显苍白,身形也略瘦了些,裹在大毛的斗篷里也尚觉单薄。 小公子下了地,宝山赶紧给他撑伞遮雪,小公子对门口迎接他的人吩咐道:“四叔,叫个手脚麻利的婆子把里面的人抱去墨渊居,跟青鸾说一声,暂时安排在她的房间里,再去找个大夫给她瞧瞧,动作轻一点,那孩子伤得不轻。” 被称作“四叔”的人正是林府的管家林四,也是小公子父亲的奶兄弟,一家几代都在林府做事,极有体面,却恪守本分,小主子虽然叫他一声“四叔”,他却不敢真把自己当回事,立即应下,几句话的工夫就吩咐好了,一面领着小公子回府一面问道:“大爷,那孩子是谁呢?” 虽然晚上光线不好,但那女孩身上衣衫破旧,胸口还有一大滩血迹,显然伤得不轻,怎么就被小主子带回来了呢。 小公子道:“回来路上赶得太急,没想到撞上了人,还好没出人命,就带回来找大夫给她瞧瞧。” 宝山本想吐槽大雪天的,他们哪里知道还有个丫头在外头乱跑,这撞上了他们还倒霉呢,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路上小公子就已经嘱咐过他了,不许提他们因为马车撞了人他们也差点跌出去的事,一则怕老太太老爷太太担心,二则,若是被太太知道了,说不定会迁怒那女孩,不给她治病赶出去。毕竟是一条人命,送在他手里损阴德,若能救回那孩子,也算是他积德了。 小公子还来不及回住处换衣裳,就遇上了老太太身边的丫鬟,来接他去老太太的院子用晚饭。 晚饭时间早过,旁人皆已用过,林母和小公子的母亲都在正堂等他过来。 屋子里灯火通明,温暖如春,正堂首座坐着一位老妇人,满头银发,面容和蔼可亲,看起来七十多岁,下手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眉眼与小公子有三分相似,温婉可亲,端庄娴雅。 林母见孙子进屋,慈爱地道:“海哥儿,外头下着大雪,怎么回来这么晚,万一冻着了可怎么办。” “今儿课上有处学问不是很明白,就请先生多讲解了一会,没想到下雪天黑得早,就耽搁了。”林海脱了大毛斗篷,先在熏笼边烤得身上暖和些了才走到林母跟前,给祖母母亲请了安,被祖母携了手挨着她坐下。 林母笑道:“读书用功是好事,可也要注意身子,你自小身子就弱,可别用功太过了。” “孙儿记着呢,这不,您昨儿给我的大毛斗篷,今天就派上用场了,暖和得很。”林海连忙含笑回道。 下手位上的中年妇人笑道:“老太太,海哥儿刚回来,还没吃饭呢,刚在外头冻了这么久,该喝点热汤暖暖身子。”这妇人正是林海的生母,林府的当家主母,姓苏名婵,出身于官宦之家书香门第,颇得林母喜欢。 “你说的对,瞧我老糊涂了,见着海哥儿尽顾着跟他说话,都忘了他还没吃饭呢。”林母说着,命丫鬟将小厨房里热着的饭菜端上来,伺候林海用饭。 林海正吃着饭,门口悄悄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装扮不俗,走到苏夫人身旁,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苏夫人秀丽的眸子蓦然微微变色,看了林海一眼,旋即恢复如常,略一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林海用过晚饭,林母留他陪自己说话,苏夫人以有事处理为由先行告退,林母正觉儿媳留下怕觉无趣,她自己说要告退,便应允了。 苏夫人披上斗篷出门,丫鬟婆子一路簇拥着来到墨渊居。墨渊居正是外院林海的院子,突然被送来一个重伤的女孩,现在早已乱作一团,几个丫鬟小厮不知所措。 林家祖上是开国功臣,封宣平侯,祖上原该承袭三代爵位,然当今隆恩,远迈前代,林家颇得圣心,故又多袭一代,林家当家人姓林名昶,虽有爵位在身,亦从科举入仕,虽未名列三甲,却年纪轻轻之时就考中了进士,如今已是正二品礼部侍郎了。 如今天下太平,勋贵之家多已没落,林家虽是勋贵之后,却在第二代时就十分重视学问科举,由武转文,第四代林昶成功转型,考中进士仕途通达,而爵位至此便无传承,是以对儿子林海的教育尤其重视。林海天资聪颖,读书颇有天赋,虽是有官家名额进入国子监读书,但其勤学好问,聪慧伶俐,极得国子监先生们的喜爱。林家子的身体素来较弱,林昶夫妻也十分重视养生之道,只给儿子安排了两个伺候起居针线的大丫鬟,其余皆为小厮,是以林海突然带回来一个受了重伤又长得秀美的女孩回来,不知惊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路上苏夫人就听丫鬟汇报完毕,得知林海下学回家赶路之时在太平街撞伤了人,这才带人回家救治,大夫已经来了,给那女孩治疗完毕,正在开药方。 那大夫见苏夫人进来,连忙做了个揖行礼。 “张大夫,那孩子怎么样了?有无生命危险?”苏夫人摆摆手示意免礼,瞧了昏迷不醒的女孩一眼,皱眉问道。 张大夫回道:“这孩子福大命大,那马蹄子踢中了肚子,只胃受了伤,出了血,其他脏腑也只是轻微伤,暂无性命之忧,但还需要细心调养方能痊愈,至于身上其他的外伤,老朽也留了药膏,很快就会痊愈的。” “有劳张大夫了。”苏夫人暗舒一口气,命人给了诊金药钱,送张大夫出去,走到床前仔细地打量那个女孩。 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年龄,身量十分瘦小,这么冷的天身上却只穿了一件薄袄,还有些破旧,破烂的豁口露出一道道鞭痕和殴打的痕迹,但那张脸却极为美丽,现在虽然还小,绝代之姿已露端倪。然而,这样的美丽却没有侵略性,让人看了只觉舒心,苏夫人只有一个儿子,见了其他太太家的姑娘也十分羡慕,因此对身边懂事灵巧的丫鬟都颇为照拂,对这个陌生的小姑娘也不那么讨厌。 “宝山,在哪里撞的人?”苏夫人一见之下,便猜到了几分,这孩子虽然穿得破烂,却还算干净,不像是乞儿,身上的伤痕绝不止这一处,那么极有可能是从肮脏的地方偷跑出来的。 宝山连忙回道:“回太太话,在太平街和繁花巷子的路口撞上的。” 苏夫人眼皮一沉,她猜得果然不错,繁花巷子后面两条街,正是长安城的风月场所聚集地,这女孩定是从那里偷跑出来的,只是不知是被父母卖进去还是被拐子卖进去的了。 不论是什么原因,这女孩痊愈后都留不得,若是个人被林家的人误伤了就被林府收留,把林府当成什么了,慈善堂么。苏夫人没说多余的话,只吩咐青鸾好生照料这女孩,就转身离开了。 林海每天都要去国子监上学,将那女孩交给青鸾之后,只每天下学回来问一声,得知那女孩恢复地还不错,就去做他自己的事情了。 二丫这一番昏迷,足足昏了五天五夜才睁开眼睛,入目是雨过天青色的帷帐,周围是精巧的陈设,这房间比风月阁更加精致一些,她却心头一慌,唯恐自己又落到什么更可怕的地方,挣扎着就想起来逃跑。 然而她一动,肚子里剧烈的疼痛就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身子一仰又倒了回去。 “诶,你醒了啊。”门被推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走进来,坐在床边友好地微微一笑。 “你是谁?这是哪里?”这个女孩跟二丫在风月阁见到的女孩有天壤之别,不是长期没休息好的苍白脸色,没有令人作呕的脂粉浓香,这让二丫稍微有点安心。 那女孩笑道:“这里是宣平侯府林家,我叫青鸾,五天前大爷下学回家,马车撞伤了你,就带你回来了。” 二丫想起来了,她那天逃跑,跑得太快被一辆马车给撞飞了,那马车里的人居然还给她治伤,还是官家少爷,这简直有点太不可思议了!但不管怎样,她活了下来,逃离了那个可怕的地方,这就够了。 “青鸾姐姐,谢谢你照顾我,这几天辛苦你了,实在是不好意思。”二丫猜测这几天照顾她的人就是眼前这个女孩,由衷地出言感谢,她们无亲无故,青鸾能这么照顾她,除了主子的命令,她本身也是个善良的女孩。 青鸾抿唇一笑:“你最该谢的不是我,太太和大爷都说了让我伺候你,太太还说只要能治好你,缺什么补品药材都跟她要,好在你终于醒了,要记得去谢谢太太。” 二丫用力地点头:“我记住了,等能走路了,我就去给太太磕头谢恩。”此时,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二丫脑子里浮现,这个林家还是个侯府,下三滥的人都不敢招惹,如果她能留在林府,哪怕当个小丫鬟,也能有个庇佑之所了,这样就不怕出去遇到拐子再被卖了,等她武功大成,就能出去偷贾宝玉的那块补天石了,她一定要让林太太留下她! 二丫醒来之后,见过一次带她回来的小公子,只知道他姓林,名字却不知,但见那小公子长得面容俊雅,玉树临风,心里不禁惊叹了一番,真是个小帅哥萌娃,但愿不要长歪了,这娃长大了定是个美少年! 又过了四天,二丫可以下地走路了,准备去往苏夫人的院子请安道谢。二丫身上的衣服都已经破烂不堪,青鸾就把自己以前不能穿的衣裳拿了一套给她穿上,“这是我小时候穿过的,你可别嫌弃。” 二丫动容道:“姐姐照顾我,还给我衣裳穿,我若嫌弃,成什么样子了。” 青鸾见二丫懂事又懂礼,对她的好感又多了一分,带着她去往苏夫人的院子。 二丫给苏夫人恭恭敬敬地磕头请安,又说了感谢的话,正想着怎么让苏夫人留下她,却听苏夫人道:“现下虽是能走了,但内里还没好利索,等你好彻底了,再送你离开吧。” 二丫顿时心底一凉,还想再说什么,却进来一个丫鬟,手里拿了帖子递给苏夫人,苏夫人就摆摆手让青鸾带二丫出去了。 回去的路上,二丫镇定了心神,不急,她还有时间,她必须要留在林府,不是她想要为奴为婢,而是除了这条路,她没有其他更安全的路可走了。 第二世 四 小修 在林府养伤的这段时间,竟是林葭雪作为二丫的这九年多以来过得最清闲的日子,房间里有炭火,穿的虽是青鸾小时候的旧衣裳,但棉袄里絮的棉花可比她在家时全家人的棉袄里的棉花都多,终于穿上了暖和的棉鞋,年年冬天手脚都生冻疮,又疼又痒,还不能用热水泡脚,家里生火的木柴都是步穹上山砍的,哪里会让她用来烧热水泡脚,在那个穷困潦倒的家里,她们母女就是垫底的。 醒来之后,青鸾自然问过二丫的来历,二丫如实回答,只隐瞒了她来到京城之后从人牙子手里偷偷溜走一事,只说失散了,一个转身就被拐子用麻袋套走,卖进了青楼,这一个多月她经常逃跑,也经常被抓回去,抓回去就是一顿毒打,这次福大命大,被林家的马车撞伤了才得以脱离火坑。 青鸾家境也不好,从小就被卖进了林家当丫鬟,她对当女儿的在家是个什么处境深有感触,对二丫很是同情。 期间二丫只见过林家小公子两次,第一次是能下地走路了去给他谢恩,这次车祸,她自己得负一半的责任,其次,在这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时代,一个侯门公子能带她回家治病,已经算不错了,因为即便他丢下她不管,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他没有任由她死在路边,而是伸出了援手,说明林家小公子心地还是不错的。 最重要的是,他让她脱离了风月阁那个可怕的地方。 第二次见林家小公子,是她帮着青鸾打扫书房,将书籍按照“经史子集杂”归类整理,恰好被他看见,随口问了一句:“你竟识字?” 二丫回道:“我以前跟着村里一个老大夫学医,些许认得几个字。” “能识字已经不错了,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还学过医,不简单。”小公子夸赞了几句,二丫谦虚了一番,表现地稳重而大方,没一点局促小家子气,她看得出来,小公子对她的印象还行,届时如果苏夫人不愿意留下她,她求求小公子应该行得通。 倒是青鸾和伺候小公子的另外一个丫鬟红鸢一听二丫识字,就开始缠着她教她们认字。她们俩都是从小被父母卖进来的,家里穷得叮当响,个个都是睁眼瞎,进了林府虽说当了一等丫鬟,吃穿不愁,副小姐似的,却依然不识字,小主子是读书人,却从来不做教丫鬟读书识字的事,她们俩逮住这个机会,趁着二丫还没彻底痊愈,赶紧能学几个是几个。 二丫正要刷好感,再加上这段时间得青鸾红鸢颇多照拂,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正儿八经地当起了先生。除此之外,她还想刷刷苏夫人的好感度,思前想后,借了青鸾的尺头针线,准备做个荷包给苏夫人,一则表示感谢,二来,用命轮给的刺绣技能增加苏夫人留下她的可能。 命轮给的求生技能里武功和法术需要熟练度,烹饪和刺绣却不需要,只要手上拿起相应的工具,就熟练得好像做过几千几万遍一样。当尹琳的时候,周漪澜从来舍不得让她下厨房也没教过她女红,周漪澜自己都不会女红,又怎么可能教女儿,尹琳为了不露馅,也从来没有碰过针线。这一世二丫虽然经常在厨房帮王春干活,却只是打打下手,针线也做过,不过是简单的缝缝补补,穷得连新衣裳都添置不起,哪里还能给衣裳上绣花,所以这两辈子的十六年她都没有正式刺绣过。 不过,最要紧的问题是,二丫这辈子是穷乡僻壤的贫女,家里穷得连一身完整的衣裳都没有,又如何会刺绣呢,她见过青鸾绣花,水平相当不错,就先跟她拜师学,慢慢再表现出来也就是了。 于是她跟青鸾红鸢提了这事,她教青鸾红鸢识字,两人也很乐意教她女红,二丫私底下试过,只要拿起针线,就似乎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控制自己,一双手熟练得简直不像自己的,心里想着什么图案,就能下针绣出来。她从来没有学过刺绣,跟青鸾红鸢学着,才逐渐懂了很多,不再是机械地被命轮控制了。 渐渐地,她就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让青鸾和红鸢赞不绝口:“我当年学了几个月都不如你这几天学的,你这双手简直就像天生会绣花似的!” 二丫谦虚地笑道:“两位姐姐快别臊我了,我身无长物,就想跟你们学点手艺,总要报答太太的救命之恩。” “如果太太能留下你就好了。”青鸾眼中闪着光,“既能教我们认字,以后我们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不用外头找大夫了。” 红鸢点头道:“可不是,外头的大夫都给男人看病看惯了,一听咱们都是丫鬟,开药都不上心,咱们就算好了,身子也得不自在好些天。” 二丫暗暗叹息,女子生病,因男女体质差异,同一种病所开的药方也应该有所不同,但这种待遇仅限于主子们,丫鬟是奴婢,那些大夫可不想多费心思,开的药的确能治病,但药性霸道,好了也有点伤身子。如果她能留下,既能有一个庇佑之所,还能惠及这些女孩子,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当二丫得知林家小公子的名讳时,当场就傻眼了,似有惊雷连番落下,在心底翻起惊涛骇浪,林海,那个撞了她又救了她的人怎么会是林海?!她酷爱《红楼梦》,怎会不知黛玉的父亲林如海大名就叫林海,而且林家祖上是侯爵,传了三代,因圣上隆恩又多袭了一代,这不就跟宣平侯府林家相吻合了么!老天爷啊,如果这个林家小公子就是林如海,那贾宝玉现在岂不是还在天上当神瑛侍者,说不行现在还在给绛珠草浇水呢! 林海过了年才十二岁,三十多岁才和贾敏生下黛玉,贾宝玉只比黛玉大一岁,也就是说,她还要等二十多年,神瑛侍者才会带着女娲补天石下凡历劫,二十多年啊!二丫欲哭无泪,岑仙子啊岑仙子,你送我过来的时候就不能准点么,这二十多年你要我怎么过? 唉,二十多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最要紧的是找个靠山,林家现在还是鼎盛时期,背靠大树好乘凉,在林家混个二十多年,等到贾宝玉出生就好了。 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祭灶的那天,二丫的身体彻底痊愈,给苏夫人的谢礼也做好了,跟着青鸾去给苏夫人请安。 二丫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给苏夫人磕头,苏夫人道:“才刚好,地上凉,快起来吧。” “太太垂怜,让民女捡回了一条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民女身无长物,借花献佛,做了个荷包呈给太太,万望太太不要嫌弃。”二丫说完这句话,从怀里取出荷包双手呈上,直到苏夫人身边的丫鬟接过才站起身来。 那丫鬟将包裹着荷包的帕子打开,露出一个石榴状的荷包,玉色丝缎为底,绣一支盛开的荷花一片荷叶,袅娜别致,旁边还绣了两行小楷,是古时名家咏荷花的诗句,花叶底布配色清新雅致,绣痕虽然有些稚嫩,却能看得出来绣出这荷包的人很有天赋,苏夫人拿在手里看了看,道:“这是你做的?很不错呢。” 二丫连忙笑着回道:“是我做的,我求了青鸾姐姐红鸢姐姐教我刺绣,都是两位姐姐教得好。” “她们俩才教了你多久,就能绣出这样的水平,可见你这个徒弟极有天分,假以时日,只怕她们就绣得不如你了。”二丫心存感念,苏夫人对她此举并无反感,叹息了一声,“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翻了年你就十岁了,可怜看着还像个七八岁的孩子。你的事我都知道了,眼下就快到年关了,总要回去跟亲人团聚才是,你且准备准备,我这就着人送你回家。” 二丫扑通一声跪在苏夫人脚下,眼眶里泛起一层泪花,脸上露出恐慌的表情,磕头求道:“太太慈悲,求您收留民女,不要把我送走。能遇上了太太和大爷这样慈善的人家,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如果您把我送回去了,我爹能卖我一回,就能卖我第二回,我不知道他下次又会把我卖给谁,求太太大发慈悲收留,二丫一定做牛做马,报答太太的再生之恩。” 二丫泪流满面,哭得悲凉凄惨,一屋子的丫鬟见了都心生不忍,苏夫人心底触动了一下,却没有立即答应,这丫头身世可怜,听青鸾说她还识字懂医,留下的确没什么坏处,但这女孩是从那种脏地方跑出来的,万一牵扯到林家的名声就不好了,正在斟酌考虑之时,外头忽然响起一个惊慌的声音:“太太,太太,不好了!” 丫鬟打起帘子,一个二等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小脸煞白,不知是冻得还是吓的,进了屋不停地喘气,一个大丫鬟皱眉道:“沁香,你当差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名叫沁香的丫鬟歇了口气,无措地道:“太太不好了,大爷,大爷挨打了!”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苏夫人触电般站起来,因动作太大,椅子被带地晃了一下,“哐当”一声撞到了旁边的桌腿上。 一屋子人都齐齐变了脸色,小公子那么懂事的孩子,怎么还挨打了?谁敢打他,难道是老爷么? “老爷怎么会打海哥儿呢。”苏夫人的脸色极是难看,立即命丫鬟拿斗篷准备去看儿子。 沁香焦急地道:“不是老爷,刚听宝山说,是齐家大爷把咱家大爷打了!大爷浑身都是伤,您赶紧去看看吧。” 苏夫人银牙一咬,浑身冷气逼人,眼中腾起熊熊怒火,疾步出门赶往墨渊居,后面跟了一堆丫鬟婆子,二丫也在其中。 沁香说的齐家大爷,是当今炙手可热的镇北大将军齐云山的嫡长子齐礽,仗着齐云山军功丰厚,在京城横行霸道,是有名的恶少,但这齐礽也太过分了,林海再不济也是侯门公子,礼部侍郎的嫡长子,齐礽竟然敢下手打林海,齐家简直把这京城当成自家后院了么! 二丫跟着一群人到达墨渊居,看到林海的模样,震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林海坐在榻上,儒雅隽秀的脸庞青一块紫一块,左眼眶乌紫发黑,嘴角鼻根还有血迹,这些也罢了,最吓人的是右手腕红肿不堪,手掌耷拉着,明显是脱臼了。 二丫心念一动,她的机会来了。 第7章 第二世 五 捉虫 两个随身伺候林海的小厮宝山和阳波身上也都挂了彩,一见苏夫人进来,两人吓得一个哆嗦,当场跪在地上,两条腿不停地打颤。 “我的儿!怎么伤成这样!”苏夫人刚才还怒气腾腾的眸子登时一红,疾步走上前搂住儿子的肩膀,许是碰到了伤处,林海痛得皱眉哼了一声,慌得苏夫人又赶紧松了手。 苏夫人回头盯着墨渊居一干伺候林海的小厮丫鬟们,喝道:“杵这干什么,还不赶紧去请大夫!” 青鸾连忙回道:“回太太话,明尘已经去请大夫了,这会子应该就在路上了。” 苏夫人闻言微一颔首,又回身去看林海,只见儿子眉头紧攥,牙关不停地打颤,青紫交加的脸因极力忍受疼痛而扭曲成一团,右手腕红肿得老高,不禁又落下泪来,“大夫一会就到,海哥儿且先忍忍。”虽说着安慰儿子的话,心却揪似地疼,银牙一咬,“那齐家的怎么就下了这么重的手,我儿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样罪,齐家简直无法无天了!等你父亲回来,定要找那齐将军给你个说法!” “让母亲担心,是儿子的不是。”林海忍痛,想露出一个宽慰母亲的微笑,这一笑,在那张忍痛而皱成一团的脸上却显得格外滑稽,苏夫人看得一愣,却如何笑得出来,更加心疼不已。 二丫目测林海身上都是外伤,最严重的就是手腕的脱臼,大夫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过来,手腕应该尽早复位,若耽搁的时间久了,就会发生血肿机化,关节粘连,将来别说读书写字,连正常使用都有影响。一来林海是她的恩人,二来林海是黛玉的父亲,二丫爱屋及乌,对黛玉的父母都很喜欢,不管是为了自己的将来还是报恩,她都得出手了。 “太太,大爷的手腕脱臼了,要尽早复位才是,不然将来就会影响写字了。还不知大夫什么时候才能过来,不如先让我试试。”二丫上前一步,自信而真切地看着苏夫人说道。 苏夫人含着泪花的双眼蓦然一亮,但仍旧有几分不敢相信:“我怎么把你给忘了,你是学过医的,可这复位接骨,你真的能行?” 二丫自信满满地道:“太太放心,我两年前就给村里人接骨了,大爷的伤耽误不得,您就让我试试吧。” “母亲,就让她试试吧,我这手实在疼得受不了了。”苏夫人尚未回答,林海已经准了二丫的请求,抬起右臂在母亲跟前晃了晃,耷拉的手掌晃得苏夫人眼里心头又是一阵疼痛,当即点了点头,同意二丫给儿子治疗。 二丫上前坐在林海对面,一手捏着他右腕上方,另外一手握住他的手掌向前拉,对准原方向向内一推,成功将关节复位,林海顿觉手腕疼痛缓解了不少。 林海右腕关节成功复位,苏夫人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安定了下来,却见二丫没有松手,在林海手腕伤患处仔细看了片刻,双手患处,伤处发红,确诊韧带部分纤维断裂,还好不算严重,她回头道:“青鸾姐姐,有云南白药么?再找块薄一点硬一点的小木板和棉布条给我。” “都有都有,我这就去找。”青鸾连忙拉了红鸢分别去找二丫需要的东西,很快就都拿了过来,一时找不到硬一点的木板,就拿了垫桌脚用的黄历本子。 二丫将云南白药倒进茶水里调成糊状,均匀地涂抹在林海右腕伤处,用绷带缠好,没有木板,黄历本子也能用,主要就是为了固定手腕,让伤患处尽量少动,她把黄历本子覆盖在林海的手腕上,再用布条固定,一边缠布条一边道:“虽然脱臼已经复位了,但是恢复过程中还是尽量少动。” “手腕上绑这么个东西,我还怎么写字呢。”林海遗憾地叹了口气。 苏夫人嗔道:“还想着写字呢,养伤才是头等大事,明儿我就打发人去国子监跟先生说一声,你好生在家养着,等好了再去上学。” 林海身上最严重的伤被处理了之后,苏夫人想问问林海齐礽为什么打他,还未开口,便听得外头一阵动静,一个声音高声道:“老太太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门外一个颤巍巍的声音道:“海哥儿,我的海哥儿如何了?” 苏夫人见林母来了,急忙出来迎接,只见林母扶着丫鬟的手气喘吁吁大步走来,但到底上了年纪,走路速度一快,便有些不大稳当,旁边两个丫鬟小心翼翼地扶着跟着,生怕老太太出一点差错。 “听说海哥儿被打了,到底是哪个不长眼地敢动海哥儿!”林母进了屋,见到苏夫人白着脸劈头就问,平时慈善的眉眼此刻也变得有些凌厉起来。 苏夫人皱眉叹气,低声道:“是齐礽。” 林母闻言顿时一怔,旋即冷笑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齐家,无故殴打朝廷命官之子,真是齐家教出来的好儿子!拼了这身凤冠霞帔,我也要去皇上跟前给海哥儿讨个公道!” 林母怒气冲冲的话传进了里屋,林海一听急忙走出来道:“孙儿没事,老太太你千万别气坏了身子。”这种事怎么能闹到皇帝跟前,虽然林母说的是气话,但若被有心人传出去就不好了,他赶紧出来宽慰祖母。 哪知林母一见林海鼻青脸肿的模样,惊得原本就煞白的脸越发惨白如死灰一般,心疼孙儿又恼怒齐家,气得嘴唇不停地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突然脑中一阵眩晕,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旁边一直扶着林母的两个丫鬟顿时大惊失色,慌忙住林母,一个小的还没好,老太太又突然晕倒,屋子里顿时一阵慌乱,苏夫人急忙吩咐:“快扶老太太回去,大夫,大夫怎么还不来!” “太太且慢!”二丫见到林母的症状,心中有了猜测,上前阻止道:“老太太可能中风了,千万不能挪动,若现在送老太太回去,一路颠簸,头上的血管很有可能会破裂的。” 苏夫人不懂医,但见二丫说得郑重又严重,且刚才见到了她的医术,现在对她的话再无怀疑,就赶紧命丫鬟搬来躺椅,轻手轻脚地把昏迷的林母扶上躺椅,接着道:“好孩子,你快给老太太看看。” 二丫点点头,上前诊查,探过脉之后发现林母有高血压,刚才是情绪波动太大,肝阳暴亢、风火上扰而引起了中风,现在连嘴都有点歪了,必须立即采取急救措施,不然林母轻则偏瘫,重则丧命。 中风之后,最有效的急救措施就是十宣放血,二丫跟青鸾要了一根绣花针,依次在林母的十根手指尖端正中刺破挤血,将十根手指头都挤出了血,接着二丫把林母的两只耳朵拉红,在两耳耳垂各刺两针,各流了两滴血。 周围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十几双眼睛都齐齐盯着二丫给林母急救,其实二丫心里也有点打鼓,她虽然两辈子跟尹绍寒这个神医学了八年,还有命轮的医术技能加成,但她实践中多给穷人治病,都是一些头疼脑热和跌打损伤一类的病症,中风这种病还没遇到过,林母是她的第一个病人,林母若是醒不过来,别说留在林府,她这辈子就彻底算是玩完了。 几分钟过去了,林母还没有清醒过来,但有点歪斜的嘴却恢复原状了,又过了一会儿,林母眼皮子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二丫紧绷着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打着颤的双腿终于听使唤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苏夫人,现在看着二丫的眼神已经不像之前的疏离冷漠了,开始有了一丝喜欢。 林母醒后,林海舒了口气喜道:“您终于醒了,刚才可把我们给吓坏了!” “我刚才怎么了?”林母刚醒过来,眼神还有点迷糊。 苏夫人道:“您刚才突然晕倒了,是二丫把您救过来的。” 林母听人提起过,知道林海带回来一个被他的马车撞伤的孩子治病,但当时听听就罢了,并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记住二丫的名字,现在听到这个名字只觉陌生,还未开口,便听得外头一个小厮的声音:“大夫来了,快让让!” 林母有超品诰命的身份,平时生病,可以拿牌子进宫请御医,但今天林海伤得突然,进宫请御医又十分繁琐,便请了京城里口碑颇好的张大夫,张大夫一进屋,被屋子里乌压压一群的人给吓了一跳。 林海立即道:“大夫,快给老太太瞧瞧。”他身上的伤都是皮外伤,林母上了年纪,身体万万马虎不得。 张大夫给林母仔细诊脉之后,道:“老太太方才肝阳暴亢,气火俱浮,引起了中风,好在急救及时,现下已经没什么危险了,我再开个方子,老太太细心调养着就慢慢会好的。切记少忧少思,忌大喜大悲大怒,才是长寿养生之道。” 张大夫说的话跟宫里御医如出一辙,林母如何不知自己的身子,但林海是林家唯一的独苗,被人打得重伤,这让林母如何不怒,这一怒就引发了中风,严重点连命都可能没了,把林海母子着实吓得不轻。 张大夫开了药方之后,给林海检查诊治,除了手腕脱臼,身上其他地方也有不同程度的外伤,万幸都是皮肉之伤,没有伤到内里,他看到林海右腕已经包扎处理完毕,看了一番之后,苏夫人心头一紧,连忙问道:“张大夫,可是有什么不妥?” 张大夫捋着胡须道:“哦不,没什么不妥,这伤口处理得很及时,包扎得也对,哥儿的手只要少动,勤换药,过段时间就完好如初了。” 苏夫认放下心来,命人送上诊金,又拿了药方跟张大夫出去抓药,安顿完毕之后,就听林母沉声道:“宝山阳波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候着吧。” 众人都已想到,林母这是要审问两个小厮林海挨打的缘由了,都恭恭敬敬地退出房间,在院子里等候。 关门之前,苏夫人对二丫道:“二丫,等会跟我走。” “是,太太。”二丫恭顺地道了一声,跟着青鸾红鸢站到一起,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她知道,她成功地抱上了林家的大腿,找到靠山了,正想着,耳朵里却飘进来一个低低的声音,听源头正是从房间里传出来的,其他人却都没听见似的,三五成群地说着悄悄话。二丫明白过来,她是练过武功的,五感比常人灵敏,能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声音。 听完林海挨打的原因和过程,二丫惊得魂不附体,险些惊叫出声。 第8章 第二世 六 小修 “二丫,我估摸着太太要留下你了,真是太好了!”墨渊居的院子里,青鸾红鸢一人拉住二丫一只手,欢喜地低声笑道。 “太太心善,若当真能收留我,就是我的造化了。”二丫不敢把话说得太满,虽然她觉得可能性很大,但八字的那一撇没划下来,她始终还是不大放心。 “好人有好报,你就放心吧,我伺候了太太这么多年,太太能跟你那样说,就八/九不离十了。”走过来说话的正是苏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名叫木槿,是苏夫人跟前最得脸的人,一般来说,她的意思,基本就是苏夫人的意思了。 红鸢喜道:“连木槿姐姐都这么说了,你就放心吧,再说你刚才可立了大功呢。” 二丫面露喜色,含笑道:“那就借几位姐姐吉言了。” 几个姑娘正说着话,二丫忽然听到一个低微而严厉的声音飘入耳中,听音色正是林母的声音:“你们两个在海哥儿身边伺候也都有年头了,今儿是怎么伺候的!竟然让哥儿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到底怎么回事!” 过了片刻,二丫听到林海将将说了一声“老太太”似要替两个小厮说情,却立即被林母阻止了:“海哥儿,其他的事也罢了,你愿意怎么护着你的奴才随你,但今儿这事,我必须要问个清楚。”然后,二丫就没有听到林海再说话了。 接着,宝山颤抖着声音道:“回,回老太太话,今儿国子监的先生身子不适,下学下得早,贾家二爷请大爷去思源茶馆喝茶。可巧那茶馆来了一对卖唱的祖孙,老头拉胡琴,丫头唱曲儿,那丫头唱完了曲儿跟客人讨赏,大爷心善,赏了个二两重的银锞子。谁知大爷旁边那一桌有三个公子哥儿,正是齐将军家的大爷、徐大人家的二爷和太子爷的小舅子陈家大爷,徐二爷和陈大爷对着那丫头出言调戏动手动脚,为了争那个丫头互不相让,吵了个天翻地覆。 那丫头看起来像是只有十二三岁,吓得淌眼抹泪,那老头一看吓得半死,就想带着孙女走,谁承想却被徐二爷一脚踹出了茶馆。 徐二爷和陈大爷争执不下,齐大爷一直都没说话,忽然拔了一把刀出来,对着那丫头一砍,我的老天爷啊,那丫头的头当场就掉在了地上!那眼睛还睁得老大,这是死不瞑目啊!吓死小的了! 就在齐大爷杀人之前,大爷看不下去了,正想过去主持公道,哪知齐大爷突然杀了人,那丫头没了头的脖子里喷出好大一股子血,就溅了大爷一身,大爷和贾二爷都吓得呆住了。 齐大爷杀人之后还说:‘你们两个没出息的,岂能为了区区一个贱人败坏了兄弟情分。’ 然后那老头嚎啕大哭着扑上去要跟齐大爷拼命,却被茶馆老板拦住了,说出了齐大爷的身份,把老头赶了出去,那老板骂了老头祖孙一顿,又给齐大爷赔礼道歉,说今天他们所有的花销一概免费,只求齐家大爷大人大量千万不要迁怒于他。 这时候大爷拦住了齐大爷,说他滥杀无辜,要拿了齐大爷去刑部问罪。齐大爷当场就火了,扬手就要打大爷,贾二爷赶紧过来相劝,自报了身份,哪知齐大爷说什么原来是林家的儿子,你爹在朝堂上总跟我爹过不去,你也敢跟我叫板,林家算个什么东西,我今儿就让你长长见识。说着就突然出手,把大爷的手腕给卸了。 徐家二爷和陈家大爷还在一边叫好喝彩,说早想见识见识齐大爷的身手了,我和阳波赶紧上去保护大爷,却被齐大爷的手下给拦住揍了一顿,贾家二爷为了帮大爷,也被齐大爷打了几拳。后来还是京兆尹的人来了,齐大爷才罢手。 大爷受了伤,还不忘那死了孙女的老头,给了他几两银子让他买薄棺安葬孙女。然后,然后才回了府。” 听完宝山的叙述,二丫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她仿佛真的看到那个女孩身首异处的画面,似乎那个突遭横祸的女孩就是另一个她,其实想想,如果她没有遇到林海,她在风月阁的处境又怎会比那个女孩更好。 这个时代奴才不是人,是可以随意打杀发卖的物件,女子更加不是人,被好色的男人缠上,她有拒绝的权力么?谁会允许她有拒绝的权力?那个女孩只是在茶馆唱个曲儿谋生,却成了破坏兄弟情分的该死罪人!而那个光天化日之下杀了良家女子的凶手,竟因着一个大将军之子的身份就逍遥法外,林海还只是个孩子,他纵有心,却又能做什么呢? 连礼部侍郎的公子都敢打,这齐家在本朝的势力竟然那么可怕么! 突然,房间里传出来重重的拍桌声,苏夫人咬牙切齿地道:“欺人太甚!齐礽简直无法无天,等老爷回来,一定要让他参齐云山一本!” “昶儿媳妇,朝廷上的事情,妇道人家还是少说些。”短暂沉默的片刻之后,林母却否决了苏夫人的提议,语气稍有些指责之意。 苏夫人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老太太说的是,是儿媳逾越了。” 林母道:“这件事等昶儿回来了再说,你放心,总不能让海哥儿白白受了委屈。” 二丫在外头听得心惊肉跳,此时墨渊居小厨房里给林母和林海熬的药都已经好了,熬药的人正是林海那个去请大夫的小厮,叫明尘,端着托盘里的两碗药走过来瞅瞅紧闭的房门,犹豫着对木槿道:“木槿姐姐,药都熬好了,你看能端进去了么?” 木槿道:“给我吧,我送进去。”说着接过托盘,明尘赶紧道:“右边这碗是老太太的,左边是大爷的。”木槿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走到门口轻轻叩门,“老太太,太太,药熬好了。” 片刻之后,阳波开了门,木槿把两碗药送进去,林母和林海分别服了药,林母嘱咐了林海几句让他好生养病,就扶着丫鬟的手回去了。 苏夫人送走了林母,回头看着浑身是伤的儿子,唉声叹气:“唉,你这么个性子,竟跟你父亲年轻时一个样……” 林海好奇地道:“真的吗?这么说,您觉得父亲会给那枉死的丫头伸冤么?” 苏夫人摇头叹道:“难,若是别家,光天化日之下杀人还算是一桩重罪,但齐家树大根深势力庞大,齐大将军的功劳和荣国公不相上下,虽然还没封爵位,但满朝堂就是荣国公都不能轻易动他,这案子便是闹去皇上跟前,只怕也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你还小,将来就明白了。” 林海张张嘴,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低头沉默,眼中尽是郁郁之色。 苏夫人安慰了儿子几句,见林海精神情绪都十分低落,便让他好好休息,自带着丫鬟婆子回去了,二丫记着刚才苏夫人对她说的话,赶紧跟在一群人后头,随苏夫人来到她居住的正堂院子。 苏夫人回去之后,对二丫道:“你过来。”二丫连忙从人堆里站出来,等待苏夫人对她最后的判决。 苏夫人面色柔和,微笑道:“好孩子,这次多亏了你,老太太才转危为安,海哥儿少受了不少罪,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好好谢谢你。” “太太和大爷于我有救命之恩,这些都是二丫该做的,并不敢居功。”二丫的态度十分恭谦。 “何必谦虚呢,你是个有本事的孩子,若不是家里真的遇到了困难,爹娘怎么舍得把你卖了。”苏夫人感慨唏嘘,目光里多了几分怜惜,“可怜见的,这遇上了也是我们的缘分,你想让我收留你,这也不是问题,老太太上了年纪,最是马虎不得,身边就缺你这样的丫头,我问你,你可愿意去伺候老太太?” 二丫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稳定下来,暗自长舒一了一口气,给苏夫人跪下道:“多谢太太/恩典,给二丫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我哪里有不愿意的,只要太太吩咐了,二丫都必定尽心尽力地去做,一定好好伺候老太太。”心里头却暗暗冷笑,她再有本事,那个家里除了亲娘王春疼她,父兄可曾把她当女儿妹妹看过么?从小到大她就是他们父子俩的出气筒,没被打死已经是万幸了,当然不能打死了,还指望卖女儿能得几两银子呢,她再也不愿意回那个家面对步穹父子了,等在林家站稳了脚跟,在外面买个院子,把王春接出来,给她养老送终,那对渣男父子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 苏夫人对木槿使了个眼色,木槿连忙扶起二丫,苏夫人笑道:“有你在老太太身边,我就放心多了。”秀眉微微一蹙,“二丫这个名字不好听,太土气了,你来林家的那天正下着雪,从今儿起就改名叫葭雪吧。” 二丫心头大喜,她居然就这么巧合地恢复了原本的名字,老实说,穿越前的父母对她虽然不好,她还是很喜欢这个名字的,当即含笑回道:“多谢太太赐名,从此我就叫葭雪了。” 苏夫人吩咐道:“木槿,你给葭雪准备铺盖和箱子,让针线上的人给她做几身衣裳,马上就要过年了,穿得新亮喜气点才好,你再去库房挑几样首饰,一会子老太太就该传饭了,葭雪,你跟我去罢。” 木槿笑着回道:“太太放心,我一定安排地妥妥当当。” 苏夫人满意地笑了笑,领着葭雪去林母的院子,正好赶上林母传饭,林母道:“你来得正是时候,过来跟我一起用饭吧。” 林家虽是书香门第,却不似别家那般规矩严重,林母从来不让儿媳妇在自己跟前立规矩,倒是经常让苏夫人陪自己一起吃饭,在旁人看来,林母和苏夫人这对婆媳的关系还是十分融洽的。 苏夫人陪着林母吃完了晚饭,洗手漱口之后,对林母笑道:“老太太,我给您带来了一个人,您看这丫头怎么样?”说着把身后的葭雪拉出来,推到林母跟前。 葭雪给林母恭恭敬敬地磕头道:“奴婢葭雪,给老太太请安。” “起来吧,好整齐标致的丫头,怎么看着这么眼生呢。”林母慈爱地笑着,待看清葭雪的模样,微微有些惊讶。 苏夫人道:“这就是那天海哥儿撞伤的丫头,以前叫二丫,现在改名叫葭雪了。今儿多亏了她,给海哥儿处理了伤口又及时救了您。我看这丫头身世可怜,就作主留下她了,可巧她又会一点医术,儿媳就想着让她来伺候您,好生照料您的身子,儿媳一片孝心,您可就成全了罢。” “你要尽孝,我还拦着你不成,我看这丫头挺讨人喜欢,就留我这吧,横竖月钱都从你手里出。”林母爽朗地笑了起来,对身边一个十五六岁眉目楚楚动人的丫鬟道:“琉璃,就让葭雪跟芙蓉海棠她们几个住一个屋,领二等丫头的例。” 琉璃脆生生地应了一声,领着葭雪去住处报到了。 林母身边有八个一等丫鬟,分别是琉璃,璎珞,翡翠,珊瑚,春兰,秋菊,夏莲,冬梅,还有七个二等丫鬟,原本有八个人,前几天刚有一个偷东西被发现给撵出去了,正空了一个名额,林母就将葭雪填补进去了。 林母吃完饭,二等丫鬟伺候完她漱口洗手之后,就不用在跟前伺候了,这时候那几个丫鬟都在房间里烤火取暖,琉璃进屋道:“都在呢。” 见到琉璃进来,众人连忙起身,笑着迎上来道:“姐姐好。” 葭雪跟在琉璃身后,房间内部尽收眼底,只见是南北两处大通铺,只有北边空了个位置出来,房间里的七个女孩年龄都不大,看起来都十岁上下的样子,稚嫩的小脸蛋被炭火熏得红彤彤的,个个一团和气。 琉璃道:“海棠,芙蓉,太太派葭雪来伺候老太太,今后就跟你们一个屋了,可不许欺负新来的,若是教我知道了,可仔细你们的皮!” 三人连忙笑着回道:“姐姐放一百个心,我们自然会好好照应新来的妹妹,不会欺负她的。” 琉璃满意地点点头,依次给葭雪介绍屋子里的女孩,当先的两个叫海棠芙蓉,其他人叫含桃、铃兰、百合、杜鹃、丁香,都是清一色的花名,葭雪听罢不由一乐,这是掉进花堆里了么。 此时木槿送来了崭新的铺盖和一口带锁的箱子,另有一个包袱,木槿进来先跟琉璃打了声招呼,对葭雪道:“铺盖和箱子都是份例,这包袱里是我小时候穿过的衣裳,先给你暂时换洗着穿,等过几天就有新衣裳了,可别嫌弃我这旧的。” 葭雪感动地道:“姐姐待我好,我怎么会嫌弃呢。”大户人家丫鬟的旧衣裳,可是大槐树村里的人一辈子都不曾穿过的好衣裳,不论木槿待她是否真心实意,但总归是对她的帮助,她自然心存感激。 琉璃和木槿回正堂伺候了,芙蓉海棠她们几个人帮着葭雪整理铺位,她们早就听说了葭雪的事情,对她十分好奇,七嘴八舌地问她是不是真的学过医会识字,得到确切的答案之后,芙蓉丁香和杜鹃争着让她教她们识字,葭雪满口答应,“你们愿意学,我当然愿意教了。” 三女又激动又开心,待葭雪更是热情。其他几个女孩子对认字热情不大,只看着那三个激动的女孩掩唇偷笑,含桃道:“看把你们给乐的,好像今儿识了字,明儿就能当状元了似的。” 芙蓉淡然道:“不过就是为了不当睁眼的瞎子罢了。” 天黑之后,琉璃送来了一张纸给葭雪,让她按手印,葭雪打开一看,捏着纸张的双手不由一颤,心头骤然一紧。 那上面白字黑字,正是一张卖身契。 第9章 第二世 七 小修 一张薄薄的白纸,上面寥寥几行字,就将她一辈子都卖给了林家做奴婢,任由林家打杀发卖,包括婚姻之事,不论是给主子当妾室,还是被配给小厮或是放出去嫁人,统统都没有自己说话的余地。 这些,就是她找林家当靠山所要付出的代价。 任何事都有其代价,她既然得了林家的庇佑,便早就想到了这些,火烧眉毛顾眼前,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哪怕一辈子在林家当奴婢呢,只要熬到贾宝玉出生,她能顺利拿到通灵宝玉就行了。 反正,她终究会离开这里,回到原本属于她的地方。 葭雪伸出手沾了大红的印泥,在卖身契上按上了手印,成为了林家老太太身边的二等小丫鬟。 木槿给她的那口箱子里有一个首饰盒,一面小西洋镜和一把檀木梳,另有一个鼓囊囊的小包袱。打开了小包袱一看,是三块叠放整齐的崭新织花缎子,做三套春装绰绰有余,还有一个小荷包,里面有五个金锞子。葭雪打开首饰盒,只见里面有三支做工精巧的银簪,一对珠花,还有两对样式不一的红玛瑙耳坠,另有一对金丝虾须镯,口径比她现在的手腕要大一些,大约还要过几年才能戴。 葭雪惊了一跳,没想到苏夫人竟然大方至此,先不说这些首饰价值几何,一个金锞子大约有七钱重,苏夫人一下子就赏了三两五钱的金子,换算成银子就是三十五两,便是给张大夫的诊金药钱也没这么多,不过想想,林母是林府最要紧的人,将林母急救过来,这个赏钱她也当得起。 不多时,听到外头一阵动静,似乎是林老爷过来了,留了没多久就离开了,葭雪在屋子里跟众人聊天说话,也没有出去去看林昶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她是对黛玉的父母爱屋及乌,可还没爱屋及乌到去关注黛玉的爷爷,这些都不是她该关心的事情,她猜想林昶过来应该是为了林海挨打一事,就是不知道这件事最后怎么收场了。 宝山所说的贾家二爷,估计就是贾政,齐家不是原著里出现过的,竟然一手遮天到对林贾两家都不放在眼里,葭雪猜想,即使齐云山因为齐礽打了林海和贾政对林昶和贾代善道歉,也不会为了那枉死的卖唱女偿命的。 一夜过去,葭雪天不亮就跟众人起床,正式当差,她没有经受过林府的丫鬟教导,没经过岗前培训就直接上班,许多事情都不大清楚,芙蓉丁香杜鹃就带着她干活,原本想带着她做之前被撵走的丫头的活计,谁知琉璃过来发了话,说葭雪是太太派来专门照料老太太身子的,这些活计都不用做了,带着她给自己打打下手,跟着珊瑚做做针线就行了。 珊瑚是林母身边针线最好的大丫鬟,林母许多衣裳抹额都出自珊瑚的巧手。葭雪也曾见过,那绣工水平,即使她有命轮的帮助都觉得比不上。听说珊瑚是姑苏人,祖上曾出过一位手艺高超的绣娘,融合了苏绣和顾绣之长,技艺一直传承下来,只是到了珊瑚父母那一辈,家里突遭变故,才将她卖给林府当丫鬟。 众人对珊瑚的手艺艳羡已久,有不少人都想跟她学,只是珊瑚眼界高心气高,教了一段时间,见她们没什么长进就再不教了,只管一心一意做林母的针线。 林母让葭雪跟着珊瑚做针线,摆明是让葭雪给珊瑚当徒弟,这些活计极为轻省,让其他七个人都颇为羡慕,但她背后有太太撑腰,再加上葭雪平时也不偷懒,自己得空的时候就帮着别人干活,是以人缘还算不错,并没有被人排挤。 林母昨天突然中风,虽然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但现在还是卧床修养为主,将葭雪招到跟前细细地问了一些话,无非是多少岁了,哪里人氏,家中还有谁,葭雪一一如实回答,林母连声道了几句“可怜”,长长叹息了几声,赏了她一个荷包三匹丝绸尺头一盘点心,荷包里有四个金锞子,她将金锞子和尺头收好,准备等开春了给自己做春装,点心却拿出来跟众人分享了。 葭雪现在把林母当成自己的老板,做伺候老人的工作还有钱拿,还能跟着珊瑚学刺绣,还算不错。珊瑚是个好师傅,期初教葭雪也没报什么希望,但见她天赋异禀,学得认真手艺又一天天长进很快,就对这个徒弟开始用心起来。葭雪来到林母房里不过两个月,就成了林母身边针线上第二个得力的丫鬟。 葭雪跟珊瑚学得也很认真,将来成功回到现代,命轮肯定就被岑薇收回去了,学会这门手艺,却谁都带不走,将来说不定还有用呢。 与此同时,葭雪观察了林母的三餐饮食,准备根据林母的身体状况重新安排膳食,这个年龄的老人都有老年病,高血压冠心病都是常见病,饮食上尤其忌讳多盐多油,林家祖籍姑苏,姑苏菜系都比较清淡,林母的口味也不重。葭雪拟了个药膳单子,山药补气,芹菜降压,多豆制品奶制品和鲜鱼,少用五花肉排骨之类的食材。 不过这些都不需要她亲自下厨,药膳还能说是从医书里看来从师父那学来,但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何曾见过这些好东西,更别说亲自下厨掌勺了,虽然命轮里的烹饪技能肯定是一流,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交给别人去做吧。 转眼到了除夕,针线上的人在苏夫人的命令下赶制了两套棉袄新衣给葭雪,抹胸肚兜中衣上襦袄裙比甲裤子一应俱全,虽然是赶工的,但做工还算不错。 用料几乎都是丝绸,比她以前的粗布衣裳好了不知多少倍,难怪鲁迅说中国人,不过就是两个时代,想当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当稳了奴隶的时代,的确,大户人家的脸的丫鬟,生活水平比寻常人家好得简直不要太多。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不想过上好日子,当丫鬟能有好处拿,那也是用劳动换来的,只是这种好处也只在主子的一念之间,若有一朝不小心见罪于主子,多少年积攒的梯己化为乌有,甚至还会送了命。 主子对奴婢,原本就有生杀予夺之权。 在林家安定下来之后,葭雪求过苏夫人,想让林大人出手帮助风月阁里那些被拐子卖进去的女孩,和惩办青楼老板逼良为娼之罪,没想到得到的却是苏夫人一句呵斥:“葭雪你记住了,从今往后不许再提那个地方,你现在是林家的人,时刻得想着林家的颜面。” 葭雪无可奈何,只能低眉顺眼地道了一声“是”,心里自嘲地苦笑,苏夫人是统治阶级的贵妇,最是瞧不起烟花之地的女子,她竟然还眼巴巴地指望苏夫人能救她们,真是痴人做梦啊! 苏夫人见葭雪虽然面上恭顺,但眼底却有倔强和忧愤之色,长叹一声道:“你有这个心是不错,但这件事老爷也没有办法的,那些地方的人都在官府登记在册过了,过了明路,不管是不是逼良为娼,都算作自愿。何况这种地方,老板多少都跟官府有点瓜葛,便是告到了官府,也不会得到彻底的解决。再者,这些人都出来又能做什么?谁家还会要一个不清白的女儿。” 这些道理葭雪都懂,正因为都明白,才越觉得痛苦无力,救她们出来了,等待她们的是荣誉谋杀,不管她们,她们就在人间炼狱。左右不过一个死字,都是殊途同归罢了。 身在后宅的葭雪并不知道林海和贾政被齐礽殴打一事如何了结,只是在很久以后才听说那枉死女孩的爷爷在京兆尹衙门击鼓鸣冤,却被打了个半死,最后死在齐府的大门口,那天正好是除夕,齐家人用了五大缸子的水冲洗大门门槛,大过年的门口死了人,齐家只觉晦气,听人说齐家把老人的尸体大卸八块扔去了乱葬岗。 一对普通百姓,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间。 而杀人凶手,却依旧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 长安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不是齐礽杀了卖唱女一事,而是齐礽殴打林海和贾政一事,齐云山再怎么嚣张跋扈,也不敢对贾代善不屑一顾,事后带着齐礽去了贾府登门赔罪,虽是赔罪,但那样子却没什么赔罪的诚意。 林昶和齐云山不和由来已久,齐礽将林海揍成了重伤,齐云山虽然生气,但更觉解气,压根就没提赔罪一事,后来这事被皇帝知道了,皇帝派和怡郡王督查刑部受理齐礽杀人一案,最终的判决是流放五十里。 纵是流放,也能带上随从丫鬟,好吃好喝好玩,分明就是出游,齐礽手里哪怕有再多像那卖唱丫头一般的人命,他也不会为自己的杀人行径偿命的,坐牢流放,花点银子打点,依旧逍遥痛快,转眼又去找下一个乐子。 林海知道这个判决之后相当失望,将《大靖例律》翻了个遍,看到《名例律》一卷,其规定了“八议”,议亲、议旧、议功、议贤、议能、议勤、议贵、议宾,即以此八议确定了皇族、贵戚、官绅的法律特权,这八种人犯罪,法司皆不许擅自鞫问,须实封奏闻﹐取自上裁。齐家属于“议功”一类,而且即使皇上亲自过问,除非是犯了危及皇权的大罪,是不会为了一个小老百姓的死追究的,所以齐礽的最终判决,只是流放五十里。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果然只是戏文里才会出现的事情。 齐礽的事情过去之后,林海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继续回国子监上学。 葭雪拟好了食谱,跟林母和苏夫人说了自己的想法,苏夫人对她这份细心很是满意,不过还是找外头大夫看过食谱之后,确认对老太太身体有好处才交给厨房去安排。 葭雪急救林母一事很快阖府皆知,都知道她略懂医术,府里丫鬟奴仆有点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小毛病都来找她,而她也来者不拒,给人诊脉看病,权当增加经验了。 因她性子伶俐,待人又和善,很快在林府就建立起了不错的人缘。 三月二十那天,苏夫人过来跟林母笑道:“五月十五是荣国公府敏姑娘十岁生日,恰是整生日,以往贾府都要摆酒唱戏,今年自不必说,我的意思是贺礼比往年多加一倍,不知老太太意下如何?” 葭雪在一旁伺候,听到苏夫人提到荣国公、贾府,她原本对荣国府比较敏感,登时凝神细听,再听到苏夫人又说了“敏姑娘”,心想必定是贾敏无疑,而苏夫人的表情语气,已经充分说明了她对贾敏十分喜爱。 葭雪喜欢黛玉,对原著中一出场就领了便当的贾敏也爱屋及乌,只是没想到贾敏跟她这辈子居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这也忒巧合了吧! 林母笑道:“敏姑娘是荣国公的掌上明珠,难得聪慧可人又不骄矜,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呢,贺礼加一倍,另外再把我库房里那个羊脂白玉砚台给她,听说她喜欢画画,拿去给她用吧。” 林昶夫妻有意为儿子林海聘娶贾敏,林母和贾代善的母亲年轻时又是手帕交,自然对这门亲事无有不满,而且以贾敏的身份门第,仅次于帝都中的郡主县主们,做皇子妃都使得,一家有女百家求,林家当然不能落于人后。 林母库房里的白玉砚台是宝贝中的宝贝,林海曾经要过一回林母都没舍得给,怕他男孩子毛手毛脚给打坏了,但拿出来给贾敏当生日礼物眉头都没皱一下,苏夫人就知道林母的意思了,“等会就添进礼单里。”苏夫人看了对面站着的珊瑚,忽然眼前一亮,“珊瑚,你不是会双面绣么,绣一把团扇吧,敏姑娘最喜欢这种精致的东西。你绣得好了,我重重有赏。” 第10章 第二世 八 小修 “这段时间你就不用干别的活了,先把那扇子绣出来吧。”林母对苏夫人这个点子很是赞同,珊瑚的手艺她信得过,以往出门自己身上的衣裳都精致到十二分,每回都收到不少赞赏,让她颇有面子。 珊瑚却面露难色,为难道:“老太太的吩咐原不该辞,只是昨儿晚上我手腕疼的毛病又犯了,听葭雪说是腱鞘炎,两三个月都不能做针线了。”她将葭雪往前面一推,笑道:“不过葭雪跟我学了这几个月,已经能出师了,不如让她来吧,必定绣得妥妥当当,误不了敏姑娘的生辰。” 林母和苏夫人虽略有怀疑,但见珊瑚说得极有信心,且苏夫人之前见过葭雪初学刺绣时的成品,那时候就表现得很有天赋,再加上珊瑚亲自教导,想必应该差不了。 葭雪本想谦虚几句,珊瑚却已经拿了葭雪送给她的帕子给林母看,“老太太您看,这是前几日我跟葭雪要的,绣得竟不比我差呢,您就放心吧。” 林母见那帕子绣的兰草栩栩如生,果真一点不比珊瑚的手艺差,才放下心来,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葭雪。 距离贾敏生日还有一个半月,双面绣虽然费时,但绣一把团扇绰绰有余,刺绣是精细活计,慢工出细活,也很费眼力,葭雪每天趁芙蓉丁香杜鹃她们干活的时候下针刺绣,等她们闲下来了就教她们识字,也权当自己休息了。 青鸾和红鸢回了林海,从他的书房里拿了几本《三字经》《幼学琼林》之类的启蒙书籍,也在闲着的时候过来一起学习,林母得知之后,只淡淡地道:“识几个字不当睁眼的瞎子也好,看几本《女训》《女戒》就可以了,其他的书却不必多读。” 葭雪知道林母的态度,几乎就是这个社会对待女人读书的缩影,识字可以,读书却不能读得多了,若是心大了,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就更加不得了了,还是现代社会好啊,她再怎么不被父母待见,还上了高中考了大学,虽然考了高分,大学梦却被父母断送了。 葭雪一边当先生一边给贾敏绣生日礼物,在五月初十那天收针,绣了月季蝴蝶的扇面。月季有花中皇后的美称,而且经过了几百年的培育变种,现代月季在品种品相颜色上都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漂亮,她选择了月季中比较清雅脱俗的大天使加百列和属于奥斯汀品种温柔的赫敏。 葭雪结识了十年的好闺蜜侯颖喜欢种花,尤其是月季控,家里阳台摆满了各色品种的月季花,连单位宿舍都养了几盆不易成活的大天使加百利方便照料,放寒暑假了再搬回家里。葭雪被侯颖科普过许多月季花的品种种植知识,侯颖还送过她了一盆大天使加百列一盆温柔的赫敏,可惜刚开花就被郑飞打她的时候池鱼到,花盆从阳台上掉下去摔得粉碎,花也被人捡走了。 那时候的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如何能保住那几盆花。 葭雪把完工的扇子交给林母过目,琉璃呈给林母一看,竟是以前从未见过的花样子,三朵颜色不同的花朵,两朵盛开,一朵含苞欲放,最上面的那朵呈白色,却又不是一般的纯白,而是花朵正中的白里泛着浅灰紫,又依稀有点泛蓝,下面那朵则是淡淡的粉红色,未绽放的那朵则是浅粉中略含了点橘色,花瓣层次分明,错落有致明暗有度,衬着绿叶枝条,两只蝴蝶流连花间,竟不像在同一个平面似的。 林母戴上老花镜细细一看,连蝴蝶翅膀上的纹路都纤毫毕现,珊瑚笑着道:“老太太,我没说错吧,葭雪的手艺现在竟比我还好,以后我可不能再说是她师父了,她给我当师父都使得。” 葭雪连忙道:“都是珊瑚姐姐教得好,才有我的今天呢。” 林母亦十分满意,笑道:“都别谦虚了,你们两个都好,珊瑚教得好,葭雪学得好。只是这花儿眼生得紧,以前没见过呢,是个什么花儿?” 葭雪愣了愣,暗道不好,只顾着挑好看雅致的花样了,竟不知在这个时代,月季中的大天使加百列还不是普遍种植的品种,林母居然都没见过,这下完了,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扯谎道:“回老太太,我家乡山里有座庙,庙里有几个苦行的师父。我小时候经常跟村里人去庙里玩,常见这种花,听庙里师父说,这是一种月季花,叫‘飞天’,是一位游方老僧带过来的。”大天使加百列是外国名字,中国没有天使,但有飞天啊,飞天源自佛教,而佛教又是古代盛行的宗教,叫飞天也说得过去。 林母信佛,当然知道飞天何意,“飞天,真真是个好名字。”说着将团扇交给翡翠,“去拿给太太过目吧。” 翡翠将团扇放入锦盒,捧着盒子去往苏夫人的院子了。 林母笑道:“葭雪今年十岁了吧,首饰也能戴起来了,穿得也太素净了些,琉璃,把前儿那套珍珠首饰拿出来赏给她,还有那对绿玛瑙耳坠子,一并拿出来给她。” 屋里的丫鬟听了都颇为羡慕,这个时代的珍珠都是天然的,人工养珠的技术还没有出现,那套珍珠首饰每一粒珍珠不论大小都浑圆饱满,价值不菲,众人虽然羡慕,却也不敢生妒怠慢她。 琉璃捧着首饰盒子出来,看了葭雪一眼笑道:“老太太特特赏了耳坠子,我才发现葭雪还没穿耳洞,这可怎么戴呢。” 穿耳洞……葭雪顿时一个哆嗦,她穿越前穿过耳洞,但因为耳垂太厚,一个耳洞打了两枪才打穿,两个耳垂流血发炎,又疼又肿,过了好久才缓过来,疼啊! 珊瑚接口道:“这还不简单,等会咱们就给她穿耳洞。”见葭雪脸色发白,便知道她怕疼,安慰着笑道:“别怕,一会子找张婶子来给你穿,她手艺好,不会让你疼的。” 葭雪干笑了两声点点头,为了美,女人还真是受罪。她沉稳大方地给林母磕头谢恩,领了赏赐退了出去。 午饭过后,苏夫人身边的丫鬟过来传话,叫葭雪过去领赏,含桃半笑半酸地道:“快去罢,不知还有什么金啊玉啊珍珠什么的好东西等着你呢,。” 芙蓉冷笑道:“那是葭雪该得的,你想要,也拿出你的本事做几样让老太太看得入眼的东西呗。” 含桃被芙蓉戳破了心思,又羞又气,恼道:“再有本事又怎样,还不都是奴婢,八个人挤一间屋子谁又高了谁一头。” 众人纷纷上前劝解,芙蓉含桃仍互看不顺眼,芙蓉一摔帘子出去了。葭雪摇摇头,去往苏夫人处领赏。 苏夫人对葭雪交上来的成品相当满意,赏了银锞子首饰尺头和点心水果,葭雪谢恩回去,点心水果和其他人分享,其他的东西都锁进了箱子里。 当天下午,葭雪就被琉璃璎珞珊瑚翡翠四个按住,找来了苏夫人的陪房张婶子,给她穿了耳洞。葭雪紧张地两手冒汗,两个耳洞穿下来,居然没有想象中那么疼,还在承受范围内,双耳耳洞里插了一根茶叶梗,过上一段时间就可以戴耳坠子了。 五月十五那天,葭雪穿上自己做的新衣裳,给自己梳妆打扮了一番,看着镜子里和母亲越来越像的自己,轻轻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与此同时,荣国公府贾家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贾敏是贾代善的掌上明珠,父母尤为宠爱,恰逢今年十岁整生日,比往年办得更加热闹,虽请了戏班子摆酒,却只给素日来往密切的亲友下了帖子,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到处散帖子宣扬。 不过,贾代善位高权重,一门父子两国公,是当今圣上最为倚重之人,有心和贾家交好之人不计其数,接到帖子没接到帖子的,都早早地打发人过来送礼。五月十五那天,荣国府门口热闹非凡,来给贾敏庆贺芳辰的公侯夫人诰命们络绎不绝。 贾代善和林昶都是当今的心腹,两人素日多有来往,再加上林海和贾政都在国子监进学,有同窗之谊,更比别家不同,林家给贾敏准备的寿礼早在前些天就送到了荣国府,在五月十五当天,苏夫人亲自前往荣国府赴宴贺寿。 当天一早,贾敏换上大袖礼服,先乘坐马车往宁国府宗祠堂给祖宗行礼祭拜,然后去上房拜见贾代化夫妻,再回荣国府拜见祖母父母叔叔婶婶们。 拜完了长辈,便是兄弟姊妹见礼,目前只有大哥贾赦已经成亲,妻子是翰林院大学士张浔之女,闺名张栩,已经成亲一年,现在怀有六个月身孕,和贾敏虽系姑嫂,但两人志趣相投,倒似姐妹一般。 贾敏和兄弟姊妹见过之后,家中丫鬟仆妇等人前来行礼贺寿,等众人拜完寿,贾敏换了家常衣裳,在闺房里听丫鬟回禀贺礼之事。 贾敏每年生日之前,总有各家打发人来送礼,除了寿面寿桃,皆是精致之物,也有不少金玉首饰,贾敏对这些很少亲自查看,都是贴身的大丫鬟涟漪先一一看过,挑精致不俗的出来再由贾敏过目。 涟漪负责此事,将各家礼物比照礼单登记,看到林家送的贺礼,不由一怔,笑道:“林家年年给姑娘送礼都不重在金玉上,今年却奇了,礼物比往年丰厚了一倍不说,还给姑娘送了一个羊脂白玉的砚台。”说着打开了装着砚台的小锦盒,呈到贾敏面前。 羊脂白玉是和田玉中的极品,质地细密温润,光泽如脂,这方砚台通体凝脂,找不到一丝瑕疵,呈鹅卵状,左下方凹陷一块,右方雕刻了兰草山石,简约雅致,贾敏一见之下就十分喜欢,同时也吃了一惊,林家祖上虽系勋贵出身,到如今已成功转型为书香之族,即使和贾家交好,她每年生日,林家也多送一些精致土仪和书籍笔墨之物,这回突然送了一方价值不菲的羊脂白玉砚台,让她百思不得其解,林家又不用奉承讨好自己父亲,何以送了如此贵重的礼物? 涟漪看着别的东西,一一说道:“除了文房四宝,还有一把扇子。”说着打开装着扇子的盒子,眼睛蓦然一亮,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叹:“好精致的扇子,姑娘您看,这花儿绣得简直神了!” 贾敏接过来一看,亦是呆了一呆,手里的丝绢团扇上绣着从来没有见过的花儿,一朵白色一朵粉色,花瓣颜色层层不一,还有一朵含苞待放,花苞粉色中调了一些橘色,衬着绿叶枝条,尤为清新脱俗,更让她惊讶的是这扇子竟用了双面绣,两面竟瞧不出一丝线头痕迹。 贾敏虽是国公千金,不以女红为要,但也是学过刺绣而且针线颇为不俗的,却也瞧不出这扇子上的绣花用了多少种针法和哪一派的绣花风格。 似乎既有湘绣苏绣的影子,又有松江顾绣的神韵,却又比一般的绣品更有立体感,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那蝴蝶就能飞起来一般。 贾敏素来喜欢精致的东西,对林家送的扇子爱不释手,对几个围过来看的丫鬟道:“你们都瞧瞧,这上面是什么花儿?” 几个丫鬟都摇摇头道自己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花儿,不过纷纷一致认为这花儿极美,得多厉害的绣工才能把花儿绣得如活得一般。 别的东西倒还罢了,白玉砚台价值连城,双面绣团扇精美绝伦,皆是贾敏最喜之物,砚台由涟漪仔细小心收好,团扇拿在手里就舍不得放下,索性就替换了平时用的扇子,出门随母亲大嫂去二门迎接来客。 第11章 第二世 九 小修 因今天只是内眷生日,各家前来赴宴道贺之人皆为女眷,诸家诰命携女带媳。除了亲戚表姐妹,有不少都是贾敏素日陪同母亲去各家应酬见过之人,年岁相差不大,其中和怡郡王之女赵婧,封号景逸县主,北静郡王之女水翾,封号陵珂县主,理国公之孙女柳瑶,和贾敏最为相熟,四人来往较多,关系自与别人不同。 正堂之中,贾敏先一一对长辈行礼道谢,收了一箩筐的夸赞,然后亲自招待姐妹们。 姐妹们生日,送礼皆为应景,或针线或字画,不过为表心意,不在乎价值几何。姐妹们都知道贾敏酷爱丹青,早在前些天,柳瑶就打发人送了她一套颜色齐全的上等颜料,水翾送了一个汝窑笔洗,贾敏甚是喜欢,现在相见,少不了一一谢过。 和怡郡王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弟弟,众女之中自然推赵婧为尊,不过今天贾敏生日,赵婧和贾敏交好,便没有盛装打扮地抢风头,她的礼物却迟迟没有送到,只笑而不语。 水翾推了赵婧一把笑道:“婧儿,咱们的礼都送上了,你的呢?我知道你有好东西,快拿出来,别藏着掖着。” 众女一听都凑过来,说说笑笑要看看赵婧到底藏了什么好东西,巴巴地等到现在都不拿出来。 和怡郡王虽不掌实权,是有名的风雅闲王,但王府里的好东西着实不少,赵婧随便拿一样出来就价值连城,她被众人围着,笑道:“可不是我拿大,因为我昨天才跟父王才把那东西磨到手,呶,不就一把扇子,费了我一车子好话。”说着向身边的丫鬟伸出手,丫鬟连忙把手里一直拿着的细长锦盒交给她。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都好奇到底是什么扇子,连一向宠爱她的和怡郡王都舍不得给她,贾敏却面露惊喜之色,脱口道:“你真的弄到了!” “那当然了,我父王可是庞筠的伯乐,让他画一把扇子还不简单。”赵婧十分得意,神采飞扬,把扇子从盒中取出,打开扇面让众人细看。 那一刹那,在场所有人都呆了一呆,只见展开的扇面荷叶田田,荷花展艳,笔触细腻,写实逼真,再看落款,竟真是庞筠的印章,不禁发出低低的惊呼。 庞筠是当世丹青名家,一幅真迹万金难求,贾敏对庞筠的画情有独钟,觉得此人虽得皇上赏识,但画作却无一般宫廷画家的匠气,也非一味讨好皇帝的喜好,依旧坚持自己的风格,不落俗套,无论是人物还是花鸟山水,都有一股渺渺仙气。 贾敏初学丹青,仿的就是庞筠的画风。可惜庞筠的真迹大都在宫里,只有极少的人立了大功,皇上才会赏赐一两幅,连贾代善也只有一幅《春素晴光图》,贾敏爱不释手,临摹过许多次。 前几个月贾敏听赵婧说庞筠从杭州来长安觐见皇上,曾神往地说了一句要是能再得一幅庞先生的真迹就好了,却被赵婧记在了心上。庞筠当年默默无闻,还是和怡郡王微服杭州之时将他发掘,可谓是庞筠的贵人伯乐,庞筠成名之后对和怡郡王的知遇之恩念念不忘,除了皇帝赏赐给和怡郡王的丹青之外,他私下里也会赠给和怡郡王几幅画和扇面。 这一次庞筠来京觐见皇上,送给和怡郡王两把折扇,一把山水一把工笔荷花,赵婧软磨硬泡,求了和怡郡王好久,才把那把工笔荷花的扇面求了来给贾敏当生日礼物。 贾敏又惊又喜,十分感动,对赵婧再三道谢,“这礼物太贵重了,下次你生日,我竟找不到相当的回礼了。” 赵婧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转,笑吟吟地道:“那就以身相许,你给我做嫂子罢。”和怡郡王有一子一女,赵婧的哥哥赵彴今年十五岁,恰在说亲的年龄。 贾敏脸上登时一红,还未说话,其他女孩都笑着打趣,都道赵婧这个法子甚好,她们俩关系本来就好,将来做了姑嫂岂不更妙。贾敏的脸红了个彻底,似涂了一整盒的胭脂,佯怒啐道:“收你一把扇子,惹得你们都来笑话我,哼,以后再不请你们来了!” 众人连忙赔罪,贾敏原本没有真正生气,都知道是说着玩笑,见她们如此,就顺着台阶下路了。 贾敏将赵婧送的折扇交给涟漪送回闺房,领着众女孩去花园游玩,这时别人才注意到她手里拿的团扇,柳瑶眼尖,第一个看到,“都过来看看,敏儿这扇子绣得好精致!” 众人围上来,贾敏将扇子摊出来方便众人观看,听到了一片惊讶赞叹之声,还有人道:“这是什么花样子,以前竟从未见过。”都问贾敏,贾敏却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花,这是宣平侯府林家送来的。” 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的孙女王子朠笑道:“我刚才看到林太太也来了,等会开了席,去问问林太太就知道了。” 众人点头称是,在花园里喝茶聊天,闲谈了一会之后,有丫鬟过来找她们,说到了开席的时间,请诸位姑娘入席。 开席之后,赵婧果然去问了林家太太,“林太太,你送给敏儿的那把团扇好生精致,是府上人绣的还是外头买的?” 苏夫人一听就知道自己送的礼物很合贾敏的心意,含笑回道:“是府里一个针线精巧的丫头绣的。” 贾敏之母是保龄侯嫡女,名史清仪,听到苏夫人和赵婧的谈话,笑道:“什么好东西让县主这么惦记,珍珠,去姑娘那拿过来看看。” 珍珠从贾敏处取了团扇,呈给史夫人,她看了夸赞道:“难怪景逸县主喜欢,我看了也喜欢,苏妹妹府上的丫鬟越发心灵手巧了。”史夫人和苏夫人相识多年,互相称呼还一如当年未出阁时熟络。 史夫人一夸赞,在座的和怡王妃、东平王妃、北静王妃、南安王妃、西宁王妃和其他公侯太太都将团扇传递了一圈,啧啧称赞,后宅贵妇哪个不喜欢精致的东西,皆笑道:“难为这花儿蝴蝶绣得跟真的一样,别说她们小孩子喜欢,我见了也喜欢呢。只是这花儿眼生,以前竟从没见过。” 苏夫人送的贺礼得众人青眼,心中不免得意,笑着回道:“我也没见过这花呢,听那丫头说,这花她在庙里见过,是月季的一种,有个极好听的名儿,叫‘飞天’。” 和怡王妃笑道:“这名字不错,难得这花儿好看又不俗气,很衬敏丫头。” 众人说笑一回,正式开席,赵婧自回贾敏那边,和姐妹们说笑吃酒。 宴席之后还有贾府请的戏班子唱戏,热闹了一天,直到日落西山,来贺寿的宾客才各自回府。 苏夫人从荣国府回来,心情大好,让木槿从库房里取了一套红玛瑙头面和两匹官用的面料赏给葭雪,并带话让她最近多做几个精致点的荷包,她估摸景逸县主喜欢,做几个准备送礼。 葭雪给苏夫人谢了恩,回到住处,芙蓉杜鹃丁香三个跟葭雪识字的女孩正在练习写字,见她拿了一堆东西进来,都凑过来看,首饰装在盒子里看不见是什么,料子却看得分明,一匹天水碧色的祥云暗花杭罗,还有一匹嫣红色缠枝莲纹样的暗花苏缎。 杭罗和云锦苏缎一起并称为中国的“东南三宝”,杭罗的花纹美观雅致,兼又透气,一直都是官用宫用的丝绸名贵面料,丫鬟们极少得这样的料子,葭雪一下子拿回来两匹,着实让屋子里的人又吃惊又艳羡。 杭罗做夏装最合适不过,葭雪一向大方,当场就把杭罗和苏缎裁了七块短褙子的量,和众人分了,七人得了好料子,心里十分高兴,纷纷谢她。她将杭罗苏缎又裁了两套衣裳的量,送给珊瑚为表谢意。本来这活是珊瑚的,赏赐也原该她得,只是她犯病犯得不巧,却便宜了葭雪。 珊瑚却没觉得吃味,葭雪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徒弟光彩,她也长面子,而且自己犯病以来,葭雪每天都细心照料,两人的感情越发深厚,并没有因为葭雪得了三次赏赐而生分。 比起贾敏十岁生日的热闹隆重,葭雪的十岁生日不过是她在林府极为寻常的一天,当天晚上,她正在给林母按摩小腿,忽见一个眼生的小丫鬟过来报喜,说沈姨娘今天诊出了喜脉,已怀孕两个月了。 林家后院已经十年没有听过婴啼了,沈姨娘怀孕的消息让林母高兴地从躺椅上猛然坐直了身子,又震惊又激动。林家子嗣不丰,数代单传,连苏夫人这多年来也只生了林海一个儿子。林昶为了子嗣,外头纳的良妾加上府里提拔的婢妾,一共五个妾室再加上几个通房,这么多年来也没一点动静,此时沈姨娘突然有孕,林母高兴地差点要烧香谢祖了。 苏夫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先是一酸,后又释然了,沈姨娘还是她作主摆酒唱戏从外面纳进来的,目的就是要给林家生下孩子。她的儿子林海是嫡长子,且又争气上进,夫妻又和睦,因此小妾有孕,她虽然吃味,倒不至于生气郁闷,林家子嗣不丰,能多个孩子总是好的,林海将来有个兄弟姐妹互相照应也好过单丝独线一个人。 沈姨娘一下子就成了林府最为瞩目之人,林母和苏夫人送了好些补品面料,请了长安城最好的大夫给她安胎,想要什么吃什么只管开口,无有不应。 三个月后,贾代善长子贾赦喜得麟儿,贾代善当了爷爷,十分高兴,给长孙起名贾瑚。林家得知喜讯,不免要准备贺礼前往贾府参加满月宴道喜。 展眼到了年底,腊八那天早上,沈姨娘不慎摔了一跤,提前发动,好在预产期就在腊月,稳婆产房皆已准备齐全,林昶和母亲妻子一起在产房外等候,个个面色紧张。 因生怕林母情绪激动又出什么事,苏夫人命人叫了葭雪过来守着林母,好以防万一。 丫头们端着热水来来去去,产房内沈姨娘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一声声传了出来,苏夫人安慰着林母,一边叫人给松子娘娘烧香祈祷。 沈姨娘惨叫了半天,声音越来越虚弱,一直道天黑还没听到婴啼,林母和苏夫人都是生养过的,脸色极其难看,葭雪心道不好,都这么久了还没生出来,沈姨娘怕是凶多吉少。 收生嬷嬷满手是血面色煞白地跑出来道:“老太太老爷,姨娘胎位不正,难产了,请老太太示下,保大还是保小?” 第12章 第二世 十 小修 葭雪心中一沉,沈姨娘此命休矣! 过得片刻,只听林昶重重一拍桌子,“说的什么话!大人小孩都要保!”沈姨娘自进门来颇得林昶心意,此时林昶心烦意乱,听不得一点不吉之言。 忽然间,产房里传出来沈姨娘声嘶力竭却虚弱的声音:“老爷,保孩子!一定要保孩儿平平安安!” 林母沉沉叹了一口气:“昶儿,别为难稳婆,若不是到了紧要关头,她们也不会让咱们做决断的,时间越久,胎儿怕是越危险,还是保孩子吧。” 苏夫人望向产房的方向,惋惜叹道:“沈姨娘自进门至今十年,好容易熬出了头,却……”话虽未说完,但言外之意,已是舍了沈姨娘保胎儿了。 林昶一双手紧握成拳,几度张开又握紧,短暂的沉默之后,闭目长叹一声:“保小,你去告诉姨娘,我不会亏待她的家人的。” 房间里烧着银霜炭,明明温暖如春,葭雪却觉得自己如置冰窟,丝丝冷气无孔不入,渗入骨髓,冷得让她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沈姨娘对整个林家来说,最大的意义就是这个孩子,然后才是她伺候了林昶夫妻十年的情分,十年又怎样,便是二十年三十年,当这一刻来临,她的生命必须要为了她肚子里的胎儿让路。 怀不上孩子,葭雪一直生活在暴力和恐惧之中,如果郑飞能让她怀孕,当这一刻来临,她大概也不能指望郑飞会在乎她吧。 毕竟,郑家的每一个人都说过,她林葭雪是郑家花了十五万买来的。 那张结婚证,其实就是卖身契吧,可笑自己当初太没出息,还以为自己只要能让他们满意了,她就苦尽甘来了,直到死后她才明白,她把他们当亲人,可他们却把她当奴隶。 自己在红楼梦的世界里活到现在,为的不就是改写那悲剧的一生,她一定要成功地拿到通灵宝玉,再不能活得这么憋屈! 没过多久,产房里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啼。 林母林昶苏夫人三人面上的紧张之色顿时转为欣喜,立即问道:“是哥儿还是姐儿?可是母子平安?” 产房里稳婆正在给婴儿擦洗身子,别的稳婆跑出去跟主子道喜,恭敬地回道:“回老太太,姨娘生了个姐儿,姐儿很好。” 听说是个姐儿,三人先是一愣,随即才面露欣喜之色,葭雪细致入微,她看得出来,三人高兴虽的确高兴,但仍有一丝失望。 产房里沈姨娘得知自己挣了命却生了个女儿,力竭之后流着泪地道了一声“都是命啊!”便昏厥过去。 产床被褥被鲜血染透,这个刚刚当了母亲的女人,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不过,即使她能活下来,女儿也不能唤她一声母亲,姑娘是主子,妾又算得了什么。 沈姨娘走后,林昶多少有点悲伤,女儿的洗三只在家中小办,并没有发帖子请人。苏夫人怜惜大姐儿,当天就将女婴带到自己房中照料,把早已找好的奶妈敲打了一番,又拨了身边的四个丫鬟照顾大姐儿,话里话外皆是一个意思,这是林家的大姑娘,谁都不许怠慢,若是被她发现敢不尽心尽力服侍姐儿,立即撵出去没得商量。 苏夫人一直都想要个女儿,如今年过四十,她也不抱希望了,这个女婴恰圆满了她的女儿梦,虽不是亲生的,却极其疼爱。 等沈姨娘下葬之后,苏夫人回了林母和林昶,将大姐儿记到自己名下,林昶母子见她如此贤惠,岂有不应之理,从此这个庶女,就一跃而成了林家的嫡长女,苏夫人给她起了名字,从长兄起名,单名一个潆字。 次年正月初八,林家长女满月宴,林昶老来得女,意欲大办,给素日来往的亲友同僚都发了帖子,请了长安城有名的戏班子好好热闹一天。 当天林府热闹非凡,门庭若市,林昶在外院接待男客,苏夫人在二门招待女眷。 苏夫人和前来道喜的王妃诰命们互相见礼,就命人接引她们先去林母处喝茶聊天,今天来这里的除了勋贵之家,也有不少书香门第的家眷,虽说清贵勋贵之间有隔阂,暗地里互看不顺眼,但台面上还是过得去的,各位诰命聊天说笑,看起来其乐融融。 贾代善和林昶本就有交情,携妻带女参加林家的满月宴,贾政也在其中,他和林海原是同窗,今天见了还能讨论讨论功课。 内院之中,陪伴母亲婆婆来此做客的有许多都是熟人,贾敏水翾赵婧都在,柳瑶却因感染风寒在家养病,没能前来,三人商量好过几天一起去柳家探望柳瑶。 之前贾敏生日,林家的贺礼十分丰厚,贾敏曾告诉父母林家所送白玉砚台,恰好贾政也在,惊讶道:“我听林兄弟提过他祖母有一个羊脂白玉砚台,宝贝得紧,他要都没舍得给他,竟给你了!” 贾敏也吃了一惊,贾代善和史夫人互看一眼,道:“林老太太跟你祖母从小就要好,老人家疼你才给了你这个,就收着吧,下回回礼,咱家的礼也不会薄了去,届时别忘了给林老太太道谢。”两人和林昶夫妻颇有交情,曾经苏夫人就流露过聘娶贾敏之意,史夫人略有不愿,贾代善却很喜欢林海,当下心中明了,但林家又没有正式提亲说媒,他们也怕贾敏害羞,就没有多言,只让她给林母道谢。 贾敏方才安心,只是林家没有姑娘,她也不常到林家来,一直到现在才有机会见到林母,恭恭敬敬地给林母道了谢。林母见贾敏出落地亭亭玉立,姣花软玉一般,又礼数周全,越发喜欢,笑道:“大半年不见,敏姐儿都长成大姑娘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夸了贾敏几句,见她脸红害羞,便转过了话题,拉着她的手问道:“你祖母身子近来还好么?我去年身子不大爽快,就不大爱出门,今年觉得好多了,得空去府上看看老姐姐。” 贾敏笑着回道:“有劳老太太惦记,祖母她老人家身子还算硬朗,前几日还听祖母念叨您呢,说老姐妹该多聚聚,等身子松快点了请您和几位老太妃去家里赏花听戏。” 这厢贾敏陪着林母说笑,在房间里给客人端茶倒水的葭雪留神细看,从他人说话之中确认了谁是贾敏,看到她的第一眼,眼前倏然一亮,只见贾敏身穿水绿色短袄,外罩鹅黄色绣梅花比甲,腰间系着雪青色缠枝莲暗花百褶长裙,发髻上一支碧玉簪一支芙蓉金步摇,眉似远山,眼如秋水,静如娇花照水,动则顾盼生辉,竟不似武将之家的姑娘,更像是书香门第的闺秀。 林妹妹的母亲,果然不凡。 葭雪的目光定在贾敏身上一直舍不得移开,心里隐隐有点小激动和小期待,眼前这个小姑娘是贾敏,真是贾敏啊!那可是正牌《红楼梦》里一出场就领了便当却活在了无数同人小说中的林妹妹的妈诶! 葭雪是文科生,从初中起就很喜欢看《红楼梦》,侯颖也很喜欢,不仅有脂批版红楼梦,还买了不少红学大家的红楼研究著作,两人经常一起看一起讨论,后来侯颖上了大学,葭雪南下打工,两人还有联系,在网上看了不少红楼同人网络小说,对各种穿越女拼命黑贾敏踩贾敏给林如海生儿子的文极其不满。 用侯颖的话来说,你说你一个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新时代女性,穿越了还有系统空间什么的金手指,就为了给一个大叔当小妾证明自己是真爱然后儿子一茬一茬地生,你就这么点追求,别给我们现代人丢脸了! 葭雪深以为然,和侯颖吐槽过无数次。贾敏,作为正牌《红楼梦》中惟一一个连名带姓完整出现过的女长辈,又以敏为名,可见原著作者曹雪芹对这个人物的重视。虽然一出场就领了便当,可她要是不领便当,这《红楼梦》之后的剧情又从何而来?父母双全、三品大员的嫡长女黛玉怎么给五品官的嫡次子宝玉还泪?可不就得父母双亡兄弟夭折一无所依才只能去贾家,不然以宝玉那个身份门第,够得着黛玉? 因曹雪芹没写清楚黛玉那个夭折的弟弟是嫡出还是庶出,所以就有不少贾敏多年无子把持后院手段恶毒之类的猜测,甚至把那个儿子的死都算在了贾敏头上,可那个儿子夭折后贾敏一病而亡,未尝不是因为儿子夭折伤心欲绝郁郁而终,贾敏便是再怎么狠毒,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林如海又不是傻子,能不知道?但林如海却对黛玉说他无续室之意,其夫妻情深可见一斑。真是为了黑贾敏,什么罪名都往她头上扣了。 林家子嗣不丰,数代单传,林母一辈子只生了林昶一个儿子,苏夫人亦过了三十岁才生了林海,难不成百十年来都是女人的毛病?现在看来,贾敏面色红润,朝气蓬勃,可不是个病怏怏的西施,反而林海看起来稍有些弱。可惜在这个时代,一旦子嗣有碍,世人都苛责女人,却从来没有对男人说三道四。 别说古代了,即使是现代,一对夫妻生不出孩子,有几个男人主动去看病的,还不都是先推女人去看,女人没问题那就是男人吧,男人还觉得伤面子。她林葭雪可不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怀不上孩子,明明不是她的问题,却还要因此被郑飞家暴毒打。离婚?她倒是想,然而法院驳回离婚起诉之后不到半年,她就死了。 如今贾代善正当盛年,贾家将来再如何不堪,现在却是鼎盛时期,林家和贾家又素有交情,看来这次投胎运气还行,能围观林妹妹的父母成亲之路,还不错嘛。 林潆的满月宴办得十分隆重热闹,林海也给妹妹准备了礼物,除了自己小时候收起来的小玩意,还亲自挑选了一个璎珞项圈,等妹妹长大了就可以戴了。 转眼就是正月十五上元节,今年林府新得了大姑娘,林母和苏夫人心情大好,准备晚上先去逛灯会,然后过桥走百病。 上元节是古代女孩们最为期待的一个节日,这一天,常年被拘束在内院的女孩们可以出门逛街,古诗词中不少浪漫的邂逅都发生在上元节,也难怪了,只有这一天,男女才有接触的机会。 林母年龄大了,灯会人多,磕着碰着就不好了,林昶夫妻先带着儿女去灯会游玩,然后再回家接林母去过桥走百病,葭雪作为林母身边得力的丫鬟,晚上自然要陪着林母一起。 陪着林母的葭雪万万没有想到,在走完三桥时,她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第13章 第二世 十一 过三桥,走百病,是上元节一直以来的习俗,快到子时,林家祖孙三代走完三桥,轿夫备好了轿子在路口等着,送林家几位主子回府。 琉璃翡翠扶着林母进了轿子,丫鬟们分两旁伴着轿子向回走,将将起身,葭雪忽然听到了一阵“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 她有命轮又练过武功,现在虽然不能练拳脚功夫,内功修习却没落下,听觉灵敏,能听到远处的动静,原本她也没怎么留心,但紧接着响起的声音让她顿时如遭电击,整个人愣在原地,下意识地扭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求您救救我女儿,求您救救她啊!” 那个夹杂在敲门声里苦苦哀求的哭声为何如此熟悉?即使分离了整整一年多,她也不会听错,这是娘的声音,没错一定是娘! 葭雪愣了片刻,连忙一路小跑追过去对林母求道:“老太太,我刚好像听到我娘的声音了,求您让我过去看看吧。” 林母微觉讶异,道:“这大晚上的,你可没听错吧?” 葭雪又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尖叫,跟王春的声音一模一样,越发心急如焚,几乎快要哭出来:“我真听到了,她好像遇到了什么危险,您就让我去看看吧。” “叫上几个人跟葭雪过去。”林母听葭雪语带哭音,立即对琉璃吩咐了一声,琉璃立即去找了管家林四,林四派了两个护院给葭雪。 葭雪对林母道了声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快地跑过去。 离得越近,声音越来越清晰,除了哭泣哀求,还有骂骂咧咧打人的声音。 葭雪跑过两条巷子,皎洁的月光下映入眼帘的竟是如此可怖的一幕! 四个精壮汉子,围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拳打脚踢,边打边骂,被打的那个人趴在地上,死死地护着胸口一团小小的东西,那个被打的人苦苦哭泣求饶,发出的正是让葭雪无比耳熟的声音,那是……她这辈子的亲娘王春! 忽然间,一个男人揪起女人的后背,将她提起来,另一个人一把夺过她怀里的东西向后一扔,骂道:“你跑,我让你跑啊!” 怀里的东西被夺走的瞬间,王春突然像发了疯一般尖叫一声,跌跌撞撞地就要扑过去夺,却被人一脚踢在肚子上,向后飞出重重地摔倒在地。 葭雪赶过来的时候,恰好看到那男人夺了王春怀里的东西向一边扔出去,月光下看得分明,那居然是一个婴儿襁褓! 葭雪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加速向前疾奔,在婴儿落地之前险险接住,站稳之后大喝一声:“住手!” 四人停了手,回头一看,竟是个穿戴不俗的美貌女孩,先呆了一呆,随即露出不怀好意的阴笑,刚想调戏几句,却见背后还有两个身材魁梧面色不善的男人,看来这女孩应该是大户人家的丫鬟,还是不要招惹得好,咽了口唾沫道:“哟,哪来的丫头,多管什么闲事!” 葭雪怒道:“放了我娘!” “你,你娘?”那四人不可思议地指着地上那个被打得面目全非的人,眼睛瞪得铜铃一般,“这女人是你娘?” 王春从地上爬起来,听到有人喊娘,透过额前几缕凌乱的头发,看道不远处的女孩,不禁浑身一震,又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喃喃自语:“我一定是做梦,又梦到二丫了。” “你们这群拐子,还不放了我娘,等着我抓你们去见官么!”葭雪抱着婴儿向王春走过去,仰头面色冰冷地瞪着四个男人,眼中怒火燃烧。 “你谁啊你,再多管闲事连你一起卖了!” “哟呵,敢卖宣平侯府的人,你们胆子真肥啊。”跟着葭雪来的两个护院目光如箭,抱着胳膊冷笑。 宣平侯府四个字一说出来,那四个男人登时换了一副样子,点头哈腰地赔笑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姑娘,姑娘大人大量,千万莫跟小的一般见识。”逃也似地跑了。 “娘。”葭雪蹲下身,拿帕子拭去王春嘴角的血迹,鼻子一酸,两行眼泪簌簌而落。 “二丫,你真是二丫么!”王春犹觉是梦,难以置信地盯着葭雪,抖着唇问道。 葭雪一只手抱着婴儿,另外一只手抱住王春,泪如雨下:“娘,我是二丫,我是您的女儿二丫啊!” 王春呆愣了好久,才颤抖着伸出手抱住怀里的女孩,真实的感觉告诉她这不是在做梦,脸色几度变幻,终于回过神来,她朝思暮想的女儿就在自己怀里,哭道:“我苦命的二丫,娘终于见到你了!” 母女俩抱头痛哭,两个跟着过来的护院觉得有点头疼,这么哭下去可不是个事,一个道:“葭雪,快别哭了,既找到你娘就一起回去吧,老太太还等着呢。” 葭雪这才渐渐收声,擦了脸上的泪水,对两人道了谢,王春接过葭雪怀里的婴儿,紧张焦急地道:“等等,二丫,你妹妹病了,你快给她看看。” 葭雪刚才乍见到母亲,就没注意自己刚才接住的婴儿怎么了,现在仔细一看,只见那婴儿瘦小的脸庞红彤彤一片,小嘴唇不停地蠕动,显然是发烧了。 葭雪才发现旁边就是一个药铺,难怪王春要来这里敲门了,现在顾不上问她怎么来了京城,还是先救人要紧。今天上元节,北方的夜里却还是很冷,王春穿着单衣,婴儿襁褓还没葭雪身上的棉衣厚,她当即把身上的夹棉比甲脱下来给婴儿裹上,诊查之后确定婴儿是受了风寒才发烧,心中已经拟好了药方,拍了好久药铺的店门,门都紧闭不开,想必铺子老板听到外头打人的动静,为了不管闲事才不肯开门吧。 妹妹看起来还没有满月,又正发烧生病,葭雪忧急之下,干脆报上了林府的名头,这才把药铺老板叫出来,口述药材用量,买好了药才和两个护院一起回到林府。 回到林府之后,葭雪先把药交给芙蓉,请她帮忙熬药,然后想带母亲去给林母磕头谢恩,却听丁香说林母已经睡下了,之前林母已经发了话,说如果葭雪真找到她娘了,先让她娘跟她在耳房凑合一晚上,明儿一早再另做安排。 葭雪和王春对林母感激不尽,回到房间,芙蓉帮着熬好了药给她们送去,两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给婴儿灌下去,那婴儿嘴里进了苦药汁子,登时挣扎哭泣,药汁从嘴角流出了许多,急得王春和葭雪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喂婴儿喝了药,葭雪却不敢松懈,拿帕子沾了水给婴儿冷敷额头散热,这么小的孩子,生起病来稍有不慎,一条小命就没了。 葭雪和王春守了婴儿一夜没合眼,终于在天亮的时候,婴儿退了烧,王春拍着胸口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满是乌青发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等林母起床洗漱之后,葭雪带着王春去给林母磕头。 林母乍见王春,吃了一惊道:“还以为葭雪小孩子听错了,不成想还真是你娘,当真是母女连心。”说着让王春起来,见她衣衫单薄,鼻青脸肿,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婴儿,连连摇头叹息,问起家里情况。 王春犹豫了一下,道:“村里遭了灾,家里都被山石砸毁了,没有办法,当家的就带着我们投奔亲戚,没想到路上失散了,我又遇到了拐子,被带来了京城,趁上元节灯会人多,我逃了出来,被拐子追打的时候就遇到了二丫。二丫如今在林府当差,得老太太垂怜,定是她上辈子积了德才遇到林家这样慈善的人家,我们母女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老太太的恩德。” 天下穷人不知几何,似王春这般遭遇者到处都是,林母唏嘘叹息几声,问葭雪接下来作何打算。 葭雪连忙回道:“我想求张婶子帮我租一处院子,好让我娘和妹妹有个安身之处,也方便照应。” 林母可怜王春,给了十两银子让她置办家当,王春顿时大吃一惊,赶紧给林母磕头谢恩。 从林母的院子里出来,葭雪先让王春回自己的房间睡一会,她从箱子里拿了自己这一年多得的赏钱,都装到一个荷包里,去往苏夫人的院子找张婶子。 张婶子是苏夫人的陪房,原姓孙,后来嫁了府里的管事张勇,众人就称呼她张婶子了,她儿子已经脱了奴籍,现正走南闯北地做生意。张勇一家一直是苏夫人的心腹,在府里极有体面。 苏夫人为人和善,张婶子也待人亲厚,葭雪过来寻她,说明了来意,给了张婶子一个自己刚做好的荷包当谢礼。 珊瑚的针线是满林府最好的,她教出来的葭雪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张婶子的儿媳就很喜欢这些东西,她收了葭雪的荷包,笑道:“巧了,我家隔壁有处小院子有人要往出去租呢,一年十两银子,你要觉得好,我就帮你租下来。” 葭雪对张婶子千恩万谢,给了十六个银锞子给张婶子做房租,一个银锞子重约七钱,十六个就是十一两多一点,笑道:“有劳婶子了,剩下的钱给婶子打酒吃,谢谢婶子帮忙了。” 张婶子的效率极快,过了中午就来找葭雪,说院子租好了,领着她们母女从后门出府,走了一条街,来到给她租的院子跟前,地段果然不错,既清净,离林府又近,还跟张家的宅院比邻,至少附近治安还算不错。 葭雪给王春租的院子不大,六间房屋,家具一切都齐全,院子里还有一口水井,张婶子赠送了被褥锅碗等物,王春略收拾收拾就能住下。葭雪给王春买了几套换洗衣裳柴米油盐酱醋等生活用品,终于有个遮风挡雨的小家了。 林母听说之后,给葭雪放了两天假,让她们母女好好团聚团聚,不必回来当差了。 住进新家的当晚,葭雪给王春身上涂了消肿化瘀的药膏,问道:“娘,您怎么来长安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知母莫若女,她知道王春在林母跟前说的那段话不是真的。 “二丫,你别问了。”王春眼神闪躲,不敢面对葭雪,被女儿握住的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葭雪关切而郑重地看着王春,“娘,我长大了,您不该瞒我,我可以为您分担的,您不要都一个人扛着。” 王春眼皮一抬,眼眶里泛起一层水雾,咬唇道:“我逃出来了,不然跟你妹妹就没活路了。” 第14章 第二世 十二 “他要卖了你么!”葭雪怒气冲冲,这是她能想到最可能的猜测。 王春面上黯淡,轻轻拍着怀里熟睡的婴儿,流泪道:“你爹,你爹要杀了你妹妹。” 葭雪冷笑道:“他当年就想弄死我,他要杀妹妹,我一点也不意外。”溺杀女婴在这个时代简直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如果没有命轮,林葭雪的第二世连一天的寿命都没有。 “你妹妹不是他的种。”王春犹豫了一瞬,将女婴又抱得紧了一些,那双曾经美丽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光芒,黯淡如沉寂的死水。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葭雪惊怒交加,拍桌而起,她知道王春的性子,善良淳朴,却胆小懦弱,吃苦挨打这么多年,连吭都不敢吭一声,只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她这么懦弱,又怎么敢做红杏出墙的事情,肯定是有人对她用强,才有了这个孩子。 王春被葭雪浑身散发的怒气吓了一跳,连忙道:“没有没有,没有人欺负我。” 葭雪压根不信,没有人欺负她,那这个懦弱的娘亲又怎么敢背着那个她最怕的步穹跟别人生孩子? “前年冬天,你爹把你卖了二两银子,给狗子买药花了一吊钱,剩下的,他拿去赌了。”说起步穹,哪怕她现在已经不在那个男人的身边,王春还是有点畏惧,“期初,他的确赢了几吊钱,以为自己手气特别好,就越赌越大,最后什么都输光了,家里仅有的耕牛和一亩地都卖了还账,可他还想着翻本赚回来,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 “还是输了个精光。”葭雪不用猜也知道结局,赌场那种地方,坑的就是步穹这种爱占小便宜妄想一夜发财的人。 王春道:“什么都没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过了年,他听说云安县有个胡员外,家里二十岁的儿子一病死了,想租个女人再生一个,你爹……就把我租给胡员外了,说生了儿子,胡员外就给你爹二十两银子。” 听到租那个字的瞬间,葭雪不由自主地打个哆嗦,莫名的寒冷侵蚀入骨,刹那之间,心里冒出想杀了步穹的念头,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有了想杀人的想法? 王春今年二十八岁,女人只要还有生育能力,四十多岁都能生,至少十年,这十年中只要她没难产死掉,步穹还能把王春租租给不同的男人,让她承受无尽的耻辱还要冒着生命危险生孩子! 葭雪颤声道:“后来呢?” “后来啊……”王春叹息,“后来我去了胡家,认识了胡家那个守寡的奶奶,才十六岁,进门不到一年就死了男人。过了三个月,她就殉夫了。”王春说到这里,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似乎既敬畏又害怕,“大奶奶死的第二天晚上,我在灵堂听到棺材里有动静,听到大奶奶喊救命,我就想找人撬开棺材板子救她出来。可没有人相信我,胡太太说我被魇住了,要驱一驱,她饿了我三天三夜,就在那时候,我怀孕了。” 葭雪脱口惊道:“胡家把她给活埋了!”她进林府之后,看过一些当代风俗相关的书籍,也曾听过府里许多积年的下人们说过一些烈妇烈女的事迹,说起那些自尽殉夫的烈妇烈女,全都是一副称赞钦佩的模样。 每年地方上的乡绅、族长和保甲长都要向官府推荐节妇烈女,从帝都长安到各个州府县地都有修建“节孝祠”“烈女祠”,立贞节牌坊,表扬守寡殉夫的节妇烈女,死后设其灵位于祠堂中供人祭拜瞻仰。 除此之外,官府还给节妇烈女的夫家拨款三十两“坊银”,为其建坊。节烈事迹特别突出的,由官员上奏朝廷,皇帝还亲自御赐诗章匾额,赏赐绫罗绸缎,节妇烈女的名字事迹被写入史书和地方县志。 载入史册,万古流芳,风光无限,荣耀之极,当真是天大的体面。背后怎样,那些活着的人是不会关心的。 王春拱了拱肩膀,害怕地道:“胡老爷胡太太说大奶奶是思念大爷过度伤心而亡,不许我胡说八道。” 葭雪很同情痛惜那个被胡家活埋的女子,人都死了,她也只能同情一下,唏嘘一声,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有一天半夜里我房间里溜进来一个人。”王春竟然笑了笑,微微有些激动,“二丫你猜那个人是谁?是你韩爷爷的儿子,他和儿子团聚了!我当初以为他出事了,还担心了好久。那天晚上溜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还把我吓了一跳,他说为了报答我曾经对韩老伯的照料,他去大槐树村找过我,又打听到胡家,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找个地方给我安身,报答我的恩情。” 葭雪心头一紧,听到王春提起老韩头就竖起了耳朵,生怕错过一个字,那天晚上去找王春的一定是父亲,他恢复原本的样子了所以娘亲没认出来,可让葭雪十分不解的是,为什么这么一个脱离苦海的大好机会,王春却没有把握住呢? “我没跟他走。”王春接着说道,“一来,我怀着孩子,这孩子没生下来我就跑了,胡家不会放过你爹跟你哥哥的,一定会打死他们,我不能害了他们。二来,我不相信那个人,万一他是骗我的呢。” 葭雪恨铁不成钢,只想把这个懦弱娘亲的脑袋瓜子狠狠敲一下,该灵光的时候你不灵光,这个时候你倒是谨慎小心了,却白白失去了这么一个好机会。 王春继续说道:“他也没强迫我一定跟他走,说给我留了三十两银子,就藏在韩老伯家的灶膛里。去年腊月二十,我生了你妹妹,胡员外一听我生了个丫头,气得吹胡子瞪眼,就要溺死你妹妹。我那时候刚生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抢了丫头死活不给他。他嫌我晦气,把我撵了出去。那约定的二十两银子一个铜板也没给我,他还说:‘我养了你一年,白白浪费我多少粮食,竟然生个赔钱货出来,没跟你要钱就是我慈悲了还给你银子?还不快滚!’我回到家里,你爹见我带了个女娃回来,还没拿回银子,就把我打了一顿。” “娘,您受苦了。”葭雪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抱住王春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真是太苦了,她都不敢想象娘亲这一年多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一定要让娘亲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挨打挨骂了! “好孩子,娘现在没事了,不哭了啊。”王春拍着大女儿的背,眼中酸涩,吃尽苦头的人是她,却反而是她在安慰女儿。 葭雪抬头哭道:“那您怎么又来长安了呢?” 王春给葭雪擦了眼泪,道:“我回到家里以后,村里人就不待见我,我也不大敢出门,一出去就会被人吐唾沫,狗子在外头跟别的孩子玩,十几岁大的孩子,打打闹闹都是常有的事,但总有人拿我来笑话你哥哥,他在外头受了气,回来就骂我,问我这个破鞋为什么还要回来。” 葭雪听得咬牙切齿,狗子不是她哥,她才没有这种混账哥哥! “我没生出儿子,没赚到钱,你爹觉得我给他戴了绿帽子,打我,打你妹妹,我有天看到他磨刀,嘴里说着弄死那赔钱货,我怕他杀了你妹妹,我就想跑了。”王春说起这些事情,竟然没有一丝对步穹的恨意,“之前我去了隔壁,还真在灶膛里找到了三十两银子,不能让你爹看到银子,看到了他又要拿去赌了。前几天一早,我哄你爹说我在胡家听到县里有人家招奶妈,能赚好多钱,你爹一听有银子赚,就让我走了。到了县城,我就想找你,也不知这一年多你在哪,刚巧我在县城遇到来村里收猪的屠夫,他媳妇跟我见过,说愿意帮忙找你,就带我来了长安,昨天晚上城门关之前刚赶过来,我以为他们夫妻真的好心帮我找女儿,就把那三十两银子分了十两给他们。谁知他们竟然要把我卖了,他们跟那几个拐子说话,都一个劲地看我,我觉得不太妙,就趁他们不注意跑了,刚巧附近就是灯会,人多,他们没抓住我,但那时候你妹妹突然就发烧了,我只能带着她去找大夫,结果被他们发现了。”她抱紧怀里的两个女儿,喜极而泣,在经受过这么多摧残之后,还能笑得平静而满足,“老天爷可怜我,竟然遇到你,二丫,娘还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你了。” 葭雪听罢,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滚滚而落,越发对步穹和狗子这对渣父子恨之入骨,同时更觉心寒害怕,太平盛世又怎样,这太平盛世何曾对女子保护过一星半点?天下间像她们母女这样的人成千上万,又有谁会像她们那样有运气遇到可以帮助她的人? 王春把睡着的小女儿放回炕上被窝里,拿了把剪子剪开自己身上的薄袄,从夹层里拿出一堆碎银子塞到葭雪手里,“二丫,这些你都拿去吧。” 葭雪心头一热,推了回去,“娘,您留着吧,我不缺银子,我现在一个月一吊钱的月钱,伺候着老太太高兴了,赏赐也得了不少。妹妹还要吃奶,您以后多给自己买吃点好的,鸡鸭鱼肉蛋,想吃什么买什么,千万不要亏待了自己。” 王春听葭雪的月钱竟有那么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吊钱,以前她辛辛苦苦大半年都攒不得一吊钱,女儿当丫鬟竟然有这么高的月钱,王春又高兴又心酸,女儿才十一岁不到,就要伺候别人来养活自己了。 葭雪笑道:“娘,给妹妹起个名字吧。您一直叫我二丫,难不成要叫妹妹三丫?” 王春擦了擦眼角的泪,“我听说林家太太给你起了个名字叫葭雪,这名字好听,你跟着老太太,像读书人家的姑娘似的,不如你给你妹妹起个名字吧。” 葭雪看着还在病中沉睡的小女婴,心头叹息,又一个来这世间吃苦受罪的女孩,她还不知将来之路的坎坷艰难,为人莫作女儿身,可既已托身为女,生在这不公的世道,又当如何自处呢? “惟愿妹妹一生平安喜乐,就叫安然吧,跟娘姓。”葭雪抚着妹妹的小脸轻声说道,给自己的小妹妹起了名字。王春觉得这名字很好,点头同意。 王春找到了大女儿,也算是苦尽甘来了,葭雪现在是二等丫鬟,一个月一吊钱的例银,不过这些都是毛毛雨,老太太和太太的赏赐才是大头,这一年多光她得的几套首饰就足够她们母女用一辈子了。便是没有这些也没有关系,葭雪不能练武,但内功和法术的修行却从来没有落下,点石成金的法术经过两辈子十几年的修炼,终于所有小成,十两重大小的石块都能被点成金子了,而且含金纯度还颇高,有这么一个逆天的法术,不愁活不下去。 葭雪陪了母亲两天,又照顾妹妹逐渐好转,这才回林府当差。 临走之时,葭雪郑重嘱托王春千万千万少出门,出门也尽量将自己丑化,不独古代,就连现代也将男人对女人的不轨行为归罪于女人的皮相之上,一旦出事,铺天盖地都是对女人的指责,似乎长得漂亮的女子出门就是为了勾引男人的。王春虽是村妇,现在年近三十,一张脸蛋却堪称绝色,若是再白上一些,皮肤再好上一点,倾国倾城都不为过,这样的容颜在深宫后宅都是绝佳的武器,可在一个小老百姓脸上,却是一桩天大的罪过。 为了自保,她只能隐藏自己的容颜。王春也知道,万事小心,足不出户,出门必定伪装,她也怕步穹找到这里来。 第15章 第二世 十三 进入林府当丫鬟的第二年,是葭雪第二次投胎以来最开心最幸福的一年,不仅有个包衣食住行的工作,还能学到珊瑚高超的绣花技艺,最重要的是,她终于和娘亲团聚了。 穿越前,在林葭雪二十五年的人生里,她从来没有在母亲怀里撒过娇,或者像别的小孩一样骑在父亲的肩头玩耍,这一切都是那个比她小两岁弟弟的待遇,她永远只有站在旁边默默看着的份。 进入了这个书中的世界,没想到还能收获曾经最渴望的亲情关爱,作为尹琳的七年,她找回了曾经缺失的童年欢乐,父母那么爱她教导她,是以前的她连做梦都不敢想的。 可惜幸福的日子太过短暂,做了七年的美梦,醒来之后,就从天堂掉进了地狱。还好,还有一个爱她的娘亲,用她卑微的身躯守护了她九年。 王春被卖给步穹十五年,只反抗过他两次,每一次都是为了女儿,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这个瘦弱普通女人有着不顾一切的力量和勇气。 如果这份勇敢能再多一点就好了,她就能少受很多苦楚。 有了母亲和妹妹,葭雪的心情也变得更加畅快,跟她同住一屋的七个女孩都说她最近爱笑了,她长得越来越像王春,活脱脱就是王春少女时候的模样,却不同于王春小时候食不果腹营养不良又穿得破烂不能打扮,在林府一年多,作为林母跟前重要的丫鬟,吃什么要什么,底下人都不敢怠慢,这一年多以来,营养跟上了,又穿金戴银地打扮起来,原本一个瘦弱不堪的贫女就脱胎换骨了,成了水灵灵鲜嫩嫩含苞待放的花儿。 时光匆匆流逝,转眼又到了五月十五,这一天是荣国府的盛宴,荣国公嫡长女贾敏的十一岁生日,也是葭雪的十一岁生日。 苏夫人照着去年的例给贾敏准备生日贺礼,同样不忘了投其所好,给贾敏送了几本孤本书籍,上等文房四宝,还有珊瑚和葭雪合力完成的一个小型双面绣插屏芯子,绣了梅兰竹菊四君子的纹样,虽是烂大街的内容,却又不是市面上常见的花样子,红碧两色梅花映白雪,兰草兰花伴清溪,湘妃竹遗世而独立,白菊绰约清冷如霜娥,这件礼物果然很得贾敏的心意,当天就摆放在闺房里了。 这一次,苏夫人准备在贾敏的生日宴上探探史夫人的口风,好为将来请人说媒做准备。 若论门第,贾家比林家有所不及,到贾敏这一辈才是第三代,林家已传世五代,但第一代荣国公贾源跟随太/祖有开国之功,贾代善仍袭荣国公一爵,亦是以自身显赫的军功所得。贾家一门两国公,可谓为勋贵之首,人脉之广,功劳之大,非常人所及,而林家虽是列侯,承袭四代之后,到林海身上已无爵位,将来林海出仕,只能走科举一途,若有一门位高权重的岳家帮衬,林海的前程就多一份保障了。 寿宴之上,苏夫人正欲开口问史夫人时,已有旁人对史夫人问道:“敏姐儿出落地越发隽秀了,可许了人家不曾?” 一家有女百家求,贾敏这样出众的女儿,自然十分抢手,不知有多少家看着盯着。苏夫人心中一紧,留神细听。 史夫人笑道:“还没呢,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哪舍得将她早早地许出去,我们老爷也想多留她几年,再说,她二哥还没定亲呢,敏姐儿是妹妹,不能赶在哥哥前头。”贾政今年十五岁,亲事还未说定,贾代善夫妻已经有了人选,相中了同为金陵四大家族的王家嫡出三姑娘王子朠,准备等贾敏过了生日就请媒人上门提亲。 史夫人话里话外摆明了不急着给女儿相看婆家,女家不急,别人也不好意思开口再问了。儿女亲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贾家无意,上赶着提反倒惹得没趣,苏夫人亦没提,只跟史夫人说了些家常话,等回家后再跟林昶商量商量,务必要探明贾代善的意思。 寿宴结束,诸家来贺的亲友各自回家,晚间送走了几个来定的儿女,贾代善忽然问道:“敏姐儿十一岁了,也该说亲了,最近有不少同僚探我的意思,你对敏儿的亲事怎么看?” 史夫人服侍贾代善脱了外袍,浅然一笑反问道:“不知老爷有什么想法呢?” 贾代善缓缓道:“我想着咱家从军出身,现下虽然外人看着位高权重皇上宠信,但现在早就不是兵荒马乱的年头了,兵权越大就越是个烫手的山芋,功高震主的事可不能有。现在是治世,从文才是子孙后代的长久之道。能有书香门第的亲家扶持,对未来大有裨益。咱们1给赦儿聘了张大学士的千金,老太爷和老太太都是极支持的。可惜赦儿不爱读书,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政儿虽然爱读书,但如今都十五岁了连个秀才都还没考上,敏儿天资聪慧,读书比她哥哥强百倍,偏是个丫头,若是个哥儿就好了,唉。”贾代善惋惜地叹息了一声,接着道:“我的意思是给敏姐儿寻个书香门第的宦官之家,一来,将来能扶持赦儿政儿的子孙一把,二来,女婿饱读诗书,能跟咱们姑娘志趣相投,夫妻也能更和睦些,三来,以咱们家的门第,敏儿将来嫁过去不会被怠慢,若受了委屈,咱们还能给女儿撑腰。” 史夫人心中另有成算,面上却不显山露水,笑着问道:“这么说老爷心中有合适的人选了?” “我看宣平侯府林家就很不错。”贾代善含笑点头,“林大人跟我都对皇上忠心耿耿,他家海哥儿人品模样都不错,言行举止进退有度,心性坚定又读书上进,虽然林家的爵位到头了,但林海将来必定前程似锦,可比咱们家政儿强得多了。” 史夫人虽和苏夫人交好,也很喜欢林海人品才学,但被贾代善说自己儿子不如别人儿子,登时有点不大高兴,嗔道:“哪有人像你这么当父亲的,胳膊肘向外拐,这么埋汰自己儿子。” 贾代善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生的儿子你还不知道,政儿虽然酷爱读书也算得上刻苦用功,但国子监的先生除了夸他用功之外可从来没说别的。你呀,就是太宠孩子了。” 史夫人叹道:“政儿知道自己天资不够,勤能补拙,每天读书熬得眼睛都红了,你多鼓励鼓励他。对了,敏儿的亲事,看来老爷是相中林家了,我却有点其他顾虑。” 贾代善奇道:“你且说来听听。” “林家的底蕴是比咱们家深厚,林大人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如今是礼部侍郎,论门第,也不算委屈敏儿。只是……”史夫人秀眉微蹙,叹了口气,“俗话说得好,‘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林家的爵位已经到头了,海哥儿纵使天资再好,也不能保证一举夺魁考中状元吧,敏儿若嫁过去,还不知熬多久才能熬到一身凤冠霞帔。” “这却奇了,你跟林太太不是顶要好么,怎么不同意和林家结亲呢?”贾代善虽觉妻子言之有理,却没有改变他相中林家的心思。 史夫人道:“苏妹妹跟我再亲厚,能比得过敏丫头?敏儿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心疼谁心疼。” “说得好像我不心疼敏儿似的。”贾代善摇头一笑,“那太太可有中意的人选?” 史夫人笑道:“我听甄妃娘娘说,皇上有意给明睿郡王选妃……” “这件事你休要再提!”不待史夫人说完,贾代善已皱眉打断,“咱家已经荣极,无须和皇室宗亲联姻,没得让皇上忌惮猜疑。” 史夫人却道:“老爷也小心太过了,明睿郡王自小流落民间,六年前才认祖归宗。明睿郡王虽是皇子,却超然事外,不掌实权不参朝政不结朋党,跟和怡郡王一个模子,惹不了什么祸事。敏姐儿是国公千金,嫁过去就是郡王妃,门当户对有什么不好,老爷为何还要反对呢?” 贾代善又好气又好笑,看着妻子道:“天家无情,你当皇家儿媳妇是好当的?明睿郡王将来是闲王还是夺嫡谁知道?谁知道他现在是不是韬光养晦也盯着那个位置呢?即使他平安无事,那他也是皇上的皇子,未来新皇的兄弟,女儿若受了委屈,咱们还怎么给她撑腰?林家的爵位是断了,但以林海的才学,将来必是三甲之才,且林家门风清正,林大人林太太知书达理为人和善,跟咱们素日情分就不浅,敏丫头嫁过去,比当什么郡王妃自在多了。” 史夫人听完,脸色顿时变了一变,明睿郡王现在才十六岁,目前看着是超然物外,不参与争权夺位,但贾代善说的对,谁知道他将来会不会一直这样明哲保身下去呢?历代皇家夺嫡,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赌赢了一世荣华,赌输了全家陪葬,这个赌注太大了,她还是不能拿女儿的性命去赌。思前想后,认同了贾代善之言,将皇室宗亲和因战功显赫得以封王的四家也都排除在结亲之外了。 林家早有结亲之意,去年给贾敏送了那么名贵的羊脂白玉砚台,今年的贺礼也十分精致用心,能对女儿这般上心,将来嫁过去,也不必受婆母磋磨了,史夫人曾经就十分羡慕苏夫人,不用伺候婆婆用饭立规矩,她现在已经是当了祖母的人了,却还得守着媳妇的规矩伺候老太太。当母亲的总是心疼自己闺女,她哪里舍得贾敏跟自己一般受苦,这么看来,林家还真是不错的亲家。 贾代善夫妻在讨论女儿婚事,宣平侯府林昶夫妻也在谈论此事。 这件事很早以前他们就已经商讨过了,夫妻二人最中意贾敏。林家虽是列侯出身,如今成为清贵之家,但爵位到头,权势上却不及贾家。贾家军功显赫,位高权重,贾代善虽是武将,却对读书人极是推崇,亦用心栽培子女读书,看得出来,贾代善想从子辈开始武转文职。而林海将来没有爵位在身,入仕须从科举,若有一门位高权重的岳家帮衬,便可以省去许多弯路。 林贾两家各取所需,岂不两全其美。 只是如今林海尚是白身,现在提亲,恐贾代善夫妻有所顾虑而不应,两人商量了一番,决定让林海今年秋天回祖籍姑苏,参加明年的县试府试和后年的院试。 通过了院试,就有秀才的功名了。 次日林昶将此事跟林海说起,林海笑道:“巧了,儿子正想跟父亲回禀呢,学里先生也鼓励儿子回乡应试,明年二月县试,四月府试,次年便可参加院试,儿子想过了中秋节就回姑苏读书备考。” 第16章 第二世 十四 林海自小聪慧,自三岁启蒙至今十年,也是时候下科场历练历练了,父子俩想到一块去,越好下午林昶下班林海下学了一起去见林母,回禀林海准备南下回乡备考之事。 晚饭时分,林昶夫妻带着子女陪林母用饭,林潆已经六个多月了,懂得人逗,又十分爱笑,屋子里时不时响起她咿咿呀呀欢快的笑声。 饭后,林昶说了林海科考一事,林母满脸的笑容立时散去,拉着林海的手久久舍不得松开。林海这一走,将近两年都不在家,她不是一味溺爱子孙的老人,早已想到会有今天,只恨自己年事已高,孙儿才十三岁,又没有个长辈陪他一起南下,叫她如何放心得下,淌了一会眼泪道:“林家的子孙都是有志气的,我也不拦着你,到了姑苏,千万记得经常写信回来。” 林海笑着安慰道:“老太太,孙儿还有三个多月才启程,必定每天都来陪您说话。将来孙儿回来,妹妹也三岁了,我还可以教她读书识字呢。” 似乎能听懂林海在说自己,林潆在奶妈怀里扑腾了几下,小手挥着拨浪鼓向林海伸过去,奈何两人离得不算太近,林潆够不着林海,急得“啊”“呀”地叫了两声。 林海从奶妈手里接过妹妹,林潆果然安静了许多,丢了拨浪鼓,拽着林海身上玉佩的穗子玩,林海笑道:“看来妹妹是舍不得我走呢。” 苏夫人笑道:“她才多大,能懂得什么,定是看上你身上的东西了,不然你把那玉佩给她,看她还要你不要。” 林海听了,真把玉佩解下来给林潆,林潆瞅了那碧色的玉佩一眼,却依旧抓着玉佩下面的穗子玩得不亦乐乎。林海把穗子拆下开给她,“妹妹真懂事,从来不摔值钱的东西,我听卫霖兄说他弟弟小时候不知摔坏了家里多少玉石瓷器。” 众人都笑了,林母道:“还说别人呢,你小时候不也是,淘气地很,把你父亲的一个宋代花瓶摔碎了,潆姐儿乖巧,以后你父亲也能少心疼他那些瓶瓶罐罐的了。” 林昶和苏夫人想起林海小时候的事情,不由相视一笑,林海却觉得很不好意思,林母笑道:“海哥儿,你也别觉得没面子,哪家孩子小时候不顽皮,你妹妹是女孩,哪能跟你比。” 一家子说笑了几句,林母向苏夫人道:“海哥儿要回姑苏,你先派个人回老宅知会一声,让那边做好准备。想好派谁陪着海哥儿一起南下了么?” 苏夫人看了林昶一眼,含笑回道:“我跟老爷商量过了,让林四陪着,林四稳重,办事一向稳妥,有他陪着海哥儿我们都放心。宝山和阳波两个小厮都是伺候海哥儿惯了的,他们俩也得跟着,另外,我还想跟老太太借个人。” 林母略一思忖,道:“是葭雪吧。” 正在给林母揉肩膀的葭雪微微一惊,依旧继续给林母按摩,这事无须考虑她的想法,林家主子安排好了,她只有执行照做的份。 苏夫人点点头,“姑苏远在江南,这坐船至少也得一个多月,我想着海哥儿从来没出过远门,万一路上晕船,或者水土不服,有个懂医的丫头跟着,也能方便照料海哥儿的身子。” “你说的这些也是我担心的,葭雪,你准备准备,届时跟着大爷回姑苏。”和林海有关的一切都是重中之重,林母岂有不应之理,当下就把葭雪拨给了林海,“从今儿起就升她当一等丫鬟,例银从我这里出。葭雪,明儿你就先去大爷身边伺候吧。” 葭雪愣了一愣,随即停止按摩,低眉顺眼地走到林母跟前磕头谢恩。 那年林海手腕脱臼,林母情绪激动而中风,皆是葭雪所救,后来她伺候林母,虽得林母宠信,却从不恃宠生娇,连府里倒夜香的下人生病了她也尽心尽力救治,在府中人缘极好,林海没想到自己一撞还撞了个小女医回来,但他们平时也没什么来往,认为不过是个使唤丫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是祖母和母亲对自己的关心,道谢一声便罢了。 屋内却有几个丫鬟面露异色,看着葭雪的眼神里满是羡慕,林海今年十三岁,考中秀才从姑苏回来就十五岁了,就到了房里能放人的年纪。长者赐婢,基本就是默认了这个丫鬟将来就是爷们房里的人了,虽说林海身边已经有两个大丫鬟,但老太太和太太压根提都没提青鸾红鸢陪着林海一起南下的事情,两年多的时间,简直就是绝佳的时机。近水楼台先得月,若能得了大爷的欢心,将来大爷定亲了就是通房丫头,将来若能生个一男半女,就是姨娘了,再用心一点拢住爷们,说不定脱籍从婢妾变良妾都有可能。 葭雪以前看了不少古言小说,如何不知别人因何羡慕她。她只想安安稳稳地等贾宝玉出生弄到补天石,可没兴趣没心思插林海贾敏一脚。当妾是许多丫鬟的出路,毕竟林家这样的人家,当丫鬟都能穿金戴银锦衣玉食,当了姨娘就更不用说了,一辈子吃穿不愁,但妾是什么,立女为妾,伺候男人伺候正室,一辈子都得看他人脸色过活,表面上风光,其实根本没有任何保障,所依靠者不过就是男人的宠爱,色衰而爱弛,便有情分,也脆弱得不堪一击。 次日葭雪就收拾东西搬去了墨渊居,跟青鸾红鸢住一个屋,两人也知道了林母和苏夫人派她陪林海回姑苏一事,欢喜羡慕之余,不免有点泛酸,说话也不似以前亲密,但到底没撕破脸,面子上仍是一团和气。 葭雪几辈子加起来都活了四十多年,对这些小姑娘的心思看得透透的,也懒得澄清分辩,日久见人心,真心待她的人自会相信她,没必要为了一些浮云费心思。 落花随流水,悄带光阴去,林海离家的日子渐渐地近了,林母万分不舍,每天唉声叹气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六月初七,贾府请媒人正式登门提亲,定下了贾政和王子朠的婚事。 一个月不到,七月初一那天,荣国公之母无疾而终,消息传到林府,林母伤心不已,恸哭出声,葭雪提心吊胆地守了林母一天,生怕她情绪激动又出什么事,好在有惊无险,林母的身体没有出现什么状况。 林贾两家素有来往,荣国府大办丧事,林昶夫妻携子林海前去吊唁。 贾代善为母守孝,携全家扶灵回金陵丁忧。林昶和贾代善很早就在当今的密旨下暗中收集齐云山的罪证把柄,两人辛苦数年,即将功成,这个节骨眼上贾家老太太却去世了,好在武将丁忧不去官职,百天为期,百天后贾代善秘密返京,有个守孝的掩护,很多事情做起来都比较方便。 贾老太太以八十岁高龄无疾而终,生前自家门内人丁兴旺,子孙满堂,享受尽人间荣华富贵天伦之乐,可谓喜丧,在铁槛寺停灵七七四十九日,贾代善携家眷启程南下扶灵回祖籍金陵。 林海本欲中秋节次日就出发,奈何林母不舍,加之林昶提起贾代善要回金陵丁忧,一路山高路远,万一路上遇到歹徒,有贾代善这个身经百战的荣国公在,林海的安全也多一分保障,便留他和贾代善一起南下。 林海一直在家等到了八月二十,这才和贾家一起登船离京。 林海的行李多是书籍,连着冬天的大氅斗篷棉袄大毛衣服一共三十多个箱子,还有几箱药材,都是治疗晕船腹泻水土不服风寒头外伤等一些常见病的药材,有备无患,以免行船至荒郊野外的时候生病,连买药的地方都没有。 葭雪离开的前一天,把自己装有私房钱首饰的箱子送到王春那里,把钥匙给她,箱子里的钱足够这两年她们母女的花销了。王春舍不得女儿,搂着她说了半夜的话,第二天葭雪走的时候,她两只眼睛还有些红肿。 林海在家辞别了林母,登船之时,林昶和苏夫人在渡口送别。 贾家那边的船只行李亦是不少,除去仆役不算,单家眷就有许多,除了荣国公夫妻,还有贾赦夫妻,贾家二爷贾政和贾家姑娘贾敏。 林昶早先已经跟贾代善托付过,请他路上照应林海一二,贾代善一口应下,得知林海此番回姑苏是为了应考,对林海越发赞许喜欢。 贾代善此番回金陵除了为母守孝,还有一事,次子贾政已经考取了童生,只待一年后出孝参加院试,恰可与林海同年科考。 一切整装完毕,贾家的三条大船先行出发,林海的船只随后而行。 林海第一次出远门,毕竟还是少年心性,站在船头看沿途风景。北方秋季已至,两岸草木摇落,运河两岸枯叶纷飞,天地辽阔萧索,偶尔掠过南飞的大雁,消失在缥缈的远方云间。 很快,林海第一次出门的好兴致就被船上的伙食给败坏了,出门在外条件所限,船里做出来的饭菜根本和林府的没法比,林海锦衣玉食地惯了,哪里习惯这些,刚吃了一口炒茄子就吐了出来,味道口感都太差了,难以下咽。 林海吃不下饭,把宝山阳波两个小厮可给急坏了,原本想劝林海多少吃一些,林海搁下筷子道:“你们来尝尝,这是人吃的么。” 两个小厮一尝,其实算不上有多难吃,只是林海身份尊贵,家里享受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他当然看不上这些了。 主子不吃饭,倒霉的还是他们几个小厮丫鬟,林四肯定要数落他们不好好伺候,葭雪想了想道:“不如我做几个菜给大爷尝尝吧。”得了林海的准许,葭雪去厨房选好食材,做了一道烧茄子一碟炒白菜一道冬瓜排骨汤。 穿越前葭雪从小就开始做饭了,这么多年做下来,便是没有命轮,手艺也差不到哪里去,侯颖就最爱跟她蹭吃的,说她那手艺去开餐馆生意一定火爆,三道菜做出来,葭雪尝了一口,简直完美,这下不用挨骂了。 菜还没端上来,香味就已经飘了进来,林海原本有些恹恹,闻到香味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两菜一汤吃得一点不剩,饭毕对葭雪道:“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带你出来还真是对了。” 第17章 第二世 十五 傍晚时分,两家船只靠岸休息,林海在船里晃悠了一天,觉得有些憋闷,便带了宝山上岸散步消食。 这条京杭大运河由来已久,开掘于春秋,完成于隋朝,繁荣于唐宋,取直于元代,疏通于明清,不过这个书中的世界却没有清朝,大靖王朝建立在明代之后,算算时间,大约和清代康熙时期相对应。 此地大约在天津府和沧州府之间,暮色中野外秋景朦胧隐现,河上船只南来北往,华灯初上,水声哗然,一派繁荣景象,秋风已冷,林海缩了缩肩膀,披上宝山手里拿着的斗篷,感慨低声自语:“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忽见贾家有几人形色匆匆上了岸,似乎十分焦急,唉声叹气地道:“这荒郊野外的,上哪去找大夫啊!”另一人道:“可不是,但姑娘晕船晕成那样,再找不到大夫给姑娘瞧瞧,老爷太太怪罪下来,咱们可都吃不消啊!” 林海离他们不算太远,听得清清楚楚,抬脚便向回走,宝山赶紧跟上去,不解道:“大爷平时饭后都要走小半个时辰的,怎么才这一会就回去了?” “你没听到么,贾公爷家的姑娘晕船,说不定姑娘等会要上岸休息,我是外男,万一冲撞了可不就失礼了,回去吩咐一声,谁都不要上岸了。”林海刚刚走到岸边,忽听附近一阵响动,眼角余光中出现一抹素白的影子,他下意识地侧头看去,只见贾家的船上走下来几个人。 贾代善是见过的,他已经上了岸,当先两个丫鬟走上踏板上岸之后回身伸手扶住一个身着素服的女孩,那女孩头戴幕离,一圈白纱遮住面容,在河船灯火掩映之中走上踏板登岸。秋风过处,素色衣裙翩然而飞,恍如传奇故事中走出来的仙子精灵。 女孩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几人上岸之后,岸上有个中年女声道:“这会子起风了,老爷,你们略走走就回来吧,可千万别让姐儿着凉了。” 贾代善道:“我省的,你放心,等丫头好点就回去。” 林海只看了那白影一眼就立即转过头,快步走上船去,以免冲撞了贾家姑娘。林海走进船舱,却见葭雪趴在窗户上,一个劲地向外看,含糊不清地嘀咕着什么“小萝莉”、“林妹妹”之类的词。 “看什么呢?”林海走过去突然问道,葭雪吓了一跳,缩回半个身子,林海顺着窗口向外一看,映入眼帘的却是刚才那抹白影,幕离的白纱恰被夜风吹起一角,露出半张脸蛋,瞬间又遮了个严严实实。 林海蓦然觉得心房微微一颤,其时影影绰绰,夜色中灯火明灭不定,他并没有看清那女孩的容颜,却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传说中的洛神湘灵。 在林海出神的时候,葭雪掩唇无声而笑。 “对了,咱们不是带了晕船的药么,葭雪,你去拿几包出来,让宝山给贾公爷送去。”林海猛然回头,看到小丫鬟笑得一脸诡异,倒被吓了一跳。 葭雪连忙收敛心神,应了一声,去放行李的货仓拿药。古代礼法如此森严,贾敏何等身份,贾代善夫妻怎么会让她在荒郊野外上岸,除了她晕船晕得太厉害,葭雪想不到还有别的可能。 人在晕船后会出现胃脘不适,然后恶心出冷汗,并伴随眩晕、精神抑郁、呕吐等症状,难受起来简直要命,葭雪以前小时候晕车,知道这滋味不好受,针对这些症状取了黄连、吴茱萸、黄芩、柴胡、木香、香附、郁金、白芍、青皮、枳壳、陈皮、延胡索、当归、甘草,包了十包,一顿药大概能管两个时辰。 葭雪拿了药交给宝山,宝山已经得了林海的吩咐,将药送到贾家的船上。此时贾敏早已回到船舱,那几个奉了贾代善命令上岸找大夫的下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愁眉苦脸,这个紧要关头林家送药过来,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宝山回到船上,给林海带了贾代善的道谢之词。 离开京城的第一天晚上,贾敏晕船上岸缓过一次,此后一连几天都不曾见她上岸过,想来因为入秋后天气渐冷,父母怕她得了风寒,就没再让她上过岸吧。白天人多眼杂,河上又有别的船只,贾敏自然不能上岸休息,一天到晚被拘在船里,也不知该有多难受。 虽说葭雪给的药对晕船带来的种种不适都有治疗缓解作用,但从帝都到金陵,路程足有一个多月,是药三分毒,贾敏天天喝药,晕船是缓解了,只怕到金陵人也变形了。 身为晕车过来人,葭雪表示,敏姑娘,你辛苦了。 林海是不是对贾敏一见钟情了葭雪不知道,反正这几天见他好像跟平常没什么不一样,每天吃饭睡觉读书写字,和在家时一个样。 这天行至德州,中午时分,贾家的船只忽然抛锚停船,林海不知发生何事,走出船舱,只见贾家停船靠岸之后,一个人素服人影跳上岸,向他们的船走过来。 林海见那人是贾政,立即命令船夫靠岸搭板,他亲自迎接,待贾政上了船,拱手见礼道:“贾兄,不知有何事指教?” 贾政道:“指教不敢当,此番前来打扰实属无奈。舍妹晕船晕得厉害,那天你送来的药很对症,让小妹松快了不少,但那些药快用完了,不知林兄是否还有药,还望不吝相赐。” 林海忙道:“我出发的时候带了不少药材,还有许多,不过是药三分毒,令妹天天喝药也不是个事。我身边有个懂医的丫鬟,那些药就是她配制的,不如让她过去伺候姑娘几天。” “这……多谢林兄好意,只是恐有不妥,既是林兄身边的人,我怎好带去使唤。”贾政客气地婉拒,面上却带犹豫之色。 林海含笑道:“我就一个人,也用不了许多下人,家父既然拜托国公爷照拂我,我派个丫鬟给国公爷使唤也是应该的。贾兄就不要推辞了,还是令妹要紧。”如此这番,贾政便不再推辞,谢过之后,林海回头叫了葭雪出来,吩咐道:“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跟政二爷去罢。” 葭雪在里面已经听到林海和贾政的谈话,居然派她去伺候贾敏,这二十多年见不到林妹妹,见见林妹妹的妈妈也不错,还是个萝莉版的,有其母必有其女,黛玉超凡脱俗,贾敏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当下笑道:“大爷放心,我一定用心伺候贾姑娘。”她的东西不多,几套换洗衣裳和平时做针线的东西,很快打包完毕,拎着包袱跟贾政下船,身后跟着几个船夫,他们听了林海吩咐把晕船药都搬去贾家的船上。 两条船相隔几步路,葭雪跟着贾政,悄悄看了看这个书迷评论的“假正经”,现在看来年龄不大,十五岁左右的样子,面容白净,五官周正文气,颜值虽然比不得林海,但也算中上了,能生出颜值不差的贾宝玉,贾政也是有好基因的,只可惜读书却读得迂腐了,这辈子酷爱读书也就止步于此,贾代善改换门庭的愿望到死也没实现。 随着贾政上了贾家的船,葭雪一路低头行走,不东张西望,贾政先回了父母,才命人唤她入内。葭雪一步步走进房间,没来由的有几分紧张。贾代善也是个只活在众人叙述之中的人物,将来的贾母、现在的史夫人应该也就四十来岁,贾母在红迷中毁誉参半,葭雪对贾母不算十分讨厌,但也说不上喜欢,她也见过史夫人,只保持着一个奴婢应有的恭敬,对贾代善夫妻下跪磕头,嘴里说道:“奴婢葭雪给国公爷请安,给太太请安。” 贾代善已经听过儿子回禀,颔首道:“海哥儿有心了,起来吧。” 史夫人最喜欢标致伶俐的女孩子,见葭雪和贾敏差不多大,又长得周正漂亮,加之礼数周全,第一印象就很不错,贾敏因为晕船精神不济恶心呕吐,什么都吃不下,可把她给急坏了,好在林海及时送了药让贾敏缓解了不少,又听贾政说这丫头懂点医术,那些药都是她配制的,心里对林海亦是感激,道:“好孩子,我家姑娘这一路上就交给你了。” 葭雪忙道:“太太客气了,奴婢奉了大爷之令,自当用心伺候姑娘。”她这才有机会微微抬眼看清楚贾代善夫妻的长相,竟不由一愣,贾代善看起来五十多岁,稍显得柔气的五官在武将长期戎马生涯的磨练下竟是虎面含威,令人凛然起敬,她想起原著中贾母说宝玉长得最像他爷爷,也就是说贾代善年轻时和宝玉是一路的长相了,如今年龄大了,皮相反而因为气质而有所改变。史夫人保养得当,虽已四十多岁,看起来还似三十许人,见她如今的模样,年轻时也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贾家的颜值基因都还不错,至少下一代贾宝玉三春黛玉都很有颜值担当。 史夫人又问了葭雪几句年龄籍贯之类的话,赏了个荷包就命身边的丫鬟鸳鸯带她去贾敏房间报到去了。 葭雪跟着鸳鸯一路走着,她听力敏锐,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一个慵懒虚弱的女声道:“别人都好好的,偏我晕船,本就劳师动众了,二哥哥还去打扰人家。涟漪,你说那丫头已经过来了,对她客气点,可别让她被别人欺负了。” “姑娘放心,我会好好关照她的。”另外一个声音语带关切地回道,领着葭雪过来的鸳鸯敲了敲门,“姑娘,人到了。” 屋内的丫鬟迅速开门,看到葭雪的瞬间,一脸的欢喜希冀顿时变成了惊讶,随即笑道:“快进来吧。” 葭雪跟着那丫鬟走进房间,只见榻上斜靠着一个女孩,一身素服,乌黑的头发绾起一个简单的发髻,只簪了一支珍珠小钗,面色苍白,神情疲累,即使在病中面上无妆,也是楚楚动人之态。 之前在林潆的满月宴上,她见过贾敏一次,这次再见,却又是不同的感觉,不知怎的,葭雪忽然想起原著中描写黛玉的句子了,“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用来形容此时的贾敏也是极贴切的。葭雪小时候深受晕车之害,因此对贾敏晕船晕成这样很是同情,感同身受啊! “奴婢葭雪给姑娘请安。”葭雪放下包袱,对贾敏行了一礼。 贾敏微微一笑:“生受你了,伺候我这么些天,给林家大爷添了麻烦,真是我的过了。”她一早知道林海南下只带了一个丫鬟,可见这个丫鬟于他而言必定重要,将这个重要的丫鬟送过来伺候她,她心里颇过不去。 葭雪忙笑道:“姑娘言重了,我家大爷说了,国公爷对他一路照拂,送奴婢过来也是应该的,姑娘无需心有不安。” 第18章 第二世 十六 小修 葭雪一面说话一面观察贾敏的气色,见她脸色苍白,精神萎靡,如果这几天没有喝药,只怕吐得连床也下不来,晕车晕船都是一个原理,胃里难受吃不下东西,勉强吃一点又会吐出来,现在饿得狠了估计也没什么胃口。 “我略会一点医术,先给姑娘把把脉吧。”葭雪得到了贾敏的许可才上前给贾敏诊脉,她前些天开的药对晕船有缓解作用,但药效最多只能管两个时辰,而且这些天下来,贾敏时时刻刻都在船上还没有上岸喘息的机会,药效也不如最初管用了。 房间里有四个丫鬟,葭雪对刚才给她开门的那个丫鬟说道:“这位姐姐,劳烦你拿点姜片过来。姑娘含着姜片,能好受一点。” 那丫鬟可不敢耽误贾敏的病情,立即快步去厨房切姜片,在她走后,葭雪找准贾敏的合谷、内关、足三里穴位按压,她内功深厚,凝内力聚于指尖,在贾敏的左右对称的三处穴位按压了十来分钟。 一番穴位按压,贾敏只觉穴位处又酸又痛,却还能承受,按摩后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和头晕目眩的感觉减轻了不少,期间丫鬟端了姜片回来,贾敏拈了一片含在口中,辛辣味刺激着口腔,倒也不算太难受,恶心感也稍微下去了一些。 因贾敏晕船难受,午餐几乎没吃一口,现在稍微好点了才觉得有些饿了,涟漪让人去厨房把一直煨着的饭菜端过来,贾敏看着那些菜色却又没什么胃口,摆摆手又让人撤了下去。 出门在外条件所限,船上的伙食自然跟家中没法比,贾敏胃口不佳,吃不下饭对身体不好,葭雪喜欢黛玉连带喜欢贾敏,起身笑道:“姑娘连着好几天食不下咽,时间长了对身子不好,不如我给姑娘做点吃的开开胃吧。” 贾敏笑道:“既懂医术还会下厨,难怪林大爷出门要带上你了。涟漪,葭雪不认得路,你带她去吧。” 涟漪脆生生地笑着应了一声,领着葭雪走去厨房。厨房在负二层,涟漪领着葭雪边走边道:“林大爷既然能带你出门,想必你的厨艺定然不差,姑娘每天就吃那么一点,尽喝药了,眼瞅着都瘦了好几圈,这下你来了可好了,我们姑娘也能少受些罪。” 葭雪含笑回道:“能帮到姑娘就好,大爷让我过来,我自当尽心尽力伺候姑娘。”两人进了厨房,葭雪看了一遍厨房里的食材,找出一根山药和一些晒干的红枣和冰糖,准备做山药红枣粥。贾敏如今守孝,不食荤腥,再加上多日厌食空了胃,已是气血两亏,山药红枣粥气血双补,对贾敏现在的身体状况再合适不过。 葭雪本来厨艺就不差,再有上命轮的协助,一碗山药红枣粥香气扑鼻味道甜美,贾敏晕船没有胃口,唯有美食才能刺激她的食欲,这碗山药红枣粥光闻着就令人食指大动,贾敏很快吃得干干净净,饭后漱了口又赶紧含了姜片,就怕晕得厉害了呕吐。 贾敏吃了饭,屋里的四个大丫鬟都松了口气,个个面露喜色,这几天贾敏不适,连带她们也没少被太太数落责备。 从此贾敏的饭菜一律由葭雪亲自负责,因她不是贾家的奴婢,只是过来给贾敏治病做菜,所以厨房之外,也没人敢让她做什么活计,比在林海身边还清闲一些。贾敏身边四个一等大丫鬟个个和善,没人为难她,大把的时间闲下来了,葭雪就准备赶紧给自己把冬衣做了,不然到了冬天受冻的可是自己。 葭雪做完了冬衣,越发清闲,就有点想着绣个荷包送给贾敏。这些天相处下来,葭雪觉得贾敏的脾性和黛玉有几分相似,如果黛玉父母健在,她不必去贾府给宝玉还泪,那么黛玉的生活和如今的贾敏应该别无二致,再加上贾敏待她也不错,这几天金银锞子首饰之类的赏赐没少给,送她点东西也是应该的。 贾敏精神好转,每天不再窝在榻上,开始看书写字。这天葭雪绣了个蒲公英纹样的荷包,贾敏见了抿唇一笑,略一思索,挥笔在纸上写下了一阕词:“飘似羽,天涯影去逐飞絮。逐飞絮,人间雪色,荒山几缕。寻踪弃落名芳谱,花发陌上凝烟雨,凝烟雨,经年隔却,蓦然相聚。” 葭雪在一旁看了,心中默念出来,便知这是一阕《忆秦娥》,咏的就是蒲公英,又看了看手里的荷包,笑道:“不如把这词绣在荷包上,留给姑娘做纪念吧。” “好啊,你也懂诗词么?”懂医术必然识字,贾敏却没想到葭雪竟然能看出自己写的是一阕词,必定是读过诗书的,吃惊之余更有几分高兴。 葭雪却摇头道:“我自小跟着村里的老大夫当学徒,他教我识字,不过书却读得不多,诗词读得少也不怎么懂。” 贾敏叹道:“虽说女儿家不能考取功名,但读书明理做人,不论男女,都该多读些书才是。男人可以读书做官扬名,却偏对女人要求‘女子无才便是德’,真真是误人!”贾代善虽然是武将,却将贾敏这个小女儿培养地十分用心,自三岁起就请了西席先生教导,贾敏天资聪颖,满腹才情,大嫂张浔出身书香门第,娘家虽然没有爵位,却是翰林院大学士,极受人尊敬,贾敏很是喜欢这位饱读诗书的大嫂,两人十分投契,曾流露过恨不能为男儿身的遗憾,若是男儿,她的人生必定是另一番景象。 贾敏如今十一岁,于诗词一道已显露了天分,难怪将来贾雨村只教了黛玉那么短的时间,黛玉都还能有如斯才情,父母基因遗传得好啊! 葭雪点头称是,“我就一直很不喜欢‘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女人不能做官还不能有才学了,太瞧不起女人了吧。” 贾敏却微微一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是这么理解这句话的?” “难道不是吗?”葭雪上辈子学历不高,虽然高考考了高分但没能去上大学,虽是文科生语文也学得好但对古文还真没什么研究,顶多背过一些唐诗宋词,看过几本明清小说,对古代许多流传至今的话也只能理解字面意思,听贾敏所言,难道竟不是么? 贾敏收敛笑容,正色道:“看来你是真的没读过什么书,这话有两句‘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一个男子立身于世,当以德行为主才干为辅,不然再有才的人若无德行,于国于家都是祸害,比如北宋的蔡京,一笔书法流传千古,可惜德行不佳,落了个千古骂名。对女子并非要求女人什么都不懂,而是有才的女子能自视若无,不自炫其才,是为高德。” 葭雪恍然大悟,这话被误解了许多年,到她那个年代,基本就是字面意思了,不过贾敏最后那句话说得有点不以为然,显然不认同此言之意。 “为什么男子有才可以名声在外,女子有才却只能明珠蒙尘,如果每个有才的女子都将自己的才华遮掩起来,那从古至今可就没那么多佳作流传下来了。”贾敏感慨地叹了口气,一双杏眼明亮如星,“远的不说,就说前朝吧,还有一位明太/祖御赐亲封的女秀才呢,怎么到了咱们大靖朝,却又不许女子读书扬名了呢。” 葭雪听得一愣一愣的,还她真不知道明朝什么时候出了个朱元璋封的女秀才,看来真是读书太少孤陋寡闻,许多事情都不知道,等将来复活,一定要多读书充实自己。 贾敏最后那句话是自己的感慨,葭雪不知道怎么接话也无须接话,贾敏有才有志,却输在了是一个女儿身上,戏文里的冯素贞孟丽君,明明都是状元之才治世能臣,只因为是女子,最终也只能通过婚姻才能保全自己。贾敏也只能感慨感慨罢了,身为国公千金,她有太多太多不能做的事情。 葭雪拿起贾敏那张写了词的纸,心里打好了腹稿,开始下针刺绣。 一阕词四十六个字绣完,已经是第三天晚上了,葭雪把做好的荷包送给贾敏,贾敏接过后仔细一看,荷包上的蒲公英栩栩如生,旁边的字迹竟跟她的笔迹一模一样分毫不差,活脱脱就是缩小版,心中欢喜不已,越看却越觉得眼熟,问道:“我这两年过生日,林太太给我送了两件十分精致的绣品,可是你绣的?” 葭雪笑着回道:“那把扇子是我绣的,今年给姑娘的小插屏芯子是我们老太太身边的珊瑚姐姐和我一起完成的。珊瑚姐姐的绣工才叫好呢,我都是跟她学的。” “林太太府上的丫鬟真是心灵手巧,那两件绣品我都很喜欢,赏你点什么呢。”贾敏将荷包佩在身上,携了葭雪的手走去她装书的箱子,叫涟漪过来开锁,笑道:“你送了我这么精致的荷包,我也得回礼才是,这些都是我的珍藏,你随便挑吧。” 在古代不是人人都能读书也不是人人都能读得起书的,书籍和文房四宝向来价值不菲,贾敏回金陵守孝,对旁的东西都不怎么在意,唯独对这些书籍爱如珍宝,定要随身带上。 贾敏的脾性有些怪异,自己觉得好的东西才送人,哪怕是金玉,若她觉得不好,宁可扔了也不能将自己都看不上眼的东西送给别人,葭雪知道她的性子,便没有推辞贾敏的好意,在那一箱子书里拿了两本出来,一本《漱玉词》,一本《断肠集》。 “你倒有眼光,竟挑了这两本。”贾敏合上箱子,看着葭雪手里那两本书,轻轻叹息,“易安和淑真都是灵秀女子,可惜了……”朱淑真死后,她父母还觉得女儿的悲剧是读书读得太多所致,焚烧了她的诗稿,这本《断肠集》终究不是其一生全稿,贾敏每每读及都掩卷怅然,恨不能回到那个时代保住朱淑真的诗稿。 葭雪知道贾敏可惜什么,在古代,读书做官都是男人才能做的事情,女人稍微读书读多一点就怕她移了性情不再贤良淑德,贾敏虽然饱读诗书,也同情惋惜朱淑真的遭遇,但她仍然没有意识到造成这一切悲剧的根源是什么,林葭雪也是在死后才明白,自己的牺牲换来的不是怜惜,而是变本加厉的压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这个现代女性,和古代女人又有什么区别。 时间就在每天做饭绣花看书聊天中悄然过去,葭雪医术高明,药物再配合穴位按摩,贾敏晕船的情况大大缓解,她又做了许多可口的食物,贾敏吃得下饭,气色也渐渐好转了,贾敏精神好了,来了兴趣亲自教葭雪学习《四书》。葭雪来此十多年并没有真正完整地学过四书五经,贾敏肯教,她学得也很认真。 史夫人见女儿好转,一高兴就赏了葭雪一对羊脂白玉手镯和一套赤金点翠头面,收到这些首饰的时候葭雪吓了一大跳,史夫人可真大方,羊脂白玉价值不菲,点翠更是难得,取翠鸟背部亮丽的蓝色羽毛镶嵌,色泽艳丽永不褪色,美是极美的,但制作一套点翠头面不知要了多少翠鸟的命,在现代翠鸟是国家保护动物,点翠工艺便由烧蓝代替了。 到达淮安的那天,正是一个冷风萧萧秋雨绵绵的夜晚,风雨声中依稀夹杂着乒乒乓乓的声音声传入了贾代善的耳中,陪着贾敏说话的葭雪也听到了这些声音,一老一小各自心中一紧,难道有人在运河上斗殴? 贾代善撑伞走出船舱来到甲板,只见前方几点零星的灯火,隐隐看见有几艘大船将运河拦腰封住,兵器交接之声就是从那里传来。贾代善眉头紧攥,淮安附近有漕帮实力,难道是漕帮在此为了地盘相争?又可能是江湖仇杀。若是前者,还可以用荣国公的名头让他们让路,但后者就难办了,江湖中人藐视权贵,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对,除了自己,两家四条船上的人一大半都手无缚鸡之力,那些个凶神恶煞,一旦惹上就是要命的麻烦。 贾代善立即命赖大将他的长/枪拿出来,不论是何情况,都必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贾代善命人抛锚停船,依稀看见前方有一艘小船向自己这个方向驶来,像是突围逃跑,接着后面有人大喊一声:“别让他跑了!”却不见有人划小船追来,莫非是其他小船都被毁了?贾代善思索间,那边有人喊道:“那边有人,说不定那小子跑他们船上去了!” 很快,那些人纷纷上岸,手持火把向贾家的船只走来,为首的那人道:“我们是漕帮的,怀疑有个小贼藏在你们的船里,识相的都下来,大爷要搜人!” 第19章 第二世 十七 “原来是漕帮,叫你们帮主翁岩来,我不跟喽啰说话。”贾代善舒了一口气,是漕帮就好办了,漕帮在运河立足还得依仗官府,不敢轻易得罪了官家,他非常不爽那人趾高气扬的口气,因此语气也是冷淡迫人。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见我们帮主!”那人手持大刀,直指着贾代善,啐了一口大声喝道。 贾代善淡淡道:“我乃荣国公贾代善是也。” “荣国公?贾代善?什么玩意,没听过。”那人一愣过后,又哈哈大笑,对身后之人问道:“你们听过没,听过没?”人群中纷纷响起嘲讽的笑声,还有人扬声大笑道:“老头,快回家抱小老婆去吧,别在这碍大爷的事!” 贾代善握紧了手里的枪杆,多少年没亲自动过手了,这群不识好歹的乌合之众,正好给他松松筋骨,冷笑道:“没听过么,那从现在开始,我就让你们知道荣国公是谁!”蓦然纵身一跃跳船上岸,长/枪横扫,强烈的气劲激得雨珠纷纷倒跃,岸上诸人立即闪身躲避,却有数人不及躲闪,被枪头扫中,当场身亡。 漕帮徒众昔皆以漕运为业,又称粮船帮,多是贫苦百姓,近些年却有许多逞凶斗狠之人加入,好好的漕运组织几乎变成了黑帮。贾代善一生戎马,战功无数,哪里容许这些人如此侮辱,何况船上还有他的家眷,这些乌合之众一旦上船,家中女眷名声尽毁,连着他也颜面无存,对这种黑帮无需手下留情,贾代善在战场上以一敌百都有过,哪里将眼前这几十个漕帮帮众放在眼里。 贾代善的武功都是大开大合的战场路数,以长/枪为武器,一寸长一寸强,横扫千军,不过十招,枪下已死伤了数十人。贾代善在岸上厮杀,船舱内的家眷和另外一艘船上的林海都焦急担忧不已,林海站在甲板上看不清岸上的局势,只听到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和兵器撞机的声音,担心焦急地手心里冒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谁都没有注意到,那艘向林贾两家船只开过来的小船停在林海的船只旁边,空空如也的小船被河水波浪冲走,在雨夜里漫无目的地飘荡起伏。 一盏茶的工夫下来,贾代善已经控制了局面,岸上的漕帮帮众一共五十多人,死伤大半,剩下的乌合之众贪生怕死,纷纷跪地求饶,贾代善抓了一人呵斥道:“拦截河道,侮辱朝廷命官,你们漕帮厉害啊!” 那人吓得肝胆俱裂,裤子湿了大半,求饶哭道:“国公爷,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国公爷,您大人有大量,求您把小的当个臭屁给放了吧。” 贾代善不为所动,审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回国公爷的话,今儿帮主接到消息,说有人要联合江南三大帮派一起对付漕帮,我们先下手为强,在这里截杀,却没想帮里出了奸细,清理门户的时候冲撞了国公爷。”那人战战兢兢地说着,对贾代善下跪磕头如捣蒜,“国公爷饶命,国公爷饶命啊!” 贾代善眉头一皱,漕帮近些年越来越放肆,渐渐沾染了江湖习气,朝廷对江湖中人并没有实行打压政策,只要他们不触及国家重要利益,官府向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但漕运关系到国家民生大事,漕帮积重难返,已不复最初成立时的初衷,朝廷早有改制之意,然而这个过程却进展极慢,漕帮人多势众,且与当地官员盘根错节,更兼据说背后还有京城贵人撑腰,漕帮改制难之又难,一直都是个烫手的山芋,谁都不愿意接手这个麻烦。 “来人,把他们捆起来,送到淮安府衙去。”贾代善淡淡地吩咐道,回到船舱写了一份信,让押送之人一并送给淮安知府,淮安知府不是个好当的位置,既要忠于朝廷,又要处理好和漕帮的关系,前任知府不将漕帮放在眼里,漕帮就设局将其拉下马来,漕帮如此胆大妄为,那背后的贵人只怕已经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了。 贾代善毫发无伤地回到船舱,家眷仆人们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回去。 贾敏在房间里听丫鬟说着刚才贾代善一人独战漕帮的英勇事迹,正讲得绘声绘色,突然被门外鸳鸯的声音给打断了,涟漪开门让鸳鸯入内,鸳鸯对贾敏行礼道:“姑娘,林家那边派人过来传话,说林大爷感染了风寒,让葭雪过去给林大爷瞧病。” 贾敏立即道:“林大爷的病情耽误不得,涟漪,你送葭雪过去。” 葭雪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若姑娘还觉得晕船不适,等大爷好了我再过来伺候姑娘。” 贾敏笑道:“行,要没了你,我在船上还不知怎么难受呢,快回去吧。” 葭雪回到林海的船上,甲板上阳波正在接她,满脸着急之色,“哎呀葭雪,你可回来了。” “怎么了,大爷病得很严重吗?”葭雪被阳波的模样给吓住了,林海到底病成什么样了把阳波急成这样。 “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阳波却没说清楚,葭雪疾步走到林海的房间门口,敲门入内,视线所及,似有一道冷箭倏然射来,惊得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三盏蜡烛照亮了小小的房间,灯光下的林海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显然没有生病,最让葭雪吃惊的是林海的床上竟然躺了一个浑身湿透昏迷不醒的陌生男子,旁边还坐着一个同样浑身湿透的少年,少年脸色煞白,几缕凌乱湿透的头发粘在脸上,一身衣衫几乎被鲜血染透,两人身上都散发着浓烈刺鼻的血腥味。 葭雪进来时感觉到的迫人气息就是来自于这个少年,无形的压力让她连看都不敢去看他一眼,林海既然没有生病,那么叫她回来,定是为了这两个人了。 “他们受了重伤,你快给他们看看。”林海没有多余的解释,葭雪一进来就给她安排了任务,言毕对那少年道:“尹兄,我这个丫头略懂医术,让她给你们瞧瞧吧。” 那少年目光如炬,盯着葭雪看了片刻,眼神依然森然戒备,微微颔首,算是同意了,“先给秦河看,他中了毒,伤得比我严重。” 葭雪回头望向林海,征求他的意见,林海道:“听尹公子的。”她走上前去,给那昏迷不醒的男子诊脉验伤,心中已有计较,端过来一个烛台,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她一年前买的一套针灸针具,说道:“这位公子的外伤不足致命,主要是中毒太深,船上没有解毒的药材,我先行针逼出一部分毒素,再开个药方暂时压制毒性,等明天到了城里再配制解药。”说完让阳波帮她找一把剪刀过来,她拥剪刀剪开了那人的衣裳,细长的银针在火焰上炙烤消毒,再针刺入穴。 葭雪一心救人,手法娴熟,一旁的少年看着她的眼神渐渐从戒备转为惊讶,亦多了一丝探寻与怀疑。 行针结束,那男子伤处渗出一些毒血,胃里也吐出了一些,葭雪拔掉银针,熟练地给那人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一切处理完毕,才转身面向那个被林海称为“尹兄”的少年,不知怎的,她一面对这个人就有点心里发毛。 “不知尹公子伤在何处?”葭雪低眉顺眼地问道。 那少年气息紊乱,道:“肋骨中了一刀,背后左肩中了一箭。”说着解开衣服系带,脱下了外袍和中衣,露出上半身。 昏迷不醒的那个人身上的伤太多,葭雪一心救人没注意那人身材如何,这少年脱了衣服,露出结实的胸膛,腰腹凹凸有致,这身材,简直就是脱衣有肉穿衣显瘦,葭雪以前也只在电视电脑和杂志上见过这种身材,哪里见过真人版,这一眼毫无准备,看得她呆愣了一瞬,又慌忙转移视线,看到他左肋处一刀长约两寸的伤口还在流血,刚才的绮念立即消失殆尽,赶紧给他处理伤口止血包扎。 少年左肩还插着一只箭头,葭雪处理完毕他左肋的伤口,右手捏住箭头,左手拿着棉布按住伤口,用力向外一拔,痛得少年牙关摩擦,咯咯作响,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葭雪拔出箭头,麻利地给少年上药包扎,一切处理完毕,她来到窗下林海平时看书写字的桌子旁,提笔写了一张药方,“大爷,这是解毒的方子,船上没有药材,只能等明天了。” “给我吧。”葭雪将将写完,那少年已经开口说道,她将药方呈给那少年,一直低着头的她没有发现,那少年看到药方的一刹那,眼中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情绪。 葭雪回头对林海道:“大爷如果没有别的吩咐,那我先下去熬药了。” 林海颔首:“去吧。” 葭雪和阳波一起出门,先去货仓抓药,再去厨房熬药。 “林兄弟,你这个丫头不简单,是个什么来历?”将药方叠起来收好,少年对林海问道。 林海道:“听她自己说她是云安县大槐树村的,跟着村里一个老大夫当学徒,略懂医术,也识字。” “大槐树村……”那少年重复着这四个字,忽地展颜一笑,低低自语:“原来竟是她。” 林海十分意外,“怎么,尹兄以前认识那丫头?” 那少年道:“不认识,只是那个教她医术的老大夫是我的一位故人,我受他之托,一直在打听她的下落,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居然在你家当丫鬟。” 林海脱口道:“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两人相视一笑,林海接着道:“也难怪你找不到她了,听她说两年前的冬天,她被父亲卖给了人牙子,来到长安后跟人牙子失散了却被拐子卖进了青楼,她从青楼逃跑出来,偏巧被我给撞伤了,从此就留在了我家,我也是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跟你还有点瓜葛。” 那少年笑道:“那就看在我的面子上,请林兄弟多多照顾她一些。” “尹兄放心,她在我林家一日,我就不会薄待了她。”林海答应地很是爽快。 船舱的另外一边,厨房里的葭雪和阳波已经分拣称好了药材,在两个小炉子上分别熬药,葭雪心中有诸多疑问,对阳波问道:“听尹公子的口音也是京城人吧,看起来好像跟大爷很熟的样子,你以前见过他吗?” 阳波道:“咱家大爷跟尹公子都认识快两年了,你还记得不,那年你刚来林府,大爷不是被齐家大爷给打了么,尹公子那天也在茶馆,还是他派人去找的京兆尹,不然大爷还不知被打成什么样呢。” “他叫什么名字?”葭雪刚才只顾着给人处理伤口了,连尹公子长啥样都没顾上看,不过这不是重点,这尹公子到底什么来头,漕帮在运河上火拼,他们俩就上了林海的船,这两人跟漕帮到底有何恩怨,不知怎的,她忽然觉得这个人有点危险。 “尹公子单名一个珩字,叫尹珩。” 第20章 第二世 十八 这两个字对葭雪而言不亚于惊雷炸弹,脑中轰隆一声,整个人呆立当场,尹珩,他居然是尹珩! 尹琳在七岁那年的秋天染病而亡,她在王春的肚子里待了大半年一直到次年五月才出生,到如今和尹珩分别了整整十二年,曾经那个追在她身后叫她姐姐的小豆丁已经长大了,这些年来她十分担心尹珩熬不过天花,父母已经失去了女儿,她不希望父母再受到失去儿子的打击,尹珩还活着,可为什么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听阳波所言,尹珩和林海已相识近两年,而且看林海对尹珩的态度,除了朋友之间的亲密之外,还有一丝疏离尊敬,林海是什么身份,礼部侍郎的嫡长子,如果尹珩只是以尹绍寒的儿子身份和林海结识,林海根本用不着对他这么,能被他如此对待,尹珩的身份只高不低。 而尹绍寒不过是一个江湖名医,纵使家族有很多名医入宫,也不过就是个小小的御医而已,如何能跟列侯出身的林家相比,那么唯一的解释,尹珩恢复了他原本的身份,这个身份是林海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尹珩是尹绍寒在宫中当御医的叔公偷偷带出来给他的,那时候的尹琳就已经猜到尹珩的真正身份了,如果是后妃宫女私通他人,尹太医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救他,那么唯一的解释,就只有是皇帝的儿子了。 尹珩认祖归宗,恢复皇子身份,尹绍寒孤身远遁,藏身大槐树村,可周漪澜呢,她如今又在何处? 葭雪在得知尹珩还活着的时候又惊又喜,可一旦想起上辈子的母亲,就没来由地心头发慌,她不敢去想却又忍不住胡思乱想,愿老天保佑,母亲还好好地活着,让她们母女有缘再见一面。 纵使这辈子已经成了别人的女儿,但葭雪仍旧把周漪澜当成自己的母亲,毕竟周漪澜是第一个让她真正感受到母爱的人。 两碗药熬好,葭雪放上托盘端回房间,还未走到门口,就听到了里面低低的谈话声。 尹珩的声音略微低沉:“林兄弟此次回姑苏乃是为了科考,你对漕帮有何想法?” “漕运乃民生大事,漕船却存之不易,当真是兴亡受苦皆百姓。”林海叹息,“我在家中看过各地的邸报,也看过一些和漕运漕帮有关的消息。漕帮是大靖的心腹大患,改制难,取缔更是难上加难。” 葭雪对漕帮所知不多,以前看电视剧武侠小说时偶尔见漕帮出现,不过都是作为龙套,给主角升级用的,没想到在古代漕帮居然还是个令朝廷头疼的麻烦,尹珩既是皇子,又被漕帮追杀,想必也是因为此事吧。 “大爷,药熬好了。”葭雪伸手叩门。 “进来。” 葭雪推门而入,只见尹珩和林海在窗下隔桌对坐,床上的秦河仍旧处于昏迷之中。她把尹珩的药碗端起来放在桌上,“尹公子,您的药。”和阳波宝山一起给昏迷不醒的秦河喂药。 给秦河喂完了药汁,葭雪悄悄抬眼看去,窗下烛光明亮,灯下的少年剑眉薄唇,英姿勃发,然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却隐藏了某种刻意压制的戾气,那张脸依稀还能看到小时候的影子,也没有因为出过天花留下疤痕,但气质却已截然不同,再不是曾经的懵懂孩童,乍一看是云淡风轻的潇洒外表,却隐约流露出一丝阴狠的气息。 尹珩一口气喝完药汁,缓缓说道:“没错,漕帮因漕运而来,自前朝起国家就依靠这条大运河南粮北调,供应京师和边防,漕运关乎国家命脉,而围绕着漕粮的征收和运输,却生出了一套盘根错节的潜规则体系。小户投靠漕口,请漕口代交漕粮,以避免官吏的敲诈。而漕口包揽了此事,使官吏能敲诈漕户的利益变小,为了维持原有利益,官吏就加大了盘剥力度和范围。没有找到保护/伞的小户便遭到了更凶狠的搜刮,造成了畸轻畸重的局面。而漕船又饱受官船军船铜船的欺辱和地头蛇的敲诈勒索,于是漕帮应运而生,乃漕运漕户组织起来的自卫团体,其出发点是保护漕户百姓的利益,原本初衷是好的,但从前朝至今数百年来,漕帮发展壮大,隐隐有了和朝廷对抗之势,而加入漕帮的人员也不似最初成立时那般简单,除了以漕运为生的漕户,还有不少地痞流氓,将好好的一个漕帮变成了黑帮。如今的漕帮把持了运河漕运,又将手伸到了当地朝廷官员的任免上,据传其背后有京城贵人撑腰,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但那贵人到底是谁,却谁也说不清楚。” 也许是觉得两个小厮一个丫鬟听不懂这么高深的事情,尹珩说这些的时候都没有让他们三个下人回避,宝山阳波一副听天书的样子,葭雪虽没听得云里雾里,却也十分震惊,没想到小说里打酱油的漕帮竟是这么一个来历。 林海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漕帮的来历发展和利弊,沉思了一会儿方道:“漕帮已经今非昔比,不复最初成立时保护漕户的初衷,如今的漕帮和黑帮无异,听父亲说,朝廷已有了取缔的意思。只是漕帮牵扯利益甚广,朝中并未统一意见,漕帮是留是取,至今尚无定论。” 尹珩道:“漕帮势力盘根错节,取之不易。” 林海却摇头笑道:“那却未必。” 尹珩双眸微亮,说道:“林兄弟有何妙论?不妨说说,再下洗耳恭听。” 林海道:“只是我一点粗浅的想法,算不上妙论。我只是想,漕帮的基础在漕运,成立的根本原因是漕户们的保护/伞,那么只要朝廷从根本上保证了漕户的利益,那么漕帮就失去了其民众基础。真正的漕户权衡利弊自然会偏向朝廷,那么剩下的漕帮帮众,就是一群地痞流氓乌合之众,地方兵力足以清剿。同时可以发展海运,南方的粮食运往北方并非只有运河一条路,大靖的海船也十分结实,沿海北运,可分散漕运的压力。” 这些想法尹珩也不是没有想到过,却一直没有一个合适的方案来执行,询问道:“那么林兄弟可有具体的想法?” 关于漕运漕帮之事,林海已经想过很久,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说道:“根源就是在征收漕粮的赋税之上,税收太重,还有小官小吏的贪酷盘剥,此事须双管齐下,第一降低漕粮赋税,第二,治理小官小吏的贪赃枉法。虽然目前来看降低了赋税,会使得国库收入减少,但如今朝廷在管理安抚漕帮方面所花费的银两亦有不少,这一出一进,得不偿失,待漕帮取缔,漕户安居乐业,赋税只进不出,从长远看,还是利大于弊的。再加上发展海运,就能分散漕运,漕帮没了漕运的基础,就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尹珩笑道:“林兄弟高论,但实施起来却未必顺利,若朝廷真能做到这些,漕帮之患早除。”林海所言之法并不能立时凑效,何况漕帮背后还有神秘贵人,不仅漕帮,还有盐帮,都和那人有瓜葛,盐帮都是私盐贩子,这个好办,漕帮的问题却多,是以林海的建议虽然可行,却也得要在尹珩支持的人掌握全局之后才能实施了。 林海毕竟年龄小,不大清楚官场上的许多门道,道:“虽说言易行难,但只要朝廷决心执行,漕帮的问题总能解决的。” 尹珩笑道:“待林兄弟将来考中了状元,漕帮的事就交给你了。” 林海一怔,沉吟片刻笑道:“能不能考中状元暂且不论,将来入朝为官,为朝廷分忧为百姓办事,都是理所应当的,届时我一定当仁不让。” 尹珩身受重伤,林海只跟他谈到亥时三刻就各自安置歇息。 葭雪在自己的房间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太想问尹珩尹绍寒和周漪澜的情况,尹绍寒去年找过王春,也不知现在如何,而她已有十二年没见过周漪澜,她迫切地想知道母亲在哪里,身体如何,过得怎样。可她又不能去问,上辈子短暂的七年是她最幸福的时光,点点滴滴历历在目,又一次在梦中回放,化为现实中浸湿了枕头的泪水。 次日船行至淮安城外,林贾两家派了下人上岸进城采买补给,林四拿了尹珩给他的药方进城买解药,三天之后,秦河体内毒素完全清除,尹珩亦无大碍,林海就把葭雪又打发过去伺候贾敏了。 九月底行至扬州,贾家弃舟登岸西行金陵,林家继续行船南下姑苏。两家在扬州停了一晚,上岸找了家客栈休息,贾代善做东,备了一桌素宴请林海入席,算是饯别,贾政贾赦作陪。 贾敏一路晕船,终于能上岸休息,明天他们全家走陆路西行,林家南下,和葭雪就要分别了,或许数年都无法再见,贾敏很是喜欢这个心灵手巧的小丫鬟,心中十分不舍,拉着她的手道:“我这一个月劳师动众的,多亏了你照顾我,将来我们有缘再见,我有东西给你。”说着清漪拿过来一个锦盒,交给葭雪。 葭雪推辞不过,接过道谢,笑道:“能伺候姑娘一遭,也是我的福气。” 贾敏笑道:“数你嘴甜,打开看看吧。” 葭雪打开盒子,是一套精致的文房四宝,最下面是一叠装订整齐的宣纸,拿出来一翻,竟都是贾敏的诗稿,风格幽微辞藻清丽,她疑惑地望向贾敏,贾敏道:“虽说闺阁笔墨不能外传,但咱们都是女儿家,不必忌讳这个。”贾敏自负才华,然而家中几个庶姐都已出嫁,她和大哥贾赦关系一般,和二哥贾政虽然关系亲近些,但贾政读书不知变通,和她在诗词一道鲜有共同语言,大嫂虽然出自书香门第,可嫁过来就一直忙管家事宜,很少和她谈诗论词,因此这些笔墨向来只有孤芳自赏罢了。 葭雪伺候了贾敏一个月,贾敏教她读书作诗,发现葭雪天分不错,虽然还没到能出口成章作诗填词的地步,却也有几分见解,她心里高兴,就把自己这么些年的诗稿送给了葭雪。 “姑娘的诗稿,我必定好好珍藏。”葭雪一直都很喜欢诗词,小心翼翼地收好诗稿,对贾敏回之一笑。 次日一早,葭雪辞别了贾敏,又去辞别史夫人,史夫人给了她一两银子,说是月钱,然后又赏一对金镯、一个金锁和一支累丝芙蓉金簪,分量虽然不重,工艺却精巧非常,葭雪领赏谢过,方才回到林海的船上。 葭雪回去之后却不见尹珩,私底下问了宝山才知道,今天一到扬州尹珩就走了,葭雪略略有点失落,和亲人相见不能相认,难怪入了轮回就要喝孟婆汤,留着前世的记忆未必是什么好事。 第21章 第二世 十九 回到林家的船上,葭雪给林海请安报到之后回自己的房间清点自己这个月伺候贾敏得的赏钱,除去那一两银子的月钱,贾敏和史夫人一共给了十个银锞子五个金锞子,每个大概七钱重,银子七两,金子三两五钱,还有一套赤金点翠头面,一对羊脂白玉手镯,一对金镯,一个金锁,一支累丝芙蓉金簪,这些首饰的价值难以估量,难怪当奴婢的都削尖了脑袋都想在主子跟前伺候,这一个月赚的,一辈子的月钱都赶不上。 可惜的是这些精致的头面首饰将来不能带回现代,不然这可都是古董,价值还不知要翻多少倍呢。 两岸青霜白露,一路行船,过镇江,经无锡,最后抵达姑苏。昨天晚上半夜刚下了一场雨,雨后初晴的姑苏城焕然一新,这个江南繁华之城秀美天成。 林海弃舟登岸之后,渡口却无姑苏老宅的仆人过来迎接,林四几分疑惑几分不满,现在入冬天气渐冷,河边风大,怎能让林海在此等候,便不等老宅仆人来接了,租了几辆马车,先送林海回老宅,行李等物装车之后随后就来。 林海心中暗自纳罕,早在数月前苏夫人就打发人回姑苏老宅通知过他要回来的消息,为何竟没有人过来迎接?莫非是老宅出事了?林海沉思不语,葭雪也有疑惑,连看窗外街景的兴致都没了,林家家风严谨,虽然老宅没有主子管束,但下人们还不至于敢怠慢林海这个小主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林家老宅位于姑苏城东,周围环境清雅,毫无衰败之象,仍是十分兴盛。马车停在大门口,林海下了马车,却见大门紧闭,门口连个看门的都没有。 宝山上前叫门,敲了好久都里面都没人应声,宝山正准备撞门,忽听里头一阵轻响,大门开了个缝,一个面色发白的老人探出脑袋问道:“你们找谁?” 宝山皱眉道:“京里的海大爷到了,还不将大门打开!也不来渡口迎接,你们怎么回事?” “大爷,是大爷来了!”那老头忽然激动不已,打开大门一边向外跑出来一边又朝里面喊了一嗓子:“海大爷来了!”说完又对林海作揖行礼,苦着脸道:“不是做奴才的拿大不去迎接大爷,而是,而是……府里出事了啊!” “发生何事?”林海走进大门,闻言驻足回身问道。 那老头道:“今儿一大早,本该是陈管家安排马车去渡口迎接大爷,可到巳时陈管家还没起来,管马车的老杨敲了门问了话,里头就是没吭气,心想这坏了,该别是出事了,他撞门进去一看,陈管家,陈管家竟然死了!” 所有人齐齐变色大吃一惊,林海略一沉吟,神色凝重,抬脚便走,“带路,我过去看看。” 那老头面露难色,“这……大爷,那边刚死了人不干净,您身份贵重,还是不要去的好。” “在我林家老宅发生命案,我身为主子岂能置身事外,报官了没有?”林海淡淡地瞥了那老头一眼,因为他年龄小所以就把他不当回事么,林家发生命案,他当然要查个水落石出。 那老头踌躇道:“还没,王管事说林家在姑苏德高望重,老宅里发生这种事,传出去于名声有碍。” 林海皱眉不满道:“人命关天,这死了人的大事迟早也得传出去,那时候就对名声无碍了?派个口齿伶俐的,去府衙报案。” 此时老宅的下人们都出来聚在一起给林海请安行礼,没有主子,老宅以陈管家为尊,陈管家一死,暂由王管事统领府中事宜。林海认过诸人,对王管事道:“按我说的做,打发人去报案。” 王管事为难道:“大爷,这……” “怎么,你是不将我这个主子放在眼里了?”林海冷冷地瞟了他一眼,真当天高皇帝远,老宅的下人们把自个都太当回事了么! 王管事被林海那个眼神看得冒了一层冷汗,忙道:“奴才立即去办!”忙叫了个小厮去知府衙门报案。 林海淡淡地道:“案发现场不要乱动,等知府大人过来,我先去看看,王管事,带路。” 王管事只得在前方带路,领着林海前往陈管家的房间,林海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回头对葭雪道:“你先去看看我的房间,等会林四叔来了你把书房收拾出来。” 葭雪知道林海这是不想让自己去看死人,她虽然好奇,却对验尸一无所知,去了也帮不上忙,回道:“是,大爷,我这就去收拾。”另上来一个婆子,满脸堆笑地引着葭雪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王管事领着林海一路走到外院的一个院子,林海一见心头一怒,老宅的下人们越发大胆了,打量着主子都远在京城,一个管家竟然住进主子的院子,难怪王管事不让自己过来了。 大冷的天,王管事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见林海脸上怒气隐现,连忙解释道:“陈管家平日不住这里的。”林海神色不明,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还没走进院子,里面就传来了呜呜咽咽的女孩啼哭声,林海走进房间,只见屋内桌椅床榻干干净净,桌上还有一壶冷茶,不像是无人居住的样子。因晚上下过雨,老杨过来的时候脚底沾了不少泥巴,地面上也都是泥土脚印,陈管家的尸体躺在床上,床边伏了个十二三岁的女孩,穿着青缎掐牙背心,油光水滑的发髻上别了一支多宝玲珑银簪,正哭得撕心裂肺伤心欲绝。 王管事赶紧上前一步道:“白露,快别哭了,京里的大爷来了。” 那个名叫白露的女孩拿帕子擦了擦眼泪,转过身对林海下跪行礼,哭道:“大爷,我爹,我爹死得好惨,您一定要给我爹做主啊!”那女孩面容清秀,两只眼睛却肿得核桃似的,在林海面前不敢放声大哭,只止不住地低声抽泣。 林海道:“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爹枉死的。都出来吧,一会仵作来验尸,知府大人还要问话。”林海瞟了王管事一眼,王管事刚才那话简直就是欲盖弥彰,陈管家敢在主子的院子里住,可见他就不是个本分的,这些年不知道都干过什么损主利己的事。 姑苏林家有爵位在身,林昶还是朝廷二品大员,知府冯旭不敢怠慢,接到报案就立即带上衙役和仵作赶往林府,林海虽是侯门公子,却还是白身,对冯旭很是客气礼遇。 仵作先去验尸,冯旭则命王管事将林府所有人都集中在院子里,他要挨个审问。 仵作验尸之时,林海走进房间,仔仔细细地把房间陈设和门窗都看了一遍,然后又去瞧尸体,惊得冯旭急忙拉了他道:“林公子,这尸体可不是好看的。” 林海听了不再上前,拱手道:“冯大人,等会审问之时,可否让我也问上几句?” 冯旭道:“林公子有心协助,那是再好不过了。” 那仵作验尸完毕,回头道:“大人,死者死亡时间大约在子时到丑时之间,死亡前喝过酒,死亡原因是后颈被利器所伤,伤及气管,凶器细长,像是发簪一类的东西。” 林海和冯旭去了另外一个房间,入座之后,葭雪端着茶盘从外面走进来,给林海冯旭面前各放一个茶盏,对林海行礼道:“大爷,东西都收拾好了。”然后又对冯旭行了个礼,林海想了想道:“既来了,就在这伺候着吧。”葭雪拿着茶盘走到林海身后站定。 陈管家死亡原因和死亡时间都已确定,林府的下人们都有嫌疑,冯旭挨个审问,先是那个发现尸体的老杨,冯旭问道:“你何时发现尸体?子时到丑时之间,你在做什么?有谁为证?” 老杨恭恭敬敬地回道:“回大人的话,今天是主家大爷回老宅的日子,陈管家要亲自去迎接,小人一直从辰时等到巳时,都不见陈管家出发,就过来寻他,敲门问话,里面就是没有回应,小人这才撞门进去,陈管家还在睡觉,哪知凑上去一看,才发现他已经没气了。吓得小人赶紧出去叫人,回来的时候,就见陈管家的干女儿白露也过来了,正哭得伤心。”顿了顿,续道:“昨儿晚上小人和马棚的老张又检查了一遍迎接大爷的马车,大约亥时三刻的时候,小人就回下人房睡觉了,下人房里还有老张老黄他们,大家都可以互相作证的。” 林海问道:“老杨,你确定你是撞门进去,而不是推门进去的吗?” 老杨回道:“回大爷的话,奴才推门推不开,这才撞进去的。” 林海刚才仔细看过门窗,窗户和天窗也都是在内反锁,如此说来,这个房间这就相当于一个密封的环境,密室杀人,倒是难办了。至于陈管家私自住在主子院子,人都死了,还追究什么。 冯旭问过老杨,又唤了白露进来,白露哭得双眼红肿,可怜兮兮地说道:“奴婢负责这个院子的洒扫活计,每天早上巳时都要过来打扫房间,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看见杨大叔从里面跑了出来,边跑边喊‘死人了’,奴婢进去一看,才发现死的人正是奴婢的爹爹。前几天爹爹买了个小丫头回来,让我教她规矩,那丫头一直跟我住,子时到巳时,我们俩那时已经睡下了。” “死者平时跟什么人有仇吗?”冯旭眉头紧皱,这个案子远比他想的复杂。 白露道:“爹爹为人和善,没什么仇人,他就是喜欢喝酒,喝醉了和别人吵两句,其他的,奴婢实在想不到了。” 冯旭让白露出去,唤了她说的那个刚买进来的小丫头进来,那丫头看起来七八岁,畏手畏脚,眼中充满了怯弱恐惧,一进来就吓得跪在地上,含着泪微微颤抖。 林海对那女孩微微一笑,温言道:“不用怕,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头怯怯地道:“奴婢,奴婢叫小铃铛。” 冯旭问道:“晚上子时到巳时,你在做什么?” 小铃铛脸上满是害怕恐惧的神情,道:“奴婢和白露姐姐那时候睡下了。” 林海和冯旭对视一眼,陈管家死的时间正好是大部分人睡觉的时间,很难有目击证人,而且屋内门窗反锁,伤口又在后颈,不可能是自杀,这凶手到底用了什么作案手法,竟没留下什么线索。 葭雪在一边听得明白,这是个密室杀人事件,在柯南和很多推理侦探类型的小说电视剧里都看过,作案手法不外乎就是那几个,因为没有钥匙一类的东西,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两种,门前演戏和潜伏在密室,门前演戏者是老杨,潜伏在密室很有可能是白露,可杀人动机又是什么呢?他们的不在场证据又是否可信呢? 第22章 第二世 二十 林家所有的下人都审问完毕,林家下人房都是几人合住,不存在单间,几乎人人都说陈管家死的时候他们都在睡觉,互相作证。林海心中沉思,一般来说,杀人动机不外乎两种,为财或者为仇,陈管家的钱财并未丢失一文,那么就是为仇了,冯旭也想到了这点,因此审问时都问过陈管家可曾和人结仇结怨。 林海发现,王管事和负责采买的刘大在审问过程中眼神闪烁不定,不是说谎就是有所隐瞒,他暗中记下这几个人,稍后祥加审问。 下人们说的基本都大同小异,且对陈管家有所不满,因主家都在京城,陈管家在老宅一人独大,贪了不少姑苏祖田的租子,有不少人心生不忿,对他颇有怨言,陈管家得了好处,还知道不能一人独大,收买了几个管事,越发地肆无忌惮。 若说结怨,这院子里的每一个人基本都跟他有怨。但那些不在场的证据,又实实在在地将他们排除在外。 冯旭问不出什么,先回府衙,明天再来查案。林海送别了冯旭,直觉得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他忽略的地方,略一思索,他派了宝山和葭雪分别去查陈管家老杨和白露的底细。 陈管家还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自己就是奴才,还买了几个小丫鬟伺候他,那些丫鬟年龄都不大,最小的就是七岁的小铃铛,刚买进来没几天,最大的和白露同龄,名叫英子,今年十三岁。 陈管家死后,林海暂时还没安排这些丫鬟的去处,现在葭雪负责他的针线饮食还要在书房干活,其他事情就忙不过来,因此让顺便让葭雪也打听打听这几个小丫鬟的品性,提拔一个上来。 葭雪初来乍到,只认识刚才领她去林海起居之处的婆子,姓谭,她找到谭氏时,谭氏正和几个差不多同龄的婆子说话。 “陈管家一死,白露她们几个可怎么办诶!”谭氏看着白露走过去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 外一个婆子啐道:“依我说,陈管家那种人死了倒好,虽说白露是陈管家的干女儿,可比丫鬟还不如,挨打挨骂了多少年,总算脱离苦海了,可你们说大爷会怎么安置她们呢?” 第三个婆子冷笑道:“陈管家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买些丫鬟来伺候他,买她们的人是陈管家又不是林家,大爷留下她们是大发慈悲,打发出去也不是不可能。” 葭雪在后面听得清楚,原来白露经常被陈管家殴打,她也是从小挨打挨骂,不由对白露心生同情,看来白露的人缘还不错,为她说话的婆子还不少,走出来笑道:“原来谭妈妈在这,倒让我好找。” “哟,葭雪姑娘,这可不敢当,您找我有什么事?”谭氏转过身,陪着笑说道,葭雪是京城跟着大爷过来的,主子身边的大丫鬟可都是副小姐,她们这些粗使婆子都得奉承好了。 葭雪笑道:“我哪里能称得上姑娘,不过就是个小丫鬟罢了,都服侍主子,跟各位妈妈一个样。是这么个事,以前都有两个丫鬟服侍大爷,我往常负责大爷的针线和饮食,其他事情都顾不过来,大爷要提拔个丫鬟。我听说白露姐姐勤快能干,就是不知她素日为人如何。” “大爷想提拔白露?”谭氏吃了一惊,难以置信。 葭雪叹道:“这不是看白露刚没了爹,大爷善心,才想给她个差事。” 谭氏咧嘴一笑,眼角皱纹堆起,道:“白露不错,手脚勤快,心地善良,人又机灵,就是命太苦,若大爷要提拔白露,可真是她的造化了。” 话起开头,下面的就好说了,葭雪奇道:“白露姐姐命苦?这从何说起?” 谭氏叹道:“那丫头是陈管家在外头捡回来的,捡到她的那天刚好是白露,就起了这个名,虽然陈管家收了她做干女儿,可从她懂事开始就把她当丫鬟使唤,稍不如意就又打又骂。这还不算,陈管家这些年买小丫头,那些小丫头稍有行差踏错,他也总拿白露出气。唉,可怜白露那孩子,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这么好的孩子,若是我女儿,我做梦都笑醒了,陈管家也下得去手!” 家暴,虐童,就像她们说的那样,陈管家死了倒好,死了白露以后也不用受虐了,葭雪神色微微一黯,如果她没有被步穹卖掉,跟白露过的也是一样的日子,等到了年纪,再像她母亲王春一样被卖掉给哥哥狗子换媳妇,这种人生,是她绝对不敢想象的。 葭雪别过谭氏,又找到陈管家买来的几个丫鬟,分别叫英子,阿涓,画眉,沫儿,小铃铛,提起要提拔丫鬟伺候林海,她以为她们会争相不让,然而让她吃惊的是,这五个丫鬟竟然一致推荐了白露,年龄最长的英子道:“白露姐姐人那么好,这个差事非她莫属。”七嘴八舌地说起白露的表现来,阿涓几滴眼泪道:“多亏了白露姐姐,不然我……”话音未落,画眉立即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那女孩住口不说。 这点小动作落在葭雪眼里,她立即就看出来她们之间有秘密,和白露有关的秘密,但这些秘密,她一个初来乍到之人是打听不出来什么的。 白露已经换了一身素服,从头到脚没戴任何首饰,得知此事后并没有表现出激动欣喜之情,只淡然道:“爹爹虽非亲父,却有养育之恩,我身为女儿,理应为亡父守孝,我一身晦气,恐冲撞了大爷,葭雪姑娘不如把这个恩典给英子吧。”英子和白露同龄,闻言一愣,她可从来没想过跟白露抢这份别人求之不得的美差。 葭雪道:“这哪里是我能做得了主的,等我回了大爷,看大爷如何决定吧。”离开白露她们的住所,葭雪回到林海的院子,宝山比她早一步回来,正在跟林海说他打听出来的事。 陈管家死过两个老婆,无儿无女,都说他命硬克妻,就再也说不到亲事,后来他捡到一个女婴,就是白露,收作了干女儿。陈管家在老宅一手遮天,王管事和刘大都和他沆瀣一气,前几个月陈管家和王管事有矛盾,据说是因为陈管家看到王管事偷偷摸摸进白露的屋子被他发现了,两人因此吵过一架,还差点动手,后来没过几天两人又跟没事了似的。至于管马车的老杨,他平时都在马棚干活,很少能见到陈管家,两人几乎都没什么交集。 林海听了默然片刻,又问葭雪打听到了什么。葭雪一五一十地把刚才听到的事都说了出来,她有想法,白露常年被陈管家家暴,有杀人动机也说得过去,在现代家暴都被当做“家务事”来处理,警察不管,就算受害人被虐待至死,施暴者也就坐几年牢而已,这点没有谁比葭雪更有感触,古代就更别说了,白露表面上是陈管家的义女,其实还是他的奴婢,主人对奴婢别说殴打,就算卖了杀了也没人说他错了。 王管事和白露都有杀人动机和嫌疑,那么接下来就是看他们的不在场证据是否真实了。不过也不排除王管事收买了老杨门前做戏,毕竟说撞门的是他,谁都没看见是不是真的撞门。 葭雪端了热水毛巾进来,看见地上一溜林海的脚印,都是泥巴,连鞋上都满是泥土,放下水盆拿了双新鞋出来,更衣换鞋这种事情都是林海自己动手,但他现在想着案子,哪里顾得上这个,葭雪见他一动不动,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大爷,把鞋换了吧,不然满屋子都是泥。” 像有一道闪电劈开了心头怎么也散不开的迷雾,林海双眼一亮,“我怎么把这个忘了!”林海霍然站起来,问了葭雪白露住在何处,立即唤宝山过来,“宝山,你去把从案发现场到白露的住处之间的必经之路上干活的人找到,问他们今天早上都看到过谁,有没有看到白露。” 林海洗漱干净,葭雪把残水端出去倒掉,回到房间给林海斟了一杯茶,“王管事也有嫌疑,大爷为何独独怀疑白露?” “你说的对,王管事的确有嫌疑,但白露身上的疑点更多。”林海坐回椅子里,换下干净的鞋,“从子时开始下了一夜的雨,地上如此泥泞,从别处过来,鞋底怎么可能会没有泥巴呢,但白露的鞋,可干净地很。” 审问下人们的时候不觉得,葭雪这才回想起来,别人进屋子都是满脚的泥,只有白露的鞋上只是沾了点水而已,也就是说,她根本不是从自己的住处过来的,她撒了谎,惟一的解释就是她一直潜伏在房间里,老杨撞开了门,发现尸体出去喊人,白露就装作刚刚赶过来的样子,这算是密室杀人中大胆又常见的手法了。 林海喝了一口茶道:“不过这也不能证明白露是凶手,但她应该知道些什么,是目击证人也说不定,还有,凶器又在哪里呢?” 葭雪想了想,把刚才她在白露那边听到的话说了出来。 林海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白露经常为了那些小丫鬟挨打,她们心存感激也说得过去,可到底是什么事情不能说呢,难道和陈管家的死有关?”言毕叹了口气皱眉道:“多少年没回来,老宅竟然变得如此不堪,等这案子破了,我得好好整顿一番了。” 葭雪道:“是该整顿整顿了,大爷回来是读书应试的,可不能让这些糟心事给打扰了。” 林海皱眉沉吟片刻,唤林四进来,道:“四叔,我总觉得白露她们那几个丫鬟有古怪,你着人暗中看着她们。” 林四点头应下,忽见阳波进来通传道:“大爷,白露和小铃铛求见。” 林海道:“让她们进来。” 得到了林海的允许,白露携了小铃铛的手走进屋子,只见白露一身素服,身上头上没一点妆饰,脸色苍白,一进屋就给林海下跪磕头,小铃铛有样学样,也跟着白露一起下跪磕头。 林海猜想白露必定是有求于自己,且听听她说些什么,“不必行此大礼,起来吧。” 白露却没有起来,结结实实给林海磕了三个头,才直起身子道:“大爷,奴婢听说主家主子最是仁善,都是积德积福之人,因此奴婢斗胆,求大爷帮帮小铃铛吧,她是被拐子卖来的,求大爷帮小铃铛找到她的亲生父母,奴婢做牛做马,感谢大爷的大恩大德。”小铃铛紧紧挨着白露,看来是在拐子那里受了不少罪,十分怕人。 林海大吃一惊,他生平最恨拐子,害得人骨肉分离家破人亡,若能助小铃铛和家人团聚,他也算是功德一件,立即询问小铃铛有关她亲生父母之事,但这孩子吓得狠了,只记得自己是金陵人氏,两年前跟着奶奶出门赶集,奶奶一个错手不见,她就被拐子抱走了,其他的就说不清了。 葭雪恶意揣测,只怕那奶奶不是粗心大意,而是故意为之的吧,遗弃女童可不是什么稀罕事情。林海对葭雪道:“你把小铃铛带下去,四叔,打发几个人去金陵查访小铃铛的父母情况。”林四和葭雪领命,带着小铃铛出去了。 林海道:“起来说话吧,其他丫鬟呢?” 白露依言起身,低眉顺眼恭敬地道:“其他人都是爹爹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 “白露,你为什么要说谎?”林海定定地盯着白露下垂的眼帘,忽然闲闲地问道。 第23章 第二世 二十一 林海并未看见白露低下的眉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利光,白露抬头之时,却是一脸茫然之色,“奴婢不懂大爷所指何事?” “我且问你,你今天何时从住处出发,何时到达案发现场?”林海原也没指望白露会爽快地承认,自斟了一杯茶,不疾不徐地问道。 片刻之后,白露不疾不徐地答道:“奴婢平时都是辰时三刻出发,大概巳时一刻走到院外的回廊下面,刚好看到杨大叔从里面跑出来。” 林海冷笑道:“子时开始下了一夜的雨,路上如此泥泞,冯知府过来审问的时候,别人脚底都是泥巴,为何你的鞋底却没有一点泥土呢?” 白露本就苍白的脸色立时又白了几分,嘴角微微一抽,勉强道:“想是大爷记错了吧,奴婢的鞋底怎会没有泥巴。” “明儿冯大人还会过来,我可听说冯大人有过目不忘之才,我一人记错尚有可能,总不能连冯大人在内所有人都会记错吧。”林海坐在椅子里,目光如电,紧紧盯着白露。 白露闭目咬牙,跪地磕头道:“奴婢该死,奴婢是说了谎,可,可奴婢真的不是凶手啊!” 林海淡淡地道:“哦,那案发时间,你在做什么?” 白露深深地吸了口气,咬了咬嘴唇,说道:“爹爹好酒,昨晚他和王管事和负责采买的刘大一起喝酒,后来他们就散了,爹爹喝醉了走去了飘云轩,奴婢扶不动他,只好去给他找醒酒药,回到飘云轩的时候,奴婢忽然被人打晕了,等奴婢醒过来,发现奴婢在飘云轩的耳房里,刚好听到杨大叔喊‘死人了’,奴婢过去一看,发现……发现……”白露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林海皱眉道:“为何冯大人在的时候你不说?” 白露磕头道:“奴婢没有人证,奴婢害怕会被冤枉,所以奴婢撒了谎,请大爷饶恕奴婢。” “可这也是你的一面之词,让我如何相信?”林海心头疑惑更多,白露能撒第一个谎,谁知道现在说的是真是假,而且根据葭雪打听到的事情,白露常年被陈管家殴打,心怀怨气反抗杀人也不是不可能,林海思忖了片刻,问道:“陈管家王管事和刘大喝酒都说了什么?” 白露回道:“奴婢只是给爹爹送酒过去,他没有让奴婢在跟前伺候,奴婢并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 “罢了,你先回去吧。”林海没问出什么有用的证词,有些泄气乏力,挥手打发白露出去。 在找到小铃铛的亲生父母之前,林四还把她暂时安排在原处,让葭雪送她回去,林四立即派了两个人去金陵查访小铃铛的父母,另找了两个人暗中盯着白露六人的院子。 葭雪总觉得白露英子她们有秘密,想从小铃铛这里打开缺口,可无论她如何问话,小铃铛都是一问摇头三不知,说她才刚来三天,跟别人不熟,只有白露在照顾她所以她就格外亲近白露一些。 小铃铛这里得不到有用的信息,葭雪也不甚在意,把她送回了住处,还未走出院子,一个女孩上前怯生生地唤道:“葭雪姑娘请留步。” 葭雪侧头看去,正是阿涓,微笑回道:“这声姑娘可不敢当,我也就是个丫鬟,姐姐还是叫我名字吧,不知姐姐找我有什么事?” 阿涓不安地道:“我们都是陈管家买来的,算不得林家的奴才,敢问葭雪妹妹,大爷可有说过怎么处置我们了吗?” 葭雪道:“大爷才刚回来,老宅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哪里还有心思想这个。不过阿涓姐姐放心,大爷心地善良,你们就算不能留下来,大爷也会妥善安置你们的。还是白露姐姐人缘好,大爷刚说要提拔个丫鬟,没想到你们都推荐了她呢。” 阿涓的脸色陡然变得青白交加,强自平静道:“白露姐姐……也是命苦。” 她们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葭雪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秘密和陈管家之死有关,正欲趁胜追击再问几句,忽然感觉到有道冷峻的目光向自己射来,她回头一看,正是画眉冷冷地看着她,葭雪越发怀疑,但现在不是问话的时机,对画眉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下午时分,葭雪先去厨房给林海端饭,才回到林海居住的怡然居,差点跟一个人撞个满怀,抬头一看却是林海,正要出门的样子。 葭雪诧异道:“大爷,该吃晚饭了,您这是要去哪?” “宝山,把饭送回厨房先热着,葭雪,跟我去个地方。”林海面带急色,吩咐完毕迈步疾走。葭雪把盘子递给宝山赶紧跟上林海,走了一段路,发现这是去案发现场的必经之路。林海这么着急,难道是刚才又得到什么重要线索了,要去案发现场找什么东西。 案发现场已经被封条封住了,葭雪小心翼翼完整地撕下来,林海手里有钥匙,开锁进门,尸体已经被冯知府抬走了,现场也被衙役搜寻过,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但林海犹不放心,还要过来再寻找一遍。 房间里的每个角落,床铺任何地方都没有放过,林海仔细地翻找着,葭雪毫无头绪,问道:“大爷这是要找什么?” “凶器。”林海趴在床上,手里不停地翻着棉被,头也不抬地说道。 凶器?葭雪一惊,凶器怎么可能还在这里?但林海的样子又不像开玩笑,他在床上翻着,葭雪就在地上仔细地查看,不经意间瞥见床榻之下的青砖缝里一点微红,蹲下身子,用手指拨开砖缝里的泥土,露出了一小粒红色的碎石,像是宝石一类的东西。葭雪抠出来,“大爷,您看这是什么?” 林海跳下床接过那粒碎石,眼中缓缓浮起一层凝重之色,“就是它。” “莫非这粒碎石是凶器上的。”葭雪灵光一闪,说出自己的猜测。 林海道:“你说的没错,仵作说凶器细长,不是发簪就是钉子,这是红宝石,能戴得起红宝石发簪的,满林府可没几个人。” 葭雪刚要开口,眼角余光中忽然闪过一个影子,脱口喝道:“谁!”立即冲出房间,向影子消失的方向追过去,林海也看到了窗外一闪而过的人影,追出去之后,却什么也没看到。 葭雪追了一段路,那个白色的影子却倏然消失了一样遍寻不到,丧气地跺了跺脚,回去对林海道:“不见了,那个人肯定是府里的。” “走。”林海沉思片刻,向白露英子她们六人的住处行去,边走边吩咐葭雪去找几个力气大的婆子过来。 林海找到了重要的证据,这次过去可能要搜查了,葭雪立即跑去找谭氏,叫了五个婆子一起赶到白露的院子。 因白露英子她们六人是伺候陈管家的,住所也没有和林家的下人房在一起,都在陈管家原本应该住的地方旁边的两间耳房里,距离下人房还有一段距离,那几个婆子脚程快,葭雪练过内功走路也轻盈,她们赶到目的地,林海也才刚到。 院子里只有英子阿涓画眉小铃铛在,白露和沫儿不知所踪。 “大爷有什么事,打发人吩咐一声就好了,这怎么还亲自过来了,奴婢们如何担待得起。”林海还未开口,白露的声音及时地在院子门口响起。只见白露淡定自若地走进院子,带着其他四个丫鬟对林海行礼问安。 林海淡然道:“白露,跟我进去。”单独唤了白露进入房间,闭门之后,林海盯着她,郑重地道:“白露,我给你一次机会,我希望这件事你自己说出来,而不是由我查出来。” “奴婢不懂大爷说什么。”白露藏在袖子里的手出了一层冷汗,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林海摇头叹气:“那支多宝玲珑银簪,看来你是逼我搜出来了。”林海记得清楚,他第一次见到白露的时候,白露的发髻上就戴着那支簪子,葭雪叫来的五个婆子已经在外面待命,只要林海发话,就可以开始搜查。但白露只是脸色略白了一些,竟无一丝惊慌之色。林海心中暗自冷笑,若不是真无辜,就是这丫头太会演戏了! 林海开门,吩咐道:“搜。” 五个婆子得了命令,立即开始动手,英子阿涓她们四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望向从房间里走出来的白露,白露镇定自若,丝毫不惧,林海见状,看来那支发簪已经不在这里了,不然白露不会如此有恃无恐。 这一番搜查,自然是无功而返,没搜到什么,林海就打发她们走了。 林海盯着白露问道:“你今儿戴的那支发簪呢?” 白露回道:“奴婢不小心丢失了。” 那支银簪虽然算不得有多贵重,但簪子上镶嵌的宝石可是寻常之人都难以见到的,对于白露这样的丫鬟来说,就是她最贵重的首饰了,偏在这个时候丢了,这也太巧合了吧,林海压根不信她说的话,越发怀疑那支银簪就是凶器,已经被白露处理了。 此时沫儿回到院子,见到林海骤然一惊,慌忙上前行礼,紧接着进来一个小厮,在林海耳边说了几句话,呈上来一个用帕子包裹着的东西。 林海接过那个东西,摆摆手打发那小厮出去,面向白露揭开帕子,只露出了一点,白露瞬间面如死灰,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住林海的手,最后落在了沫儿的身上,绝望地苦笑了一声。 沫儿瘫在地上,羞愧难当,不敢抬头去看白露。 葭雪在一边看得分明,林海手里的东西,正是白露说她丢失的那支多宝玲珑银簪!簪头花饰是红宝石镶嵌组合的梅花,花瓣残缺一角,林海拿出刚才在案发现场找到的碎石,恰与那片残缺吻合对上。 林海道:“事到如今,你有何话说?” 白露凄然长叹一声:“奴婢无话可说。” 林海道:“你若有苦衷,我也可以网开一面。你要知道,在冯大人跟前,可就不是这个话了。” “大爷,陈管家是我杀的,不关白露姐姐的事。”英子蓦然冲过来跪下,挡住白露,仰头恳求地望向林海,决然而无悔。 紧接着阿涓画眉沫儿也过来纷纷认罪,七嘴八舌地说自己才是凶手。 “都别说了!”白露忽然提高了声音,“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无需为我顶罪。”顿了顿,抬眼对上林海,颤声愤然道:“陈管家是我杀的,因为他该死!” 第24章 第二世 二十二 三从,乃幼从父、嫁从夫、夫死从子,世间父母打骂子女皆是常态,所以林府老宅虽然人人皆知白露常年被陈管家殴打,却无一人指责其不是,顶多对白露道一声可怜,叹息几回罢了。 如果白露仅仅是因为不堪陈管家常年打骂而杀人,这个理由还不算很充分,毕竟这么多年都忍过去了,为何会现在才杀人,肯定还有其他什么别的原因。 白露向林海跪下叩头一拜,决然道:“白露死不足惜,但求大爷善待五位妹妹,她们没有参与行凶。” “你且放心,我不会冤枉无辜,起来吧。”林海郑重地做出承诺,把手里的证物交给葭雪收好。 “奴婢无父无母,是陈管家在路边捡回来的。”白露站起身,其他几个女孩簇拥在她身边,每个人神色各异,唯有恐惧别无二致,白露泪盈于睫,咬牙切齿,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恨意,“可是,他不是父亲,他是坏蛋,是畜生!” “我从记事开始起,他每天都要搂着我睡觉。”噩梦般的回忆不请自来,牢牢地钉在骨子里,那是每一天的耻辱和噩梦,白露的声音颤抖而艰涩,“我五岁那年,就被他破了身子。” 林海悚然一惊,陈管家竟然做出这等天理不容之事,忍不住怒道:“如此畜生,当真死有余辜!”他没有注意到,身侧的葭雪手里紧紧握着那根银簪,呼吸声逐渐变得粗重,脸上血色全无。 隐忍了多少年的泪水夺眶而出,白露强忍着不发出哭音,续道:“后来他玩腻了我,陆续买别的小丫头供他玩弄,我想保护她们,可我无能为力,我用尽各种方法帮她们每逃过一次,他就对我,对我……完事还要打我,我想杀他,无时无刻不想杀他!” 白露的话揭开了女孩们埋藏在心底的创伤秘密,她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呜呜咽咽地开始哭起来。这些女孩,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才七岁,被那个老魔鬼摧残折磨了多少年,可她们又能怎样呢,身不由己,卖身为奴,生死都被那个买走她们的人握在手里,每一天的夜晚都是噩梦的开始,无休无止,除非那个死了才能终结。 恋童还真是中国历史悠久的“传统”,白露说的话勾起了葭雪刻意埋葬和遗忘的回忆,在她的人生中,也有一段一想起就恐惧害怕的噩梦往事。 葭雪四岁那年,和村里其他小女孩一起,先后被一个独居的老头猥/亵了,彼时的她们并不知道这是对她们的侵犯和伤害,直到十年后上了生物课,她才蓦然明白自己当时经历了什么,然而那个老混蛋坟头的草都不知道枯荣了多少年。 后来葭雪上了高中,高二政治课有一个学期学的是法律相关知识,她看到关于强/奸/幼女罪的相关条文解释时,才明白当时她们被强/奸了,根据法律规定,被害人为幼女,□□接触既构成犯罪行为。即使生理意义上她还是处子,在法律意义上,林葭雪在四岁的时候被一个老头强/奸了,受害者还不止她一个。 不少人都说葭雪命好,进了林家,可她和眼前这些女孩又何尝不一样,如果她没有被林海撞伤,或者林海没有大发善心带她回林家,纵使她大难不死没有暴尸街头,再被抓回青楼,将来等待她的命运又怎会比她们更加好过? 为人莫作女儿身,一生苦乐由他人,竟是半点都不得自主。 葭雪回想往事,白露继续陈述着自己的回忆:“我真傻,我就不该相信别人能救我们。我向王管事求救,求他给英子她们几个赎身,可我没有想到的是,王管事面上答应了我,一转身却用这件事来要挟陈管家,又被刘大知道了,刘大来要挟他们。最后他们达成了协议,陈管家给了他们钱,还,还说,他们也可以玩我们。” “玩腻了,陈管家又买了个女孩进来,就是小铃铛,昨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就拉了小铃铛进了飘云轩。我们几个的一生都被他们毁了,小铃铛是被拐卖来的,我不能让她也被糟蹋了。我跟着进去,求他放过小铃铛,他喝醉了酒,发酒疯打了我一顿,发簪上的红宝石大概就是他打我的时候,我撞到了床沿磕掉了一块吧。他打了我,又去欺负小铃铛。小铃铛在哭,哭着求我救她,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拔下簪子就戳进了他的脖子。他死了,我让小铃铛跑回去,我把房间布置好,就在门口躲着,装成进来发现尸体的样子。看来老天爷是不想让我躲过去,下了一夜的雨,让大爷看了出来。我偷听到大爷找到了发簪上的碎石,就让沫儿把簪子处理掉,结果……”白露望向沫儿,沫儿愧疚地低着头不敢看她,白露也不知簪子是怎么到了林海手上的。 林海道:“我早命人盯着你们了,沫儿把簪子拿到了当铺,我的人又给赎了回来。” 英子画眉她们几个已经泣不成声,纷纷给林海磕头,求他放白露一条生路。 真相如此不堪,林海完全没有破案的成就感,叹道:“根据《大靖例律》,白露属于情有可原,罪不至死,我也会跟冯大人说情的。” “我,可以不死?”白露以为自己会杀人偿命必死无疑,却没想到林海会出此言,不禁一愣。 林海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一切等我明儿找了冯大人再下定论。” 白露泪如雨下,恭恭敬敬地给林海磕了三个响头。 从这里到怡然居,林海沉默着一言不发,葭雪回想起自己的经历,都已经过了几十年,可那些记忆却从未淡却,每每回想起来,都是埋藏在心底一道永远疼痛的伤口。 一晚上葭雪都心不在焉,林海还以为她是劳累过头又听到那样残酷的事情受了惊,早早地打发她去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林海立即捆了王管事和刘大,带上白露,一起送到姑苏府衙,呈上了物证,屏退左右后,林海对冯旭一五一十地说了案子的来龙去脉。 这种命案发生在林家,林家在姑苏素有威望,因此并没有公开审理,白露认罪画押,王管事和刘大经不住酷刑招供。冯旭判决如下:根据《大靖例律》,强/奸者,处以绞刑。奸/污幼女十二岁以下者,虽和、同强论,判陈管家绞刑,人已经死亡,处鞭尸之刑。王管事、刘大二人均处以绞刑。白露判流放二百里,奴籍归林家所有。 至于陈管家王管事和刘大贪墨主家钱财一事,由林海自行处理。 白露被判流放离开姑苏的那天,葭雪把卖身契和白露的梯己行李给她,林海给了白露一百两银子,葭雪也把自己这段时间得的金银锞子和那一百两银子一起都装进了她的行李包裹里,“大爷已经给你销了奴籍,今后的路,你就得靠自己了。包袱里有一百多两银子都是大爷给你的,你好好收着,流放在外,有钱也能好打点一些。白露姐,好好活着。” “替我谢谢大爷,白露将来一定会报答大爷的。”白露拿着卖身契,感激地握紧了葭雪的手,两行清泪滑落脸颊,在衙役的催促下踏上了向北流放的道路。 此时离别的两个女孩并不知道,很多年后再度重逢,两个不同人生的女孩在物是人非之后,走上了一条注定不能回头的道路。 林府命案尘埃落定,林海开始着手整顿谋划内务,陈管家留下的账本一塌糊涂,楼错百出,根本没法看,他先派遣林四调查林家名下的田庄店铺收支情况,重新做账,又派葭雪去菜市场打听物价,他看采买这块的账本报价,也实在是虚高地离谱,最后派宝山阳波平时留心观察,将那些偷奸耍滑徇私舞弊中饱私囊狐假虎威的都记下来,将来打发出去,只留下老实本分清白的使唤。 老宅的下人都不算多,就一个管家两个管事,还有就是负责打扫修葺的婆子们了。除了小铃铛找到父母将来是要回家的,其他英子她们四个女孩都是被人牙子卖进来的,且是死契,除非主子发话,不得赎回。英子已经父母双亡,画眉沫儿阿涓的父母都是本地人,林海派人找到他们,问是否愿意带女儿回家,赎身银子都不要,另每人送一份嫁妆银子二百两。喜得那几对父母对林海千恩万谢,欢欢喜喜地领了女儿和嫁妆银子家去了。就剩下一个英子,林海便提拔了她到怡然居伺候。 林海送给那三个女孩的嫁妆银子,都是查抄了陈管家王管事和刘大所得,一共竟有十多万两之多,三人还在姑苏购置了房产田地,陈管家无儿无女,王管事和刘大的儿子却得了恩典早早脱了奴籍,这些房产田地都在其子名下,奴才如此贪墨,气得林海咬牙切齿,更坚定了整顿清肃的决心。 平时林海待人和善,几乎从来不打骂下人,但这次却着实被气着了,处理起王刘两家也毫不心软,拿了证据查抄了两家,回收的银两财物加起来却只有十多万两,还没算这些年他们几家的花销。 从京城到姑苏,林海一路都在船上,到了姑苏又劳心劳神地破案,他的身体基础本来就算不上太好,葭雪想了几个养生健体的食谱,准备给他好好补一补,将来林妹妹身体天生不足,可能也跟林海身体素质基础较差有关,她被林海捡回一条命又得了林家庇佑,不为将来的林妹妹着想也应该为林海做点什么作为回报才是。 葭雪以给林海购买食材为由请了谭氏带她出门去菜市场,姑苏是江南最美的城市之一,自古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她对这座保留了原始风味的姑苏城十分有兴趣,如果不是记着林海给的任务,她早就想到处逛逛了。 菜市场距离林府不算太远,葭雪一路询问菜价肉价,暗暗牢记于心,转了一大圈,买了个南瓜,一些芋头红薯茄子山药和猪蹄。谭氏见她买的都是一些农户家常见的廉价菜,不由觉得尴尬,说道:“怎么能给大爷吃这些呢,哪里配得上大爷的身份。” 葭雪笑道:“食物哪里有高低贵贱之分,南瓜能润肺益气,红薯能中气和血,健脾强肾,山药更是补气的绝佳之物,如今快到冬天了,这些都是进补的好食材,对大爷身体好,这才是最重要的。” 谭氏听完,惊叹道:“我竟不知这些农户菜都还有这样的好处,到底是大爷身边伺候的,葭雪懂得可真多呢。” 葭雪抿唇一笑,接着去下一个摊点询问菜价。菜价基本都问得差不多了,葭雪准备回转林府,在路角拐弯处看到有人在卖羊皮,忽然心念一动,南方的冬天气温虽然比北方高,潮气却大,不如买张羊皮做双手套,写字干活都能用,当即上前,挑了半天,才选中一张最柔软的,一番讨价还价,以五十文钱成交。 葭雪付了钱,叠好羊皮放进菜篮里,和谭氏一起回林府复命。 第25章 第二世 二十三 葭雪回到林府,先把买来的食材放进厨房,再回到怡然居,林海正在书房查阅林四送上来的新账本。 林家祖籍姑苏,田产庄园大部分都在江南一带,扬州杭州和金陵也有一些,林四先把姑苏一带的田产出息重新做账,扬州杭州和金陵那边有管事看着,暂时还未将账本交上来。 山林庄子田地,每年光这方面的出息就有十几万两银子,姑苏城中还有林家名下的十来间铺子,书斋首饰胭脂粮食布匹等等,各个盈亏不一,但总体来说还在盈利,可每年京城收到的总账里,不是持平就是略亏,现在来了才知道,原来都被人做了手脚侵吞了。 林海在家时,也曾见过母亲管家的手段,对心怀不轨的奴才毫不留情,扭送官府,虽说家丑不外扬,但在外人看来,出丑的是人品低劣的奴才,主子却得了个治家严明的好名声。老宅的陈管家和王管事刘大已经伏诛,抄了他们的家,收回了十几万两银子,林海将这些银子都锁进了公中的库房,他还要在姑苏至少留两年,这两年就无需京城给花费了,这些银子足够了。 葭雪回来之后,把自己在菜市场打听来的菜价一一报出,鸡蛋两文钱一个,白葱四文钱一斤,猪肉四十文一斤,茄子六文钱一斤等等。 林海记录价格,再对比刘大的采买价目,每一项竟都虚报了十倍之多,鸡蛋二十文一个,一斤猪肉四百文钱,还只是厨房采买这一块就有这么多油水可捞,更别说其他的东西。 林家家大业大,数代单传,积累了数不尽的财富,虽然不在意这几个小钱,但仔细一想,每天都有钱被奴才中饱私囊,其实采买这一块油水大,林海纵然不管家也是知道的,拿点好处跑腿费也无可厚非,但价格虚报十倍之多,九成都流入了奴才的手里,积少成多,林家再怎么有钱,能经得起多少奴才这般挥霍? 老宅奴才少,尚且如此,更别说京城主家的奴才,想必比老宅这里更为贪婪吧!林海记得五年前,母亲就曾雷霆手段处理过一批中饱私囊好吃懒做偷奸耍滑的奴才,但很有几个奴才是老太太的心腹,苏夫人纵然有心革了这些尸位素餐的奴才,却碍着林母的脸面不好下手。好在林母年龄虽然渐长,却不是个昏聩的,管家权交给苏夫人后就基本不插手了,也就那次保住了跟了她几十年的老奴才,其他奴才任凭别人怎么求情告饶也装聋作哑不予理会。那次之后,林家的奴才很是安分了很长一段时间,近几年来一直没出什么大乱子。没想到京城安定了,姑苏老宅却被弄得乌烟瘴气。 家不平何以平天下,距离明年县试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林海平定了内宅,才好安心读书。 当天晚饭过后,收拾停当,葭雪拿出羊皮,说道:“江南的冬天不比北方,潮气大,大爷每天早起读书写字,恐冻坏了手,若是生了冻疮,年年都会复发的。我买了张羊皮,给大爷做双手套吧。” “手套是什么?”林海问道,像是从来没听过这个词似的。 葭雪一愣,才反应过来手套是舶来品,在清代末年才传入中国,因此林海并未见过手套,解释道:“就是给手上套一个保暖的物件,不影响做事写字。” “心思倒巧,我且看看你做出来是个什么样。”林海莞尔一笑,伸出手来,葭雪给他量好尺寸,记录下来,准备明天开工缝制。手套简单易做,次日葭雪把房间里的活计做完,就拿出针线剪裁缝制,水蓝缎面羊皮里子,和现代的五指手套一样,又轻又软,手背上绣了松针竹叶,做好之后呈给林海。 林海接过手套大觉有趣,他对绣花纹样素来不甚在意,戴在手上尺寸合适,又提笔写了几行字,与寻常无异,笑道:“这东西好,戴着写字也不冻手了。等回了京城,你给老爷也做一双。” 葭雪一口应下,又给自己和英子各制作了一双手套,给英子那双绣了两朵精致的桃花,给自己那双绣了个雪花的纹样,怎么简单怎么来。英子年年手上生冻疮,收到葭雪送的手套,受宠若惊,待她更为亲厚。 十来天后,林海大刀阔斧地处理了一批下人,只留下了四户老实本分清白的,林四接替了陈管家的差事,老宅就林海一个主子,也用不了多少人,林四在这里比在京城还要清闲。稳定下来之后,林海立即写信送回京城报平安。 家事平定,林海终于能静下来读书了,江南的冬天悄然而至,草木露水成霜,银霜炭已经开始供应起来。葭雪每天烧了熏笼,放在书桌附近,细细地研了墨,林海自读书写字,戴着手套,既不影响写字又可以保暖,深觉这是个好东西,但江南的冬天真是比北方的冬天还要难受,穿着大毛衣服烤着火,背心上还渗得慌。 葭雪清扫干净书房,给林海磨好墨汁之后自己就基本没什么事干了,林海一早对她说过,事情干完了可以练字看书,她就趁这个机会充实自己,但许多古文典籍都是文言文,看不懂的地方很多,她又不好意思去打扰林海,干脆就只看《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之类的书籍了。 林海并不是那只知读死书的书呆子,读书之外,最喜游览山河风光了解民俗民生民情,姑苏坐落在太湖之畔,又有寒山寺古迹,林海神往已久,挑了个晴朗的好日子,带上两个小厮去寒山寺访古。 寒山寺因张继的《枫桥夜泊》名扬天下,是文人墨客来姑苏必访之地,自唐代至今数百年,寺庙的香火仍然十分旺盛。 林海进入寺庙,先在大雄宝殿前方的鼎炉里拈香三拜,又佛前添了香油钱,他虽然不信鬼神之说,但对佛道两家却无诋毁之意,来寺庙道观一类的地方,就会尊重这里的习俗。 宝山笑道:“据传寒山寺的签文十分灵验,大爷要不要也抽一支问问?” 林海却道:“很不必,前程吉凶不过今日种种之因果,未见因而欲知果,以图趋吉避凶,殊不知此举又是一因,而果又不知是何祸福。”求签问卦,无外乎前程姻缘,前程由自己努力而来,至于姻缘,他也并不着急,年岁不大,何必问此。 宝山“哦”了一声,似懂非懂,不再多言,陪着林海走向寒山寺有名的景点,诗碑。 诗碑是寒山寺一景,坐落于碑廊之中,有一块石碑上面镌着唐代诗人张继流传千古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自《枫桥夜泊》问世,历代文人墨客为寒山寺刻石刻碑者不乏其人。据《寒山寺志》记载,《枫桥夜泊》的第一块诗碑,为宋代王硅所书。此碑因屡经战乱、寒山寺多次被焚而不复存在。至前代明朝重建寒山寺时,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文征明为寒山寺重写了《枫桥夜泊》,刻于石上,这是第二块《枫桥夜泊》诗碑。此后,寒山寺又经数次大火,几番修葺重建,文征明手书的诗碑亦毁于荒草瓦砾之间,寒山寺碑廊壁间的文征明所书残碑,仅存“霜、啼、姑、苏”等寥寥数字而已。(1) 大靖建国后,第一任姑苏知府姜永隆重建寒山寺时,特意邀请了当世书法大家颜茳手书了这首《枫桥夜泊》,林海现在所见,正是第三块《枫桥夜泊》石碑。 石碑上的草书龙飞凤舞,林海手抚诗碑字迹,冰凉的触感自指腹传来,隔了几百年的时空,每一个字句间的寂寞透过冷硬的石碑缓缓蔓延来开。 若张继当初金榜题名,浩如烟海的唐诗便少了这浓墨重彩的一笔,或许张继未必能想到,他会因为这首诗在唐代诗人辈出的时代占得一席之地,可这脍炙人口的七绝,却是诗人失意之极的产物,彼时其心,自是希望金榜题名跨马游街,自古世事难以两全,前人早已作古,惟余后人唏嘘而已。 林海诗兴大发,忍不住开口吟诵:“几度春风满绿除,残碑字上证时疏。钟声已趁寒音去,古月今人徒梦初。” “林兄弟好诗啊!”碑廊尽头,突然传来击掌之声,林海抬眼望去,只见走廊另外一头有一锦衣少年长身玉立,面含微笑,气度高华,正是在淮安相遇的尹珩。 尹珩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四十岁出头的样子,着一身青色长袍,颌下无须,双目炯炯,面容清俊,颇有仙风道骨之相。 “好巧,尹兄竟也在寒山寺,到了姑苏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好给你接风洗尘。”林海快步迎上,含笑说道。 尹珩笑道:“我刚到姑苏,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也省了我派人给你送帖子了。”寒暄之后,向林海介绍道:“这位是家师。” 那男子对林海道:“林公子,在下尹绍寒。” “小可林海,请尹先生多多指教。”出于对长辈的尊敬,林海对尹绍寒的态度十分恭敬,微微躬身回道。 尹珩道:“对了师父,你要找的人现下就在林兄弟府上。” 尹绍寒乍喜还惊,似难以相信,“找了这么久,她居然在姑苏!” 在淮安之时,林海就听尹珩说过,他受故人之托查找葭雪的下落,如今看来这个故人就是他的师尊尹绍寒了,尹珩的身世不是秘密,林海也听说过,尹绍寒对尹珩而言不仅仅是教授武艺的师父,还是有养育之恩的父亲,只是葭雪说当年教她医术的大夫是个白胡子老头,尹绍寒可一点也不老,如此说来,应该就是传闻中的易容改装之术了吧。 葭雪说她五岁的时候开始学医,而那一年正是尹珩认祖归宗的时候,尹绍寒却易容成老人藏身偏僻的大槐树村,林海不得不猜想和尹珩恢复原本身份一事有关,不过此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没必要深究,尹绍寒能恢复原本面目,想必此事背后的纠葛基本上处理干净了。尹绍寒算是葭雪的师父,而葭雪又救治过他和林母,他们祖孙也算是间接受了尹绍寒的恩惠了。 林海道:“尹兄已经跟我说过了,先生要找的人刚巧就是我的丫鬟,跟着我一起回乡。我也想给尹兄接风洗尘,不如二位现在移步寒舍,回去再谈如何?” 第26章 第二世 二十四 天色尚早,林海和尹珩师徒在寒山寺游玩一番之后才一起回城,林海早已打发阳波先行回家,通知厨房设宴,他们三人回到府邸,正厅之中酒席已准备妥当。 阳波虽然不知尹珩的真正身份,但为人机灵,极有眼力劲,根据平时林海对尹珩态度中也猜出他是贵客,回府之后再三叮嘱厨子,菜色一定要丰盛,今天的客人是大爷的贵宾。 林海有心给葭雪一个惊喜,打发阳波回来时千叮万嘱一定不要告诉葭雪客人是谁,所以葭雪端着酒壶进大厅准备斟酒伺候的时候,看到尹绍寒的刹那,整个人似被惊雷劈了一般,手里的酒壶险些跌落在地。 尹绍寒的眉眼和十二年前别无二致,岁月却在那张脸上留下了风霜痕迹,曾经意气风发的双眸变得古井无波,父亲老了,而她却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再也不能当回父亲的女儿。 无论心中有多么强烈唤尹绍寒一声“爹爹”的冲动,所有的言语统统堵在喉咙里,不能发出一个字,连眼泪也要极力克制,这是作为葭雪的此生中第一次见到这张容颜,于她而言,这本该是陌生的,她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激动和熟稔。 短暂的愣神之后,葭雪平复内心激动的思绪,面含微笑走进大厅,给三人欠身行礼,依次斟酒。 尹绍寒看到葭雪的时候也是一愣,随即笑道:“丫头,还记得我么?” “先生,我们以前……见过吗?”心跳骤然加速,葭雪却还得作出疑惑的样子思索回忆。 “怎么,我教了你四年医术,不记得你韩爷爷了?”尹绍寒笑着在颔下做了个捋胡须的动作,开口却是苍老的音色,如果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别人还以为他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葭雪蓦然睁大了眼睛,脸色几度变幻,从激动欢喜到难以置信,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来,似乎是在纠结到底该用什么称呼好,最终才道:“怎么可能忘记,您是我这辈子最尊敬的人!可您怎么变这么年轻了?” 尹绍寒和尹珩相视一笑,解释道:“我本来就不老,这才是我的庐山真面目,骗你情非得已,可别生我的气。” “韩伯伯,我怎么会生您的气呢,您教我读书识字还教我学医,在我心里您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葭雪喜极而泣,终于可以释放情绪,不用再忍着想哭的冲动,她多想像前世那样扑到父亲的怀里撒娇,可她不能,再也不能了。 “我姓尹,老韩头是我的假身份。”尹绍寒看着葭雪,目光慈爱柔和,“还有,我教了你四年,怎么还叫我伯伯?” 突如其来的惊喜让葭雪陡然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言外之意是要收她为徒?她当年一直想拜师但他却从来没提过,现在竟要正式收徒了么? “徒儿拜见师父!”葭雪回过神,扑通一声跪在尹绍寒跟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巨大的喜悦充满心房,化作泪水夺眶而出。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此生无缘再当父女,当师徒也不错,她依然会好好孝敬尹绍寒,在她心里,他永远都是她唯一的父亲。 尹绍寒立即扶起葭雪,“你这丫头从小就实在,头磕得那么响,当心磕出淤青来。” 葭雪心头一暖,眼泪越发泛滥成灾,这辈子活了十二年,生理意义上的父兄何曾关心过她一个字,唯有尹绍寒,两辈子都给了她最渴望的温暖关爱。 尹绍寒温言道:“你以前挨打受苦都没哭过,怎么现在变成了个小哭包,丫头,快别哭了啊,不然别人还以为我们欺负你呢。” 葭雪刚擦了脸上的泪水,眼中又迷蒙一片,总也擦不干净,边哭边道:“我是高兴,我太高兴了,师父,两年前您突然不见了,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您了。没想到这次能在姑苏见到您,您还收我当徒弟,我高兴地都找不着北了!” 林海笑道:“葭雪,既然拜了师,这拜师酒可不能不敬啊。” “是呢,多谢大爷提醒。”葭雪连忙斟满酒杯,端起酒杯对尹绍寒恭恭敬敬地下跪敬酒。 尹绍寒朗声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三杯酒后,扶起葭雪,指着尹珩对她道:“来见过你大师兄。” 十二年前尹珩还追着她喊姐姐,现在却成了她的大师兄,葭雪不觉恍然,亦微觉好笑,恭恭敬敬地对尹珩行了个万福礼,道:“师兄好。” “师妹不必多礼,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尹珩虚扶一把,示意葭雪免礼,“今儿来得突然,没有准备表礼,下次补上。” 葭雪知道尹珩已经恢复了原本身份,刻意保持着恭敬疏离,垂首道:“师兄不必客气,您是我家大爷的朋友,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言外之意,是婉拒他的谢礼表礼了。 尹珩盯着葭雪看了片刻,唇角微动,眸中笑意略略一滞,对林海道:“林兄弟,现在葭雪是我师妹,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可得照顾好她,别让她被别人欺负了。” “尹兄放心,葭雪为人一向不错,在林府人缘极好,不会有人欺负她的。”林海含笑举杯,敬尹珩尹绍寒二人,三人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晚宴宾主尽欢,葭雪更是欢喜地嘴都合不拢了,和尹绍寒再度续起前缘成为师徒,那么见到母亲周漪澜也不会太远了。 当晚林海留尹绍寒和尹珩在林府留宿,客房已经着人整理完毕,林海有意让他们师徒多聊几句,就命葭雪带路,送二人过去。 到了客房,葭雪没急着走,给尹绍寒倒茶解酒,心里斟酌用词,想问他周漪澜的情况,尚未开口,却听尹绍寒道:“当年我装成老头隐居大槐树村,教你学医,发现你天分很高,心性坚韧,其实那时候我就想收你为徒,只是当时我朝不保夕,当我徒弟太危险了,我就没提这事。” 葭雪倒了茶,双手奉上茶杯,“那现在您又收我为徒,是不是危险已经解除了?” “差不多吧,后来我又回过大槐树村,想正式收你为徒带你出来,却没想到我走了不到半年,步穹就把你给卖了。”林海年龄小,府里准备的酒都不是什么有劲的,尹绍寒没有喝醉,接过茶杯叹了口气,“别怪师父说话难听,你爹真不是个东西,在外人跟前直不起腰板,却关起门来打老婆孩子,那四年我再怎么护着你,你还是受了不少苦,结果狗子一生病,他就把你给卖了。” 葭雪默然不语,她从来都没有把步穹当做父亲,从出生到被卖掉的九年多里,她没有唤过步穹一声“爹”,在她心里,她的父亲只有尹绍寒一个人。其实就算那年狗子没有生病,过几年她还是逃不脱被步穹卖掉的命运,在乡下,女孩存在的意义只有两个,要么卖了给家里换钱,要么就是换亲,给兄弟换个媳妇回来。 哪怕那个人有多不堪,便是瘸瞎聋哑,她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周围会有无数个声音对她说,认命吧,这就是你的命。 可已经过了认命的一生,只有短暂的二十七年,那样憋屈窝囊的命运,葭雪却偏偏不想再认了! 尹绍寒脸上怒气隐现,皱眉道:“我去大槐树村的时候,不仅你不在了,你娘也不在了,我打听了才知道,步穹赌钱欠了一屁股债,竟然把你娘租给别人生儿子。我在大槐树村四年,你娘心地善良,看我一个老头孤苦无依,常来帮我,于我有恩,我不能见死不救,就去了胡家,原想带她走,谁知她又不肯。” “我听娘说过,她是担心狗子会被胡家打死,您也说了,我娘心地善良,她舍不得儿子。”葭雪黯然叹息,以王春的性格,狗子再怎么不堪还是她儿子,身为一个母亲,她怎么会将自己的孩子置于危险之中,所以她就只能苛待自己了。 尹绍寒问道:“你见到你娘了?” “我娘没生出儿子,生了个女儿,胡家没给租肚皮的钱,我娘为了我妹妹不被杀死,带着您给她的银子逃了。”葭雪点头,“刚巧在上元节那晚我们遇到了,我在林府附近给她租了个小院,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那就好,你们母女重逢,算是苦尽甘来了。”尹绍寒眉头舒展开来,笑道。 葭雪思前想后,终于鼓起勇气道:“那……师父您呢,这两年您过得怎样?怎么从来没听您提起过师娘呢?” 茶杯已到唇边,却在葭雪说出那句话之后蓦然顿住,尹绍寒缓缓放下茶杯,方才还面带微笑的脸上立时透出几分黯然,沉沉叹了口气:“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葭雪双腿一软,按住桌子才撑住身体,突如其来的疼痛剜割着心脏跳动的地方,似有无数尖刀飞旋,她不想相信,不敢相信,她不相信周漪澜已经死亡,那个让她第一次感受到母爱温暖的娘亲,她们的母女缘分只有短暂的七年,七年太少了,她对别的都不贪心,唯独对父母关爱有最深的渴望。 十二年前,尹琳在周漪澜怀里断气,竟成了永别。 葭雪从尹绍寒房间里出来,返回住处,一路上失魂落魄,咬着唇竭力让自己不哭出声来,无缘再见,她却连为周漪澜恸哭一场都要忍着。 “小雪师妹,你没事吧?”经过花园之时,黑夜里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葭雪一跳,她方才只顾着伤心,都没注意花园里还有人,她慌忙擦了擦眼睛,才看清眼前的人着一身玄色裋褐,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烛光里映照出的脸庞朗朗如星,正是尹珩,脸色却微微发红,显然刚刚运动过的样子。 葭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哽咽,极力平静地道:“我没事,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 “我晚上睡觉前都会打拳,习惯了。”尹珩走近一步,挡住葭雪的去路,盯着眼前烛光里影影绰绰的女孩,“我们现在是同门了,你还要对我这么疏离么?” 葭雪恭谨地道:“您身份尊贵,我身份低微,即便是同门,我也不敢逾越的。” “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如何断定我身份尊贵?”尹珩饶有兴趣地追问。 葭雪回道:“林家四代列侯,又是书香门第,海大爷出身清贵,能被他礼遇对待甚至还尊敬有加,您的身份只高不低。” “你还真是观察入微。”尹珩忽然笑了,“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赵徽,尹珩是我以前的名字。” 第27章 第二世 二十五 早在赵徽还是婴儿的时候,尹琳就曾猜测过他的真实身份,如今他亲口说出,也不过是证实了她的猜测而已,葭雪静默了片刻道:“海大爷知道吗?” 赵徽道:“我们相识已有两年,他知道我的一些事情。我出门在外有要事在身,不方便暴露身份,所以他一直称呼我的旧名。”顿了顿接着道:“至于我的真实身份,将来你自会知道,现在就不告诉你了,免得你又多想,真不知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么重的心思。” “为奴为婢,得时刻揣摩主子的心思,才能决定下一步说什么做什么,倚仗别人而活,不就得这个样子么。”天真烂漫的童年时光上辈子已经享受过了,许是心理年龄已经很大了,所以她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心思重易多想,瞻前顾后,考虑周全,才能让自己更安全一些。 赵徽微觉惊讶,心底苦笑一声,葭雪说的没错,倚仗别人而活,就得时刻揣摩那个人的心思,投其所好方能保全自身,小师妹说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说他呢,“说起这个,师父有意给你赎身,但如果你离开了林府,我的对头怕会找你的麻烦,为了你的安全,你暂时还得在林府待几年,等我这里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再带你出来。” “谢谢师兄,我听师父的安排。”葭雪拜师的时候就知道尹绍寒会有给她赎身的想法,当初得知林海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懵了,还得等二十多年贾宝玉才出生,这二十多年在林府当丫鬟总不是个事,古代卖身签了死契的丫鬟不外乎就这么几个出路,一是主家大发善心放出去,二是配了府里的小厮,三就是众多丫鬟削尖了脑袋也想挤进去的出路,给主子当妾。 什么宁为穷人/妻不做富人妾,妾通买卖没错,但穷人/妻又何尝不是如此,王春就是典型的例子,即使当妾被打发出去,好歹也能享受几年富贵攒一些梯己,穷人/妻呢,每天发愁柴米油盐一家子生计,哪有一天好日子。 三条出路,葭雪最想走的就是第一条,即使她学历不高,也不能接受自己像被配种一样配给府里的小厮,还有就是她现在对结婚十分抵触,婚姻给她带来的心理阴影已经扩散到她整个人生之中,当然,也包括给主子当小妾,这也是她万万不能接受的。 先不说她对婚姻的恐惧,单纯就不想在林海贾敏之间横插一脚,但出发前林母将她拨给林海,又单点了她陪林海南下回乡,虽没明说,但在别人眼里,她就是林母苏夫人给林海准备的姨娘人选了。 等林母放了她遥遥无期,又不想当小妾或配小厮,葭雪正头疼自己将来的路要怎么走,没想到遇到了尹绍寒和赵徽,这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以赵徽的身份和林海的关系,要她这一个丫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两人分别回转住处,赵徽回到客房先去找尹绍寒,跟他说了刚才遇到葭雪一事,末了奇道:“师父,你们刚才都说什么了,我刚才怎么听到您新收的小徒弟在哭呢。” 尹绍寒微微讶异道:“不可能吧,我们就说了说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她走的时候还好好的,难道是太高兴了。” “喜极而泣也不是那个样啊。”赵徽若有所思,“虽然她已经竭力在忍了,但发出的声音哭得好像很伤心,我看她眼睛也红红的,怎么也不像是高兴地哭的。师父,我这小师妹是个爱哭包么?” 尹绍寒眉头一皱,摇了摇头,“小雪很要强,以前被她爹打成那样都没掉过眼泪求饶,我也很少见她哭,今儿这是怎么了。” “可能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吧,我看她没跟我们说的意思,我就没追问。”赵徽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药方,放在尹绍寒跟前,“师父,您看这个笔迹是不是有点眼熟?” 尹绍寒看到第一行字的时候,眼皮蓦然一抖,抬头看向赵徽。 赵徽坐在尹绍寒对面,说道:“我在淮安的时候被漕帮暗算,刚巧遇到了荣国公和林兄弟的船,跟秦河就在林兄弟那躲避养伤,这是小雪师妹开的药方,我当时看到的时候就觉得有点眼熟,后来才想起来,这笔迹跟姐姐的有点像。” 尹绍寒当年虽教葭雪读书学医,但大槐树村穷乡僻壤,笔墨纸张都是极其名贵的东西,以当地人的财力根本就买不起,他教葭雪写字都是用树枝在地上划,地上的字迹看不明显,他当时并未发现字迹是否熟悉,现在看了软毫书写出来的字迹,竟真如赵徽所言,和尹琳的笔迹有许多相似之处。唯一不同的是尹琳去世时尚且年幼只有七岁,写字功底不足,笔迹稚嫩,而葭雪在林家有条件练字,写得越来越顺手,工整娟秀,如果让林海来对比字迹,只怕他也会以为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阶段写出来的字。 尹绍寒心头发酸,拿起纸张的双手微微颤抖,“难怪我第一眼看到那丫头的时候就觉得跟她很投缘,你说她会不会是琳儿……”他越说越有点激动,最终却怅然叹息一声,“不会是琳儿,琳儿都去了十二年了。” 赵徽从来不信鬼神轮回之说,接口道:“姐姐和小雪师妹都是您教出来的,字迹相似也不是不可能,其实您已经把她当女儿看了。” “是啊,她跟琳儿有很多相似之处,可惜那么好一个孩子,她爹怎么就……”尹绍寒生气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摆了摆手,“不提他了,一提我就来气。” 赵徽淡淡一笑,转移了话题,跟尹绍寒说了关于漕帮的一些事情,快到子时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安置。 次日赵徽辞别林海北上回京,尹绍寒却留了下来,林海欣然欢迎,他和赵徽关系密切,尹绍寒又武功高强医术高明,有他在林府,自己的安全就更有保障了。尹绍寒还答应了葭雪,亲自给林海调理身体,根据他的身体状况安排药膳,还教了他一套强身健体的拳法和入门内功。 林家一脉单传,身体都不算很好,林昶当年参加春闱,熬到出来就昏迷了三天,几乎瘦脱了形。林海自小读书刻苦,身子也比较弱,林昶十分担心儿子熬不过秋闱春闱,林海自己也有这方面的顾虑,尹绍寒能留下,于他而言是真是意外之喜。 葭雪也十分惊讶,她原本只想让师父帮着调理林海的身体,没想到师父还额外多教林海强身健体的武功。林海是读书人,用不着学江湖里打打杀杀的武功,尹绍寒教他的都是最基础的功夫,能达到锻炼身体的目的即可。 此后林海每天早起先跟着尹绍寒学拳法,晚上睡觉前练内功,两个月下来,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身子骨有了很大的变化,至少抗寒能力提高了许多,精神头也更好了。 尹绍寒收葭雪为徒,除了教她医术之外,还开始教她武功,葭雪本有基础,就苦于没有场地时间练习,现在有了机会,学得十分认真,进步飞速,尹绍寒惊叹不已,夸她是练武奇才,将毕生绝学倾囊相授,医术武功都后继有人,他这辈子无憾了。 江南的春天来得甚早,上元节后,杨柳枝条悄然冒出点点新绿,枝上杏花花蕾初现,二月的县试很快就到来了。 自古参加科举的很多学子都会打听主考官的喜好,以便于在考试中迎合,如果主考县令喜欢言之有物而辞藻绮丽,那么言之有物用词朴实者虽然会中,名次却不会太前,名次的标准,其实就是主考官的偏好而已。 所以,有的学子在参加春闱时名次很高,殿试后的名次则很低,反之亦然,正是是因为主考官不同,每个人的喜好不同,才导致了名次的不同。 县试前一天,林海亲自检查自己的衣物笔墨文具之类的东西,再三确认收拾妥当。次日天还没亮,林海就带着两个小厮由林四亲自护送着赶往县衙考场。 葭雪起了个大早,收拾完毕,练了一套剑法之后,拿出给林海快做完的衣服继续缝制。林海回到姑苏不过数月,身高却冒了一大截,带来的衣服大部分都不能穿了,葭雪最近也不练字了,抓紧时间给林海做春装,然后给尹绍寒也做身衣裳。 葭雪做针线,英子也在飞针走线,边做边道:“不知大爷在考场上怎么样了。” “大爷学富五车,必定能过。”葭雪知道将来的走向,林如海能考中探花,童生试还不是手到擒来。 英子笑道:“说得这么肯定,难不成你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葭雪含笑道:“我哪里会未卜先知,大爷天资聪颖,又在国子监上学,国子监的先生们可都是有名的大儒呢,咱们要对大爷有信心。” 英子想了想道:“你说的对,咱们就等着大爷的好消息便是。” 如此一连五天,五场考完,林海彻底放松下来,只等待成绩结果。林海优哉游哉,每天还和以前一样,读书运动劳逸结合,倒是林四每天都会打发宝山去县衙打听查看县试结果。 五天后的上午,葭雪干完书房的活以后没有练字,而是给尹绍寒赶制衣服,刚收完最后一针,忽听宝山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从外面一路传进来:“中了!中了!大爷中了!” 葭雪早就有所准备,不像阳波和英子听见后那么激动,她给宝山倒了杯茶,笑道:“别着急慢慢说,大爷中了第几名?” 宝山咕嘟咕嘟仰头一饮而尽,一抹嘴巴激动地道:“大爷是第一名案首!” 宝山激动的声音相当洪亮,传到了书房正在读书的林海耳中,他闻言只云淡风轻地微微一笑,翻过手中书籍一页,继续阅读,不过县试而已,不值得高兴过头。 “还真让你说中了,大爷还是第一名呢!”英子又惊又喜,拉了葭雪就准备去给林海贺喜。 葭雪连忙拉住英子道:“英子,大爷在书房呢,他读书的时候最不喜欢别人打扰,咱们别去了,等大爷出来再道喜也不迟。”林海的书房轻易不许人进去,除非是他指明伺候之人,所以英子至今没进去过书房,一时高兴就忘了林海的规矩,讪笑着点点头,又喜笑颜开。 第28章 第二世 二十六 府试时间在四月,要求五名同乡和一名秀才保举方可参加考试,林昶一早就打点妥当,届时只需带上履历和保举书应试即可。 林海为县试案首,林家上下喜气盈天,和林家有旧交的人纷纷登门道喜。林海以刻苦读书准备府试为由甚少见客,都由管家林四接待访客,每天都跟林海汇报接待了哪家派来送礼道喜之人。林海听罢,大多数都是自己没从父亲那里听说过的,根据那些人的说辞,基本都是说林家上京后,山高路远通信不便,这才渐渐断了联系。林海听了并不相信,若真是如此,那么自己去年初冬回到姑苏,怎的不见父亲故交来往,却在自己中了县试案首之后才来送礼。 列侯爵位虽是虚衔,但林昶额外多袭了一代,在外人看来就是皇上对林家的看重,但林海自己却无爵位可袭,只能通过科举延续林家今日的辉煌,自己白身之时,那些所谓的故交不过是在观望,个个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主。 葭雪冷眼旁观,对这些人也颇为鄙夷,在《红楼梦》原著之中,黛玉在贾家寄居数年,从不见林家故交出现过,即使黛玉是闺阁女儿不便见客,却连送礼都不曾有过。后来紫鹃试宝玉,贾母还说过林家的人都死绝了之类的话,可见这些所谓的故交,亦不过是锦上添花趋炎附势之徒,根本就指望不上他们雪中送炭。 是以林海听完,只一笑置之,比着礼单回礼,再怎么样,人情来往面子上都要做足了。 转眼到了四月,府试一共三场,前两场是一天一考,第三场连考两天,考场设在知府衙门,笔墨纸砚被褥皆由府衙提供,吃住都在府衙,林海不在的四天,葭雪和英子也难得休息几天,英子突然提出求葭雪教她识字。 葭雪一口应承下来,古代女孩受教育权都被剥夺了,英子既然有心想学,她自然乐意教之。 “大爷考完这场,是不是要回京城了?”英子最近似乎有些焦虑不安,不大确定地向葭雪问道。 葭雪解释道:“今年可回不去,院试是三年两次,今年无考,因此大爷过了府试还要在姑苏留一年等明年的院试,至少要明年考中了秀才才回京城呢。” 英子听完,眉头舒展开来,笑道:“原来科举是这么考的。” 府试结果还未出来,宝山照旧每天都跑去府衙打听,其他各地的地租账本都陆续送了上来,林海又开始着手查账整顿内务,将老宅的风气彻底扭转过来。 四月十三那天,尹绍寒收到赵徽的飞鸽传书,当即起身去了淮安。 漕运司衙门和漕帮总舵都在淮安,赵徽曾跟林海讨论过漕帮的事情,葭雪猜想尹绍寒去淮安必定和漕帮有关,送别了师父,回来林府继续当差。 葭雪在书房干完活就研读尹绍寒给她留下的医书,把看不懂的地方抄录下来,等师父回来再请教,医书读倦了就默写诗词,既能调节也能练字。 这天葭雪抄写贾敏给她的诗稿,发现贾敏写了五首七绝名《五美吟》,不禁一乐,《红楼梦》原著中黛玉也写过《五美吟》,只不过所贾敏的《五美吟》所咏者为蔡文姬、鱼玄机、薛涛、李清照、朱淑真这几位古时才女。 蔡文姬 国似飘萍身似沙,朔风尘卷泣胡笳。何曾自已此生事,半世烟云听晚鸦。 鱼玄机 碧城执笔念红尘,遥望人间假与真。笑饮玲珑风色里,怜谁自醉入迷津。 薛涛 浣花溪畔旧诗篇,珍重清心应自怜。千载春风音脉脉,至今犹谢寄红笺。 葭雪熟读于心,刚刚默写了三首,忽听林海说道:“葭雪,给我添壶水来。”葭雪急忙搁了笔,起身拿了茶壶出去添热水。 小厨房的水壶都在小炉上热着,稍微烧一会就沸腾了,葭雪等了片刻,待水沸腾后加入茶壶,方才回到书房。 葭雪回去之后,却见林海拿起她刚刚默写的三首七绝,正以惊奇赞许的眼光看着她问道:“这三首诗都是你作的?” 葭雪尴尬地笑了笑,道:“我哪里会作诗,这是贾家姑娘的诗作。” 林海闻言怔了片刻,脑海里一闪而过那天傍晚惊鸿一瞥的素白倩影,缓缓将手中白纸放下,“是我唐突了,你以后也注意些,闺阁笔墨不要传了出去。” “可是,若闺阁笔墨不能流传,为什么现在还能读到薛涛李清照朱淑真她们的诗词呢?”葭雪十分痛恨这种说法,装作懵懂的样子问道。 林海叹道:“世间礼法对女子苛责甚多,闺阁之中不乏志向远大满腹才情的女子,然而她们的笔墨一旦传扬出去,终究对名声有损,岂不闻人言可畏。你说的薛涛是唐代女子,唐代风气开放,女诗人人才辈出,而宋代礼法渐严,朱淑真的诗词佳作也是在其亡故之后才流传开来,即使如此,亦有对其诋毁之辈,连诗稿都被父母付之一炬。大靖习俗沿袭前代,闺阁笔墨不流传在外,亦是对女子声誉的一种保护。” 葭雪心里不以为然,继续一副不懂的样子追问道:“我还是不大明白,大爷您说闺阁里也有许多有才华的女子,可为什么男人有才华别人会夸赞,女子有才华被人知道就会被诋毁呢?” 林海摇头一笑,道:“女子有才,乃为持家之根本,有才便知礼守法,上能承孝长辈,下能教养子女,扶持夫君安稳后宅,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便是这个理,但才华过盛,就会有锋芒,慧极必伤移情转性,于其自身有害无益。再者外面登徒子甚多,不乏有拿了闺阁笔墨取乐之人,为了保护姑娘闺誉,还是谨慎些才好。你还是太小,长大些就能明白了。” 葭雪心中暗暗好笑,很不认同林海这个解释,但她却不能跟林海争辩起冲突,虽说她爱屋及乌对黛玉的爹娘都很有好感,林如海也是红楼同人文中诸多穿越女的男神,但他本质上还是封建社会的标准男人,即使他为人和善,也把女性只定位在了家宅之上。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任何人眼里都只是男人的事,压根没女人的份,女人的天职就生孩子伺候男人一家老小,再有才华又如何,再多的灵气,也都在生儿育女家务琐事的过程里渐渐磨损埋没了。 四月二十那天,府试结果出来了。 林海再中案首,正式成为童生,院试三年两次,今年无考,需待明年,考试时间未定。 一大早去府衙看放榜结果的宝山还未回来,林府外头就响起了噼里啪啦鞭炮声。 林海正在书房写字,隐约听到鸣炮之声,林府附近并无别的人家,何来鸣炮?定是在自家门口燃放的,莫不是过了府试,有人上门道喜来了? 世上白发苍苍没考中秀才的童生不计其数,林海年轻有为,林家又是侯门,林海将来前途光明灿烂,曾经和林家略有来往的人自然趋之若鹜。 江南春暮,炎夏悄然而至。 尹绍寒已经离开了将近两个月,音讯全无,葭雪总是无法控制地担心他,虽然师父武功高强医术高明,但漕帮那种地方危险重重,也不知道师父现在怎么样了。 林海无意间发现葭雪在教英子认字,摇着手里的折扇道:“小丫头当先生都当到姑苏来了,不错嘛。” 葭雪从善如流地对林海作了一揖,“小丫头能有今日,全都是倚仗大爷恩德,多谢大爷。” 林海想了想笑道:“要谢我也容易,我见你那天写了三首《五美吟》,写出其他两首,就当谢礼了。” 葭雪心里咯噔一跳,双标的也太厉害了吧,那天是谁说的闺阁笔墨不要外传,今天就跟她要另外两首诗了,虽然她是无所谓,但是在这个时代,事关贾敏闺誉,她还是要谨慎一点,为难地道:“大爷,不是您说的闺阁笔墨不要外传么?” “哦。”林海点点头,淡定自若,唇角弯起一缕浅淡的笑意,合上折扇,“没外传啊,就我一个人看而已,我还不能看你写的诗吗?” 葭雪刚想说我不是作者我不想剽窃贾敏的版权,却在看到林海眼里促狭的笑意和隐约的威胁之后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葭雪心道林如海你够腹黑!敏姑娘的诗词你看不到,就安到她这个小丫鬟身上。 葭雪只好重新拿出一张白纸,提笔将另外两首诗默写出来,心想敏姑娘你知道了千万别怪我,要算账找他林如海去。 李清照 庭院深深几处愁,词间风月一夕休。畸零梦里山河在,一剪梅花雪满头。 朱淑真 伤心一首断肠诗,谁解其中独自痴。秋水孤鸿折翼落,此心岂与碌人知。 林海前段时间见了三首,已然暗自惊叹,今日再见两首,不禁出声叫好,贾敏咏朱淑真那首的最后两句“秋水孤鸿折翼落,此心岂与碌人知。”虽是为朱淑真鸣不平,又何尝不是在说她自己,庸碌无为的人怎配得上有才华的女子。林海反复默念这两句,看来这位荣国公千金是一位才华出众志气又高的姑娘了。 英子默然旁观,深深地看了葭雪几眼,羡慕地道:“葭雪好厉害,都会作诗呢。” 葭雪刚要解释,林海却抢先道:“嗯,她的水平一般。”葭雪无奈地笑了笑,她写字的水平的确很一般。 以后葭雪再也不默写贾敏的诗词了,以免再被林海看到,好在林海也没再问过其他贾敏的作品,也没有再提起过这五首诗。 江南的六月天气炎热,林海每日读书,身边放着冰盆还觉热得烦躁。 古代有硝石制冰之法,葭雪蒸煮黑豆,压榨果汁,碾碎冰块,做了现代夏天常见的冷饮刨冰和冰粥。林海从未见过这些东西,大觉得新鲜有趣,且味道也很不错,他每天都吃着消暑。 南方的夏天不仅热,还又潮又闷,令人如置蒸笼,葭雪每天摇着扇子直喊热,泪流满面,好怀念空调电风扇啊! 熬过了炎热的夏季,中秋节也快到了。 林海早就对扬名天下的钱塘潮神往已久,在八月十日那天决定去杭州钱塘观潮。林四担心主子安全,有心劝阻,林海怎肯听他的,笑道:“四叔若是不放心,不如随我一同前去。”林四只好作罢,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林海出发南行的前一天,尹绍寒回来了。 “小雪,过几天就是钱塘潮,我跟你家大爷说一声,带你去观潮玩两天。”尹绍寒见到葭雪,不提别的,开口就是这句。 葭雪兴奋地笑道:“太巧了师父!大爷也想去钱塘观潮呢。”钱塘江大潮她在现代都没见过,在林海说去钱塘的时候早就心驰神往了,奈何林海不带丫鬟,没想到尹绍寒这时候回来了,还要带她去观潮,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尹绍寒也乐了,立即去找林海提起此事,林海敬重尹绍寒,当即就允了,让葭雪作书童打扮,六人一起出发赶往钱塘。 第29章 第二世 二十七 林海一行人从姑苏出发,沿京杭大运河南下,途径嘉兴,在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六人赶到了杭州。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林海已见识过姑苏之繁华,此番来到杭州,只见烟柳画桥,流水人家,比之姑苏另有一番韵味。 林海一路走来,感慨道:“如今见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待明日便能见到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之景。如此繁华之地,也难怪宋高宗只把杭州作汴州了。” 尹绍寒叹道:“富贵温柔地,最能使人耽于享受,消磨意志。” 林海悠然一笑:“若能做到坚守本心不忘初心,任是塞北江南,也便无不同。”。 尹绍寒闻言,深觉林海更与常人不同。 八月十六一早,六人出城赶往观潮之地。 潮水还未到,钱塘江两岸早已聚集了从各地慕名而来之人,江边站着十几个裸着上身的青壮男子,身上画着大红的花纹,正在整理手中红旗。 林海见状笑道:“还能看到弄潮,今天还真是不虚此行。” 葭雪抚掌道:“这一趟回去,大爷的诗集可又多新作了。” 前方锣鼓过处,一队人马浩荡而来,远远地看见好像是杭州知府的仪仗。林海面露疑色,尹绍寒解释道:“这杭州知府苏大人也有趣地紧,自从三年前他上任以来,每年观潮都要举行赛诗会。” “师父,那彩头是什么?”葭雪饶有兴趣地问道。 尹绍寒微笑道:“每年彩头都不一样,第一年是白银一百两,第二年就有趣了,竟是在杭州十天的吃喝玩乐所有花销一律由苏大人承担,今年就不知道了。听说苏大人的长子素有才名,今年十五岁,去年已经考中了秀才,去年赛诗会他也参加了,却说自己只是来捧场,不参与名次角逐,否则头名肯定是他。” “今年可就不一定了,还有咱家大爷呢!”葭雪看了林海一眼,自信满满。 林海用手中折扇轻轻敲了敲葭雪的脑门,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葭雪揉了揉脑门,笑道:“我哪有说大话,难道大爷不想参赛?” 林海笑而不语,成竹在胸。 林四江岸边的茶楼订好了位置,回来对林海道:“大爷,茶楼位置订好了,听本地人说还有一个多时辰才会涨潮。” 林海道:“那去喝茶吧,江岸人多,也实在是闷得慌。” 六人离开江岸,向附近一所茶楼走去。 林四订的位置恰巧临江,居高临下一览无遗,林海是主,尹绍寒为客,两人相对而坐,茶楼小二连忙送上来茶水点心。 “林公子!” 林海忽听有人唤他,语气意外而惊喜。 林海循声侧头望去,只见十来个人出现在二楼楼梯口处,最前面的中年男子衣饰不俗,面目可亲,正面含微笑地看着他唤了一声“海哥儿。”正是和林家常有来往的和怡郡王赵祥。 和怡郡王身侧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五官清秀明丽,眼神十分灵动,看其穿着打扮不俗,又在和怡郡王身边,林海虽未见过,但心中已然猜测到这应该是赵祥的嫡女景逸县主赵婧了。 赵祥身后站着一个身着浅蓝色锦袍的少年,方才叫林海的正是他,却不是别人,竟是荣国公的二公子贾政, 林海连忙起身过来相迎,见赵祥对他使了个眼色,便知道他是微服来此,不便暴露身份,拱手见礼笑道:“侄儿见过世叔,好久不见,世叔别来无恙。” 赵祥笑道:“都好都好,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你,这下好了,今年的赛诗会有看头了。” 林海谦虚了一番,陪同赵祥来到自己的座位入座。让葭雪吃惊的是,尹绍寒和赵祥竟是旧识,两人客套了几句,各自饮茶。 尹绍寒和赵祥是长辈,林海便另开了一桌,邀请贾政入座,两人寒暄之时,葭雪留心到贾政身边站着一个书童,五官倒是周正,面色却微微发黄,唯有一双眼睛漆黑灵动,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书童也正在看着葭雪,忽然向她眨了眨眼睛,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葭雪蓦然反应过来,这居然是贾敏!她故意打扮成这副样子遮掩住了原本的容貌,两人都女扮男装作书童打扮,对视会心一笑。 贾政笑道:“听说林公子县试府试都高中案首,可喜可贺,明年院试,咱们还有同科之缘了。” 林海去年就知道贾政回金陵一则守孝二则应考,如今已出了孝,想是跟自己一样,慕钱塘潮之名而来一观,只是不知道他怎么跟赵祥在一起了,不过贾家和和怡郡王平时也有来往,贾政跟着赵祥一起来观潮也说得过去。 林海看了贾政身后的书童一眼,只觉得他的脸看着有些奇怪,停顿了片刻才转过视线,笑道:“院试后我就归京了,不知贾兄是否一同回京?” 贾政道:“我虽说已经出了孝,但家母尚在孝期,为人子女者怎能弃母而去,我近两年都回不了京了。” 林海笑道:“为人子女,这是应为之事。”眼见窗下岸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道:“听说杭州知府苏大人举办赛诗会,贾兄可有意参赛?” “我于诗词一道素来没什么天分,就不献丑了。”贾政面露难色,倒是站在他身后的贾敏双眼蓦然一亮,低下头在贾政耳旁以极低的声音迅速说了一句话。 葭雪是练过内功之人,贾敏声音虽低,她却听得清楚,原来贾敏自负才华,贾政不精诗词,她这是想给贾政当枪手了,既能一展才学,又不损自己名誉。 “大潮来了!”楼下忽然响起一声欢呼,茶楼上诸人纷纷向窗外望去。 未时已过,轰鸣声从一望无际的海上传来,势如惊雷,向杭州湾渐渐逼近。这就是闻名天下的钱塘江大潮了,一线白浪翻涌推进,后浪叠推前浪,越向前江面越窄,浪头越高,渐渐扩大,腾起的迷雾中似有一道巨墙升起,喷珠溅玉,势如万马奔腾,迅速地向江内汹涌而来。 弄潮儿们等的就是这一刻,手把红旗跃入浪涛,在惊涛骇浪里起起伏伏,那些人在一浪接一浪的海潮里身形隐没又出现,唯有红旗始终立于浪头不倒。 观潮诸人无一不心惊胆战,一波接一波的浪潮过去,弄潮儿们毫发无损,向人群挥旗欢呼。 弄潮表演结束,接下来就是赛诗会了,茶楼老板备有笔墨纸砚,林海胸有成竹,挥笔写下了一首七律。 观潮之时,贾敏也想出了诗句,拉了拉贾政的袖子,贾政找了个借口和贾敏暂离,过了一会儿回来,提笔写下了一首七律,署上自己的姓名。 茶楼里还有别人亦写下诗词,统一由茶楼老板送往苏大人之处。 赛诗会结果不知何时出来,又一波大潮汹涌而来,林海却没有再看海潮,对贾政的书童很是好奇,不由自主地又多看了几眼。 贾敏注意力都在海潮之上,浑然不觉,葭雪见状,悄悄上前碰了碰林海的胳膊肘,用嘴型说了三个字:“五美吟。” 林海顿时一愣,下意识地又再望向贾敏,恰巧贾敏转头,两人目光相对,一触即离。林海自觉唐突,又不能在这种场合开口道歉,一时间有些急切,欲言又止。贾敏转过视线不再看他,不知自己的身份是否被人识破了,咬着嘴唇微微有些慌乱。 葭雪捂着嘴偷笑,还没笑出来脑门就是一痛,却是被林海手里的折扇敲了一下,林海瞪了她一眼,却没有责备之意,分明是被人撞破了不好意思。 又一波大潮过去,茶楼里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谁是林海?谁是贾政?” 林海贾政回头望去,只见一个书吏和几个衙役站在楼梯处向内四处张望寻找。 林海道:“我们便是,阁下找我们何事?” 那书吏面露惊色,仔细地把林海和贾政上上下下又看了一遍,走上前不确定地又问道:“二位是林海?贾政?” 贾政点头道:“正是。” 那书吏惊道:“我的天!这次赛诗会夺了魁首的竟是两个如此年轻的公子哥儿!林公子,贾公子,苏大人有请。” 林海和贾敏都对自己十分自信,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贾政却是一怔。 赵祥笑道:“我说的没错吧,你们快去看看今年的奖赏是什么。” 林海贾政二人辞别赵祥,随书吏一起去往苏大人处。 两人一路走来,道上诸人见了他们又是惊讶又是赞叹,七嘴八舌地道:“我没看错吧,魁首竟是这么小的孩子?比苏公子年龄都小呢!” 林海贾政拜见苏大人,只见这位苏大人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人物清秀,气派儒雅,面含微笑,十分眼熟,刚要开口,那苏大人已然笑道:“海哥儿,竟然真的是你!” 林海屈身一揖,恭敬笑道:“苏伯伯,小侄见过世伯。”这苏大人名叫苏哲,是林家故交,祖籍亦在姑苏,五年前从京城外放,林海当时只知苏哲外放到了嘉兴府,却不知道三年前他就转调杭州了,两家在京城时十分交好,苏哲外放后每年都有节礼往来。 “刚才我看到名字的时候就想着你了,没想到还真是你,这次回姑苏应试来了?”苏哲在此见到林海,惊讶之余更是高兴。 林海点头笑道:“正是回姑苏应试,久闻钱塘潮盛景,特来此一游,不想天缘凑巧,遇到了苏伯伯。” “以海哥儿之才,县试和府试都是案首吧?”苏哲拈须微笑,见林海点头承认,脸上笑意更浓,“那明年的院试你也是胜券在握了。” “江南素有才名,小侄不敢妄夸海口。”林海心中虽有意再夺院试案首,面上却恭谦回道。 苏哲笑道:“我还不知道你,等你明年高中,我再来给你贺喜。”言毕又对贾政夸道:“这位贾公子也不遑多让,诗句工敏清新,和海哥儿不分伯仲,让我实难抉择,所以我决定你们二人并列魁首。还好今年彩头比较特别,你们有福了。 林海好奇道:“不知苏伯伯的彩头是什么?我听说去年的彩头就十分有趣。” “今次的彩头是在庞先生的观潮图上题上夺魁诗作觐献给当今圣上。”忽有声音从苏哲身后之处传来,人头攒动,挤出来一个青衣少年,身量健瘦,形容清秀,走到林海跟前,“林兄弟,一别五年,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林海一见就猜出他是苏樾,五年不见,如今各自变化相当之大,若不是先和苏哲相认,便是两人走在街上打了照面都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苏兄亦然。”林海笑着回道,“早就听说你中了秀才,恭喜恭喜。” 苏樾道:“同喜同喜,林兄弟那首夺魁诗和贾兄之作各有千秋,难分高下,一幅画两首题诗,也是一件罕事了。” 贾政闻言却慌了,夺魁诗作实则出自贾敏之手,若是一般的彩头也罢了,这次却要在庞筠的画上题诗献给皇上,于别人而言是天大的荣耀,但这首诗到了皇上手里那可就是欺君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贾政忙道:“岂敢岂敢,林兄之作大气磅礴,岂是我……我能比之,这画上题诗,还是林兄之作更为合适。” 第30章 第二世 二十八 林海和贾政相识数年,如何不知他的为人,国子监同窗游玩,曲水流觞风雅事上,贾政从来不作诗填词,这首观潮诗无论是用典遣词都清新别致,显然非贾政之才能作得出,再加上刚才葭雪提示他贾政随身小厮是贾敏所扮,就完全确定此诗出自贾敏之手。 若是一般的彩头,林海还准备让给贾敏的,但此次非同小可,贾敏的诗若真借贾政之名送到当今手里,欺君大罪是跑不掉了,沉吟片刻道:“一幅画两首题诗终究不妥,既然此次不分伯仲,不如我和贾兄再比一次如何。” 贾政连忙道:“晚生也有此意。” 苏哲兴致盎然,赞道:“今日观潮盛会,两位哥儿才华横溢,看来一首诗难以抒怀,你们既有此意,我又有何理由不允呢。”遂吩咐随从拿来笔墨纸张,续道:“不拘诗词韵,二位尽情发挥。” 林海本就意犹未尽,方才已作了一首七律,此时略一思忖,提笔蘸墨,一笔苍劲端正的小楷落于纸上,却是一阙《江城子》。 一声初转万雷渊,浪如烟,撼云川。缥缈蓬莱,依约海山巅。似见灵妃舒广袖,千堆雪,舞翩跹。 乱涛急鼓骤惊弦,弄潮旋,起红篇。动魄心寒,归去梦经年。弱水沉浮终不倒,鲲鹏志,越青天。(1) 贾政原就不精此道,中规中矩用典堆砌,一首七绝无甚出彩之处,苏哲见了不禁有些失望,两首诗的差别也太大了些,如果不是贾政刻意藏拙,就定是有人代笔了。 林海的《江城子》写罢,苏哲忍不住击掌叫好,上阙描述大潮壮景,下阙借着浪涛之中的弄潮儿以抒己志,不论身处环境如何,心有青云之志,不随波逐流,词句立意极佳,和其前一首七律各有所长。 此次定出胜负,苏哲当众宣布赛诗魁首为姑苏林海,着人将其诗词两首送给亦在此观潮的庞筠,任其选择题于画上。 庞筠为给当今圣上画观潮图,于每月初和月中都会来此观看大潮,今天涨潮最大,为一年一度盛景,庞筠并非一人独来,而是携了妻子和一对儿女在岸边茶楼的雅间里观潮。 苏哲听林海说和怡郡王也在此处,连忙去茶楼拜见,赵祥微服出行,免了苏哲的大礼,以朋友身份相见。巧合的是庞筠一家也在这间茶楼,在雅间里听到赵祥的声音,连忙出来相见,两人相识已有数年,不免又是一番寒暄。 苏哲在此得遇故人,十分热情,在楼外楼设宴款待赵祥林海和贾政,庞筠和其子庞烨作陪,尹绍寒不惯这种场合,在大潮结束时就悄然离开了。 苏哲和林家亲厚,和荣国公贾代善来往虽不频繁,却敬其为人,在得知贾政是贾代善的二公子之后,待贾政亦十分客气周到。 贾敏和赵婧女扮男装来江边观潮,晚宴时都恢复了女装,有苏哲之妻魏如和庞筠之妻梅晴招待,苏哲夫妻只有一个儿子苏樾,没有女儿。梅夫人有一对龙凤胎,儿子庞烨陪父亲招待赵祥林海贾政,女儿学名庞熠,乳名子灵,则陪着她招待女客。 林海知道葭雪和贾敏曾经有过一个月的主仆情分,久别重逢,两个女孩肯定有体己话说,在入席前林海就打发葭雪恢复女装去伺候贾敏。 葭雪来到女客雅间,入内先给众人行礼。 贾敏见到葭雪亦十分高兴,握住她的手细细端详了一番,盈盈笑道:“近一年没见,没想到咱们在杭州倒遇上了。” 葭雪笑道:“可见是我和姑娘有缘。” “县主,我送你的那把扇子就是她绣的。”贾敏嫣然一笑,拉过赵婧,杏眼眨了眨道:“你把我最喜欢的扇子给弄了去,快赏她点好东西让她再给我绣上一把。” “你家什么好东西没有,随便赏点还换不来一把扇子么,还巴巴地跟我要。”赵婧知道贾敏在开玩笑,说着自己也没绷住笑出声来,打量了葭雪一番,“真是个心灵手巧的丫头,等回了京城,你给我绣几把扇子,我好拿去给敏姑娘博美人一笑,放心,赏赐绝对少不了你。” 贾敏面上微红,轻轻推了赵婧一把,“我跟你开玩笑,你倒疯起来了,让别人笑话。” 魏夫人和梅夫人相视一笑,魏夫人含笑道:“哪里会笑话,县主和姑娘如此相处,可见素日就要好,姐妹间开开玩笑都无妨的。” 和怡郡王和林家平时亦有来往,林母过寿时和怡王妃曾携女前来,葭雪也见过赵婧,只是赵婧多与和她身份相当的姑娘们玩耍,对葭雪却毫无印象,今天才算是第一次见她。 魏夫人年龄和苏夫人相差不大,温柔端庄,梅夫人则年轻得多了,看起来三十岁上下,明眸皓齿,清雅出尘,安静沉默的时候就像是一幅古雅的仕女画,身边依偎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眉目和她十分相似,两人一看就是母女,想必就是庞家唯一的姑娘庞熠了。 庞熠静悄悄地依偎在母亲身侧,极少开口说话,看来是个文静内向的孩子。 和怡郡王和庞筠相识已久,微服来杭州几乎都会在庞家小住几天,今次也不例外,赵婧把这个消息告诉贾敏的时候,贾敏双眼蓦然一亮,闪闪发光,刻意压制的激动兴奋还是抑制不住地在脸上流露了几分。 贾敏最爱丹青一道,又极为推崇庞筠,早就想见见庞筠,若再能得到他的指点那就更好了! 晚宴过后,赵祥携林海贾政和庞筠父子回府,贾敏赵婧则和梅夫人母女一起回府,葭雪作为贾敏的临时丫鬟,自然也要跟着去了。 客房都是现成的,很快收拾妥当,客人下榻安置,葭雪才从贾敏口中得知她怎么会来杭州的缘由。 原来和怡郡王微服南下,赵婧软磨硬泡了好久才能随父一起,父女俩先到金陵,赵婧和贾敏素日情分极好,来了金陵岂能不去见贾敏。两人久别重逢,赵婧告诉贾敏她接下来会去杭州观潮,贾敏当时就有了和赵婧一起来杭州的念头。庞筠在杭州,来了杭州就能见到她最推崇的大师了。 于是贾敏求了母亲好久,史夫人才同意她和赵婧一起来杭州,又放心不下,打发贾政跟着贾敏一起来,路上好照顾贾敏。 在庞府做客住了三天,贾敏最初的兴奋劲儿就变成了失落,庞筠天天陪着赵祥,根本没空指导她,而且她现在已经十二岁了,庞筠顾念其身份和礼数,也不想指导这位国公千金。 庞筠于科举仕途止步于秀才,却在丹青界名声十分响亮,又得皇帝青睐,虽未进入官场,在整个江南地位却是不低,赵婧和贾敏一个是皇家县主,一个是国公千金,梅夫人对她们照顾得很是用心,两人也都不是恃宠生娇之人,平时和庞熠相处地也很愉快。 就在贾敏失望的时候,她无意间经过庞熠的书房,透过窗户看到庞熠在作画,心里豁然开朗,庞熠是庞筠最宠爱的女儿,她会作画,肯定是庞筠教过,不能向庞筠请教,跟庞熠交流交流也不错,当即叩了叩打开的书房大门。 “敏姐姐请进。”正伏案绘画的庞熠闻声抬头,露出一抹浅淡友好的微笑。 贾敏踏入庞熠的书房,入目只见一个巨大的案桌,上面铺着画纸和颜料,笔架上悬挂着十几支毛笔。贾敏琴棋书画都有涉猎,虽更喜欢作画一些,也没有庞熠这般的工具案桌,果然不愧是丹青大家的姑娘。 这几天相处下来,贾敏便感觉到庞熠并非待人冷淡,而是天性如此,比较内向,但待她和赵婧都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友好,“子灵妹妹,我能看看你的画吗?” 庞熠搁了画笔,略有点羞涩地道:“我画得不好,敏姐姐看了可别笑话。” “怎么会,我也喜欢画画呢,可惜庞先生不能指导我,他肯定是教过你的,我还想着你教教我呢。”贾敏含笑走到庞熠身边,看清纸上图案,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叹,竟是一幅画了一半的《春素晴光图》! 贾敏越看越震惊,贾代善所拥有的庞筠真迹就是这幅《春素晴光图》,她常在书房观赏临摹,原以为自己临摹得已经算不错了,没想到庞熠临摹地竟比她还要逼真,而且没有真迹在此,也没有别的仿作参照,庞熠就这样画出来,这得有多强大的记忆力才能记住那幅画的每一个细节。 “笔法娴熟,灵动飘逸,能把庞先生的画风临摹得如此惟妙惟肖,也只有子灵妹妹了。”贾敏由衷地赞叹,“妹妹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功底,颇有乃父之风,当真是青出于蓝。” “乃父之风……”庞熠秋水一般的双眸黯了一瞬,随即又明亮起来,跟贾敏说起了许多关于绘画的事情。 两人相谈甚欢,从颜色到布局笔法,庞熠都有许多令贾敏耳目一新的见解,贾敏自觉受益匪浅,却在这时候发现庞熠和平时很不一样,不同于平时的安静内向,此时的她神采飞扬,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熠熠生辉。 贾敏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这个十岁女孩的躯壳里住着一个孤独的灵魂,这个灵魂只有在在颜料毛笔纸张所组成的丹青世界里才会自由地翱翔。 这是一个深闺女孩的梦,只存在于这小小的一方天地。 两人讨论丹青,感情更进一步,贾敏终于对庞熠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最希望的一件事情,她拿出自己的一幅画,忐忑不安的对庞熠道:“子灵妹妹,你能帮我把这幅画交给令尊,请他点评指点一二吗?” “没问题,交给我吧。”庞熠收下贾敏的画,绽放出一朵明媚的笑容,宛如春华,“其实我母亲也会画画呢,你有没有兴趣听听她的指导?” 第31章 第二世 二十九 晚间休息时,贾敏和林海商量赵弦送礼别有他意,明摆着是告诉别人他要定下林家女儿,好让别人知难而退不与林家议亲。 林海和贾敏心疼女儿,菁玉不愿意嫁入皇家,夫妻俩怎会强迫于她,两人商量过后,哪怕赵弦背后有太后,他们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便是皇帝赐婚,也得两家同意了才行,单方面强行结亲,对皇家名声也不好听,好在林家远在江南,等林懋满十五岁了再说亲,届时赵弦已有十九,只需拖过这几年便可。 今年八月十五,皇家赏赐送到了林家,菁玉出尽了风头,明玉虽羡慕却不嫉妒,更十分高兴,这样一来,以后可没人再敢骂他妹妹了吧。 几天后,菁玉让半夏给英莲送东西,半夏回来之后对菁玉道:“娇杏姐姐要嫁人了,英莲姑娘舍不得,我去的时候,还在淌眼抹泪呢。” 莫不是贾雨村来了?菁玉笑道:“英莲就是娇杏伺候大的,娇杏突然要离开她们家,英莲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娇杏嫁到谁家?明儿你拿些首饰给她,就当是给她添妆了。” 半夏撇撇嘴道:“若是名头正道嫁给人做正房还好,姑娘给赏赐那是她的体面。可姑娘不知道,她是去大如州给贾老爷做小妾呢。” 菁玉猜的果然不错,算算原著描写的时间,贾雨村要娇杏做小妾是在甄士隐失踪一两年后,跟现在的时间恰好吻合,说道:“哪个贾老爷?” “是大如州新上任的知府老爷,听甄太太说以前跟甄老爷是旧识,派人给甄太太送了些布匹银两,接着就要了娇杏去做二房。”半夏说这些话的时候颇有些不屑,她是菁玉一手带出来的,在菁玉的熏陶下心气也高,将来嫁人也不肯委屈自己为人妾室,因此对娇杏的印象也不如以前好了。 “看来娇杏自己也愿意了。”菁玉早已知道这些事情,娇杏侥幸也,比起给贾雨村为妾,当然要比留在封氏英莲身边过紧巴巴的日子要强得多了。世人皆是如此,贫贱之人若飞黄腾达,恨不得和昔年旧交老死不相往来,以免颜面受损,封氏上了年龄,历经人情冷暖,对此中利害十分清楚,半夏去了巧遇此事,亦没告诉她贾雨村曾受甄士隐资助科考一事。 贾雨村考中进士已有多年,葫芦庙大火那么大的事情他怎么可能一直都不知道,现在才想起来接济甄家,无非是来炫耀罢了,而且送的那些东西,便是报恩看着也忒寒碜了点,说白了就是买妾而已。如果他早几年帮甄士隐一把,甄士隐何至于去大如州投奔岳父,后来跟着一僧一道不知所踪。 如果菁玉没遇到英莲,几年后贾雨村认出了英莲是恩人之女也不曾相助解救,此人真乃忘恩负义之典范楷模。 半夏冷笑道:“姑娘帮着甄太太开了绢花铺子,虽说不愁吃喝,但哪比得上跟着官老爷富贵体面,娇杏连想都没想就同意了,伺候了甄太太这么多年,竟一点情分也不顾了。亏了甄太太还为她打算,脱了她的奴籍,好让她过去了便是良妾。” “她既无情,甄太太也不必为她多费心思,明儿你把英莲接过来陪二姑娘玩几天。”菁玉一笑置之,娇杏这种人打发出去也好,原著里贾雨村乱判葫芦案,虽未提及娇杏,但贾雨村起复,娇杏身为其妻焉能不跟着过去,即使她不知那案子的详情,薛蟠打死冯渊犯下命案轰动金陵,那女孩眉间一点胭脂痣,她伺候了英莲那么些年岂能没有所猜测?后来薛姨妈摆酒唱戏给薛蟠纳香菱为妾,娇杏那时候已经被贾雨村扶正了,跟贾家薛家亦有人情来往,怎么可能没见过香菱,却没见她对香菱有过一星半点的帮助,可见和贾雨村也是一路货色了。 什么锅配什么盖,贾雨村和娇杏也算得上是天生一对了。 年底贾敏收到贾母的来信,上回贾母收到贾敏对宝黛定亲一事的回复大为恼怒,她上了年纪,极其宠爱宝玉,见不得人说宝玉一点不是,因此看到贾敏回信里提出的择婿条件,着实恼了她一番,过了几个月才消了气。 贾敏上次回信的时候也问起了元春的亲事,元春今年十三岁,听菁玉说她在贾府那几天,贾母和王夫人都没要给元春说亲的意思,便问了一问,此时收到贾母回信,不禁沉沉一叹。 难怪没给元春说亲,贾敏万万没有想到,贾母和王夫人竟打算送元春去选秀。 元康帝已经五十多岁了,近年选秀也没怎么晋封妃嫔新人,都是些女官宫女。元春才十三岁,纵然进了宫也只能当女史,明眼人谁不明白贾家的打算,贾代善死后贾家地位大不如前,到底还有名声余威,鲜花嫩柳一般的嫡女送进宫去,难道真的只为熬到二十五岁出宫么? 元春生在大年初一,谁人不说她是个有大造化的,一个五品官的嫡女有什么造化,便是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也谈不上大造化罢,那么,这所谓的“大造化”便只能应验在皇宫里了。贾敏忽然冷冷一惊,贾母和王夫人送元春进宫的想法不是心血来潮,只怕已计划好多年了。 年后春暖花开,明玉准备回姑苏考童试,贾敏百般不舍,但长子学业要紧,只能忍痛别离,谆谆嘱咐无数,选了管家林皓随行,还有四五个妥帖谨慎的小厮,又命人早去老宅收拾了一番,亲自送儿子离开。 送走了长子,林海想起陈年往事,自己也是回姑苏考试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贾敏,笑道:“今儿送明玉回乡,不禁让我想起当年我第一次回乡考试,在路上见过你。” 贾敏意外地道:“我怎么没印象?” 林海牵起贾敏的手,温柔笑道:“那时你晕船,上岸歇息,我在船舱窗户里看到了你,当时暮□□临,秋风吹起你的面纱一角,我没看清你的模样,但我的心就好像被什么突然击中了一样,脑子里只有一个词,一面惊鸿。” 贾敏脸上浮起一层红晕,宛如洇开的胭脂,娇羞一笑,二十三年后她才知道,原来他们夫妻之间的缘分竟开始地有那么早。 夫妻二人走进二门,忽见黛玉的大丫鬟茯苓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老爷,太太,二姑娘晕过去了!” 林海贾敏齐齐变色,赶紧来到黛玉的房间,见黛玉昏迷不醒,屋子里乳母丫鬟个个都紧张不已,菁玉正坐在床沿上给黛玉仔细地诊脉检查。 “菁玉,黛玉怎么样了?”贾敏冲至床边,面色煞白,看着小女儿,不由眼圈儿一红落下泪来。 菁玉诊脉之后不禁大为惊骇,黛玉的脉象平安无事,但无论怎样施救她就是一直昏迷不醒! “菁玉,你妹妹如何?”林海见菁玉面露骇色,心里咯噔一跳,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菁玉心乱如麻,黛玉一直都好好的,刚才一起送了明玉出门,拉着菁玉回房要听她弹琴唱歌,还没走到门口就突然不省人事,难道这是那癞头和尚出现的征兆? “我也不知道。”看着父母急切询问的目光,菁玉白着脸说道,“妹妹的身子一向还好,这脉象竟看不出是什么病症,不如去大明寺请个高僧来看看吧。” 林海向来不信和尚道士,把扬州有名的大夫都请了过来,怎料那些大夫给黛玉诊脉后都摇摇头,说奇哉怪哉,姑娘脉象平安,但他们如何施为,黛玉仍然昏迷不醒。 贾敏闻言当场就晕了过去,她醒来后黛玉仍旧昏迷,贾敏如何承受地住,守着黛玉不眠不休,日夜啼哭不止。林海心急如焚,幺女昏迷不醒,妻子的身子刚好些又受此打击,请了大夫基本在家住下了,生怕黛玉还没醒贾敏又倒了。 三天后,菁玉劝说让贾敏去休息,黛玉一日不醒,贾敏哪里放心得下,两只眼睛红肿不堪,抽泣道:“黛玉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得了这怪病,若能让黛玉好起来,让我折寿我也心甘情愿。” “母亲,妹妹吉人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菁玉连忙安慰贾敏,心里也十分焦急,那癞头和尚怎么还不来! 忽然间,一阵木鱼敲击声传了进来,菁玉双眼蓦然一亮,“母亲,您听到了么?” 这木鱼声不小,贾敏听得清楚,诧异道:“可是你父亲请了高僧来?我怎么没听他说起。” “你这和尚好生无礼,为何私闯我家后院!”林海气恼的声音传来进来,顷刻之间,一道人影已出现在门外。 贾敏不禁一惊,紧紧地抱起黛玉。菁玉心头一松,这和尚终于来了。 林海先进了屋子,将那和尚挡在门口,不让他进去唐突了妻女,见那和尚光头生疮,邋遢腌臜,手里拿着木鱼,竟不知他是如何进入府宅的。 那癞头和尚向内看了一眼,内间隔着珠帘,只隐约看到一个影子,叹道:“太虚红尘,人间苦海,与其沉浮其中,不如随了我去,带她出家,可保一世平安。” 那和尚来得突然,林海原本有想求他救一救黛玉的心思,听到这话登时怒道:“想必大师是个有几分道行的,却不知你竟如此胡言乱语,你一句话便要化我女儿出家,我凭什么信你!” 癞头和尚并未恼怒,平静地道:“此乃命中注定,若要令千金好,须离了红尘,如若不然,令千金的病怕是一生也好不了。” 菁玉最恨这几个神棍,按捺不住走了出来,冷声道:“我妹妹身子一向健康,何来什么一生也好不了的病,这次她病得古怪,说不定就是你暗中使了手段!还想化我妹妹出家,害得我们全家骨肉分离,就是你出家人做的好事?” 癞头和尚见菁玉出来听这一番话,脸色骤然大变,手里的木鱼险些拿捏不稳,失声道:“你,你到底是何人?” “你没听清楚么,我是她的姐姐,你能救我妹妹就救,若不能救,趁早离开忽悠别人去!”菁玉没好气地瞪了那赖头和尚一眼。 那和尚掐指一算,脸色变换了好几次,最终长叹一声:“姑娘,念你不易,贫僧劝你一句,莫要逆天而行。” 菁玉冷笑道:“我只知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林海听得云山雾罩,却听明白那和尚说的“逆天”是指留下黛玉不让她出家,本就窝了一肚子的火气,听到菁玉这话十分赞同,说道:“我女儿才三岁,她做了什么恶事命中注定要出家?你们口口声声普度众生,就是用化人出家的法子来度人的?” “罢了,变数已生,多言无益。施主放心,令千金明日便醒。”赖头和尚双手合一,闭目一叹,向后倒退几步,眨眼之间已无影踪。 那一瞬间,菁玉却听到那和尚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姑娘前生杀孽太重,因果循环,今生自求多福。” 第32章 第二世 三十 葭雪拉了一下午肚子,跑茅房腿都快跑断了,忍受了一个下午冲天的臭气,晚上喝了药好多了,整个人却虚弱乏力,半靠在床头发呆,一年多没见母亲,不知道王春和妹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葭雪,大爷让我给你送吃的来了。”宝山敲了敲门,葭雪闻声立即下床整理了仪容开门相迎。 葭雪现在好多了,下午没吃好,现在还真有点饿了,笑道:“替我谢谢大爷。”接过盘子放在桌上,粥的温度刚刚好,不烫也不凉。宝山送了饭,自出去了。 葭雪刚吃了几口,忽见英子风一样跑进来急切地叫道:“不要吃!” 葭雪吓了一跳,抬头只见英子脸色很不好,疑惑道:“怎么了?” “粥凉了,我去给你热一下吧,免得晚上你又拉肚子。”英子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却强装镇静,说着伸手就去拿碗。 葭雪立即反应过来这粥有问题,抢在英子前面伸手挡住了她,“英子姐姐,这粥是你给大爷的?”粥是阳波送来的,阳波很少进厨房,那么很有可能就是从林海手里端过来的了,那么这有问题的粥,原本是给林海的? 英子避开葭雪吃惊询问的目光,面如土色,只道:“你不要吃,千万不要吃。” “晚了,我已经吃了。”忽然间一股热气自小腹处腾起,葭雪只觉脸颊迅速升温,身体开始莫名地燥热起来,她立即反应过来,这粥里放了催/情之药! 这粥原本是林海的,下药之人是英子,她的目的昭然若揭,葭雪同情她,却为她这种行为所不齿,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鄙其之行,她虽不至于因此痛恨英子,但也不会再待她一如往常了。 身体温度急速上升,丹田处酥□□痒,葭雪双颊通红,烦躁难忍,倏然伸手推了英子一把。 葭雪身怀武功,此刻身子难受心里烦躁,下手又没有刻意留情,英子被她推得一个踉跄,撞到了窗下的长桌,桌上花瓶猛然一晃,跌在地上摔得粉粹,发出清脆的声响。 英子的肚子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疼得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被影响了心情无心看书的林海离开书房准备回卧室安置,忽听葭雪的房间里传来了什么瓷器摔碎的声音,立即转身走过去,推门而入,“怎么了?” 屋内,却是让林海吃惊的一幕。 葭雪脸色绯红,气喘吁吁,紧紧地抓住桌子一角,桌上的茶杯碗壶都在剧烈地颤抖着,她看着林海,眼睛里是强自挣扎的清醒,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一团呼之欲出的烈火。 英子坐在地上,捂着肚子说不出话来。 “葭雪,你怎么了?”林海被葭雪的样子吓了一大跳,以为她病情加重,走上前问道。 “别过来!”林海刚刚迈出一步,葭雪猛然大声喝道,后退两步,“大爷,这粥有问题。” 林海震惊不已,葭雪喝了自己的粥,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是自己喝了它,那自己岂非就是葭雪如今之状,再联想到刚才英子的形容,林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粥里有催/情之药! “原以为你是个老实的,没想到你竟然算计到我头上来了!”林海怒从心头起,叫来阳波和宝山,怒道:“把英子捆了关进柴房,明儿再发落她!” 英子痛哭流涕,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哀求:“大爷恕罪,饶过奴婢吧,奴婢只是想跟大爷上京,大爷考上秀才要回京了,奴婢就无路可去了啊!” 林海不为所动,看着英子的眼神里满是厌恶,“你想跟我上京,直接求我便是,若你直说,我还可以考虑带你回京,横竖我林家不缺你一个奴才的饭吃,但你不该用这种方式来算计我!”林海转过了身子,再不看英子一眼。 英子瘫软在地不停地哀求林海宽恕,林海却不为所动,命令阳波宝山二人将她押下去。然后林海欲要上前看看葭雪的情况,迈出脚却又收了回去,此时葭雪已经坐到了自己的床上,双手紧紧抓住床边的木框,呼吸急促,咬牙强忍。 林海皱眉道:“我去叫尹先生来给你看看。” 葭雪低头不去看林海,咬紧牙关道:“大爷放心,这药对身体没什么伤害,过一个时辰就好了。”只是药性太霸道了,她才喝了几口就变成这个样子,要是全喝完了岂不是此时就该扑上去了。 林海叹道:“连累你了,好好休息,有事喊我。”言毕退出房间,将门关好,听到葭雪将门窗都反锁之后才回到自己的卧室。 葭雪伺候林海已有两年,两年间她安分守己从不逾越,又心灵手巧细致入微,林海对这个丫鬟很是满意,此事葭雪原本无辜,却因自己而受累,待发落了英子,该好好安抚她一番。 再者,葭雪虽是林海的丫鬟,却是赵徽的师妹,赵徽托付他照拂葭雪,林海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于情于理都不能让她受委屈。 林海走后,葭雪反锁好门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身体虽然滚烫如火,脑子却还算清楚,她努力地想着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熬过一个时辰就好了。 像英子这样的丫鬟实在是太多了,几十年后的袭人不就是一个,上主子的床,将来还可以挣个姨娘当当,当姨娘自然要比当丫鬟要强得多。 然而英子可能并不知道,《大靖例律》户婚篇明确规定,当朝实行一夫一妻多妾制度,而妾也是要有纳妾文书才是正经的妾,像她那种爬床的丫鬟,哪怕将来成了姨娘,只要奴籍未销,本质上仍旧只是个通房丫头而已,将来正室入门,要打发她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良贱不婚是说着玩的? 只可惜,多少丫鬟都只看到了姨娘的表面风光,又有几个知道这背后的风险和辛酸?英子见识有限,她不确定林海是否会带她回京,就想铤而走险一步登天,只以为自己攀上了林海下半辈子就有了依靠,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林海却非那种纨绔急色之人。 不过……葭雪骤然一惊,自己平时身体很好,很少得风寒拉肚子,今天吃饭的时候,英子多做了一碗蒸蛋给她,说是感谢葭雪教她识字。葭雪不疑有他,吃的一口不剩,细细一想,自己可不就是吃了那碗蒸蛋不到一个时辰就开始拉肚子了么! 葭雪眼中一冷,英子这是让自己拉肚子无法进书房,好给她制造机会,她为了算计林海,连自己都算计进去了,想到这里,葭雪真不知是该恨她还是同情她,今天得罪了林海,明天等待她的还不知是怎样的未来。 次日一早,林海命林四把英子的卖身契和行李衣服都给她,撵出了林府。像林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向来只有买人的没有卖人的,林海虽然痛恨英子算计自己,但也不想赶尽杀绝,免了她的赎身银子,把卖身契交还给她,她攒下的梯己都没有查没,以后她投亲靠友是生是死都和林府再无任何瓜葛。 此时距院试还有六天,林海无心去想怎么给葭雪什么样的安抚,他忙着应考,等考完再想这事吧。 尹绍寒听说此事,给葭雪把了脉确认她身体无恙才放下心来,为了让她转换心情,带她去太湖游玩了一天。 院试过后,四月二十八那天,一大清早林府看门的老头刚清扫了大门跟前的院子,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开门一见,却是学政那边派来的人,手捧木盒,送来一件蓝衫一顶银雀帽,满面笑容,“恭喜贵府的林大爷,中了第一名禀生!三天后学政大人要亲自给此次的秀才们行簪花礼,请林大爷准时前往。” 那看门的下人欢天喜地地迎了这些人进去,由管家林四亲自接待,林海再出来见客。 林海十五岁中秀才,连中小三元案首的佳话很快传遍了姑苏,百姓纷纷赞扬林海是文曲星下凡,林家老宅再度差点被人踩破了门槛,每天都热闹非凡。 林海已考中秀才,被趋炎附势之人扰得烦不胜烦,在簪花礼后立即打点行装北上返京。林海前年抄了陈管家王管事刘大的家收回来的银子和这两年姑苏金陵杭州等地上交的租子,除过来往花销,还结余了二十八万两银子,林海在出发前将这些银子留了一部分作为老宅之用,提拔了一个忠心会办事的人当老宅管家,其他的银子都存入了钱庄换了银票,等回到京城再换成银子。 这次林海却没着急回家,他想着自己已经十五岁了,虽是小三元案首,但终究只是纸上谈兵,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做官终究要落到实处,所以他决定走陆路回京。 陆路比水路要慢上许多,林海权当游学了。 当林海说出自己这个想法时,毫无意外,林四劝他打消这个念头,理由是外头不大太平,万一遇到什么土匪流民,破财都是小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林海见识过赵徽的身手,尹绍寒是他的授业恩师,武功自然更加高强,若有他陪伴保护,便可高枕无忧,只是不知尹绍寒是否愿意和他同路了。 林海问时,尹绍寒回道:“公子有游学体察民间之心,乃是好事,刚巧我也准备北上,一起出行当然没有问题,只是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只能陪公子到淮安了。” 若有尹绍寒陪同,林四也能放心一些,听到这里却又担心起来,尹绍寒接着道:“不过林公子也不必太过担心,葭雪是练武奇才,以她现在的武功,打发几个土匪山贼轻而易举。” 林海是见过葭雪练武的,加之赵徽是他信任之人,尹绍寒也不会拿小徒弟的命开玩笑,当即笑道:“先生教出来的徒弟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他日先生若到京城,我必扫帚以待先生。” 林海在姑苏生活了一年半,来时带的许多衣裳都小了,便就地放在了老宅,只把带来的书籍命老宅的下人装箱走水路运回帝京,他则轻装上阵,和尹绍寒葭雪师徒,管家林四及两个小厮一行六人乘马车出发北上。 第33章 第二世 三十一 从姑苏至帝京长安,若走水路需要一个月左右,林海出发时将将初夏,走陆路回到长安已是深秋了。 在江南时还算太平,尹绍寒在淮安辞别,林海一行人过了徐州进入山东时,在一处荒山野岭林四生了场病,就近找了个村子借宿养病。那村子不甚富庶,家家户户都一贫如洗,突然来了林海这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不少人都过来看稀奇,当天晚上葭雪就抓到了两个来偷银子的小贼。 林海原想送去见官,那两个小贼却痛哭流涕地磕头求饶,说他们是佃户,今年收成不好,七成的粮食都给了主家,剩下的三成粮食就是一家子一年的口粮,还没装进米缸就被来收租的官吏一粒不剩地带走了,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来盗窃,磕得头破血流,求林海不要送他见官,家里老小还指着他,若进了监牢,不死也要被折磨成残废。 林海心生怜悯,放了他们,这村子却不能再留了,次日一早就急急离开,家贫不是盗窃的理由,但若无官府的苛捐杂税,给百姓留条活路也不至于此。 举人功名以上田地可免赋税,就滋生了许多人将田地挂靠在有举人功名的人名下以此逃税,朝廷能征收的赋税少了,官吏能捞的油水也少了,这方面紧缩,就要从别的方面找补回来,最终主家得了租子,官府得了好处,皆大欢喜,他们才不会管佃户的死活。 林海很早就读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之句,当亲眼看到,才理解这几个字的真正含义。 那么……林家的佃户,是不是也跟这些人一样呢? 林海突然想到这里,不禁心头一震,家中中馈都是母亲在执掌,他从来没有看过家中田产铺子的账本,只知道姑苏老宅的田产出息是四六分成,比之别家,对佃户已算是厚待了,却不知佃租之外,佃户是否还被其他巧立名目的赋税盘剥过呢? 进入山东之后,林海突发奇想想去孔子故里曲阜游览,在曲阜留了五天。 孔子祖籍曲阜,孔家传承至今已有千年,代代大儒辈出,被当世尊崇,孔家嫡系一脉虽未科举入仕进入朝堂,但朝中官员却得对其礼敬有加,曲阜城中孔家居首,知府都得退避三舍。 林海虽有心拜访孔府,但孔家和林家没什么来往,他自己也只是个小小秀才,算不上什么人物,就此作罢,只去了孔庙祭拜孔夫子。 葭雪一路上都做小厮打扮,为了林海的安全,他去哪里她都得跟着,从孔庙祭拜出来,葭雪又看到远处一排宏大石林,比附近的建筑都高许多,阳光下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下一地阴霾,和周围格格不入。 “大爷,那是什么?”葭雪见识有限,没见过这种建筑,指着远方逆光的高大石林向林海询问。 林海抬目望去,目数之后解释道:“那是贞节牌坊,也不知谁家的,竟有十五座,果然是圣人故乡,节妇烈女真多。” 林海说得轻描淡写,葭雪却忽然觉得脊梁骨发冷。 贞节牌坊,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她想起母亲说过的那个胡家大奶奶,十六岁就被“自愿”殉夫的贞洁烈妇,被钉死在棺材里绝望的求助,却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区区一条命,怎比得上这贞节牌坊的荣耀。 这些牌坊代表的是荣耀,是切切实实的利益,在这些面前,谁还会理会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她到底是不是自愿,都已经不重要了。 葭雪忽然对曲阜这个陌生的城市变得极为厌恶。 她想,只要有贞节牌坊的地方,都是她讨厌的地方,那么这个天下,大概还真没有几个能让她喜欢的了。 她喜欢不喜欢,都是无关紧要的,在别人看来,一座城的贞节牌坊越多,就越能证明这个地方民风良好,礼教深入,名声那自然也是极好的了。 林海没走几步路,忽有一阵哀乐飘入耳中,前方来了一排身着丧服打幡撒纸钱的队伍,缓缓地向城南移动而来。林海站在路边避让,离得近了才看清那棺材,大概因为死者年岁不大,棺材比平时所见的小了很多。 “这是前几天那个自尽殉夫的陈姑娘么?”送葬队伍走过离开,葭雪忽然听到几个路人的低语,霍然停驻脚步,胸口似压了一块巨石,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另一人小声赞道:“正是呢,陈家姑娘年方十二,夫婿早亡,未嫁殉夫贞烈至此,堪称典范!陈家那贞节牌坊就不是十五座了,过几天等官府上报,又能起一座新的了。” “可我怎么听说不是自愿的呢。”有一个人讥诮地笑出声来,“有人说陈姑娘上吊的时候哭着闹着不愿意,陈家一碗药把她给药哑了才……” “胡说八道!”另一人厉声打断,怒气冲冲,“陈家一门贞烈,从来没有改嫁的寡妇也从未有过退婚的女儿,你如此污蔑陈家,是何居心!陈姑娘殉夫时你看到了?道听途说也敢传播谣言!” 先前那人立即噤声,陈家在曲阜名声十分响亮,这话若传到陈家耳朵里,他定会被捉到官府挨一顿板子,搓了搓手讪笑道:“我也是听说,听说,当不得真,不管怎么说,陈姑娘都是忠贞不二的烈女。” “什么烈女,还不都是你们逼的!”葭雪听得脑袋嗡嗡作响,想也不想地冲上去脱口怒道,胸口憋着一团怒气,心口似插了一把刀,疼得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谈笑的几个路人被葭雪的话惊了一跳,见是一个眉清目秀做小厮打扮的孩子,皱眉道:“哪跑来的野孩子,滚一边去。” 葭雪正要反驳,却被林海一把拉住胳膊将她拽走,“走了。” 林海回身看到葭雪脸色苍白魂不守舍,他也听到那几人的谈话,她那句话传出去就是给好名声的陈家泼脏水,以陈家在曲阜的影响力,他们不能再留了。 当天林海就离开了曲阜,路上林海道:“我知道你为那陈家姑娘不平,但事已至此,你呈口舌之快有什么用。”他对殉节一事向来不以为然,且这种事情在宋代之前就很少有,寡妇再嫁,退婚另觅良人,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却在南宋之后渐渐兴起,于前代形成风气,当朝更是变本加厉,表彰寡妇守节烈女殉夫,名声双收的事情,谁还会在乎死的那个人是谁。 现今天下太平,除非来场战争,消耗掉大量人口,朝廷才会禁止掉这种守节殉夫的风气。 路上还算得上太平,葭雪只抓了几个小偷,幸亏没遇上什么山贼土匪,虽然她身手不错,但以她的胆子还不敢杀人,到时候别说保护林海,她自己自保都成问题。 尹绍寒对她的武功身手很有信心,却独独忽略了她的胆量。 深秋十月,林海一行人平安抵达长安。 城南早有林府的人前来迎接,林海连中小三元案首的喜事早已传回了帝京,林府上下喜气盈天,林昶更是欢喜欣慰,林海还没回来,来林府道喜之人已经来了好几拨了。 林海回到府邸,正门大开,林海走大门,葭雪阳波宝山自然还是从角门而入。 苏夫人已在二门相迎,两年没见,差点都认不出儿子了。 只见林海已经足足冒了一个头,身量拔高,稚气渐消,多了一些翩翩潇洒儒雅之气,目光坚毅沉稳,看起来身体素质有了极大的改善,喜得苏夫人双眼晶莹,一把扶起正要给她行礼的林海,“海哥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然后又对给她行礼的葭雪宝山阳波他们免礼。 林海思念亲人,终于见到母亲,心中欢喜无限,鼻子一酸,忍泪道:“母亲,儿子回来了,应该高兴才是。” 苏夫人拿帕子拭去眼泪,“儿子回来了是喜事,我这啊,是喜泪。”顿了顿又道:“你来信说要游学,走陆路回京,老太太担心你天天念着,既平安回来了就去给老太太请安吧,潆姐儿也在老太太那,听说你今天回来,欢喜地不得了。” 林海点点头,先回住处沐浴更衣,再前往林母的院子拜见祖母。 葭雪和宝山阳波收拾林海的行李,一切整理妥当,葭雪回了苏夫人,回家去见母亲。 走到巷子口的时候,突然窜出来一道人影,差点和葭雪撞了满怀,那人飞快地跑了,葭雪回头看了看,只能从背影上看出那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刚才一瞬也没看清那人的模样。 在路口葭雪看到她租的小院大门半开,听到有孩子的哭声从院子里传出来,心里咯噔一跳,刚才跑出那人该不会是个小偷吧!有孩子哭,一定是安然,她们出事了! 葭雪慌忙跑进院子,听到一个粗壮的嗓音怒喝道:“臭丫头片子就知道哭,嚎什么丧!” “你小声点,别吓着孩子!”另一个女声低声痛呼,底气不足地反驳,葭雪听得分明,正是她的母亲王春。 那么,那个男人……她没有忘记那个人的声音,正是这辈子她生理上的父亲,她却极度厌恶的人步穹! 步穹怎么在这里?他来干什么!葭雪怒火中烧,冲上去破门而入,只见步穹抓住王春的衣领按在炕上,王春脸上青紫交加,流着泪哀求道:“那些都是闺女的梯己,我不能给你啊!” 第34章 第二世 三十二 衣柜箱子被翻得乱七八糟,一地的衣裳铺盖满屋狼藉,不到三岁的小女娃坐在地上抱住王春的腿哇哇大哭,王春半个身子被步穹按在炕上,头发散乱地撒在脸上,处处透着乌青。 只一句话,葭雪就大致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闺女的梯己”指的就是她离开京城时交给母亲的箱子,金银锞子和制钱都是给王春和安然的生活费,还有一个首饰盒子,里面都是她从林母和苏夫人那里得来的赏赐首饰,件件精美价值不菲。王春死也不肯交给步穹的一定是这个首饰盒。 步穹怎么找来这里的都不重要了,即使她不想认的父兄都来了这里,葭雪留给王春的钱也足够她们四人好几年的花销,而步穹竟然跟王春要首饰盒,那她留的那些钱哪去了?十有八/九都被步穹赌博挥霍一空,才把主意打到她的首饰上。 以王春那个懦弱的性子,能保住那些钱才怪了,可她为了保住女儿的首饰盒,无论怎么挨打也不肯松口,葭雪心头一痛,这辈子的母亲只有为了女儿才敢对步穹说个“不”字。 在步穹一巴掌落在王春的脸上之前,葭雪闪电般窜身上前,扣住了步穹的手腕用力一捏,步穹吃痛不已,松开了另一只抓住王春的手,抓住葭雪的手向外扯,然而无论他怎么拉扯,扣住自己的手腕的那只手却纹丝不动,他越来越痛,哎呦喂地叫唤起来。 “葭雪你回来了!”王春看清来人,激动地热泪盈眶,抱住两年不见的大女儿又哭又笑,“我的丫头,你终于回家了。” “你这死丫头,还不快放手,疼死老子了!”步穹看到葭雪和王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张脸,立刻就知道这是三年前被他卖掉的二丫,没想到一见面被她捏得手腕生疼,气得他吹胡子瞪眼。 葭雪从来没把步穹当做父亲,看也不看他一眼,松了手径直抱起哭得鼻涕眼泪满脸的小安然,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小脸蛋,两年不见,快三岁的安然已经认不出她了,不在她怀里待,奶声奶气地带着哭音喊了一声“娘”,小身子奋力地向王春扑腾过去。 王春抱过安然,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心安抚着,葭雪嫌恶地道:“娘,他怎么来了?” “这事说来话长,回头再说吧,二丫,给我一百两银子。”王春还没回答,步穹已经大手一摊,用命令的口吻对葭雪说道。 葭雪转过身,挡在王春和步穹之间,冷冷地看着步穹,三年没见,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跟记忆里的样子有了很大的变化,以前是瘦骨嶙峋的身板,现在竟然长了一身肥肉,脸色发青,眼神飘忽,师从名医的葭雪一看就知道步穹被酒肉掏空了身子,外强中干,他以前就欠了一屁股债,沦落到典妻的地步,如何能养出这身肥肉,不用说,一定是他找到王春以后,在这里天天好吃好喝才胖起来的。 那么,刚才那个她在巷子口差点撞上的少年就是狗子了。 “一百两银子,你把我当什么了?没有!”葭雪怒极,没好气地说道,步穹张口就要一百两银子,一定又是他欠下的赌债。 凶狠的表情在步穹脸上闪现了片刻,接着古怪地笑了两声:“你在林家大爷跟前伺候,还陪着他去姑苏,肯定就要当姨娘了,林家那么有钱,你跟林大爷动动嘴皮子,一百两银子就有了。” 葭雪气冲冲地道:“你想得美!就巴望着我给人当妾给你捞银子是么,你听好了,别说我不想给大爷当姨娘,就算我当了大爷房里人,你也别想从我手里抠出去一个铜板!” “臭丫头敢跟你老子顶嘴,长本事了你!”步穹脸色阴沉地可怕,冲着葭雪扬手一巴掌打下去。 葭雪眼疾手快,胳膊一抬挡住了步穹的巴掌,冷冷地道:“这是我花钱租的地方,轮不到你在这里撒野!” “葭雪,怎么跟你爹说话呢!”身后传来一声呵斥,葭雪难以置信地回头看过去,王春好不容易安抚好小女儿,又被步穹刚才的样子吓得快哭出来,她顾不上安抚安然,走过来责备葭雪。 “你刚才那话,是一个女儿对爹说的么!” 葭雪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王春,娘亲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却居然帮那个刚才打了她的男人说话,她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这个娘亲脑袋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一股火气憋在胸口,葭雪咬着嘴唇不再言语,如果王春不在这,她早就将步穹揍成猪头了。 步穹也没想到以前那个只会默默挨打挨骂忍受的小丫头现在变成了带刺的玫瑰花,跟他说话竟然如此强硬,他在家一向当惯了大爷,如何忍得,但现在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这个在林家当丫鬟的大女儿,他想要银子,就只能指望她了。 “在林家待了几年,把自己当成什么,连你老子都不认了?我倒要去问问林家大爷,还要不要你这样不认爹娘的丫鬟!” 步穹自以为捏住了葭雪的软肋,她现在是林家大爷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名声极其重要,若被林家主子知道她忤逆不孝,她的前程基本就算完了,若她还想在林家待下去,就乖乖地拿银子出来给他。 葭雪强忍怒火,冷冷道:“我哪里不认了,我可好吃好喝地养着我娘呢,至于你,行,我也想找人评评理,我一个月才一两银子的月钱,一年也就十二两,这院子一年还有十两银子的租金呢。您老人家张口就跟我要一百两银子,我当十年的差也攒不了一百两出来!你是逼着我去偷去抢还是逼着我去接客卖身啊!哦,我再提醒你一句,我现在是林家的人,签了死契,就算你想逼着我去接客,也得问问林家老太太同意不同意。” 步穹的脸色难看得要死,终究不敢真正跑去林府闹事,凶狠地剜了葭雪两眼,不说话了。 王春难为情地小声道:“没有就没有,好好跟你爹说,姑娘家的说话别那么难听。” “娘,你别嫌我说话难听,他能把你租出去,逼着女儿接客赚钱这种事他不是做不出来。”葭雪厌恶步穹,语气强硬冰冷,连看都不想再看那个男人一眼。 步穹不以为然,这种事不是很常见么,一个赔钱货而已,难道她不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你是我女儿,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没钱也行,把你那首饰给我一件,我拿去当了,听说林家老太太和太太挺喜欢你的,给你的首饰肯定很值钱,随便拿一件哪个没有百八十两的。” 王春变色道:“不行,那些都是葭雪的梯己,将来要作嫁妆的,没有嫁妆,闺女将来会被夫家瞧不起的。” 葭雪又好气又好笑又有点感动,这个娘亲处处惧怕步穹,唯有在女儿的利益跟前丝毫不让步,这点勇气能再多一点么。 步穹瞪了王春一眼喝道:“要什么嫁妆,你没听张家大奶奶说了么,像她这种爷们跟前伺候的丫鬟,将来八成就是姨娘,她还是林老太太给林大爷的,这就更不一样了,多大的体面,当了姨娘还要什么嫁妆,拿来孝敬老子娘天经地义。” 说起首饰,葭雪这才注意到王春凌乱的发髻上一点装饰也无,她明明给过娘亲好些金钗银簪的,而且王春在这里住下之后,不用天天干活挨打挨骂,吃得好穿得暖,也渐渐喜欢打扮起来,虽然出门购买日常生活用品的时候装成老太太,但在家里还是会穿戴打扮,经常会佩戴女儿给的金银发饰镯子,可现在头上光秃秃,两只手腕也空荡荡,连葭雪用点石成金的法术点了一堆碎金块找工匠给妹妹安然打造的长命锁和一对童镯也不见了,压根不用问,她就知道定是被步穹拿走卖钱去赌了。 步穹卖光了王春和安然的金银首饰,又开始垂涎上葭雪的首饰盒了。 葭雪冷哼了一声,不理会步穹,向王春问道:“娘,我给你的金簪和金丝虾须镯呢?还有妹妹的长命锁和手镯呢?” “这天寒地冻的戴什么金镯子,我都给收起来了。”王春下意识地看了步穹一眼,干干地笑了两声,却避开了葭雪的目光不敢看她。 葭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笑道:“正是呢,这天气冷了,戴着金镯子手腕也冷,不如现在拿出来给我吧,都两年多了,颜色肯定也不好了,我去找金匠炸一炸。” 王春眼神闪闪躲躲,“还炸那做什么,金子不都是黄澄澄的,白费钱,还不如割几斤肉我给你做顿好吃的呢。” “行了娘,别蒙我了,都被他拿走了吧。”葭雪看到王春这个样子就气打不出一处,娘亲怎么懦弱成这样,怕步穹怕得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步穹拿眼一横,爽快地承认了,斜着眼道:“是我拿走的怎么样,那野种也配戴金子?你是我女儿,好东西不孝敬你老子,给那野种好吃好喝穿金戴银,你这丫头片子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比不得您老人家有良心,典妻卖女,真是太有良心了!葭雪原想反唇相讥,却见王春在看她,示意她不要再跟步穹顶嘴了,吐槽的话生生又咽了回去,低头冷哼了一声。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葭雪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那首饰盒子你想都别想,是我娘的养老钱,不能给你。” “小姑奶奶,赶紧把银子给我吧,不然那债主就上门搬东西了!”见葭雪不吃硬的,步穹连忙换了个模样,满脸堆笑说好话。 葭雪不理他,从怀里拿出一块糕点去逗安然,小孩子都喜欢吃零嘴,接过糕点就往嘴里塞,现在也不哭了,对葭雪甜甜一笑,含糊不清地道:“还要。” “姑奶奶哟,算我求你了。”步穹涎着脸凑上去,不论葭雪转向那个方向都能看到那张让她作呕的笑脸,“咱家最有福气的就是你了,看你现在通身的气派,跟大家小姐似的,将来当了林大爷的姨娘肯定能生儿子!好日子都在后头,你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老子被人打死啊,我被人打死了,传出去你脸上也不光彩不是。” “你还知道要脸啊,要脸还去赌钱,活该!”葭雪看着步穹就烦躁,也不逗妹妹了,转过身坐在凳子上提起茶壶倒水喝。 步穹抢着给葭雪倒水,赔笑道:“咱家最有本事的就是你了,你说你不救我我还能指望谁呢,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不赌了!以后我要是再去赌,就叫我不得好死!” 葭雪唇角勾起一丝冷笑,这种人赌咒发誓的话谁信谁傻,狗改不了吃/屎,现在发誓,明儿晚上就又上赌桌了。 忽然间,外头大门被一脚踹开,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传了进来:“姓步的,今天是最后一天,再还不了银子就拿你媳妇女儿抵债!” 第35章 第二世 三十三 几个凶神恶煞的人闯进小院,走进堂屋就踹桌子蹬板凳,乒乒乓乓的声音传进里屋,吓得安然小嘴一瘪,藏进王春怀里大哭起来,王春也吓得面如土色,连忙抱紧小女儿向后面一缩。 “小祖宗,我求你了。”步穹急得抓耳挠腮,双腿一弯就给葭雪跪下了。哪知葭雪不想让妹妹受惊,比他更快一步走出去,步穹这一跪就跪了个空。 葭雪挡在门口不许讨债之人进去,堂屋里凌乱不堪,桌椅板凳东倒西歪,花瓶茶壶在地上都成了碎片,心里更添烦乱,指着那群打砸的人喝道:“光天化日擅闯民宅,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你就是步穹那个在林家当丫鬟的女儿?”正在打砸的几个人停止动作,为首那人四十岁上下,一脸凶相,坐在屋里唯一一张还健在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挡在里屋门口的少女,眼里闪过一道精光,腻乎乎地粘在葭雪身上,嘿嘿一笑,“到底是林家会调/教人,长得还真是水灵,可惜,可惜啊。” 旁边一人从善如流地接口问道:“蒋爷,您说什么可惜?” 那蒋爷瞥了身边的小弟一眼,“不长脑子,这丫头要不是林家的人,把她拉去抵她老子欠下的债,就这模样,一百两银子几天工夫就赚回来了,你大哥我还能尝尝鲜不是。” 一屋子的人哄堂大笑,有人起哄大笑道:“小娘子,还在林家当什么丫鬟,不如跟了咱们蒋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那些人色眯眯的眼神看得葭雪几欲作呕,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成拳,谁敢动她一下,她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步穹这时候跑出来,对那坐着的蒋爷点头哈腰地赔笑道:“蒋爷,您放心,我闺女有钱,今儿一定把钱给您还了。” “就她,不过区区一个丫鬟,能还得一百两银子?”蒋爷哂笑一声,似乎已将葭雪视为囊中之物,啐了步穹一口唾沫,“姓步的,你倒是好命,有个如花似玉风韵犹存的媳妇,还有个天仙下凡的女儿,这么着,我出银子,你去林家赎你闺女出来交给我,那一百两银子就一笔勾销了。” “不行,你不能把我女儿带走!”躲在里屋的王春抱着安然冲出房门,一把将葭雪拉到自己身后,她现在吓得两条腿不停地打颤,却仍旧挡在女儿身前,以孱弱的身躯为她遮风挡雨。 葭雪挽住王春的胳膊,鼻子微微一酸,娘亲再怎么胆小懦弱,也会拼尽全力保护她,还好,现在的她有了可以保护母妹的力量,她会努力地守护自己最在乎的人。 步穹脸上堆着干巴巴的笑,手心里冒了一层冷汗出来,葭雪能跟着林家大爷一起回姑苏,可见她在林家是有几分体面的丫鬟,卖身契又是死契,林家未必肯放人,再者,这丫头几年不见,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处处顶撞他,就这性子,跟了蒋爷也要给他惹祸端,最让他恼火的是葭雪明明有钱,却不肯出钱帮他还债,这不孝的丫头,气得他心里将葭雪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还得陪着笑道:“蒋爷您有所不知,我闺女现在是林家大爷跟前的红人,将来就是林大爷房里人,她平时得的赏赐首饰,随便拿件出来就值一百两银子,您放心,今儿一定能还钱。” 葭雪漫不经心地淡淡开口道:“蒋爷是么,冤有头债有主,谁欠了你的钱你找谁要,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你这死丫头,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步穹又急又慌,指着葭雪破口大骂,“老子生养了你一场,你现在发达了就不认爹了,你,你咋这么没良心呢!” 王春慌得六神无主,急道:“闺女,你可不能不管你爹啊。” 刚才的感动荡然无存,葭雪看到王春这个样子就觉得胸口憋得疼,“娘,你忘了他以前是怎么对你的?你居然还帮他!” 蒋爷冷笑道:“这俗话说得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有句老话,叫父债子偿,小娘子,你爹欠我的钱你要是还不上来,你是林家的人我拿你没办法,但你娘还有几分姿色,还有她怀里那小丫头,长大了模样也不差,往窑子里一丢,总能赚回来,我可不亏。” “蒋爷,我家姑娘今天才刚回来,身上的确没钱,您再宽限几天,她这就回林府去借钱,一定给您凑齐一百两。”葭雪听得脸色骤变,刚要发作,却听身边的王春已经开口哀求,见蒋爷没点头也没摇头,两腿一软就要跪下。 “娘,起来。”葭雪挽着王春的胳膊硬是没让她跪下去,这群人一看就是地痞无赖,她能收拾了这群乌合之众,但她不能时时刻刻都在这里守着,万一她不在,步穹和狗子她可以不管,却不能不管王春和安然,还是破财免灾,先打发了这群人,再慢慢跟步穹算账。 现在葭雪的点石成金法术已经很熟练了,随便点个金块也足够一百两银子,但这来路不明的金子始终都是麻烦,首饰没了就没了,反正她也不在乎那些东西,可要给步穹还债,她心里还是极不痛快。 “娘,你把首饰盒拿出来吧。” 王春还是有点不大舍得,抓住葭雪的手道:“那些要留着给你当嫁妆的,千万不能动,你听娘一句话,回府里跟几个关系好的姐妹借一借,我听说像你这样的丫鬟,赏赐梯己都很多,一百两总能借出来的。”说着向步穹急道:“当家的,你快求求蒋爷宽限两天啊!” 步穹恼恨葭雪,瞪了王春一眼,呵斥道:“你这婆娘懂什么,今儿再不还钱明儿就不是一百两了!那死丫头有值钱的首饰还藏着掖着,做什么嫁妆,白白便宜了外人!” 葭雪道:“娘,首饰都是身外之物,眼前的事才是要紧。” 王春为难地咬了咬牙,还是进了屋,不多时顶着一头一身的灰尘出来,一手牵着安然一手拿着一个上了锁的木盒,盒子上放着一把小小的钥匙。 步穹看到这个盒子的时候,喉咙一动,眼里迸发出贪婪的精光,伸长了脖子去瞧那盒子里的东西。 “请问步姑娘在家吗?” 葭雪手里的钥匙还未碰到锁眼,门外忽然飘进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带着几分礼貌温和。 屋里的人都是一愣,葭雪不记得听过这个声音,会是谁呢,现在堂屋里乱七八糟,不能在这里待客,她走出堂屋,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男子,其貌不扬衣着简单,手里提着一个包袱,含笑迎上去道:“步姑娘,在下秦河,奉了我家主子之令,来给姑娘送谢礼。” 葭雪这才想起来,眼前此人竟然就是两年前被她救治过的秦河,当时他浑身是血又中毒昏迷,她只顾着救人,哪里记得他长什么样,难怪现在觉得他陌生了。 屋里的人跟出来,蒋爷不耐烦地道:“要还钱赶紧还钱,别磨磨蹭蹭的,大爷我没工夫跟你们耗着。” “原来是讨债的,看来姑娘遇到难处了。”秦河瞅了那群地痞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冷笑,面对葭雪时却变得礼貌起来,提起手里的包袱递给葭雪道:“巧了,主子让我给姑娘送谢礼,我想足够还债了。” 葭雪接过沉甸甸的包袱打开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十个银锭,每个十两,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两,赵徽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她送钱来? 步穹看到银锭,激动地冲上去拿起一块放嘴里一咬,看到咬痕确认是银子无疑,将银锭一裹送到蒋爷身前,喜滋滋地道:“呶,蒋爷,您收好了,一百两银子。” 蒋爷黑着脸让人收下了银子,丢下借据,不甘地瞪了步穹一眼,方才带着人扬长而去,他如何不知步穹压根还不起钱,这次来本来是为了带王春这个徐娘美人回去的,谁知步穹的女儿还真有钱,还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虽然钱收回去了,可心里头的气还是没顺下去。 不过……蒋爷眼底蕴起一丝得意的冷笑,步穹那种人,迟早还会犯到他手里。 “主子说了,姑娘若想道谢,还是当面去谢得好。”似乎已经知道葭雪接下来要说的话,秦河已经先一步开口,“我在外头等着。” 葭雪还没回答,王春忽然一把拉过她,警惕地看着秦河道:“你是谁?为什么给我们送钱?” 葭雪连忙解释道:“娘,那年林大爷回姑苏,路上遇到一位故人,不巧正病了,我给他瞧过病。可能人家知道我的难处,这才出手帮了一把。” 王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忧心道:“可是你只是一个小丫鬟,就算要谢,也应该是谢林大爷才是,突然给你送钱,该不会是……” 葭雪接口道:“娘,你想太多了,那位公子跟林大爷关系匪浅,看在大爷的份上才帮我解决燃眉之急,何况这钱我不白拿,等会我就卖件首饰去还钱。”葭雪一边说着,眼角余光里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弓着腰飞快地向门口挪动,蓦然转身大喝一声:“还给我!” 步穹被葭雪突然一声大喝吓了一跳,停住脚步,两只胳膊里露出木盒一角,正是葭雪的首饰盒。 “您老人家这是要去哪里啊?”葭雪快步上前挡在小院门口,冷眼看着步穹讪笑着躲躲闪闪地藏她的首饰盒,但那盒子不算太小,藏哪都会露出来。 “我看你这盒子的锁旧了,去给你换个新的。”步穹干笑着,却没有把盒子还给她的意思。 “想找人撬锁就明说,这借口编的太假了,鬼都不信。”葭雪懒得跟他废话,伸手道:“你以为那一百两银子是白拿的么?把盒子还我,我去给人还钱。” 步穹抱着盒子依依不舍,脸上一副肉疼不已的表情,“好歹给我留点酒钱。” 葭雪劈手夺过盒子,转身上了马车,她实在不想搭理步穹,看到他就气得胸闷肝疼。 途中葭雪先让秦河带她去找家首饰铺子,从盒子里取一支攒珠累丝金凤卖了,那家铺子掌柜还算爽快,没有压价,以二百两银子成交。 从首饰铺子里出来继续赶路,秦河驱车停在一处清幽的宅院门口,葭雪下了马车,在秦河的带领下进入宅院,院子里草木尽凋,秋霜渐起,唯有一丛丛已经开败了的菊花已然傲霜枝头。 深秋景致别有一番韵味,葭雪心情不好,一点也没看进去。 一座凉亭立于一池残荷之畔,凉亭之中有一人独坐独酌,身边的小火炉上的烧水茶壶咕咕作响。 秦河将葭雪领到池塘就悄然退下,葭雪向凉亭走去,恭谨地唤了一声:“师兄。” “师妹,好久不见。” 第36章 第二世 三十四 从今年正月十六分别至今,已有将近十个月了,赵徽又长高了不少,少年青涩褪去,渐渐有了几分成熟气息,对她微微一笑,“别拘束,坐吧。” 时值深秋,天气渐冷,围着石桌的两个石凳上都绑着一个棉垫子,葭雪依言坐在赵徽对面,移开桌上的点心水果,将手里鼓囊囊的包袱放在桌上,打开取出一个略小一些已经包好一百两银子的包裹,开口道谢:“谢谢师兄及时相助,这是还你的那一百两银子。” “都说了是给你的谢礼,你又还给我作甚。”赵徽提起已经沸腾的水壶,添进桌上的茶壶之中,再将葭雪面前的茶杯斟满,“这是枫露茶,三四次以后才会出色,现在刚刚好,尝尝,小心烫。” 茶水尚烫,葭雪端起茶杯吹了一会儿才抿了一小口,茶水颜色泛红,入口留香味道清甜,原以为枫露茶是曹雪芹杜撰的,没想到今天居然还喝着了,茶水饮罢,说道:“无功不受禄,何况这一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我不能白拿你的钱。” 赵徽道:“那年你算是救过我,就当是诊金和谢礼了。你可是神医的徒弟,这个诊金当得起。” 葭雪不想占别人便宜,尹绍寒出诊也不见得有这么多诊金,赵徽分明是在帮她却又以别的事情打幌子,“可是去年你已经给过了,这……” “那不一样,去年给你的是表礼和年礼,岂能混为一谈。”赵徽莞尔一笑,自斟自饮,目光落在桌上的木盒上,“首饰卖了多少钱?” 葭雪如实回答:“一支攒珠累丝金凤,二百两银子。” 赵徽朗朗一笑道:“如此说来,那掌柜的没趁火打劫压价,你看,我这银子送得及时吧,不然以那些地痞的习性,一支金凤可不够他们吞的,你赔出去的可不止一百两银子了,我帮你省了钱,你怎么谢我呢?” “我是该好好谢谢你,没让我当了冤大头,至于怎么谢呢,我还真没想好,不如你来定吧。”葭雪忍俊不禁,此时的赵徽跟她记忆中尹珩小时候一模一样,对自己人大方得很,对其他人却是锱铢必较,尤其在银钱方面,一颗心长了九个窍,曾经她还以为这小子长大了会去当个奸商,现在虽然没有当奸商,这算计银钱方面的性子却一点没改。 赵徽道:“我也没想好,想好了再跟你说。” 赵徽推辞不收银子,葭雪只好再包裹起来,问道:“对了师兄,你怎么会突然送钱过来?” 赵徽缓缓道:“那年师父收你为徒,师父说你母亲也在长安,让我回京以后留心照看,我就派了个暗卫盯着,有什么危险及时通知我。没想到啊,一年多都平安无事,今年夏天你娘带回来两个人,我也不知道她是危险呢还是不危险。” 葭雪已然猜到那两个人就是步穹和狗子,她还奇怪那对父子是怎么找上门来的,居然是王春带他们回来,真是自己坑自己。 “想必你也猜到了,就是你父亲和你大哥。他们欠了债东躲西藏,跑到了京城,被乞丐团头给收拾地服服帖帖。”赵徽再度给两人的茶杯添满茶水,“结果有一天他在太平街乞讨撞上了以前的债主,债主看到他就一顿好打,你爹差点被人打死,狗子也被打断了腿。” “可惜他们命不该绝,碰到我娘了。”葭雪猜到了后续,无奈地叹了口气,那蒋爷说得对,步穹的命太好了,摊上王春这么个听话的媳妇,一只脚踏进鬼门关还能顽强地活下去。 赵徽点点头,“嗯,你娘给他还清了债务,带他们回去治病了,他们住进来以后,开始还安分守己,后来你爹就开始往赌坊跑了。不到两个月,把你留下的钱输了个精光,抢了你母亲和妹妹的首饰卖了继续赌钱,还不死心,又借了高利贷妄想翻本,就他那样,一辈子也赢不了。” 虽然赵徽没有明说,但葭雪怎会不知,家里的钱都在王春手里,步穹要钱她不敢不给,敢说一个“不”字,招来的就是一顿殴打。 步穹输光了她留下的所有银钱,又抢了王春和安然的首饰,还欠下高利贷,她就算把盒子里所有的首饰都卖了也不够填补步穹这个无底洞。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将来她绝对不会补贴步穹一个铜板,既然步穹从来没有把她当女儿看,她又何必把那个人当父亲看,给口饭吃饿不死,那就行了。 从出生到被步穹卖掉的九年,葭雪可不就是这么被步穹养着的,几口稀汤饿不死,哪管你衣食住行是个什么水平。 穿越前直到死后她才醒悟过来,人跟人之间的感情都是相互的,有血缘关系的人压榨吸血起来更加可怕,将你的牺牲视作理所应当,甚至连死后的尸体还要被榨干最后一分价值。对于将自己轻贱到尘埃里的人,根本不要妄想以为自己无止尽的付出能够感动他们,再得到同等的回报,她也是死了以后才明白这个道理,还好她还有重头来过的机会,从今往后,只为自己和在乎自己的人付出真心就够了。 赵徽苦笑道:“我派人盯着你家,原是想保护你母亲的,可你娘成天挨打挨骂,这家务事我也不好插手,只今天听说你回家了,债主上门闹事,才让秦河送银子过去。” 女人挨打是家务事,警察都不管,她还能指望赵徽怎么管呢,而且王春多少还有点歌德斯尔摩综合症了,被打了十几年,跪的太久,哪怕葭雪已经创造了多好的条件,她也不敢有一丝站起来的想法。 “师兄,谢谢你。”葭雪由衷地感谢赵徽,在她离开京城的日子里暗中照看母妹,步穹的到来是意外,之后发生的事情,也都不在赵徽的掌控之中了。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而已。”看着葭雪忧愁烦心的样子,赵徽眸中闪过微微的叹息,问道:“你……以前就是这么过的?” 葭雪点了点头,“我记事比较早,从两岁多开始,就天天挨打挨骂了。”这一世的她刚刚出生,就差点被步穹丢进了粪坑,之后的打骂,都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 像步穹那样在外人跟前抬不起头的男人,也只有通过打骂妻女来找回一点点可怜的威风了。 赵徽感慨地道:“还好你遇到了师父。” “是啊,是师父改变了我的命运。”来到红楼世界十几年,葭雪最感谢命运的就是让她两辈子都遇到了尹绍寒,让她感受到了缺失二十多年的父爱亲情。 赵徽忽然问道:“喜欢这宅子么?” “啊?”葭雪有点莫名其妙,不明所以。 赵徽微笑道:“这里是我给师父在京城安排的落脚之处,你若喜欢,将来从林府出来,就跟师父住这里吧。” “这里环境很好,我很愿意陪在师父身边孝敬他老人家,只是……”葭雪苦笑一声,“我家那个烂摊子你也看到了。”不解决掉步穹,她就别想有安稳日子过。 赵徽叹道:“你家那个情况,的确有点……我一个外人不好插手。”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牌放到葭雪跟前,“这是我的令牌,将来若有事需要帮忙,来明睿郡王府找我。” 葭雪早已知道赵徽的真实身份,却还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封号,正犹豫着不知以同门身份谢过还是行大礼谢恩,赵徽已经道:“你早就猜到我的身份了吧,记住,我首先是你师兄,然后才是别的。” 论身份,他们之间的差别岂止是云泥,葭雪道:“是啊,我早就猜到了,可我还是有点发懵,我这种身份,居然有一个当郡王的师兄,这简直有点……太不可思议了。” 两人相视一笑,赵徽道:“天色不早了,我派人送你回去。” 出了这座宅院,葭雪让秦河直接送她回林府,她现在手里拿着二百两银子,让步穹看到了又是麻烦,索性直接拿回林府,自己保管着最妥当。 回到林府将将收拾完行李,忽听门外飘来一个脆生生的笑语:“葭雪,太太叫你过去领赏呢。” 葭雪回头一看,正是苏夫人身边的丫鬟沁香,连忙搁下手里的东西跟沁香去往苏夫人的院子。 今天上午苏夫人一心都在儿子身上,现在才留心打量葭雪,两年多不见,心中暗暗吃了一惊,见葭雪与两年前判若两人,脸庞五官无一不恰到好处,增减一分都在破坏着这浑然天成的容颜,脸上未施脂粉,发髻头饰也很是简单,一看就是个安分谨慎的,再加上这两年林四和京城书信来往,对葭雪的评价还算不错,苏夫人对她很是满意。 林海在姑苏两年,随行伺候的人多少都得了不少赏赐,苏夫人招手让木槿拿了六匹尺头,都是上用的绸缎,另还有几件精致的首饰和两个装了金锞子的荷包,笑道:“在姑苏你伺候地很好,这些东西你拿去。你这孩子也老实地过头了,眼看就快十四了,也该戴些首饰打扮打扮,年下可不能穿戴地寒酸了。” 葭雪领了赏赐,恭恭敬敬地给苏夫人磕头谢恩。 原先伺候林海的青鸾红鸢都被苏夫人拨到了林潆身边,现下林海身边只有葭雪一个大丫鬟,苏夫人另又挑了三个老实本分的丫鬟过来伺候。 林海回来的当天晚上,苏夫人跟他提起了说亲的事情。 不知为何,林海听到此事,心头忽然浮起了一首七言绝句:“伤心一首断肠诗,谁解其中独自痴。秋水孤鸿折翼落,此心岂与碌人知。” 那《五美吟》和《观潮》之诗,林海早已记得滚瓜烂熟,他并没有刻意去背过,却自然而然地记住了,深深地刻在记忆之中。彼时哪里想到这些,但此刻听母亲说及终生大事,林海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两年前傍晚河畔的纯白倩影,脸上不觉一热。 林海正想着,苏夫人已然道:“我和你父亲商量过了,觉得荣国公家的姑娘极好,恰好贾太太一家也刚从金陵回来,贾姑娘明年就十四了,一家有女百家求,我可不想落于人后,但还要听听你的意思,你若愿意,我就准备请媒人上门了。” 林海闻言心中暗喜,不料他竟然和父母都想到了一处,含笑道:“不瞒母亲,我也意属贾姑娘,只是不知人家心意如何,婚姻之事,还是情投意合的好。” 苏夫人满意地笑道:“这是自然,这两年荣国公和你爹有有意结亲,宜早不宜迟,明儿我就去请北静王妃登门说媒。”苏夫人满心欢喜,又嘱咐了林海几句,才带着丫鬟婆子们离去。 窗外秋霜冷月,林海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写下自己所知的贾敏六首诗作,微微一叹,此事若能成,自己固然高兴,若不能成,也就只能藏于心中了。 林海略一思索,次韵贾敏的《五美吟》,亦写下了五首咏古时才女的《五美吟》七言绝句。 第37章 第二世 三十五 当年贾代善之母去世,贾代善携全家扶灵回乡,因其是武将,丁忧守制和文臣不同,不去官职,以百天为期,当今圣上额外多给了贾代善一个月的孝期,期满回朝。 贾代善返京,其家眷子女则留金陵守制,贾政也正好出孝后参加院试,不同于林海在姑苏连中小三元案首,贾政在院试中名落孙山。 二十七个月守孝期满,史夫人方和子女家眷返京,昨天刚刚给各家下了帖子,三天后荣国府摆酒,一来正式告诉京中诰命夫人们贾家出孝,可出游交际,二来跟王家商量贾政和王子朠的婚期。 林海连中小三元案首的喜讯传入京城之时,林昶就跟贾代善透露过求聘贾敏之意,贾代善对林海原本印象就很不错,现在林海考中秀才,越发对其喜欢满意,但他素来宠爱女儿,贾敏不在京中,总要问过她的意思才好,虽说儿女亲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若强逆了子女的心意,结亲不成反结怨,那就不好了。 是以贾代善只流露出对林海的赞许,并未一口应承,而是说等姑娘回京之后再说。 只要贾代善没有明着拒绝,此事就有几分眉目了,苏夫人带上礼物亲自去北静王府请托北静王妃说媒。 北静王妃和林贾两家素有来往,对苏夫人求聘贾敏的意思一早就知道,但贾敏是国公千金,林海身上却无爵位承袭,当时一介白身,提亲恐贾家不愿委屈了女儿,现在林海身上有了功名,再提亲就好办地多了。 北静王妃对林海贾敏两个孩子都十分喜欢,二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当下就应了苏夫人的请托,给荣国府下了帖子。 这厢林家找好了媒人,荣国府中,贾代善也跟妻子说起此事,林海考中秀才,游学归京,林家的媒人很有可能就在这几天上门,让史夫人做好准备。 史夫人当初意欲将女儿嫁给明睿郡王,经贾代善分析之后才打消了这个念头,而且明睿郡王在今年五月就已经成亲了,如今觉得林海甚好。她和苏夫人年轻时就认识,常有来往,见过林海那孩子,模样极好,才华亦不必说,性情为人也通过贾政了解一些,贾敏嫁过去也并非全无好处。 林家数代单传,到林海这一辈才添了个姑娘,将来不用跟旁支兄弟分割家产,林家的百年基业都是他们夫妻的,更没有别的糟心亲戚闹心。林贾两家又都是相熟的,苏夫人自然不会苛待贾敏,将来林海便是考不上进士也无妨,以贾、林两家的地位,捐个功名也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这些,史夫人就没什么反对的心思了,只道:“别咱们剃头担子一头热,总要问问敏儿的意思才是。” “这是自然。”贾代善立即命珍珠去请贾敏过来。 贾代善将此事告诉贾敏,待听得给她相看的人家是林海,贾敏登时心中一跳,双颊爬上两朵红云。 那年钱塘江初见,贾敏对林海还算不上有什么印象,但却在斗诗之后对林海之才佩服不已,而且她给贾政当枪手,那首诗若到了皇帝的手里,欺君大罪就跑不掉了,还是林海出手解围,彼时她对林海也仅仅只是有个好印象罢了,再多却也没了。 贾代善慈爱地道:“这是终生大事,你也不用害羞,我听政儿说了,那年钱塘江观潮,你装成他的书童,在杭州见过林海一次,你还假托政儿之名参加了赛诗会,和林海同得魁首。海哥儿的人和才学你都见识过了,人品更是不差。你愿意便好,若不愿意,为父也不会强迫你的。” 贾敏原非矫揉造作之人,虽然她对林海印象不错,但猛然间听父亲提起,一时间还是难以决定。 贾代善并没有要贾敏立时给出答案,温言道:“事关我儿终生,是该谨慎些,你好好考虑考虑。” 贾敏想了想道:“女儿斗胆请问父亲,结亲之意,是林大人的意思还是林公子的意思?” 贾代善问道:“有何差别?” 贾敏淡然一笑:“若是林大人的意思,那这也不过普通的世家联姻,咱们贾家和林家各取所需罢了,女儿不愿成为联姻的工具。” 贾代善听出了女儿言外之意,这是要问林海的意思了,林海虽然有才,目前却还是个秀才,而贾敏却是荣国公千金,清贵之家向来自视甚高,对勋贵不怎么放在眼里,林家有意结亲,未尝没有给林海借势的考量,那么,她必须要知道,林海于她究竟有无心意,还是单纯为了家族利益而联姻。 贾代善怔了片刻,道:“政儿和林海交好,明儿我派他去跟林海谈谈,回来再跟你说。” 贾代善老来得女,对贾敏宠爱而不溺爱,自小就请了西席先生教导,与培养男儿别无二致。贾敏心气高,虽说婚姻之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她却不会违逆自己的心意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婚姻大事,她自然要多番考虑打听,外面名声好内里坏的人家多了去。 贾敏和林海有过一面之缘,对其才华也见识过了,但对他目前尚只有欣赏之意。 古时多少才子才高八斗,负心薄幸之人却屡见不鲜,写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之句的元稹,负了莺莺弃了薛涛;李益的边塞诗名垂千古,却对霍小玉始乱终弃,成亲后对自己的妻子也行不齿之事,出门必将妻子捆绑在家。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此乃千古血泪之总结,是以贾敏虽然钦佩林海的才学,却并不敢贸然答应。虽说婚姻大事都由父母做主,但她却仍希望博一个地久天长,白首不相负,所求一切,不过真心而已。 次日,在北静王妃进贾府之前,贾政就从外头回来了。 贾家的兄弟姐妹之中,贾政和贾敏年岁相差不算太大,两人都喜读书,贾政听闻贾、林两家有意结亲,他和林海相识数年,对这门亲事自是欢喜,只是被父亲打发去问林海之意,他还略觉诧异。 婚姻之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和林大人不是都已经说好了么,怎么又打发自己去问林海对贾敏是否有心,贾政觉得多此一举,但贾代善发了话,他一大早就去林府走了一遭。 回家之后,贾政回了贾代善,说道:“若是别人,就真真是辱没了妹妹,但林兄弟那般清秀风流的人物,和妹妹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已问过,他说所求为人,心如磐石。” 贾代善本就对林海满意,听得贾政转述,更是笑容满面,待贾政走后,对藏在屏风后面的贾敏道:“这下你可放心了吧。” 贾敏双颊绯红,低头不语。 林家门风清正,京城皆知,而林海的人品,能得父兄称赞者,贾敏自无怀疑,所犹豫者乃是其心而已,听贾政转述之言,回想起当年钱塘江畔初见,两人赛诗并列魁首,可算得上志同道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林海有心如此,她亦放下心来。 当天中午,北静王妃就来到了荣国府。 贾代善做了主,贾敏又愿意了,因此北静王妃来了之后和史夫人寒暄了几句,方说明来意。 两家都有结亲之意,史夫人现在无有不满,笑道:“海哥儿的确是万里挑一的人才,这门亲事我家老爷也是满意的。” 北静王妃笑道:“那咱们就约个日子,换了庚帖让两个孩子相看相看?” 史夫人答应下来,待查过黄历,再定吉日相看。 贾政来找林海问话的时候,在一边端茶递水的葭雪一个字不落地听得清清楚楚,真心为林海贾敏二人欢喜,他们成亲,将来就能有林妹妹了,只要林海和贾敏都好好地活着,黛玉也就不用再进贾府还泪了。 葭雪可不管原著剧情扭曲成什么样子,她的目的只有一个,拿到女娲补天石,复活重生改变命运,若有余力,再当个蝴蝶扇动剧情,让林如海和贾敏不早早去世,免了黛玉泪尽夭亡的悲惨结局。 贾家应了亲事,林海这段时间天天跑首饰铺子寻上等美玉定做首饰作纳彩之礼,相看之后接着就是纳彩问名,苏夫人一早就准备停当,届时只管抬去贾家便是。 葭雪把自己的银锞子拿了几个出来,托府里采买的婆子换成了制钱,准备出门给王春送生活费,刚刚包好了一堆铜钱,门口传来宝山的声音:“葭雪,大爷让你去书房。” “来了。”葭雪把铜钱收好,进入书房。 林海站在书桌之后,桌上放了一卷画轴,招手让葭雪过来,“葭雪,你针线好,能不能把画绣出来呢?” 葭雪低头一看,桌上是一幅古画,画上荷叶枯黄,芙蓉展艳,秋光旖旎,两只鸿雁振翅凌空,悠然灵动。她觉得画面有点眼熟,蓦然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她看《甄嬛传》电视剧里出现过的《秋蒲蓉宾图》么! 她记得《甄嬛传》中玉娆喜欢这幅画,因为喜欢大雁,大雁乃忠贞之鸟,向来是从一而终。不论是雌雁死或是雄雁亡,剩下落单的一只孤雁,到死也不会再找别的伴侣。 “能绣,大爷想要大一点还是小一点的呢?”葭雪现在手艺娴熟,绣一幅画没有任何问题。 “就跟这画一般大小吧。”林海卷起画轴交给葭雪,“先放你那里,绣好了再还我。可仔细些,这是真迹。” 真迹,那就是北宋的古董了!葭雪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接过画轴问道:“大爷绣这个做什么?” 林海道:“明睿郡王大婚,我不在帝京,还没给他送礼。他看上我手里这幅《秋蒲蓉宾图》好久了,我可舍不得给他,你绣一幅一模一样的,我就当给他送贺礼了,何况你的手艺巧夺天工,这幅画绣出来也价值不菲,当贺礼也不算简薄。” 原来是给赵徽的,葭雪正想感谢他出手相助,绣一幅画没什么问题,但林海跟赵徽的关系一向不错,林海怎么会舍不得一幅画呢,她转念一想,当即明了,贾敏酷爱丹青,庞筠的画风笔法和崔白有相似之处,这幅《秋蒲蓉宾图》,林海定是想给贾敏留着了。 葭雪抿唇一笑,没有说破,收好画轴,再拿了铜钱回家。 “葭雪,你能不能在林府帮你哥哥找个差事?” 葭雪回到家里凳子还没坐热,王春开口就是这句,登时让她火冒三丈。 第38章 第二世 三十六 从姑苏回到京城,葭雪只在回家的那天匆匆见了狗子一次,现在人不在家里,不知在外面做什么,步穹也不在家,父子俩不在正好,眼不见心不烦,哪知王春突然提了这个要求,葭雪听得又生气又觉可笑。 葭雪忍住怒火,漫不经心地道:“在林府找差事?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你太看得起我了。在林府做事的人都是奴才,你舍得让他卖身为奴?”就狗子那种好吃懒做和步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倒贴给林府当奴才林府都不要。 卖身为奴就是贱籍,王春怎么的舍得让儿子当奴才低人一等,察觉到葭雪不情不愿,她虽不满,却不敢多说什么,现在这个家就靠女儿养着,耐着性子道:“我不是想让他进林府,林家家大业大,铺子什么的都有好些,你看能不能让你哥去铺子当个学徒伙计什么的。过了年他都十六岁了,也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总不能没个养家糊口的本事。” “那叫他自己去找呗,满大街招学徒伙计的客栈铺子那么多,怎么就盯上林家了。”狗子除了好吃懒做跟步穹如出一辙,还辱骂生母殴打姊妹,人品低劣之极,葭雪才不想介绍给林家铺子当伙计,她可不想将来给狗子收拾烂摊子。 王春急道:“你这丫头,狗子是你哥哥,你不帮扶一把,我还指望谁呢。当学徒伙计哪个不得挨骂吃苦,这不是看着你在林家混得好,林家的铺子能看在你的份上对你哥哥好点。” 葭雪越听越委屈,她以前在家的时候,狗子又何曾想过他是她哥哥,跟着步穹对她颐气指使,动辄打骂,现在看着她在林家风光了,有钱了,就理所应当地让她拉扯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哥哥了么,鼻子一酸眼眶一红,激动地道:“娘,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们跟着我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我算个什么啊,林家主子一句话就能捏死我。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进的林府?我被拐子卖进妓院,天天挨饿挨打,好不容易逃出来差点连命都没了,那个时候你们在哪?他要卖掉我的时候我那个所谓的哥哥又在哪?现在想起我来了,晚了。” 王春脸色大变,将葭雪揽入怀中紧紧抱住,落泪心疼地道:“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呢,我还以为,还以为你直接进的林府,没想到你吃了那么多苦,我苦命的丫头啊……” 安然在里屋睡觉,葭雪不敢大哭出声,咬着嘴唇无声落泪,为什么连穿越了都不能避免她极力想要改写命运,穿越前的她要负担弟弟上大学的学费生活费,弟弟毕业结婚了她还要卖了自己给他换婚房首付,来到这里好不容易甩开了那对吸血的渣父子,这懦弱的娘亲居然主动把他们给找回来了。 “可是,再怎么说狗子也是你哥哥,你不管谁管呢。”心疼女儿是真的心疼,王春也心疼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在她看来,女儿发达了有本事了,帮扶兄弟一把都是应该的。 葭雪身子一僵,离开了王春的怀抱,捏着桌上的茶杯冷着脸一言不发。 王氏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丫头,你如今是林大爷身边的老人,又是老太太赐给他的,你性子伶俐又可靠,模样也是顶尖的,你这些年一直伺候大爷,知根知底,现在林大爷定了亲,说不定就该往房里放人了,十有八/九就是你。林大爷将来成了亲,凭你们多年的情分,提拔你当姨娘也是极有可能的,又体面又尊贵。你帮你哥哥找个差事,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当”的一声,葭雪手里的茶杯磕在桌上,胸口憋闷难受,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为了儿子,王春居然上赶着把女儿送给别人当妾。虽然葭雪能理解王春出身成长环境,注定了她见识有限,认为给林海当妾对她来说是天大的福分,但葭雪心里头就是不痛快。 在王春看来,葭雪给林海当妾,一来衣食无忧,比出来配个平民百姓强得多,不用费心劳神地贴补家用,二来,就是拢住爷们的心,好给父亲兄弟找个轻松月钱又多的差事,连狗子将来娶媳妇也得靠葭雪出钱出力,她要是能当上林海的妾,这些事情都好办得多了。 步穹未必能想到这么多好处,他唯一想的就是女儿当了姨娘可以给他捞钱了,他们想得倒挺美,但妾是什么,说白了就是给男人当生育机器而已,她这样的丫鬟连良妾都当不了,就是个婢妾,任主母打骂处置随意发配。再者,林海和贾敏两情相悦,插人家夫妻一脚算什么。 别说不想做妾,连找个男人嫁了当正妻她都不想,葭雪现在对婚姻都有恐惧症了,冷冷道:“娘,大爷和贾姑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将来成了亲,自然是夫妻恩爱不喜旁人。如果大爷要纳妾,无非是为了子嗣而已,我虽是个丫鬟,却不想这般作践自己,给我不喜欢也不喜欢我的人生孩子。”也别妄想她能补贴步穹和狗子。 王氏微微变了脸色,苦口婆心地继续劝道:“你怎么能这么说。林家大爷是什么人,只有他挑你的份哪有你挑人家的。咱们女人,最重要的就是找个好男人嫁了,生儿育女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林大爷待你不薄,谁知道你出来了又是个什么样子,还能嫁的比林家更好?娘这是为了你好。” 葭雪越听越不耐烦,为了你好,这四个字真是万能啊,用情感牌来强迫别人去走她安排好的道路,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儿子去牺牲女儿。 “娘,你听清楚了,别说我不想给林大爷当妾,就算林大爷八抬大轿地娶我当正室,我也不会嫁给他的。”葭雪抬头看着王春,眼神坚定冷硬,一如她说出的每一个字,“这事你以后别再提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狗子的事情我管不了,他们两个在这,我不会少他们一口饭吃,但其他的都别来烦我。” 王春瞪着女儿急道:“你怎么能这样呢,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了,你怎么能只顾自己不管你哥。” 葭雪没好气地道:“娘,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忘了他们是怎么对你的?你挨打挨骂还上瘾了不成?” 王春眼眶一红,她怎么会忘了呢,当初被租典出去的绝望,回来后被儿子指着鼻子骂“破鞋”时的心酸,都是刻骨铭心的伤痛,但狗子再怎么还是她儿子,她会选择性地忽略掉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在她看来,女儿将来终究是要嫁人的,只有儿子才是一辈子的依靠。 “你爹说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再也不赌了,你就原谅他吧,一个家还是要有个男人当主心骨,你哥哥将来立起来了,你们也好互相扶持不是。” 葭雪冷笑,步穹的话她一个字都不相信,狗子就更别说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互相扶持,呵呵,现在都要靠她养着,将来不给她添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娘,我言尽于此,他们在这,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但其他的,想都别想。”葭雪不想再跟王春多费唇舌,把一包铜钱往王春面前一推,径直起身走了,出门之前回头道:“这两吊钱足够你们一个月好吃好喝的了,你可收紧点,要是被他拿去赌钱喝酒,没钱吃饭了不要来找我,你愿意饿着就饿着吧,别忘了安然才只有三岁。” 王春还想再劝几句,追着葭雪走到小院门口,却见步穹一步三摇地从街口走过来,浑身酒气冲天,熏得葭雪捂着鼻子嫌弃地远离了他几步。 “臭婆娘,死丫头给你送钱了是不是?”步穹走到门口,一把抓过王春,打个酒嗝恶狠狠地命令道,“去知味楼把酒钱结了。” 不是赌就是喝酒,步穹没钱,要有钱连嫖也沾上了,葭雪气结,不想再看步穹一眼,“我去结账,你扶他进去醒酒。”说着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开。 知味楼是长安城里一家不大不小的酒楼,葭雪结了步穹欠下的三两银子酒钱,郁闷地一个头两个大,那债主当初怎么就没把步穹给打死呢! 葭雪回到林府,平复心情,开始选择底布丝线,准备着手刺绣林海给赵徽的贺礼。 谁知到了晚上,苏夫人的院子里突然传出来一件事情,三岁的林家大姑娘林潆被魇住了,慌得苏夫人连忙先命人将林潆看管起来,待天色一亮,再派人去城外的道观找有有名的程道长来林府施法驱邪。 林海疼爱小妹,听说妹妹出事,第一时间赶到了苏夫人的院子探望,林母和林昶都在此处,不许下人进屋伺候,葭雪听觉灵敏,虽未进屋,却听得十分清楚。 软糯的童音里含了焦急不已的情绪,极力压低声音却又十分激动:“父亲,你们要相信我啊,千万千万不能让哥哥娶贾敏,贾敏真的会害得我们林家断子绝孙的!” 第39章 第二世 三十七 听到这里,葭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个林家大姑娘林潆,跟她一样不是原住居民,也是穿越过来的,听口气还是个贾敏黑,把林家断子绝孙的问题都算在贾敏的头上了。 不过,林潆现如今才三岁,她居然敢跟林家长辈说这种话,不知道是没脑子还是给逼急了,也不怕被人当怪物。 苏夫人的声音微微颤抖,“老爷,潆丫头一定是被魇住了,这种胡话也说出来了!这可怎么办啊?” 一阵沉默之后,林潆的声音腔调一转,似变了个人一般,疯疯癫癫地说了些胡话,还念起诗来,葭雪听得清楚,居然是《葬花吟》里掺杂了几句《秋窗风雨夕》,含含糊糊颠三倒四。 也许是林潆冲动过后终于回过弯了,被魇住的人行为举止异于平常,浑浑噩噩,说话颠三倒四,要是她再一意孤行下去把未来的事情一股脑子全说出来,还有条有理信誓旦旦,铁定要被当成怪物,后果不堪设想,干脆就装被魇住了,明天来个道士驱驱邪就糊弄过去了。 林潆被带回自己的卧室,林昶安慰苏夫人道:“我已经吩咐下去了,等明天城门一开,就派人去清虚观请程道长来作法,驱一驱邪祟。” 林母忧心道:“潆姐儿人小,眼亮,该不会是看到什么东西了吧,还是说老天爷借着她来给咱们发警示呢。” “祖母,妹妹胡说的话可不能信,咱们家和荣国公多年的交情,母亲和贾太太常有来往,她能不清楚贾姑娘为人?反正孙儿不信这个。”林海斩钉截铁,丝毫不信刚才林潆说出的每一个字,贾敏在他心目中宛如天人,不能容忍这等恶毒之语诋毁她。 苏夫人道:“我也不信,敏姐儿是我看着长大的,那姑娘性子好心气高,气量也大,怎么看也不像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林家数代单传,苏夫人看中贾敏,一方面为了林海的前程着想,另一方面林家子息单薄,贾家子孙繁盛,也考虑了贾敏是武将之女身体健康有利生育,林家没有三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一向善待姬妾,而贾敏也并非刻薄善妒之人。害得林家断子绝孙,这话太严重了,正因为太过严重,苏夫人更加不会相信贾敏会如此作为。 林母细细回想,她和贾敏见面次数不算太多,但回回见了,都十分喜欢贾敏的礼数周全进退有度,而且其他几家和林贾两家都有来往的王妃诰命们对贾敏的评价也是不错,虽有些小缺点,但瑕不掩瑜,林潆的话,委实也太过可怕了些。 祖孙三代四人商量之后,将此事定为林潆被魇,胡言乱语当不得真,请了道长驱邪之后,林潆渐渐恢复正常,再也没说过这种骇人听闻的话了。 不过,林潆这话虽然危言耸听,林母却留了个心眼,林家子息单薄,现在幼儿夭折不易养大的事情比比皆是,万一贾敏生的孩子都没长大成人,林家可不就得绝后了,为子嗣计,也该未雨绸缪,选几个身体好人品好本分老实的给林海当房里人,若有个万一,还能有个庶子记到嫡母名下延续香火。 而且林海已经定了亲,过了年就十六岁了,房里也该有个人,免得到了成亲的时候闹出笑话来。 林潆“痊愈”之后,苏夫人就带着她去给林母请安说话,林母喜欢孙辈,对林潆疼爱有加,虽然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将林潆养在跟前,但林潆经常会在林母跟前承欢。 林母听苏夫人说了一些和各家来往年礼的事情,然后道:“过了年海哥儿就十六岁了,又已经定了亲,你这个当母亲的也不多留个心,该给他房里安排人了吧。” “您不提我还真给忘了,瞧我这个母亲当的。”苏夫人恍然大悟,“海哥儿深秋才回家,之后咱们就忙着给他张罗定亲的事情,这一忙我就给忘了,真是该打。” 依偎在林母身边的林潆闻言,眸子微微一亮,留神细听。 林母笑道:“现在想起来也不晚,不过我好像听你提过一次,在姑苏的时候有个丫鬟想给海哥儿下药,这是怎么回事?” 提起这事苏夫人就有点不悦,若是林海主动,把那丫鬟带回来开脸也不算什么,可这下药勾引的手段就太下作了,撵出去也清净。但那药阴差阳错地被葭雪给吃了下去,居然也没发生点什么,可见葭雪老实,没趁机上位,苏夫人最讨厌的就是处处心机的人,经此一事,她对葭雪更加满意了,现在林母问起,就大致地说了一遍。 林母沉吟道:“海哥儿不趁人之危,不愧是林家教养出来的好孩子。葭雪不借机发挥,是个老实的,不错。我当初把她给海哥儿,就是看她为人本分又懂医术,伺候海哥儿已有两年,我看就她吧。” 苏夫人笑道:“不瞒母亲,我也看中了葭雪,模样好针线好,懂医识药,性子也不错,又是伺候海哥儿惯了的,只是年龄还有点小,现下就让她跟海哥儿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林母点点头道:“我记得那丫头跟敏姐儿同庚,明年十四岁,不算太早,眼下就快到年底了,不然等过了年再给她开脸也行,你还有别的人选么?” 苏夫人却道:“我倒不想再安排别人了,海哥儿要读书,人多了是非也多,影响他读书就不好了。” “嗯,那就你作主吧,先跟葭雪通个气,教她准备准备,过了年就给她开脸。”林母和苏夫人商议定此事,精神就有点乏了,苏夫人见状,就道了告退带了林潆出去。 两人商议此事的时候房里没让丫鬟伺候,因此并没有走漏消息,苏夫人派人去叫葭雪过来,对她说了这件事,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屋里的丫鬟看着葭雪,个个神色各异,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木槿和葭雪以往关系还不错,此时也笑着打趣道:“恭喜妹妹了,等过了年,就要改口叫你雪姑娘了。” 葭雪却瞬间变了脸色,心头一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种事情在别人看来是天大的福分,可她却一点也不想要这种福分,当妾为妻,她统统都不要! “奴婢斗胆,请太太收回成命。”葭雪咬了咬唇,屈膝跪地,对苏夫人磕了个头。 满屋顿时安静了下去,林海是林家未来的当家人,又考中了秀才,将来前程似锦,第一个开脸的人可是天大的体面,这是丫鬟们梦寐以求的好事,葭雪居然拒绝了,她们可没听错吧,个个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恨不得替她应了。 苏夫人一愣之后,皱眉道:“你说什么?你竟不愿意么?”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却让人更加惶然。 “太太误会了,奴婢不是这个意思。”主子的命令,当奴才的是不能说一个“不”字的,哪怕葭雪心中百般不愿,面上也不能表现出来,连忙解释,“奴婢心想,大爷才刚定了亲,就给他房里放人,贾姑娘知道了,虽然不会说什么,但心里头肯定还是不大舒坦的,奴婢不想给未来的奶奶添堵。而且上次说媒的时候,贾二爷来问过大爷对贾姑娘的心意,大爷说所求为人,心如磐石,可见大爷对贾姑娘十分看重,大爷可能也不会接受奴婢的。” 葭雪逐一说出原因,苏夫人皱起的眉头才舒展开来,她只顾着儿子了,倒忘了考虑贾敏的感受,诚然这种事对大户人家来说的确不算什么,但贾家知道了,虽不至于问罪,却是明摆着给贾敏没脸,还是缓缓罢,等贾敏过门再给葭雪开脸也不迟。 “你且起来吧,回头我问问海哥儿再说。”苏夫人脸色缓和,摆了摆手让葭雪回去。 晚间苏夫人问过林海,林海果然一口回绝,道:“祖母和母亲一番好意原该不辞,但我在姑苏时遇到一位神医,教了我好些养生之道,多近女色于身体无益,何况我还想明年回乡试试秋闱,当以修身养性读书为要,二老的好意,儿子心领了。”这些都是面上的理由,最重要的原因是赵徽跟他提过葭雪卖身契的事情,约定了过几年就还她自由身,葭雪身份再低,只要明睿郡王还认她这个师妹,她就不可能给别人当妾,再者,林海心中唯有贾敏,不想在这个时候让贾敏不痛快。 苏夫人见林海从姑苏回来之后身体大为改善,不见以前的病弱之态,芝兰玉树一般精气神十足,原本有点好奇,但林四给京中写信汇报时被林海下过命令,不许提起尹绍寒一个字,回了京城也不能提,所以苏夫人直到现在才知道原因。林家孩子的身体都比较弱,现在林海身体改善,她当然欢喜,见儿子说得头头是道,她也就没有一定要给他房里放人了。 此事不了了之,众人都为葭雪可惜,她只淡淡一笑坦然处之,汝之蜜糖吾之砒/霜,她可没把这所谓的“福气”当回事。 转眼到了年底,腊月里葭雪就买好了年货年菜,亲力亲为,没把钱给王春,给她她也守不住,不是被步穹拿去喝酒就是赌钱。她现在每个月算好了花销,不肯多给一个铜板,哪知步穹的赌是暂时被压下去了,喝酒却越来越多,经常赊账,回回都得她去结钱。 步穹喝醉了就回家打人,别说王春,连安然都经常被池鱼到,步穹一边打还一边骂她野种,甚至还有一次拿着菜刀要砍了安然,被回家送生活费的葭雪看到了及时拦了下来,忍了又忍才没用菜刀去砍他。 葭雪头大如斗,不给这对父子找点活干,安然迟早没命,她托了林四在长安城的饕餮楼给步穹和狗子找到了活计,步穹给酒楼打扫卫生,狗子模样不错,当跑堂小二。 要说王春的基因还真是强大,步穹那个挫样,她生出来的儿女却都继承了她的容颜,葭雪和王春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狗子好好捯饬一番也是个清俊的后生,可惜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生生让一副好皮囊多了几分令人厌恶的气息。 大年初一那天,赵徽派人去接葭雪,来到他们之前见面的宅子,见到了刚刚来到京城的尹绍寒,师徒三人把盏言欢,让她暂时忘却了家中那堆糟心事。 年后葭雪回到林府当差,继续赶工刺绣林海准备送给赵徽的那幅《秋蒲蓉宾图》,为了感谢赵徽对自己的帮助,她又额外多给赵徽做了个荷包。 春暖花开,历时整整四个月,一幅等比例的《秋蒲蓉宾图》收针,林海给她放了几天假,让她回家休息。 哪知刚回到家中,又遇到了上门讨债的债主。 果然不出葭雪所料,步穹在酒楼偷懒,不好好干活,被掌柜的辞退了,他又进了赌场,现在痛哭流涕给葭雪下跪磕头,求她给自己还债。 葭雪气得七窍生烟,在王春的苦苦哀求之下给步穹还了债,谁知这边的事情刚刚了结,狗子却又出事了。 狗子得罪了他得罪不起的人。 第40章 第二世 三十八 年前,葭雪请托林府的林四管家帮忙,给步穹父子找个活计,林四介绍步穹和狗子在饕餮楼做工,步穹好吃懒做,没做多久就被掌柜的辞退了,狗子却因为机灵上手快而留了下来,渐渐地改掉了一些举止言语粗俗的毛病,再加上他长相清俊,有些好男风的客人会点名让他伺候,饕餮楼的掌柜还是很乐意用他的。 来报信的正是饕餮楼里一个小伙计,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狗子得罪了徐首辅家的二爷,现在被堵在酒楼的后院角落里快被打死了,赶紧让步穹过去救人,若晚了一步,只怕就要给狗子收尸了。 王春骇得面如土色六神无主,步穹愣了一愣之后吼道:“杵着做什么,敢紧去救儿子啊!”拽了王春向酒楼跑去。 安然被吓得哆哆嗦嗦,缩在葭雪怀里紧紧地搂住她的腰不敢松手,这段时间葭雪和安然相处熟了,安然虽小,却能分辨出谁真心对她好,她十分惧怕步穹和狗子,却很喜欢葭雪,只要她一回来就粘着她。 二人路上听那来报信的小伙计说了狗子挨打的来龙去脉,原来狗子在饕餮楼这段时间十分乖觉,小心谨慎伺候客人,今天却活该他倒霉,给雅间的客人上菜时手里端着一盆鱼汤,楼梯都是刚刚擦洗过的,不妨脚底一滑摔了个四仰八叉,鱼汤不偏不倚撒了正要上楼的徐家二爷一身。 这位徐二爷是当朝首辅徐家的二公子,何等金尊玉贵,鱼汤虽然不烫了,却污了徐二爷的衣裳损了他的仪容。 狗子几乎吓破了胆,不停地给徐二爷磕头求饶,徐二爷哪里将一个跑堂小二放在眼里,立时让手下把狗子拖出去打死。 饕餮楼死了人影响生意,掌柜的连忙悄悄命人去通知狗子的父母,要死也拉回家死,不能死在酒楼招晦气。 蜷缩在葭雪怀里的安然抬起小脑袋,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姐姐,我饿。” “你在这坐着,姐姐去给你做点吃的。”葭雪想把安然放下来去厨房生火做饭,但安然受了惊吓,两只小手抱着她的腰就是不松手,葭雪没办法,只得抱着安然去厨房给她弄吃食。 步穹和王春跌跌撞撞地赶到饕餮楼后院,看到狗子被四个青壮汉子拿着木棍拳打脚踢,浑身是血地趴在地上,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吓得二人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冲上去一个护住儿子一个给人磕头求饶。 那四人打地兴起,哪里听得进去,谁挡着就打谁,步穹和王春都挨了几棍子被踹了几脚,疼得呲牙咧嘴哭爹喊娘。 “等等,别打那女人的脸。”其中一人看清了王春的面容,微微一惊,立即出言阻止别人,转身迅速离开。 其他打手果然没有再打王春,都往步穹身上招呼,不消片刻,步穹一张脸就被揍成了猪头,门牙也被打掉了几颗。 没过多久,三四个人跟着一个气派不俗的公子哥儿来到后院。 王春在长安住了三年,多少长了点见识,只看衣裳也知道那公子哥儿就是她儿子不小心得罪的徐二爷,慌忙跑过去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哭着求情道:“大老爷慈悲,我儿子冲撞了大老爷,罪该万死,但我们夫妻就这一个独苗,求大老爷开恩,千万莫让我们家断了香火啊,求大老爷饶我儿子一条贱命吧,民妇下辈子做牛做马回报大老爷的恩德。” 徐二爷盯着王春看了半晌,皱眉啧啧叹了两声,“好端端一个美人,哭成这样真是大煞风景。”身后两个随从窃窃私语,“是挺好看的,就是有点老了。”另一人小声道:“山珍海味清粥小菜都吃过了,二爷总要换换口味不是。” “大老爷饶命,大老爷饶命啊!”步穹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跟王春一起给徐二爷磕头,额头碰在冰冷的地上,砰砰地响。 “二爷我今儿心情好,饶他一条狗命,只是……”一把折扇托起王春的下巴,徐二爷俯身看着她,脸上玩味热腻的笑意让王春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徐二爷没有说出那句未尽的话,一招手带着随从离开,出了饕餮楼,对身边的人吩咐道:“去查查那个女人。” 葭雪在家给安然喂了食物,左等右等不见王春回来,哄安然睡着,关上里屋的房门在堂屋静等。 她不想管狗子,跟他爹一样都是惹祸精,她实在是被这对父子给折腾得快要炸了,如果王春能狠心一点不要去管步穹父子,她们现在过得不知有多逍遥快活,丰衣足食母女相依不好么,非要什么一家团圆,步穹有的是本事把这个家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等了好久才听到外面一阵动静,夹杂着步穹的骂声和王春呜呜咽咽的哭声。 葭雪走出屋子,映入眼帘的一幕惊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狗子被父母驾着胳膊搀着,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一张脸肿得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胸口上的脏脚印一个叠着一个,耷拉着脑袋,显然已经昏迷过去。 步穹的额头破了一块,脸上血迹斑斑。 王春看到葭雪就跟看到救星似的,急忙道:“闺女,快给你哥哥瞧瞧,你一定要救他啊!” 人命关天,葭雪现在对狗子再有诸多不满也不能见死不救,跟着他们进了狗子的房间。 步穹王春将狗子扶进他的卧室躺好,葭雪上前给他检查伤势,身上的淤青外伤都是木棍一类的东西造成的,内脏也出了血,脑袋上被钝器砸伤,流了好多血出来,但总得来说还没有生命危险,提笔写了个药方,丢给步穹一个银锞子,淡淡地道:“去给你儿子抓药吧。” 步穹拿了钱和药方,连个谢字也没有,转身风一般地跑出去买药去了。葭雪看着被步穹带得轻轻晃了晃的门,嘴角微扬,掠过一丝讽刺的笑意。 儿子和女儿,待遇就是不一样啊! 妻女算什么,不过就是伺候他们父子的奴婢罢了。 王春淌眼抹泪哭得抽抽搭搭,再三确认狗子暂无生命危险,才渐渐止住了哭泣,跟葭雪说起狗子挨打的原因。 葭雪听得目瞪口呆,她原本以为是狗子故意惹是生非,没想到却是无心之过,但偏偏好巧不巧因此得罪了一个他万万不能惹的人,平民百姓得罪首辅公子,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狗子能保住性命,真是命硬了。 首辅徐家,葭雪觉得有点熟悉,她忽然想起来了,前年在姑苏过年,赵徽跟尹绍寒说起他的婚事,他的妻子不正是徐首辅的嫡长孙女徐瑗么!那么那个徐二爷就是徐瑗的二叔,算起来跟赵徽还是姻亲了。 但自从葭雪回到京城,赵徽接她去和师父团聚,他们师徒三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听赵徽提起过他的妻子,而她曾对赵徽道恭喜的时候也不见他怎么高兴,她隐隐觉得赵徽对徐瑗没有感情,甚至还有点厌恶。 这是赵徽的私事,葭雪察觉到他的微妙情绪变化,就再没提起过他妻子的事情了。 步穹买药回来,葭雪以狗子的性命来威胁他,他以后再敢动王春和安然一根手指头,她就不再出钱给狗子买药。 步穹最在乎的人只有儿子,那可是老步家的独苗,传宗接代的香火传人,葭雪抓住了他的软肋,步穹只能答应她,将一口无处发泄的恶气咽了回去。 狗子在家养伤,步穹照顾儿子,很是安分消停了一段时间。 进入四月,林母的身体每况愈下,渐渐有点不大好了,宫里来了太医诊治,说林母现在身体遇到个难关,若是挺过去了,还能再多活一两年,若挺不过去,就准备后事吧。 林海孝顺,立即让葭雪去贴身伺候林母,她师承名医,有她时时刻刻照看着林母,林母身体若有个突发情况还能及时救治。 葭雪就从墨渊居搬回了林母的院子。 林母的身体时好时坏,葭雪守着林母,每天给林母按摩喂药陪聊,给林海身边放人的事情因为林海拒绝而不了了之,林母却还没放下这事,私下里跟葭雪说让她放心,将来等林海成了亲,她就是姨娘。 葭雪不能把真心话说出来惹林母不快,就只能打个哈哈忽悠过去,其实她不大担心这个问题,赵徽跟她说过赎身的事,林海和贾敏也不会强迫她。 葭雪伺候林母,连着有一个月都没回家看望母妹,这天她正在小厨房里给林母熬药,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过来,一个小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道:“葭雪姐姐不好了!张婶子让我来告诉你一声,你爹把你娘给卖了!” 蒲扇从手里滑落,葭雪大惊失色,顾不上跟那小丫鬟说话,冲出去跟林母回禀,说有急事要回家看看,林母见她神色焦急慌张,心想定是要紧的大事,不然她不会急成这样,当下便允了。 葭雪一口气不停地跑回家中,家里桌椅东倒西歪一地狼藉,安然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哭着喊着要娘,见葭雪过来,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姐姐”,扑进了她的怀里。 而步穹一脸死灰色,失魂落魄地靠着桌腿坐在地上,连葭雪进来也没有任何反应。 “混账,混蛋!你怎么能把我娘给卖了!你这个混蛋你这个畜生!”葭雪抱起安然,重重一脚踢在步穹的肚子上,一双眼睛瞪得铜铃一般,眼里露出的恨意恨不得将步穹生吞活剥。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步穹清醒过来,他看着近乎疯狂指着鼻子骂他的大女儿,呆呆地道:“我,我不知道啊,我没有想要卖你娘,我也是被骗了啊!” 原来,步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狗子刚刚好,他就经不住引诱又上了赌桌,葭雪死抠着钱不给他,他那点点本钱怎么够赌,就跟人立了借据借钱。 他也不明白,明明是一张借据,上面的内容怎么就变成了卖身契,一张把王春卖进徐家的卖身契。 他不明白,葭雪却明白,写借据的人欺负他目不识丁给他下了套,可如果他不进赌场,这卖身契也骗不到他头上。葭雪急着去救王春,临走前恶狠狠地撂了一句话,如果王春有个三长两短,她绝对会让步穹十倍百倍地还回来! 那句话说出口,她看得清楚,步穹流露出了恐惧的表情。 葭雪撂了狠话,不顾安然哭闹,先直接去了明睿郡王府。她拿着赵徽给她的玉牌,王府看门的人不敢拦她,却道:“姑娘来得不巧,王爷昨儿就去了天津府办事,归期未定。” 赵徽不在,尹绍寒也不在,葭雪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一样,她对徐府不熟悉,晚上溜进去救人也未必能出来,现下只能等赵徽回来请他帮忙了。 葭雪回到林府已是晚上,六神无主心乱如麻,走到林母的院子外面,忽然有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随即响起木槿焦急不堪的声音:“你可回来了,我有要紧的事跟你说!” “姐姐有什么要紧事呢?”葭雪有气无力地回道。 木槿急得满脸通红,“葭雪,你赶紧想办法吧,刚才我在太太那听老爷说,徐首辅家的二爷要用一套元版的《金石录》跟老爷换你呢!” 第41章 第二世 三十九 小修 木槿的话宛如一道晴天霹雳,葭雪浑身一颤,脑子里一片空白,接着木槿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到,只看到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在眼前晃动,。 “跟你说也解决不了,还是赶紧去求求大爷,求他想个法子救你。”木槿见葭雪呆呆傻傻,就知道她吓懵了,急忙晃了晃她的肩膀,“你听见我说话了没?” 葭雪还没回过神来,身后突然传来林海的声音:“木槿,你想让我救谁,出什么事了?” 木槿循声回头,看到林海过来,急道:“大爷,我刚才在太太那听到老爷说徐首辅家的二爷要拿元版的《金石录》跟他换葭雪,您赶紧救救她啊!” 林海这一惊非同小可,脱口道:“那老爷答应了没有?” 木槿道:“我不知道,我听到这话就赶紧过来找葭雪报信了。” 葭雪终于回过神来,便是木槿没听到后面的话,她大概也能猜到结局,大户人家互赠姬妾都是常有的事,何况她还只是个丫鬟,即便当了林海房里人,有权有势的人看上了她,林家断然不会为了一个贱籍的丫鬟得罪同僚,奴婢就是物件,哪里比得上一本古籍。 “这事交给我了,木槿你回去吧。”林海皱眉思索片刻,先把木槿打发回去,然后抓住葭雪的胳膊一路疾走到一处偏僻的地方,道:“你家的事情我听说了,你找过你师兄没?” 葭雪微微点头:“找了,可王府里的人说他昨天就去了天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师父也不在京城。” 林海深思之后道:“这样,我先送你去庄子上躲一阵子,等王爷回来再救你母亲出来。老爷若问起你我就说你已经赎身离开了,卖身契老太太已经给我了,现在给你怕是不安全,等王爷回京了我亲自给他。不过现在天色已晚,你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落脚,明天一早我派人送你出城,你的行李梯己到时候一并给你送去。” “多谢大爷。”葭雪对林海行了一礼,由衷感谢,暂时落脚的地方她已经想好了,明睿郡王府肯定不能去,尹绍寒住的那座宅子里的人都认得她,留宿一晚没什么问题。 “此事不宜耽搁,快走吧。”林海立即吩咐宝山准备马车送葭雪悄悄出府。 葭雪挂念妹妹,出了林府先回了趟家,可那座小院已然人去楼空,屋子里除了衣服行李之外一片狼藉,步穹狗子和安然早已不知所踪。 步穹父子是死是活葭雪毫不关心,她只担心安然,唤了好几声安然的名字,回答她的只有自己的声音,她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去隔壁打听步穹的去向。 隔壁正是苏夫人的陪房张婶子的家,此时只有张婶子的儿子儿媳在家,见葭雪问起,张大哥回道:“我下午回家的时候看到你爹跟你哥哥带着包袱出门,随口就问了一句,你爹说要回乡了,应该就是回老家了吧。” 葭雪道了一声谢,上了马车来到赵徽给尹绍寒的宅院,里面只有几个打扫卫生的下人,都认得她,听她说明来意,立即带她去客房安置。 静下心来,葭雪理了理纷乱的思绪,王春被卖,徐二爷跟林昶以书籍换她,这都不是突发事件,本以为狗子命硬,这事就算揭过去,没想到那徐二爷今天跟他们算了个总账。 王春今年三十一岁,年岁虽然有些大了,但那张美丽的容颜却没有因为岁月侵蚀而消减衰弱,反而因为年龄的增长而另有一种安宁的沉淀之美,她平时出门都会伪装成老太太,是以在长安城的这些年都平安无事,但狗子被打的那天,她担心儿子,哪里顾得上伪装,即使有多狼狈,只要男人的眼睛没瞎审美没崩坏,都能看得出这个女人有多漂亮。 徐二爷表面上放了狗子,其实早就对王春存了不轨之心,肯定调查过和王春有关的一切,当然也包括她在林府当丫鬟的女儿。 她们母女俩的长相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一个是风韵徐娘,一个是青春少艾,徐二爷看上她们母女想全部收入囊中,所以才会跟林昶要她,也许知道她在林家有几分体面,还附加了一本古籍,投林昶所好。她一个奴婢根本没有话语权,林昶一锤定音,林海也救不了她。 还好自己平时与人为善,跟苏夫人身边的几个丫鬟相处得不错,木槿才会第一时间来报信,让她躲过一劫。 现在当务之急不是王春,王春进了徐府,被侮辱是在劫难逃了,不过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安然却不同,她不是步穹的亲生女儿,他早就看安然极其不爽,万一杀了她,或者把她卖了,后果不堪设想。 既然步穹说回乡,葭雪决定明天城门一开,她就回大槐树村找安然,然后等赵徽回来再救王春出来。 经此一事,王春也该清醒了吧,还对丈夫儿子报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害得她们母女还不够惨么! 次日天明,宝山赶着马车带上葭雪的行李来接她,她却没按照林海的安排去庄子,而是把自己的东西寄存在这座宅院,托宝山给她雇了一个马车,送她回云安县大槐树村。 云安县隶属帝京长安,在西南方向,葭雪一路赶回大槐树村,太阳早已落山,暮色渐渐笼罩了整个山村,这个山间的小小村落,还和她当年离开时那般破旧贫穷。 葭雪进了村,顾不上和那些跟她打招呼的人回话,找到了原来的住处。 破败的院门上了锁,锁上铁锈生了厚厚一层,显然已经很久没人动过了。葭雪满怀希望落空,又急又怒,重重一掌拍在坑坑洼洼的木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葭雪连夜回到云安县,用赵徽给她的玉牌让守城士兵给她开了城门,进入县城找了个客栈休息。 步穹没回大槐树村,那他会去哪里?安然又怎么样了,以她对步穹的了解,他把安然卖了的可能性比杀了大,不知道赵徽什么时候回来,暂时救不了王春,她可以先查找安然的下落。 同一时间,林海听宝山回禀,说葭雪没有依从他的安排出城去庄子,而是回老家找妹妹去了,只要葭雪不在京城,徐家找不到她的下落,她就暂时安全了。 林海不知道父亲对此事作何决定,正想去问母亲,不想林昶已经派人传他过去相见,道:“你身边有个叫葭雪的丫鬟,徐家二爷看上了她,跟我要她过去伺候。” “父亲答应了?”林海脸色微变,紧张地问道。 “怎么,你很喜欢那丫头么?”林昶见儿子神情紧张,奇道:“那太太要给她开脸,你当时怎么没同意呢?” 林海定神道:“儿子当以修身养性读书为要,于女色上并不怎么在意,只是那丫鬟伺候了儿子几年,有人突然跟您要了她去,我一时有点吃惊,不知父亲作何回应?” 林昶道:“我跟太太说起这事,太太还不同意,说喜欢那丫鬟伶俐本分,要把她留着给你。可我已经答应了徐二爷,左右不过一个丫鬟,回头再让太太指一个给你便是了。” 林海暗自舒了口气,还好昨天晚上就把葭雪悄悄送出去了,说道:“父亲说得不巧,葭雪昨儿就得了老太太的恩典,赎身出去了,现在是良民。”林昶不把家中奴才当回事,却从来不会做欺压良民的事情,葭雪只要不是林家的丫鬟,林昶就不能做主把她送给别人。 林昶淡淡地“哦”了一声,惋惜地叹了口气,“看来那元本《金石录》是跟我无缘了。”遂派遣了一个人去徐府给徐二爷传话,将此事告知于他。 林家和徐家交情泛泛,人情大于交情,徐首辅位高权重,又有一个当贵妃的女儿,长子徐宽在朝为官,其嫡长女于去年嫁给明睿郡王。徐首辅的次子徐宾不学无术,整日斗鸡走狗寻花问柳,是京城有名的纨绔。 林海记得这位徐二爷徐宾,当年茶馆卖唱女被杀一事,正是徐宾和太子的小舅子陈励争执那女孩而起,那卖唱女虽是被齐礽一刀砍死,徐宾却也是元凶之一。 徐宾是明睿王妃的二叔,只要赵徽回来,由他出面,葭雪母女就可平安无事了。 徐宾得知葭雪已不在林府一事,得意地冷笑一声,派遣人手在京城搜寻她的下落,不过一个丫头,他就不信她能凭空消失了。徐娘虽美,却哭哭啼啼太煞风景,希望那闺女能是个知情识趣的,也不枉他大费了一番周章。 葭雪回到尹宅,先写了一封信,托人送到林府给林海,求他帮忙寻找安然,林海很快给了回话,他会派遣人手寻找安然,让她安心等待,同时提了提那徐二爷的来历,让她最近小心躲着徐府的人。 她觉得徐宾不会轻易放过她,躲尹宅里虽然安全,但她现在心急如焚,只想尽快把安然找出来,等了两天还是没有消息,她就女扮男装亲自去找。 葭雪先去了长安每一个牙行,三天下来,在人牙子那里找了个遍,却依旧一无所获。 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之后,葭雪想到了一个她最不希望的可能。 安然被卖进了青楼。 那个地方有多可怕,葭雪是知道的,她当年从那里逃出来,以为不会再踏入一步,但这一回,为了妹妹,她必须得走一趟了。 葭雪五官柔和,女性特征明显,虽然穿了男装打暗肤色描粗眉毛,仔细一看却终究不像男人,她顾不了许多,仗着自己有钱有武功,还是咬着牙踏进了烟花之地。 青楼楚馆只认钱不认人,只要有钱,老鸨才不关心客人是男是女,听葭雪说明来意,虽猜到她是女孩,但有钱就是大爷,还是同意让她去看楼里新来的小女孩里有没有她的妹妹。 葭雪在长安城的各大青楼妓馆打听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安然,进入了下一家叫温柔乡的青楼,给龟公一两银子让他去请老鸨,刚说了来意,陡然察觉到一道灼然的目光盯向自己。 葭雪霍然侧目,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的男人搂着罗衫轻掩的美人,摇着折扇得意而轻浮地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美人穿男装果然更有韵致,你是知道本大爷在这,过来伺候我的么?” 第39章 第二世 三十七 小修 听到这里,葭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个林家大姑娘林潆,跟她一样不是原住居民,也是穿越过来的,听口气还是个贾敏黑,把林家断子绝孙的问题都算在贾敏的头上了。 不过,林潆现如今才三岁,她居然敢跟林家长辈说这种话,不知道是没脑子还是给逼急了,也不怕被人当怪物。 苏夫人的声音微微颤抖,“老爷,潆丫头一定是被魇住了,这种胡话也说出来了!这可怎么办啊?” 一阵沉默之后,林潆的声音腔调一转,似变了个人一般,疯疯癫癫地说了些胡话,还念起诗来,葭雪听得清楚,居然是《葬花吟》里掺杂了几句《秋窗风雨夕》,含含糊糊颠三倒四。 也许是林潆冲动过后终于回过弯了,被魇住的人行为举止异于平常,浑浑噩噩,说话颠三倒四,要是她再一意孤行下去把未来的事情一股脑子全说出来,还有条有理信誓旦旦,铁定要被当成怪物,后果不堪设想,干脆就装被魇住了,明天来个道士驱驱邪就糊弄过去了。 林潆被带回自己的卧室,林昶安慰苏夫人道:“我已经吩咐下去了,等明天城门一开,就派人去清虚观请程道长来作法,驱一驱邪祟。” 林母忧心道:“潆姐儿人小,眼亮,该不会是看到什么东西了吧,还是说老天爷借着她来给咱们发警示呢。” “祖母,妹妹胡说的话可不能信,咱们家和荣国公多年的交情,母亲和贾太太常有来往,她能不清楚贾姑娘为人?反正孙儿不信这个。”林海斩钉截铁,丝毫不信刚才林潆说出的每一个字,贾敏在他心目中宛如天人,不能容忍这等恶毒之语诋毁她。 苏夫人道:“我也不信,敏姐儿是我看着长大的,那姑娘性子好心气高,气量也大,怎么看也不像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林家数代单传,苏夫人看中贾敏,一方面为了林海的前程着想,另一方面林家子息单薄,贾家子孙繁盛,也考虑了贾敏是武将之女身体健康有利生育,林家没有三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一向善待姬妾,而贾敏也并非刻薄善妒之人。害得林家断子绝孙,这话太严重了,正因为太过严重,苏夫人更加不会相信贾敏会如此作为。 林母细细回想,她和贾敏见面次数不算太多,但回回见了,都十分喜欢贾敏的礼数周全进退有度,而且其他几家和林贾两家都有来往的王妃诰命们对贾敏的评价也是不错,虽有些小缺点,但瑕不掩瑜,林潆的话,委实也太过可怕了些。 祖孙三代四人商量之后,将此事定为林潆被魇,胡言乱语当不得真,请了道长驱邪之后,林潆渐渐恢复正常,再也没说过这种骇人听闻的话了。 不过,林潆这话虽然危言耸听,林母却留了个心眼,林家子息单薄,现在幼儿夭折不易养大的事情比比皆是,万一贾敏生的孩子都没长大成人,林家可不就得绝后了,为子嗣计,也该未雨绸缪,选几个身体好人品好本分老实的给林海当房里人,若有个万一,还能有个庶子记到嫡母名下延续香火。 而且林海已经定了亲,过了年就十六岁了,房里也该有个人,免得到了成亲的时候闹出笑话来。 林潆“痊愈”之后,苏夫人就带着她去给林母请安说话,林母喜欢孙辈,对林潆疼爱有加,虽然因为身体原因没有将林潆养在跟前,但林潆经常会在林母跟前承欢。 林母听苏夫人说了一些和各家来往年礼的事情,然后道:“过了年海哥儿就十六岁了,又已经定了亲,你这个当母亲的也不多留个心,该给他房里安排人了吧。” “您不提我还真给忘了,瞧我这个母亲当的。”苏夫人恍然大悟,“海哥儿深秋才回家,之后咱们就忙着给他张罗定亲的事情,这一忙我就给忘了,真是该打。” 依偎在林母身边的林潆闻言,眸子微微一亮,留神细听。 林母笑道:“现在想起来也不晚,不过我好像听你提过一次,在姑苏的时候有个丫鬟想给海哥儿下药,这是怎么回事?” 提起这事苏夫人就有点不悦,若是林海主动,把那丫鬟带回来开脸也不算什么,可这下药勾引的手段就太下作了,撵出去也清净。但那药阴差阳错地被葭雪给吃了下去,居然也没发生点什么,可见葭雪老实,没趁机上位,苏夫人最讨厌的就是处处心机的人,经此一事,她对葭雪更加满意了,现在林母问起,就大致地说了一遍。 林母沉吟道:“海哥儿不趁人之危,不愧是林家教养出来的好孩子。葭雪不借机发挥,是个老实的,不错。我当初把她给海哥儿,就是看她为人本分又懂医术,伺候海哥儿已有两年,我看就她吧。” 苏夫人笑道:“不瞒母亲,我也看中了葭雪,模样好针线好,懂医识药,性子也不错,又是伺候海哥儿惯了的,只是年龄还有点小,现下就让她跟海哥儿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林母点点头道:“我记得那丫头跟敏姐儿同庚,明年十四岁,不算太早,眼下就快到年底了,不然等过了年再给她开脸也行,你还有别的人选么?” 苏夫人却道:“我倒不想再安排别人了,海哥儿要读书,人多了是非也多,影响他读书就不好了。” “嗯,那就你作主吧,先跟葭雪通个气,教她准备准备,过了年就给她开脸。”林母和苏夫人商议定此事,精神就有点乏了,苏夫人见状,就道了告退带了林潆出去。 两人商议此事的时候房里没让丫鬟伺候,因此并没有走漏消息,苏夫人派人去叫葭雪过来,对她说了这件事,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屋里的丫鬟看着葭雪,个个神色各异,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木槿和葭雪以往关系还不错,此时也笑着打趣道:“恭喜妹妹了,等过了年,就要改口叫你雪姑娘了。” 葭雪却瞬间变了脸色,心头一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种事情在别人看来是天大的福分,可她却一点也不想要这种福分,当妾为妻,她统统都不要! “奴婢斗胆,请太太收回成命。”葭雪咬了咬唇,屈膝跪地,对苏夫人磕了个头。 满屋顿时安静了下去,林海是林家未来的当家人,又考中了秀才,将来前程似锦,第一个开脸的人可是天大的体面,这是丫鬟们梦寐以求的好事,葭雪居然拒绝了,她们可没听错吧,个个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恨不得替她应了。 苏夫人一愣之后,皱眉道:“你说什么?你竟不愿意么?”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却让人更加惶然。 “太太误会了,奴婢不是这个意思。”主子的命令,当奴才的是不能说一个“不”字的,哪怕葭雪心中百般不愿,面上也不能表现出来,连忙解释,“奴婢心想,大爷才刚定了亲,就给他房里放人,贾姑娘知道了,虽然不会说什么,但心里头肯定还是不大舒坦的,奴婢不想给未来的奶奶添堵。而且上次说媒的时候,贾二爷来问过大爷对贾姑娘的心意,大爷说所求为人,心如磐石,可见大爷对贾姑娘十分看重,大爷可能也不会接受奴婢的。” 葭雪逐一说出原因,苏夫人皱起的眉头才舒展开来,她只顾着儿子了,倒忘了考虑贾敏的感受,诚然这种事对大户人家来说的确不算什么,但贾家知道了,虽不至于问罪,却是明摆着给贾敏没脸,还是缓缓罢,等贾敏过门再给葭雪开脸也不迟。 “你且起来吧,回头我问问海哥儿再说。”苏夫人脸色缓和,摆了摆手让葭雪回去。 晚间苏夫人问过林海,林海果然一口回绝,道:“祖母和母亲一番好意原该不辞,但我在姑苏时遇到一位神医,教了我好些养生之道,多近女色于身体无益,何况我还想明年回乡试试秋闱,当以修身养性读书为要,二老的好意,儿子心领了。”这些都是面上的理由,最重要的原因是赵徽跟他提过葭雪卖身契的事情,约定了过几年就还她自由身,葭雪身份再低,只要明睿郡王还认她这个师妹,她就不可能给别人当妾,再者,林海心中唯有贾敏,不想在这个时候让贾敏不痛快。 苏夫人见林海从姑苏回来之后身体大为改善,不见以前的病弱之态,芝兰玉树一般精气神十足,原本有点好奇,但林四给京中写信汇报时被林海下过命令,不许提起尹绍寒一个字,回了京城也不能提,所以苏夫人直到现在才知道原因。林家孩子的身体都比较弱,现在林海身体改善,她当然欢喜,见儿子说得头头是道,她也就没有一定要给他房里放人了。 此事不了了之,众人都为葭雪可惜,她只淡淡一笑坦然处之,汝之蜜糖吾之砒/霜,她可没把这所谓的“福气”当回事。 转眼到了年底,腊月里葭雪就买好了年货年菜,亲力亲为,没把钱给王春,给她她也守不住,不是被步穹拿去喝酒就是赌钱。她现在每个月算好了花销,不肯多给一个铜板,哪知步穹的赌是暂时被压下去了,喝酒却越来越多,经常赊账,回回都得她去结钱。 步穹喝醉了就回家打人,别说王春,连安然都经常被池鱼到,步穹一边打还一边骂她野种,甚至还有一次拿着菜刀要砍了安然,被回家送生活费的葭雪看到了及时拦了下来,忍了又忍才没用菜刀去砍他。 葭雪头大如斗,不给这对父子找点活干,安然迟早没命,她托了林四在长安城里一家酒楼给步穹和狗子找到了活计,步穹给酒楼打扫卫生,狗子模样不错,当跑堂小二。 要说王春的基因还真是强大,步穹那个挫样,她生出来的儿女却都继承了她的容颜,葭雪和王春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狗子好好捯饬一番也是个清俊的后生,可惜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生生让一副好皮囊多了几分令人厌恶的气息。 大年初一那天,赵徽派人去接葭雪,来到他们之前见面的宅子,见到了刚刚来到京城的尹绍寒,师徒三人把盏言欢,让她暂时忘却了家中那堆糟心事。 年后葭雪回到林府当差,继续赶工刺绣林海准备送给赵徽的那幅《秋蒲蓉宾图》,为了感谢赵徽对自己的帮助,她又额外多给赵徽做了个荷包。 春暖花开,历时整整四个月,一幅等比例的《秋蒲蓉宾图》收针,林海给她放了几天假,让她回家休息。 哪知刚回到家中,又遇到了上门讨债的债主。 果然不出葭雪所料,步穹在酒楼偷懒,不好好干活,被掌柜的辞退了,他又进了赌场,现在痛哭流涕给葭雪下跪磕头,求她给自己还债。 葭雪气得七窍生烟,在王春的苦苦哀求之下给步穹还了债。讨债的人一走,葭雪立即翻箱倒柜把步穹的衣服扔出来,指着门口,脸色黑得吓人,怒道:“你给我滚!” 王春和步穹都呆了片刻,不敢相信葭雪竟然要赶走她爹,王春指责道:“你怎么能这么跟你爹说话!” “他不是我爹,他不配当我爹!”十四年了,葭雪终于喊出了心里最想说的话,王春十月怀胎生了她,又在步穹的积威之下保护了她九年,此情此恩她记得,她可以容忍王春被常年奴役洗脑而对丈夫儿子的维护,却不能容忍步穹这种“父亲”,这个父亲除了当年滚床单的时候提供了一个精子,这些年来有尽过一点父亲的责任吗? 葭雪刚刚出生,步穹就想杀了她,是命轮让他改变了主意,但九年后,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卖掉了她,就像卖掉一个货物一般。 现在又想享父亲的福让她来伺候奉养他,这春秋大梦想得也太美了! “你这个不孝女,我,我要去官府告你!”被葭雪说那句话时凛然的气场所震慑,过了好久步穹才回过神来,抖着手指着葭雪的鼻梁大骂,他就算目不识丁也知道孝道,父母可去官府状告子女不孝,所以他才有恃无恐地指天发誓戒赌,一转身又上了赌桌,输了钱就撒赖哭求葭雪帮他还钱,就是吃准了他们是父女,父母对子女有绝对的所有权。 葭雪冷笑道:“告我什么,你不是把我给卖了么,那我跟你还有什么关系?这是我花钱租的地方,你给我滚!”说着瞪了正要开口相劝的王春一眼,“娘,你清醒一点!他害得你差点连命都没了,你还要替他说话,你是不是还嫌死得不够快!” “步大叔步大婶,你们赶紧去看看吧,狗子快被打死了!”紧接着门外响起的声音让屋子里面红耳赤的几个人顿时惊呆了。 第40章 第二世 三十八 小修 年前,葭雪请托林府的林四管家帮忙,给步穹父子找个活计,林四介绍步穹和狗子在饕餮楼做工,步穹好吃懒做,没做多久就被掌柜的辞退了,狗子却因为机灵上手快而留了下来,渐渐地改掉了一些举止言语粗俗的毛病,再加上他长相清俊,的有些好男风的客人会点名让他伺候,饕餮楼的掌柜还是很乐意用他的。 来报信的正是饕餮楼里一个小伙计,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说狗子得罪了徐首辅家的二爷,现在被堵在酒楼的后院角落里快打死了,赶紧让步穹过去救人,若晚了一步,只怕就要给狗子收尸了。 王春骇得面如土色六神无主,步穹愣了一愣之后吼道:“杵着做什么,敢紧去救儿子啊!”拽了王春向酒楼跑去。 安然被吓得哆哆嗦嗦,缩在葭雪怀里紧紧地搂住她的腰不敢松手,这段时间葭雪和安然相处熟了,安然虽小,却能分辨出谁真心对她好,她十分惧怕步穹和狗子,却很喜欢葭雪,只要她一回来就粘着她。 王春也顾不上安顿小女儿了,跟着步穹跌跌撞撞地跑去酒楼救人。 路上听那来报信的小伙计说了狗子挨打的来龙去脉,原来狗子在饕餮楼这段时间乖觉了不少,小心谨慎伺候客人,今天却活该他倒霉,给雅间的客人上菜时手里端着一盆鱼汤,楼梯都是刚刚擦洗过的,不妨脚底一滑摔了个四仰八叉,鱼汤不偏不倚撒了正要上楼的徐家二爷一身。 这位徐二爷是当朝首辅徐家的二公子,何等金尊玉贵,鱼汤虽然不烫了,却污了徐二爷的衣裳损了他的仪容。 狗子几乎吓破了胆,不停地给徐二爷磕头求饶,徐二爷哪里将一个跑堂小二放在眼里,立时让手下把狗子拖出去打死。 饕餮楼死了人影响生意,掌柜的连忙悄悄命人去通知狗子的父母,要死也拉回家死,不能死在酒楼招晦气。 蜷缩在葭雪怀里的安然抬起小脑袋,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姐姐,我饿。” “你在这坐着,姐姐去给你做点吃的。”葭雪想把安然放下来去厨房生火做饭,但安然受了惊吓,两只小手抱着她的腰就是不松手,葭雪没办法,只得抱着安然去厨房给她弄吃食。 步穹和王春跌跌撞撞地赶到饕餮楼后院,看到狗子被四个青壮汉子拿着木棍拳打脚踢,浑身是血地趴在地上,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吓得二人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冲上去一个护住儿子一个给人磕头求饶。 那四人打地兴起,哪里听得进去,谁挡着就打谁,步穹和王春都挨了几棍子被踹了几脚,疼得呲牙咧嘴哭爹喊娘。 “等等,别打那女人的脸。”其中一人看清了王春的面容,微微一惊,立即出言阻止别人,转身迅速离开。 其他打手果然没有再打王春,都往步穹身上招呼,不消片刻,步穹一张脸就被揍成了猪头,门牙也被打掉了几颗。 没过多久,三四个人跟着一个气派不俗的公子哥儿来到后院。 王春在长安住了三年,多少长了点见识,只看衣裳也知道那公子哥儿就是她儿子不小心得罪的徐二爷,慌忙跑过去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哭着求情道:“大老爷慈悲,我儿子冲撞了大老爷,罪该万死,但我们夫妻就这一个独苗,求大老爷开恩,千万莫让我们家断了香火啊,求大老爷饶我儿子一条贱命吧,民妇下辈子做牛做马回报大老爷的恩德。” 徐二爷盯着王春看了半晌,皱眉啧啧叹了两声,“好端端一个美人,哭成这样真是大煞风景。”身后两个随从窃窃私语,“是挺好看的,就是有点老了。”另一人小声道:“山珍海味清粥小菜都吃过了,二爷总要换换口味不是。” “大老爷饶命,大老爷饶命啊!”步穹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跟王春一起给徐二爷磕头,额头碰在冰冷的地上,砰砰地响。 “二爷我今儿心情好,饶他一条狗命,只是……”一把折扇托起王春的下巴,徐二爷俯身看着她,脸上玩味热腻的笑意让王春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徐二爷没有说出那句未尽的话,一招手带着随从离开,出了饕餮楼,对身边的人吩咐道:“去查查那个女人。” 葭雪在家给安然喂了食物,左等右等不见王春回来,哄安然睡着,关上里屋的房门在堂屋静等。 她不想管狗子,跟他爹一样都是惹祸精,她实在是被这对父子给折腾得快要炸了,如果王春能狠心一点不要去管步穹父子,她们现在过得不知有多逍遥快活,丰衣足食母女相依不好么,非要什么一家团圆,步穹有的是本事把这个家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等了好久才听到外面一阵动静,夹杂着步穹的骂声和王春呜呜咽咽的哭声。 回来了!葭雪走出屋子,映入眼帘的一幕惊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狗子被父母驾着胳膊搀着,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一张脸肿得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胸口上的脏脚印一个叠着一个,耷拉着脑袋,显然已经昏迷过去。 步穹的额头破了一块,脸上血迹斑斑。 王春看到葭雪就跟看到救星似的,急忙道:“闺女,快给你哥哥瞧瞧,你一定要救他啊!” 葭雪极不情愿,王春一见她露出嫌恶的表情,想也不想地就给她跪下去,流泪道:“娘给你跪下了,救救你哥哥吧!” “娘你这是要逼死我么!”葭雪眼中掠过一抹痛色,一把拉起王春,没让她的膝盖沾到地上,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倒出荷包里几个银锞子,淡然道:“他的病我治不了,你找别人去吧。” 步穹拿了钱,连个谢字也没有,转身风一般地跑出去请大夫去了。葭雪看着被步穹带得轻轻晃了晃的门,嘴角微扬,掠过一丝讽刺的笑意。 儿子和女儿,待遇就是不一样啊! 妻女算什么,不过就是伺候他们父子的奴婢罢了。 王春淌眼抹泪哭得抽抽搭搭,直到大夫过来给狗子诊治之后,三确认儿子暂无生命危险,才渐渐止住了哭泣,跟葭雪说起狗子挨打的原因。 葭雪听得目瞪口呆,她原本以为是狗子故意惹是生非,没想到却是无心之过,但偏偏好巧不巧因此得罪了一个他万万不能惹的人,平民百姓得罪首辅公子,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狗子能保住性命,真是命硬了。 首辅徐家,葭雪觉得有点熟悉,她忽然想起来了,前年在姑苏过年,赵徽跟尹绍寒说起他的婚事,他的妻子不正是徐首辅的嫡长孙女徐瑗么!那么那个徐二爷就是徐瑗的二叔,算起来跟赵徽还是姻亲了。 但自从葭雪回到京城,赵徽接她去和师父团聚,他们师徒三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听赵徽提起过他的妻子,而她曾对赵徽道恭喜的时候也不见他怎么高兴,她隐隐觉得赵徽对徐瑗没有感情,甚至还有点厌恶。 这是赵徽的私事,葭雪察觉到他的微妙情绪变化,就再没提起过他妻子的事情了。 这父子俩真是一对惹祸精,葭雪横看竖看他们就是不顺眼,心底深处有某个念头蠢蠢欲动,却在破土而出的一刻被压制了回去。她讨厌他们这个血缘上的父亲和哥哥,但她真的下不了手去了结他们的性命。 她连杀鸡都不敢,杀人……葭雪一个哆嗦,她实在是没有那个胆量。 狗子在家养伤,步穹照顾儿子,很是安分消停了一段时间。 进入四月,林母的身体每况愈下,渐渐有点不大好了,宫里来了太医诊治,说林母现在身体遇到个难关,若是挺过去了,还能再多活一两年,若挺不过去,就准备后事吧。 林海孝顺,立即让葭雪去贴身伺候林母,她师承名医,有她时时刻刻照看着林母,林母身体若有个突发情况还能及时救治。 葭雪就从墨渊居搬回了林母的院子。 林母的身体时好时坏,葭雪守着林母,每天给林母按摩喂药陪聊,给林海身边放人的事情因为林海拒绝而不了了之,林母却还没放下这事,私下里跟葭雪说让她放心,将来等林海成了亲,她就是姨娘。 葭雪不能把真心话说出来惹林母不快,就只能打个哈哈忽悠过去,其实她不大担心这个问题,赵徽跟她说过赎身的事,林海和贾敏也不会强迫她。 葭雪伺候林母,连着有一个月都没回家看望母妹,这天她正在小厨房里给林母熬药,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过来,一个小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道:“葭雪姐姐不好了!张婶子让我来告诉你一声,你爹把你娘给卖了!” 蒲扇从手里滑落,葭雪大惊失色,顾不上跟那小丫鬟说话,冲出去跟林母回禀,说有急事要回家看看,林母见她神色焦急慌张,心想定是要紧的大事,不然她不会急成这样,当下便允了。 葭雪一口气不停地跑回家中,家里桌椅东倒西歪一地狼藉,安然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哭着喊着要娘,见葭雪过来,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姐姐”,扑进了她的怀里。 而步穹一脸死灰色,失魂落魄地靠着桌腿坐在地上,连葭雪进来也没有任何反应。 “混账,混蛋!你怎么能把我娘给卖了!你这个混蛋你这个畜生!”葭雪抱起安然,重重一脚踢在步穹的肚子上,一双眼睛瞪得铜铃一般,眼里露出的恨意恨不得将步穹生吞活剥。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步穹清醒过来,他看着近乎疯狂指着鼻子骂他的大女儿,呆呆地道:“我,我不知道啊,我没有想要卖你娘,我也是被骗了啊!” 原来,步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狗子刚刚好,他就经不住引诱又上了赌桌,葭雪死抠着钱不给他,他那点点本钱怎么够赌,就跟人立了借据借钱。 他也不明白,明明是一张借据,上面的内容怎么就变成了卖身契,一张把王春卖进徐家的卖身契。 他不明白,葭雪却明白,写借据的人欺负他目不识丁给他下了套,可如果他不进赌场,这卖身契也骗不到他头上。葭雪怒气攻心,冲上去狠狠地掐住步穹的咽喉,发红的眼睛宛如疯狂的野兽,要将眼前的人撕成碎片! “你发什么疯!快放了爹!”狗子惊呆了片刻,急忙扑过去用力地掰着葭雪扼在步穹咽喉上的手指,却发现葭雪手上的力道大得惊人,眼见步穹就快要窒息,急中生智在葭雪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终于让她放开了步穹。 手背上鲜血淋漓,葭雪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抱起大哭不止的安然,恶狠狠地道:“如果我娘有个三长两短,我绝对会让你们十倍百倍地还回来!” 葭雪要去明睿王府找赵徽,带着安然多有不便,也不能把妹妹带回林府,她想了想,先去了隔壁张婶子家,拜托张大嫂帮忙照料安然。 张大嫂的儿子和安然同岁,两个小孩常在一起玩耍,王春出门的时候也经常把安然托付给她,两家都来往惯了,张大嫂也知道隔壁发生的事情,可怜安然年龄小又没娘亲照管,一口应承下来。 葭雪给张大嫂留了个银锞子当是安然的生活费,出了张家直奔明睿郡王府。她拿着赵徽给她的玉牌,王府看门的人不敢拦她,却道:“姑娘来得不巧,王爷昨儿就去了天津府办事,归期未定。” 赵徽不在,尹绍寒也不在,葭雪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一样,她对徐府不熟悉,晚上溜进去救人也未必能出来,现下只能等赵徽回来请他帮忙了。 葭雪回到林府已是晚上,六神无主心乱如麻,走到林母的院子外面,忽然有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随即响起木槿焦急不堪的声音:“你可回来了,我有要紧的事跟你说!” “姐姐有什么要紧事呢?”葭雪有气无力地回道。 木槿急得满脸通红,“葭雪,你赶紧想办法吧,刚才我在太太那听老爷说,徐首辅家的二爷要用一套原版的《金石录》跟老爷换你呢!” 第41章 第二世 四十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但那句话足以让她明白过来这个人是谁。 正是那个害得她母女分离姐妹失散的元凶! 葭雪不知道徐宾最近派了人满京城地找她,亦万万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他,她虽然穿了男装又化妆掩饰,却没能逃过徐宾的眼睛。她更加不知道,徐宾长年流连女色,对女人尤其敏感,就算她的化妆技术能改变她的容颜,只要她一开口一走路,徐宾就能断定她是个女人。 而且,葭雪几乎跟她母亲长得一模一样,一旦她出现在徐宾跟前,他就能把她认出来。 “你在跟我说话?”猜到了那人的身份,葭雪忍下心头怒气,装糊涂反问。 “难道我在跟她说话么。”徐宾瞥了葭雪身边浓妆艳抹的老鸨一眼。 徐宾是温柔乡的常客,老鸨一向奉承巴结,谄媚地笑道:“哎,我都一把年纪了,哪当得起徐爷一声‘小美人’。不过,徐爷,她可不是我手里的姑娘。” 徐宾不耐烦地瞪了那鸨儿一眼,示意自己知道,然后看着葭雪,露出如同猎人在看猎物一般的眼神,“我找了你那么多天,你今儿自己送上门来,这叫什么,叫什么来着?”说着皱眉思考,一时间却没想到合适的措辞。 “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徐宾怀里的美人巧笑倩兮地接过话茬,纤纤玉指端起酒杯送至徐宾唇边喂他饮尽。 葭雪面无表情,心里一阵作呕,明明是仇人见面,鬼才跟他有缘千里来相会,淡淡地道:“你认错人了。”说完转身就走。 徐宾大喝道:“站住!” 葭雪置若罔闻,疾步走到门口,飞快地跑了。 徐宾哪里肯轻易放过她,立即命令手下全力追捕。 大街之上人来人往,葭雪见缝插针地穿梭在人群之中,身后“站住”“别跑”之声不绝于耳,路人还以为在追贼,纷纷避让道路。 葭雪身怀武功,虽然实战经验少得可怜,但轻功跑路却十分熟练,跑了两条街终于甩掉后面跟着的尾巴,急急回到尹宅。 看来这几天是不能再出去了,赵徽还没回来,寻找安然的事情只能寄望于林海了。 赵徽和尹绍寒都不在京城,安然不知所踪,王春在徐府受尽折磨,葭雪心急如焚,却又不能再出去打听,林海答应帮她找人,可到现在还没带来任何消息。 她不得不想,安然是不是已经不在京城了。 温柔乡中,徐宾得知手下追丢了人,勃然变色大发雷霆,周围伺候他的美人们都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徐宾怒气稍平,问过老鸨那女孩过来作甚,老鸨如实回答:“她说来找妹妹,问我这有没有不到四岁的女孩子。这年龄也太小了,就是有人卖我也不想收啊。” 徐宾调查过王春,对她家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心念一动计上心头,眼底泛起丝丝冷笑。 林海回姑苏应考只带了葭雪一个丫鬟,徐宾曾想过她在这个时候离开林府,肯定是林海听到了什么才故意安排,还真是主仆情深,既然他们情分不浅,那么她要找妹妹,十有八/九会拜托林海,林海定然知道她的藏匿之处。 利用这一点,要找她就容易得多了。 两天后,林海派出去找安然的人回来告诉他有了线索,说他们到处打听,有一个长青村进城走亲戚的人听了他们对步穹父子安然年龄长相的形容,说他们村前几天来了一老两小,其形容描述和步穹父子安然十分相似,那父子将小女孩卖到了他们村一户人家当童养媳,当天就走了。 林海当即命人将这个消息告诉葭雪,让她去长青村确认那个女孩是不是安然。 葭雪担惊受怕了七八天,终于有了妹妹的消息,大喜过望,立即带上一堆金银锞子出城去长青村赎人。 长青村位于帝都长安东南方向,亦属云安县,三分之二的村民都是佃户,据说大靖建国初初几十年,长青村还是比较富庶的,后来土地被权贵圈走,村民只能当佃户为生,近些年倒是年年丰收,村民的日子却越来越穷了。 路上葭雪听车夫说了几句长青村的情况,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一心想着见妹妹,心情欢欣雀跃,找回妹妹,再等赵徽回来救出母亲,她们就算苦尽甘来了,再不用被步穹父子连累。 马车进了村,车夫在村口等待,葭雪遇到了那个在村口等她的村民,正是那个提供线索的人,是个地道普通的农家中年汉子,因常年劳作,面容黝黑粗糙,手上层层老茧,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 那汉子见到依旧作男装打扮的葭雪时呆了一呆,咽了口唾沫道:“小哥跟我来吧,我也不知那女孩是不是你妹妹,你去看看吧。” 葭雪道了声多谢,跟着那汉子走进了村里,来到村中看起来最大的一处院落,大是挺大的,屋子也有六七间,却都是陈年的泥土草房。 “牛二哥,嫂子,我昨儿跟你说的那个人来了。”那汉子吆喝了一嗓子,一对中年男女很快从屋子里出来,看着葭雪脸上堆着笑迎接她进屋。 屋里光线昏暗,比外面阴凉许多,葭雪开门见山地道:“我听说前几天你们买了个女孩,四岁左右,名字叫王安然,她在哪呢?” 夫妻俩对视一眼,那妇人搓了搓手干笑道:“小哥,你妹妹的名字跟我家买的那个女孩倒是一样,但你也看到了,我们长青村穷,买个童养媳把我们家所有的积蓄都花完了,如果真是你妹妹,你这冷不丁地要带她走,那我这……”话说一半,露出了不大情愿的表情。 葭雪知道他们是心疼钱,将怀里装金银锞子的荷包拿出来,“我这次来一定要带我妹妹走,你花了多少钱买她,我出十倍的价钱赎她。” 此言一出,夫妻俩双眼陡然一亮,那妇人笑得一双眼睛眯成了月牙,“那女孩太小,也干不了什么活计,现在没事干,我就让她出去了,这会子应该在田里跟大妞她们几个挖野菜。”说着对丈夫道:“大虎子也不知道去哪疯跑了,你去把人叫回来给小哥看看。” 那男人答应得很干脆,起身就出去了。 妇人给葭雪取了个干净的碗,倒了一碗水,端起来殷勤地道:“外头日头大,小哥喝点水去去热气。” 那妇人如此热情,葭雪不好意思拂了她的好意,接过碗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赶了一早上的路,还真是有点口渴了。 那妇人看着葭雪喝完了水,轻轻舒了一口气,接着问起了她和妹妹失散的原因。 葭雪刚说了两句,眼前的人却开始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紧接着天旋地转,浓烈的睡意席卷而来,她来不及思索,眼睛一闭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村口等待的车夫没等到葭雪出来,只等到刚才接走她的人过来丢给他一吊钱,说不用等了,让他回去,雇车的人今天要留宿一晚。 车夫拿了钱,欢欢喜喜地回城了。 长安城中,林海一直等到暮色/降临城门关闭,也没等到葭雪报平安的消息,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他干脆出门亲自去尹宅找她,希望她已经回来,只是还没派人过来报信。 林海和赵徽交好,受其托付关照葭雪,待她自与别人不同,而且这些年来葭雪伺候他,他对她的为人品行都很满意,如果不是他早先就对贾敏有了心意和尹绍寒收徒一事,他就不会反对收葭雪做通房丫头,现下她出了事,便是没有赵徽的缘故,他也不会袖手旁观。 林府距离尹宅尚有些距离,走到半路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对面过来,暮色中一行四人纵马而来,为首的那人身形有点熟悉,走得近了才看清那人正是赵徽! “尹兄!”林海惊喜不已,脱口呼唤。 “林兄弟,你怎么在这?”赵徽颇觉意外,勒住缰绳跳下马背,对林海含笑回道。 林海顾不上跟他寒暄,松了口气道:“你可算回来了,葭雪出事了!”接着迅速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担心地道:“她早上出了城,现在还没消息,我有点担心她是不是出事了。” “多谢林兄弟告知,我这就过去看看,如果她没回来,我就走一趟长青村,你先回家等我的消息吧。”赵徽神色凝重,翻身上马向尹宅疾驰而去。 赵徽回到尹宅,下人告诉他葭雪还没回来,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这么晚还没回城,必定出事了,对身后三个侍卫吩咐了一声,让他们先回王府,他自己则出城快马加鞭地赶往长青村。 葭雪醒在一片起伏的蛙鸣声中,潮湿霉烂的稻草味道充斥着鼻腔,那是小时候再熟悉不过的气味,睁开眼时,入目是正在燃烧的半截蜡烛,跳动的火苗照得屋子里明灭不定。 脑子里还有点昏沉,背心被草茬划过的痛感让她清醒了几分,这才发现自己被反手绑住双手躺在一堆稻草里,那妇人给她的水里下了蒙汗药!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妇人走进来,见葭雪醒了,叹了口气道:“姑娘,你也别怨我,我们要是不按照二爷说得做,我们全家就要被赶出这村子了,我们都是地里刨食的庄户人,离了这里,可让我们怎么活下去啊。” “所以你们就害我了。”葭雪背靠着墙壁站起来,漠然冷笑。 葭雪从那妇人的话里提炼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林海不可能害她,那么从一开始,徐宾就设下了这个局。 先是命人故意在林海的人跟前散布消息,林海又把这个消息带给她,她一听说安然找到了,关心则乱,当然要过来看个究竟,结果就中了蒙汗药,一步步走进了这个圈套。葭雪懊恼不已,几辈子活了几十年,居然就这么被人设计了,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我妹妹到底在不在你家?”葭雪对自己的武功很有自信,她现在只关心安然的情况。 “你妹妹在哪我也不知道。”门口响起一个慵懒的声音,出现的门口的人一身绫罗,哗啦一声打开折扇,脸上含了胜利的笑容,一步步走进昏暗的房间。 “你以为,你能逃出我的五指山么?” 第42章 第二世 四十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但那句话足以让她明白过来这个人是谁。 正是那个害得她母女分离姐妹失散的元凶! 葭雪不知道徐宾最近派了人满京城地找她,亦万万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他,她虽然穿了男装又化妆掩饰,却没能逃过徐宾的眼睛。她更加不知道,徐宾长年流连女色,对女人尤其敏感,就算她的化妆技术能改变她的容颜,只要她一开口一走路,徐宾就能断定她是个女人。 而且,葭雪几乎跟她母亲长得一模一样,一旦她出现在徐宾跟前,他就能把她认出来。 “你在跟我说话?”猜到了那人的身份,葭雪忍下心头怒气,装糊涂反问。 “难道我在跟她说话么。”徐宾瞥了葭雪身边浓妆艳抹的老鸨一眼。 徐宾是温柔乡的常客,老鸨一向奉承巴结,谄媚地笑道:“哎,我都一把年纪了,哪当得起徐爷一声‘小美人’。不过,徐爷,她可不是我手里的姑娘。” 徐宾不耐烦地瞪了那鸨儿一眼,示意自己知道,然后看着葭雪,露出如同猎人在看猎物一般的眼神,“我找了你那么多天,你今儿自己送上门来,这叫什么,叫什么来着?”说着皱眉思考,一时间却没想到合适的措辞。 “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徐宾怀里的美人巧笑倩兮地接过话茬,纤纤玉指端起酒杯送至徐宾唇边喂他饮尽。 葭雪面无表情,心里一阵作呕,明明是仇人见面,鬼才跟他有缘千里来相会,淡淡地道:“你认错人了。”说完转身就走。 徐宾大喝道:“站住!” 葭雪置若罔闻,疾步走到门口,飞快地跑了。 徐宾哪里肯轻易放过她,立即命令手下全力追捕。 大街之上人来人往,葭雪见缝插针地穿梭在人群之中,身后“站住”“别跑”之声不绝于耳,路人还以为在追贼,纷纷避让道路。 葭雪身怀武功,虽然实战经验少得可怜,但轻功跑路却十分熟练,跑了两条街终于甩掉后面跟着的尾巴,急急回到尹宅。 看来这几天是不能再出去了,赵徽还没回来,寻找安然的事情只能寄望于林海了。 赵徽和尹绍寒都不在京城,安然不知所踪,王春在徐府受尽折磨,葭雪心急如焚,却又不能再出去打听,林海答应帮她找人,可到现在还没带来任何消息。 她不得不想,安然是不是已经不在京城了。 温柔乡中,徐宾得知手下追丢了人,勃然变色大发雷霆,周围伺候他的美人们都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徐宾怒气稍平,问过老鸨那女孩过来作甚,老鸨如实回答:“她说来找妹妹,问我这有没有不到四岁的女孩子。这年龄也太小了,就是有人卖我也不想收啊。” 徐宾调查过王春,对她家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心念一动计上心头,眼底泛起丝丝冷笑。 林海回姑苏应考只带了葭雪一个丫鬟,徐宾曾想过她在这个时候离开林府,肯定是林海听到了什么才故意安排,还真是主仆情深,既然他们情分不浅,那么她要找妹妹,十有八/九会拜托林海,林海定然知道她的藏匿之处。 利用这一点,要找她就容易得多了。 两天后,林海派出去找安然的人回来告诉他有了线索,说他们到处打听,有一个长青村进城走亲戚的人听了他们对步穹父子安然年龄长相的形容,说他们村前几天来了一老两小,其形容描述和步穹父子安然十分相似,那父子将小女孩卖到了他们村一户人家当童养媳,当天就走了。 林海当即命人将这个消息告诉葭雪,让她去长青村确认那个女孩是不是安然。 葭雪担惊受怕了七八天,终于有了妹妹的消息,大喜过望,立即带上一堆金银锞子出城去长青村赎人。 长青村位于帝都长安东南方向,亦属云安县,三分之二的村民都是佃户,据说大靖建国初初几十年,长青村还是比较富庶的,后来土地被权贵圈走,村民只能当佃户为生,近些年倒是年年丰收,村民的日子却越来越穷了。 路上葭雪听车夫说了几句长青村的情况,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一心想着见妹妹,心情欢欣雀跃,找回妹妹,再等赵徽回来救出母亲,她们就算苦尽甘来了,再不用被步穹父子连累。 马车进了村,车夫在村口等待,葭雪遇到了那个在村口等她的村民,正是那个提供线索的人,是个地道普通的农家中年汉子,因常年劳作,面容黝黑粗糙,手上层层老茧,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 那汉子见到依旧作男装打扮的葭雪时呆了一呆,咽了口唾沫道:“小哥跟我来吧,我也不知那女孩是不是你妹妹,你去看看吧。” 葭雪道了声多谢,跟着那汉子走进了村里,来到村中看起来最大的一处院落,大是挺大的,屋子也有六七间,却都是陈年的泥土草房。 “牛二哥,嫂子,我昨儿跟你说的那个人来了。”那汉子吆喝了一嗓子,一对中年男女很快从屋子里出来,看着葭雪脸上堆着笑迎接她进屋。 屋里光线昏暗,比外面阴凉许多,葭雪开门见山地道:“我听说前几天你们买了个女孩,四岁左右,名字叫王安然,她在哪呢?” 夫妻俩对视一眼,那妇人搓了搓手干笑道:“小哥,你妹妹的名字跟我家买的那个女孩倒是一样,但你也看到了,我们长青村穷,买个童养媳把我们家所有的积蓄都花完了,如果真是你妹妹,你这冷不丁地要带她走,那我这……”话说一半,露出了不大情愿的表情。 葭雪知道他们是心疼钱,将怀里装金银锞子的荷包拿出来,“我这次来一定要带我妹妹走,你花了多少钱买她,我出十倍的价钱赎她。” 此言一出,夫妻俩双眼陡然一亮,那妇人笑得一双眼睛眯成了月牙,“那女孩太小,也干不了什么活计,现在没事干,我就让她出去了,这会子应该在田里跟大妞她们几个挖野菜。”说着对丈夫道:“大虎子也不知道去哪疯跑了,你去把人叫回来给小哥看看。” 那男人答应得很干脆,起身就出去了。 妇人给葭雪取了个干净的碗,倒了一碗水,端起来殷勤地道:“外头日头大,小哥喝点水去去热气。” 那妇人如此热情,葭雪不好意思拂了她的好意,接过碗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赶了一早上的路,还真是有点口渴了。 那妇人看着葭雪喝完了水,轻轻舒了一口气,接着问起了她和妹妹失散的原因。 葭雪刚说了两句,眼前的人却开始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紧接着天旋地转,浓烈的睡意席卷而来,她来不及思索,眼睛一闭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村口等待的车夫没等到葭雪出来,只等到刚才接走她的人过来丢给他一吊钱,说不用等了,让他回去,雇车的人今天要留宿一晚。 车夫拿了钱,欢欢喜喜地回城了。 长安城中,林海一直等到暮色/降临城门关闭,也没等到葭雪报平安的消息,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他干脆出门亲自去尹宅找她,希望她已经回来,只是还没派人过来报信。 林海和赵徽交好,受其托付关照葭雪,待她自与别人不同,而且这些年来葭雪伺候他,他对她的为人品行都很满意,如果不是他早先就对贾敏有了心意和尹绍寒收徒一事,他就不会反对收葭雪做通房丫头,现下她出了事,便是没有赵徽的缘故,他也不会袖手旁观。 林府距离尹宅尚有些距离,走到半路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对面过来,暮色中一行四人纵马而来,为首的那人身形有点熟悉,走得近了才看清那人正是赵徽! “尹兄!”林海惊喜不已,脱口呼唤。 “林兄弟,你怎么在这?”赵徽颇觉意外,勒住缰绳跳下马背,对林海含笑回道。 林海顾不上跟他寒暄,松了口气道:“你可算回来了,葭雪出事了!”接着迅速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担心地道:“她早上出了城,现在还没消息,我有点担心她是不是出事了。” “多谢林兄弟告知,我这就过去看看,如果她没回来,我就走一趟长青村,你先回家等我的消息吧。”赵徽神色凝重,翻身上马向尹宅疾驰而去。 赵徽回到尹宅,下人告诉他葭雪还没回来,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这么晚还没回城,必定出事了,对身后三个侍卫吩咐了一声,让他们先回王府,他自己则出城快马加鞭地赶往长青村。 葭雪醒在一片起伏的蛙鸣声中,潮湿霉烂的稻草味道充斥着鼻腔,那是小时候再熟悉不过的气味,睁开眼时,入目是正在燃烧的半截蜡烛,跳动的火苗照得屋子里明灭不定。 脑子里还有点昏沉,背心被草茬划过的痛感让她清醒了几分,这才发现自己被反手绑住双手躺在一堆稻草里,那妇人给她的水里下了蒙汗药!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妇人走进来,见葭雪醒了,叹了口气道:“姑娘,你也别怨我,我们要是不按照二爷说得做,我们全家就要被赶出这村子了,我们都是地里刨食的庄户人,离了这里,可让我们怎么活下去啊。” “所以你们就害我了。”葭雪背靠着墙壁站起来,漠然冷笑。 葭雪从那妇人的话里提炼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林海不可能害她,那么从一开始,徐宾就设下了这个局。 先是命人故意在林海的人跟前散布消息,林海又把这个消息带给她,她一听说安然找到了,关心则乱,当然要过来看个究竟,结果就中了蒙汗药,一步步走进了这个圈套。葭雪懊恼不已,几辈子活了几十年,居然就这么被人设计了,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我妹妹到底在不在你家?”葭雪对自己的武功很有自信,她现在只关心安然的情况。 “你妹妹在哪我也不知道。”门口响起一个慵懒的声音,出现的门口的人一身绫罗,哗啦一声打开折扇,脸上含了胜利的笑容,一步步走进昏暗的房间。 “你以为,你能逃出我的五指山么?” 第43章 第二世 四十一 “是我太蠢,中了你的圈套。”这几年过得太顺风顺水,葭雪都快忘了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怎么写了,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不能再这么轻易相信别人了。她一边说着,同时手腕上暗暗聚力,试图挣断绳索,但那麻绳太结实了,越用力绳子就越嵌进肉里,手腕磨出了几道红印子火辣辣地疼还是徒劳无功。 那农妇对徐宾行了个大礼,立即出去关上了门。 徐宾一步步向葭雪走过去,没有在她脸上看到他预期的恐惧害怕,不禁大觉有趣,都到这个地步了她竟然还能如此淡定,昏暗的烛光照得他脸上的笑容竟有些渗人,“真是有趣,都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没哭着求我,跟别的女人就是不一样,越来越有意思了。” 接下来,只要脑子没坏也能猜到会发生什么事情,葭雪根本就不害怕,这里不是徐府,自己只是手被绑住了,腿脚还能动,对付一个不懂武功的纨绔没有任何问题。 “你以为抓到我就能为所欲为了么。”葭雪放弃挣断绳索,右脚稍稍划出,计算着徐宾和她的距离,等待着最佳攻击时机。 葭雪淡定自若,徐宾惊讶之余,只当她是最后的挣扎,强自装出来的镇静,嘿嘿笑道:“事到如今你还嘴硬,不过你比你娘有趣多了,不像她只知道一味地哭,你不问问你娘的情况?不想知道她现在如何了?” “不用问我也猜得到,用不着你特意告诉我。”葭雪冷哼一声,没好气地回道。 她很担心母亲,王春在徐府的境况可能比她当年被典出去时还要糟糕,越发对眼前的人恨之入骨,把她们母女当成玩物羞辱玩弄,但,他今天绝对不会如愿。 “你要是伺候好我,我就给你个姨娘当当。”徐宾从来不是什么君子,美色在前,他早已不耐,脱了外衣加快脚步饿狼一般地向葭雪扑过去。 葭雪瞅准时机倏然一个扫堂腿,重重地撞在徐宾的脚踝上,徐宾登时跌了一跤,整个人趴在地上,鼻梁骨撞在地面上,剧烈的疼痛让他发出一声惨叫,却因为地面封住了嘴巴,痛呼的声音并没有传得很大,接着嘴里一阵剧痛,血腥味弥散开来,吐出的血水里掺了两颗断牙。 葭雪居高临下看着徐宾,冷冷道:“放了我娘,不然你就不是掉几颗牙那么简单了。” 木门突然被撞开,听到动静跑进来四个随从慌慌张张地叫道:“二爷怎么了?”眼前一幕竟是徐宾趴在葭雪脚下,个个大惊失色,急忙冲过去扶他起来。 “站住!不然我就踩爆他的头!”葭雪一脚踩在徐宾脸上,将那颗挣扎的头颅死死地踩在脚底,任凭徐宾抓住她的脚踝如何用力掰开也纹丝不动,睥睨过四个随从,“把我娘带过来,不然就等着给他收……”话未说完,脚踝突然被徐宾狠狠掐了一把,让她忍不住呲了一声,下意识地抬了抬脚。 就在那一瞬间,一个随从抓住时机纵身上前抓住徐宾的双脚向后一拉,救他脱离了葭雪的控制。 徐宾吐了口唾沫,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就着手下的胳膊站起来,脸上凶光凛凛,吼道:“给我杀了她!”突起的变故让他失去了对葭雪的兴致,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杀机,他活了三十多年,向来只有他对别人生杀予夺,今天却在一个小丫头手里受了奇耻大辱,教他如何忍得,将她挫骨扬灰也难消心头之恨! 徐宾下了格杀勿论的命令,四个手下抄起身边的棍子凳子齐齐向葭雪猛砸过去。 葭雪双手被缚无法招架,使出精妙步法,脚底生风,身形腾挪闪避宛如鬼魅,在他们攻击来时从不可思议的角度闪开,每个人的攻击都打在了自己人身上,个个骂骂咧咧,怨对方失手打着了自己。 几招下来,葭雪就摸清了那几个人的武功水平,只有那个刚才救了徐宾的人还有点能耐,其他的都只空有一身蛮力,她借力打力,趁他们失手打到对方时连环踢出,准确无误地先后踢在他们的双腿膝眼之上。 葭雪实战经验不足,内功却深厚,被她一脚踢中,半条腿登时就失去了知觉,身子一矮跪倒在地。 一旁观战的徐宾等着手下制服那不知好歹的丫头,脑海里已经想了好几个怎么折磨她的手段,哪知没过几招,手下四人居然个个都跪败在地,输得十分难看,他终于反应过来,这丫头不仅会武功,还是个高手! 在最后一个手下跪下之前,徐宾就悄悄摸向门口意欲逃跑。葭雪踢中最后一人的膝盖,顺带踢出他手里的板凳,板凳携劲带风,重重地砸在刚打开门的徐宾后背之上。 背心被板凳击中,徐宾向前扑倒,双手无措地向旁一抓,碰倒了放在门口的板锄,朝上的锄刃随即倒下,砸到了正欲挣扎起身的徐宾后脑勺上。 徐宾趴在门口,一动不动。 屋里的五个人眼睁睁看着徐宾被板锄砸中再没动弹,个个骇得面如土色,呆愣当场。 主子死了,他们这些随身伺候的奴才也别想活了,站不起来的四个手下屁滚尿流争先恐后地向门外爬出去,他们不想死,逃跑是唯一活命的出路。 葭雪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加速,扑通扑通地随时都有可能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怎么会杀了人呢,徐宾怎么就死了呢! 三魂七魄好不容易回归本体,葭雪终于确认了这个事实,喉咙又干又疼,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化作恐惧的眼泪滑出眼眶。她只见过自己的尸体,她从来没有杀过人,现在被她杀死的人就在她的面前,冷冷地提醒着她,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断送在了她手里。 她从来没想过要杀徐宾,她根本没有杀人的胆量,她只想制服他用他换母亲出来,可事情的发展却完全不在掌控之中,她失手杀人,杀的还是当朝首辅家的二爷,这是死罪,在劫难逃的死罪。 葭雪双腿一软,瘫在地上不停地发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陷入杀人后恐惧中的葭雪没有注意到,那四个爬到院门口的人被夜色里一闪而过的寒光割断了咽喉,死得无声无息。而这家的牛氏夫妻听到了动静,吓得门也不敢出来,带上儿子藏进了地窖。 “师妹,是我。”耳畔熟悉的声音拉回了葭雪茫然恐惧的思绪,眼前一张风尘仆仆的脸庞在微弱的烛光里明灭不定,露出关切的神色,像是遇到了一个倾泻口,她紧绷的情绪当场崩溃,眼泪止不住地滑落,语无伦次地发抖道:“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不想杀他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有我在,别怕。”赵徽解开葭雪手上的绳索,看着她吓得瑟瑟发抖,心底微微一痛,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陌生的拥抱给予的却是熟悉的温暖关怀,让她一颗无处安放的心渐渐安静下来,但杀了人的恐惧感却仍挥之不去,葭雪抓住赵徽的胳膊惨白着脸道:“徐宾死了,我杀了人,这怎么办啊?” “放心,我有办法。”赵徽拉着葭雪站起来,走到徐宾的尸体旁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拔掉塞子向尸体上均匀地洒落。 不明液体沾尸即腐,尸体连带衣衫都很快被腐蚀干净,只余一地腐臭黑水。 葭雪看得目瞪口呆,这东西就是传说中的化尸水?赵徽还随身带着,难道他经常做这种毁尸灭迹的事情? 赵徽化了徐宾的尸体,把院子门口的四具死尸也化成腐水,拿起桌上的蜡烛点燃了房间墙根下的草垛。 干草很快烧透了整个房间,火势蔓延到旁边的几个屋子,稻草铺就的屋顶沾火就着,没过一会儿,这座贫穷的农家小院就变成了火海,将所有的痕迹焚烧干净。 在其他村民发现起火前来救火时,赵徽已经带着葭雪悄然离开了长青村。 一天星斗闪烁,田间地里蛙鸣一片,急促的马蹄声踏破夜色,来到了附近一处农庄。 这是赵徽的庄子,他连夜来此,庄子里的下人们都惊了一跳,急忙起床穿衣出来迎接。 “不必费神,我住一晚便走,吩咐厨房做点粥送过来。”赵徽对庄子里的管事吩咐了一声,领着葭雪去客房歇息。 赵徽难得过来一次,庄子里的下人个个都不敢大意,厨房很快呈上来赵徽要的东西。 赵徽道:“饿了一天了,吃点粥,休息好了明天回城。” “我没有胃口,师兄你吃吧。”葭雪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林兄弟已经把你的事情都跟我说了,你放心,你母亲和你妹妹的事情都交给我。”赵徽温言宽慰,“京城找不到,大约他们已经不在长安了,回城我就派人给京城周围的府县送信,让他们大力寻找,一定能找回安然的。” 葭雪黯淡的双眸顿时明亮起来,眼眶微微一红,感激地道:“师兄,谢谢你。” 赵徽微笑道:“跟我还客气什么,师父把你当女儿,你就是我妹妹,多疼你一点也是应当的。快吃吧,吃了早点休息。” 葭雪端起碗很快吃得干干净净,赵徽满意地笑了笑,退出房间关上了门。 赵徽回来了,王春和安然都有获救的希望,七八天来葭雪终于可以放心入睡,很快进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葭雪迷迷糊糊中似感觉到有一道影子向自己逼近,手脚却似被钉住了一般无法动弹,她猛然睁开眼睛,入目却是一张近在咫尺的阴森惨白笑脸。 那是……徐宾的脸。 “啊!” 尖叫声响彻夜空。 第40章 第二世 三十八 修改 王春受伤,安然年幼,狗子自己找了个活计,在饕餮楼当跑堂小二,每天早出晚归,根本不能指望步穹照顾她,葭雪就跟林海告假回家伺候母亲。 步穹醒后,肚子疼了好些天,从狗子那得知自己是被葭雪给踹成这样的,当场大发雷霆,却不敢跟葭雪动手,只吵吵嚷嚷地骂她这个敢对老子娘动手的女儿不孝,撒泼打滚放了话要去林府找人评理。葭雪一反常态没跟他针锋相对,反而把上次卖了首饰的银子拿了五十两出来给他,破天荒地对他露了个笑容,“我错了,给您赔礼道歉,这些给您老人家当酒钱,花完了您再跟我开口就是。” 步穹愣了一愣,被明晃晃的银锭晃花了眼睛,咽了口唾沫道:“你这死丫头手里有钱也不知道孝顺老子,早该拿出来了!”拿了钱喜滋滋地出门去酒楼赌场犒劳自己去了。 看着步穹离去的背影,葭雪脸上的笑容立即冰冷下来,拿着那银子好吃好喝吧,吃饱喝足,就该上黄泉路了! 葭雪给王春换了外敷的药,哄安然睡着,在房间里点了一支安息香,足以让她们安睡到晚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出来换了身灰扑扑的短打男装,易容改装之后锁好院门,去了她经常给步穹结账的酒楼。 一直等到黄昏时分,葭雪才看到步穹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知味楼门口,他经常赊账,掌柜的看到他就没什么好脸色,要不是见他有个能结账的女儿,早把他打出去了。 步穹财大气粗地扔了一锭银子,拍了拍肚皮,“本大爷今儿不赊账,好酒好菜端上来!” 葭雪勾了勾唇,无声冷笑,看来这家伙刚才在赌场赢了点钱,有了钱就想显摆,步穹果然就这点出息了,临死前还能这般享受,想来应也无憾了。 步穹手头紧了好些天,今天终于揣了点银子在身上,点了一桌他平时吃不起的好菜好酒,狼吞虎咽,吃相甚是难看,不多时一坛子酒也见了底,吃饱喝足,才提着个酒瓶子一摇三晃地离开酒楼回家。 从知味楼到住处,途中会经过一座小桥,桥下一条小河穿城而过,河水有及胸深,两岸常有百姓洗衣洗菜,入夜后城中宵禁,现在天色将暮,石桥附近几乎没什么人,十分僻静。葭雪一路跟着步穹,在他上了石桥之时加快脚步,经过步穹身边之时,闪电般出手点了他左肋两处穴道,接着用力一推,同时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疾走。 步穹身子一晃,一个趔趄倒栽葱跌落石桥,噗通一声,泛了个水花重归于静,此时葭雪已经走完石桥,融入朦胧的暮色之中。 水中涟漪散尽,渐渐消弭无痕。 步穹被点了穴道,无法动弹,跌进河里只有死路一条,尸体大概要在明天早上才会被发现,即使仵作验尸,也只能检查出他死前喝酒,得出醉酒后不慎跌落河中溺水身亡的结论。 一切都天衣无缝,无论如何也查不到她头上。 这件事能瞒天过海,却瞒不过赵徽的眼睛,葭雪知道赵徽派了人盯着她家,起初他是一番好意,所以她并没有对此表示不满,而这个世界上她愿意相信的人除了尹绍寒就只有赵徽了,她杀了步穹,让赵徽知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葭雪回到家中,王春和安然还在熟睡,狗子还没回家,她赶紧换了衣裳,把那身男装扔进灶膛生火点燃,熬粥做饭。晚上狗子回来随口问了一声“爹呢?” 葭雪给王春伺候汤药,淡淡地道:“不是赌场就是酒楼,没钱了自己就回来了。” 狗子现在有点怕她,见她语气不善,便没继续说下去了。 一夜平安无事,直到次日中午,官府的人过来传话,让步家去个人认尸。 王春伤势未愈,听到认尸二字,惊得从床上坐起来,伤口被牵动的疼痛也抵不住此刻的震惊,握紧葭雪的手不停地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官大哥,我娘病了,我走不开,我哥在饕餮楼做工,不如让他去看看吧。”葭雪装作慌了神又强自镇定的模样,哄走了官府的衙役,长长地松了口气。 步穹酒后失足溺水身亡,这是官府给的定论,至于狗子说他老爹临死前身上还有银子,却早已不见了踪影,是掉进了河里还是被发现尸体的人偷偷昧下了,都不得而知,狗子哭得昏天黑地,也不知是伤心父亲死亡还是心疼那几十两银子。 葭雪看到狗子带回来被泡得肿胀的尸体,装模作样地流了几滴眼泪,折磨了她们母女长达十几年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从十三岁开始就生活在步穹积威之下的王春,静静地坐着,呆若木鸡,眼神空洞无物,许久之后,抬头望向葭雪,似解脱又似难过地叹了口气:“你爹没了,以后咱们就只能依靠你哥哥了。” 葭雪低着头没有说话,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三从四德,王春还是身体力行地践行着这四个字,夫死从子,依靠儿子,哪怕她们母子现在靠着大女儿生活,她依然觉得只有儿子才是依靠。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长大了终究还是外人。 步穹的丧事办得极其简单,步家在京城没什么亲朋,也没人前来吊唁。步穹的所作所为,林府通过苏夫人的陪房张婶子也多少知道一些,他最近拿了刀差点砍死媳妇的事更是传得阖府皆知,所以林府上下对他的死都没什么同情,马上就到年下了,林府忙里忙外,很快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没有步穹,葭雪难得过了个安稳年,自从步穹死后,狗子也变了许多,不像以前那样对葭雪摆兄长的架子吆喝指使,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葭雪踹飞步穹的模样,步穹一个一百七十多斤的壮汉,居然被她一脚踹飞,太可怕了!这个妹妹可惹不得。 小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大年初一那天,赵徽派人去接葭雪,来到尹宅和刚刚来到京城的尹绍寒相见,师徒三人把盏言欢,其乐融融。尹绍寒听闻步穹死于意外,在葭雪面前安慰了她几句,就没有再多提了,他在大槐树村生活了四年,如何感觉不到小徒弟对她的父亲毫无孺慕之情,而他对步穹典妻卖女的作为亦十分痛恨不齿,现在步穹身亡,对葭雪母女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葭雪猜测赵徽知道步穹真正的死因,但他没提她也就没说,彼此心照不宣即可,只是赵徽送她回家之时,看着她忽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语声凉凉,隐约含了一丝兴奋:“师妹,原来,我们是同一种人。” 葭雪霍然抬头,对上赵徽炯然的目光,心头突地一跳,同一种人,什么意思?难道他竟想杀父弑君?思及此,她再不敢往下想了,脸色亦白了几分。 赵徽笑得悠闲,转移话题:“我听林兄弟说要送我一幅你绣的《秋浦蓉宾图》,上次你不是说要谢我,我想好了,给我做个荷包,绣那首《雁丘词》当谢礼吧。” 葭雪勉力一笑,点了点头,“好啊,到时候一并给你。” 年后葭雪回到林府当差,因身上有孝,府里一些过生日等热闹的场合便没有参加,专心刺绣林海送给赵徽的那幅《秋蒲蓉宾图》,同时做了个芙蓉鸿雁荷包。 一面芙蓉一面双/飞大雁,元好问的那首《雁丘词》上下两阙分绣两面。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这是林海补给赵徽的新婚贺礼,葭雪看着自己完成的作品,不由觉得十分可笑。 纵使赵徽没提过他的妻子徐瑗,葭雪也能在他说起徐家时的只言片语里感觉得到,他十分厌恶徐家,既然讨厌徐家,当初又为何与徐家结亲呢?徐首辅位高权重,徐贵妃在后宫地位稳固,赵徽对徐家如何讨厌也不可能在外人面前表露,葭雪猜测他为了某种目的需要借徐家的权势,可通过联姻借势又不把徐家姑娘当回事,赵徽此举就有点让她不能理解了。 一个不把妻子当回事又可以拥有很多姬妾的皇子喜欢忠贞之雁,还真是对比强烈。 不过这些都跟她没有关系,他们只是同门,没必要关注他的私生活。 春暖花开,历时整整四个月,一幅等比例的《秋蒲蓉宾图》收针,林海命人装裱之后送到了明睿王府。 进入四月,林母的身体每况愈下,渐渐有点不大好了,宫里来了太医诊治,说林母现在身体遇到个难关,若是挺过去了,还能再多活一两年,若挺不过去,就准备后事吧。 林海孝顺,立即让葭雪去贴身伺候林母,她师承名医,有她时时刻刻照看着林母,林母身体若有个突发情况还能及时救治。 葭雪就从墨渊居搬回了林母的院子。 林母的身体时好时坏,葭雪守着林母,每天给林母按摩喂药陪聊,给林海身边放人的事情因为林海拒绝而不了了之,林母却还没放下这事,私下里跟葭雪说让她放心,将来等林海成了亲,她就是姨娘。 葭雪不能把真心话说出来惹林母不快,就只能打个哈哈忽悠过去,其实她不大担心这个问题,赵徽跟她说过赎身的事,林海和贾敏也不会强迫她。 葭雪伺候林母,连着有一个月都没回家看望母妹,林母赏了她一些尺头,给她放了一天假回家。葭雪把尺头拿回家中,和王春一起剪裁制衣,安然坐在炕上,手里摆弄着葭雪给她的九连环,小手挥着摇晃了几下,嘟着小嘴道:“娘,我饿了。” “我去给她蒸碗鸡蛋羹,你把料子收拾收拾。”王春放下剪刀,还没走出屋子,忽然有道人影慌慌张张地闯进院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步大婶,你赶紧去看看吧,狗子快被打死了!” 第41章 第二世 三十九 修改 王春骇得面如土色,“你说什么呢?” 来人正是饕餮楼里一个小伙计,一脸急色,慌道:“狗子得罪了徐首辅家的二爷,在酒楼的后院里快被打死了,你赶紧去救人,再迟只怕就要给他收尸了!” 王春大惊失色,跌跌撞撞地跑去酒楼救儿子。 葭雪在屋子里听到外面的动静,震惊不已,连忙出来叫住那来报信的小伙计,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小伙计飞快地说了一遍狗子挨打的来龙去脉,原来狗子在饕餮楼做工期间很是勤快机灵,小心谨慎伺候客人,本来做得好好地,今天却活该他倒霉,给楼上的客人上菜时手里端着一盆鱼汤,楼梯都是刚刚擦洗过的,不妨脚底一滑摔了个四仰八叉,鱼汤不偏不倚撒了正要上楼的徐家二爷一身。 这位徐二爷是当朝首辅徐家的二公子,何等金尊玉贵,鱼汤虽然不烫了,却污了徐二爷的衣裳损了他的仪容。 狗子几乎吓破了胆,不停地给徐二爷磕头求饶,徐二爷哪里将一个跑堂小二放在眼里,立时让手下把狗子拖出去打死。 饕餮楼死了人影响生意,掌柜的连忙悄悄命人去通知狗子的老娘,要死也拉回家死,不能死在酒楼招晦气。 葭雪听得目瞪口呆,她原本以为是狗子故意惹是生非,没想到却是无心之过,但偏偏好巧不巧因此得罪了一个他万万不能惹的人,平民百姓得罪首辅公子,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狗子能保住性命,真是命硬了。 首辅徐家,葭雪觉得有点熟悉,她忽然想起来了,前年在姑苏过年,赵徽跟尹绍寒说起他的婚事,他的妻子不正是徐首辅的嫡长孙女徐瑗么!那么那个徐二爷就是徐瑗的二叔,算起来跟赵徽还是姻亲了。 但自从葭雪回到京城,赵徽接她去和师父团聚,他们师徒三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听赵徽提起过他的妻子,而她曾对赵徽道恭喜的时候也不见他怎么高兴,她隐隐觉得赵徽对徐瑗没有感情,甚至还有点厌恶。 这是赵徽的私事,葭雪察觉到他的微妙情绪变化,就再没提起过他妻子的事情了。 王春一路飞跑到饕餮楼后院,看到狗子被四个青壮汉子拿着木棍拳打脚踢,浑身是血地趴在地上,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吓得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冲上去一边护住儿子一边给人磕头求饶。 那四人打地兴起,哪里听得进去,谁挡着就打谁,王春护着头护不住脚,身上挨了几棍子被踹了几脚,硬是咬牙硬抗哭着求饶。 “等等,别打那女人的脸。”其中一人看清了王春的面容,微微一惊,立即出言阻止别人,转身迅速离开。 没过多久,三四个人跟着一个气派不俗的公子哥儿来到后院。 王春在长安住了三年,多少长了点见识,只看衣裳也知道那公子哥儿就是她儿子不小心得罪的徐二爷,慌忙跑过去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哭着求情道:“大老爷慈悲,我儿子冲撞了大老爷,罪该万死,但我家就这么一个独苗,求大老爷开恩,千万莫让我们家断了香火啊,求大老爷饶我儿子一条贱命吧,民妇下辈子做牛做马回报大老爷的恩德。” 徐二爷盯着王春看了半晌,皱眉啧啧叹了两声,“好端端一个美人,哭成这样真是大煞风景。”身后两个随从窃窃私语,“是挺好看的,就是有点老了。”另一人小声道:“山珍海味清粥小菜都吃过了,二爷总要换换口味不是。” “二爷我今儿心情好,饶他一条狗命,只是……”一把折扇托起王春的下巴,徐二爷俯身看着她,露出玩味热腻的笑意,“我衣裳脏了,你得赔偿我。”摆了摆手,身后两个随从上前一人一边架住王春的胳膊。 “大老爷饶命啊,我一定给您把衣裳洗干净!”王春吓得两腿哆嗦,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徐二爷扬了扬下巴,两个按住王春的随从立即将她押走,王春心里咯噔一跳,脸色大变,极力挣扎求饶,叫道:“大老爷饶命啊,我给您赔一身新衣裳。” “俗话说父债子偿,这子债母偿也是有的,你,我买下了。”徐二爷伸手在王春脸上抹了一把,啧啧叹息,“皮肤真差,白可惜这副好相貌。” 王春几乎吓破了胆,突然发疯了似的挣扎撕咬,挣脱束缚跑向门口,没跑几步却被人追上制服,一个手刀落在脖子上,当场晕倒过去,被拖拽抬走。 “真是不知好歹。”徐二爷掸了掸衣摆,对身边的人道:“查一查这个女人。” 徐二爷一行人扬长而去,饕餮楼的掌柜叫苦不迭,喊狗子老娘过来是为了不让狗子死在酒楼里,不料竟发生意想不到的变故,等他们走了,掌柜人派人去看了看倒在血泊里的狗子,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呼吸。 真是晦气!掌柜的又焦急又气恼,命人找了张草席把狗子的尸体一裹送回去。 葭雪在家里左等右等,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狗子的尸体,不见王春,她唤住来送尸体的活计询问,那人不耐烦地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就走了。 狗子被打死,王春被抢走,葭雪呆立当场,似有惊雷连番炸下,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每一个字,心乱如麻不知所措,许久之后才渐渐回过神来。狗子死活与她何关,她只关心王春的安危,首先想到的就是赵徽,她去明睿王府带着安然多有不便,也不能把妹妹带回林府,她想了想,先去了隔壁张家,拜托张大嫂帮忙照料安然。 张大嫂的儿子和安然同岁,两个小孩常在一起玩耍,王春出门的时候也经常把安然托付给她,两家都来往惯了,张大嫂也知道隔壁发生的事情,可怜安然年龄小又没娘亲照管,一口应承下来。 葭雪出了张家直奔明睿郡王府,她拿着赵徽给她的玉牌,王府看门的人不敢拦她,却道:“姑娘来得不巧,王爷昨儿就去了天津府办事,归期未定。” 赵徽不在,尹绍寒也不在,葭雪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一样,决定再等两天,如果赵徽还没回来,那她就夜闯徐府救人。 葭雪回到林府已是傍晚,六神无主心神不宁,走到林母的院子外面,忽然有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随即响起木槿焦急不堪的声音:“你可回来了,我有要紧的事跟你说!” “姐姐有什么要紧事呢?”葭雪有气无力地回道。 木槿急得满脸通红,“葭雪,你赶紧想办法吧,刚才我在太太那听老爷说,徐首辅家的二爷要用一套原版的《金石录》跟老爷换你呢!”木槿的话宛如一道晴天霹雳,葭雪浑身一颤,脑子里一片空白,接着木槿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到,只看到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在眼前晃动。 “跟你说也解决不了,还是赶紧去求求大爷,求他想个法子救你。”木槿见葭雪呆呆傻傻,就知道她吓懵了,急忙晃了晃她的肩膀,“你听见我说话了没?” 葭雪还没回过神来,身后突然传来林海的声音:“木槿,你想让我救谁,出什么事了?” 木槿循声回头,看到林海过来,急道:“大爷,我刚才在太太那听到老爷说徐首辅家的二爷要拿元版的《金石录》跟他换葭雪,您赶紧救救她啊!” 林海这一惊非同小可,脱口道:“那老爷答应了没有?” 木槿道:“我不知道,我听到这话就赶紧过来找葭雪报信了。” 葭雪终于回过神来,便是木槿没听到后面的话,她大概也能猜到结局,大户人家互赠姬妾都是常有的事,何况她还只是个丫鬟,即便当了林海房里人,有权有势的人看上了她,林家断然不会为了一个贱籍的丫鬟得罪同僚,奴婢就是物件,哪里比得上一本古籍有价值。 “这事交给我了,木槿你回去吧。”林海皱眉思索片刻,先把木槿打发回去,然后抓住葭雪的胳膊一路疾走到一处偏僻的地方,道:“你家的事情我听说了,你找过你师兄没?” 葭雪点头愁道:“找了,可王府里的人说他昨天就去了天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师父也不在京城。” 林海深思之后道:“这样,我先送你去庄子上躲一阵子,等王爷回来再救你母亲出来。老爷若问起你我就说你已经赎身离开了,卖身契老太太已经给我了,现在给你怕是不安全,等王爷回京了我亲自给他。不过现在城门快关了,你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落脚,明天一早我派人送你出城,你的行李梯己到时候一并给你送去。” “多谢大爷。”葭雪对林海行了一礼,由衷感谢,暂时落脚的地方她已经想好了,明睿郡王府肯定不能去,尹绍寒住的那座宅子里的人都认得她,留宿一晚没什么问题。 “此事不宜耽搁,快走吧。”林海立即吩咐宝山准备马车送葭雪悄悄出府。 葭雪挂念妹妹,出了林府先去了张家接安然,然后再去尹宅,宅子里的下人都认得她,听她说明来意,立即带她去客房安置。 静下心来,葭雪哄妹妹睡着,理了理纷乱的思绪,整理今天发生的事情,愤愤地握紧了拳头。 王春今年三十一岁,年岁虽然有些大了,但那张美丽的容颜却没有因为岁月侵蚀而消减衰弱,反而因为年龄的增长而另有一种安宁的沉淀之美,她平时出门都会伪装成老太太,是以在长安城的这些年都平安无事,但狗子被打的那天,她担心儿子,哪里顾得上伪装,即使有多狼狈,只要男人的眼睛没瞎审美没崩坏,都能看得出这个女人有多漂亮。 徐二爷打死狗子,强买王春,肯定调查过和王春有关的一切,当然也包括她在林府当丫鬟的女儿。 她们母女俩的长相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一个是风韵徐娘,一个是青春少艾,徐二爷看上她们母女想全部收入囊中,所以才会跟林昶要她,也许知道她在林家有几分体面,还投林昶所好附加了一本古籍。她一个奴婢根本没有话语权,林昶一锤定音,林海也救不了她。 还好自己平时与人为善,跟苏夫人身边的几个丫鬟相处得不错,木槿才会第一时间来报信,让她躲过一劫。 步穹死了,狗子安分守己地做工赚钱,原以为好日子要来了,却在顷刻之间化为泡影,小老百姓得罪权贵,哪里还有什么活路。 第42章 第二世 四十 修改 林海派人送走了葭雪,不知父亲对此事作何决定,正准备去问母亲,不想林昶已经派人传他过去相见,道:“你身边有个叫葭雪的丫鬟,徐家二爷看上了她,跟我要她过去伺候。” “父亲答应了?”林海脸色微变,紧张地问道。 “怎么,你很喜欢那丫头么?”林昶见儿子神情紧张,讶然道:“那太太要给她开脸,你当时怎么没同意呢?” 林海定神道:“儿子当以修身养性读书为要,于女色上并不十分在意,只是那丫鬟伺候了儿子几年,也总有些情分,有人突然跟您要了她去,我一时有点吃惊,不知父亲作何决定?” 林昶道:“我跟太太说起这事,太太还不同意,说喜欢那丫鬟伶俐本分,要把她留着给你。可我已经答应了徐二爷,左右不过一个丫鬟,回头让太太再指一个给你便是了。” 林海暗自舒了口气,还好抢先一步把葭雪悄悄送出去了,说道:“父亲说得不巧,葭雪今儿得了老太太的恩典,赎身出去了,现在是良民。”林昶不把家中奴才当回事,却从来不会做欺压良民的事情,葭雪只要不是林家的丫鬟,林昶就不能做主把她送给别人。林母的身体每况愈下,林昶断不会因为一个奴婢专门去找林母求证,现在林母已经休息了,林海明天一早再去跟林母说此事不迟。 林昶淡淡地“哦”了一声,惋惜地叹了口气:“看来那元本《金石录》是跟我无缘了。”次日一早,派人去徐府给徐二爷送信,将此事告知于他。 林家和徐家交情泛泛,人情大于交情,徐首辅位高权重,又有一个当贵妃的女儿,长子徐宽在朝为官,其嫡长女于去年嫁给明睿郡王,徐家在京城炙手可热,如日中天,只是徐首辅的次子徐宾不学无术,整日斗鸡走狗寻花问柳,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徐家已经荣极,再有子弟入朝为官恐引得皇帝猜疑,因此徐首辅对次子放浪形骸有默许之意,除非徐宾犯了大事,其他时候对其所作所为几乎从不过问。 林海记得这位徐二爷徐宾,当年茶馆卖唱女被杀一事,正是徐宾和太子的小舅子陈励争执那女孩而起,那卖唱女虽是被齐礽一刀砍死,徐宾却也是元凶之一。 徐宾是明睿王妃的二叔,只要赵徽回来,由他出面,葭雪母女就可平安无事了。 徐宾得知葭雪已不在林府,冷笑一声,派遣人手在京城搜寻查探她的下落,不过一个丫头,他就不信她能凭空消失了。徐娘虽美,却哭哭啼啼太煞风景,希望那闺女能是个知情识趣的,也不枉他大费一番周章。 然而,林海在安排人马送走葭雪之时下了封口令,不许宝山和车夫对任何人提起此事,葭雪的去向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徐宾的人在长安城几乎找了个底朝天,还是一无所获。 尹宅背后是赵徽,很是安全,葭雪就没有听从林海的安排出城去庄子暂避,而是一直躲在尹宅等赵徽回来营救母亲。她在尹宅等了两天,赵徽和尹绍寒仍未回京,她等得心急如焚,安然又哭着闹着要娘,闹得她头疼欲裂,思前想后,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她下定决心自己救人,下午去徐府附近查探,准备晚上溜进徐府救母亲出来。 入夜之后城中宵禁,葭雪哄妹妹睡着,等到三更时换上夜行衣,施展轻功飞檐走壁,避过路上的巡逻,按照白天设计好的路线来到徐府后门,无声无息地翻墙入内。 徐府是个七进的宅院,葭雪对里面一无所知,进去之后发现里面的守卫并不森严,只是找不到徐宾的住处,略一思忖,随便找了个院子,点倒了一个在院子里上夜的婆子,劫持她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手里匕首抵住那婆子的咽喉,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徐宾抢来的那个女人在哪里?” 那婆子吓得浑身哆嗦,结结巴巴地道:“姑,姑娘,饶,饶命啊,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少跟我装糊涂!徐宾前几天打死了人,抢了个女人进来,你是徐府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葭雪不耐烦地加重了语气,“要是敢骗我,我手里的刀可就不听使唤了。” “我知道,我知道了!”那婆子慌忙求饶,两条腿软得站不起来,“姑,姑娘说的女人是不是叫王春,她,她,她今儿早上打碎了二太太的花瓶,被被打死了……” 葭雪抓住婆子的手无力垂下,匕首砸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她茫然呆立,突如其来的悲恸充斥着心房,心脏每跳动一下都一抽一抽地疼,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每一个字,眼眶却已泛滥成灾,喉头哽咽无声。 母亲死了,她竟然死了!死在她三十一岁那年的初夏,这个被父兄丈夫儿子压榨了一辈子的女人,因为失手打碎了一个花瓶,结束了悲惨麻木的一生。 她何曾为自己活过呢,兄长将她卖了几两银子就扫出了家门。步穹哪里将她当作妻子,不过是呼来唤去的丫鬟,生儿子的机器,生了女儿继续卖,再用她的子宫来给自己换钱的物件而已。 王春是爱女儿的,所以她用尽自己的全力留住了两个女儿,没有让她们一出生就死去,可再爱女儿也比不上儿子,她发现步穹父子乞讨为生的时候,她心软了,固执地认为一个家必须有个男人当顶梁柱才行,用女儿养着她的钱去养儿子。 可怜天下慈母心,却将她送了不归路。 然而,王春却从来没有怨恨过谁,对自己一生的惨状,她却只有一句话,都是命。命么……大约在她死的那一刻都觉得是命运的安排吧,安排她凄凄惨惨地来,凄凄惨惨地过,凄凄惨惨地走,到死,都不曾醒悟过造成她一生悲剧的根源是什么。 “来人啊,抓贼啊!”那个婆子见葭雪遭受打击发呆,一得自由就连滚带爬地逃了,边跑边扯着嗓子大叫,没一会儿就有嘈杂的人声向这里涌来。 葭雪稳定心神,纵身跃上房顶,离开这里之时被人发现了行踪,施展轻功在房顶上起起落落,她慌不择路,跑到一处院子,决定找个房间先避一避,当即跳上屋檐下的横梁,见一个房间的门上天窗大开,翻窗而入。 时近月中,月色皎洁,屋内没有烛火,借着从天窗透入的月光,葭雪看清屋里两侧书架颇高,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一幅对联,房内桌椅齐备,摆放着古董花瓶,另有一瓶内插着几幅卷轴,书架前三尺左右为书桌,上放笔架笔洗和砚台墨盒之类的东西。这是一间书房,却不知是徐首辅还是其长子徐宽的书房了。 一般来说,像徐家这种树大根深的人家,内里定有许多龌龊,而书房里也应该有不少秘密,葭雪心中悲痛母亲枉死,哪里有心思找什么机关密室,先避开追踪,再杀了徐宾给母亲报仇。她大致扫视了书房一圈,没发现可藏身的好地方,抬头看了看横梁,纵身一跃坐了上去,背靠墙壁,凝神屏气,看到一排灯笼烛光出现在门外,听到有人说道:“奇怪了,刚才明明看到那贼跑这里来了,怎么没见了呢。” 另一人道:“要不到屋子里搜一搜?” “蠢货,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大爷的书房是随便搜的吗?这屋子都锁着,贼怎么进去,去别的地方找找。” 门外烛光随着人声离去而消失,葭雪坐直身子准备跳下去,手掌掌缘触到横梁和墙壁交接处时,似有什么东西轻轻一晃,她低头细看,双手仔细地摸了一遍,在横梁之上摸到一块松动的砖头,向外一抽竟取了出来,伸手向内一探,摸到一个盒子。 这房间高有数米,竟把暗格做在横梁之处,必定藏了极其重要的东西,方才听外面的人说,这是大爷的书房,也就是徐宽的了,这盒子里装的定是徐宽不可告人的秘密。葭雪心脏噗噗直跳,找不到徐宾杀他报仇,拿了这东西给赵徽,说不定能扳倒徐家,届时再杀徐宾也不迟。葭雪把砖头塞回去,揣着盒子轻盈落地,从窗户里翻出去,尽量避开巡夜的人,离开徐府回到尹宅。 盒子上了锁,葭雪没有钥匙,索性拿了匕首撬坏锁子,打开盒子一看,里面却是几本旧账,葭雪粗粗翻了几页,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徐宽官居吏部尚书,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这几本账册记录的竟是他任尚书以来所收受贿赂安排官职的进账流水,不仅如此,有的账目还和徐贵妃有关,有不少官吏同时贿赂徐贵妃和徐宽兄妹,每一笔银子都有上万两之多,这账本要是送到皇帝跟前,徐宽和徐贵妃都得人头落地。 徐宾胆大包天,不外乎是有个首辅老爹,当高官的哥哥和当贵妃的姐姐,一旦倒了靠山,他还算个什么,徐家一倒,便是她报仇的大好时机! 天亮之后,葭雪来到乱葬岗,找到王春的尸身殓棺下葬,旁边葬着狗子,她只给母亲的坟茔上立了块墓碑,焚烧了一叠纸钱,上了香,跪下磕了三个头,泪如泉涌。这辈子的母亲懦弱无能,一辈子都活得窝囊憋屈,却以孱弱之躯拼尽全力保护着她的孩子,这个母亲的缺点再多,也给过她发自内心的母爱关怀,生养之恩无以为报,下辈子大约也无缘再见了,若母亲也有来生,还是不要再投生在这个时代了。 “娘,您安息吧,我一定会好好抚养妹妹长大,一定为您报仇雪恨!” 第43章 第二世 四十一 修改 葭雪回到尹宅之后专心照顾妹妹,安然今年四岁,到了该启蒙的年龄,葭雪教妹妹认字,收好账本静心等待赵徽回京。她所不知道的是,那天晚上她夜入徐府,把徐首辅父子着实惊得不轻,当晚再三查验书房门锁完好没有被撬动的痕迹,才放下心来,而徐宽自以为藏在横梁之上暗格里的盒子不可能被人发现,也没上去检查过,既然书房门锁完好,里面的东西自然也很安全了。 四天之后,赵徽从天津归来,林海第一时间登门拜访,将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并送上了葭雪的卖身契。赵徽听完事情始末,剑眉微皱,眼底隐有怒色闪过,唇角弯起一缕似有若无的冷笑,“徐家,呵。” 徐家是赵徽的岳家,林海纵使对徐宾有诸多不满鄙夷,也不好当着他的面评价徐家是非,只道:“王氏已死,葭雪得王爷庇佑,想必徐二爷不敢对她怎么样,只是她家破人亡,我担心她会做什么傻事,还请王爷多费心开导开导。”葭雪跟随尹绍寒习武,被其誉为武学天才,去年游学回京路上,林海见识过葭雪的身手,她要杀徐宾轻而易举,但徐家不是她能惹得起的,他不希望葭雪因此入狱送命或者亡命天涯,纵使她是赵徽的师妹,若杀了赵徽的妻叔,两人只怕再无余地。林海与赵徽交好,和葭雪又有多年主仆情分,实在不想看到他们同门变仇人。 赵徽点头,“我知道了。”送走林海之后,赵徽立即出发去往尹宅,来得匆忙,连下人通传也免了,直接去往葭雪的住处。 听到小院书房里传来葭雪教安然认字的声音,赵徽不由微微一怔,听声音她很冷静,没有伤心愤怒到不顾一切的程度,她能毫无痕迹地杀死步穹,又怎会没有计划地去杀徐宾呢,自己真是白担心了。 “师兄,你回来了。”察觉到有人进入小院,葭雪抬头,透过窗户看到赵徽,微微含笑打了个招呼。 赵徽走进书房,“刚回来。”看着坐在葭雪怀中的安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安然却有点怕生,缩进姐姐怀里,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瞄向眼前陌生的大哥哥,怯怯地道:“姐姐,这个好看的哥哥是谁?” 赵徽忍俊不禁,还是头一回被三四岁的小娃娃说好看,俯身笑道:“我是你姐姐的师兄,你也得叫我哥哥。” 安然却摇了摇头,撅着小嘴道:“哥哥不好,哥哥老凶我。你不凶我,你不是我哥哥。”和步穹狗子一起生活的几个月里,安然每天都被步穹吆喝“野种”,说话从来都是用吼的,从来没什么好脸色,狗子虽是跟她有血缘关系的兄长,却十分讨厌这个小妹妹,横看不顺眼竖看不顺眼,久而久之,“哥哥”这个词在安然幼小的心灵里就是一个让她害怕不喜欢的存在,赵徽对她和颜悦色,她当然不愿意把对她友好的人跟“哥哥”联系在一起。 “看把孩子都吓成什么样了。”赵徽怜爱地摸了摸安然的小脑袋,意味深长地看了葭雪一眼,她能狠心杀了步穹这个父亲,自然,对狗子这种哥哥的死也不会觉得伤心难过了,复低头对安然温言笑道:“你叫我大哥哥吧,哥哥不好,那大哥哥好不好?” 安然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对赵徽甜甜一笑:“大哥哥是好人。” 赵徽笑道:“安然真乖,出去玩会好不好,大哥哥有事跟姐姐说。” 安然被葭雪押着认字,早想出去撒欢了,立即重重地点了两下头,从葭雪怀里跳下来一蹦一蹦地跑出去了。 “你家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答应你,不出三个月,一定让你亲手报仇。”赵徽凝视着葭雪,郑重地做出了承诺。 “三个月太长了,如果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会不会更快一些呢。”葭雪猜得不错,赵徽果然要对徐家动手了,既然他们目标一致,他应该需要她从徐府带回来的东西。 “跟我来吧。”葭雪在前领路,回到住处,取出藏在箱子里的账本交给赵徽。 赵徽满腹疑惑,翻开账本不过翻了几页,脸色乍惊还喜,待看到和徐贵妃有关的账目之时,眼中流露出前所未见的狂喜之色,忽然伸手一把抱住葭雪激动地道:“太好了小雪!有了这账本,徐家必死无疑!” 被赵徽突然的拥抱给吓了一跳,葭雪懵了一瞬,他到底有多恨徐家,得到能置徐家于死地的证据竟然高兴成这个样子,赵徽说完就放开了她,收好账本抬脚向外疾走,几步之后回头道:“咱们报仇雪恨的日子不远了,等我的好消息。”说完大步流星地离开,出了尹宅直奔五皇子荣孝郡王赵德的府邸。 赵徽临走时那句话让葭雪震惊不已,“咱们”,难道徐家和赵徽有仇,所以他才这么厌恶徐家,娶徐瑗也是报仇计划的一步棋,他和徐家会有什么仇恨呢,莫非……和他当年刚刚出生就被尹太医送出皇宫的事情有关?事情牵扯到宫廷,那徐贵妃也脱不了干系,葭雪几乎可以确定,徐贵妃就是当年害赵徽流落民间的罪魁祸首,甚至还有可能是害死他生母的凶手! 如此一来,赵徽痛恨徐家,一切都说得通了。 次日早朝,赵德弹劾首辅徐汶在河防工事及皇家园林的修建上大肆贪墨百万两之多,弹劾吏部尚书徐宽卖官鬻爵,大肆敛财,其家眷包揽诉讼重利盘剥贪赃枉法滥杀良民强抢民女等罪名,呈上了铁板钉钉的证据,在如山铁证面前,昭华帝龙颜大怒,下旨彻查徐家,当天下午,赵德带着缇骑查抄了徐府。 徐家二十年前出了一位贵妃,徐汶徐宽父子也因此扶摇直上,徐汶官居首辅,徐宽当了二品大员吏部尚书,当了二十多年的权臣,一夜之间变成了阶下囚。 据说宫中徐贵妃为父兄求情,在养心殿前脱簪待罪,却被昭华帝扔出去一本账册砸了满头,当天就被褫夺封号贬为采女打入了冷宫。而徐贵妃的儿子六皇子恂安郡王赵彻护母心切顶撞皇帝,被昭华帝下旨禁足于王府,无召不得外出。 有不少官员被徐家牵连落马,还牵出了大将军齐云山,齐云山和徐家常有来往,是赵彻一直想要拉拢的对象,赵德查抄徐家时找出了徐汶和齐云山的来往书信和账本,徐家出钱为齐云山置办军械,拉拢其支持赵彻夺嫡,还明目张胆地做出承诺,事成之后,封齐云山为异姓铁帽子王。 这个重要的证据和贾代善林昶搜寻多年齐家的罪证一起呈上,而在徐家获罪时就知道难逃罪责的齐云山竟然先发制人,勾结礼诚亲王谋反逼宫,却被早有准备的贾代善率兵一举擒获,昭华帝一道圣旨,判齐家满门抄斩株连九族,齐家军队由贾代善接管。 昔年一手遮天的齐家,一夕之间飞灰湮灭。 随着这件大案缓缓浮出水面的,还有十九年前一桩宫闱秘事,调查此案的官员都很有默契地闭了嘴,但仍有少许消息流传出去,据说和明睿郡王有关,其流落民间十年才认祖归宗,一直都是一个悬案,在徐家被抄家之后的第三天,冷宫里的徐采女被皇帝一道圣旨赐死。 徐采女的罪名数不胜数,其中最大的罪名是收买收生嬷嬷故意害九皇子明睿郡王的生母产后血崩而亡,以死婴掉包皇子,致其流落民间,还有干涉前朝,收受官员重金贿赂,左右朝廷官员任免,每一桩都是死罪! 后宫倾轧,勾心斗角,只要不太出格,皇帝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后妃干涉朝政,徐采女死后,皇帝将丧事交给皇后办理,连谥号都懒得去想。 经过了半个月的调查,徐家犯罪证据确凿罪名属实,昭华帝亲自下旨,徐汶徐宽父子罪大恶极,判斩立决,其妻包揽诉讼逼死佃农,判流放巴蜀,终生不得回京,其子徐宾滥杀良民强抢民女,判流放西北,终生不得回京,其余所有家眷悉数没入官奴,不得赎身。 与此同时,明睿郡王呈上了有人告发王妃徐瑗包揽诉讼重利盘剥的证据,以治家不严之罪自请圣上责罚。 人之亲疏,自然是偏向自己的儿子,明睿郡王有个违法乱纪的王妃,亦是给皇室蒙羞之事,因此昭华帝下旨,明睿郡王休妻,徐氏回归本家一同治罪。 徐宾在流放途中刚出了帝京就失去了踪迹,一天后,山谷里多了一具尸体,很快被野狼撕扯分食,尸骨无存。 震惊全国的两件大案尘埃落定,炎热的七月悄然而至。 赵徽去了一趟沧州,和尹绍寒一起回京,告诉葭雪,这次回京之后,他就要在长安久居了,准备开个医馆济世救人。葭雪喜不自胜,十分赞同尹绍寒此举,主动提出要去医馆帮忙救治病人。封建社会男女大防十分严重,女子生病,许多都碍着男女有别不愿或不能请男大夫为其诊治,能熬过去就熬过去,常常拖得小病变大病,甚至因此而丧命。当世女医稀少,能学医的女子更是寥寥可数,葭雪心想自己既然学了一身医术,就该学以致用,帮助更多的女子解除病痛,前朝的谈允贤可一直都是她尊崇的偶像。 尹绍寒的医馆开张前夕,葭雪忽然听到一个消息,林母今天早上一睡不醒,于梦中不知何时仙去,以八十三岁高龄无疾而终。 林母身有超品诰命,林家又是侯门,丧事办得异常隆重,来此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 林昶是文臣,已经上了丁忧的折子,圣上已经准了,停灵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林家举家扶灵回姑苏守孝。 明年贾敏就及笄了,苏夫人原想等贾敏及笄之后就和贾家商量婚期,不料林母去地突然,林海身为长孙,虽只需守孝一载,但父母尚在孝期,又怎能给儿子大办婚事,因此婚期也就只能等三年后再商议了。 贾代善和史夫人并无异议,他们夫妻本就疼爱贾敏,舍不得她早早出阁,三载后贾敏十七岁,届时再议婚期也不迟。 第44章 第二世 四十二 修改 中秋节后,林家南下回乡,葭雪顾念苏夫人收留之恩,前去送行。 苏夫人听林海略说了说葭雪跟赵徽的关系,十分惊讶,她当初多方思虑,才选中葭雪给儿子留着当房里人,看中的就是她为人品行不错,身体健康方便生养,没想到家中突遭变故,竟和明睿郡王有点关系,这下就是想纳她当良妾也不能了,她将来多半会进王府。苏夫人惋惜叹息了一回,就此作罢,她当初得知林海和明睿郡王走得近,还担心儿子卷入皇家是非,好在明睿郡王不结党营私积极朝政,俨然又是一个和怡郡王,这才放心林海与其来往,待葭雪一如既往和颜悦色。 渡口另外一边停着一辆马车,正是贾政前来送别林海,和他说了几句话后,道:“妹妹在车里,你过去跟她道个别吧。” 林海双眸一亮,向马车走过去,伸出手停在车帘之外,却终是没有去掀那帘子,轻声道:“外头风大,姑娘怎么来了。” “我哪有那么娇贵,不过是来送送你。”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一双剪水双瞳,四目相对,脉脉无语,贾敏垂眸低声道:“此去姑苏山高路远,公子一路保重。”伸出纤纤素手,递过去一个荷包。 林海心神一荡,接过荷包的时候握住了贾敏的手,明显地感觉到那只手颤抖了一下,微微一挣,却还是任他握着了。林海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姑娘亦然,千万珍重。”他已听父母说过,待守孝期满回京,就立即和贾家商议婚期,下次相见,应该就是洞房花烛之夜了,思及此,林海心头一热,“等我回来。” 贾敏也知道父母打算在三年后送她出阁,等他回来便是成亲之时,双颊登时绯红一片,娇羞不已,低头一言不发。 一时码头那边催着上船,林海才依依不舍地松了手,将荷包贴身存放,对贾敏挥手道别,转身走向码头,离岸登船。 水波潋滟,大船缓缓驶出渡口,向南而去。 林海回到船舱,从怀里掏出贾敏刚才送他的荷包,绣一支并蒂莲花,清雅出尘,侧旁还绣了四行簪花小楷,乃是一首五绝:弦上自沉吟,泠泠语素心。人生长远别,何处与知音。林海一见便知此诗为贾敏所作,他与贾敏将来不止是夫妻,还是心灵相通的知音,林海手抚绣痕,心中无限柔情蜜意。 送别了林海,贾政护送贾敏回家,贾敏方才和林海说话时不经意瞥到一抹熟悉的影子,认出了跟苏夫人道别之人正是葭雪,自杭州一别,贾敏还是在和林海定亲的那天匆匆见了葭雪一面,算起来有将近十个月没见了,此时见她竟然没和林家一起南下,微微有些讶异,当即派涟漪去请葭雪过来。 葭雪见过贾政,亦猜测到马车里的人是贾敏,见涟漪过来便主动向前走去,涟漪笑道:“好久没见你了,可巧今儿碰上了,姑娘让我来请你呢。” “可见是我跟姑娘有缘分,姑娘近来可好?”葭雪和贾敏相处时间不长,情分却不差,立即和涟漪一起向马车走去。 涟漪边走边道:“”上了马车和贾敏两厢对看,各自微微一愣。十个月不见,贾敏身量渐长,稚气渐消,朝气蓬勃的少女青春气息散发出来,原就是令人心醉的美丽。 葭雪如何看贾敏,贾敏亦以同心看她,微微惊叹之后笑道:“咱们有十个月没见了吧,怎么你没跟着林太太一起回姑苏呢?”贾敏不知葭雪母兄之事,故有此一问。 “三个月前我就得了大爷的恩典放出去了。”葭雪简单地解释,贾敏一听便明,既赎身出去,就不再是林家的人,自然不用跟林家一起回祖籍了。 贾敏喜道:“那要恭喜你了,现在是良民了,以后我要见你就方便多了。你住哪里,我先送你回去,也好让涟漪认认路。” 葭雪报了尹绍寒的医馆地址位置,贾敏对贾政道:“二哥哥,让老刘先送我去一趟向阳街,你先回家跟母亲报个平安吧。” 贾政见过葭雪,知道贾敏对这个女孩很不错,想了想道:“那好,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家,莫让母亲担心。” 离开渡口,车夫老刘驾车向东北方向的向阳街而去,贾政则回转荣国府。 “宁安堂是个医馆,莫非你在那当学徒?”尹绍寒的医馆自开业以来,以高超的医术很快名扬长安,贾敏在闺阁也听过宁安堂的名声,葭雪懂医术贾敏是知道的,却没想到她出了林府竟然会去宁安堂。 报仇雪恨之后,葭雪心想贾宝玉还有十几年才会出生,左右还要等这么多年,自己一身的本事不能浪费,何不做一番事业出来,就给自己定了人生目标,眸中熠熠生辉,说道:“宁安堂的尹先生是我师父,我要立志做大靖朝的谈允贤。” 贾敏闻言不禁一惊,世上名医多不愿收女徒弟,尹大夫竟然收葭雪为徒,她有此奇遇,贾敏由衷为她高兴,赞道:“有志气,女医可是很少见的,待你成了大国手,我以后就找你瞧病了。” 涟漪急道:“我的好姑娘,好端端地说自己生病,哪有这么咒自己的。” “人吃五谷杂粮,谁能不生病呢,就你忌讳多。”贾敏嗔笑一声,对葭雪道:“你能留在京城我很高兴,以后得空多来陪我说说话,还有,那年你给我绣的扇子我送给景逸县主了,我画了几个花样子,你针线巧,就托你的妙手给我绣了。” 贾敏素来大方,葭雪接了这些绣活,届时贾敏给的报酬必定不会简薄,她原本也很喜欢刺绣,一口答应下来:“姑娘喜欢我的手艺是我的荣幸,一定给姑娘绣得妥妥当当。”反正她在医馆也很清闲,她年龄太小又没名气,几乎没什么人愿意接受她的诊疗,她在医馆就给尹绍寒打下手,教安然识字读书,还是有时间做女红的。 贾敏送葭雪到医馆门口,没有下车,直接让车夫驱车回府。 在医馆的日子平淡而充实,尹绍寒亲自指导,葭雪勤学好问,总结积累了不少治病经验,虽说许多人都不信任她一个小姑娘能给人看病,但在尹绍寒的再三保证之下,渐渐也有一些病人愿意找她了,几乎全部都是女人,其中有许多都得了难以启齿的妇科病,羞于找男大夫治疗,万般无奈之下才找她看诊。 前朝明代对民间女医有鼓励发展之意,民间精通医术的女子渐渐多了起来,后来皇帝下旨令各地衙门选取其中佼佼者,到司仪监御医处会选,选中的入官册,以备入宫召用,许多民间女医都以此为荣。然而大靖建国之后,礼教森严更甚前朝,皇宫废女医制,民间医者多为男子,鲜有人愿意教授女子医术,民间女医发展缓慢,虽然稀少,却一直传承下去。 葭雪接诊的病人之中有好几个都得了花/柳病,她们是良家女子,葭雪不用问就知道她们是被出入于青楼楚馆的丈夫给传染上的,心中气愤却又无可奈何,花/柳病在现代都是棘手的疾病,在古代就更加难治了。 九岁那年,葭雪被步穹卖掉,辗转落入青楼,知道那种地方有多么可怕,老鸨是不会给得了花/柳病的姑娘尽心医治的,在风月阁那一个月,葭雪见过老鸨拿火钳烫得了梅/毒的姑娘身上的疮口,要是姑娘命大没死,就继续被逼着接客,病得实在太严重就草席一裹扔出去,死活听天由命。 那画面太过惨烈,至今记忆犹深,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浑身发冷,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些可怜的女孩子们,五年过去了,也不知那些她们现在都怎么样了。 大概,没几个能活到今天吧。 法宝命轮里的医术结合尹绍寒的言传身教,葭雪的医术进步飞速,她想帮助那些身陷泥淖的女孩子们,专心致志研究花/柳病的治疗,她一个人无法消灭天下所有欺压女子的青楼,还可以用另一种方法来减轻她们的痛苦挽救她们的生命。 赵徽偶尔会来医馆,见葭雪给人诊脉看病十分熟络,被她治愈的病人对其大加夸奖,从起初看热闹的心态逐渐有了欣赏赞许之意,对尹绍寒道:“师父,这下你可不怕后继无人了吧。” 尹绍寒武功高强,对此却不怎么在意,唯独对医术传承十分看重,女儿尹琳天资聪颖,他原想倾囊相授传承衣钵,可惜女儿生病夭折,赵徽身份特殊又对学医没兴趣,他失望了好些年,直到遇到葭雪,发现了这个学医的好苗子,自是满意非常,点头赞道:“这孩子将来的造诣说不定还会在我之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很好。” 葭雪深思熟虑了好久,向尹绍寒提出想去青楼免费给女子看病,刚说完就见师父变了脸色,尹绍寒皱眉道:“你一个年轻女孩子,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你想帮她们是不错,但也无需亲自前往,让她们来医馆吧。” 一想起当年在风月阁的所见所闻,葭雪就红了眼眶,“可是师父您有所不知,我在青楼待过一个月,我见过太多太多的姑娘得了病,没有一个人看过大夫,老鸨从来都没给她们找过大夫,就用烧红的烙铁烫伤口,用剪刀剪伤口,病得太重就扔去乱葬岗,她们出不来的。我逃出来了,我现在可以帮她们了,总要为她们做点什么。” 尹绍寒叹道:“只要她们还在那种地方,就不可能不得病,医者父母心固然好,但你记住了,你只是个大夫,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啊!” 治不了命,这四个字在葭雪心中翻起惊涛骇浪,她知道她改变不了这个世道,就想尽绵薄之力减轻她们的痛苦,可那又如何呢,痛苦的减轻是一时的,而锁在她们身上的锁链却是永远的,不砍断锁链,多痛一分少痛一分,又有什么区别。 苍白无力的感觉让葭雪极其难受,她忽然明白了在课本中学过的鲁迅,最初他也是想学医救人的,后来他明白了医术只能解救人的身体,而最需要的解救的,是世人的思想和灵魂。 所以鲁迅选择了文学,以笔为刀对抗着黑暗的世道。可她能做什么呢,学鲁迅写文章抨击封建制度?统治者草木皆兵,大兴文字狱,她敢写,一个谋反的罪名下来就得亡命天涯。葭雪对自己有几斤几两清楚得很,她没有任何可以与朝廷抗衡的力量,那么,就尽自己的能力,能帮到一个人是一个人。 从那天开始,葭雪一有空就去青楼楚馆一条街晃悠,看到哪家抬出来“尸体”就跟上去,等人走了以后上前查看,只要一息尚存,她就把人带回她以前租的院子尽力救治。 然而,葭雪带回来的四个女子在撑了十天后相继死去,走得平静祥和,临死前最后的遗言都只有两个字:“谢谢。”她们病得太严重了,她的医术再高明也救不了她们。 葭雪埋葬了最后死亡的女子,在墓前崩溃大哭,她承诺过会让她们活下去,最后却亲手将她们埋进土里。 “你已经尽力了,她们不会怪你的。” 不知哭了多久,耳畔忽然响起赵徽熟悉的声音,迷蒙的视线里一张脸朦胧模糊,渐渐在眼前放大清晰,一双手按在她不停颤抖的肩膀上。 第45章 第二世 四十三 葭雪带回第一个女子时,赵徽就知道了,他完全不能理解她的行为,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生父,对亲兄长的死亡无动于衷,却对世上最为低贱的娼妓伸出援手,拼尽全力施救,这些女子相继死去,她哭得这般肝肠寸断,为什么呢? 相处数载,他忽然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这个小师妹。 穿越至今已有二十一年,葭雪第一次哭得难以自持,不仅仅是为了这些悲惨死去的姑娘们,还有她此生的母亲,还为她自己,这个不存在于历史的书中世界是这般真实,把湮没在时间长流中的血泪点滴再现,课本上是不会有这些的,曾经在校园里的她何曾知道,流落青楼根本不用指望会像小说里那般遇到拯救你的男主,几年之后,不过就是这些埋在土里的白骨。 女孩的一辈子真短暂啊,有些女孩刚出生就走完了她的一生,死在粪坑里,死在马桶里,死在荒郊野外,死在野狗的嘴里,哪怕再幸运一点活下来,将来也无非就两条路,被卖掉为奴为娼,或给家里的兄弟换亲。大家闺秀也没好到哪里去,一辈子都在后宅辗转,二十几年后的探春,有过恨不能自己是男儿能够建功立业的感慨,而迎春也还不是被父亲卖了五千两银子被家暴致死。 她宁愿这些都只是书本上的白纸黑字,却偏偏亲身经历而又无能为力,仗着一点金手指保全自己,却又无法将别人拉出火坑,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被吞噬殆尽,她的任何努力都是无用功。 如果不曾见过青楼表面风光却肮脏不堪的内里,她可以把自己没看到的当成不存在,或许就不会这般痛苦了吧。 赵徽从林海那里得知葭雪的来历,知道她被卖进青楼又逃了出来,逃离了那种肮脏地方,她难道不该远远避开,为什么还要主动沾上,即便救活了她们,那些被人伺候惯了的娼妓又以何为生?俗话说刺绣纹不如倚市门,重操旧业者比比皆是,难道她救了她们的命,还要养着她们不成。 世间可怜之人何其多,她还能见一个救一个养一个?她自己也还才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啊,真把自己当成开慈善堂的了么。 他不理解她的行为,却不舍她如此伤心痛哭,心底莫名一痛,赵徽不由自主地将无助哭泣的女孩拥入怀中,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紧紧地搂住她的肩膀,任由她的眼泪浸湿自己的胸膛。 身侧冷风如刀呼啸而过,亲人的拥抱让葭雪肆无忌惮地宣泄悲伤,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她止住哭泣抬头,眼眶仍旧发红,黯然道:“师兄,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疯子。” “不,我觉得你是个傻子。”赵徽长叹一声,“只有傻子才会去做根本没用的事情,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治好了她们,接下来怎么办?她们能养活自己吗?你对这些风尘女子怎么比亲人还要上心呢?” 葭雪知他所指何事,她对待这些陌生女子和生父步穹,简直是天壤之别,她站起来讽刺地冷笑一声道:“你是说步穹吗?我五岁以前,一天只能吃一个窝头,多喝一口水他都要吼我,我天天挨饿挨打。后来师父来了,我才过了几年吃饱饭的日子。我九岁那年,狗子病了,他就毫不犹豫地把我卖了给他儿子治病。他好吃懒做喝酒赌博,卖女儿的钱很快就花完了,就把媳妇典给有钱人生儿子。可惜啊,我娘生了个女儿,他一文钱都没赚到。我娘这辈子就勇敢了那么一回,带着安然逃了,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又遇到了他们父子。我刚出生的时候他就想杀我,现在又想杀我妹妹,如果我不杀他,我娘和我妹妹就没命了。他既然没把我当女儿,我又何必把他当父亲,他不配!” 赵徽看着眼前愤然控诉的少女,心头蓦然一震,隐隐的痛感悄然蔓延,双手微抬又放了下去,温言道:“一切都过去了,跟安然好好过日子。” “是啊,都过去了,可我娘……”葭雪喉头一哽,闭目咬唇,黯然不语。 赵徽侧目看了新起的坟茔一眼,“那她们呢,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因为……她们是另一个我。”葭雪静静地看着没有树碑的四个土包,“林大爷应该跟你说过我是怎么进的林府,那年下大雪,我从风月阁逃出来,被林大爷的马车撞伤,他心地善良,带我回府治病。可如果没有这些巧合,如果我没有遇到他,或者他没有管我,你觉得我还能活到今天吗?” 赵徽深深地看着葭雪,静默无言,关于那些过往,他只听林海粗略提过一次,当时听了便罢,此刻听她亲口说出,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心疼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葭雪幽幽叹了口气:“如果那一天没有那么多的巧合,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我现在就是她们之中的一个。”她颓然抱着自己的脑袋,眼眶里泛起一层水花,顺着脸颊悄然滑落,“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救她们,就算师父同意让我去那种地方给她们治病,可治好了又能怎样呢,病好了,她们就又是一件可以赚钱的商品,然后再生病,这是个死循环,除非我给她们赎身。可就算我给所有人都赎了身,还会有新人进来,我救不了每一个人。”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如她所知道的的历史一样,来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推翻这个社会不公平的规则,重新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但在这里能实现的可能几乎为零,即使有起义,也不过是推翻一个腐朽的政权,再建立起另一个继续吃人的政权罢了。 这时候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这个世界是不存在的,是书里的,她必定会离开这里回到属于她的地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当做一场漫长的梦,梦中如何,梦醒之后都会烟消云散。 赵徽忽然上前一步抱住葭雪,语气心疼而柔和:“没有什么如果,你不是她们,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葭雪愣了一瞬,触电般推开赵徽,后退几步站定,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失落的神情,心中蓦然一紧,他该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脑海里冒出这个大胆的猜测,同时想也不想地选择了拒绝,她压根就没考虑过这方面的事情。 “回去吧。”葭雪低头迅速说道,转身疾走。 赵徽伸出手却只触到她转身之后的发梢,从指缝间一扫而过,他面上微微一黯,静默了片刻,追上葭雪一起回城,一路无话。 两人回到城里,很有默契地没有再提过那天发生的事情,葭雪继续重复着每天教妹妹读书接诊病人的日常,赵徽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过来,不来也好,免得见了面尴尬。葭雪很清楚地知道,赵徽对她更多的是怜惜,可怜她曾经悲惨的遭遇,仅仅如此罢了,即使他真的爱上了她,他们之间也绝对不可能。 明睿郡王的妻子须是出身名门身份高贵的闺秀,而不是她这个平民丫头,以她的身份永远只能当妾,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绝不为妾,是葭雪最坚定的底线,嫁人成亲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她可不想自己变成贾宝玉说的死鱼眼珠子。 转眼春节过去,上元节前夕赵徽邀请葭雪同游灯会,她以安然身体不适要照顾妹妹为由推辞婉拒,尽量避免和他独处,趁着还没有深陷进去,抽身退步方为上策。 然而,上元节那天下午,赵徽一脸寒霜地过来了,尹宅里的下人们看到他纷纷行礼避让,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尹绍寒端着茶碗慢悠悠地道:“摆个臭脸给谁看呢?得了,有什么不痛快地说出来,为师帮你参详参详。” 赵徽的眉毛抖了一下,“他又要给我选妃了。”能罔顾皇子的意愿为其安排婚姻大事的,也唯有龙椅上的那个人了。 “这我就帮不你了。”大徒弟是皇子,他的家务事,当师父的也管不了,“当初你求娶徐家嫡女,是为了取得徐宽的信任,这桩婚事就是一个交易,徐氏作恶多端草菅人命,咎由自取,你休妻另娶也是应当的,这次娶妻,你也就别指望什么两情相悦了,你父皇让你娶谁就是谁,你还能抗旨不成。” 圣旨不可违,无论心中再不痛快也得接受,赵徽一早就知道,扳倒了徐家,父皇还会给他再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当时他是无所谓的,可现在他却有了强烈的抵触情绪。 尹绍寒见状心念一动,问道:“徽儿,你是不是喜欢小雪?” 赵徽郁闷地点点头:“是啊,可她总躲着我。” “躲着你就对了。”尹绍寒面色不虞,“跟她处了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她的心性?会是愿意给你当妾的人?我警告你,不许打她的主意。”看到赵徽脸上的失望焦急之色,冷笑续道:“怎么,你还能抗旨不尊放弃荣华富贵跟她流落江湖么?你要是敢,你父皇绝对会杀了她,你喜欢她就别害她。” 赵徽笑道:“师父,那您就帮我一把,劝劝她,虽然我不能给她正妻的名分,但在我心里她就是我妻子,我不会亏待她的。” 尹绍寒瞪了徒弟一眼,道:“今年小雪及笄,是该考虑终生大事了,过年那几天我就问过她,她说不想嫁人,要一辈子伺候孝顺我。这丫头尽说傻话,我怎么能耽误她,后来被我催得急了,她才说了一句,婚姻之事需得情投意合,无缘便不强求,绝不与人为妾,你让我怎么劝?再说,我把她当女儿,怎么舍得让她给你作妾,你娶妻纳妾我都管不着,但我不许你招惹她。” 第46章 第二世 四十四 “师父,当真没有商量的余地?”赵徽默然片刻,仍旧没有放弃。 尹绍寒摇头叹息,“若你还是尹珩,我对这桩婚事乐见其成,我当然希望你们两个都能长长久久地留在我身边。但你如今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强扭的瓜不甜,难道你还想强迫她不成?”最后一句话已隐然有几分不满,前些天他问起葭雪此事,她说绝不与人为妾之时态度十分坚定,尹绍寒待她犹如亲女,十分回护,这所谓的余地其实根本就没有余地。 这样一来,赵徽也该死心了吧,只要自己这个对他有养育教导之恩的师父还没死,他就不能用身份人情强迫于她。 赵徽立即正色道:“师父,您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有那么卑鄙么。” 尹绍寒笑而不语,人心易变,手握大权之人更是如此,他相信自己的徒弟,却不相信明睿郡王。 赵徽郁闷而来,失望而归,他从尹绍寒的院子出来之后,经过葭雪的住处,在院外徘徊片刻,却终究没有进去,独自离开。 虽未捅破那层窗户纸,葭雪的态度却很明白,亦通过尹绍寒转达了她不愿为人妾室的心意,所以对他有意避让,赵徽能感觉得到,这种感觉令他相当不痛快,但他不屑对她使什么手段达到目的。 平心而论,他虽然喜欢她,但她还没重要到可以让他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明睿郡王明着不事朝政,是一个风雅闲王,实际上却是荣孝郡王赵德的支持者。太子赵徵当了将近四十年的储君,早已不耐屈居人下,近些年结党营私,拉拢大臣,做了许多违法乱纪之事,一再碰触父皇的底线。昭华帝宠爱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长子,将这些事情都压了下去。父皇年事已高,不仅赵徵,赵德也盯着那把龙椅,他不能在关键时刻为了女人抛下五哥不管。 赵徽认为,改变葭雪的心意比这些大事的图谋要容易地多,日久生情,人心肉长,他自信能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 一个月后,赵徽接到了指婚的圣旨。 皇上选定了新的明睿王妃,正是理国公的嫡孙女柳瑶,于五月十五大办婚礼。 接到圣旨后,毫无来由的烦闷让赵徽坐卧不宁,出了王府直奔尹宅而去,从马棚里牵了两匹马出来,找到葭雪带她出城练习骑马。 自从上元节那天和尹绍寒谈过之后,赵徽便没有在葭雪面前表现得殷勤,而是和以往一样,渐渐地让她不再刻意逃避他,最近在教她骑马,他教得十分严格,葭雪学得也很认真,她以为赵徽放下了,这样很好,当亲人足矣,其他的最好都不要有。 出城策马跑了一段路,赵徽忽然一拉缰绳,突兀地道:“我又要成亲了。” 葭雪大大方方地笑道:“恭喜师兄,祝师兄和王妃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她笑得如此自然,话里除了祝福听不出一丝其他意味,赵徽心中空落落的,重复念了一遍这八个字,冷笑一声,“我从来没有见过柳瑶,这门亲事也并非我的意愿,你告诉我,如何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两次娶妻,皆非因情而至,娶徐瑗是为了报仇,娶柳瑶则是圣旨,古代女子不自由,连男人也是如此,皇子王爷亦不例外,君权至上,他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葭雪忽然有点可怜赵徽,却更同情那个跟他因为一道圣旨而被捆绑在一起的柳瑶,叹道:“在世人的眼中,婚姻的目的首先是繁衍后代,然后是两个家族的利益,最后才是感情,很多时候连感情都不必考虑的。白头偕老永结同心,不过一句吉利话罢了。” 赵徽有反抗的想法也无济于事,他只能在发发牢骚宣泄不满,这场看起来门当户对的婚姻,他们将来是佳偶还是怨偶,谁又知道呢。 “这不像你这个年龄能说出来的话。”短暂的出神之后,赵徽收敛了眼底隐约的愤然,好奇地看着葭雪:“你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跟个看遍人间冷暖的老太太似的。” 葭雪心中默默一算,穿越前后加起来一共活了四十九岁,在古代可不就是个老太太,活得久了,很多事情都看透彻了,因爱而婚固然美好,可婚姻却从来都不只有爱情,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东西,最后就剩一地鸡毛。这颗苍老的心对爱情尚有希望,却对婚姻再无一丝想法,将来重生之后,她想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结婚了。 葭雪感慨地笑了笑,“这跟年龄无关,看得太多了而已。比如我爹娘的婚姻,本质就是买卖。你的第一次婚姻,是为了报仇。还有林大爷和贾姑娘,如果林贾两家在这门亲事里没有得到各自的好处,即使他们两情相悦,这亲事也成不了。”不仅婚事难成,林海还罢了,贾敏的名声却铁定毁了,除了死路一条就是遁入空门。婚姻二字,都不过是利益罢了。 赵徽笑道:“你是没看过师父和师娘,他们很幸福。” 听赵徽提起周漪澜,葭雪心头骤然一紧,给尹绍寒和周漪澜当了七年的女儿,她当然知道父母有多相爱幸福,尹绍寒从来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妻子,十分敬重她,生了女儿不仅疼爱有加用心培养,还为了妻子的身体考虑主动提出将来不再生育,这样的男人在现代社会都是绝无仅有的,她一直都不知道当年自己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周漪澜到底因何去世,沉默片刻饶有兴趣地道:“那你跟我讲讲他们的事情吧,师父从来都没跟我说。” 赵徽缓缓道:“我的身世你是知道的,我刚一出生,就被徐贵妃的人用死婴掉了包,当时师父的叔公尹太医偷偷将我送出皇宫交给他,就这样,我给他们当了十年的儿子。从我记事起,就能感觉到他们有多恩爱。那时候我们全家住在乡下,娘不会种地,喜欢种花,爹就把家里的菜地都翻出来跟娘一起种花,一起做花茶。娘不精女红,给我们做的衣裳特别难看,我还嫌弃过,结果被爹给训了一顿。你不知道他对那几件衣裳有多宝贝,说娘做的衣裳再丑,那也是娘的心意,是最宝贵的,别人可以嫌弃,唯独我们不能。他们有一个女儿,比我大三岁,在我四岁那年不幸夭折。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药方时特别惊讶,你的字迹跟她的太像了,连性子也很像,爹那么疼你,我想跟这个也有点关系。” 这些事情都是葭雪上一世亲身经历过的,都是最美好的回忆,只可惜缘分太浅,七年后生离死别,后来再相逢,却永远地失去了第一个给过她母爱的母亲。 “姐姐死后,娘思女成疾,身子越来越弱,一年不如一年。后来,徐贵妃得知我还活着,就派了杀手要杀我灭口。娘为了保护我,被杀死了。”回忆至此,赵徽脸色微微泛白,胸口隐隐作痛,“我杀了那些杀手,可真正的凶手在宫里,我要给娘报仇就必须回到皇宫,我瞒着师父去见一直在找我的和怡郡王。在他的庇护之下,我安全回到宫中,成为了赵徽。师父以为我贪图荣华富贵,不辞而别,父皇为了彻底割断我的过去,竟然派人暗杀师父,他为了避祸,就装成老头藏在穷乡僻壤,也是你们有缘,他成了你家的邻居。后来我说服了父皇,他放过了师父,再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赵徽已经改口称尹绍寒为师父,却仍旧唤周漪澜为“娘”,生母养母皆被徐贵妃害死,难怪他那么痛恨徐家,要将徐家置于死地。 葭雪眼眶一红,她在大槐树村出生的五年里竟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周漪澜死在她不知道看不见的地方,母女缘分如此短暂,她多想再唤一声娘亲,哪怕是对着一座坟墓也好,黯然道:“师娘葬在哪里?” “沧州桑树湾,娘和姐姐葬在一起,师父每年都会回去扫墓,你若想去,今年就跟我们一起吧。” 周漪澜的祭日在冬季,葭雪天天盼着冬天到来,她迫不及待地想回桑树湾见一见母亲。 比这一天更早到来的,是赵徽和柳瑶的婚期。 五月十五,也是葭雪和贾敏的生辰。这一天长安城热闹非凡,明睿郡王迎娶理国公嫡孙女柳瑶,十里红妆,新郎游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而荣国府中亦是一番热闹景象,贾敏的及笄礼也办得十分隆重。 早在四月,林家给贾敏的及笄贺礼就已经送到,除了金玉古玩丝绸苏绣,多是姑苏土仪和贾敏最喜欢的书籍字画,其中有一幅是庞筠的墨宝真迹,还有一本林海唱和贾敏之诗词的诗集。 葭雪和贾敏常有来往,在前一天就给贾敏送上了精致的针线,和几样自己亲自制作的药妆胭脂。贾敏知道葭雪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待她十分亲厚,收到她的礼物十分喜欢,亦给她准备了生日礼物,送了一件多罗呢斗篷一对翡翠玉镯和一块五彩晶莹的琉璃佩。 尹绍寒没有去参加赵徽的婚礼,他一向不喜欢那种热闹的场合,就歇业一天,在家中给葭雪过生日。 相比贾敏的及笄礼,葭雪的十五岁生日就简单多了,一桌美味佳肴,师父和妹妹作伴,这样平淡的时光,正是她一直珍惜渴望的幸福。 当天晚上,葭雪睡得很沉,却睡得并不安稳,梦到了冲天的火光,将她和一个人团团包围,火焰熊熊燃烧,她只能看到那人是一团模糊的剪影,她努力地想要看清楚那个人的模样,却被眼前突起的烈火烧个正着,痛得她一个激灵,猛地坐了起来。 第47章 第二世 四十五 被烈火烧灼的疼痛犹自存在,真实得几乎让她以为自己置身火海,葭雪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睡意全消,无端端心生烦闷,干脆起床穿衣,出去透透气。 明月高悬夜空,洒下一庭清辉,凉风习习,初夏静夜里的虫鸣此起彼伏,忽然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夜的宁静,伴随着一个焦急的声音:“我是秦河,快开门啊!王爷出事了!” 葭雪内力高深,数里之外的动静都能察觉,秦河敲门喊话亦用上了几分真气,她在内院也听得十分清楚,闻言大惊/变色,疾步出门向外走去。 尹绍寒也听到了秦河的喊话,立即起床相见,开了大门,秦河一路跑进来,见到尹绍寒,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展,脸色仓皇,急道:“先生,您快去看看王爷吧,他今天喝了太多酒,吐了好多血!” 尹绍寒大吃一惊,脸色一沉,“这混小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喝太多酒就是不听,小雪,把我药箱拿过来,咱们去一趟王府。” 葭雪刚刚赶来,听到秦河的话,不由担心不已,立即飞奔去药庐拿师父的药箱。赵徽的胃不好,最忌过量饮酒,今天大婚,必定被人灌了不少,他竟然也来者不拒,喝到胃出血,严重点可能连命都没了,他就算不喜欢这门亲事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来赌气啊!葭雪一路疾跑给师父拿来药箱,两人一起出门,纵马直奔明睿王府。 明睿王府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喜气洋洋的新房之内却是一番愁云惨雾,一身大红新郎装的赵徽躺在床上,烂醉如泥,因为醉酒而酡红的脸上泛着奇异的青色,床畔站着一身大红喜服的新娘,被赵徽这副模样惊得花容失色,握住陪嫁丫鬟的手瑟瑟发抖,几次派人出去查看大夫请来了没有。 终于,丫鬟的通报声在门外响起,两个行色匆匆的人疾步入内,径直走向床边,两双眼睛都落在赵徽身上,满是担忧关切之色,别说给王妃行礼,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新婚的明睿王妃柳瑶只关心赵徽的身子,哪里顾得上大夫有无给她行礼,倒是她的陪嫁丫鬟如意十分不满,虽然给王爷看病是头等大事,但给王妃行个礼也不过一句话的工夫,他们竟然对王妃直接无视了。 房里还有以前伺候赵徽的丫鬟,都见过尹绍寒和葭雪,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对此倒是没什么反应,看见王妃的丫鬟如意那副表情,眼皮微微一动,依旧保持沉默,没有出言提醒。 尹绍寒一颗心都在徒弟身上,哪里注意到有人对他们心生不满,和葭雪配合,有条不紊地对赵徽实施急救。葭雪从药箱里的红瓶倒出一粒药丸塞进赵徽嘴里,接着取出青色瓷瓶,打开瓶塞,一手扶起赵徽的头给他灌了几口,又将他放了回去,然后伸手去脱赵徽的衣服。 见葭雪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竟然去脱赵徽的衣裳,如意变色脱口急道:“你做什么!”柳瑶的脸色也不大好看,看着葭雪亦有几分冷冷的敌意。 “救人,过来帮忙。”葭雪淡淡地回了一句,抬头看了柳瑶一眼,光明坦荡毫无其他,随即低头继续解着赵徽衣裳的系带。 柳瑶的丫鬟们尚在犹豫,伺候赵徽的丫鬟沉香立即上前,和葭雪一起很快把赵徽的衣裳一层层脱掉,露出健壮的胸膛,和脸上的皮肤一样泛着奇异的青色。 赵徽自小学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身条不似一般公子哥儿那般瘦弱,结实健壮而不魁梧,健美地恰到好处,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柳瑶的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耳朵根,屋里其他丫鬟的脸上都红了一红。 葭雪面不改色,对拿了一盏烛台过来的尹绍寒道:“师父,可以了。” 尹绍寒拿出一排银针,炙烤消毒之后刺入赵徽身上经络穴道,葭雪则和赵徽手掌相握,掌心劳宫穴紧紧相贴,以内力配合师父,助赵徽体内走了脾经心经的酒精归走肾经。师徒二人配合默契,排出赵徽体内大量酒精,方才收针开药方。 尹绍寒挥笔疾书,写好药方之后才对柳瑶道:“徽儿病得不轻,需得王妃小心照料,切记半年之内滴酒不沾,饮食上以清淡为主,忌食辛辣之物。休养上一段时间,徽儿就没事了。” 心头大石终于落地,柳瑶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听到尹绍寒唤赵徽为“徽儿”时却吃惊不小,难怪此人方才无视自己,说起赵徽的名字竟像长辈一般,心中暗自纳罕,一面吩咐下人去抓药熬药,一面将尹绍寒的嘱托一一记下,含笑问道:“请问先生是王爷的什么人?” “徽儿唤我一声师父。”尹绍寒简单地解释了一句,见葭雪已经整理好了药箱,说道:“小雪,咱们回去吧。” “先生且慢。”柳瑶上前一步,温婉地笑道:“现在天色已晚,不如二位就在王府歇下吧,万一王爷有什么不适,先生也能及时看看。” 葭雪看得分明,柳瑶在看着她的时候,那温和的笑容里掺杂了一丝戒备疏离。她只觉可笑,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尹绍寒想了想道:“也好,等他醒了我还要给他诊脉。”遂和葭雪在柳瑶的安排下来到客房歇息。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日上三竿,赵徽才清醒过来,不仅脑袋疼痛欲裂,胃里也十分难受,隐痛不止,身体似被抽空了一般没有一丝力气,只觉天旋地转,靠在床头下不了地。 尹绍寒过来给他诊脉过后,瞪着他道:“你这混小子真是不要命了,自己的身子不好好珍惜,下次再喝成这个样子,别来找我了,直接让礼部给你准备后事吧!” “师父,您忍心看着礼部给我办后事,我还不忍心看到您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呢,您放心,我这种人福大命大,死不了的。”赵徽嘿嘿一笑,揉了揉胃脘,疼得“呲”了一声。 “就知道贫嘴。”尹绍寒眼皮一抬,目光炯然,“你以前可不这样,上次大婚也没喝这么多,昨天你是故意的吧。” 赵徽眸中聚起一丝冷笑,道:“这您可冤枉我了,太子当着父皇的面送了我了他府里珍藏多年的汾酒给我宴客,我甚少喝酒,对汾酒所知不多,谁知道这酒喝着香,酒性却烈,我其实没喝多少,也差点没命了。” “那他就是故意的了。”尹绍寒眉头一皱,若有所思,“你不能大量喝酒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府里有他的暗子。” 赵徽点点头,眼底蕴起丝丝冷芒,“弄不死我也能让我元气大伤,真是我的好大哥啊!师父,您和小雪都警惕些,我担心他会对你们下手。” 尹绍寒冷笑道:“那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顿了顿道:“你的胃伤得太过严重,三个月来饮食上都不能有丝毫马虎,让小雪留下负责你的膳食,她在这我也能放心些。” 赵徽心底一喜,面色却未显露,道:“那就麻烦小雪师妹了。” 葭雪得知此事,没有犹豫很久,答应了尹绍寒的安排,她虽然不喜欢王府,却更担心赵徽的身体健康,也罢,她只管安排他的一日三餐,其他事情一概不沾,她不想让柳瑶有所误会,三个月后回尹宅即可。 当天宫里的太监总管奉了昭华帝的命令前来明睿王府探望,带来了许多补品,接着赵德亲自过府探病,太子赵徵和其他皇子也陆续地来到明睿王府,个个关心的话说了一箩筐,补品也带来了一堆,表面上兄友弟恭,人人和气,其实内里怎样,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送走了兄弟,赵徽以养病为由避不见客,陪着柳瑶三朝回门,以身体不适为由推了柳家的宴席,回府吃他的专属病号饭。他以前吃过葭雪做的饭菜,以常见食材做出人间美味,她的厨艺竟比宫中御厨还要高超,只是她很少下厨,赵徽也没什么机会享受她的手艺,现在成了病人,反而如愿以偿了。 不过,厨房里烟熏火燎,赵徽可舍不得她天天受油烟摧残,以送生日贺礼和感谢她的照顾为由,买了一堆香粉膏脂,送了不少绫罗绸缎金玉首饰。 赵徽给了柳瑶王妃应有的尊重,对她管理王府的行事手段从不过问,然而他和柳瑶在一起时,时刻端着王爷的风范,几乎从未有过笑脸,成亲至今,连肌肤之亲都未有过。 起初,赵徽以养病为由,柳瑶不好意思提此事,可一个月过去,赵徽的身体已经好了很多,却仍未与妻子同房,他只是胃病而已,别的方面又没有什么毛病。柳瑶心思细腻,在葭雪第一天来王府时就下意识地感觉到这个女孩会是威胁到自己的对手,不过短短数日,她就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她观察过赵徽和葭雪说话时的眼神,温柔宠溺,宛如三月阳光,只言片语,也能听出来他们之间的情分不浅,那一瞬间,柳瑶心痛地似要滴出血来,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自己,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一句和王府事物无关的话语,哪怕是询问她的喜好呢,一个字都没有。 葭雪已经尽力在避嫌了,尽量避免和赵徽单独相处,即使如此,她也能感受到柳瑶对她的敌意越来越大了,一个月后,教会了厨子给赵徽做的药膳,以照顾妹妹为由执意离开王府回到尹宅。 赵徽从来没有强迫过葭雪做她心中不愿之事,他挽留未果,便随她去了。 葭雪走了,柳瑶的危机感不减反增,她再没见过那个温文潇洒的赵徽,只见到一个死气沉沉的明睿郡王。无论哪一个,都让她痛如刀割。 “王爷既然喜欢葭雪姑娘,何不摆酒唱戏将她纳入府中,一解相思之苦呢。”柳瑶双手端上一碗燕窝羹,笑得大方得体,贤良淑德,哪怕内心已经痛到麻木,仍要保持王妃的风度。 “本王的事情,几时轮到你来管了?”赵徽坐在书桌后面,放下了手里挡住脸的书册,抬眼看着柳瑶,眼底一片冰冷。 第48章 第二世 四十六 柳瑶依旧笑得温婉端庄,努力地压制着胸臆间酸涩的痛意,轻声细语地道:“王爷的事,妾身自是无权过问,但在这王府后宅,妾身为当家主母,是应该为王爷多做考虑的。” 明睿郡王十八岁成亲,娶了当朝首辅的孙女、吏部尚书的女儿徐瑗,成亲一载,徐家获罪,徐瑗亦因犯下大罪而被休弃,去年冬天,明睿郡王不知何故,遣散了府里为数不多的两个通房,给了丰厚的嫁妆送其出嫁。几个月前,柳瑶得知皇上选中她为明睿王妃之时,一颗芳心甜如甘蜜,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柳瑶虽然不知赵徽因何遣散姬妾,但哪个女人不希望一生一代一双人呢,没有妾室通房在跟前碍眼,只有夫妻二人,是天下女子共同的最大心愿。 柳瑶满怀憧憬嫁过来,等待她的却是一盆从身凉到心的冷水,从小被教导的是妇德,学习的是端庄,行事的是贤淑,失望之后,收拾起曾经的希望,努力地去做一个好妻子好王妃,可她得到的回应,只是外人看到的相敬如宾,只有她自己能感觉到的相待如冰。 他不喜欢她,他给她的只有一个王妃的头衔,甚至连一个做母亲的机会也不想施舍给她。 “王妃既有此心,就把你身边那个如意处置了吧。”赵徽语气淡淡,眼角流露出一丝鄙夷嘲讽的冷笑,“昨儿晚上在你眼皮子底下对我暗送秋波,你都没发现么?” 柳瑶脸上的笑容登时凝固,精心描绘的妆容也遮掩不住瞬间苍白的脸色,千防万防,竟没防住自己身边的人。 大婚之后,赵徽给足了柳瑶体面,在下人和外人看来,新任王妃是很得赵徽宠信的,然而内里如何,柳瑶自己十分清楚,她带过来的陪嫁丫鬟也看得清楚。 如意是柳瑶在娘家时身边的大丫鬟,将来柳瑶出阁,多半要给她开脸给姑爷做通房,但柳瑶被许配给赵徽,赵徽是一个异类,府中除了王妃,任何妾室也无。如意当初还失落过,哪知柳瑶嫁过来之后,却跟守活寡几乎没什么区别。一心攀高枝的如意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铤而走险,没得到任何回应,却被赵徽捅到了柳瑶跟前。 被自己最信任的丫鬟打了脸,柳瑶羞愤气恼不已,强自平静道:“既然王爷不喜欢,那妾身知道该怎么做了。”看在往年的情分,她不会赶尽杀绝,但如意也不能留在王府了。 赵徽淡淡地道:“你是王府的女主人,这点就够了,至于我的事情,以后你最好一个字都不要再提,包括纳妾的事,再把你身边的丫鬟都管好了,下次再有这种事情,我可就不留情面了。”平淡的语气里隐然有几分威慑之意。 柳瑶冷然一惊,道:“妾身记住了。”心脏跳动的地方,已然凝结成冰了。 她终于明白过来,他做的这些事情都是因为步葭雪,遣散姬妾也好,不收新人也罢,统统都跟她这个王妃没有任何关系。 闺中密友有多少人羡慕于她,整个王府只有她一个王妃,没有侧妃庶妃侍妾通房来碍眼,华美的表象之下,没有人知道她是被置身于那个位置的傀儡,有多风光就有多痛苦。 她嫁的人不是赵徽,只是这座冷冰冰的王府,从一开始就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一辈子就只能在这里孤独终老了。 在十五岁最美好的年华里,青春尚未开始,就已成为槁木死灰,逃不脱这如山重负的束缚。早该知道了不是吗,妻妾成群也好,心有一人也罢,她只是他的妻子,王妃的位置换了谁都可以,她只不过恰好被皇帝放了进来。 然而,便是她也出生在妻妾成群的勋贵之家,到底还是意难平。 葭雪对此一无所知,她只知道赵徽的前妻是徐瑗,至于他曾经有过几个女人都跟她无关,她没兴趣知道,她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将安然抚养成人,给上辈子的父亲这辈子的师父养老送终,平平安安等到贾宝玉出生拿到通灵宝玉逆天改命。 此间皆为虚幻,有些东西可以当真,有些东西,却当不得真。 春去秋来,两个寒暑之后,林昶出了孝,回京城起复,仍居礼部侍郎一职,两个月后,礼部尚书致仕还乡,昭华帝擢升林昶为礼部尚书,管理全国学校事务科举考试及藩属和外国之往来事。 两年多以来,葭雪成了京城最有名气的女医,曾奉召入宫,为昭华帝宠妃治疗妇科疾病,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女眷生病皆请其医治,她心思细腻,妙手回春,医术高超,医德高尚,更兼年轻貌美,有不少寒门出身的秀才举人请媒人上门提亲,也有一些读书人认为她抛头露面不守妇道,曾出言讥讽抨击。不论毁誉如何,葭雪都坚持本心,尽力救治每一个病人,外界对她评价如何,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赵徽看着踩破了门槛的媒人,恨不得都将这些人都打出去。葭雪对媒人坚定拒绝,说自己此生献于救死扶伤之业,并不考虑成亲嫁人之事,还是拦不住媒人的嘴,后来实在是烦了,她就干脆说自己因为试药而失去了生育能力,若嫁人一不为妾二不接受夫君纳妾,这才让提亲之人知难而退。 对于葭雪的要求,提亲的男子和媒人都嗤之以鼻觉得十分可笑,她不能生育,竟还不许未来夫君纳妾,这不是故意要让夫家断子绝孙呢,这种善妒恶毒的女人可不能娶。来宁安堂提亲的人消停了,对葭雪名声不大好的流言却传了出去,不过,她对这些却是一点也不在意了。 葭雪名满长安,贾敏身体不适也请她过去医治,两年来时有来往。有一天葭雪受贾敏之邀给生病的贾瑚开好了药方,忽然有一封来自杭州的信送到了贾敏手上。 杭州和贾敏有关之人唯有庞家,她回京之后和庞熠有书信来往,只是帝京和杭州天南海北,两人一年也就只能通三四回书信,这次贾敏十分欢喜地拆开了庞熠的来信,将将看了几行,脸色骤然一变,眼眶一红,泛起一层水雾。 葭雪瞧了一眼信纸,梅夫人病逝了。 贾敏在杭州时曾得梅夫人指点,两人算得上有师徒之谊,时日虽短,却让贾敏受益匪浅,她在心中早已将梅夫人视为恩师,对其十分敬重,此刻得知梅夫人死讯,伤心难过了好些天,写了厚厚一封回信宽慰庞熠。 很快,林海和贾敏的婚期就定了下来,于次年三月初七成亲。荣国公千金贾敏出阁,礼部尚书之子林海娶妻,两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一时传为京城佳话。 自从定亲之后,贾敏就开始绣起了嫁妆,林海尚是秀才,未有品级,她的的凤冠霞帔就只能比着九品的例绣缠校花纹,还剩了一点零碎活计,葭雪来荣国府给女眷看诊,必定会来看她,偶尔也帮着做上一点。 “明年大爷金榜题名,姑娘这凤冠霞帔可就要换了。”世人皆道林海要双喜临门了,今年春天成亲,秋季回乡秋闱,林海当年连中小三元案首,想必秋闱能考中解元也未可知,明年春闱殿试,就能正式步入官场了。不过葭雪记得清楚,原著所写林如海是贾雨村的前科,贾雨村考中进士的时候,英莲都三岁了,林如海三十多岁时黛玉才出生,也就是说他可能要到三十多岁才能考中探花,这也没什么,古代科举难之又难,考到白发苍苍仍是童生者不知几何,林如海三十岁中探花也是年轻有为了。只是葭雪心想,以林海的才学,早几年考中进士也不难,为何却要在十年之后才能金榜题名呢,难道这中间还有什么变故? 贾敏笑道:“可惜你早早地走了,不然等我换凤冠霞帔,你也好帮我绣上几件。” 葭雪含笑回道:“这可是爱莫能助了,其实就算当年不走,等大爷和姑娘成亲之后,我也想求姑娘给我恩典让我出去呢。” 贾敏还未说话,涟漪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礼单笑道:“姑娘,林家的聘礼都送过来了,这是聘礼单子,太太让我拿过来给姑娘看呢。” 贾敏接过礼单一看,不由大为震惊,六万两银子的聘金,各色上用绫罗绸缎一百匹,金银珠玉头面首饰一百套,四季衣裳一百六十套,貂皮十六张,红狐皮十六张,张张同色毫无瑕疵,另有羊酒三牲果品等物应有尽有。 别说贾敏看了震惊,林家的聘礼在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丰厚了,亦让不少人吃惊羡慕,贾代善夫妻相当满意,更觉体面。林家的聘礼丰厚,贾敏的嫁妆也不遑多让,夫妻二人心疼贾敏,自她出生就开始攒上嫁妆了,贾家现在是鼎盛时期,贾敏出嫁时,十里红妆也形容不尽。 涟漪笑道:“姑娘,刚我看见那红狐皮子了,每一张皮毛颜色都一样,竟不知是攒了多少年才有这十六张,给姑娘做件斗篷甚好。” “先搁着吧,做了也穿不得。”贾敏却没同意,红狐皮子难得,她也喜欢鲜艳的颜色,但如今林海没有官职,她哪里能穿狐皮,做好了也是压箱底,还没得惹人口舌,说她轻浮。 涟漪不明就里,但贾敏发了话,她也就没有多言了。 一时外头有人传话,说史夫人派人来接贾敏去荣禧堂,葭雪连忙起身告辞。 很快到了三月初六送嫁妆的那天,林海送到贾家的烟花爆竹足足放了一天一夜,葭雪在向阳街的宁安堂都能远远地看到荣国府那边冲天的烟花,一时好奇心起,换了身男装出去看热闹。 葭雪猜测荣国府门口人最多,不如去林府门口看看,刚走到林府附近,只见道路两边乌压压站了许多前来看热闹的百姓,一直绵延至街口。林府大门口也是噼里啪啦鞭炮不断,不多时,听见一阵乐声,只见街道尽头出现一支队伍,当先一人骑着高头大马,看起来年近三十,面容白净,五官昳丽,身着锦衣华服,却不知是谁。 第49章 第二世 四十七 人群里有人问起,旁人回道:“这是荣国公的大公子。”葭雪闻言微微一惊,就多瞧了几眼,这帅哥竟然是贾赦!先一愣又一乐,她的印象里贾赦一直都是电视剧里那个色老头的形象,现在看到的却是个年轻版的贾赦,不得不说贾家的基因还是不错,至少贾赦还是很有颜值的,难怪贾琏也长得不错。 队伍过处,众人只见当先的嫁妆箱子上先是瓦片土坯,一共六十块,乃为房舍庄田,接着便是一张紫檀拔步床,后是柜子桌椅梳妆台之类的大小家具,均为紫檀黄梨红酸枝等木材所制,都是积年的老东西了,然后依次是子孙桶、古玩字画、绫罗绸缎、衣裳鞋袜、金玉首饰、药材书籍等物,足足用了一个多个时辰,最后一抬嫁妆才送进了林府的大门。 两旁百姓个个看得瞠目结舌,纷纷道:“只当林家的聘礼就够丰厚了,没想到贾家姑娘的嫁妆竟还要多上十分,这嫁妆随便抽一成出来就够咱们一辈子的花销了,林家公子可真是人财两得。” 又有人道:“谁不知林大人和贾公爷都是当今圣上的红人,这个数的聘礼和嫁妆才配得上他们的身份,你们羡慕也羡慕不来。” 其他人纷纷附和:“正是正是,人家什么身份,咱们不过看几眼罢了。” 宣平侯府亦是热闹非凡,未来奶奶的嫁妆抬进了门,除了那张百子千孙拔步床先搬进了新房铺设,其他嫁妆都放在了院子里供来访的亲友观看,林家五代单传,纵有族亲也都出了五服,大部分都在姑苏,京城并无亲戚,到访之人都是林昶和林海素日交好的同窗或同僚。 贾家的嫁妆都送了林家,热闹都看完了,众百姓纷纷离去,葭雪正欲走时,忽见街角处驶来一辆马车,飞快地驶到林府门口的,林府里面突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那马骤然受惊,嘶鸣一声撒蹄就跑。 彼时百姓尚未走完,还有许多人在此,那车夫早已吓得面如土色不知所措,受惊的马横冲直撞,有人尖叫一声四散逃命,却因为人多而纷纷摔倒,眼看就要发生踩踏事件,葭雪不及多想,纵身一跃,飞身过去跳上马背,拉住缰绳控制马头,尽量不让马儿向人堆里冲过去。 那马顽劣不易驯服,葭雪当场制服不了它,索性拉着缰绳调转马头,控制那马向一条比较冷清的街道跑去。 狂奔了两条街之后,受惊的马儿才被葭雪驯服,她拉住缰绳,马儿前蹄上扬,嘶鸣了一声方才停下。 葭雪跳下马背,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吓得脸色煞白的车夫,拍了拍马背,“没事了。”正欲走时,车帘掀开,一个清正的男音说道:“小哥请留步,多谢小哥相救,不知小哥尊姓大名,家住何处,苏樾他日好登门致谢。” 苏樾?葭雪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就转过身看去,只见刚才那说话的苏樾已经下了马车,看起来二十岁出头,五官清俊,举手投足之间潇洒隽秀,一看便是书香之家的公子哥儿,想是刚才颠簸地太狠,连束发的头冠都歪了,额头上还撞出了几处淤青。葭雪越看他越觉得有点眼熟,记忆里搜寻了一遍之后,猛然想起来了,这个苏樾不就是那年钱塘江观潮的时候,林海遇到的林家故交苏哲苏大人的儿子么! 当时苏樾已经中了秀才,三年前秋闱高中解元,苏樾这次回京定是为了明年的春闱,林苏两家世代交好,苏樾去林家,看来是为了恭喜林海新婚之喜了。 苏樾乍见那个刚刚救命之人,不由一愣,眼前之人明眸皓齿,貌比潘安颜若宋玉,看起来年龄也不大,竟有如此身手制服了那匹惊马,看来是习武之人了。他来此是要给故人贺喜,万一自己的马车在林府门口给百姓造成伤亡,别说是给林家添晦气,连自己明年的科举之路只怕都有了污点,因此苏樾对刚才施以援手之人很是感激。 葭雪临时编了个假名,拱手压粗嗓音道:“在下步怀真,举手之劳而已,苏公子不必客气,这就告辞了。”她豪气干云地说完这句话,转身大步就走。 苏樾正想追上去问她住在何处,他日好登门道谢,才追了几步,救命恩人就不见了踪影,只得作罢,整理好仪容之后回转林府拜见林昶。 葭雪回到尹宅,迎面遇到了赵徽,盯着她看了片刻,说道:“你头巾歪了,气息微微有些紊乱,身上还有马的味道,出去骑马了?” 葭雪点头,“我刚去看贾姑娘的嫁妆了,在林府门口有人的马受了惊,我就顺手救了一救。” 赵徽顺口问道:“救了谁?” 葭雪回道:“那个人叫苏樾,是苏哲苏大人的儿子。” “原来是苏哲的儿子。”赵徽沉思片刻,自言自语道:“林海和苏樾,如果不出我所料,明年殿试三甲必有他们二人。”如今皇帝渐渐年老,几个皇子暗中较劲,年年科举三甲和进士们不仅是皇帝选拔人才的盛宴,也有皇子要拉拢的对象。赵徽无意龙椅,支持荣孝郡王赵德。宁国府贾代化属太子赵徵一派,荣国府贾代善以显赫军功仍袭国公一爵,却是皇帝的心腹,赵徵赵德都对其示好,贾代善却从未给过回应。林家出身勋贵,已转型为书香门第,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都有一定的人脉,亦是各个皇子看重之家。明面上赵德和林家并无往来,赵徽却在八年前已经和林海结识,对林海很是赏识,曾对赵德推荐过林海在漕运漕帮方面的见解,只要漕帮背后的势力一倒台,赵德大功告成,将来漕帮漕运的整顿事宜,就准备交给林海来做了。 明天林海成亲,赵徽和尹绍寒都早早地收到了请柬,柳瑶未出阁时和贾敏是闺中密友,如今贾敏成亲,她以手帕交的身份添妆,又要以明睿王妃的身份为林家准备丰厚的贺礼,赵徽看过礼单没有异议,明天一起登门贺喜。 当年林海回姑苏应考,曾得尹绍寒指点,练过几套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和内功,算得上有半师之谊,如今成亲,亦给他下了请帖。只是尹绍寒一向不大喜欢这种热闹唱和,且来林家的多是达官贵人,他甚少与这些人来往,只准备了贺礼让赵徽带过去,他就不出席了。 林贾两家为了明天的婚礼忙里忙外,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唯有一个人有点闷闷不乐,正是林海那个七岁的小妹林潆。 林潆十分不解,她哥条件那么好,当年伺候林海的那个丫鬟居然还不同意嫁给她哥当妾室,要知道林如海将来可是巡盐御史,位高权重还是个油水丰厚的官职,给林海当小妾不亏啊,那丫鬟也忒不识抬举了。她原本还想帮衬那丫鬟将来斗贾敏呢,有个帮手也好啊,可惜竟走了,林潆纠结了这几年,她改变不了贾敏进门的事实,只得退而求其次,决定和贾敏井水不犯河水,反正原著里也写了,林海为了生儿子纳过妾,如果贾敏自己生不出儿子还不许妾室生,那她就得出手了。 穿越成林如海的妹妹,享受了林家的优渥生活,就得为林家着想,不能让林家绝嗣啊!林潆斗志昂扬,不就是宅斗么,谁怕。 早先林海回到京城,听闻葭雪已成了名满长安的女医,惊讶不已,在她登门拜访苏夫人时和她聊了几句,林海知道贾敏待她与旁人不同,提出成亲当日,若她得闲,可来府里陪贾敏说说话,新娘子入了洞房要一直等到新郎给宾客敬酒之后才能回来,有个相熟的人说说话也好打发时间。 葭雪知道贾敏和柳瑶关系亲密,若她去了,定会撞见柳瑶,她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赵徽的王妃,免得又发生什么误会,便找了个借口婉言拒绝了。 依偎在苏夫人怀里的林潆扑闪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了葭雪好久,忽然开口问道:“母亲,她就是以前给我做过衣裳的姑娘么?”当年林潆出生,林海疼爱小妹,让葭雪给林潆做过不少衣裳,做工绣活都精致到十二分,林潆还是很喜欢的,只是当时她见葭雪的次数不多,只记得这个女孩子是林海的大丫鬟,长得十分标致,三年后再见,心中暗暗惊艳,这模样堪称绝色,拴住男人心忒容易,得想个法子把她留下,将来好发展成同盟牵制贾敏。 苏夫人笑道:“是啊,你喜欢的那几件都是她做的。” 林潆小手一拍,双眼一亮,高兴地道:“母亲,您不是说我该学针黹女红了,我看咱们府里针线上的人都不如她,不如您就请她来教我嘛。” 苏夫人拍了拍女儿的手,“葭雪针线好,我也想让她教你呢,但她现在是女医,忙着接诊病人,哪里有空教你。针黹女红也不必多学,主要是为了磨一磨你的性子。倒是老爷给你请了西席先生,过几天就来,你准备准备上学的事。” 一提上学,林潆一张小脸就皱成了苦瓜,语文课学那些之乎者也就够头疼了,穿越过来的文化课还只能学这些,理科狗伤不起啊!林潆穿越前的专业是机械工程,她对摆弄古代的织布机纺车之类的器械挺感兴趣,一看经史子集就头疼,在姑苏的时候林海守制读书,还给她启蒙上课,熬了三年,回到京城还得学,简直要命,她《天工开物》之类的科学书籍有点兴趣,可全都是文言文,不打好基础,再有兴趣的书也看不懂。 林潆瞬间就蔫了,胎穿简直就是最倒霉的穿越,又要当小孩又要重新当学生,理科学霸一朝变成文科学渣,怎一个苦字了得! 葭雪早就知道林潆跟她一样不是土著,不明白林潆想留下她的真实心思,笑道:“承蒙姑娘厚爱,奈何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望姑娘谅解。” 林潆闷闷地“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三月初七那天,从宣平侯府到荣国府的街道,迎亲送嫁的队伍走成一条长龙,敲锣打鼓鞭炮不断,热闹非凡,两旁围观的百姓不计其数,新郎官林海身着大红礼服,胸口戴着红花,骑在马上身姿挺拔,玉树临风丰神俊朗,若不是迎亲而是状元游街,只怕就出现掷果盈车的景况了。 尚书公子,国公千金,人人都道是金玉良缘天作之合。 林海上门迎亲,被贾赦贾政堵在了大门,说什么也不肯给他开门,热闹了一阵,林海从门缝里塞了好些金叶子,闹得差不多了,贾赦贾政才开门放他进去。 路上又遇到了贾赦七岁的儿子贾瑚和宁国府六岁的哥儿贾珍,还有史夫人娘家兄长保龄侯的三个公子史鼏(mi)、史鼐和史鼎几个孩子,纷纷堵在路上跟林海要红包。贾瑚和贾珍年龄最小,得的红包最多,史家兄弟三人年长一些,不过是图个热闹,没真的为难林海,拿了红包高高兴兴地跟着迎亲的队伍一起进了二门去贾敏的闺房小院,四个全福太太送上了昨儿嫁妆里的凤冠霞帔、催妆礼和催妆诗。 贾敏十七岁出阁,比姐妹们都略迟一两年,闺房里陪她说笑的除了两个嫂子,其他姐妹们大都已经嫁为人妇,心性还如往年,故意刁难林海,撺掇贾敏出了几个刁钻古怪的题目。贾敏亦有心考考林海,便出了三道考题,一诗一词一曲,暗含三种物件,需猜出来了方可更衣。 林海满腹才学,和贾敏志同道合,看到题目思索片刻,却没有直接写出谜底,而是次韵贾敏之作,亦以一诗一词一曲作答。 众女又为难了林海一番,见吉时将至,贾赦之妻张栩才让全福太太给贾敏更衣,盖上龙凤呈祥的大红盖头,前往荣禧堂拜别父母。 第50章 第二世 四十八 林家请的全福太太一共四人,分别是镇国公牛府的大奶奶刘氏,内阁大学士张家大奶奶陈氏,亦是贾赦之妻张栩的娘家大嫂,国子监祭酒李家大奶奶孙氏,户部尚书杨家大奶奶江氏,以前都见过贾敏,此时贾敏新妆已成,换上凤冠霞帔,在大红礼服映衬之下,一张俏脸娇艳明媚,黛眉如柳,目生光辉,难描难画,众人都看得呆了一呆。 “敏儿妹子真是天仙下凡,怪道咱们都看呆了呢。”短暂的出神之后,陈氏笑着开口,抖开手里的盖头,“吉时快到了,林姑爷在外头都等急了呢,新娘子该出门了。” 红色的盖头遮住了视线,贾敏只能看到自己身上大红的裙摆和绣了凤穿牡丹的新鞋,不多时,一只宽大的手握住了她微微出汗的右手。温暖的热度自手心传来,让贾敏心中的紧张平息了不少,她随着林海一起出了屋子,来到荣禧堂。 隔着盖头,贾敏看不到父母,盈盈跪拜,一想到即将离开他们,心中一酸,眼眶也红了。 贾代善和史夫人极其疼爱小女儿,留了几年,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贾代善感情内敛,心中不舍,也只嘱咐让林海好生相待贾敏。史夫人却已忍不住落下泪来,拿帕子拭了脸上的泪珠,扶起贾敏,搂着女儿哭道:“我的儿,从今往后你就不在我跟前了,当别人家的媳妇,就不能像家里一样自在了。到了婆家,切记孝顺公婆,相夫教子……” 史夫人哭得伤心不舍,旁边的两个儿媳妇张栩和王子朠也含着泪嘱咐贾敏,一时间满屋子里的丫鬟婆子们都跟着淌眼抹泪。 “女儿记住了,父亲,母亲,您二老一定要多多保重。”母亲一哭,贾敏也忍不住哭泣起来。 荣禧堂里哭声一片,林海连忙对贾代善夫妻郑重地道:“请岳父岳母放心,小婿定会善待娘子。” 母女婆媳几人哭得伤心,贾代善叹了口气,道:“太太,吉时快到了。” 史夫人依依不舍地放开贾敏,让贾赦背着贾敏出门上花轿。 林海上马,迎亲队伍回转林府,一路喜乐炮竹不断,轿子入了宣平侯府,林海看着一身大红的贾敏跨过了火盆,难掩心中欢喜激动,笑着牵住贾敏的手,被人簇拥着入正房拜堂。 拜过天地高堂,众人簇拥着一对新人入洞房。 林家亲眷都出了五服,来此贺喜的宾客都是苏夫人的娘家和林昶平时交好的同僚,还有林海在国子监读书的几个同窗好友,回京准备明年应考的苏樾也在其中,还有几个年龄小的孩子,起哄吵着要看林海掀盖头。 自古男女大防,也只有在新婚之日才能见一见平时见不到的闺阁姑娘,贾敏是什么身份,更是难得一见,都催着让林海掀盖头。 林海从全福太太孙氏手里接过系着红花的秤杆,走向端坐在新床床沿上的贾敏。 贾敏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心跳突突地快了几分,接着眼前一亮,视线里一身大红的新郎官俊雅无匹,笑容满面,两厢对视的一刹那,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惊艳,看到了缱绻柔情。贾敏面上微微一红,对着林海嫣然一笑,低下了头。 盖头掀起的一刹,满屋寂静了片刻,一个玉树临风,一个美若天仙,真是佳偶天成,众人惊叹了一回,苏樾打趣林海道:“林兄弟和弟妹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们两个别是金童玉女托生的吧。” 众人纷纷附和,林海满面笑容,目光落在贾敏身上舍不得移开,三年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从今往后,他们就是夫妻了。 陈氏见贾敏羞涩不自在,笑着把屋里的小子们都赶了出去,只留了几个女眷,对林海笑道:“到了开席的时间了,新郎官先去招呼客人吧,这儿就交给我们了。” 林海对着贾敏微笑颔首,吩咐大丫鬟紫檀去拿汤羹饭食过来伺候贾敏用饭,然后才出了屋子去往宴客大厅。 “姑爷真心疼姑娘。”贾敏带过来陪嫁丫鬟涟漪一边帮着她取下头上沉重的凤冠一边喜滋滋地说道。其他女眷亦笑着附和,都说林海果然心疼媳妇,贾敏将来有福。 贾敏抿唇一笑,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换下了方便行动的褙子裙,吃完紫檀送来的食物,将将漱了口,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来的正是柳瑶和已经嫁给北静王的赵婧。陵珂县主水翾三年前就已成亲,夫婿武将出身,如今奉旨镇守山海关,水翾也跟着去了东北,此次贾敏成亲,她只派人送了贺礼,没能亲自回京贺喜。 两人都是王妃,屋里的女眷齐齐起身过来行礼。 “我正想你们呢,你们可就来了。”贾敏行了一礼,被二人扶了起来。 赵婧上前握了贾敏的手笑道:“说明咱们心有灵犀啊,敏儿,你跟林公子可真郎才女貌的一对儿!”柳瑶跟着赵婧上前,亦笑着说了几句恭喜的吉利话。 未出阁时,贾敏和赵婧水翾柳瑶三人最为亲密,她如何察觉不到柳瑶的情绪细微变化,自三年前柳瑶嫁给赵徽,她就发现她变了,比以前更加端庄,比以前更加贤淑,那双眼睛里再没了她熟悉的光芒,而变成了飘渺的寂寞。 真情假意,都不是那般难以辨认,柳瑶能看得出来,林海和贾敏心灵相通两情相悦,她真心为好友高兴,也难免为自己伤怀。 说笑了一阵,门口忽然探进来一个小身影,留在屋里伺候贾敏的一个林家丫鬟看见了笑道:“大姑娘来了。” 贾敏看着一个七岁的女孩走进来,直直地盯着她,眼神古怪,不明何意,她知道林海只有一个妹妹,当即友好地笑道:“小姑好。” 林潆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贾敏,见她娇艳不可方物,当场就被狠狠地惊艳了一把,随即被心里另外一个念头压了下去,她暗暗告诉自己,千万不能被贾敏的表象给迷惑了!哼,长得漂亮又怎样,蛇蝎美人! 这里人多眼杂,还有两位王妃,看起来跟贾敏还颇为亲密,林潆不能当着她们的面表现出对贾敏的厌恶,淡淡地笑了笑,“嫂嫂真漂亮。” 贾敏听林潆语气有点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正想跟她联络联络感情,林潆却道:“我得出去了,不然太太找不到我该担心了,诸位请自便。”说完就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有婆子过来请赵婧柳瑶和其他几位女眷入席,众人离开,只剩丫鬟陪伴贾敏。 宴席散后,按长安婚嫁习俗,婚宴之后新娘要随夫君见过长辈,林海回到新房携贾敏去正堂拜见父母。 林家亲族甚少,正堂只有林昶夫妻二人,受了贾敏的大礼,说了一些祝福之词,送上表礼,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儿子的终生大事终于尘埃落定,接下来,只盼着他们夫妻二人能为了林家开枝散叶。 诸事妥帖,天色已经黑了,回到新房之后,夫妻二人同饮合卺酒,没有亲族女眷来闹洞房,丫鬟们伺候二人梳洗完毕,都退出房门,在外听候使唤。 新房内龙凤红烛高烧,烛影摇红,灯下佳人笑靥盈盈,灿若云霞,宛如画中仙子,林海握住贾敏的手,见她双颊红晕,心头不禁一热。 当年运河之畔,暮色中惊鸿一瞥,林海也不曾想到会有今日,后来杭州再逢,观潮赛诗,缘分自此而起,终等到今时今日结为夫妻。 林海柔声道:“敏儿,从今往后,咱们就是夫妻了,你也别太拘束,父亲母亲都很和蔼,咱们家的规矩没那么大。” 史夫人和苏夫人来往密切,贾敏也听母亲说过林家婆媳相处,不似别家规矩繁重,也正如此才放心她嫁过来,至少不用立规矩受委屈,贾敏点点头,“我以前听母亲说过,婆婆是最和善不过的,我自当好好孝顺公婆。” 林海笑道:“母亲很喜欢你,不会给你立规矩的。”抚摸着手里的凝脂柔荑,林海心中悸动,似有什么蠢蠢欲动,笑道:“天色不早了,咱们歇息吧。” 贾敏想起昨晚母亲所授之事,双颊红晕更甚。 林海未经人事,却并非不懂,早年尹绍寒教他练习内功,学过人体经络穴位,知道一些生理常识,此刻佳人在侧,风流娇羞,一股小火苗自丹田烧到了心头,林海早已忍耐不住,捧起贾敏的脸颊,低头吻住红唇。 生涩的吻温柔而绵长,从眉心渐渐向下,不知何时衣衫散落一地,低低的喘息声在唇齿间流转,贾敏羞涩着配合林海的亲昵探索,林海为了这一天做过许多功课,尽量温柔让贾敏少受痛楚,初经此事,贾敏也听人说过会很痛,却比想象中轻得多,轻微的痛呼被林海封在口中,渐入佳境之后,竟是别有洞天,令人食髓知味。 龙凤红烛灯影摇,这厢柔情蜜意,从林府参加婚宴回到王府的赵徽心情却极其糟糕。 两年了,那个曾经他以为没那么重要的人却在不知不觉中牢牢地在他心里扎了根,她不再是曾经需要揣摩主人心思而活的小丫鬟,他看着她用自己的努力一步步成了名满长安的女神医,也一步步地让自己陷了进去,他用尽心思,嘘寒问暖不离不弃,可得到的回应一如当年,他爱上的人不愿意当他的妾室,如今还加上了一条,她竟然用以前拒绝媒人的话来拒绝他。 她将自己嫁给了行医救人之道。 如果在大事功成之后,他愿意放弃明睿郡王的一切,她还会不会如此坚持地拒他于千里之外呢? 第51章 第二世 四十九 身为一个黛玉粉,能亲自见证黛玉父母一路从相识到成亲的过程,没能参加婚礼虽然遗憾,葭雪却没十分在意,根据原著的年龄推算,林如海大概要到三十四五岁,黛玉才会出生,至今还有十五年左右。十五年间贾敏都没能生下孩子,不知要遭受外人多少恶意揣测。葭雪一直觉得问题可能出在林海身上,林家几代单传,为了子嗣,良妾婢妾通房都有不少,可也没见生出几个孩子出来,到了林昶,也就林海一个嫡子和林潆一个女儿。 生不出孩子,世人多苛责女人,葭雪对此深有感触,对贾敏将来的日子不禁生出几分忧愁,他们夫妻二人如今鹣鲽情深,将来为了子嗣,免不了纳妾收人,原著里也写明了林如海有几个姬妾,可惜命中无子,却把责任推到贾敏身上,林潆可不就是这么想的,有个视自己为林家大罪人的小姑子,贾敏将来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啊。婆媳毕竟不是母女,苏夫人再喜欢贾敏,也还是更偏袒自己女儿一点。 不过,事情可能会发生变数吧,葭雪进林府时,蝴蝶的翅膀就开始扇动了,林海在姑苏得尹绍寒教授内功武学,又有葭雪以食疗补身,林海的身体根基跟以前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林海身体健康,贾敏身体无恙,说不定没过几年就能生出孩子了,只要他们夫妻身体健康,黛玉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还要再等十五年才能见到爱豆,葭雪恨不得时间再走得快一些,见到黛玉再回去,才不枉穿越了一遭啊! 不过,当务之急却是另外一件事了,葭雪今年十七岁了,两年来说媒提亲之人从未断过,还是她说自己不能生育又不肯当妾或让丈夫纳妾,以如此苛刻的条件不惜自毁声誉才得了清静。但尹绍寒怎会不知她这话是个借口,待她犹如亲女,不忍她蹉跎青春,怎么可能一辈子都不成亲,最近念叨此事比以前更频繁了,他是江湖中人,也没想过在京城朝堂中人为徒择婿,便将目光放到了江湖武林,打听人品好武艺高强的青年才俊,好为徒儿挑选四角俱全的好人家。 尹绍寒私心里虽然希望赵徽能和葭雪结为夫妻,但两人有缘无分,强求不得,趁着自己还活着,把葭雪的终生大事定下来,免得自己有个好歹,赵徽没了顾忌,以身份情分强迫于她,弄得玉碎瓦全就不好了。 得知尹绍寒托人打听江湖的后起之秀,要给葭雪相看夫婿,赵徽登时气恼不满,跟师父起了争执,葭雪闻讯赶来,头疼不已,为什么他们两个人都不死心,一个一心想把自己嫁出去,一个又一次次地对她的拒绝视而不见。 因为这事,葭雪早对师父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出于尊重不能当着他的面去顶撞他,现在实在忍不住了,斩钉截铁地道:“师父,您不要以为我只是为了推脱别人而随口一说,我心意已决,别说不为妾室,便是正妻之位我也不想,成亲之事我从不考虑。不管您怎么想,不管世人如何看我,我此生绝不成亲,您为什么要打着为我好的名义来逼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呢?” 如果他们一意孤行,腿长在自己身上,大不了带上妹妹离开,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 这番话不仅是对师父说的,也是对赵徽说的,他不可能休了柳瑶娶她为妻,如果他真的抛下荣华富贵跟她远遁江湖,她也绝不可能答应,柳瑶何其无辜,她怎么能为了自己的“幸福”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 赵徽的脸瞬间血色全无。 尹绍寒张了张嘴,想劝她几句,却看到她眼中的倔强不屈,劝说的话语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一声长叹:“你这丫头,怎么就……唉,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管你了,你好自为之吧。”说完拂袖而去。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葭雪离开之时,赵徽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是。”简单干脆的回答,没有一个字多余的解释,葭雪用力地抽回自己的手臂,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亲手堵死了他通向她的道路,如果他还是尹珩,一切会不会和现在不一样呢? 然而,从来没有什么如果,所谓的如果,只不过是自欺欺人。 从那天以后,明睿王府的人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提心吊胆的日子,不知道自家主子为何突然变得十分暴躁,稍有不慎就倒了大霉。 最倒霉的还是王妃柳瑶,赵徽原本就对她不冷不热不闻不问,面子工夫做得却足,现在连面子也懒得做了。他的喜怒哀乐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能让他变成现在这样,也只有那个女人了。 柳瑶十分不解,即使他们是同门,以赵徽的身份要纳步葭雪为妾还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可两年了,他们还是同门关系,没有任何变化,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赵徽没能在这段无果的感情里伤怀太久,今年六月,鞑靼大军挥师南下,直逼云州。 鞑靼位于大靖之北,自大靖建国之初就屡次进犯,更占领了山西省的云州府二十余年。大靖帝都为长安,其实就是葭雪知道的北京,云州距京城并不遥远,可以说是大靖的北方门户,十五年前贾代善出兵收复了云州。如今鞑靼大军突然直向云州,朝堂上出现两极分化,一派主和一派主战。 鞑靼和东北的女真都是大靖的心腹之患,昭华帝行事严厉,向来主张犯我大靖天威虽远必诛,因此对主和派臣子的说辞一概不理,当机立断,派遣贾代善整装待发,率领大军前往云州。 贾代善挂帅出征前夕,贾敏和林海前来探望,战场上刀剑无眼,史夫人和几个儿女都忧心忡忡,生怕他有去无回,又不敢哭哭啼啼,太不吉利,贾敏送上了自己去庙里求来的平安护身符呈给父亲,忍住心中酸楚,道:“父亲多年未下战场,此去一定要好好保重。” “都放心吧,我十五年前能收回云州,现在也能守住云州,你们就在家里摆好庆功宴等我凯旋。”贾代善却笑得轻松,收下贾敏送的护身符。 贾代善未降级袭爵,乃是以自身显赫的军功所得,多年没上阵杀敌,练兵却一直没有松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有自信能得胜归来。 次日,贾代善领兵出征,于云州边境与鞑靼交战,战事胶着数月,贾代善仍牢牢地守住了边境线,没有让鞑靼人越境一步,但这场仗打得十分艰难,鞑靼大军就好像知道他们的作战计划似的,贾代善好几次都着了对方的道。数月作战下来,贾代善总结胜败经验,他几乎可以确定,军队里出了奸细。 贾代善察觉问题,和军师配合做戏,揪出了埋伏在军中的暗子,将其关押审问,那人却服毒自尽了,到死也没交代出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贾敏送走了父亲,没过几天又送走了林海。当年林母去世,林海为祖母守孝,耽误了秋闱,准备数载,于今年六月南下回乡赴考。 两人成亲之后,新婚燕尔夫妻和美,苏夫人看在眼里虽然高兴,却更担心子嗣之事,等了几个月却不见贾敏有动静,便想着给几个丫鬟开脸给林海房里放人了。 虽说林家规矩不比别处严苛,贾敏嫁过来没有受过婆母磋磨,但对这种事情,心中纵有千般不愿也不能说什么,就默默地同意了。 不料林海得知,却一口回绝了母亲,以读书备考为由推脱了此事。眼见秋闱在即,房里人多了争风吃醋对林海有所影响,毕竟前程重要,苏夫人就将这事暂时搁置了。林海和贾敏志同道合,贾敏又饱读诗书,两人不仅是夫妻还是知音,林海心里眼里只有贾敏一人,哪里容得下其他,那些个丫鬟跟他说话都索然无味,放进来作甚,又碍眼还让贾敏心里不痛快。 贾敏听说林海回绝母亲,心中暗自欢喜,虽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一早就有所准备,但哪个女人会喜欢跟别人来分享自己的丈夫,只盼林海将来还能如此待她,白头偕老,不负此生。 秋闱共三场七天,从八月九日考到八月十五日,今年中秋节林海是赶不回来了。 云州一战尚未定出胜负,帝都长安却已波澜诡谲,山雨欲来。 赵徽和兄弟们携妻入宫参加中秋夜宴,席间昭华帝照旧问了几句赵徽的子嗣问题,他今年二十有二,成亲两年仍无子女,府里连个侍妾也没有,最初皇帝以为是柳瑶善妒不肯给他纳妾,还敲打了这个儿媳一番。柳瑶满腹委屈,又不能说出来,还是赵徽自己将此事揽下,敷衍过去。 昭华帝喝了几杯酒,将甄贵妃身边的两个女史赐给赵徽为侧妃。赵徽领旨谢恩,面上殊无喜色。柳瑶见那两个新人面红欢喜,凉凉一笑,不过跟她一样,都是个摆设罢了。 中秋之夜,葭雪做了双黄连蓉月饼,在家中和尹绍寒赏月饮酒,安然依偎在她怀里听尹绍寒讲嫦娥的故事,忽然间,他们察觉到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迅速逼近而来。 尹绍寒拔剑在手,神情严肃,“有危险,快走!” 安然不明所以,只下意识地紧紧拉住姐姐的手,跟着他们向外疾跑。 三人跑出小院,十几道黑影从天而降,将他们团团围住,一言不发举刀便砍。尹绍寒长剑在手,身形腾挪,却是后发先至,一招就刺穿了一个对手的咽喉,将她们姐妹保护得滴水不漏。 “安然,把眼睛闭上。”葭雪拔出宝剑加入战团,和尹绍寒配合得天衣无缝,互为攻守,十几招过后,地上已是一片死尸,只剩一个活口,被葭雪一剑刺穿了膝盖,跪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尹绍寒冷声问道:“谁派你们来的?不说实话,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说着抓着那人的手用力一捏,那人手骨被捏的粉碎,惨叫一声,惊得树上几只鸟扑棱棱地乱飞。 “我,我说!”那人疼得撕心裂肺,怕得浑身发抖,“我们是太子派来的,太子爷的人已经控制了京城,派我们拿住几位王爷的家眷,其他人和太子里应外合,已经进宫了!” 第52章 第二世 五十 师徒二人闻言皆大吃一惊,尹绍寒立即一剑刺穿那杀手的咽喉,带着葭雪姐妹来到花园的假山里面。 自从三年前葭雪住进了尹宅,赵徽每次过来跟尹绍寒商讨大事也未刻意避开过她,虽然她对这些没兴趣,尽量不掺和进去,却也多少知道一些朝中局势。赵徵已年过四十,为元后嫡子,刚出生就被立为太子,然而昭华帝年富力强,登基至今年近花甲仍未有退位之意,赵徵屈居人下,在储君之位四十余年,盯着那把龙椅早盯得双眼血红,再拖下去夜长梦多,几个弟弟都年轻力壮各有所长,赵徵时刻觉得自己地位不保,即使将来他能从昭华帝手里接过江山,怕也坐不了几年。 昭华帝膝下成年的皇子共有十人,未成年的还有五人,隐隐分了三派,一派以太子赵徵为首,拥护太子的大臣不在少数,葭雪只知道宁国府的贾代化就是其中之一。一派以五皇子荣孝郡王赵德为首,赵德台面上没有拉拢大臣结党营私,上孝父皇下悌兄弟,颇得皇帝心意,赵徽和赵德关系最好,他无意大权,只一心帮助赵德。还有一派便是六皇子恂安郡王赵彻,三年前赵彻依靠母族,势力不弱于太子,不料徐家树倒猢狲散,赵彻失去了最大的助力,韬光养晦了三年,仍未放弃夺嫡之意。 今天中秋节,各个皇子都和王妃进宫赴宴,府里留着的都是姬妾子女,赵徽比较特殊,只有一位王妃,膝下无儿无女,他最在乎的人只有于他有养育之恩的师尊了,太子赵徵逼宫造反,控制其他兄弟的亲人,杀手才会找上门来,荣孝郡王府邸定也出事了。 皇帝的心腹贾代善带兵出征,京城兵力减少,赵徵趁机发难,谁也没想到他会在中秋节动手,事出突然,宫里情况怕是更加险恶。 尹绍寒扳动假山石壁上的一块凸起石头,前方堵死的假山打开一道入口,举着火把照亮前方道路,向下走去。 在尹宅居住了三年,葭雪竟不知这里还藏有密室,牵着妹妹的手紧随尹绍寒而下,来到地下密室。尹绍寒将火把插于墙壁底座之上,道:“安然,你在这里好好呆着,千万别出去,为师和你姐姐出门办点事。” 安然今年七岁,也跟着尹绍寒学医习武,知道今天发生了大事,点点头道:“我听师父的话,一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师父,姐姐,你们要早点回来啊。” 葭雪摸了摸妹妹的后脑勺,笑道:“放心,等你一觉睡醒,师父和姐姐就回来了。”安顿好妹妹,葭雪和尹绍寒一起离开密室,来到了地面。 “小雪,你去一趟荣孝王府,一定要保证荣孝王家眷的安全。”将机关复原,尹绍寒立即对葭雪分派了任务。 葭雪见尹绍寒神色凝重,心里莫名一紧,追问道:“那师父您呢?” 尹绍寒皱眉道:“太子敢逼宫谋反,就一定做了万全的准备,皇宫有大内侍卫,但我估计太子已经在里面做了手脚,我得带着徽儿的暗卫进宫,再迟怕来不及了。”边说边走,两人出了后门分道扬镳。 葭雪隐约听他们提起过,赵德暗中搜罗了一群武功高强的暗卫,由赵徽负责训练管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天就是分出胜负的关键时刻了,胜者为王败者寇,她对皇子争位没有任何兴趣,也不关心龙椅上那个人是谁,她只在乎自己的亲人能好好地活下去。 成名以来,葭雪去过荣孝王府给女眷看病,路线记得很熟,很快来到王府附近,却见大门紧闭,看不出任何异样。 不能走正门,葭雪就从角门附近偏僻的地方翻墙而入,一路摸到前厅,藏在屋顶,只见前厅院落灯火通明,院子里聚集着五十多个手持武器火把的青壮汉子,看其衣着像是缇骑。屋子里聚集着赵德的两个侧妃三个庶妃和四个年幼的子女,紧紧地贴在一起,每个人脸上都是惶惶不安之色。客座上是一个陌生男子,一生戎装,葭雪没见过此人,只能根据其衣着推断他应该是缇骑的某个首领。 前明设锦衣卫,缇骑属锦衣卫的侦察缉捕人员,大靖建国后废锦衣卫,却保留了缇骑,直接由皇帝管辖,专司侦察特殊案件和暗卫一职,一直以来非皇帝心腹不能胜任,没想到赵徵竟将缇骑也收入囊中,今天形势严峻,看来赵徵为了这一天已经筹备很久了。 院中躺了几具尸体,应该是王府的护院,葭雪略一思索,溜到前门附近,决定从外向内神不知鬼不觉地暗杀进去。葭雪躲在暗处,偷袭快很准,皆一招得手,将守在外院关押王府下人的几个缇骑小兵迅速斩杀,一剑劈断门上锁链,开门道:“大家不要惊慌,你们现在安全了。” 葭雪给荣孝郡王家眷治过病,来过王府几次,王府管家认得她,吊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回去,愁眉苦脸地道:“步姑娘,几位和小主子们还在里面,你赶紧救救他们啊!” 葭雪心中已想好对策,说道:“我知道,那里面人太多,我直接闯进去怕他们有危险,刘管家,我有一计,就不知道你们敢不敢了。” “姑娘尽管吩咐。”刘管家毫不犹豫地回道。 葭雪的计谋很简单,让王府下人浑身是血地跑去前厅院子说外面来了人,把缇骑和王府下人都杀了,制造混乱,让里面的人出来,只要里面的杀手离开前厅,她就有把握将那些人全部斩杀。 刘管家一心为主,岂有不应之理,立即分派下去,大部分人都留在原地,挑了几个忠心大胆的人把门口尸体的鲜血涂在脸上衣服上,慌慌张张地跑进前厅院子,装出惊骇无比的样子语无伦次地喊着“杀人了”之类的话。 葭雪藏身在附近,不多时果然见里面出来了十几个人,向门口方向疾走而去。葭雪瞄准目标,手里一把暗器飞出,五枚柳叶镖打中五人致命要害,当场倒地不起,不待其他几人反应过来,葭雪飞身突至,剑影寒芒交织闪过,十人连武器也没拔/出来就委身倒地,咽喉处一道红丝,渗出殷红血液。 过了好久,派出去的人都没回来,前厅里缇骑首领也坐不住了,留下了十个人看守,带着其他二十多人亲自出去查探情况,葭雪等人走远,施展轻功跃上前厅屋顶,瞄准目标,三枚暗器解决了三人,同时从屋顶跃下,手中长剑一抖,刺入了一个缇骑士兵头顶百会穴,那人当场气绝身亡。 剩余六人惊了一跳,纷纷拔刀涌上,刀刀攻向葭雪全身要害。 葭雪练武多年,又有尹绍寒赵徽陪练喂招,也积累了一些战斗经验,此刻一交手就将对方的实力摸了个清楚,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葭雪身如灵燕,闪避腾挪,对方刀刀落空,三招之后,两人被葭雪一剑刺穿心脏,还有一人逃跑,被蹲守在门口的几个王府下人用铁铲木棍给乱揍一顿,打得哭爹喊娘跪地求饶,被捆起来关进了柴房。 解决了这里,葭雪让屋里的一众侧妃庶妃公子姑娘们赶紧回到内院,她自己则立即赶往大门解决剩余的麻烦。葭雪没走多远,缇骑首领已率众归来,远远地见她手持长剑立于月光之下,周身杀气凛然,不由勃然大怒,“调虎离山,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想活还是想死。”葭雪淡淡地道,“趁早弃暗投明,荣孝郡王还能保你们一命,若执迷不悟,就别怪本姑娘大开杀戒了!” “好大的口气,区区一个女人也敢威胁老子,给我杀了她!”首领哪里将她放在眼里,大手一挥,二十几人将葭雪团团围住拔刀便砍。 缇骑中人武功水平都不算太高,若单打独斗,葭雪一招就可了结他们,但现在对方人多势众,她解决了十个人,自己也不同程度地受了伤。那首领见状心道不好,没想到这女人的武功远远超出他的预料,正想出去搬救兵,没走几步路,忽听背后隐有风声袭来,侧身一闪,一道雪亮剑芒擦身而过,接着向后急转,将他逼退回去。 “我再说一遍,不想死的就束手就擒。”肩头伤口流出的血液已将衣衫染红大半,葭雪依旧面色不改,剑指缇骑首领,丝毫不见弱态。 那首领啐了一口冷笑道:“你以为我是傻子么,我若投降,太子爷输赢我都得没命,只要杀了你,我还有荣华富贵的机会。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臭丫头,胆敢破坏太子爷的大事!” 葭雪第一次杀了这么多人,自己心里也有点发怵,但今天形势严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容不得她有丝毫退却,淡然道:“既然如此,就让你们死得明白,我叫步葭雪,明睿郡王是我师兄。”话音未落,刷刷刷连刺三剑,迫得那缇骑首领手忙脚乱,险险躲过穿心之祸,肋骨肩膀却被葭雪刺伤。 为求速战速决,葭雪索性用上了命轮里的武功,不料一出手威力之大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剑影挥洒宛如天罗地网,十几人无法逃脱也攻击不了她,不过三招,缇骑首领被她一剑刺穿了太阳穴,其余的人见首领已死,吓得纷纷弃械投降。 葭雪身已负伤,也不想继续再战下去,当即让刘管家捆了这些人,找到了个小丫鬟给她包扎伤口。一切处理完毕,月至中天,已是丑时三刻了。葭雪守在荣孝王府,一颗心却悬在宫里,师父带着暗卫进宫,不知情况如何,她不能前往相助,只能在这里等着干着急,唯有祈求上苍,保佑尹绍寒和赵徽安然度过此劫。 紫禁城里,亦是一番惨烈厮杀。 大内侍卫左司首领荆博早已被赵徵收买,杀掉总统领取而代之,将右司首领羁押。今天过节,皇帝命御膳房给当值的大内侍卫加餐加酒,每人赐了一小瓶,赵徵安插在御膳房的人在酒中做了手脚,当值的大内侍卫此刻都昏迷不醒,剩下的一批侍卫群龙无首,暂时听令于荆博。 尹绍寒带领三百暗卫从西华门夺取宫门,杀入皇宫,和赵徵的人展开了一场生死之战。 第53章 第二世 五十一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葭雪守在荣孝郡王府邸的正厅一宿没合眼,不知宫里情况如何,赵徵准备充分,赵德和赵徽虽然也暗中培养自己的兵力,但胜负都是未知数,即使此次成功打败了太子,也暴露了自己的实力,如果不能一举获得皇帝的宠信,将来赵德夺位之路只怕更加艰难。 赵德若败,和他同一条船上的赵徽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而她踏进荣孝郡王府之后,就进入了局中,胜了未必有她什么好处,败了,她就要亡命天涯了。 快到辰时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不多时大门被拍响,葭雪浑身一个激灵,提着剑站起来警惕地盯着大门,门内的几个奴仆个个都惊魂未定,向葭雪露出询问的表情。 “快开门,王爷回来了!” 门内的奴仆喜极而泣,急忙打开大门,只见赵德和王妃莫氏形容憔悴地进入大门,葭雪悬了一晚上的心终于安定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赵德没死,也没被关押起来,看来赵徵没有得逞。 刘管家迎上去简明扼要地把昨天晚上的事情说了一遍,赵德“哦”了一声,没什么吃惊的表情,似乎早已知道,吩咐道:“把昨天抓到的人送到京兆尹去。”刘管家得了命令,立即下去安排。 赵德和赵徽关系密切,知道他和葭雪的关系,早先在葭雪来王府给女眷治病的时候就免了她的行礼,此刻相见,葭雪只微微欠了欠身,“王爷和王妃安然无恙,我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我已经听尹先生说了,多谢姑娘护我全家周全,本王他日定要好好谢谢姑娘。”赵德见葭雪浑身是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心中对她更多了几分感激,“姑娘受伤了?” 葭雪道:“都是些皮外伤,不妨事的。既然王爷王妃都回来了,小女子也该告辞了。” 两人说话之间,赵德的子女妃妾们都已闻讯赶来,见到他们二人平安归来,个个喜气盈腮,上前请安问好。荣孝王妃在宫里提心吊胆地担心自己的一对子女,虽有尹绍寒保证自己的小徒弟会保护他们周全,但她仍旧放心不下,终于见到子女安好,一手抱住一个激动地流了几行眼泪,听到葭雪要走,连忙擦了泪水过来道:“姑娘大恩,原该留你致谢,只是我们也才回来,府里乱的很,就不留姑娘了,下次我再请姑娘过来,好好地谢一谢你。” “王妃客气了,这只是举手之劳。”葭雪客气地微笑回道,正欲走时,忽听赵德道:“你不必去明睿王府了,父皇留九弟有要事相商,现在还没出宫。” 葭雪原本就想先去明睿王府看看情况,听赵德此言,回之一笑,“多谢王爷告知,告辞了。”说完疾步走出王府。 “以前只当她是个柔柔弱弱的姑娘,没想到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我还想把她说给我那远房表弟呢,幸亏没开口。”葭雪走后,荣孝王妃听自己的儿女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遍昨天晚上葭雪怎么救他们的英勇事迹,秀眉紧皱,流露出几分惋惜的神色。 赵德道:“若没有她,咱们的孩子能安全活到现在么,指不定就被太子的人给抓了做人质,受了人家的恩惠,就少说两句。” 荣孝王妃叹道:“我当然知道步姑娘是豁出性命来保护咱们家,这份恩情我记在心里,总要报答她的,只是她到底是个姑娘,却没个姑娘家的样子,将来可怎么嫁人。” “这你就多虑了,九弟早就看上了她,只是人家不愿意罢了。”赵德打了个哈欠,“折腾了一宿,赶紧歇着吧,说不定等会我还要进宫。” 荣孝王妃闻言一惊,转念一想,赵徽跟葭雪师出同门,多年的情分,生出感情也理所应当,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不愿意,嫁入王府一辈子衣食无忧,她为何不肯呢? 葭雪出了荣孝王府,回到尹宅,此时尹绍寒已经回来接出了安然,他也浑身是伤,安然正在给他清理包扎伤口,葭雪立即上前,熟练地清理掉尹绍寒身上伤口上的血痂污渍,撒上药粉,再缠上绷带,道:“师父受了这么多伤,昨天晚上宫里的情况一定很凶险吧。” 尹绍寒脸色泛白,缓缓说道,“皇帝和他的妃子儿子们都在太平殿宴饮,被太子的人给包围了,太子当场发难,逼迫皇帝退位,荣孝郡王将他大骂一场,太子差点将他斩杀,徽儿及时救了荣孝郡王。没想到御膳房有太子的人,在宴饮的酒里下了药,此刻殿中所有人都中了毒。我带着暗卫进宫,暗卫人数虽然不及大内侍卫一半多,个个却都能以一敌十,他们和内卫大战,我带了十个人去了太平殿。” “太平殿被重兵包围,我们十一个人杀了进去,及时阻止了太子弑君,他见我们占据了优势,就趁乱逃跑了。我给别人解毒之后,徽儿和荣孝郡王奉旨平乱,出去带人跟太子大战。太子的人有一半是他自己的羽林卫,还有临时听令于荆博的大内侍卫,内卫原本就没什么斗志,徽儿杀了荆博,那一部分内卫就投降倒戈了,太子的羽林卫几乎全军覆没,他被生擒活捉了。” 尹绍寒言罢微微一顿,皱眉道:“叛乱已平,皇上让别的皇子各自回家,却单独留下了徽儿。” “难道皇上想让师兄继承大统?”葭雪猜测着问道。 “我看皇上是想平衡局势罢了。”尹绍寒淡淡地冷笑一声,“经太子谋反一事,皇帝对几个儿子大约都有了戒备,徽儿和荣孝郡王的联盟已经摆上了明面,暴露了实力,不管皇上是想离间他们还是弄什么障眼法,这些事情都跟咱们没关系。” 葭雪点点头,她对这些皇家夺位的事情也没什么兴趣。 尹绍寒见葭雪亦是浑身血迹,留了金疮药让她回房包扎休息。 安然重新给葭雪处理好伤口,葭雪跟妹妹嘱咐了几句话,蒙上被子倒头就睡,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外面有赵徽和安然的声音,像是梦中飘渺的幻听掠过耳畔,却没听进去一个字,只依稀感觉到有人给她掖了掖被子。 昭华帝雷厉风行,今天文武百官上朝时就下了对赵徵的判决,赵徵自出生就立为太子,至今四十余年,居储君之位却行大逆不道之事,结党营私,私吞税银,更插手漕运盐务,给漕帮盐帮撑腰,漕运盐务皆是国家民生大事,也是国库收入的重要来源,两项皆被赵徵所控,触犯皇帝大忌,更收买大内侍卫逼宫,罪不可赦,废太子之位,家产中除过田庄,其余一律充公,皇帝顾念父子亲情没有要了他的性命,只将他圈禁起来。 此事尘埃落定,昭华帝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欲弑君夺位,既让他震怒又让他心酸。 太子被废后十天,一道停战和谈的奏折送到了紫禁城。 贾代善镇守云州,揪出了军中奸细,此后虽胜多败少,鞑靼军队却仍旧纠缠不退,这次却不知为何,派了使臣和谈,要求和大靖谈判。 与此同时,赵徽被召进皇宫,皇帝派给了他一个绝密的任务。 看完皇帝给的一本密折,赵徽震惊不已,原来赵徵竟和鞑靼早在多年前就已暗中来往,此番云州一战,正是鞑靼应赵徵之计划挥师南下,目的是将昭华帝的心腹贾代善调离京城,方便他逼宫夺位,而赵徵给鞑靼许诺的好处是他登上皇位,将西北的云州、银州、雍州、凉州送给鞑靼。 赵徽心中既怒且笑,这西北四州都是大靖北方重要边关,尤其云州距帝都不过四百里,若被鞑靼占领,京城也就岌岌可危了,赵徵果然是想当皇帝想疯了,将这四州都给了鞑靼,他的龙椅只怕没坐热,鞑靼人就发兵直捣京城了! 赵徵让皇帝伤心失望,他二十岁的嫡长子赵弘却一直很得皇帝欢心,赵徵被圈禁后,赵弘留书一封说去庄子上清静清静,今天府里王妃派人去接他,到了庄子,下人们却说赵弘没有过来,这才慌了神,立即派人去找,将整个京城都翻了个遍,仍未找到赵弘的踪迹。 而云州边境却传回了一个消息,说有人趁夜过境,被守边的士兵发现,大战一场没能阻止对方,士兵在那发现了一块残缺的玉牌,正是太子府的信物,昭华帝立即确定,赵弘被鞑靼人劫持了。赵徵失败,承诺给鞑靼的西北四州就无法兑现,鞑靼军队无法战胜贾代善,就掳劫了昭华帝十分疼爱的皇长孙当人质,妄图让大靖以国土赎人。 昭华帝生平最卖国求荣的行径,对赵徵别的罪名都可容忍,唯独对这一点深恶痛绝,岂能让鞑靼如愿以偿,几个儿子之中,唯有赵徽在江湖里生存了十年,还有武功高强的师父相助,便派遣他和其师陪同和谈大臣同赴云州,暗中潜入鞑靼救出赵弘,无论如何,必须要保住赵弘的性命和大靖的国土。 被派遣到云州和鞑靼人谈判的使臣,正是礼部尚书林昶。 此去云州危险重重,葭雪担心师父的安危,因此在赵徽邀请她同赴云州之时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 九月初一那天,和谈大臣队伍从京城出发,奔赴云州。 第54章 第二世 五十二 去年年底,林昶出孝回京起复,任礼部尚书,主管全国学校事务科举考试及藩属和外国之往来之事,得知林昶要赴云州和鞑靼人谈判,苏夫人就愁了好些天,她并非目光短浅只知小家的女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家国家,先有国才有家,因此虽然担心忧虑林昶的安全,却仍是细心为他准备出行事宜。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林昶虽是文臣,却对外敌毫无讲和之意,以史为鉴,自古和外敌和谈,无非割地和亲,前明二百多年,从无和亲之事,将国家安危系于女子之身,那还要国家军队何用,大靖虽然取代了大明政权,却在对外敌的态度上一脉相承,一味忍让,只会让鞑靼得寸进尺。云州乃大靖的北方门户,绝对不能让鞑靼占领。 云州战事胶着三月,鞑靼以袭扰为主,贾代善守城不成问题,一直犹豫是否带领军队进入鞑靼境内大战一场釜底抽薪,不想保龄侯史清偲立功心切,带领人马追击敌兵,却在鞑靼境内遭遇了埋伏,伤亡惨重。经此一役,贾代善几乎可以确定鞑靼攻打云州未必是想夺下这座城池,真正的目的是将他的兵力拖在这里。这让贾代善烦不胜烦,他最不耐这种小人行径,和军师部下商讨已久,终于制定了进入鞑靼的作战计划,没想到这个时候鞑靼却停战求和了。 林昶出发在即,苏夫人为他整理行装,千叮咛万嘱咐让林昶注意安全,千万不可逞强和鞑靼人硬碰硬,鞑靼人粗俗野蛮,动起手来,林昶不过一介文臣,哪里是鞑靼人的对手。 “太太放心好了,皇上派了大内高手和我随行,有他们随身保护,我定能平安归来。”林昶知道苏夫人心中所忧,携了她的双手温言安慰。 有大内高手保护林昶,苏夫人这才稍稍放心。 一时外头有丫鬟传报,说大奶奶过来了,一边说一边打起帘子,贾敏脱了斗篷交给门口的丫鬟,她的陪嫁丫鬟涟漪手里捧着一个木盒,贾敏给林昶苏夫人请过安后,林昶问道:“都这个时候了,儿媳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贾敏接过涟漪手里的木盒呈上,说道:“今天听说老爷即将奉旨去云州和鞑靼人谈判,鞑靼人凶残野蛮,老爷为了大靖身入险境,乃是为国为民,咱们身为老爷的家人,理应支持老爷,这里面是一件防身软甲,刀枪不入,是我父亲给我的,儿媳身在内宅,留着这样的宝贝全无用处,请老爷收下,以备不时之需。” 贾代善带兵平乱剿匪对战外地,几十年来得了不少宝贝,这件刀枪不入的护体软甲价值连城,贾敏却毫不犹豫地拿出来给林昶,苏夫人准备的再多东西也不及这件保命的软甲重要,心头一暖,握了贾敏的手到自己跟前,慈爱地道:“敏丫头一番孝心,若要推辞,岂不辜负了。” 林昶将木盒交由苏夫人收好,颔首笑道:“儿媳妇有心,这软甲我就收下了。海哥儿不日就回来了,你们在家安心等待,切勿担心。” “请老爷放心,儿媳在家一定好好孝顺太太,伺候大爷照拂姑娘。”贾敏含笑恭敬回道,自嫁入林家,公婆和善丈夫疼爱,她过得还算顺遂,却能感受得到林潆对她有莫名的敌意,平时当着老爷太太的面,林潆不表现出什么,私下里对她却十分冷淡,尤其在她逐渐接手管家权之后,总能挑出许多不是出来,好在苏夫人并未因此责难于她,贾敏不知何故,对林潆示好过几次均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待林潆也不像以前那么热络了,贾敏自己心气也高,只要一切都没有亏了这位林大姑娘,她可做不到几次三番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后来待林潆也就是面子情了。 次日,林家整装备车,一路送至长安城西门之外,城外有一队人马已在等候,看其装束像是御林军,应是皇帝指派保护林昶的护卫队。 林昶到达西门城外,下车和护卫队首领相见,那首领下马和林昶互相见礼,林昶抬头一看,竟是明睿郡王赵徽,不禁大吃一惊,张了张嘴,一声“王爷”将将出口,赵徽已抢在前头说道:“下官赵煜晨,奉旨保护林大人的安全,请大人多多关照。” 煜晨乃是赵徽的字,两年前他弱冠之时皇帝给取的表字,少有人知,林昶心领神会,立即说道:“岂敢、岂敢,赵大人言重了,是本官要多靠赵大人才是。” 林昶登上马车,赵徽和另外九人骑马在前方开路,中间是林昶的马车,后面则是护卫队,一群人浩浩荡荡向西而去。 云州在山西境内,距离京城四百里路,日夜兼程不过几天的路程,鞑靼大军元帅伊尔罗王爷作为鞑靼的代表,已先一步到达云州。云州兵力尚未撤防,贾代善仍率军守于云州边境线上。 三天后,林昶赵徽一行人抵达云州,下榻在云州知府衙门,伊尔罗则住云州行馆,林昶到达的云州的当天,就收到了伊尔罗的邀请,请大靖礼部尚书林昶和云州知府岑征参加他举办的篝火晚会,地点在云州城北郊外的一处空地上。 鞑靼为游牧民族,篝火晚会是其传统的欢庆方式,然而云州还是大靖领土,伊尔罗在此处邀请大靖官员参加晚会,竟是反客为主,将云州当做了自己的地盘,谈判还未开始,就先来了个下马威。 出发之时赵徽已有所安排,尹绍寒早已乔装打扮潜伏入鞑靼境内,他和葭雪及其他八位大内侍卫随行保护林昶和岑征,傍晚时分,伊尔罗和林昶两派人马分别出城,于北郊相会。 林昶到时,伊尔罗的手下已经用木杆搭垒成架,燃起火把,首座那人身着蒙古皮袍,看似四十多岁,身形魁梧健硕,眼角下一道刀疤,身上是常年征战的煞气,正是鞑靼的伊尔罗王爷。 “来自京城的客人,欢迎来到云州。”伊尔罗一开口竟是一口流利的汉话,嘴里说着欢迎,人却没有在椅子上动过分毫,俨然一副主人的口吻。 林昶不卑不亢地道:“王爷远道而来,理应是下官设宴款待王爷才是。王爷盛情邀请,倒让下官见识了一番草原风俗。” 伊尔罗哈哈大笑三声,命人燃起火堆,抬上烤羊马奶酒等物。诸人入座之后,伊尔罗举碗对林昶说道:“听说林大人的儿子前些日子大喜,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还是贾代善的女儿,可惜,可惜啊。” 林昶闻言暗自吃惊,林海成亲又不是什么大事,伊尔罗怎么知道,莫非京城有其眼线?但更让林昶生气的是其所言“可惜”,十五年前贾代善大败伊尔罗,收复了云州,鞑靼对贾代善可谓恨之入骨,这一句可惜,言外之意却是调戏侮辱贾敏了。 “犬子何德何能,连成亲这等小事都劳王爷挂怀,王爷真是好灵的消息。”林昶压住心中怒意,举起酒碗不动声色地回道。 伊尔罗向林昶和岑征方向睥睨了一眼,命人削下烤羊肉送至他们面前。 赵徽和葭雪一左一右站在林昶身后,葭雪闻味,马奶酒里无毒,只是膻味刺鼻,林昶只呡了一小口就放下了,那烤羊肉倒是肉香扑鼻,林昶亦是小心,在葭雪看过确认无毒之后才开始食用。 伊尔罗道:“今日欢聚一堂,岂能少了歌舞。”拍了三下手,立时便有十几个鞑靼姑娘鱼贯而入,手捧白色哈达,围着场地中间的篝火随着马头琴音跳起了舞蹈。 鞑靼女子不同于汉人姑娘,都身材高挑,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野性和力量之美,在场诸人却都无心观看歌舞,不知伊尔罗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舞蹈跳罢,这些姑娘们又过来依次向林昶等人送上哈达,唱起了祝酒歌,歌词他们听不懂,却能听出歌中的热情欢迎之意,只是那马奶酒实在是喝不惯,林昶岑征都只喝了一小口就作罢了。 祝酒之后,伊尔罗有意无意地瞟了林昶身后几人一眼,哈哈笑道:“林大人身后的就是传说中的大内高手了吧,我蒙古也有勇士,本王很是好奇大内高手到底如何个高法,不如和我蒙古第一勇士乌恩切磋切磋,也好让大家开一开眼。”正说着,人群里走出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到了场地中央,面带挑衅地望向林昶的方向。 赵徽闻言双眸一冷,终于到了重头戏了,谈判还没开始,就要在这里给大靖一个下马威,他们手里的王牌就是赵弘,等师父救出赵弘,看这个伊尔罗还怎么嚣张。 除了林昶无人得知赵徽的身份,他也不敢贸然答应,赵徽拍了拍林昶的肩膀,然后昂然走出,拱手道:“既然王爷有此兴致,那下官就献丑了。” 伊尔罗深深地盯着赵徽看了片刻,淡然道:“你叫什么名字?” “下官内卫左司赵煜晨,见过王爷。”赵徽拱手回话,屈身行了一礼。 伊尔罗随手指了指刚刚献舞祝酒的少女们,轻描淡写地说道:“既是比试,也该有彩头才行。赵煜晨,你若赢了,她们随便你挑,你若输了,你的人,也随本王挑了。”说着眼皮一抬,目光落在了林昶身后着男装易容的葭雪身上。 感觉到那道冰冷如剑的目光刺在自己身上,葭雪微微一颤,难道这个伊尔罗看穿自己的伪装了?她对这个鞑靼王爷厌恶至极,把女人当成物品彩头随意赏人,她望向那群鞑靼少女,她们竟然毫无反应,不觉齿冷身凉,哀然叹息。 “下官一定尽力而为。”赵徽低头,敛住了眼中腾起的杀气,这一战,他只能赢不能输。 场地中间的两人对立站好,比试还未开始,乌恩身后的鞑靼士兵就开始轰天叫起来为乌恩打起,士气势不可挡,林昶这边就冷清多了,赵徽侧目望了葭雪一眼,得到了一个信任的眼神,心中一宁,对上乌恩,低声冷笑,鞑靼第一勇士,今晚,你的称号到此为止了! 第55章 第二世 五十三 毫无预兆,也没有人喊“开始”,赵徽将将站定,对面的乌恩倏然扑过来,双手抓肩,一脚踢膝,正是鞑靼人最常见的摔跤角斗。 赵徽肩膀一沉,在乌恩即将沾身之际倏然侧身,膝盖忽起,攻击其腿部。乌恩一击落空,被赵徽膝盖一顶,正中大腿,然而他只是微微一颤,大手一挥,一手抓向赵徽的腰带,另一手抓向他的肩膀。 赵徽暗暗一惊,普通人受他一击当场就会站立不稳,这个乌恩竟然只是颤了一下而已,乌恩攻击已到眼前,赵徽沉肩抬手,以攻为守,抓向乌恩双手脉门,然而刚刚沾手,乌恩倏然变招,双手一翻和赵徽互相抓住手臂。赵徽突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大力钳制住自己的双臂,紧接着腿下生风,乌恩踢腿袭来。赵徽急中生智,双脚忽起,踩着乌恩的胸膛一个翻身踢其下巴,迫得乌恩不得不松手仰头以闪避攻击。 赵徽一个翻身稳稳落地,手臂上隐隐生疼,这个乌恩不愧是鞑靼第一勇士,招式灵活,天生巨力,是伊尔罗的得力干将,鞑靼有此人物,他日战场上定会给大靖将士造成威胁,不如……赵徽心念电转,现在就给他动点手脚,鞑靼人自前明就开始南侵汉人领土,他可不想跟这种人讲什么江湖道义。 赵徽师承名医,虽然从小对医学兴趣不大,但耳濡目染,也知道不少医学药理,尤其对人体经络了如指掌,尹绍寒有一套点穴功夫威力不小,每一招点中穴位,内力高深者即有损人经脉之效。赵徽仗着身法灵活,不再和乌恩硬碰硬,每每避开乌恩的攻击,从稀奇古怪的方位抓其手臂,指如闪电,凝聚内力于指尖,每点中乌恩一处穴位,就灌入一丝内力。 乌恩左踢右绊,前拉后缠,却连赵徽的衣角都无法触到,反而被他数指头戳中手臂,每戳一下,手臂上就是一阵酸麻,这酸麻感并不明显持续时间也很短暂,乌恩就没有在意。十几招下来,赵徽已将乌恩手臂上的手太阴肺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阴心经三条手臂经络重点大穴点遍,这三条经络主管人体心脉和神志,每点中一处穴位就注入一丝内力,初时并不明显,时间一长,乌恩必定心脉受损,神志不清,必死无疑! 鞑靼士兵轰然叫好,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观其表情,就是为乌恩叫好和嘲笑赵徽只知躲避不敢直面攻击。在他人看来,乌恩攻势凶猛,而赵徽左闪右避就是不肯正面迎敌,看似落了下风,却只有葭雪看得清楚,赵徽暗地里使了手段,暗中叫了一声好。 各处大穴点遍,赵徽也就不再浪费时间,在乌恩扑过来的时候侧身一闪,一招点中乌恩左臂手肘处“曲池穴”,同时一脚踢中乌恩左腿膝眼,乌恩手臂顿时麻木毫无知觉,左腿一麻,赵徽抓住时机扣住乌恩脉门一反手按上他的肩膀,用上千斤坠的功力,趁着他腿麻之际向下一按,这一瞬只在眨眼之间,乌恩反应不及,被赵徽按在地上直直跪下,恰巧面朝林昶的方向。 林昶击掌道:“好!”身后一众大内侍卫同时叫好,喝彩声在夜空里久久不绝。 伊尔罗面沉如冰,目光化作利箭射向赵徽。 乌恩极力挣扎,然而他一用力,被扣住的脉门处就突然有什么东西窜进来,体内顿如针扎,乌恩瞬间面露骇色,向伊尔罗叽里呱啦地说了一串鞑靼话。 伊尔罗哼了一声,盯着赵徽冷笑道:“你们汉人果然狡猾。” “下官不会摔跤,就只能尽力而为,王爷这声‘狡猾’,下官生受不起。”赵徽压着乌恩,直到说完这句话才松手离开。 乌恩恨恨地盯着赵徽,用生硬的汉语说道:“再来!” 赵徽淡淡地道:“我不接受手下败将的二次挑战。” 乌恩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刚一抬手,手臂却倏然酸痛,一丝力量都使不出来,惊骇之下看着赵徽颤声说了一句鞑靼话,立时就有几个鞑靼士兵将赵徽团团围住。 伊尔罗长声说了一句鞑靼话,那几个士兵退下,伊尔罗又用汉语说道:“本王说话算话,这场比试,靖国赵煜晨获胜,那几个女人随便你挑。” 赵徽微微屈身道:“多谢王爷美意,只是下官不近女色,如此佳人,还是王爷留着享用吧。” “赵煜晨,你不过区区一个侍卫,在本王面前摆什么架子。”伊尔罗黑着脸,声音冷冷,“本王说的话,你没有拒绝的余地。娜仁托娅,本王就把你送给他了,好生伺候这位赵大人。” 一旁悄然而立的少女中走出来一位容颜端丽的少女,起身向赵徽走去,站在他面前,右手放在胸前,微微躬身,一把清亮的嗓音说道:“他赛音百努。” 刚才赵徽完败鞑靼第一勇士乌恩,虽然未曾正面对战,但最后一招绝对是压倒性的胜利,再加上他面如冠玉,目似朗星,相比于粗犷的鞑靼人,越发显得犹如天人,那些鞑靼少女看着他的目光都灼热如火,丝毫不掩欣赏喜欢之意,娜仁托娅听到自己被送给了赵徽,不仅不生气,还十分高兴。 葭雪心中叹息,被当成物品一样送来送去,她竟然还能高兴成这样。 伊尔罗话里话外的威胁之意十分明显,现在不是硬拼动手的时候,赵徽只得向伊尔罗行礼道:“多谢王爷赏赐。”言毕,径直向林昶的方向走过去,看的人却是在林昶身后站着的葭雪,只见她除了眼中微微的叹息之外没有任何表情,毫无理由地,他忽然觉得胸口处隐隐发闷。 娜仁托娅紧随其后,亦在赵徽身边站定。 伊尔罗站起身,沉声道:“不知林大人可还尽兴?明日本王就在云州行馆等林大人了。” 林昶和岑征亦站起来,“王爷放心,下官明天一定准时前来。” 两班人马先后回转云州城,林昶赵徽一行人刚刚回到知府衙门,蓦然间,林昶忽觉小腹处突起一阵绞痛,身子一颤几乎站立不稳。 赵徽伸手去扶,刚刚碰到林昶的胳膊,猝不及防的剧痛就在小腹处轰然爆发,赵徽紧咬牙关,顺手一拉拽住了葭雪的胳膊。 葭雪刚扶住林昶,赵徽就出了状况,周围侍卫立即扶住他们二人,岑征变色急道:“林大人,赵大人,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们中毒了。”赵徽一手捂着剧痛的小腹,牙关打颤,说完这句话,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马奶酒和烤羊肉都没有毒啊,我们都没中毒,你们是怎么会……”葭雪惊极脱口,蓦然反应过来,马奶酒和烤羊肉的确没有毒,那么有毒的就是酒碗了!“快将林大人和赵大人送进房间,我给他们解毒。” “且慢。”赵徽指向跟着他回来的娜仁托娅,极力忍痛吩咐:“把她关起来!”谁知道伊尔罗派她跟来有何目的,现在无暇处置她,先关起来再说。 一个侍卫领了命令,押着惊慌失措的娜仁托娅向内衙走去,将她关进了柴房。 赵徽和林昶被扶进了卧室,坐在榻上,葭雪给他们二人分别诊脉,确认他们都是中了同一种毒,因赵徽和乌恩比试了一场,血液循环加速,中毒就略深了一些,林昶体内毒素游走较慢,但他因伊尔罗敬酒的缘故,比赵徽多接触了毒碗,中的毒素却比赵徽要多一些。 云州知府岑征六神无主,一个是深得帝心的礼部尚书,一个是皇上的心腹内卫,两人若一起死在知府衙门,他这个知府就当到头了,说不定还要抄家治罪,急忙吩咐道:“快,快去请大夫!” “岑大人不必了,我就是大夫。”葭雪已经取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针具,林昶和赵徽中毒一事不能宣扬出去,以免云州百姓民心不稳。 赵徽和林昶所中之毒的解药并非配不出来,却比较费时,明天谈判在即,林昶不能缺席,赵徽虽然内功深厚,自己逼毒也不是不可以,但他此刻毒发,难以集中精神,因此葭雪决定,先将毒素逼至一处,再以内功助他们排出毒素,体内残存毒素对人体影响有限,不会致命,届时再配解药也还来得及。 “我要给林大人和赵大人解毒,岑大人,劳烦你带人守在门口,不能让任何人进来。”葭雪郑重地开始安排,命房间内大部分人退出去护法,她准备开始施针。 赵徽对葭雪很是信任,林昶却有点不安,看情形,她竟然是要同时为他们解毒,这个看起来才十五六岁的少年就算真是大夫,又怎么会有高明的医术为他们同时解毒? “林大人大可放心,她是我师父的徒弟,我相信她能救得了我们。”赵徽看出了林昶的不安,忍着痛露出一个安宁的微笑,抬眼望向葭雪,是完全的信任和托付。 “二位,得罪了。”葭雪毫无顾忌地扒了赵徽和林昶的上衣,拈针炙烤消毒,飞快地刺入二人手阳明大肠经和手太阳小肠经的各处穴位。 银针入穴,葭雪坐在凳子上,分别拉起二人一只手,和自己双掌相对,自身内力通过劳宫穴输入二人体内,为他们逼出毒素。 劳宫穴处灌入内力,赵徽和林昶顿觉肚子痛如刀割,比毒发时更加疼痛难忍,尔后逐渐减轻,半个多时辰以后,两人忽觉胃里翻江倒海,一股酸臭直冲咽喉,先后吐出了漆黑的毒血。 “好了,暂时没有什么大碍了。”葭雪撤掌收功,擦了擦脑门的汗珠,拔掉他们手臂上的银针。 葭雪做过易容伪装,抹了厚厚的脂粉,蜡黄的肤色之下看不清她脸色如何,说话声音却十分虚弱,此时她也没有力气再刻意压着嗓子,发出了少女的声音,结结实实地把林昶给吓了一跳。 第56章 第二世 五十四 “小雪,你怎么样了?”赵徽顾不上穿衣,连忙起身扶了葭雪坐下,倒了杯茶水给她。 “我没事,休息一晚就好了。”葭雪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师兄,劳你帮我把纸笔拿过来。” 赵徽穿好上衣,拿来笔墨纸张,葭雪沉思了一会儿,写下一张药方,“这种毒十分罕见,我先开个方子暂时压制毒性,等我分析出毒/药的成分了再研究解药。” 林昶暗自庆幸,来云州谈判事关重大,赵徽竟然带了个女子伪装同来,这本就够让人震惊的了,万幸她又有精妙医术,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们二人的性命,不然明天缺席谈判,伊尔罗定会以此大做文章,后果不堪设想。 林昶道:“多谢姑娘相救,待回到京城,本官定当重谢。” 葭雪欲起身回话,却被赵徽又按了回去,便坐着说道:“林大人不必客气,说起来咱们还是旧识,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出手救治的。”当年徐宾跟林昶索要她,林昶不可能为了一个贱籍的奴婢得罪首辅公子,徐宾已经死了三年,他当初答应与否都已经不重要了。 “旧相识?我不记得见过姑娘。”林昶一怔,实在是想不起来何时见过她。 赵徽道:“林大人,她就是以前伺候令公子的丫鬟。” 自家曾经的丫鬟变成了武学医术高手,这两个身份天差地别,林昶这一惊非同小可,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脱口道:“葭雪,竟然是你!” “这件事说来话长,暂时就先不说了。”赵徽拉起葭雪的胳膊,“我去命人抓药,林大人喝了药早些休息吧,明天还有要事。” “嗯,下官恭送王爷。”明天还要去云州行馆和伊尔罗谈判,林昶就没有多言,送赵徽和葭雪离开。 出门之后,赵徽将药方给岑征,岑征立即命人抓药熬药,赵徽则一路扶着葭雪送她回房间,入屋之后,赵徽苦笑一声道:“带上你原本是为了有备无患,没想到来云州的第一天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辛苦你了。” 葭雪道:“辛苦算不上,都是分内之事。” 赵徽苍白着脸,眼底闪过一抹怜惜的微笑,声音变得轻了一些,“明天谈判你就不用去了,好好休息。” “明天你们要去龙潭虎穴,我怎么能一个人留下,我没中毒也没受伤,就是有点累,过一晚就好了。”赵徽的武功虽高,但他体内毒素未清,还有林昶也中毒未解,不跟着去她实在是不放心。 赵徽想了想,权衡了一番,便同意了。 赵徽走后,葭雪静下心来分析心中疑惑,为何今天晚上只有林昶和赵徽二人中毒?林昶是大靖的代表,伊尔罗毒害林昶说得过去,可赵徽的身份并没有公开,伊尔罗为何也要对他下手?难道伊尔罗已经知道了赵徽的真实身份? 林昶若死,大靖不可能善罢甘休,和鞑靼大战一场在所难免,可暗害一个隐匿身份的皇子,于伊尔罗又有什么好处?除非……有人想借伊尔罗的手铲除赵徽! 伊尔罗连林海成亲这样的小事都知道,这说明他在京城有眼线,或者说大靖有人和伊尔罗有联系,给他传递消息,赵徽的身份在伊尔罗面前已经不是秘密。尹绍寒潜伏入敌国境内营救赵弘,这件事葭雪是知道的,也知道鞑靼大军袭扰云州和废太子赵徵有关,赵徵已被圈禁,于鞑靼而言他已是弃子,可为何还要暗害赵徽?到底是另有他人和鞑靼达成了新的联盟,还是废太子赵徵的残余势力要给他报仇呢。 最有嫌疑的除了赵徵就是赵彻,毕竟赵彻的母族徐家是被赵徽复仇亲手毁掉的,赵彻恨赵徽赵德入骨,他会出手也说得过去。 这世上兄弟相残父子相向最严重的,除了皇家也没别人了。 次日一早,林昶赵徽一行人精神饱满地赶往云州行馆。 进入行馆之后,赵徽暗暗冷笑,不知伊尔罗看到他们俩还活着会作何感想呢,他就没想过隐瞒自己的身份,伊尔罗敢对他下手,就说明大靖有奸细,看来和鞑靼合作的人除了赵徵,还另有他人。 伊尔罗在大厅见了林昶,面上并无殊色,闲闲地道:“听说昨儿晚上林大人和赵大人生病了,看二位气色还不错,想来已经是好了吧。” 不过一个晚上,伊尔罗就知道了这件事,他的消息如此灵通,分明是想警告林昶,伊尔罗想要弄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林昶不动声色地道:“多谢王爷关心,下官已经痊愈了。” “林大人既痊愈了,那咱们就来谈谈划界的事吧。”伊尔罗坐在首位,大咧咧地随便一指,算是让林昶入座。 伊尔罗不紧不慢地说道:“天冷了,我们大汗想着南方暖和,想来南方过冬,这云州雍州银州凉州都还不错,水草也算得上丰美,不知贵国皇帝是自己送上来,还是还是本王自己去拿呢。” 这话说得既不正式又不像开玩笑,却听得大靖官员个个心中盛怒,一开口就要云州雍州银州凉州,把大靖西北四州都要了去,尤其云州距帝都不过四百里,若被鞑靼占领,帝都也就岌岌可危了。 林昶静静地道:“王爷真会说笑,这四州乃我大靖国土,岂能随便拱手送人。” “本王没那闲心跟你说笑。”伊尔罗霍然抬眼,目光如电,周围顿时杀气凛然,“不是要和谈么,和谈不拿出点诚意又怎么能行。” 林昶毫无畏惧之意,朗声道:“不知王爷的诚意又是什么?要我大靖西北四州数千里国土,贵国大汗的胃口也未免也太大了些。” 伊尔罗道:“就说这种费嘴皮子的事情不适合本王,依本王的意思,想要哪里打下来便是。可惜我们大汗不这么想,本王最不耐什么弯弯道道,有话直说,本王想要的就直说出来,你们答应了便罢,若不答应……”略一停顿,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反正本王的铁骑军也很久没活动筋骨了。”言外之意,这几个月和大靖在云州边境的交战都是小打小闹,真正的军队还没出动。 “王爷爽快,那下官也就直言了。”林昶对上伊尔罗冷腻如蛇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说道:“两国交兵祸及百姓,两军将士不免伤亡,这数月来两国交战,已有不少将士埋骨他乡,于大靖和鞑靼都无益处,不起战事方为上上之策,我大靖皇帝以仁心待天下,开放边关商贸,增强两国友好交流,能和平相处自是最好。” 伊尔罗哼了一声冷笑道:“区区几地边关商贸就想让我们蒙古人偏居苦寒之地,大靖皇帝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把本王当要饭的打发呢!”蒙古自元亡明起之后退居北方二百余年,早已不复成吉思汗在时的强盛,更分裂为鞑靼和瓦刺,鞑靼居于瓦刺和大靖之间,向北多为贫瘠之地,早已对南方大靖垂涎已久,只是鞑靼大汗还记着元朝灭亡的教训,北方游牧习惯不适合南方,雍州银州凉州皆是大靖北方水草丰美之地,很适合鞑靼人生活,而云州则是大靖北方要塞,距帝都不过四百里,更是攻打大靖的绝佳之地,鞑靼想要云州,大靖自然也知道云州的重要性,其他三州暂且不提,云州却是两国必争之地。 接下来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林昶据理力争,西北四州寸土不让,然而他还是小看了鞑靼的胃口,伊尔罗不仅开口索要西北四州,还要求大靖以公主和亲。皇室之女金枝玉叶,皇上自是舍不得送她去北方苦寒之地与人为妾,连随便封个宗室女为公主和亲都不肯为之,虽无明确规定,但大靖和前明都不约而同地不肯做以女子和亲之事。 林昶道:“我大靖昭华皇帝以仁心治天下,不属于大靖的,绝不肖想,但我们大靖的东西,也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拿走。” 伊尔罗脸上怒气隐现,“这西北四州,你们是不让了?” “王爷说笑了,西北四州本就是我大靖领土,何来相让?”林昶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毫无退缩之意。 伊尔罗冷眼盯了林昶许久,忽然哈哈笑了一声:“和谈这种事真是费精神,不如林大人帮本王问问你们皇帝,他的皇长孙值多少土地?” 众人大惊失色,唯有林昶和赵徽只露出微微讶然的表情,林昶早在接旨的时候就被皇帝告知此事,故作惊讶道:“皇长孙如今在京城陪伴皇上,不知王爷此言何意?” 伊尔罗仍旧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从怀里掏出来一块羊脂白玉龙纹玉佩,扔在桌上,淡淡地道:“赵弘就在我手里,林大人若不信尽管回长安,看看你们的皇长孙还在不在。” 龙纹玉佩是皇子皇孙才能用得起的,而这块极品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玉佩是赵弘十八岁那年昭华帝御赐,满朝文武无人不识,众人方才只是震惊,此刻就是震怒了,林昶眼中怒气隐现,“下官怎知王爷此言是真是假,您说皇长孙在您手里,总得让下官见上一面再说。” “这有何难,两天后本王就让你见一见赵弘,这两天林大人也好好想想,是你们皇长孙的性命要紧,还是几百里土地要紧。”伊尔罗自以为胜券在握,哈哈大笑几声,目光一转望向赵徽和葭雪,眉头一挑,露出得意而挑衅的眼神。 大靖和鞑靼正式谈判的当天,面对鞑靼索要西北四州和大靖公主和亲的无理要求,大靖的和谈大臣礼部尚书林昶一口回绝,大靖兵强马壮,并非前明晚期那般腐败不堪,如何能忍得下这样的屈辱。 因赵弘的缘故,当天的谈判以再议告终,林昶一行人回到云州衙门。 林昶当然知道赵弘就在鞑靼人手里,废太子赵徵虽然被圈禁了,但他儿子赵弘可是昭华帝最疼爱的孙子,皇帝这次下达的命令是既要保住赵弘的性命也要保住大靖的国土,可伊尔罗拿赵弘做要挟,即使他拒绝了鞑靼的所有无理要求,万一赵弘有个好歹,林家的前途就毁于一旦了。 林昶心急如焚,找赵徽商量此事,赵徽却成竹在胸,气定神闲地道:“林大人莫急,家师已经带人潜入鞑靼营救皇长孙,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就可到达云州,伊尔罗没了这个王牌,我看他还怎么嚣张!” 第57章 第二世 五十五 只要赵弘能平安回到大靖境内,鞑靼就失去了索要西北四州的底气,林昶放心了不少,安心等待尹绍寒的消息。 赵徽体内残存毒素不多,回到知府衙门后他自行运功逼毒,林昶不会武功,就只能等葭雪研究出解药配方才能解毒了。葭雪分析出了毒/药的成分,冥思苦想配出解毒/药方,派人出去抓药,不料那人几乎跑遍了整个云州,也没能买到这药方上的关键药材,每个药店老板都说早在前几天就有人将这几味药材全部买走,算算时间,刚好是伊尔罗来云州的那天。偏偏这几味药材又都比较少见,小县城里根本没有,云州药店采购的这些药材还都是从太原府运过来的。 林昶愤然道:“一定是伊尔罗的手笔,他这是想置我于死地!”伊尔罗为何如此,如果只是因为憎恨贾代善而迁怒于他,以伊尔罗的身份心气是不屑这种宵小手段的,难道是跟别人有合作,给他下毒只是应了别人的要求。 “我真是低估伊尔罗了,看来跟他来往之人除了大皇兄还有别人。”赵徽沉思片刻,怀疑到赵彻身上,赵徵虽然已经被圈禁,但他势力下的大臣们被牵连入狱的却不算太多,只有少数几个在漕运盐务上贪墨银两巨大的臣子被抄家治罪,宁国府的贾代化亦是赵徵的支持者,只不过赵徵逼宫的计划没有让贾代化参与,贾代化也没犯什么大错,被昭华帝训斥了一番,却没有剥夺他的爵位官职,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从此在朝堂更加谨慎,也不排除有赵徵的残余势力借机报仇,林昶若死在云州,赵徽难辞其咎,就算不被判死刑也会见罪于昭华帝。如果是后者还好办些,如果是赵彻,那么回京路上大概就不太平了。 赵徽问道:“小雪,解毒的药方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 葭雪愁道:“没用,买不到的药都是不能替换的,我还是先开药暂缓毒性,还能再保十天,十天后若再没解药,就回天乏术了。” “林大人的毒不是都解了么,怎么还会这样呢?”林昶中毒不治,若死在云州,岑征第一个就脱不了干系,他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下官这就派人去太原府购买解药。” 林昶皱眉道:“岑大人不必了,对方既想置我于死地,只怕你的人出了云州就没命了。” “我去吧,不一定要去太原府,京城也有,云州到京城还更近一些。”葭雪心中已有计较,上前一步说道,“林大人尽管放心,不出六天,我就带着解药回来了。” 此行危险重重,赵徽怎舍得让她孤身犯险,然而整个云州府衙的人属葭雪武功最高,赵徽和她切磋时都占不得上风,除了她无人能当此重任,林昶不能死,云州不能乱,深思熟虑之后,赵徽答应了她的请求。 既然伊尔罗早有准备,肯定也盯着云州知府衙门的动静,赵徽和葭雪乔装打扮成岑征后宅的奴仆陪着岑征的长子出门遛马,来到云州城南,岑公子将马匹交给葭雪,赵徽将准备的盘缠包裹绑在马背上,千叮万嘱葭雪小心行事,以自身安全为要,万万不可为了保住药材而罔顾性命。 葭雪听得头皮发麻,失笑道:“我晓得分寸,你真是比师父还要啰嗦,我走了。”说完踩着马镫翻身上马,一甩鞭子绝尘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官道之上。 “居然嫌弃我啰嗦。”赵徽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随即微微摇头一笑,回转云州府衙。 赵徽回到云州府衙,收到了尹绍寒的飞鸽传书,脸色蓦然大变,眉头紧锁,不由焦急起来。 信中有喜有忧,喜的是尹绍寒不负所托,在鞑靼王爷伊尔罗的铁骑军大营之中成功找到了赵弘,而且探得重要情报,伊尔罗来云州谈判,若不能以赵弘换到西北四州,就先下手为强杀掉大靖和谈大臣和云州知府岑征占领云州,断了贾代善大军的补给,再和主力军队里应外合内外夹击攻打贾代善在边境的防线,他这次带来的护卫军其实都是铁骑军的精锐,虽只有二百余人,却个个都能以一当十。忧的却是他带着赵弘逃离大营时被鞑靼大军发现,一路追杀,他用尽各种方法,即将抵达两国边境,但暗卫伤亡惨重,他也身受重伤,赵弘亦未能幸免,为保无虞,要赵徽前来接应。 赵徽进退两难,若他离开云州,云州府衙就等于失去了保护,伊尔罗下毒不成,暗杀也并非不可能,林昶的安全就成了大问题,可他若不去接应尹绍寒,师尊和赵弘极有可能会死在边境。尹绍寒养育了他十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师尊为了自己的事情就此丧命! 就在赵徽犹豫不决之时,云州来了一队给岑征送寿礼的人马,停在云州府衙,衙门后面就是官邸,呈上了拜帖。 岑征收到帖子却是一愣,自己生辰未到,何来寿礼一说?待打开帖子一看,不禁又惊又喜,慌忙命人去请林昶和赵徽来府衙正厅接见押送寿礼之人。 林昶看过帖子,眉宇间的愁绪顿时烟消云散,笑道:“荣国公真是及时雨,卫大人来了,赵大人可以放心了。” 说话之间,押送寿礼的人已经进入大厅,只见那人身着深色裋褐,做脚夫打扮,脸上虽已做过易容,但一开口,却是他们十分熟悉的声音,那人对林昶和赵徽拱手行礼道:“王爷,林大人,元帅已经收到了尹先生的飞鸽传书,命下官特来听候差遣。” “卫大人来的正是时候!”林昶笑着扶住卫大人的胳膊,此人正是卫翎,刚过而立之年,是贾代善一手带出来的将士,年纪轻轻已是正四品京营都司,亦袭了祖上所封的毅勇伯爵位,乃是现在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 卫翎知道赵徽伪装侍卫一事,此时说破了他的身份,赵徽并未生气,他伪装来此并不是为了骗过伊尔罗,现在已经没有必要继续装下去了,倒是岑征听到卫翎此言,惊得浑身一抖,对着赵徽急忙行了个大礼,“下官拜见王爷,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还请王爷恕罪。” 赵徽道:“岑大人请起,本王并未挑明身份,不知者不罪。”然后又对卫翎道:“卫大人来的正好,本王另有要事,林大人的安全就全靠你了。” “请王爷放心,有卫翎在此,林大人绝对毫发无伤。”卫翎领命,掷地有声地做出了承诺。 此时卫翎带进来的马车箱子都被拉进了府衙后院,打开之后,除了一个箱子里是大刀武器,其他箱子里都藏着卫翎手下的士兵,一共二十人,再加上伪装成脚夫的其他人员,共有四十人,这四十人都是卫翎训练出来的精锐,个个武功高强心思缜密,有他们在此,赵徽就放心地带上了十个侍卫悄然出了云州打马北上。 云州府衙已经彻底清查过一次,将可疑人员清理出去,所以卫翎在这里的事情,没有传出去一丝风声,伊尔罗虽派人盯着府衙附近,看见了一队人押着二十多个大箱子进去,却并不知道那些是什么,所以伊尔罗也根本不清楚云州府衙之内的变化,他知道的,只是赵徽带着一半的侍卫急匆匆出了云州城向北而去。 赵徽离开,就是他伊尔罗分别铲除赵徽和林昶的大好时机。 然而,伊尔罗派出去的刺客却无一人生还,云州府衙里面发生了什么外面都不得而知,第三天上午,林昶毫发无损精神饱满地和云州知府岑征及其他大内侍卫出现在了云州行馆,开始了二次谈判。 这一次,赵徽不在,伊尔罗毫不意外,他派遣出去暗杀赵徽和步葭雪的人也没有传递消息回来,也不知是没有得手还是没有下手,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派去刺杀林昶的人都已经死在了云州府衙。 这个结果令伊尔罗相当不满,看着林昶的眼神除了震惊还有怒意。 谈判开始之前,林昶打个哈欠道:“昨儿狗叫了一晚上,吵得下官难以入睡,在王爷面前失仪,还请王爷不要见怪。” “林大人休息不好,不妨回去继续睡吧。”伊尔罗心里憋着一股怒气,林昶竟然将他们鞑靼人比作犬类,他却偏生无法发作出来,让他无比憋屈。 林昶敛容道:“待谈完再回去休息也不迟,两国大事比下官的小事可重要得多了。” 伊尔罗道:“那便谈吧,本王要的不多,云州雍州银州凉州,再请大靖的嫡亲公主和亲,两国缔结秦晋之好,便能免去一场战事,对大靖是百利而无一害,林大人可是考虑得清楚了?” 林昶扬声道:“下官辗转反侧想了一个晚上,这割地和亲,恕难从命,就算皇上听了,也未必会应这丧权辱国的要求。” 伊尔罗哼了一声,“我们凌丹可汗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别说西北四州,就连靖国也曾是我们蒙古人的领土,我不过是要回属于我们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不答应!” 话音刚落,在场的所有大靖官员侍卫都纷纷愤然怒视伊尔罗,林昶压住怒气道:“自秦汉以来,西北四州自古便是我汉人的国土,虽历经朝代更替,却始终为汉人所有。蒙古人不过侵略统治了汉人江山九十七年,连百年气数都没有,就被明太/祖朱元璋推翻,何来被蒙古所有?大靖公主乃我朝金枝玉叶,怎能以和亲辱之!我大靖儿郎,要战便战,绝对不会以女子之身来换取一时苟安!莫说下官不答应,就是任何一个大靖子民也不会答应!” 这番话说完,其他人心潮澎湃,纷纷在心里击掌叫好。 伊尔罗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两条粗眉抽动了几下,冷笑道:“看来林大人是不想要皇长孙的命了。” 林昶心头暗喜,看来伊尔罗还不知道赵弘已经被救走的消息,拱手道:“王爷不是说今天可以让下官见一见皇长孙,不知他人在何处?皇长孙身为大靖皇室的长子嫡孙,自然比下官更为清楚,到底能不能答应王爷这些无理的要求。” 话音未落,伊尔罗身边的随侍从门外进来,剜了林昶一眼,凑在伊尔罗身侧低声说了几句鞑靼话。 伊尔罗听罢勃然大怒,重重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木桌轰然而裂一分为二,隔着飞扬的木屑,林昶看到了伊尔罗黑透的脸庞,暗自冷笑一声。 第58章 第二世 五十六 第二次谈判无疾而终,林昶率人回到府衙,尹绍寒已救出赵弘,伊尔罗失去了最有利的条件,连作战情报也被探听出去,他要么改变计划要么先下手为强,不论哪种,林昶都下了命令,让府衙加强防守,云州守城士兵提高警惕,谨防鞑靼人又有什么阴谋手段。 第二天一早,林昶收到了伊尔罗派人送来的小木盒,卫翎警觉,生怕有诈,让众人散开,他用长剑挑开盖子,却不是他们猜想的火药毒雾一类的东西,盒子里装了几片药材。 在场诸人均不懂医识药,但林昶料想这定是他所中之毒的解药配方里不可或缺的几种药材,他早已知道云州城里这几味药材已被伊尔罗一扫而空,这个时候伊尔罗派人送这个东西过来,定是以解药来威胁他了。 葭雪回京城取药,已离开三天,从云州到京城来回一趟六天六夜足矣,还不满十日之期,只要她能如期而返,林昶根本不需要伊尔罗提供药材。以性命要挟于他,林昶有后招,怎会轻易让伊尔罗如愿以偿,将盒子随意一扔,不予理会。 云州行馆之中,伊尔罗放出了诱饵却没有等来林昶上钩,赵弘被救走本就让他怒火中烧,现在更是火上浇油,他早就不耐烦跟大靖和谈,早在数月前鞑靼袭扰云州时他就不大乐意,主张主力军队攻打云州,直接拿下便是,现在正好给了他大开杀戒的机会。 当天晚上半夜,赵徽浑身是血地带着四个伤势严重的人回到了府衙。 三天前赵徽率领部下日夜兼程北上,却在中途遭遇了伏击,拖住了他们的速度。赵徽和尹绍寒失去了联系,两人今天早上才在鞑靼境内会和,立时就遇到了鞑靼军队的追杀,他们师徒二人武功再高也双拳难敌四手,他们损兵折将突出重围,终于在今天晚上赶回了云州。 十个内卫折损七人,重伤两人,仅一人尚能自理,而赵徽带回来的两个人,一个是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林昶一见就猜测他是赵徽的师父尹绍寒,还有一个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是当今圣上的皇长孙赵弘,亦是浑身鲜血淋漓,伤势十分严重。 赵徽身上也伤痕累累,来不及更衣,回到府衙就命岑征去请大夫,尹绍寒如今伤势严重自身难保,又如何能给他人疗伤。 一切忙碌完毕,林昶终于有时间向赵徽禀报昨天的和谈情况,赵徽沉思道:“伊尔罗阴谋败露,我觉得他会狗急跳墙,着人盯着云州行馆,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回来汇报!” 林昶道:“下官和王爷想到一处了,已派人盯着了。伊尔罗还派人送了我一个盒子,里面可能就是他买走的那几种药材,您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呢,是想让我为了解药臣服于他么。” “伊尔罗自大无比,大约是向你示威吧。”赵徽淡淡地冷笑,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蓦然变了一变,霍然起身,“不好,小雪可能有危险了!” 林昶反应迅速,问道:“王爷是说伊尔罗会在半路截杀步姑娘?” 赵徽愁眉不展,“肯定会,虽然她走的时候很隐秘,但伊尔罗既然有眼线在京城,要查她的底细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论是因为你还是我,她都是他们的目标。”赵徽的身世不是秘密,尹绍寒跟他的关系知道的人也不少,对他们下手从而砍掉他的左膀右臂,这种事不是不可能。 正是因为猜测到京城有人跟伊尔罗来往,回京未必安全,甚至可能更加凶险,葭雪没有回京城取药,而是直接南下去了太原府,至今杳无音信,赵徽越想越担心,恨不得立即南下寻人,正要走时,忽然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赵徽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大亮,他担心葭雪的安危,二话不说起来就疾步走向马厩,准备南下接应她,不料刚刚打开房门,恰见侍卫端着药碗进来,不待侍卫开口说话,赵徽接过晚一饮而尽,将碗塞回侍卫手里继续出门前行。 “王爷,皇长孙说要见您。”身后的侍卫急忙大声道。 “知道了。”赵徽脚步一滞,拐了个弯去往赵弘的房间。 赵弘躺在床上,身上缠满了绷带,脸上也挂了彩,见赵徽进来,死死地盯了他许久,冷笑讽刺道:“哟,九叔伤得可真是不轻,何必惺惺作态,九叔难道不希望侄儿这个绊脚石死在鞑靼么?” “怎么,侄儿认为你是本王的绊脚石?你还真是高估自己。”面对赵弘的挑衅,赵徽无动于衷,面色淡淡,“你想当朱允炆,父皇可不是朱元璋。” 赵弘一张脸顿时涨红如血,渐渐转为苍白,愤恨不甘地剜了赵徽一眼,冷哼一声没有接话。朱元璋长子朱标亡故,其子朱允炆继承大统为建文帝,赵弘自幼就颇得昭华帝疼爱,此番赵徵谋反,昭华帝也没舍得牵连这个孙子。赵徵为太子时,就曾对赵弘说过将来要立他为储君,赵弘早早地对皇位也有了心思,岂料赵徵一朝落败,自己的皇帝梦也落了空,而这一切都是被赵德和赵徽给毁了的!是他们毁了他所有的前程,焉有不恨之理。 最让赵弘愤怒的却是赵徽对他的态度,竟然完全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在这两个皇叔眼中,他竟然连绊脚石都算不上,遑论对手?他们不仅断了他的皇帝梦还如此轻视侮辱他,教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赵徽急着出门,懒得跟赵弘废话,不耐烦地道:“与其担心我想不想让你死,倒不如担心担心咱们能不能活着回到京城,想要我死的人比想杀你的人可多的多了。”丢下这句话,赵徽转身离去,直奔马厩,牵着自己的坐骑出城。 卫翎苦劝赵徽未果,只得派遣五个护卫兵陪同他南下。 与此同时,葭雪已经离开太原府,快马加鞭北上云州。这几天来,她争分夺秒日夜兼程,迟一分就会有一分的变数,她必须尽快赶回去,第四天清晨,她已经抵达忻州府境内,稍作休息之后继续赶路,争取次日晚上回到云州。 一路上都还算太平无事,葭雪在忻州府崞县境内遇到了前来接应的赵徽,赵徽见她安然无恙,心头大石终于落地,又见她风尘仆仆容色疲累,便知她这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崞县距离云州不过两天的路程,赵徽当即决定就地找个客栈休息一晚,次日继续北上。 在客栈安顿下来,葭雪嗅觉灵敏,已闻到赵徽身上金疮药的味道,问道:“师兄,你怎么受伤了?” 赵徽若无其事地笑道:“去接应师父的时候遇到了鞑靼的铁骑军,没事,我们都活着回来了。” 心房莫名一颤,隐隐的痛觉悄然蔓延,葭雪咬唇不语,在千军万马之中突围逃跑,这种凶险万分的事情被他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如同吃饭喝水那般平淡无奇,可她知道这句话的背后是怎样的危险可怕,纵使他们都活着回来了,身体也伤得千疮百孔了吧。赵徽带着一身伤来找她,这说明他关心她的安危比自己更甚,说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然而,也仅仅只有感动了,她能回应他的,除了感激,再无其他。 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就不应该开始。 一路北上,第五天下午,在云州府怀仁县境内,他们遇到了一场久违的伏击, 此时天色将黑,埋伏于路边的十五个刺客突然出手,目标明确直指赵徽! 赵徽飞身落地,已听得背后风声,突然拔剑刺出,此时葭雪也跳下马背,和赵徽背对而立,两人联手对敌,攻击他们的刺客一击失手,顿时落于下风,赵徽和葭雪师出同门,武功路子却有所差别,两人配合起来互为攻守,攻,攻得风驰电掣来势凶猛,守,守得滴水不漏密不透风,十几招下来,刺客再没找到攻击的机会,反而被两人联手杀掉三个。只是赵徽带来的五个护卫兵撑了一段时间,就成了刺客的刀下亡魂。 赵徽和葭雪不敢掉以轻心,以他们二人的武功,能在他们手里走过五招的寥寥可数,这些刺客的武功绝非江湖一般杀手,赵徽又身负重伤,久战不利,必须尽快突围逃离。 二十多招过后,葭雪明显感觉到赵徽力不从心,反应速度和出招都慢了半拍,暗道不好,一定是他身上的伤口破裂了,心下焦急,用上了命轮的武功,准备突围。 忽然间,葭雪看到了前面漂来了一排火把,伴随着纷杂的马蹄声迅速向他们这边过来。 “接应我的人来了。”赵徽面露喜色,一手捂着伤口,扬声道:“还不束手就擒!” 顷刻之间,那排火把漂移过来,火光之下看得分明,正是卫翎和他的四十个手下士兵,冲杀过来,将刺客冲散逐一围攻。 赵徽退出战团,被葭雪扶着坐在一块大石上,左手一直捂在肋处,鲜血从指缝里汩汩而出,他身着浅色衣裳,崩裂的伤口浸出的鲜血已然将前后染红了大片,葭雪一见之下惊极变色,脱口道:“不好,伤口裂了,赶紧回城我给你处理一下。” 有卫翎率兵在此,赵徽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起身吹了个口哨,他那匹方才被惊得四下逃散的马儿迅速跑过来,停在赵徽身边,赵徽道:“上马,咱们先走。” 葭雪踩着马镫跳上马背,伸手拉了赵徽上马,策马向北疾奔。 皎洁的月光之下,一匹骏马驮着两人飞驰而过,夜风刮在脸上宛如刀割,呼啸而过的风声里是赵徽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显然伤势越来越重,从这里到云州有七十里路,这匹马脚程虽快,至少也要一个多时辰才能赶回云州,不知赵徽还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师兄,你歇一会,我来驭马。”觉得赵徽有点摇摇欲坠,葭雪焦灼担忧不已,伸手拉住缰绳。 “好。”赵徽现在全身伤口都已经迸裂,强撑下去于二人都无益处。 “我说,你们几个皇子明争暗斗,我和师父都成池鱼了,长安不能待了,我准备带安然离开。”这些刺客背后不是赵徵就是赵彻,一想到这个葭雪就来气,赵徽和赵德是一党,在台面上给赵德挡了不少冷箭,连带她都被波及,你们这些皇子争储夺位能不殃及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么! 赵徽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手指微微颤抖,久久沉默不语。 途径一条小溪,马儿四蹄一扬,跃过溪流,落地之时猛然一颠,赵徽身子一抖,差点跌落马背,不假思索地双手一环,抱住了葭雪的腰,堪堪坐稳,下巴却磕在了她的后脑勺上。 “前面路不好,你坐稳了。”现在是非常时刻,赵徽身受重伤,自己给他当个安全带也无妨,葭雪无暇去想其他,对他抱住自己的腰没有提出异议,依旧策马疾奔。 “小雪,不要离开我。”忽然间,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里,传来了一句很轻很轻的话语,轻到几乎让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可身后一直保持着距离的那个人却忽然贴了上来,连带自己腰间的那双手都环得更紧了一些。 第59章 第二世 五十七 突如其来的悸动让葭雪的心狠狠地一抽,从察觉到他对自己的心意至今已有三年,三年来她一直将他拒之于千里之外,他从来没有强迫过她,而是默默地关怀付出,她的心不是冷硬如石,也曾有过触动,然而这一切都只停留在感激的层面上,一丝一毫都不可能越界。 如果赵徽不是明睿郡王,如果他没有妻子,如果他们只是同门,或许她就会接受这份感情,可现实没有如果,这些都是她不得不考虑的问题,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她只是个平民丫头,永远不可能成为他的妻,她身份低微,若嫁给赵徽,也只是个侍妾而已。 这些,她统统都不要! 虽然上辈子的二十七年都活得憋屈窝囊,婚姻更是一个泥潭牢笼无法逃脱,但她依然对爱情有自己的坚持,爱是唯一,无论是对方还是自己,真正爱一个人是无法容忍对方除了自己还有别人的,他既然有了妻子,那么她就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出现在他的婚姻之中。 赵徽是个古代人,妻妾成群在他看来只是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却是葭雪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容忍的,你要当渣男是你的事,但别拉我来当小三! 道理都明白,心口跳动的地方却让她无端端觉着有几乎令人窒息的痛感。 葭雪沉默着没有说话,假装没有听到,只当他是重伤不支,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依旧策马疾行。 赵徽阴沉着脸,忽然伸手拉住缰绳勒马,那马跑了几步终于停下。 葭雪急道:“你抽什么风,赶紧回城里给你处理伤口。”说着就要夹马腹继续前行,双脚一夹,却打在了赵徽的小腿上。 赵徽双臂用力,紧紧地抱着她,附在她耳边道:“你没有听清么,那我就再说一遍。” “驾!”葭雪突然大喝一声,趁赵徽说话的时候一夹马腹,那马嘶鸣一声,继续带着两人向前疾奔,“有什么话等回了云州再说,你伤的不轻,不要拿命开玩笑。” 她听见了,却在装傻充愣,三年来这是她第几次拒绝他了? 赵徽胸口一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冷风卷起少女的青丝,一缕一缕打在他的脸上,似有若无的味道萦绕鼻端,随着伤口处的疼痛逐渐扩散至肺腑之间,痛彻心扉。 在冷风月下奔驰了一个多时辰,葭雪终于看到了云州城南门,边跑边大声叫道:“快开城门,明睿郡王回来了!” 守城士兵早已被通知过,听到这句话就赶紧开了城门,现在快到子时,大街上空无一人,葭雪策马不停,带着赵徽一路奔向云州府衙。 跑到府衙附近的街道,冲天的火光映入眼帘,正是云州府衙后面官邸的位置,葭雪惊道:“怎么起火了?”说话之间,已策马跑到了府衙门口。 “不好,赶紧进去看看!”赵徽神情一变,跳下马背,估计现在满府的人都忙着救火,没人看门,他直接和葭雪施展轻功跳上墙头,向官邸疾奔而去。 官邸是历代云州知府的居住之地,也是赵徽和林昶来云州的落脚之处,这个时候起火,不知是意外还是人为,赵徽隐隐觉得此事大有蹊跷,离官邸越近,忽然听到了刀剑相交的杀伐之声,两人进入官邸才发现,竟然是那个被关进大牢的鞑靼女人娜仁托娅,带领着几个鞑靼女子正拿着武器和林昶的护卫厮杀! 地上已躺了一地的尸体。 护卫还能撑得一刻,见赵徽回来,其中一人大声道:“王爷,林大人被困在火里,快去救他啊!” 顾不上助他们退敌,赵徽和葭雪立即赶往林昶居住的院子,果然这里火势最旺,房间里传出来的打斗声不绝于耳,站在门口的岑征顶着一脸黑灰浑身战栗焦急不已。 “王爷,您可算回来了!”一见赵徽出现,岑征就像找到主心骨一般冲过来,急道:“皇长孙林大人和尹先生都还在里头,进去的侍卫都没见出来过,这可如何是好啊!” “什么!”赵徽和葭雪异口同声地脱口惊呼,问了来龙去脉,原来今天早上谈判,伊尔罗说自己的护卫昨天晚上吃了行馆里的饭中毒身亡,怀疑有人要杀他,大发雷霆,撂下狠话,大靖若不将这四州拱手送上,鞑靼的铁骑军就自己过来拿,当天就率领护卫军离开了云州城。伊尔罗走后,林昶只当已经安全,卫翎带走了大部分的兵力去接应赵徽,没想到大牢里那个鞑靼女人娜仁托娅杀了狱卒越狱,潜入官邸和鞑靼的女刺客里应外合杀人放火,赵弘林昶和尹绍寒被困在房间里不得出来,和几个女杀手激战正酣,进去救人的侍卫却无一人生还。 从长安带来的侍卫一半在和鞑靼女人交战,还有一些冲进了火场救人,却都有进无出,不知是死在了里面还是继续在战斗,尹绍寒身受重伤,此时最忌激烈打斗,葭雪心急如焚,见三个仆役提着水桶灭火,不及多想,冲过去劈手夺过一个水桶,撕下一片衣摆浸湿,绕过鼻子绑在脑后,将水桶举过头顶向下一倾,一桶冷水浇透全身,向火场冲去。 “不要去!”葭雪刚走两步,就被赵徽拉住了手腕,回头看见赵徽脸上的焦灼之色,急道:“师父在里头,不去帮他他会死的!” 赵徽望了望火场,坚定地道:“一起去。”赵徽从下人手里夺过水桶,撕下衣料浸湿捂住口鼻,举起水桶往自己身上一浇,眼珠里尽是熊熊烈火,“走。”说着一拉葭雪的手掌,两人一起冲进正在燃烧的大门。 屋内火光四起,地上躺着几个尸体,刀光剑影上下翻飞,人影交错,除了那三个鞑靼女人,还有两个蒙面黑衣人,黑衣人和尹绍寒交战正酣,三个鞑靼女人和两个侍卫激烈缠斗。 赵徽失声叫道:“师父!” “快救他们出去!”几个人影之中响起了尹绍寒中气不足的声音,显然旧伤未愈又遇劲敌,以一敌二,却只能堪堪打个平手,能撑到现在已是极限了。 “师兄,我去帮师父,你救他们出去。”葭雪提着剑冲入战团,一剑刺向其中一个黑衣人的太阳穴,如风破急雨,一出手就攻其死穴,迫得那个黑衣人不得不弃了尹绍寒应对她的杀招。 赵徽已经受伤,不适合再与人打斗,找到倒在角落里昏迷不醒的林昶,来不及检查他的情况,赵徽将林昶负在背上,正欲出门,面前陡然闪过一道剑光,将他又逼了回去。 “都死在这里吧!”挡住他的人正是一个鞑靼女子,其他人缠住内卫,她抽身过去对付赵徽。 赵徽冷哼一声,拔剑而起快如闪电,一招就打得那女子措手不及,交手不过三招,赵徽就清楚了她的实力,比一般的内卫是强上一些,但在他手里还不够看,赵徽将点穴武功融于剑招,剑影点点闪过,瞬间将那女子全身五处死穴一一戳中,再不看她,足尖一点,背着林昶掠出房门。 出去之后,赵徽将林昶交给岑征,伸指一探,林昶还有呼吸,再不停留,又提着剑冲进了火场,在滚滚烟火里找到了陷入昏迷的赵弘,将他背出去放在安全的地方。救出两个不会武功的人,赵徽再度进入火场。 火场之中,两个内卫险险胜出,将两个鞑靼女人斩于剑下,但他们二人也受了不轻的伤,赵徽进去道:“你们先出去,这里交给我。” 其中一人支撑道:“王爷,属下还能一战。” “出去,这是命令!”赵徽大喝一声,不再看他们,手中长剑一抖,加入了尹绍寒和葭雪的阵营,然而尹绍寒和赵徽都已受伤,且又都大战过一场,再打下去身体根本支撑不住,唯有葭雪尚未受伤,他们只能速战速决,否则都要死在这火海之中。 见尹绍寒尚能支撑,葭雪已然处于上风,赵徽心中有了计较,先帮葭雪杀死一人,两人再合力帮师父解决另外一人,当下长剑挥出,弥补了葭雪出招的不足,顿时将那黑衣蒙面人逼得手忙脚乱自顾不暇,两人联手不过十招,那黑衣人就被赵徽一剑穿心,被葭雪一剑穿喉。 得手之后,两人同时出招,攻向另外一人的后方,和尹绍寒前后夹击。尹绍寒得徒弟相助,如虎添翼,在那黑衣人分神抵挡赵徽和葭雪的时候一剑刺入了黑衣人的小腹。 结束了这场打斗,尹绍寒强自支撑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晃了一晃委身倒地,赵徽眼疾手快,急忙搀扶住他。 眼见头顶正在燃烧的横梁即将倒塌,葭雪惊极变色,脱口叫道:“快走!”用力地推了赵徽一把,将他们二人推出去数米,她刚一抬脚,横梁忽然重重落下,挡住了她的去路,蓦然腾起的火焰让她无法再向前迈脚。 “小雪!”赵徽惊慌失措地叫着她的名字,熊熊的火焰宛如天堑,他看着火光之后若隐若现的人,耳畔却是她尖利焦急的声音:“快走啊!” “等我!”赵徽一咬牙,背着尹绍寒跑出房门,将他放在安全处,全然不顾岑征的呼叫,又朝自己浇了一桶冷水,转身冲了进去。 火焰之中的温度急剧地上升着,葭雪身上的衣服已然干透,都能感觉到头发因高温而迅速卷曲,她忽然想起了两年前她曾经做过的一个梦,梦里也是这样冲天的大火,将她团团困住,梦中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又会是谁呢?算了都不重要了,这辈子活了十七年,竟要终结在这场大火里了么? 第60章 第二世 五十八 强烈的求生欲望让葭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搜寻周围火势最弱的地方逃生,可即便逃了出去,只怕自己也逃不脱烧伤毁容的命运吧。穿越前的林葭雪虽然也有一副姣好的容颜,却不及这第二次投胎得到的好基因,她也是爱美的,对自己这一世的皮相很是喜欢,她忽然有点害怕看到变得面目全非的自己,是活着变丑还是死了重新开始,葭雪犹豫了一瞬,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呼唤:“小雪!”她睁眼一看,火幕之中冲进来一道人影将她紧紧抱住,她大吃一惊,眼前之人满脸黑灰,浑身湿透,如果不是看到那双眼睛里熟悉的神情,她根本认不出这人是谁。 “你疯了吗,进来做什么!”喉头一梗,葭雪强自忍住落泪的冲动,伸手一推大声斥道。 “带你出去。”然而,赵徽双臂的力量却是惊人的,他没有让她推开自己,他脱下湿透的外袍罩住葭雪头身,刚才来时的火焰更加旺盛,从这里出去显然已经不大可能,赵徽环顾四周,窗户附近的火势最小,踢开窗下正在燃烧的桌椅板凳,揽住她的肩膀低头向外纵身一跳,冲破窗户一个翻滚落在外面的地上。 那一瞬间,赵徽闻到了一股烧焦的气味,随之而来的是背心手臂等处被烈火烧灼的剧痛。 “师兄,你怎么样了?”脱离了火场,葭雪慌忙爬起来,首先去看赵徽的情况。 一场激斗过后,又被大火所熏,赵徽已然熬到了极限,对着她勉力露出一丝微笑,就双眼一合不省人事。 卫翎带走了自己的士兵接应赵徽,云州府衙就只有内卫和护院,在和那十几个鞑靼女人的激战中折损了大半,其他救火的仆役都被鞑靼女人杀了不少,剩下的都躲在内院不敢出来。仅仅一个晚上,明睿郡王和皇长孙及礼部尚书差点死在云州府衙,把岑征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赵徽尹绍寒林昶赵弘都陷入了昏迷,身为唯一清醒着的大夫,葭雪承担了救治的任务,给四人分别检查身体,其中林昶的情况最轻,虽然也受了点外伤,但身上穿着护体软甲,并未伤到致命要害,葭雪拿了外伤药膏给岑征,让他府里的下人给林昶上药包扎,同时将解药配出,给林昶解毒。 尹绍寒和赵徽都是旧伤刚刚处理好就又和人动手,新伤虽不多,旧伤却全部迸裂,加重了伤势,需重新处理包扎。而赵徽刚才为了救葭雪,两度穿过大火,饶是他身法迅疾,手臂和后背多处都被大火烧伤。 赵徽的情况比葭雪想象地还要糟糕,一直昏迷,四更的时候卫翎回来了他还没能清醒过来。 卫翎只能向林昶汇报战况,他带着手下士兵围攻刺客,逃跑了几个人,死了三个,生擒一人,那人却立即服毒自尽了,他从刺客口中没得到什么重要信息,只得回转云州。 天亮之后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到了云州,鞑靼王爷伊尔罗昨天离开之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和铁骑军里应外合偷袭边境线上的大靖守军,试图打开缺口,接应铁骑军奇袭云州,却被贾代善将计就计,瓮中捉鳖,将伊尔罗当场斩杀。鞑靼的铁骑军在今天正式发起进攻,听说率军的元帅是鞑靼大汗的小儿子莫日根,虽名不见经传,铁骑军的攻势却比数月前更为凶猛。贾代善不敢掉以轻心,指挥军队沉着应对,这一仗打得十分激烈。 云州衙门官邸的客房之内,葭雪一直守着赵徽,他伤得最严重,她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大意,赵徽昏迷了四天四夜,在第四天夜里发起了高烧,伤口没有恶化,应该是感染导致的发烧,葭雪给他一直冷敷,擦拭稀释过的白酒物理降温。 更换额上冷敷的帕子时,葭雪忽然听到一声低低的话语:“小雪。” 昏迷之中的赵徽嘴唇翕动,无意识地喃喃呼唤着她的名字,脸上的表情极为惊骇,跟那晚隔着火光她看到的他一模一样,忽然间,这张脸和梦中那个看不清样子的人完美地重叠起来,让她不禁为之一震。 他不顾一切地救她,哪怕牺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说不感动那根本不可能,然而每当有所悸动,她自动设置的警报便会触发,本能地逃避,有着云泥之别的身份落差,他还是有妇之夫,无论哪一点都足以让她退避三舍。 葭雪定定地看着那个昏迷不醒的男子,眼睛里不受控制地蓄起了一层水雾,用低得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我是真的要走了,师兄,我不会跟你说再见的,因为将来不必再见。”他是天潢贵胄的皇子王爷,她是向往自由的闲云野鹤,两个人的人生原本就不应该有任何交集。 天快亮的时候,赵徽体内的热度终于降了下去,尹绍寒早已脱离危险,给赵徽诊脉开药方,命人下去熬药,看着照顾了赵徽数天数夜不曾好好休息过的葭雪,叹了口气道:“小雪,徽儿对你的心意你也看到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心底似有波涛涌过,面上却仍是云淡风轻,葭雪淡然道:“师父,我曾经说过的,此生绝不做妾,所以我跟师兄是绝对不可能了。” “如果他真的是我儿子该有多好……唉!”尹绍寒摇头叹息,这两个徒弟都这么不省心。 “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不想再说这个话题,葭雪起身出门去厨房端药,回来的时候,赵徽已经清醒过来,尹绍寒却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师父说我昏迷了四天,都是你在照顾我,辛苦你了。”赵徽看着葭雪眼上的黑眼圈,既欢喜又心疼。 葭雪避开赵徽的目光,将还很烫的药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若无其事地道:“师兄救了我的命,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语气中的淡然而刻意的疏离却让赵徽脸上浮起的微笑顿时凝滞,苦笑地重复着那句话:“我救了你的命,你照顾我是应该的。” 如同一个呆滞的木偶,赵徽被动地被葭雪喂完了药,正要走时,赵徽忽然道:“我救了你的命,你要怎么谢我?” 葭雪一本正经地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师兄将来如有需要,师妹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不需要,以身相许吧。”赵徽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和语气都无比认真。 葭雪心中微微刺痛,面上却噗嗤一笑:“师兄真会开玩笑,你怎么可能会做这种强人所难的事情呢。” 赵徽霍然坐直了身子,呼吸声变得微微有些急促,语声略带了几分冷气:“我从来没跟你开过玩笑,你不要装傻充愣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看来是避不过了,葭雪放下手里的空碗,微微讥笑道:“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一个男人救了一个女人的命,这个女人就必须要以身相许。那如果反过来,一个已婚的女人救了一个男人,那这个男人是不是也要以身相许呢?” “你觉得我是用恩情在要挟你么?”赵徽定定地看着她,突然伸手捉住葭雪的手腕用力一拉,她猝不及防,被他拉进了怀里。 突如其来的拥抱牢不可破,葭雪还没来得及挣扎,近在咫尺的那个人已经开口说道:“我喜欢你。”仿佛已经说过很多次那般自然,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任何准备,这句话,很久以前他就想说了,哪怕她一直在拒绝,也许,这一次会不一样吧。 这四个字就像最厉害的毒/药,瞬间瓦解了她所有挣扎的力量,他身上的血腥味和药味浓烈刺鼻,刺激着一点点松弛的理智,眼前的脸渐渐放大,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在他的唇碰到自己之前,葭雪忽然极力挣扎起来,带着强烈的抗拒,用力地挣脱了他的怀抱。 赵徽胸口一沉,愕然地看着脸色发白的葭雪,为什么,同生共死之后,她却将自己拒之千里之外? 葭雪抬眼看了他片刻,眼中交织着复杂而痛苦的光芒,一眼过后,她忽然转身跑了出去,狼狈地落荒而逃,沉寂了多少年宛如古井的心,在一场大火里汹涌起来,然后在强大的现实面前丢盔弃甲。 葭雪离开之后,赵徽正欲下地去追问个清楚,却听见门外有人通传:“王爷,卫大人求见。” 赵徽只得又坐了回去,闷声说道:“宣。” 很快,卫翎进入房间,对赵徽行礼道:“启禀王爷,下官有要事禀报。” 赵徽不知自己昏迷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大事,现在正好问个清楚,便点了点头。 “四天前,伊尔罗夜袭边防,被荣国公率军斩杀,死在了大靖境内,鞑靼凌丹可汗以给伊尔罗报仇的名义陈兵三十万,由莫日根王子挂帅,已经和荣国公交上手了。”卫翎眼底隐隐透出兴奋和雀跃,他是武将,两军交战之时他却不能上战场,只盼早日护送赵徽回京,他好奔赴边疆杀敌卫国。 赵徽沉吟片刻,说道:“既已救回了皇长孙,本王的伤没什么大碍,今天就起程回京吧。” 卫翎得了命令,立即下去准备车马。 当天中午,卫翎率领护卫军护送赵徽赵弘林昶一行人东行返京。 第61章 第二世 五十九 赵徽负伤最重,以尹绍寒也受了伤需要休息唯有葭雪会医术为理由,将她留在了自己的马车里。葭雪本不想和他独处,却见赵徽身体实在虚弱,毕竟是因为自己才会加重旧伤又被烧伤,照顾他也是应该的,便没有拒绝,穿了男装扮作侍卫,坐在赵徽对面,一直低着头,心绪纷乱不堪。 “我是老虎还是恶鬼,还能把你吃了不成,为什么不敢看我?”从出发到现在已经有一个多时辰,对面的少女一直逃避着没有抬头看过他一眼,赵徽气闷不已,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葭雪默然道:“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么多年来所有的告白均以她的逃避告终,他舍命相救也换不来一丁点回应,所以一切都是他在自作多情?他喜欢她,很早就喜欢,那场大火让他明白了她在他心里有多重要,可以让他奋不顾身同生共死,她为什么一点回应都没有?她究竟有多铁石心肠?在那种情况下的两次表白都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而是以逃避来无声地拒绝,赵徽已经没有心情没有勇气再说第一次次了,被拒绝的滋味,就像是当胸而过的利箭,比身上任何一处伤口都痛彻心扉。 当天晚上,一行人下榻在驿站,几人位高权重,驿丞哪里敢得罪,慌忙派人收拾好客房,精心准备饭菜招待。 晚饭过后,尹绍寒给赵徽换药,葭雪在一边打下手。 赵徽昏迷的那几天,都是葭雪在给他处理伤口换药包扎,前胸后背共有五处刀伤,其中肋骨处的伤口最深,后背和双臂还有大面积的烧伤,伤处红黑交错,斑斑点点,触目可怖,将来痊愈也会留下无法消失的疤痕,这些,都是他不顾自身救她的证明! 每见一次,葭雪的心都会抽搐一回。她很快就可以走了,他还会有很多女人,妻子之外有两侧妃四庶妃,还有不计其数的侍妾通房,她不想成为这群女人之中的一员,仰男人鼻息而活,每天为了那点可怜的宠爱争来斗去,沦为玩物和生育工具。即使他待她不同又怎样,妾的本质还不就是这些。 能成为你心里的白月光也挺好的,就让一切都停留在回忆里罢。 亥时之后,各人分别睡卧休息。三更时分,赵徽忽然睁开眼睛,听到细微的脚步声逐渐靠近驿站,唇角弯起一丝冷笑,他才刚离开云州,就有人迫不及待要对他下手了。 赵徽武功精深,能从这些细微的脚步声中分辨出这些人的武功高低,显然不像山贼一流,更像是江湖上二流杀手的水平,一共十人。若在平时,来多少他都不怕,只是自己和师父都受了伤,武功大打折扣,这些杀手武功狠毒,又擅长暗杀,卫翎他们根本不是这些杀手的对手。 而能察觉到这些人的动静,满驿站也只有赵徽尹绍寒和葭雪三人。 赵徽起身穿衣,提着剑走出房间,只见尹绍寒和葭雪两人也走了出来,三人挨个敲别人的房间提醒他们,卫翎从来没有和江湖中人打过交道,却也知道江湖杀手的手段,不敢大意,立即命令所有护卫严阵以待。 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两班轮休的护卫,各有一半都悄无声息地死于暗杀。 赵徽暗叫不好,命令卫翎重点保护赵弘和林昶,将将吩咐完毕,就看到了十五个杀手出现在院子里,其中那五个连他都没有察觉的人,更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 赵徽基本确定,和鞑靼有来往的人就是赵彻,赵徵大势已去,他的部下想东山再起的愿望比杀了赵德赵徽更为重要,而这个世上最恨他的人非赵彻莫属,果然下了血本,为了除掉他,连江湖中最难请的杀手都出动了。 小院灯火通明,十个杀手对付卫翎的护卫手下,其他五个高手分两人缠住葭雪和尹绍寒,其余三人重点对付赵徽,招招狠毒,皆是致命杀招,他们的主要目的就是杀死赵徽了。 林昶见赵徽现在所处之境凶险万分,只有防守之力毫无反击之功,且他已经身受重伤,根本撑不了多久,那些杀手的目的不是自己,他现在还算得上安全,当即对自己面前的护卫道:“你们快去保护王爷!” 立时有五个护卫向赵徽的方向冲过去救援,却被那十个杀手所阻拦,根本无法进入战团,而尹绍寒那边的情况也不1是很妙,因为受伤的缘故,堪堪只能打个平手。葭雪的情况略好一些,她一出手就是别人前所未见的高明武功,后招层出不穷,招招威力巨大,那个和她交手的杀手一开始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如果不是仗着丰富的经验,只怕早就惨败而死。 葭雪一边对敌一边分神去看赵徽,只见他从初时的平局渐渐转入败相,还被一剑刺穿了肩膀,心中焦急万分,几次欲上前救援,却都被阻了回来,除非杀死对方,否则她根本不能前去相助。葭雪一着急,用上了最狠的一套剑法,一剑堵住了那杀手的前路,同时封死那杀手的后招,接着攻击其致命要害,令对方无法找到破绽还击,葭雪一剑刺穿那杀手的胸口膻中穴,那杀手登时多处经脉寸寸断裂,当场身亡! 解决了对手,葭雪立即纵身一跃,一招三式,分别点向那三个杀手的后脑的玉枕穴,迫得的那三个杀手各自闪身,为赵徽争取了喘息之机。 “师兄,我来帮你!”葭雪落在赵徽身前,挡在他和那三个杀手之间,不等赵徽回话,三个杀手已然出手向他们二人攻来,快如闪电招招狠厉。 葭雪和赵徽同时出手还击,有人相助,赵徽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他受了伤,武功高明有余而威力不足,葭雪却恰恰弥补了他这个缺陷,赵徽出招诱敌,葭雪则出招杀敌,两人合作十几招之后,三个杀手就有一人死于葭雪剑下。 还有两人,他们再无法伤及赵徽,每一招都被葭雪用前所未见的招式化解反击,而且她每一招都会攻击他们的穴位,认穴之准出手之快都令人防不胜防,葭雪忽然冷笑一声道:“差不多可以了!”一剑分光化影,闪电般戳中了两个杀手的手腕脉门,剧烈的疼痛登时蔓延遍整条手臂,痛如断臂,那两个杀手惊极变色,忍痛叫道:“撤!”向后疾身一退,飞上墙头,消失在夜色之中。 尹绍寒杀死敌手,同时却被杀手一掌拍在胸口上,他口吐鲜血向后一倒,再无知觉。 五个武功最高的杀手三死两逃,剩下的十个杀手在和护卫的对战中亦折损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听到说撤,立即施展轻功纷纷四散逃窜。 赵徽顾不上自己的伤口,急忙冲过去扶起昏迷的尹绍寒,葭雪立即伸指诊脉,那脉象虚弱无比,竟是垂死之象! 尹绍寒体内原有陈年的内伤,一直都未痊愈,这几天先是大战鞑靼军队,后又在火场大战两个杀手,今天又是一番激战,能撑到今天已是强弩之末,旧伤新伤一起爆发,哪怕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以葭雪的医术,顶多再为师父续十天半个月的命而已。 “师父……”葭雪面如土色,泪水夺眶而出。 赵徽见状心头一紧,如置冰窟,喃喃道:“师父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蓦然抓住了葭雪的手腕,眼眶里迸出疯狂的神色,“小雪,你快救他啊!” 葭雪用力地点点头,命护卫将尹绍寒抬进房间,她立即给师父以内力归导他体内四散的真气,护住心脉,再以金针刺穴激发身体潜能,然后开了药方,只是现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等天亮进城再买药了。 天刚蒙蒙亮,赵徽立即命令出发。 师徒三人都在同一辆马车里,赵徽心疼葭雪一晚上都没合眼,轻声道:“你睡一会吧,等到了地方我再叫你。” “师父一直昏迷不醒,我哪里睡得着。”葭雪脸色苍白愁眉紧锁,摇了摇头。 赵徽问道:“你跟我说实话,师父的情况如何?” 葭雪也没想过要瞒着他,如实答道:“师父体内有旧年内伤,一直都没有好,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师父连番和人打斗,引得旧伤复发,昨天又中了一掌,我顶多只能让师父再活半个月。” “旧年内伤,他不是说早就好了么,怎么会……”赵徽惊极变色,身子一软,喃喃道:“原来他一直都在骗我,是我害了他,是我,都是我的错!”他忽然重重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跪在尹绍寒面前,双目含泪,“师父,我不该让您过来,都是我害了您!徒儿对不起您啊!”他一边说,一边双手齐出,向自己脸上狠狠地扇过去,不过片刻,双颊就变得红肿起来。 “师兄,你不要这样。”葭雪急忙冲过去死死地按住赵徽的手,“师父怎么受伤的我不知道,但他既然瞒着你,就是不想让你自责,你现在这样根本无济于事,师父见了还要担心你,咱们还是想想怎么让师父最后这半个月过得开心一点吧。” 赵徽渐渐冷静下来,侧目凝视着葭雪,黯然道:“你说的对,咱们好好孝敬师父,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葭雪哽咽无声,泪水滚滚而落,尹绍寒和她前世父女今生师徒,是这个世界上她最在乎的人,失而复得十几年,却终究挽留不住,此后黄泉碧落便是永隔。 从云州到京城一共四天的路程,第三天晚上,尹绍寒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62章 第二世 六十 尹绍寒知道,自己的生命快要终结了。 医者难自医,即使没有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他余下的寿命也超不过十年,他的亲人都已先他而去,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三个徒弟了。 缘起不可知,而缘灭已近在眼前。 床边的两个徒弟红着眼眶,看来他们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 “臭小子,我马上就能见到你师娘和琳儿了,哭丧着脸给谁看呢,高兴点。”尹绍寒笑得轻松洒脱,顿了顿问道:“这是哪里?” 赵徽红着眼睛道:“这是斋堂镇,明天就到京城了。” 尹绍寒面露怀念安详之色,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徽儿,带上安然,你们送我回桑树湾吧。”桑树湾埋葬着他的妻女,这个时候回去是要落叶归根的意思,虽然尹家祖籍京城,但尹绍寒离经叛道,早已被家族所不容,他也不怎么在意这些,埋葬着生命中心爱之人的地方,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赵徽点点头,胸口处憋闷酸楚,十几年后,他又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师娘因他而亡,如今师父也是如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个一个地离他远去,他空有高高在上的身份却无能为力。 次日下午,一行人终于抵达京城,卫翎立即回转云州边境参战,林昶进宫面圣,葭雪和尹绍寒回到尹宅接走安然。 尹绍寒命在旦夕,桑树湾远在沧州,赵徽准备连夜启程,进宫面圣是来不及了,当下在书房写了一本奏折,将云州发生的事情一一记录,最后说明他要送师父回乡,过几个月再回京,请父皇恕罪等等,派人送进皇宫,整理了一下行李,师徒四人就离开京城向东南方而去。 日夜兼程五天之后,赵徽葭雪四人抵达沧州。 距离桑树湾越近,尹绍寒的气色竟越发地好了,赵徽还以为师父渐渐好转,心情也好了一些。但尹绍寒自己十分清楚,他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因心中有愿未曾实现,才一直支撑到现在。 桑树湾位于沧州东南部的山丘盆地之内,村子地形平整,土地肥沃,少有外人进来。赵徽一行人刚一进村,就引得村民纷纷注目。 尹家小院还保存地十分完好,赵徽将马车停在院子门口,拿出钥匙开了锁,推门而入,恍然间似乎看到了童年的他,在这个院子里上蹿下跳背书练武,那个小孩面向门口的他,对他挥手说了一声再见,就化作烟尘消弭无痕。 门口来了一些看热闹的人,有老有少,纷纷上前问好寒暄,尹绍寒精通医术,在此居住的十年都给村里免费看病,村民记着他的恩德,从来没忘记过他,此刻听说他要回来养老,又有一些曾经和他们相熟的老人上前说话。 以前住在尹家隔壁的牛老头看了看赵徽和葭雪,只见赵徽丰神俊朗,葭雪貌似天仙,两人站在一起宛如金童玉女,笑道:“尹老弟,这是你家的珩哥儿和媳妇?珩哥儿一表人才,哪里娶来这仙女一般的媳妇,尹老弟,你可享福了。”前几年葭雪陪着师父回来给周漪澜扫墓,来过两次,但他们来得低调,几乎没见到几个村民,这些人对她都很陌生。 葭雪正要解释,赵徽已在抢在她前头说道:“牛大伯,十几年不见,您越发精神了。” 牛老头笑得一脸褶皱,看着安然,见那女孩和葭雪容貌肖似,便问道:“珩哥儿,这是你女儿?” 路上赵徽就跟安然说过,到了目的地千万不能暴露他的身份,安然眼珠子转了转,甜甜地笑道:“他是我姐夫,才不是我爹呢。” 赵徽给安然飘过去一个赞许的眼风,小丫头这话说得他十分受用。葭雪脸上一红,握着安然的小手用力地捏了一把,这小屁孩怎么什么都敢说。 几个老妇人带着媳妇女儿过来帮着打扫房舍,牛老头请尹绍寒四人去他家休息。 赵徽上前拉住牛老头道:“牛大伯,你家现在还杀猪不?”见他点头,给他塞了一块碎银子道:“今儿我爹回来,婶子们都来帮忙,哪里能让婶子们白白辛苦,我买二十斤肉,下午请大家伙吃肉。” 牛老头摆着手道:“二十斤肉而已,哪里用得着那么多钱。” 赵徽笑道:“我家这冰锅冷灶的,今天肯定开不了火,剩下的钱就当租用你家厨房吧。” 牛老头推辞不过,只得收了银子,回家把今天早上杀的猪割下二十斤肉放到厨房备用。 有人帮忙,房屋厨房都很快整理完毕,葭雪对着过来帮忙的大婶嫂子们道了谢,又和她们一起去往牛家的厨房准备饭菜。 除了赵徽跟牛老头买的二十斤肉,还有各家送来的新鲜蔬菜,女人们在厨房做饭炒菜,尹绍寒和以前相熟的村民们则在屋子里聊天说话。 足足用了十桌才招待完这些客人,收拾整理完毕,四人回到自己的院里,葭雪已经累得连走路都有些不大稳当了。葭雪捶着酸困的肩膀手臂,古今的农村果然都一样,女人们在厨房累死累活,男人只管在外头谈天说地,吃完了一推碗筷,又是女人收拾残局,这种日子她以前可没少过。 回房之后,葭雪给尹绍寒施完针,和赵徽一起伺候他服了药,才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葭雪和安然的卧室在尹绍寒隔壁,安然已经睡下了,赵徽的房间在另外一边,但他却没有走向另外一个方向,而是在葭雪左拐的时候跟了上去,在她进屋关门的时候伸手挡住门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媳妇儿。” “师兄叫错人了,你的媳妇在长安城。”葭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用力地关上了门。 旧旧的门板发出的声音沉闷而潮湿,隔断了门外那个人脸上立时凝固成冰的表情。 次日一早,尹绍寒在赵徽的搀扶之下,上了村外的山头,来到了一处草木枯黄的坟墓。 一大一小两座坟墓,大的那块墓碑上刻着爱妻尹门周氏漪澜之墓,小的那座则是爱女尹琳之墓。 赵徽和葭雪给师娘的坟墓磕了头,整理拔除墓碑坟头的杂草。 点上香烛,焚化了纸钱,尹绍寒伸手拂过墓碑上妻子的名字,轻声道:“漪澜,琳儿,我们一家很快就能团聚了,你们怨我么,现在才下来见你们。” 葭雪站在尹绍寒背后,鼻子酸楚难耐,泪水无声而落,眼前的土里埋着上辈子的母亲和上辈子的自己,再过几天,父亲也会在里面渐渐变成枯骨,缘尽于此,将来可能再无重逢之日,尹绍寒给了她两世父爱,让她得到了曾经最渴望的亲情关爱,她再也忍不下去,喃喃脱口哭道:“爹……”十几年了,她终于对父亲说出了最想说的那个字。 尹绍寒浑身一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短暂的愣神之后,看向葭雪,“你,你叫我什么?” “爹,我是琳儿,我是您的琳儿啊!”葭雪泪眼迷离,语声哽咽,在父亲弥留之际,她要让他知道,他从未失去过自己的女儿。 这句话宛如霹雳惊雷落下,尹绍寒和赵徽都惊呆了,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葭雪,久久说不出话来。 葭雪知道他们不会轻易相信这种事情,就将尹琳的生辰八字和死亡日期说了出来,还有他们在一起生活七年的点滴细节,每说一句,尹绍寒和赵徽眼里的疑惑就减少一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震惊,最后葭雪反手指着自己的背心,“我背心有一块圆形胎记,只有您和娘亲知道。” 这句话说完,尹绍寒再无怀疑,激动地喜极而泣,“琳儿,你真的是琳儿!”尹琳的出生死亡日期和他们一家在桑树湾生活的事情都可以调查打听到,唯独尹琳身有胎记这一点只有他们夫妻二人知道,连赵徽也不清楚,除过尹琳自己,其他人绝对不可能知道。 “爹……”葭雪扑进尹绍寒怀里,靠在父亲的肩膀上泪如雨下,穿越前的父亲何曾对她有过关怀,她只认尹绍寒这个父亲,哪怕此间皆是虚幻,她也贪恋这难能可贵的亲情。 “小雪,你真是琳儿的转世吗?”转世轮回这种只存在于传说和话本中的事情活生生发生在眼前,尹绍寒仍是难以置信,激动之余却害怕这只是葭雪为了让自己高兴的善意谎言。 葭雪擦了擦眼角,“当年我得了天花不治身亡,没有去阴曹地府,直接投胎到王春的肚子里,还保留了所有的记忆。后来我在大槐树村见到您的时候,我就知道您是我爹,这么多年了,我多想再叫您一声爹爹,可我不敢啊,我害怕一说出来,您会把我当怪物。” 难怪,十二年前第一次在大槐树村遇到她的时候,尹绍寒就莫名觉得那个五岁的小女孩似曾相识,四年相处,后来正式收徒,他也一直把她当女儿疼爱,直到现在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当年初见他会觉得她熟悉,因为她看他的眼神里那种孺慕之情,和尹琳完全一样,他的女儿没有死,只是换了种方式陪伴在他的身边。 尹绍寒露出慈爱的笑容,“傻丫头,你是我女儿,我怎么会把女儿当怪物呢。”面朝亡妻坟茔,柔声道:“漪澜,一定是你怕我一个人活在世上孤单,冥冥中指引我和琳儿重逢。你看,我又有女儿了。” 回到村里以后,尹绍寒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却比葭雪预料的时间足足多撑了七天,第七天晚上躺在床上下不来地,两大一小三个人围在床边,安然倒在姐姐怀里,哭得一抽一抽,稚嫩的哭音一声声敲击在葭雪的心里,疼得犹如刀割而过。 “都别伤心了,走之前有你们陪伴,我已经死而无憾了。”尹绍寒靠在床头,面如金纸,说话都费了极大的力气,看着赵徽,眼里是强烈的托付之情,“徽儿,你是大师兄,要照顾好小雪和安然。” 赵徽目中含泪,跪在地上道:“师父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们。” 尹绍寒望向葭雪,有气无力地道:“小雪,为父活不到看着你成亲的那天了。虽然你总说不想嫁人,可为父还是希望你能有一个自己的家,有个人关心你照顾你。将来你若想通了,成亲了,记得来给爹娘洒一杯喜酒。” 葭雪哭着点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 尹绍寒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安然的小脑袋,看着赵徽道:“徽儿,为师死后,就把我……把我……葬在你师娘的旁边。”拼着力气说完最后一句,尹绍寒的手颓然而落,面露微笑阖然长逝。 小小的院子里轰然爆发了撕心裂肺的哭声,打破了这个村子夜晚的宁静。 第63章 第二世 六十一 有热心的村民帮忙,葬礼办得很是顺利,停灵十天之后,尹绍寒被埋在了妻女的坟旁。 来帮忙挖坑下葬的村民都已经下山回去了,赵徽和葭雪安然皆是一身缟素,在墓前伫立良久,每个人的眼睛都红肿不堪。 赵徽如同木偶般呆呆地站立在坟前,眼神空茫看不出一丝情绪,对葭雪和安然说的话充耳不闻,直到天黑才默默返回住处。 葭雪以为父亲下葬之后,赵徽就该返回京城了,再过一个多月就快过年了,他是不可能在外面长留的,但赵徽天天喝得醉醺醺,只字不提返京一事。 赵徽身上的刀伤基本好得差不多了,但烧伤还未痊愈,需要经常换药,而且他十岁时不慎中毒伤了胃,最忌饮酒,可他天天醉酒,喝到吐血仍旧抱着酒坛子不肯撒手,葭雪苦劝未果,只得给他开药方熬药。 这天晚上,赵徽又醉得东倒西歪,靠在尹绍寒的灵位前发呆,一待就是半宿。 葭雪端着木盘推门而入,木盘上面放着一碗药汤和一瓶烧伤药膏,她借着月光看到赵徽的侧脸,苍白木然面无表情,就像一块没有生气的石头,嘴角胸前血迹斑斑,身边一地酒水,倒着一个空了的酒坛,这副颓废的模样看得她又生气又心痛,“师兄,该换药了。” 赵徽脸色发红,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葭雪只好伸手去解他的衣服,他胸前的衣服已经湿透,散发着浓烈刺鼻的酒气。赵徽呆若木鸡,任由葭雪脱了他的上衣,拆下绷带,抹上新的药膏又再缠好绷带。 “你真的不能再喝酒了,再喝下去你会没命的!”葭雪拿了件干净衣裳给赵徽披上,端起药碗放到赵徽唇边,没好气地瞪着他,心里一揪一揪地疼。 “原来你还是关心我的。”赵徽涩涩地开口,顺从地喝光了碗里的药汁,忽然伸手一揽,将葭雪紧紧地箍在怀里,头埋在她的肩窝,“师父和娘都走了……”颤抖的声音里夹杂着哀求:“不管你是姐姐还是小雪,求你,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了。” 就像一个绝望的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那般,她能感觉到他的害怕和孤独,这一次,她没有挣扎,没有推开他,却没有答应他的恳求,他们绝无可能,她一定会离开,然后永不再见。 “七年前师父帮我调查漕帮的事,被赵徵收买的杀手暗算受了伤,他跟我说是小伤,早就好了,他居然瞒了我整整七年。十年父子之缘,在我心里他们就是我的亲生父母,娘因我而死,我又害死了师父,我是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该死的人是我!” 如果可以永远当尹珩,不是赵徽,那该多好。 他会成为江湖中行侠仗义的大侠,而不是现在活在尔虞我诈争权夺位之中的明睿郡王,空有高高在上的地位,很多事却身不由己无能为力。 皇帝是他的亲生父亲,可在他二十二年的人生之中,皇帝何曾给过他父亲的关爱,只不过一个身份正名,一个封号,一座冰冷的府邸,然后一个配给的王妃,就完成了父亲的义务。那个父皇,不过是人生中无关紧要的过客而已。 “小雪,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赵徽用哀求的语气重复着这句话,松开怀抱,抓住她的肩膀凝视着她,目光酒意迷离而温柔深情,一低头,牢牢地锁住了她的唇。 “唔,放开我!”心房猛然一颤,葭雪双手一撑推在赵徽结实坚硬的胸膛上,用力推开了他带着酒气的热吻,站起来转身就走。 “别走!”赵徽霍然起身从背后抱住葭雪,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手臂的力量大得惊人,葭雪用力挣扎却无法脱离,正要伸手去点他手臂上的穴道,自己却忽然腾空而起,被赵徽抱了起来,大步流星地走到床榻边。 “你疯了吗!放开我!”葭雪怒骂,奋力一挣,从赵徽的怀里跌落,倒在了床上。 回答她的却是赵徽近乎疯狂的吻,他整个人压了上来,重重地覆在葭雪的嘴上,蛮横地撬开她的牙齿,舌头滑进她嘴里,狠狠纠缠吸吮,一只手死死地攥着葭雪用力推他的手臂放过她的头顶压住,让她无法动弹,另一只手已滑进了她的衣裳。 挣扎不脱,葭雪羞怒交加,猛一抬腿,重重地击在赵徽两腿之间。 赵徽吃痛皱眉,手上力道一松,葭雪立即奋力推开他,跳起来扬手一巴掌扇在赵徽的脸上。 疼痛让赵徽从意乱情迷中清醒过来,他望着眼前钗环散乱怒气冲冲的少女,酸楚而涩然地问道:“小雪,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 近乎哀求的询问就像一道闪电狠狠地劈在了心上,葭雪看着他的眼睛,充满了深情和渴求,还有一丝害怕。葭雪心里陡然一酸,在那场大火里,是他陪伴在她身边挽救了她的生命,然后在身上留下了永远无法消退的可怖疤痕,是感激还是喜欢,她已经分不清了,可是再浓烈的感情也只能止步于此,给自己设下的底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去挑战的。 “三年了,当初我以为你对我没那么重要,可后来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么离谱。”葭雪一直沉默不语,赵徽自顾自地开始说道,“你一点一点地在我心里扎下了根,可你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我,理由都是你不肯做我的妾,这些都是借口,我必须要知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你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你,我的回答是,没有。”说那两个字的时候,葭雪下意识地望向了别处,心口处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你撒谎。”赵徽冲上前抓住葭雪的肩膀,扳过她的脑袋,强迫她和自己对视,“看着我,你再说一遍,说实话。” “够了!你一直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你,那你有没有考虑你妻子的感受,你不要忘了,你有妻子,你置她于何地!”葭雪蓦然挣脱赵徽退后几步,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冷冷质问。 赵徽毫不在乎地道:“跟她有什么关系,她是父皇指给我的,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 葭雪讽刺而苦涩地笑了起来:“当男人真好啊,你娶了自己不喜欢的妻子,你还可以娶其他你喜欢的女人,当妻子还要贤惠大度地接纳,否则就是嫉妒。但女人如果嫁了自己不喜欢的丈夫,她就只能认命,她不能去追求自己的真心,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否则就是不守妇道,就是水性杨花,连杀了她都使得。我喜欢你又怎样,我不是你的唯一,只能给你当妾。她痛苦我也痛苦,我们痛苦的根源都是因为你,所以我什么都不要,你爱娶谁娶谁,都跟我没有关系,不要把我牵扯进去!” 这番离经叛道的话宛如一道惊雷劈在心头,赵徽呆住久久说不出话来,不是一直都知道么,她和其他女人不一样,他喜欢的就是她的“不一样”,然而就是她这点在别人看来可笑的坚持,让他们之间永无可能。 即使她也喜欢着他,她也不愿意留在他身边和他共度一生,终于得到了最渴望的回应,可这不是他想要的。 “那如果我休了她,娶你为妻呢?”强烈的郁闷让他不经思索就冲口而出。 葭雪冷眼看着他,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他做到了她也不要,为了所谓的“真爱”休妻另娶,那她还不就是个小三么,冷笑道:“她犯了什么错,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已经休妻另娶过一次了,还想再来一回?别说梦话了。”柳瑶是理国公的嫡孙女,这门亲事还是皇帝亲自定下来的,她嫁给赵徽已有两年,两年来她从来没有犯过任何七出之错,即便现在无子,她年纪尚轻,怎能以这个理由被休弃?理国公可不是小门小户,赵徽是皇子又如何,随意休妻然后娶个平民丫头,皇帝头一个就不会同意。 “你为什么总为别人考虑,你心里明明有我,为什么不肯留下来,我给不了你王妃的身份,可我认定的妻子只有你啊!”因为醉酒而发红的脸色泛起丝丝灰白,赵徽只觉胸口憋闷地几乎让他窒息。 葭雪涩声笑道:“因为我不想伤害柳瑶,更不想委屈我自己。”她仰头看着赵徽迅速黯淡下去的双眸,“前世我们是姐弟,今生我们是兄妹,就让我们做亲人吧,这样不好吗?” “不好!”赵徽情绪激动,“三年前我发现我喜欢你,就在报仇之后打发了府里的几个通房丫头,两年来我根本没碰过柳瑶一个手指头!连父皇给我的两个侧妃我也没碰过,我心里只有你,你跟我说做亲人,我办不到!” 面对这种令人震惊的事情,葭雪却是无动于衷,淡淡地讥笑了一声,“你觉得你做的这些事情会感动我?其实感动的只有你自己。你娶谁都跟我没关系,永远不要想把我变成她们之中的一个。” 这番话说完,葭雪看到赵徽眼里的火焰迅速熄灭,她收拾了地上的绷带,绕过他向外走去。 赵徽下意识地拉住她的胳膊,却没有力气留住她,葭雪挣脱他的束缚,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道:“回京城吧,该面对的,始终逃避不了。” 葭雪走得毅然决然,赵徽看着她出门关门,颓废地坐在椅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次日一早,有不速之客携带了皇帝的密旨登门。 昭华帝忧心赵徽的伤势,加之即将过年,派人来接他回京。 葭雪不想跟赵徽再有什么牵扯,准备带着安然另觅安身之地,却不料皇帝也有密旨给她。 原来林昶从云州回来,身子就开始不大好了,宫里的太医诊断之后说林昶体内原有病根,这次在云州中毒受伤又受了惊,引得旧病复发,情况十分棘手,整个太医院给皇帝的回话是林昶命不久矣,昭华帝一向看重林家,立即派人给在沧州桑树湾的葭雪下旨,命她给林昶治病续命。 十一月十七那天,赵徽和葭雪奉旨回到帝京。 第64章 第二世 六十二 林海于九月下旬从姑苏回到京城,在此次秋闱中高中解元,整个林府喜气洋洋,苏夫人和贾敏欢喜非常,贾敏更为林海高兴,虽说以林贾两家的人脉财力给林海捐个功名轻而易举,但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夫君凭着真才实学考得功名,林海高中解元,明年就可参加春闱,殿试之后若考上进士,就正式步入官场了。 荣国府得知这个喜讯,史夫人心中亦十分满意,当即准备了一份厚礼送到林府给女婿贺喜。 林昶回京之后,将葭雪的事情跟苏夫人林海说起,苏夫人一听万分震惊,实在没想到葭雪还有如此奇遇,不仅医术高明海学了一身的好武艺,在云州三次救了林昶的性命。 林海和赵徽早已相识,葭雪学医习武之事他不仅知道还跟着尹绍寒学过一点,因此没有像母亲那般震惊意外,只对她救了父亲一事十分感激。 当晚林海回到住处,将自己所闻告诉了贾敏,贾敏亦是目瞪口呆,惊讶道:“真是万万没想到,她竟学了一身的好武功。葭雪救了父亲,咱们得好好谢谢她。” 林海握住贾敏的手道:“这是自然,母亲说了,让你准备谢礼,等明睿郡王和葭雪姑娘回来就给他们送去。” 贾敏嫁过来之后,苏夫人就开始放权,将管家权渐渐移交,目前贾敏还只负责各家人情来往的备礼,心中有了计较,拟了礼单,等第二天去给苏夫人请安的时候让她过目。 林海搂着妻子,感激地道:“宁乐,说起来你也救了父亲,是我林家的大功臣,我都不知怎么谢你才好。”宁乐是他们成亲以后林海给贾敏起的字,两人在外人面前称呼大爷奶奶,私底下都以字相称。 贾敏心下明了,林海说的是她送给林昶的那件护体软甲,在关键时刻保住了林昶的性命,“你我夫妻一体,还说什么谢不谢的。”贾敏嫣然一笑,秀眉却微微一蹙,一缕担忧之色萦绕不去。 林海心念一转就知道贾敏心中所忧,林昶是平安回来了,但贾代善却在云州北部边境和鞑靼大军交战,战事胶着已有五个月,战场上刀枪无眼,贾代善又不是铜头铁臂,贾敏定是担忧父亲的安危了,温言安慰道:“大靖兵强马壮,岳父大人骁勇善战,一定会大获全胜平安归来,不如明天我陪你去庙里给岳父祈福如何?” 贾敏心头一暖,眉间略舒缓了些,她和林海成亲已有半年,夫妻和美,唯一遗憾者仍无子息,纵使林海爱重于她,暂时没有给房里放人,可要再无音信,少不得自己要主动提拔丫鬟开脸了,林海提起去庙里上香祈福,贾敏也有此意,一方面祈求父亲平安,还想求一求子嗣和林海的前程,含笑点头道:“那明儿咱们回了母亲,一起去家庙。” 夫妻两相视一笑,相拥而眠。 苏夫人感激赵徽和葭雪对林昶的救命之恩,贾敏的谢礼单子她看过之后很是满意,然而两人回京不过半天又离京一个多月不知所踪,苏夫人的谢礼也一直没有送出去。 林昶身上多处受伤,幸亏有贾敏所赠的护体软甲,没有伤到致命之处。苏夫人心有余悸,对贾敏此举保住林昶性命十分感激,待她更为亲厚,然而不到半月,林昶身上的外伤将将痊愈,却忽然病倒了,昭华帝看重林昶,派了宫里医术最好的太医来给他诊治。 林家子息单薄,历代嫡子的寿命都不是很长,林昶早些年就感觉到有些力不从心,前几年在姑苏守孝时就发过一次病,这次去了云州,先后经历了中毒刺杀,每一次都惊险万分险些丧命,连番受惊,使得身体状况越发地不好起来。 宫里太医给出的诊断是林昶身体底子弱,脑袋里还长了个瘤子,若取出来还能多活几年,只是这脑中取瘤十分危险,先例极少,哪个太医也不敢轻易动手尝试。苏夫人也不敢拿林昶的性命开玩笑,求太医尽力保住林昶的性命。 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亦是十分地清楚,林昶也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但至少也要撑在林海殿试之后,林海已经考中解元,不能因为守孝而功亏一篑。 宫里太医束手无策,向昭华帝推荐了长安城这两年声名鹊起的神医尹绍寒,然而昭华帝早已知道尹绍寒重伤不治,现在只怕都已经盖棺下葬了,便想起了他的徒弟步葭雪,派人接赵徽回京的同时给葭雪下旨命她给林昶诊治。 三年之后,葭雪再度进入林府,从曾经林家的奴婢到如今林家有求于她,变化之快,只觉恍如隔世。 张氏领着葭雪一路走进苏夫人的院子,葭雪正要给苏夫人行礼,就被苏夫人扶住了双臂,和蔼地道:“好孩子,快别行礼了,你在云州救了我家老爷,我得好好谢谢你才是。” 葭雪含笑回道:“太太客气了,老爷为国效力,我也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皇上让我给老爷治病,我还是赶紧过去给老爷瞧瞧吧。” 苏夫人牵了葭雪的手领着她走进卧室,只见林昶半坐在床上,靠着云锦垫子,时不时地咳嗽一声,脸色灰白,神情憔悴,显然病的不轻。葭雪心中一沉,林昶命不久矣。 给林昶行礼之后,葭雪上前为其诊脉,脉象既虚且险,陈年旧病倒还罢了,也难不倒她,只是林昶脑袋里还长了个瘤子,这瘤子已存在将近十年,慢慢长大,现在已经压迫到了神经和血管,现代社会医学发达,开颅手术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古代没这个条件,葭雪可不敢主刀给林昶开颅取瘤,死亡风险太大了! 林昶对苏夫人使了个眼色,苏夫人会意,将房中其他人都打发了出去,林昶道:“步姑娘,你跟我说实话,我还能活多久?” 苏夫人心头一酸,忙道:“老爷千万别说这种晦气话,葭雪医术高明,一定能药到病除的。” “太太,何必自欺欺人呢,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林昶倒是豁达,容色不见悲戚,只一缕忧愁挥之不去。 葭雪望了望苏夫人,她不忍苏夫人难受,说道:“请太太放心,我一定尽全力而为。”她知道林昶的想法,现在能做的就是不让他带着遗憾走,以自己的医术,应该能让林昶过个好年,撑到第二年春天。 苏夫人转忧为喜,握了葭雪的手道:“谢谢你了,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能不能在林府住下?老爷的身子时好时坏,我怕万一有个突发状况,有你在这里我也好安心。” “我没问题的,只是我妹妹还小,能不能把她也接过来呢?”葭雪没有丝毫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苏夫人喜道:“那我立即打发人过去接你妹妹,再派林管家给明睿王爷送礼的时候说一声。” 稍纵即逝的黯然划过眼底,葭雪微微有些不快,她是自由身,愿意去哪跟赵徽有什么关系,不过在林昶和苏夫人的眼里,只怕早就给她贴上了“赵徽的女人”这样的标签吧。 葭雪给林昶施针开药之后,苏夫人就命人给葭雪准备房间,这时候林潆过来探望父亲,听说葭雪要住在林府给父亲治病,母亲正在给她安排住所,便上前说道:“母亲,何必那么麻烦,我的院子里还有好多空房子呢,就让她们姐妹住我那吧。” 苏夫人略一思忖,就同意了。林潆陪着父母说了一会话,待林昶服过药后,才和葭雪带着丫鬟们离开回转自己的院子。 林潆把丫鬟打发出去,单独留下葭雪,问道:“好姐姐,你跟我说实话,你能不能治好我父亲?” “让姑娘失望了,我只能尽力为林大人续命,多活一天是一天。”葭雪不想欺骗她,如实回答,她知道林潆也是穿越而来的,这个七岁小姑娘的躯壳里其实是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对这种事还是有承受能力的。 林潆的身子晃了一晃,抓住身后的小桌站稳,脸色也不大好,仍存了一丝希冀道:“你不是神医么,你能不能把他脑袋里的瘤子取出来啊?” 葭雪道:“抱歉,我从来没做过这种手术,风险太大了。” 林潆咬唇不语,眼眶已然红了,她是胎穿,一出生就知道自己死了生母,幸而嫡母仁厚,待她不是亲生更胜亲生,林昶这个父亲对女儿也悉心教导,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对这里已有了感情,受其养育之恩,一想到林昶的寿命还剩下几个月,就难受不已。 葭雪刚刚失去至亲,对林潆此刻的心情感同身受,只是自己都还没从悲恸中走出来,又哪里能安慰她。 次日一早,昭华帝身边的太监总管来林府传口谕,召葭雪进宫面圣,询问林昶的病情。 虽然不是第一次进宫了,可不知为何,这一次葭雪总觉得无端端心慌,仿佛一进皇宫,就踏入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局,可即使明知这是个陷阱,她也不得不走进去,否则立时便是一个抗旨不尊的杀头大罪。 “民女参见皇上。”太和殿中,葭雪双膝跪地,对龙椅上的男子恭恭敬敬地磕头行礼。 “起来吧。”昭华帝已年近花甲,经过了赵徵谋反一事,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声音听起来也有些中气不足,然而天子威严依旧,待葭雪起身站定,问道:“林爱卿的病情如何?有无痊愈之法?” 葭雪定了定神,如实答道:“若只是林大人的陈年旧病,民女还能为林大人多争取十年的寿命,可脑袋里的那个瘤子才是最致命的,民女从未见过这种病例,只在医书中看到过,须开颅取瘤,只是这手术风险极大,一旦失败便命丧黄泉,民女能力有限,不能完全保证开颅成功,因此只能保守治疗,最多再为林大人续命四个月。” “四个月,罢了,天意如此。”葭雪的话和宫里的太医如出一辙,昭华帝失望地叹了口气,忽然抬眼望向葭雪,“云州的事朕都知道了,你立了大功,朕得好好想想,如何奖赏你。” 皇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葭雪却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冷如芒刺,她不敢和皇帝对视,低眉顺眼地跪下回道:“身为大靖子民,民女只是做了自己分内之事,不敢妄自居功,无功不受禄,民女当不起皇上的赏赐。” 昭华帝眼神冰冷,脸上却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当不当得起,朕说了算。步氏有功于国,念你父母双亡,终生无着,朕就赐你一门姻缘。” 葭雪冷然一惊,双手紧攥,指甲嵌进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皇帝这话什么意思?是要将她许配给别人,还是要将她纳入后宫?无论哪一种,她都没有拒绝的余地,她面对的是全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她若敢说一个“不”字,那必然是一个惨死的下场! 第65章 第二世 六十三 难怪人人都想当皇帝,手握天下大权,对任何人都可以生杀予夺,谁敢不从唯有死路一条,葭雪跪在地上,脸上血色全无,后背冷汗涔涔,她不过只是想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不想伤害任何人也不想被别人左右,在皇帝跟前,这些都变得渺小而可笑。 葭雪心中衡量一番,在妥协和宁死不屈反正还有一次机会之间尚未作出决断,忽见太监总管从殿外入内,对昭华帝行了个礼道:“皇上,明睿郡王求见。” 昭华帝看了葭雪一眼,眸中闪过一缕寒光,“让他进来。” 赵徽面含微笑,走入大殿跪在葭雪身旁,对昭华帝行了一个大礼:“儿臣参见父皇。” “你身子不好,朕不是让你在府里静养,这么早过来有何要事?”昭华帝闲闲地道,端起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小口。 赵徽侧目看着葭雪,冲她温柔一笑,握住她的手站起身来,葭雪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只听他对昭华帝道:“启禀父皇,师父在临终前将师妹许配于儿臣,师父主婚,儿臣和师妹已经拜过天地了。” “哦,是么,怎么不早说呢,朕还想给步氏做媒赐婚,你倒好,竟捷足先登了。”昭华帝看着台阶下的人,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声落在葭雪耳中,却让她更觉压抑。 葭雪感觉到赵徽紧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微微颤抖,手心里出了一层冷汗,传递过来的温暖却让她一颗忐忑不定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见他不好意思地笑道:“儿臣纳妾之事算不上什么大事,原不该惊动父皇,所以昨儿回宫就没向父皇禀报。今天早上儿臣去林大人府上接人,才知道她入宫面圣。儿臣心想,父皇一向赏罚分明,她在云州立下大功,救了儿臣和弘儿的性命,父皇定会有所赏赐。儿臣斗胆,想为她求个恩典。” 昭华帝坐直了身子,说道:“朕知道你想求什么了,步氏出身低微,按规矩只能做你的侍妾,难不成你还想给她侧妃之位?” 赵徽笑道:“父皇说笑了,儿臣府里已经有了两位侧妃,儿臣纵使轻狂些也懂得规矩,并不敢逾越,只求父皇准许,给步氏庶妃之位。” 昭华帝没有说话,目光落在葭雪身上,忽然轻笑一声,含了一丝讥讽,淡淡地道:“步氏,朕听说你曾立下誓言,此生绝不为妾,现在怎么又肯了?” 葭雪静静地回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家师临终遗愿,民女自当遵从。” 赵徽面带微笑,这句话却如尖刀在心头划过,即便是说谎,她也不肯说句心甘情愿嫁给他的假话,在桑树湾时她已经说得清楚明白,她绝对不可能嫁给他,他稳定心神,将心中的苦涩强压下去。 “这就是了,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能由着自己胡来。”昭华帝目光灼然,“步氏有功,有功当赏,就将你赐给徽儿做庶妃吧。” 赵徽做出喜不自胜的样子,和葭雪磕头谢恩,一起退出大殿出宫,命车夫直接去尹宅。 尹绍寒去世后,医馆就关闭了,尹宅的下人们也都被赵徽遣散到只剩下几个人,偌大的庭院里只有他们悄然而立,初冬的冷风卷落一地枯黄,丝丝冷意寒彻入骨。 这是葭雪第一次来尹宅见赵徽的地方,亭子依旧,风景依旧,却再没了当时烹茶聊天的心境。 “我知道你不想嫁给我,你放心,我会让你安全离开的。”两人隔桌而坐,赵徽看着葭雪微微一笑,笑得苦涩而落寞。 葭雪道:“你不怕吗,这可是欺君之罪。” “我连死都不怕,还怕这个。”赵徽满不在乎,低低苦笑一声,“我怕你离开我,可我更害怕失去你。” “难道皇上想杀我?”灵光一闪,葭雪脱口而出。 赵徽点点头,眼中闪过雪亮的光芒,“咱们去了沧州之后,赵弘将云州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跟父皇说了一遍,说我身受重伤还要去忻州接应你,不顾自身安危从火场里救你出来,赵彻煽风点火,在父皇跟前夸我对你有情有义。五哥去直隶办事,昨儿半夜才回到京城,一回来就告诉我这件事,说父皇对你起了杀机,让我赶紧想办法救你。” 葭雪一听即明,赵徽不顾自己的性命救她脱离火海,这在皇帝眼中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情,女人可以宠爱可以玩弄,却绝对不能为了女人牺牲自己,赵徽不是昭华帝最疼爱的儿子,却还是他的儿子,他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儿子为了一个女人罔顾自己的性命。在皇帝看来,她步葭雪就是祸害他儿子的祸水,既是祸水,必须除之! 所谓的赐婚不过就是个幌子,是想逼迫她说出那个“不”字,这样皇帝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杀了她,若她妥协,皇帝依然还会有别的方法除掉她。 葭雪心中愤然,她做了什么错事,仅仅因为赵徽喜欢她,可以为她豁出性命,就成了皇帝想让她死的理由。至于赵弘和赵彻,他们二人恨赵徽入骨,她若死了,对赵徽的打击可想而知,他们暂时无法将他除去,却可以让他生不如死。 她不想卷进这些是是非非,可命运却不容许她置身事外。 赵徽道:“他们不是想杀你么,那就将计就计,咱们做一场死遁的戏,我已经让林海派人把安然送去济南,等这件事过去了,你就去接她吧。” “师兄,谢谢你。”葭雪觉得好累,她只想逃离这里,远远地避开这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而她能给他的,也只有一句轻飘飘的“谢谢”。 赵徽眼中黯然,事到如今,她依然还在和他保持距离,亲手送她离开,此后江湖天涯,还会有重逢之日吗? 皇子纳妾和普通人家摆酒唱戏开脸有所不同,庶妃为妾室,却是有品级的,这纳妾之礼也办得很是隆重,迎亲队伍从尹宅出发,吹吹打打一路放着鞭炮走向明睿王府。 赵徽已经当过三次新郎,只当完成任务而从未有过喜悦期待,这次迎娶的是他心爱的人,却只是一场注定离散的表面文章,他回头望向花轿,神思微微有些恍惚,只盼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距离王府还有两条街的时候,忽然从道路两侧围观的百姓里跳出来十个杀手,将迎亲队伍冲得七零八落,二话不说就向赵徽攻击而去,新郎官大战刺客,新娘子忽然从轿子里出来出手相助,却因寡不敌众,为赵徽挡了一刀,当场香消玉殒。 京兆尹闻讯赶来,擒获刺客,明睿郡王的新庶妃却不治而亡,顷刻之间,好好的喜事就变成了丧事。 明睿郡王纳妾遇刺,身受重伤,新庶妃当场殒命,这件事震惊了整个长安城,皇帝下旨彻查此案,缇骑审问刺客,顺藤摸瓜查下来,刺客竟和当年谋反被诛灭九族的齐云山有关,是齐云山躲过一劫的外室子齐祎,还和流放巴蜀的徐家有点牵扯,而徐家正是恂安郡王赵彻的外家,更有证据表明赵彻和齐祎暗中来往。这场针对赵徽的刺杀,一切证据皆指向赵彻。 赵彻大呼冤枉,却在如山的铁证面前颓然倒地,愤怒指责赵徽诬陷于他,而赵徽受了重伤,又死了心爱的姬妾,大病了一场,昭华帝亲自看过,见过步葭雪的尸体和赵徽伤心欲绝的模样,对赵彻越发失望,痛斥他不孝不悌,下旨削爵,贬为庶人将其圈禁。 这件震惊长安的大案尘埃落定,已经进入腊月了。 此时的葭雪已经悄然离开京城,去往济南和安然会和。 贾敏听说了葭雪的死讯,还难过了好一阵子,林海和葭雪有数年主仆情分,听说她为赵徽挡刀而亡,心中不免感慨叹息,温言宽慰贾敏。 腊八那天,边关传回捷报,毅勇伯卫翎带领士兵潜入鞑靼敌营焚毁了敌军粮草,贾代善大破敌军,擒获鞑靼王子莫日根,将鞑靼大军赶出了大靖边境,更将大靖国土边境线向北推进了八十里。大靖大获全胜,贾代善不日即将班师回朝。 捷报传回京城,贾代善从战场平安归来,贾敏闻讯喜极而泣。林昶身体不好,便打发林海和贾敏去荣国府探望。 贾代善高坐正堂,史夫人隔桌而坐,贾政夫妻立于下首,身后的奶娘抱着儿子贾珠,贾珠如今两岁,生的粉雕玉琢,又乖巧可爱,深得史夫人喜欢。而贾赦夫妻因儿子贾瑚生病,请过安之后就回去照看儿子,此刻并没有在荣禧堂。 林海和贾敏拜见完贾代善,林海扶了贾敏起身。 贾代善见女儿气色红润,林海处处细心照料,从细微处便知她在林家过得还不错,对林海这个女婿是越发地满意,只等明年林海金榜题名,便可夫贵妻荣了。 悄立一旁的王子朠见林海对贾敏细心体贴,再看贾政古板木讷,登时就心里一酸,贾政何曾像林海那般待她如此体贴过,贾敏真是好福气,未嫁时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还能有如此才貌俱佳的如意郎君,对贾敏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贾代善命人准备酒席,刚要派人去请贾赦,外头却有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传报道:“不好了老爷,瑚哥儿不好了!” 第66章 第二世 六十四 即将过年,贾代善又大胜而归,整个贾家本来都喜气洋洋,却被这惊雷一般的话笼上了愁云惨雾。 贾瑚是长房长孙,聪颖活泼,虽然才六岁,但念书写字都极得先生称赞,贾代善最是喜欢这个孙子,对他寄予厚望,一听下人的话,心里咯噔一跳,抬脚就向东边大院疾步走去。 贾敏未出阁时对两个侄儿很是喜欢,尤其疼爱贾瑚,此刻听闻贾瑚病危,也慌得跟了上去。 贾代善一边走一边对管家赖京喝道:“糊涂东西,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拿了我的牌子进宫请太医!” 赖京慌不迭地跑出去请太医,贾代善夫妻林海贾敏贾政夫妻都一起到了贾赦的院子。 下人们不及通传,贾代善已经进了屋,只见贾瑚满脸通红,躺在张栩的怀里不停地抽搐着,昏迷不醒,稚嫩的小脸却痛苦地皱成一团,张栩抱着儿子瑟瑟发抖,泪流满面。 贾赦在一旁来回踱步,亦是一脸焦急担忧之色,见贾代善一群人进来,贾赦颤声道:“父亲,瑚哥儿他,他……”声音一哽,再也说不下去。 贾代善安慰道:“赦儿,你先别急,赖京已经去请太医了,瑚哥儿福大命大,会好起来的。” 屋里乌压压一群人,史夫人皱眉道:“老二和敏儿你们几个都出去等吧,都围在这也无济于事,等一会子太医来了再说。” 贾敏亲眼看见贾瑚被病痛折磨,心痛如绞,此刻能做的就只有等待,祈求上苍垂怜这个可怜的孩子,让他平安度过此劫。 然而,赖京请来的太医还没进了荣国府的门,贾瑚就在母亲张栩的怀里咽了气。 一直抽搐的贾瑚忽然安静下来,张栩浑身一凛,颤抖着伸手去探儿子的鼻息,感觉不到儿子的呼吸,悲恸之下泪如雨下,抱紧贾瑚哭叫了一声“我的儿啊!”便晕了过去。 贾赦痛失长子,亦是沮丧悲伤不已。 自己走之前还活蹦乱跳的大孙子忽然一病夭折,贾代善大惊大悲,胸口一闷,一口鲜血涌出喉头,他对贾瑚喜爱非常,常说等自己告老辞官之后要亲自教养,却不料突经此事,在自己眼前活活断气,遭受如此打击,让贾代善如何承受得了。 贾瑚早夭,张栩伤心之下大病了一场。贾敏和大嫂素来亲厚,贾瑚没了她也十分伤心,平时在外人面前不曾显露,在林海跟前却不掩饰,林海安慰了好久贾敏才从悲恸中走出来。 这一年的冬天,林昶病重,贾瑚夭折,林贾两家都笼罩在一片愁云之中,这个春节过得也不如以往喜庆。 春节过后,展眼柳条吐绿,各地举子齐聚京师,参加每三年一次的会试。 数月以来,林昶一直服用去年葭雪留下的药方,虽不治本,却让他的精神气色都好了许多,他自知大限将至,却不许妻子告诉林海真相,好让他心无旁骛地准备应考春闱。 这一年,林海年及弱冠,林昶亲自为儿子取表字如海,属学海文林之意。 礼部的贡院云集各地举人学子,寒窗苦读多少年,能走到会试都实属不易,入考场者年纪最大有白发苍苍者,年纪最小有林海这般刚刚弱冠之人,宁国府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之子贾敬和江南巡抚苏哲之子苏樾也在其中,贾家和林家是姻亲,林海和贾敬却没什么来往,见面不过礼节性地问好而已,林海和苏樾却是自幼的交情,两人同入考场,隐隐将对方视为自己最强的对手,都有一较高下之意。 春闱考试三场,每场三天,从二月初九一直考到二月十七。北方春寒料峭,为了防止舞弊,应考学子都必须着单衫,不知多少学子都没能坚持下来,冻出了考场,春闱考的不仅是学问,还有身体素质。 林海当年回乡应考,得尹绍寒指点,修习内功至今已有七年,每天打拳也不曾落下,身体素质和小时候相比可谓是脱胎换骨,三场考试下来,别人生病者不知几何,他却一直风采翩然,在诸多学子之中显得鹤立鸡群,俊逸非常。 林昶一直撑到了三月初十春闱放榜的那天,早早出去看放榜结果的管家林四在礼部贡院挤进人群,看到的第一个名字正是林海,激动无比,慌忙不迭地跑回林府报喜。 林府收到喜报,立即在门口大放鞭炮贺喜林海高中会元,贾代善听闻女婿夺得头名会元,亦觉脸上光彩无比,遣了管家赖京第一时间给林府送贺礼。 然而,贾府的贺礼尚未送到,林府上下就已哀声一片。 林昶握住儿子的手,激动地热泪盈眶,连连说了几个“好”字,笑声戛然而止,闭目驾鹤西去。 林昶去世,苏夫人伤心之下也垮了身子,葬礼丧仪招待宾客的任务就完全落在了贾敏的肩上,贾敏每天早起晚睡,忙得不可开交。 林海伤心父亲去世,亦心疼妻子劳累,每天晚上都命人准备燕窝羹给贾敏补身。贾敏未出阁时也曾管过家中事务,却从未管过婚丧大事,虽一切都有例可循,但一连几天下来,贾敏仍是觉得异常疲累,每天都睡眠不足,早上天不亮还得打起精神起来料理事务。 好在林家的下人们都经过苏夫人整顿之后都老实本分,不似娘家有些颇有体面的下人阳奉阴违,连一向明着暗着跟她唱反调的林潆也忽然安静了许多,没有在这个节骨眼给她添堵,贾敏安排事务指挥得还算顺利,丧仪葬礼上没有出现什么大问题。 林海在家为父守丧,错过了今次的殿试,此次殿试头名状元为苏樾,贾敬也考中了进士,苏樾跨马游街,他才二十出头,在此次三甲进士之中形貌俊逸,文采风流,占尽了风头,游街盛况,便是掷果盈车也不为过了。荣宁二府亦在摆酒唱戏,恭贺贾敬考中进士,贾家从军出身,贾代化贾代善都有从武转文改换门庭之意,此次贾敬考中进士,对贾家意义非凡。贾代善高兴之余,亦不免生出一丝遗憾,可惜贾赦文不成武不就,贾政至今还未考中秀才,也不知自己能不能看到儿孙金榜题名的一天了。 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林海举家扶灵回乡。运河之上,林家大船向南而去,苏夫人大病初愈,精神不佳,贾敏又晕船,刚上船就头晕眼花,脸色煞白,吃什么吐什么,林海忧虑心疼,急得抓耳挠腮,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没法请大夫,后来还是林潆看不过去了说了一句:“让厨房切点姜片吧,含姜片可以缓解晕船。” 林海眼前一亮,当即命人去厨房切姜片送来。 林潆见自家大哥紧张成这样,不由撇了撇嘴,心道你就心疼贾敏吧,将来被她害得那么惨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苏夫人精神欠佳,贾敏又晕船,南下旅途中的管家事宜都落在了林海身上,苏夫人又指了林潆从旁协助,也好趁机锻炼锻炼。 林海和贾敏成亲之后,早就发现小妹不待见贾敏,只是面子上过得去而已,他曾经问过几回,林潆总是旁敲侧击地说贾家不好让他远着点,林海啼笑皆非,自己的岳父位高权重,深得帝心,贾家炙手可热,正是兴盛之时,怎地小妹的偏见这么大? 林潆伺候苏夫人茶饭,陪她说话解闷,苏夫人说了几句话,觉得有些乏了,想起贾敏这段时间劳心劳力,一上船就晕船呕吐不止,便道:“潆丫头,一会子替我去看看你嫂子,看看她燕窝吃完了没,再送一些过去。” 林潆满心的不情愿,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哦”了一声就答应了。 林潆走出船舱,只见贾敏在丫鬟的陪伴下站在甲板上倚着船舷吹风,脸上蒙着面纱,眼中尽是疲态,这柔柔弱弱的样子,倒还真有几分林妹妹的感觉。林潆回过神,走过去说道:“看来大嫂的身子好多了,都能出来走动了呢。” “船舱里闷地慌,出来透透气。”贾敏回之一个浅淡的微笑,“姑娘从太太那边过来的?太太怎么样了?” 林潆淡淡地道:“太太的精神头也不怎么好,大嫂这么清闲,怎么不亲自去看看。太太可还惦记着你的燕窝吃完了没,让我给你送过去呢。” 林潆的言外之意贾敏听得十分明白,无非就是说她现在有空宁愿在这里吹风都不去看苏夫人,一点都没有孝心,可巧林海刚刚出来,听到林潆这句话,心中不悦,走过来对贾敏温言道:“虽说吹河风能稍微好一点,可也别吹得久了,当心着凉,快回房间好好歇着吧。等你再好一些,我们一起去看太太。” 林潆抿唇微妙地一笑,“大哥哥来的可真是时候呢。” 忽然间,一道长声大喝在对面北上的一条铜船上响起:“喂!前面的船让开!撞了可不负责任啊!” 甲板上的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条铜船逆向而来,林海一见登时大惊失色,竟遇上这运河上最不好惹的铜船! 押运铜船是个极苦的差使,因此铜船上的水手都持不在乎的态度,铜船吃水甚重,在运道中横冲直撞,当者披靡,若有船不慎撞上,轻则船体破裂,重则翻船沉没。打起官司来,铜船必占上风,因此漕运中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铜船因为船身重,吃水深,不易控制,运道中只有别的船让铜船,铜船无法让别的船,若别的船自己不小心撞上了,撞沉了也是自己活该。 那铜船横冲直撞,林家如今又没了爵位官职,别的船只哪里将他们放在眼里,那铜船眼见就要冲撞过来,慌得林家船上的水手急忙转向避让。 险之又险,林家的大船终于在那条铜船驶来之时让开了其前进的路线,却在船尾猛然撞上,整条船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差点侧翻倾覆! 甲板上突然倾斜,上面的人站立不稳,林潆脚下一空,向后摔倒滚去! “当心啊!”林潆摔倒的瞬间,耳畔响起了贾敏惊慌的呼声,自己的手腕被贾敏用力地攥住,两人一起摔在地上,向船的另外一边滚了过去! “敏儿!”林海惊极脱口,他一个趔趄扑过去抓贾敏的手,却抓了个空,眼睁睁看着贾敏和林潆摔倒在地滚了几圈撞上了船舱桅杆。 船身险险稳住,没有侧翻入水,林潆压在贾敏的身上,摔得不算太重,心中又惊又骇,慌忙起来扶起贾敏,惊慌道:“大嫂,你没事吧?” 贾敏勉力一笑,刚想安慰两句,忽然间一股剧痛在小腹处蔓延开来,本就苍白的脸陡然扭曲起来,一手按住小腹,发出痛苦的呻/吟。 林潆低头一看,见贾敏素色的裙子已红了一片,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脱口惊呼:“大嫂!” 林海脑中轰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搂住贾敏将她打横抱起,一边向船舱跑去一边颤声叫道:“停船,停船!快去请大夫!” 第67章 第二世 六十五 贾敏身下血红一片,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林海坐在床边紧紧地握住妻子的手,微微发抖,眉头攥成一团,紧张忧虑地看着她一刻也不敢移开。 林潆站在一边手足无措,脸上血色全无,看贾敏的样子像是小产,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个重磅炸/弹,贾敏居然怀孕了?贾敏不是直到三十多岁才生黛玉么,怎么现在就怀孕了呢?今天的事情虽然是个意外,但贾敏却是为了救她才会摔倒的,如果不是自己撞了贾敏,他们夫妻可能就不会失去这个孩子了。 苏夫人闻讯赶来,见贾敏面色苍白昏迷不醒,也是急得不得了,紧张地问道:“海哥儿,大夫请了么?” 林海道:“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只盼敏儿能安然无恙。” 幸运的是现在行船至沧州,距离沧州城不算太远,上岸的下人很快请了城中最有名的大夫过来。 那须发皆白的老大夫给贾敏诊过脉后,摇头叹了两声,对林海道:“奶奶有了将近两个月的身孕,刚怀孕就过度劳累,心力交瘁,本就胎象不稳,今儿肚子又遭了重击,恕老朽无能,胎儿怕保不住了。” 苏夫人闻言大吃一惊,随即有些失落,推算时间,贾敏这个孩子应该是在林海春闱考试之后、林昶去世之前怀上的,林昶的丧仪后事都是贾敏在主持办理,操办红白喜事最是劳心劳力,贾敏刚刚怀孕就遇上这样的大事,她也是第一次怀孕没什么经验,大约自己也不清楚有了身孕,这孩子多半也是留不住的,而且他们现在又在孝期,守孝期间生孩子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 林海见贾敏见红就猜测可能是小产,孩子没了他固然难过,但此刻更担心贾敏的身子,问道:“那对大人的身子可有影响?” 那大夫回道:“不妨事,奶奶的身子底子不错,只要奶奶好生调理,过上几个月就能好起来。”丫鬟送上来笔墨纸张,那大夫开了药方,林海命人给了大夫诊金,又派了小厮宝山去往城中抓药。 苏夫人心疼地叹息一声道:“海哥儿,好好照顾你媳妇,年纪轻轻的,可千万别落下什么病根。你们还年轻,将来还会有孩子的。” “母亲放心,儿子会好生照料敏儿。”林海点头回道,抬眼瞟了林潆一眼,虽说贾敏小产一事是意外,林潆也并非有意为之,但终究和她有些关系,林海虽不会责怪她,但只要一想到以往林潆对贾敏的偏见,心里多少也有点不快。 苏夫人来之前就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看着站在一旁不停地绞着帕子的林潆,有心训斥她两句,却见她此时吓得面如土色坐立不安,心头一软,责备的话咽了回去,说道:“潆丫头,你嫂子怎么说也是为了你才小产的,这几天你好生照顾她,等你嫂子醒了就给她负荆请罪,知道了吗?” 林潆鼻子一酸,红着眼睛道:“母亲说的是,女儿知道错了,一定好好照顾大嫂,给大嫂赔罪。”林潆现在只想糊那些写了贾敏生不出又不许别人生孩子的红楼同人文的作者一脸血,说好的贾敏不能生呢?贾敏跟林如海成亲才一年多就怀上了啊,可悲剧地赶上了林父的丧事,贾敏过度劳累,对怀孕毫无知觉,如果贾敏没有去救她,她就不会撞到贾敏,或许还能保住这个孩子,可居然被自己给撞没了,贾敏不是恶毒白莲花么,为什么她会在关键时刻救了自己? 仔细地回想起来,贾敏自从嫁到林家,对公婆孝顺,对林海体贴,对她虽然说不上热情,可也是因为自己最开始就拒人于千里之外,贾敏又不是找虐体质干嘛要对一个不待见她的人热情洋溢地示好,但她也从来没有为难过自己,贾敏接过管家权后,自己的日子一如既往,不仅没有克扣过半分,连日常吃穿用度都更合自己的心意,她几次三番找茬刁难,贾敏都没和她计较也没给她使过绊子,更在那样危机的关头还想着救自己,这么好的嫂子哪里找去,自己以前真是脑残,一根筋地把贾敏定位在毒妇之上。 “大嫂,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林潆跪在床边,看着昏迷不醒的贾敏,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林海不知林潆的道歉另有所指,道:“小妹,你先回去吧,等敏儿醒了我再打发人通知你。” “我去给大嫂熬药。”林潆现在对贾敏心存愧疚,不做点什么就浑身不自在,估摸着抓药的小厮该回来了,就去往厨房亲自给贾敏熬药。 过了一个多时辰,贾敏才悠悠转醒,一睁眼就看见林海焦灼担忧的脸庞,身体如刀割一般难受疼痛,仿佛有什么从身体里被抽离,空气里弥漫着一丝血腥味,她在林海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缕哀伤,心头顿时一凉,惊惶地道:“如海,我,我是不是怀孕了?然后孩子又没了?” 林海握紧她贾敏的手,柔声道:“大夫说你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但操劳过度,又被潆丫头撞了肚子,孩子,孩子没了。宁乐,你别难过了,只要你没事就好,咱们将来还会有孩子的。”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贾敏霍然坐了起来,死死地抓住林海的手,泪水在脸上肆虐而下,小日子推迟了好久都没来,她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操办公公的丧事太过劳累才导致月信失调,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有一个小生命在自己的腹中悄然萌芽。今天的事情又是个意外,谁能料到忽然撞上了铜船,船没侧翻就已经是万幸了,然而,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就这么突然没了,贾敏只觉得心里似被剜割一般,她连跟那个孩子说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有,孩子就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贾敏被林海紧紧地揽在怀里,泪水止不住地在脸上泛滥成灾,喉咙哽咽说不出一个字。 怀中的人无助而悲恸地哭泣着,林海温言安慰贾敏,自己也是鼻子发酸,眼眶湿润。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丫鬟进来传报:“大爷,奶奶,姑娘来了。” 林潆端着托盘走进来,将药碗交给丫鬟,正对着贾敏跪地行了个大礼,神情凄然,流泪道:“大嫂,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害得你没了孩子,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大嫂,对不起。” “快起来,怎么说这么严重的话。”贾敏拿帕子拭了眼泪,命丫鬟扶林潆起来,给她端了凳子坐下,幽幽叹息,“也是我跟这个孩子没缘分,他走了我才知道他来过。潆丫头,你也别太自责了。” 在那种情况下,救林潆是本能的反应,贾敏也不知道撞上铜船会有那么可怕,即使林潆没撞上她的肚子,自己撞上桅杆,大约也是同样的结果。林潆的道歉十分真诚,全然不似以前处处瞧她不顺眼的模样,贾敏也不是记仇的人,没有将此事的责任全推在林潆头上。 贾敏越不怪她,林潆越发愧疚难当,天天过来伺候贾敏喝药,陪她聊天解闷。贾敏精神好了一些,开始指导林潆学问,教她作诗。林潆对贾敏一旦改观,现在很是佩服她,惊奇地发现贾敏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上都颇有造诣,可惜林潆在诗词一道上实在是没什么天分,虽然学得有趣,但诗词却做得惨不忍睹,写出来的诗句还被林海笑过好几回。 林潆虽然在诗词一道上没什么天分,但她的策论却写得不错,林海见过一回,十分惊讶,这样的策论实在是不像出自一个八岁小女孩之手,但内容却十分离经叛道,说什么科技是国家发展的基础,士农工商的等级制度不利于长远发展,应该打破森严的等级制度,鼓励商业工业发展,方能强国于世界。这样的内容分明是在挑战这个社会几千年来的主流思想,林海虽然觉得写得有些地方很有道理有可取之处,对这点却极为不赞同,这种话自己看看就好,传出去怕是会招惹祸端。 在林家举家南下的时候,葭雪已经带着妹妹安然不辞而别,离开济南来到徐州,已居住数月了。 去年年底,赵徽纳妾,新庶妃步葭雪死于刺杀,一切证据指向赵彻,齐家余孽被斩草除根,赵彻也因此被削爵囚禁。表面上看起来天衣无缝,却只有三个人知道,这是一场针对赵彻的局。 赵徽和赵德暗中搜寻赵彻的把柄已久,掌握了赵彻和齐祎来往的证据,在齐祎身边安插了暗子,推波助澜,煽风点火,齐祎报仇心切,终于选择在赵徽纳妾的那天行刺报仇,成功将赵彻拉下马来,让他彻底不能翻身。 次日,葭雪悄然离京,来到济南和安然会合,年后赵徽来找她,那地方却已人去楼空,葭雪和安然不知所踪,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连辞别的书信也没留下一个字,宅子里负责伺候她们的下人也不知她们姐妹的去向。 赵徽遥望远方,天际行云飘荡,内心空寂无着,他捏紧了她当年当做谢礼给他的芙蓉鸿雁的荷包,她终于还是离开了他,走得干脆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江湖路远,天南海北,从此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葭雪离开济南之后,和安然一直女扮男装,化名步怀真,在徐州租了个院子住了几个月,每天教安然读书练武,日子过得很平静安宁,她走的时候把所有的首饰都卖了换成方便携带的银票,赵徽还给了她几千两银票,有这些钱,就基本用不上点石成金的法术了。 就这样也挺好的,安安静静地在这里等上十几年,等贾宝玉出生再回京城,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只要不见,再浓烈的感情,也会渐渐冷却下来。 五月十五是葭雪的十八岁生日,安然兴高采烈地拉了她出门逛街,两人逛一路吃一路买一路,忽听一阵锣鼓声自远处而来,一个男人跑过来吆喝道:“让开让开!女囚游街啦!” 路人一听纷纷避让,分作两端站于路旁,有几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面露精光,窃窃私语:“嘿,女囚,又有好看的了!” 这些人就没刻意压低声音,旁人听了都哄然大笑,十分猥琐。 看到这些人的反应,葭雪只觉十分恶心,拉了安然正想离开,抬眼却见到一副极其可怖的画面。 一路衙役在前开道,后面紧跟着囚笼,囚笼里的人赤身裸体,头发在头顶盘成一个圆髻,身上皮开肉绽处处血红,坐在一面圆长型的木凳上,脚踝铐着脚镣,她似乎极其痛苦,脸部表情已扭曲到让人看不清她的原本面目,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葭雪倒吸了一口冷气,陡然捏紧了拳头,囚笼里的女人被践踏至此,每一个围观的百姓都将她的耻辱痛苦当做笑料,笑得猥琐而麻木。 “这个白露,谋杀亲夫,真是死有余辜!” 这句话落入耳中的刹那,葭雪霍然一震,一把揪过说话之人,“你说什么,她叫什么名字?” 第68章 第二世 六十六 “她她她叫白露,听说是姑苏人。”被葭雪抓住问话的人原有些生气,却见她表情凶狠,骂人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实回答她的问题。 久远的回忆忽如闪电般照亮了心底,囚笼里的女人因为极力忍受痛苦而扭曲的容颜和记忆里那张有些模糊的脸重叠起来,一个声音笃定地告诉葭雪,这个正在受刑游街的女人就是当年林家姑苏老宅因杀人而被判刑流放的白露! 白露,葭雪怎么可能忘了这个名字呢,怎么可能忘记这个曾经和她有过同样经历的女孩,纵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 因杀人而被流放的白露这七年里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葭雪从来没有刻意去关注过,当年姑苏一别,两个人的人生就朝着不同的方向绵延而去,对她来说,白露只是生命中的过客,从来没想过她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七年之后徐州再见,竟然是这种情况之下。 葭雪亲眼看着白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身裸体被关在囚笼里游街,她坐着的那张板凳,应该就是古代专门摧残女囚的刑具“木驴”,这种刑罚是女人最可怕的噩梦,七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白露会沦落到如此田地! “姐,你认识她?”安然的左手还被葭雪牵着,忽然被她捏得生疼,抬头见姐姐脸上震惊愤然的表情,心里一紧,摇了摇葭雪的胳膊。 葭雪从荷包里倒出一把碎银子给安然,俯身小声道:“安然,你去买辆马车,到闹市口等我,姐姐要劫法场了。” 安然悚然一惊,话还没问出口,葭雪已经脚底生风,在人群中穿梭远去,追着囚车赶向斩首死刑犯的闹市口。安然年龄虽小,自幼失了母亲,却比同龄人要成熟一些,姐姐没给她说原因,她也不在此多费脑筋,立即跑向就近的一条街,买了马车在闹市口静心等待。 却说女囚游街已毕,被押送至刑台,监斩官是徐州知府何大人,照例问了一句:“犯妇白露,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从木驴上下来,白露两条腿颤抖地几乎无法跪直,她抬头仰望天空,初夏的阳光刺目灼热,照得那双空洞无物的双眸宛如死水,一点晶莹从眼角滑落,她忽然哈哈大笑几声,仰天高声道:“我没有罪,老天爷知道我没有罪!” 乌压压一群围观砍头的人窃窃私语,何大人怒喝道:“犯妇白露谋杀亲夫,竟不知悔改,行刑!” “哎哟!”刽子手将将举起大刀,手腕忽然剧痛不已,哐当一声,大刀落在地上。几乎是同时,一道人影自人群中飞出,落在砍头台上,刽子手还未看清来人模样,胸口又是一痛,被一脚踹飞出去。 “有人劫法场!有刺客!”周围的衙役大声惊呼,几个人护着何大人,几个人上前围攻刺客。围观的百姓登时大乱,胆小地立即逃跑,胆大的一些人还留下看热闹,他们这才看清,那劫法场的人身材清瘦,面蒙黑布,看不清长相,唯有一双眼睛亮如寒星,冷如芒刺。 葭雪踹飞刽子手,捡起地上大刀劈断捆住白露双手的绳索,顺势一招,刀光闪过,一众衙役胸口登时一痛,竟在一瞬间被刺客手里的刀划伤了胸口,刺客手下留情,不然他们此刻哪有命在,个个胆战心惊,不敢再上前,只将葭雪和白露团团围住。 葭雪逼退围攻的衙役,冷声喝道:“不想死就滚远一点!”吓退衙役,葭雪脱下身上的外袍抛给白露。 白露震惊不已,这个人跟她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劫法场救她?她裹上那人的外袍,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还愣着干什么!抓刺客啊!”见衙役畏手畏脚不敢上前,何大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大声怒吼。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葭雪侧目看了一下何大人,忽然伸手一挽白露的胳膊,纵身飞出,眨眼间来到何大人跟前,手里刀光闪过,逼退两侧衙役,一刀砍飞了何大人头上的乌纱帽。 这一下兔起鹘落,快如闪电的刀光吓得何大人双腿打颤,瘫坐在椅子上,逃跑的年头还未冒出,葭雪手里的大刀已经架上了他的脖子。 “走!”葭雪抓住何大人,白露紧随其后,身后的衙役不敢逼近也不敢后退,和她保持三丈距离,生怕她伤着何大人一根汗毛。 何大人强自镇定,语声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大胆刺客,掳劫朝廷命官,你可知这是杀头大罪,放了本官,本官或能网开一面饶你不死。” 葭雪手里的大刀在何大人肩膀上磨了两下,冷笑道:“再多说一个字我就砍你一条胳膊!” 这刺客软硬不吃,何大人几乎吓破了胆,不敢再言语,被葭雪押着一路走向闹市口,来到一辆马车前,“白露,你先进去。” 白露依言走进马车,见里面还有个七八岁的小孩,冲她友好地笑了笑,不禁一愣。接着何大人被葭雪点了穴,也塞进了马车。 “谁敢追上来,我就砍了谁的头!”葭雪扫视了众衙役一眼,右手一扬,大刀向衙役人群飞驰而去,众人慌忙躲避,后面的人躲避不及,和大刀擦肩而过,那人只觉肩头微微一凉,却是大刀刺破了他的衣裳,扎了后面的木桩上。 此时葭雪已经驾驶马车向城南飞奔出去。 刺客的武功如此高强,吓得一种衙役个个面如土色,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分作两队,一队去追刺客,另有脚程快的人去给守城士兵报信,让他们封锁城门。 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了,等守城士兵得到消息,葭雪已经出了城,向南边疾驰而去。 徐州府衙役和士兵在城南十里处发现了刺客的马车,车里的何大人昏迷不醒,不知何时吓得尿了裤子,刺客和犯妇却早已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葭雪已经在就近的村子里偷了几套旧衣裳,留下一块碎银子,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中年妇女,给白露的是一身老年女装,给她盘好头发,用帕子包起来,安然则打扮成农村最常见的男童,三人乔庄完毕,买了一辆驴车,以给婆婆治病为由又回到了徐州城。 城门口盘查甚是森严,不过葭雪劫法场时穿着男装又蒙了面,现在打扮成村妇,守城士兵也没将她认出来,检查驴车里装病躺着的白露时,葭雪连忙拦住,赔笑道:“军爷,我婆婆得了重病,这种病会传染的,您可千万当心一点。” 一听有传染病,士兵厌恶地退后了一步,忙着盘查下一个人,摆摆手放她们进去了。 回到住处,安然不解地问:“姐姐,现在徐州都在找你,这么危险,咱们为什么要回来呢?”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都想不到我劫了法场还敢回来,再说,劫法场的是个男人,我现在可是个女的,谁都查不到我头上来。”葭雪从衣柜里翻出两套女装,递给白露一套,她飞快地换好衣裳,作大户人家的丫鬟打扮,对安然道:“我出去抓药,安然,你去烧点热水。”抬头见白露欲言又止,说道:“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疑问,等我回来再说。对了,我叫步葭雪。” 白露猛地睁大了眼睛,死灰般的眸子迸发出激动的光芒,抓住葭雪的胳膊,“葭雪,葭雪……真的是你!” “等我回来再说。”葭雪柔柔一笑,转身出门,去往药店,路上她已经给白露诊过脉了,心中拟好药方,口述药材和用量,买了药回到家中,安然立即去厨房熬药。 七年不见,白露已经忘记葭雪到底长什么样了,她怎么也没法把当年那个小丫鬟和现在这个救了她的女侠联系起来,想必七年间她一定有很多奇遇,而不是像自己这般,在人间苦海颠沛流离,为什么老天爷不让自己早一点遇到她呢。 白露服了药,精神好了一点之后,对葭雪说起了她这七年的经历。 七年前,白露因杀人而被判了流放,服刑地属徐州管辖,到了那里她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从一个地狱到了另外一个地狱而已,女囚就是狱卒随意玩弄的物件,每一个夜晚都生不如死。 不到一年,她就染上了脏病,女囚哪里是人,怎么可能会得到救治,她被狱卒丢进了山里自生自灭。 那一年,她才十四岁。 也是她命不该绝,遇到了一位隐居深山的孙大娘,孙大娘精通医术,花了一年的时间治好了白露,收留了她。 孙大娘原是一位女医,不幸家中一场大火让她毁了容,再不能行医赚钱补贴家用,丈夫便以恶疾为由将她休弃,娘家也不能容她,她心灰意冷,隐居深山老林,开垦荒地,自给自足,也收容了几个无家可归的女孩。 在深山里的两年可以说是白露此生最平静幸福的时光,虽然清苦一些,砍柴种地洗衣做饭开垦荒地都得亲力亲为,但孙大娘和姐妹们却给了她从未有过的亲情温暖,便是再苦再累,她也甘之如饴。 可惜好景不长,白露十六岁那年,这片山林被一个告老还乡的大儒买下了,一把火焚毁了她们的茅屋,将她们赶了出去,孙大娘击鼓鸣冤,却反被扣了个罪名惨死狱中,而她们几个女孩子失去了庇佑,先后落入拐子手里,白露被以三两银子的价钱卖给了徐州城外漾河村的张二虎。 从此,白露开始了白天做牛做马地干活晚上还要给张家传宗接代的生活,每一天,都是炼狱般的噩梦。 很快,白露怀孕了,挣了半条命终于生下了孩子,却是个女孩,张二虎一见是个女婴,二话不说扯出胎盘就要将女婴丢出去喂狗。 白露连女儿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就永远地失去了她。从那之后,她更加坚定了逃跑的决心。 跑出去又能去哪呢,跑出去又该怎么活下去呢,这些她统统都没有去考虑,只是本能地,坚定决然地,想要逃离这里,逃离这个禽兽般的男人。 她的逃跑,每一次都以一顿毒打而告终。 半个月前,白露又生了孩子,还是女儿。这次张二虎异常暴怒,抓了刚出生的小女婴,把她钉在树上用镰刀砍成了肉块。 两个女儿上辈子不知造了什么孽,才会投到她的肚子里吧,来到人间连一盏茶的功夫也没有,就死在了那个男人手里。白露从来没有承认张二虎是她两个女儿的父亲,禽兽又怎配为父呢。 亲眼看到第二个女儿被砍成肉块,白露终于崩溃爆发,在张二虎喝醉了之后拿起镰刀把他砍得血肉模糊。为了死在野狗嘴里的大女儿,为了被这畜生砍得尸骨无存的小女儿,为了这四年来她所承受的一切! 说起这些年的事情,白露冷淡的声音就好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在苦难里到了极点,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吧。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遇上了她以为这辈子最不可能见到的人。 第69章 第二世 六十七 拐卖妇女儿童这种事情无关朝代年代,在任何年代都屡见不鲜。尤其是偏远的山村,在这种极度重男轻女的地方,十个女儿有八个都会在刚出生时被杀死或丢弃,葭雪这一世刚出生就差点死在粪坑里。家家户户追儿子,多一个儿子就多一个青壮劳动力,女儿注定是别人家的,家境好点的还要送一副嫁妆,更多的却是在女儿稍微长大点了就将她卖了换钱。 九年前,不论狗子是否生病,葭雪都逃脱不了被步穹卖掉的命运。 等这个儿子长大了,要娶媳妇了,本地是没有适龄女孩的,那么就从外面买个女人回来,年龄大小高矮胖瘦美丑与否都无关紧要,他们的要求只有一个,屁股大好生养,生个儿子传宗接代。 被卖进来的女人除了下地干活,家务全包,还要纺纱织布做针线活给家里贴补家用,所赚的钱一个铜板都不能留下,七出的“盗窃”可不是摆着好看的,七出之“盗窃”,并非指偷盗,而是指女人藏私房钱。 仅仅如此,也算是好的了,白露除了要做这些活计,还是张二虎的出气筒,做错了打没做错也打,在这种地方,打老婆就是家常便饭,若有哪个男人不打媳妇还会被别人笑话。 听白露说完这七年来的经历,葭雪紧紧抱住她无声落泪,一旁静默的安然也呜呜地哭出了声,她并不懂得白露说的那些事情到底是什么,却对挨打这件事记忆十分深刻,她自记事起就被步穹打骂,一边打一边骂她是“野种”,母亲为了保护她甚至差点被步穹拿菜刀砍死,小时候的她生活在步穹的阴影之下,觉得母亲是全天下最可怜的人,白露和母亲一样,过着一样担惊受怕的日子。这些年来在葭雪的言传身教下,安然坚定了一个信念,如果有人把自己逼上绝路,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将那个人杀死,所以她并不觉得白露杀人有什么过错,连亲生女儿都杀的人,难道还不该死吗? “你呢,这些年你过得应该还不错吧,没想到你竟然还会武功,你救了我,官府肯定会通缉你的。”白露蹙眉,担忧地看着葭雪。 葭雪沉默了一瞬,自己这七年过得如何呢,杀了压榨她们母女的步穹,此生的母亲死于强权,又失去了最亲的亲人,埋藏了一段注定无果的感情,这些都算不上好吧,可跟白露一比,当然算是“不错”了,起码不用日夜为奴,有亲人陪伴,还能帮助别人解除病痛。 “我还好吧。”葭雪勉力笑了笑,没有说起自己的过去,“官府通缉我算什么,我还得罪了天底下最不能得罪的人。” 白露露出惊异的神情,思索片刻后,脸色顿时大变,脱口道:“天啊!那个人该不会是……不会是……皇上吧?”见葭雪点点头,还一副轻松无谓的模样,白露浑身一软,满目的难以置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葭雪道:“此事说来话长,就先不说了。不过皇上以为我死了,所以他暂时不会找我的麻烦。你就安心养伤,等风声过去了咱们就走,你想去哪里?” “我想回姑苏,不知道英子怎么样了。”姑苏是白露的故乡,可她自小被丢弃,不知父母是谁,养父虽然让她衣食无忧,却是她一辈子的噩梦,她对所谓的故乡根本没有什么感情,只关心曾经和自己患难与共的姐妹。 葭雪眼皮一抬,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英子的近况,当年林大爷考中秀才,返京之前,她意图给林大爷下药,被识破之后撵出去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她一个人如何过下去,葭雪连想都不敢想,当初她恼恨英子下药不成池鱼自己,没有伸出援手,后来心情平复,对英子渐渐担心起来,只是后来发生了那么事情,她自己都自顾不暇,就将这件事淡忘了。 “咱们去找她吧。”葭雪握住白露发抖的双手,郑重地道。 白露的身体可以说是千疮百孔,常年在张二虎的殴打之下,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地,又在监狱里被狱卒折磨侮辱,还有严重的妇科疾病,至少要休养两三年才能恢复健康。葭雪劫法场时身着男装又蒙了面,官差没看到她的真面目,却对白露十分熟悉,现在满徐州都贴着白露的通缉令,时间若久,在徐州仍是不安全。 待白露身体好了一些,葭雪巧妙伪装,将白露化妆成一个老太太,将自己则扮作了三十多岁的农妇,将安然伪装成男孩,扮作祖孙三代,通过了士兵的盘查,离开徐州乘船南下。 有钱能使鬼推磨,葭雪办有路引,她们三人畅行无阻,一路换乘船只,二十多天后,三人抵达扬州,连日赶路,白露的身子有点吃不消,葭雪决定先在扬州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再继续前行。 一路上白露没有问过林家一个字,曾经她恨过林海,如果当初林海没有追究陈管家死亡的真相,她这个杀人凶手还可以得到林家庇佑安身立命,即便是杀人偿命,当时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便也不会有此后七年的诸多噩梦。 可彼时谁能想到今日,当初林海为白露说情,只判了流放没有判死刑,白露还对林海心存感激,不久之后,这点感激就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荡然无存。 林海不会故意害她,如今的白露对林海已经没有恨意,而感激亦早已不存,真正害她到这种地步的元凶在七年前就死在了自己手里,她连恨也找不到源头,所有的一切大概都只能说是命运吧。 通缉白露和葭雪的令状已经发到了扬州,她们更加小心翼翼,不以真面目示人,葭雪女扮男装,和白露扮作夫妻,安然依旧装成男孩,对外称一家三口,在扬州一家客栈栖身。 客栈人来人往,信息便捷,方便葭雪获取所需情报,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离开。 出门在外财不外露,是为自保之道,葭雪手里有钱,却从没有财大气粗地在外人跟前显露过,但她再如何小心,却还是被人盯上了。 一来,她们三人在客栈居住已久,扬州乃天下繁华之城,客栈租金比别处都贵一点,身上无钱怎能久居客栈;二来,葭雪虽然从来没有用银票银锭付过账,用的都是制钱,跑堂小二给她们房间送的饭菜却是客栈里的拿手招牌菜,鸡鸭鱼肉应有尽有,价格不便宜,没钱的哪里能天天吃得起这些。客栈里总有鱼龙混杂之人,渐渐地,葭雪三人成了当地混混眼中的一块大肥肉。 当然,他们也并不会对所有有钱的外地人下手,挑的都是没有背景之人,在下手之前会打听其人来历,一般来说,行商之人不会久居一处,且为了生意也会投靠一些有权势的官员,这些人的背景十分好查,似葭雪这样看起来不像商人又没什么背景的人,正是混混们下手的绝佳对象。 此时的葭雪并不知道,她已经成了扬州地头蛇的猎物。 进入六月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客栈里也不凉快,扬州城繁华,没有实施宵禁,晚上瘦西湖畔设有夜市,灯火通明十分热闹,葭雪便提议去逛夜市游玩,亦当纳凉消暑了。 安然雀跃欢呼,闷了好些天,她早就想出去逛街了。 白露身子不爽利,笑道:“你照顾我这么些天,也该松快松快了,你们去逛吧,我就不去了。” 这段时间都平安无事,这家客栈也不是什么黑店,白露足不出户,葭雪觉得自己出去一会儿问题不大,便带着安然出去逛街了。 瘦西湖是扬州著名景区,附近是扬州的风月场所聚集地,扬州是天下盐商聚集地,盐商富甲一方,也养活了一大批依仗他们生存的行业,扬州风月场所就是其中之一,生意十分兴隆。 葭雪对青楼极其厌恶,她救不了所有沦落此地的女子,只能麻醉自己,看不到就不会想起,她有意避开那里,带着安然专逛卖当地风味小吃的地方,喂饱了安然的肚子,又给白露带了些扬州特色糕点小吃,方才回到客栈。 当葭雪回到住处,白露却已不知所踪,房间里桌椅凌乱,桌上放着一张白纸,上面粗粗斜斜地写了一行大字:带上银子来城隍庙。 “安然你在这等着,姐姐去救人。”葭雪眸中凝起一层薄冰,手中白纸化为纸屑,转身下楼出了客栈直奔城隍庙,她无暇问责客栈掌柜,也不能去报官,一旦报官就会暴露她们是通缉犯的事实,不过,这次救出白露之后,扬州也不能再留了。 扬州有两处城隍庙,新庙香火鼎盛,旧庙原址早已残破,据传是数百年前的城隍庙旧址,现在是扬州一些混混乞丐的地盘,葭雪知道地方,很快来到这里,被两个一身痞气的青壮汉子拦住,那痞子搓搓手嘿嘿笑道:“来的还挺快。” 葭雪面罩寒霜,也不看他,径直向内走去,还未进入大门,只听里面传出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含着怒气大声道:“我是金陵皇商薛家的姑娘,你们竟敢对我如此无礼!你们还不将我送回金陵,不然我父亲一定会要了你们的狗命!” 第70章 第二世 六十八 葭雪闻言一愣,脚步不由一停,金陵只有一个皇商薛家,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之一,看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里面的人竟是薛家的姑娘!这姑娘年龄应该还小,难道是薛宝钗的姑姑? 只这一句话,葭雪就知道这位薛姑娘定不能回家了,薛家的千金小姐怎么会流落到这种地方,除了拐子所为没有第二种可能,薛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拐卖薛家姑娘,这事被官府知道可是不小的罪名,这些混混和扬州官府有些瓜葛,却惹不起金陵薛家,真将这薛姑娘送回去,薛家怎会轻易饶了他们,为了自家姑娘的清白,定会将他们杀之灭口。 无论怎么看,送薛姑娘回金陵都是一笔赔命的买卖。 葭雪上前踹开房门,突如其来的动静让屋里所有人都齐齐望向门口。 葭雪抬眼看去,只见白露被绑在屋里的柱子上,嘴里塞着一块抹布,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却听不出在说些什么,只见神情十分激动。另外一边,却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衣衫破旧发髻凌乱,一张脸蛋却莹白如玉,眉目秀美,眼神中自有居高临下傲然之气,一看便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只是脸上却有几道淡淡的红印子,葭雪一见便知,这是被扇过耳光留下的痕迹,应该过了好些天,脸上的淤血还未散去。 葭雪冷眸一扫,寒声道:“放了我夫人!” “不急不急,你过来伺候老子,要是老子高兴了,就放了你媳妇。”为首的痞子直勾勾地盯着葭雪,嘿嘿调笑一声,咽了口唾沫。 其他人跟着起哄,白露急得呜呜大叫,葭雪面无表情,心想这人没有识破她的伪装,那么就是个好男色的家伙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长成这样还搞基,简直恶心人呢! 薛姑娘秀眉皱起,露出恶心厌恶之色,对葭雪道:“这位大哥,你快去帮我报官,等我回了金陵,我父亲一定会重金酬谢你的。” “臭丫头尽胡说八道!”那头领双眼一瞪,凶狠地盯着薛姑娘,吓得她肩膀一缩退后两步,“现在就把她送回胭脂阁去,两个月跑了三回,胭脂虎不嫌麻烦,老子还嫌帮她抓人麻烦呢!” 薛姑娘慌神叫道:“你敢!我父亲不会放过你们的!”说着急忙躲到葭雪身后,颤声哀求道:“这位大哥,我看你像个好人,求你帮帮我,我回家了一定好好谢谢你!” 头领面目狰狞地道:“臭小子,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你不是要钱么,钱我带来了,放人。”葭雪淡淡地道,掏出一张面额五百两的银票。 众痞子盯着银票两眼放光,痞子头领更是乐开了花,果真是头肥羊啊!摆了摆手,有人给白露松了绑,她跑到葭雪身边,急道:“这钱是你的,可不能便宜了他们!” 葭雪对白露眨了眨眼睛,倏然身形一闪,向前突移数尺,瞬间来到头领跟前,一掌拍在他胸口上。 那头领还未反应过来,已口吐鲜血委身倒地。 厅内一众痞子登时大乱,围上来扶住那头领,纷纷叫着“大哥”,还有人抄起家伙就向葭雪砸过去,却被她冰冷的眼神一瞪,立时又给吓了回去。 “快,快,快带我去看大夫啊!”那头领惨白着脸有气无力地大声叫道,立时被手下抬出去找大夫去了。还剩了几个痞子,都不敢再靠近葭雪半步。 变故突起,薛姑娘整个人都傻了,睁大眼睛呆在原地一动不动,葭雪拉了她一把,“跟我走!” 几个胆大的痞子还想上去抓人,还没沾着葭雪的衣裳就被她几脚踹飞,其他的人见状都不敢出头,眼睁睁看着她们三人扬长而去。 回到客栈,葭雪迅速收拾包袱,丢给客栈掌柜一块碎银子,牵了客栈里的马车带上白露安然薛姑娘向扬州城东而去,现在早已过了亥时,城门紧闭,城墙上的士兵照例盘查不许进出,葭雪索性拿出赵徽给她的玉牌,狐假虎威地吆喝道:“我是明睿王府的人,快开城门,耽误了王爷的大事,你们吃罪得起吗!” 抬出赵徽果然有用,守城士兵见玉牌果真是明睿郡王的信物,赶紧开了城门,葭雪驱车跑了一个多时辰,才停了下来。 一路上薛姑娘好奇地问这问那,显得很是激动,“那个人会死吗?” “我姐要是想杀他,他肯定会死,不想杀他,他就不会死。”安然淡定地回答。 “你姐?她不是男人啊!”薛姑娘惊讶地“咦”了一声。 安然依旧淡定:“那当然了,我姐那么漂亮一定是女孩子。” “我就说嘛,她那么好看,原来是个姑娘。”薛姑娘又问,“你们真是明睿王府的人?” “薛姑娘,你真是金陵皇商薛家的人?”葭雪忽然开口询问,岔开了话题。 薛姑娘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叫薛缃,我父亲是紫薇舍人的幼子,薛家的二老爷。因祖父之功,皇上许薛家子弟可以入仕科考,我父亲已是举人。今年上元节我出门看花灯,被人打晕了,我被拐子带离金陵都半年了,父亲上京赶考,也不知是否高中。”说到这里,语气微微有些黯然。 这么说来,薛缃应该是薛蝌和宝琴的亲姑姑,宝钗的堂姑姑,薛缃的父亲竟然考取了功名,这倒令葭雪有点意外,可原著里却没有薛家人当官的描写,莫非薛缃之父这辈子的仕途就止步于举人了? 这些都是其次,葭雪最担心的是薛家如此显赫,薛缃的父亲又是读书人,读书人最看重礼教,如何能容的下女儿被拐卖这样的污点。薛缃被拐卖至今半年,养尊处优的皇商千金沦落烟花之地,葭雪是见过那种地方的,先一顿好打,再不给吃喝,将女孩折磨至崩溃,再稍微给点甜头,女孩就任其控制了。 看薛缃现在的样子,穿着破旧,身上伤痕亦有不少,必定吃了不少苦头。 人贩子到处都是,不单只有贫苦人家的女孩容易被拐卖,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也是拐子的目标,这些孩子自小生活优渥,生得就比贫苦人家的孩子整齐好看,自然能卖出更高的价格。 葭雪第一次被拐卖至青楼时,小荷和薛缃的经历如出一辙,然而彼时的自己却没有能力营救她,九年了,小荷若还活着,大约不是年长色衰被鸨儿抛弃,就是已经去世了吧。 从良,大概只是个遥不可及的奢望。 薛家极有可能在她失踪之后对外宣称她已经去世,薛家人未必会接纳她,甚至还有可能会让她永远闭嘴,毕竟名声可比女孩的性命要重要得多。 葭雪不忍打击薛缃,万一薛家并不如她想的那般呢,横竖现在也不知道英子的下落,她就决定先送薛缃回金陵。 金陵为是六朝古都,繁华似锦,街道人声鼎沸,处处一派繁荣景象,也是大靖王朝开国功臣四大家族的祖籍,贾、史、王三家都已搬去了帝京长安,如今的金陵就是薛家和甄家的天下了。 进入金陵城,薛缃急不可耐地想要回家,葭雪阻止道:“急什么,你现在这个狼狈样子回家,还不让人笑话,先去客栈休息梳洗,收拾妥当了再回家不迟。” 这样贸然上门,只怕她们会被打出来,葭雪决定先行探路,问了一些薛缃她身边丫鬟的信息,先从这方面着手。 薛缃听从了葭雪的建议,和白露安然在客栈休息,葭雪出门打听消息,可巧三天后正是薛家长房的嫡长子薛缙迎娶王家嫡幼女王子肜的大喜日子。 根据这些消息,葭雪确认薛缙和王子肜是宝钗的父母无疑,又打听到了一些其他消息,薛家当家老爷名薛岭,考了功名的是二老爷薛峒。薛峒今次上京赶考,险险过了春闱,却在殿试落榜,只得了一个贡生的功名,在前几个月就回到了金陵。 葭雪来到薛府后门,敲开了门,满脸堆笑地给看门的婆子塞了一锭银子,“请问妈妈,府上可有一个叫青梅的丫鬟?我是她亲戚,听说她在府上当差,特地来寻一寻她。”青梅是伺候薛缃的大丫鬟,是个孤儿,以这样的名义上门最是方便。 薛家富甲天下,但看门婆子这样的低等下人却难得有主子打赏的机会,月钱也少,那婆子拿了银子塞进怀里,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却摇了摇头道:“是有个叫青梅的丫鬟,以前是伺候三姑娘的,但自从三姑娘病逝了以后,二太太把三姑娘身边的丫鬟都打发出去了。” 葭雪眉心一动,薛家果然让薛缃“病逝”了,葭雪又旁敲侧击地问几句和薛缃有关的事情,那婆子略提了提,说三姑娘是孔姨娘生的,孔姨娘还有一个七岁的儿子。 这些天以来,性子活泼的薛缃和葭雪她们相处的还很融洽,看来她在薛家过得还算不错,并没有被苛待打压,薛缃也说过,自己十三岁那年亲事就说定了,男方是杭州书画大家庞筠的嫡长子庞烨,已经考取了秀才的功名。 庞家虽然不及薛家显赫,但在杭州却是名门,庞筠为当世丹青大家,连当今皇上也对他的画作赞不绝口,万金难求。薛缃不知道的是,在薛家放出她夭亡的消息之后,庞筠就给儿子另聘了杭州当地的世家千金为妻。 庶出的也是主子,薛家姑娘走失,传出去可是薛家的污点。 一个女人如何比得上家族的荣耀,不过一条贱命,死了,就没有了辱没门庭的证据,任谁都知道该怎样选择。薛家三姑娘薛缃,只能是个死人。 第71章 第二世 六十九 葭雪回到客栈,薛缃已经沐浴更衣梳洗完毕,整个人焕然一新,眼角眉梢都充满了喜悦,这半年来她见到了许多曾经难以想象的事情也吃尽了以前难以想象的苦头,现在的她就像是回巢的小鸟,奋力扑腾着翅膀回到自己的家,可薛家,真的还会接纳她吗? “你们跟我一起回家吧,我父亲一定会好好谢谢你们的。”薛缃笑得明媚温和,她是诚心邀请她们来自己家中做客,曾经的自己何曾将她们这种平民放在眼里,被拐卖之后颠沛流离,在烟花之地被打了两个来月,是萍水相逢的她们对自己伸出援手脱离苦海,终于可以回到家乡,却不知自己在族谱上已是个死人。 白露深知这种苦楚,也真心为薛缃回家而感到高兴,唯独葭雪心下一片冰凉,思忖片刻后道:“薛缃,你还能回家吗?我在外面听说薛家二房的三姑娘在半年前就病逝了。” 笑容顿时凝固,薛缃双手一紧,愣了片刻后道:“怎么可能,我还活着啊,他们为什么说我死了呢。”她心中越来越慌乱,抬脚就向外走去。 “薛缃,你做什么?”葭雪急忙一把拉住薛缃的胳膊。 薛缃咬了咬唇,“回家,见老爷太太,告诉他们我还活着。” 葭雪握住薛缃的手,微笑道:“我陪你去。”如果薛家不肯接纳薛缃,那她们就是薛缃最后的退路。 葭雪在徐州劫法场,在扬州杀了地头蛇混混,官府肯定要缉拿她,不能继续再装男人,索性恢复了女装,手持长剑,做江湖人士打扮,如此一来,有些欲行不轨之人也不敢轻易去惹她了。路上葭雪对薛缃就告诫过,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她被拐卖到了青楼,只说自己在上元夜和家人走失,不慎落水,摔破了脑袋,失忆了一段时间,最近才慢慢恢复记忆。 两个月能从青楼逃跑三回,薛缃也不是蠢笨的,她知道自己一旦实话实说就会对薛家名誉有损,她身为薛家女儿,自然不能给薛家蒙羞,她点点头,认同了葭雪的说法。 白露是通缉犯,还是少露面为宜,安然年龄虽小,对付一般的小混混还不成问题,她在客栈保护白露,葭雪则陪同薛缃一起回家。 再过几日就是薛家长房长子薛缙迎娶王家姑娘王子肜的大喜日子,整个薛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正门口悬挂着大红灯笼,家丁看守大门无闲杂人等进出。薛家主子日常出门亦很少走正大门,通常都走仪门,薛缃平时也很少从正门进出,今天情况特殊,须从正门着人通传。 薛缃头戴幕笠,遮住容颜,两人在薛府门口站定,看大门的家丁照例下来驱逐,葭雪抢先道:“劳烦进去通传一声,府上三姑娘回来了。” 薛家长房只有两个庶出姑娘,都不足十二岁,唯有二房一嫡两庶,嫡女早已出嫁,能被称为三姑娘的,只有薛峒的三庶女薛缃,那家丁闻言脸色微沉,呵斥道:“哪来的村野丫头胡说八道!我们家三姑娘已经去世半年了,你有几个胆子敢骗到薛府头上!”语气虽然高傲冷硬,却不敢动手,那陌生姑娘虽有绝色姿容,脸色却冷冰冰的,手里还拿着一把剑,看样子很不好惹。 薛缃又生气又伤心,冷声道:“谁说我死了!我是不是真的,见过老爷太太就知道了,可不是你这个奴才随便说的!” 那家丁的脸禁不住抽了抽,半年前上元夜,府里姑娘们出门看花灯,当天晚上就传出消息说三姑娘得了急病,没几天就去世了,接着二太太就把三姑娘身边的丫鬟婆子统统都打发了出去,再没有在金陵露过面,后来隐约传出流言,说三姑娘其实是走失了,后来那几个传播流言的下人被二老爷活活打死,就再没人敢提起三姑娘一个字。 对外,薛府只是死了个庶出的姑娘,这件事在金陵根本没引起什么波澜,对内,这是薛府绝对不可碰触的禁忌。 平静了半年之后,忽然来了个女孩,自称是薛家三姑娘,如果这个是三姑娘,那死的那个又是谁?还是说,三姑娘走失一事并非谣言? 薛缃接着道:“上元夜那晚人太多,我不小心被人推下了桥,掉进了秦淮河里,脑袋磕在石头上受了伤,幸亏有这位女侠出手相助,救了我的性命,只是当时我受了伤,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最近才恢复记忆,这位女侠便送我回来了。” 守门的家丁面面相觑,这事情大了,他们可不敢擅自做主,商量之后,派了个人去向二老爷禀报此事。 薛家行商出身,在士农工商的时代当属末流,薛家老一辈薛昌却慧眼识珠,于乱世中对当朝太/祖皇帝倾囊相助,资助军饷粮草,使其夺得天下,靖朝建国后封紫微舍人,领户部皇商差事,如今富甲天下,与开国功臣贾、史、王并称金陵四大家族,虽有名声在外,内里却依旧被视为末流,皇帝对薛家格外开恩,特许其子弟可读书科考,薛峒不理家中产业庶务,专心读书,今次殿试虽然落榜,却有贡生的功名,在薛家地位亦是不低。 不多久,传话的家丁气喘吁吁地跑出来道:“二太太说了,请二位姑娘进去。” 薛缃的话真伪如何,葭雪是重要人证,薛二太太要见她也在情理之中,葭雪便陪同薛缃一起入内。 正堂自是长房居所,薛峒的院子在薛府的东跨院,薛缃轻车熟路地来到东院,进入大厅之前,心底刻意忽视的害怕却疯狂地滋长出来,让她骤然失去了向前迈脚的勇气。 如果没有遇到葭雪,她一个人逃回金陵,还会这么轻松容易地进入薛府吗? 进入大厅,正中主位端坐着一男一女,两旁站着五个姨娘打扮的女子,年龄不一,个个盯着门口,齐刷刷落在薛缃身上,薛峒的眼睛是晦暗不明的,看不出任何情绪,薛太太的脸上含了一缕和蔼的微笑,却如假面一般遮住了眼里的一丝冷意。两旁的五个女人神情各异,有嘲讽看戏的,有漠不关心的,只有一个女人神情激动,眼里泛着泪花,想必就是薛缃的生母孔姨娘了。 薛缃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明明都是平时极其熟悉的人,父亲极少关心她们兄弟姐妹,以前见了也是一副严厉模样,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眼神,曾经和蔼可亲的嫡母,那熟悉的笑容为什么却让她忍不住心底发冷呢。 “老爷,太太,女儿回来了。”薛缃定了定神,对正位的一对男女行礼下拜。 “真的是缃姐儿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薛太太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立时有丫鬟上前把薛缃扶起来,一旁的孔姨娘正欲上前,被薛太太眼角余光一扫,又怯怯地退了回去。 在她们进来之前,看门的家丁已将薛缃的话传达过一次,此时真正见到薛缃,见她看起来不像颠沛流离受人侮辱过的样子,才暗暗松了口气,然而——那又怎样呢,纵使她清清白白地回来了,那半年前薛三姑娘的死又是怎么一回事?最重要的是,就算她真的被这个江湖女侠救了,在外漂泊半年,谁知道又发生过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孩在外走动已经失了体统,更何况是半年之久。这件事传出去,薛家还有什么好名声么! 这边薛峒想着如何保全自己的名声,那厢薛太太已和薛缃抱头痛哭,哭了一会儿,对葭雪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命丫鬟捧上来金银道谢。 虽是感谢之词,神情语气却无半分谢意,与其说是谢礼,倒不如说是打赏。 看到这一切,薛缃的心就凉了半截,难道他们不愿意看到自己活着回来?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就是这般态度,难道他们真的希望自己死了?想到这里,薛缃冷然一惊,下意识地抬眼望向葭雪。 葭雪没能在薛府久留,薛太太客气了几句就下了逐客令,葭雪看了薛缃一眼,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转身离开薛府。 走上大街,葭雪在墙上看到几张通缉令,其中一张赫然是白露的画像,旁边还有一张刚刚贴上去的通缉令,却是她的男装模样。看来扬州那个混混死了,她在扬州犯下人命,通缉令已发到金陵了。 通缉令上的画像其实只有个大概,葭雪现在恢复了女装,便是拿着通缉令和她本人比较也不会露馅,而白露在张家那几年挨打挨饿,骨瘦如柴,画像也是当时的样子,这几个月白露好吃好喝调养身体,渐渐圆润起来,再梳洗打扮一番,和从前判若两人,也不会被人认出来,葭雪并不担心官府找到她们,她现在最担心薛缃的安全。 她和薛缃的谎言并非天衣无缝,薛缃在扬州不止一次说过自己是金陵薛家的姑娘,万一这话传到金陵,薛缃就危险了。 葭雪决定夜入薛府,暗中保护薛缃,一旦有任何危险立即带她离开,现在天色还早,她先去药铺给白露买药。从药铺出来,葭雪陡然警觉似有一道目光盯向自己,霍然转身抬头,却只看到药铺旁边的茶楼空荡荡的窗户,暗笑自己真是草木皆兵,走回客栈给白露熬药。 茶楼窗下,一个身材消瘦的男人冷笑道:“真不愧是尹绍寒的徒弟,警惕性竟如此之高。”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咱们找了大半年,她终于在金陵现身了。”对面一个黑衣男人眼神如炬,得意地笑了一声,“告诉甄大人,可以下手了。” 第72章 第二世 七十 回到客栈之后,葭雪把薛家的事一五一十地跟白露说了,白露高兴地道:“这么说薛家认她了,能回家就好。” 葭雪神色凝重,叹了口气道:“我还是有点担心她,晚上我去薛府看一看,咱们在金陵多待几天,如果她真的平安无事,咱们再去姑苏吧。” 白露愕然不已,安然也问道:“薛缃姐会出什么事呢,她不是都回家了吗?” “正是因为回家了,我才担心她出事。”葭雪愁眉不展,越想薛家人的反应越担心薛缃,“你们想想,为什么薛家在薛缃失踪之后就对外宣布她病死了呢?” 白露没读过什么书,和孙大娘在一起生活的两年间跟着她识了几个字,她也不理解为何薛家没有去找薛缃,反而对外宣称她病逝了,她看着葭雪,等待解惑。 葭雪冷笑道:“如果让外人知道薛家姑娘被拐卖了,不管是否清白,她都不是个干净人了,这会让薛家沦为笑柄。薛峒还是读书人,最看重清白名声,自己的女儿被拐卖这种事情说出去,他还有面子吗?一个庶女能比家族名声更为重要?” 白露大惊失色,却仍觉不敢相信,干干地道:“可,可薛缃毕竟是薛老爷的女儿,是他的骨肉啊!他怎么会……”话未说完,白露忽然愣了一愣,女儿,可不就是最不值钱的么,自己刚出生就被抛弃,自己的两个女儿都被所谓的父亲杀死,这世上死于父母之手的女儿还少吗? 葭雪讽刺地笑了一声,“白露,你也不信的吧。”这些话她没有对薛缃说过,只有自己亲身经历之后才会明白,其实葭雪也在赌,赌薛家会为了名声抹杀薛缃,还是会给薛缃一丝仁慈怜悯。 但愿,是自己赌输了吧。 晚上天一黑,葭雪换上方便行动的黑衣短打,来到薛府后门,施展轻功翻墙入内,正想抓个下人问薛缃的住处,却听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当下附身趴在房顶,向下看去。 一个粗使婆子提着一盏灯笼在前引路,身后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孩扶着一个身披斗篷遮住容颜的女孩紧跟其后,帽子几乎将那女孩的脸全部遮住,看不清长相,但看其身形,却与薛缃极为相似。 难道真是薛缃?葭雪心里咯噔一跳,悄悄跟上,只见那女孩上马车之前回身一望,昏暗的烛光照亮了半张容颜,赫然便是薛缃!薛缃一只手按在车框,微微颤抖,一滴眼泪划过脸颊,下唇被牙齿紧紧咬住,渗出丝丝血红。 那婆子不耐烦地催促道:“姑娘,该上路了。”伸手一推,薛缃就被塞进了马车里。 婆子和丫鬟都上车坐定,车夫一甩鞭子,向金陵城西门行驶而去。 葭雪立即跟上去,在马车行驶的瞬间抓出车尾向下一缩,整个人挂着车底,一路颠簸,在城门口报了薛家的名头,顺利出城。 在车底挂了一路,葭雪只听到车轱辘的声音和马车里几人的呼吸声,一路上她们都没说过一句话,过了好久,马车终于停下,等几人走远,葭雪才从车底爬出来,揉了揉快要散架的胳膊,悄悄跟了上去。 夜色朦胧,葭雪只能依稀看清附近建筑大概轮廓,像是庙宇一类,马车停在后门,那婆子丫鬟像押送犯人一般一左一右夹着薛缃敲开了古庙后门,悄然而入。 古庙漆黑一片,一个苍老的尼姑提着一盏灯笼在前引路,来到一处僻静的厢房,点燃屋内蜡烛之后双手合十说了一声:“阿弥陀佛,施主请自便。”就关门离开了。 葭雪来到屋外窗边,只听里面薛缃愕然问道:“这是什么?” “哑药,老爷吩咐了,务必要老奴亲眼看着姑娘吃下去。”那婆子语气淡淡,“姑娘应该知道怎么做。” 葭雪冷然一惊,薛峒为了保住名声,将薛缃送来古庙不说竟然还要把她变成哑巴! 短暂的沉默之后,薛缃凄然笑了一声,颤声道:“我都已经被送到这里来了,老爷还不放心吗。” 那婆子道:“这是老爷的命令,姑娘莫要为难老奴。” “这次是让我变哑巴,下次是要我变死人吗?”薛缃激动地提高了声音哭道。 “姑娘还是自己来吧。”屋内一阵动静,似是薛缃挣扎着不肯服药。 葭雪既惊且怒,破门而入,喝道:“住手!”屋内三人俱是一惊,齐刷刷望向门口。 “雪姐!”薛缃惊喜交加,脱口唤道。 “你是谁!”那婆子被葭雪阴狠震怒的眼神一瞪,整个人一哆嗦,手里药丸滑落,在昏暗的房间里失去了踪影。 一道雪亮的剑光划过,扎进屋里的桌子上,葭雪淡淡地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想活还是想死?” 那婆子丫鬟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双腿一抖扑通跪在地上,求饶道:“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啊!” 葭雪对薛缃使了个眼色,薛缃立即疾步走到她身边,葭雪拔出宝剑入鞘,森然道:“看来你们是想活了,既然想活,就滚回去告诉你们家老爷,薛三姑娘沉江自尽了。要是说错一个字,不用我动手,你们老爷也不会放过你们。” 那婆子丫鬟磕头如捣蒜,赌咒发誓不会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拉了那丫鬟慌忙不迭地跑了。 “雪姐……”薛缃激动地抱住葭雪,压抑已久的委屈化为泪水汹涌而出,相处了十几年的亲人视她为耻辱,只有身边这个相识不到一月的人两次相救,以真心待她。 葭雪搂住薛缃,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道:“好了缃儿,没事了,有我在呢。” 薛缃不敢痛哭出声,极力压制喉咙里撕扯着的痛苦,在被亲人抛弃之后,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给了她最坚实的依靠,除了那个抹不去的姓,她如今当真是和薛家再无一点瓜葛了。 薛缃依偎在葭雪怀里,紧紧地抱住唯一的温暖依靠,目光涣散,回忆如飘零的雪花在脑海里飞旋,锦衣玉食的过去,夫贵妻荣的梦想,从此都变成了上辈子的事情,从此便也只有她们四个女儿相依为命了罢。 天还未亮,满天星斗璀璨闪烁,庙里的尼姑们都要起来做早课了,葭雪和薛缃在早课之前就从后门悄然离开,回到金陵城,等城门打开之后回客栈,准备收拾东西去姑苏打听英子的下落。 然而,客房里却不见白露和安然的踪迹。 一个陌生男人坐在桌旁,玩弄着手里的茶杯,迎着葭雪警惕的目光,含笑道:“步庶妃,久候了。” 葭雪心头一紧,护住薛缃,盯着那男人冷冷道:“你认错人了。” 那人起身向葭雪躬身一礼,笑得恭敬而阴冷,“明睿王爷一场好戏,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家主子。您离京大半年,明睿王爷形销骨立形容憔悴,我家主子不忍王爷忍受相思之苦,便让小的寻访您的踪迹。庶妃这是何苦呢,放着王府养尊处优的日子不过,来江湖上受什么风吹雨打。” 薛缃瞪大眼睛,看着葭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居然是明睿王爷的庶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认错人了。”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仍旧无丝毫表情,葭雪淡淡地重复着刚才那句话,远远地逃离了京城,却仍旧逃不脱和赵徽有关的一切,他的敌人仍然不肯放过她。 那人笑道:“庶妃何必否认呢,您离开扬州城时出示的玉牌,那可是明睿王府独有的,只有王爷的亲眷方可使用。” 葭雪不禁一惊,当初赵徽将只能由自己亲眷使用的玉牌给她,那个时候他还是把她当亲人对待的,很多年后,她靠着那块玉牌脱身,却也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眼前此人定是赵徽的对头,赵彻已经被贬为庶人,早已失势,唯有废太子之子赵弘尚有余力与赵徽赵德抗衡,这人十有八/九是赵弘的手下。如果让皇帝得知自己仍然健在,赵徽便犯下欺君之罪,不仅自己死劫难逃,赵徽也会一败涂地。 为了自己的性命,为了赵徽的将来,葭雪不能让自己出现在皇帝面前。 葭雪握紧了手里的宝剑,冷冷问:“我的姐妹呢?” 那人道:“庶妃请放心,您的姐妹就是小人的贵客,现下正在甄大人府上作客,请庶妃移驾甄府。” 葭雪不由一愣,在金陵能称得上甄大人的只有《红楼梦》原著里出现过的甄家,甄家和贾家是老亲世交,甄家后来也落败了,被革职抄家,这甄家竟然跟赵弘有点瓜葛,赵弘对皇位仍未死心,难道将来甄家落败和赵弘争夺皇位一事有关? 这些都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葭雪并未多想,当务之急是救出安然和白露,再想脱身之法离开金陵。 葭雪拉着惊呆的薛缃随那人走出客栈,门口已有两顶小轿等候,那人掀开轿帘,做了个请的手势,看着葭雪手里的宝剑道:“请庶妃解剑。” “我若不同意呢。”葭雪睥睨了那人一眼。 那人依旧笑得得体,“谁人不知庶妃武功高强,小的也是贪生怕死之辈,万一庶妃一个不高兴宝剑出鞘,小的人头不保,那就不好了。”顿了顿补充道:“小的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不过安然姑娘薛姑娘和白姑娘,小的可就不敢保证她们的安全了。” 第73章 第二世 七十一 一股怒火上冲,葭雪忍住拔剑杀人的冲动,握紧剑鞘的手背上青筋突起,忽然问道:“赵弘也在甄府吗?” 那人回道:“主子在帝京陪伴皇上,并没有来金陵。” “很好,他若在甄府,呵……”葭雪低声冷笑,将手中长剑随意一扔,弯身进轿子坐定,两只手握紧成拳,如果下次见到赵弘,她一定会杀了他! 如果赵徵没有狗急跳墙和鞑靼人勾结,赵弘也不会被掳劫去云州,他们师徒三人就不会跟着去云州救他,那尹绍寒也不会被鞑靼的铁骑军追杀致伤,即使父亲体内旧伤未愈,只要他没有来云州,他至少还能再活十年。她原不想迁怒于赵弘,可赵弘却不肯放过她,去年年底她和赵徽做了一场戏死遁,竟被赵弘看出破绽追查至今。 皇子皇孙争权夺位,关她什么事,她可不是那任人摆布的女子,欺人太甚,那便你死我活吧! 一路上葭雪苦思脱身之法,甄家在金陵最为显赫,是当今太后和甄贵妃的娘家,可谓是金陵的土皇帝,如果只有她和安然姐妹二人,以她们的武功逃离金陵并非难事,但如今多了白露薛缃两个不会武功的人,想全身而退怕是难了。思前想后,葭雪觉得最安全的方法就是挟持甄大人,只要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在自己手里,逃脱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在轿子里颠簸了不知多久,终于停在了甄府的仪门门口。 葭雪和薛缃一进甄府,便有丫鬟婆子上前伺候,态度亦十分恭敬。薛缃虽是皇商之女,和甄家姑娘却也有过来往,赏花吃酒游园,甄家下人对她并不陌生,此刻虽然惊异为何她孤身前来,却记着主子的吩咐不敢妄加询问。 沐浴更衣梳洗之后,葭雪被带领前往甄大人的书房,屋内端坐三人,首座那人年近五旬,身材微胖,一张脸却如假面一般,令人捉摸不透,一看便是官场老人,应该就是甄大人了,另外两人年龄不大,呼吸若有若无,竟是两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没想到甄大人竟然投靠了皇长孙,你当真以为赵徵那个废太子还能东山再起?”进门之后,葭雪扫视了屋里三人一眼,讥讽地笑出声来,开口就不留情面。 甄大人微觉惊异,旋即哈哈笑道:“与其担心本官,庶妃倒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你在徐州挟持朝廷命官,劫持死囚白露,又在扬州犯下命案,若本官将此事上奏朝廷,皇上知道你还活着,这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死罪啊,到时候连明睿王爷也自身难保。” “哦,这么说来,甄大人早就知道我的行踪了,可你没有上奏皇上,说吧,你们到底想让我做什么?”葭雪懒得跟他们说废话,直奔主题,赵弘不杀她,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甄大人捋了捋胡须,慢吞吞地道:“柳炎,你跟她说吧。” 坐在甄大人左下方向的柳炎却一扬手,一道明黄的影子向葭雪突袭而去,葭雪挥手一抓,这才看清手心里的东西是一个束发小金环,这是她给安然的生日礼物,心脏猛地扑扑跳了两下,只听那柳炎开口道:“庶妃武功高强,在云州大显身手,以您的武功,出入皇宫如无人之境,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吧。” “赵弘到底有什么阴谋?”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葭雪隐约觉得赵弘想威胁她做的事情想当可怕。 “弑,君。”柳炎一字一顿地道。 葭雪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脱口道:“他真是疯了!皇上那么宠爱他,他竟然想弑君夺位!” “庶妃这话从何说起,皇长孙何曾要弑君夺位。这弑君的人,可是您啊。”柳炎悠悠然一笑,“是您,明睿王爷的师妹庶妃,跟皇长孙有什么关系呢。” 话都说得这么清楚,葭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要说赵弘不希望昭华帝死,她可一点也不信,这些个争夺皇位的皇子皇孙哪个不希望龙椅上的那个人给自己腾地方,但现在还不是最佳时机,铲除对手才是当务之急。她进宫行刺是假,借机铲除赵徽和赵德才是真,赵徽不仅犯下欺君之罪,还会被人认定是背后元凶,自己的小妾刺杀皇帝,他怎么能脱得了干系。 赵徽若犯下死罪,和他关系密切的赵德也会被牵连,赵弘这招一箭双雕,利用她将赵徽赵德一并铲除,昭华帝百年之后,皇位可不就是他这个皇长孙的! 事成之后,她步葭雪是死是活,那可不在赵弘的考虑范围内。 自己的软肋在赵弘手里,葭雪若不答应,安然和白露薛缃就会死,答应了死的人就是自己。可赵弘真会言而有信,她答应了他的要求就会真的放过安然白露她们? 到那时自己都死了,谁知道赵弘会怎么处置她们。 “放过她们,我就答应你。”金环硌得手心生疼,葭雪强忍怒气静静地道。 柳炎摇头道:“庶妃武功高强,若放了她们,这一路上你若是想走,在下可未必拦得住,少不得要委屈三位姑娘一同上京了。” “赵弘可真够狠的,恩将仇报,我师父和师兄就不该救他!”葭雪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赵弘碎尸万段,父亲冒着生命危险从鞑靼的铁骑军大营救他出来,赵徽又冒着生命危险在大火里救出赵弘,到头来却给自己树了个最大的敌人。 没有别的选择,葭雪只能忍气吞声,同意和柳炎回京,听从赵弘的安排进宫行刺,直到此时她才知道,安然和白露已经先行一步被押送北上,为的就是防止她在路上耍花招逃跑。 当天下午,柳炎等几个赵弘的心腹手下启程离开金陵,顺着长江东行,到扬州再取道京杭大运河北上回京。 入夜之后,船只停靠在江岸边,葭雪和薛缃被严密地看守着,两人每走一步路都有人寸步不离地跟着。 短短不过一天,薛缃却觉得这是自己一生中最惊心动魄的日子,接踵而来的每一件事情都让她不知所措。救了自己的葭雪是明睿郡王的庶妃,她既是庶妃又为何不在王府待着?却劫持朝廷命官救走谋杀亲夫的死囚犯白露,识破她身份的人是皇长孙赵弘,赵弘不是明睿王爷的侄儿么,为什么把她当犯人一样严密看守起来? 诸多疑问都比不上对死亡的恐惧,这些日子以来,薛缃已经把葭雪当成唯一的依靠,只要有她在,天塌下来也不怕,但这一回真是没办法了吗?连天不怕地不怕的葭雪都愁眉紧锁任人摆布,她们还有生还的希望吗? 子夜时分,满天星斗静照大江东去,江岸边一艘客船在波浪里微微起伏,周围蛙鸣虫叫此起彼伏,衬得江南夏夜越发静谧如斯。 一溜影子在夜色里如鬼魅般漂移,悄无声息地摸上了停靠在江岸的客船。刀光剑影在夜色中一闪而过,无声的屠戮悄然开始。 等柳炎察觉时,已有一半手下死于暗杀。柳炎冷静镇定,立即指挥手下对战敌人,将将部署完毕,忽有强烈的杀气袭来,一股掌风直击自己要害!定睛一样,攻击自己的人竟是不知何时来到甲板上的步葭雪! 赵弘早就告诫过自己的手下,千万不要以为步葭雪是个女人就对她掉以轻心,此女武功之高实属罕见,柳炎原不以为然,此时交上手才觉得此女远比自己想得更为可怕!一出手就是致命杀招,迫得他左闪右避却根本没有还手之机。恰在此时,有一人持剑冲入战团,配合葭雪攻击对方,三招过后,柳炎被葭雪一掌拍中胸口,心脉尽断,当场气绝身亡。 首领一死,其他人都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很快都被清理完毕。 帮助葭雪杀掉柳炎的人扯掉脸上的黑巾,对她拱手一礼,“步姑娘,白姑娘和王姑娘都在镇江府,您大可放心。” “秦河,怎么是你?”甲板上点燃了火把,熟悉的人出现在自己眼前,葭雪惊喜之余更觉意外。 秦河回道:“不瞒姑娘,自从您离开济南之后,属下就奉了王爷的命令寻访您的下落,务必保证您的安全。找了几个月都一无所获,前些日子得到消息,明睿王府的玉牌在扬州出现,属下猜想必定是您,就一路打听来到金陵,没想到迟了一步,让您落入柳炎的手里。还好我的人早已跟着他们,在镇江府救出了王姑娘和白姑娘,就立刻赶来救您了。” 心里烦闷一扫而光,葭雪笑道:“真是太谢谢你了,我正愁怎么脱身呢。” 薛缃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杀人,还是一次大混战,早吓得小脸煞白魂飞魄散,紧紧得挽着葭雪的胳膊,瑟瑟发抖。 “别怕,咱们没事了。”葭雪拍了拍薛缃的手,温言安慰。薛缃机械地点点头,勉强扯出一丝笑容。 一行人上岸之后,向东南方走了一个时辰,来到镇江府境内,和安然白露回合,四女劫后余生,激动地抱作一团。 在镇江休息了一天之后,秦河向葭雪问道:“不知姑娘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想找一位故人,多年不见,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葭雪没有直接告诉秦河自己下一站目的地,看秦河那样子还想一路跟着她,她却不想让他跟着,这几个月她刻意地不去想和赵徽有关的一切,强迫自己忘记这段无果的感情,可秦河却是赵徽的心腹,看到他就不免会想起赵徽,既然决定和过去割裂,那就割断地彻底一些。 秦河自然而然地道:“属下陪姑娘一起去找吧。” 葭雪无奈地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奉王爷之令,保护姑娘的安全。”秦河的回答干脆有力,犹豫了片刻,放低了声音道:“王爷很担心您。” “他……这段时间他过得怎么样?”葭雪眼帘一垂,阖住一眼酸涩,心脏跳动的地方微微有些刺痛。 秦河轻叹一声道:“属下不知,您离开济南之后,我就带人到处寻找您的下落,我也有好几个月没见到王爷了。” “不见最好,见到我,他就有麻烦了。”葭雪咬了咬唇,相见不如不见,她现在是背着好几个罪名的通缉犯,他的敌人又虎视眈眈,再相见,只怕又是大麻烦吧。 葭雪不想让秦河他们几个跟着,就暗地里给他们下了迷药,在他们昏迷之时雇了船只顺流而下,经扬州过无锡抵达姑苏。 安然问道:“姐姐,林家就在姑苏,你去见林大奶奶吗?”她知道自家姐姐和贾敏交好,故有此一问。 葭雪摇头道:“我是挺想林大奶奶的,可她都以为我已经死了,我要是去见她,会害了林家的。” 第74章 第二世 七十二 为了掩人耳目,四人分别乔装打扮,葭雪扮作四五十岁的老妇人,白露扮作儿子,薛缃扮作儿媳妇,安然照旧装成男孩子,四人扮作祖孙三代顺利进城,在城门口不远的路牌上看到了她们俩的通缉令。万幸的是画像上的模样仍旧是白露当初的样子,瘦弱不堪,和现在有着天壤之别,哪怕她没有化妆也不会被人认出来,另外一张通缉令则是扬州府签发的,上面的人是葭雪男装的样子。 葭雪暗自松了口气,看来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没有被赵弘公开散布出去,但她们四人在一起目标十分显眼,官府不会找上门来,但赵弘的人却不能不防。客栈是不能住了,葭雪也不准备在姑苏久留,向几个本地人打听了一番,问哪里有能收留人暂居的地方,不想竟有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推荐了葫芦庙,说那庙不大不小,备有客房,庙里住持慈心仁善,最是个好去处。 葭雪对葫芦庙再熟悉不过,十几年后,贾雨村从这里得到甄士隐的资助得以上京赶考,英莲失踪之后,这里一场大火池鱼了整条街,甄士隐家就此潦倒,红楼故事的开端,便自此而起了。 葫芦庙隔壁就是甄士隐家,此时香菱尚未出生,根据原文推算,甄士隐的年龄也比林如海大上许多,红楼故事正式开始还有十几年的时间,她虽同情香菱,现在却还太早,不必于此多想。四女在葫芦庙住下之后,葭雪和白露就去了林府打听英子的消息,葭雪装作中年妇人,假称是英子失散多年的母亲,听说她曾经在林府为奴,特来此一寻, 林府的下人有许多都是从京城跟着一起来的,当年林海整顿内宅,留下的人都不多,是以开门的人并不知道英子是谁,葭雪便给那人塞了个银锞子,报了府里管家媳妇谭氏的名字,那守门人一听,连忙派了个人去请谭氏过来。 不多久谭氏来到后门,听葭雪说完来意,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妹子,你说的英子是当年伺候我家老爷的丫鬟,可她犯了事,五年前就被撵出去了。” 这事葭雪知道,依旧装作惊讶担忧的样子,淌眼抹泪地道:“她犯了错事,林老爷打罚都是应该的,只是她一个女孩子出去了可怎么活啊,谭大姐,您知道她出去以后去哪里了吗?” 谭氏叹了口气,略带鄙夷地道:“我只听说她去找了人牙子,后来就没在姑苏见过她了。安分地伺候老爷不好吗,非想着攀上枝头当凤凰。” 葭雪擦了擦眼泪,谢过谭氏,又去了姑苏城几个牙行打听,来到第五家牙行时,果真问到了和英子有关的消息。原来五年前英子离开林府,在姑苏无亲无靠,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也没有,于是她来到牙行自卖自身,恳请牙婆能把她卖进大户人家当丫鬟。没过多久,英子就被卖进了姑苏通判张大人家。 葭雪和白露又立刻去张大人家打听,费了一番周折,才从张家一个积年的老人那里得知英子来到张府后改名莺莺,一年后金陵甄家大爷甄应嘉来姑苏游玩,在张府做客,看上了莺莺,张大人便将她送给了甄应嘉,她已经被带去金陵甄家四年了。 她们刚从金陵逃出来,没想到英子曾经和她们相距如此之近,也不知道英子在甄应嘉身边过得如何,为奴为妾,仰人鼻息,好与不好,大约也只有自己才知道了。 甄家属赵弘一派,已经知道葭雪的真实身份,现在必定到处搜寻她的下落,而薛缃也是薛峒最不想看到的耻辱,她们二人绝对不能再回金陵,回去就是自投罗网,可葭雪又不放心白露一个人去金陵,思前想后,葭雪找到了姑苏一家镖局,出钱雇了两个镖师去金陵打听英子的下落,她们只需在葫芦庙静等即可。 一个半月之后,镖师从金陵回来,告诉葭雪她打听的那个叫莺莺的女人曾经是甄应嘉的婢妾,半年后,甄应嘉用了十个姬妾跟新任杭州知府胡大人换了一幅庞筠的画。 妾通买卖,英子到底还是被甄应嘉当成物件一样送给别人,十个鲜活的生命也不过换一幅丹青墨宝,这就是葭雪宁死不肯与人为妾的原因,有男人宠爱,便有一时的安稳,当男人玩腻味了便弃之如敝屐。人生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别人手里,这种日子她过了二十多年,又怎肯再重蹈覆辙。 得知英子在杭州,葭雪立即收拾包袱登船南下。俗话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世,葭雪决定铤而走险,置办了好些行李,以寻亲为由大张旗鼓地坐船去杭州。 葭雪对外自称林太太,夫家行商早亡,留下了大笔遗产,她带着儿子林衡儿媳辛氏和孙子去杭州投靠亲友,不料亲友搬家的搬家病逝的病逝,在杭州竟找不到亲人了。她年事已高,不宜继续奔波,便决定在杭州置办家业,颐养天年。 像这种人家历年都有,林家在杭州扎根的事不过泛了个水花就了然无痕。白露伪装男人也渐渐得心应手,去官府登记购买宅院家具奴仆的事情都由她亲力亲为,葭雪装作老太太不必出马,也乐得偷懒了。 作为家底殷实的人家,没几个丫鬟下人伺候也不像样,葭雪买了三户下人几个丫鬟,在外人看来,这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商户人家了。 安定下来之后,葭雪给杭州知府胡大人的太太下了帖子送上丰厚的礼物,要寻一寻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莺莺。胡太太是官家夫人,哪里将一个略有家产的寡妇放在眼里,礼物是收下了,却也没见她,只打发了身边的陪房出来给葭雪传话,说府里以前的确有个叫莺莺的女子,人品低劣,偷窃老太太的首饰还勾引自己的儿子,如此不知廉耻之人怎能留在府里,胡太太早已将莺莺拉出去卖了。 至于卖到哪里,却是语焉不详不知后文了。 胡太太卖掉英子的真相未必如她所说的那般,英子吃过一次勾引不成反被撵的亏,怎么会再去犯傻做同样的事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胡太太想卖掉一个婢妾,这些都只是名正言顺的表面文章罢了。 英子离开林家有五年了,五年来她辗转姑苏金陵杭州三地,被当做物品一样送来卖去,如无根浮萍一般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七年来白露过着地狱般的日子,英子也一样在人间苦海漂泊浮沉,这世道竟不给她们半点活路。 满怀希望来到杭州,却仍旧没有英子的下落,白露失落地叹道:“我只求她还活着就好。” 葭雪坚定地道:“一定能找到她的。”等找到英子,把她们三人妥善安置,她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了,毕竟自己得罪了全天下都不能得罪的人,她们跟着自己并非长久之计。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安定下来之后,白露薛缃仔细算了算买房子家具下人和日常开销,银子流水般地花出去,竟有六百多两,她们知道葭雪有钱,但她们只有出的没有进账,总不能坐吃山空,两人一合计,找葭雪商量怎么开源节流。 葭雪在林家当丫鬟那几年攒了不少梯己,离开济南的时候又把所有的首饰都卖了,换成方便携带的银票,还有赵徽给她的几千两银票,足够她们在杭州生活个十来年了,还有她点石成金的法术早已滚瓜烂熟,没钱了再点一堆金子就行,但她没打算和白露薛缃她们一起生活一辈子,先不说有赵弘这个危险,十几年后等贾宝玉出生,她也要拿到通灵宝玉回到现代,必须得想个赚钱的门路,等自己走后她们几个也能衣食无忧。 士农工商,商贾为末流,却是最容易赚钱的,葭雪买了几个地段好的铺子,分别卖糕点成衣首饰。她多年不曾下厨,手艺却没落下,找工匠打造了一套精美的模具,古代工艺结合现代糕点饼干的风格,烘焙面包糕点,花样繁多,香气扑鼻味道独特,又开展了许多现代营销手段,比如买一赠一抽奖之类的,很快在杭州城打开了市场。 葭雪雇了两个糕点厨师,传授了手艺之后就不必去铺子了。另有一家卖布料兼卖成衣的店铺,这个时代是书中的世界,时间上和清朝差不多,服装风格也和前明一脉相承,女装以襦裙袄裙为主,男装有圆领袍道袍直缀长衫曳撒等,平民百姓就简单多了,大都是裋褐短打一类,能穿得起好看的丝绸衣裳者非富即贵。葭雪在现代看了不少古装片,设计了许多非汉服款式的古装交给成衣店去做,古装款式新颖,和汉服风格截然不同,同时搭配服装卖首饰,现代的淘宝店头饰璎珞花样百出精致漂亮,在材质上或许未必比得上古代,但在设计上却更加出彩繁多,这铺子一开张,果然吸引了不少贵妇贵女。 这个时候,薛缃也显露了惊人的设计天分,在看过葭雪做出的几套古装之后,她画了一些服装和首饰设计图,在当代汉服的基础上加以改变融合,她只是想试一试,没想到做成成品后很快销售一空。第一次凭着自己的努力赚来白花花的银子,薛缃激动得咂舌惊叹,不停地揉眼睛,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赚钱养活自己,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想过也不敢想的事情。 看着薛缃越来越自信的样子,葭雪也由衷为她开心,如果没有经历这些事情,薛缃只能从一个深宅大院走向另外一个深宅大院空耗一生,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还有这样的天分能力。如果她能生活在现代,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设计师。 白露一直女扮男装,身为这个家的“长子”,经营店铺巡查账目的事情就必须得她来承担了。白露跟着孙大娘认了一些字,这些时日和葭雪薛缃相处,也跟着她们学习读书,在查账做账方面不成问题,也渐渐地显露了管理能力,将两家店铺管理得井井有条,生意蒸蒸日上。 一切都走上正轨,葭雪倍感欣慰,将来自己走了,她们也能生活下去,唯一美中不足者,是再也打听不到英子的下落。 十一月初八是尹绍寒的忌日,安然曾经问过葭雪是否回沧州祭拜师父,连安然都能想到这点,赵徽也能想到的吧,如果自己回桑树湾,赵徽十有八/九会在那里等她,遂叹道:“不去了,咱们心里念着师父,在灵位前祭拜也是一样的。” 沧州桑树湾,赵徽在这里留了足足十天,依旧没能等来他想见的人。快一年了,他找了任何可能的地方,只有秦河在金陵见过她一次,又很快失去了她的行踪,从他的生命里彻底消失,满怀希望而来,空余失望而归。 同一时间的江南,传开了一个令文人墨客激动兴奋的消息。 两年前庞筠所绘的《西湖烟雨图》不慎损毁,耗时两载,庞筠又重新作了一幅,于十二月初二在庞家展出这幅画作,然后就送入长安上呈当今圣上。 唯有收到请帖之人才能入庞府一观这幅旷世名画,所请之人无一不是江南有名的才子,或有功名在身,或是书画大家。 姑苏林如海,亦在庞家邀请之列。 第75章 第二世 七十三 林家回到姑苏之后,苏夫人觉得自己身子越发不济,索性当了老太太,万事不管,一切都交由贾敏管理。 贾敏接过管家大权,林家下人未有什么动作,倒是她的几个陪房有点得意忘形,敛财压人,阳奉阴违,结果得罪到林潆头上,被她找到了证据。林潆没有直接禀明林母,只告诉了贾敏让她处置。贾敏刚当了太太,娘家带过来的人就落了自己的面子,令她十分生气,杀鸡儆猴处置了一个,其他人收敛心思,再不敢有所异动了。 自从运河一事之后,林潆渐渐消除了对贾敏的偏见,姑嫂二人感情逐渐深厚,林海反倒退了一射之地,妻子和小妹相处和美,一开始他还挺高兴,可后来他就不满了,守孝期间不能同房,贾敏管家事务缠身,小妹又成天粘着贾敏,他们夫妻二人独处的时间都少了。 庞家的帖子送到姑苏林府之时,林海正在给贾敏描一幅丹青。 画中女子坐于花亭,身着雪青色立领披风,古琴案下露出缠枝莲纹样的水绿裙摆,两弯柳眉,眼含秋水,朱唇一点,娉娉袅袅,纤纤玉指按于琴弦,俨然便是贾敏的模样,身侧一壶氤氲,身后一片翠竹,落一地青霜。 江南冬景,也不及画中人十之一二。 这幅小像已经画了一个多月,直到今日才完成最后一笔,贾敏看了又看,爱不释手,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林海握了贾敏的手笑道:“在丹青上面你比我还有天分,又得庞太太指点,几时给我也画上一幅?” 贾敏佯嗔道:“之前你说给我作画,我还以为你要送我礼物,原来在这等着我呢,什么时候给你画,看我什么时候高兴呗。” 眼前娇妻笑语盈盈,林海心头一热,尚未说话,忽听书房之外伺候着的宝山敲了门道:“老爷,杭州庞老爷派人来送请帖了。” “拿进来。”林海微微一怔,杭州庞老爷除了庞筠没有别人,他和庞家是面子交情,贾敏和庞熠却时时有书信来往。 贾敏平时只收到过庞熠的信,庞筠却从未给他们写过书信,这次忽然送了请帖,心中不免好奇,问道:“庞先生给你下帖子有什么事?” 此时林海已经打开了请帖,面露惊喜之色,笑道:“宁乐,告诉你个好消息!《西湖烟雨图》重新现世,庞先生要展出这幅画,下了帖子请我前去一观。” 贾敏酷爱丹青一道,十分推崇庞筠的画作,连嫁妆里也有两幅。只是庞筠受当今圣上赏识,很多画作都在宫里,民间少有流传,万金难求,贾敏对这两幅画很是重视,数年前在杭州她还得到庞太太梅晴的指点,受益匪浅,此时听闻庞筠邀请林海去庞府观图,意外之余更是欣喜万分。 林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丹青上却不及贾敏,同妻子一样都对庞筠推崇有加,没想到庞筠竟然邀请了他,自是欣然往之。 贾敏奇道:“我听庞妹妹说,《西湖烟雨图》在两年前庞太太去世的时候就损毁了,莫非庞先生又重新画了一次?” 林海点头道:“正是如此,太太同我一起前去如何?”此幅《西湖烟雨图》只现世一次就将送往皇宫,将来怕是一辈子都没机会再见了,贾敏看了帖子就面露神往之色,林如海一见便知,便决定带上贾敏一同前去。 贾敏喜道:“老爷真是善解人意,为妻在此谢了,从杭州归来,必定为老爷画上一幅画儿作谢礼。” 林海含笑道:“那我就等着了。”待桌上贾敏的画像颜料干透,林海小心收起,等他们从杭州回来之后再亲自装裱。 林海贾敏回过林母此事之后,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林潆听说哥哥嫂嫂要去杭州,也动了心思想去杭州一游,林母却不许她去,说道:“你哥哥嫂嫂有事出门,正好给你一个锻炼管家的机会,潆姐儿你都八岁了,该学的东西也该学起来,你嫂子在你这个岁数早都开始学这些了。” 林潆只得郁闷作罢,亲自送林如海贾敏离开。 庞家风雅盛事传得满城皆知,葭雪足不出户也有所耳闻,她对杭州有名的文人知之甚少,只因当年伺候贾敏在庞家住过几天,略知道一些。 二十多年前的庞筠还是个无名小卒,祖上虽是书香之家,到他这一辈却早已没落。庞筠考中秀才之后屡试不第,心灰意冷之下开始将精力放在书画之上,后来偶遇微服到杭州游玩的和怡郡王赵祥,赵祥慧眼识珠,对庞筠的画作青眼有加,将其作品献给了昭华帝,昭华帝一见之下果然十分喜欢,从此庞筠水涨船高,一幅丹青万金难求,庞家自此飞黄腾达。 庞筠的原配发妻梅晴于两年前亡故,据说庞筠和妻子梅氏夫妻情深,他本无意续弦,但为了长女的婚配未来,他在出孝后娶了填房太太金氏。原配梅氏只生了一对龙凤胎,长子庞烨,长女庞熠。庞烨已考中秀才,两年前在梅氏尚在的时候和金陵薛家说定了亲事,不今年薛家三姑娘病逝,庞家就另择新妇了。庞熠的亲事却还未有着落,都说庞筠宠爱女儿,想多留女儿几年,因此并未早早定下人家。 十二月初二,林如海贾敏齐赴庞府。 庞府门口热闹非凡,管家在大宅门口收请帖验明身份,方可请人入内,入者皆是江南为官或有才有名之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后门亦是络绎不绝,却是另一番景象,穿着破烂瘦弱不堪的人推着满满一车的蔬菜送入庞府,对着趾高气昂的庞府下人点头哈腰,愁眉苦脸地来,愁眉苦脸地走。一个渔夫模样的人送了一篓子新鲜草鱼,高高兴兴地递给庞府后门口的下人。庞府下人拿了竹篓进去之后,见他还在此处,嫌恶地道:“你可以走了。” “大哥,这一篓子鱼少说也值一百个铜板呢。”那渔夫顿时变色,错愕了片刻后赔笑说道。 “你在庞家的池塘里打渔,还敢跟我们庞府要钱,再不滚捉你去见官!知府大人可在前头呢,扰了知府大人的雅兴,你担待得起吗!”庞府下人叉腰瞪眼,不由分说就去驱赶那渔夫,那渔夫气恼不过分辨呐喊,却被人拖到巷子另外一端僻静的地方狠揍了一顿。 庞府正门口依旧繁荣兴盛,林海在正门下了轿,身旁小厮对庞府管家递上请帖,那管家笑脸相迎道:“林老爷快请进。”又见林海带了家眷,立即命人带路将林太太的轿子引往仪门,送入内院。 贾敏进了仪门,抬轿的轿夫都退了下去,另有几个婆子抬起了轿子向内院而去,贾敏下了轿,入目只见一个仪容不俗的少女正在门口迎接客人。 那少女看起来十六岁上下,身着水蓝色多罗呢交领长袄,嫣红色百褶长裙,薄施脂粉,眉眼之间似落了江南初秋的烟雨,淡然悠远清冷出尘,仿佛一幅水墨山水,缥缈而寂然,见到贾敏的一刻,一愣之后眉眼舒展,漾起了温暖的笑意。 六年不见,两人形貌皆已大变,只在眉眼之间依稀还能看见小时候的影子,贾敏十分高兴,迈步向前走去,“子灵妹妹。” 庞熠对贾敏微微一福身,含笑道:“敏姐姐好。” “六年没见,都成大姑娘了。”贾敏微笑颔首,携了庞熠的手随她一起向待客厅堂而去。 厅堂之中烧着熏笼,屋内温暖如春,已坐了几家太太姑娘,由金夫人招待。庞熠领了贾敏入内,引荐给诸人之后笑道:“姐姐恕罪,妹妹还要去前面接待客人,稍后再来陪姐姐说话。” “你去吧,等你闲下来了咱们再聊。”贾敏含笑送庞熠出去,金夫人连忙给贾敏安排入座,命丫鬟端上热茶。 这一屋子十来个女人贾敏都不认识,金夫人一一为其介绍,坐在首座的是杭州知府胡大人的妻子胡太太,然后是杭州大儒朱家太太和其家姑娘,等等诸人都是来自金陵姑苏扬州等地书香之家的太太姑娘,有一些是专心治学科举无望,积累了一辈子到晚年才得来的儒家名头,也有一些是像林海那样考取了功名的青年才俊,其余者皆是书画界数一数二的人了。 所有的客人均迎接入内,庞熠进来之后坐在贾敏身边,互诉离别之后思念之情。 两人说了一会话,贾敏不觉有点气闷,她来庞府是为了观看庞筠的《西湖烟雨图》,结果却只供男宾观看,女宾都在内院聊天饮茶,看不到那幅画,始终是个遗憾。 “敏姐姐可是不大喜欢这里的氛围?”庞熠察觉到贾敏有些恹恹,出言相问。 贾敏略有些感慨地叹道:“我只是有点遗憾,在这里看不到《西湖烟雨图》了。” 庞熠双眸微微一亮,看着贾敏,唇角弯起一丝微笑,“一别六年,敏姐姐可想看看小妹的涂鸦之作?” 贾敏心头一跳,庞熠是庞筠最宠爱的女儿,六年前就显露过惊人的绘画天分,又得父母亲自指点,看不到庞筠的真迹看看庞熠的画也不错,当即点头答应,和庞熠一起出厅前往她的书房。 庞府的建筑是典型的江南园林风格,素雅野趣,和贾敏当初来时并无多大差别,两人穿过一片小园一个走廊,来到了庞熠的书房。 庞熠将随身的丫鬟们都打发了出去,对贾敏灿然一笑,从大瓶里取出一卷画轴,在案桌上徐徐展开。 是一幅贾敏从来没有见过的画。 长长的画卷在桌上铺陈开来,烟雨蒙蒙,几处青山,一泓湖水,山水两相遥望,堤岸上烟柳桥台,将湖面分成四个部分,山水垂柳亭台楼阁纤毫毕现,西湖全景一览无遗。 “《西湖烟雨图》!”那幅画虽然没有署名,但贾敏看到这画的瞬间,脱口就说出了它的名字。 “没错,正是《西湖烟雨图》,这是我临摹的。”不易察觉的黯然掠过眼眸,庞熠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轻叹,“母亲去世的那天,那幅画就损毁了。”她忽一扬眉,淡然轻笑,“不说这些了,敏姐姐这些年过得可好?” 贾敏这些年有父母疼爱,丈夫体贴婆母宽和,未出阁时和二嫂王子朠虽略有不快,但自己也没受过什么委屈,她心疼庞熠丧母,握住她的手道:“我还好,倒是你,才比我小两岁,终身大事还没定下,继母终究不比生母,她不上心,令尊也没考虑过么?” 庞熠凉凉一笑道:“父亲自有他的打算。” 第76章 第二世 七十四 庞熠又拿出几卷画轴,和贾敏谈论丹青之事,只有谈起这些,贾敏才觉得庞熠似乎变了个人,和刚才在客厅里接待自己的人截然不同,那时的庞熠整个人是暗淡的,华美的衣裳精致的妆容也掩饰不住她眸子里的灰暗,完全没有一个十六岁少女的鲜妍灵动,只有在书房的丹青世界里,她才活了过来,做回真正的自己。 六年间,庞熠的画工突飞猛进,贾敏看一回震惊一回,若非她早已知道是庞熠所作,几乎将其认定为庞筠的作品了。可惜这些丹青画卷出自女子之手,就只能束之高阁,庞熠若是男子,应该早已名扬天下,成为庞筠的继承人了吧。 庞府开酒席招待宾客之时,林海尚在孝期,和贾敏没有入席,两人双双离开,次日登船返回姑苏。 与此同时,庞筠的《西湖烟雨图》被快马加鞭地送往长安。 在杭州,葭雪四人难得过了几个月清静日子,春节过后,白露和葭雪说起了薛缃的婚事。 白露自己是不想再成亲嫁人了,而且以她的身体状况将来很难再有孕,生不出孩子还成亲做什么,将来又是被抛弃的命运,但薛缃不一样,总不能耽误了她。还有葭雪,白露和薛缃都已经知道她是明睿郡王“死去”的庶妃,她们都很不解,为什么葭雪不在王府里却在外流浪,但葭雪不想提,她们就没有继续追问了。 葭雪听完白露的话,又觉好笑又觉可悲,她已经决定了,回到现代之后就一个人生活,不想踏入婚姻的牢笼,但这里却容不下这种活法,一个女人若不成亲嫁人,是很难在世上活下去的。就如同她们四人的伪装,必定要有一个男人才能挡住外面的种种危险。 然而,婚姻对女人来说就是一场赌博,赌赢了一世安稳,赌输了连命都没了,输赢全在男人一念之间。以她们的家底,能给薛缃找什么好人家呢。以前的薛缃出身于皇商之家,父亲还有功名,选个读书人为夫婿没有任何问题,将来夫婿科举及第,便可得凤冠霞帔夫贵妻荣,可现在她是薛家不愿意承认的耻辱,假身份也是普通商人之女,门当户对的只有商贾之家,商人重利轻离别,妻妾成群,这样的日子也未必见得幸福。读书人最瞧不起商人,穷困时借着妻族资助考取功名,一旦功成名就便过河拆桥翻脸无情,这种事也见得不少。 未必人人如此,也有重情重义之人,这种人却是可遇而不可求,如果没能遇到,也万万不能委屈自己草草成亲。 除了这些,葭雪又有了新的烦恼,当世重农抑商,商人赋税沉重,为了逃避官府盘剥,许多商户都找了靠山,投靠高官,每年进贡重资以得庇佑。林家铺子在杭州生意虽好,却要缴纳不低的赋税,还要应对官府的层层盘剥。每个月的盈利大部分都进了官府的腰包,以前每个月还能存一点钱,现在却仅够周转,根本存不下银子,家宅里的日常开销用的都是葭雪的钱。 每每官府派人收税,白露气恼又无可奈何,葭雪更是气得要命,她原本打算开两个铺子做生意,给白露和薛缃一点安身立命的经济来源,可官府这样巧取豪夺,她们赚得再多,一个子也留不下,虽说有她在,四个人生活不成问题,可自己终究是要走的,届时她们要怎么办呢? 难道只有成亲嫁人这一条路可走了吗? 四月初一那天,白露气呼呼地从铺子里回来,喝了一壶冷茶水,愁眉紧锁气恼道:“葭雪,刚才胡大人又派人来收钱了,说皇上南巡,就快到杭州了,府库吃紧拿不出银子,让咱们商户出资修葺西湖行宫迎接圣驾。咱们就赚那么一点点钱,还被他抢走了,哪里有闲钱出资修什么行宫!” 葭雪大惊失色,皇帝就快到杭州了,这里不安全了,她们得离开杭州,至少也要等皇帝走了以后再回来,皇帝南巡,应该会带上几个看重的皇子皇孙,赵徽和赵弘很有可能就在其中,两个都是她不想见到的人,为保稳妥,还是先离开再说。 然而,东西还没开始收拾,就来了几个衙役上门收钱,自古商人地位最低,惹不起官家,何况这钱还是花到皇帝身上,奉承地龙颜大悦,于自己也有好处,资产丰厚的的富商最少要出五千两银子。 像林家这样的小铺子,知府胡檀是不屑亲自来说的,打发人来取即可,因林家铺子开张以来生意兴隆,胡檀特特说明,别人家都出五百两,林家得出资八百两。 两个衙役说罢,白露听得又惊又气,两个铺子的生意再好,一个月的利润也不到一百两,赚得多缴的税银也多,还要给铺子里的账房伙计掌柜厨师开工资,一个月下来几乎所剩无几,八百两几乎是她们开店以来不是不喝不交税的总收入了,这胡知府的胃口也忒大了!那条街上的商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家家五百两,光一条街就至少能收二万五千多两,更别说杭州城里别家的商户了,胡檀平时搜刮百姓也就罢了,这时候还敢借着皇帝的名头来大肆敛财,不是胆大包天就是上头有人撑腰了。 葭雪强忍怒气,想要安生地过日子,就不能得罪了官府,否则以当官的势力心思,有一千种方法让她们在杭州城待不下去,万一身份暴露,连性命都保不住了,她只得先拿出银子送走衙役,准备收拾东西离开杭州,反正生意也做不下去,只能另想别的办法安置她们了。 葭雪将宅子里下人们的卖身契还给他们,每个人又给了二十两银子的安家费,白露遣散了铺子里的伙计们,也给了安家银子。哪知她刚刚走进糕点铺子,两个厨师却被衙役带走了,说要集中看管,届时等皇上来了要给皇上制作杭州名点。 林家铺子的点心,当属杭州之首。 白露暗叫不好,跑回家中赶紧告诉葭雪离开,没想到等她回到林宅,葭雪却被几个衙役带走了,在门口撞了个满怀。 “衡哥儿,为娘去行宫给皇上制作糕点,在家照顾好你媳妇孩子,别担心我。”在门口遇到白露,葭雪露出慈爱的笑容,咳嗽了两声。 “娘,这可是无上的荣光啊,那您可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了,若皇上满意,咱家铺子就出名了!”白露心领神会,粗着嗓子挽住葭雪的胳膊,一副高兴又不舍的样子,对几个衙役手里塞了一块银锭,赔笑道:“几位差大哥,我娘年龄大了,还请各位多多包涵,多照看她老人家一点。” 几个差役拿了银子眉开眼笑,乐呵呵地道:“林老板尽管放心,老太太就是去给皇上做几天点心,等皇上回京就把她送回来。”对葭雪的态度也平和了许多,俯身笑道:“林老太太,咱们这就走吧,胡大人还等着给你们安排事儿呢。” 葭雪理了理耳边花白的碎发,回头对跟上来的男孩打扮的安然笑道:“在家乖乖的,等奶奶回来。” 安然小脸一瘪,张了张嘴,说道:“我等奶奶回来。”等葭雪跟随衙役走后,白露立即拉着安然进门,关门反锁,见到薛缃后紧张地问道:“怎么回事呢,胡大人怎么派人来咱们家抓人了?” 薛缃焦急地道:“还不是那两个厨子,说他们的手艺是跟雪姐学的,雪姐做出来的糕点比他们做的好十倍,那些官差就过来拿人了。雪姐怕多生事端,就跟他们走了。现在怎么办呢?” 安然道:“咱们只能等了,希望姐姐的伪装能蒙混过关,等皇上一走她就能回来了。” 白露无可奈何地叹道:“安然说得对,咱们只能等了,虽说葭雪会武功,她能逃走,但怕有麻烦,所以她才忍了下来,希望不要出什么乱子,等皇上走了咱们就走。” 葭雪被带到知府衙门,里面已经有好多杭州知名酒楼做招牌菜的厨子,个个神色慌张惴惴不安。在一众男人堆里,葭雪这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妇人尤其引人注目,有人偷偷看她窃窃私语,似是十分好奇为什么她也在这里。 胡檀并没有亲自见他们,只派了师爷过来分派任务,将一众厨师分组,各自做自己的拿手好菜,给胡檀品尝。葭雪以为这是第一轮筛选,原想随便做做,做得差了就能落选回家了。没想到有个厨师太紧张,一道拿手的佛跳墙放多了点盐,胡檀尝后大怒,说此人故意为之,不肯用心为皇上烹调食物,拖下去打了十大板子,也没赶出去,还是留下了。葭雪看得心惊肉跳,幸亏还没轮到自己,不然不仅挨板子还不能走。 每个人都不敢大意,做完拿手好菜,都被送往西湖行宫学规矩,若皇帝对哪一道菜赞不绝口,召见厨子给赏赐也是有可能的,免得到时候御前失仪。葭雪是唯一的女厨师,又偷偷给衙役塞钱打点过,就给她安排了一个单间,平时也没怎么为难她。 逃跑不成问题,只是会打草惊蛇,现在她们还算安全,赵弘也绝想不到葭雪会藏在西湖行宫,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于是她决定继续装她的老太太,等皇帝回京她们再离开杭州另寻栖身之处。 半个月后的一个早晨,天刚麻麻亮,杭州庞府的后门悄悄溜出去一道影子,怀里抱了一大堆东西,很快消失在街角之后。 三天后,一封书信送到了姑苏林府,呈林太太亲启。 信封上的字迹再熟悉不过,正是庞熠的手迹,贾敏摊开信纸一看,登时脸色一变,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薄薄的信纸自她手中滑落。 那张信纸落在书桌上,平平展开,几行娟秀小字平书而下: 敏姐慧鉴谨启。 年前相会,至今数月有余,忆昔年旧日,把盏畅谈,共研丹青,此情犹如昨日,小妹时时难忘。敏姐守孝在家,原不该唐突打扰,然小妹此一生之中,除敏姐之外难有托付之人,在此叩请敏姐,若他日子灵不存于世,子灵之画藏于西泠桥畔张家,万望敏姐不弃,存小妹丹青。子灵无以为报,若有来生,再报敏姐大恩。高谊厚爱,铭感不已。 顺祝春安。 小妹子灵。 第77章 第二世 七十五 贾敏心头一慌,庞熠怎么好端端地给她写了这样的信?字里行间竟是临终托付之意,庞熠才十七岁,为什么会有这种可怕的念想?难道她出了什么事?贾敏越想越担心,慌忙拿了信纸出门去找林海商量去杭州庞府一看。 林海正在林潆的书房内教她读书,外面丫鬟进来传报:“老爷,姑娘,太太来了。” 贾敏进入书房,把手里的信纸给林海,面上尽是焦虑之色,“老爷你看,庞家妹妹好端端地给我来了这么一封信,她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林海一直都知道贾敏和庞熠情分不浅,她对庞熠很是欣赏喜欢,他也很支持贾敏和庞熠来往。看完那封信,林海也变了脸色,“庞姑娘这是临终托付的意思了,难道庞家出事了……”皇帝南巡一事天下皆知,如今昭华帝的龙船都已经抵达了杭州,庞筠是昭华帝看重的画家,庞家能出什么事呢? “大哥,大嫂,你们说的是那个画画很厉害的姑娘?”林海贾敏从杭州回来之后,林潆曾缠着贾敏问她在杭州的见闻,贾敏着重说了庞熠,贾敏本身有才,眼界也高,能被她如此欣赏,可见庞熠也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女了,在丹青一道更在贾敏之上,林潆对庞熠也很有好印象。 贾敏愁眉紧锁,忧心道:“是她,不知道怎么了,我这心里慌得很。” 林潆道:“你这么担心她,不如去杭州看看吧,横竖姑苏和杭州也不远。” 林海点头道:“我正有此意,宁乐,咱们赶紧收拾收拾,去庞家看看。”当天林海和贾敏回禀了林母,立即出发南下杭州。 春风已绿江南,杭州城内外花红柳绿,极尽妍态,又被刻意地装饰一新,更是锦上添花,处处繁华。 龙舟靠岸,昭华帝上了龙辇向西湖畔行宫而去,前方锣鼓开道,明睿郡王赵徽和皇长孙赵弘骑马在前,两旁御林军守卫,所经之处两边百姓乌压压跪了一片,低头看地,大气也不敢出。 杭州当地官员参拜皇帝之后,昭华帝召庞筠面圣,听闻庞筠有一对好儿女,让他携子女同来。 庞筠携庞烨庞熠行叩拜大礼,昭华帝打量了庞烨庞熠兄妹片刻,见庞烨清秀隽雅,庞熠清灵出尘,颔首笑道:“不错,都是好孩子,来人,赏。” 庞筠满脸喜色,连忙磕头谢恩,庞烨双手恭敬接过赏赐,叩头谢恩。庞熠双手微微颤抖,接过赏赐之后,忽然对昭华帝连拜三次,坚定决然地道:“启禀皇上,民女有冤,民女要告御状!” 此言一出在座皆惊,庞筠的脸刷的一下全白了,低声怒斥道:“熠姐儿你发的什么疯,怎么能在皇上面前失仪!” 庞熠侧目看了庞筠一眼,凝起一层薄冰,无悔而决绝地跪直了身子,再次重复道:“皇上,民女有冤,求皇上替民女伸冤。”说着又向昭华帝重重磕头。 庞筠慌了神,急连忙对昭华帝下跪磕头道:“小女失仪,神志不清,冲撞了皇上,请皇上恕罪,草民这就带她下去。”说着就去拉庞熠的胳膊,要拽她出去。 庞熠拼命挣扎,怒斥道:“怕我揭穿你的真面目么!” “且慢,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昭华帝皱眉看着庞家三口,目光落在庞熠身上,看见少女秋水双瞳里是视死如归的神情,像是准备了很久很久,就等待着今天的一刻。 庞筠被昭华帝的斥责吓得松开了手,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 昭华帝道:“你有何冤屈?且说来听听。” 庞熠缓缓侧头看了一眼跪在自己身边的父亲,他已经年过半百,头发都有些花白,渐渐苍老的身躯在宽袍之下不住地颤抖,他也在看她,眼里全无昔日的慈爱,只有狠狠的威胁和可怜的哀求。 庞熠寂然而笑,缥缈如山水间的烟雨,掷地有声地缓缓说道:“民女状告庞筠,强占原配梅氏和民女的丹青画作,欺世盗名,欺君罔上!民女恳求皇上,为民女亡母梅氏正名!” 这番话说完,所有人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厅内鸦雀无声,静得落针可闻。庞筠脑中轰隆一声,仿佛有冰冷的砍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双腿打颤,冷汗一滴滴落在地板上,那一瞬间,他几乎想掐死那个温顺乖巧了十七年却在这个时候将他推上死路的女儿! 昭华帝脸色阴沉地可怕,再无刚才的慈祥,冷声道:“大胆庞熠,你可知子女告父属大不孝,要受刑的吗?”庞筠是他赏识的画家,可以说是昭华帝一手促成了庞筠如今的名声,庞熠忽然告御状,说庞筠欺世盗名,这不是变相地说他这个天子识人不清昏聩无能?庞筠犯了欺君之罪固然要治他的罪,但庞熠却当着多少文武大臣皇亲国戚的面落了他的面子,这小女子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么! 庞熠平静而无畏地道:“民女知道,民女甘愿受刑,只求为亡母正名!” “三十大板,等你受下来了,朕再听你说罢。”昭华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立时就有侍卫押了庞熠出去受刑。 庞筠庞烨父子俩骇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昭华帝盯着庞筠,冷哼一声,“庞筠,你作何解释?” “草民,草民……”庞筠擦了擦脑门的冷汗,脊梁骨一阵阵发冷,期期艾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众人见状,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庞筠从来不在人前作画,曾经奉旨入宫,昭华帝命他作画,却被庞筠以手受了伤为由推脱了过去,结合以前种种,庞熠豁出性命说的那一番话,越来越让人对庞筠开始怀疑起来。 “解释不了么?来人,拿笔墨来。”昭华帝命人搬来案几,铺纸研磨,“朕命你现场作画,这就是最好的解释方法。”如果庞筠不能现场作画,那便证实了庞熠所言,庞筠欺世盗名,犯下欺君大罪! 庞筠已然绝望,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走到案几之旁,拿起毛笔蘸墨,墨汁滴在纸上,他却久久不曾落笔。 昭华帝也不催他,靠在背靠上闭目养神。 不多时,有侍卫进来回禀:“启禀皇上,三十大板行刑完毕。” 昭华帝睁开眼睛,“带进来。” 三十大板,庞熠硬是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地扛了下来,为了这一刻她等待了多少年,早就做好了挨板子受刑的准备,自古只有父母告子女不孝,哪里有子女告父母不慈,但为了夺回属于母亲的一切,为了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别说三十大板,就算死她也不怕! 侍卫拖着奄奄一息的少女进入大厅,众人只见庞熠脸色煞白,大片鲜血染红了水色长裙,所经之处拖过一道长长的血迹,触目惊心。 昭华帝一见之下不禁动容,三十大板连一般男人也受不住,这庞熠竟然硬生生挺了过来,拼着一口气也要告她的父亲。昭华帝先前许诺过她受了刑就听她的冤情,纵使有所不满,天子一言九鼎,还是要履行承诺,当即问道:“庞熠,你为何要状告亲父?” 庞熠趴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下半截疼得几乎让她以为两条腿都要断了,她喘着气道:“回禀皇上,民女要为家母正名。家母乃麟州梅家之女,自幼和家父定亲,成亲之时,父亲家中已然没落,家母信守承诺,依旧结亲。家父屡试不第,便拿着家母的丹青画作假托自己之名出售以补贴家用。幸天降伯乐,和怡王爷赏识家母之画,将其献给皇上,家父从默默无名之人一跃而成丹青大家,实则所有的画作均出自家母之手!” 满座哗然,众人纷纷望向跪在地上不停发抖的庞筠,原来庞筠成名的背后竟是如此不堪!那些曾经推崇过庞筠以得其一副丹青为荣的大臣叫苦不迭,画工的确属上乘一流,但实则竟是女子手笔,对一个女人的作品推崇备至,让那些大臣情何以堪? 庞熠歇了口气,咬牙忍痛接着说道:“家母最初之意为补贴家用,不料家父却已经被名利蒙了眼睛,想借此扬名得利,家母心灰意冷,倾力教授民女毕生所学。三年前家母病重,连生病之时家父还要逼迫家母画那幅《西湖烟雨图》。此画未完,家母便撒手人寰。《西湖烟雨图》是要呈给皇上的,那画只得一半,家父无法,便对外宣称那幅画不慎损毁。后来家父发现民女可以将家母的画作仿地几可乱真,便故技重施迫使民女作画,再以他的名义现世。去年呈给皇上的《西湖烟雨图》,实则是民女所绘。” 说完这些埋藏于心底多年的话,庞熠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她终于当着所有人的面,揭下了父亲的伪装,喊出了自己最想说的话,庞家飞黄腾达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的锦衣玉食,明明都是母亲呕心沥血一笔一笔地换来的,母亲画出了价值连城的作品,却只能隐藏在父亲背后,不能、父亲也绝不允许母亲在她亲手绘出的画卷上题上自己的名字。 母亲去世的时候,是她日夜侍奉在侧,虽然没有说过一个字,但是她知道,她知道母亲最渴望最恨的事情是什么。 三年前她庞熠就发过誓,终有一天,她要把原本属于母亲的一切都夺回来!纵使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子女告父,大不孝的罪名是跑不掉了,真相大白的一刻,便是她庞熠的死期。 众大臣听罢,心中连番惊雷闪过,《西湖烟雨图》送到皇宫,和怡郡王和几个皇帝的心腹臣子都是见过的,交口称赞,说这幅画可谓是庞筠所有画作之首,属其巅峰之作,然此时乍闻真相,除了难堪,更觉庞熠大逆不道。 在世人眼里,女人的命都是父兄丈夫的,不过是几幅画罢了,女人的笔墨还能传出去么?传出去这个女人还有什么好名声么?这种事情历年都有,不独庞筠一人,只是庞筠千不该万不该以此欺骗皇上,欺君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庞筠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哦,如何证明你的话是真是假?”看庞筠此时反应,庞熠所言应是实情,但昭华帝却对她的忤逆不孝十分不满。 庞熠道:“民女可现场作画,是真是假,皇上一见便知。” 第78章 第二世 七十六 昭华帝脸色阴沉,缓缓点了点头。 得到昭华帝的允许之后,庞熠几番挣扎却站不起来,只得请求侍卫将画纸笔墨放在地上,她的臀部已经被板子打得稀烂,稍微一动就火辣辣地疼,她咬着牙,将痛呼的声音忍在喉咙里,一点一点地爬向画纸。 庞熠趴在地上,手执画笔,蘸了墨汁,眼中燃烧着炽热的光芒,这幅画不仅是证明自己,更是证明母亲。 笔落,墨迹在画纸上铺陈开来,寥寥数笔,枝桠显露其形,朵朵梅花绽放,不多时,一副墨梅图完工,虽只有寥寥几枝梅花,却得尽了以往“庞筠之画”的特有风格,飘逸空灵,富有仙气。 庞熠现场作画,在场诸人便是心中存疑也再无二话了,个个惊叹不已,这样的丹青功底,竟出自一个十七岁女孩的手! 昭华帝心中暗叹一声可惜,漠然道:“庞筠欺君罔上,欺世盗名,秋后问斩,庞家家产悉数充公,褫夺庞烨秀才功名,其后人三代不许科举入仕。庞熠大义灭亲揭发有功,但身为人女却状告亲父,实乃大不孝,于女德有亏,庞熠死罪难逃,秋后问斩。” 庞筠和庞烨听到这个判决,面如死灰双眼发红地看着庞熠,恨不得将这个害了他们性命前程的少女千刀万剐。 对庞熠来说,死亡没有什么可怕的,敢告御状她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判死刑她并不意外,等待了片刻,却依旧没有等到昭华帝其他的话,心头一凉,冲口而出:“皇上,民女死不足惜,恳求皇上为民女亡母正名!” 然而,昭华帝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庞家三口就被强行带了出去。 “母亲,女儿对不起您啊!”庞熠眼中的炽热轰然破碎,化为冰凉的绝望,不能行走的她被拖出大厅,在地上留下长长的血迹,凄厉的声音在夜色里久荡不绝,落在了西湖水上,转瞬消弭无痕。 当天晚上,被庞家视为耻辱的庞熠,不堪忍受狱卒侮辱,为保清白,一头碰死在了阴暗潮湿的大牢里,眼睛至死不曾闭合,定格成绝望不甘,呐喊控诉着,却永远也得不到她最渴望的东西。 次日,显赫杭州的庞家被抄了家,庞熠御前状告庞筠一事很快传遍了整个杭州城。庞家旁族对庞熠深恶痛绝,他们依附庞筠过了多少年的安稳日子,却毁在了庞熠的手上,气得庞家族长当场就宣布将庞熠从族谱中除名,再不认她是庞家女儿。 庞筠获罪,曾经价值连城的丹青立即变得一文不名,甚至还有人在听说这些画其实都是庞筠的妻女所作之时,连声道“不成体统”,而将曾经视为珍宝的丹青付之一炬,也有人低价脱手。 同样的一幅画,因作者的不同,便有了天差地别的待遇。 庞熠悄无声息地死在狱中,只有一个老妇人前来给她收尸。 破席一卷,庞熠的尸身被老妇人用驴车拉出了杭州大牢。 “姑娘,我的姑娘啊,你怎么这么傻呢……”老妇人紧紧握住庞熠凉透僵硬的手,低低地哭了一路。 文人墨客间很快开始了对庞筠的口诛笔伐,说他欺世盗名,说他无才无德,却从来没有人提起过那个被庞筠霸占了所有作品的已故原作者梅晴,而其女庞熠,也作为人们口中不守孝道不守规矩的典型成了被抨击的对象,甚至比庞筠更有过之。 曾经的旷世名画《西湖烟雨图》,亦被批得一无是处。 林海贾敏夫妻到达杭州之时,庞熠已经去世两天了。 这些事情在他们刚进城时就传进了耳朵,林海贾敏闻言大惊失色,贾敏更是伤心震惊得几乎晕去,不敢相信,不想去信,她不相信那个灵气十足的女孩已经死了,那个孤独的女孩,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只为了夺回原本属于她们母女的心血。 庞熠天赋异禀,又尽得母亲真传,若她能活下去,这世上不知能多出多少幅名画,可她却被活活逼死了,临死前受了大刑,趴在地上留下一幅墨梅图,从此绝笔。 贾敏悲戚伤心,林海派人出门打听庞熠葬在何处,回来的小厮禀报,说庞熠被庞家除名,不得葬入祖坟,被庞熠生母的陪房婆子张氏收尸,葬于西霞岭。 林海和贾敏遂前往西霞岭祭拜,贾敏上了香烛,焚了一叠纸钱,伸手抚过冰冷的石碑上刻着的名字,胸口难受得像有千钧重的石头压着,闷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灵妹妹,你这是……你这是何苦呢……”泪水在眼中泛滥成灾,贾敏泣不成声,子灵啊子灵,你拼了命换来的不是正名,而是污名啊! 从庞家族谱除名,不得葬入祖坟,被世人口诛笔伐,连死后也不得安宁。 其实,庞熠也不想当庞家女儿的吧,聪慧如她,怎会不知子女告父会有怎样的后果,这个建立在母亲性命之上的庞家,她能有什么感情?在死了以后,和这个压榨剥削了她们母女一辈子庞家彻底割断,再无任何关系。 既然敢做,贾敏心想,庞熠应该是不后悔的。 林海搂住妻子,心中亦觉悲凉惋惜,庞熠鱼死网破,换来的却是这种结果。 根据庞熠书信所载,林如海贾敏找到西泠桥畔的张家,小小的院子,隐藏在西湖附近幽深的巷子里。 开门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们片刻,“是林老爷和林太太吧,请进。” 院子里干净整洁,老妇人请客人进屋入座,端来茶水,复又进了里屋,抱了一堆画轴出来,神色凄然,叹道:“姑娘都跟我说了,说林太太一定会来的,姑娘说,您要是来了,就把这些东西给您。” 贾敏拿起其中一卷画轴,黯然道:“灵姑娘她……可有什么遗言吗?” 老妇人眼眶一红,语声发颤:“没有,姑娘在牢里没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幅画面,幽暗潮湿的大牢,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少女碰壁而亡死不瞑目,孤单凄凉地离开人世……贾敏握紧了手里的画轴,眼泪无声而落。 老妇人指着其中一卷画轴道:“这幅《西湖烟雨图》,三年前太太只画了一半,剩下的都是姑娘画的。姑娘说,万请林太太珍惜此画,姑娘下辈子再来回报林太太的大恩大德。” “灵妹妹,你放心吧,这些都是我一生之中最珍贵的东西。”贾敏心头刺痛,抚着画卷的手微微颤抖。 拿到了庞熠的遗物,林海贾敏回到客栈,贾敏清点着庞熠给她的东西,在一堆画轴之中发现了一个薄薄的册子,翻开一看,里面记载的是梅晴和庞熠毕生所画的对应署名。 《春素晴光图》作者梅晴,那个晴字却少了一笔,《牡丹仕女图》作者庞熠,《桃源图》作者庞熠,《上元行乐图》作者梅晴,《琴茗图》作者梅晴…… 贾敏只知庞熠的母亲姓梅,现在才知梅夫人闺名梅晴,册子上所载的名称无一不是曾经有名的丹青墨宝,如今出现了庞筠欺世盗名的丑闻,这些曾经价值连城的画,全都变成了一堆废纸。 林海对画不对人,虽然庞熠状告生父乃大不孝,但也是庞筠欺世盗名在先,逼死发妻沽名钓誉所致,庞熠才华不弱男子,却落得如此收稍,人命已经无法挽回,那么就尽力挽回她留在世上的作品吧。 林海立即命家丁四处搜寻出售梅晴庞熠母女画作的消息,无论出价多少,立即回购。贾敏心心念念着庞熠的绝笔之作,林海打听了一番,得知那幅墨梅图如今在和怡郡王手里。 和怡郡王无心朝政,最爱风雅之事,当初庞筠就是被他发掘的,墨梅图在谁手里都不如在和怡郡王那里能让贾敏安心,至少和怡郡王是懂得欣赏之人,不会将庞熠的临终之作随意处理。 数月后皇帝回宫,立即命人销毁宫中所存梅晴庞熠母女的画作,《西湖烟雨图》首当其冲被付之一炬。 贾敏手里那幅梅晴庞熠母女合力完成的,倒成了绝无仅有的一幅了。 和怡郡王闻讯赶来,许多画卷都已化为灰烬,只剩下三幅尚且完好,急忙回了皇上,求昭华帝将那三幅画赏赐予他。 昭华帝与和怡郡王兄弟感情最好,和怡郡王求了,昭华帝也就给他了,正好眼不见心不烦。 林海贾敏四处搜罗梅晴庞熠的画,却只回购了两幅,其他的在庞家出事之后都被人毁掉了。 比照着清单,贾敏痛心不已,暗恨那些人暴餮天物,作者是女子又如何,难道女子就不能有才于世么! 这些都是后话了,彼时庞熠御前告状,葭雪正在西湖行宫的厨房负责皇帝的糕点膳食,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晚宴前却有人过来传话,说前面出事了,庞姑娘状告生身父亲,皇上龙颜大怒,晚宴取消,让他们不必上菜了。 事情的详情很快传遍了整座行宫,葭雪闻言不禁大吃了一惊,心情十分沉重。她和庞熠只有七年前一面之缘,相处短短不过数日,庞熠才华不弱儿郎,却只能当一个父兄背后的金丝雀,用她的才华换来了名声和财富,父兄心安理得地压榨她然后享受着这一切,没有人问过她,她的意愿又是什么? 只怕庞熠是等不到秋后问斩了,进了大牢,哪里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天还没亮,葭雪就被行宫的差役给叫起来做点心,一大早皇帝要携臣子游湖,茶水点心得早早备好,有任何耽误都是杀头大罪。葭雪打起精神制作糕点,熬过这几天,等皇帝走了就解脱了。 任何供皇帝享用的东西都必须是杭州最好的,茶是最上品的明前龙井,水是虎跑泉的水,小到点心也必须是杭州最精致可口的,就是离了皇宫,皇帝的吃穿用度也不能降低一丝一毫。 精美豪华的龙舟在西湖碧波之上缓缓行驶,湖面涟漪霞暖柔光,岸边烟柳画桥,处处莲叶接天,远处孤山倒影映照水面,如美人揽镜自照,美景浑然天成,旖旎如画。 快到五月,正直暮春初夏时节,江南已经开始渐渐炎热起来,皇帝站在甲板上欣赏沿湖美景,湖上清风徐徐,景色美不胜收,昭华帝兴致勃勃,当场出题命臣子作诗,择优赏赐。 赵弘是昭华帝最喜欢的孙子,这种讨皇帝欢喜的场合自是不能落于人后,凝神细思诗句。赵徽自出生就流落江湖,对武学一道更有兴趣,于诗词一道却是不精了,虽不精通,却有独特的见解点评,昭华帝拈须笑道:“老九,等他们作了诗,你来品评品评。” 赵徽笑道:“那儿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内侍都知道皇帝好诗词,亦早早备下了文房四宝,大臣们提笔写诗,赵徽进入船舱,忽然闻到一缕熟悉的清淡甜香。 第79章 第二世 七十七 桌上放着刚拿进来的糕点,小巧玲珑的糕点摆放成梅花形状,赵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香味……实在是太像了!当年他二次娶妻,生了一场大病,葭雪在府里照顾了他一段时间,他每天都吃她做的菜肴糕点,相似的气味触动了久远的回忆,他疾步上前,拈起一块放进嘴里。 然而,同一种材质的糕点,闻起来几乎是一样的气味,口感却相差甚远,完全不是他熟悉的味道,赵徽大失所望,放下了手里吃了一半的绿豆糕。 一众大臣都知道皇长孙颇得皇帝欢心,诗词歌赋都有涉猎,为了讨皇帝欢心,有诗才者有意藏拙,为的就是突出赵弘之才学。赵徽心下明了,看过张张诗稿,多数平平无奇,赵弘的七律诗倒有些意思,颔联和颈联四句遣词造句都属上乘,昭华帝一见果然欢喜,当场封赵弘为义忠郡王。 赵弘惊喜交加,连忙叩头谢恩。 赵徽暗自一惊,面上却含了微笑道:“恭喜侄儿。” 随行的大臣喜者有之惊者有之,赵弘之父赵徵尚被圈禁,他竟越过父亲被封了郡王,可见皇帝对这个长孙十分看重,然而这封号却又耐人寻味,义忠郡王,仁义忠孝,皇上到底是有意隔代传位还是用这个封号来敲打赵弘,让他守义尽忠呢。 皇太子赵徵被废圈禁,六王赵彻获罪贬为庶人,如今在朝堂上最得皇帝心意者非赵德莫属,此番昭华帝南巡,留赵德在京城监国,代为处理朝政,似有传位之意,但此次册封赵弘,却又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诗会之后,龙舟行至孤山,昭华帝弃舟登岸,上了白堤,过西泠桥,经苏小小墓,来到了苏堤。昭华帝年事已高,上了苏堤便觉得有些困乏,便乘龙辇回行宫休息,随者子孙大臣们可不必跟来伺候,自去游玩即可。 赵弘一心做个孝顺孙子的模样,跟着龙辇一起回了行宫,赵徽意兴阑珊,独自去曲院风荷静一静心。 赵徽拿出了贴身珍藏的荷包,已经显出了旧色,芙蓉鸿雁的绣痕依旧栩栩如生,两面绣着蝇头小楷,正是元好问的《雁丘词》,还有家中那幅《秋浦蓉宾图》的刺绣,她给他留下的,就只有这两样东西了。 一别至今,只有去年秦河在金陵发现过一次她的踪迹,此后就再也找不到她的下落,赵弘已经知道葭雪还活着,曾以她朋友的性命逼迫她行刺皇帝,行刺是假,铲除他和赵德才是真正的目的。不能让赵弘找到她,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只要赵德能继承大统,赵弘一败涂地,她就不用再东躲西藏了。 可到了那个时候,她还是会把自己隐藏起来,她甚至连再见也没跟他说过。 若有重逢之时,又能如何呢?连嫁他为妾都只是一场做给别人看的戏,他抛妻随她远走江湖,她更加不可能同意。 “你到底在哪里……”手心里紧紧地攥着荷包,赵徽低声自语,曲院风荷绿叶碧波,如诗如画,映在眼里却是满目的荒凉。 昭华帝在杭州留了将近一个月,葭雪小心翼翼,除了厨房和卧室哪也不去,天天盼着皇帝赶紧回京,行宫人多眼杂,万一一个不慎被人发现这老太太不是个真老太太就完蛋了。 五月二十七那天,一个差役跑来厨房传话,让厨子准备酒席,说今天京城里来信了,明睿郡王喜得麟儿,皇上要开家宴庆贺一番。 正在烧火的葭雪闻言不禁一抖,莫名的酸楚抑制不住地涌上心头,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炎热的气流熏得眼睛流下了几滴眼泪,她飞快地擦干眼睛,继续往灶膛里添加木柴。 “林大娘,火太大了!”灶台旁边的刘厨子冲葭雪叫了一声,见她没有反应,还一个劲地添柴,急得赶紧蹲下来用铁钳夹了几块柴出来,抱怨道:“林大娘,你老糊涂了吧,火烧得这么旺,汤都要熬干了!” 葭雪这才回过神来,木木地道:“不好意思,是我老糊涂了。” 刘厨子本来有点生气,看到葭雪脸色不好,关心地道:“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林大娘,你身子不舒服就去歇着吧。” 葭雪回到房间反锁好门窗,极力忍住不让眼眶里的水珠落下,她反复告诉自己,她没有立场没有资格为了这件事哭,他有妻子,他们生孩子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的儿子就是她的侄儿,将来是要叫她姑姑的,他们一家会幸福美满,她也会完成自己的目标,回到她要回去的地方。 相见不晚,而当她明白过来自己的真心时,却已经太迟太迟了。 一封家书从京城送到杭州赵徽的手上,带来了王妃平安诞下麟儿的好消息,赵徽终于有了嫡长子,后继有人,昭华帝龙颜大悦,亲自给这个还没见到的孙儿起名赵弡(jue)。 六月初七,昭华帝启程回京。 皇帝一家和大臣们浩浩荡荡地离开西湖行宫,每一个在行宫小心伺候的人都擦了擦头上的汗,提心吊胆了一个月,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平安回到家中。 皇帝一走,葭雪回到家里,立即和其他三人收拾行李悄然离开杭州。 白露早些天就将铺子和宅子都卖了,换了几百两银子,等葭雪回来都交给了她,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呢?” “天底下哪都有贪官污吏,平民百姓不好活啊。”葭雪叹了口气,“去乡下待一阵子吧。”得想个法子把她们两个妥善安置了,跟着她终究不是个事,四处漂泊,万一赵弘找到她,白露和薛缃都得受牵连。至于安然,如果实在太过危险,那就只能把她送到林家了,期望林海和贾敏能看在往日旧情的份上照拂于她。 葭雪化装成普通的乡下汉子,白露恢复女装,都打扮成乡下人的模样,向西北方向赶路,十天之后,她们来到了宣城府境内一处叫长青村的地方。 长青村山清水秀,有五十来户人家,房屋看起来也比葭雪这一世出生的大槐树村要结实的多,看起来这个村子不算太穷。 葭雪在长青村买了个独门独户的小院,一共六间房屋,另有厨房和茅厕,院子里还有水井,亦有地窖。这原是一个老秀才的家,去年秋闱考中了举人,已举家搬迁到宣城了。买了房子安顿下来,就该买地了。 在大城市里做生意被官府压榨,不上贡投靠就要被巧立名目层层扒皮,她们终究是女子,一旦跟官府搭上关系就有各种应酬,迟早要露馅。隐居乡下买地倒是稳妥,只是听说给官府缴纳的赋税也有不少,好在长青村土地肥沃,水源充沛,历年收成都还不错,交了租子赋税,勉强也能生活下去。白露身体不好,薛缃又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千金小姐,买了地也得租出去让别人种,她们为人厚道,地租也不多收,只要足够几个人的口粮就可以了。长青村位于宣城府城和泾县之间,去县城去府城都还算方便,白露薛缃都会针线活,做点针线绣品去县城寄卖,也能赚点银子。 唯一让葭雪担心的就是安全问题,踹寡妇门扒绝户坟,历年历代这种事到处都有,没给她们找到靠山,葭雪没办法放心地离开。 薛缃在被拐卖的半年里吃尽了苦头,跟着葭雪离开金陵之后洗衣做饭许多事情都学着自己来干,在杭州被人伺候了大半年,现在又得自己动手,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去当她的薛三姑娘了,干活也总比被拐卖到青楼任人欺辱得强。葭雪原以为薛缃吃不了干活的苦,没想到她学提水做饭竟不喊苦不喊累,从一开始的笨拙到后来渐渐熟练,已经完全没了千金大小姐的娇气。 住在这里就要跟村民打交道,葭雪装成愣头小子,白露是姐姐薛缃和安然是妹妹,对外称是逃难来的一家人,姓尹,父母都亡故了,只剩下他们兄弟姐妹相依为命,来看热闹的大嫂婶子们对他们还很热情,帮着打扫房屋,有个经常给人说媒牵线的李大娘看到她们姐妹模样不俗,买房置地家底也不薄,就动了心思给她们说媒。 不过现在都还不熟,李大娘只是心里想想,以后多来往来往再提也不迟。 白露在乡下待过,干起活来得心应手,在自家后门外开辟了一块菜地,猪圈鸡窝都没空着,养了两头猪仔和一群鸡鸭鹅崽子,猪粪拿来浇菜园子,开开心心地道:“以后吃鸡蛋就不用花钱去买了。” 薛缃十分好奇,看着毛毛绒的小鸡鸭崽子,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叫唤着,越看越喜欢,新奇地道:“天啊,我们吃的蛋都是这些小东西下出来的?” 葭雪忍俊不禁,“得等它们长大了才能下蛋,现在还小呢。” 薛缃以前从未见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白露笑道:“葭雪,我不喜欢白露这个名字,你给我起个新名字吧。我也不知道姓什么,跟你姓怎么样?”二十一年前的白露那天,她被陈管家捡了回去,从此开始了噩梦般的人生,这个名字承载了她太多的苦难过往,遇到葭雪后重获新生,她想换个名字,和过去彻底告别。在杭州时她化名林衡,这是男人的名字,她也不大喜欢。 “你是不知道我以前的事情,其实我也不喜欢我这个姓。”葭雪亲手杀死了这辈子的父亲步穹,却无法抹杀掉这个姓氏,思索片刻道:“我们来的时候对外称姓尹,这是我师父的姓,不如你就叫尹昕吧,昕有黎明之意,意味着新的开始。” 白露眼中闪烁着欢快的光芒,念了几遍这个名字,握住葭雪的手欢喜地道:“好,从今天开始,我就叫尹昕了。”曾经谋杀亲夫的通缉犯白露,早已经死了,世上只有重获新生的尹昕。 忽然间,外面传来一阵车轱辘转动之声,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声断断续续地飘进来,葭雪听觉敏锐,这婴儿啼哭之声中气不足十分虚弱,一听就是生了病,同时,隔壁黄大婶子的声音落入耳中,只听她道:“阿壮,二小子这是怎么了?” 第80章 第二世 七十八 在长青村住了一段时日,她们和大部分村民都打过招呼知道彼此姓名,葭雪听黄大婶说“阿壮”,就知道她说的是村里唯一的屠夫倪壮,也是黄大婶的表外甥。倪壮的母亲跟黄大婶是表姐妹,一起嫁到长青村,两家时有来往。听说十几年前倪母夭折了一个女儿,连着哭了好几个月把眼睛伤了,现在年龄大了视力就有些不大好。倪家世代杀猪,手艺精湛,村里人杀猪都请倪壮,倪家卖猪肉,也经常给县城里的大户人家杀猪送肉,家境在长青村算是比较好的了。 倪壮今年二十有六,二十岁时和邻村的李云姑成亲,不到一年云姑生了个儿子,把倪父倪母乐开了花,后来云姑又怀孕了,去年临产,没想到生完儿子大出血,长青村又没有大夫,没过多久就咽了气。云姑这一走,倪壮平时杀猪又要种地,根本不知道怎么照料婴儿,倪母眼神又不好,只能由倪父来照顾孩子,倪父既要照顾五岁的大孙子又要照顾小孙子,顾着这个顾不上那个,黄家和倪家平时关系就好,黄大婶可怜倪家两个孩子没了娘,时常帮着照顾孩子,到现在都有一年多了。 医者父母心,葭雪最见不得别人受病痛折磨,倪壮的小儿子才刚满一岁,听哭声应该十分难受,她当即决定出去给孩子看看。 “红姨,二小子发烧了,我得带他去城里找大夫瞧瞧。” 葭雪打开门时,恰好看到倪壮坐着驴车经过黄家门口,一张国字脸皱成了苦瓜,他整个人比较魁梧,五官犹如刀削般犀利,令人一见之下不自觉地有些害怕,此刻却小心翼翼地抱着软软小小的孩子,不知道要怎么哄孩子才能让他安静舒服一点,坐立不安不知所措,反倒让人觉得有些滑稽。 从长青村去府城县城都很方便,但至少有两个时辰的路程,也就是四个小时,小孩子发烧最不能马虎,耽误时间长了很可能会烧成小儿麻痹,严重点连脑子都烧坏了,孩子哭得人心里一揪一揪,葭雪上前道:“倪大哥,我爹是大夫,我跟着我爹学过几年医,不如让我先给孩子看看吧。” “真的吗?尹哥儿你会给人瞧病?”倪壮乍喜还惊,又有点不敢相信。 尹昕走到门口,听到倪壮的话,说道:“这你就放心吧,别看我弟弟年轻,医术可高明着呢。”她以前失去过两个女儿,见到婴儿就忍不住心头一软,她甚至都没抱过自己的女儿,目光落到倪壮怀里孩子身上,不自觉地流露出心疼的神色。 从长青村到县城要赶两个时辰的路,孩子的病情不容耽误,倪壮想了想,决定信他们一回,当即跳下驴车跟着葭雪他们进了院子。黄大婶一听葭雪要给孩子看病,也半信半疑地跟着倪壮进来了。 农村里没什么男女大防的规矩,薛缃自小受的教育让她还是没办法接受去见外男,听到葭雪请倪壮进院子,就躲房间里不出来了。 安然端了个凳子给倪壮坐下,葭雪这才看清孩子通红的小脸上零星长着十来颗红痘,有几颗痘痘都被抓破了,葭雪一见之下惊了一跳,这孩子不是一般的风寒发烧,而是感染上水痘了。脸上长了痘痘发痒,孩子就会去抓,所以倪壮才将孩子的小手用布条绑了起来,防止他继续抓脸,脸上发痒又不能去抓,孩子难受之下才会哭得这般厉害。 尹昕看着孩子,又心疼又着急,问道:“这孩子到底怎么了,怎么哭得这么难受?” 黄大婶大惊失色,惊恐地道:“该不会是得了天花吧!”天花是这个时代最可怕的病之一,难怪黄大婶看了觉得害怕,倪壮也紧张起来,慌忙问道:“尹哥儿,真是天花吗?” “不是天花,是水痘。”葭雪出言解释,伸出两根手指按在孩子的手腕上,孩子目前的状况还算好,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水痘不及天花厉害,也是一种传染病,治疗起来却有点麻烦了。 倪壮只见过天花,对水痘一无所知,还以为不是什么要紧的病,松了口气道:“不是天花就好,麻烦尹哥儿开个方子,我这就去抓药。” 葭雪道:“水痘是一种传染病,只吃药是好不了的。倪大哥,孩子用过的被褥衣服餐具都必须要高温消毒,不能跟别人共用,你家里不是还有个孩子,万一沾上一点,他也会生病的。” 倪壮大吃一惊道:“那该怎么办啊,尹哥儿,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救他的。”葭雪进屋拿出笔墨纸张写了个药方,正是治疗疮口的炉甘石洗剂配方,交给倪壮,“你去县城买药,我上山采点药给孩子退烧。”说完又对尹昕和黄大婶道:“大姐,咱家不是还有空余的房间,收拾一间出来,把孩子抱进去,一直给他冷敷额头,多给他喝热水。黄大婶,麻烦你去倪家把孩子用过的东西洗晒烫煮,千万不能跟别的东西混在一起。” 听葭雪说得这般郑重,三人都不敢大意,黄大婶赶紧去倪家,尹昕收拾屋子,安然烧热水,薛缃在房间里听到外面的谈话,她虽不想出来,却拿了一套自己刚做的被褥床单交给尹昕让她拿去给孩子用。 葭雪挑起背篓就走,倪壮感动地不知道该说什么,见尹昕从薛缃房里拿了崭新的被褥出来,急忙道:“使不得,这是新的,还是留给姑娘用吧。” 尹昕道:“孩子的身体要紧,这会子还看什么新的旧的。”说着进屋铺床,从倪壮怀里接过孩子,“孩子交给我你就放心吧,快去快回。” 倪壮心头一暖,感动地道:“尹姑娘,真是太谢谢你了。” 尹昕抿唇笑道:“客气什么,乡里乡亲的,互相帮衬都是应该的。” 倪壮安顿好孩子,立即赶着驴车去往县城。 此时安然烧好热水送来,尹昕盛了一碗水,晾得不烫了,一勺一勺地给孩子喂水。尹昕失去了两个女儿,自己的身体也跟着垮了,葭雪给她的诊断是以后很难再有孕,即使怀上了也很容易滑胎,她再也当不了母亲,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看开了之后,不自觉给予别的小孩温暖关爱,权当是慰籍自己丧女之痛了。 安然师承尹绍寒学医,师父去世之后跟着葭雪继续学习,虽然没有给人诊脉看病的经验,应付这种事情还不成问题,早早地把葭雪自制的消毒/药水拿出来,任何给婴儿用过的东西都小心消毒,将房间隔离,不让任何过来看热闹的人进去接触病患。 葭雪上山采集了一些退烧的草药,除此之外,水痘治疗还需要给疮口止痒防止感染,已经抓破的伤口需要用炉甘石洗剂来清洗,炉甘石是一种矿石,也是中药的一种,多产于西南地区,宣城位于长江中下游,当地很难采集到这种矿石,只能让倪壮去药店里买了,先给孩子退烧,然后再进行局部治疗。 才一会的工夫,满村都知道新搬来的尹家小哥懂医术,倪家小儿子得了传染病在他家治疗,来了不少好奇的人,都想看看尹家小哥儿怎么给人治病。安然堵着大门不让人进,大声道:“这可是传染病,万一你们也染上了怎么办?都赶紧回去吧!”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村民,葭雪熬好了药,跟尹昕一起费了好大的劲才给孩子喂下,两人一直守着,交替给孩子额头冷敷帕子降温。 倪家在长青村家境较好,孩子现下在尹家治病,倪父提上了一块五斤重的五花肉上门当谢礼,说等倪壮回来了再付诊金。葭雪忙着救治孩子,顾不上跟倪父客气,就收下了猪肉。 长青村到县城来回四个时辰,倪壮回到村子里天都黑透了,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把买来的炉甘石、青矾、朴硝等药材交给葭雪,急忙赶紧进去照顾孩子,刚走了一步却被葭雪拦住。 “倪大哥,天都黑成这样了,我姐姐妹妹可都还没许配人家呢,你留在这里不大好吧。”葭雪讨厌这种封建礼教,但为了她们的名誉还是得注意一些,补充道:“孩子情况特殊,你把他抱回去我也得跟着,你家里还有个大孩子,太不方便了,把孩子留在这,你明儿再过来。” 倪壮急得不行,求道:“尹兄弟,我知道我不该留下,我就看一眼,孩子还在发烧吗?” 葭雪让开了路,“暂时退烧了,你去看看吧。” 倪壮感激地对葭雪做了个揖,疾步跑进房间,看到眼前的画面,不由呆了一呆。 孩子已经睡着了,小嘴动了动,把小手伸进嘴里吸了两下,犹自睡得香甜。床榻上挂着蚊帐,尹昕坐在床边,手里蒲扇轻摇,阵阵微风驱散了夏夜炎热,见婴儿吃手,无声而笑,轻轻地把孩子的手从嘴里拨出来,继续给孩子扇风驱热。尹昕的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视线一直在孩子身上不曾移开,那样温柔怜爱的目光,仿佛眼前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 那一瞬间,倪壮几乎将尹昕错认为自己的妻子云姑,以前他从外面干了活回家,经常看到云姑这样哄孩子睡觉给孩子扇风。 他努力干活拼命赚钱,就是想让媳妇孩子过上好日子,可好日子还没来,云姑却永远地离开了。小儿子刚出生就没了娘,他生怕后娘苛待两个孩子,有人说媒也一直没同意,刚才一刹那,他猛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是应该给孩子找个娘了。 第81章 第二世 七十九 倪壮的小儿子感染了水痘,这是种传染病,葭雪估摸着还有别的小孩也生了病,让倪壮去买药的时候把剂量都写得很多,她连夜把炉甘石洗剂调配出来,给孩子身上涂了药,万一还有别的小孩也感染了水痘,这些药水也足够用了。 果然不出葭雪所料,第二天天还没亮,自家小院的门就被拍得震天响,葭雪开门一看,是张家和苏家的小孩,都感染上了水痘。昨儿下午不过一会的工夫,全村人都知道尹家哥儿懂医术,孩子一出状况,两家人就赶紧带着孩子过来求救了。 传染病在古代十分棘手,葭雪当机立断,把得了病的孩子隔离起来,控制住了传染源,家中孩子用过的东西都要蒸煮烫晒高温消毒,尹昕和薛缃照顾生病的孩子给他们外敷涂药,安然负责器具消毒,倪壮这几天也不去杀猪卖肉了,主动过来帮忙。 薛缃脸皮薄,在非常时刻见外男无法避免,就尽量不跟倪壮说话。尹昕忙里忙外安排活计,倪壮干活十分麻利,尹昕吩咐什么他就做什么,两人渐渐熟络起来,就不像最初那般拘束了。 这时代没有西医,中医治疗水痘见效比西医慢很多,这几个孩子不是发烧咳嗽就是呕吐头疼,每个人的病症都不一样,葭雪对症下药,给每个人开的药方都不一样,长青村周围的大山里常有虎狼出没,她也不想天天上山采药,倪壮就负责来回跑县城买药。这一治病就花了二十多天,染病的五个孩子才基本痊愈,又隔离观察了半个月,才让家人过来接他们回去。 经此一事,尹家四口得到了长青村村民的感激,以前还有人嫌弃她们是外来人,现在都真心地接纳了她们,毕竟穷乡僻壤难得有个大夫,以前有人生病都得苦挨着,攒点钱了才能去县城看病,没钱了就只能扛,抗不过就是一死。现在来了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这可是求也求不来的大好事。 患儿的父母中家庭条件好的,就拿了鸡鸭鱼蛋等物过来给葭雪当谢礼,家境差的,见葭雪竟没跟他们要诊金还自己贴钱买药给孩子治病,感激得热泪盈眶,带着孩子就给她们下跪磕头。葭雪连忙扶起他们,医者父母心,她并不靠行医生活,既然自己有能力帮助别人,不过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 倪壮更是大方,回去第二天就杀了一头猪,洗得干干净净,切块分类,连猪下水都没留下,洗干净装了两大盆一并放上板车送到了尹家,还带来了串好的十吊钱,对葭雪姐妹几个笑道:“尹兄弟辛苦了这一个多月,救了我儿子的命,哪里能让你白白劳累了。我也不知道你给人治病怎么收费,就按照县城最好的大夫看病诊金的钱给你,还有药钱。这头猪是谢礼,谢谢尹兄弟救了我儿子,谢谢三位尹家姑娘照料我儿子。”倪壮下意识地望向尹昕,只见她穿着孔雀蓝棉麻上襦,秋香绿长裙,乌黑的头发用银簪盘起,素净的脸庞清秀温和,他猛然发现,尹昕原来这般好看。 葭雪见状,已然猜到几分,这一个多月冷眼看下来,要说倪壮为人,确比世上许多男人要强上许多。虽然长得有点凶,外人不敢轻易招惹他,其实相处下来,发现他性子却还不错,过来帮忙不仅仅是照顾自己儿子,对别人家小孩也有看顾,足见其心地善良。尹昕说什么他做什么,从不偷懒,还主动承担了劈柴挑水打扫庭院的活计。倪壮知恩图报,这次不仅送来了诊金还送了一整头猪当谢礼,一方面说明倪家条件好,倪壮有底气大方,另一方面,说不定也是为了尹昕呢。 唯一美中不足者,倪壮上有老下有小,倪母眼神不好,几乎与瞎子无异,倪父还算勤快,毕竟也是个老人了,还有两个小的,一个五岁一个才一岁,尹昕若嫁给他,伺候老的还要照顾小的,负担太重了些。尹昕吃苦受罪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过了一年轻松日子,葭雪可舍不得让她再去吃那个苦。 所以她只当不知,装聋作哑,再者,谁又知道她们会在长青村住多久呢。 过来几天,一个嘴角有颗痣的老妇人敲了葭雪的院门,提着两块腊肉,满脸堆笑地过来串门。 这是村里经常给人说媒提亲的李大娘,葭雪见她登门,心下明了,不是给尹昕就是给薛缃说媒了。 李大娘进来先是将尹昕好一顿夸,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直说得尹昕面红耳赤,最后才说到重点,她正是为了村东的刘三来提亲的。 葭雪想了半天才想起刘三是谁,刘家还算得上是村里的富农,有自己的地,还有一头耕牛,但刘三前头的两个哥哥都已经成亲,分了家,刘三只分得一间房子和几分薄田,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没娶上媳妇,听说正在攒钱,好从外面买个童养媳回来。 一想到这样的男人,葭雪脸上就不自觉地流露出厌恶的表情来,尹昕和隔壁黄大婶经常聊天,对刘家的情况岂有不知,她一听刘三就冷了脸。李大娘眼花没有看出来她们的不悦,只当尹昕女儿家害羞,絮絮叨叨地道:“虽说年纪是比你大了一些,但年纪大了才会疼人,你们姐妹又是外来人,无依无靠的,总得找个男人依靠才是,刘三有的是力气,下地干活都是一把好手。你嫁了他,再生个大胖小子,将来就只管享福了。” 尹昕心里冷笑,这种人跟那个被她杀死的张二虎有什么区别,面上淡淡地道:“大娘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以前嫁过人,身子不好生不出孩子,就被休了。” 葭雪和李大娘皆是一惊,葭雪没想到她竟会将这件事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李大娘则惊得掉了下巴,这女人不能生还说什么亲,一车子话说不出来一个字,悻悻地走了。 尹昕不是傻子,她能感受到倪壮对自己有好感,他两个儿子经常来黄家,也很爱粘着她,她对倪壮的印象也还不错,却对成亲一事并没有抱期望。倪家家境好,十里八村想嫁给倪壮的女人不在少数,弃妇寡妇未嫁的闺女都有,先不说她生不生得出孩子,她还是杀过人的,被葭雪救下之后,她就息了再婚成亲的念头,就对倪壮的示好从未有过回应。 不过几天,尹家大姑娘尹昕是个生不出孩子的弃妇这事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本朝礼教森严,达官显贵读书人都推崇贞烈守节,贞节牌坊可是无上的荣光,但底层百姓生活困难,典妻卖女都不在少数,便是弃妇寡妇,也有人上门说媒,就是有几个立志守节的寡妇,也被夫家亲族卖了银子发嫁。如果尹昕只是被休弃或者守寡,名声虽然不好听,想嫁人却也不难,只是她自己说她生不出孩子,七出无子就是被休大罪,她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 尹昕不以为意,照旧种菜养鸡做针线,她都是阎王爷跟前走过一遭的人,哪里还在乎这些。 就在这个时候,黄大婶上门来给倪壮说亲了。 黄家跟她们是邻居,平时多有来往,黄大婶为人热情,说话没那么多弯弯道道,提了礼物上门,笑呵呵地道:“尹哥儿,你们家殷实,不知道多少人打你们姐妹的主意。村里那么多鳏夫光棍,要是有人心怀不轨,咱也没法时时刻刻都防备着。阿壮家你也知道,我那老姐姐虽然眼神不好,干活却比那眼亮的都强上许多,阿壮他爹为人厚道,不会苛待儿媳妇。虽说尹昕嫁过人被休,身子不好,我看她对倪大倪二那俩小子好得就跟亲生似的。别看阿壮长得凶,性子却好,一定不会委屈了你姐姐的。” 在倪壮看来,尹昕嫁过人这算不上什么污点,他还死过媳妇留了两个孩子,她生不出孩子虽然遗憾,但她心地善良,倪壮就不用担心她会偏心自己的孩子苛待亡妻之子,反而还担心尹昕瞧不上他,特地说了,尹昕身子不大好,就不用下地干活,他们家不缺尹昕的嫁妆,她将来卖针线绣品的钱都自己收着,不用补贴家用。 别说葭雪惊讶,尹昕也十分意外,女人嫁了人就是夫家的劳动力,下地干活家务全包,会点针线手艺还得补贴家用,当年她刚生完第一个孩子还没喘口气就被张二虎踹起来干活,倪壮竟真肯这么待她?不用下地自己赚的钱还能自己收着?尹昕惊讶之余,心里不禁一阵感动。 如果早些年她嫁的人是倪壮,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吧。 葭雪并没有一口答应,倪壮再好,尹昕嫁过去还是得当后娘,伺候老人照顾小孩家务全包,终究还是太苦了些。 尹昕心里却是愿意的,只是她毕竟杀过人,还是官府通缉的死囚犯,现在的她和白露已经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虽不怕官府认出她来,可这终究是她心里一个结,让她望而却步。 葭雪心思细腻,察觉到尹昕纠结所在,晚上等薛缃和安然都睡了,她来到尹昕的房间,握住尹昕的双手道:“昕姐,我舍不得你嫁人吃苦受罪,但如果你愿意,我会给你置办一副嫁妆风风光光地送你出嫁。你记住了,你是尹昕,是我的姐姐,白露已经死了,你就当轮回往生,上辈子的事情不应该影响你现在的生活。” “好妹妹,谢谢你。”心头豁然开朗,尹昕顿时大悟,她在改名的时候就已经和过去告别了,有一个自己的家,丈夫体贴孩子可爱公婆和顺,这一直都是她所期待的啊!尹昕眼圈儿一红,拥住葭雪,热泪涌出眼眶。 尹昕同意了,葭雪就没有横加阻拦,托黄大婶告诉倪壮她们家同意了这门亲事,倪家欣喜若狂,倪壮急急忙忙地准备三书六礼所需物品,带上大雁上门提亲。 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定在了十一月初八成亲。 倪家和尹家结亲,全村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倪家的聘礼在全村都算是丰厚的了,没想到尹家给尹昕的嫁妆也不遑多让,聘礼一个子没留都给尹昕做了嫁妆,还有几亩良田,家具首饰。葭雪生怕倪家亏待尹昕,在尹家地窖里藏了满满一匣子小金块,让尹昕在必要的时候来取。 倪壮和尹昕成亲那天,阖村的人都过来帮忙观礼,农村成亲不比城里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拜过天地送入洞房,许多关系好的人都围在洞房看热闹,葭雪忽然发现薛缃从外面进来,脸颊微微发红,像被人撞破什么似的有点慌乱。再一看门外院子里一个穿着干净长相斯文的年轻后生往看了薛缃一眼,脸上挂着不自觉的笑意,发觉葭雪正在看他,连忙敛神低头,提笔书写礼钱清单。 长青村有几户耕读之家,葭雪买房的那家就考中了举人才搬走的,如今唯一有功名在身的就是傅清,今年十八岁,已考中了秀才,这傅清倒不似别的读书人迂腐,别人皆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平时在县城官学读书,得空回家必定帮着家里种地干活,不似别人目下无尘。 傅清有个妹妹傅涓,和薛缃时有来往,经常跟她说起自家哥哥,葭雪想到这里不由失笑,看来薛缃也快有着落了。薛缃是落难千金,眼界心气都高,她自己也是读过书的,怎肯委屈自己嫁给乡野村夫,要真说起来,傅清算是这村里唯一能入得她眼的人了。 如果傅清能善待薛缃,那葭雪就能放心地离开了。 第82章 第二世 八十 转眼到了腊月,过年的前两天,黄大婶就过来给傅清说媒了。 尹昕出嫁时,嫁妆里良田首饰布匹家具皆有,着实让别人眼红了一番,想嫁到尹家迎娶薛缃者也不在少数,时有媒人登门。葭雪女扮男装,当然不能真的娶妻成亲,薛缃也不肯委屈自己嫁过去干活受罪,拒绝了不少媒人。这回黄大婶来给傅清说媒,葭雪就没明着坚定回绝,只要薛缃愿意,她还有什么理由反对呢。 傅家的家底还算殷实,只是供给傅清读书,母妹就得省吃俭用,傅清的父母相中薛缃,一方面也是为的她的嫁妆丰厚,能让傅清读书科考。 傅清本人倒还没想到这一层,他读书科考,自负才华,对同村的村女很是瞧不上,平时虽不至于趾高气扬,但要说结亲他是万般不愿。然而,薛缃却不同,从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她有一种文雅的闺秀气质,一点也不像个乡下姑娘,后来才知道她是落难千金,是尹家姐弟的两姨姊妹,他喜欢的是薛缃读过书的见识气度,彼时哪里考虑过尹家家底如何,但在外人看来,说他没盯着人家的嫁妆,却是无人相信了。 葭雪原想问问傅清,到底是相中了薛缃的人品还是她的嫁妆,但转念一想,像傅清这种读书人,为人处世虽不迂腐,但若直接问他,他必定会觉得是在侮辱于他,届时结亲不成反结怨就不好了。葭雪想了一夜,第二天去县里兑了二百两银子,瞒着薛缃找到傅清。 “我且问你,你是真心求娶我妹子的?”葭雪见了傅清开口就问,直奔主题。 傅清正色道:“当初一见思慕至今,我自是真心求娶,绝无假意。旁人都道我是为了令妹的嫁妆,你来问我这话,必是担心我将来辜负令妹,赌咒发誓的话说出来怕你笑话,我只一句,将来夫贵妻荣也好平平淡淡也罢,我傅清绝不会做对不起令妹的事情!” 傅清说得庄重,葭雪却毫无感动之意,漂亮的话谁不会说,将来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但愿薛缃没有看走眼吧,遂长叹一声,郑重地道:“傅兄弟有才华,不然我妹子也不会对你青眼有加,你家境虽好,但供你读书这都是大花销,难怪旁人都会猜测你是为了我妹子的嫁妆。我直说了吧,若我妹子嫁到你家,令尊令堂说不定会瞧不上我妹子不怎么干活不懂得俭省,我当哥哥的自然舍不得妹子吃苦受累,我这里有二百两银子,足够你读书的花销了,若你争口气,大约够你考上举人进京赴试。” 傅清震惊讶然不已,知道尹家家底丰厚,却没想到竟丰厚如斯,拿出二百两银子给他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傅清多少还有点清高,推辞不受,“这太多了,我怎么能要你的钱。” 葭雪肃然道:“你先别说这话,我是为了我妹子将来的前程。将来你若考中进士在朝为官,不得嫌弃我妹子,若考不上,这些银子也足够你们做点买卖养家糊口,培养孩子读书。只一点,不许三心二意,学达官贵人的做派搞一堆小妾通房。”妻妾制度对女子压迫之深,葭雪最有感触,即使是被迫娶了不爱之人的男人,在婚姻中也是得利的一方,她改变不了这千百年来的规矩,就只能努力地为薛缃争取一些,希望傅清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不会辜负于她。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绝对不会做对不起令妹的事情!”傅清字字有力,神色认真坚定,收下了银子道谢。 答应了傅家的婚事,葭雪就着手准备薛缃的嫁妆,跟尹昕一样给她准备了一套家具,打造了几套金玉首饰。时间匆忙,这些首饰自然不能和薛缃以前穿戴的相比,但如今以她的情况,也就不在乎这些了,欢欢喜喜地在家缝制嫁衣,只有一点遗憾,这嫁衣却不是凤冠霞帔了。 尹昕笑道:“傅公子年纪轻轻已是秀才,将来考中了官儿,给你挣一套凤冠霞帔回来,到时候可别嫌弃我这个姐姐。” 薛缃笑嗔道:“咱们都是患难与共的交情,再跟我说这话,我以后就不理你了。” 说笑了一阵之后,尹昕看向葭雪,叹道:“咱们都有着落了,倒是你,总不能一直都装成男人吧。你跟明睿王爷的事我们不知道不好多说,但你以后真准备不成亲嫁人了?” 葭雪默然不语,安然不满地哼了一声道:“他都有儿子了,我姐才不会回去跟他呢。” “安然,别说了,他有没有儿子关我什么事。”葭雪的眸子微微有些灰暗,一扬眉笑得云淡风轻,“我的确嫁过他,但那不过是一场做给别人看的戏,我不是他的庶妃。把你们安顿好了,我就该走了。我要是留下,将来说不定会给长青村带来祸端。” 尹昕薛缃齐齐一惊,抓着葭雪的胳膊道:“你真的要走了吗?” 葭雪点点头,“在金陵的时候你们差点被我害死,你们有自己的生活,我不应该连累你们。” 尹昕薛缃互看一眼,在金陵那个夜晚刀光剑影惊心动魄,与死亡擦肩而过,至今心有余悸,她们虽舍不得葭雪,离别却无可更改,一时间心里难受,潸然落泪。 傅清和薛缃的婚事定在了次年二月十五,葭雪也给薛缃藏了一匣子黄金碎块在地窖里,把钥匙交给她,千叮万嘱在最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将来即便傅清考不中进士,这些黄金也足够薛缃生活一辈子了。 从第一次穿越开始苦练的点石成金法术,终于派上了用场。 婚礼过后,葭雪和安然不辞而别。 初春时节,万物复苏,山川路旁杏花初绽,柳条吐绿,将山河大地点缀一新。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共乘一马,在飞霞岭的山路上信步而走,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游览风景,正是葭雪安然两姐妹,她们离开之后向西而行,刚刚进入飞霞岭,准备穿过飞霞岭去湖南巴蜀一游。 葭雪策马徐行,进入一处山谷,从谷中向上望去,只见两侧山坡乱石嶙峋,参天大树枝繁叶茂,几只鸟儿扑棱棱乱飞,乌鸦鸣叫之声在山谷里久荡不绝,衬得山谷寂静如死,无端端令人心生寒意。 本能的警觉让葭雪勒马停下,凝目观察两边地势,却只见绿叶成海,耳畔的风声里依稀有脚步声和人声,听其声应在两侧山坡之间,不像是山村里的樵夫,不然不会有如此凛冽的肃杀之气。葭雪心里咯噔一跳,埋伏在此处的是土匪还是赵弘的人? 葭雪策马转头,一甩鞭子加快速度原路返回,不料跑出山谷不到一里地,前方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响,一队人马疾驰而至,堵住葭雪前方去路。 这群人个个凶神恶煞手拿武器,一看便是土匪模样,近了看清葭雪两姐妹的长相,个个都看得呆了一呆。 离开宣城府境内之后,葭雪就作江湖侠女装扮,不施粉黛素面朝天,赵弘的人武功都不如她,她现在没有什么可以被威胁的软肋,有人上门找事杀了便是,所以她就坦然自若地以真容示人,没想到行走江湖两年多,现在才遇到江湖上最常见的事情。 土匪们双眼放光,盯着葭雪从头看到脚,为首之人摸了摸下巴嘿嘿笑道:“火凤凰这是想使美人计么,竟派了这么个美貌的小娘子来打头阵,还是说这是送给我们大哥的压寨夫人?” 葭雪闻言,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这群土匪认错了人,把自己当成火凤凰的手下,这火凤凰估计就是他们的对头,淡淡地道:“我不认识什么火凤凰,我只是路过的行人,你们认错人了。”说着一拉马头准备绕过去。 众土匪却将前路堵住,刚刚说话之人哈哈大笑道:“不是火凤凰的人?那正好了,咱们大当家的就缺个压寨夫人,那火凤凰不识抬举,今儿倒巧,来了个比火凤凰还好看的仙女儿,识相的就跟我们走,要是动起手来,兄弟们下手没个轻重,那就不好了。” 打家劫舍火拼抢地盘都是土匪惯做的事情,不动手是不能脱身了,葭雪冷笑道:“想带我走,也得看你们有没有那个命。” 那些土匪这才注意到葭雪手里是拿着长剑的,但见她容色清丽,怎么看也不像个硬茬,土匪们就没把她当回事,为首之人大笑道:“弟兄们,这小娘们皮痒了,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上!” 众土匪轰然而上,将葭雪团团围住。 葭雪正欲拔剑一战,忽听身后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把清亮铿锵的女音:“洪麻子,别欺负不相干的人!” 葭雪回头一看,从山谷里出来飞驰而出十几匹骏马,马上竟个个都是装束干练的女子,头上束发的大红发带在风里飘扬飞舞,衬着或清秀或普通的眉眼,整个人宛如山崖边怒放的凌霄花,看到她们的刹那,不知为何,葭雪竟微微有些激动。 这群女匪为首之人五官柔丽,眼神却犹如手中武器般冰冷刚硬,怒道:“洪麻子,飞霞岭的规矩你都忘了吗?不许欺负老弱妇孺!” 洪麻子瞪眼怒喝道:“就你们凤凰寨事儿多,你说你们一群女人当什么土匪,咱们金刀寨那么多男人还不够你们嫁的?好,火凤凰不愿意当咱们压寨夫人就罢了,还不许我们抢一个。凭什么听你们这臭规矩,惹急了老子踏平凤凰寨把你们都抢回去!” 第83章 第二世 八十一 “金刀寨要是能踏平凤凰寨,还用等到今天吗?”那女子一扬眉,轻蔑地笑了一声,身后其他女匪亦都笑得意而嘲讽。 洪麻子恼羞成怒,大喝道:“刘英,老子现在就砍了你!兄弟们给我上!” 洪麻子话音未落,一道影子突然出现在身侧,那影子一个翻身跳上马背,长剑寒光一闪,割断了他的咽喉,尸体落下马背。其他人将将看清方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死洪麻子的人竟然是那个路人少女,还未反应过来,葭雪已策马横冲直撞,精妙剑招一一使出,眨眼之间,又有五个土匪当场殒命! 这一下兔起鹘落,土匪死了匪首登时大乱,手中兵器纷纷向葭雪招呼过去,葭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先解决了六个人,和其他土匪交手之时,身后刘英也带着女匪们加入战团。 这股土匪战力不强,葭雪和他们一交手就知道是一群乌合之众,她只管将自身武功使出来,快如闪电,一招制胜。没过多久,地上就躺了一地尸体,葭雪和女匪们则毫发无伤。 那些女匪见识了葭雪的身手,咂舌惊叹不已,起初还以为她不过是个柔弱少女,不想竟是一流高手,刚想出言夸赞,葭雪忽然大声喝道:“鬼鬼祟祟,鼠辈所为,出来!” 前方大石之后出现一道人影,那人一身黑衣,头戴斗笠,一步步走过来,近了才看清那斗笠之下的面容,五官平平无奇,眼神锐利如鹰,盯着葭雪道:“没想到你还是个高手,很好,更让我有杀你的欲望了。” “我跟阁下素未谋面,你为何杀我?”这个人武功不弱,在附近隐藏了很久,葭雪没察觉到他的气息,不敢掉以轻心,冷冷问道。 黑衣人拔剑在手,淡然道:“我叫云泽。” 葭雪皱眉,她没听过这个名字,倒是刘英“咦”了一声,看了安然一眼,面露震惊之色,又定定地盯着葭雪仔细打量。 “没听说过,你杀我作甚?”葭雪跳下马背,握紧了手中剑柄。 “姑娘,云泽是江湖上有名的杀手,你莫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刘英出言提醒,她见葭雪武功高强,却好像对江湖中事一无所知,不由微微一怔。 云泽淡淡地道:“步葭雪,有人用一千两银子买你的命。我找了你整整六个月,你终于出现了。” “葭雪……”刘英脸色骤变,喃喃念着她的名字,上前几步挡在她身前,对云泽道:“步姑娘是我们凤凰寨的朋友,你想杀她,得问问我们凤凰寨同意不同意!” 葭雪心头一暖,她和刘英素不相识,这种时候她竟然站出来护着自己,但方才和金刀寨的土匪交手之时,她发现这群女匪的武功也不是很好,对上江湖上真正的高手,根本撑不过几招,“刘姑娘,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情,没必要牵连到贵寨。”葭雪看向云泽,勾唇冷笑,“何况,他未必能杀得了我。” “对啊,刘姐姐,我姐的武功好着呢,你就看着吧,这个云泽根本打不过她。”安然对葭雪十分有信心,方才她们和土匪交战,她就一直坐在马背上看热闹,她坚信姐姐能完胜云泽。 云泽面无表情地道:“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么自大的女人,你都快死了,赶紧跟你亲人告别吧。” 葭雪扬眉笑道:“小妹都这么说了,我这个当姐姐的怎么能让她失望呢。”说着身形突移手腕一抖,倏然闪身至云泽身前,剑影划开一道扇面,三道剑芒几乎同时刺向云泽胸口三处致命穴位。 甫一交手,云泽就极为震惊,被葭雪那一招迫得根本救没有出招化解的机会,只得腾挪闪避,对方长剑却如影随形无迹可求,每一招都是要命的杀招,难怪对方会出一千两买步葭雪的人头,要杀这女人实在是太难了! 云泽出道至今十年,是江湖上有名的杀手,出招干脆利落直取要害,实战经验丰富,饶是如此,被葭雪抢先攻击,防守到二十多招才有还手之机,然而仍旧无法取胜,连占上风都很艰难,如果不是他应变奇速,早就成了葭雪剑下亡魂。 打得越久,云泽心中就越发骇然,他接到这单生意时也得到了目标的详细资料,步葭雪师承尹绍寒,尹绍寒的武功源自雪峰山一脉,他曾钻研过雪峰派武功,研究破解之法,却没想到真正交手之时,对方的武功竟然不仅仅只有雪峰派的招式,还有许多从未见过的古怪剑招,和雪峰派武功融会贯通,威力远在他想象之上。他不得不承认,他根本不是步葭雪的对手。 云泽已露败态,心想这笔银子赚不到了,还是性命要紧,抽身欲退,奈何葭雪的剑招如天罗地网,封住了他所有的退路。 “你输了。”激战结束,葭雪手中长剑打落云泽的武器,抵住他的咽喉,兴奋而得意地笑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和人决斗,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赢得这般轻松,三年前在云州时也曾和江湖杀手对战过,不过那是她是作为赵徽的帮手,这一回是她完完全全单打独斗决战胜利。 云泽双手紧握,手背上青筋暴起,心有不甘地长叹一声:“我输了,你动手吧。” “你我无冤无仇,我不想杀你。”葭雪回剑入鞘,森然道:“我知道你接了谁的生意来杀我,回去告诉他,如果他再咄咄逼人,我就亲自取他项上人头。” 云泽霍然一惊,她竟如此轻易放了他,“这话我会给你带到的。”他捡起被打落在地的长剑,转身离开。 刘英忍不住道:“这个云泽是杀手中的异类,别人都为杀死目标不择手段,他却光明正大地跟人决斗,既能赚钱还能扬名。不过今天败给了你,估计他以后接不到什么生意了。” 葭雪紧张地道:“也就是说我今天会一战成名?”这下完了,她的名头传出去,皇帝就知道她还活着了,赵徽犯了欺君大罪,还不知道要受到怎样的惩罚,她不想害他。 “你武功这么好,为什么不想成名?”刘英含笑反问。 “人怕出名猪怕壮啊。”真正的原因自是不能说,葭雪苦笑一声,思忖片刻后对刘英恳求道:“刘姑娘,请你们不要把我的名字说出去,好吗?”云泽败给她又不是什么好事,他自然不会将此事大肆宣扬,唯一目睹了这场决战的人就是这群女匪,只要她们守口如瓶,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就不会传出去了。 刘英心领神会,眼珠子一转笑着问道:“请问这位姑娘,你姓甚名谁呢?” 葭雪立时反应过来,刘英这是答应她了,当即拱手含笑回道:“小妹林蘅,路过宝地,请各位姐姐多多关照。” 刘英大声道:“大家都听到了,这位姑娘叫林蘅。”众女匪心知肚明,能请得起江湖杀手,葭雪的仇家必定非同一般,她杀了金刀寨的土匪,算是帮了凤凰寨的忙,她们就不会多嘴多舌传出去给葭雪招惹麻烦,从善如流地唤她为“林姑娘”。 “英子,林姑娘武功这么好,请她去咱们凤凰寨吧。”女匪中有人提议,其他人纷纷附和,方才目睹江湖高手一战,每个人都对葭雪佩服之极,如果她能加入凤凰寨就更好了。 听到别人这般叫刘英,葭雪触电般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望向刘英,试图在那张脸上寻找熟悉的痕迹,一别七年,这个刘英到底是不是她们一直在找寻的英子? 刘英笑道:“我也正有此意,林姑娘可愿意去寨子里喝杯茶?我们大当家的见了你必定欢喜。” 葭雪看到她们之时就对凤凰寨十分好奇,当世女子地位低下,女土匪更是闻所未闻,火凤凰能在男匪横行之地占山为王,集结一批女匪与其抗衡至今,金刀寨竟然还没讨到什么便宜,可见火凤凰其人胆识能力非常人所及,如此英雌,岂有不结交之理,遂笑道:“相逢即是有缘,我也想见一见火凤凰呢,请刘姐姐前方带路。” 刘英翻身上马,引着葭雪进入山谷,十几个女子说说笑笑向前赶路,葭雪再次入谷,就没有第一次进来时觉得阴森了,谷内春意盎然,花红柳绿,亦是一番初春美景,两旁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难怪凤凰寨能在飞霞岭屹立不倒,也有占了天险的缘故。 走了大半个时辰,来到山谷尽头,只见一道大铁栏封住了入口,铁栏之内有人层层把守。 “快开门,英子回来了!”眺望放哨的女匪远远地看到她们,冲守门的人吆喝了一嗓子。 铁门打开,众人依次而入,刘英继续在前方带路,匪寨位于半山腰一处地势平坦的地方,寨门口立着一块大石,刻了凤凰寨三个大字,字迹涂上朱砂,殷红如血。 葭雪一路进入山寨,路上所见之人纷纷侧目,寨内干干净净,男女老少皆有,女人们三五成群,或磨豆子或纺纱织布,男人们或推石磨或搓麻绳,一起说说笑笑,旁边有几个小孩嬉戏打闹。葭雪颇有些意外,她以为凤凰寨里只有女匪,没想到也有男人,人数却不是很多,而且没一个闲着,不是干活就是巡逻。如果不知道这是匪寨,葭雪还以为进了哪个山村。 “英子,快让我看看,是哪个武功高强的妹子把洪麻子那群混蛋给砍了?” 葭雪跟着刘英走到山寨中央,忽有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一袭火红影子随之而来,葭雪远远只瞧见那女子白衣红裙,风风火火,近了这才看清彼此面容,两人皆是一愣。 那女子不过二十出头,明眸皓齿,神采飞扬英姿飒爽,完全没有想象中土匪头子跋扈泼辣的样子,竟有几分千金小姐的气质,只是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桀骜不驯的蛮气,看其气场,应该就是火凤凰了。葭雪一见就很喜欢她,凤凰寨的首领火凤凰,果然不俗。 “呶,就是这位林蘅林姑娘了。”英子将葭雪推至身前,笑吟吟地说道。 葭雪脸上微微一红,这事传得好快,看来整个山寨都知道了。 火凤凰打量着葭雪啧啧惊叹,满眼的欣赏钦佩之意,“妹子,愿意留在我们凤凰寨吗?” 第84章 第二世 八十二 被火凤凰的热情吓了一跳,葭雪受宠若惊,睁大眼睛不知该说什么。 “你若不想留下,那也没关系,今儿认识就是朋友了,在这里做几天客,我派人护送你们出飞霞岭。”火凤凰以为葭雪瞧不上山贼土匪,倒也不以为意,面色依旧友好。 葭雪笑道:“这话太突然了,我只是还没想好。”她想过这十几年怎么过,唯独没想过落草为寇当土匪这一条路,但见这凤凰寨人人相处和睦,宛如世外桃源,她一进来就很喜欢,留下,倒也可以考虑考虑。 火凤凰喜道:“英子,我昨儿在山里打了几只野味,你做几个拿手好菜,好好招待招待林家妹子。”英子应了一声就去了厨房,火凤凰携了葭雪的手道:“我叫刘岚,火凤凰是江湖中人给我的外号。你看起来比我小,我就叫你妹子了,就不知道你认不认我这个姐姐。” 自从穿越过来,葭雪见到的女人不是像王春那样唯唯诺诺任人欺压就是像贾敏那般含蓄雍容的千金大小姐,何曾见过这般洒脱爽利热情的女子,竟一点也不像个古代女人,还敢做占山为王这种世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葭雪对她已然佩服之至,笑道:“初闻大名之时,小妹就神往已久,我最是佩服像刘姐姐这般的人,能有姐妹如你,我真是三生有幸了。” 刘岚高兴地道:“那以后咱们就姐妹相称了,也不必学男人那般搞什么撮土为香天地为证,排场都是虚的,情义才是真的。” “姐姐所言极是。”葭雪深表认同,世上多是拜过天地的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结义兄弟反目成仇,交朋友重情义不重形式,要那些繁文缛节作甚。 葭雪在山谷前斩杀洪麻子等一众土匪之事早已传得阖寨皆知,亲眼目睹此事的只有刘英和她的十几个姐妹,都是信得过的人,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她和云泽决战一事,仅前者就足够人吃惊崇敬的了,大当家的还亲自迎接,足见对其十分重视,其他人纷纷闻名前来围在聚义厅前,都想一睹其风采。 “都散了吧,林蘅要在咱们寨子多住几天,以后有的是机会见她。”刘岚冲围观人群大声说道,众人尚未散去,只见一个青壮后生飞快地从寨外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当家的,独眼雕派人来叫阵,说让您把杀了洪麻子的人交出去,不然,不然……”话说至此面露难色,似是难以启齿。 刘岚挑眉冷笑,“不然就踏平凤凰寨,男的杀了女人留下,还是老一套说辞,能不能有点新鲜的。” 那后生愤然道:“大当家的,独眼雕说话太难听了,比这还难听十倍,小的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就不说了,朱平,你去告诉他,我也有话给独眼雕。”刘岚傲然独立于聚义厅门口,火红的裙摆在风中展开宛如火焰,说出的话掷地有声,“洪麻子是我妹子杀的,这事不假,但林蘅我护定了,他想踏平凤凰寨就来试试,我刘岚还怕了他不成,只怕他独眼雕就得改名叫瞎眼雕了,他那只左眼,我预定了!” 此时众人尚未散去,纷纷附和道:“没错,他敢来我们就敢战,黄猛当年被大当家的射瞎了右眼还敢这么嚣张,这次保管他有来无回!”别看凤凰寨里女多男少,真打起来,金刀寨可从来没讨到过什么便宜。 群情激动,朱平亦是心潮澎湃,转身跑下山传话去了。 站在刘岚身后的葭雪目睹全程,惊讶之下对刘岚越发佩服,原来金刀寨的首领名叫黄猛,外号独眼雕,竟是被刘岚所伤之后才得此绰号,也难怪金刀寨和凤凰寨势同水火,有这一眼之仇,黄猛岂有不恨之理。 此时刘英已经做好菜肴,刘岚携了葭雪姐妹入席,葭雪看到桌上几道菜色,不禁为之一震,桌上除了刘岚说的野味,还有几道菜竟是姑苏有名的特色菜,当年她陪同林海回乡赴考,在姑苏一住两年,姑苏菜几乎都吃了个遍,她最喜欢的就是桌上这道黄焖栗子鸡和白菜烧肉丝,她记得英子就很擅长做这几道菜,不由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刘英,酒席是她负责的,难道刘英真是她和尹昕一直在找的英子? 刘岚给葭雪面前的杯中斟满一杯酒,“英子是姑苏人,拿手好菜就是这几道苏帮菜,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你是姑苏人!”葭雪霍然站起来,差点带翻了桌上的酒杯,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刘英,神情激动,不知是哭还是在笑。 刘英眼中隐有泪花闪烁,站起来走到葭雪面前,握住她的手道:“我是英子,是你所认识的英子。” “太好了英子,你还活着,你还活着!”葭雪喜极而泣,“我和白露姐找了你那么久,从姑苏一直找到杭州,之后就没了你的消息,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你了!” 刘英大喜道:“你见到了白露姐?她怎么样了?” 葭雪擦了擦脸上的泪珠,说道:“我前年在徐州见到她了,这几年她过得很苦,不过都过去了,去年她改了名叫尹昕,成亲嫁人,如今在宣城府。” 飞霞岭位于九江府境内,到宣城府不过几天的路程,刘英高兴地道:“真的啊,那太好了,我有空就去看她。” 两人互诉别情,此时刘岚才举杯笑道:“原来你们是旧相识,这可好了,故人远别重逢,这是喜事,该喝一杯以示庆贺。” 席上诸人端起酒杯庆祝,安然兴奋地道:“要是昕姐见到英子姐,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席间宾主尽欢,刘岚再次提起请葭雪留下一事,爽快地说了自己也有私心,凤凰寨占据天险,金刀寨讨不到便宜,几次交战也多以战术取胜,若真刀真枪地对上了,寨中女子居多,根本不是男匪的对手,一旦落败就要面临比死亡更可怕的屈辱,所以她们只能赢,根本输不起,葭雪武功高强,若能留下,必是凤凰寨一大助力。 这次葭雪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找到了英子,她已没有牵挂之事,在葭雪认识的女子当中,对贾敏是爱屋及乌,对薛缃尹昕则是同情,唯一佩服者唯有刘岚。女子立世不易,刘岚做了葭雪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她没有能力改变天下,却有能力建立保护一个世外桃源,这不就是葭雪一直所想要的吗,她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但在这之前,她得解决了赵弘这个麻烦。葭雪决定等凤凰寨和金刀寨的恩怨了解,就亲自回京城一探义忠王府,赵弘要是再不放过她,她就没必要对他客气了。 反正落草为寇不就是反贼么,多一个罪名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以她的武功,暗杀一个不懂武功的赵弘轻而易举,除了赵徽谁也想不到她头上去。 当晚,刘英和葭雪共寝一室,对葭雪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对不起。” 七年后故人重逢,尹昕受尽苦楚,刘英辗转姑苏金陵杭州,这些年只怕也是受尽了非人的折磨,葭雪握紧刘英的双手,感慨叹息:“那件事我其实也没怎么,倒是你,从林府出来之后……你受苦了。” 当年一念之差而让自己失去庇佑,刘英每每思及那件事就后悔万分,她太贪心了,不甘心只是一个任人呼来唤去的小丫鬟,想拼一拼那半个主子的位置,害人终害己,她为一时的贪心,付出可怕的代价。刘英眼中泛起一层水雾,反手握住葭雪,微微颤抖,“七年了,我一直都想跟你说声对不起,我不应该害你。” 葭雪叹道:“都过去了,其实我也对不起你,那时候我要是跟林大爷求情,说不定你就不用吃那么多苦了。” 刘英默然了一瞬,唇角弯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幽幽说道:“七年前我出了林府,虽然林大爷把卖身契给我了,衣裳银子也没克扣,但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我还能去哪呢,除了自卖自身,我没有别的活路。你去过姑苏,这些事你都知道。” 葭雪道:“嗯,我知道,你后来到了杭州,胡太太说你偷老太太的首饰,就把你给卖了,却不肯说把你卖到哪里去了。” “飘灯阁。”刘英缓缓说了三个字,双手不自觉地用力,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葭雪心头一沉,飘灯阁她是知道的,是杭州有名的青楼,她曾经想过无数可能,最不希望的就是英子流落此处,葭雪见识过那种地方有多可怕,她不敢想象刘英在飘灯阁过着怎样的日子。 “我早已失了清白,再不认命还能怎样呢。我识字,又在甄府学过一段时间的琴棋书画,很快,我就成了飘灯阁的花魁。你是不是觉得花魁就能赚很多钱?我以前也这么认为,后来我才知道,即使有人为我一掷千金,也没有一个铜板是我的。我只是用来卖的,所有缠头都是妓院的,除了饮食衣物首饰,我什么都没有。想要攒钱,就只有出手大方的客人私底下给,也幸亏我是花魁,能给老鸨赚来大笔银子,所以她对我藏私房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两年我断断续续也攒下了一百多两银子。 那不是人待的地方,我几乎隔几天就能听到他们摧残人的动静,连七八岁的小孩也不放过,逼着她们去接客。你说那些男人都是怎么想的呢,连孩子也下得去手。他们跟陈管家一样,都是畜生! 我红了两年多,遇到了一个男人。”说起那个人,刘英的脸上有柔光一闪,旋即冷了下去,“那人是来杭州游学的秀才,姓乔,他几乎天天都来找我,不像别的男人,他是唯一一个令我不恶心的人。初时他出手阔绰,老鸨一直奉承着他,后来他内囊渐空,老鸨便旁敲侧击地让我撵人。” 青楼中的爱情,大抵就是一见惊艳以为是一见钟情的开始,以荒唐结束,不然她此时也不会在一这里了。 “后来我们私奔了,我们一路到了九江,他的银子都花完了,我攒的银子也快没了,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把我卖进了妓院,换了二十两银子回家去了。”刘英语声涩涩,眼中腾起一丝恨意,“我恨过怨过,后来也明白了,世人哪个不轻贱我们,姓乔的跟我说过多少山盟海誓甜言蜜语,一旦身无分文,他还是能毫不犹豫地把我卖了。” 记忆深处的痛蓦然清晰起来,葭雪抱住了刘英,红了眼眶问道:“那后来你怎么到了这里?” 刘英道:“那天几个富商点了我们几个姑娘去鄱阳湖陪客,有人想玩点新鲜的,我受不了,觉得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于是我就跳了湖。可能老天爷可怜我吧,就在我快淹死的时候,遇到了岚姐,当时她来九江办完事,去鄱阳湖泛舟游玩,救了我之后就带我来飞霞岭了。凤凰寨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被这世道逼得活不下去的人,岚姐以前还是官家小姐呢,都被逼得当了土匪。” 葭雪听完最后一句,惊得目瞪口呆。 第85章 第二世 八十三 从官家小姐到称霸一方的匪首,这两个天差别的身份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传奇故事?葭雪越来越好奇,忍不住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刘英道:“岚姐从来没提过这事,我都是听别人说的。听说岚姐的爹是武状元,以前是荣国公麾下的得力干将,六年前京城有个亲王和一个将军谋反,荣国公带兵平乱,活捉了那个将军,岚姐的爹在这次平乱中立了大功,只是在擒获那个将军的时候,他被那个将军砍断了一条胳膊。” 葭雪打了个激灵,这件事她知道,甚至从某种程度说来说还有所参与,当年徐宾强抢王春,王春在徐府被毒打致死,她夜探徐府寻母,无意间找到了徐家犯罪的铁证。以此为导火/索,赵徽将徐家彻底铲除,并因此牵连出了大将军齐云山。齐云山狗急跳墙,和早有篡位之心的礼诚亲王发兵叛变,被贾代善设计生擒活捉。彼时她只知道徐家和齐家一败涂地,何曾知道这场胜利的背后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刘岚的父亲立下大功,可他身为武将,断了一条胳膊哪里还能再继续为官带兵,一个残疾人能做什么,大好前程就此终结。 “刘爹爹断了胳膊,没法继续当官,连岚姐都被退亲了。”刘英愤愤然不已,“刘爹爹郁郁寡欢,在京城受人白眼,索性致仕还乡,带上妻女家眷回到故乡九江府。刘爹爹是从乡下出去的,回乡后买房置地,日子虽然不比京城,倒也还衣食无忧。只是刘爹爹身体不好,回乡不到一年就得了病不治身亡,留下岚姐母女和一大家子产业。岚姐那些叔叔伯伯眼红地要死,以刘爹爹绝户为由硬要给他过继一个儿子,岚姐练了一身的好功夫,把那些人打出了灵堂。谁知她大伯竟私自做主,要把岚姐嫁给九江一个老财主当小妾。” 葭雪气愤道:“这些狼心狗肺的亲戚!”在《红楼梦》原著里林如海死后,贾家也做了同样的事情,侵吞了黛玉继承的家产修建了省亲别墅大观园,只是没有刘家做得这般明目张胆罢了。 刘英咬着牙继续道:“可不都是些混蛋畜生!一方面逼着岚姐嫁人,转身就逼着岚姐她娘自尽殉夫,好赚个贞节牌坊的名声。” 葭雪冷冷一惊,她至今仍然记得在曲阜见过的那些高大的碑林牌坊,每一座都是累累白骨。 刘英道:“岚姐被下药送上了花轿,在中途清醒过来,路过县衙的时候挣断绳索击鼓鸣冤,却被县太爷当成疯子给打了出去,后来才知道那个老财主是县太爷的亲戚。那天晚上,岚姐逃了出来,一路逃到飞霞岭,却被当时凤凰寨的首领张天放给抢了去,逼着她做了压寨夫人。” 短短一年的时间,刘岚失去了官家小姐的身份,叔伯亲戚觊觎家产,巧取豪夺逼死生母,将她嫁给一糟老头子为妾,好不容易逃出来却又遇到了土匪。那时候的刘岚该有多么绝望,葭雪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才变成浴火重生的火凤凰。 “岚姐同意嫁给张天放,张天放在一年的时间里给岚姐报了仇。后来凤凰寨和金刀寨为了争地盘摩擦不断,在一次交战中张天放不慎中箭身亡,黄猛也在那时候被岚姐一箭射瞎了眼睛。张天放死后,岚姐镇压了寨里几个妄想当首领的土匪,当上了大当家的位置,领导寨子里的人重创了金刀寨。立下了飞霞岭的规矩,凡飞霞岭的山贼土匪,均不得欺辱老弱妇孺,不许去村子里抢夺女人,还收留了许多被官府地租逼得无家可归的人,我也是被她救回来的,我是孤儿,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就跟岚姐姓了。” 遇到刘岚,英子的人生才出现了转折,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让她知道女人还能有别的活法,在凤凰寨的日子虽然清苦一些,没法和以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相比,但在这里,她才是作为一个“人”真正地活着,而不是一个被随意送来卖去的物品。 葭雪很心疼刘岚,这个坚强的女子被逼至绝路,没有屈服认输,绝地反击,挑战着命运的种种不公。如果刘父没有残疾,现在的刘岚应该已经和门当户对的夫家成亲,在深宅后院相夫教子平淡一生,纵使有多少意难平和不甘,也只能埋藏于心底,当一个贤妻良母,树一个贤良淑德的典范。 这两种人生,究竟哪一个才是刘岚真正想要的呢? 第二天,刘岚带着葭雪巡视山头防卫。凤凰寨里女子居多,对战强敌不能靠武力硬拼,因此刘岚就在机关上花了很多心思,凤凰寨前有个山谷,是天然的防卫屏障,刘岚出身武将之家,从小就对军械机关十分有兴趣,寨子里也有手艺精巧的木匠,打造出来的机械威力巨大,在山谷两侧山头都安装了机械机关,有射程远威力大的弩/箭,还有投石车和自制的火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金刀寨的人哪个也不敢轻易入谷自寻死路。 刘岚给葭雪亲自演示她改进的连弩/箭矢,减轻了弓/弩的重量,简化了操作弩/箭的过程,能同时发射四支箭,有效射程目测有一百三十多米,就是女子也能很快上手操作。寨子里有一个十人的弩/箭队,还有一队弓箭手,专司狙击,战斗力不容小觑。演示完连弩,刘岚接过身边的弓箭,搭箭拉弦,一连射出十箭,例无虚发,箭箭正中靶心! 一众手下齐齐叫好,葭雪亦忍不住击掌赞叹,刘岚射箭例无虚发,没有十年是不可能有这种身手的,她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听刘英说张天放是不慎中箭而亡,刘岚心高气傲,落难之时被张天放强抢强占,以她的性子岂能认命,张天放的死,说不定正是刘岚的手笔,若真是她所为,葭雪就更加佩服她了。 当天,金刀寨的人在山谷外叫骂了一整天,骂得十分粗俗难听,寨子里有几个小头目按捺不住,想要出去应战,都被刘岚挡了回去,如此再三,有人气呼呼地道:“那独眼的在外头骂得那么难听,大当家的您沉得住气,我可受不了了,非撕烂他的嘴不可!” “李敢兄弟,不急,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再出去也不迟。”刘岚闲闲地一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让他叫骂吧,等到他们士气低落的时候,就是咱们出手的时机了。”说完仰头望向太阳的方向,估算了一下时间,低声自语道:“希望英子能及时赶过去。” 说起来今天早饭过后葭雪就没见到英子,问了刘岚她的去向,刘岚却神秘地一笑:“她有重要任务,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待到谷外土匪骂得口干舌燥,刘岚率领手下纵马出谷,在山脚下和金刀寨的主力军正面对上。葭雪让安然留在寨子里,她随刘岚一起出去迎敌。 山下男匪集结,大约有二三百人,为首之人身材魁梧,面容颇为俊秀,却有一道伤疤自右眼而下,斜斜直到耳根,这道伤疤非但无损其面容,反而将原本略显秀气的脸庞平添了几分豪气,只是右眼已瞎,被黑布所蒙,此人便是凤凰寨的宿敌独眼雕黄猛了。 “刘岚,把林蘅交出来,这事就算过去了。”黄猛和刘岚对抗数年,对凤凰寨的人没一个不熟悉,唯一没见过的那个女人必定就是昨天杀了洪麻子的林蘅,却见林蘅如此年轻,堪称绝色,金刀寨的土匪一见之下都不禁呆了一呆。 刘岚掂了掂手里的弓,睥睨轻笑,“怎么,昨儿你的手下没把我的话带给你?左眼也不想要了么?” 黄猛脸上怒气骤现,刀疤抽搐了几下,左眼死死地盯着刘岚,“今天我就报这一眼之仇!”平时凤凰寨以防守为主,即使正面作战也多依靠机械机关,黄猛对此气恼不已又无可奈何,现在大好时机,他岂能错过,振臂一呼,手下拿着盾牌蜂涌而上, 金刀寨吃过凤凰寨弓箭手的亏,每次对战都有手下拿着盾牌向前推进,制作箭矢成本消耗很大,刘岚精打细算,不做无用之功,这次带出来的人都是身手好的,足以以一当十。 刘岚右手一抄,三支长箭在手,弯弓激射而出,目标直取黄猛!黄猛的手下竖起盾牌,忽然间一道影子跃过盾牌,一道白光闪过,盾牌后的土匪当场倒地殒命! 黄猛定睛一看,竟是林蘅持剑而来,剑尖距离自己咽喉已不足三寸,他被逼得向后一倒跌下马背,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却连出招的机会也没有,就有冰冷的触感贴上了脖颈,咽喉处骤然一痛,立时气绝身亡。 两拨土匪激战正酣,金刀寨的人看到黄猛一死,个个骇得面如土色,惊慌失措地叫着“大当家的被杀了!”,立时有人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然而,就在他们逃回金刀寨的路上,刘英却带着人突然杀了出来,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金刀寨黄猛身亡,土匪主力军全军覆没,自此,飞霞岭就成了凤凰寨的天下。 庆功宴后,葭雪拜托刘岚刘英照顾安然,她自己则一匹快马,乔装打扮北上长安,会一会赵弘,釜底抽薪解决自己的麻烦。 第86章 第二世 八十四 草长莺飞四月天,北国的春天姗姗来迟,江南桃杏花凋,长安城内,已经无人居住的尹宅里,池边桃花极尽研态,在水中投下一片绯红倒影。繁花之下,一道青色人影静默而立,满目景色依旧,故地重游,此间却只是一座空宅了。 三年前的冬天,尹绍寒病逝,葭雪死遁,尹宅的下人都回王府当差,只留了几个人扫庭院。葭雪轻车熟路地进来,走过曾经生活的地方,只见房屋紧锁,皆已蒙尘,心中陡然一酸,几欲落泪。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葭雪离开尹宅,打听到义忠王府的地址,准备天黑入内找赵弘算账。 途经城南大街之时,葭雪看到整条街都被御林军所控,行人被驱赶至路旁,一直绵延至南城门,一般来说,有这种阵仗待遇的,不是大人物进京就是有将领凯旋了。 葭雪对这种热闹没兴趣,准备绕道去目的地,没走几步,忽然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伴随着锣鼓之声自南方而来,两旁百姓热烈欢呼的声音此起彼伏。葭雪好奇心大起,究竟谁这么大的排场进京,不禁抬头看去,一张再熟悉不过的容颜出现在视线里,没有丝毫准备,似有什么猛然击中了心房,突如其来的疼痛几乎令人窒息。 赵徽一身戎装策马入城,头盔下的脸庞黝黑刚毅,面带微笑,却不掩风尘倦怠之色,身边是亲自出来相迎的荣孝郡王赵德。兄弟二人久别重逢,路上说说笑笑,率领部下向皇宫的方向而去。 葭雪目送赵徽离开远去,看着马上的背影消失在街道远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向义忠王府附近的一个客栈,静待天黑。 不消片刻,明睿郡王赵徽凯旋的消息就传遍了京城,客栈茶楼等地都在说这件事情,葭雪没有刻意打听也将此事听了个大概。原来去年昭华帝南巡,从杭州回京,途经姑苏之时,一道八百里加急奏折送到了龙船上。云南白族土司段成康乃旧大理国段氏后人,妄图复辟大理国,发兵叛乱,攻打纳西木氏土司一族,占领了丽江。木氏土司死于战乱,世子于战乱中逃脱,去往昆明沐王府求援。 奏折送到昭华帝手中时,沐王府已发兵帮助木世子夺回了丽江,段成康退守腾冲瑞丽两地,依仗澜沧江天险与沐王府对峙抗衡。恰在此时,邻国缅甸趁机发兵边境,沐王爷指挥云南驻军与缅甸交战,主要兵力都上了边境,仅留两万兵马在澜沧江继续剿灭段成康。 听说昭华帝看完奏折龙颜大怒,赵徽主动请缨去云南平乱,直接从姑苏赶往云南,历时足足八个月,终于将段成康斩首,消灭了残余部队,又协助沐王爷打败缅甸大军,这才启程回京。 在她隐居长青村的那几个月间,赵徽千山万水远赴云南,少数民族不服汉族统治已久,民族矛盾摩擦不断,澜沧江穷山恶水,危险可想而知,平乱的艰难程度难以想象。 如果那时候知道赵徽去了云南,葭雪一定会跟着过去和他并肩作战,她不能让他死在她不知道也看不到的地方。现今赵徽平安归来,这些如果也就不存在了。即使没有那段无果的爱情,他上辈子是她的弟弟,这辈子是她的师兄,都是她最在乎的亲人。 入夜之后,葭雪换上夜行衣,飞檐走壁进入义忠王府,看到赵弘进入大门,行色匆匆疾步而走,葭雪当即跟踪,来到了赵弘的书房屋顶,揭开屋顶两块瓦片,将屋内情况尽收眼底。 “王爷,云泽失手了。” 赵弘重重一拍桌子,怒道:“你不是说他是有名的杀手吗,怎么连个女人也杀不了!” “王爷息怒。”手下战战兢兢,“云泽说步氏武功高强,他不是步氏的对手,他还说,步氏让他给您带个话儿。”话说至此期期艾艾,似是十分难说出口。 赵徽不耐烦地道:“有什么话快说。” 那人小心翼翼地道:“步氏说您要是再咄咄逼人,她就要亲自来取您的性命了。” 赵弘心头一凛,突觉背心凉了一凉,他知道步葭雪的武功高,所以才不择手段想要利用她铲除赵徽和赵德,那次计划失败,他就退而求其次,要步葭雪的命。步葭雪在赵徽心中分量有多重他比谁都清楚,杀死了步葭雪,对赵徽就是剜心刺骨的痛,赵徽害得他们父子到如今这般田地,他就要杀了赵徽最心爱之人,让他一辈子都活在失去至爱的痛苦之中。 然而,那个女人武功之高,竟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杀不死步葭雪,又扳不倒赵徽,赵弘越想越烦躁,胸口憋着气,随手拿起桌上的砚台狠狠砸在地上,价值连城的墨玉砚台登时粉身碎骨。 “侄儿好大的火气啊。”忽然间,窗外飘进来一个悠闲戏谑的声音,带着丝丝冰冷的嘲讽,最后一个字说完,书房大门被推开,一道高大挺拔的影子出现在门口,剑眉星目,脸色黑沉,径直走进来坐在椅子里。 “九叔什么时候来的,下人们也不通报一声,侄儿好去接您。”短暂的吃惊之后,赵弘恢复平静,对赵徽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赵徽出现在书房门口的一刻,潜伏在房顶的葭雪呼吸一乱,连忙凝神屏气,不能让他发现她。 赵徽拍着椅子扶手,冲赵弘笑道:“本王是翻墙进来的,你的那五个护院十个保镖都没发现我,谁来给你通报。” 赵弘脸色一变,一群废物,那么多人连赵徽怎么进来的都发现不了,强颜笑道:“虽说九叔比侄儿大不了几岁,但毕竟是长辈,翻墙有辱您的身份,再说,侄儿又不是不欢迎九叔,九叔何必把侄儿府邸的大门当摆设。” “当然,如果是我的尸体,侄儿就更欢迎了吧。”赵徽笑得和蔼可亲,仿佛真是一个疼爱子侄的慈祥叔叔。 赵弘故作惊讶道:“九叔何出此言?” “弘儿所图,不就是九五之尊和本王这颗头么。”赵徽神态自若,依旧笑得亲切,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如刀,“鹿死谁手尚是未知,本王劝你一句,莫要自寻死路。” 赵弘眸子一冷,“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徽起身,盯着赵弘一步步走过去,说出的话语里隐含威胁之意:“不要再招惹她。” “呵呵,九叔怕了?”赵弘咯咯冷笑。 赵徽悠然道:“本王怕什么,就算你把这事捅到父皇跟前,没有证据你就是信口开河,倒是你,离死期不远了。” 想到刚才手下转达步葭雪给他的话,赵弘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难道那步葭雪真敢来杀他? “她的武功不在我之下,区区一个义忠王府能难得了她?”看到赵弘害怕了,赵徽很满意他这种反应,拍了拍赵弘煞白的脸蛋,“你要是不听我的,赶紧让你手下去给你买一副上好的棺材,礼部给你办起丧事来也方便。”勾唇冷笑一声,低头附在赵弘耳边,森然道:“届时无需她出手,我就亲自了结你。” 赵弘双腿一软,两只手撑住身后的书桌才勉强站稳,盯着赵徽,嘴角抽了几下却没说出一个字。 赵徽今天刚回到京城,宫里家宴结束,还没回到王府就听手下禀报了赵弘收买江湖杀手追杀葭雪一事,他立即来了义忠王府警告赵弘。如果赵弘还想活命,就该知道怎么做。 葭雪在房顶将叔侄二人的对话一个字不落地全听下来,赵徽来得及时,就用不着她出面警告赵弘了,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果然还是他啊。 赵徽走后,葭雪也悄然离开义忠王府。不知怎么,葭雪鬼使神差地走向了明睿王府的方向,理智却强迫她在中途改变了道路。 “师兄,谢谢你。”最终,也只有一句无法当面说出来的道谢。 天一亮,葭雪就离开了长安,南下九江府,回到阔别两月的飞霞岭。 回到飞霞岭时,葭雪刚刚来得及过二十岁生日,她没有精力去想如何给自己庆贺生辰,因为一路北上南下赶路两个月,途中所见都是干涸的小河和田间枯黄的农作物。今年的老天爷格外地不赏脸,全国大旱,从立春开始就很少下雨,田间作物成活率极低,眼瞅着夏收在即,北方的田间地里却都是死了一片又一片的小麦。 一年绝收,就没有下一年的粮种,没有粮种,将来的粮食又从何而来,老百姓赖以活命的粮食,都死在了这场天灾里。 而南方种植的水稻,也因为缺水而成片成片地死去,然而,在大旱了四个多月之后,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笼罩了整个黄河长江中下游流域。 这场久违的甘霖没有给百姓带来希望,反而越下越大,接连下了一个多月,黄河长江水位暴涨,多处河流决堤,山洪暴发,淹没了不少村庄。凤凰寨在飞霞岭的半山腰,后山是供给水源的河流,看其地形结构,凤凰寨岌岌可危。 刘岚当机立断,下令全员撤离山寨,带上水和粮食,去附近地势高又平坦的地方搭帐篷避灾。 第87章 第二世 八十五 葭雪从飞霞岭北上长安的时候,正值春旱,她来回两个月在路上没见到一场春雨,途中见到过几次祈雨仪式,在路上听百姓聊天,几乎人人都在发愁今年的粮食,再不下雨,很有可能就绝收了。今年绝收,明年的种子都断了,朝廷却不会在意这些,土地税银照收不误。 从前明张居正推行实施“一条鞭法”后,大靖朝廷为了增加国库收入,亦效仿此法,直接向农民征收税银。 大靖建国后,施行了“摊丁入亩”的政策,废除了人头税,然而土地的赋税却越发严重,前明晚期,东北崛起女真部落建立金国,北方还有鞑靼虎视眈眈,大靖建国至今时间并不长,未过百年,为了抵御女真和鞑靼,还为了镇压农民起义,农民除了土地税,还要为朝廷缴纳“三饷”,虽然征收比例比前明要低很多,但仍旧令农民苦不堪言。 朝廷征税,农民不像以前那样缴纳粮食布帛即可,而是要折换成银子,只能把粮食卖了,而在卖粮的时候往往会遭受商人的压价,只得将粮食贱卖,就算是丰年,变卖粮食缴纳了税银之后,口粮也所剩无几了。年成不好,官府却还会来收税,百姓卖儿卖女卖妻的事情屡见不鲜。 丰年都有人饿死,何况在这天灾绝收之年,北方的小麦和南方的水稻熬过了春旱,却都泡死在了大雨里,河流决堤山洪暴发,房屋冲毁,人畜难以幸免,这些农作物也都被洪水淹没冲走。 这一年天灾遍布南北,唯有巴蜀西北一带幸免于难,西北甘肃银州等地本就长年干旱,今年的春旱对这里也没什么影响,只是夏季大雨,陕西北部的延州延绥等地亦被波及,雨势虽不及江南一带,但连续数月下雨,山体受到侵蚀,大部分百姓居住的窑洞发生了坍塌,死伤无数,两府百姓有数万人无家可归。 益州有天府之国的美称,今年又是个丰收年,可一地之丰收,又如能解得全国之灾荒? 在大雨连续下了将近半个月的时候,葭雪就隐约觉得不对劲了,为了防范于未然,她亲自下山进九江城采购粮食,但城中粮行的老板却都闭门不开,都道铺子里没有存粮,外地粮食还没运送过来,无粮可卖。再加上城中富户也都囤积粮食,粮价飞涨却无处可买。许多买粮的老百姓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都一筹莫展。 葭雪知道这些粮行老板打的什么算盘,无非就是想趁灾年大赚一笔,她才不信什么无粮可卖,趁夜在各个粮行都搜查了一圈,果然在仓库和地窖发现了许多粮食。葭雪为了防止粮行老板运走粮食,点了老板的穴道给他嘴里塞进了一颗药丸,这药丸是治疗胃病的,她谎称是毒/药,吓得粮行老板唯命是从,眼睁睁看着她带人搬空了仓库,丢下了一张银票。 又过了半个多月,大雨依旧,飞霞岭上有凤凰寨开垦的田地,农作物都快被泡死了,幸亏葭雪早先采购了足够多的粮食,才不至于忍饥挨饿。刘岚担心山洪暴发,命令众人带上清水粮食撤离山寨,来到了飞霞岭山脉里的一个小山坡,这里地势高,山顶地形平坦,最适合避难。 自从刘岚接管了凤凰寨,在她的治理之下这里俨然和村子无异,一寨子的人都在刘岚的指挥之下有序地离开,身上背的手上拿的都是赖以活命的东西,马车里装的是粮食和烧开的清水,用油布覆盖得严严实实,年轻力壮的男人则背着孩子,所有人顶着风雨下山。 一行数百人在风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小山坡上,那里也有附近村子的村民前来避难。不过来的人都不算多,都是一些家中房屋被大雨冲成了危房或依山而居的村民,他们为了安全,提早来此避难。 凤凰寨在当地名声极好,从不骚扰村庄抢夺粮食欺压百姓,村民们也都不害怕他们,有几个胆大的还上前跟认识的人打招呼。 刘岚葭雪刘英等人把帐篷分派下去,土匪们顶着风雨扎好帐篷,入内避雨。一切忙活完毕,都快到傍晚了,忽听轰隆一声,对面山体发生了严重的滑坡,暴雨冲刷着泥土石块以极快的速度落下,不消片刻就将山脚下的房屋砸毁埋没。 屋子里有没有人都不得而知,如果有,在这种情况下必死无疑。 众人看得心惊胆战,一向杀伐果断的刘岚也不禁变了脸色,“我的天!幸亏咱们走了,山寨肯定保不住了。” 虽然在夏季,但接连不断的大雨还是让夜晚变得冷气渗人,到处都是水,根本没有柴火可以燃烧取暖,葭雪把山寨里的二十辆马车整理出来,在车篷顶上盖了油布,运起内力大声道:“我们是凤凰寨的人,家里有孩子的,都过来进马车避雨!” 在此避难的村民正担心孩子受凉生病,听得此言,立即送妻儿过来,进入马车避雨挡寒。一辆马车里可以容纳六个母亲各带一个小孩,二十辆马车勉强将在此避难的孩子们全部收容入内。 葭雪只是举手之劳,在这些村民眼里却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对她感激不已,纷纷道谢。 九江府位于长江中游,飞霞岭属于庐山山脉,鄱阳湖与长江相连,是天然的蓄水池,可以为长江分担洪水,然而这连续一个多月的大雨,鄱阳湖的蓄水量早就超出了平时承受的范围,长江决堤几乎是随时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在这里避难十天,许多村民带来的水和干粮都已消耗完毕,第十天中午雨停了一个时辰,陆续上来了许多村民,个个面带惊色,奔走相告,都说长江决堤,发了洪水,很快就会冲到这里。 比洪水更令人担忧的,是粮食和水源的问题。 凤凰寨人多,葭雪采购的粮食顶多只能再撑十天,带上来的水却早已饮用完毕,这个山坡上没有溪流,每一滴水都弥足珍贵,天上下着大雨,许多百姓接雨水使用,却因为没有柴火,喝了雨水而生病者比比皆是。 葭雪空有回春妙手,在这种情况下,对这种最简单的病根本束手无策,而百姓土匪为了抢夺粮食清水互相残杀的现象也越来越多。后来还是葭雪使用了命轮里从来没有使用过的种田功能,按照命轮的指示在后山坡一个洼地里找到了一个泉眼,泉眼每天出水量都不多,勉强只够每个人饮用一碗。 然而,每天能喝上一碗水已经是想当不容易了,为了防止有人独占水源,葭雪亲自守着泉眼,有人意图不轨就出手教训,她以高超的武功名震飞霞岭,有贪心之人也不敢去轻易招惹她。 第十二天傍晚,忽有轰隆之声自东北方传来,顷刻之间浑浊的大水席卷而过,浩浩荡荡波涛汹涌,将所经之处的农田房舍全部淹没摧毁。 飞霞岭附近的大小村落几乎无一幸免,地势低的被洪水淹没,地势高的却又被泥石流摧毁,这一场天灾,死亡的百姓不计其数。 众人聚集在山头,看着山脚奔腾而过的洪水,上面漂浮着建造房屋的木梁,还有随处可见的浮尸。 山头上幸存于此的人们不约而同地看着山脚的洪流静默不语,有人无声而泣。 房屋,农田,庄稼,全都毁了!即使他们熬过了这场洪水,到了秋收的时候,他们又有什么钱去给朝廷交税?给地主交租? 有些佃户暗自祈祷,希望他们的主家被洪水冲走,这样他们就不用交租了,但如果主家幸存,为了找回在这场洪水中受到的损失,更会变本加厉地盘剥佃户,断掉他们所有的活路。 让葭雪更加忧心的不是洪水,而是洪水之后的瘟疫,尤以鼠疫为甚。 洪水爆发时,大水令大量的鼠类聚集在无水的高地,人类也来此避祸,老鼠和人类的接触增加,加大了细菌病毒的传播范围。而且在夏季,大量的死人和动物都会使得蚊蝇急剧滋生,病菌传播速度比平时增加了几十倍。 许多人即使躲过了洪水,也会死在这场瘟疫里。 在这里足足躲了二十五天,洪水终于退去,久违的艳阳高挂天空,到处都是人畜尸体,臭气冲天,村民们陆续回家,等待朝廷赈灾的粮食果腹。 然而,在灾民们的等待中,却传来了一个令他们绝望的消息。 北方鞑靼和东北金国趁大靖受灾之际联手出兵,同时大军压境,金国攻打山海关,鞑靼攻打云州。朝廷派遣贾代善任元帅,出兵西北迎战鞑靼,因平乱有功晋封为明睿亲王的赵徽则领兵前往山海关迎战金国。 巴蜀丰收的粮食,原本朝廷是要作为赈灾之用,此时却全部调往了西北和东北,供给军队所需。 南北两地在天灾里幸存下来的百姓,在一次次的等待中,天天都有许多人饿死病死。 在得知朝廷没有赈灾粮食下来以后,各地的流民暴动如雨后春笋一般纷纷出现,从南到北,迅速席卷全国。 凤凰寨已被山洪冲毁,数百土匪无处可去,匪首火凤凰刘岚,带领手下土匪和受灾流民抢了九江府的府库粮食,杀了九江知府,正式揭竿而起,成为江西境内首个发起暴动的组织。 九江府府城存粮仓库地势略高,幸免于难,洪水去后,知府乔郴不仅不开仓赈灾,还为了政绩谎报灾情。满城的饥民,连饭都吃不上了,还怕什么官府,刘岚和葭雪商议过后,带领手下抢了府库的粮食,还有一些流民抢了城内几家富户家的粮食,穷了几辈子的贫民何曾见过这些富贵东西,除了抢粮食,还有人为了金银珠宝大打出手,死伤了不少。 流民之中,手脚慢的老弱妇孺很多都一无所获,即使有人抢到了粮食,一转身也被其他力气大的精壮男人抢了去。 就在这个时候,刘岚凭借武力强制征收流民们抢来的粮食,统一做饭,人人有份。初时有人不同意,凤凰寨的人好说歹说就是不肯交出粮食,最后没办法,只能使用武力抢夺了粮食。 非常时刻,以理服人根本就行不通,乱世之中只有丛林法则。 刘岚说到做到,人人都有饭吃,自民变开始,土匪出身的刘岚成了当地流民的领导,她的队伍除了从山寨里一直跟随她的人,不断有流民加入,流民加入的初衷很简单,跟着火凤便不会饿死。九江知府被杀,刘岚成了通缉犯,此地不宜久留,她们便带领民众前往宣城府。 第88章 第二世 八十六 九江府至宣城府路上会经过六个县,湖口彭泽两县亦是一片汪洋,路上不断有流民加入刘岚的义军组织,抢夺县衙府库粮食,一路东行至宣城府。宣城府城尚未受灾,治下泾县却被淹没,大量灾民涌入府城。宣城知府组织当地武装队伍对抗流民,却不敌刘岚手下不到一万的人马,宣城府不过半天就被攻破,宣城知府弃城逃亡。 进城之初,刘岚就立下了各种严格的规矩,不许扰民欺民,禁止欺凌妇女弱小,一旦发现立即斩首! 这支队伍虽然是流民和土匪组成,但纪律严明,进城之后很快博得了百姓的好感。 刘岚在宣城停留做休整,开始整编队伍。 葭雪对军事知识知之甚少,还都是看军旅电视剧知道一些,她依着记忆把队伍按照人数分为班、排、连、营、团、旅、师,但现在人数不多,顶多只排到营。 在宣城府,葭雪在前来投奔的灾民之中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面黄肌瘦的尹昕带着一个六岁和一个刚满两岁的孩子前来投奔,军队虽然收女人,却不收带着孩子的女人,尹昕被拒绝的时候遇到了前来巡视的葭雪,激动地大声呼唤她的名字。 分别了大半年,姐妹二人抱头痛哭,葭雪把尹昕带了回去,刘英见到尹昕亦是激动无比,一问之后才知,在上个月洪水还没有爆发的时候,连续数月的大雨把长青村的房子都下成了危房,倪父喂猪的时候猪圈倒塌,当场被砸死了,倪母受了刺激,没多久也跟着去了。夫妻二人顶着大雨把双亲安葬,没过多久洪水来袭,倪壮把尹昕和两个孩子救到了高处,他自己却被洪水冲走了,至今音信全无。幸亏当初葭雪在长青村购买的房子地窖十分牢固,没有被洪水冲垮,尹昕在地窖里拿出了葭雪给她的匣子,看到里面面满一盒的碎金块无比震惊,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听说义军来了宣城,她就带着孩子前来投奔了。 而傅清和薛缃在成亲之后就举家搬到了府城,他们家没有受灾,也没有被义军抢了财物,如今正住在宣城城西的一处小院里。 葭雪安顿了尹昕,下令搜寻倪壮的行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危险来临的时候倪壮把妻儿放在首位,没有抛下他们独自逃命,可见是个负责的好丈夫好父亲了,尹昕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家,葭雪怎么忍心她再失去这些来之不易的幸福。 大半年没见薛缃,葭雪来了宣城就去看她,傅家见到葭雪时都齐齐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当初那个小哥儿竟是个姑娘,还是义军的首领之一,傅清身有功名,对朝廷可谓一片忠心,这次受了灾没办法,在义军的统治下讨生活不能明目张胆反对他们,他对葭雪的态度却不冷不热,话里还有几分不满。在他看来,发起暴动已是谋反大罪,更何况葭雪和刘岚还是女子,这种行为于女德大大有亏。 葭雪和傅清话不投机,也不怎么来见薛缃了,薛缃如今刚怀有身孕,葭雪给她开了安胎的药方,千叮万嘱自己给她的那匣子黄金不能让傅清知道,即使将来面临最坏的情况,好歹也给自己留条后路。 薛缃和傅清夫妻感情日益深厚,哪里听得进去,还对葭雪如此不信任她的夫君有所不悦,但两人到底有感情基础,薛缃在面子上还是敷衍应承了一番。 此事之后,葭雪就不再去傅家了。半个月后,有手下来报,在投奔义军的流民中发现了一个叫倪壮的人。 原来倪壮救了妻儿,自己被洪水冲走,抱住一根浮木才保住了性命,人却被冲走了好远,途中他爬上了一棵柳树,等洪水退了才上岸回乡寻找家人,可那时候尹昕已经带着孩子来府城了,倪壮一路追寻打听,听说义军到了宣城,暂时找不到妻儿,他有心参军,便前来报名,没想到竟和尹昕重逢。 倪壮决心加入义军,尹昕十分支持,她在宣城买了房子安了家,表示会尽心尽力照顾两个孩子,倪壮只管放心去。 安然今年十岁,还是个孩子,葭雪不忍让妹妹跟着自己东奔西跑,便让她留下陪伴尹昕,好歹她也练了一身的功夫还懂医术,留下也能保护尹昕母子。安然原想跟着姐姐,可看到尹昕一个人拉扯两个小孩,这天灾人祸的年头处处都有危险,她就答应了葭雪的安排。 今年长江黄河淮河中下游流域都遭遇了百年一遇的大洪水,各地灾情不一,受灾最严重的地区则集中在安徽北部和江苏北部的淮河至长江中间一带。早在五月份大雨不断的时候,葭雪就听闻朝廷派遣了直隶总督、江南河总督、两江总督、安徽和江苏巡抚五个二品高官进驻苏北灾区治理水患。然而官员在如何疏导洪水的问题上争论不休,各级官员在救灾中欺上瞒下中饱私囊,河防工事也不加以整修,任由黄河淮河长江水位暴涨而不加治理。 到了六月份中旬,洪泽湖蓄洪量早已超过承受范围,五个高官上奏皇帝,请求开闸放水,通知百姓转移,昭华帝的回复竟是不到万分危急不能开洪泽湖堤坝,开闸泄洪前提前通知百姓也不可行,他以黄河古沟决口为例说: “民情刁悍,只知为己,不知为人,即如今年古沟之决,使先谕高邵之民,高邵之民,必将以为护未急之淮扬,而先殃我现成之百姓,万方阻止,何以办理耶?” 皇帝的命令是在不开洪泽湖堤坝的前提下缓解安徽水情,为的就是不让洪水灌入京杭大运河,影响朝廷财赋物资运输至关重要的漕运河道。 五个大官商议之后,在洪泽湖下游开挖水道,引导积水出海,这亡羊补牢的措施却为时已晚,洪泽湖高邮湖决堤,淮安府的兴化、泰州、盐城地区皆成一片汪洋。 安徽洪水失控,位于其东的运河也遭受牵连,到了七月份,运河也是洪水滔天,将两岸地区尽数浸灌。在运河水与洪泽湖水双重夹击之下,下游与上游民众同样受难,洪水肆虐席卷了江苏淮安府、徐州府、扬州府的十九个州县和安徽凤阳府、颍州府、的十七个州县。昭华帝为了江苏的利益选择牺牲了安徽,然而两地还是毁在了这场天灾里。江南粮食颗粒无收,死伤失踪了数十万百姓,这些都是邸报上的数据,说不定还有所隐瞒。 当刘岚率领军队进驻宣城府时,安徽江苏两地早已一片汪洋,皇帝的命令和五位治水高官的争论之事亦传到了这里,刘岚听罢冷笑道:“皇上视百姓性命如草芥,开闸泄洪竟也不许通知百姓提前转移,仅仅是为了防止出现少数人阻拦的情况,在皇上眼里,多少百姓的命也不如漕运重要,呵,这种皇帝,咱不反他反谁!” 葭雪对昭华帝此举亦是深恶痛绝,她看过许多小说,主角往往会面临选择牺牲一个人救大多数人还是牺牲大多数人救一个人的难题,都是生命,主角是人,却要做出上帝的选择。可这种情况不一样,即使昭华帝偏向江苏,选择牺牲安徽,但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开闸泄洪,也还是可以提前通知百姓,起码能挽救百姓的生命。然而,这个天下地位最高的人,亲手将子民送入了黄泉。 除了江西刘岚的一股势力,湘楚之地的郢州也有一股较大的起义军,领导者是岳阳驿站驿丞之子,名叫常璠。北方的陕西、山西、河南等的地区,也有义军数量以惊人的速度增长起来。 北方陈通,南方常璠,江南刘岚,成为了全国三股势力最大的起义军。 独木难支,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陈通、常璠、刘岚都有联手的意愿。三股势力的领导者决定在洛阳会师。 此时,距离九江起义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刘岚葭雪带领逐渐壮大的队伍北上,沿途经过庐州、阜阳、许昌,一路势如破竹,顺利抵达洛阳东南方的汝州县,陈通已经拿下汝州,两拨人马在汝州会和,等待常璠来此。 初冬时节,刘岚带领已经有一万多人的队伍进入汝州县城,在县城门口接待他们的却是陈通的一个手下带领了一支不足三十人的队伍,为首的那人态度不冷不热,隐隐有几分以长官自居的傲气。 刘岚虽然名扬大靖,但却并不是什么好名声,在读书人眼里,一个女人不守妇道去当土匪,还发起流民起义成为义军首领,是该千人唾骂浸猪笼淹死的,而在其他义军眼里,起义打仗都是男人的事,女人的作用就是传宗接代暖被窝干活,刘岚再怎么有威望,陈通却未必真把她当回事。 若非领头的人默许,手下之人又怎敢以这种态度来对她?葭雪一见之下就明白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刘岚自从当了凤凰寨匪首,这种鄙夷从来就没断过,她只是个女人,却干了“男人的事”,能生存到现在,刘岚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却仍旧遭受着各种各样的冷嘲热讽。 陈通这是把她当做来投靠的残兵败勇么,才刚来就给她们一个下马威。 在看清刘岚的容貌时,来迎接的一干人等全都呆愣了片刻,他们原以为土匪出身的刘岚是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却没想到她竟长得娇俏动人,只是神采飞扬,眼神锐利,毫无一般女子的温柔婉约。她身边的林蘅更是美艳不可方物,眉眼五官似有江南烟雨傲雪寒梅,身上却隐隐散发着杀伐之气,令人心中绮念方生便被震慑住。 第89章 第二世 八十七 小修 “下官罗岩,奉陈将军之令,恭迎刘姑娘。”迎接之人回过神,高声说道,上前一步,“陈将军已在县衙恭候多时,姑娘请。” 刘岚葭雪一行人在罗岩的带领下来到县衙,她和刘英、韩放、袁韧等队伍首领前往前厅会见陈通,其他人则由罗岩安排住处。 进入大厅,只见厅内已有数人,首座那人看似四十来岁,长相并不出众,一双眼睛处处透着精明。 葭雪对陈通的队伍早有所了解,陈通出身商贾,即使坐在这里成了一支队伍的首领,还是掩盖不了长期以来的商人气息。两边下手坐着的人都打扮各异,她虽都不认识,但料想在座之中必定有陈通的军师,以玄门传人身份自居的黄新,以前是个算命先生,其人的真实本事不得而知。陈通自起义以来从未吃过败仗,但葭雪心里十分清楚,这并非都是黄新神机妙算的功劳,如今大靖内忧外患,主要兵力都用来迎战鞑靼和金国,陈通的对手仅有西北大军,而且因为天灾粮食短缺,陈通每每都能抢到粮食,而西北大军内部也有问题,如果没有鞑靼和金国压境,他们的起义很难有现在的规模。 在看到他们进入的时候,许多人面上的惊异之色不可抑制地流露出来,陈通从椅子上起身,走过来笑道:“没想到两位姑娘竟貌如天仙,真是大大的惊喜啊!” 葭雪闻言心中十分不快,刘岚面色微沉,淡淡地道:“陈将军,刘岚如约前来,不知常将军到了没有?” 陈通道:“他在江城遇到点麻烦,可能还要等几天吧,且不管他,今晚设宴,本将军给姑娘接风洗尘。” 刘岚疏离而礼貌地说道:“有劳陈将军,不知将军接下来有何打算?是等常将军到了,咱们一起攻下洛阳吗?” “先不提这个,姑娘既然来了,还是先作休整吧,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议。”虽然陈通说得很平静,但葭雪仍旧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异光。 陈通给刘岚葭雪安排的住处是原县令的官邸宅中一处小院,她们还有一支不足百人的娘子军队伍,都就近安排在了这个小院邻近的院子。葭雪出了大厅,走了一段路之后对韩放道:“韩大哥,你去打听打听陈通的队伍还有洛阳城的情况。” 韩放领命而去,袁韧则出去安排手下士兵休整。 进入小院,刘岚皱眉道:“陈通根本就没把咱们放在眼里。” “我也没把他放在眼里,这种人,呵。”葭雪岂有不知,但如今的形势,她们的队伍根本成不了气候,除了合作没有别的选择,但陈通想吞并她们的队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刘岚愤然,冷笑道:“等他见识了咱们的本事,也由不得他不服。” 此时刘英过来道:“岚姐,冬衣物资的账算出来了,一万零八百七十二套冬衣,一共花费四千一百两银子,还有你说的要买炭,我算了算,至少也要两千两银子。” 刘岚愁眉紧锁,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从起义到现在,处处都需要花钱,从寨子的废墟里翻出来的钱购置武器军备早都花得一干二净,后来都是葭雪出钱,也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少钱,拿银票黄金出来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可她再有钱,这几个月下来估计也花得差不多了。 葭雪想了想道:“一会我给你七百两黄金,除了买冬衣和炭的钱,剩下的都买成肉,给大伙加餐。” 刘英笑道:“好,我这就去找人过来领钱置办。” 刘英走后,刘岚一直盯着葭雪,探寻的目光似要看穿她的什么秘密,探寻地问道:“妹子,我一直有问题想要问你。” “你是想问我怎么会有那么多银子吗,我也不瞒你,我会变银子的法术。”猜出了刘岚心中疑问,葭雪一边整理箱子一边抬头冲她神秘地微微一笑,她能拿出那么多金银,刘岚不可能不怀疑,刘岚并非常人,葭雪很信任她,告诉她这个秘密也无妨。 “这怎么可能!”刘岚不可思议地脱口惊呼,赶紧捂住了嘴巴。 葭雪低声道:“这是个秘密,连我妹妹都不知道,你可千万守住了。” 刘岚目瞪口呆,依然不敢相信,可事实摆在眼前,葭雪的行李就几件换洗衣裳,从来没见她有过装金银的盒子,难道她真的会点石成金这种只存在与传奇话本中的法术?忍不住苦笑道:“你既然会这个法术,完全没有必要当土匪的,现在又带着流民起义,弄得自己这么辛苦,你有没有怪我当初留下你?” 葭雪停止了手里的活计,笑道:“怎么会,岚姐你是我此生最佩服的人,留在飞霞岭,我不会后悔,跟着你起义造反,我更加不后悔。岚姐,你相信吗,总有一天,女人可以出门不受约束,可以上学可以当官,可以做生意可以保家卫国,可以当教书先生可以当大夫救死扶伤,女人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情,并非只有相夫教子这一条路。”等回到现代,她也可以做许多事情,唯独不包括继续被父母兄弟压榨吸血了。 刘岚被这番“大逆不道”的话震惊地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好久好久才回过神来,心间霍然开朗,埋藏了很久很深的一个念头疯狂破土而出,汹涌澎湃,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小时候会有不甘心的想法了,展颜笑道:“没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谁说只是男人的事情,女人也可以的!不怕你笑话,如果我去考武举,武状元非我莫属!世事难料啊,我终于实现了上阵杀敌的梦想,却变成了‘反贼’,父亲泉下有知,只怕要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骂我大逆不道了。” 两人相视一笑,正说着韩放回来了,有要事禀报。 韩放出去这一会,将洛阳城的消息和陈通的军队情况都打听得清清楚楚,洛阳现任知府名苏樾,是前科的状元,陈通来此时攻打过洛阳城,但在苏樾的带领下,洛阳守卫固若金汤,陈通没能拿下,只能退而求其次攻打了汝州县。 听到洛阳知府的姓名之时,葭雪觉得有点耳熟,回想了一下,这个苏樾应该是林家的故交,是她小时候见过的那个人,在林如海和贾敏成亲的时候她还出手救过此人一次,苏樾和林如海同年参加春闱,林如海因林昶去世而无缘殿试,苏樾竟然考了状元。能在这种情况下死守洛阳城,看来苏樾也是有几分本事的。 陈通麾下有两万余人,攻下汝州后剩下一万七千余人,但军队纪律不甚严明,所经之处都要抢掠百姓,尤其以富户为甚,不仅抢其财物,还占人/妻女丫鬟肆意凌/辱,五天前陈通占领汝州县城,就放任手下士兵抢掠了三天,不仅富户惨遭涂炭,连/城中平民百姓也多人受难。相比之下,刘岚的队伍人数虽然不及陈通,但纪律严明,途中很受百姓拥戴。陈通这种分明就是小人得志的类型,葭雪知道,她们和陈通合作不会太久的,如果陈通依旧我行我素,放任手下士兵欺压百姓,那么她就要将他取而代之了! 现在是秋末冬初,刘岚的军队已经开始筹备过冬物资了,而陈通却因为银钱短缺,过冬物资到现在还没着落,眼下是他最为头疼的问题。 听完手下汇报,刘岚脸色一沉,打发韩放出去,冷笑道:“陈通这种行径跟那些打家劫舍的土匪有什么区别!”说完自己不觉好笑,她曾经也是土匪,却从来不干这种欺压百姓的事情。 “他再这么下去,迟早自作自受,只是咱们跟他合作,义军的名声怕是要毁了。”葭雪沉吟长叹,有点后悔来洛阳跟陈通会和,但既然来了就没有回头路,得好好想想下一步路该怎么走,能吞并陈通的队伍最好,若不能,也不能被他们牵累了。 刘岚想了一会儿,眼前忽然一亮,正色道:“妹子,我有个想法。你不是有钱么,陈通正缺钱,咱们拿出一万两银子来,逼他整顿军纪,如果他同意了,势必会军法处置许多人,这样一来,他在队伍中的威望就会大大降低。如果他不同意,咱们还能反客为主,拿这笔银子来牵制他,还能在军队里得个好名声,你觉得怎样?” 葭雪听完分析片刻,觉得此计甚好,笑道:“我同意岚姐的提议,不过我觉得他同意的可能性不大,如果他不同意,咱们就只拿一半的钱给他。中饱私囊这种事到处都有,我宁愿都用在将士们身上也不想落入贪婪之人手里,五千两银子也尽够了。” 刘岚点头同意,皱眉叹道:“说实话,我宁愿把这笔银子给常将军也不想给陈通,常将军队伍的名声可比陈通好的多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过来,到时候陈通想一人独大,可不能够了。” 葭雪练了二十多年的点石成金法术早已大成,给常璠的钱亦早有所准备,她也很厌恶陈通,但现在一走了之却得不偿失,只盼常璠能早日赶到汝州,双方联手好牵制陈通。 晚饭时分,韩通备好宴席,派人来邀请刘岚葭雪刘英韩放袁韧等人前去赴宴。 县衙大厅灯火通明,黄新和罗岩等四人作陪,一桌的酒菜香气四溢,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刘岚诸人一见就微微变了脸色。葭雪虽然有钱,但物资短缺,她们几个首领平时吃的东西和众士兵无异,在这种饥荒灾年,陈通还能弄到这样的菜色,当真是会|享受。 “刘姑娘请坐。”陈通拍了拍自己身侧的椅子,示意让刘岚坐过去。 刘岚等人入座之后,道:“陈将军真是大方,弄到这些菜,想必费了不少心思吧。” 陈通不以为然地道:“也费不了什么事,虽然物资匮乏,但给诸位接风洗尘,可不能薄待了去。听说刘姑娘以前是凤凰寨的大当家,应该是海量吧,来,我敬你一杯。” 刘岚举起酒杯,不动声色地道:“不敢当,应该是我敬陈将军才是。” 罗岩亦举杯敬酒:“有了刘姑娘相助,咱们大军可真是如虎添翼,攻下洛阳指日可待。” 刘岚饮罢道:“既是合作,攻打洛阳,我们当然会尽心尽力。” 陈通拍着胸脯道:“接下来的事由本将军指挥即可,像刘姑娘林姑娘这般仙子一样的人物,打打杀杀多不合适,就留在汝州,等我们的好消息便是。” 第90章 第二世 八十九 陈通以第一领导人自居,定下了攻城计划,安排部署兵力,对刘岚和常璠说话时也隐有几分指挥的意思。 刘岚和常璠对陈通的颐气指使都有所不满,暂且压住不提,整编队伍清算人数,陈通的队伍一万七千多人,刘岚的队伍一万零八百左右,常璠的队伍不足八千,三军一共不足三万人,还有一些伤病,真正能上战场的不到两万五千人。 洛水从洛阳南北纵穿而过,为防止敌军从水中潜入,洛水南北两端均有铁栅栏封死,城墙之下都有护城河,护城河里也布满了渔网铃铛,一旦触及就会拉响警报。 洛阳易守难攻,陈通已经试过几次,即使付出惨重伤亡的代价过了护城河也难以攻破城墙,他自起义以来从未败过,却在洛阳知府苏樾手里栽了跟头,他暗自发誓一旦拿下洛阳,必定将苏樾斩首祭旗! 若他们能有贾代善手里那般的几十万兵力,攻打洛阳,以人海战术硬上也并非没有胜算,但他们现在才不过两万多人,经不起伤亡,几番商讨,陈通的军师黄新提议常璠带领一部分人马佯攻城东,吸引对方兵力,主要人马攻打城西,只要拿下城西,进入洛阳,双方会和就可以将洛阳守军全歼。 刘岚却不同意,理由是他们的军队人马本来战斗力就不强,人数不足三万,要吸引对方火力,人少了根本就达不到佯攻的掩护效果,即使佯攻能蒙蔽对方,主力军攻打城西也非易事,若拿不下来,佯攻的士兵就等于是白白送死。最重要的是洛阳城外有护城河,最窄的宽度也有二三十多米,攻打有护城河的城池,最常见的方法就是截断水源用沙袋来填河,他们不足三万人,如果采用这种方法,光填河就得白白牺牲几千人,他们现在人太少了,根本牺牲不起,更何况洛水上游是朝廷的势力范围有兵马守卫,他们几个武功高的潜伏过去没问题,但带着人去填河,根本不可行,被发现他们就是死路一条。 陈通这个计划,明摆着是要消耗掉常璠本来就不多的兵马,刘岚据理力争,反对此计,陈通一拍桌子怒道:“这不同意那不同意,那你来说怎么办?” 早先刘岚就拿到了洛阳的地形图和葭雪商讨了几个计策,都在护城河前一筹莫展,后来葭雪想了一个险之又险的法子,刘岚不忍让士兵做无谓的牺牲,思前想后,终于同意了她的提议,此时说道:“洛阳只有东西两处城门,南北为洛水,洛水两端的城墙上只有瞭望塔,驻兵虽然比平时多,但总体上还是不及城门守卫,我的队伍里有几个轻功高强的兄弟,由林家妹子带着他们夜渡洛水,等他们潜伏入城暗杀掉守城守卫,斩断绳索放下吊桥。只要吊桥一下,咱们大军入城,就能拿下洛阳了。” 常璠不同意陈通的计划,乃是恨其让自己白白送死,但他对刘岚的计划也有顾虑,说道:“护城河里布满了渔网铃铛,一旦过河就会触发警报,若被守城士兵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刘姑娘手下的高手莫非真有水上漂的功夫?” 刘岚自信满满地道:“当然,若他们没这个本事,我怎么会提出这个法子呢。”刘父是武状元,遗憾自己没有儿子,也不曾用心教导指点女儿武功,刘岚全凭着自己的努力学会了骑射功夫,练了一手好箭法,百步穿杨不在话下,拳脚功夫却有点弱了,对付一般的乌合之众没问题,遇到武林高手就没辙了,她不会轻功,但寨子里有几个轻功高明的人,葭雪的武功也是有目共睹的,只要他们能顺利过河,攻城就成功了一半。 此计乃是用最少的伤亡成本达到最大的成功目的,刘岚如此自信,常璠就没再反对了,陈通也没异议。葭雪立时召集人手,准备入夜过河奇袭。 汝州县距洛阳城有一百里路,义军连夜出发,冒着冬夜严寒向洛阳而去。次日天亮,大军抵达洛阳三十里外,安营扎寨,轮流休息。洛阳戒备森严地等了一个白天,也没等到义军攻城。 天黑之后,葭雪和参与此次行动的两人换上了夜行衣,先一步向洛阳赶去,大军随后悄无声息地向洛阳城进发,为了隐藏行踪,都没有点火把,借着朦胧的月光缓缓前行,在洛阳城东外十里处,又放缓了速度,一点一点地向洛阳逼近。 葭雪三人来到洛阳城南洛水之旁,此时天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护城河水缓缓流淌,河底铺着渔网铃铛,但好在铃铛都没有浮在水面上,他们以木板为辅助,施展水上漂轻功,在水面上滑行漂移,没有触发警报,很快渡过此处宽约三十多米的护城河。 葭雪三人成功渡过护城河,上岸之后,摸向洛水和护城河交接的栅栏处,开始向上攀爬。 三人翻过栅栏,内城洛河两岸都有高墙,三人甩上铁爪,迅速攀爬上墙入内,干脆利落地杀了瞭望塔上的士兵,确认了方向,一路向城东疾掠而去。 虽是半夜,但洛阳城内巡逻十分森严,时不时都能看到几个士兵提着灯笼在街上行走,三人悄悄跟了五个巡逻士兵,突袭杀死了四人,留下一人问清口令之后灭口,三人换上士兵的衣裳,一路畅行无阻地走进了瓮城。 两人负责暗杀瓮城的守卫,葭雪直奔外城,走上城墙箭楼,门口都守着士兵,葭雪身着洛阳守卫军的衣裳,天黑光线暗,都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她若无其事地装作路过,经过窗户时,趁人不留意伸指一弹,将一颗刚刚点燃的强效迷香弹进了箭楼屋中。 那颗迷香燃烧之后无色无味,很难被察觉,没过多久,屋内的弓箭手都抵挡不住阵阵袭来的困意而睡去。葭雪和两个属下会和,三人再次经过箭楼门口之时,她忽然出手点了门口两个守卫的穴道,进入箭楼斩断吊桥绳索,在窗外点燃了信号烟花。 吊桥放下,信号弹一出,葭雪三人就暴露了行踪,他们三人迅速出来,二话不说就和城墙上其他守城士兵交上了手,三人武功高强,攻了守城士兵一个措手不及,解决了城墙上的士兵,直接从城墙跃下,斩杀了城门口看门的士兵,立即打开城门。 他们的行踪一暴露,立时就有传令兵跑去知府衙门禀报军情。 瓮城的士兵被解决了大半,很快有别处的士兵来此支援,葭雪他们打开城门之后守在门口,出来一个杀一个,他们只须支撑到义军来此即可,没过了多久,忽有呐喊之声自东方渐渐逼近,正是义军大举来袭! 此时知府苏樾得到消息,匆匆部署人马迅速赶来城东救援,却为时已晚,他还没到,义军已经拿下了城门和瓮城,两军人马在朱雀大街短兵相接,一时间杀伐四起,暗夜之中血肉横飞,昔日繁花似锦的洛阳城一夜之间化作了修罗战场。 城中百姓被杀伐之声惊醒,个个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藏在任何可以躲藏的地方,地窖,床底,衣柜,祈祷战事早日结束,千万不要殃及自己。 洛阳的兵力不足八千,陈通之前攻打洛阳不下,乃是因为洛阳有护城河,义军没有可以填河的工具和人力,兵力太少,他们死伤不起,守城士兵又勇猛异常,弓箭手战斗力十分强悍,但此时已经入城,他们有两万多人,城中士兵又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义军势如破竹,很快从城东将官兵逼退至城西。 陈通怨恨苏樾,入城时就下了命令,不论生死,绝对不能让苏樾离开洛阳。 葭雪和苏樾有过两面之缘,对此人人品如何并不知情,苏樾是前科状元,能守住洛阳至今也还算个人才,但他们现在是阶级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所以对于陈通这道命令,她并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一夜之间,洛阳城尸横遍地,自此易主。 快到五更天的时候,刘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对刘岚汇报道:“岚姐,你快去知府官邸看看,罗岩和汪成他们几个为了抢女人打起来了!” 刘岚葭雪闻言大怒,两人立即策马向官邸奔去。官邸是历代知府的起居府宅,早在全国各地开始出现流民暴动之前,苏樾就将家眷送回了京城,如今的官邸只有他一人居住,此刻苏樾下落不明,府内只剩一群下人。苏家的家底不难打听,数代单传,代代为官,积累了不知多少财富,纵使苏樾没有将全部的家当带来洛阳,但这里的财富在普通人眼里也是极为惊人的,义军占领洛阳,苏家就首当其冲会被搜刮一空。 在官府眼中的义军就是反贼,反贼洗劫官府,刘岚也没有什么异议,却明令禁止属下在抢劫之外还凌/辱其家眷丫鬟,一旦发现定斩不饶。陈通放任手下奸/淫/掳掠,本就让她不满,现在还在她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情,让她岂能不怒。 官邸前院,罗岩和汪成各抓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的手腕,怒目而视,吵得不可开交。那丫鬟满眼惊恐瑟瑟发抖,泪流不止,连开口哀求也不敢说。 除正在争吵的二人之外,亦有其他不少士兵在抢掠财物之外争抢丫鬟,到处都能听见女孩子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和哀求哭泣声。 士兵们得意的笑声,女人恐惧的哭声,男仆们临死的惨叫声,所有的声音交织错落,充斥在脑海里,犹如一把尖刀,刺得心底某个地方蓦然疼痛,葭雪握着剑的手忍不住开始颤抖起来。 刘岚勃然大怒,大声呵斥道:“都给我住手!” 第91章 第二世 九十 正在劫财抢人的士兵都只顿了一瞬,望了她们一眼,转身继续着刚才未完的事情。不仅陈通,在他的手下看来,刘岚和常璠都是来投靠陈通的,哪里有资格指挥他们。 葭雪怒不可遏,再也按捺不住,闪身挥剑,两道剑影划过,罗岩和汪成突觉耳边冰凉,紧接着一股钻心的疼痛骤然爆发,二人不得不松开了那丫鬟的手腕,各自捂住耳朵,有鲜血不住地从指缝里渗出,地面上两只血淋淋的耳朵格外刺目。 “你,你竟然削了本大爷的耳朵!”短暂的震惊之后,罗岩指着葭雪怒目而视,一刀向她劈过去。 叮当一声,罗岩手里的大刀撞上了一杆枪头,正是刘岚随手抄起落在地上的半截枪杆投掷过来,为葭雪挡了一击。同时,葭雪飞起一脚,将罗岩踢飞数丈开外。 变故突起,其他人都纷纷向这边跑来,将她们二人团团围住,个个按上武器,准备随时开战。 此时韩放和袁韧带领兵马前来,将官邸包围,刘岚扫视了一圈周围士兵,冷声道:“你们抢钱我不管,但我绝对不允许你们欺负老百姓。你们谁再敢碰那些女孩子们一根手指头,就不是削了你们耳朵那么简单了!” 汪成忍痛啐了一口道:“刘岚,你不要太过分!我们是陈将军的人,怎么也轮不到你来管!” 刘岚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冷哼一声道:“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话,陈将军那我自有交代。来人,把他们看起来,若有谁再欺负苏府里的丫鬟下人,就地处决!”说完招手唤了刘英过来,附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刘英点了点头,和其他几个女兵把院子里的丫鬟都带了下去。 刘岚和葭雪扬长而去,任由罗岩汪成破口大骂也不予理睬,出了官邸,袁韧上前禀报道:“将军,苏樾突围逃离,陈将军率军去追了,现在还没回来。” 刘岚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紧接着传下命令,禁止义军扰民,凡掳掠百姓者,若劝阻不听就地正法。她和常璠的军队纪律严明,这条命令实则只针对陈通的军队。陈通不在洛阳城,他的军队本就纪律散漫没什么约束,他一离开,这群人就更无法无天了,刘岚借着这个时机整顿纪律树立威信,顺便还能削弱陈通的军队,对她毫无坏处,等陈通回来,他若大发雷霆要对战,他们就趁势杀了陈通接管队伍。陈通明摆着有侵吞她和常璠的意思,岂能让他如愿以偿。 天亮之后,陈通才回到洛阳城,去的时候有上百人,回来却只有寥寥十几人,个个都十分狼狈。 葭雪和常璠都有探子回报,说陈通追击苏樾了五十里路,遇上了贾代善派遣来的先头部队,正是毅勇伯卫翎率领了一队轻骑军先行洛阳,不想途中巧遇,卫翎不仅救了苏樾,还和陈通大战一场,差点让他有去无回。卫翎放了话,荣国公的十万大军于五天后抵达洛阳,要全歼他们三人所有人马。 陈通没能杀死苏樾,又吃了败仗,本就心情烦闷,回来听说林蘅趁他不在削了他两个副将的耳朵,刘岚还杀了他的几个士兵杀鸡儆猴,登时怒火上窜,气势汹汹地去找刘岚兴师问罪。 此时刘岚和葭雪组建的医疗队正在救治伤员,陈通怒火冲天不顾阻拦冲进临时病房,怒吼道:“刘岚,你好大的胆子!” 刘岚麻利地给一个断了手臂的伤员处理伤口,头也不抬地缓慢说道:“陈将军,请你出去,等我救治了伤员再跟你解释。” 陈通一听更是怒不可遏,指着那个因断臂而痛得面色煞白的伤兵道:“本将军还没这个废人重要?” “他不是废人。”刘岚抬眼,目光冰冷如剑,“你看看清楚,他是你的士兵,奉了你的命令攻打洛阳城,他若是废人,也是拜你所赐!” 那伤兵断了一臂,即使能保住命也不能留在义军了,陈通的军队是不会养活闲人的,他残疾了本就难过,听陈通说他是废人,脸色骤然惨白如灰,眼里蓄满了泪水却咬牙忍住。 刘岚经历过父亲断臂而断送前程的事情,因此对残疾的士兵更加同情,那些残疾了不能继续打仗的士兵都可以去葭雪那里领一笔丰厚的抚恤金,买房置地,离开了义军也能活下去。这个伤兵被自己的首领视为草芥,却被刘岚尽心关照,此时对刘岚已是满心感激。 刘岚给那伤兵包扎结束,命人给他喝了安神止痛的药,这才去洗手,脱下染血的罩衣,跟随陈通出去。 葭雪担心陈通在盛怒之下会对刘岚动手,跟着刘岚一起出去,万一有变,她也能及时保护刘岚。 “刘岚,你胆肥啊,趁老子不在,竟敢动老子的人!”陈通此时怒火攻心,一改平时的和气,居高临下地质问着眼前的女子。 刘岚丝毫不惧,淡然道:“请问陈将军,你为何而起义?你战斗的目标和意义又是什么?” 自九江起义以来,葭雪根据自己所学的历史知识和刘岚分析过中国古代历史上几次有名的农民起义,细数起来,农民起义的领袖却很少是农民,大部分都是吏员和商人,有一定的经济文化和人脉基础,可以制定规则领导军队,但这也决定了这些领导人起义的目的绝对不是为了农民的利益,而是为了他们自己,推翻旧王朝来建立以他们自己利益为中心的新政权。 所以封建王朝交迭更替,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农民还是过着被压迫剥削的日子,葭雪从来不相信陈通和常璠能真正为了农民而起义,陈通的目的不言而喻,自然是为了当皇帝凌驾于人,可这个人目光短浅,占了天时,却不知人和,失了民心,他就注定不会成功。 陈通被刘岚问得一愣,起初,揭竿而起不过是为了生存,他行商多年,被官府压榨得苦不堪言,但现在他的心思目标越来越大,自是想将当朝皇室取而代之,但在刘岚洞穿一切的眼神之下,这个目的竟说不出口,咽了口唾沫道:“这还用说,都是被官府逼得活不下去了,不起兵谋反大家都没活路。” 刘岚接着道:“既然大家都是被世道所迫之人,为何陈将军却放任手下士兵抢掠百姓?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这个道理不需要我说,你难道不懂?若你去一个地方就任由手下士兵欺凌百姓,还有谁会来你的队伍。陈将军,你若执意如此,我就只有带着我的人离开了。”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有钱说什么风凉话,我这一万多人每天的吃喝拉撒可都要钱,不让他们去抢,你给我出钱么?”陈通哪里听得进去,语气却软了许多,权衡利弊,没有继续追究刘岚杀了他手下的事情,愤愤地走了。 贾代善大军在即,他早就听说过荣国公的大名,哪里敢硬碰硬,若刘岚一走,他这好不容易拉起来军队岂非要葬送在荣国公手里,这是他最不想要的结果,再加上刘岚是他们之中最有钱的人,起义最缺的就是银子,他不能在这时候放弃这个财神。陈通多番考虑,只得将此事轻轻揭过,背地里却没少骂过,待荣国公这个麻烦了结,他就要筹谋一番,将刘岚和常璠干掉,收编他们的队伍。 洛阳知府的官邸目前是刘岚的队伍暂居之地,陈通的士兵抢掠苏家的财物,刘岚和常璠的士兵也没闲着,若不让他们也去抢一点东西,只让陈通一人独大,其他人心里都不痛快,两人不约束士兵抢掠财物,但绝对不许欺凌府中的下人丫鬟们。 苏樾走得匆忙,留下了不少钱财,还有一些瓷器,士兵们都是流民出身,只认金银,对瓷器一概不懂,把碍事的大瓷器都砸烂了,士兵们找到了几个小件精致的瓷器,呈送给刘岚,当个喝茶的茶杯还可以用用。 刘岚端着茶壶和几个形状色彩各异的茶杯走进葭雪的房间,拿了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给她斟了一杯茶,笑道:“这苏樾真是会享受,茶叶虽然是旧年的,却也是上好的龙井,你尝尝。” “我对茶叶又没什么研究,喝茶就当解渴了。”葭雪拿起小盖钟抿了一口,觉得手里的杯子有点眼熟,但又有点不大一样,杯子质地细腻,五彩绘了兰草兰花,色彩艳丽栩栩如生,便不由多看了两眼。 “这是成窑的五彩小盖钟,价值不菲呢。”刘岚见葭雪对这杯子有点兴趣,随口解释。 “成窑五彩小盖钟。”葭雪低声重复了一遍,蓦然想了起来,这东西在《红楼梦》里出现过!就在刘姥姥游大观园那一段,妙玉给贾母奉茶用的是这个成窑五彩小盖钟,因刘姥姥喝过一口,妙玉嫌脏不要了,宝玉要了来又送给了刘姥姥,刘姥姥虽然是村妇,却是有见识的,知道这成窑五彩小盖钟的价值。葭雪心中霍然劈过一道闪电,难道这个苏樾是妙玉的父亲?算算妙玉比黛玉大了五六岁,现在妙玉都还没出生呢。不过仅凭这个成窑五彩小盖钟就推算妙玉是苏樾的女儿也有点站不住脚,成窑五彩小盖钟虽然名贵,却并非只有苏家一家才有,葭雪联想到妙玉,也不过是自己的胡乱猜测罢了。 现在的葭雪根本顾不上这些,她要考虑的事情是贾代善即将到达,一支不足三万人的军队对战十万大军,根本就是鸡蛋碰石头,胜算微乎其微,他们才刚刚占领洛阳,又不得民心,若不想想办法,洛阳只怕也守不住。 葭雪看着刘岚,心头忽然一亮,问道:“岚姐,令尊当年是荣国公的部下,你可了解荣国公的作战风格?” 第92章 第二世 九十一 “父亲当年随同荣国公收复云州,平定西北,征战十几年,可因为我是个女孩子,他很少跟我讲战场上的事情,我只记得他偶尔提了一两句,说元帅善用奇兵。”刘英回思往事,眉间一缕愁绪萦绕不去,叹了口气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乃是用兵上策,荣国公善用奇兵,兵力又是咱们的五倍,咱们只有比他更出其不意,才能以少胜多。” 葭雪沉思片刻,说道:“是啊,卫翎放了话,说荣国公五天后抵达洛阳,我看未必,他极有可能提前到达,一旦兵临城下,我估计咱们守不住洛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嗯,咱们这次攻打洛阳损兵折将,还剩下两万多一点人,死守洛阳行不通。”刘岚忽然想到了什么,铺开地图,指着黄河道:“朝廷大军渡过黄河之后就是首阳山,这里地形特殊,大军无法成阵,我军可在此处埋伏,我命一队人马偷袭,诱敌深入,咱们重制的机关车就能用上了。” 葭雪点头道:“诱敌之计能成固然好,若荣国公不上当,我还有个法子,咱们双管齐下,更稳妥些。” “我也有个想法,说不定咱俩都想一起去了。”刘岚和葭雪默契地会心一笑,两人异口同声地说了两个字:“粮草。” 刘岚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烧了他的粮草,咱们就胜券在握了。” “这么重要的任务,我自然当仁不让。”葭雪扬眉一笑,主动包揽了这个任务,谁让自己的武功是义军之中第一人呢,没有人比她更能胜任这个任务。 刘岚笑道:“除了你我也不放心别人啊,切记,安全为上。” “那当然了,我还挺喜欢我这颗脑袋的,不会轻易交出去的。”葭雪说得轻松,心里却不敢大意,已经有了几个跟着她一起去的人选,她忽然抿唇一笑,“岚姐,咱们要不要传点话给荣国公的大军?” 刘岚立即问道:“什么话?” 葭雪分析道:“你想,这次水灾,黄河淮河长江都遭了秧,士兵之中肯定有很大一部分人的家乡被冲毁,亲人离散生死不明,势必军心不稳士气不振,我想正是因为如此,荣国公在云州打了快半年才险险取胜,他们刚从云州回来,朝廷又派遣他们来打我们。咱们只需煽动煽动,就能让对方大军心理崩溃无心再战,对上士气高涨的义军,荣国公还能有几分胜算?” 刘岚眼前一亮,击掌道:“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可想到义军内部也是问题重重,刘岚高兴之余,仍不免有些发愁。 以往刘岚率领的义军每拿下一座城池,必定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并效仿李自成打出了天下田地人人均分的口号,因此来投奔者众多,不过数月就发展壮大有上万余人,但这次拿下了洛阳,陈通却只将洛阳粮仓分了一部分给刘岚和常璠,其余大多数都一人独占。其实开仓放粮吸引百姓投军壮大队伍,陈通以前也经常做的,只是现在多了个刘岚和常璠,万一饥民投奔到了他们的队伍,对陈通来说得不偿失,此人锱铢必较,再跟他纠缠下去,连自己队伍的名声都要毁了。 刘岚眉头一动,计上心头,这次对战荣国公是个好机会,借机铲除陈通,整肃军队,不然别说起义成功,就算达到前朝李自成的规模都很难。 刘岚和葭雪定下计策,当天就去和常璠陈通商议,恰好他们也想到了焚毁粮草,三人一拍即合,派遣了一支五千人的先头部队先去首阳山选址准备伏击,另分四千人渡过黄河,待葭雪成功焚毁敌军粮草,退回此处之时好接应她。 此时葭雪已带领十个胆大心细身手好的人轻装上阵,渡过黄河打听消息,朝廷兵马声势浩大,路上百姓无有不知,他们伪装成逃荒百姓,一路跟着卫翎路上行踪,三天后进入新乡府境内,在新乡府发现了贾代善大军。 六月时,贾代善带兵出征云州,云州战役历经数月,凯旋时士兵人数已不足出发时的三分之二,将疲兵累,回到京城没多久就又被派遣南下平乱,只带了十万兵马。贾代善少有败绩,昭华帝对其十分信任,认为不足三万人的义军只是乌合之众,不足畏惧,十万兵马足矣。 朝廷大军路过新乡,在新乡府城之外山脚下安营扎寨就地休息。葭雪带人绕路上了大营附近的山,居高临下观察大军内部情况,看起来他们连续赶了好多天的路,大军有些疲惫懒散,每个人看起来懒洋洋的,但军营外围的守卫却没有丝毫松懈,而守卫最森严的地方,正是运送粮草的车队。 葭雪和部下商议之后,几人决定等到半夜三更,守卫换班之际趁机潜入,现在已经入冬,入夜之后天气严寒,守卫怕冷,都会轮流烧火取暖,正是他们渗透进去的大好时机。 十二月北方的夜晚寒气逼人,风冷刺骨,葭雪内力深厚,这种程度的寒冷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其他跟着她一起来的人也都是常年打熬筋骨的青壮汉子,身体素质比一般人强得多。他们在山头隐蔽至未时,悄然下山,来到早已选定的渗透地点,等一队巡逻士兵过去,两个哨岗士兵换班之时,葭雪突然闪身上前,那两个士兵将将看到她就已被其手中匕首割断了咽喉,其他人立即上前,扒了他们的衣裳换上,迅速进入大营。 尸体则被葭雪配制的化尸水腐蚀,很快化为腐水渗入泥土。 葭雪暂定的计划是她和五个人去焚烧粮草,还有五个人去烧战马,战马遇火会受惊,就会在大营里横冲直撞,可以给他们创造逃跑的机会和拖延救火的时间,亦能确保粮草彻底焚毁。 一路上避开巡逻队伍,偶尔有几个发现他们的士兵还没来记得喊叫出声就被葭雪以极快的速度斩杀,他们六人都换上了士兵的衣裳,没有惊动大部敌军,来到了重兵把守的粮车附近。 粮草是军队的重中之重,因此这里的守卫也更加森严,除了团团围住粮草马车的二百人员,还有两支队伍在附近巡逻,葭雪心弦紧绷,她早已做好了恶战一场的准备,焚烧掉粮草,想要全身而退是很难了。 忽然间,远处火光突起,随之而起的尖叫声惊破了这个冰冷的冬夜:“走水啦!快来救火!” 冬天天干物燥,本就容易起火,马厩干草最多,正是起火的高危所在,风助火势,烈焰汹汹,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战马被大火所惊,尖叫嘶鸣到处乱跑,将不少前来救火的士兵撞伤踩死。 睡梦中的士兵被惊醒,来不及穿冬衣就起来逃命救火,在一片惊慌失措的救火声中,葭雪没听到喊抓刺客的声音,看来他们的伪装还没有被识破。看守粮草的士兵也被大火惊动,分派了一部分人去救火。 此时时机正好,葭雪六人拿出刘岚改装过的弓/弩,三人用点燃用蘸了桐油的羊毛包裹的箭矢射向粮草车上的麻袋,箭矢带着火焰扎进麻袋,迅速燃烧起来,与此同时,其他三人则射杀守卫士兵。 粮草着火,士兵被杀,葭雪等人行踪暴露,一部分士兵慌忙救火,其余之人大声喊叫着“抓刺客”,向他们发起进攻。 现在大营火势汹汹,战马受惊四下乱跑,逃命救火的士兵乱成一团,葭雪等人穿着士兵的衣裳伪装,躲过一个帐篷就混入惊慌乱跑的士兵之中,趁着夜色漆黑火把照明有限,以弓/弩暗杀士兵,吸引分散了几十人的兵力。为了确保将粮草彻底焚毁,葭雪拔剑而出,纵身跃入留守粮车的几十人士兵之中,手中长剑交织成天罗地网,顷刻之间,二十多人倒地身亡。斩杀守卫的同时,葭雪只要看到有士兵拿着火把就必定劈手抢夺扔上粮车,刚刚被灭火的粮草麻袋又腾起大火,如此再三,所有粮车都腾起了冲天的火焰! 达到了目的,葭雪不再恋战,吹了个口哨,示意其他人任务完成,立即撤退。 此时,贾代善早已闻讯而来,迅速做出指令安排,守住各个出口,骑兵营驯服受惊战马,一百步兵就近在河中提水灭火,其余士兵搜查刺客,一旦发现就地正法! 葭雪的两拨人马皆已暴露,他们武功再高也难敌人海战术,按照葭雪之前想出来的法子,十一人且战且退,抢夺战马,路上看到帐篷就放火,争取逃跑的时机。 帐篷里除了是士兵的休息之地,还有许多棉被棉袄等易燃之物,马厩火势未灭,粮草车大火又起,帐篷又被他们烧了一路,士兵们既要追人又要灭火,军营火光四起,人慌马乱,葭雪等人折损了四人,被擒住两人,其他人抢夺了几匹战马逃出军营,纵马向南方疾驰而去,卫翎立即率领两千兵马追击。 主帅营帐之中,副将正在给贾代善汇报战况,马厩粮车均被焚毁,营中帐篷也多半被烧,刺客一共十一人,杀死四人活捉两人,还有五个人逃跑了。 贾代善听完,花白的两道眉毛狠狠地一抽,他怎么也没想到这股反贼这股反贼胆大包天,竟敢夜袭军营焚烧粮草,十万人兵马的军营竟然没能将他们全歼,还被烧得损失惨重,如何让他不愤怒震惊。贾代善毕竟久经沙场,心理素质过硬,没有被今天的突袭事件扰乱心神,立即着手准备善后事宜,等待卫翎回来禀报。 葭雪五人不敢懈怠,一路狂奔至天亮,来到了黄河北岸十里处,和义军来此接应的四千人马会和,与卫翎率领的追兵正面对上,两军人马殊死相搏! 撤退至此,葭雪身上已多处受伤,肩上两处箭伤,肋骨也被长矛捅了一下,其他人也伤得不轻,但好在都不在要害之处,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来此支援的义军队长是常璠的属下,对她说道:“林将军你们先行一步,这里交给我们了!” 第90章 第二世 八十八 小修 那样再自然不过的语气让葭雪心头一堵,刘岚亦是不满之极,眼里含了一丝冷气逼人的笑意,“陈将军,你知道我是怎么当上凤凰寨大当家的么?” 陈通饶有兴趣地道:“愿闻其详。” 刘岚扫视了众人一眼,缓缓道:“我暗杀了凤凰寨的首领张天放,射瞎了金刀寨寨主黄猛的一只眼睛,杀了几个妄图坐上大当家的人,九江知府也被我一刀砍死。我这林家妹子更是了不得,武功高强,一招就把黄猛给杀了,连江湖上有名的杀手云泽也是她的手下败将,这攻打洛阳,陈将军当真不让我们参与么?” 此言一出,陈通等人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刘岚和林蘅长了一副千娇百媚的模样,没想到竟然有如此歹毒狠辣的手段,陈通想要提亲的想法立即散地干干净净,这种毒如蛇蝎的女人可不敢碰。 可转念一想,能在土匪窝中立足,在乱世之中能拉起一支近一万多人的队伍,这几个女人若没有手段,如何能做到这些? “刘姑娘名震江南,是我失礼了。”陈通笑得十分勉强。 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刘岚心中冷笑,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陈将军,不知你们的过冬物资可曾准备齐全?” 如今已经入冬,粮食短缺倒也罢了,过冬物资却是一笔让陈通最为头疼的大开支。虽然攻打下了汝州,但城中富户多数闻风而逃,他们抢夺过来的钱财购买冬衣木炭根本不够。 刘岚道:“我可以给你提供银子,一万两。” 陈通等人又是一惊,一万两可不是小数目,她竟然没事人似的说送就送了。细细回想起来,在得到的所有有关刘岚队伍的消息中就从来没有她们缺钱的时候,不知她们有什么手段,总有银子能买到队伍需要的东西。 陈通并不推辞,笑道:“如此,多谢刘姑娘了。” 刘岚立即道:“且慢,陈将军,这笔银子我可不能白给你。” “不知姑娘有何条件?”陈通商人出身,察言观色乃其多年修来的本能,他早就知道刘岚不可能凭空出钱,必是有条件,这条件很有可能还很高。 刘岚侧目看着陈通,神色凝重,语气不容反驳:“我的条件很简单,陈将军的军队里有几个烧杀抢掠奸/淫/妇女的人,对这种欺压百姓小人得志的败类,希望陈将军以军法论处,斩首。” “这……”陈通面露难色,黄新罗岩也变了脸色,他们对这种事情都是默许的,尤其对抢劫了富户的家眷丫鬟,不折磨死也去了半条命,若真的答应了刘岚的条件,至少有三十多人都要处死,势必影响军心。 刘岚刚说了送钱的事情,除了葭雪和她商议过早已知晓,此时没什么反应,倒是刘英韩放袁韧惊了一大跳,他们都知道凤凰寨早都没钱了,从宣城府到汝州这一路上他们所有的花销都是葭雪出钱,这一万两银子肯定也是她的了,这一万两不是小数目,刘岚送得这般轻飘飘,三人都有心劝阻,但又听到她所提的条件,都暗自松了口气。 陈通是商人出身,对金钱的敏感比一般人更甚,一万两银子不仅能解决其麾下大军过冬物资问题,还能置办一批军械,及时解决他的燃眉之急。然而刘岚的条件却十分苛刻,要求他军法论处所有奸/淫/掳掠的人,其实他手里的万余大军,除了那三十多个小头领这种事情干得最多,也有上千士兵干过,若刘岚较真算下去,除了那些小头领,连士兵也要斩杀数千人,对他来说可谓损失惨重,尚未攻城就自损兵力,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做这种事情。 如果陈通答应了,既损了他的威望又削减了他的势力,如果他不答应,就没有银子来置办军备物资,军队没有军备,战斗力就不堪一击,这亦是令他焦头烂额的问题。无论他选择什么,刘岚都不会吃亏。 陈通收了对刘岚的瞧不起,心底滋生出一缕怨恨,这女人以重金为诱饵削弱他的兵力,他做出的任何选择都是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 这场酒席在各怀心思的虚以委蛇中草草结束,陈通说要考虑两天,刘岚葭雪便和属下告退,回到休息之处,刘岚对葭雪道:“我看他是不可能同意了。” 葭雪冷笑道:“我那一万两银子可不是好拿的,两权相害取其轻,他多半会选后者。” “这事就先这样吧,我得想想怎么打洛阳城,苏樾不简单,咱们这次遇到强敌了。”想起接下来的目标,刘岚不禁有些发愁,他们三方军队会师,一共也不过三万人,攻打洛阳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两人又聊了几句,各自回房休息,葭雪回到房间,看到桌子上放了一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迹,正是手下应她的要求送来的邸报,看邸报能了解各地形势,所以葭雪每天必看。 葭雪洗漱之后,拿起邸报细看,看到上面出现了“明睿亲王”四字,身子蓦然一震,急忙看下去,邸报上的内容还没看完,她整个人都僵住了,脸色瞬间白得可怕,喃喃脱口:“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出事呢……” 那封邸报写得清楚明白,东北战事胶着不下,双方各有胜负,但大靖先是天灾又有百姓起义造反,东北大军物资难以为继,现在又将将入冬,东北苦寒之地不宜久留,再拖下去山海关势必要失守,赵徽为了取得胜利,带了十个武功高强胆大心细的士兵夜入金军大营行刺,成功斩杀金军元帅和几个要紧的将领,但在撤退的时候被发现了行踪,遭遇金军追杀,十个手下全军覆没,赵徽则不知所踪生死不明。 金军失了主帅无人领导,又被大靖军队连夜偷袭,伤亡损失惨重,不得不退兵,东北战事以大靖胜利告终。同时,在云州迎战鞑靼的贾代善亦得胜归来,还没休息就奉旨南下往洛阳平乱,现在还在路上,洛阳知府苏樾只要守到贾代善前来,义军要攻下洛阳就是难上加难了。 纸张从指间滑落,葭雪颓然坐在床沿上,心脏跳动的地方似有烈火烧灼的滚烫疼痛,脑子里一片茫然,唯有生死不明四个字不停地飞旋回响,让她忍不住去想那个最不希望的可能。 这一年多以来,从云南到山海关,赵徽辗转各地战场,如果现在她不是义军的首领之一,她一定会去东北寻找他的下落,可如今肩上责任重大,她怎么能抛下同伴队伍一走了之。 如果赵徽还活着,若他归来,他们下次再见就是在战场上了吧。 一个是大靖皇子,一个是起义的反贼,他们都有了足够也必须将对方杀死的理由。 在此之前,葭雪早已想到她有很大的几率会对上贾代善。世事无常,九年前她跟随林海南下姑苏,途中和贾敏相识结缘,彼时如何能想到,很多年后,她会在战场上和贾敏的父亲拼个你死我活。 虽然今年遇上天灾又刚刚打过鞑靼的贾代善军队战力大不如前,但其用兵如神经验丰富,葭雪也不敢掉以轻心,加上常璠他们三股队伍才不过三万人,军备物资当属刘岚的队伍最好,常璠和陈通都因为缺钱而极缺军械,这股临时凑起来的杂牌军对上正规军,胜算真的不大。 届时如果不能正面取得胜利,葭雪就要使手段了,仗着自己身怀绝技,行刺杀主帅一事。葭雪思绪纷杂,一会想着和陈通周旋一事,一会又担心赵徽的安危,又在苦思将陈通大军吞并的计策,辗转反侧了大半夜才渐渐睡着。 一天后陈通给了刘岚答复,果然不出她们所料,陈通没答应斩首属下的要求,但他急需用钱,说这笔钱就算是跟她借的,等攻下洛阳再还她银子。 洛阳城是中原最为繁华的城市,若拿下洛阳,陈通的确能抢来不少银子,但他却另有打算,只要将刘岚的军队收编过来,把她变成他的部下,这笔钱就属于内部开销,他就不用偿还了。 刘岚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故意作出考虑的样子,沉吟道:“在下和陈将军都是为了百姓起兵对抗朝廷,按理说我应该帮你一把,但陈将军,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没做到我提出的条件,这借钱也可以,但是我只能借给你五千两。” “五千两!”陈通吃了一惊,似乎难以置信,一万两变五千两,让他如何甘心,正欲讨价还价,刘岚已经接着说道:“常将军就快到了,他的军队也缺钱,另外的五千两得给他留着。” 三股起义军属刘岚最为有钱,陈通次之,常璠最穷。刘岚明令禁止属下士兵抢劫扰民,但她们却不会让将士们受苦,很舍得花钱。陈通则走一路抢一路,虽比不上刘岚富裕,却也能维持开销,唯有常璠的队伍最为艰苦,极度缺钱,也禁止士兵烧杀抢掠,所以刘岚说五千两银子留给常璠,陈通竟找不到阻止她而独吞这一万两银子的理由。 又过了两天,常璠的队伍抵达汝州县城。 常璠是岳阳府城外驿站的驿丞之子,自幼读书,身上还有秀才的功名,然而却因岳阳当地一个告老还乡的老臣看上了他的妹妹,要纳其妹为妾,常家只是小小驿丞,如何敢得罪那人,即使百般不愿也只得把闺女送过去。 常璠为了妹妹去府衙告状鸣冤,那老臣是岳阳知府的恩师,岳阳知府将常璠打了一顿板子轰了出去。常璠小妹不堪受辱,在给那老臣当了小妾第十天的时候就投缳自尽了。那老臣恨常小妹自尽损了他的面子,对常家多方打压,此后常璠科举都被那老臣暗中使了手段而落第,他心灰意冷,在岳阳发水灾的时候杀了那老臣为妹妹报仇,又杀了岳阳知府正式起义,带领流民北上洛阳。 刘岚、常璠、陈通在汝州县胜利会师,葭雪留给常璠的五千两银子解决了其队伍过冬物资和军械的问题,可谓是雪中送炭。常璠早就听说过刘岚林蘅的大名,虽然初时对女人起兵造反既震惊又不屑,但这几个月以来屡屡听到她们的事迹,不得不佩服她们,此时得了她们资助的银两,更是十分感激。 常璠是读书人,虽然经过了几个月战争的洗礼,让原本清秀的面容变得粗糙起来,却丝毫掩盖不住与生俱来的书卷之气,从书生到起义军首领,这条路也是十分不易,相比陈通,刘岚和葭雪更愿意与常璠合作。 第94章 第二世 九十二 卫翎追击了一夜,士兵们现在都有些疲累,而义军人数是他们的两倍,又斗志昂扬精神百倍,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葭雪放下心来,和其他伤员一起渡过黄河撤退至三皇山桃花峪,处理过伤口之后继续赶回洛阳。 果然不出葭雪所料,他们离开桃花峪的时候,义军已经打败了卫翎的人马,渡河返回,和他们一起返回洛阳。 其实不用刘岚刻意去传播,南方灾情的详细情况已由流民百姓之口迅速传遍了全国。这一年来大靖天灾不断,许多士兵的故乡都遭了灾,但他们身在军营,六月份水灾还没有大规模爆发的时候就去了云州迎战鞑靼,对天灾详情所知不多,得胜归朝,上头却下了死命令不许士兵回家探望亲人,没过多久就被派遣南下平乱,军心本就不稳,再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路上饥民众口相传的话,贾代善麾下士兵个个都心急如焚,恨不得插双翅膀飞回家乡。 卫翎追击失败,大营粮草彻底被烧毁,帐篷物资也焚烧了大半不能使用,没有粮草兵马难以为继,贾代善虽然生气愤怒却无可奈何,一方面就地命新乡知府协助筹措军粮,另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回长安,让户部兵部筹措军用物资送来。 如此一来,贾代善大军被阻新乡,暂时无法再向洛阳进发。 今年天灾人祸,有着天下粮仓之称的江南颗粒无收,各地府库的粮食又被义军流民抢夺一空,新乡府存粮也所剩无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贾代善气恼不已,派遣冯唐去附近的怀州府晋城府征收军粮。这些物资之事倒还罢了,率领大军最忌军心不稳,连日来各地灾情详细不断地传入军中,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出现了逃兵。 逃兵乃军法之重,一旦发现定斩不饶,贾代善抓住了几个逃兵杀鸡儆猴,起到了一定的威慑作用,然而不过数日,逃兵的数量越来越多,这些逃兵都被军法处置,剩下的人人心惶惶愤懑不堪,有人愤愤怒道:“咱们保家卫国四处征战,家乡受灾,朝廷却不管还不许我们回家探望,说不定父母妻儿早已不在了,咱们还当个什么兵!” 冯唐去晋城府怀州府筹措军粮还没回来,大营已经一盘散沙,士兵们都不再相信他们在云州时贾代善许下的诺言了,当初征战云州,贾代善说他们只管安心打仗,家中自有朝廷安抚照料,士兵们拼死拼活打了胜仗,却连回家看看都不被允许。逃兵越来越多,还未正式跟义军对战,贾代善就军法处置了自己手底下数百逃兵。 贾代善愁得头上白发又添了许多,要是再杀下去,反贼还没打过来,军营就先出现哗变了。后来他当着所有将士的面,许诺他将上奏皇上,给每个士兵分发田地,只要他们成功平乱,论功行赏,每个士兵家乡均可分到田地,且三年免赋。许下这样丰厚的条件,贾代善终于将哗变扼杀在萌芽状态,只待粮草物资齐备,就继续攻打洛阳。 将贾代善阻在新乡府时,陈通终于接受了刘岚和常璠的建议,开放粮仓吸纳饥民投军,附近流民闻讯纷纷涌来,短短数日,义军数量增长了一倍。人数增加,三人商议之后决定不再被动防守,主动出击攻打新乡府,另派韩放率领五千人连夜前往怀州府到新乡府必经之路修武县埋伏,准备偷袭冯唐打劫粮草。 此时冯唐从晋城府怀州府筹措了到了粮草,途经修武县时遇到韩放率军偷袭,恶战一场逃回新乡。韩放打劫到粮草,立下大功高兴不已,在检查之时才发现他劫到的全都是稻草,真正的粮食车队已绕行北方运往新乡,冯唐运送粮草,不过是为了掩护粮食安全运送回新乡而打的幌子。 义军攻打新乡,第一次正式和贾代善大军对上,流民组成的四万士兵对战朝廷训练有素的十万精兵,双方各有优势,义军胜在士气高涨,团结一致,朝廷大军军心不定,士气低迷,双方恶战数场,义军虽未攻克新乡,朝廷大军却也损失十分惨重,十万精兵至今已折损了一半。 葭雪伤势痊愈,准备再故技重施,趁夜潜伏入城,和义军里应外合攻下新乡,刘岚却不同意,说道:“洛阳一战之后,林蘅之名传遍天下,贾代善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必定小心谨慎,说不定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你呢,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去。” 在这里她只有三次机会,第二次小命玩完了,第三次还不知道又变成什么样呢,葭雪心头一凛,没有坚持一定要去,接受了刘岚的劝阻。曾经的她反复提醒自己这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总有一天她会离开这里,回到她改变命运的时间点,可从什么开始,她在潜意识里越来越没办法把这里当做虚假的一切,做不到袖手旁观,而是将自己融入其中。当天下大乱,刘岚揭竿而起,她也情不自禁地跟随这个她所佩服的女子,两人互相扶持至今,她心中一个大胆的想法越来越强烈,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她们要向这个世道宣战,创建一个朗朗乾坤新天地,让每一个人,每一个女人都可以堂堂正正地当一个独立的人! 葭雪打消了偷袭的想法,却没想到贾代善派人偷袭义军后方粮草储备营,而他自己竟亲自率军偷袭义军驻地大营。 常璠率军支援后方,陈通刘岚葭雪则率军对战贾代善。 这是交战以来贾代善第一次亲自上战场厮杀,多年后再见到贾代善,葭雪发现他骤然苍老了许多,这个久经沙场的老人已经年过花甲,岁月无情地在他的脸上刻下了痕迹,然而策马杀敌,气势却不弱当年,还是那个骁勇善战运筹帷幄的荣国公。 贾代善对义军几个出名的首领情况早有了解,见到刘岚,一枪挑翻三个士兵,沉声说道:“刘岚,你父亲当年还是我的部下,若你趁早弃暗投明,念你是故人之女,我可以跟圣上求情饶你一命。” 刘岚冷笑一声道:“原来荣国公还记得我父亲是你的旧部,可家父断了一臂受尽人情冷暖的时候你在哪?父亲死后,我母亲被逼死的时候你在哪?我被逼着嫁给一个糟老头子的时候你在哪?我击鼓鸣冤被县太爷打出来的时候你在哪?我被土匪头子抢去的时候你又在哪?现在跟我说这些,你不觉得好笑么!”话音未落,刘岚弯弓一连三箭射出,目标均是贾代善的坐骑。 这三箭来得迅疾突然,贾代善不及多想,跳下马背的一瞬,三支箭正中马头要害,那匹陪着他征战沙场的坐骑当场死亡。贾代善向刘岚疾冲而去,手中长/枪一挑,一招就将刘岚迫得落下马背。刘岚有百步穿杨的身手,近身交战却弱了一些,贾代善身经百战,刘岚哪里是他的对手,被逼下马之后,交手不过几招就显露了败态。 贾代善心存恻隐,看在她亡父的面上不忍真要了刘岚的性命,意图将其活捉,突然间一道剑光闪入,刺向贾代善握着枪杆的右手脉门。贾代善应变迅速,中途变招,弃了刘岚对战插手之人,和对方骤然对上,看到的却是一张熟悉的容颜,不由大惊脱口道:“步葭雪!你不是死了吗!” 葭雪当年是名满长安的女医,许多达官贵人家眷生病都请其医治,葭雪和贾敏时有来往,也经常给贾府家眷看诊治病,贾代善见过她几次,后来云州一役,葭雪为林昶取药,对战刺客营救赵弘,再后来她由皇上赐婚嫁给赵徽为庶妃,在迎亲路上被齐祎所杀,这些事情他都有所耳闻,时隔三年,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我是林蘅。”葭雪淡淡地回了一句话,手中长剑不停,刷刷刷连刺三剑,招招刺向贾代善铠甲未曾保护的其他地方,每一招快很准,贾代善无暇再顾其他,手中长/枪虎虎生风,越打越是心惊,虽说一寸长一寸强,但大开大合的战场功夫论灵活哪里比得上江湖武功,葭雪的剑法快如闪电,令人眼花缭乱,贾代善和她对战不过十招,双臂已被她刺伤不下六处。 刘岚得了空隙,弯弓射箭例无虚发,贾代善既要对战葭雪这个江湖高手,又得分心躲避刘岚的弓箭,一时间战得苦不堪言,手下士兵前来救援,却被挡在密集如雨点的剑影之外,无法进入二人战团,只得看着干着急。 贾代善身上穿着铠甲,一般的武器很难刺进去,葭雪心中一横,暗暗对贾敏说了一句对不起,招式突变,抓住枪头灌入内力一震,枪杆在贾代善手中猛然一抖,迫得他不得不丢下武器,紧接着葭雪闪身上前,一掌拍在了贾代善的胸口上! 贾代善胸口中掌,喉头涌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踉跄后退,被前来救援的冯唐卫翎一左一右扶住,其他人立即上前阻击葭雪,冯唐大惊失色,叫道:“元帅!” “回城。”贾代善喘着气下令,被冯唐卫翎护送着上了马背,传令撤军回城。 没有人注意到,在一片混战之中,刘岚捡起地上敌方弓箭手射出的箭矢,藏身暗处,对着陈通弯弓一箭,自其背心一箭贯穿,陈通当场气绝殒命。 贾代善身受重伤,被卫翎冯唐搀扶着进入新乡府城,还未来得及清点人数,忽听有人惊慌来报:“国公爷,皇上,皇上驾崩了!” 意识逐渐模糊的贾代善闻言骤然大惊,一口鲜血喷出,向后一倒不省人事。 第95章 第二世 九十三 新乡夜战,朝廷大军折损两万,义军折损八千,然而义军的粮草大营却被朝廷大军焚毁大半。 贾代善中掌负伤,却无性命之忧,他和葭雪大战一场,摸清了她的武功水平,她能以内力震得让自己长/枪脱手,便明明可以一掌将自己击毙,但她竟然手下留情,贾代善更加确定林蘅就是步葭雪,顾念她和敏儿的旧情才没有痛下杀手。此女武功高强,看来只有和她关系密切的赵徽才能降伏于她了。 大军无帅,昭华帝驾崩的消息传到新乡,亦带来先帝临终前让他班师回朝的遗旨。 不管是不是真的先帝遗命,明晃晃的圣旨上写明了让他即刻回京,贾代善受伤严重,也无法继续指挥大军,遂在身体好转之后率军北上回京。 贾代善大军到达帝京,已经是第二年的二月初七了。 回京了之后贾代善才知道,昭华帝在去年秋季身体每况愈下,在腊月里头脑尚且清楚的时候,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将皇位传于赵德,随后不到半个月就驾崩于凌波园,听说昭华帝去世的那一晚,只有赵德伺候在侧,父子俩说了什么都不得而知。随后先帝灵柩葬入帝陵,赵德在天下最乱的时候匆忙继位登基。 新帝继位,以前赵弘一派的人明里暗里都遭了秧,宁国府贾代化就是赵弘的支持者之一,新帝尚未动他,贾代化自己却因年事已高驾鹤西去,其子贾敬袭爵。贾代化死后人走茶凉,宁国府势力大不如前,新帝并未将其放在眼里,暂且放过不提,首先安抚贾代善。 贾代善是战功赫赫的老臣,对先帝忠心耿耿,并没有被赵弘拉拢,新帝登基彰显宽仁,自然要对忠心的老臣加以抚慰,此番平乱失利,新帝并未降罪于他,贾代善却识时务,新帝登基,收权于旧臣,他掌控了几十年的兵权,这次不得不交出去了。 更何况他现在内伤严重,再也无法带兵打仗,贾代善上了致仕折子和兵符,在家养老疗伤。 去年年底,明睿亲王赵徽带着一身的伤从东北孤身回京,将将赶上先帝弥留之际,赵徽在山海关立下大功,和新帝关系又最为亲厚,立时成了新朝炙手可热的第一人,巴结奉承者不计其数。 皇位孤绝,坐在上面的那个人已不仅仅是曾经的好兄弟,赵徽于此十分清楚,知道帝王最忌讳什么,对趋炎附势者一概不见,索性以养伤为由躲去了庄子。二月十五那天,赵徽忽然收到了贾代善的亲笔书信。 信上寥寥数语,简明扼要,贾代善直截了当地说他在新乡府和反贼大战之时看到了原本已经死了数年的步葭雪,但她却否认这个身份,称自己为林蘅,贾代善说如果那个反贼的首领林蘅真是步葭雪,请赵徽劝降此女,莫再与朝廷为敌。 赵徽看完信,胸口如遭重击,捏着信纸的手不禁颤抖起来,心中五味陈杂,酸涩的欢喜之外是更多的震惊,林蘅,这个名字他是听说过的,是义军之中以武功高强著称的副将,亦是刘岚的左膀右臂,万万没有想到林蘅就是葭雪,直到此时他才反应过来,林,琳也,蘅,珩也,尹琳和尹珩,不知道她是怀念上辈子的亲情时光,还是心中仍然对他存了一份情。 可为什么她现在居然成了反贼?赵徽苦笑一声,以葭雪的性子,会当反贼也不是不可能,当年她以假成亲死遁,至今整整三年零两个月,终于有了她的下落,他恨不得立时去找她,然而,他们现在却已经成为了敌手。 明睿亲王,反贼首领,他们之间相隔的岂止是天堑。 赵徽没躲了几天清静,就被赵德召回皇宫,商议平乱安民之策。 昭华帝一死,留下了一个烂摊子给赵德,流民起义四起,灾后重建无着,广东福建一带虽然没有受灾,但远水解不了近渴,中原江南的流民起义军越来越多,这是赵德登基之后要解决的第一个最大的问题。 平乱得当,他就可以继续在这把龙椅上做下去,如若不然,这身龙袍只怕穿不了多久,就得跟着他下葬了。 赵徽思索道:“冯唐乃将帅之才,可率军继续平乱,此乃治标。若要治本,就得割肉止损了。” 赵德说道:“你的意思是给叛军分田地?” “然也,此次流民造反,乃因天灾,灾后朝廷赈济不到位,致使百姓无家可归。”赵徽眉头紧锁,叹了口气,“反贼都是流民,若皇兄下旨,凡回家者,均可分田,山岭荒地,愿意开垦者均属其所有,三年免赋。朝廷的税收是少了,可眼下也没办法了。”朝廷大军之中,多数士兵的家乡都遭了灾,原本就军心动荡不稳,若这些士兵有所异动,朝廷的根基就失去了最后的保障。 距前朝李自成反明至今不过几十年,赵德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然而,给流民士兵分分田地,势必会损及各地乡绅地主官员的利益,三年免赋,朝廷收不到税粮,各地粮仓府库又怎么办,朝廷机构运转失灵,这也是比流民反贼更让赵德头疼的问题。 赵徽道:“皇兄,两权相害取其轻,割肉止损哪有不痛的。” 赵德仍未有决断,将此事在早朝上提起,大臣们分为三派,一派主张以武力镇压,还有一派同意赵徽的提议,另有一派人提议招安。理由是现今反贼的两个首领,一男一女,常璠身上还有秀才的功名,招安之后封其为贡生,可直接参加三年后的殿试,对读书人来说此乃莫大之诱惑,而那个女首领刘岚原是朝廷武将刘叔明的女儿,朝廷可下旨封其为乡君,再赐一门好姻缘即可。 赵徽听完冷笑一声,这几个文官读书把脑子都给读傻了吧,常璠已是义军首领之一,率领数万大军,看得上区区一个贡生的功名?而刘岚,葭雪能跟随此女造反,且还没有取而代之,说明她对刘岚钦佩之极,心甘情愿为其效力,能和葭雪那种大逆不道性子的人结为知己,刘岚又怎会接受朝廷的招安。 更何况,贾代善和刘岚在新乡交战,若能以旧情劝降早就成功了,贾代善何必带着一身的伤败退回京。 招安一法,绝不可行。 贾代善败退回京,陈通死于战乱,刘岚常璠迅速接管了陈通的队伍,两人的军队纪律严明颇得百姓爱戴,又不缺军饷钱粮,陈通麾下将士除了几个副将军师有所不满,士兵们却都很愿意被其接管收编,黄新捞不到好处,罗岩汪成曾经因为抢女人被葭雪削掉了耳朵,两人愤懑不满,率领亲信投靠了朝廷大军。 二月二十,刘岚常璠率领逐渐壮大的队伍进入函谷关,出奇兵夺下潼关,进驻陕西西京府,按照葭雪的提议,打土豪分田地,休养生息训练士兵,很快得到了百姓的支持。陕西关中今年并未遭灾,府库粮食都很充盈,三人决定以此为根据地,为东进北伐做准备。 西京乃十六朝古都,自古帝王在此建都者不计其数,进驻西京之后,常璠隐约有些飘飘然,竟有了在西京称帝的想法。 刘岚察觉到之后甚觉可笑,葭雪说的果然没错,带着农民起义造反的首领最终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抛弃他们,常璠若成功称帝,这些跟着他们东征西战的士兵们就真的能过上他们梦寐以求的安稳日子? 不过是,在一场压迫和下一场压迫之间短暂的“太平盛世”罢了。常璠不是农民,让他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力让天下百姓人人平等,读过四书五经被天地君亲师这种思想所支配的他根本做不到。 刘岚也不是农民出身,她经历了从官家小姐锦衣玉食到落草为寇杀伐反抗的日子,看过太多,自己也经历过太多世间女子所受欺辱的事情,经过葭雪的分析,她彻底明白过来,女人想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就必须打破这个世道的规则重新制定,而常璠却没有这种思想意识,他从来没有想过打破世间规则,只想在这套流传了上千年的规则面前转化自己的身份而已。 只是从被欺辱的人变成手握大权可以欺辱他人的人罢了。 常璠隐隐以皇帝自居,开始着手蚕食刘岚的军权,对刘岚提出的许多给女人分田地让女人参军的提议都没有同意执行,以给女人分田地自古未有,如此行事会使民心不稳反抗的理由拒绝,还提出了让刘岚手下一支数千人的娘子军和男兵将士成亲,以稳军心。 “我的姐妹们可不是稳定军心的工具!”刘岚强忍怒气,一口拒绝,回到住处和葭雪说起这事,气恼不已。 葭雪忽然觉得无比悲凉,现在这个时代重农抑商,资本主义尚在萌芽状态,共产主义思想大约还要一两百年才能传过来,在这个被封建思想统治了上千年的地方,谁会愿意人人平等呢?成王败寇,胜利者自然是要将失败者踩在脚底,即使他们成功了,天下百姓能做到人人平等吗? 乡绅,地主,官员,连自己内部的人都不愿意平等,和平民百姓平等?这种辱没身份的事情怎么可以! 即使他们在武力面前忍气吞声,可这个“平等”的人人,是不包括女人在内的。 就连义军之中,常璠也把刘岚手下的娘子军当成了联姻维/稳的工具,成亲嫁人,连问也不问她们一句。 三月初九那天,忽有媒人上门,给刘岚和葭雪说亲。 两人听不到一半,惊得目瞪口呆勃然大怒。 第96章 第二世 九十四 媒人不是别个,正是他们在新乡招兵买马之时前来投军的单晗昱的老娘许氏。 单晗昱是个书生,在攻打函谷关的时候出谋划策立下大功,现在成为常璠身边最得力的军师,跟随其一起来投军的还有他的老娘和不到十岁的儿子,父亲早亡,妻子在洪水之后感染了鼠疫去世了。刘岚葭雪怜单母年老奔波,还得照顾孙子,对她们祖孙颇为照拂,没有居高临下的气势,因此单母在她们俩面前还能说上几句话,正因如此,她才接受了常璠的请托上门说媒。 老太太一进来就将二人一顿好夸,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世上去哪找这么俊的闺女,又这么有本事,就是太辛苦了些,听说你们天天巡视兵营还要操练士兵,别人不心疼,我老婆子可心疼着呐!” 以往单母可从来没这么跟她们说过话,葭雪觉得有点不对劲,问道:“单大娘,您老人家过来找我们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在长青村的时候,葭雪没少听过这种话,估计单母是来给谁说媒的了。 单母笑容可掬,乐呵呵地道:“当然是顶要紧的好事了!我老婆子也没别的本事,在老家的时候给人牵过线说过媒,促成了不少好姻缘。这不,常将军拜托我来跟刘姑娘林姑娘说媒呢。要我说,常将军满腹经纶,才貌双全,又是咱们义军最大的首领,将来可不就是皇上了!常将军跟我说倾慕二位姑娘,你们素日情分就好,姐妹共侍一夫将来就不用分开。等常将军得了天下,刘姑娘就是皇后,林姑娘就是贵妃,将来这可就是一段佳话啊!” 刘岚和葭雪听到常璠竟打了享齐人之福的主意,脸上闪过一丝怒气,听完单母说皇后贵妃的许诺,两人忍无可忍怒极反笑,脸色难看得吓人,单母年老眼花看不清楚,屋子里其他人都能感受到两位首领冲天的怒气,刘英听到这话也是十分生气。 常璠算个什么,要是没有葭雪支援的军饷,他能有现在的队伍么,什么提亲,根本就是想把刘岚手里的六万大军都变成他的部队! “单大娘,我敬您是长辈,就不说难听的话了,这门亲事我不同意。”刘岚强忍怒气,淡淡地开口说道,“你回去告诉常将军,大事未成何以为家,刘岚志在四方,请他另觅良配吧。至于林蘅妹子……”她看了葭雪一眼,接着道:“我妹子绝对不会与人为妾,单大娘,您请回吧。” 单母一听,满脸褶子的笑容登时凝固,十分难以置信,平时她都称呼二人为闺女丫头,现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两个平时和善的女子皆是一脸寒霜,不怒自威,老太太心里咯噔一跳,有点发虚,可一想到常璠的请托,自己儿子还在他手里讨生活,这媒怎么着也得说了,便劝道:“这打仗建功立业都是男人的事,你们到底是个姑娘家,总要成亲嫁人的,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疼着才是最重要的,常将军一表人才,将来得了天下,你可就是皇后了啊,林……林姑娘就是贵妃,多尊贵体面,哪个不比打打杀杀的好。” 这倒不是为了劝她们同意而故意说的好话,可不就是世人对她们这群娘子军的看法,身为女人不去相夫教子,竟然落草为寇去当土匪,还当反贼造反领兵打仗,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有失妇德,这种女人,世上男人哪个还敢要她们,在单母看来,她们能嫁给常璠,将来还有母仪天下做后宫之主的可能,这已经是她们最好的出路了。 哪怕单母在义军之中得到了刘岚的照拂,她也仍旧发愁刘岚嫁不出去的问题,刘岚今年二十四岁了,林蘅二十一岁,早已过了花期,花无百日红,再不嫁人,就蹉跎成老姑娘了,所以常璠一请她来说媒,她是一千一万个同意。 葭雪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上前一步道:“哪怕常将军当了玉皇大帝,我们也不会嫁给他的。来人,送单大娘回去。”这一句语气不善,单母听出里面不可商量的冷硬意思,毕竟她还是有点惧怕林蘅,这个姑娘杀人不眨眼,她一箩筐好话也说不出口了。被两侧的守卫女兵请了出去,态度也不似她来的时候那般客气了。 单母一走,刘岚就气得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咬牙怒道:“常璠这算盘打得响,竟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 “可不是,咱们手里有六万兵马,他可都想吞下去呢!”葭雪也没好气,以往对常璠的好感早已被他进入西京之后的种种行为消磨殆尽。 义军发展壮大,能上战场的士兵有十三万人左右,其中六万兵马都是由刘岚亲自调动指挥,常璠想要称帝,没有国之重器哪里能行,他早就想将刘岚的六万兵马收为己用,如何兵不血刃地将军权夺过来,联姻是最好的方法,只是没想到常璠的胃口也忒大了些,色胆包天,竟然想将她们姐妹二人都收入囊中。 这种心态也不难猜测,刘岚在被大伯下药逼迫出嫁的当晚逃出,被凤凰寨张天放抢夺而去当了一年的压寨夫人,早已并非完璧之身,说白了就是个谋杀亲夫的寡妇,常璠这种人面上说着不在乎,心里哪有不计较的,为了补偿自己,他当然还想要一个年轻貌美的黄花闺女了。 刘岚做过一次忍受屈辱依附于张天放生存而后伺机杀之的事情,那一年是她一辈子最不愿回想的过往,如今有了底气,便不肯委屈求全再次行假意同意成亲后来暗杀之事,再说常璠为人狡诈,肯定不会像张天放那么容易被她蒙蔽,既然牺牲自己以图后报这条路未必能成,那还不如硬气一点。 “西京不能待了。”葭雪眉头一皱,常璠提亲被拒,肯定怀恨在心,若不采取措施,她们就得死在西京了。 刘岚想了片刻,下令道:“英子,去通知手下的兄弟姐妹们,准备出发,咱们去汉中!” 东有朝廷平乱大军,西有甘肃的西北大军,北上则是荒蛮之地,唯有南下汉中为最好的选择。汉中位于秦岭巴山之间,有两处天险可依,且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古时刘邦在此发迹而夺得天下,三国之时蜀国攻打阳平关一年都未能攻克,其军事意义非同一般。 常璠刚刚送走了来回话的单母,脸色阴沉得可怕。 单晗昱也颇觉意外,见常璠脸色不善,没好气地道:“不就是两个女人,摆什么臭架子,将军看上她们是她们的福气,既然她们不识好歹,将军就无需手下留情了。请将军即刻出兵,拦截刘岚大军。” 常璠惊讶道:“难道她想离开西京?” “刘岚拒绝了这门亲事,和将军将来只怕就没有再共事的余地了,属下猜测,她极有可能会率军离开。”单晗昱十分笃定地道。 “你说她们会去哪呢?”常璠眼皮一抬,眸子里精光一闪而过。 单晗昱道:“属下猜测,她们必去汉中。东西皆有朝廷大军,北上肤施则是蛮夷之地,距离鞑靼太近,所以她们的选择只有汉中。” 常璠冷笑一声,叫外面的守卫进来,传令道:“去给陈甫之传话,让他带三万人马向南出去拦截刘岚大军,另派楚飞率两万兵马从后方追击。” 那守卫一愣之后,赶紧跑出去传令去了,常将军和刘将军不是一直合作得都很好么,这次竟然要开内战了吗? 如果成功阻击刘岚,十三万兵马则尽归已手,这是常璠密谋已久之事,可惜林蘅武功太高,行暗杀之事难以完成,常璠就退而求其次,以提亲试探,她们能同意固然好,娇妻美妾谁不喜欢,若不同意,就正好给了他发难的借口。 然而,常璠的人还是慢了一步。 刘英去传令的时候,让士兵不必整理军备物资,带上干粮武器就行了,等到了汉中再置办物资,兵贵神速,她们要赶时间,一定要在常璠发现她们有异动之前离开西京。 常璠手下的副将陈甫之和楚飞扑了个空,等他们赶到城南,刘岚的六万大军已经马不停蹄直奔眉县而去,准备取褒斜古栈道南下入汉中。 陈甫之楚飞立即率军追击,另派人去给常璠回禀情况,下午酉时,陈甫之在眉县追上了刘岚大军,他尚不知提亲一事,追上大军之后大声叫道:“刘将军请留步!” 袁韧韩放和刘英已率领大军前锋进入斜谷口,刘岚葭雪则率领两万人马在谷口善后,她们知道和常璠大战一场无可避免,为了免去后顾之忧,必须要和他做一个了断。 刘岚策马立于阵前,一身戎装英姿飒爽,手握弓箭,坐骑上挂着箭囊,对不远处的陈甫之道:“陈将军,你来了正好,帮我带个话给常将军,道不同不相为谋,刘岚就此别过。” “刘将军,你何出此言?怎么好端端的就要走呢?”陈甫之大觉意外,好不容易壮大超过十万人的大军,刘岚这一走就带了六万,对不他们来说损失太大了,他当然不希望刘岚离开,当然,他只是不希望那六万大军离开,至于刘岚的去留,那倒是无所谓了。 刘岚唇角微扬,勾起一丝讽刺的笑意,“是什么原因,常璠自己心里清楚,你们大概跟他都是一样的盘算吧,都想着当开国功臣呢,也不想想兔死狗烹的事情有多少,你以为从龙之功有那么容易?” 第97章 第二世 九十五 被刘岚一语道破心中所想,陈甫之面上却故作惊讶之态:“刘将军这话说的,待成大事之后,常将军论功行赏,自然不会薄待我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 葭雪讽刺地笑了一声,他们是合作关系,可不是依靠常璠生存的残兵败将,常璠一派的人越来越不把刘岚放在眼里,待成大事论功行赏,封侯拜相的都是他们这些男人,那她们这些娘子军呢,不用指望常璠大发慈悲分她们一杯羹,留她们一命发去婚配已经算是仁慈了,只是他们以为的“仁慈”而已。 她们这群娘子军起兵造反参军打仗,要的从来都不是这点可怜的施舍! “那刘岚就在这里预祝各位心想事成了。”刘岚笑得讽刺,“心想事成”这四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是一股子变了味的嘲讽。 陈甫之听得十分别扭,眼见大军将近有一半的人已进入斜谷口,不由心急如焚,拱手道:“刘将军,凡事好商量,有什么不满,回去好好谈谈不就解决了,你不打一声招呼就要走,对得起我们常将军吗?” 刘岚冷着脸寒声道:“常璠不仁在先,就休怪我刘岚不义。” “刘岚,别给脸不要脸!”忽然间,陈甫之身后传来一声大喝,接着士兵纷纷让来一条路,一人戎装策马飞驰而来,正是闻讯前来阻击刘岚的常璠。 常璠纵马而来,原本文质彬彬的脸庞上多了几分阴狠,“我敬你是个人物,有心结百年之好,你不同意也罢了,竟然还要带兵离开,你这是要公然背叛我吗?”什么火凤凰,不过就是一个寡妇,有什么资格跟他摆谱,要不是她手里有六万大军,他哪里会看得上她。 刘岚冷笑道:“常将军贵人多忘事,容我提醒你一句,我跟你是合作关系,可不是你的下属。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待常将军穿上龙袍的那天再来跟我说‘背叛’这种话吧。” “哈哈哈,叫你一声刘将军,就真忘了自己是谁么。”常璠纵声长笑,大声道:“对面的兄弟们听着,你们跟随效忠的刘岚不过是一个女人,跟着她能有什么前途,识时务的尽早弃暗投明,待将来平定天下,你们都是开国功臣,封侯拜相荣华富贵无所不有,刘岚能给你们什么?” 大军之中果然有不少人被这番话里的承诺煽动,他们都是地里刨食的农民,被欺压了一辈子,哪个不想过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封侯拜相,是他们一辈子都遥不可及现在却似乎唾手可得的东西,守在谷口殿后的两万大军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在受了刘岚的恩惠和常璠的承诺之间摇摆不定。 刘岚回头看了葭雪一眼,葭雪心领神会,运起内力大声缓缓说道:“将士们,我知道,你们之中有很多人都瞧不上我们是女人,认为给我们效力没前途没面子。你们听清楚了,刘岚姐和我林蘅给不了你们封侯拜相的承诺,因为我们的目的不是当皇帝,我们要做的,是让天下每一个人都能够堂堂正正地做人,天下田地男女平分,人人平等,不用被任何人欺负!你们想想,如果常璠实现了给你们封侯拜相的承诺,接下来你们会做什么?像以前欺辱你们的官儿地主那样去欺辱别人么?到时候,被你们欺辱的人就会像你们的今天那样团结起来反抗,你们想变成你们今天厌恶、痛恨而反抗的那种人吗?” 葭雪内力深厚,说出话足以让在场的数万人听得清清楚楚,每个人心中陡然一凛,如醍醐灌顶,他们真的要变成现在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吗?然而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谁又能抵挡这样的诱惑?有人摇摆了片刻,还是做出了最符合自己利益的选择。而最激动者莫过于刘岚麾下的娘子军们,她们已经进入斜谷口,葭雪的声音传入山谷,她们也听得十分清楚,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这都是她们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日子啊! 常璠等人被这番话震慑了片刻,哄然大笑,嗤笑道:“天下田地男女平分,人人平等,林蘅,你说什么梦话呢,自古以来君为臣纲夫为妻纲,这天下弱肉强食能者居之,别做什么春秋大梦了!愿意来我军中者,既往不咎!” 刘岚身后大军一阵骚动,似是有人想出去,又被旁人拉住劝阻,已经当了小头目的倪壮揪住一个想跑出去的士兵,怒喝道:“刘将军待咱们不薄,你要当那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吗?” 倪壮原是屠夫,本就生了一副吓人的模样,现在盛怒之下越发显得面目狰狞,将那小兵吓得两腿一哆嗦,不敢说话了。 刘岚暗自叹息,即使改朝换代,地方地主乡绅官员们只需倒戈投诚,便可继续过他们的富贵日子,但她却想让天下人人平等,这种大逆不道之事怎么可能成功,比之封侯拜相,这种目标实现的可能微乎其微。其实葭雪也十分清楚,到了几百年后的现代,也还没有真正实现人人平等,她在自己家中分明就是弟弟的女仆,何来平等可言。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成功的道路都是无数先人前赴后继走出来的,她愿意当那个开山开路的人。 “能者居之,这可是你说的。”葭雪嫣然一笑,灿若云霞,她原本生得就美艳无俦,平时不假辞色令人不敢多看,此时她忽然一笑,几令春景失色,对面的几个男人看得皆是一呆。突然间,一道长约十几米的白练自葭雪右手中激射而出,灌注了内力甩得笔直,直取对面常璠,将其一裹向上一掷。 陈甫之楚飞反应不及,等他们拔刀策马意欲上前救援时,惊慌失措的常璠已飞在了半空中,紧接着三道长箭齐刷刷射过来,扎在他们马前不到一尺的地上,惊得马匹嘶鸣一声,向后退了几步,他们定睛一看,只一个眨眼的工夫常璠已被葭雪擒住,刘岚弯弓拉弦,三支长箭瞄准了对面的两个副将,随时可能放箭而出。 刘岚箭法高超百步穿杨,林蘅武功高强深不可测,两人突然出手生擒常璠,变故只在顷刻之间,惊得陈甫之楚飞和军师单晗昱不知所措,身后数万大军也是一片哗然。 “林蘅,放了常将军!”单晗昱失声叫道,见刘岚的弓箭瞄准了自己,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主帅被擒,还是被他们瞧不起的两个女人所为,脸面都丢光了,楚飞慌忙道:“林将军,有话好好说,快些放了常将军。” 常璠从不可一世的首领忽然变成了对方手里的人质,刚才的趾高气扬登时散了个干净,强自镇定道:“林蘅,你若是敢动我一根汗毛,我保证你们绝对没法活着走进褒斜道。” 葭雪笑得娇俏可人,眼底却是一片冰冷,慢悠悠地道:“我知道啊,跟你打仗对我们双方都没有好处,反倒让朝廷坐收渔翁之利。”笑容逐渐消失,脸色阴沉怒气隐现,“可你却不想让我们活着,常璠,你给我听清楚了,我今天不杀你,不是我们怕了你,而是我们不想让好不容易壮大起来的义军队伍变成一盘散沙被朝廷剿灭。” 常璠目眦欲裂,死死盯住葭雪,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世上怎么会有这种难缠的女人,等他平定天下,势必要报今天被辱之仇! 刘岚扬声道:“陈将军,带着你们的人退回西京城。等我们进了褒斜道,我自然会放了他。” 如此一来,刘岚大军之中原本有些动摇的人都不敢倒戈了,这两个首领顶着一张美人脸,行事风格却哪里像个女人,如果她们是男人,跟着她们何愁大事不成,可她们再怎么杀伐决断本领高强,到底还是女人啊!只是暂时屈服于她们的威力之下不敢公然接受常璠的招揽。 陈甫之楚飞犹豫不决,葭雪道:“当然,你们中谁要想将他取而代之,我也没意见,你们只管派兵上来。” 林蘅武功之高谁人不知,常璠现在真的慌了神,如果他的手下临时起意妄图夺/权,不顾他的性命让他死在这里,这是他最不能允许发生的事情!常璠惊叫道:“回城,听她们的,快回城!” 楚飞叫道:“将军,咱们撤军了,您怎么办?” 葭雪不耐烦地道:“只要你们乖乖听话,我保证不会杀他,但是如果你们敢耍什么花样,你们可以试试看,谁死得更快一点。”长剑出鞘,寒光映照眼眸,冰冷的杀气悄然蔓延,她整个人看起来如同地狱里走出来的修罗。 常璠吓得两腿一哆嗦,失声叫道:“回城!” 陈甫之率军回城,楚飞和几十个小兵在此等待,单晗昱留了一支千人队伍,在五里外接应。 两万大军井然有序地进入斜谷口,待他们走远之后,刘岚对葭雪道:“妹子,咱们走。” 葭雪略一点头,抓住常璠对楚飞道:“楚将军,过来接人吧。” “你想做什么?”楚飞脸上闪过一丝惧色,他只是吏员出身,虽然有点武功,但哪里是葭雪的对手,根本不敢靠近她。 葭雪低声冷笑:“常璠,这就是你忠心耿耿的属下,呵呵。” 常璠此时已吓得不行,哪里想到楚飞不敢过来接自己是怕葭雪杀他,听到她这句话才反应过来,眉头狠狠一皱,怒道:“你想使反间计,还嫩了点。” 葭雪失笑道:“行啊,既然他不敢过来,那我亲自送你过去好了。”左手抓着被白练缠绕束缚住的常璠,右手提着长剑,一步一步地向楚飞走过去。 楚飞等人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 “快点,我赶时间。”葭雪倏然一抽白练,常璠原地转了几个圈,头晕眼花之间,右腕骤然一痛,疼得他哎哟一声,这才发现自己竟被葭雪给捏脱臼了。 几乎是同时,葭雪闪电般出手捏住楚飞的手腕一转,楚飞痛呼一声,挥刀一砍却扑了个空。 葭雪足尖向后一点倏然疾退,转个方向纵身一跃跳上马背,和刘岚策马扬长而去。 常璠和楚飞都被葭雪捏得手腕脱臼,疼得脑门出了一层冷汗,常璠怒火攻心,叫道:“来人,去褒斜道放一把火给我烧了她们!” 然而,属下士兵赶到褒斜道入口,栈道上却已经腾起了熊熊大火,浓烟之后,已然看不清她们的踪影了。 第98章 第二世 九十六 大靖昭华五十一年,洪灾四起,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各地流民暴动揭竿而起,义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江南中原,天下大乱,是年腊月,昭华帝驾崩,新帝荣孝郡王继位,于次年正月登基,改年号为元康。 元康元年二月,义军首领常璠刘岚攻克函谷关、潼关,进驻西京,不足一月,两人决裂,刘岚率六万大军南下汉中,火烧褒斜栈道,进驻汉中。 常璠招兵买马安抚百姓,各地饥民纷纷来投,不到半年,已手握重兵五十万,重创驻扎在兰州的西北大军,将延州天水陇南等地纳入势力范围,常璠曾试图过秦岭攻打刘岚,三次出兵均在栈道出口被刘岚大军所歼灭,遂暂时搁置南侵计划,是年九月,常璠在西京称帝,建国号为“岳”,论功行赏,封陈甫之楚飞蒋一龙罗瑞等人为王为侯,军师单晗昱为右丞相,设内阁六部,兵权仍集中于自己手中。 常璠称帝之时,在汉中驻扎了大半年的葭雪正忙着带着手下士兵帮着当地百姓秋收水稻。 去年全国南北旱灾水灾,汉中一地却幸免于难,此地位于汉水上游,河流众多,干旱时可引河水灌溉,汛期洪水并不十分凶猛,且此地气候适宜,冬种小麦春栽水稻,一年可有两次丰收。葭雪来到汉中之后,帮助当地农民改进农具,并将一些以现在的技术能做出来的农具推广开来,脚踩式稻谷脱粒机就是一项重大的发明,大大地减少了农民的工作量,提高了水稻小麦的脱粒效率。 葭雪穿越前出身农村,小时候没少用过这种传统的脚踩式稻谷脱粒机,后来出现了电力打谷机,脚踩式打谷机才被淘汰了,但她一个文科生哪里记得这种机械原理,这些知识都源自于命轮里的种田技能,两辈子了,命轮里的其他技能都用过了,种田技能也终于派上用场了。 不仅如此,葭雪还研发配制肥料和杀灭虫害又容易降解不会残留的农药,蝗虫田鼠也是令农民十分头疼的大问题。葭雪不敢贸然推广肥料农药,先选了一片小麦试验田做试验,到夏收之时,这片试验田的产量果然比别处要高上许多,自此推广传播,免费分发给汉中府境内各县各地农民百姓。到了秋收时节,汉水两岸的农田里都是沉甸甸的谷穗,辛苦耕种的农民们看在眼里十分激动,每个人喜气盈腮笑得合不拢嘴。 这些粮食都是他们的,没有地租,没有赋税,满满一缸的粮食都是他们的,谁也不能巧取豪夺,军队不会从他们手里征用军粮,而是以市价购买,童叟无欺。长年吃不饱饭的农民们终于迎来了吃饱穿暖的一年,汉中大军的粮草大营也堆成了小山。 农民百姓高兴了,地主们可都快愁死了,一大家子吃喝,不盘剥佃户哪里得来?偏又在义军手里讨生活,再多怨言也只敢私底下发发牢骚。 刘岚进驻汉中,均分土地于民,无任何苛捐杂税,同时听取了葭雪的建议开设学堂,学的却不是那四书五经的科举之道八股文,而是在文学之外还有天文地理农学算学医学等自然科学,鼓励百姓发明创造,同时普及阿拉伯数字和加减乘除符号,大大简化了数学的学习程度,中国古代的数学原本就比较先进,只是内容描述生涩难懂,将其直观地化为数字,简洁明了,通俗易懂,很快在汉中普及开来。 后来这套算学数字符号很快传播到其他地方,远在姑苏的林海也接触到这种奇怪的数字符号,饶有兴趣地和妻子小妹一同学习,林潆一看整个人都懵了,她记得阿拉伯数字传入中国很早了,只是当时没有被普及推广,现在怎么突然就出现了?后来才得知这种数字符号源自于林蘅。林蘅一名天下皆知,谁人不知刘岚和林蘅这两个胆大包天任意妄为的失德妇,林潆在深闺亦听说过她的事迹,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了,这林蘅跟她一样妥妥是个穿越女,可这妹子的画风怎么不对啊,走哪个路线不好非要去玩造反,小命很容易玩完的啊亲! 去年林海出孝,原计划北上帝京参加第二年的殿试,岂料京杭大运河被洪泽湖洪水殃及,江苏各地一片汪洋,洪水退后紧接着爆发了流民起义,路上兵荒马乱十分凶险,林母担心林海的安全,便不许他这一年回京应考。姑苏在太湖之畔,亦发生了水灾,虽不比其他地方严重,但林家在姑苏的田地大部分都被洪水所淹,幸存的流民们联合起来抢夺粮食,一度打进了姑苏城,林家大门差一点就失守了,林母受了惊吓,引发了陈年痼疾,林海侍奉汤药日夜伺候,次年正月底,林母与世长辞。 林海刚刚丧母,又需守孝二十七个月,且因今年天下大乱,殿试取消,他就安心在家守制读书,准备三年后的殿试。 九月底,常璠在西京称帝建国的消息传遍南北,还命人手书一道圣旨送到汉中,说只要刘岚投诚,他可以既往不咎,封刘岚和葭雪高官爵位,字里行间尽是居高临下的帝王口吻。 葭雪逐字逐句将那道“圣旨”吐槽了一番,和刘岚笑得前仰后合,双手一搓将那卷黄帛撕得粉碎,冷笑道:“是龙是虫还未可知,他未免也得意得太早了!”这几个月来她们在汉中休养生息,招兵买马,队伍也很快壮大到了四十万人,还占据了秦岭天险,岂会怕他。 此事过去不提,两女商议制定律令政策,百姓对废除官员地主特权的律令拍手称快,却对禁止人口买卖、禁止溺杀女婴禁止家庭成员间暴力的律令有着强烈的抵触。 禁止人口买卖,牙行的生意就断了,男多女少的地方还怎么买媳妇来传宗接代?禁止溺杀女婴,留着一个赔钱货吃白饭么,养大了还不是别人家的,还要禁止人口买卖,连卖了赔钱货回点本也不能了。禁止家庭成员之间的暴力,说白了就是不许男人打媳妇孩子,在当地人看来,女人三天不打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不能打媳妇的男人还能叫男人么! 是以这三项律令执行起来想当困难,这种事情比比皆是,违法者皆是一句“这是我自己家的事情,你们管得也太宽了吧!我的媳妇我的孩子,我还打不得了?便是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每当这个时候,葭雪总有一种苍白的无力感,让她忍不住强烈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几百年后都没实现的事情还妄想在古代实现么? 这三条律令,到最后就是一纸空文。 现在她们的地盘还太小,百姓拥戴她们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怕她们的军队,都是观望的态度,这些律令现在都没什么稳定威慑力,想要贯彻执行,也得在她们掌握了绝对的权力之后。 汉中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阳平关北依秦岭,南临汉江和巴山,雄踞于西通巴蜀的金牛道口和北抵秦陇的陈仓道口。阳平关与汉江南岸的定军山和北岸的天荡山互为犄角之势,是汉中的西边门户,同时也是巴蜀通往关中的北端前沿,地理位置十分险要。进可攻,退可守,军事意义十分重大。刘岚进驻汉中之初,就将沔阳选为屯兵练兵之地,由袁韧率重兵镇守阳平关,另分两支军队,刘英带兵驻守定军山,韩放带兵驻守天荡山。 刘岚对三支军队的首领详细讲解了古时发生在沔阳阳平关的战役,让他们吸取教训总结经验,守住这三个重要的关口,汉中就可高枕无忧了。 大靖元康元年九月,常璠在西京称帝,建国号大岳,同月领兵出征东进北伐,十月初五,大军渡过黄河,攻下汾州、晋城、蒲州,两天后攻克太原,在太原休整十天。十月二十二日,大军攻克忻州,忻州知府仓皇逃命,百姓喜迎义军入城。常璠大军一路向东北进发,在代州遇到守关总兵李吉殊死守卫,双方大战半个多月,李吉部下士兵折损太多,不敌义军,加之粮草耗尽,李吉遂退守宁武关。 常璠大军士气高涨势不可挡,短短一月就从西京打到了宁武关,朝廷闻讯仓皇,急忙调兵遣将,派遣冯唐率军前往宁武关支援李吉,另八百里加急传书,命令驻扎在兰州的西北大军攻打西京。 常璠都快带着大军打过山西直奔京城了,事态紧急,元康帝赵德现在不得不考虑采纳赵徽的意见了,一道圣旨昭告天下,反贼士兵,愿回乡耕种安家者,均可分良田三亩,愿开垦耕种无主之田,此田地为其所有,三年免赋不纳钱粮。 在宁武关,常璠遇到了最为难缠的麻烦,李吉的兵力不足常璠大军十分之一,却不惜任何代价守住了宁武关长达十六天之久,更让常璠损兵折将八万余人,终于撑到了朝廷援军来此。冯唐指挥守卫宁武关,派奇兵连夜绕道常璠大军后方烧毁粮草物资,另一队人马趁夜偷袭,诱敌深入朔云峡,一个伏击战让常璠吃了自起义以来的第一个败仗。 十二月初九,常璠久攻宁武关不下,损失惨重,伤亡士兵十余万人,遂听从军师单晗昱的建议退守代州。 与此同时,元康帝分田免赋的圣旨传到了代州。伤亡惨重的大军之中,已有人动了回乡种地的心思。现在回乡还能有田有地,可要留下,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身首异处了。 军心不稳,常璠焦虑不堪,下令逃兵者定斩不赦,并且同组连坐,若不想死就举报想逃跑者,杀了十几个人杀鸡儆猴,士兵逃跑的现象暂时被压住了,但常璠在士兵之间长久以来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宽厚仁义的形象也一落千丈。 正在这个时候,五十万西北大军攻打了常璠的后院,准备攻打凤翔府,直捣西京! 而在汉中蛰伏已久的刘岚大军突然出了陈仓道,和西北大军在凤翔大战一场,打得西北大军大败而归,刘岚攻下凤翔,马不停蹄地向东而行占领了西京。 大靖元康二年正月初十,常璠部下单晗昱倒戈,为朝廷内应,冯唐攻克代州,常璠在逃亡途中被冯唐率军截获,当场斩杀,常璠麾下士兵纷纷溃逃,有一部分接受了冯唐的收编,并入朝廷大军,向西攻打另外一支反贼刘岚。 二月初七,冯唐率军兵临函谷关,正式和刘岚大军开战。 第99章 第二世 九十七 刘岚再度夺回西京,常璠战败而亡的消息亦传了回来,冯唐并未回京复命,而是率军向西进发,她决定亲自领兵镇守函谷关,葭雪则坐镇西京,以免西京政权更替引发动荡,在这种关键时刻,后方稳定尤其重要。 函谷关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易守难攻,始建于春秋战国之中,是东去洛阳西达长安的咽喉,去年冬天,刘岚和常璠还没有决裂的时候,两人合力攻打函谷关颇费了一番力气,后来还是单晗昱献计良策,再加上葭雪的身手,才攻下了函谷关,接着攻克潼关进入西京。单晗昱也因此成为常璠身边第一军师,可惜此人有才无德,关键时刻反咬了常璠一口,使其战死代州。 刘岚站在函谷关高墙之上,不禁有些物是人非的感慨,去年此时她和常璠在函谷关下一筹莫展,一年之后,却是她在这里守关御敌了,而对手,也是她的老熟人,因斩杀常璠平乱立功得以晋封为神武将军的冯唐。 冯唐和她的父亲刘叔明以前都在贾代善营中效力,刘叔明出生贫寒,考中武状元方有立足之地,冯唐乃勋贵之后,两人互看不顺眼,冯唐看不起刘叔明的出身,刘叔明瞧不上冯唐依靠祖荫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初时两人势同水火,在平定西北回来后两人就成了过命的朋友。当年刘叔明断臂辞官,冯唐常来府中开导疏解,他们全家回乡之时也只有冯唐和贾政前来送行,因贾代善无暇脱身,便遣了儿子贾政前来代父送行。刘岚几乎是冯唐看着长大的,彼时何曾想到,很多年后他们会站到对立的两面,曾在新乡殊死战斗,今天又在函谷关兵戎相见。 想起贾代善,刘岚低低叹了口气,去年她们攻占了西京,才听说贾代善已在十月二十那天驾鹤西去了。贾代善从小跟着父亲征战沙场,平定西北,驱逐鞑靼收复云州,年过花甲仍带兵平乱,受伤无数,在最后一场战役中被葭雪打伤,回京后休养了大半年,仍是回天乏术,叱咤风云半生的荣国公,终是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函谷关固若金汤,冯唐率军攻打了二十多天,仍未能攻克关口,两度在刘岚手里吃亏,冯唐很是郁闷愤懑,真想把刘岚抓起来好好地问一问,她父亲刘叔明深明大义忠心耿耿,到底是怎么生出她这种大逆不道的女儿,三从四德一概不遵,成了最令朝廷头疼的女反贼,挚友有女如此,真是丢光了刘叔明的脸面! 守关至今的刘岚也不好受,代州一战时,陈甫之和罗瑞战死,单晗昱早已投诚朝廷,楚飞蒋一龙临阵倒戈,三人现在都在冯唐军中效力,由于他们都是从义军中混出来的,对义军的一切作战方法都十分清楚,使冯唐如虎添翼,从宁武关到函谷关一路所向披靡,重创沿路义军,过去义军对战朝廷大军作战的许多老办法都毫无用处了,每次攻关之时,口齿伶俐的单晗昱必定要摇旗呐喊劝刘岚部下投降,企图瓦解军心。 刘岚恨透了这三个人,曾试图以弓箭射杀之,然而此三人对她的实力十分清楚,都不敢进入她的射程范围,刘岚气恼不已又无可奈何。 冯唐攻打函谷关,遇到了他此生对峙时间最长的一场战役。 一直到五月份天气转热,函谷关仍旧被刘岚牢牢守住。 每一场战役之后,不管自己有多疲累,刘岚总要去看望受伤的将士,帮着医疗队为治疗伤患包扎伤口。医疗队是葭雪一手建立起来的,此次陪同镇守函谷关的医疗队一共有十个人,伤势不重的都就地治疗,若伤势太过严重,就派人护送回潼关接受进一步治疗,伤愈后再归队,如果残疾了,就直接回西京找葭雪领一百两黄金为抚恤金,作为安家养老的费用。 从九江起义至今将近两年,刘岚无视男女大防,关心体恤士兵,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全军上下对她十分感激,守关之战虽然辛苦,却无人被敌人诱惑投降,关内物资源源不断地从西京运输而来,亦没有兵尽粮绝的后患。 久攻函谷关不下,冯唐竟一点也不着急,倒是投诚过来的几个人焦急不已,刘岚恨他们入骨,每次交战他们都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刘岚一箭射死,不早点攻克函谷关拿下刘岚,终究是他们的一个心病,单晗昱曾经攻克函谷关的计策现在也是毫无用处,而且他们还没有像林蘅那般武功身手出神入化的人。 这段时间的攻关之战,冯唐换了个策略,攻击没有最初那般凶猛了,更多的像是要将刘岚拖在函谷关一样。部下都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拿下函谷关的计策,冯唐却望向西方夜空,若有所思地拈须一笑:“都别白费心思了,明睿王爷说的没错,那两个女人比常璠还要厉害,接下来就得看他的了。” 众人面面相觑,疑惑不解,有几个家在京中的副将陡然反应过来,自从刘岚和常璠决裂之后,最得当今皇上信任的明睿亲王也不知所踪了,有些想走赵徽后门的人都见不到他的人,有几个人的夫人太太和明睿王妃柳瑶有过来往,曾在太太交际时旁敲侧击地问过柳瑶,柳瑶却也是一问三不知,说王爷微服离京,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莫非,赵徽微服离京,竟和剿灭义军有关? 与此同时,由仇安之率领的西北大军突然袭击凤翔,一路打向西京。 坐镇西京的葭雪指挥兵马沉着应敌,将西北大军阻击在咸阳,战事传到函谷关,刘岚不禁大吃了一惊,仇安之的西北大军不是去年年底在凤翔被她们重创了吗,怎么这么快又卷土重来?难道说那次凤翔之战,仇安之是佯败,目的就是引她们出汉中好一网打尽。 冯唐大军在函谷关牵制住了刘岚的二十万兵马,潼关由韩放倪壮带领十万兵马镇守,葭雪和从汉中带出来的十万兵马守卫西京,在咸阳对战三十万西北大军,原本形势对她们十分有利,哪知一天夜里咸阳西城门突然大开,西北大军长驱直入,打了葭雪一个措手不及,葭雪不得不退守西京。 军营里出内奸了,这是葭雪闻讯后的第一个反应,那天晚上镇守西城门的士兵悉数被杀,紧接着两军短兵相接,双方各有死伤,回到西京之后,葭雪还未能查出内奸是谁,就得到刘岚传回来的战报。 函谷关失守了,和葭雪失守咸阳的原因一模一样,有内应暗杀了函谷关城墙上的士兵,打开大门迎接冯唐大军入内,刘岚寡不敌众,退守潼关。 西京和函谷关都有内奸,说不定潼关也有,葭雪急忙修书一封派人送去潼关,让韩放救出内奸立即处置。 那封信刚刚送出去,西京就被西北大军围城困住,却是围而不攻,葭雪知道仇安之打的什么主意,想将她们困死在城里,除了投降就是死路一条。葭雪小心警惕,清查敌军内应,却毫无所获,难道说内应在咸阳就已经战死了?葭雪暂时将此事搁置,决定背水一战,派袁韧半夜率军突围,她自己则一身黑衣潜伏入敌军大营刺杀仇安之。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了仇安之,西京之危便迎刃而解。 初夏凉夜,满天星斗弦月高悬,杀伐之声响于东方,西京城南墙之上,忽有一道人影闪过,融入漆黑的夜色之中,葭雪避开重兵,悄悄潜伏进仇安之大营。 葭雪暗中抓了一个士兵,手中长剑抵住那人的腰眼,恶狠狠地低声问道:“仇安之在哪?不说实话我就捅你一个大窟窿!” 那士兵几乎吓破了胆,结结巴巴地说了仇安之营帐的方位,葭雪一个手刀劈晕他,来到了仇安之的营帐附近。 主帅营帐入口处有四个守卫兵把守,既是暗杀,就不能惊动太多人,葭雪想了想,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向西南方向一扔,石头砸在一棵树上,发出的声音引起了门口守卫的注意,派了两个人过去查看。还剩下两人,葭雪捻起两颗碎石,弹指一挥,石子砸中了两人脖子上的穴位,致使大脑突然供血不足,两人脑中一晕,瘫软倒地。 葭雪缓缓拔出长剑,闪身至军帐入口,里面一片漆黑,只听到均匀的呼吸声,听其声,仇安之应该正在熟睡,杀其于睡梦之中,也省了她一番厮杀了。 葭雪听声辨位,确定仇安之的方向,一剑疾刺而去。 “叮当”一声,兵器撞击之声骤然响起,同时迸发了一瞬的火光,电光火石的刹那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出现在视线里,接着没入一片漆黑之中。 脑中轰隆一声,葭雪不敢相信刚才看到的一切,这不是仇安之的军帐么,为什么刚才跟她交手的人会是赵徽! 漆黑中剑风袭来,容不得葭雪有太多的震惊,身体比大脑反应速度更快,她挥剑回击,对方的每一招攻击和她的化解都好像练习过无数遍那样,交手不过三招,她心底已是一片空白,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这三招正是当年她搬进尹宅之后赵徽代师传艺教她的剑法招式! 赵徽,原来真的是你。 他们总有一天会在战场兵戎相见,葭雪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猝不及防。 “小雪,好久不见。” 第100章 第二世 九十八 上一次听赵徽说好久不见,还是九年前葭雪刚刚从姑苏回到帝京的时候。时间宛如流水,冲刷着无法回头的过往,使回忆变得陈旧泛黄,重逢之日,也只有一句好久不见。 葭雪无暇追思曾经亲手埋葬的感情,最让她震惊的是为什么赵徽会出现在这里,所有的情报里都没有和明睿亲王有关的任何消息,为什么他会突然出现在仇安之的西北大军里?而且方才交手,赵徽的状态竟像是准备了很久,他似乎很确定她会来这里。 “你怎么在这?”压制住内心汹涌的思绪,葭雪语声冷静,完全听不出一丝情绪。 赵徽点燃了军帐里的蜡烛,昏暗的光线里看清了彼此的面容,葭雪已经二十二岁了,眉眼五官和当年别无二致,麦色的肌肤早已没了少女的娇嫩,长年的军旅战斗生涯侵蚀消磨着她与生俱来的美貌。很多年前他就知道,她不肯做他养在后花园里倾城的牡丹,亲眼看着她成为可以让别人依靠的参天大树,承受狂风暴雨的侵袭,他亲眼看着她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尽管心疼如刀割,他也无法阻止她的成长。 两人互相凝视着久久没有说话,葭雪看着赵徽亦是吃了一惊,两年前她在义忠王府见到赵徽时,他已是一副满面风霜的模样,即使他在山海关对战金国九死一生,回到京城之后就是新帝跟前最信任的人,养尊处优一年半,他为何还是一副长年日晒风吹的样子? “王爷!”军帐之外响起一阵骚动,脚步声急速而来。 赵徽大声道:“都不许进来!” 外面的人很不放心,叫道:“可是王爷,军营里来了刺客,您……” “本王没事,你们都在外面守着。”不等那人说完,赵徽沉声打断,外面很快安静下来,守在了营帐门口。 赵徽斟满了两杯茶,温言笑道:“坐下说吧。” 葭雪坐在赵徽对面,右手仍旧紧紧握着剑柄,她认赵徽这个师兄,却不认他无可逃避的身份,彼此有情又怎样,他们的身份除了你死我活没有第三条路。 赵徽见葭雪时刻警惕的样子,眼里的微笑就有些苦涩,“你方才问我怎么在这,其实我是跟着你从汉中出来的。” “怎么可能!”葭雪惊极变色,赵徽这句话不亚于晴天霹雳,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赵徽凝视着对面的女子,缓缓说道:“那年我从金国逃回来,正逢父皇弥留之际,皇兄登基一个月后,刘岚就和常璠决裂了,带了六万兵马南下汉中。就在那个时候,我带了两个心腹微服入汉中,加入了你的军队。” 葭雪依旧难以置信,“可我训练士兵,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说来赵徽一直都和她在一起,一年多的时间,她竟然完全不知道他就在她身边!可知道了又如何,只不过是把注定要对战的一天提前了而已。 “我身负重任,怎么能让你认出我。”赵徽低低苦笑一声,目光灼然,燃烧着压抑已久的思念,“你们在汉中不足一年就从六万兵马发展到四十万,你不可能记住他们每一个人,我只是这最普通的士兵之中的一个,你根本不会发现我。”在汉中的一年多,葭雪除了研发农具农药,亦负责练兵之事,她训练过不计其数的士兵,的确没记住每一个人的名字模样,能让她这个首领记忆深刻的,都必须有点过人的本事。赵徽隐藏实力,是几十万之中最寻常不过的小兵,在她眼皮子底下潜伏了这么久,她没发现也不足为奇。 只有一件事赵徽没说,每当葭雪练兵之时,他总要去和守卫她营帐的卫兵换岗,半夜而来天明而去,曾经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他亲眼看着她不惧风吹日晒训练士兵,亲眼看着她和刘岚做着世间任何女子都不能去做的事情。无数个守卫她的夜晚,他无数次想走进去紧紧地拥抱她,她坚强地让他心痛,他想成为她的归宿,让她不必如此艰辛受苦,然而他知道,这些对她来说根本就是没必要的。 她不需要什么归宿,若想留下她,就只能折断她飞翔的双翼,而那个时候也是他们彻底无法挽回的一刻。 葭雪陡然反应过来,眼神骤然一冷,“咸阳和函谷关失守都是你的手笔了。” “我并没有亲自动手,杀了咸阳城西卫兵的,其实正是你这一年多着重打压的人。函谷关的事,的确是我的人下的手,他们一直在潼关,等了好几个月才有机会替换伤兵去函谷关。”赵徽喝了一口茶水,沉重地叹了口气,“你在汉中推行人人平等的政策,可这些人是最不愿意跟那些平民百姓平等的。小雪,这个世道不可能人人平等,你为什么要做这种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呢?” 在汉中时,葭雪就抓过几个勾结朝廷的地主员外,她并没有想要取了他们的性命,只是收了他们盘剥佃户欺压百姓的特权,可在这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眼里,这简直就是要了他们的命根子,在她的军队震慑下暂时不敢有什么大的反抗,一旦有机会,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夺回这些享受了几千年的特权。 常璠在西京并没有打压这些人,所以他得到的支持是全方位的,贫苦百姓以为跟着他就能苦尽甘来,地主们跟着他还能蹭个从龙之功,可老百姓又如何有远见知道,就算常璠成功改朝换代,平民百姓的地位依然不会有丝毫提高改善。 汉中的财主们成不了气候,葭雪没将他们放在眼里,而西京就不一样了,她们刚刚占领西京,根基未稳,仇安之就大军来袭,西京咸阳两地的地主们生怕像汉中那样被剥夺了千万田地分给农民,赵徽只需暗地里煽动煽动,根本不需要他亲自出手,自有人为了自身利益铤而走险。 葭雪千算万算,万万没算到仇安之会卷土重来得那么快,现在看来上次在凤翔一战,西北大军败走,只是赵徽的一步棋而已。 葭雪冷笑道:“你当然不愿意人人平等了,因为这意味着你会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特权。” 赵徽一抬眼皮,看着葭雪,没有说话。 葭雪字字有力地道:“你有没有算过你名下有多少山林田地?你知道有多少百姓因为交不起租子典妻卖女的吗?在桑树湾我看到过,你小时候也看到过,我这辈子出生在步穹家更是亲身经历过,那些辛辛苦苦劳作却被你们剥夺了粮食的人,那些被卖掉的女孩、被租典的女人,你们看不到他们的苦难,甚至还是始作俑者。不用我说你也清楚,你王府里从上到下所有人的吃穿用度都是佃户的血汗,我只是想让他们都能堂堂正正地做人,不用再被你们这些人吃肉吸血罢了,可你们呢?”她看着脸色越来越差的赵徽,肆无忌惮地嘲笑道:“上千年都吃着别人的肉喝着别人的血,一旦他们不想被你们吃肉喝血了,你们就叫嚣着反贼要造反了,没错,我就是要造你们的反!” 她微微向前一倾身子,看着赵徽吃吃地笑了两声:“你已经不是尹珩了,你现在是明睿亲王,即使你小时候看到过,现在的你也不可能有什么感觉吧。” 赵徽的脸色十分难看,手中茶杯一半的茶水猛然泛起一圈涟漪,“你不可能成功的。” 葭雪低头看向蜡烛跳动的火苗,眼珠里火光的倒影熊熊燃烧,语声飘渺而坚定:“我知道啊,在这种环境下我成功的可能性为零。但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平权之路不可能没有流血牺牲,现在不会成功,但我知道总有一天,一个没有皇帝没有剥削人人平等的天下终究会来。” “够了!”赵徽重重一拍桌子,死死地盯着葭雪,“这些年来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现在这样?为了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情赔上自己一条命,当初我说你是个傻子,一点都没说错,你能不能不要异想天开。” 葭雪嗤笑一声,“我经历的太多太多了,刚生下来差点被溺死,小时候差点饿死,被卖进了青楼差点被折磨死,我的姐妹们经历的比我更加苦难十倍。刘岚姐以前还是将门之女呢,还不是被亲戚叔伯逼得走投无路,你说我们经历了什么?要不是世道逼人,我手下那群娘子军们哪个不是围着灶台孩子转,谁会拿着武器跟我造反,造反是要命的勾当,你以为她们图什么?” 军中娘子军不多,只有三千余人,除了在飞霞岭跟随刘岚的百余人,其他都是路上收编进来的,不是受了灾和家人失散无处可去,就是一些被逼着殉节的寡妇和生不出儿子被殴打休弃的女人,还有一些是从青楼里逃出来的,哪个人没有血淋淋的往事,这世道不让她们活着,她们就得拿起武器来战斗,不战,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世人是绝对不可能理解这些的,就连在她那支纪律严明的义军中,娘子军们就遭受过许多歧视骚扰,葭雪不指望赵徽会理解,立场不同,他一个亲王怎么可能会理解贫苦百姓呢,即使是最底层的百姓,男人又何曾尊重理解过女人呢。 赵徽叹了口气:“你也知道造反是要命的勾当,小雪,投降吧,我不会杀你的,你放心,你的姐妹们,我也会留她们一命。” “绝不!”葭雪蓦然起身,没有丝毫犹豫地回了两个字,手中长剑指向赵徽,用孤傲决绝的眼神看着他。 看着那双决绝的眸子,似乎她手中的剑已经狠狠扎进心里,赵徽胸口一痛,涩声道:“你不要逼我。” 葭雪凉凉地笑了起来,讽刺地道:“我逼你剿灭义军吗?那逼着我们造反的这个世道呢,谁又帮我们问上一问,这世道何时不再压迫人?” 赵徽为之气结,葭雪这个性子真是让他又爱又恨,他不能理解,葭雪明明在遇到师父的时候就已经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她还有他这个师兄啊,堂堂亲王,谁敢欺负到她的头上去,可她却不要这些,宁愿跟贫民百姓为伍,为了他们出生入死,在汉中时赵徽听别人说过,葭雪在起义以来的大小战役中多次负伤,她武功高,就主动承揽了许多危险的任务,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她宁可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罔顾自己的性命,也不肯依附于他过上安稳的生活。 赵徽站起来,伸手轻轻拨开面前的长剑,锁住葭雪的视线,定定地道:“那,我就只能和你一战到底了。” “那王爷不防猜猜,我的人马现在在做什么呢?”葭雪勾了勾唇,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 第101章 第二世 九十九 赵徽在汉中潜伏了一年多,熟悉葭雪的作战风格,已然猜到了几分,“你一向出奇制胜,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可能会派人烧掉我军的粮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向都是行军作战的重中之重,赵徽对粮草尤其重视,已经派了重兵把守,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若是以前,葭雪会用这个计策的概率很大,但自从发觉军中有内奸,她就改变了作战计划,内奸熟悉她的作战风格,那她就反其道而行之,今天来仇安之军营,行刺可不是唯一的目的。 葭雪轻笑一声道:“你就没想过我会背水一战吗?” 赵徽神色一变,似是难以置信,“可你只有不到十万人马,西北大军可是你们的三倍!” “那又怎样呢,背水一战古来有之,以少胜多也未必不能。”葭雪胸有成竹,悠然笑道:“仇安之带了三十万大军,在咸阳折损的人暂且不计,围困西京分出去多少人马,守卫粮草又分出去多少人马,这大营之中,还剩下多少人呢?” 袁韧带军突围只是个幌子,吸引围城的兵力,葭雪放弃了烧毁粮草一计,担心的就是被人守株待兔,行刺仇安之为次,军中真正的主力军的任务就是摧毁仇安之的军营。军营虽不是大军主力,但辎重物资军备都在这里,一旦大营被毁,这里的损失和粮草被毁的程度也差不了多少。 赵徽愕然,他把粮草营当成重中之重,的确忽略了大营的防卫,苦笑一声道:“你果然让我料想不到,我们才刚见面,就得刀剑相向了。” 忽然间,外面传来一阵惊慌的喊叫声:“走水啦!走水啦!反贼打来啦!” 乒乒乓乓兵器交接之声清晰地传到了主帅的营帐之中,军营西南角营帐冒起冲天大火,风助火势,很快蔓延到其他地方,士兵们无暇救火,和突袭的义军展开一场殊死之战。 西北大军真正的主帅是赵徽,仇安之现在已经不重要了,葭雪知道赵徽实力如何,她未必能杀得了他,其实内心深处也不想杀他,但她能缠住赵徽,让他无暇出去发号施令,训练有素的义军突袭毫无准备的敌方军营,己方必胜无疑! 赵徽身形突移,向营帐入口闪去。 葭雪手腕一抖,剑芒划出一道屏障,挡住了赵徽去路,赵徽应变奇速,身子向后微微一倾,剑锋擦胸划过,他被逼得退后一步,连换数次身形,却总被葭雪以精妙的剑招逼退回去。 赵徽一直没有还击,他看得出来,葭雪那几招剑法虽然熟悉,但威力已比当年大了不知多少,却只有将他缠住之意并无伤他之心,这让他既高兴又失落,她没有痛下杀手,还念着他们之间昔年的情分,可将他绊在这里,惊慌的士兵们无人领导,义军有备而来,一盘散沙怎么会是他们的对手。 “王爷,反贼来袭,您……”外面冲进来一个人,话还没说完,眼前剑光闪过,喉咙突然一凉,委身倒地再无气息。 葭雪干脆果决地杀了那人,侧目看着赵徽,“我杀不了你,你也杀不了我,但你现在别想出去。” 赵徽握着剑柄的手微微发抖,终于下定决心出手,同时大声喊道:“来人啊!有刺客!”手中剑光如灵蛇吐信,一连三剑刺向葭雪,如果师父泉下有知,看到他们同门相残,一定会伤心生气的吧。 在葭雪十三岁那年的年底,她离开了林府搬进尹宅,赵徽曾代师传艺教过她几套武功,两人对打拆招不下千遍,对彼此的武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多年后再度交手,却已站到了对立的两面。两人的武功也比之当年有了很大的变化,虽是熟悉的剑招,威力却远超当年,稍有不慎就会被对方刺中要害。 两人交手不过几招,外面的士兵闻讯而来,手中长矛枪戟向葭雪攒刺而去,葭雪不得不放弃赵徽回身对战围攻她的士兵,只一个眨眼,赵徽抓住时机冲出帐外,查看战况发号施令对战敌军,以葭雪的武功这些士兵只能围困住她一时,他必须要在短时间内部署完成。 赵徽冲出去一看,大营有一半的帐篷都燃起了熊熊大火,营中两军交战,兵器撞击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敌军人数比不上己方,却抢占了先机,火烧大营使兵营大乱,战况几乎是一边倒的压制。 赵徽剑眉一皱,即使他被葭雪困住无法发号施令,但仇安之还在,为什么此刻不见他的踪迹? “仇将军呢?”赵徽扫视周围,看见军师樊子扬被敌兵围困,闪身过去杀了三个敌人救下他,抓过樊子扬的衣领劈头就问。 樊子扬单膝跪地苦着脸道:“启禀王爷,仇将军得到反贼突围的情报,就率领大军去追击了,属下未能劝住仇将军,请王爷降罪。” 赵徽一听脸色登时沉了下来,这个仇安之立功心切,竟然不跟自己打声招呼就去追击突围的反贼,他怎么也不想想会不会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这下好了,后院起火,他追击的那群反贼都不是主力军,全部剿灭又有什么用! 赵徽发号施令指挥士兵对敌,然而开端已经处于下风,他部署的命令也没能被彻底执行,只能撑得一时,却难力挽狂澜。不到一个时辰,就有负伤的副将前来请求道:“王爷,大营要失守了,这里太危险,您还是赶紧撤退吧!” 赵徽已杀了不少敌兵,听到这话气恼不已,要不是仇安之不顾大局,大营怎么会这么快就被毁掉,权衡了一番利弊,他还是下达了撤退回咸阳的命令。 葭雪早已解决掉围困她的士兵,冲杀了一阵,现在敌军大势已去,整座大营都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义军已然达到目的,得到葭雪的撤退指令,立即离开。 葭雪的计划是袁韧率军吸引仇安之的军队,她率领一队人马在围城大军追击去后突袭敌军大营,然后再突然杀个回马枪,此时火烧敌营的目的已经完成,穷寇莫追,葭雪就没有派人追击赵徽,而是立即带人赶往和袁韧事先约好的地点。 临潼境内骊山脚下,袁韧率领的三万大军和仇安之的十五万大军激战正酣,每一个人都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个个勇猛非常,撑到葭雪赶来骊山,仍未显露败态,倒是仇安之以为胜券在握,忽听身后传来杀伐喊叫之声,回头一看却惊得五内俱焚,他的人马竟被义军两拨人首尾夹击! 这一场夜战一直持续到天亮,仇安之被人数远少于他的义军打得溃不成军,带着残余部队仓皇而逃,袁韧率军追击,在灞桥砍掉了他的首级。 仇安之身亡,西北大军军营被焚毁,损失惨重,虽然剩余兵力远超义军,士气却十分低落,交战之时士兵见到士气高昂的义军就先自怕了三分。葭雪乘胜追击,从赵徽手里重新夺回了咸阳城,逼得他率领残余的十八万人马退守凤翔。 潼关尚在义军手里,冯唐一直在潼关纠缠,刘岚分/身乏术,无暇顾及西京,而赵徽虽已败退凤翔,但仍旧是西京最大的威胁,牵制住葭雪让她无法估计潼关。义军的人马本来就不如朝廷大军,又被分而制之,无论是西京失守还是潼关失守,另一方都必败无疑。 赵徽和冯唐都是久经沙场之人,葭雪和刘岚也不遑多让,双方各自对峙,僵持不下,冯唐没有内应相助,潼关险要,古来有第一关之称,刘岚依靠地理优势牢牢守关,没让冯唐占得丝毫便宜,还抓住时机射杀了单晗昱。她最为痛恨此人,她和葭雪曾经对单母及其儿子诸多照拂,单母和他的儿子都还在西京,单晗昱竟然一点也不顾念母亲儿子的安危,帮着朝廷出谋划策,观其言行,哪怕葭雪在西京杀了单母祖孙,单晗昱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刘岚不会对老人孩子下手,但对这种没有人性的墙头草,她才不会手下留情。 两军对峙了两个多月,冯唐因为严重损兵折将和物资不足,终于下了撤军的命令。刘岚带领队伍回到西京,这数月以来伤亡损失惨重,义军元气大伤,已没有余力收复凤翔。赵徽却带领剩下的十几万西北大军盘踞凤翔,以凤翔为根据地就地整休,待时机成熟再度攻打西京。 义军几个首领商议作战计划,韩放提议道:“林将军是义军之中武功第一人,如果林将军行刺赵徽成功,要收复凤翔也就不难了。” 葭雪双手蓦然一紧,过了片刻说道:“赵徽的武功不在我之下,我要杀他没那么容易。”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不敢相信林蘅竟然也会说出这样没信心的话,葭雪的武功如何,从飞霞岭到现在都是有目共睹的,称其为江湖一流高手都不为过,连她都没信心杀死赵徽,这个明睿亲王的武功真有那么厉害? 葭雪早已和刘岚坦诚说过自己的真实身份,即使她没说过自己和赵徽的关系,刘岚也不难打听到,她隐约能感觉到葭雪和赵徽之间不仅仅是同门师兄妹那么简单,她能理解葭雪的心情,也相信她不会感情用事。刘岚眼中掠过一丝叹息,轻轻拍了拍葭雪的手背,对众人道:“林蘅没有危言耸听,赵徽师承雪峰山一派,武功之高可想而知。你们都忘了么,昭华五十一年金国攻打山海关,赵徽率军迎敌,行刺金国元帅,流落金国数月才逃回关内。如果他没有过人的功夫,早就死在金国了。” 赵徽潜伏在汉中一年的事情葭雪只告诉过刘岚,她现在也不禁有些后怕,赵徽的武功不弱于葭雪,如果他那个时候出手行刺,葭雪不会有事,她刘岚只怕早已死了不知几回了。 袁韧道:“赵徽是个厉害人物,咱们这次遇到麻烦了,凤翔只怕暂时是收不回来了。我建议还是先募兵恢复元气,再想收复凤翔的事情。” 经过数月作战,四十万义军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半的战力,面对赵徽这个劲敌,收复凤翔无疑是天方夜谭,现在首要之事还是壮大队伍,才能和朝廷对抗到底。 第102章 第二世 一百 西京之危虽暂时化解,但义军的地盘却急剧减缩,自常璠死在代州以来,潼关之外义军占领的城池几乎都被冯唐悉数收回,而常璠以前纳入领土的天水陇南等地也被朝廷抢夺回去,义军现在的势力范围只有关中平原和汉中府,在停战不到半个月的时候,汉中府发生动乱,驻军中有人投靠了朝廷,迎接蜀军入汉中,汉中府又重新归属于大靖。 而此刻,更大的危机已刻不容缓地摆到了刘岚和葭雪的面前。 义军的地盘如今只剩下关中一带,朝廷除了以分地的政令诱惑义军士兵倒戈回乡,还实施了经济封锁,全国任何商队车马不得进入关中,尤其是粮食布匹棉花一类的军民必备物资。关中种植小麦,今年丰收,葭雪以重金买粮,军队暂时不愁粮食,可现在已经入秋,北方冷得早,过冬物资严重不足,军队的战斗力就基本为零,如果这个时候赵徽率军来犯,义军几乎没有胜算。 木柴木炭也还罢了,关中能自给自足,但棉花却是个十分紧迫的问题,关中虽然也种植棉花,但棉花的产量不足以支撑整个军队所需,何况还有广大百姓也需要棉花制作冬衣过冬。以往关中所需棉花很多都是商队从西北回疆运输而来,这次经济封锁,广大百姓的平时生活倒还没有太大的感觉,对军队的损失打击却是显而易见的,还有关中的商人们,葭雪并没有重农抑商,也很重视商业发展,因此对商人还是比较宽松的,但朝廷经济封锁的命令一下,这几个月来基本是赔得倾家荡产血本无归,不管是朝廷镇压义军还是义军打败朝廷,每个人都在盼望这场战事早日结束。 为了解决过冬物资问题,十一月初,葭雪带了十万兵马突袭凤翔吸引火力,将赵徽困在凤翔城墙,两军一场恶战,义军有两次攻上城墙,在关键时刻却都功亏一篑。能拿下凤翔便好,若拿不下,也要给刘岚争取时间。 就在葭雪攻打凤翔城之时,刘岚则率领三万人马走小路绕至凤翔城后方西北大军的辎重营,试图抢夺物资。 然而,对方似乎早有准备,辎重营竟有五万人马守株待兔,和刘岚的三万士兵血战一场,刘岚以折损五千人的代价斩杀了对方两万人,也算是以少胜多,只是却没能抢到物资,她不得不退回眉县。 刘岚失败,葭雪的攻城之战也不顺利,天黑之时两人在眉县会和,顾不上自己身上的外伤,先安排士兵休息,治疗伤员慰问士兵,回到住处已是深夜,两人都是眉头紧锁一筹莫展,从西北到关中的必经之路都已经被层层封锁,向北是高原,人力车马无法逾越。 如果没有过冬的物资,那她们只有放弃西京了。 两人商讨了一番,都觉得与其留在关中冻死或被西北大军剿灭,不如主动出击,冲破封锁线去别的地方。哪怕是去洛阳,也能筹备到物资过冬。只是这个时候,朝廷的那道反贼之中凡愿归乡种地者,皆可分良田三亩,山岭荒地,愿开垦耕种者为其所有的圣旨在关中愈传愈烈,义军自入秋以来发展缓慢,没吸纳多少新入伍的士兵,在入冬之初士兵们还没有领到过冬物资,又被这道政令打动,军心动摇,刘岚还没将放弃西京攻打洛阳的命令传下去,义军之中就开始出现了逃兵。 刘英抓了不少逃兵,带到刘岚葭雪跟前要治他们的罪。 那几个逃兵哭爹喊娘求饶道:“刘将军林将军啊,俺当初跟着义军就是为了有块地能吃饱饭,您的恩德俺们都记在心里,可俺们还想留条命活着回去给爹娘养老送终,您心地善良,求您放了俺们吧!” 葭雪和刘岚已经五天五夜没有合过眼了,葭雪苦思义军将来前程,却只看到一片渺茫的前景,每一天都心力交瘁,她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痛哭哀求的士兵,忽然有些茫然无措。 终究是走到了穷途末路,她一早就知道自己成功的可能性很低,可还抱有一丝希冀,当这最后一丝希冀都毁灭了,她还有什么支撑自己走下去的理由? “没出息的,贪生怕死造什么反!”刘岚重重一拍桌子,强忍心头怒气,对刘英道:“吩咐下去,全军整装,去洛阳。” 刘英对刘岚的决定深信不疑,立即下去传达命令,那几个逃兵心头慌乱害怕,磕头如捣蒜,哭爹喊娘求刘岚放他们一条命。 刘岚一脚踹翻一个,喝道:“军法可不是摆设来着,当这里是你家的厨房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若是以前,刘岚对这种逃兵定斩不赦,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军心原就动荡不稳,再出现杀人之事,只怕会加速士兵逃跑。 几个逃兵吓得肝胆欲裂,浑身发抖痛哭流涕着求饶,刘岚厌烦他们,冷冷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去辎重营干活去吧。” 没想到刘岚对他们的处置竟是罚体力活,几个逃兵都惊呆了,回过神来急忙磕头谢恩,被门外守卫的士兵押送出去。 刘岚和葭雪对视一眼,两人在彼此的眼里也看不到当年那意气风发的神采,两人心中明了,如今天灾已过去两年,朝廷又以分地诱惑义军,如今内忧外患,她们也不知还能再撑到什么时候。 葭雪缓缓起身,看着周围都满面风尘的姐妹们,她们看着她的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完全的信任,可她终究是辜负了她们啊!是时候做决定了,是带着这群跟着她出生入死的人一起去死,还是给他们找一条活路。 “你们想走吗?”葭雪看着她们,干涩的眼眶里流露出歉然的神色。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林妹子,我们能走去哪里呢,虽说朝廷有那个回家分地的政令,可我们女人就算回去了也什么都分不到的,就算分到了一点土地,还没转身呢就被兄弟叔伯给抢去了,说不定呐,还要把咱们捆了再卖上一回。回去作甚,跟着你和刘妹子便是死,那也死得干净!” 刘岚和葭雪在娘子军中从来不以首领将军自居,大家一视同仁,皆以姐妹称呼,到如今看来,对她们不离不弃的也只有这些曾经受过无数苦难的娘子军们了,除了这些年来出生入死建立起来的感情,大概就是因为她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吧。 就如同这个马大姐所言,朝廷分地是分不到她们头上的,家乡也不会容忍她们这些造过反杀过人的女人,视她们为耻辱,恨不得立时抹杀掉这个有损风化的污点,这群娘子军们,连投降的退路也没有了。 然而,刘岚葭雪带领义军还未离开眉县,赵徽便已率军追来,将眉县一座小小的县城团团围困住,眉县有义军一半人马,赵徽心中最完美的计划是围城打援,只要她们向另一半义军求援,就集中兵力歼灭那一半的援兵。 但以赵徽对葭雪的了解,她未必会向西京的义军求援,领兵突围的可能性最大,他吃过上次的亏,便着重兵力布防眉县县城各个出口,日夜严密监视,不给她任何可以溜出来行刺的机会。 赵徽在对义军的作战中有无上的特权,可以调动各地兵力,早先他就给驻扎在汉中的十万蜀军送了密信,这支军队恰好在这几天北上出了秦岭,按照赵徽的指示攻打西京。 义军主帅被困眉县,一半的人马在西京对抗蜀军,这个消息还是伴随着那道劝降政令传入城中,她们知道之时已然来不及了。被困眉县不过七天,义军人心惶惶,葭雪决定破釜沉舟突围,可手下士兵军心已散,一出城就有不少人当场倒戈投降,剩下的人士气不足,葭雪刘岚浴血奋战,终于突围成功,却只剩下了不到三万的人马。 西京是不能再回去了,蜀军在西京守株待兔,他们一去等于是自投罗网,刘岚临时下令,率军南下入秦岭山区,秦岭山脉连绵,地域庞大,进入山中很难被搜寻,可得一时安全,然而山中气候湿冷,他们又没有过冬的棉衣,进山也有不小的死亡风险。 于是,这跟随她们从眉县突围的三万人中,又有一万多人溃逃,回家乡还有地种,进了山死活都得听天由命了。 大势已去,刘岚握拳长叹,闭上眼睛,紧咬着的牙关咯吱响了一声,良久之后,霍然睁开双眼跳上一块大石,高声道:“兄弟姐妹们,你们当初跟着我造反,为的就是能堂堂正正地活着。对不起,刘岚辜负了你们,不能再害死你们,朝廷的政令你们都知道,蝼蚁尚且贪生,愿意回家的,都走吧,我不会怪你们的。愿意留下的,我刘岚谢谢你们!” 初冬的清晨,枯黄草木上的白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踩碎这一地青霜的一万多残兵败将疲惫不堪,面面相觑,良久良久,终有人站出来对刘岚鞠了一躬,“刘将军,对不起。”放下了手中的长矛,脱下了身上的铠甲,向太阳升起的地方疾走而去。 接着有不少人都出来向刘岚鞠躬辞行,刘岚心里不好受,仍旧面带微笑送走每一个离开的人。葭雪站在她身边,紧紧地握住刘岚冰凉发抖的手,即使这里的所有人都走了,她也不会离开刘岚。 一万多人很快走得只剩下两千多人,娘子军没有一个人离开,只剩下了一个男人,人高马大魁梧壮硕,正是在宣城就加入义军的倪壮,他并没有凭着和葭雪的关系在军中扶摇直上,而是靠着自己的努力成为了义军之中的师长。别人都走了,他却还留在这里。 “你不走吗?昕姐在等你回家呢。”葭雪略有些意外,向倪壮问道。 倪壮浑身是血,看着葭雪叹道:“虽然我称你一声将军,但你姐姐是我妻子,我们就是一家人,在这种时候我不能抛下你不管的,如果我就这么回去了,阿昕一定会恨死我的。” 葭雪心头一暖,这种时候倪壮还能留下,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姐夫,我唤你一声姐夫,你就听我一句,走吧,昕姐需要你,你的两个儿子也需要你。说句不好听的,你留下也没什么用,回宣城,照顾好我的姐姐妹妹,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第103章 第二世 一百零一 倪壮摇头道:“照顾她们都是我应该做的,但也得你们脱离危险了再说。你别劝我了,我暂时不会走的。” 葭雪在长青村居住过几个月,对倪壮的性子有几分了解,此人责任心强,又十分固执,除了尹昕谁也劝不动他,想了想就打消了劝他回家的念头,此刻她们最担心的就是和蜀军作战的另外一半义军的情况,袁韧和韩放都是在九江的时候就跟着她们了,现在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她们现在虽然无能为力,但也不能抛下他们一走了之,便道:“既然如此,姐夫,我拜托你一件事。” 倪壮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像往常听候训示般地敛容静听,随即微微一愣,脸上流露出几分失落,“尽管吩咐。” 葭雪神色黯然,忧心忡忡地道:“我和岚姐目标太过显眼,不能去西京打听消息,朝廷的人对你不熟悉,就拜托你去西京打听袁大哥和韩大哥他们的情况。如果他们没事,你就告诉他们一声,林蘅对不起他们,保命要紧。” 倪壮想了片刻,说道:“这事没问题,包我身上了,你们接下来准备去哪?我办完事去哪里跟你们会合?” “终南山上有活死人墓,那里能暂时藏身,不管西京情况如何,咱们在活死人墓会合再做打算。”葭雪侧目望向刘岚,询问道:“岚姐,你觉得呢?” 刘岚点头道:“眼下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听你的,先去终南山。” 葭雪悄悄抓了一把碎石子点成黄金交给倪壮,方便打点探听消息,倪壮一早就知道她给尹昕留了一匣子黄金,自起义以来义军的所有开销都是她在负责,在这种时候了还能拿出这么多黄金,别说倪壮,其他姐妹都十分惊讶,齐刷刷盯着她看,心中不免猜测,难道她真的会什么仙法? 不管怎么说,葭雪手里有钱,她们就还能活下去。 倪壮虽然惊讶,但现在情况紧急,他也没有多问,接过金子转身就走,直奔西京而去。 刘岚看着倪壮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道:“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故人果然诚不我欺。单晗昱饱读诗书,却是个忘恩负义的墙头草,倪壮出身卑微,在这种时候还能如此仗义,也是难得了。” “是啊,昕姐没看错人。”葭雪感慨一笑,离开宣城都两年多了,不知道尹昕和安然现在怎么样了,她最担心安然和自己的关系被朝廷知晓,万一牵连到她们,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休息得差不多了,互相扶持着从入山,山中草木渐凋,只有松柏苍翠依旧,一望无际的山岭绵延起伏而去,松涛阵阵,冬日的寒风掠过林海,侵蚀着每一寸肌肤,冻得人瑟瑟发抖,她们咬着牙关硬撑,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山间小路向东行去。 如果走关中,去终南山也不过两天的路程,但那里已被朝廷兵马层层封锁,她们只能走秦岭过去,秦岭山脉险峻,林间常有豺狼虎豹出没,她们能不能活着走到终南山还是未知数。即使如此,也没有一个人寒苦喊累,比起以前经受的磨难,这点小小挫折算的了什么。 在汉中的时候,葭雪对娘子军有过野外生存的训练,她们中有不少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并不怎么害怕一望无际的山林,山里一切能吃的东西都能分辨出来,她们的武器都没有扔下,也可以打猎果腹,刘岚还猎到了几头豺狼野羊,剥了皮分发给众姐妹御寒。山里草药也多,葭雪能采药给众人治疗外伤,但现在已经入冬,山中天气寒冷,许多人都得了风寒,又没有条件熬药,好几个身体弱的姐妹没能及时治疗,病得越来越重,葭雪没有办法,让刘岚带领别人先走一步,她和刘英留下去附近的村子借住,等她们痊愈了再出发。 葭雪找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看到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有炊烟必有村落,她擦了擦头上的汗,高兴地松了口气,回去和刘英她们三个搀扶着病重的姐妹下山,沿着山间溪流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村子。 这个位于秦岭深处的村子人烟稀少,只有十来户人家,都是泥土草房,村民们也都一副营养不良满脸蜡黄的模样,一看就是个穷得不能再穷的地方,见到外来的十来个女人都大吃了一惊,一村的人都跑来路口看热闹。葭雪时刻警惕,问到村长家中,说明来意,给了村长五十个铜板借住几天,这里贫穷,五十个铜板也算不少了,村长拿了钱好说话,立即让儿媳妇腾出一间屋子让她们暂住。 来的路上葭雪就采集了不少药草,借了村长的厨房烧水熬药,再买了一捆木柴烧火取暖。姐妹们端着热乎乎的搪瓷碗,个个面露喜色,冻了这么多天,终于都能喝上热水了。 为了防止村子有人意图不轨,葭雪命令其他人都去睡觉,她守着门口上夜,在门外把木柴烧得浓烟放尽,再衬了抹布端着火盆进屋,窗户上没有任何遮风挡雨的东西,她就脱了外衣用钉子钉在窗户上,好歹也能挡一挡风。 生病的几个姐妹夜里咳嗽不断,其他人也没睡好,却无人出言抱怨,把身上能御寒的东西都给她们盖上,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屋子,比前几天在山洞里已经好太多了。 第二天一大早,葭雪进山采药打猎,顺便查探情况,赵徽不难猜出她们的行踪,必定已经派人进山搜寻,她不能让官兵找到她们,更不能让官兵追踪到刘岚。这个村子并不富裕,与世隔绝,村民大都以打猎为生,家家户户都有不少狼皮虎皮,葭雪花钱买了一些皮子,做成背心给姐妹们穿着御寒,没有棉袄,这些皮草倒也是御寒的好物,葭雪看着手里的东西不由恍然苦笑,在现代社会她哪里穿得起这名贵的东西,穿越到古代倒得了一堆,却是在这种穷途末路的情况之下。 她们在村里养病期间,第一天还算安宁,第三天晚上就有心怀不轨的光棍翻墙进来骚扰,那几个男人被葭雪狠狠揍了一顿,哭爹喊娘地跑了。这几个女人会武功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天一亮,村长就过来下了逐客令。 虽说这个村子与世隔绝,但并非一点都不清楚外界的情况,义军惨败的消息他们都知道一星半点,而村民也早就听说过义军首领是个女人,这世道哪里有女人敢在外头乱走,而且其中一个还会武功,村长便猜测这十个女人很有可能就是义军残兵,他们没法抓了她们送去官府邀功领赏,至少还能赶走她们不给村子招惹麻烦。 葭雪正好也不想再继续待下去,姐妹们身体好转,可以继续赶路,她们二话不说就走了。 她们在山林里跋涉了两天,在一条小河边和搜寻此处的三个官兵撞个正着,葭雪在发现他们的第一时间就当机立断杀了他们,没让他们喊叫出声,刘英带着其他人在山坳下的灌木丛隐蔽,葭雪搜寻附近情况,看到一个杀一个,心中默记人数,杀了大约三十多人,确定清理了附近的追兵,搜刮了他们身上的干粮物资,继续向东而行。 在山林里跋涉了二十多天,葭雪刘英十人终于来到目的地,和刘岚会和,此时倪壮已赶到终南山十多天了,他在活死人墓等了足足五天,才等到刘岚率众来此。 看到倪壮的第一眼,葭雪走上前立即问道:“姐夫,袁大哥和韩大哥呢?” 倪壮双目含悲,脸色黯淡,葭雪一见他的反应心中就有不好的预感,她最不希望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么,抬眼一看,姐妹们神色凄然,已有人红了眼眶无声而泣。 哭泣,为的都是死在西京的无数英魂吧。 倪壮双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良久方道:“他们,他们死守西京半个月,最终被攻破了城池,韩将军死于乱箭,袁将军也战死了,临死前他手里握着这个,听官兵说明睿王爷看到之后十分生气,下令把袁将军的头砍了挂在西京城墙上示众,这是我从官兵那里买来的,我觉得还是应该交给你。”倪壮说完,从身后的包袱里拿出一个被棉布包裹着的小东西递给葭雪。 葭雪颤抖着双手接过那个小包裹,缓缓打开,露出一块血迹斑斑的雕像,那雕像的脸庞出现在视线里的一刻,葭雪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鼻子一酸,泪水自眼中滑落。 高超的雕工在木头上刻出一身戎装,眉眼和她极为肖似,上扬的唇角和飞扬的眼眸,十分精准地雕刻出了葭雪本人的□□,只是木雕却有一道从头贯穿到脚的裂痕,看痕迹像是被人大力捏出来的。 心底最柔弱的地方忽然痛楚难当,葭雪紧紧握着那块雕像,任由眼中泪水泛滥成灾。 袁韧是木雕工匠,手工艺人出身,从九江起义的时候就跟随她们一路至今已有两年多,两年多以来,他们是战友,是同志,是兄弟姐妹,不离不弃互相扶持至今,葭雪能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心意,只是她选择了拒绝,大事未成,儿女情长都是毫无意义的,而在袁韧心中,她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人,如同天人一般的存在,他在她面前不由自主流露出的自卑让他也不敢言说自己的感情。 他自觉配不上她,甚至觉得没有人能配得上那个挑战天下的女子。 然而,即便是活着,她也无法给他任何希望,爱便是爱,不爱便是不爱,她不会做任何违心的决定,更何况总有一天,她会从这个世界消失,回到原本属于她的地方。 战斗到最后一刻宁死不降,起义造反,他们应该都是不后悔的吧,天下人人平等的理想遥不可及,破灭得这么快,谁能想到最后剩下的竟是她们这群世人眼中的弱者女人。 墙壁上插着燃烧的火把,昏暗的光线下一张张沾满了尘土的脸庞皆是哀恸之色,刘岚站在废弃了数百年的古墓里,看着疲惫不堪的姐妹们,每个人的眼中都流露出对未来的茫然和对她们的信任,愧疚之情难以抑制地在心中汹涌而出,眼眶已然发红,却强迫着自己不流出一滴眼泪,她是她们所有人的首领,她还要带着她们在这个世界上顽强地活下去,她不能倒,她必须坚强,不能展现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刘岚看着身边恸哭不止的葭雪,伸手抱住她,这个跟她相识将近三年的姑娘带给了她许多新奇的想法和令人神往的希望,她多想看到葭雪说的那样,女人可以自由而强韧地活着,可以凭着自己的实力建功立业,可以做许许多多她们现在根本不敢想的事情,她义无反顾地造反,毅然和常璠决裂,可到如今,这个希望已然渺茫地再也看不到了。 第104章 第二世 一百零二 梦想已经破灭,生存还得继续,朝廷不会放过她们,隐姓埋名也不见得能安稳一生,她们在一起目标就很显眼,各自分开又不安全,这世道遍地拐子,无论在城里还是乡下,没有个男人挡着,她们就是别人眼里待宰的羔羊,可嫁人,如果所托非人,那还不是跟以前一样,谁又有多好的命能保证自己一定会遇到良人呢。左边是火坑右边是刀山,她们都是在地狱里走过一遭的人,当初从眉县突围之后她们没走,现在也没有人会走。 横竖都是一个死,那还不如拼上一把,死得痛快干净,也比以前暗无天日地活着好上千百倍! 倪壮终于在葭雪的劝说下返乡,她实在放心不下安然和尹昕,当初他们进入宣城,和尹昕重逢后时有来往,如今宣城已被朝廷收回,就怕她们被朝廷盯上。去年在汉中时还有书信往来,尹昕说她们在朝廷收回宣城之前就已经从府城搬去了华阳县城,今年一直在打仗就断了联系,葭雪现在是头号反贼通缉犯,不能亲自去宣城府,只能拜托倪壮照料安然了。 倪壮走后不久,她们行踪泄露,朝廷追兵来此,刘岚抢先一步带人离开,大城市是不能去了,为了安全起见,她们进入秦岭山中,一路向南而行,跋山涉水一个多月进入安康府,安康府的官兵毫无准备,知府立功心切,立即集合官兵剿灭反贼,官兵却被娘子军们全部歼灭,她们不敢停留,继续向南进入了大巴山。 大巴山地势险要,几乎算是与世隔绝,刘岚带着两千多人的娘子军辗转大巴山中大小村落,跟官府打起了游击战。三个月后,击退了又一波追兵,进入镇平县境内一处偏僻的山村,村里的房屋都已废弃,看起来这个村子已经荒芜了很多年了。 这时候,她们已经只剩下不到一千人了。除了跟官府作战牺牲的姐妹,还有一些人因病而亡,连续数月的长途跋涉对每个人的身体健康都是极大的摧残,前路渺茫,不知何处才是尽头,刘岚心力交瘁,愁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她今年才二十六岁,那张容颜看起来却仿佛老了十岁,曾经的青春美丽被风霜侵蚀剥落,这么多年征战四方风吹雨打,命都不在乎了,哪里还在乎这张脸。 这个地方山清水秀与世隔绝,刘岚想留一些人在这里隐居,她们都会种地开荒,完全可以自给自足,这里穷乡僻壤,官府未必会找上门来,刘岚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有四十多个姐妹愿意留下定居,只要没有官府欺压,她们怎么样都能活下去。 刘岚带着剩下的人离开,继续跋涉了两个多月,路上能安置一些人就安置一些,再加上和官兵作战,她们来到了巫山时只剩下了六百多人。 这时候连落草为寇占山为王的路也没法走了,官府穷追不舍,通缉令遍布天下,连偏僻的乡村也知道她们就是朝廷通缉的反贼,还有村民集结群起攻之,意图抓了她们去领赏,官府的赏金十分丰厚,他们十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的钱。刘岚她们不仅要和官兵对抗,也得时刻防卫来自老百姓的攻击。 葭雪武功再高,面对这群穿着补丁衣裳拿着锄头镰刀攻击她们的老百姓也下不了狠手,真是讽刺啊,半年以前,她们为处在社会底层的劳苦大众分田地打土豪,在她们落败的时候,这些人不仅不会伸出援手,还要落井下石邀功领赏。这个时候连恨也是苍白无力的,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谁叫她们现在是落魄的失败者呢。 刘岚率众进入神女峰下的神女庙暂时栖身,这处庙宇现在已经破败无人,主殿内巫山神女瑶姬的塑像泥彩早已剥落,亦有不少残缺之处,塑像下的案几上厚厚一层灰尘,看来这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能来过了。 葭雪进入神女庙时,背心骤然一痛,她感觉大到命轮忽然有了反应,一股无形的力量催促着她去往主殿,在巫山神女的雕塑前,她抬头仰望着塑像,一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双腿不受自己控制地向下一跪,眼里水雾横生,潸然落泪。 为什么会哭呢?葭雪擦掉脸颊上的泪水,心中正自诧异,命轮像是知道她心中疑惑,将答案直达她的脑海,原来命轮竟是巫山神女瑶姬所炼的法宝,而将命轮给她的岑薇竟是瑶姬的传人!此时命轮得见旧主,才会如此激动悲切。 眼前忽然飘过许多画面,时而朦胧时而清晰,那些零落的画面拼凑起一个遥远的传说,神女化峰,精魂凝珠,狐仙入世,问道责天,原来岑薇的过往竟也承载了这么多沉重的悲苦。 当真是应了那么一句话,为人莫做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妹子,过来吃饭了。”刘岚走过来拍了怕葭雪的肩膀,见她擦了擦眼睛,似是哭过,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葭雪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巫山神女的传说,现在看着破败的神女庙,心中有些感慨罢了。” 刘岚仰头看了一眼残败的雕塑,冷笑一声道:“神女助大禹治水,功在千秋,可现在人们感兴趣的却是那高唐云雨,好好一个心地仁善的神女被人们当做‘淫邪’之神,真真是对神女的侮辱!”神女庙破败成这样,看起来至少有近百年没有修缮过了,可见当地百姓对巫山神女是个什么态度。 葭雪也觉得悲凉可笑,瑶姬的身份有两种传说,一说是赤帝季女,还有一说是王母之女,无论哪种都是身份高贵的公主天女,可那又怎样呢,凡间照样有男人痴心妄想着高唐云雨。 一顿饭吃得一半,忽有人慌慌张张地跑进庙内,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岚姐,不好了!我刚看到官兵过来了!来了好多人,看起来有好几万的样子!” 来兵竟有数万,她们不过几百人,这次怕是要死在这里,每个人个都惊骇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定是当地百姓去报的官,刘岚愤怒却无可奈何,命令众女拿着武器赶紧撤退,如果是当地的武装,这里县城的官兵也不过几百数千人,她们未必打不过,但此次来了竟有几万人,那就极有可能是朝廷派来的军队,她们现在不能以卵击石,保命才是上上之策。 出山的路已经被官兵封死,她们现在只能上神女峰,从后山一处陡峭的小路逃跑,她们急速上山,在半山腰时,山脚下传来了一缕浑厚的声音,在群峰之间久久回荡,“刘岚侄女,我是冯唐,你听着,不要再做垂死挣扎,你现在投降,我会跟陛下求情看在你父亲的份上留你的性命,你当真要让你父亲死不瞑目吗!” 刘岚面不改色恍若未闻,依旧在前面开路。 冯唐长声叫道:“刘岚,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他恨铁不成钢地叹息,下令士兵进山追击。 一个时辰之后,朝廷大军在半山腰追上刘岚队伍的尾巴,刘岚在前开路,葭雪在后扫尾,她看到有追兵赶上,一把石子当作暗器甩出,准确无误地打中路上最前面三个士兵的眉心,石子贯入头颅,三人当场气绝身亡。 “快,大家走快一点!”葭雪急声催促,因地形原因,几万的士兵不能一起围攻,但她武功再高也经不起车轮战,必须尽快赶到后山,借助山壁上的藤蔓逃跑,届时只需斩断藤蔓,追兵就赶不上她们了。 走过一个拐弯的山口,葭雪守在这里,看到一个士兵出现就以暗器攻之,后来后面的士兵都有了防备,拿着盾牌上前,葭雪依仗天险,手中长剑虎虎生风,几招杀了十个士兵,阻挡了一阵,将尸体踢在路口堆成路障,立即转身继续上山。 太阳西沉,云间霞光万丈,神女峰上常年缭绕不去的云霓也染上了一层七彩的外衣,掩映着在云霓间不停行走的女子们仓皇的身影,在死亡的威胁下,每个人都迸发了最后的潜能,终于来到了后山。后山是一处陡峭的悬崖,崖上垂着不少藤蔓,是最后赖以逃生的地方,众女顾不上喘口气,依次抓着藤蔓向下滑去。 在队伍的末端,一处小山坡上,葭雪和一众姐妹已经和官兵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厮杀,呐喊声刀剑声惨叫声此起彼伏,群峰之间的回声响彻云霄。 “快,大家都下去!”刘岚站在高处,看到葭雪将官兵牢牢地阻击在路口山坡,脚下是一地渐渐多起来的尸体。刘岚悲声长叹,今天大概就是她的死期了吧,她拉过刘英,眼中是视死如归的神情,郑重地道:“今天过后,官府就不会追杀你们了,这是林蘅给我的,下去就把它们分了,带着姐妹们好好地活下去。”说完,解下身上沉甸甸的包袱给刘英绑在身上,这里面都是葭雪点出来的碎金块,大约有二十斤左右,兑成银子也有上千两,找个有清官的地方,这些金子也足够她们活下去了。 刘岚这是临终托付的意思了,刘英摇头急道:“岚姐,我不走,我要陪着你!” “说什么呢!这是命令,你必须完成我交给你的任务!”刘岚脸色一沉,大声喝道,盯着刘英发红的眼睛,“记住,完成我最后交代你的事情。” 刘英眼中蓄满了泪水,她哽咽着艰难地点了点头,对于她来说,刘岚不仅仅是给了她重获新生的救命恩人,还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亲人,从飞霞岭到巫山,一起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她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第105章 第二世 一百零三 最后一缕霞光消失在群山之巅,神女峰后山的厮杀已经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小小的山坡上尸体如山,从后山逃亡的姐妹不过几十人,其他五百多人都在这场围攻中命丧黄泉,刘岚和仅存的十几个姐妹手握长矛大战官兵,守住路口给葭雪争取时间,山边的藤蔓十分柔韧,以刘岚的力气根本没法在短时间内将它们全部斩断,只有葭雪内功深厚,由她来做这件事最为合适。 葭雪捡起地上的大刀,灌注内力于刀身,将全身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右手,重重地砍在这些生长了几十年的藤蔓树根上,饶是她力气大,砍断一根藤蔓也需要三四下。葭雪强迫自己集中精力砍断藤蔓为逃亡的姐妹们争取生机,耳畔时不时响起的惨叫声让她越来越心烦意乱,官兵有几万人,玩得起车轮战,现在她们只剩下不到二十个人,每一个人都精疲力尽,死亡已经近在咫尺,不过分秒之间,就失去了一个有一个生死与共的姐妹。 葭雪砍断了最后一根藤蔓,弃刀提剑,准备过去援助刘岚,才刚一转身,入目看到的画面却让她一颗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飞出来。堆积如山的尸体上,只剩刘岚一人孤军奋战,楚飞手中的长/枪贯穿了刘岚的胸膛,在葭雪转身的一瞬,蒋一龙刚好一刀插/进了刘岚的心口。 断了一截的长矛自刘岚手中滑落,沾满了鲜血的双手颓然下垂,背对着太阳落下的方向,瘦弱的背影依然傲立不屈,身后苍山如海,云岚远去。 “岚姐!”葭雪失声尖叫,跌跌撞撞急冲下来,在刘岚的尸体倒地之前搂住了她,那张沾满了鲜血的脸庞上至死不曾阖住的双眼里,永远定格成决然无悔的神情,“岚姐……岚姐……”葭雪颤抖着手覆下刘岚的眼睛,胸臆间汹涌的仇恨几乎要炸裂,她霍然抬头,死死地盯住蒋一龙和楚飞这两个背叛了义军的人,锐利的眼神宛如尖刀,一刀一刀要将他们凌迟处死。 被那双血红的眼睛看得心里发慌,楚飞蒋一龙慌忙后退,葭雪轻轻放下刘岚,提着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挡在她前面的士兵们也感觉到周围腾起凌冽的杀气,没来由地也有点害怕,不由自主地向后退步。 “她就一个人,给我上!”楚飞对葭雪的武功实力也非常清楚,她跟刘岚关系那么好,亲眼着他和蒋一龙杀了刘岚,那双死死盯着自己的眸子里是彻骨的恨意,分明说着要将他挫骨扬灰给刘岚报仇,如果只有他一个人,那他铁定必死无疑,但现在他们还有几万人,哪里会打不过她,但为什么自己还是这么害怕呢? 葭雪恨不得现在就将这两个人千刀万剐,然而理智却强迫她必须冷静,娘子军们战死神女峰,现在只有她一个人活着,她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姐妹们不能白白牺牲,刘岚不能白白就这么死了,她要给刘岚报仇,给牺牲的无数义军兄弟姐妹们报仇! 葭雪骤然大吼一声,手中长剑织成天罗地网漫天洒下,最前方的士兵倒了一片,整个人向后急退,抓起地上刘岚的尸身向前疾掠,片刻之后来到悬崖边上,背起刘岚的尸体用腰带和自己绑紧,向山崖下纵身一跳。 暮色渐浓,来到崖边的冯唐向下一看,只有一望无际的深渊和浓重的云雾,叹道:“刘岚侄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如今你就这么死了,还有何颜面下去见你父亲。” 蒋一龙和楚飞被刚才葭雪那个模样吓得心有余悸,两人对视一眼,楚飞上前道:“将军,这个林蘅武功高强,她跳下去未必会死,咱们还是赶紧派兵下去搜捕吧。” 冯唐道:“神女峰悬崖峭壁,她把藤蔓都砍断了,跳下去还不粉身碎骨,不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天快黑了,收兵回城,明天一早去崖底搜人。” 自从那伙反贼在关中惨败,刘岚带着一群女人从秦岭转战至巫山都有半年多了,一直都是元康帝的心腹之患,下了命令要将这伙反贼彻底铲除。这次来巫山追剿反贼,赵徽主动请缨,但皇上却没准许,而是把他派去扬州办事,冯唐出兵之前,赵徽找到他,再三强调要活捉林蘅不许杀她,赵徽身份比他高,冯唐心想活捉也可,届时带反贼头目回京城便是大功一件,更能在天下人面前将此女斩首示众以儆效尤,他就答应了,这下好了,这女人自己跳了崖,他虽然平乱成功,但终究算不上风光大胜。 次日一早,冯唐派兵去神女峰后山崖底找人,在山壁下果然发现了十几具女尸,身边都是被砍断的藤蔓,估计是那些逃跑的女贼不慎摔死的,但这些女尸之中却没有刘岚和林蘅的尸体。昨天在神女峰阵亡的女贼有五百多人,逃跑的不过只有几十个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只有那个林蘅最是可怕,从这么高的悬崖上跳下来居然没死,她一日不死,朝廷就一日不能心安。 巫山神女峰一役,此次持续了三年的造反动乱被彻底平息。 一个月后,九江飞霞岭凤凰寨的废墟后山,多了一座新起的坟茔,那坟上的墓碑一片空白,没有死者姓名也没有立碑者的落款。没有人知道,那个造反的女首领最终还是回到了她人生的起点,在这片她曾经叱咤风云的山岭间隔世长眠。 九江是刘岚的故乡,落叶归根,按照当世的说法是要葬入祖坟,然而很多年前,她就借着张天放的手把强占了她的家产逼死她母亲还强迫她嫁人为妾的叔伯们杀了报仇雪恨,刘家的祖坟,她大概也是不想进的,在飞霞岭当火凤凰的那几年,大概是她最恣意的时光了吧。 “岚姐,我不会让你白白牺牲的,你放心,我一定会杀了他们给你报仇!”葭雪双手举起酒杯一碰,一杯洒在墓碑之前,另一杯仰头一饮而尽。在巫山的时候,葭雪的眼泪就流光了,她决定了,她不仅要杀了楚飞蒋一龙这两个背叛者,还要杀了冯唐和皇帝!赵徽也曾杀死过无数义军,她原本也该杀了他,她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真到了那个时候,她还有没有下手杀他的勇气和决心。 六年前在云州,他不顾一切危险救了她的命,救命之恩未还,她就要杀了他吗?葭雪向来恩怨分明,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在考虑她和赵徽之间该如何了断,她杀了多少朝廷的官兵,他又杀了她多少兄弟姐妹,曾经的爱早在这些年来的征战杀伐中消磨得只剩下惘然,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她想,她是可以做到的。 偿还了赵徽的救命之恩,就该是她报仇的时候了。 葭雪身旁,刘英和马秀姑于阿红陈翠四个人在坟前焚烧着厚厚的几沓纸钱,每个人的眼睛红肿不堪,刘英咬牙道:“给岚姐报仇怎么能少得了我,算我一个。”其他人纷纷附和,发誓要给死去的姐妹们报仇雪恨。 从巫山逃出朝廷的追捕,刘英给幸存的姐妹们分了刘岚给她的金子,世道险恶,孤身女子根本没法活下去,她们有的结伴去秭归城中买房定居,也有人出家为尼,最后只剩了她们四人和葭雪带着刘岚的尸身回到飞霞岭。 葭雪郑重地道:“英子,秀姑,红姐,陈姐,你们去华阳县城找昕姐,报仇的事我一个人就行了。” 刘英急道:“你是怕我们拖你后退么?” 葭雪解释道:“当然不是,只是我觉得咱们的命都是岚姐她们拼死换来的,不好好活着对得起她们吗?你们的功夫都不适合暗杀,我杀了他们还有逃跑的机会,你们却未必,我不能让你们去送死。” 刘英也想亲手给刘岚报仇,但葭雪说的也不无道理,她握紧葭雪的双手道:“你的武功最好,这种事也只有靠你了。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你要是敢死,我就,我就……”她的声音忽然有点哽咽,“我会照顾好你妹妹的,你放心去吧。” 现在几乎每个城市都贴着通缉令通缉逃窜的反贼林蘅,连在姑苏的林海也经常看到那张通缉令,只觉得那女贼的画像似曾相识,却没认出那就是葭雪,一来,他和葭雪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面了,记忆中葭雪的模样也有点模糊不清,二来,葭雪自从造反以来长年征战四方,风里来雨里去,哪里有时间有精力去保养容颜,即使她遗传了母亲王春的那张堪称绝色的美人脸,这三年的时间也把青春美貌消磨得十分厉害,除非见到本人,否则他绝对认不出林蘅就是葭雪。贾敏又一直在家中足不出户,只知道反贼林蘅尚未被官府缉拿归案,对此人的长相却是一概不知。 大靖元康三年,八月中秋之后,早已出了母孝的林海准备带着家眷北上返京,备考第二年的殿试,林海在四月份的时候已经打发了人回京修缮京中的宅院,夏季天热不宜出行,现在已过了中秋节,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日子,在京中拜访各家世交同窗,也是联络人脉的大好时机。 自从林昶病逝,林家爵位终结,林海还未出仕,回姑苏祖宅自后,贾敏就在各家礼节往来上感受了一把人情冷暖人走茶凉。以前林海还有个荣国公女婿的头衔,就已经感觉到旁人待林家大不如前,现在贾代善都已经去世两年了,旁人也还罢了,连娘家的礼节往来都比以前没那么用心了,这让贾敏亦不免觉得可悲,娘家都如此,遑论别家? 一切整顿妥当,林海料理完祖宅家务,饯别姑苏各家故交,一直忙到九月底方才启程,京城林宅中家具都齐备,因此贾敏只打点整理了行李衣裳书籍字画金银器皿等物装点上船,沿京杭大运河北上回京,十一月初十,林海携家眷抵达帝京。 京城已经入冬,天寒地冻,林家的船只驶入渡口,岸上已有林家奴仆等候迎接。 贾母已有五年没见女儿,此次得知林家返京,高兴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即来接贾敏回娘家小住,但考虑到贾敏现在已是林家的当家主母,怎么也得把家中打理妥帖了才能回娘家相见,因此便在家耐心等待了。 林海贾敏回到家中,指挥下人安置整理行李,忽有一个惊人的消息传了进来。 现任四品都骑尉的楚飞原是以前造反的逆贼,于昨天半夜在自己的府邸中被暗杀,其头颅不翼而飞,一时间京城人心惶惶,参与了平乱的几个将领官员人人自危。 第106章 第二世 一百零四 自倒戈投降以来,楚飞和蒋一龙也算不上好过,在冯唐麾下受尽冷眼,冷嘲热讽从未断过,以前跟着常璠的时候还过了几天异姓王的瘾,投降了也就是个五品官,每每和义军交战,他们都得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其他将领除了依靠家族势力进入军中,就是从最小的士兵做起,出生入死多少年才得了今天的地位,楚飞蒋一龙单晗昱一投降就跟他们平起平坐,那些人能看得顺眼他们才怪。 他们跟随冯唐去巫山平乱,在神女峰联手杀了刘岚,那个时候的林蘅成了他们最可怕的噩梦,一闭眼就仿佛看到杀气腾腾的林蘅来取他们的性命,只要林蘅一天不死,他们这颗脑袋就时刻都有搬家的危险。 林蘅销声匿迹了好几个月,一切风平浪静,就在他们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楚飞死在了自己的家中,首级也被挂在了长安城南的高墙之上,成为轰动京城的大案。 凶手是谁不言而喻,当今圣上对此事极其重视,命令京兆尹将整个长安城都翻了个遍,却仍旧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据说那个林蘅除了武功高强,还是个易容高手,官府想要找她,无异于大海捞针。 其实不难猜到,林蘅进京定是为了给刘岚报仇,楚飞已死,接下来就该轮到蒋一龙了,说不定每一个平乱的将领都是她要诛杀的目标。蒋一龙增加了自家的护院守卫,出入任何地方都有十个保镖随身保护,其他同僚见了含笑道:“蒋都尉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怎地这么惧怕一个小小女子。”其语带揶揄,看着蒋一龙就像看笑话一般,他们一边痛恨反贼,一边又瞧不起蒋一龙这种背弃旧主之人,平时见了都要挖苦几句,这种时候更加不会放过他。 蒋一龙忍气吞声又无可奈何,比起掉脑袋,这点冷嘲热讽算得了什么。 京兆尹严加盘查京城,连缇骑都出动了,扩大搜索范围,天津府也没放过,一个月过去了,却仍旧没有查到任何有关林蘅的踪迹。 这个时候,赵徽从南方回到京城,他奉了皇帝密旨去扬州金陵暗查盐务赋税之事。 三年前昭华帝病逝,临终之前让赵德善待赵弘,赵德遵从先帝遗命,在登基后封赵弘为义忠亲王,赵徵在听说赵德登基之时因太过激动生气中风而亡,赵弘一直记恨赵德和赵徽,认定了是他们害死了父亲,抢了他的皇位。这三年来来赵弘式微,便韬光养晦,做出一副忠心耿耿的形状,元康帝暂时挑不出他什么错处,又不能让天下人说他残害子侄,就暂时放过了他。 但废太子的旧势力,也该是时候收拾了。天灾之年反贼四起,元康帝无暇顾及这方面,今年大势已定,就派了他最信任的赵徽去扬州金陵暗查,查访了大半年,赵徽终于查到甄家插手江南赋税和盐税一块的蛛丝马迹,甄家真是贪得无厌,先帝已经命甄家任江宁织造,这肥缺每年流到他们手里的银子足够他们接几回圣驾了,偏还要如此贪心,竟连财赋盐税也要染指。 赵徽回京进宫回禀此事,元康帝听罢,轻笑一声道:“甄家原本跟赵弘就是一条船上的人,甄弗去世以后,甄应嘉就跟赵弘疏远了,赵弘可舍不得失去甄家这个助力,难怪他要纳甄应嘉的庶妹为侧妃了。” “他倒是好打算,甄应嘉却精明着呢,把庶妹嫁给赵弘当妾室,却把嫡妹送来选秀。”赵徽对赵弘的打算亦是心知肚明,“甄应嘉这个人跟他父亲一样滑头,这是想要两头好处呢,五哥,辛苦你了。” 后宫和前朝盘根错节,甄家掌管着江南赋税命脉,皇帝也得考虑这些问题,所以甄家女儿进宫都成了惯例,元康帝不喜欢甄家,宠不宠甄家女儿倒是其次,只要让她生不出皇子便是了。 “甄家树大根深,暂时不是动他们的时候。”元康帝沉沉叹息,看着赵徽笑得有些幸灾乐祸,感慨地道:“老九,难怪你不要女人,女人少了,也就没朕这样的烦心事了。” 赵徽微笑道:“有美添香佳人解语,五哥,你可是一向来者不拒的。” 元康帝哈哈笑了一回,忽然问道:“你还是没找到她吗?” 赵徽心头蓦然一紧,脸上笑意凝滞,当年他和葭雪假成亲的事情元康帝是知道的,也知道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寻找她,却不知道那个最让朝廷痛恨的反贼林蘅就是葭雪。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让皇帝知道,即使葭雪曾经在赵徵逼宫的时候救了皇帝的子女,元康帝也不会因为这个而饶了她的性命。 “没有。”赵徽摇了摇头。 元康帝拍了拍赵徽的肩膀,皱眉叹道:“找不到也好,步葭雪性子古怪,也不适合给你当侧妃庶妃,倒是你,都成亲八年了才只弡哥儿一个孩子,多多努力啊。” 赵徽含笑点头,“五哥说的是。” “对了,你跟林蘅交过手,可有把握杀了她?”元康帝神色一敛,眉间怒气隐现。 赵徽猛然抬头,看着元康帝缓缓说道:“不瞒五哥,此女武功不在我之下,若单打独斗,我未必杀得了她,五哥怎么突然提起林蘅了?” 元康帝面带愠色,“这个林蘅胆大包天,竟然跑到长安来杀人了。楚飞已经死了,京兆尹和缇骑到现在都还没抓到人,一群废物,连个女人都抓不到。她一定会对其他人下手,届时得看你的了。” “五哥放心,此事就交给我了。”赵徽仍是一副淡然自若的表情,桌下的双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来了,她就在京城,京兆尹当然找不到她了,就算找一辈子也找不到,葭雪一定藏在那里,只有他们师徒四人知道的地方,他现在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过去。 直到天黑,赵徽才出了宫门回到王府,柳瑶和两个侧妃并一大群丫鬟婆子站在仪门翘首以待,三人手里的帕子绞成一团,眼中泛着泪花。柳瑶身后的奶娘抱着四岁的赵弡,赵弡自出生就很少见到父亲,平时看到赵徽也没什么开心激动的反应,今年都快有一整年没看到他了,几乎都快把这个父亲给忘了。 “王爷这一趟出门就是一年,外面奔波劳累辛苦,可算是回来了。”柳瑶笑容满面,迎接赵徽入内,回身对赵弡柔声道:“弡哥儿,快叫父亲。” 赵徽伸手从奶娘怀里抱过赵弡,赵弡却涨红了小脸,扑腾着不让他抱,一个劲地往奶娘怀里钻,再悄悄探出头来去看赵徽,大眼睛一闪一闪,怯生生地道:“父亲。” 一年都难得见上一回,孩子对他生分也是正常,赵徽让随从拿了个盒子上来,在赵弡面前打开,看到盒子里惟妙惟肖的泥人,赵弡双眼顿时一亮,露出灿烂甜蜜的笑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抓了两个泥人出来玩耍。这次赵徽再抱他,赵弡也不怎么抗拒了。 一行人进入客厅,赵徽抱着儿子坐下,对柳瑶道:“过了年弡哥儿就五岁了,也该请个先生来给他启蒙,本王事务繁忙不在京中,王妃可有合适的人选?” 柳瑶忙笑道:“这事我已经托了父亲,父亲说不如等明年春闱之后,在落榜的举子里选一个学问好人品的好的来给弡哥儿当西席先生。我想弡哥儿还小,又顽皮,有名的大儒年事已高,教这样的孩子怕是精力不济,在落第的举子里选人甚好,横竖也只有两个月了,不在乎这几天。” 赵徽点头道:“嗯,就这样吧。”低头见赵弡面带倦色,就命奶妈抱回去哄他睡觉。 此时侧妃李氏端了一杯参茶放在赵徽身边的桌子上,细声细气地道:“王爷一路辛苦,请用茶。” 柳瑶仍是一副端庄姿态,见到这样的情形没有任何反应,倒是另外一个侧妃周氏,狠狠地盯了李氏一眼。 赵徽面无表情,拿起茶盖一看,眉头一蹙,“大晚上的喝什么参茶。”也不看她,放下茶盏向外疾走,边走边道:“来人,伺候本王沐浴更衣。”四个随从急忙跟着他去了书房,准备热水和干净衣裳。 “王爷!”李氏失声唤道,脸色十分难看,想追出去却又迈不开脚,望向门口已经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泪盈于睫,摇摇欲落,她今天精心打扮过,此刻委屈的模样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周氏瞟了她一样,冷笑道:“别装了,人都走了。” 柳瑶淡淡地道:“都散了吧,今儿这个样子又不是头一回。”八年前她风风光光嫁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感受过今天的待遇,一颗心千疮百孔,如今早已麻木到没有任何感觉。李氏和周氏是六年前中秋节家宴时先帝赐给赵徽的侧妃,圣旨不可违,可娶进了家门,他不过把她们当成摆设罢了。这么多年来,赵徽陪同先帝南巡,去云南平乱,去山海关抗敌,去汉中去关中去江南,只要能离开京城的事情他必然抢着去做,只有柳瑶知道,他都是为了那个消失了六年的女人,六年来他在王府里的时间寥寥可数,每次看到李氏和周氏争风吃醋,柳瑶都觉得十分可笑,哪怕她们争得头破血流,那个名义上的夫君也不会看她们一眼。 柳瑶眼底浮起一丝暖意,至少她还有个儿子,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不至于折磨得她崩溃掉,对于她来说,赵弡才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依靠和希望。 赵徽在书房沐浴更衣完毕,反锁上书房大门,推开书架,露出密道入口,他走下台阶,取下墙壁上的火把点燃,疾步向前走去。 这条密道直通尹宅,尹宅早已无人居住,却还是明睿亲王的产业,官府是不会进去搜查的,知道尹宅有密室的人只有他们师徒四人,可知道有密道连接明睿王府和尹宅的,却只有尹绍寒和赵徽,尹绍寒早已去世,如今知道这条路的也只有赵徽一人了。 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赵徽推开了密道尽头的大门,走出去的瞬间,一道凛冽的剑风倏然迎面袭来。 第107章 第二世 一百零五 “是我。”赵徽侧身一转,手中火把挡开一剑攻击,火焰映照之下,便看到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可他得到的回应却是更加迅疾的三剑。 赵徽手中没有武器,以火把代剑一一化解之,却被逼退回石门之后的密道里,再往前时,冰冷的剑锋已直指他的咽喉,阻止了他向前的脚步。 葭雪收剑入鞘,淡漠地道:“我竟不知这里还有个门,密道是直通你家的吧,你来做什么?” “当然是来见你,一年不见,你还好吗?”赵徽将火把插在墙壁上,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心里有强烈的冲动想要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却在看到她脸庞上冷淡的神情之时望而却步,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更加渺远。 葭雪嗤笑一声,不冷不热地道:“我很好,杀了他们我会更好。” 赵徽如何听不出她语气中的讽刺,劝道:“你收手吧,皇兄已经对你下了格杀令,再这么下去你迟早会落到官府手里,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 葭雪凛然道:“不可能,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天,我就一定要为死去的兄弟姐妹们报仇。” 赵徽凝视着对面的女子,眼中流露出一抹痛色,轻声道:“所以,你要杀的人也包括我。” “你要么杀了我,要么就别管我。”葭雪转过身去不再看他,说出来的字句冷硬如冰,她要报仇,赵徽也是她的仇人之一,可他还是她的亲人,上一世的弟弟这一世的师兄,同门相残,她注定要对不起父母了。 “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的。”赵徽上前几步,伸出双手又颓然垂下,“我也不能不管你,你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吗?” 葭雪没有回头,只觉胸口异常憋闷,冷冷道:“我的死活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赵徽喃喃苦笑,这句话犹如利箭穿胸而过,连呼吸都变得疼痛起来,“你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爹娘?我们还有共同的爹娘,你是我的亲人,是我最在乎的人,我不想杀你,更不想看到你死!” 葭雪心头一酸,尹绍寒和周漪澜是永远的遗憾,他们给了她曾经二十七年都没有感受过的父母关爱,是她唯一割舍不掉的情感,他们亲手养育的子女如今变成了敌人,她对父母有愧疚有抱歉,却唯独没有后悔,她转过身,看着赵徽微微讥笑道:“那你说说,你想让我怎么办呢?” 赵徽道:“收手,隐姓埋名,我会保护你,不会让官府找到你的。” 葭雪噗嗤一笑,仿佛听到的是最可笑的笑话,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此仇不共戴天,你要么现在就杀了我,他们还能活下去,要么就祝福他们能迟一点遇到我吧。” 沉重的无力感让赵徽不知如何是好,葭雪的性子真是一点都没变过,她决定的事情任何人都无法让她改变心意,“什么时候轮到我?”赵徽看着她,涩声一笑,“择日不撞日,今天我就在这,不如现在就动手吧。” 葭雪握紧了剑柄,没有任何动作,静静地道:“我现在不会杀你的,我还欠你救命之恩,还了你的恩情,再跟你算别的账。” 赵徽知道她所指何事,云州知府官邸大火,他为了救她差点死在火海里面,也得到了她心动的回应,紧接着就是更加坚定的拒绝,六年后,她跟他说要偿还了恩情再杀了他,他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曾经遍寻不到她的踪迹,以为会就此相忘于江湖,可到如今竟是一个你死我活的重逢。 赵徽低低叹息一声,目光灼然,道:“我不需要你报恩,还是说,你下不了手?” 葭雪避开赵徽的注视,淡然道:“急什么,我迟早会来杀你。”说完转身就走。 “你要去哪?”赵徽闪电般出手抓住了葭雪的手腕。 “这里已经被你发现了,我当然是另找安身之地。”葭雪头也不回,语气漠然,“放开我。” 赵徽抓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却加大了力气,“放了你,然后让你去送死?” “死的人是谁还不一定。”葭雪毫不在乎,她对自己的武功有信心,大不了一死,她还有一次机会投胎,还有时间等贾宝玉出生拿通灵宝玉,她不想跟赵徽再纠缠下去,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忽然一转身勾住了赵徽的脖子。 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两人几乎从未如此亲密,赵徽心头一荡,若是别的女人早被他一手推开,可眼前的人是他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人,低头见她唇角轻扬,笑得温软柔美,忍不住伸手环向她的腰肢。 然而,葭雪的左手触到赵徽脖子上的穴位时就倏然用力按下,赵徽不及防备,霎时间只觉天旋地转,眼皮一阖沉沉睡去。 葭雪扶着赵徽进入密室,让他在床上躺下,拉过棉被给他盖上,石室里一支蜡烛已烧了一半,昏暗的烛光之下,她才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分别的这些年里,他一直在外征战打仗,曾经的俊逸潇洒已然变成了沙场上磨练出来的凛然威严之气,而她也再不复当年的青春少艾,岁月的痕迹已爬上脸庞,时间过得真快啊,在人们毫无知觉的时候悄悄地摧残着记忆里所有的东西。 “师兄,如果你没有和义军作战,我又何尝想杀你,事到如今说什么都迟了,杀了你之后,我会一命偿一命。”一滴泪自眼眶中滑落,葭雪定定地看着眼前被点了昏睡穴的人,回想自己穿越前后的三辈子,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穿越前她嫁的人打死了她,在最绝望的时候没有遇到可以救她出苦海的人,在这个书中的洞天世界,她遇到了愿意为救她而死的人,有朝一日却要亲手杀了他。 一命还一命,很公平,她从来不欠谁什么。 赵徽醒后,尹宅下的密室已人去楼空,他翻遍了长安城也没发现葭雪的踪迹,他知道她还在帝京,一意孤行地要做把自己推向死路的事情,他不会让她走到那一步的。 大年初一,在巫山参与剿灭刘岚残余部队的袁凯风死于家中,其首级被挂在了长安城南的城墙之上。正月十五,杨鹏死于家中,头颅被挂长安城南。二月初七,淳于浩死于家中,头颅被挂长安城南。短短三个月,因剿灭义军有功得以加官进爵的官员都惨死家中。 每发生一起命案,蒋一龙都吓得草木皆兵,哀求冯唐带他去西山大营。西山大营有常驻四十万兵马操练,林蘅武功再高也不能在四十万人马中全身而退,蒋一龙自以为可得安全,没想到就在出发的时候,他在家门口骤然猝死,脸上的表情惊恐万分,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元康帝龙颜大怒,命令找出林蘅就地处决,才不过三个月的时间,林蘅竟然杀了那么多朝廷命官,朝廷居然还拿她毫无办法。她杀了那么多人,共同点就是都参与了平乱之战,那么接下来,很有可能就是冯唐了。 冯唐和林蘅交手次数不多,也知道此女乃义军第一高手,以他的武功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他早早地做好了准备,布下天罗地网,只要林蘅前来刺杀,势必要她插翅难逃。 冯唐左等右等等了足足一个多月,却没能等来林蘅杀他,转眼到了清明节,元康帝携兄弟子孙前往帝陵祭祖,在行宫居住了一晚,就是这天晚上,元康帝遭遇了他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刺杀。 皇帝周围的防卫不比旁人,森严地不能再森严,刺客避开了重重守卫,进入皇帝的寝室,却还是暴露了行踪,被上夜的小太监看到,惊慌失措地大叫:“来人啊有刺客,快护驾,护驾啊!” 赶在大内侍卫进来之前,葭雪飞身至皇帝跟前,一剑刺向元康帝的胸膛,在剑尖即将触及心脏的时候斜斜里刺出一剑直逼自己咽喉,迫得她向右一闪,手中长剑也在皇帝的胸口上划开长长一道伤口,她站定之后才看见方才救援皇帝的人正是赵徽。 赵徽满脸震惊,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黑衣蒙面的人,一交手他就知道来人是谁,他知道她要杀了义军的仇人,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敢对皇帝下手!她真是疯了,不想活了吗? 葭雪行踪暴露,再不停留,飞身破窗而出。 元康帝没有伤到心脏,却失血不少,也十分严重,赵徽立即命人召太医,自己则赶紧和大内侍卫去追刺客,行宫里大内侍卫有一千人,葭雪的武功再高也经不起人海战术,他不能让她死在这里。 这些时日以来赵徽一直在思索如何保住葭雪的性命又让她放弃刺杀的念头,想了很久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失去刺杀他人的能力,让她失去武功最为便捷,但他若废了她的武功,她势必要恨他一辈子,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封住她的经脉,让她无法施展功力,也可以达到相同的目的。 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他必须得先制服住她,今天她来刺杀皇帝,正是他实施这个计划的大好机会。 第108章 第二世 一百零六 靖朝建国后,太/祖皇帝选河北易县城西永宁山下为帝陵,至今已葬了三代帝王,易县城内建有行宫,为历代帝王祭祖暂居之所。 大靖元康四年清明节,元康帝离京至易县帝陵祭祖,当晚在行宫遭遇了刺杀。 刺客的武功之高出人预料,大内侍卫都没有发现其踪迹,还是上夜的小太监无意间撞见了才大喊出声,元康帝几乎命丧刺客剑下,幸亏明睿亲王及时营救才险险保住性命。 除了行宫里的大内侍卫,易县县城所有的衙役军队都一起出动追击刺客,易县知县得知此事时几乎吓死,在他的辖区内发生行刺皇帝的事情,不管刺客有没有捉拿归案,他的项上人头也是保不住了。 葭雪行刺皇帝,在最关键的时刻被赵徽阻拦而功亏一篑,元康帝已被大内侍卫重重保护起来,赵徽的武功和她不相伯仲,她已经失去了刺杀皇帝的最佳机会,不能把性命交代在这里,当机立断破窗逃跑。 赵徽率领一众侍卫穷追不舍,其他地方闻讯而来的大内侍卫阻击刺客,葭雪跑到后院,后方追兵未至,而前路却已经被数百侍卫阻拦。葭雪一出手就是致命杀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路狂奔不止,接二连三的惨叫声惊破夜空,不知多少大内侍卫死于剑下,她终于杀出一条血路,冲到了后门附近。 然而,葭雪毕竟不是三头六臂,她虽然冲杀至此,性命虽然无碍,手臂后背却受了不少皮外伤,血流不止,赵徽看到她的时候,葭雪刚刚翻墙出去,把后门外的门环用剑鞘拴住,施展轻功飞快地逃跑。 赵徽见大内侍卫打不开后门,便知道葭雪在门上动了手脚,他纵身翻出高墙,远远看到朦胧夜色里有影子在巷口一闪而过,立即飞身追上去。 后门只困住了大内侍卫一时,没多久外面闻讯赶来的县衙衙役们就打开了后门,和侍卫一起追查刺客,毕竟晚了一步,此时已经看不见刺客的踪影,地上却留下了一些血迹,县城城墙已被重兵把守,侍卫衙役立即循着血迹追击刺客。 葭雪受了伤,没过多久就发觉后面有人追上了她,整个易县能有此身手之人只有赵徽,她知道赵徽不会杀她,甚至还会想方设法地保护她,但她不想再欠赵徽的人情,她感觉到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地上只要留下血迹就会暴露行踪,她抬头一看,飞身跃上房顶,以极快的速度跑向知县县衙。 现在全城都在搜寻刺客,各个城门也被重兵把守起来,出城已然不大可能,所有的衙役都已出动,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先在县衙躲避一时,等天一亮再改装出城。 赵徽在后紧追不舍,抄小路跃上屋顶,终于追上了葭雪,还未开口说话,剑风就已迎面袭来,一剑比一剑更快,迫得他不得不出手还击,双剑交击的刹那有火光迸出,短暂的瞬间看到彼此的眼眸皆是一片悲凉。 葭雪每一步前行的路均被赵徽封住,他的意图十分明显,不会伤害她但也要留下她,葭雪低声怒道:“让开!” “现在只有我能救你,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赵徽的声音里尽是关切担忧之意,手中剑招不停,剑势绵密难寻破绽,挡住葭雪让她无法脱身。 葭雪冷哼一声道:“不需要!就算你救了我,我还是会杀了皇帝杀了你!”以她的武功出入皇宫问题不大,但在皇宫刺杀皇帝就很难脱身,她等了好久才等到元康帝离京祭祖的机会,在易县行刺容易得多,如果赵徽没跟着过来,她早就成功杀死皇帝了! 赵徽收剑苦笑,黯然道:“你当真那么恨我?” 昔年旧事历历在目,葭雪有了一瞬间的恍惚,叹道:“我不恨你,只是我们立场不同,你是朝廷位高权重的明睿亲王,而我是反贼,不管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现在我们是敌人,除了相杀没有别的路。” “若你愿意,怎么会没有别的路。”赵徽略有些激动,“只要你肯收手,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 葭雪摇了摇头,用坚定的语气道:“太迟了,我的兄弟姐妹们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在你的庇佑下苟且偷生,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这么做!” “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赵徽惘然长叹,看着眼前朦胧的身影,明明近在咫尺,却似被天堑阻绝,“当年你不愿意嫁给我,说你不想伤害柳瑶,不想委屈自己,现在我们连亲人也做不成了,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葭雪默然不语,她又何尝不觉得悲哀呢,曾经,他们是世上最亲近的人,离别数年,再相见却从亲人变成了仇人,忽然间,有温热的气息逼近,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拥住她,在她挣扎躲避之前赵徽用哀求的语气道:“不要推开我,让我抱抱你。” 时隔多年,葭雪以为自己早已看淡这段注定没有任何结果的感情,在这一刻却终究没能抵挡住一个拥抱的温暖,然而这是短暂的自欺欺人,不管那一天来得有多迟,她知道,她一定会将宝剑刺入他的胸膛。 赵徽紧紧地抱着葭雪,真实的感觉告诉他这不是持续了多年虚幻不实的美梦,触手所及却是一片温热的液体,血腥味刺激着嗅觉,刺痛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方才葭雪冲杀出行宫,已经受了伤,又跟他打斗了一场,现在还血流不止。在过去的几年里,像今天这种伤不过就是家常便饭,他不知道她身上到底有多少伤痕,他想保护她,不想让她再过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可她却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他,和当年一模一样。 赵徽深呼吸一口气,眸中闪过一丝雪芒,为了救她的命也顾不得许多了,他顺着葭雪的后背向下,指如闪电,倏然点向她后背督脉穴位,试图封住她的经脉。 内息骤然受阻,葭雪惊极变色,霍然一掌推开赵徽,背心三处大穴被点,她刹那间明白了赵徽的打算,脱口道:“你想封住我经脉!” 即使报恩是葭雪给自己找的最后才杀赵徽的借口,她也不想再欠他什么,他们都是尹绍寒亲自教出来的徒弟,雪峰派以医武见长,尤其在封锁经脉上手法最为特殊,非施为之人不能解开,如果被赵徽封锁经脉成功,她就无法顺利运行内力,再高深的武功也无法施展,赵徽这么做无非就是想让她失去刺杀皇帝的能力,进而放弃刺杀报仇的计划。 葭雪气恼不已,手腕一抖,接连三招刺向赵徽致命要害,“我宁可死也不要你救我!” 赵徽只守不攻,急道:“别打了!再打下去你会死的!” 葭雪怒道:“那你就放了我!” “这是什么情况?”忽然间,夜空里传来一个惊诧的声音。 “谁!”赵徽沉声大喝。 另一个声音在不远处的屋顶上飘过来:“明睿王爷不必吃惊,在下左飞文,是来帮助王爷缉拿反贼林蘅的。” 先前那个声音道:“在下邱浩。” 接着另外一道人影窜上屋顶,“在下秦修杰。” 葭雪停手,心头一紧,这三个人她都知道,是江湖上有名的赏金猎人,一向都独来独往,这次为了杀她领赏金,三人居然同时出现,看起来并不像抢功,倒更像是合作一般。 赵徽听他们自报姓名就知道他们的来历和来意,脸色黑得更难看了,他原本想制服葭雪保住她一命,这三个人一来,这个计划就被打乱了,葭雪受伤,经脉封锁尚未完成,内息本就不稳,要是这三人一起围攻,她今天生还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赵徽冷声道:“本王捉拿反贼,闲杂人等速速退下!” 秦修杰笑道:“别啊王爷,咱们都是揭了皇榜的赏金猎人,您总不能断了我们的财路吧,再说,看起来王爷一个人要拿下这女贼也不容易,有咱们帮忙,必定助您立下这个大功。” 皇榜的事情他们都知道,神女峰一役之后,皇帝发了皇榜缉拿林蘅,赏金从五千两白银增长到两万两,江湖上不知多少赏金猎人都盯着她,连左飞文、邱浩、秦修杰三个有名的独行侠都联起手来对付她,今天大概是难逃一死了。葭雪毫不在意,这辈子活得实在是太累了,最好的朋友都已经死了,最初的希望已然破灭,死亡对她又算得了什么,在这个书中的世界,死亡于她而言不过是新的开始。 “你们还真看得起我,一起上吧,别浪费我时间。”葭雪冷笑一声,身形倏然一闪,低低的剑吟撕破夜空,凛冽剑风向最近的秦修杰疾刺而去。 林蘅之名名震江湖,秦修杰能跟其他人合作,足见他不敢轻敌大意,真正跟葭雪交上手便大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女人受了伤还有如此功力,若时单打独斗,他可一点胜算都没有。 葭雪一出手,邱浩和左飞文都上前帮助秦修杰,三人互相配合攻守兼备,葭雪以一敌三,初时不落下风,交手数招之后,内息紊乱让她胸口一阵恶心,出招陡然一慢,左飞文瞅准时机攻击,一刀砍去,却被突然插/进来的一剑给挡了回去,定睛一看,竟是赵徽加入了战团。 然而,让三人大惊不解的是,赵徽竟然帮着林蘅对付他们,而且一出手就杀招,和林蘅居然配合得十分默契,不过十来招就解决了邱浩。 “明睿王爷!我等好意相助,你这是何意!”左飞文一边抵挡一边大声质问。 赵徽一言不发,懒得解释,一剑比一剑更快,迫得两人手忙脚乱,正打斗激烈,大内侍卫终于赶到了这里,地上躺着一具尸体,房顶上四个人打斗正酣,其中一人正是刺杀当今的反贼林蘅。 可这战况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明睿亲王竟然护着那个刺客,看得一众侍卫目瞪口呆。 “本王的人还轮不到你们来动手,不想死就滚!”赵徽一脚踹飞秦修杰,望向左飞文,眼里杀气翻腾,令人不寒而栗。 左飞文已经被赵徽刺伤了肩膀,不甘心地看着赵徽,捂着伤口道:“原来王爷武功如此高明,是我们多此一举了,告辞。”也不管秦修杰,转身飞奔离去。 三人联手都不是他们二人的对手,一死一逃,秦修杰也毫无胜算,慌忙跑了。 葭雪内息大乱,经脉间内力横冲直撞,督脉上三处穴位被赵徽封住,内力途径此处受阻,灵台穴主管心脉,一阵阵的恶心让她痛楚难当,她生生忍住,看着赵徽的背影,压住脑海里所有纷乱的念头,银牙一咬,一剑刺向赵徽的后背。 赵徽忽然转身,一剑刺向葭雪的肋下三寸。 几乎是同时,赵徽一剑刺进了葭雪的左肋,葭雪手里的剑亦刺入了他的胸膛。 第109章 第二世 一百零七 大靖元康四年,清明节夜,当今圣上于易县行宫遇刺,幸有明睿亲王护驾,元康帝性命无忧。明睿亲王身手不凡,恶战之后终取刺客性命。 刺客身亡,身份大白于天下,正是反贼漏网之鱼林蘅。林蘅身负谋反之罪,当诛九族,又杀朝廷命官,刺杀当今圣上,犯下滔天大罪,元康帝回京后下旨判此失行女贼五马分尸之刑。 女贼虽亡,尸身亦受此刑。 明睿亲王亲手诛杀反贼时被刺伤了肺叶,回京养伤。元康帝亦受伤不轻,静养了半个月方才恢复元气。 殿试将近,林海在家中备考殿试,极少出门,也听闻了这件发生在河北易县惊心动魄的刺杀皇帝事件。原本为了避嫌,林海回京之后就没有主动登门拜访过赵徽,只有贾敏受到明睿王妃柳瑶的邀请去过王府赏花吃酒,两人小时候就是闺中密友,有过来往也说得过去,加之林潆今年十四岁了,以前在姑苏守孝没有给她相看亲事,贾敏也想趁此时机带林潆出门,好相看人家。 这次赵徽诛杀反贼受了重伤,林海和赵徽也是自小的交情,于情于理,他都该上门探望才是。 林海对贾敏说起此事,让她准备礼物去一趟明睿王府,贾敏也听说了这件事,叹道:“还好王爷没什么大碍,不然王妃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只是老爷殿试将近,在这个时候去明睿王府,会不会传出什么闲话呢?” 林海道:“我和明睿王爷相识十数年,当今不可能不知道,这次王爷身受重伤,我若不去探望,岂不显得我冷漠无情不念旧谊。旁人爱说什么让他说去,清者自清,圣上英明自有决断。” 林海都这么说了,贾敏就没什么顾虑了,道:“我陪老爷一起去吧,发生了这种事情,王妃肯定也不好受,我去陪陪她也好。”说罢皱眉叹了口气,“刘岚和林蘅也是可惜……好端端的姑娘家去当什么什么反贼,若刘将军还在,刘岚也不会……唉。” 刘叔明未辞官时,贾敏和刘岚小时候有过几次人情来往,只是两人志趣不同,并未深交,后来听闻刘岚的遭遇,贾敏对她也十分同情惋惜。再后来刘岚率领流民造反,和贾代善大军在新乡府对战,贾代善在新乡被林蘅打伤,此事贾敏亦有所耳闻,彼时她人在姑苏,无法回京探望父亲,焦虑担心了好一阵子,次年十月,贾代善驾鹤西去,那时她对林蘅十分敌视,觉得林蘅是害死父亲的罪魁祸首。这几年来朝廷和义军对战战况传到姑苏,贾敏对林蘅除了痛恨之外,亦有些佩服她,只可惜却是女儿身,若是男子,凭她的本事建功立业封侯拜相都可以,却偏要和朝廷对着干,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林海夫妻准备礼物,待赵徽身体好转之后才登门探望,赵徽以往都不见外客,对林海却十分礼遇,亲自接待林海,命人送贾敏至柳瑶处。 赵徽在外院书房会见林海,贾敏进了内院,对柳瑶行礼拜见,礼未行全,已被柳瑶双手扶住,抬头看清柳瑶的模样,贾敏不禁吓了一跳。不过二十多天没没见,柳瑶的气色竟然差成这样,精心描画的眉眼遮不住眼底的黯淡,细腻红润的脂粉下掩不住苍白的脸色,贾敏以为柳瑶是照顾赵徽太过劳累所致,握紧了她的手,竟是一片冰凉,心疼地道:“天也渐渐热了,怎地手还是这般凉,王爷受了伤需要你照料,可你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这才几天,你都瘦了一大圈了。” “我身子一向都这样,没事的,你能常常来看看我就好。”柳瑶笑了笑,携了贾敏走进内室,坐在窗下塌上,丫鬟端上来茶果点心放在小桌上,悄无声息地退在帘外等候差遣。 回京之后,贾敏和柳瑶为数不多的几次相见,她隐约察觉到柳瑶有点强颜欢笑,雍容高贵的明睿王妃那标准化的笑容之后,是空落无着的寂寞,仿佛是夜里盛开的昙花,极致的美丽也只是孤芳自赏,转瞬凋零消散,无人欣赏亦无人惋惜。 贾敏关切地道:“可有让太医看过?得好好调理才是,弡哥儿还那么小,你可不能累垮了。” 柳瑶眼神飘忽了一瞬,露出慈爱的笑容道:“是啊,我还有弡哥儿,便是为了他,我也得好好的。” 贾敏道:“自从成了亲,咱们来往就不似以前方便了,为了避嫌,我也不方便时常过来,等王爷大好了,不如咱们去庄子上散散心。” 柳瑶笑道:“好啊,我可知道你们在北山温泉有处庄子,风景极好,到时候就叨扰你了。” 贾敏含笑道:“什么叨扰,你愿意去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每次贾敏过来,柳瑶都舍不得她早早离开,这次也不例外,派人去前厅传话,要留饭款待林海贾敏夫妻,赵徽亦有此意,欣然应下。 晚饭过后,送走林海贾敏夫妻,柳瑶自带了赵弡去花园消食散步,陪嫁嬷嬷有心劝让柳瑶多陪陪赵徽,还未说出一个字,却见赵徽无视掉在跟前殷勤伺候的两个侧妃,明令禁止不许人跟着,一个人走向了星河院的方向。 李氏红了眼眶跑到柳瑶跟前道:“王妃,这星河院里到底有谁,让王爷这么牵肠挂肚的,受那么严重的伤都不忘每天去一遭,王妃您宽厚大度,又不是容不下她,竟也不出来给您奉茶请安,那位架子也忒大了点,现在都摆这么大的谱,将来还了得,您就一点也不担心么?” 柳瑶淡淡地道:“有什么好担心的,有她没她,日子不都一样过。”说完转身就走,懒得看身后两个侧妃哀怨委屈的模样。 李氏去星河院看过,却被下人拦着硬是不许进去,说王爷下了命令,不许任何人入内,便是王妃侧妃,也只管打出来。李氏色厉内荏,她一向惧怕赵徽,就再不敢硬闯了,就想撺掇柳瑶和周氏,哪知柳瑶对此漠不关心,周氏油盐不进,气得李氏独自生了好些天的闷气。 就算没见过星河院里的人,柳瑶也知道那里面是谁,在这个世界上能让赵徽这么上心的唯有步葭雪,哪怕赵弡是他的亲儿子,也没得到过这样的关心,不管那个女人有没有回来,明睿王妃每天过的日子,也没什么区别。 可就算是知道,心里面那一点不甘也没法剔除,在外人看来,她柳瑶是高贵雍容的明睿王妃,夫君屡立大功,是当今圣上跟前炙手可热的红人,她的地位仅次于宫里的娘娘们,可又有谁知道她的痛苦孤寂,那个名义上的夫君,在心里可曾有一丝一毫的位置留给她? 没有爱,那便恨吧。 途径星河院外,柳瑶望着紧闭的大门,苍白的脸上有阴冷的笑意滑过。 星河院主屋寝室药香弥漫,赵徽坐在床榻边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温柔关心的神情,一旁伺候的丫鬟个个都大惊不已,在这之前,她们哪里见过这样的赵徽,看来这来历不明的女子定是王爷最看重的人了。 赵徽摆了摆手,屋里的丫鬟们都退出房门,在外听候使唤,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在易县的那晚,先是赏金猎人,后来大内侍卫,情势逼人,赵徽为了保住葭雪一命,宝剑刺入了她肋下三寸,这个部位不会致命,只是在大内侍卫前做做样子,也是宣告天下,反贼林蘅死于明睿亲王剑下。 赵徽一手按住自己胸膛的伤口,她那一剑不知是不是手下留情,到底没有伤到他的心脏,他伸手拂过葭雪的额头,低声道:“你一直说要杀我,可你心里真的想杀我吗?” 已经十天了,葭雪一直昏迷不醒,内伤十分严重,赵徽自责不已,当时他只想封住她的经脉,没想到左飞文邱浩秦修杰三个赏金猎人突然出现,葭雪又不肯受他的人情,和三人大战一场,经脉穴位受阻,体内真气大乱,这一场大战下来,督脉受损十分严重,连带心脉也被波及,即使伤愈,十五年的内力也算是毁了。 葭雪时而迷糊时而昏沉,每一次略有点清醒就又疼得晕过去,只能感觉到有人在给自己输入内力疗伤,然后嘴被捏开,灌入苦涩的药汁,咽下去吐出来不知多少。意识是模糊的,疼痛却是清晰的,脏腑间的疼痛慢慢减轻之后,不知自己昏迷了多少天的葭雪终于缓缓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入目是雨过天青色的绣茶花帷帐,房间里的摆设精巧雅致,浓郁的药香充斥着鼻腔,让一片空白的大脑缓缓回过神来,她没死,不用问她也知道自己在哪,这里不是她该待的地方。 葭雪挣扎欲起,身体却没有一丝力气,她蓦然感觉到体内真气所剩无几,督脉心脉受损十分严重,损失了至少十五年的内力,此时的她和武功尽废几乎没什么区别,别说杀了皇帝,连杀掉冯唐都没有任何胜算了。 第110章 第二世 一百零八 绝望是一种什么感觉? 直到此刻,葭雪才知道原来绝望还有不同的感受,穿越前的绝望,是活在暴力之中无法解脱的噩梦,而现在经历了梦想破灭、挚友身亡和功体受损之后,她才知道还有一种绝望叫生无可恋。 哪怕她有了巫山神女的法宝命轮,也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一丝一毫。 其实,葭雪很清楚地知道,杀死皇帝并不能真正解决什么问题,元康帝死了,还有他的儿子或者他的兄弟登上龙椅,即使没有赵家,也有别人取而代之,她杀死的不过是当上皇帝的人,杀了一个又一个,皇帝依然存在,这个制度还没到土崩瓦解的时候,她所做的一切根本就无济于事。 所以她放弃了潜伏入宫徐徐图之的计划,以她的医术,给皇帝下点毒/药轻而易举,可这样一来,必然会牵连许多无辜的宫女太监,都是被踩在脚底仰人鼻息而活的人,她不想连累他们无辜送命。 葭雪行刺元康帝,本就抱了必死的决心,正因为还有一次机会,才敢放手一搏,这一世活得太苦太累,结束之后重新开始,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房门被推开,两个丫鬟端着热水粥菜进来,看到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略高一点的丫鬟高兴地道:“姑娘醒了,萱儿,快去告诉王爷,姑娘醒了!” 另一个丫鬟飞快地跑出去,留下的丫鬟拧干毛巾给葭雪擦洗脸庞双手,喜滋滋地道:“姑娘可算是醒了,王爷这下就能放心了。” 葭雪面无表情,任那个丫鬟给自己梳洗,听到她的话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她早就猜到这里是赵徽的府邸,兜兜转转七年,她终究还是流落到这个她最不想来的地方。 那丫鬟絮絮叨叨地说着葭雪昏迷的十几天里发生的事情,无非是赵徽自己都有伤,每天还要过来亲自照顾她之类的话,可心里却再无半点波澜。这个结果都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却是赵徽一直想要的,她没办法再去刺杀别人,甚至失去了自保的能力,将来或许只能依附于他而活。 葭雪心里烦躁,不想听到和赵徽有关的任何话语,出言打断:“别说了,出去。” 那丫鬟一愣,连忙陪笑道:“姑娘昏迷了十几天,现在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垫垫,一会小厨房就送菜过来了。” 葭雪置若罔闻,一双眼睛空洞无神,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出去。” 那丫鬟面露难色,干笑道:“这……奴婢得伺候姑娘用饭啊。” “你下去吧。”门外响起一缕浑厚的男音,高大的人影走入房间,那丫鬟连忙起身过来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赵徽轻手轻脚地扶起葭雪,在她后背上垫了个枕头方便倚靠,拿过碗舀了一勺米粥送至葭雪唇边,微笑道:“饿坏了吧,吃点东西。” 昏迷了十多天,虽有丫鬟伺候汤药饭食,但能吃下去的东西并不多,葭雪现在的确饿得头晕眼花,机械地张开嘴,一勺一勺吃掉赵徽送来的米粥,恢复了一些力气,涣散的视线汇聚在赵徽身上,逐渐清明起来,缓缓道:“让我走。” 赵徽脸上的笑意顿时凝滞,胸口微微一堵,她死里逃生,醒过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要离开,“先不说这个,你伤得太重,身体要紧。” 葭雪自己就是大夫,自己身体什么状况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次内伤加外伤,至少要两个月才能完全康复,说道:“两个月。” 赵徽立即明白过来葭雪说的两个月所指何意,他喜欢了她至今整整十年,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终于失而复得,如何愿意就这么放她离开,更何况现在葭雪功力损失太多,出去了又如何自保,即使外面风吹雨打,她也不需要他的庇佑,一意孤行地离开他。 人生没有几个十年,若再失去,他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两个月后呢?”赵徽坐在床边,定定地看着对面的女子问道:“你还要杀我吗?” 葭雪抬眼,对上赵徽灼热的目光,没有丝毫迟疑地回道:“当然。”她只是失去了十几年的功力,不代表她会放弃复仇的计划。 赵徽道:“你要杀我很简单,只要你留下来,有的是机会杀我,为什么一定要走?其实你就根本就不想杀我,这不过是你找的借口而已。” 葭雪静静地道:“如果我不想杀你,怎么会刺你一剑?” “是么,那一剑为何会失了准头?”赵徽指着自己胸口剑伤的位置,“你强迫自己杀我,却又不想真的杀我。小雪,如果你真想杀我,那就留下来,凭你的聪明才智,你有一百种杀死我的方法。” “激将法对我没用。”葭雪神情淡薄,嗤笑一声道:“你又不是傻子,还能乖乖等着我给你使手段么。” 赵徽双手几度握紧又张开,早已结疤的伤口处有冷冷的疼痛撕扯,他霍然逼近一步,凝视着那双云淡风轻的眼眸,“十年了,我不想再等下一个十年,我不会再放你走了。” “你这是在逼我恨你。”葭雪冷冷地道。 赵徽挑眉,“那就恨吧,不管你恨我也好杀我也罢,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那你就试试,用你的命来跟我赌。”温热的气息喷在脸上,葭雪在那双近在咫尺的眼里看到了灼热燃烧的火焰,有着不顾一切的疯狂执着,她无声地笑了笑,决绝而狠厉。 赵徽拂过葭雪额前一缕碎发,笑容温柔如三月春风,轻声温言道:“随时恭候。” 如同折翼的苍鹰被困囚笼,葭雪完全可以预料到自己将来过的会是什么样的日子,在华美精致的囚牢里过上舒坦日子容易得多,可一个见识过海阔天空的人,如何会甘心折翼被囚?她不是供人玩赏的金丝雀,不想掺和进妻妾后宅无休无止的斗争之中,曾经埋藏在心底的爱,也渐渐被消磨得所剩无几。 养伤期间,她能活动的地方有限,去哪里都有一群丫鬟婆子跟着,以她现在的功力就算逃出了王府也还是会被找回来,干脆就息了这个念头,她有的是时间,不急着一朝一夕。 自从可以出星河院走动之后,葭雪一直刻意避开柳瑶和李氏周氏,她不是赵徽的妾室,没必要给柳瑶请安跟两个侧妃来往,别人却不这么想,李氏总过来找茬,葭雪懒得跟她们多费唇舌,远远看到就避开,她们把她当敌人,她却一点也不想在这上面浪费心思。 端午节后,葭雪身体好转,她没办法从外面弄来毒物,就把目光放到了王府的后花园里,趁散步的间隙在花园里搜寻毒花毒草,忽听一阵笑声远远地飘过来,似有许多人说说笑笑。 伺候她的丫鬟萱儿道:“姑娘,今儿王妃请了几位王妃太太过来赏花吃酒,马上就过来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葭雪并不知道,陵珂县主水翾随夫君回京,柳瑶便设宴给姐妹们下了帖子赏花吃酒,请了贾敏、水翾、北静王妃赵婧、东平王妃、西宁王妃和南安王妃等以前闺阁密友。 葭雪对这些贵妇也没什么兴趣,择了一条小路回转星河院,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脚步不由一顿。 那女子身着银红立领纱衫,水蓝长裙,发髻高挽,眉不点而翠,唇不涂而朱,脸上笑容自在惬意,举手投足尽显大家风范,竟是七年都未曾再见的贾敏。贾敏身边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穿大红对襟褙子裙的女孩,应该就是林潆了。 葭雪遥遥看了贾敏一眼,见其气色神态,这七年来过得应该还算不错,她们同年同月同日生,贾敏看起来还如十八少女,而她却已老了许多。 算算时间,今年的殿试已经过了,看贾敏春风得意的样子,林海此次应该是金榜题名了,葭雪恍惚了片刻,一旁的丫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说道:“这位夫人是林状元的太太。” 状元?不是探花么?葭雪微微一怔,随即继续前行离开,林海是状元还是探花,现在跟她也没多大关系了。 曾经众女之中以景逸县主赵婧为尊,现在大家都嫁做人妇,以夫家身份论的话,最高的却是柳瑶了。赵婧和水翾都带上了自家孩子,几个四五岁大的小孩跟赵弡在一旁玩耍嬉闹。 赵婧和贾敏同庚,成亲多年,大女儿水泠已满四岁,今年正月初八又平安诞下一子,名唤水溶,现在才四个多月,生得粉雕玉琢十分可喜,贾敏每每见了都要抱上一抱,才依依不舍地让奶娘抱了水溶下去吃奶。 赵婧知道贾敏的心事,拍了拍她的手道:“生儿育女的事最是急不得,我也是过了好些年才生了泠姐儿。如今林状元金榜题名,有这喜气带一带,说不定很快就有好消息了。” 众人都知道贾敏和林海成亲不足一年,林父就去世了,守孝期满还没多久,林母又过世了,这一守孝就是六年,没消息才是正理,孝期怀孕可是大忌,怀上也不能生下来,纷纷过来劝慰她。 儿女之事一直都是贾敏的心病,当年在运河船上小产,生怕损了身子将来难以受孕,如今都出孝半年多了,还是毫无动静,这让她如何不心急。虽说林海待她恩爱非常,也不拈花惹草纳妾收人,可外头说起总有些不好听的话,贾敏倒不如何在意妒妇之类的流言蜚语,唯独这儿女之事却是她的一个心结。 时入六月,天气渐热,葭雪身上的伤也好了七七八八,赵徽每天雷打不动地过来嘘寒问暖,葭雪一直漠然以对,不理不睬,暗中收集她在后花园发现的毒花毒草。 六月十五那晚,葭雪正准备休息,忽听外面有人带着哭音急声唤道:“王妃您慢点啊!” 葭雪平时跟柳瑶从无来往,这么晚了她过来作甚?葭雪出去一看,只见柳瑶怀里抱着赵弡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钗环散乱泪眼迷蒙,看到葭雪出来,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冲上来跪下哭道:“步姑娘,求你救救我的孩儿,只要你能救他,你让我做什么都使的!” 第111章 第二世 一百零九 葭雪低头一看,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赵弡小脸通红,双目紧闭,脸上脖子上起了不少红斑痘痘,缩在母亲怀里不停地打冷战,这症状和天花一模一样,估摸也生病有三五天了。 “天花!”葭雪惊极失声,她并不知道古时人们都忌讳直言天花,周围的丫鬟听到这两个字都吓得面如土色,后退了好几步。 “怎么是你抱着?赵徽呢?叫他来抱孩子!”天花病毒传染十分凶猛,葭雪不知道柳瑶以前有没有得过天花,赵徽却是熬过了天花的,不惧怕这种病毒,这一世在大槐树村的时候尹绍寒给葭雪种过牛痘,她也不怕传染。 众人听到她直言赵徽名讳,个个都大吃了一惊,赵徽是和柳瑶一起过来的,他原本就要抱着孩子,柳瑶却发疯了一般不肯把儿子给他。 这几天赵徽都没过来,葭雪也没刻意去留意他的行踪,这时才知道赵弡病了好几天,赵徽一直在照顾儿子,可赵弡病得越来越厉害,宫里的太医也束手无策,柳瑶这才不顾一切地跑过来求葭雪救命。 赵弡是柳瑶的命根子,如果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只怕她也要伤心地跟着去了。 赵徽从柳瑶手里接过孩子,面向葭雪道:“小雪,快给弡哥儿看看。” 医者父母心,葭雪最初的理想就是成为济世救人的女医,赵弡才五岁,不管跟赵徽有什么恩怨纠葛,孩子毕竟无辜,她仔细地检查了赵弡的病情,向柳瑶问道:“你以前出过天花吗?” 柳瑶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葭雪皱眉道:“快去找一头得了天花的牛来,把牛痘切开挤出液体种到人身上,再晚怕就迟了!”种牛痘防治天花的法子在这个时候还未普及,尹绍寒曾经推广种痘之法却不了了之,百姓都不能理解,牛痘里不都是病么,种到人身上怎么可能会防病。 “接触过病患的人都要种痘,如果感染了我可不一定能救得了你们!”葭雪来不及解释原理,紧锣密鼓地安排消毒治疗事宜,天花不是一般的病毒,王府里人员流动太多,传染给别人就危险了,最后对赵徽道:“让人收拾东西,带上你儿子去庄子,出过天花的人去,没出过的留在府里种痘。” 赵徽以前听尹绍寒说过种牛痘预防天花的事,即使他不能理解原理,也无条件地相信师父和葭雪,当即命人进宫请刘太医过来负责种痘之事,他带上赵弡去庄子治病。 “如果我救活了你儿子,就当我偿还了你当年的救命之恩,咱们两清,你放我走。”出发之前,葭雪对赵徽郑重无比地说道。 赵徽霍然转身,死死地盯着葭雪,久久没有说话。 柳瑶巴不得葭雪赶紧消失,更何况现在还是赵弡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赵徽的反应让她一颗心凉了个透,自己比不上步葭雪也就算了,连他的亲生儿子他都不在乎了吗?她抓住赵徽的胳膊求道:“王爷,弡哥儿不能有事,他是你儿子,是你的血脉啊!” 赵徽望向葭雪,眼底一片晦涩不明,抱着儿子的手背上青筋凸起,终于开口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当晚,一辆马车驶出明睿王府,出了长安城直奔京郊的庄子。 到了庄子已是午夜时分,葭雪指挥下人隔离病患消毒用具,给赵弡及时补充水分,以药物退烧止痛,提高身体抵抗力和天花病毒作斗争。即使是现代也没有消灭天花病毒的有效办法,只能以预防和支持治疗为主。 整整四天四夜,葭雪和赵徽一起守着赵弡没有合眼,赵弡终于熬过了危险期,身上的疱疹转为脓疱疹,过了几天,脓疱疹逐渐干缩结成厚痂,疱疹结痂就说明开始好转了,再过一个月痂皮脱落,遗留下瘢痕,就算是挺过来了。 一个多月后,赵弡彻底痊愈,葭雪不辞而别。 离开庄子,葭雪来到北山脚下,还没走多远,忽然听到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回头望去,竟是赵徽策马而来,顷刻之间已追上了她,赵徽没有勒马停驻,倏然弯腰一揽,葭雪不及闪躲,被赵徽抓住衣服提上马背箍在了怀里。 葭雪奋力挣扎道:“你放开我!” “别动!”赵徽置若罔闻,搂着她腰肢的那只手又紧了一些,一路飞奔至青莲峰方才停下。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苍翠群山绵延远去,青莲峰的落霞和昔日一模一样,看到熟悉的景色,葭雪呆愣了片刻,这里,不就是当年他教她骑马经常来的地方吗。 物是人非,再过来又有什么意义。 赵徽抱紧了怀里的人,附在她耳边轻声道:“还记得这里吗?” “记不记得又能怎样,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葭雪奋力挣脱赵徽的束缚,跳下马背面向夕阳的方向,“我治好了你儿子,你就得放我走。” 赵徽跳下坐骑,抓住葭雪的胳膊让她面对自己,眼神温柔如水,说出来的话却隐隐有着不容反驳的气势:“我说过,不会再放你走。” “你言而无信!”葭雪变色怒道。 赵徽攥着葭雪的胳膊,“什么言而有信一诺千金,你知不知道你离开的这七年来我想你想得快要疯掉,只要能留下你,哪怕有一天死在你手里我也心甘情愿。你不是要杀我吗,我等着!” 回答他的却是一支倏然破空而来的箭矢,赵徽听到风声,揽住葭雪侧身一转,箭矢擦身而过,扎进了身后一棵树干里。 青莲峰上,十道人影出现,为首的女子俊眼修眉,葭雪一见之下又惊又喜,脱口唤道:“英子!” 刘英看到葭雪亦大惊失色,“你,你没死了?”看清赵徽搂着她的胳膊,眼中的喜悦立时化为冷笑,“不仅没死,还跟咱们的仇人双宿双飞,享受荣华富贵,枉我还千方百计地找人给你报仇!” 葭雪急忙用力推开赵徽,大声道:“我没有,这件事说来话长,一两句说不清楚。” 刘英举起弩/箭对准赵徽,“说不清楚,就用行动来证明,你不是武功很高么,杀了他,我就相信你。” 葭雪黯然道:“我现在经脉受损,几乎功力全失,我杀不了他。” 刘英却不信,寒声道:“是杀不了还是不想杀,你自己心里清楚!”说着扣动扳机,三支箭矢向赵徽激射而去! 刘英一出手,其他人都纷纷抽出武器围攻赵徽,这些人曾经都是跟随葭雪起义的人,刘英居然说动了他们一起上京刺杀赵徽给自己报仇,她怎么能让他们死在这里。 还好,只是损失了十五年的内力,闪躲几个剑招还是没有问题的,葭雪每每在赵徽痛下杀手时挡在那人前面,生生逼得他换招攻击另外的人。 赵徽打得气闷,看到葭雪不怕死地挡在别人身前,心中有尖刀剜割一般疼痛,那些人要杀他,可他最爱的人却挡在别人身前,用自己的性命来来保护要杀他的人,“你让开,他们都是反贼,我要捉拿他们归案!” 葭雪不为所动,坚定地道:“除非你先杀了我。” 赵徽阴沉着脸,终究是下不了手,不然以他的武功,这十个人早已死于剑下,他一边对敌一边还要闪躲刘英的箭矢,打得十分憋屈困难。 葭雪苦笑,果然被爱着的那个人就是肆无忌惮,她都要杀他了,他还不愿意伤她分毫,可她宁愿他对她下杀手,身体的创伤远比被禁锢在他身边不得自由要好得太多。 刘英嘴上说着葭雪背叛她们,却从来没将弩/箭对准过她,赵徽武功太高,箭矢很快用完,她丢了弩/箭拔出大刀,加入战团砍向赵徽。 葭雪气力不济,只护住刘英一时,其他人都被赵徽不同程度地刺伤,应该还是顾忌了葭雪的面子,都没有伤在致命部位,只让他们无法继续战斗。 很快,和赵徽缠斗的只剩刘英一人,刘英毕竟习武时间太短,哪里是赵徽的对手,有葭雪相助才勉力支撑到现在,且战且退,被赵徽逼至青莲峰的断崖边上。 “你过来,那里太危险了!”赵徽停止攻击,焦急地看着葭雪。 葭雪没有动,微微喘气地道:“那你放了他们。” 赵徽急道:“好,我放了他们,你快过来!” 刘英侧身看着葭雪道:“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葭雪握紧了刘英的手,“英子,我跟他的事几句话说不清楚,你们还是走吧,义军都是过去的事了,既然大家都活了下来,还是珍惜当下好好地活着吧。” 其他人互相搀扶着离开,刘英反手握住葭雪,坚定地道:“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赵徽瞥了刘英一眼,冷声插言道:“要带走她,先过我这关。” 刘英知道自己的斤两,单打独斗根本不是赵徽的对手,她想了想道:“你会保护她吗?” 赵徽的回答掷地有声:“倾我所有护她周全。” 刘英不禁动容,葭雪却不屑地嗤笑一声:“没必要。” 赵徽一直都知道葭雪想要什么,他空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也给不了她最渴望的东西,她想要的是不被任何人支配人生的自由,哪怕是明睿亲王正妃的位置,她也不屑一顾。 刘英叹道:“你也听到了,她不愿意。” 赵徽笑得冰凉,“那也不关你的事,我答应她饶你一命,还不快走,别等我改主意。” 葭雪从刘英手里抽出手来,“快走吧,他不会杀我的。” 刘英看了看葭雪,依依不舍地向前迈步,和赵徽交错的瞬间,忽然一刀砍向赵徽面门,大声叫道:“你快走!” 然而,葭雪还未跨出一步,刘英就被赵徽一掌击中了肩膀,整个人向后飞出,向青莲峰绝壁跌落而下! “英子!”葭雪失声大叫,想也不想地向前一跳,抓住了刘英的手,两人一起掉下绝壁! 赵徽飞身一扑,却抓了个空,所幸葭雪及时抓住了一棵树干,险险挂着山壁上,摇摇欲坠。 赵徽向山崖下伸出手,急道:“快上来!” 葭雪抬头看了看,赵徽的距离完全足够救她,但她要上去就势必得松开刘英,她绝对不会这么做。 刘英吓得魂飞魄散,被葭雪牢牢抓住了手腕,自责地道:“是我连累了你,你放手吧。” 葭雪呼吸急促,勉力说道:“不放。”她集中精神气沉丹田,汇聚体内所剩不多的内力于左臂,拼尽全身力气抓紧刘英向上一抛,所有的力气都已耗尽,葭雪抓住树干的右手陡然一松,整个人向下急速地下坠,还好,在落下的一刻,她看到刘英成功获救了。 视线里赵徽极为惊骇的脸庞逐渐远去,葭雪只听到耳畔呼呼作响的山风里夹杂着刘英的哭声,山壁上长出来的树枝接二连三地划过身体,无数疼痛淹没在凄迷的暮色之中。 这一次,终是可以解脱了吧。 第112章 第二世 一百一十 葭雪从青莲峰坠落的一瞬,这一生短短二十四年的过往记忆纷沓而来,在脑海里倒带回放,有爱自己却懦弱的母亲,有待自己如亲女的师父,有情同手足的姐妹,有志同道合的伙伴,也有一个虽然爱着却不愿在一起的人,酸甜苦辣人生百态都经历过,就算今天死在这里,她想这一辈子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直到此时,葭雪才蓦然发现自己潜意识里是不想杀死赵徽的,曾经他在汉中潜伏了那么久,如果他出手,未必不能杀死刘岚,他却一直都没有动手,现在哪怕她口口声声说着要杀他,在青莲峰他和曾经的义军残余之人对战之时,仍旧顾念着她没有取了他们的性命。 从这一点来说,葭雪的确很感激他。 可是,如果他能放手给她自由,葭雪还可以记着他对自己的好,找这个失去功力的借口顺从潜意识不去杀他,但他却偏要将她禁锢在自己身边,不自由毋宁死,如果他要毁了她心中最后的坚持,那她也只有以杀他来作为回应。 若所有爱恨纠葛结束在青莲峰山崖之下,于彼此都是解脱,如此甚好,再有来生,她也不是步葭雪了,和明睿亲王赵徽,再无半点瓜葛。 然而,为什么这一次不像上回那样回到一片温暖的水域?有缥缈的声音掠过耳畔,“小雪……小雪……”熟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拼尽了全力拉住她不停下坠的灵魂。 赵徽永远不会忘记,在他一掌击飞刘英之后,葭雪没有丝毫迟疑扑过去救人的场景,只要她放弃刘英,她就可以拉住他的手上去,但她的选择却是耗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将刘英抛上去,她坠落之时冲他灿然一笑,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纯净无暇的笑容,美丽安详,带着终于解脱的意味向他做出最后的诀别。 她宁可死,也不愿意活着留在他身边,用死亡的方式再一次拒绝了他,赵徽每每想起,这个认知都令他痛不欲生。 葭雪坠崖之后,赵徽根本顾不上刘英,沿着小路连滚带爬地冲下山崖,终于在崖底找到了重伤几死的她。 山壁上一路断裂的树枝上挂着残破的布条,崖底的女子衣衫破烂,浑身是血,左腿上压着一块从山壁上掉下来的大石,奄奄一息。 层层树枝缓冲了葭雪坠崖的力道,没有让她立时送命,赵徽发疯了一样找遍了京城所有的名医,包括宫里最好的太医,勒令他们一定要救活她的性命! 当年贾代善也不能确定林蘅是否就是步葭雪,并没有大肆宣扬,万一只是长相相似,在皇帝跟前说了还有欺君之罪的嫌疑,所以他只对赵徽说起此事,让赵徽去确认,因此元康帝并不知晓,加上他有很多年没见过葭雪了,仅凭通缉令上的画像,他也没将林蘅和步葭雪联系到一起去。 元康帝知道葭雪在明睿王府,曾还打趣过赵徽,说他终偿多年夙愿可喜可贺,没想到他们只是去了一趟庄子给赵弡治病,步葭雪竟然不慎坠崖,性命垂危。步葭雪若死,赵徽不跟着去也会丢了半条命,元康帝立即派了最好的太医去明睿王府。 在七月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之后,葭雪缓缓睁开了眼睛,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全身被拆开撕裂一般的疼痛刺激着模糊的意识。 “小雪。”眼前的人影还有些模糊,落入耳中的声音却是熟悉而清晰的,温柔得小心翼翼。 好久好久,葭雪眼中涣散的瞳孔逐渐汇聚,眼前的影响渐渐清晰,定格成一张熟悉的脸庞,脸色憔悴支离,眼里布满了红血丝,看起来像有许多天没有休息过的样子。 葭雪心头一沉,她竟然还没死,原来老天爷还是不肯放过她。 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连轻微的呼吸都扯得全身发疼,划过树枝的伤都是皮外伤,真正要命的是从高处摔下,巨大的冲击力对身体造成的伤害,即使有树枝缓冲,不至于当场送命,这具身体也差点毁了。 葭雪根据自身疼痛方位,确诊自己现在的病情,脑震荡,肋骨折了四根,双腿骨折,脏腑器官都不同程度地被震伤,内伤加外伤,剧烈的疼痛让她生不如死,只怕将来痊愈了也会留下后遗症。 “刘英呢?”葭雪攒了好久的力气,说出来的话仍旧虚弱无比,每说一个字,都牵动肺部一阵疼痛。 赵徽低声苦笑道:“果然,你醒过来后第一个要见的人就是她。”向门外吩咐道:“把人带过来。” 不多时,刘英被带到了星河院,进门看到葭雪苏醒,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想要握住葭雪的手却又怕弄疼了她,泪水夺眶而出,颤声泣道:“葭雪,都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 葭雪想抬手,轻轻一动却疼得她眉头一蹙,气若游丝地道:“我们是姐妹,没有什么对不起,你没事最好。” 刘英跪在床前泣不成声,葭雪都伤成这样还挂念着自己的安危,原本坠崖摔死的人应该是自己,最好的姐妹拼了命救她,而她竟然还怀疑葭雪为了荣华富贵背叛义军,如果葭雪不能好起来,她一辈子都会活在痛苦自责之中。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赵徽看着刘英,眼中浮起一层薄冰。 刘英流泪道:“我不走,我要照顾她,葭雪伤得这么严重我不能抛下她不管。” 赵徽冷声道:“我答应她饶你一命,你还不知足么?”语气里已有隐然的威胁。 强烈的愧疚感让刘英说不出话来,葭雪看着她,缓缓道:“英子,你走吧,你无须自责,为了岚姐,为了我,为了你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无论刘英如何哀求,她都没能留下照顾葭雪减轻自己的负罪感,王府里有医术高超的大夫,有精心伺候她的丫鬟,葭雪总会好起来,可刘英知道,即使她看得出来赵徽对葭雪爱得有多深,他一厢情愿的付出仍然无法让她真正快乐起来。 然而此刻,她们都没有别的选择。 反贼漏网之鱼在青莲峰刺杀明睿亲王,步葭雪在打斗中不慎坠崖,这是赵徽给元康帝的说辞,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青莲峰一战迟早会传出去,与其被他人传得面目全非,还不如主动跟皇帝汇报,当然,该隐瞒的,赵徽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葭雪又回到了在星河院养伤的日子,伺候她的依然是以前的丫鬟,可为什么,她们看着她的时候,会是那种眼神? 葭雪敏锐地捕捉到丫鬟们眼里刻意掩饰的怜悯惋惜,以前她们看着她的时候,或谨小慎微或奉承讨好,却从来没有过这种神情,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可怜之极的人。葭雪心里咯噔一跳,强烈不好的预感让她坐卧不宁,难道她毁容了还是变成残废了? “把镜子给我。”葭雪急不可耐地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 萱儿连忙拿了梳妆台里一面小西洋镜放在葭雪脸面上方,让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像。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容色苍白,眉眼黯淡,脸庞五官依旧保持着与生俱来的明艳,却在岁月的剥蚀下已显出了几分衰态,葭雪还从来没见过自己这一副弱不禁风的病西施模样,怔了片刻后才想了起来,既然自己没有毁容,那就是别的原因了。 问丫鬟,她们大概是不会跟自己说实话的,等赵徽过来的时候,葭雪直接问他:“我是不是伤得很重?” 赵徽坐在床沿边上,避重就轻地道:“你会好起来的。” “我到底伤成什么样子了?”越是这样葭雪心里越慌,她现在稍微动一动都疼得要命,根本没办法亲自去查验自己的伤势。 赵徽轻轻握着葭雪缠着绷带的右手,不敢用力,生怕弄疼了她,眼中隐有泪光一闪,“也罢,你迟早会知道。你摔下来的时候,山上一块石头砸了下来,砸到了你的左腿上,骨头都碎了,太医说接不回去了……” “所以,我变成了残废。”落入耳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无情的审判,宣告她一辈子再也不能走路的事实,葭雪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自己被撕得粉碎,飘荡在狂风暴雨之中,逐渐化为虚无。 葭雪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打骂责怪,安静得宛如一个死人,赵徽宁愿她把一切罪责都归咎于他,也不想看到她毫无生气的样子。 赵徽静静地凝视着安静如木偶般的女子,任何安慰补救的话语都是徒然,如果她没有不辞而别,如果他没有带她去青莲峰追忆往昔,如果刘英没有出现,如果他没有一掌拍飞刘英,如果她没有去救那个女人……有着太多太多的如果,只要发生一样就不会有现在的结果,如果她恨他,那也是应该的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葭雪动了动眼皮,看向赵徽,疏离而嘲讽地微笑道:“如今我变成这副废人模样,再也没法离开了,明睿亲王,您可还满意?” 第113章 第二世 一百一十一 疏离的语气,冷漠的眼神,和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尖刀狠狠地扎进心里,她伤成这样,最心疼之人莫过于他,她却笑吟吟地问他,可还满意她如今的残废模样? 左小腿粉碎性骨折,这样严重的伤,一辈子都没法恢复如常,赵徽更加不放心让她孤身在外,他的确想留下她,可这种这种方式绝对不是他想要的,如果可以,他宁可现在残废的人是他自己,或许她就会因为心存怜悯而留下了吧。 分别七年,以这样残酷的方式,他终于留下了她,但他们之间的裂痕却越来越大。 “这非我所愿。”赵徽的喉咙干涩得厉害,声音微微发哑。 葭雪神情淡淡,“有差别吗?” 赵徽看着她,眼里交织着痛苦而深情的光芒,“我宁可你打我骂我,也不想你跟我说这种话,在这个世上我最不愿伤害的人就是你,你这话让我有多伤心你知道吗?” 葭雪一直都知道,哪怕她起兵造反,差点杀死了皇帝,还一直说着要杀他,赵徽都没有过杀死她的想法和行动,无论是身份立场还是其他,他分明有无数机会杀死自己,却都没有下手。他一直包容着她,所以她才肆无忌惮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激怒他杀了自己,与其这么痛苦地活着,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可是,他的包容关怀里,从来都没有放她自由这个选项。七年前他们有过一场虚假的婚礼,只要她点头,她就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独宠庶妃的生活,到现在连孩子都有了吧,可那样被困后宅于的人生,要和别的女人共享一个丈夫,一想到这种人生只有争风吃醋讨好丈夫生儿育女,连生的孩子也不能唤自己一声母亲,在华美的外表装饰下,实在是令人绝望的一生。 她很清楚地知道,后宅之斗,夫君宠爱,这些从来都不是她想要的东西,即使那个男人待她有多好,免她惊免她忧,免她四下流离免她无枝可依,若有朝一日色衰爱弛,他一样可以令她惊令她忧令她四下流离令她无枝可依。 她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里,穿越前是被控制的一生,此后她只想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就当是仗着有法宝任性/吧,她还有机会,宁可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也不想被束缚在他身边困顿一世。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终究还是以残废了一条腿为代价,被困在了明睿王府的后宅。 “可我有多痛苦你又知道吗?”坚强如她也濒临崩溃,再怎么竭力忍耐,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汹涌而出,葭雪嘶声竭力地呐喊,发出的声音依旧虚弱不堪,“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我有自己的意志,我不想当你后宅无数女人之中的一个,我不想跟别人分享你,这样的你我宁可不要!你为什么一定要禁锢我,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做我不愿意的事情,为什么要逼着我恨你!” 葭雪哽咽,泪水迷蒙了视线,她看不清近在咫尺的赵徽是何等反应,“你说的没错,我的确狠不下心杀你,要是我死了,我就可以不杀你了。可你为什么还要把我救回来,求你放过我吧!” 赵徽伸手拭去葭雪眼角的泪痕,用带着哀求的语气道:“小雪,你不一样,你不是她们,你没有跟她们分享我,我心里只有你,谁也取代不了,你若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也求你,求你不要离开我,这个世上我最亲近的人只有你了。” “可是……”葭雪的心一点点变得茫然,呢喃了两个字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了,想问赵弡吗,她有什么立场去问,柳瑶才是他的妻,这是铁板钉钉无可更改的事实。不,她想问的是别人怎么办?柳瑶也好,李氏和周氏也罢,嫁或者不嫁,都容不得她们有自己的选择,也容不得赵徽有选择,他们都是痛苦的,可在这场并不如愿的婚姻里,男人始终都是受益的一方,同为女人,她不想让别人痛上加痛。 赵徽声音颤抖,他那么地害怕她又一次拒绝他,“我不会逼你嫁给我,你是琳儿和小雪,是我最亲的亲人,让我照顾你一生一世,好不好?” 葭雪动了动唇,却没说出一个字来,一生一世可以很漫长,也可以很短暂,她这个样子就算再熬几年,也很难拿到通灵宝玉,还不如死了重新开始,和这痛苦的一生彻底斩断。 但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得毫无意义。 无论葭雪怎么冷嘲热讽,千方百计地激怒赵徽让他杀自己,他却待她始终如一,处处温柔小意,包容着她喜怒无常的脾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弥补残疾给她带来的创伤。 天气渐凉,很快到了九月,葭雪身上的伤好了大半,只有左小腿的粉碎性骨折伤患还在恢复之中,她没法走路,只能以轮椅代步,赵徽便把府里所有的阶梯都加了斜坡,方便她出入,但她的活动范围仅限于王府,抬头低头,只有这四方的天四方的地。 金秋九月,菊花盛放,伺候葭雪的几个丫鬟都说花园里菊花开得姹紫嫣红,推了葭雪去花园赏花散心。 命轮里有种田技能,种花是其中一个分支,葭雪的目光落到哪朵花上,命轮就会自动为她分析菊花的品种名称和种植要领。 “姑娘,这花儿真好看,要不要折几枝回去插瓶赏玩呢?”赵徽嘱咐过所有的下人唤葭雪“姑娘”即可,不必唤她庶妃,她不喜欢这个称呼,府里的丫鬟们就一直称她为“姑娘”。 葭雪道:“花儿好好地长在这里,摘下来没几天就败了,又何必折回去。” “这株白珊瑚很容易成活,若庶妃喜欢,也可以移植的。”不远处飘来一个清脆欢欣的声音,音色陌生,语气却熟悉得像是相识了很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萱儿连忙将轮椅换了个方向,只见拱桥上两个丫鬟簇拥着走下来一个打扮端庄贵气的女子,发髻高挽,簪着凤钗步摇,凤嘴里衔了一串珍珠流苏,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身上穿着雪青色绣玉兰立领长袄,长长的衣摆下压着米色五谷丰登织金马面裙,脚步蹁跹,摇曳生姿,明艳无俦的脸庞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激动,加快步伐走到葭雪面前。 “林太太,好久不见。”葭雪认出了贾敏,露出了一个欣喜的笑容,听到她叫自己为庶妃,并没有表现出不悦的情绪。 贾敏福身行了一礼,笑道:“步庶妃,咱们可有七年没见了罢。” 贾敏并不清楚当年的事情,也并不知道葭雪和赵徽只是假成亲,当时以为她真的死了,还伤心难过了一段时间,还是前几个月赵徽发疯了一样寻遍京城名医,贾敏才知道原来葭雪没有死,只是不慎坠崖,受了十分严重的伤,等葭雪身体好转,她就立即过府探望了。 葭雪知道贾敏是诚心待她,这声“步庶妃”仅仅只是个依从夫家身份的称呼,并没有别的意思,不知者不罪,她没有在这个称呼上多想什么,见到贾敏她也十分开心,含笑道:“是啊,这么多年不见,林太太越发像仙女下凡了,我差点都没认出你呢。” “真真是跟以前一样,就爱打趣人,我都多大的人了,还仙女。”贾敏笑得大方得体,行为举止端庄娴雅,俨然官家夫人气派,嗔笑道:“当初我还真以为你死了,没想到你竟跟着明睿王爷唬人,这七年你也不给我们捎个信,害得我白白伤心那么久。” 葭雪歉然道:“不跟你联系是怕牵累你们,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贾敏略一思忖,猜测可能和赵徽与当年的几个皇子争斗之事有关,便没有继续追问,笑道:“好在现在咱们又见了。”贾敏的目光无意掠过葭雪的左腿,眼中闪过一抹怜爱心疼之意,“听说你病了,我老早就想过来看看你,又怕影响你养病,拖到今儿才过来,给你的东西都派人送到院子里了,你要是有空,咱们好好聊一聊。” 葭雪点点头:“这会子起风了,咱们回去说吧。”身后的萱儿会意,推着轮椅向星河院走去。 贾敏陪着葭雪回到星河院,进入房间后丫鬟端上茶水点心,退在一旁等候差遣。 两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葭雪道:“你能过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只是王妃……”她知道贾敏跟柳瑶自小关系匪浅,而自己又是柳瑶最不待见的人,贾敏就这么过来看自己,柳瑶真的不会生气么? 贾敏看出葭雪的顾虑,温言笑道:“你尽管放心,我跟王妃是自小的交情,她为人如何我再清楚不过,她不会多想的。况且王妃为人宽厚,很是善待府里的两位侧妃,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葭雪哑然失笑,贾敏是以为她是担心柳瑶吃醋嫉妒么,说这种话来安慰她,正妻厚道,让她这个小妾不必太过害怕,偏生贾敏什么都不知道,她出于好意,葭雪也不好说什么。 贾敏叹道:“怎么好端端的就伤成这样了,还好你和王爷师出同门青梅竹马,王爷有情有义,定不会亏待你的,你就放宽了心好好调理身子,将来有个一男半女,也算是有依靠了。” 贾敏说得情真意切,葭雪却听得只想笑,在外人眼里,她步葭雪都瘸了一条腿变成了残废,明睿亲王还对她不离不弃宠爱有加,哪个不觉得她有天大的福气才能遇上赵徽这样有情有义的男人,这样的福气,她可一点也不想要。 曾经灵气十足的国公千金贾敏,现在也觉得只有相夫教子传宗接代才是头顶大事了,而小妾的地位是否稳固,也得看有没有生出孩子来。看贾敏也不像生养过,她一定很着急吧。葭雪想劝她,想了想又算了,再急也没用,至少还要再等九年黛玉才会出生。 葭雪喝了一口茶,只笑而不语,这种事没什么好说的。 贾敏看了看周围的丫鬟,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葭雪会意,打发屋里的丫鬟都出去,压低了声音道:“你有什么事想跟我说吗?” 贾敏轻轻皱了皱眉,似下了很大的决心,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瞒你,这次过来除了探望你,我也想让你给我调理调理身子。六年前我小产过一回,以后就再没怀上过,我家老爷金榜题名当了状元,名声尤其重要,外头怎么说我善妒都不要紧,可我这要是再怀不上孩子,就不得不给他屋里放人了。” 第114章 第二世 一百一十二 葭雪放下茶杯,心底沉沉一叹,生不出孩子被苛责的感觉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原以为贾敏身份高贵,过得自在舒心,却也在这种事情上抬不起头来,生不出孩子,世人多苛责女人,都默认是女人的问题。《红楼梦》原著里林如海是有几房妾室的,女人一茬一茬地收进了房,总不能每个女人都有问题吧,可孩子却只有两个,多半是林如海自己有问题了。 后来贾敏早亡,未尝没有多年为了求子喝了太多汤药败坏了身体的原因,在子嗣上面,任你国公千金还是皇后皇妃,还不都是一个样。 “我给你看看吧。”葭雪收起纷乱的思绪,集中精力仔细地给贾敏检查身体,其实贾敏的身体并无大碍,当年小产是孕早期太过劳累所致,对身体造成的亏虚早就补回来了,出孝都有一年了还未怀上身孕,也不知是林海的问题还是贾敏天生子宫后位的缘故。 这时代没有b超,贾敏又肯定不好意思让葭雪给她做内检,葭雪没法确定是不是子宫后位的原因,说道:“太太的身体并无问题,如果林老爷也没问题的话,我想,可能就是子宫后位的缘故了。” 贾敏听到葭雪提起林海,脸上微微一红,再听得“子宫后位”这个从来没听过的词,不禁紧张地问道:“可是什么要紧的症候吗?” 葭雪道:“太太别紧张,这不是什么病,世上大部分女子都是子宫前位,容易受孕,也有一部分人子宫后位,只是受孕几率比较低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症。” 贾敏天资聪颖,虽不通医道,但听字面意思,也能猜测到自己子宫位置靠后,因此怀孕较为不易,那么解决的方法……她想到这里,顿时双颊发烫,连忙镇定心神,恢复如常。 葭雪会心一笑,贾敏聪慧,也无须她再说什么了,当即提笔给贾敏开了个补气养颜的药膳食谱,笑道:“药食同源,能从吃食上下功夫,就尽量少喝些汤药,常言说得好,是药三分毒,为了旁的若把身子败坏了,可就得不偿失了。”葭雪言尽于此,她实在是不希望看到贾敏为了子嗣病急乱投医,如果贾敏能多活几年,黛玉的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 送走了贾敏,萱儿把贾敏给葭雪的礼物清单拿过来让她过目,葭雪拿过来粗粗看了看,无非都是些绸缎补品首饰香料之类的东西,如今这些东西于她全无用处,看完后道:“萱儿,把林太太送的东西都给院子里的人分了吧。” 萱儿喜滋滋地应了一声,出去招呼丫鬟婆子们过来领东西。 自从葭雪住在这里,赵徽的好东西就流水般地送了过来,价值未必最贵,却都是精心挑选过最为精致的,却没有一样能入得了葭雪的眼,不是她眼光太高,而是她已无欲无求,再精致的罗衫,再精美的首饰,也比不得一个海阔天空。 葭雪和赵徽较劲,倒惠及了星河院的丫鬟婆子们,每次有东西送来,她们分到手的首饰衣料足以让一家人一辈子吃穿不愁,起初丫鬟们还不敢去拿,就算拿了也要交还到赵徽跟前。 令人意外的是,赵徽竟然没有生气,只道:“你们伺候的好,姑娘赏赐给你们的,都拿着吧。” 有了赵徽这句话,下人们才放心地领了那些东西,久而久之,下人们也不怎么害怕葭雪了,这个主子虽然平时不言不语,王爷过来了还敢发脾气撂脸子,却从来没对下人冷过一次脸,有好东西自己不留着都给了她们,渐渐地都对她发自内心地敬重起来。 星河院有肥差,明睿王府的下人们哪个不羡慕嫉妒,别说下人们,李侧妃周侧妃看到好东西一茬一茬送进星河院,眼红得都快滴出血来。 李氏咬牙切齿:“也不知那狐媚子给王爷灌了什么迷魂汤,长得再好看也不年轻了,还勾得王爷还这么喜欢她,呸!不就一个瘸子,摆什么臭架子!” 星河院她们是进不去的,赵徽当着所有人的面都吩咐过,没有葭雪的许可,府里任何人不得入内打扰她,包括王妃侧妃也不行。柳瑶听到这话的时候脸色难看极了,却还得努力表现得端庄大度,附和道:“王爷说的是,雪妹妹正病着,理应以静养为主,是不该去打扰她的清净。” 但葭雪只要一出来,李氏周氏见了她必定要刺上几句,无非是拿她瘸了一条腿取乐玩笑,葭雪置若罔闻,只觉十分可笑又可悲,如果当年那场婚礼成真,这种争风吃醋打嘴仗,基本就是每天的日常了吧。 简直可怕! 秋日暖阳正好,萱儿芷儿照例推了葭雪出门晒太阳,没走多远就看到两个侧妃娉娉婷婷地走过来,葭雪眉头一蹙,两个丫鬟会意,连忙推着轮椅扶手换了方向,没走两步,身后就传来一个脆生生的笑音:“庶妃妹妹,别急着走啊,姐姐有话跟你说。” 轮椅哪比得上两条腿的速度,没一会儿李氏周氏就赶上了她们,李氏挡住葭雪的去路,脸上挂着的笑容三分鄙视七分嫉妒,居高临下地道:“庶妃妹妹好大的架子,见了咱们连理都不想理呢。” 葭雪淡淡地道:“我身子不适,要回去休息了,侧妃娘娘,请您让路。” “原来你还知道我是侧妃。”李氏凤眼一眯,四个丫鬟立即站到她身后,将原本不宽敞的路堵了个严严实实,“我和周妹妹都比你先进门,品级也比你高,按规矩,庶妃妹妹见了我们都得行礼问安,不过嘛……”目光落到葭雪的腿上,看笑话似地轻笑了一声道:“妹妹这个样子也没法行礼了,姐姐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这就算了。但我好像记得,妹妹从来没有给王妃敬过茶吧。” 周氏接着道:“你没记错,我也不记得庶妃妹妹给王妃敬过茶。这可不和规矩,王爷再怎么宠着你,这嫡庶尊卑的规矩可不能废了,免得外头传闲话,说王爷宠妾灭妻,那庶妃妹妹可就是败坏王爷名声的红颜祸水了。” 周氏和李氏相对一笑,得意洋洋,目的不言而喻。 萱儿急道:“二位侧妃娘娘,王爷特地说过,姑娘不必去请安敬茶的。” “姑娘?”周氏意味深长地看着葭雪,故作惊讶道:“妹妹不是庶妃么,怎地你的丫鬟还叫你姑娘,这平白无故的怎么矮了一头?我们可没听说王爷要把你降为侍妾啊。” 葭雪面无表情地道:“一个称呼而已,有什么打紧的。” 李氏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倒是,妹妹深得王爷的欢心,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名分什么的,庶妃也好侍妾也好,不都是妾室么。” 言外之意,让她别得意得忘了自己的本分,再怎么得宠,还是一个妾室,见了正室还得乖乖伺候着。 葭雪觉得好累,跟这些满脑子只有争宠的女人说话就是烦人,直截了当地道:“两位说完了没有,我要回去了。” “且慢。”李氏没有让路的意思,睥睨了萱儿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萱儿被李氏那一眼瞅得心里发慌,连忙回道:“回侧妃的话,奴婢叫萱儿。” “方才你忠心护主,勇气可嘉啊。”李氏拨弄着中指上翡翠戒指的戒面,慢悠悠地道:“不过呢,主子说话,哪有贱婢插嘴的份,来人,掌嘴!” 不能拿步葭雪出气,还打不得她的丫鬟么。 李氏身后的丫鬟趾高气扬地走出来,一巴掌向萱儿脸上呼过去。然而,响起的却不是众人期待的巴掌声,而是李氏丫鬟的一声痛呼尖叫,捂着肚子连连后退。 原来,在那丫鬟靠近之时,葭雪随手一抬,点在那丫鬟的上腕穴上,上腕穴数任脉,主管胃部,那丫鬟肚子登时剧痛起来,不过葭雪功力丧失太多,也没想要伤害那个丫鬟,点穴力道不重,疼一会儿就没事了。 萱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姑娘这是使了什么法术? 李氏周氏齐齐变色,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葭雪冷眸一扫,“我想你们都忘了吧,我可是会武功的。”她一直很同情李氏和周氏,她们两个不过是封建婚姻下可怜的牺牲品,所以她对她们的吃醋嘲讽嫉妒都没有丝毫记恨,但她绝对不允许她们伤害自己身边的人。 李氏周氏心头一凛,脸色越发难看,她们只看到步葭雪瘸了一条腿,就忘记了她还是赵徽的师妹,当年还去过云州跟鞑靼人交过手,哪怕她现在坐着动不了,一样可以收拾她们。 以前她不出手,不是不敢,而是不屑对她们动手,以赵徽对步葭雪的宠爱程度,就算她真的出手,自己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根本不用指望赵徽会替她们做主。 “萱儿,咱们走。”葭雪觉得太累了,这种宅斗生活真是分分钟憋得人快要窒息。 萱儿赶紧握住轮椅扶手,却被一双宽大的手抢了先。 “身子才刚好一点,怎地还在外面吹风。”赵徽解下身上的斗篷给葭雪披上,目不斜视地握住扶手推着轮椅缓缓向前走去,自始至终,没有看过一旁两个侧妃一眼。 萱儿和芷儿很识趣得跟在两人后面,满眼的不能理解,为什么王爷这么疼爱姑娘,姑娘看王爷的时候,那眼神却冷得快让人结冰,她看她们这些下人的时候都没这么冷漠疏离啊。 赵徽推着轮椅进入屋子,拿了个小凳坐在葭雪对面,“她们有没有为难你?” “你说呢?”葭雪淡漠地说道,嘴角噙了一丝讽刺的冷笑,“你的哪个娘娘哪个看我不是眼中钉肉中刺,我现在被你架在火上烤,真是受够了!” 赵徽神色微黯,承诺道:“你放心,她们以后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葭雪抬眼看着窗外萧瑟的秋景,枯黄的树叶挂在枝头摇摇欲坠,一阵风过,那叶子便飘飘落地,“你不必对她们做什么,其实她们也很可怜。” 赵徽不解地问道:“这倒奇了,她们对你可并不友好,你怎么帮她们说话?” “当初你的皇帝老爹把她们送给你当侧妃,你们谁都没的选。”葭雪感慨地叹了口气,“你可以冷着她们,她们为了生存,却只能拼了命地讨好你。她们喜欢你吗,我看不见得,但是没有你的宠爱,她们就会活得很艰难。这件事你们都是受害者,但比起她们的无奈痛苦,你却没什么损失。” 赵徽苦笑道:“你知道的,她们都是有品级的侧妃,我没法打发她们。” 葭雪若无其事地道:“你的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赵徽胸口一堵,她明明知道,却非要跟他撇清关系,怎么跟她没关系,不然当年他为什么打发了几个通房丫头,可李氏和周氏不一样,皇帝赏赐,有品级俸禄,她们又没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哪里是他想打发就打发的。 可这些,在她眼里都算不得什么吧。 “给我做副拐杖吧。”短暂的沉默之后,葭雪忽然开口,迎着赵徽询问的眼神,接着道:“轮椅坐久了腰疼。” 赵徽点头:“好。” 赵徽的效率奇高,葭雪上午提了要求,拐杖下午就送到了她手里,右腿的骨折已经完好如初,左小腿渐渐伤愈,却因为骨头碎的太多而长得有点畸形,没法走路也没法承重,用双拐也很是费力。 葭雪花了三天的时间适应了双拐,每天都在花园里侍弄花草,花房的下人们为了讨好赵徽,还不上赶着巴结她。葭雪要什么花草,第二天就有人送了来。 下人们都颇为奇怪,这个新庶妃喜欢的竟不是牡丹兰花菊花一类的常见观赏花,偏要一些奇奇怪怪的品种,什么飞燕草、文殊兰、天竺葵之类的不怎么常见的花儿。 除了大夫和对花草十分了解的人之外,世上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些花草都含有剧毒。其实最毒的莫过于夹竹桃,这种植物花期很长,是常见的观赏植物,王府里就种了不少,但赵徽虽然没有学医,到底跟了尹绍寒那么多年,一些常见有毒花草还是知道一些的,为了不引起怀疑,葭雪就尽量选一些赵徽不熟悉的植物。 第115章 第二世 一百一十三 昭华帝在位的最后一年,天灾四起,北方边境战事不断,江南荆楚和中原一带爆发了一场持续了三年的农民起义,直到元康三年才彻底平息。大靖王朝经此一事元气大伤,元康帝继位后,轻徭薄赋,休养生息,分地于民,国库亏虚,一切以俭省为要。 元康四年的春天,各地举子云集京城赴考,三年前因天灾战事,停考了一年,因此今年应试的举人比以往更甚,竞争也更为激烈。姑苏林海在六年前就已高中会元,此番在殿试中颇得元康帝青睐,被钦点为金科状元。 元康帝早些年还是郡王的时候,就经常听赵徽提起过林海,对此人赞赏有加,有意让其参与漕帮漕运改革之事。废太子赵徵已死,其子义忠亲王赵弘式微,漕帮失去了最大的靠山,漕运司衙门正在进行漕帮取缔之事,只是进度却十分艰难。元康帝有意磨炼磨炼林海,将来让他负责漕运改制及取缔漕帮之事。 林海高中状元,林潆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有意结亲的人家也越来越多。林潆今年十四岁,以往在姑苏家中守孝,一直没有相看人家,此次回到京城,贾敏心中的头等大事就是给林潆寻一门四角俱全门当户对的婆家。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贾敏对此义不容辞,可林潆对这件事却十分反感,古代盲婚哑嫁,就说亲的时候偷偷躲在屏风后见一见,哪里能真正知道对方的人品如何,便是打听来的,一句话换了几个人就变了意思,也未必能真正探知什么,再者,就算那人文武双全品质优秀,也不一定是个合格的丈夫。 谈了几年恋爱都有分手的,这没了解就要结亲,将来还没有反悔的余地,虽说和离之事并非不能,但以林家的身份威望,林家女儿和离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要是委委屈屈地过一辈子,那还不如自梳不嫁呢。林潆的态度十分坚决,她要么不成亲,要么就自己相看夫婿,不能听媒人三言两语就把自己交代了出去。 贾敏毕竟不是林潆的母亲,她自己当年说亲的时候也有诸多顾虑,对林潆也比较理解,因此并没有强迫于她,只带着她出门交际,在京城贵女圈中先交往几个闺阁朋友,说亲之事也不着急。 转眼到了冬天,天寒地冻,贾敏也懒怠出门,在家中调理身体研习丹青,或陪着林潆摆弄些模型器械。林潆在琴棋书画上天分有限,却在器械上极有天赋,动手能力很强,做了不少精致小巧的玩意儿,尤其对钟表织布机一类的器械更有兴趣。 西洋人来华由来已久,大靖皇帝最喜欢西洋进贡的钟表,对宠信的臣子也会有所赏赐,几十年前林家就得了一个音乐自鸣钟,可惜后来损坏了一些零件,就被封存在库房里了。贾敏派人清扫库房的时候清理了出来,林潆一见之下喜爱非常,求了贾敏拿了那钟表研究了半个月,竟然动手修好了。 林潆修好了自鸣钟,却没留下,而是送到了贾敏房里。钟表在当世都是名贵之物,这个音乐自鸣钟便是旧物也价值不菲,贾敏推辞笑道:“既是你修好的,何不自己留着,你不是很喜欢这种东西么。” 林潆笑道:“我更喜欢把这种东西拆了再装起来,不过这玩意太复杂了,真拆了我可不一定能装好,但我看着又实在是心痒,倒不如给嫂嫂用,免得我哪天一个忍不住给拆了又装不起来,那我还不心疼死了。” 贾敏便不再推辞了,携了林潆的手在床下小榻上坐下,“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我这个当嫂嫂的还没送你寿礼,倒先收了你的东西。” 林潆道:“什么我的东西,咱家哪个不是你们夫妻的,我不过就是借花献佛罢了。” 贾敏笑道:“那我就收下了妹妹的好意了,腊八那天老爷刚好休沐,咱们一家子好好聚聚,摆酒唱戏热闹热闹。” 林潆挽了贾敏的胳膊笑道:“那就辛苦嫂嫂操持了,也别办得太热闹,要是累着你,哥哥就要心疼了。” 贾敏含羞一笑,这些年丈夫体贴,小姑子也不似她刚进门时对她百般敌意,对她十分亲近,过得可谓顺心如意,唯一美中不足者,还是子嗣之事,九月她在明睿王府见到葭雪,得知自己身体无碍,大约也是子女缘分未到,遂不在此多想了,好在林海并未因此有纳妾收人的想法。 林家虽没了爵位,林海却是当今跟前新晋的红人,贾敏和林潆也跟着沾光,林潆过生日,有不少人家送了寿礼,除了平时来往的亲朋,便是一些有意和林家结亲之人了。 腊八之后第二天晚上,京城向阳街道的一处宅子起了大火,那宅子是明睿亲王的别院,只留了一户看门的下人,等到下人发现起了大火,却为时已晚,一场大火把宅子的后院烧了个干干净净。 那场大火一直烧到天亮才被扑灭,王府的下人在废墟之中发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形貌难辨,只根据尸体上的玉佩才判定其身份,竟是在别院小住的明睿亲王赵徽和其庶妃步葭雪。 这件事很快传遍京城,人人惊讶纳罕,他们二人都有一身的好武功,竟然双双死在火里,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消息传到林府时,贾敏正在书房整理画卷,乍听此事,只觉一道惊雷劈了下来,险些碰倒了书桌上插着画卷的大青瓷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每一个字,葭雪死了,她怎么可能死了呢,煞白着脸向过来传话的丫鬟道:“这种事可不能乱说。” 那丫鬟道:“太太,可不是我胡说,这会子明睿王府灵堂都搭起来了!” 贾敏红了眼眶,还是不敢相信葭雪真的死了,不久前她们才刚刚见了面,这才多久就阴阳两隔。她定了定神,换了身素净的衣裳,命人备车前往明睿王府探望柳瑶。赵徽这一死,柳瑶还不知道要伤心成什么样子,贾敏恨不得立即就赶到柳瑶身边宽慰她。 贾敏赶到明睿王府时,门口已挂起来了白幡,王府上下一片缟素,正厅灵堂之中,柳瑶和赵弡身披麻衣,跪坐在蒲团上焚烧纸钱,侧旁跪着两个哭得稀里哗啦的侧妃,哭天抢地伤心欲绝,相比之下,柳瑶却淡定地多了,红着一双眼睛搂着懵懂的儿子一言不发。 贾敏上前拈香祭拜,来到柳瑶身边,握紧了她的手,仍是一片冰凉,心疼地道:“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发生了这种事。王妃,节哀顺变,你可要好好地保重自己,王爷去了,弡哥儿就只能指望你了。” “敏儿,你放心吧,我能承受得住。”柳瑶反手握住贾敏,语气平静地听不出一丝情绪。 不知是不是错觉,贾敏竟在柳瑶那双红肿不堪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轻松解脱的意味,再也不见曾经似有若无的忧郁。她们自小就感情甚笃,很早以前贾敏就能感受得到,柳瑶表面上是高高在上的明睿王妃,其实内心并不幸福快乐,直到此刻,她才终于从这场被安排的婚姻之中解脱出来吧。 送走了前来吊唁了一天的人,入夜之后,柳瑶独自坐在灵堂里,看着灵位后漆黑的棺材,空洞的眼睛里迸发出疯狂的笑意,和平时雍容的明睿王妃判若两人。 死了,他们终于都死了!柳瑶走上前抚过柏木棺材,就像面对一个活人那般轻声道:“赵徽,死在自己最爱的人手里,这滋味怕是不好受吧。” 她恨毒了那两个人,她这九年所有的痛苦都是拜他们所赐,嫁给赵徽九年,就独守了九年的空房,连唯一的儿子也是她苦苦哀求求来的,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无论她对赵徽如何冷淡如何指责,他竟然还对她千依百顺宠爱非常。 赵徽曾经提过和离之事,柳瑶一口否决,和离,她怎么可能让他如愿以偿,和离之后,他还是位高权重的明睿亲王,可她呢,就成了下堂弃妇,连儿子也不能带走,理国公府如何容得下她。她偏不和离,就要占着明睿王妃的位置,就要看着他和步葭雪反目成仇,看着他们痛苦折磨,她忍受了九年的苦楚,怎会让那两个罪魁祸首逍遥自在! 星河院里有她的眼线,她事无巨细地知道那里发生的任何事情,她实在是不能理解,王府里王妃侧妃梦寐以求的宠爱,步葭雪竟然不屑一顾,所以,如果赵徽强要了她,她就会恨他入骨吧。 在星河院发生过一次争吵之后,赵徽借酒浇愁,喝得烂醉如泥,柳瑶在给他灌醒酒汤的时候混入了一些分量不大的催情之药,事情的发展超乎意料地顺利,酒醒后的赵徽果然去了星河院。 其实那点药量根本不足以让赵徽失去理智,但酒精和药物刺激着压抑依旧的欲望,十年不近女色,面对他心心念念的人,他才当不了什么正人君子,一切发生地顺理成章,这件事将他们之间的矛盾推向了最高点。 药量很少,少到赵徽都没察觉到,将一切都认为是酒后乱性,事后他再怎么补救也是无济于事。 之后,葭雪提出要求要去别院尹宅居住,那里曾经有他们共同的过去回忆,赵徽岂有不应之理,第二天就陪着她搬到了尹宅。 当天晚上,赵徽中毒昏迷不醒,步葭雪放了一把火,结束了他们之间难解的爱恨情仇。 作为胜利者,柳瑶当然要去验收自己的胜利成果,当然,也没忘记让他们死个清楚明白。 葭雪在得知是柳瑶给赵徽下了药之后,却没有表现出太大的震惊后悔,她自己就是大夫,知道这世上哪里有什么让人失去理智不交合就会死的催情之药,都不过是话本小说里的夸大其词,那天晚上赵徽不过就是借着醉酒的借口,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情罢了,“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做,我原本就要杀他的。”柳瑶不知道葭雪就是反贼林蘅,和朝廷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她去年来到京城,杀赵徽本就是她的计划之一。 “真的?那你怎么不早点动手?”没看到意想中葭雪伤心后悔的模样,柳瑶十分失望,同时大吃了一惊,她只知道葭雪宁死不肯嫁给赵徽,哪里想到她竟然也想杀他。 葭雪道:“我失去了十几年的功力,用武力硬拼吗?我哪里打得过他。我倒是会用毒,可我废了一条腿,没法出去,也没人敢给我带东西,我就只能在你们家的花园里找毒物了。可惜秋冬草木凋零,这几个月我收集的花木里提炼出来的毒素还是不能置人于死地,我就只能诓他来尹宅,一把火毁尸灭迹,在这里就算我放了火,也不会有人及时相救的。” “看在你救过我儿子的份上,我可以带你出去。”柳瑶站在院子里,看着门口拄着拐杖的步葭雪,失望之余,也有些幸灾乐祸,她就不信步葭雪能在杀了赵徽之后还能心安理得,让她活着可比让她死了有意思多了。 葭雪摇了摇头,“我早就不想活了,忍辱偷生至今,为的就是报仇雪恨,如今大仇得报,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她望向柳瑶,流露出一缕哀色,叹息道:“柳瑶,你真的很可怜。” 柳瑶怒道:“我堂堂侯门千金,轮得到你来可怜我!” 葭雪用悲悯的眼神看着她,讽刺地笑了笑,“侯门千金,皇室王妃,出身再高贵,你这辈子还不是为了男人在活。你算计我,虽然没算计到什么,我也挺讨厌你的,但我更可怜你,你自己好好想想,除了丈夫儿子,你活着的意义还有什么。” 这是步葭雪临死之前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将柳瑶二十多年来所有的认知轰然击碎,三从四德,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世上哪个女人不是如此,细细想来,果真都是在为了男人而活呢,可除却这些,女人活着还为了什么呢? 在灵堂里回忆起葭雪的临终遗言,柳瑶忽然觉得脊梁骨一冷,心头涌出莫名的悲哀,那个造成她一生痛苦的男人终于死了,今后也只有和儿子相依为命了罢。 第116章 第二世 一百一十四 大靖元康四年腊月里一场大火,烧死了当今圣上最宠信的兄弟明睿亲王,元康帝闻讯当场昏厥,醒后下令彻查赵徽的死因,然而事发当晚,别院里只有一户看门的下人,等下人发现后院走水,却为时已晚,而起火的原因也无从查起。 元康帝下令厚葬赵徽,同时册封赵弡为世子,待其成年后承袭亲王的爵位,并下旨令赵弡进宫读书,由太子太傅亲自教导,明睿王府的亲王俸禄照常发放,明摆着是告诉世人,明睿亲王虽然去了,但别人不得轻慢明睿王妃和世子半分。 赵徽屡立大功,最得当今圣心,可谓当朝权臣第一人,在元康四年的冬天死于意外大火,享年二十九岁,英年早逝,世人无不扼腕叹息。而那个和赵徽死在一起的女子却无人问津,只有金科状元林海贾敏夫妻二人曾去祭拜。 七年前在云州,葭雪对林昶有过救命之恩,林家上下对她感念在心,赵徽是他的至交好友,葭雪亦是多年故交,此次两人双双而亡,林海也很是悲痛了一段时间。 赵徽死后,柳瑶仍然打起精神操持丧事,贾敏陪同林海上门吊唁,遇到了陵珂县主水翾,却不见北静王妃赵婧前来,赵婧和柳瑶的关系也不错,赵徽还是赵婧的堂兄,出了这样的大事她竟没登门,着实让贾敏十分纳罕。 水翾是赵婧的大姑子,贾敏不免向她问起,水翾眉头紧皱,忧心叹道:“你不知道,前几日溶哥儿受了风寒,昨儿夜里突然发起了高烧,婧儿在家照料溶哥儿,哪里能脱得开身。” 贾敏闻言大惊失色,紧张地道:“溶哥儿现在可好些了?” 水翾愁眉不展,说道:“我来之前回娘家看过,宫里的太医正守着,情况不是很妙,希望溶哥儿吉人天相,能熬过这一关。” “溶哥儿的身子一向不错,这次一定不会有事的。”贾敏长吁短叹,心头又添了一层阴郁,也不知今年冬天这是怎么了,明睿亲王和葭雪死于意外,柳瑶这里凄凄惨惨,赵婧那边也是愁云惨雾,希望水溶那孩子福大命大,能平安度过此劫。 从明睿王府出来,贾敏神思倦怠,在马车里靠在林海怀里睡着了,到了家门口才悠悠转醒,下了马车,林海先没进门,而是吩咐下人去请大夫。 贾敏奇道:“老爷身子不爽快么?” 林海看着她关心地道:“哪里是我身子不爽快,我见你最近有些嗜睡,精神头也不好,还是早些让大夫看看,别拖出什么毛病来。” 贾敏这才恍然发觉,小日子竟有二十多天没来了,先前她一直忙着给林潆过生日,第二天就发生了震惊全城的大事,她又心心念念地想着柳瑶,就把自己的事给暂时搁下了,现在细想起来,竟别真是美梦成真了吧! 贾敏心头突突地跳了两下,等大夫来给她诊脉之时,心中更是紧张地不得了,最怕的就是空欢喜一场。 那老大夫仔细地给贾敏诊过脉象,滑走如珠,只是日子尚浅,再三诊脉方才确定,对林海笑道:“恭喜林老爷,太太有喜了。” 贾敏乍然愣住,当梦寐以求的一刻终于到来,她反而竟有点不敢相信了。林海却高兴地不知如何是好,一面看着贾敏又哭又笑,一面又问大夫如何安胎,又连忙叫人给大夫拿红包,欢喜激动地手足无措。 刚刚进门的林潆听到这个消息,惊得手里的帕子都掉在了地上,贾敏怀孕了?这怎么可能啊!书里不是明明写着她只生了黛玉啊,如果再算上那个夭折的儿子,黛玉姐弟俩还有八/九年才会出生,怎么现在居然就怀孕了呢! 大惊之后,林潆更多的也是高兴,贾敏怀孕,黛玉有了哥哥姐姐,将来就不用去贾府还泪受罪了,她当初还以为贾敏生不出孩子又把持着后院不许别人生,但六年前贾敏在运河船上流产,就说明她身子没问题,而且林海现在从未提过纳妾收人的事,贾敏怀孕生子,对林家来说是好事,只不过看来将来《红楼梦》的剧情要歪了。 歪就歪吧,她可不希望黛玉像原著那样过得那么可怜。 那大夫见惯了这种场面,简单说了一些注意事项,最重要的就是现在日子尚浅,胎象不稳,不宜过度操劳。 “大夫说的对,嫂嫂如今有了身孕,千万马虎不得,以后家里的事儿都交给我了,嫂嫂只管安心养胎。”林潆疾步走到贾敏身边,主动把家里的事物都承揽下来,虽说六年前贾敏流产并非她的过错,但她一直心存愧疚,生怕贾敏这一次再有个什么闪失。 十三年前林海回姑苏赴考,结识了赵徽的师父尹绍寒,在其指点之下学了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也学了不少医理养生之道,何况这还是时隔六年之后贾敏再次怀孕,更是万分小心,点头道:“这些年妹妹跟着你管家,早历练出来了,你只管好好养着,别劳了神,等满了三个月再出门走动。” 贾敏心中感动甜蜜,笑道:“哪里就这么娇贵了,看把你们给紧张的。” 林海道:“怎么不紧张,咱们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当然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我今儿刚好听说步庶妃的妹妹王姑娘来京城了,那姑娘也是尹先生的徒弟,虽然年轻些,但医道也不差,我想请她来照料你的身子。王爷和庶妃都走了,咱们都是故人,照拂王姑娘也是应当的。” 贾敏和葭雪相识多年,爱屋及乌,对她的妹妹安然也颇为怜惜,点头道:“那姑娘也是可怜,我记得跟潆姐儿一般大,步庶妃对咱们家有恩,有咱们照拂王姑娘,庶妃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林潆也没反对,安然跟她就差了不到一个月,有个同龄人陪她也好,何况那姑娘还是个女医,来了林家百利而无一害,当下道:“她能来最好,可谓两全其美,哥哥也可以放心了。” 当天下午,林海派人出去打听王安然的住处,贾敏在家中养胎,管家事宜都交给了林潆,林潆从十岁就开始学着管家了,如今正式接手,并没有手忙脚乱,她就只担心一点,贾敏怀孕了,说不定有些心大的丫鬟就起了心思打上了林海的主意。 以前林潆对贾敏有偏见,对林海有没有妾室很无所谓,后来跟贾敏相处融洽,现在为她着想的地方也很多,私底下跟贾敏道:“嫂嫂,我有句话不吐不快,你别嫌我多嘴。你怀孕是咱们家的大喜事,可也要留个心眼,哥哥人才出众,盯着他的人怕是不少,外面有没有我不清楚,但咱们自己家里就得防备着了,免得被有些眼皮子浅薄一门心思攀高枝的人钻了空子。嫂嫂你可千万别学什么贤惠那一套,弄什么小妾来碍眼。” 在现代社会,妻子有孕,男人出轨的事情层出不穷,何况古代男人纳妾收人都是天经地义的,妻子还不能有半点怨言,林潆没资格插手林海纳妾与否的事情,但她现在跟贾敏关系好,实在是不想看到贾敏因为小妾通房的事情闹心,现在好的一点是林海看重贾敏,不像别的男人那样妻妾成群。 提起这个,林潆就很看不上贾敏的两个哥哥,贾赦的原配妻子张栩在数年前就去世了,身为丈夫孝期未满就纳妾收人,对五岁的儿子贾琏也不管不问,贾敏不似贾母那般偏心二房,对贾琏颇多照顾,那孩子也是可怜,小时候生母去得早,父亲也不怎么关心他,祖母又偏疼二叔,长大了虽说是荣国府的爵位继承人,却在贾政一家子那边讨生活,贾赦那种人当丈夫当爹都不是个够格的。再说贾政,也是一堆的小妾通房,此人也没什么本事,几年前贾代善临终前上奏一本,元康帝为了安抚老臣,给了贾政一个工部的主事之衔,只是个正六品的官职,这都几年了还是个主事。 林潆这话虽不是她当说的,却也只是私底下无人处才提起,贾敏知道小姑子是真心实意地为她着想,心中十分熨帖,说道:“你是为我着想,我怎么会嫌你多嘴呢。跟你说句实话吧,哪个女人不希望丈夫对自己一心一意,我也盼着跟老爷能一代一双人,有你帮着我管理家事,其他的我都会留心注意的。明年你就及笄了,我跟老爷一定慎重又慎重,给你选一个门当户对一心一意的好夫婿。” 林潆顿时红了脸,“我好心跟你提个醒,怎么又说到我身上了。”十五岁在现代还是个上中学的年龄,在这里居然就要说亲结婚了,她实在是接受无能。 贾敏见她害羞了,笑了笑遂将此事略过不提,说了一些其他的管家事情。 孕期不足三月,贾敏就推了好些家的邀请帖子,只在水溶病愈后去北静王府探望,水溶下个月就满周岁了,这次大病初愈,挺过一劫,北静王水兖和王妃赵婧意欲大办周岁礼,贾敏和赵婧关系匪浅,推了别家也不会推了她家,携上林潆登门贺喜观礼。 时如流水,很快进入了元康五年的春天,贾敏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不到四个月的身孕,肚子圆滚滚得却像有六个月那般。 林潆见了越发担心,生怕贾敏因为怀孕胃口大开吃得太多,胎儿营养过剩,万一到分娩的时候可就有难产的危险了,这年头又没剖腹产,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正担心时,应邀来林府照料贾敏胎象的安然在给她诊脉之后,说出了一个让林海既喜又忧的消息。 贾敏怀了双胞胎,林海高兴之余,更担心临盆的时候贾敏的身体会有危险,几乎天天问安然贾敏的身体状况,安然不觉得厌烦反觉好笑,只说让林海放心,只要贾敏身体健康,控制饮食,不要让胎儿长得过快,胎位顺的话,临盆的时候就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话虽如此,林海仍不免担忧,常常祈祷上苍,保佑贾敏平安生下孩子。 在穿越到红楼世界三十多年之后,林葭雪又一次进入新的轮回。 正因为她有三次机会,第二次转世之后,她就恣意地做了一次随心所欲的事情,跟着刘岚起义造反,三年征战四方,明知不可能成功却还想放手一搏,在最后一年刺杀失败被禁王府,结束在一场她亲手放的大火之中。 爱过的恨过的,终于都结束了,新的轮回新的开始,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林葭雪告诉自己,她已经失去了和这个世道抗争的能力,一切都必须以拿到通灵宝玉为重点,隐忍几年,等贾宝玉出生,拿到通灵宝玉她就能回去了。 林葭雪现在还是个在母体里的胎儿,静心等待自己出生,却在发育长大的过程里,发现了一个跟她抢夺母体养分的竞争对手。 这么说来,自己这一世的母亲怀的还是双胞胎了,只是母体里漆黑一片,她看不清另外那个胎儿的性别,不过这不是她关注的重点,让她最担心的是双胞胎对母体伤害太大,尤其在分娩的时候,难产率十分之高,万一出现这种情况,她要是难产死在母体里就玩完了。 希望命轮给力一点,除了能给她保护,也能保护母体平安健康地生下孩子。 林葭雪出生在中秋之夜,那个跟她抢养分的胎儿抢在她前头入盆,比她早了半个时辰滑出母体,等她出来的时候,另外那个婴儿已经被擦洗干净,裹入襁褓了。 “太太,是个姐儿。”新生儿视力很差,林葭雪看不清眼前的人,只听到一个中年妇人欢喜的声音,这一世的母亲被人唤作“太太”,这么说来她还出生在大户人家了。 “老爷,太太诞下龙凤胎,母子三人都平安。”林葭雪感觉自己被擦洗干净裹好之后被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抱在怀里,那样的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她,即使看不清,她也知道这是她此生的父亲了。 随即,林葭雪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正是那个抱着自己的父亲,用心疼关切的语气道:“宁乐,你受苦了,现在觉得怎么样?让安然进来给你瞧瞧。” 听到父亲开口的刹那,林葭雪当场被一道晴天霹雳给劈傻了,这声音简直不能再熟悉,可不就是林海么!这辈子她居然是林海和贾敏的女儿?! 第117章 第三世 一 林海进来时产房已经收拾干净了,贾敏连生一对子女,此时已累得几乎虚脱,儿子躺在自己枕畔,女儿在丈夫怀里,心中却高兴不已,笑道:“就是有些累,其他也还好。老爷想了九个月还没想好名字,不如先给孩子们起个乳名吧。” 林海看了看刚吃了奶已经睡着的儿子和自己怀里轻轻扑腾的女儿,两个初生的小婴儿都一般红彤彤皱巴巴的,说不上有多好看,却是他最珍爱的宝贝,思索片刻道:“今儿是中秋节,明月如盘,月色如玉,咱们的儿子就叫明玉,你觉得如何?” “日月清辉,心明如镜,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贾敏品味沉吟,也很是喜欢,看着在林海怀里扑闪着眼睛的女儿,心念一动,说道:“女儿就叫菁玉如何?” 菁乃精华,寓意美好,林海亦是满意,点头笑道:“咱家这下就有两个玉儿了。”说完派人去荣国府传话报平安。 林葭雪听得清清楚楚,从今往后,她的名字就变成林菁玉了,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居然投胎到贾敏的肚子里,看来她跟林家真是千丝万缕的缘分,这一次既然当了林家的女儿,她就要尽自己的全力保住林海和贾敏的性命,绝对不会让黛玉走上还泪夭亡的命运。 她原本就是黛玉的粉丝,更何况这辈子还成了黛玉的亲姐姐,身为姐姐,保护妹妹是她义不容辞的义务。 贾母在家里急的团团转,连中秋家宴都没心思打理,直到晚上快到亥时的时候才有人过来传话,说姑太太平安生下了一对龙凤胎,贾母登时喜极而泣,高兴地又命鸳鸯把自己库房里的东西拿了几件出来给贾敏送去。 贾敏嫁到林家至今八年才生下孩子,虽说守孝就是六年,问题并不在她身上,但外人可不这么想,背地里笑话贾敏的人也不在少数,连王夫人都在贾敏回娘家时有意无意拿贾珠和元春显摆,没少给贾敏添堵,现在贾敏不仅生下了孩子,还是一对龙凤胎,终于是苦尽甘来扬眉吐气了! 整个林府喜气洋洋,被拦着不许进产房的林潆终于在贾敏生产之后才被放进了屋子,入内一看,侄儿已经睡着了,侄女被奶娘抱去里间喂奶去了,王安然正在给贾敏检查身体,疾步上前紧张地道:“安然,我嫂嫂的身子没事了吧?” 王安然笑道:“你就放心吧,太太的身子一向康健,现在只是消耗了太多的体力,好好休息就是,我再开个恢复元气排恶露的方子,吃上几天药就行了。” “这我就放心了。”林潆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接着问道:“那两个孩子呢?身子可都还好吧?” 王安然已给孩子检查过身体,自怀孕以来,贾敏在她的安排下控制饮食,坚持运动,胎儿虽然不重,都刚刚只有五斤,身体却很健康,“都好着呢,别看现在比较瘦小,过上一个月就长开了。” 菁玉被奶妈抱下去喂奶之前听到林海唤一个女孩“安然”,让她给贾敏进行产后诊治,当即便知道定是她上辈子的妹妹了,五年前义军离开宣城,安然留下陪伴尹昕,此后至死,她都没能和妹妹见上一面,上辈子若有遗憾,也就只有这个妹妹了,她这个姐姐实在是当得太不称职了,今年安然十五岁,长成了大姑娘,看样子也继承了父亲的遗志行医救人,有林家照拂安然,菁玉才稍稍安心了一些。 安然来了京城,那倪壮尹昕一家呢?是不是也来了帝京?将来若能再见,却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林家喜得龙凤胎,洗三和满月办得十分隆重热闹,在满月的那天晚上,林海给儿子明玉起了学名,单名一个懋字,取勤奋努力之意,对儿子的殷殷期望可见一斑,却没有给女儿菁玉起学名。 当世女孩家既有只有乳名没有学名的,也有长大了才起学名的,因此贾敏对林海没给菁玉起学名并没十分在意,就林潆心里暗自嘀咕,觉得林海偏心,单只给儿子起学名,她忽然反应过来,黛玉这个名字也是乳名,《红楼梦》全书翻遍了也没看到黛玉的学名,也不知道将来林海会不会给姐妹俩起学名呢。 在明玉和菁玉满月宴之后不到十天,毅勇伯府托了东平王妃上林府为嫡长子卫桭说亲。毅勇伯卫家乃是勋贵之家,尤其卫翎以前还在贾代善麾下,曾在云州对战鞑靼和平乱中立下大功,卫翎并未降级袭爵,仍居毅勇伯,卫家和林家也是门当户对,一文一武,其长子卫桭今年十八岁,文武双全,虽早早封了世子,却已考取了秀才的功名,且在军中历练过,文采身手皆是不俗。 在贾敏看来,卫家是一门不错的亲事,就看林潆愿意不愿意了。 说起卫桭,林潆一张俏脸微微发红,她和此人有过一面之缘,却没想到他竟然上门提亲了。还是在满月宴的那天,林潆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觉得有些累了回房休息,新来的丫鬟打扫她的书房,把林潆画的一堆机械图纸当成了废纸给清扫了出来,正准备扔时被林潆看到了,慌忙拦了下来,不料当时刮了一阵冷风,那丫鬟被灰尘迷了眼,揉眼睛时手里的一沓图纸被风刮得到处都是,有不少都被吹出了院子。 那些图纸都是林潆画的机械分解图,是她宝贝中的宝贝,赶紧让人去找回来,找图的时候在花园里撞上了一个陌生的儒雅俊逸的少年,手里正拿着几张图纸。 那少年彬彬有礼,见林潆慌乱紧张,定是为了寻这些图纸而来,将自己所捡到的图纸悉数归还于她,在得知那些图纸都是她所绘之时,登时眼前一亮,饶有兴趣地问了一些和机械相关的问题。 林潆穿越前就是个工科女,学的便是机械,在古代难得遇到有人对机械感兴趣,问的问题都很专业,还没有一丝瞧不起女人研究机械的意思,一股得遇知音的感觉油然而生,她就根据他问的几个问题进行了简明扼要的解答,那少年恍如茅塞顿开,对她十分感谢。 虽然林潆对古代男女大防这种事情很不以为然,但穿越了没办法,为了保护自己,不得不把这些臭规矩给忍了,她是很喜欢跟这个少年探讨机械制造的事情,不过猜测此人应该是来参加满月宴的,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儿来这里醒酒,说得多了,传出去怕是对自己名声有碍,回答完了他的几个问题,道过谢后,林潆就带上丫鬟离开了。 “在下卫桭。” 林潆离开之时,一缕清泠温和的声音落入耳中,宛如春风细雨,不经意间落入了山水之中。 才不过十天,卫家就登门求亲,林潆虽然不讨厌卫桭,但毕竟只有一面之缘,谁知道他到底是喜欢她的家世,还是那一次探讨机械而对她另眼相看呢。 卫家和荣国府是故交,和林家的关系也还不错,其实去年卫太太就有过求聘林潆之意,只是卫桭性子倔强,坚决不肯,非要自己寻一个志同道合的妻子,卫太太也没想到,卫桭跟着他们去了一趟林府参加林海子女的满月宴,回家竟然就主动提起想向林家求亲了。 林家虽无爵位,林海却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可谓前程似锦,若卫桭有意走科举的路子,有林家这门姻亲也是个极好的帮衬,卫太太一口答应,当天就请托了东平王妃上门说媒。 林潆考虑了许久,也从哥嫂那里听过一些和卫桭相关的事情,林海笑道:“要说这位卫公子,可真真是个妙人儿,不骄不躁不轻浮,没外头那些世家子弟的纨绔习气,十四岁就考中了秀才,还在军中历练,听说骑射功夫了得,真是文武双全。只不过听说他还有个嗜好,喜欢摆弄各种机关,以前叛军首领刘岚不是改造过许多弓/弩机关车一类的东西,卫桭竟然求了毅勇伯把那些东西都搬回家让他研究,卫伯爷说他玩物丧志,很是批评过他好些次,可他还是我行我素,镇日研究这些东西,连读书都有点荒废了,不然以他的天赋,早就考上举人了。” 贾敏听得津津有味,笑道:“可真是巧了,潆姐儿不是也喜欢摆弄那些玩意,若真结了亲,夫妻俩都整天钻屋子研究那些机械啊机关啥的,卫伯爷还不气得吹胡子瞪眼。” 林海莞尔道:“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卫桭洁身自好,立志要娶一位志同道合的妻子,小妾通房一概不要,想嫁到伯府的人家多了去了,只是他一直不愿意,人也在军中历练,这次回京城没多久,就主动求亲,可不就是看上咱家妹妹跟他‘志同道合’么。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你也常说要给她找个人品贵重一心一意的好夫婿,我看卫家就好,咱们也不在乎什么伯府夫人的头衔,主要还是看卫桭对潆姐儿的心意。” 林潆听得满脸绯红,贾敏再三问她,她想了又想,以她的身份不结婚是不可能的,卫桭洁身自好,又和她一样喜欢机械机关,好歹结婚了还能一起做喜欢的事情,若是错过了,还真不一定能找到比卫桭更好的人家,她也不是扭捏造作之人,当即说道:“哥哥嫂嫂都说他好,我相信你们的眼光。” 林潆同意了,贾敏就赶紧回了毅勇伯府,两家交换庚帖,准备小定事宜。 定亲之后,很快就到了林潆的十五岁生日,及笄礼后,卫家原本准备商议婚期,让林潆早日过门,不料卫翎之母突发疾病,不到一月就去世了,卫家守母丧三年,卫桭和林潆的婚期,也只能等到三年之后再行商议了。 林潆原本也不想早早结婚,才十五岁那么早结婚作甚,搁现代还是上中学的年纪啊,现在再等三年也是无妨。 元康六年,盛夏六月,酷暑难耐,贾敏和林潆在家给明玉菁玉两个快满周岁的小婴儿洗澡,小孩子贪凉,在木盆里扑腾地十分欢快,溅了贾敏林潆一身的水,姑嫂二人好不容易把两个小孩子搞定,还未换了衣裳,林海从外面回来,带回他即将外放的消息。 林海考中状元至今将将两年有余,今天被召入宫,元康帝任命他为漕运总督衙门的管粮同知,同时负责协助漕运总督进行漕帮取缔漕运改制的事宜,即日起南下淮安府走马上任。 第118章 第三世 二 林海在翰林院任编撰,乃正六品,此次外放淮安府漕运总督衙门管粮同知,为正五品,虽升迁得快,但和漕运沾了边,这也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早在十多年前,昭华帝就有取缔漕帮之意,奈何漕帮盘根错节牵扯甚广,还有先帝废太子赵徵在背后给漕帮撑腰,漕运司总督叶炆亦是赵徵一派的人,漕运总督在当朝可属肥差,又因与绅粮大户、漕帮密切,故内幕甚多,因此昭华帝取缔漕帮改制漕运之事推行十分之难。 后赵徵落败,叶炆也被革职查办,现任漕运司总督名唤沈黎,乃当今亲自提拔上来的人,着手漕帮取缔一事已有数年。当初林海南下应考,在途中偶遇赵徽,曾提起过关于漕运改革之事的看法,赵徽对其见解赞赏有加,元康帝任命沈黎接任漕运司总督以来,也用过林海曾经提出的法子,虽有成效,但因触及各及吏员的利益,推行得不是很理想。 漕粮装运、征收、行船次序、期限管理及至运送时间、航行里数都有繁杂的制度,各省有船帮,胥吏勾结,正粮之外“耗米”、“耗费”横收暴敛,却苦了承担漕粮漕运的老百姓,当年洪泽湖洪水泛滥殃及运河,依靠漕运为生的老百姓掀起的暴动也最是厉害,如今大乱平定不过数年,朝廷给漕运百姓了些许好处,但也不过是短暂的缓解之法,再过上几年,百姓又会被漕帮官府层层盘剥了。 取缔漕帮,漕运改制,实乃麻烦中的麻烦,没有人愿意碰这个烫手的山药,林海在京不足三年就外放,着实令许多人羡慕不已,但一听说他是去淮安漕运总督衙门,专司漕帮漕运之事,那些羡慕他的人就开始同情或者幸灾乐祸了。 贾敏得此消息,不禁又喜又忧,她虽然对漕帮之事不甚了解,但当年祖母亡故,全家扶灵回乡,在淮安府遇到了漕帮帮众火拼,若不是父亲身手了得,自家上下只怕就受了漕帮的侮辱,因此她对漕帮的印象十分不好,这次林海去漕运总督衙门,虽是外放升迁,贾敏却更担忧林海的安全。 贾敏命人收拾行李,又派人给娘家送了信,也与各处故交告别。贾母听闻此事,长吁短叹十分伤感,贾敏当年随同林海回乡守孝一别就是五年,好不容易和女儿重逢,才两年多的光景,她又要跟随林海南下赴任了。 林海全家离京去淮安府赴任,王安然婉拒了贾敏的挽留,笑道:“太太怜惜我,您的好意我心里知道,不过在京城之中也有我的亲人姐妹,我还是留下的好,就不陪同太太去淮安了。” 贾敏挽留未果,就随她去了,离京之前,还送了她一处小院作为栖身之地。 一路舟车劳顿,二十多天后抵达淮安,正是七月酷暑的天气,林海一家到了城中,来到沈黎为其早已安排好的官邸住处,安顿完毕,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见上峰,漕运总督沈黎。 管粮同知只是正五品的官职,供其居住的官邸并不大,只有四进,别说不及京城林家的宅子,便是林家在姑苏的老宅也比不上,不过胜在环境清幽,主院还种了一排葡萄架,枝繁叶茂,如今刚好又是葡萄成熟的时节,一串串青紫交加的葡萄垂挂在篱笆之上,十分可喜。 贾敏随遇而安,她对这处葡萄架一见之下就很喜欢,两个孩子都长了牙,可以吃一些烂烂的水果泥了,当即择了这个院子居住,命身边的大丫鬟采薇去采摘葡萄,洗干净挖出果仁捣烂,再一勺一勺喂给两个孩子吃。 下个月一双子女就周岁了,小门牙都长了出来,也能简单地说一些话儿,明玉和菁玉说的最溜的话就是妈妈和姑姑,菁玉已经会叫爹爹了,明玉却是金口难开,任林海怎么逗弄都不肯唤一声爹爹。 在淮安安顿下来,展眼一月有余,又是中秋佳节,且是一双儿女的周岁生辰,林海在任以来,和上级同僚相处融洽,这次子女周岁,有不少同僚登门道贺观礼。 明玉和菁玉都已经会走路了,菁玉不喜欢被乳母抱着,走累了才让乳母抱,明玉却是躲懒,走路已经很稳当了,见了林海贾敏和林潆还是缠着他们要抱抱。抓周礼办得很是热闹,一大早起来菁玉就和明玉一起被丫鬟放在床上换上了崭新的衣裳,大红的百子图小袄,豆绿色暗花小裤,戴上长命锁和赤金镯,兄妹俩皆是一个装束,打扮停当,乳母正要抱时,菁玉却一溜小腿从床上滑了下来,撒丫子就跑了。 慌得身后的乳母赶紧跑上去,几步追上她一把捞进了怀里,“我的小姑奶奶啊,你可慢点跑,万一磕着碰着可怎么好。” 菁玉骨子里是个成年人的灵魂,哪里习惯被人一直抱着,奈何人小腿软,走不了多久就累了,跑起来的确容易摔跤,只好任由乳母抱着了。 前厅抓周,贾敏和林潆则陪着女眷们在内院说话,礼毕之后,乳母丫鬟们才抱着两个孩子去见贾敏。 林海与贾敏原就生的不俗,他们二人的孩子更是集二人之优点于一身,明玉眉眼肖似林海,菁玉则更像贾敏一些,两个孩子仿佛如画里走出来的那般粉雕玉琢,众夫人见了纷纷夸赞,直道贾敏好福气,一胎就得了两个这么伶俐可爱的子女。 贾敏为了子嗣之事苦恼多年,现在终于如愿以偿,受了众人夸赞,嘴上谦虚客套,心中却十分受用开心,明玉见了母亲,伸手就要抱抱,贾敏含笑接过儿子,问道:“懋哥儿抓了什么?” 在乳母怀里的菁玉看到明玉撒娇,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羡慕,可惜她前世和贾敏是好朋友,这一次变成了贾敏的女儿,她也迈不过心里那个坎去撒娇,一想到自己对着林海贾敏撒娇,就忍不住一阵哆嗦。 明玉在贾敏怀里仰起小脑袋,认真地道:“书,笔。” 旁人见了笑道:“林同知文采风流,懋哥儿有乃父之风,将来一门父子两状元,可是一段佳话呢。” 贾敏笑道:“才多大的孩子,考状元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儿,我只盼着他能读书明理,平平安安就好了。”复又看向菁玉,柔声问道:“菁玉抓了什么呢?” 菁玉的乳母李氏听贾敏问起,脸上顿时有些尴尬的神色,别的姑娘家抓周不是首饰就是胭脂,自家这个姐儿倒是奇了,脂粉钗环一概不要,第一个就抓了一把小木剑,死活不撒手,紧接着把官印也给抓去了。 这一下让观礼的人都有些愕然,官印和剑都是给明玉准备的,菁玉这个小姑娘竟抢在哥哥前头把这两样东西给抓走了,若是男儿,众人便可说令公子将来文武双全官运亨通,可偏偏是个姐儿,众人一时都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了。 林海倒是不以为意,抓周就是图个热闹,难不成菁玉抓了剑和印将来就会成女将,这根本就不可能嘛,就算是明玉把官印抓了,将来就能当上高官了? 菁玉装出懵懂的模样,小手比划着说道:“长长的,方方的。” 贾敏听得一头雾水,抬眼看向李氏,李氏会意,连忙解释道:“姐儿手快,把剑和印给抓了去。” 贾敏哭笑不得,把儿子交给乳母,又抱起女儿,刮了菁玉的小鼻子一下,宠溺地道:“你这个丫头怎么像个假小子,其实你才是我儿子吧。” 菁玉心中很不以为然,为啥女孩子就不能抓剑和印了,她上辈子可还干过谋反起义的事情呢,这辈子不能再任意妄为,但在可以任性的范围内,她是不介意挑战世俗刻板印象的。 晚间贾敏和林海闲话,说起菁玉抓了剑和印,不由觉得有些好笑,说道:“你说说,咱们的菁玉还有个姑娘家的样儿么,我怎么觉得他们兄妹俩倒了个过,菁玉很少在咱们跟前撒娇,哪里像明玉,见着咱们就不肯走路了,非要抱着才高兴。” 林海笑道:“男孩子活泼些也不是什么坏事,就是女儿太老成稳重了些,才一岁的丫头,跟个小大人似的,待她大一点,你就多带她跟别的孩子玩玩。”说完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说道:“对了,今儿岳母来信了,白天都忙着,我也顾不上看,现下给你看看,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贾敏一听娘家来信了,脸上喜色浮现,接过信封拆开一瞧,片刻之后,脸色蓦然一变,柳眉蹙起,“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想的,这亲事居然也定下了!” 林海忙问道:“怎么了?” 贾敏气恼不已,把信纸递给林海,“大哥续弦了。” 林海接过一看,信上写的清楚,贾赦已经和邢家的嫡女订了亲,这封信从京城送过来也得二十多天,算算日子,再过七八天贾赦就要迎娶邢氏入门了。 前些年林海一家在姑苏守孝时,贾赦的原配夫人张栩就因病去世了,留下了不到两岁的贾琏,贾赦袭了一等将军的爵位,虽无实权,荣国公余威到底还在,贾家在京城也是十分显赫的人家,可贾赦这次续弦,娶的却是一个教头的女儿,两家身份悬殊太大,难怪贾敏会生气不满了。 其实林海也觉得不妥,贾赦是荣国府的爵位继承人,当家大老爷,可继室身份如此之低,根本比不得贾政之妻王夫人的出身,当家太太不如二房太太,将来荣国府的管家权可轮不到邢氏身上,便是她有心想要,也没那个胆量和气魄担得起来,贾母也不会同意。 在京城两年多以来,林海陪同贾敏回娘家,就能感觉到贾母对贾赦的冷淡和对贾政的重视,在贾代善去世之后,贾母仍居荣禧堂,贾政陪着她居住在正院,贾赦这个袭了爵的长子却住在偏院,林海对岳母行事虽有不满,却没多说什么,毕竟他只是个女婿,没资格置喙岳家的家事。 第119章 第三世 三 林海劝慰贾敏道:“岳母也有她的考量,继室身份若高,将来琏儿怕是要受委屈,横竖现在事情都定了,咱们离得远,断没有管这些事儿的理。” 贾敏如何不知,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即使她对贾赦续娶邢家女儿诸多不满,也只能私底下说说了,打起精神准备贾赦成亲的贺礼,盼着母亲一碗水端平几乎不可能,她基本上是能预料将来发生的事情了,娘家长幼不分,行事荒唐,她恨铁不成钢却也无可奈何,希望贾琏是个争气上进的,千万别被不争气的大哥哥养歪了才是。 “你说的对,娘家的事自有母亲做主,我不过只能说说罢了。”贾敏叹了口气,想起贾琏,秀眉微微蹙起,“琏儿今年都七岁了,大哥哥也不怎么关心他,好在大嫂的娘家张大学士给他择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有先生教导着,琏儿好好读书,希望他长大了能出人头地,将来爵位降级到他头上,还不知是什么呢。” 公侯子伯男,贾代善病逝之后,爵位从国公降成一等将军,这中间差了可不止四个等级,林海亦为岳父惋惜,要是贾赦有才有能,何至于连个男爵也保不住,贾琏不到两岁时生母病逝,贾赦花天酒地不思进取,连带贾琏在贾母跟前也不怎么受待见,二房的贾珠在家里的待遇都比他要好些。 贾敏回京之后,回娘家时对贾琏十分照顾爱护,她本就和张栩交好而和王子朠不和,对贾珠和元春虽未连带看不顺眼,礼节上从未有亏,但仍记着贾赦才是长子当家之人,送礼之时大房比二房都要重上几分,对贾琏亦是如此。 贾母疼爱贾敏,贾敏又时常在贾母跟前夸赞贾琏,贾琏在贾母跟前的地位也提高了不少。张大学士虽恨女婿贾赦不思进取,对外孙贾琏却更为怜惜,仔细地选了大儒程云教导贾琏。贾政酷爱读书,自己未从科举出仕,便想着让贾珠能金榜题名,有心让贾珠也跟着贾琏上学,在贾母跟前说时,贾敏恰巧也在,轻笑一声道:“二哥哥为珠儿着想,若珠儿能跟着程先生学习,这是好事,不过这位程先生是张家请的,二哥哥想让珠儿拜师,也该跟张家说才是。” 张家不待见贾赦,贾母自己也知道,张栩已经死了,贾家和张家的关系就更疏远了,贾母也不想在别的事情上有求于张家,便道:“何必舍近求远,咱们自家就有家塾,在家塾上学,也不会差了。” 贾政和张家素无来往,听了母亲和妹妹话,就此作罢了。 林海知道贾敏的忧虑,说道:“琏儿聪明,若能用功读书,将来科举入仕,也能光耀门楣,不过现下还小,多想无益,咱们的孩子也渐渐大了,以后还有你操心的。” 贾敏柔柔一笑,“为人父母,可不是为子女操碎了心。”话虽如此,她盼了多少年才盼来一双儿女,这样甜蜜的负担她也甘之如饴。 漕运漕帮之事牵扯甚多,林海在任上每天忙得焦头烂额,也曾有过漕帮的人暗中行贿,林海手握元康帝密旨,对漕帮极其不满,却也不能明着得罪了他们,扬州漕运通判就因为得罪了漕帮,竟被漕帮收买了江湖杀手刺杀,差一点就命丧黄泉。 真正管上了漕运的事,林海才知道自己小时候太想当然了,以为缩减赋税,分散漕运压力,就能让漕帮失去存在的基础而得到老百姓的拥护,这个政策已经实施了好几年了,成效是有,却让漕帮变本加厉地和官府对抗,朝廷之中也有高官接受漕帮的贿赂好处,明着暗着反对取缔漕帮一事,内忧外患,漕帮取缔漕运改制,着实是元康帝的心腹大患。 贾敏不问政事,也看得出来林海这个管粮同知心事重重,就尽量把家中事物打理妥帖,好让林海回家之后能舒心一些,两个孩子聪明伶俐,林海下班之后回家陪伴子女,心中烦闷才消了不少。 春去秋来,很快到了元康八年的春暮夏初,卫家已经出孝,卫太太一封书信送到淮安,请贾敏回京商议卫桭和林潆的婚期。漕运之事繁复非常,林海脱不开身回京,便着人打点行装,端午节后,派人护送贾敏和林潆回京待嫁,等林潆嫁到卫家,贾敏再南下回淮安。 明玉和菁玉今年三岁,由贾敏亲自教导启蒙,已识了不少字,两个小的都离不开母亲,林海又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贾敏这次回京嫁妹,也得带上这两个孩子,留在淮安实在是放心不下。 贾母听闻贾敏回京嫁妹,喜不自胜,等林家姑娘出阁,就准备把贾敏母子三人接回来小住一段时间。 六月初,贾敏母子三人和林潆回到帝京,一切安顿妥当,卫母亲自登门,见林潆出落得亭亭玉立姣花软玉一般,越发喜欢,家中新房都已布置妥当,选好黄道吉日,就举办婚礼迎娶林潆过门,两人翻看黄历,择定了六月二十举办婚礼。 林潆刚回来,当天下午卫桭就派人送了东西过来,这两年多在淮安,卫桭也时常送信送东西,除了顽器首饰书画笔墨,常有他自己做的机关小玩意,或走马灯或会飞的木鸟,这次送了个手摇木轮风扇,六月天热,卫桭做这个送她,林潆便知他心中挂念自己,对这门婚事也有了一些期待。 六月十九,林潆的闺阁姐妹们都前来贺喜添妆,赵婧柳瑶都带上子女前来贺喜,也添了几件精致不俗的首饰。 赵弡今年九岁,水泠八岁,两人是表兄妹,在林家做客,带着四岁的水溶和林家两个三岁的小娃娃一起玩耍,赵婧看着嬉闹奔跑的五个孩子,感慨地笑道:“我记得当初还参加过潆姐儿的满月宴,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连潆姐儿都要出阁了。” 贾敏笑道:“时间过得快啊,再一眨眼,就是泠姐儿出阁,溶哥儿娶妻,你就成太妃了。” “可不是,再过几年,就该给泠姐儿相看婆家了。”赵婧看着照管弟弟妹妹们的大女儿,欣慰地笑了笑。 孩子堆里,赵弡和水泠端着哥哥姐姐的范儿一副稳重老成的模样,连水溶和菁玉也像个小大人一般,一脸不屑追逐打闹的表情,只有明玉活泼好动,追着其他几个人玩闹不停,赵婧见了不由笑道:“我只当溶哥儿太老成了些,怎么你家菁玉也这样,竟不像个妹妹,倒像姐姐似的。” 贾敏道:“我也纳闷呢,都是我一胎生下来的,明玉上蹿下跳一刻也不闲着,菁玉却打小就文静乖巧,几个月大的时候明玉尿了床,自己还没怎么,菁玉倒先哭出声引起乳母的注意,我也觉得这兄妹俩该倒一下才是。” “女孩子稳重些也好,才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赵婧越看越觉得有趣,眨了眨眼睛笑道:“敏儿,不如把你家闺女许给我家溶哥儿当媳妇吧。” 贾敏还未说话,柳瑶已笑着接口道:“怎么,你还记得当年想让敏儿嫁给你哥哥的事呢,可惜后来敏儿嫁到了林家,你现在就打起菁玉的主意了?” 赵婧道:“那可不,菁玉是敏儿和林状元的女儿,他们教出来的孩子能差了?一家有女千家求,我可不得早早地定下来,免得将来被别人家抢了先,我哭都没地儿哭去。九嫂,你可不能跟我抢啊。” “哎,你呢凡事都捷足先登,竟抢在我前头把我心里话给说出来了。敏儿的闺女那么好,你以为就你存了这心思?”柳瑶故作不悦状,眼里却是满满的笑意。 贾敏笑道:“菁玉是我的宝贝女儿,哪里舍得早早把她许了人家,现在孩子才多大,你们就开始考虑孩子的终身大事了,我看你们是嫌自己老得不够快是吧。” 三人笑作一团,在不远处玩耍的菁玉听到她们的谈话,有些无语地看了看天,再看了一眼拿着象棋摆玩的水溶,见他一脸淡定,长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活脱脱一个美正太,若换上女装也是个萌死人不偿命的小萝莉,心里感慨这水溶长得还真是不差,比林海都要好看一些,身份又高,还没降级袭爵,将来依然是北静王,难怪是红楼同人最钟爱的男主了,这设定,简直是苏级标配嘛! 不过菁玉对水溶的印象却是一般,根据小说里的描写推敲,估计水溶是个双插头,其实在古代,断袖龙阳都算不得什么,要不怎么会有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说法,贾宝玉跟秦钟蒋玉菡还有一腿呢,但好男色却又要娶妻,实在是不把女人当人看,不过就是一个传宗接代的生育工具罢了,你丫的耽美就耽美,俩帅哥一起也养眼,但祸害女人算怎么回事。 这辈子成亲结婚估计是逃不掉了,菁玉忍了,反正最多再过几年贾宝玉出生,她拿到女娲补天石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但不管怎么样,才不会委屈自己去当同妻呢。 次日林潆出阁,婚礼办得异常隆重热闹,送林潆出了林家的门,贾敏欢喜之余,也不禁心酸感伤,拿了帕子悄悄拭泪。 小姑子已经出阁,贾敏也该启程南下返回淮安,在她离开之前,贾母想多和女儿亲近一些,早派人将贾敏原来住的院子打扫整理出来,第二天一早,贾母就派了赖大家的来林府接贾敏回娘家小住。 最近天气炎热,南方更是潮湿,贾敏虽挂念林海,却也担心路上两个小的中暑生病。恰在此时林海的书信送到了京城,信里郑重又郑重地说,让贾敏过了九月再离京南下。贾敏冰雪聪明,当即猜测到和漕帮漕运之事有关,可能有什么危险,所以林海才让她们在京城多待一段时间。 第120章 第三世 四 贾敏收到信后心急如焚,恨不得立时插上一双翅膀飞回淮安,可自己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便是回了淮安也无济于事,林海还要担心她的安危。留在京城,林海便无后顾之忧,只是留他一人在淮安身处危险之中,贾敏焉能不着急。 贾敏着急上火,坐卧不宁,两个小的都感觉到她心事重重,菁玉偷偷瞄过父亲的来信,也猜测到几分,她倒不如何担心,书上明明写着林如海将来会升官至巡盐御史的,断不会把性命断送在淮安。 至于将来在扬州,林如海和贾敏的死,只要不是绝症,以菁玉的医术她有自信把握能保住他们的命,但若是夺嫡站错了队,这就难办了。 “母亲,您想父亲了吗?”菁玉腻在贾敏怀里蹭了蹭。 明玉道:“那咱们回家吧,我也想父亲了。” 贾敏一手搂着一个孩子,看着子女懵懂的小脸,心中愁绪不减反增,勉强笑了笑,“你们父亲现在要办一件顶要紧的事情,咱们不能打扰他,过几个月咱们再回去。” “那咱们就在外祖母家多住几天吧,外祖母很疼我和哥哥呢。”靠在贾敏怀里,菁玉明显能听到她的心跳频率比以往都快了一些,为了让贾敏高兴,灵机一动,接着说道:“母亲母亲,什么是巡盐御史啊?” “这是本朝专司盐务的官职,你从哪听来的?”贾敏十分诧异,女儿识字学东西都很快,表现出来的天赋也比一般的小孩强很多,但她却从来没跟子女提过当代文武官职,只告诉他们自己的父亲是漕运管粮同知,至于这个同知是做什么的、几品官阶,都没有详细地解释过,菁玉是从哪里听来巡盐御史这个官职的? 菁玉作出似懂非懂的表情,道:“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了一个长得好美好美的大姐姐,她跟我说她是天上的仙女,还说父亲将来会当上巡盐御史呢。” 贾敏从来不信怪力乱神这些事情,但菁玉才三岁,每天接触过的人都有限,大都是内宅妇人和下人丫鬟们,没有谁会专门告诉她巡盐御史这种官职,由不得她不慎重起来,难道真是苍天示警,借着菁玉告诉她将来之事? 贾敏连忙问道:“你还梦到什么了?” 菁玉努力回想,道:“我只记得仙女姐姐说了两件事,她说再过上几年,我就要当姐姐了。母亲,是不是您要生小弟弟小妹妹了?” 贾敏噗嗤一笑,心中烦闷消散了不少,既然菁玉能说出巡盐御史,那么她说的小弟弟小妹妹,说不定也是有可能的,天仙托梦,莫非是要告诉她,此番林海有惊无险,不然将来如何能做到巡盐御史的官职,不仅如此,他们将来还会再有孩子。 当朝巡盐御史乃正三品官职,盐商能否赚到钱全都得仰仗巡盐御史,这是个既有实权也握有财富的要职,非当今心腹不能胜任,贾敏对这些都不如何在意,夫贵妻荣固然好,但更希望一家人平平安安。 经过菁玉这么一说,贾敏心头大石才放了回去,不再愁眉苦脸忧心着急了。 贾敏回了娘家,一应待遇和以往未出阁时别无二致,连陪同贾母用饭之时,王夫人和邢夫人都只有在一边伺候看着的份,邢夫人出身低微,行事说话又都一股子小家子气,贾母不待见她,除了贾敏回家的那天合家在荣庆堂见了一面,之后用饭都没让邢夫人来伺候过,只有王夫人在跟前服侍。 王夫人已经生了贾珠和元春,但天天都得在贾母跟前立规矩,当年贾敏没出阁的时候,姑娘尊贵,她没办法,这口气生生地忍了,可贾敏都嫁出去十一年了,每次回娘家,还是当姑娘时候的待遇,贾母到底把她这个儿媳妇置于何地? 尤其王夫人听说贾敏嫁到林家,林母还没让她立过规矩,也不必伺候小姑子,成亲多年没生下一儿半女,姑老爷竟然还没收人纳妾,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让王夫人嫉妒得几乎要吐血。 几年前,王夫人还能拿贾珠和元春来显摆嘚瑟,明里暗里没少给贾敏添堵,子嗣一直都是贾敏的软肋,结果贾敏居然一次就得了龙凤胎,这下连唯一胜过她的地方也没了,王夫人气得牙根痒痒,念了好几遍的经才渐渐消下去。 贾敏这次回娘家小住,除了贾母,最为高兴的就是贾琏了,这几年贾敏给娘家送礼,给贾琏贾珠元春的东西都一视同仁,每样都是好的,只不过贾琏会额外多一两件,或玉器或书籍,还特特写了信,嘱托贾琏用功读书,和外公多亲近来往。 张大学士在当朝文官之中举足轻重,只要他还认贾琏这个外孙,贾琏将来的前程就多了一份助力。 贾琏下学之后,总要过来给贾敏请安问好,把自己小时候的玩具都整理出来送给明玉菁玉玩耍。他现在已经九岁了,身量渐长,五官分明,再过几年就是翩翩风流美少年。菁玉第一次见贾琏的时候就不禁花痴了一把,贾家的颜值简直高,估计长大了也不会残,贾琏这模样,搁现代简直就是花样美男。 其实贾珠长得也很不错,元春更是个美人坯子,贾珠比贾琏还要大两岁,行事说话都跟贾政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元春才六岁,一直养在贾母身边,菁玉每天见到元春的机会很多,她却不像王夫人,很是嘴甜,最会在贾母跟前凑趣。贾敏对元春也很喜欢,并未因为王夫人而故意疏远了这个侄女。 菁玉忽然觉得,在贾府住着也不赖,能看到美正太美萝莉也是福利啊! 只是如今贾琏读书上进,对贾敏亲近敬重有加,怎么看怎么都不像书里那个好色的妻管严,菁玉十分好奇,贾琏被贾敏给掰端正了,将来还会和王熙凤成亲么。 贾敏回京之后,以前的闺阁朋友少不得给她下帖子赏花吃酒,宁国府那边也时常请贾母她们过去听戏游玩。贾敏却不是很喜欢宁国府,去了一两次,之后就找借口推掉了。 贾敬考中进士已有十年,却不会打点做官,在翰林院任职的时候也被明里暗里地排挤,现在还在翰林院,连外放都没轮到他,不过他身上有爵位,倒也不怎么在意这些,只是听说最近跟城外一所道观的道士走得近,在家也万事不管,整日的炼丹画符。 贾珍今年二十有三,膝下有一个五岁的儿子贾蓉,贾敬不管家事,贾珍也不好好读书,成日花天酒地,上梁不正下梁歪,只怕将来贾蓉也跟他老子一个样。 展眼数月过去,到了九月下旬,依旧不见林海来信,贾敏不禁又开始担忧起来,写了书信派人送去淮安,没想到不过半月,林海一封家书就送到了京城。 贾敏急忙拆信一观,看了不过片刻,眼圈儿便是一红,信中林海简略地说这几个月来的事情,他和沈黎布局多年,终于收集到了漕帮铁板钉钉的犯罪证据,一举擒获了漕帮帮主翁岩,其他的乌合之众均被地方军队所控,杀鸡儆猴,漕帮的动乱很快被平息下去。 林海负责押解翁岩进京受审,让贾敏耐心等待,等他上京面圣之后,再举家回淮安,进行漕运改制和漕帮善后事宜。 担惊受怕了几个月,终于得到林海平安的消息,贾敏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林海说的轻描淡写,但擒获漕帮帮主何其之难,这过程又是何等惊险,现在想起来还不禁后怕,生怕林海有个三长两短。 持续了近百年的朝廷心腹大患漕帮,终于土崩瓦解,元康帝龙颜大悦,重赏了有功之臣。林海入京面圣,元康帝除了给了丰厚的赏赐,亦擢升其为江苏督粮道,继续进行漕运改制和漕帮善后的事情。 林家祖宅都常年无人居住,贾敏亦一直住在娘家,林海不日即将南下返回淮安,便也去了荣国府暂居,先去拜见贾母。 贾母看着这位自己最中意的女婿,身着月白色箭袖圆领袍,腰束玉带,面如冠玉丰神俊朗,已至而立之年,风流潇洒的气度之外,更添稳重沉着,令人观之难忘,才外放不过两年多,就从正五品同知升为从四品督粮道,漕运向来都是要职肥缺,林海在圣人心中地位可见一斑。 贾敏陪同贾母在旁,看到林海平安回来,早已眼眶发红喜极而泣,随后两人回到住处,见过儿女,互诉衷肠。 夫妻离别半年,两人执手相对,看了又看,都觉得彼此又瘦了一些,贾敏再一想到之前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泪水流的就更多了,哽咽道:“漕帮那起子人凶神恶煞,老爷可有受伤?不如我现在就叫采薇去把安然请过来给你瞧瞧。” 林海握紧妻子的双手道:“我没事,你忘了么,我跟尹先生学过拳脚功夫,漕帮那些乌合之众根本伤不到我。倒是你,在这里为我担惊受怕,看你都瘦了一大圈了。” 明玉挨着林海道:“父亲,母亲说等你回来咱们就能家去了,是回京城的家还是淮安的家呢?” 林海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笑道:“回淮安,我们还要在淮安待几年。” 夫妻二人坐在窗下小榻之上,一人怀里抱了一个孩子,贾敏问道:“现下都快到腊月了,运河都结了冰,圣上怎么说?让咱们即刻动身还是等来年开春再走?” 林海道:“漕帮覆灭,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处理,圣上没明着说让我什么时候出发,不过我想着还是越早走越好,我刚升了督粮道,不能给人落下把柄,漕帮背后的势力都盯着我和沈总督呢。” 贾敏道:“那我这就着人打点行装,早些南下。” 林海点点头,“嗯,明儿咱们去见见妹妹和妹婿,后天就动身吧,若快些,还能赶在过年前到达淮安。” 第121章 第三世 五 次日,林海贾敏夫妻带上子女去毅勇伯府登门拜访,见到卫桭对林潆关怀备至,林潆在卫家过得如鱼得水怡然自得,林海颇觉欣慰,小妹嫁得如意郎君,父母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当年林家南下之时,林海给林潆准备的嫁妆都封存在京城老宅之中,贾敏上京时也没带多少东西,这几个月在娘家小住,添置的东西也不过是些衣料首饰,没有金银器皿家具等物,不过两天的时间就收拾妥当,准备南下淮安。 贾敏回京不过数月又要离开,别人也还罢了,王夫人憋屈了这么久,终于盼到了贾敏离开不在跟前碍眼,唯有贾母和贾琏万般不舍,贾母留着贾敏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贾敏眼见如今府里的光景每况愈下,和父亲在时根本没法比,袭爵的大哥住到了黑油大门的院子里,二哥贾政一家却堂而皇之地住进了荣禧堂,虽说贾敏在家当姑娘的时候和贾政关系比贾赦亲近些,却对这种长幼不分的情况十分不满,她曾旁敲侧击地在贾母跟前说过几次,贾母却置若罔闻,丝毫不以为意。 其实贾敏也清楚,贾赦刚出生不久就被祖母养在跟前,和贾母关系并不怎么亲近,再加上他长大了不思进取,文不成武不就,不是收集古董就是花天酒地,连儿子也不怎么教导,张大学士给贾琏请了位先生,贾赦就更乐得当甩手掌柜了。也难怪贾母不待见贾赦,爵位给了他,这也是没辙的事,谁让贾赦是嫡长子,但贾母心有不甘,当世又有幼子从母居的习俗,贾母就默许了贾政占据荣禧堂。 贾赦自己不争气,贾敏对这个大哥也失望透顶了,只见贾琏倒好些,聪明清秀,更像他母亲张栩,贾敏和张栩原来情分就好,就将希望寄托在贾琏身上了。 赶在腊月小年祭灶之前,林海一家抵达淮安,管家媳妇江氏已经办好了年货,准备好了给各家的年礼礼单,只等贾敏回来过目添减,年下事情繁多,贾敏忙得昏天黑地,林海也早出晚归,直到除夕那天才得空在家。 漕帮已然覆灭,残余势力由漕运总督麾下亲兵负责剿灭,林海升了江苏督粮道,除了本职工作以外,亦从旁协助沈黎进行漕运改制之事,堪堪又是两年光景,漕运改制已见成效,漕运百姓得了好处,不用被漕口盘剥压榨,额手相庆感激皇恩,但因此而损失了一些吏员的利益,林海在淮安得了百姓的口碑,却也树下了一些政敌。 林海在淮安四年,终不负元康帝厚望,清除了漕运弊端,但改制之后又能维持多久,他却也不得而知了。 这几年卫家也时有喜讯传来,卫桭没有继续走科举的路子,投笔从戎参军历练,今年升了从五品飞骑尉,同时传来喜讯,林潆平安生下一子,卫桭为儿子起名若兰,希望儿子品性如兰,高洁于世。 贾敏收到消息喜不自胜,当即准备贺礼命人送往卫家,恭喜妹妹妹婿喜得麟儿。 菁玉得知此事之后整个人有点发懵,卫若兰在原著中出场不多,却有个“才貌仙郎”的评语,可见是个要颜值有颜值要才华有才华的男神级别人物,只可惜英年早逝,最终只是白首双星的结局。不过这一次,他还会走向和原著相同的命运吗? 元康帝一道旨意下达淮安,调任林海为应天府知府,即日起南下金陵赴任,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密旨,让林海去了金陵之后暗中查探甄应嘉与义忠亲王染指江南财赋盐税一事,务必要找到铁板钉钉的证据。 林海升了正四品知府,去的又是天下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在金陵地位非凡,他去了金陵,必定前程似锦,元康帝对其果然青眼有加。 林家在姑苏金陵杭州等地皆有产业,到了金陵之后不必再多加置办,他们来淮安之时,就知道圣人不会让林海在淮安久留,便也没有置办产业,现在搬家倒也便宜,只带了行李衣物书籍家具金银器皿等物。 至于淮安府邸之中伺候的下人,贾敏问了之后,除了原本从京城带过来的,其余人等都愿意随同他们去金陵。金陵在长江之畔,扬州上游,林家大船从淮安顺运河南下,东西甚多,船只沉重,逆长江而上需纤夫拉船,林海向来体恤百姓,就准备抵达扬州之后弃舟登岸,走陆路去金陵,好在扬州至金陵路程不算长,不过三五天便可达到。 离开扬州之时,菁玉坐在马车里看着渐渐远去的扬州城门,心头掠过一丝恍然如梦的感觉,很多年前,她在扬州城救下了被拐卖至此的薛缃,很多年后,林海升任巡盐御史,他们全家便又要来这里居住了。 不日抵达金陵,知府官邸是个五进的宅院,林海去拜见上峰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贾敏在家安置打点。一切整理停当,林海从甄府回来,天色尚早,便和贾敏携了一双儿女熟悉官邸环境,并肩携手而行,一路穿花拂柳,走过亭台楼阁。 林海道:“明玉和菁玉今年五岁了,在淮安的时候我就想给他们请个西席先生,只是先前得了消息,圣上会将我调离淮安,便暂时搁下了,现在咱们安顿好了,我得好好物色物色,请个学问好人品好的先生教导他们。” 贾敏道:“我也正想着这事呢,不过老爷,菁玉虽是个姐儿,但要上学了,也该起个学名才是。” 菁玉老早就对林海只给明玉起了学名而没给她起学名有所不满,分明就是厚此薄彼嘛,此时听到贾敏提起,立时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当世女子读书不以功名为要,为的都是明理做人,尤其大户人家的姑娘,将来出嫁之后作为当家主母,焉能大字不识,不读书明理,便有可能违法乱纪祸及家人,贾代善教导贾敏与儿子无异,林家亦重视对女儿的教育,林海笑道:“我已经给菁玉起了个极好的学名,正要跟你说呢。” “巧了,我也想了个学名,不如咱们写下来,看是不是同一个字。”贾敏玩心大起,露出一个娇俏灿烂的笑容。 林海当即和贾敏来到书房,两人铺纸研墨,各在纸上写了一个字,明玉和菁玉好奇心重,踮着脚尖趴在桌子上都等着看父母到底写什么。 两张宣纸摊开并放,一张纸上字迹苍虬,另一张纸上簪花小楷,夫妻俩见对方都写了一个“悠”字,林海笑道:“我与宁乐果真心有灵犀。” 贾敏浅笑道:“可见我和老爷心疼菁玉都一样,我不求姐儿将来夫贵妻荣诰命加身,只希望她能顺遂一生,悠然一世。” 两人相视一笑,给菁玉起的学名便定了下来,此后见到各家亲眷,都将菁玉唤作悠姐儿,菁玉也很喜欢这个名字,但顺遂一生悠然一世,世上能有几个人过得如此这般,都不过是父母对子女的祝福期望而已。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菁玉发现自己自始至终也割舍不掉的唯有父母亲情,不管是尹绍寒周漪澜王春,还是林海贾敏,他们给她的父母关爱都是发自内心的,在这里轮回三世,三世都得到了以前梦寐以求的关爱,将来即使她回到了现代,对那一世的父母也不必有什么期待了。 应天府知府不比督粮道,官位高了半阶,事情却少了不少,林海不像在淮安时的那四年早出晚归,下了班便早早回家,陪伴贾敏教导子女,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不过月余,贾敏在金陵就成了各家太太人人羡慕的人物,国公嫡女的出身暂且不计,更是嫁了个当世难得的好丈夫,洁身自好,不近烟花之地,不好男风歌女,更不纳妾收人,又有两个聪慧伶俐的儿女,神仙眷侣不外如是。 林海派人打听,欲寻一位学问好人品的先生教导子女,恰闻曾与他有过同科之缘的庄子瑜被罢官回乡,如今担风袖月游历天下,恰好游至金陵,他当即亲自拜访邀请,欲聘庄子瑜为子女的西席先生。 庄子瑜和林海同科,只不过当年春闱之后,林公病中,林海未能参加殿试,那一届的状元亦是林海的故交苏樾,而庄子瑜正是当年的探花郎。 庄子瑜在数年前就已升至御史台,为人耿直刚正,把义忠亲王赵弘一派的人差不多都给得罪了,去年赵弘罗织罪名,将庄子瑜弹压下去,元康帝索性罢了他的官,庄子瑜罢官之后回到故乡,将亲眷安置妥当,自己游山玩水悠闲自在,已有一年的光景了。 林海外放淮安,庄子瑜升迁入京城,不过几年又罢官回乡,两人这些年来见面次数甚少,这次见面相谈甚欢,庄子瑜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林海的请托,同意到他府上教导一双子女。 庄子瑜要求严格,明玉和菁玉也不似在父母跟前自在,每天早起给父母请过安后,再到先生的院子上学。每天不是念书就是写字,学的也是四书五经,菁玉学了这些所谓的圣人经典,对其中许多都嗤之以鼻。 要不然中国近代史上,五四运动的口号怎么是打到孔家店,连毛爷爷都说了他们是批孔起家的,儒学果真是统治思想的绝佳利器,只是那曲阜孔家也是有趣,从春秋战国至今千年有余,改朝换代比谁都上赶着去巴结新帝王。 天地君亲师,他们自己家都不当回事,还用这一套规则去束缚世人,当真可笑。 而那个父亲口中博学多才的探花郎庄子瑜,菁玉也颇不以为然,此人不过又是一个封建腐儒罢了,即使受了父亲之托来教导他们兄妹,也明显地表现出对明玉菁玉的区别对待,出题考试,往往对明玉要求十分严格,而对菁玉的要求却松得多了。 而菁玉又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在考试背书上总想着超过明玉,她原本就是成年人的思想,要表现得优秀十分容易,然而这些在庄子瑜眼里却算不得什么,哪怕她字写得再好,书背得再熟,文章做得再精彩,庄子瑜给她的评价也就一句“可惜了。” 菁玉心知肚明,可惜,可惜她林菁玉不是个男儿罢。 如此几番,菁玉也失去了跟着庄子瑜读书的兴趣,她原本就对那些书不屑一顾,只喜欢诗词歌赋一类的书籍,这世道不许女子读书科考,她何必在这上面浪费心思,对命轮之中的种田技能却越来越感兴趣。 上辈子还是步葭雪的时候,她在汉中就有过培育杂交水稻的想法,只是当时她还掌管军队,哪里有时间精力去搞这些,现在投胎成了林菁玉,当了闲的要死的官家小姐,不如来试试看,如果成功,还能推广开来惠及百姓,何乐而不为。 然而,菁玉的水稻试验田还未选好,贾敏身边一个林家积年的老嬷嬷却拿了白绫,在贾敏跟前道:“太太,现如今金陵城都时兴三寸金莲,在谈婚论嫁的时候也极其重要,眼瞅着大姑娘都六岁了,也该裹脚了。” 第122章 第三世 六 贾敏听得这话,脸色登时就拉了下来,她平时待下人宽厚,尤其对林家积年的老仆都比较厚待,这个嬷嬷是以前伺候林母的陪嫁丫鬟许氏,因不能生育就一直没有嫁人。林母去了之后,林海感念旧情,留她在府中养老,许嬷嬷旁的都好,也还耳聪目明,亦不倚老卖老,唯一让贾敏厌烦者就是总想插手菁玉明玉的事情。 贾敏也能理解,上了年龄的人都喜欢有小孩子陪伴,平时只要许嬷嬷不出格,只念叨念叨,贾敏左耳进右耳出,便不会落了她的老脸面子,但如今连这种话也说出来了,着实让贾敏气恼不已,真是当着自己有几分体面,就忘了自己究竟是谁了么! 女子裹脚并非自古有之,而是从南唐窅娘始,在宋代风行一时,连北宋的公主帝姬们都未能幸免,历经宋元明三代,也不过几百年而已,太/祖皇帝与昭仁皇后携手打下江山,建国后就下令废除女子裹脚的规矩,至今到第四代帝王,京城北方一带除了秦楼楚馆,不论大户人家和平民百姓,皆不与女子裹脚。 然而南方天高皇帝远,这项政令并没有被彻底贯彻推行,当年贾敏随同父母回金陵守孝,也曾见过几个官家千金富家小姐裹了小脚,走路颤颤巍巍,时时都得有人抱着。贾敏小时候好奇,拉着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千金看过她的小脚,那双精美小巧的绣鞋之下,拆开层层的裹脚布,露出来的却是折断的脚掌,丑陋不堪,扭曲可怖,吓得贾敏生生出了一层冷汗。 她终于明白,为何有女子小脚连丈夫不能给看的说法了,恐怕他们自己也清楚,三寸金莲的真相有多么丑陋不堪。 贾敏不能理解的是,脚掌折断必定痛苦万分,连走路都不得自由,她那么同情那个姑娘,为什么那姑娘看她的时候,却含了几分嘲笑的眼神?碍着贾敏的身份不能表现地太明显,但贾敏心细如发,如何没有察觉。 很多年后,贾敏才渐渐明白,她同情那个姑娘断脚裹足,那姑娘又何尝不是在嘲笑她的一双天足。在南方世俗观念里,女子裹脚是女德出众的代表,裹了小脚,便不会乱跑,就能温顺乖巧地待在后宅深院之中,天足女不是家境贫寒便是道德败坏之人了,除此之外,便是男人最喜欢看的小脚女弱柳扶风的娇弱姿态,天足女岂有此等风姿? 贾敏来了金陵,和诸家夫人太太交际游玩,已见过不少给自家姑娘裹脚的人家,言谈之中对此沾沾自喜颇以为荣,还有人旁敲侧击地提醒贾敏,该给自己女儿菁玉裹脚了。贾敏对裹脚极其厌恶,淡淡地回了一句:“太/祖皇帝已有废除裹脚之令,我自幼长在京城,常听父亲教导要遵守皇命,现下虽然来了金陵,却时时不敢忘的。” 此言一出,那些夫人们脸上都有点挂不住,贾敏这话提醒她们,裹脚是违反太/祖之令的,若她们能幡然醒悟给女儿放足最好,至少也不用听她们再唠叨菁玉裹脚的事情了,没想到外面消停了,自己家里竟然还有人上赶着来踩贾敏的雷区。 贾敏还未说话,菁玉已然脸色大变,扑进贾敏怀里哀求道:“母亲,我不裹脚!我不想像孙家二姐姐那样!” 菁玉所言的孙家二姐姐是应天府同知孙袥的女儿,比菁玉年长两岁,早在五岁的时候就已经裹了脚,孙太太邀请贾敏过府赴宴,菁玉跟着去,见到连走路也站不稳的孙家二姑娘,回来就哭了一晚上。 贾敏抱住女儿柔声安抚道:“菁玉别怕,咱不裹脚。”说完看了许嬷嬷一眼,淡淡地道:“你听清楚了,我们林家的女儿都不裹脚。” 许嬷嬷还不放弃,苦口婆心地劝道:“太太,我这也是为了姑娘好,现如今不仅金陵城,连杭州姑苏的大家千金都裹脚了,我听说将来说亲,都得要看是不是小脚呢,趁着现在姑娘还小,早些裹了早些……” “许嬷嬷,同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贾敏不耐烦地打断,脸色浮起丝毫不掩饰的怒气,冷冷地瞥了许嬷嬷一眼。 贾敏早有打算,结亲还要先看是不是小脚,这种人家不要也罢,为了男人的喜好赔上自己女儿一生的残疾,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委屈自己女儿,京城自有不喜小脚的青年才俊,何必要在南方给女儿择亲。 采薇连忙扶住还想再开口的许嬷嬷,说道:“嬷嬷,大姑娘的事太太自有分寸,咱们为奴为婢的,哪里用得着咱们操心,您呀就放宽了心颐养天年才是。” 许嬷嬷闻言心头一紧,蓦然警醒过来,她在林家再有体面,到底还是个卖身为奴的奴婢,贾敏素日敬着她,也不过是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如今老太太都去世十年了,贾敏要打发她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再看到贾敏罩着寒霜的一张俏脸,拿着白绫的一双手不禁一抖,她还是不明白,她这么说是为了大姑娘着想啊,贾敏不领情就罢了,怎么还这么生气。 终究,许嬷嬷还是说了一句:“是老奴逾越了,请太太责罚。” 贾敏知道这个许嬷嬷的脾性,自称“老奴”,便是心有不甘之意,旁的也还罢了,在小丫头跟前摆架子,贾敏不追究,但事关自己的宝贝女儿,她可不准备再留情面了,但毕竟是老太太留下的老人,要打发她,还是要告诉林海一声。 “罢了,你下去吧,以后这种事情休要再提。”贾敏摆了摆手,懒得再看许嬷嬷一眼,自携了菁玉的手出门去花园逛去了。 待林海下班回家,晚上安置的时候,贾敏说了这件事,皱眉不满道:“许嬷嬷老糊涂了,我是菁玉的母亲,这种事哪轮得到她来做主,再说那裹脚有什么好,生生把孩子的脚都给折断了,我才舍不得菁玉遭这种罪。” 林海听罢,一缕愠色骤起眉间,“怎么金陵现在时兴裹脚了?我记得太/祖皇帝不是下过放足的政令么。” 贾敏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林海一直洁身自好,从不去烟花之地,也不近歌女和其他人家的千金,自然很少见过小脚女子,也不知现在连金陵许多官员家中的女儿都裹了脚,金陵已经如此,想必姑苏杭州也差不多,而将裹脚风气带来江南的闽南岭南一带,估计情况就更糟糕了。 贾敏道:“这都过了多少年了,谁还记得这些。那裹脚都是从五六岁就开始了,父母狠心给孩子裹,那孩子还能说个‘不’字?老爷不见各家女眷是不知道,连孙同知家的姑娘们都裹上了。去年我带着菁玉去他家做客,菁玉看到孙家二姑娘的脚,回来吓得哭了一晚上。” “还有这等事,我怎么不知道?”林海大吃了一惊,听得女儿吓哭了一晚上,更是心疼地不得了。 “那会子老爷回姑苏处理事情,等你回来,这事都过去了。”贾敏长长地叹了口气。 林海皱眉道:“旁人裹脚咱管不着,但我林家女儿却不能裹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裹足落得残疾。那许嬷嬷也是老糊涂了,见着别人家给姑娘裹脚,她竟然自作主张要给菁玉缠足,念着她以前伺候母亲的份上,也不必打发去庄子,就送她回姑苏老宅养老去罢。” 贾敏要的就是林海这句话,第二天就派人收拾细软,将许嬷嬷送回了姑苏老宅。 菁玉躲过一劫,听贾敏提起太/祖放足政令,她在林海的书房里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本朝史书,在太/祖本纪和昭仁皇后本纪里找到了废除裹足的相关记载,她还在别的一本发黄的书里找到了这项政令的原文,只有寥寥二百余字,却明确禁止女子裹足,已裹足者,皆放足。 而这项政令背后出力最多之人,竟然是昭仁皇后。在《昭仁皇后本纪》一章,菁玉看到了这样的记载:“时沧海横流,天下大乱,帝与后起于寒微,并肩征战六合。昭仁皇后武艺精湛,率女子亲兵,常分麾左右,佐帝平定天下。前明已故,阻女真于山海关,帝后同登太和殿,大靖王朝自此而兴。帝尝私语后曰:‘与汝并肩于乱世,幸甚。’ 后执凤印,统率六宫,尝与帝曰:‘陛下天下在握,子民皆为汝之子女,然女有悲乎,岂能枉顾?’遂进言废缠足之习,放天下女子之足。帝感后心,施放足令,天下女子,皆不缠足。” 看到此处,菁玉忍不住击节叫好,短短数语,昭仁皇后风姿可见,那位文武双全的女子于乱世中辅佐太/祖平定天下,入主中宫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为天下女子求得免受缠足摧残的解放,北方缠足风气本来就不严重,南方却是重灾区,放足令发布的将近百年之中,一直都未断绝过。如今缠足陋习又死灰复燃,昭仁皇后泉下有知,如何能不心痛悲哀。 这位昭仁皇后有才有能,她若为帝,未必会比太/祖皇帝差,可惜她还是选择了退居后宫,征战四方,拼了命打来了天下,到最后属于她的,却只有紫禁城里一座坤宁宫和史书上这些溢美之词罢了。 昭仁皇后选择效仿长孙皇后而不是武则天,菁玉感慨唏嘘半晌,继续翻看其他人的传记。 菁玉跟着庄子瑜学了一年,后来就干脆不去了,缠足的事情被贾敏否决,她就把时间精力都放在了杂交水稻的培育上来。菁玉在自己住的院子里开辟了一小块水田出来,又缠着贾敏去金陵城外的庄子上住了一个月,好不容易才找到雄性不育系、保持系和恢复系的野生水稻苗,带回家中准备试验杂交水稻。 命轮里有杂交水稻详尽的原理介绍和培育方法,这样一来,菁玉就不用两眼一抹黑自己去摸索了,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将后世的先进科研成果带到这里,造福百姓,也算是物尽其用,命轮里的种田技能不能浪费了不是。 贾敏只当女儿小孩子心性,就没有横加阻拦,起初还以为她要种花,后来见她种的竟是水稻,吃惊之余更添疑惑,笑道:“咱家又不缺粮食,你还巴巴地种水稻做什么?” 菁玉一本正经地道:“我前段时间在书房里看到了一本书上写了提高粮食产量的方法,我就想试一试,若成了,就推广开来,这也是造福百姓的好事。若不成,您就当我随便玩玩。” 虽然命轮里有理论和方法,但真正实践上肯定困难重重,菁玉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成功,就算失败了,她还是个小孩的模样,也算不得什么丢脸的事情。 贾敏噗嗤一笑:“你才多大,哪里做得了这些。”携了菁玉的手抱在怀里,细细地看着女儿,忽然叹了口气,菁玉听得分明,那声叹息尽是遗憾之意。 “庄先生曾跟你父亲说过,若你是男子,将来定是可造之材。”贾敏摸了摸的女儿的小脑袋,“小小年纪就有为国为民之心,可惜却错投了女儿身。” 第123章 第三世 七 “当女孩也挺好啊,还有漂亮衣裳穿呢,哥哥的衣裳都没我的衣裳好看呢。”菁玉仰起小脸甜甜地笑着,一副她这个年龄应有的天真烂漫模样,没必要去问为何女儿家不能为国为民不能建功立业了,问了又能如何,贾敏被贾代善那般教导培养,她还不是一样只能在后宅相夫教子。 贾敏不是刘岚,跟菁玉在心灵上没有共同语言,或许没有经历过刘岚那般从云端掉落泥淖的事情,就不会有那么深刻的转变吧。 贾敏笑道:“你不说我都忘了,这针黹女红你也该学起来,你玩泥巴我不管你,但女孩家该学的一样也不能落下。” 该来的逃不掉,琴棋书画针黹女红样样都得学起来,菁玉道:“母亲,前几日我在您房里看到一副新送来的山水绣画插瓶芯子,跟画上去的简直一模一样呢,我想学那种绣法。” “那是松江顾绣,比苏绣要难得多了,你当真要学那个?”贾敏却是一愣,没想到菁玉一开口竟要学那最难的刺绣流派,顾绣将画绣结合,针法繁复多变,每一个精通顾绣的艺人都堪称书画大师,学绣工之前,必定要先学书画,方能得到顾绣半绘半绣的精髓,没五六年的工夫难以入门。 菁玉重重地点了点头,认真地道:“我不管它难不难,就觉得那插瓶芯子好看,我将来也要绣那么好看的画儿送给母亲。” “悠姐儿这么孝顺,我就答应你了,只是顾绣绣娘难得,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你就先跟着我学丹青,横竖学顾绣之前都要学书画的。”贾敏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擅长丹青,更得梅晴点拨指导,画风既有梅氏的特点,又有自己的创新,教导菁玉学习书画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在贾敏心中,丹青一道除了是自己的兴趣之外,还有更为重要的意义,庞熠去世整整十二年,她一直活在贾敏的心中,活在那些缥缈多彩的画卷之中。 林家人口简单,贾敏平时的家务事也不是很多,就定了每天上午教菁玉学书画。命轮有那么多赖以生存的技能,却唯独没有琴棋书画,一切都等于是从零开始,贾敏教导女儿十分用心,菁玉也学得很是认真,技多不压身,将来回到现代也能多一个谋生的本事。 顾绣绣娘暂时没找到合适的,贾敏就寻了一位精通苏绣的绣娘来教菁玉女红,菁玉上辈子还是葭雪的时候跟林母身边的丫鬟珊瑚学过苏绣,现在仍然还记得,学起来轻车熟路,很快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让那位绣娘师傅咂舌不已,在贾敏面前直夸林家大姑娘心灵手巧,要不了多久,她就没有什么可教林姑娘的了。 这一年菁玉十分忙碌,早起跟着母亲学书画,下午跟着绣娘学女红,还要抽时间去盯着自己的试验田,种田倒不必她亲自动手,丫鬟里有不少都是农户出身,自有她们下地劳作,菁玉只需在一边吩咐即可,每天记录试验进度。 菁玉有过为奴为婢的经历,对自己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都十分同情厚待,她不会让这些种田劳作的丫鬟白白干活,总会给一些银钱当作报酬,在她看来,丫鬟出卖的是劳动力而不是自己这个人,她管不了别人,就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她们最大的保护。 菁玉记得自家刚来金陵的时候,薛家姑娘宝钗已然出生,其时不足五个月,如今也有一岁多了,她记得《红楼梦》原著中宝钗比宝玉大了两岁,宝玉又比黛玉大了一岁,心中默默一算,明年宝玉出生,母亲怀孕,后年就能迎接黛玉出生了。 每天过得充实无比,不觉时光悄然流逝,次年五月,贾敏果真诊出了身孕,他们夫妻已有一双子女,这个孩子的到来仍让他们十分欢喜,林海请了金陵最有名的大夫给贾敏安胎,还把明玉菁玉叫到跟前,叮嘱道:“你们就要当哥哥姐姐了,俗话说长兄如父,明玉身为长兄,理应多照应弟妹。菁玉虽小,我瞧着你管家理事还算不错,今后要多多替你母亲分忧解难,好让她安心养胎。” 明玉这些年跟庄子瑜读书,小时候的调皮劲儿都被磨得差不多了,一副老成稳重的模样,回道:“父亲放心,儿子一定当好长兄,好生照顾弟弟妹妹。” 菁玉也跟着道:“女儿会好好帮着母亲管家的,一定不会让母亲累着。”说完看着林海贾敏伉俪情深的样子,心中也不觉有些感慨,在古代,贾敏过成这样已经算很好了吧,所以她才不会像刘岚和庞熠那般有那么多的不甘心不情愿。 回到自己房中,菁玉粗粗一算,大夫说贾敏已怀孕一月有余,她算来算去,贾敏的预产期都在三月份,可黛玉明明是二月十二花朝节出生的,难道期间发生了什么变故,贾敏才会早产生下黛玉? 还是说这次剧情歪得太厉害,林如海和贾敏身体健康,他们所生的子女都不会有多柔弱,而黛玉为了和原著契合,提前出生才导致身体虚弱的?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提前一个月出生的孩子都能存活,只要黛玉出生以后好好养着,菁玉自信可以给妹妹调理过来,为了将来能名正言顺地给黛玉调理身子,菁玉又开始啃上医书了,她原本就医术精湛,读医书也不过在林海贾敏跟前做做样子,为将来的事情做铺垫罢了。 贾敏诊出身孕不过半月,来自京城的家书送至金陵知府官邸,呈贾敏亲启。贾敏见是母亲来信,自是欢喜,拆开信封一瞧,脸上的喜色就转为忧虑,柳眉一蹙,愁道:“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大肆宣扬的,母亲竟是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才好。” 此时贾敏正在书房教菁玉抚琴,听到母亲此言,菁玉暗暗一惊,琴音便微微一乱,索性停手不弹,走到母亲跟前道:“外祖母说什么了让您这么发愁?” 贾敏道:“上个月二嫂生了个哥儿,原是喜事,谁承想那孩子一落草,嘴里竟衔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美玉,这前所未闻的罕事实在是匪夷所思。” “说不定小表弟是个有来历的呢。”菁玉心头扑扑跳了两下,贾宝玉出生了,女娲补天石也带来了,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你小孩子懂什么,便是有来历,也不该出生在咱们这种人家。”贾敏沉沉叹息,“你外祖母给这个哥儿起名宝玉,又怕宝玉生得娇弱,还特地打发人去散宝玉的名字,叫贫贱百姓争相传阅叫唤,好养活。若是别家出了这样的异事,还不藏着掖着不敢透露半分,没得让上头猜疑,你外祖母倒好,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个衔玉而生的宝贝疙瘩。” 贾母如今上了年纪,性子越发地左了,原就偏疼二房,如今又有了宝玉,更是听不进说宝玉半点不好的话儿,贾敏有心写信劝劝贾母,一封信写了好几遍都揉成一团纸扔了,最后只有一封贺喜和自己怀孕报喜的回信。 贾敏和林海这些年来只有明玉菁玉一双子女,林家数代单传,兄妹俩聪明清秀,自是爱如珍宝,但见许多达官显贵之家对子女宠溺太过,大都一事无成败坏家业,贾敏的大哥贾赦便是如此,养在祖母跟前,宠溺地过了头,贾代善有心管教都被母亲横加指责,贾敏每每都觉惋惜痛心,因此在自家子女的教养上十分严格,宠而不溺,明玉大有林海当年之风,菁玉亦懂事稳重,这让贾敏十分欣慰。再一看如今贾母对宝玉的宠溺程度,将来只怕又是一个贾赦罢。 贾敏转念一想,如此也好,若宝玉是个聪明上进的,又有衔玉而生的吉兆,上头才更加不放心呢,指不定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收拾了贾家都有可能,若宝玉一事无成,对贾家反而是一种保护。 在金陵又一个春节过去,上元节那天林海刚好休沐在家,午饭时对妻子子女道:“今儿晚上城中有灯会,咱们去逛逛吧,来金陵都快三年了,以前上元节我都不得空,这次得好好陪陪你们。” “母亲还怀着孩子呢,灯会人多,碰着多不好。”菁玉是很想去看看热闹,但一看贾敏的身子,还是算了吧。 贾敏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脸色红润体态丰腴,笑道:“不妨事,咱们出行都有马车,届时我和你父亲去茶楼喝茶,让林皓带着你们去逛街猜谜,咱家两个玉儿那么聪明,一定能得不少彩头。” 明玉也一脸期待地道:“妹妹你就放心吧,有父亲在,一定会保护好母亲的,大夫也说母亲这胎很稳,出去喝喝茶应该不会有事的。” 贾敏给菁玉夹了一块鱼肉,“就是,我又不是美人灯,风吹吹就灭了?” “非也非也,太太该把后面那个字去掉,虽不是灯儿,却是不折不扣的美人。”林海饮了一杯酒,一本正经地看着贾敏说道。 贾敏脸颊一红,含羞带嗔地看了林海一眼,“孩子们还在呢,老爷说话也没个分寸。” 菁玉眨了眨眼睛,嘻嘻笑道:“父亲说的没错呢,若不是有个美人娘亲,哪里能把我和哥哥生得这般好看。”说着碰了碰明玉的胳膊肘,“你说是不是?” 明玉却板着脸道:“我是堂堂男子汉,不许说我好看。” 林海贾敏忍俊不禁,菁玉憋着憋着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这个哥哥实在是太好玩了。 第124章 第三世 八 晚饭之后,一家四口更衣,自宋代开始,上元节流行穿白色,这个习俗一直沿袭至今。夜天明月如盘,月光皎洁,年轻女孩们一袭白衣,在月光下尤为清丽出尘。贾敏穿着米白色通肩织金立领长袄,红色飞凤瑞兽织金马面长裙,外罩柔白色绣山水流云的广袖披风,给女儿菁玉穿了白色桑波缎绣梅花交领短袄,红色百褶长裙,裙摆边上绣了一圈芍药,母女俩披上斗篷,方才出发和林海明玉父子会和前往灯会看花灯。 四人到了街口,下了马车慢慢步行,林海和贾敏走在前面,来到最近的一处茶楼,选了二楼靠窗临街的雅间,既能看到花灯又不必去人堆里拥挤,见两个小的早就按捺不住想要出去,就命管家林皓和嬷嬷小厮丫鬟陪着两个小主子出去猜谜游玩。 上元节人多,林海也生怕两个孩子走失,不仅派了管家跟着,还有一个丫鬟一个小厮并两个护院,护着他们去猜谜逛街买东西。 兄妹俩来到灯谜摊子跟前,一连猜中好几个,拿了灯笼给丫鬟小厮拿着,又去其他卖小玩意的摊子上看,泥人绒花小珠链,还有吹糖人的。明玉到底还是不满八岁的小孩子,见到这些平时见不到的东西哪有不喜欢的,走一路买了一路,看到个拨浪鼓也买了下来,准备给未出生的弟弟妹妹留着玩。 菁玉也象征性地买了几样小东西,隐约感觉到有几双眼睛在盯着她看,她的警惕性一向很高,佯装买东西实则暗中寻看,果然看到几个长相普通的人,一直在盯着她和明玉看,似乎跟着他们有一路了。 只不知是小偷还是拐子,若是拐子,那就麻烦了。 不经意间菁玉瞥见斜前方有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似和父母失散了,在人潮里茫然四顾,小脸煞白,这种情况下最容易碰到拐子,菁玉刚想让林皓去把那小孩带过来,等他父母来寻人,不料还未说出口,就见刚才跟着他们的一个中年男人走到那小孩身边,若无其事地把那孩子往怀里一捞,捂住他的嘴巴转身便走。 哪有父母找到孩子不激动的,菁玉百分之百地肯定这人是个拐子,她本想开口叫喊,转念一想拐子手里定然不止这一个孩子,说不定还有别的同伙,要是她打草惊蛇,其他拐子必定早早转移,不如自己悄悄跟上去摸到他们的老巢再一网打尽。 这次转世之后,菁玉没有机会没时间练习拳脚功夫,内功修行却没落下,每天也有锻炼跑步,武功招式在脑海里已经滚瓜烂熟,哪怕这一世没有上辈子那般高深的武功,对付几个拐子还不成问题。她还没迈步跟踪,一波人潮涌动过来,一双手从身后将她一捞,迅速没入人群之后。 “敢叫唤就撕了你的嘴!”一只大手紧紧地捂住菁玉的嘴巴,身后一个低低的声音凶恶地恐吓道。 菁玉被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来,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只听到嘈杂的人声里夹杂着明玉惊慌失措喊着“妹妹”和林家下人叫着“姑娘”的声音越来越远,她原本就想找到拐子的窝点,这下到也行,就暗中把自己买的东西掉在地上,可惜东西都不多,走过一条巷子基本上就撒完了。 拐子夹着菁玉远离热闹的花灯大街,在幽黑的巷子里急速穿行,来到一辆马车跟前,将她身上的羽缎斗篷一扯,一把将她塞进了车里。 菁玉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膊拉起她,她坐稳之后,对方才施援之人低声道谢:“多谢。” 马车里漆黑一片,菁玉看不清周围孩子的模样,只听到窸窸窣窣的抽噎声和慌乱的呼吸声,在这一片抽泣声中,却有一缕呼吸声细微平稳,听不出丝毫惧意,辨其方向,正是方才拉了她一把的那个人。 接着车帘掀开,又一个孩子被塞了进来,然后坐进来一女两男三个人,借着月色,菁玉迅速扫视了一眼,果然看到了刚才那个被拐子带走的小男孩,正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自己对面坐着一个年约九岁的男孩,脸上糊了几道黑泥印子,却能看出那孩子长得竟是十分俊美,衣着也是上用的丝绸料子,一见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时间虽短,菁玉却在那孩子眼中看到一丝冷峻的神色,没有丝毫恐惧慌乱,沉着冷静地竟像个成年人一般,这个孩子到底是谁?听其呼吸似有若无,竟也是练过内功的,菁玉隐约觉得这群拐子要倒霉了。 马车行驶途中,车里妇人掀起一边的车帘查看外面的情况,回头看了一眼那安静沉默的男孩,一边不安地道:“胡大狗,这小子有点古怪,咱们会不会有麻烦?” 胡大狗瞥了那男孩一眼,不耐烦的道:“干了这么多年,你怕什么,那位爷不是说了么,查不到咱们头上,这小子生得好,卖进戏班子能赚不少钱呢。” 另一个男人搓了搓手嘿嘿笑道:“今儿运气真好,抓了不少整齐出挑的,待过两年长大一些,就能卖个好价钱了。” 菁玉听得暗暗一惊,那男孩果真是有来历身份的,不知谁跟他们家那么大的仇怨,竟要将他卖进戏班子。当世戏子属于贱籍,生得清秀貌美的男戏子还会被达官贵人亵玩侮辱,这男孩若被卖进了戏班子,这辈子就毁了! 不过,这男孩是个练家子,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拐子给抓了?想必他是故意为之,好顺藤摸瓜揪出背后之人吧。想到这里,菁玉就决定按兵不动了,这男孩会武功,只要他一行动,其他人就能得救了。 现下金陵城各个出口都已关闭,拐子便驱车来到城中极为僻静的一处小院,连抓带拉地把马车里的五个孩子都拽了出来,赶着他们进院子,都将他们关进了柴房里。 柴房之中,已关了十来个孩子,个个惊恐害怕缩成一团,借着月光,菁玉在这群孩子之中一眼看到了一个令她十分意外的人。 一个四岁出头的小女孩,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破旧衣裳,长得却甚是标致漂亮,尤其眉心一点朱砂痣更为醒目,菁玉一见之下不禁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这,这女孩难道就是英莲了么! “你们拐来的孩子都关在这里?”被推进柴房之后,那男孩忽然回身问了一句,竟是京城口音。 胡大狗不耐烦地道:“关你屁事,给老子放老实点!不听话就揍你!”说着凶神恶煞地挥手一扇,做了个吓唬人的动作,其他孩子都被吓得向后一缩,那男孩却岿然不动, 夜空月色皎洁如水,月光落在那男孩身上,似流水轻烟飘拂而过,那男孩淡淡地道:“我给你们一个机会,要是你们放了这些孩子,乖乖跟我去官府自首,供出幕后之人,我还能饶你们一条性命,要是死性不改,今儿就是你们的死期。” 分明是个孩子的声音,那森寒的语气却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宝剑。 “哟呵,小屁孩子毛都没长齐还敢吹牛皮,我看你就是欠收拾!”胡大狗一把抓起那男孩的衣领将他拽出柴房,另一只手随手抄起一根木棍就向那男孩身上狠狠地打过去。 菁玉惊极变色脱口惊呼:“当心啊!” 话音未落,那男孩闪电般飞起一脚,将胡大狗重重踢开,手里的木棍还没挨着那男孩的衣角整个人就飞了出去,滚在地上“哎哟”连天地痛叫起来。 “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那男孩捡起一根长约三尺的木棍,刷刷刷挥舞几下,另外冲上来的一女三男几个拐子都被木棍戳穿了手掌,鲜血直流,疼得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向小院大门跑过去。 月下身影闪动,那男孩倏然跃至大门,堵住拐子去路,那几个拐子跪在男孩脚下不停地磕头求饶,浑身发抖哭喊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小少爷,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一条贱命吧!” 胡大狗也跟着过来磕头求饶,忽然起身一扑,手里寒光一闪,向那男孩心口直插过去! 那男孩不闪不避,突然抬手,钳住了胡大狗的手腕,用力一捏,胡大狗惨叫一声,匕首落地,那男孩一脚踢开匕首,顺便将胡大狗的手腕反方向一转,立时就脱了臼,杀猪般的惨叫在小院夜空久荡不绝。 “想死的尽管过来。”那男孩点了胡大狗的穴道往旁边一扔,睥睨了一眼跪倒在自己脚下的其他几个拐子。 那妇人哭嚎道:“小少爷饶命啊,我们也是受人之托才抓了你来,冤有头债有主,求您饶命啊!” 那男孩从怀里掏出一支信号烟花,点燃释放,绚烂的烟花在夜空洒下点点火光,想必很快就有人找到这里来了。 “晚了,这话你们跟官府说去。”那男孩抖动手腕,木棍点在那三人背后/穴位之上,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径直向柴房里一众惊呆的孩子走过去,语气转为平和:“都不要害怕,你们得救了。” 菁玉站在门口,呆若木鸡一动不动,眼里一点泪光在月色下泛着晶莹,她猜到这男孩会武功,却万万没想到他的武功路数竟然是雪峰派的!尹绍寒师承雪峰派,她上辈子也是雪峰派的弟子,多年之后再见到熟悉的武功,心中莫名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那男孩伸手在菁玉眼前晃了晃,“怎么,吓哭了?”见她还在发呆,小声嘀咕道:“难道我下手太重,把这群小孩子都吓得狠了?” 人群之中几个胆大的男孩凑上去,拉着那锦衣男孩的衣角,崇拜钦羡地看着他,七嘴八舌地说道:“哥哥,哥哥,你好厉害啊!” “都没事了啊,等会就有人来接你们了。”那男孩一改方才的冷峻模样,对围着自己的几个小孩友好地笑了笑,摸了摸他们的头。 过了没多久,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小院大门被踢开,一众官差簇拥着两个衣饰不俗的中年男子疾步而入,其中一人俊雅无匹,面露担忧着急之色,正是菁玉此生的父亲林如海,另一个人亦是一脸焦灼忧色,通身气度不凡,一见便是非富即贵之人。 “菁玉!” “溶儿!” 林海和身边那位贵人同时呼唤出声,菁玉飞奔出来扑进林海怀里,流泪唤道:“父亲!” 那救了这些被拐卖小孩的男孩依旧沉稳,疾步走出来对自己父亲先行一礼,说道:“父亲放心,儿子平安无恙。”说完指着那几个已被官差五花大绑的拐子,“我已经确认了,他们拐我是有人指使。” “岂有此理!将他们带回去严加审问!”那贵人勃然大怒。 第125章 第三世 九 那四个拐子被差役押解回知府衙门,林海身为金陵知府,审问犯人亦属其公务,但他隐约感觉到这事牵扯到某些隐秘之事,便准备只管审问拐子诱拐幼童之事,拐了这位贵人之子的事就不插手了。 菁玉缩在林海怀里瑟瑟发抖,显然是吓得不轻,当然这副模样都是装出来的,她拉了拉林海的衣角,看了那男孩一眼道:“父亲,是这位公子救了我们。” “小女能平安脱险,全赖世子搭救,真是太感谢了。”林海倒是没有意外吃惊的反应,对身旁一对父子拱手道谢,语气神态颇为恭敬,显然那人的身份要比他高得多。 那男孩还未说话,他父亲却对林海笑道:“早说了让你不用担心,令千金没事便好。” 林海笑道:“还是多亏了世子。” 菁玉听父亲说“世子”二字,再见那父子二人通身的气派,看来爵位颇高,不是王族便是国公一类的,刚才还好像听那贵人唤那男孩名叫“溶儿”,菁玉心头一震,难道这男孩竟是北静王世子水溶?可原著里没写水溶有这么厉害的武功啊,方才他完全吊打那几个拐子,虽只显露了两招,但菁玉能看得出来他的武功绝对要比江湖上许多高手都要厉害一些。 收起满心疑问,菁玉对那男孩行了个万福礼,规规矩矩地道谢:“多谢世子相救。”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林姑娘不必客气。”那男孩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句,言谈语气没有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 林海寻回女儿,心头大石终于落地,命自家仆人带这些小孩回官邸安置,明日发布告示,让丢了孩子的人家来官府寻人,然后对那贵人道:“王爷,天色已晚,世子也受惊了,不如先到官邸休息一晚,明日再审理那些拐子。” 菁玉偷偷瞄了那男孩一眼,自己果然没有猜错,这个男孩真的是水溶,但水溶怎么会雪峰派的武功呢,比起谁下手拐卖了他,这一点更让她好奇。 “那就叨扰如海兄了。”那贵人亦不推辞,一笑受之。 不多久林家马车来到此处,林海菁玉父女同乘一辆,水溶父子同乘一辆,车夫驱车赶往知府官邸。 上了马车,借着灯笼烛光,林海仔仔细细地将女儿上下看了个遍,确认她没有挨打受伤,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但若没有水溶,他的宝贝女儿就被拐子不知卖到哪里去了,一股怒气涌上心头,“那些拐子简直无法无天,害得多少孩子吃苦受罪没了父母,今儿竟然胆大包天,连北静王世子和我林家女儿都敢拐卖,这下他们死罪难逃了!” “父亲,您说刚才救了我们的是北静王世子?”虽然早已猜到,菁玉还是做出吃惊的表情问道。 林海点头道:“是啊,你姑姑出阁那年,你们跟着你母亲回京城,那时候你们就见过了,还记得吗?” 菁玉歪着小脑袋想了片刻,说道:“我想起来了,原来是水溶哥哥,这么多年不见,他怎么变得那么厉害了?”她怎么不记得,当时水溶那小子才四岁,比她大了一岁多,就一副不屑玩小孩子游戏的臭屁模样,不是拿着象棋围棋自己玩就是一个人出神发呆。赵婧和贾敏是自小的闺阁好友,见了他们兄妹也不摆王妃架子,让明玉菁玉唤水泠为姐姐,唤水溶为哥哥。 林海道:“我还是刚才路上听王爷说世子有一位来自雪峰派的师父,学了一身好武功,如果抓了他的拐子跟抓了你的拐子是同一批人,就让我放心,世子自有法子救你。”说完不禁摇头一笑,“说来有趣,为父也曾学过雪峰派的一些粗浅功夫,只是那位尹先生没正式收我为徒传授武艺,不然我和世子就是同门了。” 这些年来菁玉偶尔听林海提起过那位“尹先生”,言谈之中对其十分尊敬怀念,菁玉每每听到,心中都不禁一阵感伤,林海虽然也是个好父亲,却仍将儿女区别对待,儿子是要继承家业光宗耀祖的,所以他对明玉的要求很是严格,女儿将来是要出嫁的,他就对女儿比较宠爱一些,亦早早地给菁玉攒起了嫁妆,田产铺子宅子庄子家具古玩字画首饰,好东西应有尽有,但什么鸿鹄之志,什么林家家业,都跟这个女儿没有半点关系。 尹绍寒则不同,菁玉还是尹琳的时候,尹绍寒就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也曾对她说过不要以为自己是女孩,他就会降低对她的要求,他尹绍寒的女儿哪里比男儿差了?即使那时候有了尹珩这个养子,他依旧对尹琳培养地十分用心。 那一次死后转世,她变成了大槐树村步家的二丫,缘分未尽,他们再次相遇,尹绍寒教她这个贫家村女读书识字学医,亦是尽心尽力,从来没有因为她是女孩而瞧不起她,后来续起师徒缘分,她成为名满帝京的女神医,在外抛头露面,尹绍寒却从来没有阻挠过她,反而十分支持她坚持自己的理想行医济世。 这样的父亲,就算在现代也是极为难得了,但在古代,别说尹绍寒了,又有多少人能做到林海这般?其实在现代,还有许多人也是这般,对女儿予取予求十分宠爱,为的就是将来把遗产家业传给儿子的时候让女儿能心甘情愿地放弃她应得的那一部分。 千百年过去了,果然还都是一样。 回到知府官邸,林海派人送北静王父子去客房休息,接着带着菁玉来到贾敏的住处,远远地就看到贾敏的院子灯火通明,显然还未歇息,听说他们回来了,贾敏从屋子里出来疾步走向菁玉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发红的眼眶再次蓄满泪水,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让母亲担心,是女儿的不是。”菁玉小心翼翼,生怕撞到贾敏的肚子。 明玉上前劝道:“妹妹平安回来,这是好事,母亲快别伤心了,不然妹妹就要愧疚不安了。” “你说得对,菁玉平安回来,我一味地哭做什么。”贾敏拿帕子拭了眼泪,对林海问道:“菁玉可曾受伤?我已经派人请了大夫,让大夫给她瞧瞧。” 林海道:“虽没受伤,却受了惊,是该让大夫来瞧瞧,开点压惊的药。” 菁玉上辈子风里来雨里去,什么大阵仗没见过,这点事情哪里吓得到她,却只得装出受惊的样子,乖乖让大夫诊脉开药,在林海贾敏关切的目光下皱着眉头喝光了一碗苦得倒胃的药汁,这才得了解脱,回自己的房间安置休息。 待子女走后,贾敏向林海问道:“我听说北静王爷和溶哥儿也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林海脱了外袍,理了理思绪,说道:“这事得从头说起了,你也知道,世上有许多拐子不独偷那些平民百姓家的孩子,还有富贵人家的孩子也是他们的目标,富贵人家的孩子养尊处优,生得就比寻常人家的孩子整齐,拐子偷了这些孩子养在僻静处,待到了十二三岁,容貌出挑得好了便卖出去。我想那些拐子早就盯上明玉和菁玉了,只找到机会对菁玉下手。林皓发现菁玉不见了就即刻回禀我,我带了人去找,在路上看到了菁玉留下的东西,可过了一条街就没了,恰好在那遇到了也在找儿子的北静王爷。” “溶哥儿也被拐子抓了?”贾敏大吃了一惊,心头掠过一丝疑惑,“这些拐子连世子都敢抓,不是无法无天,就是有人指使了。”她和水溶之母赵婧十分要好,如今水溶封了世子,她还是习惯叫他溶哥儿。 林海点头,“可不是,世子也说了那些拐子抓他是有幕后之人指使的,不过我想可能牵扯到王爷家的秘事,我就不掺和了。”顿了顿接着说道:“世子学了一身的好武艺,等咱们找到那的时候,那些拐子都被世子制服了,还救了许多被拐卖的孩子,明儿我就张贴告示,让父母来衙门认领。” 贾敏也认同林海不参与此事审理的决定,北静王家的私事,他们没理由去插手,知道的越多对自己越不安全,她拍了拍胸口,“那些拐子作恶多端,溶哥儿也是为民除害了。多亏了有他,菁玉才能平安回来,明儿我得好好地谢谢他。” “理应如此。”林海亦想让水溶多待几天,水溶比明玉才大一岁多,行事却缜密稳重,明玉该多多向他请教学习,两个孩子年岁相仿,应该也能谈得来。 次日早起,菁玉记挂着那个眉心有胭脂痣的女孩,梳洗完毕,顾不上吃早饭就去了安置被拐卖孩子的院子,都刚刚起床不久,来到陌生的大院子,很多孩子还是有点恐惧害怕,畏手畏脚不知如何是好。 菁玉找到疑似英莲的女孩,拉了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来金陵多久了?” 那女孩见菁玉和颜悦色,面上的畏惧略少了一些,怯生生地回答道:“我,我来金陵好久了,我没有名字。”说话却像是姑苏一带的口音。 菁玉之前有三分怀疑,如今就有七分怀疑了,姑苏口音,眉心胭脂痣,又生得如此不俗,除了英莲还有哪个,她说来金陵已有好久了,菁玉心念电转,结合她现在看起来四岁出头不到五岁的样子,就推算了个大概出来。 她记得原著中开篇英莲就有三岁了,次年上元节被拐子抱走,也就是四岁那年被拐卖了,当时还在姑苏,这次上元节菁玉被拐子抓走遇到英莲,却是在金陵,看来英莲被拐子带到金陵已满一年了。她清楚地记得英莲失踪之后的三月十五,葫芦庙起火,甄家未能幸免,烧成一片废墟,之后甄士隐夫妻去了田庄,却因年成不好难以为继,就去了大如州投奔岳家。 之后勉强支撑了一两年,甄士隐的光景一天不如一天,最后遇到个跛足道人,就跟着那道人去了。算算时间,现如今甄士隐应该还在大如州。可这些事情连英莲自己都不记得了,菁玉又不好直接说出来,想来想去,决定先把英莲留在身边,之后再寻个由头派人去找英莲的父母。 其实菁玉当初读《红楼梦》的时候就颇多疑问,甄士隐不是为官之人,却是当地望族,既是望族,姑娘出入岂可没有丫鬟婆子跟随,就算是上元节出门看花灯,也不该只有一个下人抱出去才是,菁玉和明玉有管家丫鬟小厮护院跟着都被拐子见缝插针地下了手,更别说霍启一个人如何照应得住英莲。 菁玉穿越前从小被父母忽视给弟弟当女奴,她甚至都觉得哪怕有一天自己被人贩子拐卖了父母都不会掉一滴眼泪,所以英莲失踪,她就曾恶意揣测过是甄士隐故意为之,哪怕不是故意,当父母当到这份上也忒不称职了! 如今甄士隐家已经落败了,英莲又生得这样一副好相貌,难保当地没有什么好色的有权有势之人盯上她,甄家无权无钱,真发生了这样的事,还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菁玉上辈子就经历过这种事,她和上辈子的母亲王春被权贵看上,母亲受尽屈辱自尽而亡,而她如果没有林海和赵徽罩着,没有一身的好武功,只怕也是被徐宾抓进府里蹂/躏至死的下场。 想了这么多,菁玉怎么放心把英莲送回去,当即回了贾敏,说道:“母亲,这位妹妹被拐子拐走都有好些时日了,她年岁又小,记不清家住何处,自己姓甚名谁,不如留她跟我做个伴吧,将来若能寻到她的父母,也是咱们行善积德了。” 第126章 第三世 十 贾敏极恨拐子无良,且见那女孩生得不俗,眉心一点胭脂痣更显娇俏可人,一见就不像贫苦人家出来的孩子,说不定是哪里富贵人家的千金,暂时寻不到父母,这么大一点的孩子除了慈善堂也无处可去了,留在府里也好,待将来她的父母寻来,也是一件大好事。 “可怜见的,才这么大一点就落到拐子手里,遇上了也是你们的缘分,就留下她吧,让你院子里的丫鬟都多照看着点,别欺负了她。”贾敏怜惜地看着那女孩,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摇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贾敏叹道:“这孩子定是受了不少罪,吓得连自己名字都忘了。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就叫香菱好了。” 香菱见贾敏和蔼可亲,不自觉地心生亲近之意,甜甜地笑道:“多谢太太赐名,谢太太和姑娘收留香菱。” 菁玉笑道:“快别叫我姑娘,叫我姐姐就成了,我估摸你也是大家千金呢,不用觉得比我矮一头。”这孩子果然是英莲了,这次还叫香菱,竟是贾敏给她起的名字,原著的力量就是强大,她忽然不禁有点担心,剧情都歪成这样了英莲还是得了香菱这个名字,那将来林如海丧子、贾敏病逝,这些事情会不会都躲不过呢? 香菱从善如流地唤了菁玉一声“姐姐”,贾敏笑道:“你老早就想当姐姐了,这下好了,可当着了。” 菁玉眨眨眼睛笑道:“是啊,现在先学着怎么当姐姐,等母亲生了弟弟妹妹,我就不用手忙脚乱了。” 香菱在林府跟着菁玉住下,她不是林家的奴婢,府里下人也不会指使她去干活,原本年龄就小,也做不了什么活计,就陪着菁玉充当了伴读的角色。 林海顺藤摸瓜,除了上元夜抓到的拐子,还揪出了不少金陵城中拐带孩童之人,解救出了更多的孩子,然而那些已经被卖掉的孩童,却很难再寻回来了。这些被拐卖的孩子有几个都被父母领了回去,其他的都是外地拐带过来的,有些还记得籍贯父母,林海便派了人去通知让他们来金陵知府认领,还有些都是像香菱这样三四岁就被拐了去的,一概都记不清了,林海便收留了他们。 那些丢了孩子又领回孩子的父母对林海千恩万谢,还有一家丢了孩子的是金陵的富户找回了自家儿子,对林海感激地不得了,送上了丰厚的谢礼和匾额。 林海只审问了拐子拐带孩童的事情,对为何拐走水溶没有多问,而是将他们交给水兖亲自审问,之后依律问责,本该判秋后问斩之刑,水兖却带走了其中一人,只把其他的人交给林海处置。 林海在家中设宴,一则为水兖水溶接风洗尘,二则是感谢水溶解救菁玉之恩,只是两个孩子年龄都渐渐大了,又有七岁不同席的规矩,林海只让菁玉对水兖水溶行礼拜谢,之后就送她去了内院,只留了明玉作陪。 那天晚上见到水溶时他脸上糊了几道黑泥印子,直到此刻菁玉才见到他原本的模样,依稀还有小时候的影子,生得唇红齿白面如美玉,一双眼睛却似寒星,让原本略偏女性化的容貌多了几分冷峻阳刚之气。菁玉见了不禁暗叹,美正太长成了美少年,居然还没长残,难怪不管是bg还是bl的红楼同人文,水溶都是大热男主啊!这货果然妖孽! 然后再看明玉,比水溶小了一岁,个头稍矮,亦生得俊雅清秀,言谈举止自有书香门第的风范气度,两个小男孩在一起是截然不同的气质,菁玉离开之时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水溶是个双,这家伙将来该不会跟明玉搅基吧! 阿弥陀佛,菁玉双手合一暗自祈祷,若这俩小子成了基佬,千万千万不要让哪个姑娘被他们给祸害了! 水兖水溶父子只在金陵留了五天就告辞北上回京,接着林家收到了来自贾府的书信,信上说贾琏要回金陵祖籍参加院试,让贾敏多费心照看一二。贾敏收到信后自是欢喜,一别数年,贾琏如今十四岁,是该回乡考取功名了。三年前贾珠就已回金陵考上了秀才,次年在国子监进学,信上说让贾珠也和贾琏一起过来,参加今次的乡试,同时也向林如海请教学问。 林如海连中三元,学问自是非凡,贾赦贾政哪有不放心把儿子交给他的,年前就派人送了信,只是山高水远的过了正月二十才送到金陵,算算时日,下个月贾珠和贾琏就该到了。 贾敏未出阁时和张栩交好,又心疼贾琏年幼丧母,贾赦不管不教,而贾珠上有父母教养,贾政和王夫人又不像贾赦那般荒唐,无须贾敏操心,因此她对贾琏就多疼了几分。 花朝节渐渐近了,菁玉每天掐算着时间,算来算去贾敏的预产期都不是二月十二,可现在看着贾敏身体健康,也没有早产的迹象,难道黛玉要推迟出生了么?可迟来的还是那个绛珠仙子投生的林黛玉么? 很快到了二月十一,这日正好是孙同知之母七十大寿,林海收到请帖,带上明玉上门贺寿,而贾敏产期将近,就没有陪同前往,菁玉又担忧有什么变故,也没有跟着父兄去孙家,留在家中守着母亲。 林海与明玉去孙府赴宴,宴上笙歌处处,觥筹交错,孙母自在内院有女眷作陪,外院男宾就没了什么约束,酒过三巡之后就有人划拳吃酒猜枚说笑。酒宴行至一半,许多小孩子都耐不住,都去了偏厅玩耍嬉闹。 酒宴散后,各人身上都污了些油渍酒渍,去往客房更衣,忽有一个少女悄然而入,那少女年约十八/九岁,看其衣着像是府里的丫鬟,柳眉细细,眼若秋水,生得一副我见犹怜的容貌,眼里却纠结着一抹痛色,很快下定决心,对林海屈膝一跪,重重地磕头道:“求林大人救命!” 林海素来洁身自好,一直不曾接受过互赠姬妾之事,以往去别家赴宴,也曾有过美貌女子借机献媚,都被他一一化解冷拒,方才他亦以为是有人借机行事,原本十分生气,此刻见那少女跪地磕头,倒不觉一怔,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寻本官救命?” 那少女抬起头,微微发红的眼眶里是坚定决然的神色,说道:“奴婢不敢隐瞒大人,奴婢名叫雁声,此次前来,乃是受人胁迫,意图勾引大人,待生命煮成熟饭,好进入林家当细作。” 林海大惊之余,却并没有完全相信她的话,皱眉道:“我如何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 “大人,奴婢一面之词,您不相信也是对的。”雁声跪直了身子,“奴婢久闻大人爱民如子,夫妻和睦,这么多年都未曾纳妾收人,对您十分敬佩。奴婢受人胁迫没有办法,但勾引之事未必能成,若不成事,不仅奴婢性命难保,奴婢的妹妹也难逃毒手。所以奴婢决定和盘托出,实话实说,求林大人救奴婢姐妹脱离生天。” 雁声信誓旦旦,林海也知道自己这几年在金陵暗中搜寻甄家犯罪证据,明里暗里都有得罪过人,亦没有完全不信,问道:“你受何人所迫?若此事当真,本官不会见死不救。” 雁声抹了眼中泪水,犹豫了片刻,说道:“那位主子姓赵。” 林海心头猛地大震,他受了元康帝密旨,暗中搜寻甄家和义忠亲王赵弘的犯罪证据,他年轻时候就和赵徽交好,如今又是元康帝的心腹重臣,视他为眼中钉的赵姓权贵,除了赵弘还能有谁?他做出这种卑劣之事也不是没有可能,但眼前少女所言,仍旧疑点重重。 林海问道:“此事如此重大,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雁声道:“实不相瞒,奴婢其实是赵爷府上培养的暗卫,常年过着暗子的生活,这些年奴婢攒了一些梯己,想与妹妹隐居过安稳日子,没想到被赵爷发现,抓走了奴婢的妹妹,赵爷说只要奴婢当上了大人的婢妾,按照他的指使行事,待事成之后就会放了妹妹。林大人阖家无辜,奴婢不想手上多添人命,可妹妹的性命不能不顾,大人为人刚正善良,奴婢除了向大人求助,再没别的法子了啊!” 其实她这个决定,又何尝不是拿自己和妹妹的性命在赌呢,赌林海心地善良,赌他不会见死不救,与其勾引失败陷入绝境,倒不如一咬牙反水,以她对主子的了解,即使将来成功,她也是个惨死的下场,为林海当间谍也好过被赵爷兔死狗烹。 林海道:“你且起来,先跟本官回府,其他的事情回去了再说。” 林海从孙家带走了一个美貌丫鬟,全府哗然,但此事牵扯甚大,林海也不能让小厮给贾敏传话,说他带回来一个义忠亲王意图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等回家之后再告诉贾敏即可,只要贾敏知道真相,其他人怎么说他也不在意。 然而,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比林海抢先一步传到林家,众口相传之后就失去了原本的面目,传到贾敏耳中就变成了林海酒后乱性,带了一个美貌的丫鬟回家,贾敏听闻此话,顿觉昏天黑地五内俱焚,身子一软瘫软在椅子里,难以置信也不敢相信。 突然间,小腹阵阵剧痛传来,贾敏抓紧了女儿菁玉的手,惨白的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菁玉听说这话也不敢相信,原想去找林海问个清楚,却见贾敏皱眉痛呼,显然是要发动了! 第127章 第三世 十一 贾敏和林海成亲至今已有十六年,林海从未有过二心,乍听此事,贾敏如何敢信,但听那传话的丫鬟说得绘声绘色,传闻老爷带回来的姑娘如何貌美如何年轻,现下已经快到大门云云,贾敏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大受打击,竟动了胎气。 距离菁玉掐算的预产期不过二十多天,现在生产孩子也能存活,菁玉连忙吩咐下去,命采薇采蘋去叫稳婆请大夫,含桃和青杏去烧热水,其余丫鬟婆子布置产房,说话的当口她趁机给贾敏把了脉,贾敏心绪不宁,情绪波动太大,这一胎想要顺利生产怕是没那么容易。 “母亲,您别多想,这一定是讹传,父亲不是那种人,怎么会在您即将临盆的时候带别的女人回家。”菁玉连忙安慰贾敏,“三人成虎,一句话几个人传过来就变了样,您千万稳住了,自己身子要紧。” 女儿的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十六年夫妻恩爱,她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贾敏的情绪渐渐有所平复,看着女儿紧张万分的模样,心中一软,忍痛笑道:“菁玉别怕,我没事的。” 稳婆已经过来请贾敏去产房,将菁玉请了出去,依规矩妇人生产时男人孩童寡妇并未出阁的姑娘家都不许在场,哪怕菁玉再如何担忧焦急也只能候在外面。 过了没多久,菁玉远远地看到林海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门口,心急火燎地向产房冲过去,抓住一个在门口安排事情的婆子问道:“太太情况如何?” 那婆子连忙回道:“方才大夫给太太看过了,说是动了胎气,好在如今也怀了快九个月了,现下生产也不妨事,太太胎位顺,羊水已经破了,只等生产便是,老爷放宽心等候即可。” 林海闻言犹未放心,贾敏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动了胎气?略一思忖,就知道有人乱传是非,将他在孙府之事传到府里给贾敏知道,外人怎会知道内情,都只道林海在孙同知之母的寿宴上酒后乱性,索性带了那丫鬟回家,长久以来的清誉名声就损了大半,但事关义忠亲王,林海也顾不上这些,还是以元康帝密旨为要,原想亲自跟贾敏解释,不料竟然有人抢了先传递消息。 林海悚然一惊,难道自家早已被义忠亲王安插了暗桩?借机生事,在贾敏跟前添油加醋,让她心绪大乱才动了胎气早产? 想到这里,林海眸中闪过一缕杀气,好一个义忠亲王,此事之后,他们新仇旧账好好算算! 彼时天色已晚,将近亥时,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贾敏的痛呼声时不时地传出来,林海急得抓耳挠腮,在产房门口来回踱步,这情形把明玉给吓住了,颤声道:“父亲,让母亲别生了吧,母亲现在好难受的样子。” 林海忧心之余不觉好笑,说道:“真是孩子话,哪里能说不生就不生了,你好好的,别让你母亲担心。” 菁玉见状,心中安定了几分,林海如此焦灼担忧,足见对贾敏情深依旧,但那传言又是怎么回事?方才她已经派了身边的大丫鬟紫菀去打听这事,紫菀很快回来,附在菁玉耳边道:“姑娘,我问清楚了,老爷回来的时候的确带了个美貌的丫鬟回来,现下安排在书房。” 菁玉一听登时恼怒不已,同时心中疑惑更甚,林海对贾敏情深似海,怎么会在她即将临盆的时候带女人回家刺激贾敏?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过了子时,孩子还未生出来,林海不停地追问婆子,那婆子说产道只开了三指,等孩子出生还早着呢。 林海心急如焚,知道贾敏现在心绪不宁,产妇心中不定,如何安心生产?若有个三长两短,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产房。 林海这一动作,吓得稳婆手里的水盆都掉在了地上,惊慌失措地道:“老爷,您快出去,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啊!” 入目的场景让林海大惊失色,一床的血腥狼狈,几个稳婆慌乱着盖上棉被,遮住一床血迹,贾敏满头大汗,脸色煞白,呼吸急促,疼得眉头紧紧攥成一团,见林海进来,大惊之下脱口道:“老爷怎么进来了!” 林海呆愣了片刻,挥开挡着自己去路意图拉他出去的稳婆,疾步冲到床边,握紧了贾敏的手,目光落在贾敏身上,充满了关切和自责,俯身在妻子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贾敏又是一惊,眉宇间萦绕的一缕幽愁立时烟消云散,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仰头望向林海,眼眶蓦然一红,“是我不好,这么多年的情分,我竟然这么容易就……” “别自责了,是我思虑不周,才让人钻了空子。”林海柔声安抚,凝视着贾敏,低声却坚定地道:“你放心。” 痛苦碾压过身体,林海这简短的三个字却有着强大而温柔的力量,驱散了贾敏心中所有的不安,泪眼迷蒙时,林海的脸庞在视线里渐渐模糊远去,他被稳婆请出了产房。 菁玉和明玉还在偏厅等候,两个孩子挂念母亲,都无睡意,林海几次让他们回房间歇息,兄妹俩皆没同意,明玉道:“没看到母亲平安生下孩子,我们哪里能放心,父亲就让我们在这守着吧,即便回去了我们也睡不踏实呢。” 菁玉道:“我也不走,我要守着母亲。”上辈子她和贾敏是好朋友,这辈子又成了母女,不亲自守着,她哪里放心得下。 两个子女如此孝顺,林海颇觉欣慰,这来之不易的幸福,他绝对不允许有人破坏,不停地祈祷老天保佑贾敏顺利生产。 林海和一双子女等了一宿几乎没合眼,直到黎明光亮,一声婴啼传出产房,便有稳婆高声道:“生了,太太生了,恭喜老爷,是个姐儿!” 林海欣喜若狂,立即问道:“太太可好?” 稳婆道:“老爷别着急,等收拾好了让大夫给太太瞧瞧就知道了,不过这一晚上可把太太累坏了。” 贾敏听到自己生下一女,虽仍痛楚难当,心中却是无限欢喜,待胎衣排出,更衣移到榻上,地上被收拾干净了之后,林海和明玉菁玉才被放了进来。 菁玉抬头看去,只见贾敏勒着抹额,神情疲惫,脸色看起来也很是虚弱,枕畔放着石榴红绫襁褓,衬着贾敏虚弱的脸色尤其显眼。 林海疾步上前,没急着看女儿,先握住贾敏的手道:“现在觉得如何?” “还好,就是折腾了一晚,有点累。”贾敏浅浅一笑,纵使疲累,此刻也觉心满意足。 明玉和菁玉蹲在床边去看初生的小妹妹,刚出生的孩子都毛绒绒皱巴巴的,只有皮肤红润娇嫩,还看不出将来世外仙姝的绝世风姿,因为早产,看起来也有点虚弱,不似明玉和菁玉出生时那般活波。 林海赶紧让大夫进来给贾敏诊脉给幼女检查身体,那大夫诊察过之后道:“太太早产,伤了元气,得好生调理着,切忌过度操劳,一切以静养为主。姑娘胎里不足,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问题,养得精细一些,好生看顾着,待长大一点就能好些了。” 林海心疼妻女,再三跟大夫确定没有要紧的问题才放下心来。 今天是二月十二花朝节,这就是红楼女主林黛玉了,此刻还是一个刚刚来到人间的小小婴孩,不知将来命运几何,但菁玉知道,从她成为林家女儿的那一刻起,她的妹妹黛玉就不会再像书中那样落得个寄人篱下泪尽夭亡的结局。 什么木石前盟,什么灌溉之恩,什么报恩还泪,统统都滚一边去!她就不信了,生长在灵河岸边的绛珠草还会缺水?要那神瑛侍者巴巴地灌溉,也不怕把根茎都给泡烂了,都是那警幻仙姑忽悠,神瑛侍者动了凡心要来人间,却赔上那么多女孩的青春性命,别跟她说什么历劫,合着转世为人就活该受那些苦难么! 《红楼梦》是中国古代文学之中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用浓墨重彩书写女子的著作,每一个女子都不完美,都有自身的缺点和闪光点,这才是活生生灵动的“人”,而不是单纯的一个个标签,所以菁玉对红楼一众女儿都不讨厌,钗黛湘无论哪个都有令人着迷的优点和让人不屑的缺点,她只是更心疼黛玉一些,这个灵透聪慧的女孩,是不该在大观园中香消玉殒的。 “妹妹好丑。”明玉看了半天,起初的新鲜劲儿过去了,有些失望地打着哈欠说了一句。 林海贾敏噗嗤一笑,菁玉睨了他一眼道:“就你好看。” 果然这两个字戳到了明玉的痛脚,立即起来道:“说了多少次了,不许说我好看。” “行行行,你不好看,还没有妹妹好看呢。”菁玉从善如流地补刀。 明玉哪里知道刚出生的小孩子都这样,压根看不出将来美丑如何,他生得俊秀,最烦别人说他长得俊美好看,但要说比新生儿难看,又老大不乐意了,但还记得要保持长兄的风范,只鼓起腮帮子道:“好男不跟女斗。” 林海和贾敏都看笑了,林海道:“懋哥儿,你以前刚生下来也这个模样,等过上一段时间长开了就好看了。” 菁玉心想,岂止是好看,这可是绛珠仙子投胎啊! 明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儿子没有嫌弃妹妹的意思,不管妹妹长得如何,我是长兄,要好好保护照顾妹妹。” “这才像样。”林海满意地点点头。 贾敏道:“老爷给姐儿起个名字吧,想了那么久,可有中意的?” 林海小心翼翼地抱起小女儿,思索片刻沉吟道:“春空峨眉浮翠黛,咱们这个玉儿,就叫黛玉吧,等满月了我再给她好好起个学名。” 贾敏点头称好,看到长子长女眼圈乌黑,就知道他们也陪着熬了一宿,心疼地道:“一宿没合眼,你们快回去好好睡一觉。” 菁玉道:“我们只是一宿没睡觉而已,母亲可受了一宿的罪呢,您也好生歇着,家里的事情都有我,您就安安心心地坐月子。” 菁玉离开之时,听觉敏锐的她依稀听到林海小声道:“这几日还要委屈你陪我作一场戏。”不禁微微一惊,刻意放缓脚步,再听贾敏亦小声道:“老爷是办大事的,我只是装装样子,哪有什么委屈的。”出了房门,就听不到他们接着说什么了。 第128章 第三世 十二 菁玉思索着方才父母的对话,猜测林海带个女人回家是个幌子,其中另有隐情,看样子他们是不想让子女知道,这事菁玉不好掺和,但乱嚼舌根的人肯定有问题,她必须要好好彻查一番。 菁玉边走边道:“紫菀,昨儿在太太跟前传话的是小喜,你去问她,这话是听谁说的,将昨儿所有传话的人都带到快雪轩。” 紫菀办事麻利,应了一声就去找小喜了,菁玉接着对另外一个丫鬟半夏道:“你去打听打听,昨儿老爷带回来的人是个什么来历?”吩咐完毕,她才走回快雪轩梳洗,虽然一夜未睡,困意重重,但这两件事她必须要弄个水落石出。 过了好一会儿,半夏先回来了,回禀道:“姑娘,昨儿老爷带回来的人名叫雁声,是孙大人家新来的丫鬟,听说是从京城来的,刚太太还拨了菡萏苑给她住呢,还说……还说……”她看着菁玉有些疲累的脸色,犹豫了一下道:“太太说等二姑娘满月了,就给她开脸,名头正道地给老爷放房里。” 半夏在林家当丫鬟已有四五年了,当家老爷太太夫妻恩爱,她们这些小丫鬟看在眼里也十分羡慕,这次老爷冷不丁从外头带进来个女人,太太受了刺激早产,别说大姑娘心里不痛快,她们也为太太觉着委屈。 若不是听到林海和贾敏说作戏的话,菁玉此刻肯定气坏了,他们夫妻作戏,那她也就当当助攻呗,做出强制自己淡定的样子,冷笑道:“开脸了又如何,说到底就是个通房丫头,我还以为要摆酒唱戏地纳妾呢,横竖越不过太太去。”同时心中越发好奇,这个雁声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半夏转过弯来,大姑娘说的对,昨儿太太生产时老爷紧张成什么样子了,都不顾规矩地冲进了产房,可见老爷心中还是太太最重要,更何况太太还给林家生下了一子两女,地位稳固,哪里是一个外来的丫头能比的? “姑娘说的是,凭她是谁,还不是伺候老爷太太的奴婢。” 正说着,丫鬟送上来了早餐,菁玉吃了一半,紫菀就带着五个人回到了快雪轩,有丫鬟婆子小厮还有养马的老仆。 小喜是贾敏院子里的二等小丫鬟,昨儿在贾敏跟前传了话刺激得贾敏动了胎气,她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现在太太生了二姑娘累极睡着了,等醒了还能放过她?不料大姑娘就已经找上门来了。 小喜年龄小,只有十岁,性子活波一些,心直口快,听到这种话哪里想过能说不能说,就心急火燎地跑到贾敏跟前说了出来,昨天菁玉在场,小喜现在复述的话基本没差,说是在院外听刘婆子说的,跪在菁玉跟前磕头哭道:“奴婢犯了大错,求姑娘饶命啊。” “丁香,先带她下去。”菁玉最见不得女孩子在自己跟前磕头痛哭,小喜也没什么大过错,但被人利用以至于祸从口出,她自己不受点教训改了这毛病,将来只怕她在林家根本待不久,至于怎么处罚她,还是以后再想吧。 那刘婆子早吓得双腿打颤,战战兢兢地道:“姑,姑娘,这这这事奴婢也是听陈华家的说的啊。” “哦。”菁玉神情淡淡,瞟向陈华家的,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妇人,她一直管着府里厨房的事情。 陈华家的吓得不轻,连忙把下一个人供了出来,是二门的婆子,姓胡,但今天一早回家去了,不过外院伺候明玉的小厮洗砚和昨儿送林海去孙家的车夫却过来了,因着规矩,菁玉没有直接见他们,而是隔窗询问。 洗砚昨儿跟着明玉去孙府伺候,明玉跟着别家公子哥儿在偏厅玩耍,别人听说他跟父亲学过拳脚功夫,都撺掇想看他露两手,不料动作幅度太大,耍了几套拳,衣裳腋下就开了线,洗砚就赶紧回府给小主子拿衣裳,去马厩找车夫送他回林府的时候,就听到甄家的仆人说林知府喝醉了酒把孙家一个美貌的丫鬟给非礼了,要带回去收房,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他们就在跟前目睹了全过程似的。 洗砚听到这事,吓得不轻,回府给明玉拿了衣裳,却遇到一个二门的婆子,见他脸色不好,就拉着他问他怎么了,洗砚简短地说了一句“老爷要带个人回来。”就急匆匆走了。 陈华家的闻言,急忙道:“姑娘,胡婆子可不是跟我这么说的啊!” “哦,那她是怎么跟你说的?”忽然间,林海的声音飘了进来。 菁玉连忙站起来,“父亲怎么来了?” 林海道:“我正找他们呢,听说被你传来了。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你审得差不多了吧。” 菁玉点头,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嗯,胡婆子有问题,偏巧她现在还不在府里,我想肯定已经跑路了。”洗砚只说了老爷会带个人回来,却没说那人是男是女,胡婆子给陈华家的传话时就变了个样,将那丫鬟长相年龄都说得一清二楚,昨天晚上林海菁玉都担心贾敏没顾得上彻查,说是今天回家去了,指不定昨天晚上就溜了。 “跑到天边也能把她给抓回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林海说这话的时候,菁玉看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寒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她和林海相识两辈子,一直都觉得他是个温文尔雅的儒生,此时此刻才发现他也有狠厉决绝的一面。 贾敏和儿女,是他绝对不允许别人伤害的底线。 胡婆子有问题,那其他人呢,赵弘能安插一个胡婆子,能胁迫雁声,难保府里没有别人人也是他的钉子,想到这里,林海冷冷一惊,是时候清查府里的下人了,为了不打草惊蛇,以给小女儿黛玉积福为由放出去即可,再派人暗中盯着,顺藤摸瓜找到上线,虽不见得能顺利揪出赵弘这个幕后黑手,但对他也是个反击敲打,不要以为林家就任由他赵弘捏扁搓圆了! 林海着人暗中调查,不想菁玉也在清查下人的底细,他有意锻炼女儿,就将此事交给她负责,自己则听她汇报,再决定如何处置。 林海已经知道菁玉派半夏打听雁声的底细,此事牵扯到赵弘,他不想让女儿牵涉其中,屏退左右之后,对菁玉道:“雁声的事情你就别插手了,为父自有主张。” 越是如此,菁玉就越来越好奇,林海不像是看上雁声的样子,对外却没有否认将她收房一事,根据今早听到父母的谈话,菁玉有八分肯定这事是做给别人看的假戏,但这假戏背后到底有什么真相,雁声又为何来到林家,心里像藏了一只小猫,挠心挠心地让她实在是纠结。 那天传话的所有人都被林海下令撵去了金陵城外的田庄,事关贾敏,他处置起来也是雷霆手段,虽不心狠手辣让他们受皮肉之苦,但林家府邸却是不能再留了。 黛玉出生后的第八天,贾琏和贾珠抵达金陵。 林家早已收到贾母来信,估摸了他们到金陵的时日,前些天就派人去城外等着了,第三天接他们入府,其时林海上班未归,贾敏在家坐月子也不便迎客,便由明玉菁玉兄妹俩在仪门迎接相见。 一别五年,贾珠和贾琏都长成了浊世佳公子,一个儒雅斯文,一个风流俊俏,只是贾珠看起来稍显文弱,倒是贾琏神采奕奕,满面红光,见到明玉和菁玉笑道:“几年不见,表弟和表妹都长成金童玉女了,像那画上走出来似的。” “五年不见,琏二哥还是这么爱逗趣,跟当年还是一个样。”当年明玉菁玉陪同贾敏在贾府小住时将将三岁,虽五年没见,也还记得当初贾琏逗他们兄妹说笑的事情。 贾琏笑道:“我实话实话,哪里逗你们开心了。老太太估摸着我们到金陵的时候姑妈就该临盆了,就着我们带上了家书贺礼一并过来,姑妈坐月子我们不便打扰,这封信就由表弟表妹转交给姑妈吧。” 礼单和贾母给贾敏书信皆由贾琏收着,还有一封贾赦给林海的信,贾珠也有一封贾政给林海的信,都一并取出来交给明玉,明玉又交给了菁玉,道:“你给母亲送过去吧,我领着珠大哥和琏二哥去客房歇息,等父亲回来好给他们接风洗尘。” 贾珠从小被贾政拘着苦读诗书,养成了稳重有余不善言谈的性子,再加上当年他和明玉菁玉兄妹接触甚少,感情也不如贾琏和他们深厚,此刻相见竟不知该说什么,一直安静沉默,和贾琏跟着明玉去早已收拾好的客房。 菁玉拿了信和礼单去见贾敏,贾敏卧在榻上,靠着软枕,怀抱黛玉逗弄。乳母见菁玉过来,连忙从贾敏怀里接过黛玉,腾出地方给菁玉。 贾敏接过菁玉手里的一沓东西,一边拆信一边道:“他们来了就好,虽说金陵有老宅,但那起子奴才横行霸道的,他们住在那里我可不放心。如今你管着家里大小事务,他们兄弟穿什么吃什么,你都仔细些。” 菁玉笑道:“母亲放心吧,我早就安排好了,四季衣裳料子都准备齐全了,只等两位表哥来了量了身就让针线上的人开工,咱府里还有个擅长做京菜的厨子,我准备给他们开个小厨房,读书费心劳神,可以让厨子多给他们做点补身的吃食。”说完伸手跟乳母要了黛玉抱在怀里,黛玉已渐渐地长开了,一双眼睛漆黑两点,灵动非常,小嘴巴忽然上扬,露出一个甜美可爱的笑容。 “妹妹会笑了呢!”菁玉惊喜地脱口而出,赶紧抱到贾敏跟前给她看,结果黛玉又不笑了,小嘴唇翕动两下,吐了个小泡泡。 贾敏莞尔一笑,低头去看信,信上写的却是贾珠和贾琏的亲事,贾珠今年十六岁,三年前就考中了秀才,贾政对其寄予厚望,定下的妻室是国子监祭酒李守中之女李纨,李家祖上也是金陵名宦,国子监祭酒虽无大权,却掌管着天下学府之最,贾政择了一门于儿子科举仕途有助力的亲家,贾敏对此也十分支持。 待看到贾母说起贾琏的亲事,贾敏不禁眉头一皱,贾母竟想给贾琏定下王子腾的女儿王熙凤。贾敏当年在京城时,也曾见过这个凤姑娘,模样自不必说,最是标致的美人胚子,言谈爽利,性子果断,毫不拖泥带水,只可惜却不识字,又和王夫人十分亲厚,不然和贾琏结亲倒也还不错。似王家这样的家世,若不读书明理,凤姐再有那个凌厉的性子,枉顾国法的事情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再者,大房已经式微,邢夫人在贾母跟前说不上话,将来凤姐过门,哪里会将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肯定跟王夫人更加亲近,这如何使得?俗话说妻贤夫祸少,贾琏娶了凤姐,谁知将来会落得什么境地,贾敏思前想后,对这门亲事着实不满意地很,只是不知贾琏对这门亲事有什么想法。 第129章 第三世 十三 捉虫 下午林海归家,先去看望贾敏,拆开贾赦贾政的书信,除了恭喜林家添丁进口之外,就是请他闲暇时分指点其子一二,傍晚在家中设宴款待两个侄子,由明玉作陪,贾敏坐月子不便出来,菁玉就留在母亲身边照顾黛玉。 饭后移步书房,林海考察二人功课,贾珠在林家来金陵之前就考中了秀才,又在国子监进学,学问自是不差,而贾琏由其外祖父亲自请的名师指导,虽比贾珠小两岁,文章却不弱于他,此番院试,贾琏榜上题名应是无碍。 林海夸赞了二人一番,见贾琏身体强壮,贾珠却体态稍弱,皱眉道:“历年秋闱春闱考试最是劳心费神,每年从考场上被抬出来的考生不计其数,我记得当年珠儿考中秀才之后就病了一场,秋闱比院试更甚,若不好好调理身子,如何熬过今次的秋闱?瞧着琏儿身子骨倒好些,珠儿也该多练练功夫才是,若为了读书把身子熬垮了,这如何使得?” 林海当年高中状元,贾赦贾政都恨不得把儿子送到林府来天天让林海指点教导,因此林海陪着贾敏回娘家做客,必定要把贾珠贾琏叫上作陪,那时候他就发觉贾政对贾珠的要求严苛太过,整天除了读书就是读书,不许丫鬟近身不近女色也还罢了,连拳脚骑射功夫也不让他学上一点。贾琏还好些,贾赦对他一概不管,外祖父给他选的先生因材施教劳逸结合,读书之外还不忘督促他磨炼筋骨。 三年前的院试,贾珠考完就生了一场病,在金陵老宅休养了一个月才恢复过来,院试已经如此,秋闱一连七天,他这个身体便是熬过了也会大病一场。 林海言语虽有责备之意,贾珠却感觉得到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关心,感激回道:“多谢姑父提点,侄儿铭感于心。”其实他也不是不想像贾琏那般能文武双全,奈何父母对他要求十分严格,时时刻刻都以读书为要,其他的事他不敢提也不能提,久而久之,也就只能息了这些念头了。 贾琏忙道:“早就听闻姑父学过拳脚功夫,在剿灭漕帮之时大显身手,侄儿听说了羡慕得不得了,若姑父有空,能得姑父指点一二,那侄儿就太荣幸了!” 明玉半开玩笑地道:“琏二哥好贪心呢,父亲既要指点你学问,还要指点你功夫,我看你是想把父亲身上的本事都掏了去吧。” “姑父乃是状元公,文采非凡自不必说,更难得还文武双全,能学到姑父一点子本事我就已经受益无穷了。”贾琏看着明玉微微一笑,“表弟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将来定能和姑父一般连中三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的可不就是你么。” 明玉自小得林海亲自教导学问,同时又学拳脚武功,父亲是他最崇敬之人,贾琏这一番话说得他心花怒放,郎朗笑道:“琏二哥都这么说了,我岂能不帮着你求求父亲,父亲,您要是没空教,那儿子就教琏二哥了。” 林海伸手一拍明玉,笑道:“你才跟我学了几年,也敢在人跟前卖弄,明儿你们切磋切磋,让我看看琏儿的底子。” 贾琏喜不自胜,忙道:“多谢姑父,多谢表弟。” 贾珠见了十分羡慕,也想跟林海学点强身健体的功夫,几番欲言又止,还未说出话来,林海已然对他说道:“珠儿也跟着我学点吧,横竖现在才二月,离秋闱还早着,现在把身子骨锻炼结实了,到时候才能专心应考。” 贾珠连忙行礼道谢:“多谢姑父。” 兄弟二人在林府住下,次日林海从衙门回来,贾琏和明玉在校场里当着他的面切磋武艺,贾琏胜在年龄大些,身子结实力气大,但明玉却身法矫捷,四两拨千斤,和贾琏交手对招,竟丝毫不落下风,最后两人以平手终结。 林海少年时得武林高手尹绍寒指点,学了内功和雪峰派的入门功夫,在高手如云的江湖中或许算不上什么,但却比一般的公子哥儿强了不知多少,贾琏这常年练过骑射功夫的人都没能打得过明玉,其实他也有放水,为了让明玉高兴,但如果明玉长大,那时候再切磋,他就真的不是明玉的对手了。 贾珠在一旁看得目眩神迷,平时只知道林姑父文采一流,没想到还有这等本事,明玉已经如此,何况其父?这次提前来金陵,真是不虚此行了! 林海平时公务缠身,教贾珠贾琏功夫的任务就落到了明玉身上,他小孩子心性,第一次教别人东西,也算是当了先生,十分雀跃,每天自己的功课完成,就在校场教贾珠和贾琏武功和调息内力之法,林海下班回家只需考校指点即可。 贾琏平时得闲,亦带上明玉去各处游玩,体验民俗人情,因甄家和贾家是老亲,便和贾珠商量了去拜见甄应嘉,贾珠之母王子朠和薛家当家老爷薛缙之妻王子肜是姐妹,亦去薛家登门拜访,见到了表弟薛蟠和表妹宝钗。 宝钗今年三岁,出落得粉雕玉琢十分可人,见到客人很是有礼貌。而薛蟠虽然才五岁,却性情奢侈,言语傲慢,才一年的时间就气走了好几个先生,薛缙夫妻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也不舍得严加管教,薛蟠就更加无法无天起来。 贾珠对宝钗赞赏有加,对薛蟠却嗤之以鼻,俗话说三岁看老,这个薛表弟若再这么下去,将来俨然只是一个横行霸道败坏家业的纨绔而已。但姨妈家的事情轮不到他这个外甥来说话,贾珠对姨父姨妈溺爱薛蟠有所不满,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这段时间菁玉也没闲着,暗中清查家中下人底细,果然找到几个可疑人物,有些进了府都改了名字,菁玉还清查到他们进府之前的姓名,以前做过什么,都详细记载,再汇报给林海。 林海将这些人的资料都给雁声看过,问可有她曾见过之人,雁声一一翻开,指着第三个曾用名“周晗”道:“这个人的名字有点熟,几年前我来甄府办事,见过一个叫周晔的。” 其实,林海听洗砚说他听甄家仆人嚼舌根的时候就猜到甄家也参与此事,几年前,甄家和赵弘若即若离,近些年却越走得近了,大约这些年甄应嘉被元康帝打压冷遇得有点过头,就想着支持赵弘好博一个从龙之功了么? 这件事林海没有瞒着贾敏,一五一十地都跟她说了,雁声觉得因自己的缘故害得贾敏早产,心中十分愧疚,见到贾敏先自行请罪。 贾敏心地善良,又知道了真相,对雁声亦存了怜悯之心,没有降罪于她,说道:“老爷已经跟我说了,要我配合作戏,以后就委屈你了。” 雁声感激地道:“能得老爷庇佑相助,雁声已经感激不尽,哪里当得起‘委屈’二字,待救出了妹妹,老爷和太太就是雁声的再生父母,雁声此生愿供老爷太太驱策,生死无悔,以报老爷太太的大恩大德。” “我们只是有共同的敌人,各取所需而已,你无须放在心上。”林海摆了摆手,“作戏就要作全套,今后你就在太太跟前伺候吧。”雁声会武功,有她保护贾敏,林海也能放心一些。 雁声明了林海的打算,立即道:“老爷放心,雁声一定保护好太太的安全。” 林海对雁声并不是完全信任,派人去京城打探过她的底细,调查到最后只有一个结果,她是孙家老太太的女儿去年从人牙子手里买进府里的丫鬟,上个月来金陵探亲,就将她送给了孙母。那孙家老太太的女儿是户部侍郎沈源之妻,沈源正是赵弘一派的人。 雁声来到孙家之前的信息都被赵弘做了假,无非是乡村贫女之类的身世,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雁声已经反水,雁声所言的妹妹名叫青琼,恰是义忠王妃院子里的丫鬟。 把雁声放到贾敏身边,一则做戏给赵弘看,二则也是监视她,如果她真的背叛赵弘,利用她收集赵弘的犯罪证据也是一条捷径。 因着早产的缘故,黛玉生得就比哥哥姐姐刚出生时弱了许多,林海对这个女儿十分有愧,便不自觉地多疼了几分,还对长子长女耳提面命,得照顾保护好妹妹。菁玉自不必说,原本就是黛玉粉丝,疼爱黛玉那是理所应当的,明玉以长兄自居,亦觉得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到了满月那天,林海给黛玉起了学名,从长兄长姐之名起了一个“慧”字,慧字虽俗,大俗即大雅,亦包含了父母对女儿的殷殷期望,贾敏对这个名字亦是满意,菁玉也很喜欢,没想到这么早林海就给黛玉起学名了。 这一次林海学过武功,身强体壮,贾敏现在也很是健康,只要父母健在,黛玉压根不需要去贾府做什么劳什子报恩还泪的事情,林家后宅又没有什么小妾通房,雁声不过是个幌子而已,生活环境简单幸福,黛玉从小不必经历邀宠争斗嫡庶暗战,她永远都是林家最受宠爱的小公主。 黛玉的满月宴后,林海以为幼女黛玉积福为由,将查出来的可疑之人都放了出去,再派人暗中盯梢,一定要找出一些有用的证据。 很快到了四月,贾琏院试之后,果然榜上有名,高中第三,金陵贾家的故交都来恭喜道贺,林海贾敏更是欢喜非常,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就派了人回京报喜。 贾琏考中之后,没有急着回京,他还记得离京之前,程先生就对他说过,江南人才济济,切勿骄纵自满,若有机会可在江南历练游学,比在京城埋头苦读要强上许多,横竖还要等到八月贾珠参加秋闱,届时与他一起回京便可。贾琏就准备顺长江东行,再沿着大运河去扬州无锡姑苏杭州一带游学,增加见闻阅历,于以后科举大有好处。 贾琏对林海贾敏说起此事,林海十分支持,说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游学不仅可以增长见闻体察民情,还能锻炼你的生存适应能力,将来为官,可不能当那纸上谈兵的书呆子。”当下修书一封,派人送回京城交给贾赦,好教他放心让儿子去江南游历。 贾敏一直想跟贾琏说王熙凤的事情,之前怕耽误他备考,就一直没提,如今贾琏考上秀才,贾敏就越发对凤姐不识字这一项上不满意,若贾琏不同意,她也好写信给贾母分析利弊,好给贾琏另择一门亲事。 在贾琏走之前,贾敏屏退左右,单独留下他,说道:“琏儿,老太太给你择亲,相中了王家的凤哥,此事你可知道?” 贾琏不觉红了脸,全无平时爽朗的神态,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瞒姑妈,此事侄儿知道。” 贾敏见状不由一怔,看贾琏如此反应,莫非他竟对凤姐满意得很? 第130章 第三世 十四 贾敏道:“琏儿,如今你长大了,对家中事情也应该了解一二,大哥诸事不管,你的婚事大约还得老太太来做主。凤哥儿模样标致性子爽利,论门第跟你也相配,却没读过书,你现在有了秀才的功名,何不寻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跟你也能聊得来一些。” 贾琏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侄儿自小就知道姑妈疼我,您不中意凤姑娘,也是为了侄儿好,但侄儿跟您说句心里话,凤姑娘常来我们家,我跟她自小就认识,后来虽然接触的少,但对她的脾性亦有所了解。凤姑娘没读过书,却极有才干,老太太很喜欢凤姑娘,侄儿也中意她,不识字不打紧,以后侄儿教她读书识字明理便是。” “可凤哥儿跟二嫂子是姑侄,将来嫁进了门,她可不见得会孝顺大哥和大嫂,你也清楚如今荣禧堂里住着的是谁,那可是她的嫡亲姑姑。”贾敏知道王熙凤的好处,她也不因为跟王夫人不和就连带看王熙凤不顺眼,就是觉得凤姐和贾琏实非良配,再加上娘家那个情况,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凤姐将来还不是唯王夫人马首是瞻。 贾琏这些年渐渐长大,也感觉到大房二房之间的暗流汹涌,贾家的爵位还没到头呢,将来他还是要袭爵的,可老太太疼宝玉的那个劲儿,别说自己的梯己都是宝玉的,若老太太能做主,只怕这爵位也是宝玉的了。老太太给贾琏相中王家姑娘,这里面肯定也有王夫人从旁撺掇,贾琏原本就对凤姐儿有几分喜欢,还存了一分将计就计的心思,王夫人想让贾琏娶了凤姐将来好牵制大房,但如果凤姐没有如她所愿呢,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凤姐的好处他清楚,短处他也明白,将来只要他教凤姐读书明理,他主外凤姐主内,他有信心夫妻二人能把家业撑起来,亲姑姑又如何,只要凤姐心里明白,哪里有帮着亲姑姑把自己家给败坏了的道理,遂说道:“正因如此,侄儿对这门亲事就更没有反对的意见了。” 贾敏更觉意外,利弊好坏该说的都说了,贾琏却依旧没有改变主意,却不像色令智昏,反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难道他还有别的打算?贾敏转念一想,既然贾琏中意王熙凤,又有信心教导管束住她,只要凤姐不做违法乱纪的事,处处为贾琏着想而不是偏帮着自己的姑姑王夫人,贾敏就没有反对的理由了,况且凤姐其人的确才干非凡,小小年纪就是个脂粉堆里的英豪,若能明理知事就再好不过了。 次日贾敏打点行装,送贾琏上船东行,贾琏只带了一个小厮轻装上阵,登船顺流而下,第一站前往扬州。 同时,林海派出去追捕胡婆子的人回了消息,他们在滁州找到了胡婆子的尸体,但等他们发现时,胡婆子已经死了两天有余了。 杀人灭口,线索就断了,林海明明知道幕后黑手是谁,却偏找不到证据,苦恼烦心不已,此时雁声也给他带来了新的消息,有人联系了她,交给她一包慢性□□,让她暗中给林海下毒,同时让她在林家找回林海这些年来收集的证据付之一炬。 其实元康帝罢了庄子瑜的官也是掩人耳目,实则是为了让他来金陵好协助林海,可惜这些年林海和庄子瑜只找到能证明赵弘有贪污江南赋税和赈灾银之罪的证据,其他的诸如和甄家把持盐税和最重要的谋反证据仍未找到,这些东西送到皇帝跟前,也判不了多严重的罪名,要将他彻底拉下来马来,就要找到最致命一击的证据。 赵弘有谋反之心,元康帝岂有不知,但他不想落个残忍诛杀侄儿的骂名,要收拾他,也要名正言顺拿出有力的证据来让他再也翻不了身。 林海决定将计就计,让雁声传递出她已经给林海下药成功的消息,同时派人暗中盯着传递消息之人,顺藤摸瓜找到上家。雁声和其他安插到林家的暗桩不同,她是由赵弘直接指挥控制的,跟她传递消息之人,必定和赵弘有直接的联系,残害朝廷命官,这一条也是重罪。 现在天气渐渐热起来了,黛玉已满了百天,五官渐渐长开,婴儿肌肤娇嫩吹弹可破,一双明亮的眼睛熠熠生辉,玲珑小巧的鼻子还有些软,旁人逗弄她就爱笑,眉眼弯弯越发显得灵动可爱,菁玉看到这样的笑容心都快萌化了,其实原著小说里黛玉也是很爱笑的,谁说黛玉只会伤春悲秋只爱哭,其实她笑的时候比哭的时候要多的多啊! 明玉俯身看着摇篮里的小妹妹,笑道:“父亲说的果然没错,二妹比刚生下来的时候漂亮多了,真不知道小孩子是怎么长的,好像一天一个样儿。” 菁玉莞尔道:“咱们也是从这么小一点长大的,要是一生下来就大了,那不就成哪吒了。” “还好咱们不是哪吒,戏文里说殷夫人怀哪吒怀了三年,要是母亲三年都挺着大肚子,还不知怎么辛苦呢。”明玉仰头望向在一旁给黛玉做小衣裳的贾敏,关切而认真地道:“母亲以后可别生了吧。”贾敏生黛玉时疼成那样,明玉当时着实给吓坏了。 菁玉听明玉说这话不禁觉得很是意外,在这个讲究多子多福兄弟姐妹多了家族繁荣昌盛的世道,明玉竟然知道心疼母亲生孩子吃苦受罪,林海贾敏还是很会教孩子的,只不过原著小说里林如海还有一个儿子的,原著里没明着写是贾敏所生还是其他妾室所生,这一回林如海没有纳妾,不知这一项剧情落在贾敏身上,还是被蝴蝶掉了呢? 贾敏慈爱地笑道:“我倒是还想再生个儿子,你好有个兄弟帮衬,不然这一大家子家业,将来一个人也太辛苦了些。” 家业是儿子的,女儿一副嫁妆就打发了,菁玉暗自腹诽,把女儿赶出原生家庭果然由来已久,女儿再得宠,家业也跟女儿没半铜钱关系,除非是独生女,可父母双亡的独生女如何守得住家业?有虎视眈眈的亲戚,有狼心狗肺的长辈,刘岚如此,原著中的黛玉也如此,相比之下,得一副嫁妆风光出嫁竟然还算是好的了。 今年二月十一,应天知府林海在孙同知之母的寿宴之上非礼其家婢女,遂带回家中,其身怀六甲的妻子贾氏当晚早产,于次日清晨诞下一女,这两件事发生地如此微妙,在金陵夫人圈里迅速传开。自林家来到金陵,谁人不羡慕贾敏夫妻恩爱子女双全,亦不乏有不少人嫉妒,发生了这件事,旁人对她既同情又有几分看笑话的意味。 没想到林二姑娘满月宴时她们见到贾敏,她仍是一如以往,竟看不出半分拈酸不悦之意,对在跟前伺候的雁声态度不冷不热,亦不十分苛待,旁人有心宽慰也无从开口,只感叹了一番,贾敏还是有身份,又给林家生了一子两女,论出身论子嗣,岂是一个婢妾能比的? 此事传到甄府,甄应嘉端着茶杯打着哈欠,“以为林如海有多刀枪不入,原来也不过尔尔。” 时光匆匆,转眼到了七月底,菁玉的试验田迎来了这几年来的第一次小成功,产量比上一年增加了两倍,菁玉准备把这些稻谷留着做种子,明年开春了在庄子上找家佃户实验种植,如果产量能保持这个水平,就可以在江南一带推广了。 在贾珠乡试之前,贾琏回到金陵,数月不见,曾经身上那股风流潇洒的浊世佳公子气质消褪了不少,肤色变黑了,眼神中的意气风发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内敛沉稳的坚毅之色,身子也比以往看着更强壮了一些,还给林海贾敏表弟表妹和贾珠都带了礼物,或书籍或小玩意或土仪,件件精致,可见都是用心挑选过的。 贾敏见贾琏变化如此之大,既心疼又欣慰,倒是贾珠见了不禁十分羡慕,但这次秋闱之后,他就得北上回京,父母哪里允许他出门远行。 秋闱考试一共三场,每场三天,需得考试前一天入场,八月十七考完方能出来,因此秋闱考的不仅是考生的学问,还有考生的身体素质,贾珠在金陵待了将近半年,身体素质有所提高,饶是如此,十天考试下来,刚一出考场,脚步虚浮的贾珠就差点晕了过去。 回到林府卧床休息了三天,贾珠才缓过神来,心中对林海更加感激,如果没有这几个月林海督促他练习拳脚功夫,恐怕第三天他就得被抬出来,连秋闱都熬不过去,遑论次年的春闱? 几天后放榜,贾珠榜上题名,考了第二十八名,林府上下喜气洋洋,庆贺贾珠考上举人,到了九月初,贾珠和贾琏才整理行装返回京城。 不久之后,京城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义忠亲王结党营私,贪墨赈灾款和江南财赋,插手侵吞盐税,暗中勾结东北金国走私军械,种种证据被送到了太和殿,元康帝在早朝上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宣布了赵弘的罪证,在如山的铁证面前,赵弘一党彻底一败涂地。 九月初,元康帝下旨缉拿赵弘,查抄了义忠王府,将赵弘削爵查办,圈禁于昌平,其余涉案大臣交由大理寺统一审理。 随着赵弘的定罪,元康帝排除异己的大清洗终于宣告成功。 十月中旬,元康帝一旨调令下达金陵,升林海为两淮巡盐御史,同时加封为兰台寺大夫,即日起去往扬州上任。 第131章 第三世 十五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定义忠亲王罪行最重要的证据竟是府里一个不起眼的小丫鬟揭发出来的,她找到了一张地图,藏着赵弘从金国购买的军械,还有伪造的圣旨和龙袍。八月初庄子瑜带着雁声的信物秘密返京,联系到了义忠王府里的青琼,青琼把地图交给他,转手送到元康帝手里,元康迪布下天罗地网,在藏匿军械的地方抓了赵弘一个正着,终于判了他一个谋逆大罪。 庄子瑜官复原职,在林家去往扬州之时,雁声独自一人北上京城,与青琼会和,之后悄然不知所踪。 甄应嘉却是十分狡猾,早先得了风声,把和赵弘来往的痕迹抹了个一干二净,又还了亏欠国库的三十万两银子,元康帝查无实据,得了银子,只斥责了甄应嘉一番,暂时放过了他。 菁玉听闻此事,想起原著中甄家还是风光了一段时间的,距离落败还有十多年,想来经此一事,甄应嘉很是安分守己了好些年,后来又渐渐开始放肆起来。 盐务乃国家经济重中之重,两淮巡盐御史非当今心腹不能胜任,照例是一年一任,更是要职肥缺,大小盐商进贡的三节两寿冰炭敬之类的明路银子也是一笔不菲的进账,甄应嘉曾在元康元年担任此职,那一年虽然爆发了席卷中原江南的起义,但他在这个位置上仍进账了海量的银子。林海此去扬州连升两级,金陵府大小官员有不少人都十分羡慕于他。 林海在家会见前来贺喜的故交同僚,贾敏则打理家中行李事物,为搬家做准备。来林家贺喜之人除了林海的上下级同僚之外,薛缙亦登门送礼贺喜。 贾敏听说后不觉有些诧异,林家和薛家素无往来,仅有的一点点关系是薛家当家主母和贾敏娘家二嫂是姊妹,薛林两家这拐了九曲十八弯的关系根本称不上亲戚,而且薛家自视甚高,和甄应嘉关系密切,贾敏亦知道一点甄应嘉和义忠亲王的瓜葛,想必薛家也是义忠亲王那边的人,平时甄应嘉对林海就暗中使了不少手段,因此贾敏对薛家的态度也是很冷淡的,没想到薛缙现在竟然登门道贺,唯一的原因大概是林海此去扬州连升两级,主管盐务,薛家也有食盐方面的生意,是想先过来打点一番,生怕将来林海以职务之便给他们薛家的生意使绊子么? 不管是怕林海为难薛家还是想让林海多照拂一下薛家的盐商生意,薛缙此种行径都让贾敏所不齿,果然商人重利趋炎附势,还好很快就要走了,这等势利之人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 自从今年上元节遇到香菱之后,菁玉一直把她留在了自己身边,期间她纠结过很久,到底要不要去找甄士隐夫妻,甄家现在的家庭情况,对香菱的成长不算有利,但每每看到林海贾敏对明玉菁玉黛玉疼爱有加的场景,香菱总会偷偷地抹眼泪。菁玉终于下定决心,还是去找甄士隐夫妇吧,林家的生活再好,终究不是香菱自己的家。 如今甄士隐夫妻在大如州,菁玉虽然知道,却怎能直接说出来,便想了其他的法子,从香菱的口音入手,她已经在金陵待了一年,说话口音也带了点金陵话的味道,但还是能听出一点姑苏口音的影子,便对林海道:“父亲,我听着香菱说话带了点姑苏口音,很有可能是姑苏人呢,不如派人去姑苏打听打听,谁家丢了孩子,眉心有一颗胭脂痣,这个特点很明显的,应该能打听得到。” 林海便命人去姑苏打探此事,贾琏考中秀才离开金陵三个月后,去姑苏的人才回来回禀情况,菁玉在屏风后听得清楚,此人所言果然和原著之中所写一模一样,只有甄士隐家有一个眉心一点胭脂痣的姑娘英莲,去年上元夜走失被拐子偷走。 甄家在姑苏阊门称得上望族,这事在阊门也算得上大事了,而葫芦庙失火更是去年的大新闻,整个姑苏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不过那场大火几乎将整条街都焚毁了,幸存下来的百姓都去了别处安身,其他百姓和甄家不熟,亦不知他们的行踪,只依稀听人说他们夫妻去了庄子安神度日,只是那处庄子早已卖给了别人,佃户也换了许多人,林家仆人来此打听,除了庄子的主人在买地时和甄士隐接触过,其他人都不知甄士隐是谁,而新主人也不知甄士隐卖了庄子之后去了哪里。 线索就此断了,林海想了想道:“再去打听打听,甄家可有什么亲戚朋友。”安慰菁玉让她别失望,已有了英莲身世的线索,以后再派人寻访甄士隐夫妻便是,只要他们还活着,总能找到他们让英莲一家团聚。 菁玉不喜欢香菱原本的名字,甄英莲谐音“真应怜”,若是原著那样的命运轨迹,当真是可怜可悲可气可叹,但现在英莲的人生发生了变化,将来不必遇到薛蟠冯渊,自然也不会被夏金桂折磨而死,为何应怜?何必应怜? 及至十月,林海和新任应天知府交接完毕,举家登船顺长江东行,四天后抵达扬州。搬进官邸之后,林海去了衙门办理交接和账目清查等事,贾敏在家安排安顿事宜。 贾敏先没想着在扬州买房置地,先把家中下人清理调查了一遍,经过上次的事情,她对家中仆人是慎重又慎重,虽说义忠亲王落马了,但林海的政敌还有不少,尤其如今当了巡盐御史,这个位子表面风光内里却如履薄冰,盐商和其他官员既要讨好他又等着揪他的错处,外面的事情她帮不上忙,就打理好家宅让林海无后顾之忧。 闲暇时分,贾敏不禁想起五年前在娘家的时候,菁玉曾经对她说过自己做的一个梦,梦里仙人言说林海会当巡盐御史,她还会再得子女,今年黛玉出生,林海来扬州赴任,竟然都一一应验,莫非菁玉竟有仙缘?后来贾敏再问菁玉还有没有梦到仙女之时,菁玉却是一脸茫然,贾敏自嘲地笑了一声,彼时菁玉只有三岁,现在估计都把这事给忘了吧,仙人托梦指点可遇而不可求,自己还是太贪心了啊。 明玉已满八岁,自择了外院居住,菁玉选了一处阳光最好的院子,把朝向最好的房间留出来给黛玉,她们姐妹将来是要住在一起的,她那么心疼妹妹,就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她。 可能因为林海和贾敏的身体状况都比较好,黛玉虽然早产,身体底子却还不错,到现在有八个多月了,只生过两次病,一次有点着凉,菁玉用小儿推拿的手法就给她治好了。还有一次黛玉拉肚子,大夫开了药方之后菁玉看了一遍,去掉了几味药性较猛的药材又添加了几味药性温和药效更好之药,那大夫看罢连连惊叹,还以为林大姑娘有一位极高明的先生,在得知她只是自学医书之后,更加惊奇赞赏,自学已有如此功底,若有名师指导,当成一代名医,只不过林家这等身份,林家大姑娘自是不必去当女医了。 贾敏见了十分吃惊,原以为菁玉看医书不过是一时兴起,没想到她竟然还真自学了几分本事,不由恍惚了一瞬,想起了一位故人,如果葭雪还活着,她应该会很乐意教菁玉学医的吧。 在扬州安顿下来不到一个月,贾敏找到了一位精通顾绣的绣娘,请进府里教菁玉刺绣,菁玉本有苏绣的底子,更有命轮加持,展现了不俗的刺绣功底,那绣娘一见之下异常欢喜,且见菁玉不是一时兴起随便玩玩,就答应了教菁玉学习顾绣,在林府住了下来。 菁玉在扬州的日子和在金陵并无多大差别,无非是带着黛玉跟着贾敏去各家游玩交际,除了扬州地界上大小官员的夫人太太,也有一些盐商的太太们请客游玩听戏,菁玉在这种场合认识了不少官家小姐富家千金,十个却有八个都裹了小脚,尤其是各大盐商家的姑娘们,无论嫡庶一律都是三寸金莲,走路颤颤巍巍弱柳扶风,有几个七八岁的姑娘还得奶妈抱着。 那些姑娘们初见菁玉之时,除了惊讶她有一副遗传了父母的好相貌,最震惊的莫过于她那一双天足。 缠足在金陵扬州姑苏杭州一带早已风行多年,很多女孩子从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缠上了裹脚布,到了菁玉这个年纪大都已经成型,但她居然没有缠足,一双大脚走路飞快,半点没有娉娉婷婷弱柳扶风的姿态,菁玉在这些姑娘们的眼睛里看到了惊讶、嘲笑、鄙夷和羡慕等复杂各异的神情。 若非她父亲林海在扬州官位颇高,她早就被人排挤了吧。 虽然明着没有笑话她,但姑娘们谈论琴棋书画针黹女红,许多人都有意无意地冷着菁玉,估计背地里也没少笑话过她,却有两个姑娘待菁玉很是亲和,言谈之间很少涉及其他人常说的话题,一个是江苏巡抚崔纬的小女儿崔容,另外一个是扬州知府李迅的次女李若,两人同庚,今年十岁,崔容看到菁玉之时,静若古井的双眸里泛起圈圈涟漪,冲她幽幽寞然一笑,轻声说道:“林姑娘可真好啊。” 崔容坐在凉亭石凳之上,裙摆下微露一点金莲,向后一缩,遮了个严严实实。 那些小小巧巧的绣鞋,绣上了栩栩如生的花儿蝴蝶,走路之时,连蝴蝶都仿佛要飞起来似的,可这些落在眼睛里,却无端端令人眼睛痛得快要哭出来。 菁玉小时候是见过村里的小脚老太太的,那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论辈分她得唤老人一声太奶奶,很多年后,她已经记不清老人的长相,却唯独对那双扭曲的小脚刻骨铭心,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忘记呢,那曾是她小时候见过的最可怕的东西。 前两世菁玉生活在平民阶层,女人都是要下地干活的,裹了小脚还怎么干活做事,自是不必裹脚,这一世她出生在统治阶层,在金陵扬州见到了多少小脚姑娘,哪怕裹脚的过程有多么惨烈痛苦,自己双脚折断得有多么扭曲可怖,她们小小的脑袋瓜子里被灌输的却是裹脚是为了她们好,小脚是女德出众的代表这种思想,这样,她们就会觉得裹脚过程中承受的痛苦和留下的畸形都是应该而必须的。 和这些姑娘熟悉了,菁玉零七碎八地听到一些八卦,据说李若六岁时开始裹脚,她当时还不乐意,白天李太太按住她裹了脚,到了晚上她就自己拆了,后来李迅大怒,动用了家法,打得李若几乎去了半条命,身子痊愈之后,这脚,终究还是裹起来了。 那个时候菁玉才明白过来,为何崔容和李若待她与旁人不同,她们内心深处,大约还是存着一点无望的坚持吧。 第132章 第三世 十六 快到年底的时候,贾家和卫家的年礼都送到了扬州,早在去年得知贾敏怀孕之时,林潆在年礼里就送了个木制的婴儿手推车,做得十分精致灵活,横板放下可躺,推起来可背靠。今年卫家的年礼里还有一个三轮小车,和菁玉见过的儿童玩具别无二致,只不过要等到黛玉两三岁的时候才能玩了。 贾敏看了那个小车不由乐了,笑道:“慧姐儿才多大,妹妹就给她做了这些玩意,竟不知她哪来这些稀奇古怪的心思,做出来的小东西还挺有意思。” 林海笑道:“她自小就喜欢摆弄这些玩意,我书房里的书,诗词歌赋四书五经一概不看,那套《天工开物》却几乎快被她翻烂了。可巧妹夫也喜欢这些,他们在一起能做出什么东西来,还真不好说。” 随着贾家的年礼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封报丧的信,贾敏拆开看后脸色就白了几分,眼圈儿一红道:“表弟和表弟妹都没了。” 林海接过信一看大吃了一惊,保龄侯世子史鼏一直在军中历练,今年随军去甘肃平乱,竟战死沙场,噩耗传到保龄侯府,史鼏之妻受了打击一病不起,已于今年十月底撒手人寰,只留下一个不到半岁的女儿,乳名湘云,现由史鼐夫妻接到身边抚养照顾。 “史表弟英年早逝,着实可惜,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林海搂住妻子的肩膀,沉沉地叹了口气。 史鼏比贾敏小五岁,今年还不到三十,未至而立之年却英年早逝,留下孤女一人在世,贾敏看着在床上爬玩的黛玉,只比湘云大了几个月,世事无常,这种事若发生在自己家,三个子女该怎么办,她越想越心慌,胸口不禁一痛,忽然间天旋地转,靠在林海怀里再无知觉。 不知昏迷了多久,贾敏悠悠转醒,已经入夜了,看到的是烛光下林海熟悉的脸庞,关切的眼神中洋溢着高兴之色,握紧贾敏的手道:“可算是醒了,大夫说你已经有了快两个月的身孕,怎地自己有了身子都不知道?” 之前接到丧报,贾敏心情沉重,此刻听到自己有孕,心头阴郁登时一扫而空,说道:“这个月不曾换洗,我只道是换了地方水土的缘故,谁承想竟是有了。”当年她为了子嗣之事苦恼忧心,原本有了明玉菁玉和黛玉已经知足,没想到今年三十多岁还能再度怀孕,只盼着是个儿子便好,将来和明玉一起撑起林家家业,菁玉和黛玉姐妹俩也有兄弟扶持。 林海欢喜之余想起大夫的话,心疼地道:“不过大夫说了,你上次生产的时候伤了元气,到现在还没补回来,这一胎千万马虎不得,少费心劳神,以静养为主,这些日子你就在家里好好休息,等过上几个月天气暖和了再出门走动。” 贾敏微笑点头:“我省的,一定好好保养,平安生下这个孩子。”她怀着黛玉的时候就是菁玉管家理事,将家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很是放心,只一心安胎便是。 年后,林海派人去打听甄家情况的仆人回来了,跟着一起来的还有个头发花白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在书房外等候,那仆人说此妇人正是甄士隐之妻封氏,早先卖了庄子去了大如州娘家,去年甄士隐跟一个跛足道人走了,从此不知所踪,托了多少人都寻不到他的踪迹,只找到甄太太封氏,说起香菱的样貌年龄,丝毫不差,就将她带来扬州了。 林海听罢,派人领封氏去见贾敏,另派一人去通知菁玉,让她带着香菱去贾敏的院子,看看来人是不是香菱的生母。 封氏忐忑不安地跟着人走进贾敏的房间,目光首先落到一个五六岁的女孩脸上,眉心一点胭脂痣,相貌和两年前依然相似,赫然便是自己丢失了两年的女儿,忍不住疾步上前一把搂住那女孩,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我苦命的儿啊!” 香菱被拐卖的时候还不满四岁,过了两年,记忆有点模糊不清,更何况这两年来甄家遭逢接二连三的打击变故,封氏心力交瘁憔悴不堪,头发都白了大半,才四十多岁,看起来却像有六十,香菱哪里认她,吓得小脸通红,用力挣扎脱封氏的怀抱,躲在了菁玉背后。 封氏心头一酸,两年不见,曾经亲密无间的女儿待她竟这样生分,落入拐子手里还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若没有林家搭救,现在女儿还不知在哪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连忙对贾敏下跪行礼,流泪感激道:“我原以为这辈子都寻不着女儿了,还好上天可怜,让英莲遇到了林老爷,多谢太太收留照拂英莲,我们母女能重逢,都是托了林老爷和林太太的福,大恩大德,真是无以为报了。” 贾敏拿帕子拭了眼泪,说道:“快起来,坐吧。去年老爷抓到了一伙拐子,解救了许多孩子,那时候英莲说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家在何处,菁玉就把她留下了,打听了好些日子才打探到你们的住处,这些年你们都受苦了。” “多谢太太垂怜,世事无常,天灾人祸,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过去两年的事情哪一件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封氏已经承受得住了,如今心中唯一牵挂只有女儿,“好在英莲现在找着了,老天保佑终让我们母女重逢。”却见英莲仍旧躲在菁玉身后不肯出来,可见她平时就和菁玉十分亲近,在林家一年过得十分安稳,封氏心里既欣慰又难过。 贾敏见封氏一直看着英莲泫然欲泣,叹道:“一别两年,也难怪孩子生分,不过几天就熟了,毕竟是你的骨血,母女情分是断不了的。大如州离扬州山高路远的,你且先在府里住下,和英莲多相处几天。之后看你们是想回大如州还是在扬州落脚,有什么需要只管说。” 封氏心里感激不已,含泪道:“多谢太太,其实我能见到英莲已是别无所求,哪敢奢望其他,是我的英莲命好,遇到了林老爷和太太,才少受了这么多苦,还这么帮着我们。” 这一年来,贾敏对英莲亦很是怜惜喜欢,含笑道:“英莲这孩子很好,家里人都很喜欢她,如今你们母女重逢,都是苦尽甘来了。之前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香菱,如今既找回了母亲,就改回原来的名字吧。” 菁玉不喜欢英莲这个名字,不过转念一想,名字不过就是个代号,既然香菱的命运已然发生了转折,不管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了,遂命丫鬟给封氏安排住处,封氏一心扑在女儿身上,英莲天生有一股呆气,刚才被封氏突然抱住给吓到了,之后封氏待她亲密和蔼,小孩子心性就是谁待她好她也待谁亲,不过几天就跟封氏亲昵起来。 大如州距离扬州太远,封氏在娘家的日子也不好过,父母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要不是卖针线还能赚点钱,早不知怎么打发了她,如今有林家庇佑,在扬州安身立命也是一条出路,总比回大如州的好,她年岁渐渐大了,将来英莲长大,万一封肃要将英莲怎么处置,她哪里护得住女儿,两相权衡,还是留在扬州的好。 贾敏给了封氏五十两银子,菁玉亦给了二十两银子,明玉这一年来待英莲亦如妹妹一般,听说此事高兴不已,把自己往年得的压岁钱银锞子整理出来,也拿了二十两给封氏,让她好生照顾英莲。 封氏在扬州租了一处房舍,带了英莲和旧年的两个丫鬟居住,仍以寄卖针线活和制作绒花首饰度日,菁玉知道后皱眉道:“这怎么能行,甄太太年岁大了眼神不济,针线活还能做几年,这可不是个长久的法子。”忽然想起自家在扬州有一家专卖首饰的铺子,以金银玉石首饰为主,也有绒花绢花一类的首饰,她灵机一动,想出来一个赚钱的门路。 京城流行绢花,已传到扬州,不过京城的绢花都以花朵摆件为主,着重逼真好看,用在首饰上也有,却没什么新意。菁玉记得绢花细工花簪在日本很受欢迎,样式精美,也比现在时兴的绢花容易做,她觉得可以让封氏试着做花簪,比做针线要省力气许多,而且市场也大,扬州本来就是苏绣顾绣的天下,市场饱和,她们的做出来也很难卖到什么好价钱。 虽然命轮里没有制作花簪的教程,但菁玉跟着贾敏学习了许多年的书画,画点花簪花样子还是很容易的,扬州也有制作绢花的匠人,只需找到绢花匠人和制作首饰的匠人,把图纸给他们研究,等做出样品再教给别人。如果花簪销路好,自家丫鬟也能做着卖点钱,还是个赚外快的法子,何乐而不为? 贾敏要安胎,管家大事都落在了菁玉的肩上,她又开始忙碌起来,既要管家,还要想着怎么帮封氏赚钱,另一方面还记着自己研究杂交水稻的大事,开了春就命人把种子交给庄子上一家勤快本分的佃户,特地说了需得他们用心照料,若干得好,今年的租子就不必交了。 那家佃户受宠若惊,交了租子之后只能勉强果腹,如今有这样的好事,为了那一年免租的好处,哪敢不用心种植照料。 这些事情安排妥当,不日便是二月十二花朝节。 一大早菁玉就亲自给黛玉穿衣裳,她早先挤出时间给黛玉做了两身衣裳,昨天晚上才完工,黛玉才刚刚摇摇晃晃地学会走路,菁玉怕她踩着裙摆摔跤就没给她做裙子,大红色绣白梅丝缎小袄,水绿色桑波暗花缎万字福小裤,软软的头发梳得整齐,红绿撞色是经典配色,越发衬得黛玉灵动可爱,活脱脱一个从画上走出来的小嫩团子,菁玉爱不释手,抱起黛玉吧唧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一口,“我的妹啊,姐姐要被你萌化了!” 黛玉咯咯一笑,也在菁玉脸上亲了一下,唤了一声:“姐姐。”黛玉说话也比明玉早一些,才满周岁,爹爹妈妈哥哥姐姐都叫得很顺了,偶尔听菁玉背诗,还能跟着念几句简单的诗句,菁玉听了直咂舌,知道黛玉是大才女,可这也太才了吧,不到一岁就能背诗了! 果不其然,抓周的时候,黛玉也径直越过了脂粉钗环,直奔笔墨书本,踩着案上的红毡走得摇摇晃晃,抓到一支小毛笔,走到一本诗经跟前,小腿一软干脆坐下了,左手拿诗经,右手握着毛笔在书上画了几下,有模有样地写起字来。众人见了都觉爱煞,纷纷夸赞林二姑娘真不愧是状元公的女儿,将来必成一代才女。 林海莞尔一笑,抱着黛玉谦逊了一番,才让奶妈把她抱进去找贾敏。 忽听外面有人通传,京里有客人登门给林二姑娘贺喜送礼来了。 第133章 第三世 十七 林海命人将客人请入大厅,两个客人并肩而入,一个是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身姿挺拔俊逸潇洒,另外一个却是将近四十的中年男子,颌下一缕胡须,气度不俗,两人谈笑着入内,含笑向林海问好。 这二人不是别个,正是林海的妹夫卫桭和林家世交苏家的苏樾,苏樾和林海自小就认识,出仕也比他早几年,如今已回京任职,没想到他竟和卫桭一起来了扬州。 “如海,好久不见,我来给小侄女送寿礼来了。”苏樾微微一笑,“两个小侄女可真会挑日子,一个生在中秋节,一个生在花朝节,这可是极为难得的巧事啊。” 林海笑道:“当初京城一别,也有八年了,恒之兄如今在京城任职,不想你竟然来了扬州,还有妹夫,怎地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为你们接风洗尘。”恒之正是苏樾的表字。 苏樾道:“你忙于公务,我此次只是路过扬州,原想来看看你,不必大费周章。” 卫桭含笑道:“我和内子只是路过扬州,到了就来探望兄长,没想到赶巧了,正好是小侄女的周岁生辰,都是自家人,不必大张旗鼓地张罗,何况大嫂还有身孕,若累着她就不好了。” “妹妹也来了?那兰哥儿呢,是留在京里还是也带过来了?”林海已有六年没见到林潆了,亦十分想念妹妹。 卫桭道:“兰哥儿才四岁,离不开母亲,这次出门我就把他带上了,现在他们母子应该已经到内院了。” “六年没见了,晚上咱们一家子好好聚聚。”此时宴会开席,林海请两人入席就坐,后向苏樾问道:“恒之兄在京为官,难得南下,此次可是回故乡?” 苏樾低声叹道:“不瞒如海,我这次南下是送小女去姑苏蟠香寺带发修行。”既是携带家眷,此刻应已送至内院由贾敏招待了。 林苏两家是世交,林海成亲之时苏哲在外地,还特地遣了苏樾亲自登门贺喜观礼,苏樾之女出生之时,林海一家尚在淮安,只知苏樾之女单名一个妙字,两家时有书信来往,从信中得知苏妙自小体弱多病,从会吃饭时就吃药,却从不见好,请医问药求仙拜佛,有得道高人说苏妙遁入空门或可得平安,苏樾夫妻哪里肯将女儿送去吃苦,买了许多替身,却都不管用,如今苏妙七岁,看来真是没法子了,苏樾才将女儿送去带发修行。 “姐儿才多大,你竟舍得让她去吃苦?”林海大吃了一惊,只觉得苏樾狠心太过,姑苏虽然是苏家祖籍,但他们夫妻都远在帝京,把七岁的苏妙留在古庙,那孩子身子原本就弱,庙里青灯古佛日子清苦,如何受得住?和尚道士的话,林海一概都不信的。 苏樾苦笑道:“我年已四十,就这么一个女儿,哪里舍得让她出家吃苦,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了,蟠香寺的住持是得道高人,精演先天神数,当年内子带小女去蟠香寺拜佛,住持说小女与佛门有缘,若入佛门,可得一世平安。若有旁的法子,我何曾想将小女送去。今日登门,一则恭喜侄女生辰,二则有事求你。” 林海略一沉吟,便知苏樾所求何事,帝京离姑苏千里之遥,留苏妙一人在姑苏,如何放心得下,扬州离姑苏比较近,这是想求他照拂苏妙一二了,当下道:“你放心吧,我在扬州,定会留心照看侄女,孩子唤我一声世叔,我自会护她周全。” 苏樾大为感动,起身行礼道:“多谢如海。” 林海道:“咱们两家是世交,何必如此客气。” 男宾在外院开席,内院女眷亦谈笑聊天,乳母将黛玉抱进来,黛玉见到向贾敏伸手要抱抱,用软糯的童音唤道:“妈妈,抱抱。” 贾敏怀孕将满三月,然而大夫有言说她身体亏虚还未补回来,要满四个月才算是胎象稳固,她虽然也想抱抱黛玉,却担心她小孩子没个轻重撞到了肚子,于是菁玉上前接过黛玉,笑道:“妈妈肚子里有小弟弟呢,等弟弟出来再跟妈妈玩,慧儿乖,姐姐抱你好不好。” 黛玉自出生之后,菁玉照顾她比乳母还要用心仔细,和黛玉感情十分要好,黛玉被姐姐抱在怀里,也没闹腾,而是看着贾敏尚未显怀的肚子,似懂非懂地说道:“弟弟什么时候出来玩啊?” 旁人笑道:“二姑娘这是想当姐姐了呢。” 贾敏也乐了,向黛玉伸手,黛玉抓住她的一根手指不放,贾敏笑道:“黛玉想当姐姐了吗?” “姐姐。”黛玉有点懵懂地看向菁玉,她还小,不懂兄弟姐妹的区别,以为贾敏说姐姐就是指菁玉了。 此时丫鬟进来道:“太太,姑太太和苏太太来了。” “潆姐儿回来了!快,快请进来。”贾敏喜不自胜,亲自出门迎接,刚走到院子里,院门就进来了两个气质不俗衣着鲜亮的女子,一个年龄略大些,身边的嬷嬷抱着一个七岁的女孩,那女孩瓜子脸,柳眉淡淡,杏眼含露,年龄虽小,却是个绝色的美人胚子,只是脸色略有点发青,身形也消瘦,南方已经入春了,她却裹着大毛的斗篷,似是十分怕冷。贾敏在京城见过,正是苏樾的夫人沈氏和女儿苏妙。 另外一个女子不过二十出头,和林海有些仿佛,既有江南女子的婉约,也有北方佳丽的健气,神采飞扬,笑容满面,正是六年不见的林潆,林潆身边携了一个四岁的小男孩,那男孩脸庞和林潆肖似,五官更像卫桭一些,生得眉清目秀粉团一般。林潆一见贾敏就笑着上前道:“六年不见大嫂,还跟当年一个样,你到底是怎么保养的,快教教我。” “还说呢,六年不见,一见面就打趣我,你这性子也半点没变。”贾敏含笑回道,又看向沈氏,说道:“好些年没见苏太太了,外头风大,咱们进屋说话吧。”苏妙体弱,不宜在外久留,贾敏如此心细,沈氏不由生出几分感激。 林潆和沈氏都带了子女前来,明玉在外院招待客人,现在屋里只有菁玉和黛玉姐妹俩,几个孩子见过长辈,三人都互相给了表礼,因是初见,贾敏给卫若兰的表礼乃是一套狼毫,一匣徽墨,宣纸百刀,玉砚一方并新书三部,又有玉佩一对,笔锭如意金锞一对,状元及第金锞一对,给苏妙的表礼则是金项圈一对,银项圈一对,翡翠璎珞一对,笔锭如意金锞一对和四个荷包。 林潆和沈氏也都给菁玉黛玉送上了表礼,亦是首饰等物,林潆一进门眼珠子就落在黛玉身上,互相见礼之后,向黛玉伸手要抱她,笑得和蔼可亲,“黛玉乖,姑姑抱抱。” 黛玉认生,生人逗弄她可以,抱却是不肯给抱的,小身子一扭,不肯让林潆抱,只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贾敏笑道:“这孩子认生呢,过几天熟了就好了。”遂教黛玉道:“慧儿,这是姑姑,叫姑姑。” 黛玉歪着小脑袋看着林潆又看看贾敏,清晰地唤了一声:“姑姑。” “哎!”林潆立即应了一声,乐得笑开了花,“真不愧是我侄女,就是聪明嘛。”然后对儿子道:“兰哥儿,这就是母亲跟你说过的小妹妹,以后你得保护好妹妹哦。” 卫若兰挺起小胸脯道:“嗯,我是哥哥,一定保护好妹妹,不许别人欺负妹妹。” 四岁的小娃娃认真说话的样子看得周围人都不禁笑了,菁玉看着这个以后有着“才貌仙郎”之称的卫若兰,不禁有些囧,这剧情简直歪得不像话了,卫若兰和黛玉居然成了表兄妹,不过两人将来应该不会成一对,林潆是穿越女,当然知道近亲结婚的坏处,就是有心亲上加亲也不会真这么去做的。 众人入座之后,贾敏把沈氏拉到人少处问起苏妙的事,沈氏的说辞和苏樾几乎一致,菁玉内功深厚,听觉灵敏,将二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突然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看向椅子里那个安静沉默的女孩,如此姿容,又将去姑苏蟠香寺带发修行,这个女孩难道就是妙玉了么! 很多年前,菁玉上辈子率军攻打洛阳,打得苏樾弃城而逃,当时她就联想过苏樾和妙玉是不是有关系,没想到妙玉居然是苏樾的女儿! 贾敏听了十分心疼,忍不住责备叹道:“可怜妙姐儿那么小,你们竟也狠得下心,请名医看看精心养着,总比去庙里吃苦得好。” 沈氏无奈地叹了口气,侧目看了女儿一眼,满目的不舍凄然,“或许这就是命吧,买了多少替身皆不中用,如今也只有试试这个法子了,说不定有佛祖保佑,妙姐儿就能好起来了。” 菁玉细心观察苏妙的脸色,嘴唇发紫,面色发青,似乎是心脏有点问题,具体症状还得要给她把了脉才知道,她上前对苏妙笑道:“咱们的爹爹都是老朋友了,妹妹别拘束,在这里就跟自己家一样。” 苏妙冲菁玉微微一笑,青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暖意,“多谢姐姐。” 菁玉热情洋溢地握住了妙玉的手,妙玉似乎有点不大习惯,下意识地抽手却又觉得不大礼貌,就任由菁玉握着了。菁玉趁机给苏妙把脉,那脉象跟她猜的八/九不离十,苏妙果然是心脏有点问题,不过也不是十分严重,并没有要到动手术的地步,治疗起来却很是麻烦,尤其还要综合考虑小女孩的身体素质其他情况,用药须得十分慎重,还得加强锻炼,但苏妙看起来太柔弱,一见便知是苏樾夫妻疼爱太过,不敢让她多活动,身体缺乏锻炼,底子也差一些。 菁玉记得有不少红学家都猜测妙玉是因为避祸才去蟠香寺出家,如果她出手治好了妙玉,若苏家大祸临头,妙玉只怕也躲不过。菁玉想了想,反正最后书中妙玉的身体是恢复健康了的,看来她在蟠香寺把病治好了,也无需菁玉多此一举了,苏家会不会发生什么祸事,还是未知数,不过若能提醒苏樾一二,让他谨慎留心,免去苏家将来家破人亡的悲剧也是一件好事。菁玉对红楼中的每一个女孩子都很同情,即使妙玉性子孤介,讨人嫌恶,她也不忍心妙玉落得个悲惨结局。 入席之后,贾敏向林潆问道:“你们全家南下,总不会是特意来给黛玉送礼的吧?她那么小一个人,哪里有那么大的面子。” 林潆笑道:“不瞒嫂嫂,我这次是陪着大爷南下去福建水师督造机关战船。原本就想着路过扬州来看你们的,赶巧了今天刚到扬州,下了船遇到苏大人一家,就一起过来了。” 第134章 第三世 十八 贾敏暗自舒了口气,只是巧合便好,虽然这些年林家远在江南,可京里的局势并非一概不知。义忠亲王倒了,当今的几个皇子渐渐大了,结交大臣拉拢势力,盯着储君的位置一刻也不敢放松。经历了先帝废太子勾结鞑靼率军逼宫一事,当今登基后就没有明立太子,而是听从了丞相许之炜的建议秘密立储,如今不过五十出头,正年富力强,哪容得几个儿子觊觎江山。 林海对此看得透彻,不接受任何皇子的示好拉拢,只管一心效忠元康帝,参与夺嫡之争,赢了新帝忌讳功高震主,输了全家都得陪葬,何必去趟这趟浑水。 卫家是毅勇伯府,手握兵权,卫桭年轻有为,深得当今器重,而苏樾已官至二品,在户部掌管国家经济,两家都是各个皇子拉拢的对象,苏家和大皇子赵弢来往较多,在旁人看来便是赵弢一派,卫家却只忠于当今,此次苏樾和卫桭一起来林家只是巧合,说明卫家还未被赵弢拉拢过去。 福建广东沿海一带常有倭寇袭扰,当地百姓苦不堪言,很不太平,贾敏皱眉忧道:“福建那边那么乱,你怎么带着兰哥儿过去,也不怕出了岔子。” 林潆道:“我们去了住在军中,安全问题不必担心,何况大爷去那边也不用领兵打仗。这几年我们研究出了一些机关战船,准备用在水师海上作战,做了模型演示,圣上看过之后当即下旨让大爷去福建把船造出来,我们就立刻出发了。带着兰哥儿也是想让他增长见闻,总不能当那迂腐的书呆子,不过去了那边,我和大爷都忙,怕是顾不上他,就托嫂嫂帮着照看一二,明年老爷会派人来接他回京。” 机关战船是林潆的想法,这个时代对比换算过去,大约和清朝的雍正乾隆时期一致,欧洲已经出现了蒸汽机,进入了工业时代,随着科技的发展,军备武器也有了质的飞跃,林潆是学机械的,不懂枪炮制作,但依靠蒸汽动力的战舰还是知道制作原理的,和卫桭结婚之后,她不满只做些改进织布机之类小打小闹的玩意,把心思放到了战舰之上,和卫桭研究了五年,卫桭又和工部精通造船的工匠交流研究,先把小型蒸汽机制作出来,后来历经无数次失败,终于把蒸汽动力战列舰研制成功并制作了缩小模型。 靖朝和清朝都一样对外锁国,国外先进的技术还没有传进来,朝廷组建了四大水师,军备战船还很落后,这个蒸汽动力战列舰模型演示让元康帝大开眼界,这样的战船若建造出来,水师战斗力将大大提升,困扰了靖朝上百年的倭寇问题也能彻底解决。 贾敏不懂机械,其他夫人太太亦不懂这些,暗道这位毅勇伯世子夫人把夫君盯得也太严实了,不过是去水师督造战船,还带着儿子一起跟过去,那世子爷竟也容得下,听说至今都没有纳妾收人,对林潆和贾敏都不禁有些嫉妒羡慕,她们哪里知道林潆是重要的技术顾问,她若不去,卫桭一个人要督造战船可谓困难重重。 只有卫翎对此不满地很,儿子玩物丧志,儿媳妇也不务正业,奇淫技巧弄这些什么劳什子机械战船,他卫家的嫡长子将来是要袭爵的,现在倒好,去福建水师当那造船的工匠,儿媳妇也跟着过去当什么技术顾问,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夫妻俩整天就搞这些于前程无益之事,再把孙子带歪了可如何使得,原本不想让他们带上卫若兰,卫桭说兰哥儿还没见过舅舅,带他来扬州见见林海,林海才高八斗,能得他指点一二,于兰哥儿大有好处,卫翎想了想便允了,明年再接孙子回京便可。 贾敏展颜笑道:“你们放心,我会照料好兰哥儿,明玉的先生刚好也能教兰哥儿读书,住多久都使的。” 林潆笑道:“嫂嫂最疼我了,把兰哥儿放你家我就高枕无忧了,妹妹在此多谢嫂嫂。” 贾敏道:“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你们这一去,可有说去多久?” 林潆抿唇道:“这却不知呢,模型和实物毕竟不一样,顺利的话两三年,若不顺,五六年都有可能。” 送走客人,晚间林海和卫桭带了儿子去书房谈话,林潆则在内院陪伴贾敏,不过一个下午,她和黛玉就混熟了,黛玉也肯让她抱了,姑嫂二人坐在窗下小榻之上,互相说着分别六年来各自的生活情况。林潆嫁给卫桭至今六年,夫妻感情甚笃,亦有共同的爱好,卫桭也不用女德之类的规矩来约束她,唯一美中不足者是公婆对他们二人研究机械都有所不满,不过卫桭却能护着她,也没怎么受过委屈。能在古代结了婚还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又不必搞什么宅斗妻妾之争,林潆可谓是幸运又幸运的一个了。 菁玉依偎在贾敏身边,听林潆说着这些事情,心中不禁有些羡慕她,林潆没有在古代埋没了自己的才华,还能把自己所学的知识用在为国为民的大事上,她可以尽情地发挥,可以不必把自己的人生只定位在相夫教子一条路上。然而,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她嫁了个不迂腐不世俗不封建的好丈夫,如果卫桭没有这么开明,林潆的聪明才智也只能消磨在深宅大院里了。 女人要建功立业,还必须要得到男人的许可才行,林潆是幸运的,可天下有才的女子,又有几个能像她那般幸运?大约更多的是像庞熠那样,隐藏在父兄背后默默无闻,一旦想要挣脱束缚而出,以自己的名义现于世间,得到的下场也只有死路一条了吧。 林潆熟知剧情,书上写了林海之子于三岁夭折,接着贾敏生病一载而逝,距离现在也没几年了,她可不想黛玉再去贾府受罪,抱着黛玉逗她玩了一会,心里斟酌着怎么提醒贾敏,想了想道:“生孩子最损身子,大嫂已经生了三个了,身子还没补回来这又怀上了,没个名医时时照看着怎么能行,不如写封信让安然来扬州吧。”那个孩子早亡,说不定就和母体亏虚有关,大人身体不好,胎儿自然也弱。 贾敏知道林潆是关心自己,笑道:“山高路远的,何必麻烦她跑一趟,老爷也是三天两头地请大夫,你就放心吧,我没什么事的。大夫说了,只要我好好养着就行。” 林潆灿然一笑,自己真是多想了,林海那么疼爱贾敏,还能不顾念她的身体?扬州也有名医,便是天天请大夫,林家又不是请不起,遂不提这事了,反正距离书上所写幼子夭折还有四年,届时看看再说。 贾敏问道:“对了,安然这些年过得如何?她跟你同庚,应该已经成家了吧。” 菁玉听她们提起安然,心里蓦然一跳,安静凝神细听。 黛玉被林潆抱得久了有点耐不住,小身子扑腾了几下要下地,林潆只得把她放在地上,黛玉摇摇晃晃地向菁玉走过去,拉着菁玉的袖子眉开眼笑地道:“姐姐,车。” 黛玉会走路了以后对林潆当年给她做的那个三轮小车的玩具兴趣最大,今天周岁礼见了一天的客人,现在想起那个玩具了,拉着菁玉陪她坐小车玩。 “母亲,姑姑,您们聊着,我带妹妹去外间玩。”菁玉拉起黛玉的小手站起来,待贾敏点头后走到外间让黛玉的乳母宁氏把小车拿进来,黛玉还太小,没法去蹬踏板自己行驶,得由丫鬟推着小车前后行走。 原著中黛玉的乳母王嬷嬷照顾黛玉很不尽心,因此这次给黛玉挑选乳母的时候,菁玉直接就把王嬷嬷给刷掉了,留下了谨慎周全的宁氏。 菁玉在外间看黛玉玩小车,隔着一面珠帘,贾敏和林潆的谈话清晰地飘进了耳中,只听林潆道:“这几年我跟安然时有来往,她现在是长安名医,三年前她入宫治好了太后的陈年旧病,当今圣上就赐了她一座医馆和御匾。只是外头有些闲言碎语,说她命太硬,克父母克亲人,连当年明睿王爷的死都算在她头上,所以至今没有人提亲。她倒是沉得住气,对这些恶毒的话充耳不闻,只管一心治病救人。我曾问过她,她说这样正好,她也不想成亲嫁人。” “真是胡说八道!”贾敏听了又惊又气,安然从小没了父母,本就很可怜了,那场大火烧死了她唯一的两个亲人,当时她又不在长安,跟她又有什么关系,竟将这些事情都算在她身上,那些乱嚼舌根的人心肠到底有多歹毒! 贾敏怜惜地叹了口气道:“真是苦了她了,一个姑娘家承受了这么多言语攻击。还好在圣上跟前挂了名,那些人也不敢对她怎么样,可她才二十四岁,竟真的打算孤独终老了?” 林潆道:“她是没有嫁人生子的打算,却收了几个徒弟,我看那几个孩子都很孝顺,将来也能给她养老送终,算不上孤独终老吧。”她这些年跟安然打交道,越来越觉得安然是个穿越女,行事风格简直比现代人还要超前,在现代社会,女性不结婚就会被冠上“剩女”的称号各种污名嘲笑,安然居然能扛住各种嘲笑打击坚持单身不嫁,一心扑在医学大业,这姑娘真不是穿越来的么? 林潆曾在安然跟前说过“天王盖地虎,小鸡炖蘑菇”的暗号,想探一探她是不是老乡,是的话还能认亲啊,可惜安然听了却是一脸茫然,问她这两毫不相干的话凑在一起什么意思。林潆干笑了两声,以后各种试探,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这个比她小了十几天的王安然,的确是个地地道道的土著妹子。 菁玉听得清楚,鼻子莫名一酸,眼里泛起一层水雾,安然不再是曾经那个需要她保护的小女孩,她长大了,继承了师父衣钵行医救人,希望她能随自己的心意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至于成亲嫁人,这些都不重要了,人的一生有那么多的事情可以做,结婚生子真的不是人生的必须选项。 卫桭林潆在林府住了两天,第三天继续启程南下赶往福建,卫若兰舍不得父母,毕竟还是个四岁的孩子,哭着送别了父母,眼里蓄了一包又一包的泪,哭得一抽一抽,明玉安慰道:“姑父和姑姑过一段时间就回来了,兰表弟别哭了啊,你这眼泪都能浇花了,走,哥哥教你射箭去。” 第135章 第三世 十九 卫若兰一听射箭,立时就不哭了,小孩子哪有不爱玩的,跟着明玉去取了弓箭,去校场玩耍去了。菁玉则把黛玉放进小车里,推着她去园子里看花,南方的春天来得早,园子里百花齐放,一片姹紫嫣红,蜂蝶流连成团,在花间叶底飞翔起舞,连空气里都弥漫着阵阵花香。 黛玉兴指着一朵粉色的月季花高采烈地说道:“姐姐,花。”菁玉便摘下那月季花,掰了花枝上的刺,递给黛玉。黛玉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捏着花枝,把花朵放在鼻子下深深地吸了口气,菁玉见状不由一乐,小小的人儿竟会闻花香了,这也没人去教她啊! 黛玉仰起小脑袋看着菁玉发髻上的珠花,把手里的月季花往头上插,一岁的小女娃头发还没有三寸长,插了半天,最后别到耳朵背后,小耳朵也软软的,月季花在上面停留了不到两秒就滑了下来落在地上,黛玉看不到花儿,两手又空空,小身子左扭右转地去找花。 菁玉笑弯了腰,半夏笑道:“二姑娘从小就知道戴花儿了,我看这花儿也没二姑娘好看呢。” “那是,我妹妹这模样,那可是举世无双的。”菁玉得意洋洋地笑道,看见远处池塘边有一排垂柳,玩心大起,推着小车走到柳树下,折下几根柳条,先编了个环给黛玉玩,再比着黛玉的头围又编了个环,摘了几朵桃花在花环别了一圈,完工之后给黛玉戴在头上,黛玉也配合,没把头上的花环摘下来,在粉花绿叶映衬之下,一张小脸蛋凝白如玉,眉眼弯弯含笑,可爱得跟什么似的,萌得菁玉心里一颤一颤,可惜没有手机,不然她早不知给黛玉拍了多少张照片录了多少视频了。 菁玉带着黛玉在花园游玩,林海陪着贾敏回屋,说道:“你昨儿见过苏太太了,记得写封信回姑苏,托故交女眷多照看着些,庙里不比家中,不能让人欺负了妙姐儿。” 苏妙之事她已知晓,贾敏身为人母,自是不舍与子女分别,苏妙小小年纪就被父母狠心送到庙里,她感同身受,亦心疼不已,叹道:“昨儿见到妙儿那孩子,身子骨的确是弱了些,但怎么就到那种地步了,非要往庙里送不可。” 林海屏退左右,低声道:“咱家远在南边,不在京城,但你也知道,苏樾和大皇子有所来往,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女儿寻一条后路。”林海并不隐瞒贾敏朝堂局势,贾敏未出阁时,也隐约知道有皇子拉拢贾代善而不得之事,也正因为父亲并没有受任何人的招揽,在新帝登基之后还能善终,而宁国府却是先帝废太子一派,只不过没有犯什么大事,新帝登基之后虽未牵连获罪,贾敬却被打压冷遇地更厉害了。贾敬考上进士至今多少年,在京城难以升迁,却又不想外放吃苦,舍不得家中的舒坦日子,求仙问道倒是积极得很,宁国府的爵位落在他手里也就只有一个空头衔了,实权却是一概没有。 而曾经支持废太子赵徵、义忠亲王赵弘和恂安郡王赵彻的大臣,有多少都被抄家革职祸及家族,林家绵延至今已有五代,断断不能掺和进皇子夺位之争而招来祸端。但苏樾已身陷其中,都是一条船上的人,退步抽身谈何容易,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把唯一的女儿送去古庙。 贾敏当天写了信,次日一早派人送回姑苏,托人照拂苏妙。 卫若兰在家时已由祖父卫翎启蒙,识了不少字读了不少的诗,明玉的西席先生考校之后很是满意,答应教他学问,明玉今年九岁,四书五经都读得差不多了,平时功课也都是做文章,先生多教卫若兰一个亦不怎么费事,林海依旧给先生多添了一份束脩。 卫桭和林潆离开之时给儿子留了生活费,林海虽未推辞,却没动这笔银子,他家不缺这点钱,外甥第一次来,不过住一年而已,能花费多少。 其他的事情都还罢了,唯有贾敏现在是重中之重,贾敏今年三十四岁,上了年纪,生完黛玉不到一年又怀上了,身体元气未复接连怀胎,大夫说若不好好保养,只怕将来会落下病根,三天两头地请大夫,处处小心谨慎,待贾敏更为关心爱护。 贾敏也不敢大意,上了年纪怀胎生子原本就危险,现下更是小心翼翼,谨遵医嘱,不能吃的不能喝的一概不碰,对身子胎儿有好处的,便是不爱吃也尽量吃一些。菁玉看在眼里心疼不已,她是学医的,怎么不知生产对女人的身体有多大的伤害,她上辈子还无视未嫁少女不得进产房的规矩接生过不少孩子,觉得这种规矩十分可笑,说什么传宗接代是顶要紧的大事,但新生儿出生的产房和孕妇却被冠上“晦气”的名头不许男人小孩和未嫁女孩进去。既然新生儿出生如此要紧,那生出孩子的产妇又何来晦气?其实不过就是生产的场面太过血腥狼狈,男人看了说不定以后就接受不了这个女人了,而未婚的女孩见了便会吓得不敢生孩子,若不说产房晦气不许他们进去,还怎么忽悠女人拼着命去生儿育女? 这些暂且不提,从怀孕到生产,妊娠纹,会阴撕裂,腹直肌分裂,子宫脱垂,哪个不是对女人身体可怕的摧残,更别说医学落后的古代,又没有剖腹产手术,一旦难产连命都没了,君不见保大保小,产妇的生命从来都不在自己手里。 贾敏依旧有一张保养得当的容颜,望之似如二十五六岁,可层层衣裳之下,谁知道那具身体被摧残成什么样子,菁玉越想越害怕,幸亏她穿越前没怀孕没生孩子,如果自己将来生孩子要面临这么多的伤害甚至送命的风险,那么,她是绝对不会生孩子的!至少在回到现代之前,她绝对不会让自己为了生孩子送了性命,只有这最后一次机会了,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城见贾宝玉,万一期间发生了什么变故,她被林海贾敏嫁了出去,要是在这上头送了命,那就真的魂飞魄散再无复活的机会了。 这个时代没有先进的避孕措施,所谓的避子汤其实就是一些虎狼之药,长期服用会导致子宫受损而难以受孕,即使停药也很难怀上,菁玉思前想后,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从根源上解决的好,只要自己失去了生育能力,那自然不用因为生孩子而送命了。 而且,如果真的在这里生了孩子,割舍不掉的感情让她还怎么舍得离开,从一开始就清楚地告诉过自己,她不会在这里停留一辈子,像林潆那样好的运气可遇而不可求,即使在林家过上了养尊处优的日子,可这世道她看得还不够吗,上辈子经历过的,这辈子看到过的,在这里过一辈子真是要憋屈死。 菁玉下定了决心,给自己开了一副对身体损害尽量小的绝育药,只不过现在年龄还小,身体发育尚未成熟,现在服药为时过早,过几年再用药也不迟,绝育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子宫长在自己身上,用不用都是自己说了算,谁都不能控制她! 到了七月份丰收时节,庄子上传来了一个好消息,菁玉给那家佃户的稻谷种子收割之后,产量竟比以往种植的水稻足足多了三倍!管家林皓奉了菁玉的命令去收粮,果真只收了试验田里的粮食,其他租子一粒未收,还给了他们二十两银子的辛苦钱,说是姑娘赏的。那佃户拿了银子千恩万谢,恳求林皓把新种子留一些给他好接着种植,林皓没答应,说要问过姑娘才行,遂拉了实验田收割的三大/麻包稻谷回林府复命。 在金陵时,菁玉在自己家中开辟试验田种植实验,研究了三年,产量也只提高了两倍,正式投入野外实验,没想到产量竟提高到了三倍,她猜测应该和地理环境因素有关,毕竟府宅环境不能与野外相比,可惜她身在后宅,不能去试验田观察做实验记录,不然以后应该还能再提高一点产量。 和现代的杂交水稻相比,产量提高三倍根本就不够看,要知道杂交水稻产量提升那可是往上翻几番的,但在这里条件有限,菁玉也只能依靠命轮的记载来依样画葫芦实验,没有科研人员没有高科技设备,能提高三倍已经是惊人的成果了。 菁玉兴奋不已,等林海回来好将此事告知于他,再由林海把这些稻谷种子发放给农民推广种植,民以食为天,提高粮食产量利国利民,只可惜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粮食产量提高,真正得了好处的却不是辛辛苦苦种粮的农民。 这些菁玉都知道,但无论如何,还是要推动科技发展进步的。 成为林菁玉的这九年里,林葭雪想过自己上辈子跟着刘岚如果造反起义若成功了又会如何,推翻了这个大靖王朝,却没有成熟的思想条件建立民主政权,女人为帝更是难上加难,现在又不是唐代那般开阔雄浑的风气,武瞾可以为帝上官婉儿可以入朝为官,届时等待她们的,大概就是被手下的男将领背叛,将她们杀掉取而代之,霸占胜利成果,再建立一个新的封建王朝吧。 然后,再进入新一轮压迫剥削底层百姓的循环。 要改变这个世道,首先得改变人们的思想,没有这个前提,无论起义成功与否,她和刘岚就注定只有失败一条路,若想活命,就得拱手让出胜利成果,以刘岚的性子怎会将自己奋斗多年的胜利悉数让人,她一定会血战到底,而她林葭雪也会不离不弃,陪着刘岚战斗到最后一刻。 所以还是现代社会好啊,哪怕在现代的林葭雪出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被父母逼婚换彩礼给弟弟买婚房,甚至在死后都被卖了尸体配冥婚,她也觉得能生活在现代社会就是一种来之不易的幸福。等她回去,她一定要赚钱上大学,然后离这个把她当女奴的家庭远远的,在现代社会,她一个人也能生活下去,而在古代,如果她没有命轮不会武功,一个人是根本没法活的。 第136章 第三世 二十 下午林海从衙门回到家中,一家人在一起吃晚饭时贾敏笑道:“悠悠有好事跟老爷说呢,老爷听了必定高兴。” 林海见菁玉眼角眉梢皆是得意之色,饶有兴趣地问道:“有什么好事?悠悠捡到宝了?” 明玉早先见识过了菁玉的实验成果,当时震惊不已,现在已经平静下来了,笑着说道:“妹妹没捡到宝贝,她玩了几年泥巴,居然玩大了,没想到她竟成功了!” “真的?”林海惊讶地脱口而出,不可思议地看着菁玉,满眼的震惊和激动欣喜,“我只道你是玩玩,竟真成了?”当年菁玉在自己的院子开辟了一小块水田种水稻,林海和贾敏都没拘着她,只以为她是小孩子心性贪玩,没想到她竟然坚持了四年,更没想到来了扬州正式交给佃户种植实验就成功了! 林海大喜过望,若将新品稻种推广开来,这可是于国家民生功在千秋的大事啊!他林如海的女儿立了大功了! 菁玉得意洋洋,点点头道:“成了,而且产量提高了三倍呢!”指着丫鬟刚盛好的米饭笑道:“这就是那新米做的,父亲尝尝看。” 林海尝了一口,新米本就清香爽口,不知是不是心里因素,自己女儿辛苦了四年的研究实验成果吃在嘴里,味道和口感都前所未有的好,赞许道:“民以食为天,水稻产量提高,国库粮食充盈,百姓也能吃饱饭,悠悠真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我这就写折子上奏朝廷,好在全国推广种植。” 菁玉还有顾虑,只实验一次还不能证明真正成功,连忙说道:“父亲别急,扬州气候好,能种再熟稻,不如先把这些种子发下去再种一回,等过几个月收割了再看看,若产量稳定,再上奏朝廷不迟。” “还是悠悠考虑周到,明儿我让林皓把种子发下去,等十一月成熟了再说。”林海高兴过头,只想着将此等大喜事上奏朝廷,却不懂种地而没有想到这一层,看到菁玉欲言又止,流露出请求之色,便猜到了她的想法,说道:“你是不是想去庄子上培育新种?”这个他却不支持了,贾敏再过两个月就临产了,菁玉负责管家,正是关键时刻,哪里能让她去庄子,再说,林家的嫡长女去农庄,虽不用亲自下地,但整天盯着秧苗做实验,抛头露面怎么行,传出去可不好听,万一不防再遇到什么歹人,女儿的名声都毁了。 菁玉看到林海的脸色就知道他不同意了,她也想到了这一层,己料到不能亲自去做实验记录,只是有点不大甘心,现在也没很失望,那便退而求其次,说道:“女儿虽有此心,但母亲即将临盆,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去。只是想请父亲挑选几个精通种地育种的人,女儿将这几年的研究理论和实验记录给他们,让他们来培育新种。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女儿自是不能和孔明相比,能多几个人实验育种,集众人智慧,想必结果能比现在更好。” “这倒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只不过闺阁笔墨如何能流出去,于你闺誉有碍。”林海和菁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明玉,明玉正在给卫若兰夹菜,冷不防两道目光齐刷刷看过来,看得他猛地抖了一抖,瞬间明白了父亲和妹妹的打算。 “父亲您就饶了儿子吧!您不知道妹妹这几年写了多少东西,那一摞一摞的,我得抄到什么时候去。”明玉哭丧着脸求饶,他以前还嘲笑过菁玉写的实验记录都快赶上一套四书了,现在让他把四书抄下来,真真是苦死人的差事。 贾敏看着儿子笑而不语,林海正色道:“懋哥儿,你妹妹立了大功,这是为国为民的好事,让你出点力是你的荣幸,将来功劳也有你一份。怎么还推三阻四的,再说,我有说让你去抄誊一遍了吗?” 明玉恍然大悟,一拍脑门笑道:“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咱家不是就有刊印书籍的铺子么,我把妹妹的记录册子拿去做成印本不就成了。还以为父亲您让我抄一遍呢,可把我给吓着了。” 众人都笑了,一顿饭吃得格外香甜,新米爽口,泡着鸡汤肉沫,黛玉也比平时多吃了小半碗,饭后林海牵着黛玉陪贾敏去花园散步消食,明玉则跟着菁玉去她的书房拿实验记录册子。 菁玉已经将这些年记录的东西都整理齐全了,分为基础理论篇和实验记录篇,一页一页都做了编码,跟明玉交代清楚。这四年她记录的册子几乎堆满了整个书桌,装了两大箱子,由明玉的小厮抬去了外院。 明玉办事麻利,第二天就去了书铺,亲自督查刊印校对,这些内容不比其他书籍,错一个字都不行,忙活了一个月,所有的册子都校对完毕,正式刊印出来,明玉把原稿又送回菁玉处,将印本送到林海跟前。 林海早已将稻谷发放给自家良田庄子上给佃户种植,因是实验,亦给了些好处,好让佃户用心照料,收到明玉送来的印本,立即发给他在各地寻来的精通农学之人。士农工商,虽说农在前,但世上的读书人大部分都以科举为要,读过书的人都天生有优越感,从骨子里就瞧不起种田耕地这些事情,因此精通农学之人十分难找,林海在儿子刊印册子的一个月间派人去各地搜寻,也只找到了两个人而已。 二人家中小有家产,科举却屡试不第,只得将希望都放在儿子身上,自己种田耕地亲力亲为,亦钻研过增产之法和改进农耕器具,二人被林海请到扬州,皆受宠若惊,再看到水稻增产的理论和实验记录心得,两人惊奇感叹如获至宝,答应了林海的安排,去庄子上负责这次实验和新种培育。 展眼中秋节过,九月初七那天贾敏发动,阖府紧张忙碌,林海也没去衙门,在家守着贾敏生产。 贾敏上了年龄,这一胎怀着的时候就不大好,身子比以往弱了许多,胎位也不大正,挣扎了一日,一盆一盆的血水从屋里端出来,隔一阵子就能听到痛呼声从屋里飘出来,一声声落在林海心里就像是一下一下悬着的尖刀,天气已经转凉,身上的衣衫却被一层层汗水浸湿。 明玉今天没去上学,告了假守着母亲,卫若兰也懂事了,知道舅母今天的情况非比寻常,紧张地大气也不敢出一声。黛玉听到贾敏的惨叫,吓得小嘴一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向产房跑过去,“妈妈,我要妈妈。” 黛玉一哭,林海煞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上前一步抱起黛玉柔声哄道:“慧儿乖,母亲没事的,别哭了。” 黛玉哭得更厉害了,小身子扑腾着就想进去找贾敏,林海心乱如麻,菁玉上前接过黛玉,说道:“父亲,我把妹妹抱回去哄她睡一会。”贾敏的情况本来就不大妙,黛玉再哭闹不止,更让林海心里烦忧,菁玉抱着黛玉疾步走回住处,黛玉仍哭闹不停,眼泪鼻涕蹭了菁玉一身,菁玉顾不上这些,抱着黛玉回去哄了半晌不见好。想是黛玉被贾敏的声音吓着了,人虽然还小,内心深处却知道挂念母亲,菁玉没办法了,只得点了黛玉的昏睡穴,让她先睡上一阵子。 黛玉渐渐安静下来,菁玉将妹妹小心翼翼地放下,给她盖好被子,嘱咐宁氏和自己的大丫鬟紫菀好生看着,然后一路小跑跑回了贾敏的院子。 恰好有丫鬟来请林海用饭,林海一腔心思都在贾敏身上,听到这话更是烦乱,怒啐道:“这时候吃什么饭!还不快滚出去!” 那丫鬟吓得花容失色泪水涟涟,再有天大的事也不敢上前去打扰林海了。 夕阳落山,天色渐黑,产房里贾敏的痛呼声渐渐转弱,孩子却仍未生出来。 菁玉的心一点点变得冰冷,明玉的脸色亦十分难看,林海急得大声道:“不生了,敏儿,不生了!” 一个稳婆急匆匆跑出来,身上还有血渍,满头大汗焦急地对林海道:“老爷,太太怕是难产,请老爷示下,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菁玉眼前一黑,稳婆的一句话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差点摔倒。 林海手脚冰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却听贾敏嘶声力竭的声音传出产房:“保孩子!老爷,一定要保孩子!” “保大人!”林海浑身一颤,想也不想地冲口而出,“敏儿,我要你平平安安,这孩子咱们不要了!” 菁玉心里一片纷杂,不对,书里明明写了林海还有个儿子的,算算年龄和时间正是这一胎,贾敏也不是在一年去世的,她一定会平安生下这个孩子,怎么可能在今天发生这种事呢!可现在这种情况,竟到了大人孩子二选一的地步,管不了那么多了,什么未嫁女孩不能进产房,为了贾敏的命,这些破规矩统统都死一边去! 菁玉握紧了双手,突然飞快地冲进了产房,林海的惊呼和稳婆的惊叫全都抛诸身后,若这个孩子没了,贾敏岂能不大受打击伤心痛苦,说不定身子就此垮了,还能再撑几年?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要拼尽全力保住贾敏母子平安! 第137章 第三世 二十一 菁玉破门而入的时候几乎和端着水出来的稳婆撞上,一个侧身避开,入目看到产床上一片血红,贾敏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丝丝头发粘在脸上,因为剧烈的疼痛,脸上的肌肉几乎扭曲地不成样子,无力地躺在软枕上,丝绸被面被一双惨白的手抓地皱成一团。 “菁玉?你进来做什么?快,快把大姑娘拉出去!”贾敏大惊失色,虚弱的声音里慌乱不堪,产房是血腥不祥之地,女儿才九岁,怎么能进来这种地方! 林海冲到门口大喊道:“悠姐儿你做什么,快出来!”本来贾敏的情况就万分危急了,大女儿竟在这个时候添乱,林海不由自主地陡然拔高了声音,严厉而急切,屋里的稳婆也吓得不轻,赶紧上前去拉菁玉。 “我不会出去的,我进来是为了救母亲的命!”菁玉双臂用力一甩,挣脱几个稳婆,疾步走到产床边,欲掀开被子一瞧,稳婆却还拉着被子不让她看,菁玉急火攻心,怒道:“让开!” 那稳婆被菁玉发怒的样子吓了一跳,手上力道一松,菁玉一把掀开被子,先检查宫口开了几指,十指全开,然而胎儿胎位不正,脚竟先出来了,这种情况生孩子要多凶险有多凶险,几个稳婆都吓得面如土色双腿打颤,要是一般的人家,她们估计都吓得跑路了。 菁玉心里暗骂,这群稳婆也算是经验丰富了,遇到这种情况居然都没了主意,要先正了胎位才能顺利生产,她们却不让贾敏积攒体力,现在虚弱成这样,能生不生得出孩子还是两说,当务之急得先把胎儿推回去,待胎位一正,再帮助贾敏用力娩出胎儿,只要没有出大红,贾敏的命就能保住了。 菁玉一边推胎儿的脚一边向外喊道:“父亲您快进来,母亲需要您的帮助!”林海学过雪峰派入门内功,好歹练了二十多年,内功有所小成,输送一点内力给贾敏助她恢复体力不在话下,菁玉虽然也可以这么做,但她一出手就露陷了。 林海现在六神无主,听到菁玉叫他,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产房,来到贾敏身畔,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不停地抖着,对菁玉道:“我做什么?”目光却一眨不眨地看着贾敏一刻也不敢移开。 “父亲快给母亲送点内力,等我顺了胎位,母亲才有力气生孩子。”说话之间,胎儿已经推回去了,菁玉双手按在贾敏高高隆起的小腹上理正胎位,进行外倒转术。林海依言与贾敏手心劳宫穴相对,运转内力,将自身真气送入贾敏体内。 贾敏已然累得虚脱,听到女儿井然有序地安排,纵使满心疑惑,想说什么却没力气开口了,只感觉到一股热气从手心进入身体,让被痛苦碾压的神经逐渐松弛,好累,好想闭上眼睛睡一觉,剧烈的疼痛却不停地撕扯着她的意识,为了保住这个孩子,她不能倒过去,竭力对抗着浓沉的睡意。 胎位终于理正,菁玉命稳婆开始接生,对贾敏郑重而紧张地道:“母亲,胎位顺了,我让您用力您就开始用力。父亲,您要一直帮着母亲,她现在体力不支,只能靠您了。” 林海用力地点点头,继续为贾敏输送真气。宫口已然全开,胎位一正,贾敏听从菁玉的指挥开始用力,胎头很快滑出产道,接着胎儿的身子也顺利娩出。贾敏是经产妇,原本生产就比初产妇要快一些,只不过胎位不正才折腾了这么许久,现下终于生出了孩子。 然而,那婴儿滑出母体,竟双眼紧闭通身发紫,脖子上缠了两圈脐带,一声也不吭,一动也不动,竟是个死婴一般! 林海见状,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面露悲戚之色,贾敏挣了命生了个儿子,却是个死婴,几番折腾,她如何承受得住。贾敏眼若死水面如金纸,几个稳婆更又吓了一大跳,面面相觑,连脐带都忘记剪了。 “愣着干什么,剪脐带。”菁玉沉声吩咐,这种脐带绕颈的婴儿她接生过,在穿越前也听自己亲妈说过,生林豪的时候胎儿脐带绕颈三圈,出来就没声没呼吸,以为自己生了个死婴,还是接生的婆婆用人工呼吸的法子把婴儿给救了回来。 林豪都能活,菁玉必须也要试上一试,贾敏和这个孩子都不能有事! 稳婆剪好脐带扎紧,菁玉立即上前给婴儿做人工呼吸,她内力深厚,气息绵长,坚持不懈地给婴儿做了将近半个时辰的人工呼吸,那婴儿终于有了反应,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声音虽然虚弱,到底还是有气息了。 林海和贾敏紧张地看着菁玉施救,脸上血色全无,终于在听到婴啼之后长松了一口气,贾敏如释重负,眼眶一红,泪水止不住地汹涌而出,握紧林海的手激动地哭道:“老爷,孩子活过来了,孩子活了!” 林海亦激动万分,眼里一点湿润,抱紧贾敏心疼地道:“敏儿,你受苦了。” 婴儿有了气息,稳婆赶紧抱了婴儿擦洗干净裹入襁褓,菁玉紧张忙碌了这么久,早已累得满头大汗,头发湿了大半,背心也是一片汗渍,她匆匆洗了把脸,立即上前为贾敏诊脉检查身体。 险之又险,经历这一天一夜,贾敏未出大红,躲过了最危险的情况,脉象虚弱不堪,却暂无性命之忧,菁玉心里几乎绷断的弦终于松了下来,拍了拍胸口,又哭又笑地道:“母亲没事,母亲没事。” 自从上辈子当了女医给人接生,见过生产的过程之后,菁玉就对母亲格外感激心疼,包括那个穿越前重男轻女的母亲,每一个人来到人间的过程都是踩着母亲的命啊,不过后来发生的种种让她消磨了对穿越前母亲的感情,而穿越后给予了她生命的三个母亲,无论是周漪澜王春还是贾敏,都是她林葭雪最大的恩人,她们冒着死亡的风险让她来到了人间,即使保留了前世的记忆,她对她们的感情都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婴儿裹入襁褓,稳婆送到林海贾敏跟前,两人细看,新生儿瘦瘦小小,看起来有些天生的弱症,贾敏怀抱婴儿流泪不止,伸手拉着菁玉道:“多亏了悠悠,不然我们母子现在还不知有没有命在,好孩子,委屈你了。” 自古规矩,产房血腥不祥,男人小孩和未嫁的姑娘都不许进来,菁玉今天不顾规矩地冲进来,还让林海也进入产房,若传出去她就要被人笑话了,可今天如果菁玉不进来,贾敏和这个孩子势必就得二选一一生一死,无论哪种选择,对林海和贾敏都是极大的痛苦打击。 比起她们母子平安,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规矩!可同时贾敏和林海心里的疑问也越来越大,女儿只是自学医书,今天这迅速的反应合理的安排,竟不像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不由问道:“悠悠,你怎么懂这些的?” 菁玉作出激动又兴奋的模样,献宝邀功似的对林海贾敏甜甜笑道:“我从书上看到的啊,书里说妇人生产,胎位不顺则险,须以手推外倒转术,手法都记录得很详尽呢。我看母亲又累成那样,想着父亲练过武功,能以内力让母亲积攒体力,就试试呗,没想到竟成功了!父亲,母亲,我觉得我有当神医的天赋呢!您二位真的不考虑考虑找个名医好好教教我?说不定以后我就成华佗在世,扁鹊重生呢。” 一席话逗得林海贾敏不由失笑,林海看着自家女儿,这些年来自学水稻育种,自学医术,心性和天分都极为难得,只可惜是个女孩,若为男儿,她立下如此功劳,圣上定会赐给功名,林海叹道:“我们以前有个朋友是名医,可惜她早早地去了,不过她妹妹还在京城,如今已是长安第一名医了,你若有心想学,等咱们回了长安,让她好好教教你。”林家的嫡长女自然不必抛头露面当女医,但学了医术却是大有好处,虽说林家没有宅斗阴私,但如今他已是实职三品虚衔二品,他的嫡长女将来许嫁,夫家的身份门第只高不低,家族大了,难免有些后宅之争,懂医识药,自然就不会在饮食药物上中了别人的圈套了。 “真的啊!好想快点回京城呢。”菁玉表现得很是雀跃,她知道林海说的正是安然,等回了京城,她自然必须要去见安然的。 贾敏分娩时听到了黛玉哭着要进来找她,担忧地问道:“慧姐儿呢,我听她哭得厉害,现在如何了?”中午黛玉一哭,菁玉就将她抱回了住处,怎么哄都不见好,哭着闹着要妈妈,无奈之下点了她的昏睡穴,想必现在早醒了,睡了一觉应该能好些,由乳母丫鬟照顾着没带过来。 林海柔声道:“早哄好了,怕她又哭闹就没带她过来,先让大夫来给你瞧瞧。” 产房已经收拾干净了,大夫进来给贾敏诊脉开了药方,林海再三问过大夫,确认贾敏身体虽虚弱却无性命之忧,精心调养即可,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让贾敏安心歇息,抱了幼子出门给明玉黛玉看看。 明玉在外不得进去,担心了好久,见父亲妹妹出来时脸色平和,才知道母亲平安无事,和他们一起去往黛玉的住处。 黛玉睡了一觉,醒来就好多了,没有再哭闹,现下虽然夜深,但她早先已经睡过,精神头正好,在屋子里坐着小车被丫鬟推着玩。 看到父兄姐姐进来,黛玉立即让丫鬟把她从小车里抱出来,蹦蹦跳跳地跑到林海脚下,扯着他的衣角仰头好奇地看着林海怀里一团红红的襁褓,嘟着嘴道:“弟弟坏,这么久才出来。” 林海等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明玉笑道:“弟弟还小呢,等他大了你教教他,以后别这么坏了。”今天的情况比黛玉出生时还危险,明玉对这个弟弟既心疼又恼他,害得母亲受了那么多苦,差点连命都没了。 林海把幼子放在黛玉床上,黛玉趴在床沿上看着红彤彤皱巴巴的小婴儿,一脸嫌弃地道:“弟弟好丑,我喜欢哥哥姐姐,哥哥和姐姐都好看。” 林海和菁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明玉却干笑了两声,都想起了黛玉刚出生时明玉嫌弃黛玉丑的情形,不过当时菁玉噎了明玉一把,踩了明玉最不想听别人说他好看的痛脚,不过黛玉是他们最疼爱的小妹妹,现在还不满两岁,她说他好看,他也只得干笑认了。 “你生下来也跟他一样呢,过几天就长开了,就变好看啦。”菁玉摸了摸黛玉的后脑勺,心里给她点了个赞,不错不错,林家这一家子颜控遗传地很好嘛。 贾敏这一胎凶险万分,险险送了命,好不容易母子平安,身体却败坏了不少,恶露不断,体虚乏力,坐了双月子,方才稍微好了一些。林海心疼不已,家中大小事务都亲自管理,长子长女协助,不能让贾敏再操心劳累了。 幼子满月那天,林海和贾敏商议之后,给幼子起了乳名涵玉,学名从兄长而起,单名一个“志”字。涵玉出生时太险,不仅贾敏身体不好,他也比兄长姐姐弱了很多,出生才两个月,大夫已经请了好几回了。 好在两个月后,涵玉的身体有所好转,一天好似一天,贾敏这才放下心来。 十一月中旬,扬州再熟稻收割,种植了菁玉种子的佃户们上交了实验粮食,产量比上次有所下降,但仍然比往年高了两倍有余,菁玉对此有所准备,双季稻总收成比单季稻多,单次产量却不如单季稻,这个实验成果仍旧可喜。林海当即写了奏折,附上实验稻谷样本,命人加急送往京城。 盐科御史照例是一年一任,林海上任至今整整一年,盐商进贡的冰炭银子他收,却从不收办事的银子,义忠亲王倒了,甄家最近也安分了,没有人在盐税上伸手黑钱,今年的盐税比往年竟翻了一番,处置了一些盐枭,正经的盐商生意都好做了许多,不知元康帝是否有心让他连任,至今仍未收到调任的圣旨。 现在已经入冬,北方运河结冰,从京城到扬州一来一去须得两个多月,年后过了上元节,元康帝一道圣旨抵达扬州,令林海择日进京述职,还特地一提,让他带上研究出水稻增产的长女林悠进京面圣。 第138章 第三世 二十二 三从,乃幼从父、嫁从夫、夫死从子,世间父母打骂子女皆是常态,所以林府老宅虽然人人皆知白露常年被陈管家殴打,却无一人指责其不是,顶多对白露道一声可怜,叹息几回罢了。 如果白露仅仅是因为不堪陈管家常年打骂而杀人,这个理由还不算很充分,毕竟这么多年都忍过去了,为何会现在才杀人,肯定还有其他什么别的原因。 白露向林海跪下叩头一拜,决然道:“白露死不足惜,但求大爷善待五位妹妹,她们没有参与行凶。” “你且放心,我不会冤枉无辜,起来吧。”林海郑重地做出承诺,把手里的证物交给葭雪收好。 “奴婢无父无母,是陈管家在路边捡回来的。”白露站起身,其他几个女孩簇拥在她身边,每个人神色各异,唯有恐惧别无二致,白露泪盈于睫,咬牙切齿,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恨意,“可是,他不是父亲,他是坏蛋,是畜生!” “我从记事开始起,他每天都要搂着我睡觉。”噩梦般的回忆不请自来,牢牢地钉在骨子里,那是每一天的耻辱和噩梦,白露的声音颤抖而艰涩,“我五岁那年,就被他破了身子。” 林海悚然一惊,陈管家竟然做出这等天理不容之事,忍不住怒道:“如此畜生,当真死有余辜!”他没有注意到,身侧的葭雪手里紧紧握着那根银簪,呼吸声逐渐变得粗重,脸上血色全无。 隐忍了多少年的泪水夺眶而出,白露强忍着不发出哭音,续道:“后来他玩腻了我,陆续买别的小丫头供他玩弄,我想保护她们,可我无能为力,我用尽各种方法帮她们每逃过一次,他就对我,对我……完事还要打我,我想杀他,无时无刻不想杀他!” 白露的话揭开了女孩们埋藏在心底的创伤秘密,她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呜呜咽咽地开始哭起来。这些女孩,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才七岁,被那个老魔鬼摧残折磨了多少年,可她们又能怎样呢,身不由己,卖身为奴,生死都被那个买走她们的人握在手里,每一天的夜晚都是噩梦的开始,无休无止,除非那个死了才能终结。 恋童还真是中国历史悠久的“传统”,白露说的话勾起了葭雪刻意埋葬和遗忘的回忆,在她的人生中,也有一段一想起就恐惧害怕的噩梦往事。 葭雪四岁那年,和村里其他小女孩一起,先后被一个独居的老头猥/亵了,彼时的她们并不知道这是对她们的侵犯和伤害,直到十年后上了生物课,她才蓦然明白自己当时经历了什么,然而那个老混蛋坟头的草都不知道枯荣了多少年。 后来葭雪上了高中,高二政治课有一个学期学的是法律相关知识,她看到关于强/奸/幼女罪的相关条文解释时,才明白当时她们被强/奸了,根据法律规定,被害人为幼女,□□接触既构成犯罪行为。即使生理意义上她还是处子,在法律意义上,林葭雪在四岁的时候被一个老头强/奸了,受害者还不止她一个。 不少人都说葭雪命好,进了林家,可她和眼前这些女孩又何尝不一样,如果她没有被林海撞伤,或者林海没有大发善心带她回林家,纵使她大难不死没有暴尸街头,再被抓回青楼,将来等待她的命运又怎会比她们更加好过? 为人莫作女儿身,一生苦乐由他人,竟是半点都不得自主。 葭雪回想往事,白露继续陈述着自己的回忆:“我真傻,我就不该相信别人能救我们。我向王管事求救,求他给英子她们几个赎身,可我没有想到的是,王管事面上答应了我,一转身却用这件事来要挟陈管家,又被刘大知道了,刘大来要挟他们。最后他们达成了协议,陈管家给了他们钱,还,还说,他们也可以玩我们。” “玩腻了,陈管家又买了个女孩进来,就是小铃铛,昨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就拉了小铃铛进了飘云轩。我们几个的一生都被他们毁了,小铃铛是被拐卖来的,我不能让她也被糟蹋了。我跟着进去,求他放过小铃铛,他喝醉了酒,发酒疯打了我一顿,发簪上的红宝石大概就是他打我的时候,我撞到了床沿磕掉了一块吧。他打了我,又去欺负小铃铛。小铃铛在哭,哭着求我救她,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拔下簪子就戳进了他的脖子。他死了,我让小铃铛跑回去,我把房间布置好,就在门口躲着,装成进来发现尸体的样子。看来老天爷是不想让我躲过去,下了一夜的雨,让大爷看了出来。我偷听到大爷找到了发簪上的碎石,就让沫儿把簪子处理掉,结果……”白露望向沫儿,沫儿愧疚地低着头不敢看她,白露也不知簪子是怎么到了林海手上的。 林海道:“我早命人盯着你们了,沫儿把簪子拿到了当铺,我的人又给赎了回来。” 英子画眉她们几个已经泣不成声,纷纷给林海磕头,求他放白露一条生路。 真相如此不堪,林海完全没有破案的成就感,叹道:“根据《大靖例律》,白露属于情有可原,罪不至死,我也会跟冯大人说情的。” “我,可以不死?”白露以为自己会杀人偿命必死无疑,却没想到林海会出此言,不禁一愣。 林海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一切等我明儿找了冯大人再下定论。” 白露泪如雨下,恭恭敬敬地给林海磕了三个响头。 从这里到怡然居,林海沉默着一言不发,葭雪回想起自己的经历,都已经过了几十年,可那些记忆却从未淡却,每每回想起来,都是埋藏在心底一道永远疼痛的伤口。 一晚上葭雪都心不在焉,林海还以为她是劳累过头又听到那样残酷的事情受了惊,早早地打发她去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林海立即捆了王管事和刘大,带上白露,一起送到姑苏府衙,呈上了物证,屏退左右后,林海对冯旭一五一十地说了案子的来龙去脉。 这种命案发生在林家,林家在姑苏素有威望,因此并没有公开审理,白露认罪画押,王管事和刘大经不住酷刑招供。冯旭判决如下:根据《大靖例律》,强/奸者,处以绞刑。奸/污幼女十二岁以下者,虽和、同强论,判陈管家绞刑,人已经死亡,处鞭尸之刑。王管事、刘大二人均处以绞刑。白露判流放二百里,奴籍归林家所有。 至于陈管家王管事和刘大贪墨主家钱财一事,由林海自行处理。 白露被判流放离开姑苏的那天,葭雪把卖身契和白露的梯己行李给她,林海给了白露一百两银子,葭雪也把自己这段时间得的金银锞子和那一百两银子一起都装进了她的行李包裹里,“大爷已经给你销了奴籍,今后的路,你就得靠自己了。包袱里有一百多两银子都是大爷给你的,你好好收着,流放在外,有钱也能好打点一些。白露姐,好好活着。” “替我谢谢大爷,白露将来一定会报答大爷的。”白露拿着卖身契,感激地握紧了葭雪的手,两行清泪滑落脸颊,在衙役的催促下踏上了向北流放的道路。 此时离别的两个女孩并不知道,很多年后再度重逢,两个不同人生的女孩在物是人非之后,走上了一条注定不能回头的道路。 林府命案尘埃落定,林海开始着手整顿谋划内务,陈管家留下的账本一塌糊涂,楼错百出,根本没法看,他先派遣林四调查林家名下的田庄店铺收支情况,重新做账,又派葭雪去菜市场打听物价,他看采买这块的账本报价,也实在是虚高地离谱,最后派宝山阳波平时留心观察,将那些偷奸耍滑徇私舞弊中饱私囊狐假虎威的都记下来,将来打发出去,只留下老实本分清白的使唤。 老宅的下人都不算多,就一个管家两个管事,还有就是负责打扫修葺的婆子们了。除了小铃铛找到父母将来是要回家的,其他英子她们四个女孩都是被人牙子卖进来的,且是死契,除非主子发话,不得赎回。英子已经父母双亡,画眉沫儿阿涓的父母都是本地人,林海派人找到他们,问是否愿意带女儿回家,赎身银子都不要,另每人送一份嫁妆银子二百两。喜得那几对父母对林海千恩万谢,欢欢喜喜地领了女儿和嫁妆银子家去了。就剩下一个英子,林海便提拔了她到怡然居伺候。 林海送给那三个女孩的嫁妆银子,都是查抄了陈管家王管事和刘大所得,一共竟有十多万两之多,三人还在姑苏购置了房产田地,陈管家无儿无女,王管事和刘大的儿子却得了恩典早早脱了奴籍,这些房产田地都在其子名下,奴才如此贪墨,气得林海咬牙切齿,更坚定了整顿清肃的决心。 平时林海待人和善,几乎从来不打骂下人,但这次却着实被气着了,处理起王刘两家也毫不心软,拿了证据查抄了两家,回收的银两财物加起来却只有十多万两,还没算这些年他们几家的花销。 从京城到姑苏,林海一路都在船上,到了姑苏又劳心劳神地破案,他的身体基础本来就算不上太好,葭雪想了几个养生健体的食谱,准备给他好好补一补,将来林妹妹身体天生不足,可能也跟林海身体素质基础较差有关,她被林海捡回一条命又得了林家庇佑,不为将来的林妹妹着想也应该为林海做点什么作为回报才是。 葭雪以给林海购买食材为由请了谭氏带她出门去菜市场,姑苏是江南最美的城市之一,自古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她对这座保留了原始风味的姑苏城十分有兴趣,如果不是记着林海给的任务,她早就想到处逛逛了。 菜市场距离林府不算太远,葭雪一路询问菜价肉价,暗暗牢记于心,转了一大圈,买了个南瓜,一些芋头红薯茄子山药和猪蹄。谭氏见她买的都是一些农户家常见的廉价菜,不由觉得尴尬,说道:“怎么能给大爷吃这些呢,哪里配得上大爷的身份。” 葭雪笑道:“食物哪里有高低贵贱之分,南瓜能润肺益气,红薯能中气和血,健脾强肾,山药更是补气的绝佳之物,如今快到冬天了,这些都是进补的好食材,对大爷身体好,这才是最重要的。” 谭氏听完,惊叹道:“我竟不知这些农户菜都还有这样的好处,到底是大爷身边伺候的,葭雪懂得可真多呢。” 葭雪抿唇一笑,接着去下一个摊点询问菜价。菜价基本都问得差不多了,葭雪准备回转林府,在路角拐弯处看到有人在卖羊皮,忽然心念一动,南方的冬天气温虽然比北方高,潮气却大,不如买张羊皮做双手套,写字干活都能用,当即上前,挑了半天,才选中一张最柔软的,一番讨价还价,以五十文钱成交。 葭雪付了钱,叠好羊皮放进菜篮里,和谭氏一起回林府复命。 第139章 第三世 二十三 葭雪回到林府,先把买来的食材放进厨房,再回到怡然居,林海正在书房查阅林四送上来的新账本。 林家祖籍姑苏,田产庄园大部分都在江南一带,扬州杭州和金陵也有一些,林四先把姑苏一带的田产出息重新做账,扬州杭州和金陵那边有管事看着,暂时还未将账本交上来。 山林庄子田地,每年光这方面的出息就有十几万两银子,姑苏城中还有林家名下的十来间铺子,书斋首饰胭脂粮食布匹等等,各个盈亏不一,但总体来说还在盈利,可每年京城收到的总账里,不是持平就是略亏,现在来了才知道,原来都被人做了手脚侵吞了。 林海在家时,也曾见过母亲管家的手段,对心怀不轨的奴才毫不留情,扭送官府,虽说家丑不外扬,但在外人看来,出丑的是人品低劣的奴才,主子却得了个治家严明的好名声。老宅的陈管家和王管事刘大已经伏诛,抄了他们的家,收回了十几万两银子,林海将这些银子都锁进了公中的库房,他还要在姑苏至少留两年,这两年就无需京城给花费了,这些银子足够了。 葭雪回来之后,把自己在菜市场打听来的菜价一一报出,鸡蛋两文钱一个,白葱四文钱一斤,猪肉四十文一斤,茄子六文钱一斤等等。 林海记录价格,再对比刘大的采买价目,每一项竟都虚报了十倍之多,鸡蛋二十文一个,一斤猪肉四百文钱,还只是厨房采买这一块就有这么多油水可捞,更别说其他的东西。 林家家大业大,数代单传,积累了数不尽的财富,虽然不在意这几个小钱,但仔细一想,每天都有钱被奴才中饱私囊,其实采买这一块油水大,林海纵然不管家也是知道的,拿点好处跑腿费也无可厚非,但价格虚报十倍之多,九成都流入了奴才的手里,积少成多,林家再怎么有钱,能经得起多少奴才这般挥霍? 老宅奴才少,尚且如此,更别说京城主家的奴才,想必比老宅这里更为贪婪吧!林海记得五年前,母亲就曾雷霆手段处理过一批中饱私囊好吃懒做偷奸耍滑的奴才,但很有几个奴才是老太太的心腹,苏夫人纵然有心革了这些尸位素餐的奴才,却碍着林母的脸面不好下手。好在林母年龄虽然渐长,却不是个昏聩的,管家权交给苏夫人后就基本不插手了,也就那次保住了跟了她几十年的老奴才,其他奴才任凭别人怎么求情告饶也装聋作哑不予理会。那次之后,林家的奴才很是安分了很长一段时间,近几年来一直没出什么大乱子。没想到京城安定了,姑苏老宅却被弄得乌烟瘴气。 家不平何以平天下,距离明年县试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林海平定了内宅,才好安心读书。 当天晚饭过后,收拾停当,葭雪拿出羊皮,说道:“江南的冬天不比北方,潮气大,大爷每天早起读书写字,恐冻坏了手,若是生了冻疮,年年都会复发的。我买了张羊皮,给大爷做双手套吧。” “手套是什么?”林海问道,像是从来没听过这个词似的。 葭雪一愣,才反应过来手套是舶来品,在清代末年才传入中国,因此林海并未见过手套,解释道:“就是给手上套一个保暖的物件,不影响做事写字。” “心思倒巧,我且看看你做出来是个什么样。”林海莞尔一笑,伸出手来,葭雪给他量好尺寸,记录下来,准备明天开工缝制。手套简单易做,次日葭雪把房间里的活计做完,就拿出针线剪裁缝制,水蓝缎面羊皮里子,和现代的五指手套一样,又轻又软,手背上绣了松针竹叶,做好之后呈给林海。 林海接过手套大觉有趣,他对绣花纹样素来不甚在意,戴在手上尺寸合适,又提笔写了几行字,与寻常无异,笑道:“这东西好,戴着写字也不冻手了。等回了京城,你给老爷也做一双。” 葭雪一口应下,又给自己和英子各制作了一双手套,给英子那双绣了两朵精致的桃花,给自己那双绣了个雪花的纹样,怎么简单怎么来。英子年年手上生冻疮,收到葭雪送的手套,受宠若惊,待她更为亲厚。 十来天后,林海大刀阔斧地处理了一批下人,只留下了四户老实本分清白的,林四接替了陈管家的差事,老宅就林海一个主子,也用不了多少人,林四在这里比在京城还要清闲。稳定下来之后,林海立即写信送回京城报平安。 家事平定,林海终于能静下来读书了,江南的冬天悄然而至,草木露水成霜,银霜炭已经开始供应起来。葭雪每天烧了熏笼,放在书桌附近,细细地研了墨,林海自读书写字,戴着手套,既不影响写字又可以保暖,深觉这是个好东西,但江南的冬天真是比北方的冬天还要难受,穿着大毛衣服烤着火,背心上还渗得慌。 葭雪清扫干净书房,给林海磨好墨汁之后自己就基本没什么事干了,林海一早对她说过,事情干完了可以练字看书,她就趁这个机会充实自己,但许多古文典籍都是文言文,看不懂的地方很多,她又不好意思去打扰林海,干脆就只看《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之类的书籍了。 林海并不是那只知读死书的书呆子,读书之外,最喜游览山河风光了解民俗民生民情,姑苏坐落在太湖之畔,又有寒山寺古迹,林海神往已久,挑了个晴朗的好日子,带上两个小厮去寒山寺访古。 寒山寺因张继的《枫桥夜泊》名扬天下,是文人墨客来姑苏必访之地,自唐代至今数百年,寺庙的香火仍然十分旺盛。 林海进入寺庙,先在大雄宝殿前方的鼎炉里拈香三拜,又佛前添了香油钱,他虽然不信鬼神之说,但对佛道两家却无诋毁之意,来寺庙道观一类的地方,就会尊重这里的习俗。 宝山笑道:“据传寒山寺的签文十分灵验,大爷要不要也抽一支问问?” 林海却道:“很不必,前程吉凶不过今日种种之因果,未见因而欲知果,以图趋吉避凶,殊不知此举又是一因,而果又不知是何祸福。”求签问卦,无外乎前程姻缘,前程由自己努力而来,至于姻缘,他也并不着急,年岁不大,何必问此。 宝山“哦”了一声,似懂非懂,不再多言,陪着林海走向寒山寺有名的景点,诗碑。 诗碑是寒山寺一景,坐落于碑廊之中,有一块石碑上面镌着唐代诗人张继流传千古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自《枫桥夜泊》问世,历代文人墨客为寒山寺刻石刻碑者不乏其人。据《寒山寺志》记载,《枫桥夜泊》的第一块诗碑,为宋代王硅所书。此碑因屡经战乱、寒山寺多次被焚而不复存在。至前代明朝重建寒山寺时,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文征明为寒山寺重写了《枫桥夜泊》,刻于石上,这是第二块《枫桥夜泊》诗碑。此后,寒山寺又经数次大火,几番修葺重建,文征明手书的诗碑亦毁于荒草瓦砾之间,寒山寺碑廊壁间的文征明所书残碑,仅存“霜、啼、姑、苏”等寥寥数字而已。(1) 大靖建国后,第一任姑苏知府姜永隆重建寒山寺时,特意邀请了当世书法大家颜茳手书了这首《枫桥夜泊》,林海现在所见,正是第三块《枫桥夜泊》石碑。 石碑上的草书龙飞凤舞,林海手抚诗碑字迹,冰凉的触感自指腹传来,隔了几百年的时空,每一个字句间的寂寞透过冷硬的石碑缓缓蔓延来开。 若张继当初金榜题名,浩如烟海的唐诗便少了这浓墨重彩的一笔,或许张继未必能想到,他会因为这首诗在唐代诗人辈出的时代占得一席之地,可这脍炙人口的七绝,却是诗人失意之极的产物,彼时其心,自是希望金榜题名跨马游街,自古世事难以两全,前人早已作古,惟余后人唏嘘而已。 林海诗兴大发,忍不住开口吟诵:“几度春风满绿除,残碑字上证时疏。钟声已趁寒音去,古月今人徒梦初。” “林兄弟好诗啊!”碑廊尽头,突然传来击掌之声,林海抬眼望去,只见走廊另外一头有一锦衣少年长身玉立,面含微笑,气度高华,正是在淮安相遇的尹珩。 尹珩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四十岁出头的样子,着一身青色长袍,颌下无须,双目炯炯,面容清俊,颇有仙风道骨之相。 “好巧,尹兄竟也在寒山寺,到了姑苏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好给你接风洗尘。”林海快步迎上,含笑说道。 尹珩笑道:“我刚到姑苏,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也省了我派人给你送帖子了。”寒暄之后,向林海介绍道:“这位是家师。” 那男子对林海道:“林公子,在下尹绍寒。” “小可林海,请尹先生多多指教。”出于对长辈的尊敬,林海对尹绍寒的态度十分恭敬,微微躬身回道。 尹珩道:“对了师父,你要找的人现下就在林兄弟府上。” 尹绍寒乍喜还惊,似难以相信,“找了这么久,她居然在姑苏!” 在淮安之时,林海就听尹珩说过,他受故人之托查找葭雪的下落,如今看来这个故人就是他的师尊尹绍寒了,尹珩的身世不是秘密,林海也听说过,尹绍寒对尹珩而言不仅仅是教授武艺的师父,还是有养育之恩的父亲,只是葭雪说当年教她医术的大夫是个白胡子老头,尹绍寒可一点也不老,如此说来,应该就是传闻中的易容改装之术了吧。 葭雪说她五岁的时候开始学医,而那一年正是尹珩认祖归宗的时候,尹绍寒却易容成老人藏身偏僻的大槐树村,林海不得不猜想和尹珩恢复原本身份一事有关,不过此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没必要深究,尹绍寒能恢复原本面目,想必此事背后的纠葛基本上处理干净了。尹绍寒算是葭雪的师父,而葭雪又救治过他和林母,他们祖孙也算是间接受了尹绍寒的恩惠了。 林海道:“尹兄已经跟我说过了,先生要找的人刚巧就是我的丫鬟,跟着我一起回乡。我也想给尹兄接风洗尘,不如二位现在移步寒舍,回去再谈如何?” 第140章 第三世 二十四 天色尚早,林海和尹珩师徒在寒山寺游玩一番之后才一起回城,林海早已打发阳波先行回家,通知厨房设宴,他们三人回到府邸,正厅之中酒席已准备妥当。 阳波虽然不知尹珩的真正身份,但为人机灵,极有眼力劲,根据平时林海对尹珩态度中也猜出他是贵客,回府之后再三叮嘱厨子,菜色一定要丰盛,今天的客人是大爷的贵宾。 林海有心给葭雪一个惊喜,打发阳波回来时千叮万嘱一定不要告诉葭雪客人是谁,所以葭雪端着酒壶进大厅准备斟酒伺候的时候,看到尹绍寒的刹那,整个人似被惊雷劈了一般,手里的酒壶险些跌落在地。 尹绍寒的眉眼和十二年前别无二致,岁月却在那张脸上留下了风霜痕迹,曾经意气风发的双眸变得古井无波,父亲老了,而她却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再也不能当回父亲的女儿。 无论心中有多么强烈唤尹绍寒一声“爹爹”的冲动,所有的言语统统堵在喉咙里,不能发出一个字,连眼泪也要极力克制,这是作为葭雪的此生中第一次见到这张容颜,于她而言,这本该是陌生的,她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激动和熟稔。 短暂的愣神之后,葭雪平复内心激动的思绪,面含微笑走进大厅,给三人欠身行礼,依次斟酒。 尹绍寒看到葭雪的时候也是一愣,随即笑道:“丫头,还记得我么?” “先生,我们以前……见过吗?”心跳骤然加速,葭雪却还得作出疑惑的样子思索回忆。 “怎么,我教了你四年医术,不记得你韩爷爷了?”尹绍寒笑着在颔下做了个捋胡须的动作,开口却是苍老的音色,如果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别人还以为他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葭雪蓦然睁大了眼睛,脸色几度变幻,从激动欢喜到难以置信,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来,似乎是在纠结到底该用什么称呼好,最终才道:“怎么可能忘记,您是我这辈子最尊敬的人!可您怎么变这么年轻了?” 尹绍寒和尹珩相视一笑,解释道:“我本来就不老,这才是我的庐山真面目,骗你情非得已,可别生我的气。” “韩伯伯,我怎么会生您的气呢,您教我读书识字还教我学医,在我心里您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葭雪喜极而泣,终于可以释放情绪,不用再忍着想哭的冲动,她多想像前世那样扑到父亲的怀里撒娇,可她不能,再也不能了。 “我姓尹,老韩头是我的假身份。”尹绍寒看着葭雪,目光慈爱柔和,“还有,我教了你四年,怎么还叫我伯伯?” 突如其来的惊喜让葭雪陡然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言外之意是要收她为徒?她当年一直想拜师但他却从来没提过,现在竟要正式收徒了么? “徒儿拜见师父!”葭雪回过神,扑通一声跪在尹绍寒跟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巨大的喜悦充满心房,化作泪水夺眶而出。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此生无缘再当父女,当师徒也不错,她依然会好好孝敬尹绍寒,在她心里,他永远都是她唯一的父亲。 尹绍寒立即扶起葭雪,“你这丫头从小就实在,头磕得那么响,当心磕出淤青来。” 葭雪心头一暖,眼泪越发泛滥成灾,这辈子活了十二年,生理意义上的父兄何曾关心过她一个字,唯有尹绍寒,两辈子都给了她最渴望的温暖关爱。 尹绍寒温言道:“你以前挨打受苦都没哭过,怎么现在变成了个小哭包,丫头,快别哭了啊,不然别人还以为我们欺负你呢。” 葭雪刚擦了脸上的泪水,眼中又迷蒙一片,总也擦不干净,边哭边道:“我是高兴,我太高兴了,师父,两年前您突然不见了,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您了。没想到这次能在姑苏见到您,您还收我当徒弟,我高兴地都找不着北了!” 林海笑道:“葭雪,既然拜了师,这拜师酒可不能不敬啊。” “是呢,多谢大爷提醒。”葭雪连忙斟满酒杯,端起酒杯对尹绍寒恭恭敬敬地下跪敬酒。 尹绍寒朗声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三杯酒后,扶起葭雪,指着尹珩对她道:“来见过你大师兄。” 十二年前尹珩还追着她喊姐姐,现在却成了她的大师兄,葭雪不觉恍然,亦微觉好笑,恭恭敬敬地对尹珩行了个万福礼,道:“师兄好。” “师妹不必多礼,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尹珩虚扶一把,示意葭雪免礼,“今儿来得突然,没有准备表礼,下次补上。” 葭雪知道尹珩已经恢复了原本身份,刻意保持着恭敬疏离,垂首道:“师兄不必客气,您是我家大爷的朋友,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言外之意,是婉拒他的谢礼表礼了。 尹珩盯着葭雪看了片刻,唇角微动,眸中笑意略略一滞,对林海道:“林兄弟,现在葭雪是我师妹,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可得照顾好她,别让她被别人欺负了。” “尹兄放心,葭雪为人一向不错,在林府人缘极好,不会有人欺负她的。”林海含笑举杯,敬尹珩尹绍寒二人,三人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晚宴宾主尽欢,葭雪更是欢喜地嘴都合不拢了,和尹绍寒再度续起前缘成为师徒,那么见到母亲周漪澜也不会太远了。 当晚林海留尹绍寒和尹珩在林府留宿,客房已经着人整理完毕,林海有意让他们师徒多聊几句,就命葭雪带路,送二人过去。 到了客房,葭雪没急着走,给尹绍寒倒茶解酒,心里斟酌用词,想问他周漪澜的情况,尚未开口,却听尹绍寒道:“当年我装成老头隐居大槐树村,教你学医,发现你天分很高,心性坚韧,其实那时候我就想收你为徒,只是当时我朝不保夕,当我徒弟太危险了,我就没提这事。” 葭雪倒了茶,双手奉上茶杯,“那现在您又收我为徒,是不是危险已经解除了?” “差不多吧,后来我又回过大槐树村,想正式收你为徒带你出来,却没想到我走了不到半年,步穹就把你给卖了。”林海年龄小,府里准备的酒都不是什么有劲的,尹绍寒没有喝醉,接过茶杯叹了口气,“别怪师父说话难听,你爹真不是个东西,在外人跟前直不起腰板,却关起门来打老婆孩子,那四年我再怎么护着你,你还是受了不少苦,结果狗子一生病,他就把你给卖了。” 葭雪默然不语,她从来都没有把步穹当做父亲,从出生到被卖掉的九年多里,她没有唤过步穹一声“爹”,在她心里,她的父亲只有尹绍寒一个人。其实就算那年狗子没有生病,过几年她还是逃不脱被步穹卖掉的命运,在乡下,女孩存在的意义只有两个,要么卖了给家里换钱,要么就是换亲,给兄弟换个媳妇回来。 哪怕那个人有多不堪,便是瘸瞎聋哑,她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周围会有无数个声音对她说,认命吧,这就是你的命。 可已经过了认命的一生,只有短暂的二十七年,那样憋屈窝囊的命运,葭雪却偏偏不想再认了! 尹绍寒脸上怒气隐现,皱眉道:“我去大槐树村的时候,不仅你不在了,你娘也不在了,我打听了才知道,步穹赌钱欠了一屁股债,竟然把你娘租给别人生儿子。我在大槐树村四年,你娘心地善良,看我一个老头孤苦无依,常来帮我,于我有恩,我不能见死不救,就去了胡家,原想带她走,谁知她又不肯。” “我听娘说过,她是担心狗子会被胡家打死,您也说了,我娘心地善良,她舍不得儿子。”葭雪黯然叹息,以王春的性格,狗子再怎么不堪还是她儿子,身为一个母亲,她怎么会将自己的孩子置于危险之中,所以她就只能苛待自己了。 尹绍寒问道:“你见到你娘了?” “我娘没生出儿子,生了个女儿,胡家没给租肚皮的钱,我娘为了我妹妹不被杀死,带着您给她的银子逃了。”葭雪点头,“刚巧在上元节那晚我们遇到了,我在林府附近给她租了个小院,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那就好,你们母女重逢,算是苦尽甘来了。”尹绍寒眉头舒展开来,笑道。 葭雪思前想后,终于鼓起勇气道:“那……师父您呢,这两年您过得怎样?怎么从来没听您提起过师娘呢?” 茶杯已到唇边,却在葭雪说出那句话之后蓦然顿住,尹绍寒缓缓放下茶杯,方才还面带微笑的脸上立时透出几分黯然,沉沉叹了口气:“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葭雪双腿一软,按住桌子才撑住身体,突如其来的疼痛剜割着心脏跳动的地方,似有无数尖刀飞旋,她不想相信,不敢相信,她不相信周漪澜已经死亡,那个让她第一次感受到母爱温暖的娘亲,她们的母女缘分只有短暂的七年,七年太少了,她对别的都不贪心,唯独对父母关爱有最深的渴望。 十二年前,尹琳在周漪澜怀里断气,竟成了永别。 葭雪从尹绍寒房间里出来,返回住处,一路上失魂落魄,咬着唇竭力让自己不哭出声来,无缘再见,她却连为周漪澜恸哭一场都要忍着。 “小雪师妹,你没事吧?”经过花园之时,黑夜里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葭雪一跳,她方才只顾着伤心,都没注意花园里还有人,她慌忙擦了擦眼睛,才看清眼前的人着一身玄色裋褐,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烛光里映照出的脸庞朗朗如星,正是尹珩,脸色却微微发红,显然刚刚运动过的样子。 葭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哽咽,极力平静地道:“我没事,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 “我晚上睡觉前都会打拳,习惯了。”尹珩走近一步,挡住葭雪的去路,盯着眼前烛光里影影绰绰的女孩,“我们现在是同门了,你还要对我这么疏离么?” 葭雪恭谨地道:“您身份尊贵,我身份低微,即便是同门,我也不敢逾越的。” “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如何断定我身份尊贵?”尹珩饶有兴趣地追问。 葭雪回道:“林家四代列侯,又是书香门第,海大爷出身清贵,能被他礼遇对待甚至还尊敬有加,您的身份只高不低。” “你还真是观察入微。”尹珩忽然笑了,“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赵徽,尹珩是我以前的名字。” 第141章 第三世 二十五 早在赵徽还是婴儿的时候,尹琳就曾猜测过他的真实身份,如今他亲口说出,也不过是证实了她的猜测而已,葭雪静默了片刻道:“海大爷知道吗?” 赵徽道:“我们相识已有两年,他知道我的一些事情。我出门在外有要事在身,不方便暴露身份,所以他一直称呼我的旧名。”顿了顿接着道:“至于我的真实身份,将来你自会知道,现在就不告诉你了,免得你又多想,真不知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么重的心思。” “为奴为婢,得时刻揣摩主子的心思,才能决定下一步说什么做什么,倚仗别人而活,不就得这个样子么。”天真烂漫的童年时光上辈子已经享受过了,许是心理年龄已经很大了,所以她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心思重易多想,瞻前顾后,考虑周全,才能让自己更安全一些。 赵徽微觉惊讶,心底苦笑一声,葭雪说的没错,倚仗别人而活,就得时刻揣摩那个人的心思,投其所好方能保全自身,小师妹说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说他呢,“说起这个,师父有意给你赎身,但如果你离开了林府,我的对头怕会找你的麻烦,为了你的安全,你暂时还得在林府待几年,等我这里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再带你出来。” “谢谢师兄,我听师父的安排。”葭雪拜师的时候就知道尹绍寒会有给她赎身的想法,当初得知林海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懵了,还得等二十多年贾宝玉才出生,这二十多年在林府当丫鬟总不是个事,古代卖身签了死契的丫鬟不外乎就这么几个出路,一是主家大发善心放出去,二是配了府里的小厮,三就是众多丫鬟削尖了脑袋也想挤进去的出路,给主子当妾。 什么宁为穷人/妻不做富人妾,妾通买卖没错,但穷人/妻又何尝不是如此,王春就是典型的例子,即使当妾被打发出去,好歹也能享受几年富贵攒一些梯己,穷人/妻呢,每天发愁柴米油盐一家子生计,哪有一天好日子。 三条出路,葭雪最想走的就是第一条,即使她学历不高,也不能接受自己像被配种一样配给府里的小厮,还有就是她现在对结婚十分抵触,婚姻给她带来的心理阴影已经扩散到她整个人生之中,当然,也包括给主子当小妾,这也是她万万不能接受的。 先不说她对婚姻的恐惧,单纯就不想在林海贾敏之间横插一脚,但出发前林母将她拨给林海,又单点了她陪林海南下回乡,虽没明说,但在别人眼里,她就是林母苏夫人给林海准备的姨娘人选了。 等林母放了她遥遥无期,又不想当小妾或配小厮,葭雪正头疼自己将来的路要怎么走,没想到遇到了尹绍寒和赵徽,这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以赵徽的身份和林海的关系,要她这一个丫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两人分别回转住处,赵徽回到客房先去找尹绍寒,跟他说了刚才遇到葭雪一事,末了奇道:“师父,你们刚才都说什么了,我刚才怎么听到您新收的小徒弟在哭呢。” 尹绍寒微微讶异道:“不可能吧,我们就说了说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她走的时候还好好的,难道是太高兴了。” “喜极而泣也不是那个样啊。”赵徽若有所思,“虽然她已经竭力在忍了,但发出的声音哭得好像很伤心,我看她眼睛也红红的,怎么也不像是高兴地哭的。师父,我这小师妹是个爱哭包么?” 尹绍寒眉头一皱,摇了摇头,“小雪很要强,以前被她爹打成那样都没掉过眼泪求饶,我也很少见她哭,今儿这是怎么了。” “可能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吧,我看她没跟我们说的意思,我就没追问。”赵徽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药方,放在尹绍寒跟前,“师父,您看这个笔迹是不是有点眼熟?” 尹绍寒看到第一行字的时候,眼皮蓦然一抖,抬头看向赵徽。 赵徽坐在尹绍寒对面,说道:“我在淮安的时候被漕帮暗算,刚巧遇到了荣国公和林兄弟的船,跟秦河就在林兄弟那躲避养伤,这是小雪师妹开的药方,我当时看到的时候就觉得有点眼熟,后来才想起来,这笔迹跟姐姐的有点像。” 尹绍寒当年虽教葭雪读书学医,但大槐树村穷乡僻壤,笔墨纸张都是极其名贵的东西,以当地人的财力根本就买不起,他教葭雪写字都是用树枝在地上划,地上的字迹看不明显,他当时并未发现字迹是否熟悉,现在看了软毫书写出来的字迹,竟真如赵徽所言,和尹琳的笔迹有许多相似之处。唯一不同的是尹琳去世时尚且年幼只有七岁,写字功底不足,笔迹稚嫩,而葭雪在林家有条件练字,写得越来越顺手,工整娟秀,如果让林海来对比字迹,只怕他也会以为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阶段写出来的字。 尹绍寒心头发酸,拿起纸张的双手微微颤抖,“难怪我第一眼看到那丫头的时候就觉得跟她很投缘,你说她会不会是琳儿……”他越说越有点激动,最终却怅然叹息一声,“不会是琳儿,琳儿都去了十二年了。” 赵徽从来不信鬼神轮回之说,接口道:“姐姐和小雪师妹都是您教出来的,字迹相似也不是不可能,其实您已经把她当女儿看了。” “是啊,她跟琳儿有很多相似之处,可惜那么好一个孩子,她爹怎么就……”尹绍寒生气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摆了摆手,“不提他了,一提我就来气。” 赵徽淡淡一笑,转移了话题,跟尹绍寒说了关于漕帮的一些事情,快到子时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安置。 次日赵徽辞别林海北上回京,尹绍寒却留了下来,林海欣然欢迎,他和赵徽关系密切,尹绍寒又武功高强医术高明,有他在林府,自己的安全就更有保障了。尹绍寒还答应了葭雪,亲自给林海调理身体,根据他的身体状况安排药膳,还教了他一套强身健体的拳法和入门内功。 林家一脉单传,身体都不算很好,林昶当年参加春闱,熬到出来就昏迷了三天,几乎瘦脱了形。林海自小读书刻苦,身子也比较弱,林昶十分担心儿子熬不过秋闱春闱,林海自己也有这方面的顾虑,尹绍寒能留下,于他而言是真是意外之喜。 葭雪也十分惊讶,她原本只想让师父帮着调理林海的身体,没想到师父还额外多教林海强身健体的武功。林海是读书人,用不着学江湖里打打杀杀的武功,尹绍寒教他的都是最基础的功夫,能达到锻炼身体的目的即可。 此后林海每天早起先跟着尹绍寒学拳法,晚上睡觉前练内功,两个月下来,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身子骨有了很大的变化,至少抗寒能力提高了许多,精神头也更好了。 尹绍寒收葭雪为徒,除了教她医术之外,还开始教她武功,葭雪本有基础,就苦于没有场地时间练习,现在有了机会,学得十分认真,进步飞速,尹绍寒惊叹不已,夸她是练武奇才,将毕生绝学倾囊相授,医术武功都后继有人,他这辈子无憾了。 江南的春天来得甚早,上元节后,杨柳枝条悄然冒出点点新绿,枝上杏花花蕾初现,二月的县试很快就到来了。 自古参加科举的很多学子都会打听主考官的喜好,以便于在考试中迎合,如果主考县令喜欢言之有物而辞藻绮丽,那么言之有物用词朴实者虽然会中,名次却不会太前,名次的标准,其实就是主考官的偏好而已。 所以,有的学子在参加春闱时名次很高,殿试后的名次则很低,反之亦然,正是是因为主考官不同,每个人的喜好不同,才导致了名次的不同。 县试前一天,林海亲自检查自己的衣物笔墨文具之类的东西,再三确认收拾妥当。次日天还没亮,林海就带着两个小厮由林四亲自护送着赶往县衙考场。 葭雪起了个大早,收拾完毕,练了一套剑法之后,拿出给林海快做完的衣服继续缝制。林海回到姑苏不过数月,身高却冒了一大截,带来的衣服大部分都不能穿了,葭雪最近也不练字了,抓紧时间给林海做春装,然后给尹绍寒也做身衣裳。 葭雪做针线,英子也在飞针走线,边做边道:“不知大爷在考场上怎么样了。” “大爷学富五车,必定能过。”葭雪知道将来的走向,林如海能考中探花,童生试还不是手到擒来。 英子笑道:“说得这么肯定,难不成你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葭雪含笑道:“我哪里会未卜先知,大爷天资聪颖,又在国子监上学,国子监的先生们可都是有名的大儒呢,咱们要对大爷有信心。” 英子想了想道:“你说的对,咱们就等着大爷的好消息便是。” 如此一连五天,五场考完,林海彻底放松下来,只等待成绩结果。林海优哉游哉,每天还和以前一样,读书运动劳逸结合,倒是林四每天都会打发宝山去县衙打听查看县试结果。 五天后的上午,葭雪干完书房的活以后没有练字,而是给尹绍寒赶制衣服,刚收完最后一针,忽听宝山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从外面一路传进来:“中了!中了!大爷中了!” 葭雪早就有所准备,不像阳波和英子听见后那么激动,她给宝山倒了杯茶,笑道:“别着急慢慢说,大爷中了第几名?” 宝山咕嘟咕嘟仰头一饮而尽,一抹嘴巴激动地道:“大爷是第一名案首!” 宝山激动的声音相当洪亮,传到了书房正在读书的林海耳中,他闻言只云淡风轻地微微一笑,翻过手中书籍一页,继续阅读,不过县试而已,不值得高兴过头。 “还真让你说中了,大爷还是第一名呢!”英子又惊又喜,拉了葭雪就准备去给林海贺喜。 葭雪连忙拉住英子道:“英子,大爷在书房呢,他读书的时候最不喜欢别人打扰,咱们别去了,等大爷出来再道喜也不迟。”林海的书房轻易不许人进去,除非是他指明伺候之人,所以英子至今没进去过书房,一时高兴就忘了林海的规矩,讪笑着点点头,又喜笑颜开。 第142章 第三世 二十六 府试时间在四月,要求五名同乡和一名秀才保举方可参加考试,林昶一早就打点妥当,届时只需带上履历和保举书应试即可。 林海为县试案首,林家上下喜气盈天,和林家有旧交的人纷纷登门道喜。林海以刻苦读书准备府试为由甚少见客,都由管家林四接待访客,每天都跟林海汇报接待了哪家派来送礼道喜之人。林海听罢,大多数都是自己没从父亲那里听说过的,根据那些人的说辞,基本都是说林家上京后,山高路远通信不便,这才渐渐断了联系。林海听了并不相信,若真是如此,那么自己去年初冬回到姑苏,怎的不见父亲故交来往,却在自己中了县试案首之后才来送礼。 列侯爵位虽是虚衔,但林昶额外多袭了一代,在外人看来就是皇上对林家的看重,但林海自己却无爵位可袭,只能通过科举延续林家今日的辉煌,自己白身之时,那些所谓的故交不过是在观望,个个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主。 葭雪冷眼旁观,对这些人也颇为鄙夷,在《红楼梦》原著之中,黛玉在贾家寄居数年,从不见林家故交出现过,即使黛玉是闺阁女儿不便见客,却连送礼都不曾有过。后来紫鹃试宝玉,贾母还说过林家的人都死绝了之类的话,可见这些所谓的故交,亦不过是锦上添花趋炎附势之徒,根本就指望不上他们雪中送炭。 是以林海听完,只一笑置之,比着礼单回礼,再怎么样,人情来往面子上都要做足了。 转眼到了四月,府试一共三场,前两场是一天一考,第三场连考两天,考场设在知府衙门,笔墨纸砚被褥皆由府衙提供,吃住都在府衙,林海不在的四天,葭雪和英子也难得休息几天,英子突然提出求葭雪教她识字。 葭雪一口应承下来,古代女孩受教育权都被剥夺了,英子既然有心想学,她自然乐意教之。 “大爷考完这场,是不是要回京城了?”英子最近似乎有些焦虑不安,不大确定地向葭雪问道。 葭雪解释道:“今年可回不去,院试是三年两次,今年无考,因此大爷过了府试还要在姑苏留一年等明年的院试,至少要明年考中了秀才才回京城呢。” 英子听完,眉头舒展开来,笑道:“原来科举是这么考的。” 府试结果还未出来,宝山照旧每天都跑去府衙打听,其他各地的地租账本都陆续送了上来,林海又开始着手查账整顿内务,将老宅的风气彻底扭转过来。 四月十三那天,尹绍寒收到赵徽的飞鸽传书,当即起身去了淮安。 漕运司衙门和漕帮总舵都在淮安,赵徽曾跟林海讨论过漕帮的事情,葭雪猜想尹绍寒去淮安必定和漕帮有关,送别了师父,回来林府继续当差。 葭雪在书房干完活就研读尹绍寒给她留下的医书,把看不懂的地方抄录下来,等师父回来再请教,医书读倦了就默写诗词,既能调节也能练字。 这天葭雪抄写贾敏给她的诗稿,发现贾敏写了五首七绝名《五美吟》,不禁一乐,《红楼梦》原著中黛玉也写过《五美吟》,只不过所贾敏的《五美吟》所咏者为蔡文姬、鱼玄机、薛涛、李清照、朱淑真这几位古时才女。 蔡文姬 国似飘萍身似沙,朔风尘卷泣胡笳。何曾自已此生事,半世烟云听晚鸦。 鱼玄机 碧城执笔念红尘,遥望人间假与真。笑饮玲珑风色里,怜谁自醉入迷津。 薛涛 浣花溪畔旧诗篇,珍重清心应自怜。千载春风音脉脉,至今犹谢寄红笺。 葭雪熟读于心,刚刚默写了三首,忽听林海说道:“葭雪,给我添壶水来。”葭雪急忙搁了笔,起身拿了茶壶出去添热水。 小厨房的水壶都在小炉上热着,稍微烧一会就沸腾了,葭雪等了片刻,待水沸腾后加入茶壶,方才回到书房。 葭雪回去之后,却见林海拿起她刚刚默写的三首七绝,正以惊奇赞许的眼光看着她问道:“这三首诗都是你作的?” 葭雪尴尬地笑了笑,道:“我哪里会作诗,这是贾家姑娘的诗作。” 林海闻言怔了片刻,脑海里一闪而过那天傍晚惊鸿一瞥的素白倩影,缓缓将手中白纸放下,“是我唐突了,你以后也注意些,闺阁笔墨不要传了出去。” “可是,若闺阁笔墨不能流传,为什么现在还能读到薛涛李清照朱淑真她们的诗词呢?”葭雪十分痛恨这种说法,装作懵懂的样子问道。 林海叹道:“世间礼法对女子苛责甚多,闺阁之中不乏志向远大满腹才情的女子,然而她们的笔墨一旦传扬出去,终究对名声有损,岂不闻人言可畏。你说的薛涛是唐代女子,唐代风气开放,女诗人人才辈出,而宋代礼法渐严,朱淑真的诗词佳作也是在其亡故之后才流传开来,即使如此,亦有对其诋毁之辈,连诗稿都被父母付之一炬。大靖习俗沿袭前代,闺阁笔墨不流传在外,亦是对女子声誉的一种保护。” 葭雪心里不以为然,继续一副不懂的样子追问道:“我还是不大明白,大爷您说闺阁里也有许多有才华的女子,可为什么男人有才华别人会夸赞,女子有才华被人知道就会被诋毁呢?” 林海摇头一笑,道:“女子有才,乃为持家之根本,有才便知礼守法,上能承孝长辈,下能教养子女,扶持夫君安稳后宅,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便是这个理,但才华过盛,就会有锋芒,慧极必伤移情转性,于其自身有害无益。再者外面登徒子甚多,不乏有拿了闺阁笔墨取乐之人,为了保护姑娘闺誉,还是谨慎些才好。你还是太小,长大些就能明白了。” 葭雪心中暗暗好笑,很不认同林海这个解释,但她却不能跟林海争辩起冲突,虽说她爱屋及乌对黛玉的爹娘都很有好感,林如海也是红楼同人文中诸多穿越女的男神,但他本质上还是封建社会的标准男人,即使他为人和善,也把女性只定位在了家宅之上。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任何人眼里都只是男人的事,压根没女人的份,女人的天职就生孩子伺候男人一家老小,再有才华又如何,再多的灵气,也都在生儿育女家务琐事的过程里渐渐磨损埋没了。 四月二十那天,府试结果出来了。 林海再中案首,正式成为童生,院试三年两次,今年无考,需待明年,考试时间未定。 一大早去府衙看放榜结果的宝山还未回来,林府外头就响起了噼里啪啦鞭炮声。 林海正在书房写字,隐约听到鸣炮之声,林府附近并无别的人家,何来鸣炮?定是在自家门口燃放的,莫不是过了府试,有人上门道喜来了? 世上白发苍苍没考中秀才的童生不计其数,林海年轻有为,林家又是侯门,林海将来前途光明灿烂,曾经和林家略有来往的人自然趋之若鹜。 江南春暮,炎夏悄然而至。 尹绍寒已经离开了将近两个月,音讯全无,葭雪总是无法控制地担心他,虽然师父武功高强医术高明,但漕帮那种地方危险重重,也不知道师父现在怎么样了。 林海无意间发现葭雪在教英子认字,摇着手里的折扇道:“小丫头当先生都当到姑苏来了,不错嘛。” 葭雪从善如流地对林海作了一揖,“小丫头能有今日,全都是倚仗大爷恩德,多谢大爷。” 林海想了想笑道:“要谢我也容易,我见你那天写了三首《五美吟》,写出其他两首,就当谢礼了。” 葭雪心里咯噔一跳,双标的也太厉害了吧,那天是谁说的闺阁笔墨不要外传,今天就跟她要另外两首诗了,虽然她是无所谓,但是在这个时代,事关贾敏闺誉,她还是要谨慎一点,为难地道:“大爷,不是您说的闺阁笔墨不要外传么?” “哦。”林海点点头,淡定自若,唇角弯起一缕浅淡的笑意,合上折扇,“没外传啊,就我一个人看而已,我还不能看你写的诗吗?” 葭雪刚想说我不是作者我不想剽窃贾敏的版权,却在看到林海眼里促狭的笑意和隐约的威胁之后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葭雪心道林如海你够腹黑!敏姑娘的诗词你看不到,就安到她这个小丫鬟身上。 葭雪只好重新拿出一张白纸,提笔将另外两首诗默写出来,心想敏姑娘你知道了千万别怪我,要算账找他林如海去。 李清照 庭院深深几处愁,词间风月一夕休。畸零梦里山河在,一剪梅花雪满头。 朱淑真 伤心一首断肠诗,谁解其中独自痴。秋水孤鸿折翼落,此心岂与碌人知。 林海前段时间见了三首,已然暗自惊叹,今日再见两首,不禁出声叫好,贾敏咏朱淑真那首的最后两句“秋水孤鸿折翼落,此心岂与碌人知。”虽是为朱淑真鸣不平,又何尝不是在说她自己,庸碌无为的人怎配得上有才华的女子。林海反复默念这两句,看来这位荣国公千金是一位才华出众志气又高的姑娘了。 英子默然旁观,深深地看了葭雪几眼,羡慕地道:“葭雪好厉害,都会作诗呢。” 葭雪刚要解释,林海却抢先道:“嗯,她的水平一般。”葭雪无奈地笑了笑,她写字的水平的确很一般。 以后葭雪再也不默写贾敏的诗词了,以免再被林海看到,好在林海也没再问过其他贾敏的作品,也没有再提起过这五首诗。 江南的六月天气炎热,林海每日读书,身边放着冰盆还觉热得烦躁。 古代有硝石制冰之法,葭雪蒸煮黑豆,压榨果汁,碾碎冰块,做了现代夏天常见的冷饮刨冰和冰粥。林海从未见过这些东西,大觉得新鲜有趣,且味道也很不错,他每天都吃着消暑。 南方的夏天不仅热,还又潮又闷,令人如置蒸笼,葭雪每天摇着扇子直喊热,泪流满面,好怀念空调电风扇啊! 熬过了炎热的夏季,中秋节也快到了。 林海早就对扬名天下的钱塘潮神往已久,在八月十日那天决定去杭州钱塘观潮。林四担心主子安全,有心劝阻,林海怎肯听他的,笑道:“四叔若是不放心,不如随我一同前去。”林四只好作罢,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林海出发南行的前一天,尹绍寒回来了。 “小雪,过几天就是钱塘潮,我跟你家大爷说一声,带你去观潮玩两天。”尹绍寒见到葭雪,不提别的,开口就是这句。 葭雪兴奋地笑道:“太巧了师父!大爷也想去钱塘观潮呢。”钱塘江大潮她在现代都没见过,在林海说去钱塘的时候早就心驰神往了,奈何林海不带丫鬟,没想到尹绍寒这时候回来了,还要带她去观潮,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尹绍寒也乐了,立即去找林海提起此事,林海敬重尹绍寒,当即就允了,让葭雪作书童打扮,六人一起出发赶往钱塘。 第143章 第三世 二十七 林海一行人从姑苏出发,沿京杭大运河南下,途径嘉兴,在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六人赶到了杭州。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林海已见识过姑苏之繁华,此番来到杭州,只见烟柳画桥,流水人家,比之姑苏另有一番韵味。 林海一路走来,感慨道:“如今见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待明日便能见到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之景。如此繁华之地,也难怪宋高宗只把杭州作汴州了。” 尹绍寒叹道:“富贵温柔地,最能使人耽于享受,消磨意志。” 林海悠然一笑:“若能做到坚守本心不忘初心,任是塞北江南,也便无不同。”。 尹绍寒闻言,深觉林海更与常人不同。 八月十六一早,六人出城赶往观潮之地。 潮水还未到,钱塘江两岸早已聚集了从各地慕名而来之人,江边站着十几个裸着上身的青壮男子,身上画着大红的花纹,正在整理手中红旗。 林海见状笑道:“还能看到弄潮,今天还真是不虚此行。” 葭雪抚掌道:“这一趟回去,大爷的诗集可又多新作了。” 前方锣鼓过处,一队人马浩荡而来,远远地看见好像是杭州知府的仪仗。林海面露疑色,尹绍寒解释道:“这杭州知府苏大人也有趣地紧,自从三年前他上任以来,每年观潮都要举行赛诗会。” “师父,那彩头是什么?”葭雪饶有兴趣地问道。 尹绍寒微笑道:“每年彩头都不一样,第一年是白银一百两,第二年就有趣了,竟是在杭州十天的吃喝玩乐所有花销一律由苏大人承担,今年就不知道了。听说苏大人的长子素有才名,今年十五岁,去年已经考中了秀才,去年赛诗会他也参加了,却说自己只是来捧场,不参与名次角逐,否则头名肯定是他。” “今年可就不一定了,还有咱家大爷呢!”葭雪看了林海一眼,自信满满。 林海用手中折扇轻轻敲了敲葭雪的脑门,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葭雪揉了揉脑门,笑道:“我哪有说大话,难道大爷不想参赛?” 林海笑而不语,成竹在胸。 林四江岸边的茶楼订好了位置,回来对林海道:“大爷,茶楼位置订好了,听本地人说还有一个多时辰才会涨潮。” 林海道:“那去喝茶吧,江岸人多,也实在是闷得慌。” 六人离开江岸,向附近一所茶楼走去。 林四订的位置恰巧临江,居高临下一览无遗,林海是主,尹绍寒为客,两人相对而坐,茶楼小二连忙送上来茶水点心。 “林公子!” 林海忽听有人唤他,语气意外而惊喜。 林海循声侧头望去,只见十来个人出现在二楼楼梯口处,最前面的中年男子衣饰不俗,面目可亲,正面含微笑地看着他唤了一声“海哥儿。”正是和林家常有来往的和怡郡王赵祥。 和怡郡王身侧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五官清秀明丽,眼神十分灵动,看其穿着打扮不俗,又在和怡郡王身边,林海虽未见过,但心中已然猜测到这应该是赵祥的嫡女景逸县主赵婧了。 赵祥身后站着一个身着浅蓝色锦袍的少年,方才叫林海的正是他,却不是别人,竟是荣国公的二公子贾政, 林海连忙起身过来相迎,见赵祥对他使了个眼色,便知道他是微服来此,不便暴露身份,拱手见礼笑道:“侄儿见过世叔,好久不见,世叔别来无恙。” 赵祥笑道:“都好都好,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你,这下好了,今年的赛诗会有看头了。” 林海谦虚了一番,陪同赵祥来到自己的座位入座。让葭雪吃惊的是,尹绍寒和赵祥竟是旧识,两人客套了几句,各自饮茶。 尹绍寒和赵祥是长辈,林海便另开了一桌,邀请贾政入座,两人寒暄之时,葭雪留心到贾政身边站着一个书童,五官倒是周正,面色却微微发黄,唯有一双眼睛漆黑灵动,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书童也正在看着葭雪,忽然向她眨了眨眼睛,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葭雪蓦然反应过来,这居然是贾敏!她故意打扮成这副样子遮掩住了原本的容貌,两人都女扮男装作书童打扮,对视会心一笑。 贾政笑道:“听说林公子县试府试都高中案首,可喜可贺,明年院试,咱们还有同科之缘了。” 林海去年就知道贾政回金陵一则守孝二则应考,如今已出了孝,想是跟自己一样,慕钱塘潮之名而来一观,只是不知道他怎么跟赵祥在一起了,不过贾家和和怡郡王平时也有来往,贾政跟着赵祥一起来观潮也说得过去。 林海看了贾政身后的书童一眼,只觉得他的脸看着有些奇怪,停顿了片刻才转过视线,笑道:“院试后我就归京了,不知贾兄是否一同回京?” 贾政道:“我虽说已经出了孝,但家母尚在孝期,为人子女者怎能弃母而去,我近两年都回不了京了。” 林海笑道:“为人子女,这是应为之事。”眼见窗下岸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道:“听说杭州知府苏大人举办赛诗会,贾兄可有意参赛?” “我于诗词一道素来没什么天分,就不献丑了。”贾政面露难色,倒是站在他身后的贾敏双眼蓦然一亮,低下头在贾政耳旁以极低的声音迅速说了一句话。 葭雪是练过内功之人,贾敏声音虽低,她却听得清楚,原来贾敏自负才华,贾政不精诗词,她这是想给贾政当枪手了,既能一展才学,又不损自己名誉。 “大潮来了!”楼下忽然响起一声欢呼,茶楼上诸人纷纷向窗外望去。 未时已过,轰鸣声从一望无际的海上传来,势如惊雷,向杭州湾渐渐逼近。这就是闻名天下的钱塘江大潮了,一线白浪翻涌推进,后浪叠推前浪,越向前江面越窄,浪头越高,渐渐扩大,腾起的迷雾中似有一道巨墙升起,喷珠溅玉,势如万马奔腾,迅速地向江内汹涌而来。 弄潮儿们等的就是这一刻,手把红旗跃入浪涛,在惊涛骇浪里起起伏伏,那些人在一浪接一浪的海潮里身形隐没又出现,唯有红旗始终立于浪头不倒。 观潮诸人无一不心惊胆战,一波接一波的浪潮过去,弄潮儿们毫发无损,向人群挥旗欢呼。 弄潮表演结束,接下来就是赛诗会了,茶楼老板备有笔墨纸砚,林海胸有成竹,挥笔写下了一首七律。 观潮之时,贾敏也想出了诗句,拉了拉贾政的袖子,贾政找了个借口和贾敏暂离,过了一会儿回来,提笔写下了一首七律,署上自己的姓名。 茶楼里还有别人亦写下诗词,统一由茶楼老板送往苏大人之处。 赛诗会结果不知何时出来,又一波大潮汹涌而来,林海却没有再看海潮,对贾政的书童很是好奇,不由自主地又多看了几眼。 贾敏注意力都在海潮之上,浑然不觉,葭雪见状,悄悄上前碰了碰林海的胳膊肘,用嘴型说了三个字:“五美吟。” 林海顿时一愣,下意识地又再望向贾敏,恰巧贾敏转头,两人目光相对,一触即离。林海自觉唐突,又不能在这种场合开口道歉,一时间有些急切,欲言又止。贾敏转过视线不再看他,不知自己的身份是否被人识破了,咬着嘴唇微微有些慌乱。 葭雪捂着嘴偷笑,还没笑出来脑门就是一痛,却是被林海手里的折扇敲了一下,林海瞪了她一眼,却没有责备之意,分明是被人撞破了不好意思。 又一波大潮过去,茶楼里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谁是林海?谁是贾政?” 林海贾政回头望去,只见一个书吏和几个衙役站在楼梯处向内四处张望寻找。 林海道:“我们便是,阁下找我们何事?” 那书吏面露惊色,仔细地把林海和贾政上上下下又看了一遍,走上前不确定地又问道:“二位是林海?贾政?” 贾政点头道:“正是。” 那书吏惊道:“我的天!这次赛诗会夺了魁首的竟是两个如此年轻的公子哥儿!林公子,贾公子,苏大人有请。” 林海和贾敏都对自己十分自信,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贾政却是一怔。 赵祥笑道:“我说的没错吧,你们快去看看今年的奖赏是什么。” 林海贾政二人辞别赵祥,随书吏一起去往苏大人处。 两人一路走来,道上诸人见了他们又是惊讶又是赞叹,七嘴八舌地道:“我没看错吧,魁首竟是这么小的孩子?比苏公子年龄都小呢!” 林海贾政拜见苏大人,只见这位苏大人不过四十来岁的年纪,人物清秀,气派儒雅,面含微笑,十分眼熟,刚要开口,那苏大人已然笑道:“海哥儿,竟然真的是你!” 林海屈身一揖,恭敬笑道:“苏伯伯,小侄见过世伯。”这苏大人名叫苏哲,是林家故交,祖籍亦在姑苏,五年前从京城外放,林海当时只知苏哲外放到了嘉兴府,却不知道三年前他就转调杭州了,两家在京城时十分交好,苏哲外放后每年都有节礼往来。 “刚才我看到名字的时候就想着你了,没想到还真是你,这次回姑苏应试来了?”苏哲在此见到林海,惊讶之余更是高兴。 林海点头笑道:“正是回姑苏应试,久闻钱塘潮盛景,特来此一游,不想天缘凑巧,遇到了苏伯伯。” “以海哥儿之才,县试和府试都是案首吧?”苏哲拈须微笑,见林海点头承认,脸上笑意更浓,“那明年的院试你也是胜券在握了。” “江南素有才名,小侄不敢妄夸海口。”林海心中虽有意再夺院试案首,面上却恭谦回道。 苏哲笑道:“我还不知道你,等你明年高中,我再来给你贺喜。”言毕又对贾政夸道:“这位贾公子也不遑多让,诗句工敏清新,和海哥儿不分伯仲,让我实难抉择,所以我决定你们二人并列魁首。还好今年彩头比较特别,你们有福了。 林海好奇道:“不知苏伯伯的彩头是什么?我听说去年的彩头就十分有趣。” “今次的彩头是在庞先生的观潮图上题上夺魁诗作觐献给当今圣上。”忽有声音从苏哲身后之处传来,人头攒动,挤出来一个青衣少年,身量健瘦,形容清秀,走到林海跟前,“林兄弟,一别五年,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林海一见就猜出他是苏樾,五年不见,如今各自变化相当之大,若不是先和苏哲相认,便是两人走在街上打了照面都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苏兄亦然。”林海笑着回道,“早就听说你中了秀才,恭喜恭喜。” 苏樾道:“同喜同喜,林兄弟那首夺魁诗和贾兄之作各有千秋,难分高下,一幅画两首题诗,也是一件罕事了。” 贾政闻言却慌了,夺魁诗作实则出自贾敏之手,若是一般的彩头也罢了,这次却要在庞筠的画上题诗献给皇上,于别人而言是天大的荣耀,但这首诗到了皇上手里那可就是欺君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贾政忙道:“岂敢岂敢,林兄之作大气磅礴,岂是我……我能比之,这画上题诗,还是林兄之作更为合适。” 第144章 第三世 二十八 林海和贾政相识数年,如何不知他的为人,国子监同窗游玩,曲水流觞风雅事上,贾政从来不作诗填词,这首观潮诗无论是用典遣词都清新别致,显然非贾政之才能作得出,再加上刚才葭雪提示他贾政随身小厮是贾敏所扮,就完全确定此诗出自贾敏之手。 若是一般的彩头,林海还准备让给贾敏的,但此次非同小可,贾敏的诗若真借贾政之名送到当今手里,欺君大罪是跑不掉了,沉吟片刻道:“一幅画两首题诗终究不妥,既然此次不分伯仲,不如我和贾兄再比一次如何。” 贾政连忙道:“晚生也有此意。” 苏哲兴致盎然,赞道:“今日观潮盛会,两位哥儿才华横溢,看来一首诗难以抒怀,你们既有此意,我又有何理由不允呢。”遂吩咐随从拿来笔墨纸张,续道:“不拘诗词韵,二位尽情发挥。” 林海本就意犹未尽,方才已作了一首七律,此时略一思忖,提笔蘸墨,一笔苍劲端正的小楷落于纸上,却是一阙《江城子》。 一声初转万雷渊,浪如烟,撼云川。缥缈蓬莱,依约海山巅。似见灵妃舒广袖,千堆雪,舞翩跹。 乱涛急鼓骤惊弦,弄潮旋,起红篇。动魄心寒,归去梦经年。弱水沉浮终不倒,鲲鹏志,越青天。(1) 贾政原就不精此道,中规中矩用典堆砌,一首七绝无甚出彩之处,苏哲见了不禁有些失望,两首诗的差别也太大了些,如果不是贾政刻意藏拙,就定是有人代笔了。 林海的《江城子》写罢,苏哲忍不住击掌叫好,上阙描述大潮壮景,下阙借着浪涛之中的弄潮儿以抒己志,不论身处环境如何,心有青云之志,不随波逐流,词句立意极佳,和其前一首七律各有所长。 此次定出胜负,苏哲当众宣布赛诗魁首为姑苏林海,着人将其诗词两首送给亦在此观潮的庞筠,任其选择题于画上。 庞筠为给当今圣上画观潮图,于每月初和月中都会来此观看大潮,今天涨潮最大,为一年一度盛景,庞筠并非一人独来,而是携了妻子和一对儿女在岸边茶楼的雅间里观潮。 苏哲听林海说和怡郡王也在此处,连忙去茶楼拜见,赵祥微服出行,免了苏哲的大礼,以朋友身份相见。巧合的是庞筠一家也在这间茶楼,在雅间里听到赵祥的声音,连忙出来相见,两人相识已有数年,不免又是一番寒暄。 苏哲在此得遇故人,十分热情,在楼外楼设宴款待赵祥林海和贾政,庞筠和其子庞烨作陪,尹绍寒不惯这种场合,在大潮结束时就悄然离开了。 苏哲和林家亲厚,和荣国公贾代善来往虽不频繁,却敬其为人,在得知贾政是贾代善的二公子之后,待贾政亦十分客气周到。 贾敏和赵婧女扮男装来江边观潮,晚宴时都恢复了女装,有苏哲之妻魏如和庞筠之妻梅晴招待,苏哲夫妻只有一个儿子苏樾,没有女儿。梅夫人有一对龙凤胎,儿子庞烨陪父亲招待赵祥林海贾政,女儿学名庞熠,乳名子灵,则陪着她招待女客。 林海知道葭雪和贾敏曾经有过一个月的主仆情分,久别重逢,两个女孩肯定有体己话说,在入席前林海就打发葭雪恢复女装去伺候贾敏。 葭雪来到女客雅间,入内先给众人行礼。 贾敏见到葭雪亦十分高兴,握住她的手细细端详了一番,盈盈笑道:“近一年没见,没想到咱们在杭州倒遇上了。” 葭雪笑道:“可见是我和姑娘有缘。” “县主,我送你的那把扇子就是她绣的。”贾敏嫣然一笑,拉过赵婧,杏眼眨了眨道:“你把我最喜欢的扇子给弄了去,快赏她点好东西让她再给我绣上一把。” “你家什么好东西没有,随便赏点还换不来一把扇子么,还巴巴地跟我要。”赵婧知道贾敏在开玩笑,说着自己也没绷住笑出声来,打量了葭雪一番,“真是个心灵手巧的丫头,等回了京城,你给我绣几把扇子,我好拿去给敏姑娘博美人一笑,放心,赏赐绝对少不了你。” 贾敏面上微红,轻轻推了赵婧一把,“我跟你开玩笑,你倒疯起来了,让别人笑话。” 魏夫人和梅夫人相视一笑,魏夫人含笑道:“哪里会笑话,县主和姑娘如此相处,可见素日就要好,姐妹间开开玩笑都无妨的。” 和怡郡王和林家平时亦有来往,林母过寿时和怡王妃曾携女前来,葭雪也见过赵婧,只是赵婧多与和她身份相当的姑娘们玩耍,对葭雪却毫无印象,今天才算是第一次见她。 魏夫人年龄和苏夫人相差不大,温柔端庄,梅夫人则年轻得多了,看起来三十岁上下,明眸皓齿,清雅出尘,安静沉默的时候就像是一幅古雅的仕女画,身边依偎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眉目和她十分相似,两人一看就是母女,想必就是庞家唯一的姑娘庞熠了。 庞熠静悄悄地依偎在母亲身侧,极少开口说话,看来是个文静内向的孩子。 和怡郡王和庞筠相识已久,微服来杭州几乎都会在庞家小住几天,今次也不例外,赵婧把这个消息告诉贾敏的时候,贾敏双眼蓦然一亮,闪闪发光,刻意压制的激动兴奋还是抑制不住地在脸上流露了几分。 贾敏最爱丹青一道,又极为推崇庞筠,早就想见见庞筠,若再能得到他的指点那就更好了! 晚宴过后,赵祥携林海贾政和庞筠父子回府,贾敏赵婧则和梅夫人母女一起回府,葭雪作为贾敏的临时丫鬟,自然也要跟着去了。 客房都是现成的,很快收拾妥当,客人下榻安置,葭雪才从贾敏口中得知她怎么会来杭州的缘由。 原来和怡郡王微服南下,赵婧软磨硬泡了好久才能随父一起,父女俩先到金陵,赵婧和贾敏素日情分极好,来了金陵岂能不去见她。两人久别重逢,赵婧告诉贾敏她接下来会去杭州观潮,贾敏当时就有了和赵婧一起来杭州的念头。庞筠在杭州,来了杭州就能见到她最推崇的大师了。 于是贾敏求了母亲好久,史夫人才同意她和赵婧一起来杭州,又放心不下,打发贾政跟着贾敏一起来,路上好照顾她。 在庞府做客住了三天,贾敏最初的兴奋劲儿就变成了失落,庞筠天天陪着赵祥,根本没空指导她,而且她现在已经十二岁了,庞筠顾念其身份和礼数,也不想指导这位国公千金。 庞筠于科举仕途止步于秀才,却在丹青界名声十分响亮,又得皇帝青睐,虽未进入官场,在整个江南地位却是不低,赵婧和贾敏一个是皇家县主,一个是国公千金,梅夫人对她们照顾得很是用心,两人也都不是恃宠生娇之人,平时和庞熠相处地也很愉快。 就在贾敏失望的时候,她无意间经过庞熠的书房,透过窗户看到庞熠在作画,心里豁然开朗,庞熠是庞筠最宠爱的女儿,她会作画,肯定是庞筠教过,不能向庞筠请教,跟庞熠交流交流也不错,当即叩了叩打开的书房大门。 “敏姐姐请进。”正伏案绘画的庞熠闻声抬头,露出一抹浅淡友好的微笑。 贾敏踏入庞熠的书房,入目只见一个巨大的案桌,上面铺着画纸和颜料,笔架上悬挂着十几支毛笔。贾敏琴棋书画都有涉猎,虽更喜欢作画一些,也没有庞熠这般的工具案桌,果然不愧是丹青大家的姑娘。 这几天相处下来,贾敏便感觉到庞熠并非待人冷淡,而是天性如此,比较内向,但待她和赵婧都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友好,“子灵妹妹,我能看看你的画吗?” 庞熠搁了画笔,略有点羞涩地道:“我画得不好,敏姐姐看了可别笑话。” “怎么会,我也喜欢画画呢,可惜庞先生不能指导我,他肯定是教过你的,我还想着你教教我呢。”贾敏含笑走到庞熠身边,看清纸上图案,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叹,竟是一幅画了一半的《春素晴光图》! 贾敏越看越震惊,贾代善所拥有的庞筠真迹就是这幅《春素晴光图》,她常在书房观赏临摹,原以为自己临摹得已经算不错了,没想到庞熠临摹地竟比她还要逼真,而且没有真迹在此,也没有别的仿作参照,庞熠就这样画出来,这得有多强大的记忆力才能记住那幅画的每一个细节。 “笔法娴熟,灵动飘逸,能把庞先生的画风临摹得如此惟妙惟肖,也只有子灵妹妹了。”贾敏由衷地赞叹,“妹妹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功底,颇有乃父之风,当真是青出于蓝。” “乃父之风……”庞熠秋水一般的双眸黯了一瞬,随即又明亮起来,跟贾敏说起了许多关于绘画的事情。 两人相谈甚欢,从颜色到布局笔法,庞熠都有许多令贾敏耳目一新的见解,贾敏自觉受益匪浅,却在这时候发现庞熠和平时很不一样,不同于平时的安静内向,此时的她神采飞扬,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熠熠生辉。 贾敏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这个十岁女孩的躯壳里住着一个孤独的灵魂,这个灵魂只有在在颜料毛笔纸张所组成的丹青世界里才会自由地翱翔。 这是一个深闺女孩的梦,只存在于这小小的一方天地。 两人讨论丹青,感情更进一步,贾敏终于对庞熠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最希望的一件事情,她拿出自己的一幅画,忐忑不安的对庞熠道:“子灵妹妹,你能帮我把这幅画交给令尊,请他点评指点一二吗?” “没问题,交给我吧。”庞熠收下贾敏的画,绽放出一朵明媚的笑容,宛如春华,“其实我母亲也会画画呢,你有没有兴趣听听她的指导?” 第145章 第三世 二十九 贾敏喜不自胜,欢欣道:“原来令尊令堂是志同道合的贤伉俪,难怪你能有如此功底,若能得庞太太指点一二,我真是不虚此行了。” 庞熠平时也很难有年岁相仿志趣相投的闺中密友,和贾敏因为交流绘画而相见恨晚,当天下午贾敏就收到了庞熠的邀请,说梅夫人很乐意指点她。 在庞熠平时读书绘画的书房里,梅夫人展开贾敏的画作凝神细看,柔和的脸庞上始终带着一缕浅淡亲切的笑意。贾敏和庞熠坐在书桌的另外一边,她心里却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这幅拙劣的涂鸦在丹青大家太太的眼里是何等水平。 察觉到贾敏的不安,庞熠轻轻地握住了贾敏满是汗水的手,对她笑了笑,示意她不要紧张。 贾敏的那副画是临摹庞筠的一幅扇面,正是她十岁生日那年,赵婧从赵祥手里弄来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却略有不同,扇面毕竟比较小,贾敏临摹之时放大了比例。 “敏姑娘底子不错,是下过苦功夫的。”梅夫人露出赞许的笑容,“学了几年?” 贾敏道:“我自启蒙时就很喜欢绘画,五岁时父亲请了先生教我,可惜先生只教了我三年就离开了,之后都是我自己练习临摹。” 梅夫人微觉讶异,眼中赞赏更盛,“只学了三年,又无名师指导,能有现在的水平已经很不错了,临摹他人之作虽说是练习的必经过程,但终究是下乘,画出自己心中所见,方是上乘。” 贾敏点头称是,其实她平时也画过很多自己所见景物,但实在是喜欢庞筠的画,所以临摹他的作品比较多一些。 接下来的几天里,贾敏一吃了早饭就去庞熠的书房聆听梅夫人的教导,从格局意境笔法色彩等等方方面面,皆是之前从未听过的新奇观点。梅夫人提笔作画,绘墨竹图示范,寥寥几笔,却尽得庞氏画风精髓,贾敏看得五体投地,这庞先生庞太太的感情一定非常好,所以他才会对梅夫人倾囊相授,梅夫人这几笔简单的墨竹图,拿出去说是庞筠的作品都没有人分辨得出来。 葭雪不懂琴棋书画,单纯只觉梅夫人和庞熠贾敏画出来的画都十分好看,也分不清谁的画更高一筹,在她看来,好看的都差不多,难看的才千奇百怪呢。 只是葭雪听贾敏说庞太太若画赝品,那也是足以乱真的赝品,亦是价值不菲。然而名扬天下的是庞筠,名利双收的还是庞筠,梅晴的绘画技巧再如何高超,画出来足以乱真的赝品,她也只能在庞筠背后当一个默默无闻的妻子。 丈夫疼爱,后院没有小妾通房,又有一对冰雪聪明的儿女,在当世许多人眼里,梅夫人此生堪称完美,一个女人拥有这些,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然而这幸福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样,却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贾敏成天窝在庞熠的书房,冷落了赵婧,不过赵婧和贾敏多年情分,对她爱画成痴的性子了如指掌,如今有了学习的机会,贾敏又怎么会错过,更何况她来杭州,观潮倒是其次,想向庞筠请教才是真正的目的。 虽然庞筠无暇指导她是个遗憾,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一趟贾敏也没算白来。 可惜好景不长,五天之后,赵祥启程返京,贾敏也要随贾政一起回金陵了。 五天之中,贾敏得到梅夫人的指导,心中早将她当做了恩师,和庞熠的感情也突飞猛进,分别时黯然神伤,依依不舍。 庞府的饯别宴之后,林海六人登舟回转姑苏,赵祥放心不下贾家的两个孩子,先护送他们回金陵,然后再和赵婧返京。贾敏依旧做书童打扮,脸上扑着暗粉,遮掩真容,两拨人在渡口告别。 林海已知那书童就是贾敏,总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傍晚透过船窗看到的半张容颜,其时并未看得清楚,暮色河灯之中影影绰绰,让他忍不住想,伪装之后,究竟是怎样的一张容颜。葭雪虽然见过,但他却怎好意思去问丫鬟,实在是太失礼了。 林海回到姑苏,依然重复着以前每天的事情,为明年的院试做准备。 秋去冬来,江南的第二个冬天悄然而至,更下了几场难得一见的大雪,将这个江南繁华之城点缀得柔美幽静。 今年除夕那天,赵徽忽然来到了姑苏,陪尹绍寒过年,除了给林海送上了年礼,给尹绍寒和葭雪也精心准备了礼物。 一年多以来,葭雪从来没有问过尹绍寒赵徽到底是什么身份,不管他封号是什么,总归还是皇帝的儿子,这大过年的他不在宫里陪皇帝,跑姑苏来陪师父过年,看来他对那个血缘上的父亲感情淡薄,现在虽然已经改口唤尹绍寒“师父”,其实心里还是把他当做父亲的吧。 元夕之夜,林海上街游览灯会,葭雪和赵徽亦陪着尹绍寒游街赏灯。 次日赵徽离开姑苏,这次却是去了金陵。 赵徽这次来姑苏并非单纯只是为了陪着师父过年,葭雪隐约听到他们说了一些她不大明白的话语,什么徐贵妃,徐家,她唯一听明白的是赵徽定亲了,未来的妻子正是徐家的女儿。 从他们零星的谈话里,葭雪得出的信息是徐家为当朝首辅,出过一位贵妃,是六皇子的生母,曾经宠冠六宫盛极一时,如今年龄大了,盛宠虽不如当年,却一直都是后宫的常青树。而赵徽未来的妻子,正是这位徐贵妃的侄女,徐首辅的嫡长孙女,徐瑗。 然而,赵徽在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却全然没有一个晚辈对长辈回禀亲事时的喜悦,也没有被安排婚姻不能自主的愤慨不甘,语气表情冷漠如冰,让葭雪生出一种错觉,这桩亲事是一场布局,局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棋子。 开春之后,院试的时间定了下来,四月十七开考。 葭雪去年开始教英子认字,英子勤学好问,已识了不少的字,说话行事都有了很大的变化。葭雪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英子好像开始喜欢打扮了。 英子今年十五岁,正是花朵一般的年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葭雪一直信奉女为悦己而容,打扮自然是为了让自己开心,因此她对英子化妆打扮没有什么异议,只是觉得在林海面前,英子好像越来越喜欢跟自己抢活了。 葭雪有心怀疑英子有所图谋,却只见她勤快,并没有过什么眉目传情的表现,心想可能是自己多虑了,再者,林海都没发话,她多什么事。 越临近院试,林海每天读书的时间就比以往略延长了半个时辰。 四月初十那天,葭雪过了酉时就开始拉肚子,尹绍寒给她把了脉发现没什么大问题,可能是中午吃坏了东西,尹绍寒给她开了药,林海让她休息,今天晚上不用在书房伺候了。 林海在书房读书一直到亥时还没有安置的意思,觉得腹中空空,有点饿了,头也不抬地随口道:“葭雪,做点夜宵送过来。”书房里安静的没有人回答,他这才想起来葭雪生病,不在这里。 林海起身开了书房的门,正看见英子从门口路过,叫住她,吩咐她去厨房给端点宵夜过来。 英子在小厨房忙活了一阵,端了荷叶粥和一碟小菜回转书房,推开门入内,将粥和小菜放在书桌上,轻声细语地道:“大爷,请慢用。” 林海闻言抬头,这才发现英子很是用心妆扮过,穿着水绿对襟上襦,系着大红长裙,红绿撞色搭配,更显得她柔媚娇俏,英子低眉顺眼,脸上却是含羞带怯。 林海眉头一皱,他也不是不通人事,今年十五岁了,到这个年龄,一般家里人都该给他安排房里人了,只是林海的心思都在读书科举之上,在这方面甚少去想,也不喜欢主动勾引投怀送抱的丫鬟,英子如此形容,他只觉厌烦,他当初提拔英子,不过是见她可怜,没想到她竟生了这样的心思。 林海不悦道:“嗯,你下去吧。” 英子抬眼望了了林海一眼,楚楚动人娇羞可人,却见林海始终不为所动,咬了咬嘴唇,只得缓缓退了出去,人却还未走远,依旧在书房附近徘徊。 当初苏夫人在林海十一岁那年打发了他身边两个十四五岁的丫鬟,林海当时还觉得母亲小心太过,不想今天就遇到了这样的事。看来母亲防备的对,他虽十五了,却不是好色之人,将来娶妻,自然也要娶一位冰清玉洁志同道合的女子,林家虽没有三十岁无后方可纳妾的规矩,但即使是妾室,也要身家清白老实本分的,这种勾引主子的丫鬟定不能留了。 林海想到这里,看着英子送来的荷叶粥也没胃口了,高声唤道:“阳波进来。” 阳波从外面跑进来,林海道:“葭雪不是病了,下午也没好好吃饭,把这粥给她送去。”阳波领命,端着粥和菜从书房出来向葭雪的房间走去,院子里的英子看到阳波手里的粥菜丝毫未动,又向葭雪房间走去,脸上瞬间血色全无,腿上一颤,几乎站立不稳。 第146章 第三世 三十 葭雪拉了一下午肚子,跑茅房腿都快跑断了,忍受了一个下午冲天的臭气,晚上喝了药好多了,整个人却虚弱乏力,半靠在床头发呆,一年多没见母亲,不知道王春和妹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葭雪,大爷让我给你送吃的来了。”宝山敲了敲门,葭雪闻声立即下床整理了仪容开门相迎。 葭雪现在好多了,下午没吃好,现在还真有点饿了,笑道:“替我谢谢大爷。”接过盘子放在桌上,粥的温度刚刚好,不烫也不凉。宝山送了饭,自出去了。 葭雪刚吃了几口,忽见英子风一样跑进来急切地叫道:“不要吃!” 葭雪吓了一跳,抬头只见英子脸色很不好,疑惑道:“怎么了?” “粥凉了,我去给你热一下吧,免得晚上你又拉肚子。”英子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却强装镇静,说着伸手就去拿碗。 葭雪立即反应过来这粥有问题,抢在英子前面伸手挡住了她,“英子姐姐,这粥是你给大爷的?”粥是阳波送来的,阳波很少进厨房,那么很有可能就是从林海手里端过来的了,那么这有问题的粥,原本是给林海的? 英子避开葭雪吃惊询问的目光,面如土色,只道:“你不要吃,千万不要吃。” “晚了,我已经吃了。”忽然间一股热气自小腹处腾起,葭雪只觉脸颊迅速升温,身体开始莫名地燥热起来,她立即反应过来,这粥里放了催/情之药! 这粥原本是林海的,下药之人是英子,她的目的昭然若揭,葭雪同情她,却为她这种行为所不齿,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鄙其之行,她虽不至于因此痛恨英子,但也不会再待她一如往常了。 身体温度急速上升,丹田处酥□□痒,葭雪双颊通红,烦躁难忍,倏然伸手推了英子一把。 葭雪身怀武功,此刻身子难受心里烦躁,下手又没有刻意留情,英子被她推得一个踉跄,撞到了窗下的长桌,桌上花瓶猛然一晃,跌在地上摔得粉粹,发出清脆的声响。 英子的肚子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疼得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被影响了心情无心看书的林海离开书房准备回卧室安置,忽听葭雪的房间里传来了什么瓷器摔碎的声音,立即转身走过去,推门而入,“怎么了?” 屋内,却是让林海吃惊的一幕。 葭雪脸色绯红,气喘吁吁,紧紧地抓住桌子一角,桌上的茶杯碗壶都在剧烈地颤抖着,她看着林海,眼睛里是强自挣扎的清醒,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一团呼之欲出的烈火。 英子坐在地上,捂着肚子说不出话来。 “葭雪,你怎么了?”林海被葭雪的样子吓了一大跳,以为她病情加重,走上前问道。 “别过来!”林海刚刚迈出一步,葭雪猛然大声喝道,后退两步,“大爷,这粥有问题。” 林海震惊不已,葭雪喝了自己的粥,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是自己喝了它,那自己岂非就是葭雪如今之状,再联想到刚才英子的形容,林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粥里有催/情之药! “原以为你是个老实的,没想到你竟然算计到我头上来了!”林海怒从心头起,叫来阳波和宝山,怒道:“把英子捆了关进柴房,明儿再发落她!” 英子痛哭流涕,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哀求:“大爷恕罪,饶过奴婢吧,奴婢只是想跟大爷上京,大爷考上秀才要回京了,奴婢就无路可去了啊!” 林海不为所动,看着英子的眼神里满是厌恶,“你想跟我上京,直接求我便是,若你直说,我还可以考虑带你回京,横竖我林家不缺你一个奴才的饭吃,但你不该用这种方式来算计我!”林海转过了身子,再不看英子一眼。 英子瘫软在地不停地哀求林海宽恕,林海却不为所动,命令阳波宝山二人将她押下去。然后林海欲要上前看看葭雪的情况,迈出脚却又收了回去,此时葭雪已经坐到了自己的床上,双手紧紧抓住床边的木框,呼吸急促,咬牙强忍。 林海皱眉道:“我去叫尹先生来给你看看。” 葭雪低头不去看林海,咬紧牙关道:“大爷放心,这药对身体没什么伤害,过一个时辰就好了。”只是药性太霸道了,她才喝了几口就变成这个样子,要是全喝完了岂不是此时就该扑上去了。 林海叹道:“连累你了,好好休息,有事喊我。”言毕退出房间,将门关好,听到葭雪将门窗都反锁之后才回到自己的卧室。 葭雪伺候林海已有两年,两年间她安分守己从不逾越,又心灵手巧细致入微,林海对这个丫鬟很是满意,此事葭雪原本无辜,却因自己而受累,待发落了英子,该好好安抚她一番。 再者,葭雪虽是林海的丫鬟,却是赵徽的师妹,赵徽托付他照拂葭雪,林海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于情于理都不能让她受委屈。 林海走后,葭雪反锁好门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身体虽然滚烫如火,脑子却还算清楚,她努力地想着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熬过一个时辰就好了。 像英子这样的丫鬟实在是太多了,几十年后的袭人不就是一个,上主子的床,将来还可以挣个姨娘当当,当姨娘自然要比当丫鬟要强得多。 然而英子可能并不知道,《大靖例律》户婚篇明确规定,当朝实行一夫一妻多妾制度,而妾也是要有纳妾文书才是正经的妾,像她那种爬床的丫鬟,哪怕将来成了姨娘,只要奴籍未销,本质上仍旧只是个通房丫头而已,将来正室入门,要打发她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良贱不婚是说着玩的? 只可惜,多少丫鬟都只看到了姨娘的表面风光,又有几个知道这背后的风险和辛酸?英子见识有限,她不确定林海是否会带她回京,就想铤而走险一步登天,只以为自己攀上了林海下半辈子就有了依靠,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林海却非那种纨绔急色之人。 不过……葭雪骤然一惊,自己平时身体很好,很少得风寒拉肚子,今天吃饭的时候,英子多做了一碗蒸蛋给她,说是感谢葭雪教她识字。葭雪不疑有他,吃的一口不剩,细细一想,自己可不就是吃了那碗蒸蛋不到一个时辰就开始拉肚子了么! 葭雪眼中一冷,英子这是让自己拉肚子无法进书房,好给她制造机会,她为了算计林海,连自己都算计进去了,想到这里,葭雪真不知是该恨她还是同情她,今天得罪了林海,明天等待她的还不知是怎样的未来。 次日一早,林海命林四把英子的卖身契和行李衣服都给她,撵出了林府。像林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向来只有买人的没有卖人的,林海虽然痛恨英子算计自己,但也不想赶尽杀绝,免了她的赎身银子,把卖身契交还给她,她攒下的梯己都没有查没,以后她投亲靠友是生是死都和林府再无任何瓜葛。 此时距院试还有六天,林海无心去想怎么给葭雪什么样的安抚,他忙着应考,等考完再想这事吧。 尹绍寒听说此事,给葭雪把了脉确认她身体无恙才放下心来,为了让她转换心情,带她去太湖游玩了一天。 院试过后,四月二十八那天,一大清早林府看门的老头刚清扫了大门跟前的院子,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开门一见,却是学政那边派来的人,手捧木盒,送来一件蓝衫一顶银雀帽,满面笑容,“恭喜贵府的林大爷,中了第一名禀生!三天后学政大人要亲自给此次的秀才们行簪花礼,请林大爷准时前往。” 那看门的下人欢天喜地地迎了这些人进去,由管家林四亲自接待,林海再出来见客。 林海十五岁中秀才,连中小三元案首的佳话很快传遍了姑苏,百姓纷纷赞扬林海是文曲星下凡,林家老宅再度差点被人踩破了门槛,每天都热闹非凡。 林海已考中秀才,被趋炎附势之人扰得烦不胜烦,在簪花礼后立即打点行装北上返京。林海前年抄了陈管家王管事刘大的家收回来的银子和这两年姑苏金陵杭州等地上交的租子,除过来往花销,还结余了二十八万两银子,林海在出发前将这些银子留了一部分作为老宅之用,提拔了一个忠心会办事的人当老宅管家,其他的银子都存入了钱庄换了银票,等回到京城再换成银子。 这次林海却没着急回家,他想着自己已经十五岁了,虽是小三元案首,但终究只是纸上谈兵,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读书做官终究要落到实处,所以他决定走陆路回京。 陆路比水路要慢上许多,林海权当游学了。 当林海说出自己这个想法时,毫无意外,林四劝他打消这个念头,理由是外头不大太平,万一遇到什么土匪流民,破财都是小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林海见识过赵徽的身手,尹绍寒是他的授业恩师,武功自然更加高强,若有他陪伴保护,便可高枕无忧,只是不知尹绍寒是否愿意和他同路了。 林海问时,尹绍寒回道:“公子有游学体察民间之心,乃是好事,刚巧我也准备北上,一起出行当然没有问题,只是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只能陪公子到淮安了。” 若有尹绍寒陪同,林四也能放心一些,听到这里却又担心起来,尹绍寒接着道:“不过林公子也不必太过担心,葭雪是练武奇才,以她现在的武功,打发几个土匪山贼轻而易举。” 林海是见过葭雪练武的,加之赵徽是他信任之人,尹绍寒也不会拿小徒弟的命开玩笑,当即笑道:“先生教出来的徒弟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他日先生若到京城,我必扫帚以待先生。” 林海在姑苏生活了一年半,来时带的许多衣裳都小了,便就地放在了老宅,只把带来的书籍命老宅的下人装箱走水路运回帝京,他则轻装上阵,和尹绍寒葭雪师徒,管家林四及两个小厮一行六人乘马车出发北上。 第147章 第三世 三十一 从姑苏至帝京长安,若走水路需要一个月左右,林海出发时刚刚入夏,走陆路回到长安已是初冬了。 在江南时还算太平,尹绍寒在淮安辞别,林海一行人过了徐州进入山东,途经一处山村,林四淋雨生了场病,林海就近找了个村子借宿一晚。那村子家家户户一贫如洗,突然来了林海这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不少人都过来看稀奇,当天晚上葭雪就抓到了两个来偷银子的小贼。 林海原想送去见官,那两个小贼却痛哭流涕地磕头求饶,说他们是佃户,今年收成不好,七成的粮食都给了主家,剩下的三成粮食就是一家子一年的口粮,还没装进米缸就被来收租的官吏一粒不剩地带走了,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来盗窃,磕得头破血流,求林海不要送他见官,家里老小还指着他,若进了监牢,不死也要被折磨成残废。 林海心生怜悯,放了他们,这村子却不能再留了,次日一早就急急离开,家贫不是盗窃的理由,但若无官府的苛捐杂税,给百姓留条活路也不至于此。 举人功名以上田地可免赋税,就滋生了许多人将田地挂靠在有举人功名的人名下以此逃税,朝廷能征收的赋税少了,官吏能捞的油水也少了,这方面紧缩,就要从别的方面找补回来,最终主家得了租子,官府得了好处,皆大欢喜,他们才不会管佃户的死活。 林海很早就读过“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之句,当亲眼看到,才理解这几个字的真正含义。 那么……林家的佃户,是不是也跟这些人一样呢? 林海突然想到这里,不禁心头一震,家中中馈都是母亲在执掌,他从来没有看过家中田产铺子的账本,只知道姑苏老宅的田产出息是三七分成,比之别家,对佃户已算是厚待了,却不知佃租之外,佃户是否还被其他巧立名目的赋税盘剥过呢? 进入山东之后,林海突发奇想,孔子故里曲阜距此不远,既然来了山东,岂有不去之理,当即决定前往曲阜,逗留了五天。 孔子祖籍曲阜,孔家传承至今已有千年,代代大儒辈出,被当世尊崇,孔家嫡系一脉虽未科举入仕进入朝堂,却有北宋继承至今的衍圣公封号,朝中上下对其礼敬有加,曲阜城中以孔家居首,知府都得退避三舍。 林海虽有心拜访孔府,但孔家和林家没什么来往,他自己也只是个小小秀才,算不上什么人物,就此作罢,只去了孔庙祭拜孔夫子。 葭雪一路上都做小厮打扮,为了林海的安全,他去哪里她都得跟着,从孔庙祭拜出来,葭雪看到远处一排宏大石林,比附近的建筑都高许多,阳光下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下一地阴霾,和周围格格不入。 “大爷,那是什么?”葭雪见识有限,没见过这种建筑,指着远方逆光的高大石林向林海询问。 林海抬目望去,目数之后解释道:“那是贞节牌坊,也不知谁家的,竟有十五座,果然是圣人故乡,节妇烈女真多。” 林海说得轻描淡写,葭雪却忽然觉得脊梁骨发冷。 贞节牌坊,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她想起母亲说过的那个胡家大奶奶,十六岁就被“自愿”殉夫的贞节烈妇,被钉在棺材里活活闷死,区区一条命,怎比得上这贞节牌坊的荣耀。 这些牌坊代表的是无上的荣光,切切实实的利益,在这些面前,谁还会理会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她到底是不是自愿,都已经不重要了。 葭雪忽然对曲阜这个陌生的城市变得极为厌恶。 她想,只要有贞节牌坊的地方,都是她讨厌的地方,那么这个天下,大概还真没有几个能让她喜欢的了。 她喜欢不喜欢,都是无关紧要的,在别人看来,一座城的贞节牌坊越多,就越能证明这个地方民风良好,礼教深入,名声那自然也是极好的了。 林海没走几步路,忽有一阵哀乐飘入耳中,前方来了一排身着丧服打幡撒纸钱的队伍,缓缓地向城南移动而来。林海站在路边避让,离得近了才看清那棺材,大概因为死者年岁不大,棺材比平时所见的小了很多。 “这是前几天那个自尽殉夫的陈姑娘么?”送葬队伍走过离开,葭雪忽然听到几个路人的低语,霍然停驻脚步,胸口似压了一块巨石,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另一人小声赞道:“正是呢,陈家姑娘年方十二,夫婿早亡,未嫁殉夫贞烈至此,堪称典范!陈家那贞节牌坊就不是十五座了,过几天等官府上报,又能起一座新的了。” “可我怎么听说不是自愿的呢。”有一个人讥诮地笑出声来,“有人说陈姑娘上吊的时候哭着闹着不愿意,陈家一碗药把她给药哑了才……” “胡说八道!”另一人厉声打断,怒气冲冲,“陈家一门贞烈,从来没有改嫁的寡妇也从未有过退婚的女儿,你如此污蔑陈家,是何居心!陈姑娘殉夫时你看到了?道听途说也敢传播谣言!” 先前那人立即噤声,陈家在曲阜名声十分响亮,这话若传到陈家耳朵里,他定会被捉到官府挨一顿板子,搓了搓手讪笑道:“我也是听说,听说,当不得真,不管怎么说,陈姑娘都是忠贞不二的烈女。” “什么烈女,还不都是你们逼的!”葭雪听得脑袋嗡嗡作响,胸口憋着一团怒气,想也不想地冲上去脱口怒道。 谈笑的几个路人被葭雪的话惊了一跳,见是一个眉清目秀做小厮打扮的孩子,皱眉挥手赶道:“哪跑来的野孩子,滚一边去。” 葭雪正要反驳,却被林海一把拉住胳膊拽走,“走了。” 林海回身看到葭雪脸色苍白魂不守舍,他也听到那几人的谈话,知道她为陈姑娘被逼死一事打抱不平,但她那句话传出去就是给好名声的陈家泼脏水,以陈家在曲阜的影响力,他们不能再留了。 林海当即带着仆人离开曲阜,路上对葭雪道:“我知道你为那陈家姑娘不平,但事已至此,你呈口舌之快有什么用。”他对殉节一事向来不以为然,且这种事情在宋代之前很少,寡妇再嫁,未嫁女退婚另觅良人,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殉夫守节却在南宋之后渐渐兴起,于前代形成风气,当朝更是变本加厉,表彰寡妇守节烈女殉夫,还对节妇烈女的家庭免征赋税,名利双收的事情,谁还会在乎死的那个人是谁。 现今天下太平,除非来场战争,消耗掉大量人口,朝廷才会禁止掉这种守节殉夫的风气。 路上还算得上太平,葭雪只抓了几个小偷,幸亏没遇上什么山贼土匪,虽然她身手不错,但以她的胆子还不敢杀人,到时候别说保护林海,她自己自保都成问题。 尹绍寒对她的武功身手很有信心,却独独忽略了她的胆量。 深秋十月,林海一行人平安抵达长安。 城南早有林府的人前来迎接,林海连中小三元案首的喜事早已传回了帝京,林府上下喜气盈天,林昶更是欢喜欣慰,林海还没回来,来林府道喜之人已经来了好几拨了。 林海回到府邸,正门大开,林海走大门,葭雪阳波宝山自然还是从角门而入。 苏夫人已在二门相迎,两年没见,差点都认不出儿子了。 只见林海已经足足冒了一个头,身量拔高,稚气渐消,多了一些翩翩潇洒儒雅之气,目光坚毅沉稳,看起来身体素质有了极大的改善,喜得苏夫人双眼晶莹,一把扶起正要给她行礼的林海,“海哥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然后又对给她行礼的葭雪宝山阳波他们免礼。 林海思念亲人,终于见到母亲,心中欢喜无限,鼻子一酸,忍泪道:“母亲,儿子回来了,应该高兴才是。” 苏夫人拿帕子拭去眼泪,“儿子回来了是喜事,我这啊,是喜泪。”顿了顿又道:“你来信说要游学,走陆路回京,老太太担心你天天念着,既平安回来了就去给老太太请安吧,潆姐儿也在老太太那,听说你今天回来,欢喜地不得了。” 林海点点头,先回住处沐浴更衣,再前往林母的院子拜见祖母。 葭雪和宝山阳波收拾林海的行李,一切整理妥当,葭雪回了苏夫人,回家去见母亲。 走到巷子口的时候,突然窜出来一道人影,差点和葭雪撞了满怀,那人飞快地跑了,葭雪回头看了看,只能从背影上看出那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刚才一瞬也没看清那人的模样。 在路口葭雪看到她租的小院大门半开,听到有孩子的哭声从院子里传出来,心里咯噔一跳,刚才跑出那人该不会是个小偷吧!有孩子哭,一定是安然,她们出事了! 葭雪慌忙跑进院子,听到一个粗壮的嗓音怒喝道:“臭丫头片子就知道哭,嚎什么丧!” “你小声点,别吓着孩子!”另一个女声低声痛呼,底气不足地反驳,葭雪听得分明,正是她的母亲王春。 那么,那个男人……她没有忘记那个人的声音,正是这辈子她生理上的父亲,她却极度厌恶的人步穹! 步穹怎么在这里?他来干什么!葭雪怒火中烧,冲上去破门而入,只见步穹抓住王春的衣领按在炕上,王春脸上青紫交加,流着泪哀求道:“那些都是闺女的梯己,我不能给你啊!” 第148章 第三世 三十二 衣柜箱子被翻得乱七八糟,一地的衣裳铺盖满屋狼藉,不到三岁的小女娃坐在地上抱住王春的腿哇哇大哭,王春半个身子被步穹按在炕上,头发散乱地撒在脸上,处处透着乌青。 只一句话,葭雪就大致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闺女的梯己”指的就是她离开京城时交给母亲的箱子,金银锞子和制钱都是给王春和安然的生活费,还有一个首饰盒子,里面都是她从林母和苏夫人那里得来的赏赐首饰,件件精美价值不菲。王春死也不肯交给步穹的一定是这个首饰盒。 步穹怎么找来这里的都不重要了,即使她不想认的父兄都来了这里,葭雪留给王春的钱也足够她们四人好几年的花销,而步穹竟然跟王春要首饰盒,那她留的那些钱哪去了?十有八/九都被步穹赌博挥霍一空,才把主意打到她的首饰上。 以王春那个懦弱的性子,能保住那些钱才怪了,可她为了保住女儿的首饰盒,无论怎么挨打也不肯松口,葭雪心头一痛,这辈子的母亲只有为了女儿才敢对步穹说个“不”字。 在步穹一巴掌落在王春的脸上之前,葭雪闪电般窜身上前,扣住了步穹的手腕用力一捏,步穹吃痛不已,松开了另一只抓住王春的手,抓住葭雪的手向外扯,然而无论他怎么拉扯,扣住自己的手腕的那只手却纹丝不动,他越来越痛,哎呦喂地叫唤起来。 “葭雪你回来了!”王春看清来人,激动地热泪盈眶,抱住两年不见的大女儿又哭又笑,“你终于回家了。” “你这死丫头,还不快放手,疼死老子了!”步穹看到葭雪和王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张脸,立刻就知道这是三年前被他卖掉的二丫,没想到一见面被她捏得手腕生疼,气得他吹胡子瞪眼。 葭雪从来没把步穹当做父亲,看也不看他一眼,松了手径直抱起哭得鼻涕眼泪满脸的小安然,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小脸蛋,两年不见,快三岁的安然已经认不出她了,不在她怀里待,奶声奶气地带着哭音喊了一声“娘”,小身子奋力地向王春扑腾过去。 王春抱过安然,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心安抚着,葭雪嫌恶地道:“娘,他怎么来了?” “这事说来话长,回头再说吧,二丫,给我一百两银子。”王春还没回答,步穹已经大手一摊,用命令的口吻对葭雪说道。 葭雪转过身,挡在王春和步穹之间,冷冷地看着步穹,三年没见,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跟记忆里的样子有了很大的变化,以前是瘦骨嶙峋的身板,现在竟然长了一身肥肉,脸色发青,眼神飘忽,师从名医的葭雪一看就知道步穹被酒肉掏空了身子,外强中干,他以前就欠了一屁股债,沦落到典妻的地步,如何能养出这身肥肉,不用说,一定是他找到王春以后,在这里天天好吃好喝才胖起来的。 那么,刚才那个她在巷子口差点撞上的少年就是狗子了。 “一百两银子,你把我当什么了?没有!”葭雪怒极,没好气地说道,步穹张口就要一百两银子,一定又是他欠下的赌债。 凶狠的表情在步穹脸上闪现了片刻,接着古怪地笑了两声:“你在林家大爷跟前伺候,还陪着他去姑苏,肯定就要当姨娘了,林家那么有钱,你跟林大爷动动嘴皮子,一百两银子就有了。” 葭雪气冲冲地道:“你想得美!就巴望着我给人当妾给你捞银子是么,你听好了,别说我不想给大爷当姨娘,就算我当了大爷房里人,你也别想从我手里抠出去一个铜板!” “臭丫头敢跟你老子顶嘴,长本事了你!”步穹脸色阴沉地可怕,冲着葭雪扬手一巴掌打下去。 葭雪眼疾手快,胳膊一抬挡住了步穹的巴掌,冷冷地道:“这是我花钱租的地方,轮不到你在这里撒野!” “葭雪,怎么跟你爹说话呢!”身后传来一声呵斥,葭雪难以置信地回头看过去,王春好不容易安抚好小女儿,又被步穹刚才的样子吓得快哭出来,她顾不上安抚安然,走过来责备葭雪。 “你刚才那话,是一个女儿对爹说的么!” 葭雪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王春,娘亲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却居然帮那个刚才打了她的男人说话,她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这个娘亲脑袋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一股火气憋在胸口,葭雪咬着嘴唇不再言语,如果王春不在这,她早就将步穹揍成猪头了。 步穹也没想到以前那个只会默默挨打挨骂忍受的小丫头现在变成了带刺的玫瑰花,跟他说话竟然如此强硬,他在家一向当惯了大爷,如何忍得,但现在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这个在林家当丫鬟的大女儿,他想要银子,就只能指望她了。 “在林家待了几年,把自己当成什么,连你老子都不认了?我倒要去问问林家大爷,还要不要你这样不认爹娘的丫鬟!” 步穹自以为捏住了葭雪的软肋,她现在是林家大爷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名声极其重要,若被林家主子知道她忤逆不孝,她的前程基本就算完了,若她还想在林家待下去,就乖乖地拿银子出来给他。 葭雪强忍怒火,冷冷道:“我哪里不认了,我可好吃好喝地养着我娘呢,至于你,行,我也想找人评评理,我一个月才一两银子的月钱,一年也就十二两,这院子一年还有十两银子的租金呢。您老人家张口就跟我要一百两银子,我当十年的差也攒不了一百两出来!你是逼着我去偷去抢还是逼着我去接客卖身啊!哦,我再提醒你一句,我现在是林家的人,签了死契,就算你想逼着我去接客,也得问问林家老太太同意不同意。” 步穹的脸色难看得要死,终究不敢真正跑去林府闹事,凶狠地剜了葭雪两眼,不说话了。 王春难为情地小声道:“没有就没有,好好跟你爹说,姑娘家的说话别那么难听。” “娘,你别嫌我说话难听,他能把你租出去,逼着女儿接客赚钱这种事他不是做不出来。”葭雪厌恶步穹,语气强硬冰冷,连看都不想再看那个男人一眼。 步穹不以为然,这种事不是很常见么,一个赔钱货而已,难道她不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你是我女儿,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没钱也行,把你那首饰给我一件,我拿去当了,听说林家老太太和太太挺喜欢你的,给你的首饰肯定很值钱,随便拿一件哪个没有百八十两的。” 王春变色道:“不行,那些都是葭雪的梯己,将来要作嫁妆的,没有嫁妆,闺女将来会被夫家瞧不起的。” 葭雪又好气又好笑又有点感动,这个娘亲处处惧怕步穹,唯有在女儿的利益跟前丝毫不让步,这点勇气能再多一点么。 步穹瞪了王春一眼喝道:“要什么嫁妆,你没听张家大奶奶说了么,像她这种爷们跟前伺候的丫鬟,将来八成就是姨娘,她还是林老太太给林大爷的,这就更不一样了,多大的体面,当了姨娘还要什么嫁妆,拿来孝敬老子娘天经地义。” 说起首饰,葭雪这才注意到王春凌乱的发髻上一点装饰也无,她明明给过娘亲好些金钗银簪的,而且王春在这里住下之后,不用天天干活挨打挨骂,吃得好穿得暖,也渐渐喜欢打扮起来,虽然出门购买日常生活用品的时候装成老太太,但在家里还是会穿戴打扮,经常会佩戴女儿给的金银发饰镯子,可现在头上光秃秃,两只手腕也空荡荡,连葭雪用点石成金的法术点了一堆碎金块找工匠给妹妹安然打造的长命锁和一对童镯也不见了,不用问,定是被步穹抢走卖钱进赌场了。 步穹卖光了王春和安然的金银首饰,又开始垂涎上葭雪的首饰盒了。 葭雪冷哼了一声,不理会步穹,向王春问道:“娘,我给你的金簪和金丝虾须镯呢?还有妹妹的长命锁和手镯呢?” “这天寒地冻的戴什么金镯子,我都给收起来了。”王春下意识地看了步穹一眼,干干地笑了两声,却避开了葭雪的目光不敢看她。 葭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笑道:“正是呢,这天气冷了,戴着金镯子手腕也冷,不如现在拿出来给我吧,都两年多了,颜色肯定也不好了,我去找金匠炸一炸。” 王春眼神闪闪躲躲,“还炸那做什么,金子不都是黄澄澄的,白费钱,还不如买几斤肉我给你做顿好吃的呢。” “行了娘,别蒙我了,都被他拿走了吧。”葭雪看到王春这个样子就气打不出一处,娘亲怎么懦弱成这样,怕步穹怕得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步穹拿眼一横,爽快地承认了,斜着眼道:“是我拿走的怎么样,那野种也配戴金子?你是我女儿,好东西不孝敬你老子,给那野种好吃好喝穿金戴银,你这丫头片子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比不得您老人家有良心,典妻卖女,真是太有良心了!葭雪原想反唇相讥,却见王春在看她,示意她不要再跟步穹顶嘴了,吐槽的话生生又咽了回去,低头冷哼了一声。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葭雪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那首饰盒子你想都别想,是我娘的养老钱,不能给你。” “小姑奶奶,赶紧把银子给我吧,不然那债主就上门搬东西了!”见葭雪不吃硬的,步穹连忙换了个模样,满脸堆笑说好话。 葭雪不理他,从怀里拿出一块糕点去逗安然,小孩子都喜欢吃零嘴,接过糕点就往嘴里塞,现在也不哭了,对葭雪甜甜一笑,含糊不清地道:“还要。” “姑奶奶哟,算我求你了。”步穹涎着脸凑上去,不论葭雪转向那个方向都能看到那张让她作呕的笑脸,“咱家最有福气的就是你了,看你现在通身的气派,跟大家小姐似的,将来当了林大爷的姨娘肯定能生儿子!好日子都在后头,你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老子被人打死啊,我被人打死了,传出去你脸上也不光彩不是。” “你还知道要脸啊,要脸还去赌钱,活该!”葭雪看着步穹就烦躁,也不逗妹妹了,转过身坐在凳子上提起茶壶倒水喝。 步穹抢着给葭雪倒水,赔笑道:“咱家最有本事的就是你了,你说你不救我我还能指望谁呢,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不赌了!以后我要是再去赌,就叫我不得好死!” 葭雪唇角勾起一丝冷笑,这种人赌咒发誓的话谁信谁傻,狗改不了吃屎,现在发誓,明儿晚上就又上赌桌了。 忽然间,外头大门被一脚踹开,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传了进来:“姓步的,今天是最后一天,再还不了银子就拿你媳妇女儿抵债!” 第149章 第三世 三十三 几个凶神恶煞的人闯进小院,走进堂屋就踹桌子蹬板凳,乒乒乓乓的声音传进里屋,吓得安然小嘴一瘪,藏进王春怀里大哭起来,王春也吓得面如土色,连忙抱紧小女儿向后面一缩。 “小祖宗,我求你了。”步穹急得抓耳挠腮,双腿一弯就给葭雪跪下了。哪知葭雪不想让妹妹受惊,比他更快一步走出去,步穹这一跪就跪了个空。 葭雪挡在门口不许讨债之人进去,堂屋里凌乱不堪,桌椅板凳东倒西歪,花瓶茶壶在地上都成了碎片,心里更添烦乱,指着那群打砸的人喝道:“光天化日擅闯民宅,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你就是步穹那个在林家当丫鬟的女儿?”正在打砸的几个人停止动作,为首那人四十岁上下,一脸凶相,坐在屋里唯一一张还健在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挡在里屋门口的少女,眼里闪过一道精光,腻乎乎地粘在葭雪身上,嘿嘿一笑,“到底是林家会调/教人,长得还真是水灵,可惜,可惜啊。” 旁边一人从善如流地接口问道:“蒋爷,您说什么可惜?” 那蒋爷瞥了身边的小弟一眼,“不长脑子,这丫头要不是林家的人,把她拉去抵她老子欠下的债,就这模样,一百两银子几天工夫就赚回来了,你大哥我还能尝尝鲜不是。” 一屋子的人哄堂大笑,有人起哄大笑道:“小娘子,还在林家当什么丫鬟,不如跟了咱们蒋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那些人色眯眯的眼神看得葭雪几欲作呕,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成拳,谁敢动她一下,她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步穹这时候跑出来,对那坐着的蒋爷点头哈腰地赔笑道:“蒋爷,您放心,我闺女有钱,今儿一定把钱给您还了。” “就她,不过区区一个丫鬟,能还得一百两银子?”蒋爷哂笑一声,似乎已将葭雪视为囊中之物,啐了步穹一口唾沫,“姓步的,你倒是好命,有个如花似玉风韵犹存的媳妇,还有个天仙下凡的女儿,这么着,我出银子,你去林家赎你闺女出来交给我,那一百两银子就一笔勾销了。” “不行,你不能把我女儿带走!”躲在里屋的王春抱着安然冲出房门,一把将葭雪拉到自己身后,她现在吓得两条腿不停地打颤,却仍旧挡在女儿身前,以孱弱的身躯为她遮风挡雨。 葭雪挽住王春的胳膊,鼻子微微一酸,娘亲再怎么胆小懦弱,也会拼尽全力保护她,还好,现在的她有了可以保护母妹的力量,她会努力地守护自己最在乎的人。 步穹脸上堆着干巴巴的笑,手心里冒了一层冷汗出来,葭雪能跟着林家大爷一起回姑苏,可见她在林家是有几分体面的丫鬟,卖身契又是死契,林家未必肯放人,再者,这丫头几年不见,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处处顶撞他,就这性子,跟了蒋爷也要给他惹祸端,最让他恼火的是葭雪明明有钱,却不肯出钱帮他还债,这不孝的丫头,气得他心里将葭雪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还得陪着笑道:“蒋爷您有所不知,我闺女现在是林家大爷跟前的红人,将来就是林大爷房里人,她平时得的赏赐首饰,随便拿件出来就值一百两银子,您放心,今儿一定能还钱。” 葭雪漫不经心地淡淡开口道:“蒋爷是么,冤有头债有主,谁欠了你的钱你找谁要,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你这死丫头,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步穹又急又慌,指着葭雪破口大骂,“老子生养了你一场,你现在发达了就不认爹了,你,你咋这么没良心呢!” 王春慌得六神无主,急道:“闺女,你可不能不管你爹啊。” 刚才的感动荡然无存,葭雪看到王春这个样子就觉得胸口憋得疼,“娘,你忘了他以前是怎么对你的?你居然还帮他!” 蒋爷冷笑道:“这俗话说得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有句老话,叫父债子偿,小娘子,你爹欠我的钱你要是还不上来,你是林家的人我拿你没办法,但你娘还有几分姿色,还有她怀里那小丫头,长大了模样也不差,往窑子里一丢,总能赚回来,我可不亏。” “蒋爷,我家姑娘今天才刚回来,身上的确没钱,您再宽限几天,她这就回林府去借钱,一定给您凑齐一百两。”葭雪听得脸色骤变,刚要发作,却听身边的王春已经开口哀求,见蒋爷没点头也没摇头,两腿一软就要跪下。 “娘,起来。”葭雪挽着王春的胳膊硬是没让她跪下去,这群人一看就是地痞无赖,她能收拾了这群乌合之众,但她不能时时刻刻都在这里守着,万一她不在,步穹和狗子她可以不管,却不能不管王春和安然,还是破财免灾,先打发了这群人,再慢慢跟步穹算账。 现在葭雪的点石成金法术已经很熟练了,随便点个金块也足够一百两银子,但这来路不明的金子始终都是麻烦,首饰没了就没了,反正她也不在乎那些东西,可要给步穹还债,她心里还是极不痛快。 “娘,你把首饰盒拿出来吧。” 王春还是有点不大舍得,抓住葭雪的手道:“那些要留着给你当嫁妆的,千万不能动,你听娘一句话,回府里跟几个关系好的姐妹借一借,我听说像你这样的丫鬟,赏赐梯己都很多,一百两总能借出来的。”说着向步穹急道:“当家的,你快求求蒋爷宽限两天啊!” 步穹恼恨葭雪,瞪了王春一眼,呵斥道:“你这婆娘懂什么,今儿再不还钱明儿就不是一百两了!那死丫头有值钱的首饰还藏着掖着,做什么嫁妆,白白便宜了外人!” 葭雪道:“娘,首饰都是身外之物,眼前的事才是要紧。” 王春为难地咬了咬牙,还是进了屋,不多时顶着一头一身的灰尘出来,一手牵着安然一手拿着一个上了锁的木盒,盒子上放着一把小小的钥匙。 步穹看到这个盒子的时候,喉咙一动,眼里迸发出贪婪的精光,伸长了脖子去瞧那盒子里的东西。 “请问步姑娘在家吗?” 葭雪手里的钥匙还未碰到锁眼,门外忽然飘进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带着几分礼貌温和。 屋里的人都是一愣,葭雪不记得听过这个声音,会是谁呢,现在堂屋里乱七八糟,不能在这里待客,她走出堂屋,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男子,其貌不扬衣着简单,手里提着一个包袱,含笑迎上去道:“步姑娘,在下秦河,奉了我家主子之令,来给姑娘送谢礼。” 葭雪这才想起来,眼前此人竟然就是两年前被她救治过的秦河,当时他浑身是血又中毒昏迷,她只顾着救人,哪里记得他长什么样,难怪现在觉得他陌生了。 屋里的人跟出来,蒋爷不耐烦地道:“要还钱赶紧还钱,别磨磨蹭蹭的,大爷我没工夫跟你们耗着。” “原来是讨债的,看来姑娘遇到难处了。”秦河瞅了那群地痞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冷笑,面对葭雪时却变得礼貌起来,提起手里的包袱递给她,“巧了,主子让我给姑娘送谢礼,我想足够还债了。” 葭雪接过沉甸甸的包袱打开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十个银锭,每个十两,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两,赵徽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她送钱来? 步穹看到银锭,激动地冲上去拿起一块放嘴里一咬,看到咬痕确认是银子无疑,将银锭一裹送到蒋爷身前,喜滋滋地道:“呶,蒋爷,您收好了,一百两银子。” 蒋爷黑着脸让人收下了银子,丢下借据,不甘地瞪了步穹一眼,方才带着人扬长而去,他如何不知步穹压根还不起钱,这次来本来是为了带王春这个徐娘美人回去的,谁知步穹的女儿还真有钱,还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虽然钱收回去了,可心里头的气还是没顺下去。 不过……蒋爷眼底蕴起一丝得意的冷笑,步穹那种人,迟早还会犯到他手里。 “主子说了,姑娘若想道谢,还是当面去谢得好。”似乎已经知道葭雪接下来要说的话,秦河已经先一步开口,“我在外头等着。” 葭雪还没回答,王春忽然一把拉过她,警惕地看着秦河道:“你是谁?为什么给我们送钱?” 葭雪连忙解释道:“娘,那年林大爷回姑苏,路上遇到一位故人,不巧正病了,我给他瞧过病。可能人家知道我的难处,这才出手帮了一把。” 王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忧心道:“可是你只是一个小丫鬟,就算要谢,也应该是谢林大爷才是,突然给你送钱,该不会是……” 葭雪接口道:“娘,你想太多了,那位公子跟林大爷关系匪浅,看在大爷的份上才帮我解决燃眉之急,何况这钱我不白拿,等会我就卖件首饰去还钱。”葭雪一边说着,眼角余光里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弓着腰飞快地向门口挪动,蓦然转身大喝一声:“还给我!” 步穹被葭雪突然一声大喝吓了一跳,停住脚步,两只胳膊里露出木盒一角,正是葭雪的首饰盒。 “您老人家这是要去哪里啊?”葭雪快步上前挡在小院门口,冷眼看着步穹讪笑着躲躲闪闪地藏她的首饰盒,但那盒子不算太小,藏哪都会露出来。 “我看你这盒子的锁旧了,去给你换个新的。”步穹干笑着,却没有把盒子还给她的意思。 “想找人撬锁就明说,这借口编的太假了,鬼都不信。”葭雪懒得跟他废话,伸手道:“你以为那一百两银子是白拿的么?把盒子还我,我去给人还钱。” 步穹抱着盒子依依不舍,脸上一副肉疼不已的表情,“好歹给我留点酒钱。” 葭雪劈手夺过盒子,转身上了马车,她实在不想搭理步穹,看到他就气得胸闷肝疼。 途中葭雪先让秦河带她去找家首饰铺子,从盒子里取一支攒珠累丝金凤卖了,那家铺子掌柜还算爽快,没有压价,以二百两银子成交。 从首饰铺子里出来继续赶路,秦河驱车停在一处清幽的宅院门口,葭雪下了马车,在秦河的带领下进入宅院,院子里草木尽凋,秋霜渐起,唯有一丛丛已经开败了的菊花已然傲霜枝头。 深秋景致别有一番韵味,葭雪心情不好,却一点也没看进去。 一座凉亭立于一池残荷之畔,凉亭之中有一人独坐独酌,身边的小火炉上的烧水茶壶咕咕作响。 秦河将葭雪领到池塘就悄然退下,葭雪向凉亭走去,恭谨地唤了一声:“师兄。” “师妹,好久不见。” 第150章 第三世 三十四 从今年正月十六分别至今,已有将近十个月了,赵徽又长高了不少,少年青涩褪去,渐渐有了几分成熟气息,对她微微一笑,“别拘束,坐吧。” 时值深秋,天气渐冷,围着石桌的两个石凳上都绑着一个棉垫子,葭雪依言坐在赵徽对面,移开桌上的点心水果,将手里鼓囊囊的包袱放在桌上,打开取出一个略小一些已经包好一百两银子的包裹,开口道谢:“谢谢师兄及时相助,这是还你的那一百两银子。” “都说了是给你的谢礼,你又还给我作甚。”赵徽提起已经沸腾的水壶,添进桌上的茶壶之中,再将葭雪面前的茶杯斟满,“这是枫露茶,三四次以后才会出色,现在刚刚好,尝尝,小心烫。” 茶水尚烫,葭雪端起茶杯吹了一会儿才抿了一小口,茶水颜色泛红,入口留香味道清甜,原以为枫露茶是曹雪芹杜撰的,没想到今天居然还喝着了,茶水饮罢,说道:“无功不受禄,何况这一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我不能白拿你的钱。” 赵徽道:“那年你算是救过我,就当是诊金和谢礼了。你可是神医的徒弟,这个诊金当得起。” 葭雪不想占别人便宜,尹绍寒出诊也不见得有这么多诊金,赵徽分明是在帮她却又以别的事情打幌子,“可是去年你已经给过了,这……” “那不一样,去年给你的是表礼和年礼,岂能混为一谈。”赵徽莞尔一笑,自斟自饮,目光落在桌上的木盒上,“首饰卖了多少钱?” 葭雪如实回答:“一支攒珠累丝金凤,二百两银子。” 赵徽朗朗一笑道:“如此说来,那掌柜的没趁火打劫压价,你看,我这银子送得及时吧,不然以那些地痞的习性,一支金凤可不够他们吞的,你赔出去的可不止一百两银子了,我帮你省了钱,你怎么谢我呢?” “我是该好好谢谢你,没让我当了冤大头,至于怎么谢呢,我还真没想好,不如你来定吧。”葭雪忍俊不禁,此时的赵徽跟她记忆中尹珩小时候一模一样,对自己人大方得很,对其他人却是锱铢必较,尤其在银钱方面,一颗心长了九个窍,曾经她还以为这小子长大了会去当个奸商,现在虽然没有当奸商,这算计银钱方面的性子却一点没改。 赵徽道:“我也没想好,想好了再跟你说。” 赵徽推辞不收银子,葭雪只好再包裹起来,问道:“对了师兄,你怎么会突然送钱过来?” 赵徽缓缓道:“那年师父收你为徒,师父说你母亲也在长安,让我回京以后留心照看,我就派了个暗卫盯着,有什么危险及时通知我。没想到啊,一年多都平安无事,今年夏天你娘带回来两个人,我也不知道她是危险呢还是不危险。” 葭雪已然猜到那两个人就是步穹和狗子,她还奇怪那对父子是怎么找上门来的,居然是王春带他们回来,真是自己坑自己。 “想必你也猜到了,就是你父亲和你大哥。他们欠了债东躲西藏,跑到了京城,被乞丐团头给收拾地服服帖帖。”赵徽再度给两人的茶杯添满茶水,“结果有一天他在太平街乞讨撞上了以前的债主,债主看到他就一顿好打,你爹差点被人打死,狗子也被打断了腿。” “可惜他们命不该绝,碰到我娘了。”葭雪猜到了后续,无奈地叹了口气,那蒋爷说得对,步穹的命太好了,摊上王春这么个听话的媳妇,一只脚踏进鬼门关还能顽强地活下去。 赵徽点点头,“嗯,你娘给他还清了债务,带他们回去治病了,他们住进来以后,开始还安分守己,后来你爹就开始往赌坊跑了。不到两个月,把你留下的钱输了个精光,抢了你母亲和妹妹的首饰卖了继续赌钱,还不死心,又借了高利贷妄想翻本,就他那样,一辈子也赢不了。” 虽然赵徽没有明说,但葭雪怎会不知,家里的钱都在王春手里,步穹要钱她不敢不给,敢说一个“不”字,招来的就是一顿殴打。 步穹输光了她留下的所有银钱,又抢了王春和安然的首饰,还欠下高利贷,她就算把盒子里所有的首饰都卖了也不够填补步穹这个无底洞。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将来她绝对不会补贴步穹一个铜板,既然步穹从来没有把她当女儿看,她又何必把那个人当父亲看,给口饭吃饿不死,那就行了。 从出生到被步穹卖掉的九年,葭雪可不就是这么被步穹养着的,几口稀汤饿不死,哪管你衣食住行是个什么水平。 穿越前直到死后她才醒悟过来,人跟人之间的感情都是相互的,有血缘关系的人压榨吸血起来更加可怕,将你的牺牲视作理所应当,甚至连死后的尸体还要被榨干最后一分价值。对于将自己轻贱到尘埃里的人,根本不要妄想以为自己无止尽的付出能够感动他们,再得到同等的回报,她也是死了以后才明白这个道理,还好她还有重头来过的机会,从今往后,只为自己和在乎自己的人付出真心就够了。 赵徽苦笑道:“我派人盯着你家,原是想保护你母亲的,可你娘成天挨打挨骂,这家务事我也不好插手,只今天听说你回家了,债主上门闹事,才让秦河送银子过去。” 女人挨打是家务事,警察都不管,她还能指望赵徽怎么管呢,而且王春多少还有点歌德斯尔摩综合症了,被打了十几年,跪的太久,哪怕葭雪已经创造了多好的条件,她也不敢有一丝站起来的想法。 “师兄,谢谢你。”葭雪由衷地感谢赵徽,在她离开京城的日子里暗中照看母妹,步穹的到来是意外,之后发生的事情,也都不在赵徽的掌控之中了。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而已。”看着葭雪忧愁烦心的样子,赵徽眸中闪过微微的叹息,问道:“你……以前就是这么过的?” 葭雪点了点头,“我记事比较早,从两岁多开始,就天天挨打挨骂了。”这一世的她刚刚出生,就差点被步穹丢进了粪坑,之后的打骂,都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 像步穹那样在外人跟前抬不起头的男人,也只有通过打骂妻女来找回一点点可怜的威风了。 赵徽感慨地道:“还好你遇到了师父。” “是啊,是师父改变了我的命运。”来到红楼世界十几年,葭雪最感谢命运的就是让她两辈子都遇到了尹绍寒,让她感受到了缺失二十多年的父爱亲情。 赵徽忽然问道:“喜欢这宅子么?” “啊?”葭雪有点莫名其妙,不明所以。 赵徽微笑道:“这里是我给师父在京城安排的落脚之处,你若喜欢,将来从林府出来,就跟师父住这里吧。” “这里环境很好,我很愿意陪在师父身边孝敬他老人家,只是……”葭雪苦笑一声,“我家那个烂摊子你也看到了。”不解决掉步穹,她就别想有安稳日子过。 赵徽叹道:“你家那个情况,的确有点……我一个外人不好插手。”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牌放到葭雪跟前,“这是我的令牌,将来若有事需要帮忙,来明睿郡王府找我。” 葭雪早已知道赵徽的真实身份,却还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封号,正犹豫着不知以同门身份谢过还是行大礼谢恩,赵徽已经道:“你早就猜到我的身份了吧,记住,我首先是你师兄,然后才是别的。” 论身份,他们之间的差别岂止是云泥,葭雪道:“是啊,我早就猜到了,可我还是有点发懵,我这种身份,居然有一个当郡王的师兄,这简直有点……太不可思议了。” 两人相视一笑,赵徽道:“天色不早了,我派人送你回去。” 出了这座宅院,葭雪让秦河直接送她回林府,她现在手里拿着二百两银子,让步穹看到了又是麻烦,索性直接拿回林府,自己保管着最妥当。 回到林府将将收拾完行李,忽听门外飘来一个脆生生的笑语:“葭雪,太太叫你过去领赏呢。” 葭雪回头一看,正是苏夫人身边的丫鬟沁香,连忙搁下手里的东西跟沁香去往苏夫人的院子。 今天上午苏夫人一心都在儿子身上,现在才留心打量葭雪,两年多不见,心中暗暗吃了一惊,见葭雪与两年前判若两人,脸庞五官无一不恰到好处,增减一分都在破坏着这浑然天成的容颜,脸上未施脂粉,发髻头饰也很是简单,一看就是个安分谨慎的,再加上这两年林四和京城书信来往,对葭雪的评价还算不错,苏夫人对她很是满意。 林海在姑苏两年,随行伺候的人多少都得了不少赏赐,苏夫人招手让木槿拿了六匹尺头,都是上用的绸缎,另还有几件精致的首饰和两个装了金锞子的荷包,笑道:“在姑苏你伺候地很好,这些东西你拿去。你这孩子也老实地过头了,眼看就快十四了,也该戴些首饰打扮打扮,年下可不能穿戴地寒酸了。” 葭雪领了赏赐,恭恭敬敬地给苏夫人磕头谢恩。 原先伺候林海的青鸾红鸢都被苏夫人拨到了林潆身边,现下林海身边只有葭雪一个大丫鬟,苏夫人另又挑了三个老实本分的丫鬟过来伺候。 林海回来的当天晚上,苏夫人跟他提起了说亲的事情。 不知为何,林海听到此事,心头忽然浮起了一首七言绝句:“伤心一首断肠诗,谁解其中独自痴。秋水孤鸿折翼落,此心岂与碌人知。” 那《五美吟》和《观潮》之诗,林海早已记得滚瓜烂熟,他并没有刻意去背过,却自然而然地记住了,深深地刻在记忆之中。彼时哪里想到这些,但此刻听母亲说及终生大事,林海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两年前傍晚河畔的纯白倩影,脸上不觉一热。 林海正想着,苏夫人已然道:“我和你父亲商量过了,觉得荣国公家的姑娘极好,恰好贾太太一家也刚从金陵回来,贾姑娘明年就十四了,一家有女百家求,我可不想落于人后,但还要听听你的意思,你若愿意,我就准备请媒人上门了。” 林海闻言心中暗喜,不料他竟然和父母都想到了一处,含笑道:“不瞒母亲,我也意属贾姑娘,只是不知人家心意如何,婚姻之事,还是情投意合的好。” 苏夫人满意地笑道:“这是自然,这两年荣国公和你爹有有意结亲,宜早不宜迟,明儿我就去请北静王妃登门说媒。”苏夫人满心欢喜,又嘱咐了林海几句,才带着丫鬟婆子们离去。 窗外秋霜冷月,林海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写下自己所知的贾敏六首诗作,微微一叹,此事若能成,自己固然高兴,若不能成,也就只能藏于心中了。 林海略一思索,次韵贾敏的《五美吟》,亦写下了五首咏古时才女的《五美吟》七言绝句。 第151章 第三世 三十五 当年贾代善之母去世,贾代善携全家扶灵回乡,因其是武将,丁忧守制和文臣不同,不去官职,以百天为期,当今圣上额外多给了贾代善一个月的孝期,期满回朝。 贾代善返京,其家眷子女则留金陵守制,贾政也正好出孝后参加院试,不同于林海在姑苏连中小三元案首,贾政在院试中名落孙山。 二十七个月守孝期满,史夫人方和子女家眷返京,昨天刚刚给各家下了帖子,三天后荣国府摆酒,一来正式告诉京中诰命夫人们贾家出孝,可出游交际,二来跟王家商量贾政和王子朠的婚期。 林海连中小三元案首的喜讯传入京城之时,林昶就跟贾代善透露过求聘贾敏之意,贾代善对林海原本印象就很不错,现在林海考中秀才,越发对其喜欢满意,但他素来宠爱女儿,贾敏不在京中,总要问过她的意思才好,虽说儿女亲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若强逆了子女的心意,结亲不成反结怨,那就不好了。 是以贾代善只流露出对林海的赞许,并未一口应承,而是说等姑娘回京之后再说。 只要贾代善没有明着拒绝,此事就有几分眉目了,苏夫人带上礼物亲自去北静王府请托北静王妃说媒。 北静王妃和林贾两家素有来往,对苏夫人求聘贾敏的意思一早就知道,但贾敏是国公千金,林海身上却无爵位承袭,当时一介白身,提亲恐贾家不愿委屈了女儿,现在林海身上有了功名,再提亲就好办地多了。 北静王妃对林海贾敏两个孩子都十分喜欢,二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当下就应了苏夫人的请托,给荣国府下了帖子。 这厢林家找好了媒人,荣国府中,贾代善也跟妻子说起此事,林海考中秀才,游学归京,林家的媒人很有可能就在这几天上门,让史夫人做好准备。 史夫人当初意欲将女儿嫁给明睿郡王,经贾代善分析之后才打消了这个念头,而且明睿郡王在今年五月就已经成亲了,如今觉得林海甚好。她和苏夫人年轻时就认识,常有来往,见过林海那孩子,模样极好,才华亦不必说,性情为人也通过贾政了解一些,贾敏嫁过去也并非全无好处。 林家数代单传,到林海这一辈才添了个姑娘,将来不用跟旁支兄弟分割家产,林家的百年基业都是他们夫妻的,更没有别的糟心亲戚闹心。林贾两家又都是相熟的,苏夫人自然不会苛待贾敏,将来林海便是考不上进士也无妨,以贾、林两家的地位,捐个功名也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这些,史夫人就没什么反对的心思了,只道:“别咱们剃头担子一头热,总要问问敏儿的意思才是。” “这是自然。”贾代善立即命珍珠去请贾敏过来。 贾代善将此事告诉贾敏,待听得给她相看的人家是林海,贾敏登时心中一跳,双颊爬上两朵红云。 那年钱塘江初见,贾敏对林海还算不上有什么印象,但却在斗诗之后对林海之才佩服不已,而且她给贾政当枪手,那首诗若到了皇帝的手里,欺君大罪就跑不掉了,还是林海出手解围,彼时她对林海也仅仅只是有个好印象罢了,再多却也没了。 贾代善慈爱地道:“这是终生大事,你也不用害羞,我听政儿说了,那年钱塘江观潮,你装成他的书童,在杭州见过林海一次,你还假托政儿之名参加了赛诗会,和林海同得魁首。海哥儿的人和才学你都见识过了,人品更是不差。你愿意便好,若不愿意,为父也不会强迫你的。” 贾敏原非矫揉造作之人,虽然她对林海印象不错,但猛然间听父亲提起,一时间还是难以决定。 贾代善并没有要贾敏立时给出答案,温言道:“事关我儿终生,是该谨慎些,你好好考虑考虑。” 贾敏想了想道:“女儿斗胆请问父亲,结亲之意,是林大人的意思还是林公子的意思?” 贾代善问道:“有何差别?” 贾敏淡然一笑:“若是林大人的意思,那这也不过普通的世家联姻,咱们贾家和林家各取所需罢了,女儿不愿成为联姻的工具。” 贾代善听出了女儿言外之意,这是要问林海的意思了,林海虽然有才,目前却还是个秀才,而贾敏却是荣国公千金,清贵之家向来自视甚高,对勋贵不怎么放在眼里,林家有意结亲,未尝没有给林海借势的考量,那么,她必须要知道,林海于她究竟有无心意,还是单纯为了家族利益而联姻。 贾代善怔了片刻,道:“政儿和林海交好,明儿我派他去跟林海谈谈,回来再跟你说。” 贾代善老来得女,对贾敏宠爱而不溺爱,自小就请了西席先生教导,与培养男儿别无二致。贾敏心气高,虽说婚姻之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她却不会违逆自己的心意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婚姻大事,她自然要多番考虑打听,外面名声好内里坏的人家多了去。 贾敏和林海有过一面之缘,对其才华也见识过了,但对他目前尚只有欣赏之意。 古时多少才子才高八斗,负心薄幸之人却屡见不鲜,写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之句的元稹,负了莺莺弃了薛涛;李益的边塞诗名垂千古,却对霍小玉始乱终弃,成亲后对自己的妻子也行不齿之事,出门必将妻子捆绑在家。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此乃千古血泪之总结,是以贾敏虽然钦佩林海的才学,却并不敢贸然答应。虽说婚姻大事都由父母做主,但她却仍希望博一个地久天长,白首不相负,所求一切,不过真心而已。 次日,在北静王妃进贾府之前,贾政就从外头回来了。 贾家的兄弟姐妹之中,贾政和贾敏年岁相差不算太大,两人都喜读书,贾政听闻贾、林两家有意结亲,他和林海相识数年,对这门亲事自是欢喜,只是被父亲打发去问林海之意,他还略觉诧异。 婚姻之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和林大人不是都已经说好了么,怎么又打发自己去问林海对贾敏是否有心,贾政觉得多此一举,但贾代善发了话,他一大早就去林府走了一遭。 回家之后,贾政回了贾代善,说道:“若是别人,就真真是辱没了妹妹,但林兄弟那般清秀风流的人物,和妹妹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已问过,他说所求为人,心如磐石。” 贾代善本就对林海满意,听得贾政转述,更是笑容满面,待贾政走后,对藏在屏风后面的贾敏道:“这下你可放心了吧。” 贾敏双颊绯红,低头不语。 林家门风清正,京城皆知,而林海的人品,能得父兄称赞者,贾敏自无怀疑,所犹豫者乃是其心而已,听贾政转述之言,回想起当年钱塘江畔初见,两人赛诗并列魁首,可算得上志同道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林海有心如此,她亦放下心来。 当天中午,北静王妃就来到了荣国府。 贾代善做了主,贾敏又愿意了,因此北静王妃来了之后和史夫人寒暄了几句,方说明来意。 两家都有结亲之意,史夫人现在无有不满,笑道:“海哥儿的确是万里挑一的人才,这门亲事我家老爷也是满意的。” 北静王妃笑道:“那咱们就约个日子,换了庚帖让两个孩子相看相看?” 史夫人答应下来,待查过黄历,再定吉日相看。 贾政来找林海问话的时候,在一边端茶递水的葭雪一个字不落地听得清清楚楚,真心为林海贾敏二人欢喜,他们成亲,将来就能有林妹妹了,只要林海和贾敏都好好地活着,黛玉也就不用再进贾府还泪了。 葭雪可不管原著剧情扭曲成什么样子,她的目的只有一个,拿到女娲补天石,复活重生改变命运,若有余力,再当个蝴蝶扇动剧情,让林如海和贾敏不早早去世,免了黛玉泪尽夭亡的悲惨结局。 贾家应了亲事,林海这段时间天天跑首饰铺子寻上等美玉定做首饰作纳彩之礼,相看之后接着就是纳彩问名,苏夫人一早就准备停当,届时只管抬去贾家便是。 葭雪把自己的银锞子拿了几个出来,托府里采买的婆子换成了制钱,准备出门给王春送生活费,刚刚包好了一堆铜钱,门口传来宝山的声音:“葭雪,大爷让你去书房。” “来了。”葭雪把铜钱收好,进入书房。 林海站在书桌之后,桌上放了一卷画轴,招手让葭雪过来,“葭雪,你针线好,能不能把画绣出来呢?” 葭雪低头一看,桌上是一幅古画,画上荷叶枯黄,芙蓉展艳,秋光旖旎,两只鸿雁振翅凌空,悠然灵动。她觉得画面有点眼熟,蓦然反应过来,这不就是她看《甄嬛传》电视剧里出现过的《秋蒲蓉宾图》么! 她记得《甄嬛传》中玉娆喜欢这幅画,因为喜欢大雁,大雁乃忠贞之鸟,向来是从一而终。不论是雌雁死或是雄雁亡,剩下落单的一只孤雁,到死也不会再找别的伴侣。 “能绣,大爷想要大一点还是小一点的呢?”葭雪现在手艺娴熟,绣一幅画没有任何问题。 “就跟这画一般大小吧。”林海卷起画轴交给葭雪,“先放你那里,绣好了再还我。可仔细些,这是真迹。” 真迹,那就是北宋的古董了!葭雪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接过画轴问道:“大爷绣这个做什么?” 林海道:“明睿郡王大婚,我不在帝京,还没给他送礼。他看上我手里这幅《秋蒲蓉宾图》好久了,我可舍不得给他,你绣一幅一模一样的,我就当给他送贺礼了,何况你的手艺巧夺天工,这幅画绣出来也价值不菲,当贺礼也不算简薄。” 原来是给赵徽的,葭雪正想感谢他出手相助,绣一幅画没什么问题,但林海跟赵徽的关系一向不错,林海怎么会舍不得一幅画呢,她转念一想,当即明了,贾敏酷爱丹青,庞筠的画风笔法和崔白有相似之处,这幅《秋蒲蓉宾图》,林海定是想给贾敏留着了。 葭雪抿唇一笑,没有说破,收好画轴,再拿了铜钱回家。 “葭雪,你能不能在林府帮你哥哥找个差事?” 葭雪回到家里凳子还没坐热,王春开口就是这句,登时点燃了她心底压制的怒火。 第152章 第三世 三十六 从姑苏回到京城,葭雪只在回家的那天匆匆见了狗子一次,现在人不在家里,不知在外面做什么,步穹也不在家,父子俩不在正好,眼不见心不烦,哪知王春突然提了这个要求,葭雪听得又生气又觉可笑。 葭雪淡淡地道:“在林府找差事?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你太看得起我了。在林府做事的人都是奴才,你舍得让他卖身为奴?”就狗子那种好吃懒做和步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倒贴给林府当奴才林府都不要。 卖身为奴就是贱籍,王春怎么的舍得让儿子当奴才低人一等,察觉到葭雪不情不愿,她虽不满,却不敢多说什么,现在这个家就靠女儿养着,耐着性子道:“我不是想让他进林府,林家家大业大,铺子什么的都有好些,你看能不能让你哥去铺子当个学徒伙计什么的。过了年他都十六岁了,也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总不能没个养家糊口的本事。” “那叫他自己去找呗,满大街招学徒伙计的客栈铺子那么多,怎么就盯上林家了。”狗子除了好吃懒做跟步穹如出一辙,还辱骂生母殴打姊妹,人品低劣之极,葭雪才不想介绍给林家铺子当伙计,她可不想将来给狗子收拾烂摊子。 王春急道:“你这丫头,狗子是你哥哥,你不帮扶一把,我还指望谁呢。当学徒伙计哪个不得挨骂吃苦,这不是看着你在林家混得好,林家的铺子能看在你的份上对你哥哥好点。” 葭雪越听越委屈,她以前在家的时候,狗子又何曾想过他是她哥哥,跟着步穹对她颐气指使,动辄打骂,现在看着她在林家风光了,有钱了,就理所应当地让她拉扯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哥哥了么,鼻子一酸眼眶一红,激动地道:“娘,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们跟着我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我算个什么啊,林家主子一句话就能捏死我。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进的林府?我被拐子卖进妓院,天天挨饿挨打,好不容易逃出来差点连命都没了,那个时候你们在哪?他要卖掉我的时候我那个所谓的哥哥又在哪?现在想起我来了,晚了。” 王春脸色大变,将葭雪揽入怀中紧紧抱住,落泪心疼地道:“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呢,我还以为,还以为你直接进的林府,没想到你吃了那么多苦,我苦命的丫头啊……” 安然在里屋睡觉,葭雪不敢大哭出声,咬着嘴唇无声落泪,为什么连穿越了都不能避免她极力想要改写命运,穿越前的她要负担弟弟上大学的学费生活费,弟弟毕业结婚了她还要卖了自己给他换婚房首付,来到这里好不容易甩开了那对吸血的渣父子,这懦弱的娘亲居然主动把他们给找回来了。 “可是,再怎么说狗子也是你哥哥,你不管谁管呢。”心疼女儿是真的心疼,王春也心疼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觉得女儿发达了有本事了,帮扶兄弟一把都是应该的。 葭雪身子一僵,离开了王春的怀抱,捏着桌上的茶杯冷着脸一言不发。 王氏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丫头,你如今是林大爷身边的老人,又是老太太赐给他的,你性子伶俐又可靠,模样也是顶尖的,你这些年一直伺候大爷,知根知底,现在林大爷定了亲,说不定就该往房里放人了,十有八/九就是你。林大爷将来成了亲,凭你们多年的情分,提拔你当姨娘也是极有可能的,又体面又尊贵。你帮你哥哥找个差事,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当”的一声,葭雪手里的茶杯磕在桌上,胸口憋闷难受,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为了儿子,王春居然上赶着把女儿送给别人当妾。虽然葭雪能理解王春出身成长环境,注定了她见识有限,认为给林海当妾对她来说是天大的福分,但葭雪心里头就是不痛快。 在王春看来,葭雪给林海当妾,一来衣食无忧,比出来配个平民百姓强得多,不用费心劳神地贴补家用,二来,就是拢住爷们的心,好给父亲兄弟找个轻松月钱又多的差事,连狗子将来娶媳妇也得靠葭雪出钱出力,她要是能当上林海的妾,这些事情都好办得多了。 步穹未必能想到这么多好处,他唯一想的就是女儿当了姨娘可以给他捞钱了,他们想得倒挺美,但妾是什么,说白了就是给男人当生育机器而已,她这样的丫鬟连良妾都当不了,就是个婢妾,任主母打骂处置随意发配。再者,林海和贾敏两情相悦,插人家夫妻一脚算什么。 别说不想做妾,连找个男人嫁了当正妻她都不想,葭雪现在对婚姻都有恐惧症了,冷冷道:“娘,大爷和贾姑娘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将来成了亲,自然是夫妻恩爱不喜旁人。如果大爷要纳妾,无非是为了子嗣而已,我虽是个丫鬟,却不想这般作践自己,给我不喜欢也不喜欢我的人生孩子。”也别妄想她能补贴步穹和狗子。 王氏微微变了脸色,苦口婆心地继续劝道:“你怎么能这么说。林家大爷是什么人,只有他挑你的份哪有你挑人家的。咱们女人,最重要的就是找个好男人嫁了,生儿育女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林大爷待你不薄,谁知道你出来了又是个什么样子,还能嫁的比林家更好?娘这是为了你好。” 葭雪越听越不耐烦,为了你好,这四个字真是万能啊,用情感牌来强迫别人去走她安排好的道路,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儿子去牺牲女儿。 “娘,你听清楚了,别说我不想给林大爷当妾,就算林大爷八抬大轿地娶我当正室,我也不会嫁给他的。”葭雪抬头看着王春,眼神坚定冷硬,一如她说出的每一个字,“这事你以后别再提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狗子的事情我管不了,他们两个在这,我不会少他们一口饭吃,但其他的都别来烦我。” 王春瞪着女儿急道:“你怎么能这样呢,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了,你怎么能只顾自己不管你哥。” 葭雪没好气地道:“娘,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忘了他们是怎么对你的?你挨打挨骂还上瘾了不成?” 王春眼眶一红,她怎么会忘了呢,当初被租典出去的绝望,回来后被儿子指着鼻子骂“破鞋”时的心酸,都是刻骨铭心的伤痛,但狗子再怎么还是她儿子,女儿将来终究是要嫁人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有儿子才是一辈子的依靠。 “你爹说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再也不赌了,你就原谅他吧,一个家还是要有个男人当主心骨,你哥哥将来立起来了,你们也好互相扶持不是。” 葭雪冷笑,步穹的话她一个字都不相信,狗子就更别说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互相扶持,呵呵,现在都要靠她养着,将来不给她添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娘,我言尽于此,他们在这,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但其他的,想都别想。”葭雪不想再跟王春多费唇舌,把一包铜钱往王春面前一推,径直起身走了,出门之前回头道:“这两吊钱足够你们一个月好吃好喝的了,你可收紧点,要是被他拿去赌钱喝酒,没钱吃饭了不要来找我,你愿意饿着就饿着吧,别忘了安然才只有三岁。” 王春还想再劝几句,追着葭雪走到小院门口,却见步穹一步三摇地从街口走过来,浑身酒气冲天,熏得葭雪捂着鼻子嫌弃地远离了他几步。 “臭婆娘,死丫头给你送钱了是不是?”步穹走到门口,一把抓过王春,打个酒嗝恶狠狠地命令道,“去知味楼把酒钱结了。” 不是赌就是喝酒,步穹没钱,要有钱连嫖也沾上了,葭雪气结,不想再看步穹一眼,“我去结账,你扶他进去醒酒。”说着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开。 知味楼是长安城里一家不大不小的酒楼,葭雪结了步穹欠下的三两银子酒钱,郁闷地一个头两个大,那债主当初怎么就没把步穹给打死呢! 葭雪回到林府,平复心情,开始选择底布丝线,准备着手刺绣林海给赵徽的贺礼。 谁知到了晚上,苏夫人的院子里突然传出来一件事情,三岁的林家大姑娘林潆被魇住了,慌得苏夫人连忙先命人将林潆看管起来,待天色一亮,再派人去城外的道观找有有名的程道长来林府施法驱邪。 林海疼爱小妹,听说妹妹出事,第一时间赶到了苏夫人的院子探望,林母和林昶都在此处,不许下人进屋伺候,葭雪听觉灵敏,虽未进屋,却听得十分清楚。 软糯的童音里含了焦急不已的情绪,极力压低声音却又十分激动:“父亲,你们要相信我啊,千万千万不能让哥哥娶贾敏,贾敏真的会害得我们林家断子绝孙的!” 第153章 第三世 三十七 《涅槃》以孟丽君、冯素贞和花木兰为原型,一对双女主,二人出身显赫,为侯门千金,姐姐饱读诗书文采非凡,妹妹擅长骑射活泼好动。 姐妹俩十岁之时,侯府得罪了权倾朝野的相国,相国百般构陷,侯府获罪抄家,姐妹俩被提前送出去才躲过一劫。姐姐在乳母的保护之下得以藏身,隐姓埋名女扮男装,苦读诗书考取功名,待将来考中状元好为家族沉冤昭雪。妹妹则在逃亡途中被盗匪所劫,清白不保之际被江湖侠女所救,收其为徒,带回山门传授武艺。 匆匆数年过去,姐姐连中三元,名震帝京;与此同时妹妹出师,恰逢边境动乱,邻国大军压境,妹妹遂女扮男装投身军中,屡立奇功大破敌军,被封为西北大将军。 太子钦佩姐姐的学识智慧,相处时久,察觉状元公实为女子,不禁暗生情愫,未表白之时,太子被派遣至边疆代帝王巡视,在西北军营中结识了立下赫赫战功的妹妹。 此时帝京朝堂有变,皇三子发动宫变,妹妹护送太子归京勤王,姐妹相认,姐姐出谋划策,妹妹身手不凡,姐妹设计合作擒获反贼,成功解救皇帝。 姐妹俩立下大功,姐姐官至尚书,妹妹兵权在握,上书皇帝重审侯府旧案,终为家族洗清冤屈,解救父兄官复原职。父女兄妹同殿为臣,姐妹俩却拒绝与父兄相认,皆因姐姐志在治国,妹妹心在安邦。 皇帝退位,太子登基,新帝早已知道二人实为女子,揭露姐妹身份,罢姐姐官职,去妹妹兵权,欲将二人纳入后宫封妃。 自古何有君娶臣,曾引以为友的太子一朝登基,便毁了昔日要重用二人的承诺,姐妹二人惊怒交加抗旨不尊,双双入狱。 不知不觉,菁玉的这个故事竟写了几十万字。第一部分的稿子辗转交到贾敏手中,贾敏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一口气读完一沓文稿,故事停在了姐妹出逃,妹妹遇到山贼盗匪,性命不保之际。一句“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宣告第一部分故事告一段落。 《涅槃》的销量比菁玉想象中还要好,侯门姐妹的命运牵动人心,书铺那几天人满为患,靳掌柜被堵着问《涅槃》后续什么时候出来。 作者沧海居士神神秘秘,靳掌柜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秀才文人所写,只知道和林家大姑娘身边的丫鬟紫菀是亲戚,托她将书稿送来,雷打不动半个月送一次,《涅槃》自连载以来,书铺的生意比以前更红火了,靳掌柜想趁热打铁跟紫菀要更多的书稿。 紫菀笑道:“后文还没写出来呢,等写好了我一定送来。” 连载数月,紫菀将最后一沓文稿送到靳掌柜手里,面色悲戚,眼里含着泪花道:“表兄病重,已于昨日去世,这些都是临终绝笔了。” 靳掌柜大惊失色,连道可惜,审阅文稿,故事却在两位女主身份暴露,抗旨不尊获罪入狱时戛然而止。 贾敏听闻消息,《涅槃》未完作者竟因病而亡,不由唉声叹气大觉可惜,因听靳掌柜说沧海居士是紫菀的表哥,还给了紫菀二十两银子让她带给表兄家做安葬费。 菁玉写书一事只有紫菀知道,紫菀从贾敏处拿了钱,心里哭笑不得,面上却只能装出悲伤之色领赏,回去就把银子交给了菁玉。 菁玉将银子又放回了紫菀怀里,笑道:“你这几个月帮我跑腿,这些钱就当是辛苦费和封口费。” 紫菀道:“瞧姑娘说的,便是没有银子,难道我就不愿意为姑娘跑腿保守秘密了么。”语气里隐隐有几分委屈。 菁玉自觉失言,那个封口费让紫菀觉得菁玉不信任她,她是为了钱才会跑前跑后守口如瓶,枉费了往日的主仆情分。菁玉凑上去搂住紫菀的肩膀,眨眨眼睛可怜兮兮地道:“好姐姐,原是我不对,你守口如瓶为的是我们之前的情分,我不该拿银子玷污咱们俩之间的感情。但这银子你还得拿着,这是你应得的。” 紫菀推辞不过,只得收了银子,不解道:“可姑娘不是已经把稿子写完了,最后一卷怎么不拿给靳掌柜?《涅槃》卖得很不错呢,我听说还有戏班子要排这出戏了。” 菁玉淡淡一笑,“最后一卷要是发出去,你家姑娘就要被世人骂死了。” “怎么会!”紫菀大惊,难以置信,“这本书卖得那样好,姑娘怎么会挨骂呢?” 最后一卷文稿被菁玉锁进了箱子,钥匙被她丢进了后花园的莲花池,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涅槃》的最终结局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姐妹俩抗旨之后最终的命运以何收场。 紫菀也是菁玉的忠实读者,缠着她问《涅槃》的结局,菁玉微微一笑,弯起的唇角划过一丝凉意,说道:“父兄入狱探望,劝姐妹二人入宫为妃。此时敌国来犯,守边将领战死,朝堂无将帅之才可用,皇帝只得将妹妹官复原职,由她挂帅出征。妹妹领兵大战敌国,最终大获全胜。边关百姓为求安稳,纷纷请求将军留下。妹妹上书皇帝,愿为国安邦,守卫边疆国土。而姐姐在妹妹出征前无罪释放,被皇帝纳入了后宫,封为淑妃,盛宠无比。” 紫菀睁大眼睛听菁玉讲述后续故事,生怕错过一点细节,太子登基之前,不少读者还为了姐妹二人与太子之间的三角恋情纠结不已,姐妹二人都是上上人才,无论哪个都配得起太子,若享齐人之福不是不能,只是太子已有妻室,侯门千金焉能为妾?待看到太子顺利登基,众人便都松了口气,以为姐妹二人入宫为妃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结局自然是相国恶人有恶报,侯府沉冤昭雪,有情人花前月下的大团圆结局,哪里想到姐妹二人抗旨不尊双双入狱,作者沧海居士就撒手人寰,《涅槃》未完,自此绝响。 只有紫菀知道,沧海居士哪里是病逝,而是她家姑娘把最后一卷文稿束之高阁,不想面世而已,她现在得知姐姐封为淑妃宠冠后宫,一切都和世人的猜测别无二致,还暗暗为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感到高兴,可为何姑娘说自己会挨骂呢? “姐姐生了皇子,设局构陷皇后,皇帝废后,立姐姐为后,数年后,皇帝身体渐弱,姐姐把持朝政,皇帝驾崩,诸王意欲夺位,发起动乱,此时妹妹率军回京,快速平息动乱,稳定帝京局势,助姐姐扶幼子为帝,一年之后,太后废黜幼帝,以女子之身登上皇位,封妹妹为并肩王。太平盛世自此而兴,边境江山无人敢犯。” 紫菀惊掉了下巴,张大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这竟是一个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去想的结局,恶人得恶报,侯府再起辉煌,姐妹入宫为妃,这不是人人喜闻乐见的结局吗?为何那姐姐竟然变得如此心狠手辣,竟然诬陷皇后使其被废,菁玉虽未说明,但紫菀能听的出来,皇帝身体变弱肯定也是姐姐的手笔,弄死了皇帝,立自己儿子为帝,当皇太后不好吗,她竟然废黜儿子自为女帝! 这还是那个以前那个温柔隐忍才貌双全的侯府大姑娘吗?紫菀忽然觉得姐姐变得陌生而可怕,却又觉得这样的转变是理所应当。 “所以你觉得这卷稿子能拿出去么?”菁玉讲完了故事,见紫菀仍沉浸在震惊之中久久不能回神,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笑了笑。 紫菀呆呆地摇了摇头,她就算再不懂事,也知道这卷稿子若拿出去,《涅槃》就要变成禁/书了,姐姐暗害皇帝把持朝政,扶幼子为帝又不肯安安分分地当一个摄政皇太后,却将儿子取而代之,她竟然当了武则天第二! 历史上虽有武则天这个先例,但哪个统治者会想看到第二个武则天? 《涅槃》作者亡故的消息传播开来,追文的读者大惊惋惜,可惜《涅槃》未完,沧海竟已故去,亦有不少人为之续书。故事行文至此,世人都觉得可以推出大致结局,因此结局无非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姐妹双双入宫,皆大欢喜。 各大戏班子表演的《涅槃》,也正是以这一幕为终章。 帝京长安,各大茶楼戏台,《涅槃》亦盛演不衰。不同于一般的才子佳人,这男扮女装连中三元参军报国的戏码还是很新鲜的,姐妹二人一个博学多才,一个有勇有谋,虽做了些出格之事,不似传统闺秀那般温柔,但到底还是为了洗刷家族冤屈,还父兄一个清白,只后来却拒绝与父兄相认,这就有点不对了,好在二人没有一错到底,还是听从了父兄的劝告入宫为妃,陪王伴驾。 花前月下皆大欢喜。 这出戏名扬帝京,贾母也有所耳闻,王熙凤最会讨贾母欢心,早就找到贾琏商量请戏班子来府里唱堂会,贾琏哪有不应的,他已经看过《涅槃》原本,很快找了戏班子来家里演给贾母看。 宝玉看到侯府获罪抄家,姐妹落难逃亡,红了眼圈儿哽咽道:“那相国忒讨厌,害得两位姐姐没了家,她们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将来可如何是好,若能在咱们家就好了。” “又说傻话了,这是戏文,哪里是真的。”一旁伺候的袭人笑着摇了摇头,都说宝二爷有点呆气,果然不假,连戏文也当了真,又见宝玉悄悄对自己道:“袭人姐姐,一会子你去后台给那两个姐姐送点茶果点心,别叫别人欺负了她们。” 袭人应了一声,心想小主子怜香惜玉,最见不到女孩子吃苦受罪,看戏也当了真。 戏幕换场,扮演姐姐的花旦改换男装小生打扮,手持书卷,咿咿呀呀地唱道:“父兄蒙冤入牢监,小妹流落到何间?可恨奸人手遮天,侯府荣华旧梦寒,夜夜惊醒骨肉离散。” “脱罗衣,着寒衫,束青丝,褪朱颜,苦读圣贤诗书待经年。盼只盼,他朝金榜题名上金殿,中状元着红袍,跨马游街一日尽长安。待来时,重审侯府旧时冤,定教那恶人得报、我为高官,匡扶社稷为明君,还百姓朗朗乾坤一片天。”小生唱罢,念白云:“不知小妹身在何处,教我好不担忧。” 宝玉素来最厌读书,此时见那花旦换了小生装扮读书,还唱着要考状元,便有些不喜,后来听到她考状元是为了解救父兄洗刷冤屈,又有些释然,便接着看下去。下一幕却是妹妹遇到匪盗,被掳劫至山寨之时,得高人所救拜师的戏份。 一幕幕换场,演到战场戏份,宝玉便为妹妹心疼,连连叹道:“可惜了多好的女孩,去那满是臭男人的军营作甚,若在咱们家,哪里还用吃这些苦楚。” 贾母知道宝玉素有些痴顽,听到他说这些呆话,笑道:“这出戏有些意思,比那动辄私定终身还能大团圆的荒唐戏码好得多,我瞧着这妹妹很有些花木兰的品格。” 宝玉读过《木兰辞》,虽惋惜木兰女儿家出征打仗,却仍有敬佩之意,再看戏台子上的妹妹也不由生出几分钦佩之心。 下午一出戏演完,以姐妹入宫为妃为终,宝玉看完呆愣半晌,眼里落下几滴泪来,“姐姐妹妹在一起不好么,为什么都要进宫呢?像大姐姐那般进了宫,就再见不着亲人了。”宝玉想起了元春,大姐姐入宫两年不曾相见,他只道皇宫不是什么好地方,进了宫,就是骨肉分离,亲人不见了,不禁越想越伤心,伏在贾母怀里抽泣起来。 贾母心头一酸,也想起了元春,搂住宝玉叹了口气,转移话题说道:“明儿让人去接云丫头过来住几天,你们也有些日子没见了。” 宝玉牵挂元春,此时听到贾母说要接湘云来,心里的愁苦登时去了大半,破涕为笑,回去后翻箱倒柜地找新奇好玩的东西,等明天湘云过来了好送给她。 与此同时,长安城中茶楼的戏台子正演着《涅槃》,二楼有一俊美少年凭栏而坐,那少年年约十四五岁,长眉入鬓,目似寒星,纤鼻薄唇,如寒雪千松,皎然不群。 《涅槃》的原文他早已看过,看到戏台子上最后一幕大团圆,少年嗤笑了一声,含着嘲讽,这烂俗的大圆满分明是狗尾续貂。 姐姐的唱词中有“定教那恶人得报、我为高官,匡扶社稷为明君,还百姓朗朗乾坤一片天。”可见此女心怀天下,志向远大,而妹妹的唱词中也有“狼烟荡,烽火扬,恨不生为男儿样,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场,今有侯府二女郎,吾愿守土复开疆,护百姓安宁江山无恙。”亦见此女心中没有儿女情长,一腔热血守家卫国,虽是女儿身,却有一颗不弱于男儿的心。 如此心性的姐妹二人,敢拒不认父,敢抗旨不尊,如何态度突然大转弯就同意罢官交权入宫为妃? 可惜沧海居士已归于尘土,却不知其原本结局该是何样。 第154章 第三世 三十八 一折《涅槃》红遍帝京,扬州自更不必说,是戏班子的招牌曲目,而给《涅槃》续书者亦不计其数,戏台子上的表演以两位女主进宫为终结,有些续书写了进宫之后,不久皇后病逝,姐姐被立为后,妹妹则为贵妃,侯府中兴,再现昔日鼎盛。或者从前文中的蛛丝马迹里挑出一两个比较出彩的男角色,附会上姐妹二人幼年定亲的未婚夫身份,凑成两对鸳鸯。 这些换汤不换药,没什么新意,只有一个名为若水客的作者续了两个结局还有点意思,一个悲剧收场。姐妹入狱,父兄来劝,一番利弊分析,姐妹默然许之,出狱后大婚当日,两人身着妃子喜服,艳光四射,在金銮殿慷慨陈词,质问皇帝为何负了昔日承诺,昔年君说慕我姐妹之才,愿我匡扶社稷,我妹平定边疆,君上今日为帝,却罢我官职,夺我妹兵权,我只愿为贤臣良相,为何逼我等姐妹做佞臣媚君? 姐姐金簪刺喉,妹妹拔剑自刎,二人双双命殒金銮殿。 若水客对二人以死抗争的行为只有八字定语,“雄飞已久,岂甘雌伏”。(出自陈端生《再生缘》) 这个结局太过惨烈,也太过离经叛道,因此反响虽大,更多的人却在说此作者意在警示,身为女子须谨记女德,若做下那等失行之事,便是这般惨死的下场。但菁玉能看出来,续作的字里行间,皆是对两个女主的赞扬和抨击世道之意, 另一个结局则和菁玉撞了剧情,同样是父兄劝二人嫁给皇帝,此时战事又起,妹妹主动请缨挂帅出征,走之前对皇帝提了要求,等她大胜归来再行册妃婚礼,不料得胜当日,妹妹旧伤复发,不治身亡,姐姐听闻噩耗一病不起,不久撒手人寰。 巴蜀蓉城,则有一对“夫妻”来此定居。 原来两人用死遁的方法逃离了皇帝父兄的掌控,在妹妹同门师姐妹的帮助下来到了巴蜀益州,姐姐女扮男装,和妹妹假扮夫妻。在益州定居之后,姐姐开馆授课,妹妹收徒传艺,二人桃李满天下,相伴到老至死未嫁。 这个结局没有上一个那般惨烈,引起的争论却也不小,但多数都说这个结局不好,本来女子科考从军都是不守规矩之事,为了给家族沉冤昭雪,解救父兄,两人的行为都情有可原,但在身份暴露之后,身为女子不尽女儿本分,竟然抗旨不尊欺君罔上,以死遁之法逃离京城,更出格的是居然一生未嫁,看完这个续作,再看前面姐妹的行径就觉得可厌可憎起来。 因而,这个结局被抨击得最多。 不知为何,菁玉总觉得这个结局有点朦朦胧胧的百合感。 连死遁逃离的结局都被世人口诛笔伐,菁玉那个姐为女帝妹为王的结局若发出去还不知被骂成什么样呢,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若水客是女子。 只有女子最能理解女儿之苦,生而为女,不得读书科考,不得建功立业,只能三从四德,当一个贤妻良母,多少女儿心有不甘,也只能在后宅空耗人生。若水客的两个续作,行文之间皆是对两女的赞赏褒扬,在活着的那个结局之中,作者也没让两女的才华埋没,开学堂授课,收徒传授武艺,虽比不得高官将相,但至少也是心之所向。在此之前,两人科考从军的初衷是为了翻案沉冤,但经历过海阔天空,她们便不会折翼入笼,从抗旨的那一刻起,她们完完全全是为了自己而活着了。 菁玉便派人去打听若水客的消息,得到的回应却是这若水客非扬州本地人士,这两个续作之书是从姑苏传过来的,如此说来,若水客应在姑苏无疑。 很快到了元宵佳节,明玉这天不用去书院,在家准备晚上陪着父母弟妹出门游玩。傍晚时分,贾敏给两个女儿梳洗打扮完毕,姐妹俩都着白袄红裙,有四分相似的容颜皆是一般明艳娇俏。菁玉长得更像贾敏一些,而黛玉则集合了贾敏和林海的优点,看不出更像谁一些,也觉得都像父母。 菁玉挽着贾敏的胳膊笑道:“母亲越来越年轻了,等会上了街,旁人一定以为您是我姐姐,再想不到咱们其实是母女。” 贾敏笑得花枝乱颤,轻轻一捏菁玉的脸颊,“属你嘴甜,抹了蜜似的。” “那我岂不是就有两个姐姐了。”黛玉漆黑灵动的两颗眼珠子一转,笑得甜美可人。 贾敏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女儿,笑道:“你们姐妹俩这一唱一和,真真叫我甜到心坎里了,一会子上了街看上了什么只管说。”菁玉黛玉相视一笑,簇拥着贾敏一起出门。 收拾完毕,林海贾敏夫妻和四个子女上了马车,带着丫鬟仆从去往灯会街道。 扬州城最繁华的街道张灯结彩,刚刚放过鞭炮,此时烟花漫天,似万千花树集体盛放,美到极致,转眼落灰,而新一轮的烟花接着放起,续起那五光十色的繁华。 街边小摊猜灯谜的,卖小玩意的,卖棉花糖的,卖小吃的,似乎所有的扬州城小贩都聚集到了一起,参加这一年一次的盛会。 街道中间有一处甚是拥挤,正是灯谜摊子,明玉和黛玉跃跃欲试,林海见他们早就按捺不住想逛街猜谜,便带着他们上前观看谜面。 在林家仆从丫鬟的保护下,四个人顺利地挤到了摊子的最前端。 “高台对映月分明。”明玉今年猛长了一截个头,拿过一个八仙灯笼下的纸条念出谜面,思索片刻道:“谜底是‘昙’字!” 摊位后面的伙计听明玉猜出谜底,把对应的灯笼拿下来送给他,高声叫道:“这位公子猜出一个!” 黛玉指着上面一个莲花美人灯,扯着明玉的衣角道:“哥哥哥哥,那个我知道。” 明玉拿过纸条谜面一看,上书“层云隐去月当头。”他已知谜底,将黛玉抱起来,黛玉对着摊子后面的人道:“这个谜底是一个屑字。”那个伙计笑呵呵地把莲花美人灯拿下来递给黛玉。 涵玉也指着那个挂着“一夜鱼龙舞”纸条的锦鲤红灯笼道:“这个我知道,是上元灯会!”他顺利地拿到了这个灯笼。 菁玉看中一个月宫宫灯,下面那个灯谜条子上书“平原门下客三千”,谜底乃一成语,她欲伸手去拿纸条,忽然旁边一只手伸了过来,几乎同时和她捏住了灯笼下的纸条。 菁玉侧目一看,此人是一个年轻男子,着一身新做的宝蓝细棉长衫,身上没有佩戴香囊玉佩之物,看起来家境应该不怎么富裕,却长得浓眉大眼颇为周正,神态文质彬彬,和菁玉对视之时惊艳之色一闪而过,面含歉意,略低头见礼,一见便是个读书人。 菁玉素来不喜和人争东西,便放弃了那个灯笼,转而寻找别的灯谜,那男子已说出了谜底“胜友如云”,拿到灯笼递到菁玉跟前,眼底蕴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姑娘喜欢这盏宫灯,在下理当奉上,这灯笼当配姑娘。” 虽说上元节男女大防不如平时严重,菁玉也不怎么在意这种规矩,但一个陌生人冷不丁地送自己灯笼,还是在上元夜这种时候,收了灯笼将来就免不了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菁玉正要开口拒绝,忽听红藤的诧异的声音传了过来:“哥哥,你怎么在这?” 红藤正在照顾涵玉,听到这里有人说话,惊讶地看了过来,见自家大哥穿戴整齐,衣裳崭新笔直,头发束尽发巾一丝不乱,比平时形象更多了几分儒雅之气,见到亲人固然高兴,但她更好奇大哥这个时间怎么在城里,扬州城门已经关闭,自己家远在城外,大哥今夜来了城里,一会灯会散去,他该去往何处安身? “小妹,你……”许鸿才流露出意外之色,再看向菁玉,双眼蓦然一亮,向后退一步躬身行礼道:“原来是林大姑娘,小生许鸿才有礼,方才唐突了大姑娘,还望姑娘海涵。” 菁玉微觉讶异,居然遇到了红藤的哥哥许鸿才,她知道此人,一直是林家书铺话本的长期约稿作者,写出来的话本销量也还行,林家给的润笔费不低,想来他们家的情况已经改善不少了,而且这段时间红藤似乎在自己跟前提起她哥哥的次数变多了,总说兄长感激林家,将来一定要报答林家的帮扶之恩。 “无妨,你们兄妹难得一见,既遇上了就好好说会话吧。”菁玉摆了摆手,没有收许鸿才的灯笼,而是从红藤手里牵过涵玉的手,拉着弟弟向对面卖泥人的摊位上走过去了,留出空间给许家兄妹。 红藤见到哥哥十分高兴,叽叽喳喳地问了好多话,爷爷如何,爹妈小弟如何,问了一车子话却不见许鸿才回答,仰头定睛一看,自家哥哥看着林大姑娘离开的方向,视线锁定大姑娘的背影未肯离开丝毫,眼神如痴如醉,炽热无比,再不是方才彬彬有礼的模样,红藤心里咯噔一跳,哥哥该不是看上林大姑娘了吧! “哥哥,哥哥。”红藤脸色一白,摇了摇许鸿才的胳膊,却见他痴傻呆愣了一般,咬了咬牙,狠狠地掐了他一把。 “哎呀!”许鸿才吃痛,回过神来,低头瞪着红藤道:“你这丫头掐我作甚?” 红藤咬唇道:“妹妹劝哥哥一句,门当户对。” 被自家妹妹说破了心事,许鸿才面上一红,却被那“门当户对”四字狠插了一刀,心里顿时不悦,越发激起了他要将林大姑娘追到手的意志,冷了脸道:“臭丫头也管起你哥的事了。” “哥哥,你可别写话本子写昏了头,林家不是咱们这种人家能攀扯的。”红藤涨红了脸急忙说道。 “你不帮我就算了,还给我泼冷水,我怎么有你这种妹妹。”许鸿才皱眉训斥红藤,“大姑娘给你改名叫红藤,和红娘就一字之差,你怎么也不学学人家,帮哥哥我一把,将来你也能过上好日子。”说着把灯笼给她,命令道:“一会把这个灯笼送给大姑娘。” 红藤被许鸿才这个心思惊得手脚发冷,束手不接,劝道:“哥哥还是趁早息了这点子念想吧,林家什么门第,大姑娘还是皇上封的县君,姑娘便是当王妃都使的,如何会看得上你?” 许鸿才恼羞成怒,作势想要打红藤一耳光,但这里人来人往,红藤还是林家的丫鬟,他只得生生忍住,把灯笼往红藤手里一塞,转身匆匆离去,消失在人潮之中。 许鸿才下午就到了扬州城,在林家府邸大门附近的巷子口守了好久,终于等到林家出门坐上马车,根据诸人打扮,一眼就认出了谁是林家大姑娘,那一瞬间脑海空荡无物,只有那一张明艳无双的容颜在眼前心里久久不散,点燃了心底炽热的火焰。 终于看到了梦中神女的模样,许鸿才一路来到灯街,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跟林大姑娘搭讪,他猜了那个灯谜,微露一丝才华,还送灯笼给她,她竟然没有丝毫反应,连话也不想和他多说,把红藤推过来自己就那么走了。 没关系,许鸿才暗暗告诉自己,已经在林大姑娘面前露脸了,只要她记得有他这个人,将来他还有机会在林大姑娘面前展露才华,他一定能得到林大姑娘的芳心! 第155章 第三世 三十九 走完百病,已经到了深夜,刚上马车,黛玉已经困得不行,蜷缩在贾敏怀里没多久就睡着了,一家人回到家中各自休息,因睡得晚,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起来,只有明玉还是按照以前的作息,卯时起床洗漱,辰时离家去了书院。 这一年林海仍未调任,元康帝的旨意是让他继续任巡盐御史,自林海上任以来,无人侵吞盐税,盐枭也被打击得七七八八,正经的盐商生意都好做了,盐税连年翻增,税银乃国库收入主要来源,盐税更是要紧的钱袋子,用谁守着钱袋子都没有林海能让元康帝放心。 上元节过后不到一月是黛玉的六岁生日,这一年来贾敏小心翼翼,生怕梦境变为现实,正是这一年自己去世,黛玉离家上京,一生悲剧自此开始,她的身体健康大不如前,每日按照菁玉给她罗列的计划养生健体,食物少油少盐,荤素搭配,药食同补,早起早睡,练五禽戏健身,菁玉还想让她练练内功,便央着林海教她。反正林海练了雪峰派的入门内功,教贾敏还是绰绰有余的。 今年贾敏觉得身体比以往轻快了许多,却仍不敢掉以轻心,对黛玉涵玉姐弟俩时时守着,最怕哪一天睁开眼睛,梦境就变成真的了。 贾敏紧张太过,林海也感觉到了,晚间独处时搂着妻子道:“我知道你担心噩梦成真,可你紧张成这样,万一伤了身子如何是好?为了一个梦就把自己弄得草木皆兵,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贾敏叹道:“老爷,我最近总觉得不真实,虽说一家子都好好的,我当然不希望梦里的事情变成真的,可有些时候我不禁怀疑这里才是个梦,是庄周是蝴蝶,我总也分不清楚。” 林海既心疼又觉得贾敏有些傻气,有心想逗她一逗,低头凑在贾敏耳边,温柔而暧昧地说道:“那我来帮你分一分可好?” 贾敏刚想问怎么分,忽然感觉到耳垂被林海含在口中,温热的舌尖来回拨动轻咬,一股酥麻瞬间传遍全身,娇羞红晕悄然爬上脸颊,任由他温柔的亲吻如密雨落下,缠绵欢好罗帐生春。 二月十五那天,林海收到了杭州密报,盐帮在杭州一带走私,朝廷打击私盐,屡禁不止,盐帮和漕帮性质差不多,甚至比漕帮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漕帮只是带有黑道性质,盐帮不仅如此,还走私私盐,给朝廷税收造成了极大的损失。 林海当即准备亲赴杭州处理此事,对贾敏道:“前几日书院学监对我说懋哥儿学问极好,前两年已考了童生,以他的学识也可去考院试了,我正有让他回乡考试的打算,距院试还有两个月,我这段时间去了杭州,不如你带着孩子们去姑苏小住几个月?” 贾敏笑道:“我正有此意,没想到老爷跟我想一块去了,去杭州会途径姑苏,咱们一起出发。”今年贾敏实在紧张太过,总觉得离了扬州才能放心,而且苏樾之女苏妙在姑苏蟠香寺带发修行已有五年,法号妙玉,贾敏托了姑苏旧交代为照拂,往年也每年都会去一两次探望妙玉,后来她身体渐弱,便没再去了,算算那孩子现在该有十二岁了。 再者,若是林海不在,下面便会来不少人托她办事,想让她拿着林海的帖子去帮着打理,四年前林海带着菁玉上京,不过两个多月,上门求她的人就踩破了门槛。贾敏知道其中利害,不想借着林海的名头给他人办事,一来二去,这些事情积少成多,指不定哪天就成了林海的罪证。她不想理这些人,又不想与人交恶,那段时间她就去了姑苏探望妙玉,避开了那些人事烦扰。 一切收拾妥当,一家六口带着丫鬟仆从登舟南下, 正是江南春景好,两岸红花绿柳,美景如画,岸边水田里有农夫农妇耕田插秧,秧苗皆是当年菁玉研究出来的新种,后经林海寻了人才精心培育,又提高了产量的最终实验成果,很快在江南一带传播开来,这些年已渐渐流传到岭南巴蜀湖湘一带,粮食产量翻增,粮库充盈,本是于国于民的大好事,但百姓的生活却几乎没什么改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即便是丰收之年,也有不少百姓卖儿卖女活活饿死,只不过没在眼前上演,若无上辈子经历过的那些事情,菁玉这些年看到的,还真以为天下昌盛,百姓安居乐业,难怪会有那些身边即世界的人,生活在花团锦簇的人生圈子,哪里知道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地方的人如蝼蚁般苦苦求生。 黛玉已经去过姑苏,不过当时她才两岁,记忆模糊,也不记得自己看过沿途风景,现在趴在窗子上看得兴高采烈,运河岸边一片青翠,偶尔还能看到几个放牛的牧童,持短笛吹着乡间小调,黛玉听得津津有味,可惜行船渐远,路上听到的几支小调也听不完整,黛玉凭着记忆将听到的曲调写成古琴曲谱,再加上自己思索出来的旋律,作成一首新曲。 一路上黛玉将曲谱添添减减,到了姑苏才初具雏形,上岸辞别林海,贾敏带着四个孩子上了老宅前来迎接的马车回到旧居。 快三十年了,再次回到这个地方,菁玉不禁有些物是人非之感,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一幕幕在眼前重演,清晰如昨日,快三十年的时光,也没有将那些过往回忆冲淡模糊。 走过曾经熟悉的地方,白露、英子,她们的苦难从这里开始,经历了生生死死,她们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十几年没见,不知她们现在过得如何。 还有第一个给了她父爱的尹绍寒,她在这里正式拜师,他们在这里一起生活过两年,也是在这里正式认识了赵徽,兜兜转转,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回到这个地方。 整顿完毕,歇息了一日,贾敏派人向蟠香寺送了帖子,次日去上香拜佛探望妙玉。以前她每次来蟠香寺都会给妙玉带东西,书籍面料补品一应俱全,但寺庙里也有些勾心斗角,贾敏生怕旁人眼红妙玉的东西,每次去的时候也会捐一些面料粮食,以免妙玉的东西被有心人顺手牵羊偷了去。 一般来说,有官家女眷打平安醮,佛寺道观就会早早使人打扫干净,撵尽所有香客,免得冲撞到贵人,京城许多寺庙便是如此,蟠香寺虽在姑苏名气大些,也依旧如此行事,毕竟佛寺虽在化外,却仍在红尘,一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灭顶之灾可不是好受的。 贾敏来过蟠香寺几次,和住持玄静师太相识,妙玉正是玄静师太的弟子。 此时在山门迎接贾敏一家的是庙里的接引女尼妙恒,和妙玉同属一辈,年约三十岁上下,与妙玉一起在山门相迎贾敏入内。 妙玉穿着缁衣芒鞋,一头青丝以莲冠束起,今年十二岁了,身量已出,容颜长成,虽仍有些稚气,却已可见将来的绝色之姿。 菁玉打量了妙玉一眼,因着这些年在佛门净地,妙玉神情淡薄,喜怒不形于色,但能看得出来妙玉脸上的病容几乎不见,小时候困扰她的疾病应该已经痊愈了。 妙恒妙玉迎接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迎接她们先去往大雄宝殿,妙恒道:“林太太稍等片刻,师父现在正在招待客人,过一会才能出来相见。” 贾敏暗自纳罕,昨天她已派人送了帖子,蟠香寺今天在她来时便不会有香客前来,怎地此时玄静师太在招待客人?看来那客人的身份非同一般,等一会再见也可。她来此一方面是为了探望妙玉,另一方面也想问问玄静师太,她去年做的那个梦到底有什么玄机。 玄静师太是姑苏有名的法师,精通佛法,据传还精演先天神数,通前世来生,若能得到她的一些指点,贾敏才能真正放下心来,当下道:“无妨,师太有客,我此时也不便打扰,先去上香便是。”接着对妙玉温言笑道:“妙玉,我这几年身子不好,就没来看你,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在蟠香寺五年,妙玉的性子比以前更孤僻了一点,但她能感受到贾敏是真心关怀她,贾敏人虽未来,书信却从未断过,给她送的东西也全是合自己心意之物,妙玉亦十分想念她,微笑回道:“多谢伯母关心,师父待妙玉很好,伯母今日能来,想必身子大好了。” “好得多了,我们先去上香,一会子你们姐妹几个好好聊聊,菁玉这些年没见你,心里可惦念着呢。”贾敏说完,先领了儿女去大雄宝殿上香拜佛,在功德箱添了香油钱,出来时让明玉带着涵玉去寺庙玩耍,几个小厮跟着伺候,她和菁玉黛玉跟妙玉回厢房歇息说话。 菁玉看到妙玉,便不由得想起了远在长安的苏樾夫妻,苏樾已是大皇子赵弢一派,现下已然无法脱身退步,赵弢行事张扬,越来越不受元康帝待见,获罪只怕是迟早的事情,届时苏家可能还是和原著一般的命运。 早些年菁玉虽有心想提醒林海,想让林海警醒苏樾,却无从开口,这些事情哪里是她一个闺阁女儿能说的,唉,到时候若仍无可避免,林家现在发展兴旺,帮一帮妙玉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一行人走向妙玉的居所,途中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尼拿着扫帚打扫庭院,面容十分清秀,原无甚特别之处,只是一身缁衣长及脚腕,一双小脚十分醒目,看样子已经不再缠足,放了裹脚布,但常年累月造成的残疾却是无法恢复了。 菁玉最痛恨裹脚摧残女子,便不由多看了两眼,觉得那女尼有点似曾相识,却对不上号说不出来是谁,走得近了擦身错过之时,她侧目看到那女尼眉边一粒胭脂痣,胸口如遭重击,心里一团模糊的影子陡然清晰起来,她下意识地抓住那女尼的胳膊,脱口唤道:“李若?” 第156章 第三世 四十 听到菁玉唤李若之名,贾敏不禁诧异地循声回头看过来,李若这个名字她有印象,是扬州知府李迅之女,四年前就已突发急病不治身亡,如何会在蟠香寺? 那女尼垂眸,旋即双手合十,语声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施主认错人了,贫尼妙清。” “不好意思,是我认错人,打扰师父了。”菁玉抓住妙清的胳膊处正有脉搏,她清晰地感觉到妙清心跳加速了不少,显然心绪起伏十分之大,她是李若无疑,却因为某些原因不能承认这个身份,菁玉不会当着别人的面继续说下去,便松了手,颔首致歉,然后快步走向贾敏。 妙玉在前带路,到了禅房先给贾敏菁玉斟茶,黛玉还小不爱喝茶,妙玉给她冲了一碗香露。 菁玉惦记着李若,略微一想就能猜出来一些,四年前李家放出李若的死讯,她很有可能是被家人送了出来,那一年菁玉向元康帝进言重申放足令,因此令而被退婚的小脚千金不计其数,可也不至于被家人送到寺庙里来,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菁玉关怀了妙玉几句身体健康日常起居等话,忽见妙恒过来道:“施主,住持有请。” 贾敏想问的话不想让黛玉听到,黛玉今年六岁,早已懂事,这些事让她知道无益,便对菁玉道:“我去跟玄静师父说点事情,难得出来一趟,让妙玉带着你们姐俩去逛逛。” 黛玉点头笑道:“母亲放心,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 贾敏随着妙恒离开,菁玉笑道:“我第一次来蟠香寺,劳烦妹妹带路,领着我们四处看看。” 妙玉颔首道:“姐姐请随我来。” 妙玉带路,菁玉黛玉随后跟上,随身伺候两人的丫鬟紫菀和木莲立即跟上,几人走过一个院子,来到一处长廊,墙壁上画着各种佛家典故,黛玉好奇心起,便问妙玉画上故事,妙玉耐心讲解,不知不觉就在此耗费了不少时间。 与此同时,明玉带着涵玉在碑林闲逛,在凉亭歇息之时,忽见不远处的院门走出来一个人,看其侧脸不觉眼熟,正思索那人是谁时,似察觉到此处有人,那人转头看过来,四目相对,两人先是一愣,同时惊讶对方为何会在此地,然后相视一笑。 “水兄,两年不见,没想到今儿在蟠香寺居然遇上了。”明玉牵了涵玉向那人走过去,那人面如冠玉目似寒星,腰佩宝剑,正是北静王世子水溶。明玉两年前回乡考童生试,曾和水溶见过一面,今天在蟠香寺相遇,因猜水溶可能是独自出行,便没有以“世子”唤之,免其身份暴露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我也没想到会遇到林兄弟,真是巧了。”水溶眉间隐有些微郁色,被浮起的笑容所掩,无迹可寻,看向明玉身边的小男孩,“这就是涵玉了吧,跟你有几分相像呢。”言罢从怀里取出一串楠木手串给涵玉,“初次见面,也没带什么东西,这是圣上赏的,拿去给涵玉玩罢。” 涵玉看了哥哥一眼,得到许可后方接过手串,说道:“多谢大哥哥。”他不知水溶身份,只见他比自家大哥还要高半个头,便以此唤他了。 明玉有些事情想问水溶,道:“水兄可有急事?若是得闲,咱们坐下谈吧。” 水溶道:“我并无急事,难得巧遇,林兄弟请。”当下随明玉来到碑林附近一处人迹罕至的凉亭,两人隔桌相对而坐,涵玉年龄小,正是调皮的时候,哪里坐得住,明玉便放他去玩,叮嘱小厮随身跟好。 支开了跟随的小厮,明玉道:“我有件事情想问水兄,问你虽有些不妥,但你常年在京,对京城情况比我要了解得多,而且你知道的也比旁人多些,除了问你,我不知道还能问谁。” “你想问何事?”水溶神色一敛。 明玉正色道:“实不相瞒,自从四年前圣上封家妹为县君,六皇子每年都会给家妹送贺礼,一年比一年贵重,家父家母曾以为六皇子必不会等到今日,却没想到六皇子至今还未定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在等着我们家。我想知道这位六皇子人品如何,事关家妹终身,我身为长兄,理应谨慎一些。” 水溶眉头微动,此事他知道,四年前林家大姑娘被封为县君,震惊帝京,再加上她上书皇帝重申放足令一事,让她在一众儒生之中毁誉参半,不过京城放足已久,不比别的地方骂她的情况严重,而京城各家想和林家联姻者趋之若鹜,不仅六皇子七皇子都有此意,连自己的父母也想定下林大姑娘。 想来皇帝并不希望看到他的心腹大臣和自己的儿子联姻,便默许了林海以先给长子说亲再给女儿说亲来推拒别人的理由,但母亲还是写了信给林太太,提起儿女婚姻之事,彼时水溶还在山海关,并不知道这些,等他回到京城才知道林家的回信里提起他们的择婿条件,十分苛刻,不仅门第根基相配,还要文武双全人品优秀,这些也还罢了,最让人觉得不近人情的是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林海自成亲至今未收过一个通房姨娘,洁身自好,以身作则,因此提这个条件,倒也无人敢去驳他,亦有些人家打了退堂鼓,连和贾敏一向交好的北静王妃都有些生气,王孙公子谁家不是妻妾成群,只要敬重正室,不越规矩,收多少妾室还不都是个玩意,还能越过正妻去?旁的不如林家门第的还罢了,对北静王府这样的人家也提这种要求。那段时间赵婧着实有些生气,还恼了贾敏一阵子。后来看到大姑子水翾的女儿俞莞回娘家哭诉丈夫妾室太多冷落她,赵婧便十分生气,她出身皇室,又嫁了异姓王水家,气性大,就要给外甥女撑腰想去教训俞莞的丈夫,被水翾好说歹说才劝了下来。 经此一事,赵婧想到了贾敏,对好友的火气就消了不少,林家心疼女儿方有此条件,若在自己身上,她也不希望水泠的夫家妻妾成群让女儿伤心,到底是可怜天下慈母心。不过她虽然理解贾敏,却仍旧不想委屈儿子,这门亲事也就搁下了。 本来水溶就不愿意这门亲事,父母放下了他也省事,平静的日子没过两年,从十三岁开始,父母就为他的亲事操碎了心,不管他们相中了谁,水溶一概不同意,轻飘飘一句:“谁相中了谁娶,反正我不娶。”然后一人一剑飘然江湖,这些年塞北江南苗疆大漠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去年过年回家,家人重逢之喜还没过去,照例又被父母催婚,他听得头疼,过了上元节就又溜了,南下姑苏,来到玄墓蟠香寺再度拜访玄静师太。 至于六皇子今年十九岁至今未娶,一直给林家姑娘送礼,表面上看起来对林家心意如一,其实内里如何,水溶倒还真的知道一些内情。 “六皇子母族是太后娘家蓝氏。”水溶闲闲开口,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接着道:“六皇子好龙阳,不近女色。” “他一个断袖还想娶我妹妹!”明玉拍案而起,咬牙切齿,怒火上涌,胸口急剧起伏,片刻之后,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坐回石凳,细思水溶之话。 水溶先提起了六皇子赵弦的母族,特意提了太后,蓝氏一族祖上蓝振英是开国功臣之一,封为威定伯,蓝振英的孙女入宫为妃,正是当今太后,六皇子生母是太后娘家的姑娘,蓝氏一族早已交了兵权,蓝家现今袭爵的正是太后的娘家侄儿蓝嵩,蓝家已经没落,爵位再到下一代就没了,如今元康帝倚重新贵,蓝家是个没落旧贵,须得为家族前途做打算,因此扶持有自家血脉的赵弦是蓝家唯一的选择。 但蓝家已经式微,必须要给赵弦寻一门对他最有助力的亲事,四年前太后就相中了林家,当时被林海以各种理由推拒,皇帝似乎也不愿意看到这门亲事成真,便任由林海如此。但四年来赵弦未娶,并不是因为他对林家大姑娘有心,竟是因为他一个喜男厌女的人只看重林家在朝堂的权势,如此一来,明玉更加不愿意六皇子和林家结亲了。 明玉在弘文书院上学,来求学的学子家境各个不一,明玉自认为自己一切从简,在书院里的生活起居却仍属于高级享受那一类的,也有一些富家子弟在书院里难近女色,就和长相清秀的贫寒学子勾勾搭搭,以银钱诱之,寒门学子有心高气傲不屑为此之人,亦有为财卖色之人。明玉因为长相俊美,刚去学校的时候就有几个纨绔子弟盯上了他,结交不成便调戏,反而被明玉狠揍一顿,在得知他是巡盐御史林家的公子之后,再没人敢打他的主意。 明玉自小被林海悉心教导,尊敬母亲爱护弟妹,看到父母相亲相爱,耳濡目染之下,将来也希望自己的兄弟姊妹都能得一佳偶,如父母一般,因此对不少官宦之家的男儿一面娶妻生子一面流连男风之事十分看不惯,他厌恶断袖龙阳,怎会将自己妹妹嫁到这种人家。 然而,林家远在南边能避一时,若是太后亲自出马,这门亲事难道就避无可避了吗?明玉心中焦急,想等回了家,赶紧跟母亲提一提,早点把菁玉的亲事定下来,以免将来有变。 明玉对水溶拱手相谢,“多谢水兄告知,这份恩情林懋记下了。”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水溶淡然一笑,眉头微蹙,“说起六皇子,我倒想起一件事,我南下的时候见到了他,目的地是杭州。你早些准备吧,如果他还想跟你们家联姻,少不得要登门了。” “水兄可真是林懋的及时雨,多谢了。”明玉冷然一惊,自己父亲可不就是去了杭州,虽说是处理公务,但赵弦若知道此事,肯定会设法与父亲相见,父亲不愿菁玉嫁入皇家,应该不会被赵弦说动,但只怕他使阴谋手段。 忽见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爷,大事不好了,大姑娘被被歹徒绑走了!太太叫您赶紧过去商量救人。” 第157章 第三世 四十一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动我妹妹,这些贼子都活腻了!”明玉惊极变色,霍然起身拔脚便走,刚迈开脚又转身对水溶道:“水兄,此事来得突然,还得请你出手相助。” 水溶道:“你放心,我断不会袖手旁观,先去看看令堂可有贼人的消息。” 二人快步来到玄静师太的客房,房间里贾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踱步,手里捏着一张字条不停地发抖,床上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孩,正是菁玉的贴身丫鬟紫菀,黛玉坐在椅子里紧紧抓着妙玉的手,两人小脸煞白一片,显然吓得不轻,黛玉的眼圈儿红红的,竭力忍着不哭出来让母亲担心。 “母亲,派人去报官了没有?”明玉走进房间,立即对贾敏说道。 贾敏见他进来,眉头攥成一团,抖着手把纸条给他看,颤声道:“哪里敢报官,那贼人留了话,要是敢报官,就要了你妹妹的命!”她这才看到明玉身边还有个眼生的少年,生得俊雅无匹气度不俗,却不知是谁。 水溶道:“林太太,我是水溶,你可知道那贼人去了哪里?” “世……溶哥儿,你来了就好,你身手不凡,一定能救了我女儿。”如溺水之人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贾敏听他自报姓名之时,眼里的焦灼担忧就转为了恳求和祈盼,水溶小时候就武艺不凡,现在自不必说,那些贼人定不是他的对手,可是贼人去了哪里,她却是一点也不知道。 原来方才妙玉带着菁玉黛玉姐妹游览寺庙古迹,在舍利塔附近时菁玉肚子疼,让妙玉先带着黛玉玩,她和紫菀去了茅房,哪知这一去过了好久都没见她们回来,妙玉觉得不妥,便过去找菁玉,谁知在茅房外却只看到紫菀晕倒在地,菁玉却无影踪。 玄静师太已给紫菀看过,是后脑遭钝器重击而昏迷,颅内轻微出血,好在贼人力气不大,紫菀暂无性命之忧。 明玉看过字条,上面只有一句话,若报官,定让林家姑娘受尽凌/辱死无全尸,直气得他额头青筋暴起,将那纸条撕得粉碎,要是他妹妹少一根头发,他一定要让这些贼人死无葬身之地! 贾敏愁得快要哭出来,道:“木莲在紫菀身上发现了这张字条,却不知那贼人掳了菁玉去了哪里。” “林太太,我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一缕轻音自门口传来,众人循声望去,正是菁玉错认为李若的女尼妙清,身后跟着一个八岁左右的小女孩,那女孩眉清目秀楚楚动人,穿着粗布衣裳,却是俗家打扮,妙清进屋先对贾敏和玄静师太行了佛礼,接着说道:“我刚才在后院等雪雁捡柴回来,却看到守门的师姐都晕在地上,刚想去看看她们怎么了,就见五个鬼鬼祟祟的男人扛着一个麻包从后门走了。我跑不快,追不了多久就没了他们的行踪,过了好一会儿,雪雁回来,说她看到有几个男人扛着麻包从小路下山,上了马车向南去了。” 玄墓蟠香寺位于山坳之间,山下只有三条路,一条通往玄墓县,一条通往姑苏城,向南的那条则通往运河,看来那些贼人掳劫菁玉要走水路了,水溶道:“林太太在此安心等候,我和林兄弟去把令爱救回来。” 贾敏热泪盈眶道:“全靠你们了,好生保重。” 水溶和明玉辞别贾敏立即下山,解了他们来时拉车的马匹,快马加鞭向南而行,一个时辰后到了运河岸边,发现了一棵柳树下有停船靠岸的痕迹,现在空无影踪,不知是贼人是向南还是向北了。 水溶思忖道:“这不像一般的绑架案,贼人没有勒索赎金,不为财,那就是寻仇了,林兄弟,令尊可有什么仇家?” 明玉想了想道:“我想起来了,父亲这些年打击盐枭,断了不少盐枭贩卖私盐的财路,必定是盐帮所为!”父亲此次去杭州就是处理一起特大盐枭走私案件,盐枭掳劫菁玉,肯定是为了威胁父亲,那么他们的目的地就是杭州了。 此地无船只可行,水溶和明玉沿着河岸向南快马飞驰,黄昏时分进入嘉兴府境内的嘉善县,此时才看到了几条向南而行的船只,河上有三条货船一条客船,水溶远目观察了一会,锁定了其中一条货船为目标。 货船运载货物,船只吃水就比别的船要深一些,而河上有一条船挂的是货船的帆,船只吃水却明显比另外两条货船浅很多,而且甲板上的两个人虽作了船夫打扮,水溶却敏锐地感觉到了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煞气。 那是长年累月杀人如麻才有的气息,盐枭之所以为枭,走私有自己的门道,也有他们的暴力组织,几乎每个盐枭都养了一批凶神恶煞的打手,都是些不要命的亡命之徒,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怕掳劫朝廷命官之女带来的后果。 水溶锁定了目标,骑马在河岸追太过明显,而这些盐枭已经调查过林家,不能让明玉暴露在他们跟前,估算了一下行船速度,前面的河道是个弧形,心中有了计较,勒马说道:“林兄弟,前面那条船很有可能就是掳走令妹之人,我想那些人肯定查过林家,你不能暴露,不宜再沿河追下去,我知道有条捷径,咱们抄小路,到前面守株待兔。” 明玉对这一带不熟悉,水溶这几年在外游历,一听就知道他来过这里,此时没有别的法子,直接追上去恐对方撕票,就认同了水溶的提议,两人换了个方向纵马疾驰,在天黑入夜之时到了嘉兴府以北二十里处的运河岸边。 两人将马匹放走,等了小半个时辰,远远看到河上有船灯漂移而来,因吃水浅,这条船行船速度就比其他的船要快一些,根据水溶估算的行船速度,他们要等的正是这条船,两人当即无声潜入水中,初春夜里的河水冰冷刺骨,明玉自小练武也觉得有点吃不消,运行了一会儿内力才觉得好受了一些。 等那艘船经过,两人潜在水下跟上,自船底浮出,扣住船舷随船而行。水溶内力高深,隔着一层木板,听到一个女音在自言自语。 “武鹤轩这个铁公鸡,连根蜡烛也不给我,这破地方黑漆漆的,拍个老鼠都看不清。”陌生的女音抱怨着,接着响起“啪”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拍在地上,那女音接着说道:“真是捅了老鼠窝了,怎么这么多老鼠,我还怎么睡觉,我一个俘虏,又不是来给他灭鼠的。” 此音当是林家大姑娘无疑,水溶听得哑然失笑,这姑娘心真宽,别的女孩见到老鼠都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她被关在黑漆漆的货仓,听其语气不仅不害怕,还有心思拍老鼠,得,这一路真是白担心了。 明玉的内力比水溶差些,但亦能听到一些细微的动静,听了这句话顿觉面上无光,他怎么就没发现自己的双生妹妹还有这么彪悍的一面,哪里像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还让水溶听了去,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还好现在天色黑暗,才没让水溶看到自己尴尬的模样。 “让水兄见笑了。”明玉低声说道,脸上表情哭还难看,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水溶忍住笑,低声道:“令妹很特别。” “谁在外面?”船舱木板被敲了两下,菁玉惊喜的声音传了出来,“哥,是你吗?” 水溶不禁微微一惊,他们俩说话的声音已经很小了,林菁玉居然也听得到?看来她也跟林海练过内功了。 明玉轻轻敲了敲木板,低声道:“是我,你怎么样了?” 听到亲人的声音,菁玉既惊又喜,她并不怕这些掳劫了她的人,在蟠香寺时她没反抗,就想看看这些人到底有什么目的,没想到明玉这么快就追上来了,听其声音应该是潜藏在水里,现在天色已黑,初春的河水依然十分料峭,藏在水里的滋味可不好受,菁玉不禁有些感动,平时和这个哥哥斗嘴抬杠,关键时刻他还是很关心自己的,说道:“我暂时没事,除了你还有谁来了?” “林姑娘,在下水溶。” 陌生而清亮的男音落入耳中,菁玉瞬间像被一道闪电给劈傻了一般呆愣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水,水溶?“再度确认自己听到的声音没有错误,她还是没办法将外面水中的人和她印象中的北静王水溶联系起来。 六年前,他们是见过的。那时候水溶只是个九岁的小男孩,菁玉想象他长大的样子就是八七版《红楼梦》里北静王演员的模样,当时以为他们只是人生之中彼此的过客,此后应该再无交集,哪里想到重逢来得如此突然。 “多谢世子前来搭救,辛苦你们了。”菁玉礼貌地道谢,万万没想到水溶居然也来了,只觉人生太过魔幻。 不多久,菁玉听到甲板上响起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之声,持续的时间不长,很快货仓门外响起了钥匙开锁的声音,一盏灯笼漂移进来,烛光映照可见范围之内,出现了一张温文儒雅的脸庞。 “还有闲情逸致拍老鼠,看来你过得很悠闲嘛。”明玉提着灯笼找到菁玉的位置,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然后举着灯笼仔细地看着她,关心地问道:“没伤着吧?” “我没受伤。”眼前的少年浑身湿透,即使是练武之人,在冷水里泡了那么久也不好受,菁玉破天荒地没跟明玉抬杠,轻声道:“哥,谢谢你来救我。” 明玉掏了掏耳朵,“我没听错吧,你也会谢我?” 菁玉咬牙,“我有那么不识好歹么,就该让你在水里多冻一会儿。” “这才是我妹妹嘛,走,上去了,这里头老鼠这么多,你不害怕我还觉得瘆得慌。”明玉眉开眼笑,和菁玉一起出了货仓走上甲板。 菁玉看着自家大哥的背影无语凝噎,她怎么没发现这货是个抖m呢。 甲板上一个浑身湿透的锦衣少年执剑而立,脚下躺了一地的人,那些人皆是膝盖中剑,无法站立,已是手下败将案上鱼肉,却仍旧十分嚣张,盯着那少年凶神恶煞地喊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我们帮主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凭你,还不配知道我的名字。”水溶淡淡地道,任凭那人如何辱骂也毫不动容。 明玉上了甲板,见那人如此嚣张,冷笑道:“气势很足啊,真当我们林家好欺负,有什么话去衙门说吧!”船夫是临时雇来的,他们只是水手,并非盐帮帮众,此时都吓得不轻,听令于水溶明玉,将这五个盐帮贼人捆起来丢进货仓,向北返回姑苏。 菁玉走上甲板,河灯朦胧光影之中一道高大人影迎风而立,目测至少有一米八,水溶才十五岁就这么高,北静王府的伙食营养真够好的,目光向上,看清水溶的模样,菁玉忽然心口一跳,一声“妖孽”差点冲口而出。 第158章 第三世 四十二 菁玉闭紧嘴巴,把那个不礼貌的词扼杀在喉咙里,她并没有骂人的意思,在她看来,水溶长得的确很……妖孽,除了这个词她真的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长眉入鬓,唇若丹砂,脸型五官堪称完美,美得雌雄莫辩,偏偏一双桃花眼却不见桃花色,深邃如寒潭深渊,身姿高大挺拔,整个人宛如一把沉寂在鞘中的古剑。 六年不见,当年的美正太长成了美少年,明明长了一副魅惑众生的好皮相,通身却散发着小爷不好惹的气场,简而言之就是高冷。出身、颜值、还有一身高超武艺,搁现代水溶简直就是男神高配,粉丝收割机,难怪同人作者都喜欢让水溶当男主。 菁玉定了定神,对水溶规规矩矩地行了个万福礼道:“多谢公子相救。”上来时明玉对她提醒过,在外不要暴露水溶的身份,便没有唤他为世子。 “林姑娘没事就好。”水溶微微颔首,想起她在货仓时自言自语提起了武鹤轩,问道:“你刚才说的武鹤轩,可是去年被令尊下令缉捕的盐帮副帮主?” 菁玉道:“没错,这几个人抓了我,说要带我去见武爷,能称得上武爷的只有武鹤轩了。”武鹤轩是江南一霸,不仅走私食盐,还走私铁矿,盐铁向来为官家所控,但盐铁走私屡禁不止,许多盐枭以此大发横财,和朝廷官员也有所利益牵扯。武鹤轩以前还想贿赂林海,贿赂不错,曾以别的方式意图将他从巡盐御史的位置上拉下来。林海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未雨绸缪早有准备,他盯上武鹤轩很久了,去年才将其犯罪证据收集完成,设局将其一网打尽。 武鹤轩闻风而逃,销声匿迹了好几个月,这次抓了她的目的就是寻仇,菁玉自信武功高强,被绑走时就没有反抗,林海缉拿武鹤轩这么久都没消息,她若是能找到武鹤轩也算是帮了林海的大忙,没想到还不到一天明玉就追上来了,更没想到水溶居然也在。 明玉沉吟道:“朝廷缉拿武鹤轩这么久竟然没一点动静,可见他背后有靠山,被人护起来了,这下他自己找上门来,撬开那几个人的嘴,就知道武鹤轩藏在哪了。” “林兄弟对行刑逼供这种事情可有经验?”水溶看向明玉微微一笑,似是不信他这个读书人会使那些手段。 明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经验,只在戏文里看过。” “那就跟我学吧,好练练胆量。”水溶向货仓走去,忽然回头面向菁玉,“林姑娘可有兴趣?” 菁玉摆了摆手,“没兴趣,你们问出来有用的东西告诉我一声就行了。不过你们还是先换身衣服吧,万一冻出病来就不好了。” 水溶面上含了得体而疏离的微笑,“林姑娘不必担心,我自有法子,而且这船上应该也没有我和林兄弟能穿的衣裳。”说完快步走向货仓,明玉紧随其后。 这船上除了武鹤轩的手下就是船夫,每个人穿的都是粗布衣裳,有换洗的也不过都是旧衣,似水溶明玉那般的公子哥儿都有洁癖,宁可冻着也不肯穿那些人的衣裳。菁玉一片好意,不过他们不乐意也没办法,她便拿着一根蜡烛去厨房,给他们熬姜汤驱寒。 菁玉熬好姜汤端上船舱,只见水溶明玉二人已经出来,水溶正在打坐运功,烛光之下,隐隐可见他身上逸出丝丝白雾,菁玉见状暗自吃惊,水溶不过才十五岁,内力竟然高深至此,以内力运行烘干湿衣,非内功深厚者难为之,水溶真是罕见的练武天才。 明玉在一旁给水溶护法,见菁玉过来,示意她不要出声,菁玉点点头,把姜汤给他,另外一碗又拿回锅里温着,等水溶运功完毕再拿出来给他。 一炷香后,水溶身上衣服已干,睁眼对明玉点头示意,明玉当即面对水溶盘膝而坐,两人双掌相对,水溶念了几句功法口诀,让明玉依此行功,他从旁协助,以内力助明玉蒸干湿衣。 菁玉在一旁默默看着,听到水溶所念的功法口诀再熟悉不过,正是上辈子尹绍寒教过她的内功心法,想起已经死别了二十多年的父亲,菁玉鼻子一酸,眼睛不由有些湿润,她一直渴求而放不下的,只有曾经求不得的父母亲情。 而拥有过,便更加珍惜而不舍放手,还好,到时候没有人会记得她,她就不会因为不舍父母失去女儿而心软留下了。 过了许久,明玉身上衣服渐渐蒸干,收功对水溶道:“多谢水兄传功。”他跟随林海所练的只是雪峰派的入门内功,水溶刚才教他的正是进阶心法,更为高深,方才已答应传他全篇,明玉欣喜若狂,差点就对着水溶叫“师父”了。 “林兄弟不必客气,日后你勤加修习,于身体大有裨益。”水溶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有些疲累地微微喘气。 见他们行功结束,菁玉端出来在锅里温着的姜汤,放到水溶面前,客客气气地道:“公子请用。” 水溶连续运功,正觉口干舌燥,端起姜汤一饮而尽,饮罢对菁玉道:“林姑娘有心了,多谢。” 菁玉道:“你们救了我,不过一碗姜汤,都是我应该做的,公子无需言谢。” 水溶看了菁玉一眼,昏暗的烛光下,映照出少女明媚温婉的容颜,臻首娥眉,语笑嫣然,和其母贾敏形容肖似,看她此时此刻一派娴雅端庄,实在让人难以把她和之前那个被关在货舱拍老鼠的女孩联系起来,这林家大姑娘倒是有趣得很。 “林姑娘也练过内功?”水溶闲闲问道,宛如深渊的眸子微微一动。 “练过,父亲没空教我,都是哥哥教的。”菁玉当然不需要明玉来教,自身内力比之水溶不遑多让,但她不能暴露,就拉明玉来当挡箭牌了。 “哦。”水溶面色淡然,“那篇功法林姑娘也可以练练,没有坏处。” “那我这就是沾了兄长的光了,多谢公子,谢谢兄长。”菁玉喜笑颜开,表现得很是高兴,这篇内功心法她早已练过,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对了,你们可问出来武鹤轩藏哪里了?” 提起此事,明玉脸上的喜色登时散去,一拍桌子懊恼道:“咱们刚去货仓,那五个人都死了。” 水溶接着道:“一掌毙命,凶手武功之高实乃罕见,是我疏忽大意了,一定是刚才捆他们的船夫下的手。等我们上来盘查时,果然有个船夫不见了。” “杀人灭口,看来武鹤轩背后的人也坐不住了。”明玉皱眉沉思,越想越觉得这背后有大阴谋,武鹤轩背后肯定有什么达官贵人,那贵人为了自保,不得不弃车保帅了,不由更担心在杭州和盐帮正面相对的林海,忧心忡忡地道:“父亲此去杭州必定十分危险,等明儿把妹妹平安送回家,我得去一趟杭州。” 水溶笑道:“我近来无事,便陪着林兄弟走一趟杭州了。” “水兄,你可真是我林懋的贵人啊!”明玉欣喜不已,他正愁怎么开口,水溶就毛遂自荐了,只是这么一来,林家可就欠了水溶两份大恩了,他看了看自己左边的水溶和右边菁玉,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他记得四年前北静王府是有意聘下菁玉的,当时有诸多顾虑,父母没有同意,现在再看,水溶文武双全风采翩然,和菁玉正是天生一对,这门亲事若成了,就不用担心六皇子那个断袖再盯着林家了。 商议事定,三人分别找地方休息,明玉送菁玉去唯一的客房,小声问道:“妹妹,你觉得水兄如何?” 菁玉微觉诧异,旋即反应过来,自家大哥这是抽风了要给她做媒?不然冷不丁地问她别的男人怎么样,提起这个就不由心烦,心念一转,看着明玉认真地道:“真要说的话,水公子颜值比你高,武功比你高,个头也比你高,就是不知文采如何,不过我想,你大概也没什么胜算。” “这么快就胳膊肘向外拐,果然女大不中留。”出乎意料,明玉听了这话没有恼怒,反而呵呵笑道:“既然你觉得他这么好,不如我跟母亲提一提,应了北静王府的亲事,免得六皇子再盯着你不放。” 菁玉对这种事情十分烦躁,躲避一个男人的方法就是找另外一个男人,除了这条路就没别的选择了么,其实她对水溶的印象也不错,但她就是从心底里排斥结婚这件事情。 “你别嫌我多事,你还不知道罢,那六皇子其实是个断袖,为了咱们家的权势才一直给你送礼要跟咱们家结亲。夜长梦多,万一太后出马,或者发生点别的事,你只能嫁他可怎么办。你是我妹妹,虽然平时老跟我过不去,可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跳火坑啊!” 听完明玉的话,菁玉瞬间石化了,过了好久才找回语言组织,瞪大眼睛道:“你说六皇子是个基佬?丫还想让我当同妻?!” 第159章 第三世 四十三 天明之后,船只抵达姑苏,明玉雇了顶轿子,送菁玉回到姑苏林府,大门口的仆人远远看到明玉回来,立即飞快地跑进去回禀贾敏。 小轿进了二门,贾敏和黛玉涵玉姐弟俩已在二门等着了。 贾敏担心儿女安全,一宿都没睡着,看到女儿从轿子里出来,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紧紧搂着女儿,哽咽道:“回来了就好。”再细看女儿没有受伤,长舒了一口气。 菁玉道:“母亲,我这次平安回来,多亏了水公子和哥哥相救。” “是啊,幸亏有溶哥儿在,不然……”贾敏不敢想象那个“不然”的后果,住口不提,看向水溶笑道:“溶哥儿,你可真是我们林家的大恩人,且先住下,我得好好谢一谢你。 水溶道:“林太太不必客气,此事于我不过举手之劳,今儿怕是不能住下了,我得和林兄弟走一趟杭州。” 贾敏奇道:“怎么好端端的要去杭州?” 明玉命令下人们都退下,对贾敏解释道:“绑走了妹妹的人是武鹤轩的手下,那厮心狠手辣,绑了妹妹就是为了向父亲寻仇,此时就在杭州,我怕父亲有危险,这才请水兄和我一道南下。” 贾敏想了想,说道:“老爷的安危要紧,可你们的安全也不能不顾,杭州那边有官差,老爷也会点功夫,溶哥儿贵为世子,万一出点事,我可怎么向北静王府交代。” 水溶淡然一笑:“我这几年行走江湖,还没有人能伤得了我,要是有能伤到我的人,我倒还要去会一会他。说句实话,林盐科的武功对付一般的毛贼还行,遇到真正的高手只有任人宰割的份,盐帮错综复杂,不乏江湖亡命之徒,林盐科的处境不容乐观,所以我们才更要去一趟杭州。” 明玉附和道:“母亲,您不知道,昨儿我和水兄制服了那几个贼人,本来想活捉了他们见官的,谁知道他们都被杀人灭口了,不去一趟杭州,我这心里实在放心不下,再说水兄武功高强,除了他我还不放心别人呢。” 贾敏的脸色刷的一下全白了,听二人所言,林海在杭州竟有性命之危,她一方面担心林海,又担心水溶出事,却见水溶对自己的武功如此自信,她就不再阻拦了,对水溶道:“溶哥儿,你身手不凡,可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我家老爷就拜托你了。等你们回来,我再给你们接风洗尘好好谢谢你。”言罢又对明玉道:“懋哥儿,你的功夫有几斤几两你自己心里清楚,凡事别逞能,别给溶哥儿添麻烦,记住了吗?” “母亲,您就放心吧,儿子有自知之明。”明玉干笑了两声,他也清楚自己的功夫和水溶没法比,去了对他的帮助也不大,说不定还会拖后腿,但没有一个外人去保护自己的父亲,这个儿子还不去的理,还有两个月才到院试考期,姑苏杭州两地不远,一来一回足够了。 贾敏留二人吃了饭,才送他们离开,临走之前,菁玉给明玉塞了两瓶药,一个是外敷伤药,一个是内服疗伤之药,以备不时之需。 水溶拿过那瓶内伤药闻了闻,眼皮蓦然一动,有震惊之色在眼底一闪而过,看着菁玉,目光灼灼,“林姑娘,敢问这药从何处得来?” 菁玉被水溶看得有点不大自在,回道:“是我从医书里看到的方子,请了大夫看过修改配制出来的,留着备用,不过一直都没用过,药效还在,希望你们用不上吧。” “林姑娘有心了。”几不可察的失落划过眼角,水溶淡淡地笑了笑。 明玉叮嘱了菁玉几句让她好好休息,然后和水溶一起离开林府,登船南下杭州。 送走了二人,贾敏立即派管家拿了林家的名帖去知府衙门,要了几个官差来府里当护院。经此一事,贾敏对安全问题十分重视,林海在杭州,姑苏老宅下人不多,更没有护院,要是盐帮再有人打他们的主意,后果不堪设想。 回到姑苏老宅,贾敏依然住以前的院子,让黛玉和涵玉姐弟俩跟自己住一起,本来另有院子给菁玉,此刻也不放心让她一个人住一个院子,当即命人把她的东西都搬了过来,三个孩子还是都在自己跟前的好。 菁玉知道紫菀受伤,送走了明玉水溶二人就去探望紫菀,亲自给她诊脉之后才放下心来,让她这段时间安心养伤,不必干活伺候了。 贾敏携了菁玉的手回到住处,问她被绑走之后发生的事情,菁玉道:“在蟠香寺我被人打晕了,醒过来就在船上了,绑我的人说要带我去见武爷,我就猜到肯定是武鹤轩。晚上哥哥和世子就来救我了,世子武功高强,制服了那五个贼人,绑了他们要审问武鹤轩的下落,却不料那些人都被灭口了。” 贾敏昨天贾敏离开蟠香寺时,玄静师太答应她不会将此事外传,明玉也给了船夫封口费,此事不能传扬出去,不然即使菁玉清清白白地回来了,对她的名声却是不小的伤害,贾敏虽然更在意女儿的安全,但名声不能不顾,不然林家伤了面子不说,连菁玉也不好说亲了。 想起这个,贾敏就不由想起了水溶,好几年没见,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看其言行谈吐进退有度,更难得身份高贵却无骄矜之气,几次三番出手相救,若得其为婿,倒也是个绝佳人选,唯一担心者就是王孙公子很难有专心专情之人,而且水溶也这么大了,不知北静王在京城给他择亲了没有,若还没有,等林海回来跟他商量一下,是否要和北静王府联姻,毕竟六皇子仍旧盯着林家,而且菁玉被掳劫一事迟早会被人说出去,水溶是救她之人,若两人结亲,此事传扬出去,对菁玉的名声伤害也可将到最低。 当初没有同意赵婧结亲的提议,一则是林海为了拒绝六皇子和七皇子还有别的人家,说了要等林懋议亲之后再给长女相看婆家,二则是顾虑王府门第太高,恐女儿嫁过去受委屈,但如今发生了这些事情,由不得贾敏再有别的选择了,再拖下去夜长梦多,还不知要发生什么猝不及防的事情。 次日早饭过后,黛玉和涵玉在书房练字,菁玉陪着贾敏描花样子,忽听贾敏身边的丫鬟落英进来道:“姑娘,外面来了个叫妙清的尼姑,说要见姑娘,还让人把这个给您。”说着递过来一方帕子。 雪青色的丝帕上绣了栩栩如生的杜若,菁玉紧紧地捏着帕子,立即起身道:“快请进来!”这帕子她如何不认得,当年她刚到扬州,因为天足被小脚千金排挤,唯有李若崔容待她亲厚,这丝帕正是她送给李若的生日礼物,李若没有死,她还活着,可为什么她会变成了蟠香寺的妙清? 贾敏拍了拍女儿的手,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去见她吧,你放心,我会替你们保守秘密的。”李若是扬州知府李迅的千金,四年前李家放出了李若的死讯,此事扬州城无有不知,死去的李若却出现在姑苏,成了尼姑妙清,贾敏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再说妙清昨天也帮了他们家大忙。 “谢谢母亲。”菁玉对贾敏感激地一笑,来到客厅会见妙清。 菁玉进入会客厅堂,只见除了妙清之外,还有一个七八岁的俗家小女孩,穿着粗布衣裳,头发梳成两根小辫,身形消瘦,长得却十分清秀动人,似有点怕生,一直拉着妙清的手不放。看到菁玉进来,妙清一直看着她,没有行佛礼也没有说话,眼神炽热,隐有泪花泛起。 菁玉让丫鬟端上茶水就让她们下去了,客厅之中只有她们三人,菁玉快步上前拥抱住妙清,红了眼眶道:“李若姐姐,你真的是李若姐姐。” “我,我是李……若。”似乎很久没有说起这个名字,妙清的语气是空茫而苦涩的,伸手回应着菁玉的拥抱,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菁玉妹妹,好久不见。” 菁玉擦了擦眼睛,拉着妙清坐下,眼角余光看到她巴掌大的一双小脚,心里顿时痛如针扎,“李若姐姐,我对不起你。”迟到了四年的道歉,曾经她以为再没有机会对李若说这句话了。 妙清舒眉一笑,有着看透红尘的超然,“你做的很对,你没有对不起我,无需跟我说对不起。”她看了一眼早已不再缠裹脚布却无法恢复如初的脚,轻声叹道:“总之,是我命苦。” 在李若五岁那年,开始了缠足裹脚这纠缠了一生的噩梦,当时的她是不愿意承受断脚骨折流血这种痛楚的,却没想到平时对她慈眉善目的父亲竟然狠下心动了家法,打得她几乎去了半条命,彼时幼小的她便有了一个认知,不裹脚,是要被爹娘狠心打死的。 留下的,只有缠足断脚的痛和一生的残疾。 妙清幽幽说道:“你知道的,我很讨厌什么三寸金莲,四年前圣上重申放足令,我哭了一晚上,放足令来得太迟了,要是再早几年,我就不用变成这样了。然后我写了一首诗,被我父亲看到了,他本来就很生气我被人退亲的事,看到这个更是火上浇油,大骂了我一场,说我是个失行丧德辱没家门的女儿。” 菁玉脱口惊道:“‘三寸弓鞋自古无,观音大师赤双趺。不知裹足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是你写的!”(注:此诗出自《随园诗话》,原作者李女子,原文:杭州赵钧台买妾苏州。有李姓女,貌佳而足欠裹。赵曰:“似此风姿,可惜土重。”土重者,杭州谚语:脚大也。媒妪曰:“李女能诗,可以面试。”赵欲戏之,即以《弓鞋》命题。女即书云:“三寸弓鞋自古无,观音大士赤双趺。不知裹足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赵悚然而退。) 当初听闻这首诗时,菁玉拍手叫好,缠足并非古来有之,不过是为了满足男人的喜好而摧残女人的手段,若无贱丈夫,何来裹足断脚女。 “皇上一道圣旨,断了我嫁入保宁伯府的路,父亲又看到我写那种东西,大发雷霆,我知道他不想要我这个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好处的女儿,我就自请出家了,跳出红尘之外,再不必为这些俗世烦心,以后李家荣辱如何,跟我再无半点关系。” 妙清说得轻描淡写,但那段时间她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菁玉心如刀割,流泪道:“都是我害了你。” 妙清凉凉一笑,“你没害我,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只恨自己出生得太早,没能等到这一纸放足令。可是后来我知道了,其实百年前太/祖皇帝是颁布过放足令的,你说再过一百年,会不会还这样呢。” 第160章 第三世 四十四 菁玉苦笑一声,在她所处的那个时空里,史料中有写,清朝入关后,满族女子都是天足,顺治和康熙皇帝颁布过“剃发、易服、禁缠足”的政令,前两者在“留发不留头”的铁血手腕下很快推行下去,而缠足却是屡禁不止,即使有缠足者父亲丈夫行杖刑流放三千里这种刑罚,在民间所谓抵抗外夷统治坚守汉族传统的可笑坚持下,不过是柿子捡软的捏,不把女人当人看罢了。 如若不然,男人们为何不坚守留发留服这种传统,还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毁伤”这种传统呢,怎么不见他们誓死不从宁死不屈,无非贪生怕死而已。 在这个曹雪芹以笔力构建的洞天世界,依旧是汉族统治,统治者亦颁布过放足的政令,百年间却也屡禁不止,当今皇帝是个讨厌小脚的,所以才会听取了菁玉的建议重申放足令,又加了几条刚硬的政策,但若多年之后,换了个喜欢小脚的皇帝,对民间缠足之风便会睁只眼闭只眼罢。 到了清末更是变本加厉,以前只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裹脚,到后来连农村也开始盛行,非小脚女不好说亲,农村女人都要下地干活的,一双小脚颤颤巍巍连走路都困难,还要上山下地挥着锄头劳作。菁玉出身农村,家对门住着村里唯一的小脚老太太,按辈分她应该叫老人一声太奶奶,这些事都是听太奶奶说的。 菁玉看着妙清,坚定地道:“总有一天,这世上不会再有三寸金莲。”可惜,妙清却永远看不到了。 “我相信你。”妙清笑了笑,只要有人继续抗争下去,一代一代,总有扔掉裹脚布的那天吧。 妙清拉过身边那个女孩,对菁玉道:“对了,我今天来找你,是想求你收留雪雁。” “雪雁?她是雪雁?”菁玉看着那女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都快把这茬给忘了,黛玉身边是有一个叫雪雁的丫鬟的,却没想到竟然出现在这里。 妙清道:“嗯,她叫雪雁。昨天你被绑走的时候,雪雁刚好在后山捡柴,她看到那些人的去向,向林太太提供了线索。林太太昨儿赏了她一些东西,我本想求林太太收留她,但昨儿林太太心急如焚,那种情况下我也不好开口,今儿便求你好了。” “你我是朋友,说什么求不求的,我答应你就是了。”菁玉一口应了下来,雪雁看起来比黛玉大了一两岁,给黛玉当个伴读也不错。 “菁玉,谢谢你。”妙清叹了口气,“四年前我离开扬州来蟠香寺出家修行,我的乳娘韩嬷嬷舍不得我吃苦,非要跟着来伺候我,住持师父说我既决定剃度,以后就不再是千金小姐,只是个普通的比丘尼,不能有丫鬟婆子的伺候。韩嬷嬷就在山下租了个房子,带着她的小女儿雪雁一起,经常照应我。两年前韩嬷嬷突发疾病去世了,留下雪雁一个人孤苦伶仃,师父看她可怜,就答应了我的请求收留了她。可她毕竟不是尼姑,我也舍不得让她这么小就剃度出家,青灯古佛的日子我一个人就够了。天缘凑巧,竟让咱们再遇到了,雪雁跟着你,我就放心了。” 庙里不养闲人,妙清一双小脚行动不便也要干洒扫烧火洗衣的活计,雪雁跟着她打下手,虽有玄静师太照看着,别人不会明目张胆欺负她,但指使她干着干那,捡柴种菜打扫房间什么活都干,大冬天还要给别人洗衣服,一双小手年年生冻疮。妙清自己都自顾不暇,哪里能时时保护着雪雁。 雪雁的眼睛有些发红,看起来像是刚哭过的样子,她紧紧地拽着妙清的袖子,“姐姐,我舍不得你。” 妙清黯然道:“这几年咱们相依为命,姐姐也舍不得你啊。可待在庙里不是长久之法,难不成你要学我剪了头发做姑子?我不能让你再继续被人欺负下去了。这位林姑娘是我的好朋友,她会好好待你的,以后有机会来姑苏,你还能来探望我。” 菁玉惊讶地道:“庙里有人欺负你们?谁欺负你们,我给你们撑腰!” “左右不过是那样,欺负我们姐俩没靠山,多干些活罢了。”说起这些事,妙清却没怎么生气,神情语气都是看透一切的空茫,“出了家入了庙,自以为跳出了红尘,庙里不过还是一处红尘,欺软怕硬都是有的,住持师父赏罚分明,她们不敢做得太过,但我实在舍不得雪雁再受苦了,在你们家,便是当丫鬟也过得比外头好百倍。” 菁玉握住妙清的手,郑重地道:“你放心,有我在,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雪雁的。” 菁玉留下了雪雁,带她去回了贾敏,贾敏昨天已经见过雪雁,明玉和水溶能那么快找到菁玉,也有雪雁提供线索的功劳,就同意了,见雪雁生得单薄,头上一点头饰也无,穿得也很朴素,就知道在庙里过得很是清苦。妙玉之父为官,有丫鬟婆子伺候,又有玄静师太亲自照料,旁人自是不会欺负了她,但别人就未必了,一看雪雁就吃了不少苦,贾敏一向怜惜女孩,赏了雪雁两块尺头和两支银簪。 雪雁规规矩矩地给贾敏行礼谢恩:“谢太太赏赐。” 贾敏道:“雪雁是你朋友的妹妹,就不用签什么卖身契了,她怎么安排,你可有章程?” 菁玉早已想好了,回道:“妙清说她教过雪雁读书,我看雪雁比妹妹大不了几岁,不如安排她去伺候妹妹,陪着妹妹当个伴读吧。” 贾敏点头称好,立即安排人给雪雁准备铺盖箱子,安排给黛玉,领二等丫鬟的例。 回姑苏老宅不过数月,教导黛玉姐弟的先生便没有跟来,回家探望家人,黛玉和涵玉每天读书写字,雪雁识字,正好可以给他们伺候笔墨。 因还要在姑苏住一段时间,菁玉知道妙清和雪雁相处时日不多,便每隔十天去一趟蟠香寺探望妙玉,顺便也能让妙清和雪雁再见一见,以后离开姑苏,菁玉不知道她们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第二次再去蟠香寺时,菁玉正巧遇到妙玉在教一个八/九岁的女孩读书写字,妙玉见菁玉进来,笑道:“林姐姐快坐。”说着便起身给她倒茶。 另外那女孩连忙搁了笔,站起来对菁玉行了个万福礼,“林姐姐好。” “别多礼,坐吧。”菁玉面含微笑,细看那女孩生得柳眉杏眼,温柔可亲,身上衣裳虽旧,却十分洁净整齐,心中蓦然一动,已然猜测到这女孩就是邢岫烟了。邢家在蟠香寺寄居,妙玉和邢岫烟当了十年的邻居,教她读书识字,算得上有半师之谊。 邢岫烟在原著中出场不多,不似父母和其姑母邢夫人那般吝啬小气,凤姐也喜她为人,后来邢岫烟与薛蝌结亲,后人猜测这门亲事是王夫人和薛姨妈为了拉拢邢夫人才做的媒,至于邢岫烟嫁给薛蝌之后如何,却是不得而知了。 想来不过那般,女儿未嫁时都是光彩夺目的明珠,嫁了人,便成鱼眼珠子了吧。 妙玉倒了茶,说道:“这是我收的学生,姓邢,叫岫烟。” “岫烟,真是个好名字。”菁玉看了看邢岫烟刚刚写的字,是一首七言咏梅唐诗,字迹娟秀整齐,看得出是下过功夫练习过的,“妙玉妹妹这个先生当得好,学生学得也好,我以前还担心妙玉孤单,你们在一处做个伴也挺好的。” 邢岫烟道:“能认识妙玉姐姐是我的荣幸,不然我哪有机会读书识字。说起来也要谢谢林姐姐,听妙玉姐姐说,这些书籍笔墨都是林姐姐家送来的,我是间接受惠了。” 菁玉心下了然,当世女孩本来就不受重视,邢家落败,房舍田地一概皆无,才寄居古庙,书籍纸张笔墨都是大开销,以邢家的家底根本供不起邢岫烟读书,有妙玉教她,对邢岫烟来说是可遇而不可求之事,她心存感恩,为人厚道,难怪书中妙玉那个孤介的性子,也对邢岫烟另眼相待。 只有一点十分奇怪,贾家虽然大不如前,但一等将军续弦也断不能找寒薄人家,邢家门第虽比贾家低很多,但也不至于穷到一家子在蟠香寺租房子住,邢夫人嫁给贾赦时也有不少嫁妆,想来是邢忠不会理家,家底都败光了才会落到如此田地吧。 妙玉道:“要算起来,林姐姐和岫烟沾点亲呢。” 菁玉早已知道,笑道:“莫非岫烟是我大舅母的亲戚?” “贾家大太太是我姑母。”邢岫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邢家女儿当了荣国府一等将军的太太,她身为娘家人却如此寒薄,在林家这般风光的人家跟前,不免有些寒碜。 菁玉笑道:“拐着弯的亲戚也是亲戚,难怪我见着岫烟觉得亲切,你是妙玉的朋友,又是我舅母的侄女,真真是缘分。”从腕上褪下来一只金镯子给邢岫烟,“出门太匆忙,没带什么见面礼,妹妹别嫌弃。”她一向视钱财如无物,反正到时候离开这里,多少金银珠宝也带不走一个,还不如给了自己顺眼的人。 那只金镯子工艺精巧,一见便知价格不菲,邢岫烟连忙道:“这太贵重了些,如何使得。” “怎么使不得,管它是金子还是木头,都是我的心意。”菁玉把金镯放进邢岫烟手里,她看得清楚,邢岫烟虽穷,见到这个价值不菲的金镯子时却没有贪婪之色,女孩在世活着不易,能有点傍身的东西最好。 “谢谢林姐姐。”邢岫烟这才收下镯子,对菁玉含笑道谢。 菁玉看着妙玉笑道:“可惜妹妹戴不得,我可给你留了一箱子好东西呢。” 妙玉却不以为意,浑身上下无一点装饰,素净如莲的脸庞上浮出淡淡的笑意,“那些俗物姐姐自己留着便好,有什么好纸好墨倒可拿来,我不嫌弃。” 菁玉笑了,果然是妙玉,在古庙里待久了,看什么金玉都是俗物了,用的笔墨纸张倒还要上品,骨子里还是个会享受的官家小姐。希望苏樾不要出事吧,金陵十二钗哪个不是薄命红颜,黛玉免了泪尽夭亡的命运,菁玉也不希望妙玉还落得终陷污泥的结局。 菁玉离开妙玉住所,去妙清那里接雪雁,路上遇到了玄静师太,这个中年女尼深深地看了菁玉片刻,闭目长长叹息一声,菁玉走得远了,依稀听到玄静师太说了“冤孽”二字。 菁玉心中纳罕,却没有回头去找玄静师太,玄静师太道行不浅,应该是看穿了她的来历,但没必要去问她什么未来之事,届时菁玉离开这里,也不会有人再记得她。 来到妙清的禅房,菁玉敲门进入,只见妙清拿出一沓写满了字的纸,对菁玉招手笑道:“你来了,帮我看看这个写得如何。” 菁玉好奇地过去一看,那纸上写的竟是一个话本故事,震惊之下抬头看了妙清一眼。 妙清大大方方地道:“我不瞒你,我靠着润笔费攒点傍身的银子。” 纸上的故事和世上流传的话本一样,都是男女风月情/事,以女子角度写来,细腻地写出了女儿家的心思情态,不似别的书生秀才那般,写个千金小姐见着男人就魂不守舍,把父母规矩一概都忘了。菁玉一页页看下去,只见落款三个字“若水客”。 “若水客是你!”菁玉脱口,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看过我写的话本?”妙清不觉笑出了声。 菁玉止住笑,看着妙清,低声道:“当然看过,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就是沧海居士。” 第161章 第三世 四十五 片刻的沉默,妙清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笑出了声,和菁玉笑作一团,“好你个装死的沧海居士,害得我流了几缸子眼泪。” 雪雁年龄不大,却知道妙清一直都靠写话本赚点钱,好让她们在庙里的日子不至于穷困潦倒,去年《涅槃》名扬江南,雪雁亦看过原本也看过妙清的续书,沧海居士的死讯传到姑苏时,妙清还难过了好些天,却怎么也没想到,这沧海居士竟然是林家大姑娘。 雪雁给菁玉倒了茶,笑道:“姑娘不知道,去年姐姐写续书的时候,真是哭了几个晚上呢。” 妙清兴奋地道:“快跟我说说,你原本的结局如何?怎地突然就装死不写了呢?” “我写了,不过我锁起来了,我想它们不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候。”菁玉闲闲一笑,“我的结局若放出来,沧海居士就要被口诛笔伐了。” 妙清不由一怔,“难道比我写的那个还大逆不道不成?”若水客续的第一个姐妹双双惨死金銮殿的结局被批得最狠,妙清根据前文,推断出姐妹二人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人,明明有能力有抱负,却因女子之身份败露,状元功名、赫赫战功顿时化为乌有,两人如何会甘心入宫为妃,以死抗争,是符合她们性格的选择,而第二个死遁归隐结局,只是不忍二人惨死的一点念想而已。 菁玉眨了眨眼睛,正色道:“战事再起,妹妹挂帅出征,驻守边疆。姐姐入宫为妃,生子立储,帝驾崩,太子继位,她以太后之身摄政,一年后废帝,自立为女皇,封妹为并肩王。” 妙清的下巴惊得都快掉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女帝,并肩王,居然是这个她想都不敢想的结局,这结局大出所料,细想却在情理之中,她品味好久才回过神来,扬眉笑道:“你,你写的这可是武则天第二啊!难怪沧海居士要‘死’了,这结局若放出去,‘文字狱’就落到你头上了。” “可惜,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武则天了。”妙清叹息,眼神黯淡,“连上官婉儿都不能再有第二个。” 细算起来,靖朝比前明还略好一些,前朝多少闺阁女儿一辈子都只能从一个绣楼换到另外一个绣楼,在小小的院子里困顿一生,别说出门交游,连自家府邸的花园都不能去,出嫁之后,娘家人也很难再见上几回。靖朝建国后,因昭仁皇后的缘故,这些规矩都废了不少,女子的生活环境相对宽松了些,但仍旧只能当一个被圈养起来的金丝雀。 出家之后,妙清反而还得了一些以前连想都不敢去想的自由。 从蟠香寺回到家中,菁玉依旧是过着每天陪伴母亲弟妹的日子,黛玉和涵玉读书练字,她也在练习丹青,贾敏所学画风承袭梅氏,最擅长工笔,菁玉学了这些年,已得了几分功底,等回了现代,开班教人画画弹琴都没有问题,穿越一遭,总要学点东西才行。 半个月后,林海父子回到姑苏,跟着他们一起来的除了北静王世子水溶,还有六皇子赵弦。 林海在杭州处理走私食盐大案,对上盐帮帮主魏高阳,魏高阳把所有的罪证都推给了武鹤轩,反正武鹤轩已经是通缉犯,再多一条罪证也算不得什么。但林海在水溶和明玉的帮助下找到武鹤轩时,却终究晚了一步,武鹤轩已死于非命,这件案子只能到此为止。 当天晚上,林海遇刺,幸有水溶及时相救,那刺客并非一般的杀手,和水溶交手几十招都不落下风,但他也没能在水溶手里好过,刺客负伤而逃,水溶也被砍了一刀。 接着就在客栈巧遇赵弦,赵弦和水溶小时候就认识,赵弦比水溶大四岁,早对水溶垂涎已久,曾调戏于他,反而被水溶阴了一把吃了个暗亏,赵弦没怎么生气,对着水溶那张妖孽脸,再大的火气都消了,此后数次示好,水溶不是避而不见就冷面以对,时间久了,赵弦的耐心也磨得差不多了,他发誓总有一天要将其收入囊中。 看到水溶受伤流血,赵弦简直一个大写的心疼。 遇到水溶是意外之喜,没想到还看到林懋这个隽秀儒雅的小少年,和水溶的琴剑潇洒相较又是另一种温文书香的气质,也是赵弦喜欢的款,赵弦以碰巧同路为由护送林海一起行船北上。 林海不想和皇帝的儿子们有什么牵扯,觉得这个时候遇到赵弦太过“巧合”,赵弦以护送为由,林海若不设宴招待,便有大不敬之嫌。林海准备回到姑苏之后,设宴款待赵弦水溶,次日再回扬州衙门处理公务,明玉留在姑苏应考,水溶受了伤,林海便留他在家中养伤。 因水溶告诉过明玉,赵弦有断袖之癖,明玉便对赵弦有着本能的厌恶,对方是皇子,他不能表现地太过,在见面时保持着基本的礼数,其他时间能不见就躲得远远的。明玉还记得自己刚进弘文书院时那些好男风的纨绔子弟如何调戏他,简直恶心得年夜饭都快吐出来了。 偏生赵弦还很喜欢跟明玉说话,明玉憋得快内伤了,皇子不能打,打不得还躲不得么。 林海父子平安归来,贾敏担惊受怕了半个多月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听说水溶受伤赵弦来访,连忙派人给他们安排住处,命令下人去给水溶请大夫。 水溶知道后阻止道:“不必那么麻烦,大姑娘给的药很好,不过几天就没事了。” 贾敏仍不放心,还是请大夫给水溶看了一次,水溶救了自己的女儿,为了保护林海又受了伤,这两份大恩,林家算是欠了北静王府一个天大的人情了。 一切安排妥当,明玉拉了拉贾敏的袖子,笑道:“父亲在杭州给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买了一些礼物,母亲去看看可还喜欢。” 贾敏看得分明,儿子眨了眨眼睛,定是有要紧事情说,便和他一起回内院,进了贾敏的住处,明玉把丫鬟下人们都打发出去,压低声音对贾敏道:“母亲,快把妹妹的亲事给定下来吧,世子就很好,路上我问过他了,他还没定亲。我看六皇子还盯着咱们家呢,可他不近女色,是个断袖啊!” 贾敏听完大惊,仍不相信,“这种事可不能瞎说。” 明玉急道:“我没胡说八道,都是世子告诉我的,而且这一路上六皇子跟我说话也怪怪的,别扭得很。” 贾敏脸色一白,一股怒火直往上窜,其实许多公子哥儿都有玩男风之好,不仅狎玩美貌的男戏子,他们之间也有不少风流韵事,但只要不耽误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也不传得太过火弄得满城风雨,许多人家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贾敏心疼女儿,哪里舍得把女儿嫁到这种人家,当皇子妃又如何,夫君在外流连男风,对妻子还有多少情意真心? 贾敏定了定神,压住心里的火气,对明玉道:“我记下了,今儿晚上跟你父亲说说,今年菁玉十四岁,也该说亲了。” 菁玉年龄大了,碍着男女大防,平时不见外男,但赵弦来访,是家中贵客,又是皇子,林家阖家都应该对其行礼拜见。菁玉讨厌这种一面娶妻生子又和男人厮混的基佬,碍着身份不能不去,也没怎么用心打扮,和黛玉涵玉一起去客厅对赵弦行礼。 赵弦坐于首座,受了林家几个孩子的礼,目光在菁玉黛玉涵玉身上一一扫过,笑道:“林大人有福,令公子和令千金都是万里挑一的人物。” “殿下谬赞了。”林海含笑回道。 赵弦微笑道:“四年不见,懿柔县君变化不小,真是女大十八变,这打眼一瞧,差点没认出来。” 菁玉中规中矩地道:“殿下风采依旧。”男孩子十四五岁就基本长定型了,赵弦今年十九岁,长得和四年前差别不大,就是高了不少,眉眼五官也长开了,少年稚气褪尽,成熟男子气息已现,平心而论,赵弦这模样长得还是很不错的,可惜有水溶这个妖孽在,两厢一对比,赵弦就失色了不少。 开席之后,明玉留下作陪,贾敏带了儿女回内院,让黛玉涵玉的奶娘抱了他们去吃饭,留下菁玉一人,把丫鬟们都打发出去,拉了女儿的手坐下道:“菁玉,明玉跟我说,六皇子有断袖之癖,看样子他还想娶你,我却不能把你嫁给他。但如今你的亲事不能再拖下去了,我觉得水溶很不错,那孩子的出身模样自不必说,人品也好,又救过你,最为重要的是,当今倚重北静王,若你嫁过去,六皇子也不能再对你怎么样。你别害羞,只管跟我说说你心里的想法。” 菁玉早就料到会有今天,她不觉得害羞,只觉得烦躁,如果可以,她真想一直不嫁人不结婚,平平静静等到十几年后离开这里,但她没有不婚这个选项,她的选择范围小得可怜,只有同意这家或者同意那家的选择。 退而求其次,水溶长得还是很合她心意的,看着这张盛世美颜也不错,起码赏心悦目啊,至于生不生孩子倒不用担心,从去年开始菁玉就服用了自己开的绝育药,暂时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什么不适感,成亲嫁人逃不过,她还可以决定自己的肚子,有一个不生孩子的选择。 菁玉知道,她生不生孩子对男方根本没什么影响,她离开之后,命轮抹杀了她存在过的痕迹,还留下个孩子做什么,没人记得这孩子的母亲是谁,子凭母贵,母亲都没有了,孩子的生存环境可想而知,既然如此,那就不生最好。 “女儿但凭母亲做主。”菁玉低头,做出害羞的模样,过了片刻抬头正色道:“可是这么一来,倒像是为了报恩才结亲似的,对咱们家的名声也不好听。” “先不着急,我先和你父亲商量商量。”贾敏心头一凛,她也担心过,但现在哪里顾得上其他,趁着事情还有转旋的余地,赶紧把亲事定下来,夜长梦多,拖得久变数也多。 等晚宴过后,林海回到卧室,贾敏便和他说起此事,与此同时,明玉也向水溶私下里说要给自己妹妹做媒。 不料,水溶却淡然一笑,认真而不容反驳地道:“林兄弟一片好意,在下心领,不过在下心有所属,只怕要让林兄弟失望了。令妹如珠如玉,定能觅得如意郎君。” 第162章 第三世 四十六 水溶明确拒绝,明玉便不好再说什么了,似林家这般门第,嫁女儿都等着别人家来求娶,哪有主动许配的理,只得悻然作罢,去找贾敏传达水溶的态度。 此时贾敏正和林海说起菁玉的亲事,道:“菁玉明年就及笄了,这亲事不能再拖,只是咱们想着等六皇子成亲之后再给菁玉说亲,谁承想六皇子至今还未娶妻,况且我听懋哥儿说,六皇子好男风不近女色,他可跟老爷提结亲的事了?老爷可千万不能答应啊!” 林海这一惊非同小可,皱眉气恼道:“既不喜女子,又想娶我林家女儿,哪有那么好的事情!”顿了顿道:“来提亲的人家里,你可有中意的?” 贾敏叹道:“四年前皇上重申放足令,菁玉不知背了多少骂名,现在没人敢骂她了,但在扬州,记恨咱们家的人可不少,所以我也没打算在扬州给她说亲。京城里的情况咱们都不了解,虽说来信提亲的人家里有不少门当户对的,但对方的人品如何都不好打听,我也没敢贸贸然应下来。老爷觉得世子如何?明玉对他很是推崇,说他样样都好。” 明玉和水溶相处时日较多,而且明玉很是心疼弟弟妹妹,在妹妹的亲事上更是谨慎,他能说水溶不错,贾敏便放心了。 林海眼前一亮,笑道:“真是眼在天边近在眼前,我怎么把世子给忘了,菁玉比他小一岁,两人小时候就认识,也算不得盲婚哑嫁,王妃跟你又是手帕交,只一点不好,将来世子袭爵,一屋子姬妾,咱女儿少不了要受委屈。” 忽听门外丫鬟通传道:“老爷,太太,大爷来了。” 贾敏奇道:“懋哥儿这么晚了过来做什么?”走过去开了门,明玉走进屋,看着父母欲言又止,一脸的郁闷。 林海问道:“这么晚还过来,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明玉颓然道:“父亲和母亲在说妹妹的亲事吧,刚我跟世子也提了提,谁承想世子说他心有所属,无意和咱们家结亲,我赶紧过来跟您二老说说,妹妹的亲事如何,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林海贾敏对视了一眼,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水溶竟然是个痴情公子,如若不然,他今年都十五岁了,以他的身份门第,想要和北静王府结亲的人家哪里会少,他至今尚未定亲的原因竟是因为心里已经有了人,而对方的出身肯定不高,否则早就结亲了,水溶又何必等到现在。 罢了,既然水溶心有所属,那姑娘将来做不成王妃,当个宠妾还是可以的,水溶虽不至于宠妾灭妻,但身为妻子,丈夫的心思都不在自己身上,嫁过去也是守活寡,林海贾敏夫妻恩爱,哪里舍得女儿眼睁睁看着夫君宠爱姬妾把自己这个正室冷落一旁。因此,北静王府也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次日林海打点行装,准备回扬州衙门处理武鹤轩一案后续事宜,林海一走,赵弦也没理由继续留下,便和林海一起出发,水溶还有些事情要问玄静师太,便答应贾敏留下养伤。 从姑苏到扬州不过两天,途中赵弦提出和林家结亲之事,话里话外透露出将来成定大事,林家长女便可位主中宫的意思。 林海已知赵弦打算,他既不近女色,那么和林家结亲,无非就是为了林家的权势,林海虽远在扬州,却掌管着国库要紧的经济来源,手里可谓攥着元康帝的钱袋子,皇子争储夺位,拉拢势力,最不可缺的便是银子,赵弦看重林家有权有钱,却唯独没有看重他林如海的女儿林菁玉。 林家长女若成皇后,林海这个父亲便是名正言顺的国丈,然而这承诺虽好,却是个不切实际的画饼,林海简在帝心,如何不知元康帝最厌儿子结交大臣,他若真成了赵弦的老丈人,只怕这画饼还没摸着,自己就先被当今猜疑了。 林海客气而疏离地微笑道:“下官和内子不求小女夫贵妻荣,只盼着小女能嫁个志同道合一心一意的夫君,小女萤豆之微,如何配得上殿下。” 剑眉微蹙,一丝阴霾在赵弦眼底一闪而过,喜怒不明的笑意蔓延过唇角,赵弦缓缓说道:“林大人真是个疼爱女儿的好父亲啊。” 林海如何听不出赵弦语气里已有不悦,面上含了得体的笑意,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等将来殿下当了父亲,想必亦然。” 赵弦哈哈一笑,将此事撂过不提,心中冷笑一声,对于不识好歹的人,就没必要再手下留情了。 且说林海走后十天,水溶身体痊愈,准备启程回京,贾敏手书一封,请他带给北静王妃赵婧。结亲的事是不成了,但水溶毕竟两次出手相救,还因此负伤,总要把事情给赵婧交代清楚,不然将来再见,赵婧必定怨她瞒着水溶受伤之事。 展眼到了四月底,院试考期渐至,明玉赴场考试,贾敏在家倒不如何担心,明玉的才学如何她再清楚不过,即使不能像林海那般连中大小三元,榜上有名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考试之后,明玉亦不担心结果如何,看着天气正好,恰是草长莺飞仲春时节,便对贾敏提议道:“天儿渐渐暖和了,总在家里待着,都不知道外头春光正好,反正我也考完了,不如明天我带上弟弟妹妹们去郊外放风筝玩罢。” 黛玉一听十分高兴,拍手笑道:“哥哥,我要个美人风筝。” 涵玉也附和着道:“我要个老鹰的!” 菁玉笑道:“母亲就答应了吧,在家里窝了这两个月,再不出门人都要发霉了。” 黛玉和涵玉一左一右钻进贾敏怀里,扑闪着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向贾敏,黛玉撒娇道:“母亲,我想出去玩。” 贾敏搂着幼子幼女,笑盈盈地道:“都想放风筝?” 除了明玉,其他三个孩子都点了点头,贾敏笑道:“那还等什么,快去做风筝,明儿一早咱们就出城去。” 黛玉和涵玉高兴不已,拉了哥哥姐姐去书房做风筝,外头虽有卖风筝的,但花样太单一,明玉皆看不上,往年都是他给弟弟妹妹们做风筝,然后菁玉妙笔生花在风筝上作画,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贾敏对去年的梦境仍未敢忘,梦中今年这个时候,涵玉早已夭折,自己也寿命将终,留下黛玉一个人孤苦伶仃去长安投奔外祖母,开始了此后短暂而凄苦的一生,因此她对黛玉和涵玉姐弟俩就格外疼爱了一些,她现在就喜欢看黛玉无忧无虑的样子。 回到姑苏第二天去蟠香寺见玄静师太,玄静师太所说的话,每一个字都不亚于惊雷,让贾敏心惊胆战又暗自庆幸,原来梦中所见,竟然真是自己的另一样人生。 那日玄静师太见到贾敏,看了她许久方道:“命运二字说来简单,却又玄奥,命乃天定,运可逆转,逆转运势亦会影响既定之命,命运之事,并非一成不变,此为人定胜天。林老爷仕途畅达,林太太命格主贵,然夫妻子女缘薄,二位皆非长寿之象,林太太命中本该无子,于今年寿数将尽,但施主如今儿女双全,身体健康,将来命运已然逆转。” 贾敏已在梦中经历过一遭,听到此话仍是心惊,连忙问道:“师太可知我的命运因何而变?” “天机不可泄露,林太太既已改命,何必执着原因。”玄静数着手中念珠,语气平和缓慢。 贾敏释然笑道:“师太说的是,竟是我魔障了,此生能得全家平安喜乐,足矣。”因此,她也确定了黛玉不会再走上泪尽夭亡的命运。 玄静师太一番话,算是给贾敏吃了一颗定心丸,她放松心情,照料几个子女,教黛玉画画弹琴,看明玉教涵玉练武健身,菁玉在一边安静地做针线,四个子女平安成长,这才是她梦寐以求的现实。 在明玉和菁玉的共同努力之下,黛玉的美人风筝,涵玉的老鹰风筝很快完工,她给自己也做了个金鱼风筝,晾一晚上,第二天风筝上的颜料便干透了,一家五口欢欢喜喜地坐车去郊外游玩。 姑苏城外,绿柳碧水,繁花烂漫,正是仲春时节,风中夹杂着淡淡的花香和泥土味道,天际燕子飞翔而过,处处春光明媚,花团锦簇。黛玉和涵玉玩得意犹未尽,贾敏心情好,接下来已经计划好了,她早先就派了落英先去庄子安排,把烧烤用具准备齐全,买了蔬菜肉食调味完成,等中午贾敏过去做烤肉吃。 到了庄子,菁玉自告奋勇地要当厨娘,肉片都已经切好了放了调料,可以直接上烤炉,菁玉在现代吃的烧烤里除了肉还有别的食材,便让紫菀红藤去就近佃户的菜地里割韭菜摘茄子挖土豆,按照市价给佃户菜钱。 庄子里有面粉,菁玉洗了几块面筋出来,切片后拌上调料,这时候紫菀和红藤提了一篮子菜回来,笑道:“姑娘莫不是要烤菜不成?菜也能烤?” “是啊,别以为菜不能烤,我今儿就给你们露一手。”菁玉先把切好的面筋放上烤炉,等丫鬟们把菜洗干净,韭菜不用切,拌上调料可以直接上烤炉,茄子一剖两半,土豆切成薄片,抹上调料再上炉。 黛玉和涵玉年龄小都不能吃辣,贾敏就分成了两份,将烤熟的没有放辣椒的夹出来给黛玉和涵玉吃。 黛玉和涵玉年龄都还小,吃了肉不好消化,菁玉烤的这几样蔬菜正好适合两个孩子,而且她烤出来的蔬菜味道竟比烤肉还要美味许多,烤肉没吃完,一篮子蔬菜倒吃了个干净,黛玉打了个饱嗝,看着菁玉道:“姐姐我还要。” 贾敏笑道:“真是个小馋猫,已经吃了那么多,可不能再吃了,不然该闹肚子疼了。” 黛玉撅了撅嘴,片刻后说道:“那就等明天吧。”见贾敏点了点头,黛玉立即高兴地笑了,接着说道:“姐姐,明儿多买点菜吧,不然弟弟老跟我抢。” 菁玉哭笑不得,她这是把黛玉养成个小吃货了? 一家人在庄子住了三天,回到林府的第二天,学政上就派人来报喜,送来了蓝衫和银雀帽,恭喜林懋考中了第三名,此后便是秀才相公了。 簪花礼后,贾敏携子女回到扬州,林海得知儿子考中秀才十分欢喜,扬州各及官员盐商亦纷纷登门道贺。 次日,一封来自福建的家书送到林府,贾敏拆开一看,不禁大惊失色,正是林潆来信,信上说她想和卫桭和离! 第163章 第三世 四十七 林潆在信上只字未提原因,只说想和卫桭和离,而卫桭给林海的信里却没提这件事,说蒸汽动力机械战舰就快完成了,他们再过两个月就可以返京北上,途径扬州时再来探望他们。 贾敏把林潆的信给林海看了,林海看罢皱眉道:“胡闹!都成亲十来年了,孩子都有了两个,居然想和离,妹妹这么大的人了做事怎么这么荒唐!”顿了顿又道:“定是受了委屈,说气话来着,等他们到扬州的时候我得好好问问,若真是如此,我这当哥哥的得给她撑腰。” 卫桭林潆夫妻俩一去福建至今五年,三年前添了个女儿,起名若莲,林潆如今儿女双全,将来还是伯府夫人,林海对妹妹这门亲事还是相当满意的,林潆突然来信说要和离,着实把林海惊了一跳。 贾敏叹道:“姑太太不是心胸狭窄之人,若非受了极大的委屈,怎么会说这样的话,等他们来了,咱们要好好说和说和。” 林海点头称是,将此事记在心里,等他们来了扬州再说,而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头等大事就是明玉和菁玉的婚事。 林家五代书香传世,林海位高权重,明玉十四岁就考中了秀才,早些年就有人想和林家结亲,林海以孩子太小推脱过去,现下正是说亲的时候,可惜扬州府地门当户对的人家里头,和明玉年岁相仿的姑娘十个有八个都裹了小脚,四年前圣上一纸放足令,家里裹了小脚的女子不能诰封,有爵位者不能袭爵,因此不知有多少小脚千金被退婚,菁玉因此被人记恨了许多年。 而未给女儿缠足的人家里,总有些不足之处,不是姑娘没读过书,就是性子太古板了些。林家是书香门第,将来的当家主母虽非才女,也要读书明理才行,也不能太墨守成规,而且明玉比黛玉大了八岁,等儿媳妇进门,黛玉涵玉还有好些年才能各自嫁娶,姑嫂相处,不说情如姐妹,至少也不能像自己和二嫂王子朠一般,因此相看了好久,贾敏皆不中意,便想待林海调任回京,再给明玉和菁玉相看亲事。 明玉得知父母要给他说亲,脸先红了一红,他只担心菁玉的亲事,何曾想到自己也到了说亲的年龄,不禁有些惆怅,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在嫁娶前见过,还有钱塘江赛诗这等互相印证才情之事,轮到自己,却不知有何姻缘等着他。 六月底,贾敏收到了娘家报喜的信,贾琏之妻凤姐在五月初九平安生下一个儿子,贾赦给孙子起名贾英,欢喜得不得了,贾琏在信里说亦准备回乡参加今年的秋闱。 贾敏准备了一份贺礼命人送回长安,从这些年贾琏给她的书信里得知,贾琏和王熙凤成亲之后,亲自教王熙凤识字读书。凤姐性子爽利,杀伐决断毫不拖泥带水,谁不赞她是个脂粉堆里的英豪,唯一可惜者就是不识字,王家门第虽高,在教养女儿方面却从不重视,不仅王熙凤如此,连王子朠王子肜姐妹俩也没正经上学读书过,谁背地里没笑话过王熙凤是个泼皮破落户,贾敏当初对这门亲事也十分反对,却抵不住贾琏自己愿意。 三年前贾琏凤姐成亲,在贾琏亲自教导之下,凤姐身上的蛮横粗俗改了不少,夫妻二人感情与日俱增,贾琏来信也常夸凤姐聪明,原本一个聪颖的女孩子,王家也不好好教导,凤姐虽然眼里揉不得沙子,性子要强,却知道好歹,知道贾琏教她读书是为了她好,这些年下来,凤姐暗地里捏了一把汗,她未出阁时在家见过的那些事情,许多在她看来理所应当的事情竟然都是违法乱纪之事,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若是以前,凤姐便是知道也不会在意,想着自家权高势大,还怕了别人不成,如今却知道其中利害,不该做的决计不做,贾琏有青云志,她这个当妻子的怎么能给他拖后腿。 贾琏在信里说他们夫妻已经计划好了,等他考中举人,若春闱不第,以贾家的权势,给他捐个官,再打点一番,外放上任,从县官做起,再一步步往上升。 贾敏如何不知,贾琏眼光长远,这是想远离荣国府那些是是非非,二房窃居正堂,袭爵的大房偏居一隅,将来什么好处落不到,二房若出了事,罪责还得袭了爵的大房来当,还不如一走了之,自己挣个前程出来。 贾敏长吁短叹,若是母亲明理一些,大哥争气一些,二哥有自知之明一些,娘家何至于此,好在贾琏是个争气上进的,希望贾琏能如愿以偿金榜题名。说起科举,六年前贾珠已经考了举人,次年春闱,考试还没结束,就晕倒在考场里被抬了出来,此后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虽说林海对贾政提过贾珠的身体状况,建议他多练些功夫强身健体,但现在看来,贾政压根就没把林海的话听进去,只想着家里锦衣玉食,还能亏待了儿子不成,就一味地督促他读书,可惜接连两次,贾珠皆没能熬过春闱。 其实贾珠已有举人的功名,似贾琏的计划那般,捐个官打点打点,外放还是不成问题的,可惜王夫人舍不得儿子出远门,跟着儿子去吧,又舍不得住了这么多年的荣禧堂,贾珠有心捐官,贾政也只给他捐了个五品的同知虚衔,不必上班,也没有实权,贾珠只得作罢,在家里教导儿子贾兰读书。 菁玉知道后,微微有些意外,巧姐儿还没出生,贾琏凤姐竟然先有了儿子,贾家的情况歪得够可以了,凤姐应该也不会走向原著死亡的结局了吧。 很快到了七月初七乞巧节,菁玉和黛玉收到了扬州新任知府之女杭茹的请帖,参加她组织的乞巧节聚会,地点就在知府官邸,晚饭后各家姑娘齐聚杭府后花园,个个精心打扮过,为晚上的乞巧仪式做准备。 乞巧节第一个环节便是穿针乞巧,以五彩丝穿九尾针,先完者为得巧,迟完者谓之输巧,各出资以赠得巧者。这是黛玉第一次和这么多姑娘一起共度乞巧节,对每个活动都兴趣盎然,入夜之后,月色朦胧,周围一片寂静,每个女孩睁大眼睛对着连续排列的九孔缝衣针穿针引线。 七月初七只有上弦月,月色并不十分明亮,好在周围有灯笼照明,没过多久,扬州督粮道何峻之女何静第一个完成,成为得巧者,接着名次分出,菁玉为第三,黛玉为第四,杭茹这个东道主却是最后完成,自嘲笑道:“难怪我扎的花儿难看,原来竟是因为这个。” 何静笑道:“那你可得用心好好拜一拜织女,不然将来绣嫁妆,可怎么拿得出手。” 杭茹脸上一红,对众人道:“你们瞧瞧,静丫头得了巧连嘴巴也不饶人了,明天开了盒,我就不信你盒子里的蜘蛛网也最多。” 众人都笑了,将早先准备好的礼物赠与得巧者,何静收了礼,亦有回礼给诸人,皆是她自制的竹简书签,画上花鸟等物,栩栩如生,精致小巧,黛玉最喜欢这种东西,收到后交给雪雁收好。 接下来便是拜织女仪式,丫鬟搬了桌子于庭中,摆放上茶、酒、时令水果、桂圆、红枣、榛子、花生,瓜子等祭品,又摘鲜花几朵,束红纸,插瓶子里,花前放有一个小香炉。 杭茹焚香于案前,八女行礼拜后,大家一起围坐在桌前,吃着桌上的水果花生瓜子等物,一面朝着织女星座,默念心事许愿。黛玉依偎在菁玉身边,低声问道:“姐姐,你向织女许了什么愿啊?” 菁玉笑道:“我许的愿望是我们全家人都能平安喜乐,你呢?许了什么愿”每年乞巧节许愿,菁玉的愿望只有两个,一个是希望全家平安,另外一个,就是她能如愿回到现代。 黛玉甜甜笑道:“我跟姐姐一样。”低头想了片刻,接着说道:“可是姐姐,将来如果你嫁了人,你就要离开我们了。” “我怎么会离开你们呢,谁跟你说我要嫁人了?”菁玉低头看着黛玉,那双清澈明亮的眼里充满了不舍,心头一软,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黛玉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我听爹爹和妈妈说的,他们说要给哥哥娶媳妇,要给姐姐寻婆家,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可舍不得了,我就想不明白了,妈妈那么舍不得姐姐,为什么还要把姐姐嫁出去。” “说的有理,明儿我就跟母亲说,不嫁人了,咱们一家子在一起多好。”菁玉一听不禁乐了,黛玉真是说到她心坎里了,多少父母嫁女儿哭得稀里哗啦,还要把女儿往别人家送,真是何必呢。 坐在她们对面的杭茹听了黛玉的话,觉得好玩又好笑,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二姑娘长大就明白了。” 菁玉笑了笑,摸了摸黛玉的头上的丫髻,如果可以,她倒宁愿黛玉永远也不要长大,永远当父母膝下无忧无虑的女儿,长大了便要嫁人生子,是这个时代每个女人都逃脱不了的人生,如果林黛玉能生活在现代,她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情,她的才华不会埋没,她一定能成为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但在古代,女人的眼界和天地,只有这一方小小的后宅。 宝玉所言,有一句话菁玉十分认同,女儿未嫁时都是珍珠,嫁了人就面目可憎起来,最后都成了鱼眼珠子,婚姻毁女,果然诚不我欺。 三天后,菁玉在书房练习绘画,红藤从外面跑进来,眼圈红红的,唤了一声“姑娘”,咬着唇欲言又止。 “红藤,你有什么事吗?”菁玉抬头看了红藤一眼,搁下了手里的画笔。 红藤绞着手里的帕子,终于下定决心,转身把门关上,对着菁玉双膝一屈跪在地上,低声哀求道:“姑娘,我知道这事不该麻烦姑娘,可我真的是没办法了啊,求姑娘去见一见我哥哥吧,他,他病得快不行了!” 第164章 第三世 四十八 “生病了就去看大夫,见我做什么。”菁玉面色一冷,语气里含了三分不悦,她只知道红藤的哥哥叫许鸿才,上元夜见过一面,到如今过了大半年,她早就不记得那个人是什么模样,红藤突然跟她说许鸿才病了,想见她,古代男女大防,许鸿才一个秀才不可能不知道这些礼数,为什么要见她,其意不言而喻。 红藤忐忑不安,平时大姑娘从来不让她们下跪,说话也是和颜悦色的,现在却没让她起来,定是生气了,她也不敢站起来,抬头看向菁玉,湿润的眼眶里流露出恳求的神情,流泪哀求道:“姑娘,红藤知道,我们家给姑娘提鞋都不配,是我哥哥他痴心妄想,我早就劝过他了。可是,哥哥病得太严重了,大夫说心病还得心药医,奴婢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求姑娘大发慈悲,救一救我哥哥的命吧。”说着弯腰就给菁玉磕头,砰砰作响。 菁玉实在看不下去,走过去一把拉起红藤的胳膊,没好气地道:“你觉得他见了我就能好了?那我问你,我怎么出门?怎么跟我父母说?退一步讲,我顺利出门,见了你哥哥,你想让我跟他说什么呢?说实话加重病情,说谎话安慰他吗?给他一个希望,让他再对我存了心思,若将来这事传出去,我的名誉怎么办?我林家的名声又怎么办?到时候给我一根绳子让我吊死吗?” 红藤担心大哥的病情,只想着能让他保住一条命,哪里想过其他,听了菁玉说的这些话,一张脸煞白如纸,惊得浑身发抖,她从来没想过要害得菁玉身败名裂,急忙道:“姑娘,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的命都是您救的,我从来没想过要害您啊!” “我知道你不会,但你做事没有考虑过后果。”菁玉淡淡地说道,打开了书房的门,边走边道:“跟我来,带十两银子回去,找个名医给你哥哥治病吧,我是不会去见他的。” 菁玉对许鸿才没有任何印象,如果只是病重,家里穷没钱治病,红藤求到她跟前,她会毫不犹豫地给红藤银子,毕竟算是做好事,多少也能增长一点寿命,但听红藤所言,许鸿才这病竟是相思成疾,她去见了就是大/麻烦,除了给钱请大夫之外,她没有任何义务用自己的感情去安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红藤这些年伺候菁玉,虽说主子大方,经常给赏赐,可银子首饰还没焐热就被父母给掏了去,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都指望着红藤在林府的这点福利,因此红藤根本就没攒下什么梯己,菁玉给了十两银子,是救命的钱,她拿着烫手,不拿就是眼睁睁看着长兄等死,她收下了银子,给菁玉磕了三个头,才回家送钱找大夫。 上元夜时,许鸿才见过菁玉一面,从此相思成灾,成天往扬州城跑,在林府外徘徊,却从无机会进去,后来得知林家去了姑苏,突发奇想,也跟着去姑苏,想找机会见林大姑娘。 许鸿才从未出过远门,刚上路就走错了方向,不巧遇到劫匪,把身上仅有的三吊钱抢了去,他身无分文,只得悻悻然返家,继续拿起笔杆子写话本子赚钱。从此之后,许鸿才写的每一个故事都代入了自己和林家大姑娘。才子佳人,墙头马上,历经各种棒打鸳鸯的狗血波折,男主高中状元抱得美人归。 许是写了太多故事,许鸿才陷入了自己编织的幻梦之中,精神日渐恍惚,到后来开始胡言乱语,说的尽是他和林大姑娘两情相悦,奈何自己出身寒门有才无财,被嫌贫爱富的林大人棒打鸳鸯,他要去林府见林姑娘,林姑娘被父母关了起来,见不到他一定伤心欲绝。 这些话吓得许父许母几乎破了胆,他们哪里知道这都是许鸿才的臆想,还以为林姑娘真的跟自己儿子有点瓜葛,把红藤叫回家一问才知道,这都是自己儿子痴心妄想,人家林姑娘压根就不知道他是谁,儿子这是失心疯了,这种话要是传出去坏了林家的名声,他们许家还有活路么,遂将许鸿才关在家中,哪也不许他去,谁知没多久许鸿才就病倒在床,一天比一天严重,重病之中还念念不忘要见林大姑娘。 红藤病急乱投医,只想着救大哥的命,才跑去求菁玉,她也知道自家和林家门第悬殊太大,大哥的痴心妄想如何能成,因此这几个月来,许鸿才命令她带给菁玉的书信都被她悄悄烧了,这些东西绝对不能送到大姑娘跟前。 菁玉把钱给了红藤,就不再关心这件事情了,早先收到林潆的来信,他们还有几天就可抵达扬州,贾敏便命人打扫庭院收拾房间,等他们来了之后小住几天,一路舟车劳顿,歇息好了再继续回京。 七天之后,卫桭林潆并其女若莲如期而至,明玉带着管家车轿已在码头迎接,看到卫家三口弃舟登岸,五年不见,已过而立之年的卫桭比之当年的意气风发更多了稳重成熟之感,林潆容颜未改,只是眼中却不见了当初那熠熠生辉的神采,怀里抱着一个三岁的小女孩,白白嫩嫩,粉雕玉琢,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明玉上前笑道:“姑父姑姑一路辛苦,路上可好?盼了这么久,可把你们盼来了。” 卫桭微笑道:“路上都好,懋哥儿都长这么大了,听说你已经考中了秀才,真是可喜可贺,大有乃父之风。” “多谢姑父夸奖,姑父文武双全,我还想请您指点指点呢。”明玉说罢,面向林潆道:“外头天热,姑姑和妹妹快上车吧,车里备有茶水,父亲和母亲已经在家里等候多时了。” 林潆颔首笑道:“那快走吧,我也挺想你母亲的。”说完抱着女儿上了马车,从上岸到上车,自始至终没有看过身边的丈夫一眼。 卫桭和明玉骑马并行,后面跟着搬运行李的马车,一长串的队伍很快来到林府,卫桭林潆夫妻从大门进入,行李马车则被拉到角门,再由奴仆搬运进去。 一行人进了二门,来到会客大厅,林海和贾敏及菁玉黛玉涵玉都在厅中等候,林潆进了屋,看到满脸激动喜色的贾敏,眼眶立马就红了,哽咽了一声唤道:“哥哥,嫂嫂,我回来了。” “盼星星盼月亮,可把你们盼回来了,你们这一去五年,真是受苦了。”贾敏笑里含泪,和林潆双手紧握,低头看到林潆身边如同瓷娃娃一般的小女孩,柔声道:“这就是莲姐儿了,真是个好孩子。” 在路上林潆就对女儿教导过,该怎么称呼自己的哥哥嫂嫂,若莲乖乖地对林海贾敏行了个礼,开口唤林海贾敏“舅舅、舅妈”时,还带了点闽南口音,好在现在孩子还小,回了京城,口音也能慢慢改过来。 林海和贾敏送上了早已备好的见面礼,夸了若莲几句,他还记得林潆来信说想和离之事,从他们一家三口进门时就留心观察,卫桭看向林潆时的目光十分复杂,而林潆却从头到尾都没看过卫桭一眼,竟然连貌合神离的表象也懒得做了,不由心中一沉,看来林潆要和离之事,并非心血来潮说的气话。 林海问候了卫桭几句,准备晚上问一问卫桭他和林潆到底怎么了,能把心结解开了最好,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能闹出和离的事,再说,林家姑太太和离,对林家女儿将来说亲也有影响。 下午家宴过后,林海和卫桭去书房说话,没有让明玉涵玉跟着过去,贾敏则留了林潆去自己的院子,让菁玉黛玉带着若莲玩耍,关上房门对林潆郑重地道:“你上次来信说要和离,这可不是说着玩的事。” 林潆淡淡地一笑,轻声道:“这等重要的事,自然不是说着玩的。” 贾敏大吃了一惊,劝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和妹夫都十多年的夫妻了,以前情分就好,有什么不痛快的,说出来解决了便是,怎么就想到和离了?兰哥儿九岁了吧,莲姐儿还那么小,你也得为他们考虑考虑。” “为儿女考虑,为娘家考虑,都为别人考虑,可谁考虑过我的感受?”林潆喉咙一堵,满嘴的苦涩,眼中的光芒却是坚定的,“我们女人当了母亲,生了孩子,就什么都不是了?我挣了命给卫家传宗接代,可他卫桭又把我当什么了。” 曾经,她以为她是幸运的,最终她还是明白了一件事,她所有能做的事情全都在卫桭的掌控之中,他点头,她才能拥有追求理想的自由,他摇头,她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化为乌有。 “究竟怎么了?”贾敏暗自心惊,叹了口气,“跟嫂子说说,别憋在心头,难受。” 林潆低头沉默了片刻,眼皮一抬看向贾敏,苦笑道:“嫂子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战船制造顺利,两三年就可以回来了,可我们在泉州却待了五年,是因为我生了莲姐儿。” 贾敏微一思索就想明白了,蒸汽动力机械战舰是林潆提出来的构想,制造实物必须要林潆指导工匠才行,仅靠卫桭一人难以完成,而且工期也会拖慢很多。卫桭林潆刚去泉州一年多,林潆就怀孕了,定是卫桭为了让妻子安胎,没让她参与制造过程,因此工期延误,而卫若莲出生之后,林潆既要督造战船又要照顾女儿,虽说都有奶娘丫鬟婆子伺候,但她却不能全然放心,这么一来,战船的制造进度仍要延期了,可贾敏仍不明白,这与林潆要和离又有什么关系。 “去年我又怀孕了,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战船制造已经拖了两年,不能再拖下去了,于是我就跟他说,这个孩子不要了。他不同意,跟我吵了一架,他居然禁止我再去工事坊,把我关在宅子里,让我‘安心’养胎,不许我出门一步。那个时候,战船制造到了最关键的一步,他不懂蒸汽机,没办法只好让我过去,走的时候我在工事坊摔了一跤,小产了。他竟然怀疑我是故意的,说我狠心杀了他儿子。呵,他既然疑我,我何必还赖着他。” 第165章 第三世 四十九 贾敏听罢,一股火气蹿上心头,变色怒道:“你们成亲十一年,你给他生儿育女,还千里迢迢从京城跟他去泉州,他怎么能说这种话!真真让人寒了心!妹妹你别怕,哥哥嫂嫂给你撑腰,定让他给你负荆请罪。” 林潆心里却是一凉,贾敏这话明着数落卫桭,其实却不支持她和离,她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哥嫂都是封建礼教下土生土长的人,怎会理解支持自己,果然,接下来便听贾敏劝道:“可是妹妹,嫂子也要说你一句,有了孩子,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呢,这战船再重要,哪里能比孩子更重要。姑老爷说气话伤了你的心,你也不要一时冲动做傻事,你有没有想过,真和离了,兰哥儿怎么办,莲姐儿又怎么办?” “卫家不会把兰哥儿给我的,我也不会把莲姐儿给他。”林潆神情淡淡,她是铁了心要和离,儿子她是带不走了,和离之后卫桭再娶,有老太爷老太太护着卫若兰,他不至于受什么委屈,但女儿就不一样了,她无论如何也要把女儿留下。 贾敏叹了口气,劝道:“妹妹你糊涂了,兰哥儿和莲姐儿都姓卫,卫家怎么会让你带走。你们在泉州五年,姑老爷没收人没纳妾,更没弄出什么庶子庶女给你添堵,这件事他做得不对,他要是知错就改,给你赔罪了,你也给他个台阶下,再僵下去对你们不好,兰哥儿和莲姐儿小小年纪离了爹或者离了娘,对他们都不好。眼瞅着再过几年兰哥儿也该说亲了,你们要是和离了,对兰哥儿的亲事也有影响。” 林潆的眼睛一分一分地冷下去,还是这一套说辞,男人只要没有殴打妻儿,没有妻妾成群拈花惹草,就是个极好的丈夫了,其他任何行为都是可以原谅的,曾经,她也以为他是个好丈夫,他们有共同的爱好,他也不曾拘着她,但从怀上若莲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错得离谱,他的包容,他的关爱,是全然不顾她的意愿的。 她没有说“不”的权利,怀上孩子就必须要生下来,生孩子的时候她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和死亡的风险,产房外面的那个男人根本不知道也不可能理解她的感受,如果不爱他,怎么会愿意冒着死亡的风险给他生孩子,这一对儿女,可没有一个跟她姓。 去年年底,林潆又怀孕了,她这两年来身体大不如前,大夫看了说胎象不好,要是不留心养着很容易滑胎,她本来就不想再生,只想快些将战船制造完成,那是成亲十年以来,她和卫桭第一次最严重的争吵。林潆认为,她的肚子她做主,这孩子要不要她说了算,卫桭却不同意,她肚子里的孩子姓卫,她必须要生下来。 若只是如此,林潆生气过后,这事就翻篇了,可在她摔跤小产之后,卫桭见她没有伤心难过,竟怀疑她故意摔跤落胎,落胎对身体的损伤非同小可,卫桭首先关心的不是她的身体健康,反而指责她故意滑胎,林潆彻底寒了心,你既然冤枉我,那我就将这个罪名坐实了,她也不分辨,冷笑一声:“我就是故意的,你能奈我何?” 从此之后,两人的心结就拧成了疙瘩,一个不解释,一个不理解,渐渐地,他们之间除了战船之外,再也无话可说。数月后卫桭有心和好,林潆却不理不睬,一颗心伤得千疮百孔,要修复谈何容易。 林潆小产后第五天,家里来了位故人,正是她的好友王安然,安然准备去台湾寻找一样叫金鸡纳树的植物,这种植物是治疗疟疾的特效药,她从泉州出海,走之前来拜访林潆。林潆遇到多年故友,说了她想要和离的念头,安然沉默地看了她一会,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你要是和离了没地方去,就来找我,我来保护你。” 没有指责,没有质问,没有劝解,安然这简单的一句话让林潆溃不成军,忍了许多天的眼泪决堤成河,宣泄着她心底所有的痛苦委屈,娘家人是不会跟她说这种话的,他们有着太多的利益考量,至于她的意愿,那根本就不重要。 门外响起丫鬟的声音:“太太,姑太太,老爷来了。”一阵脚步声传来,房门被推开,林海踱步而入,看向林潆,脸色有些发沉。 “妹妹,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妹夫这事做得不厚道,但你就没错了吗?”林海一步步走到林潆对面坐下,眼神虽是心疼,语气里却有些责备之意。 贾敏连忙道:“我正劝着呢,妹妹不是小孩子了,做事知道分寸。” “敏儿,你别护着她,这丫头从小一根筋,我还不清楚吗。”林海看了贾敏一眼,复又看向林潆,叹了口气,“妹夫说话不对,伤了你,可也是你不对在先,有了孩子不好好保养,还说什么不要孩子之类的话,你怎么能有这种心思!” 林潆咬着下嘴唇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倔强而无悔。 林海却没注意到妹妹的神色,接着说道:“夫妻本是一体,不管怎么说,卫桭都是你的夫君,出了这样的事,不想着如何弥补修复,却只想着一刀两断,你们还有两个孩子呢,有你这样过日子的吗?和离这种话,以后不可再说,连想都别想。” 林潆霍然抬头,死死地盯着林海,眼眶发红,正要开口争辩,却听林海接着说道:“妹妹,你要记住了,林家再好也只是你的娘家,如何能护你一生一世,你此生终归还是要靠卫桭的,我知道你气卫桭,你冷了他大半年,他也没有收了别人,可见他心里始终还是看重你的,他也跟我说了,知道自己不对。你是他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妻子,他才是你的终身依靠,你一直跟他拧下去,非要闹得兰哥儿没了娘,莲姐儿没了爹才肯罢休吗?” 林潆静静地听完林海说了这一大通,只觉得可笑又可悲,林海是她血缘上的哥哥,可就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亲人,也全然不会考虑她的感受,娘家娘家,有娘才是家,爹娘都不在了,这是哥哥嫂嫂的家,怎么会为了她这个外嫁的女儿断了毅勇伯府这门显赫的姻亲,而且在他们看来,这件事卫桭若有六分错,也是因为自己先错了四分,这哪里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在他们看来,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原本就是女人的天职。 若是土生土长的女子,也会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吧,比如贾敏,在生涵玉的时候几乎连命都没了,还在保大保小的问题上坚持保孩子,可林潆骨子里却是现代的灵魂,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不能自己做主,任何其他人都没有权利来控制她的子宫,她已经给卫桭生了一儿一女,已经够了,她不想再生了,不想再经历十月怀胎、生产的痛苦和一只脚踏进棺材的可怕风险,一个女人的一生,不应该只有这些。 然而,没有人理解,卫桭不会,林海和贾敏也不会,这是林潆穿越至今,想回现代的愿望最强烈的一次。 林潆没有说话,在林海看来,这是用沉默来无声地抵抗,她仍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林海浓眉一挑,已有些动怒,“看来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老爷别生气,妹妹还年轻,一时转不过弯来,等她想明白了,就知道咱们是为她好了。”贾敏连忙打圆场。 林海没好气地道:“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做事也不考虑后果,不好好过日子,闹什么脾气,莲姐儿都比她懂事。” 林潆愕然,贾敏也是一愣。 林海道:“你们冷战了大半年,真当孩子小什么都不知道?若莲跟卫桭说,她娘亲身体不好,爹爹还惹娘亲生气,让爹爹多关心关心娘亲,小孩子都知道劝和,你真忍心带着若莲和离,让他们父女分离?” “哥,别说了……”林潆艰难地开口,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滚落,若莲自出生至今,一直都是她亲自照料,女儿是她的软肋,若卫桭对若莲不好,她毅然和离绝不二话,但卫桭对若莲这个女儿十分疼爱,和离之后,即便卫家真的同意让她带走若莲,让若莲离开父亲,女儿一定会伤心难过的。 “老爷,让妹妹冷静冷静吧,她会想明白的。”贾敏搂住林潆拍了拍她的肩膀,心疼地叹息一声。 天色已晚,林海也不再多劝了,让丫鬟送林潆回去休息,之前卫桭已经过来从黛玉那里把若莲接走了,林潆先去看了看菁玉黛玉和涵玉,说了几句话,然后才回到住处安置。 菁玉看得分明,林潆强颜欢笑眼眶发红,今天看到她和卫桭相处的样子便可猜测一二,自己这个穿越来的姑姑,婚姻出现危机了,曾经她以为林潆是幸运的,现在看来,没有哪个女人是幸运的,陷入婚姻之中的女人,哪个不被敲骨吸髓。 三天后,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落到了林家头上。 有人弹劾林海收受贿赂,贪污盐税,元康帝下旨命两江总督陈世光押解林海入京,同时派遣刚封为雍郡王的四皇子赵弨和刑部尚书冯梡来扬州彻查此案。 陈世光带着差役上盐科衙门缉拿林海,陈世光是林海的上峰,平时关系并不算差,他如何不了解林海的为人,在巡盐御史这个位置上一任便是六年,过手的银子何止百万,要贪早下手了,何必等到今日,定是得罪了什么人,被人背后捅了刀子。他来衙门拿人之时,命令手下不许动粗,对林海客客气气地道:“皇命难违,林盐科还是随本官走一趟长安吧。” “下官明白,清者自清,下官相信圣上定会还我一个清白。”林海冷静地回道,心念电转,已想到了几个诬陷自己的人选。 陈世光给了林海半个时辰的时间告别家人,这个消息传到后面的官邸,林家上下人心惶惶,贾敏得知,惊得三魂七魄立时去了一半。 第166章 第三世 五十 整个林府炸开了锅,当家老爷从位高权重的三品大官忽然之间变成了阶下囚,还要被押解上京,阖府乱做一团,贾敏大惊过后,定了定神,对管家娘子沉声道:“慌什么,老爷还没定罪,你们倒先乱了起来,吩咐下去,只管和平时一样,不许乱嚼舌根传是非。” 管家娘子领了话下去安排,林潆闻讯赶来,卫桭也听说了此事,已去了前面的盐科衙门,林潆抱着卫若莲来到贾敏的院子,林家的四个孩子也都在,每个人的脸色都很不好。 林潆道:“大嫂,你先别着急,皇上召哥哥入京,看来是要让他自辩的意思,这事还有转机。” 贾敏镇定自若,说道:“我知道,你也别慌,我听说雍郡王为人最是公正,由他来调查此事,我就放心了,老爷行的端坐的正,不怕他查。” 正说着,林海和卫桭从前面回来了,贾敏连忙上前,刚要开口,林海已然说道:“太太先听我说,我时间不多,给你交代一些事情,我就得出发了,陈总督还在前面等着。”贾敏附耳过来,林海对她低声说了一些话。 贾敏越听神色越凝重,听罢看着林海道:“老爷放心,你交代的事我一定安排妥当。” 林海微一点头,然后看向四个子女,四个孩子会意,一起上前站到林海面前。 林海看着明玉,郑重地道:“明玉,你是长兄,要保护好你母亲和弟弟妹妹。” 明玉重重地点头,信誓旦旦地道:“父亲放心,儿子一定护得母亲和弟妹们周全。” 林海颔首,弯腰搂住黛玉和涵玉姐弟俩,温言柔声道:“爹爹要出趟院门,你们在家要乖乖听母亲的话,知道了吗?” 黛玉环住林海的脖子,眼里泛起一层水雾,依依不舍地道:“爹爹要早些回来,我和弟弟不会给娘亲添麻烦的。” 黛玉和涵玉虽小,但见母亲兄姐下人们的反应,也知道家里出了大事,涵玉白着一张小脸,说道:“我会乖乖听话,等爹爹回家。” “你们懂事,我就放心了。”林海用力地抱了一双子女,不舍地松开手臂,起身看向菁玉,神色略有些复杂,“悠悠,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菁玉心头一紧,连忙附耳过去,林海在她耳边低声道:“为父这一去不知结果如何,你通医术,你们的饮食用具,你都仔细一些,你们可千万千万不能出事啊!” 林海都说了这种话,可见现在的情形真的十分险峻,都要防备着有人对他的家眷下暗手了,菁玉郑重地道:“父亲放心,女儿知道该怎么做。” 林海松了口气,看向林潆道:“妹妹,前几日我跟你说的话,也不知你听进去没有,我这一去,还不知有什么妖魔鬼怪上门,你好歹还是伯府的世子夫人,有你坐镇,谅别人也不敢放肆,你愿不愿意留下来陪你大嫂?” 林潆道:“大哥说哪里话,咱们是一家人,这个时候我当然要陪着大嫂了。”说着看向卫桭,眼里流露出一丝恳求之意。 卫桭会意,心中又酸又暖,虽说是为了林海,她到底还是肯正眼看他了,说道:“你放心吧,我会陪着大哥一起进京,路上会保证他的安全。” “谢谢你。”林潆心中五味陈杂,声音低沉。 卫桭心头一痛,勉力笑道:“咱们夫妻之间何须言谢,这是我分内之事。” 贾敏握住了林潆的手,说道:“一切就拜托姑老爷了,将来我们再好好谢谢你。” “大嫂客气了。”卫桭面上云淡风轻,走过去从林潆手里接过若莲,“爹爹有事离开一阵子,你乖乖听妈妈的话,过阵子我再接你们娘俩回家。” 林潆咬唇不答,若莲高兴地道:“回家了就可以见到爷爷奶奶和哥哥了,爹爹早点来接我们啊!” 卫桭摸了摸女儿的后脑勺,院外有人来催,林海和卫桭各自看了妻子一眼,先后转身离开。 二人刚出了林府的大门,贾敏就立即派人将公中库房并林海、明玉、菁玉和黛玉姐妹俩一共三间书房全部封死,每一间的大门都加了三把锁,三把钥匙分别由贾敏、明玉和菁玉掌管,接着整顿府邸,把府里一半的下人都打发去了庄子,只留下了本分可靠之人,而贴身伺候的人更是心腹中的心腹。 这难道就是林海交代给贾敏的事情?林潆十分不解,晚间无人处向贾敏问起,贾敏道:“这是未雨绸缪,防备有人给府里塞什么东西,免得到时候说不清楚。”林海素日起居之处都被封死,连子女的书房也被封了起来,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自林海走后,贾敏林潆和其子女的饮食皆由菁玉监督负责,每一样东西都经银针测试无毒之后才可食用,虽说十分麻烦,但现在是非常时期,每一件事都必须要谨慎小心,再麻烦也没人说抱怨之话。 事实证明林海不是杞人忧天,林海刚走第四天,江苏巡抚崔玮便带着衙役进入林府,称奉了上司的命令搜查林府,官差们虽没像往常一样一进门就搞破坏,但来者不善,崔玮气势汹汹,林家看门的下人吓得慌忙不迭地跑进去给贾敏传话。 贾敏闻言大怒,林海还没定罪呢,崔玮就敢上门搜查,简直不把林家放在眼里!明玉心生一计,说道:“母亲,咱家不是有皇上御赐的玉如意么,把玉如意给我,我去会一会那崔抚台。” 如意在现在只是工艺摆件,但皇帝赏赐的却有不同,收到玉如意赏赐的臣子一般会将其奉于正堂,任何人进过见之都须小心行礼,等闲不敢轻慢,明玉带着御赐玉如意出去,看他崔玮如何嚣张,贾敏知道,林海和崔玮向来不合,起因乃当年菁玉向皇帝陈情重申放足令导致崔家裹了小脚的女儿全部都被退了婚,崔玮便在公务上对林海诸多刁难,林海掌握了其违法乱纪的铁证,崔玮才不敢放肆,只得咽下了这口气,如今林家落难,他便来落井下石了。 说不定,此次弹劾构陷林海的人,崔玮便是其中之一。 贾敏亲自取了玉如意给明玉,“你要小心应对,崔玮不是好相与的。” “母亲放心,我晓得分寸。”明玉接过玉如意,笑道:“幸亏有这个,还是沾了妹妹的光。”说完疾步走向前院大厅。 官差已经开始了破坏性搜查,下人房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差一点就搜到了明玉的洗尘居,明玉见状怒不可遏,双手捧着玉如意大声道:“皇上御赐玉如意在此,谁敢放肆!” 明玉这一声运上了十成的内力,声音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众官差齐齐呆住,抬眼只见一个丰神俊朗的少年双手捧着宫中御赐之物,浑身上下散发着逼人的冷气,令人不禁心底生寒。 为首的官差小心翼翼地道:“林大爷,小的们都是奉命行事,请您体谅体谅。”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话。”明玉蔑视了那差役一眼,神情冰冷,“崔抚台呢,我倒要问问他,我父亲有罪无罪尚且没有定论,他竟明目张胆地搜查到我们家了!” “林哥儿小小年纪,口气倒是不小。”崔玮气定神闲的声音从一众差役背后传来,官差们连忙让开道路,一个身穿江崖海水绣仙鹤补官服的中年男子踱步而出,看到明玉手中的玉如意时,趾高气扬的神情登时变了一变。 明玉身上有秀才的功名,可以见官不跪,凌风傲立,不卑不亢地质问道:“如果晚生没有记错,家父如今还是巡盐御史,圣上革职的圣旨还没下呢,敢问崔抚台是奉了谁的命令搜查我们林家?” 崔玮冷声道:“本官公事公办,何须跟你一个黄口小儿解释,若再要拦我,本官便治你一个妨害公务之罪!” 明玉怒极反笑,“好一个公事公办,虽说崔抚台比家父官阶高了半阶,家父可不归您管,搜查朝廷命官之家,搜查文书您可带着?家父有罪无罪,自有圣上定夺,如今雍郡王还没到扬州,您就等不及要表功了吗?”顿了顿接着道:“即便家父被革职查办,崔抚台也别忘了,我妹妹还是皇上亲自册封的懿柔县君,我姑姑是毅勇伯府未来的当家主母,如今正在我家陪伴家慈。您今日敢搜我林家,就不怕他日被卫伯府参上一本吗!” 崔玮大吃了一惊,面上依旧淡定,心里已是惊涛骇浪,林家这几日打发了一批下人,他的暗桩也被打发出去了,某些重要的东西没法放进去,便借着搜查的借口暗中使手段,可哪里料到林如海的日常起居之地都被封死了,那些东西塞到下人房也毫无用处,他已经投靠了六皇子,六皇子说他的计策□□无缝,定能置林海于死地,再将他的心腹安置到巡盐御史的位置上来,崔玮这才铤而走险,谁知天算不如人算,林如海竟然早早地做了防备。 崔玮并不惧怕一个毫无实权的县君,但这个县君是皇帝亲自册封,无皇帝手谕而搜查县君的家,这分明是在打皇帝的面子,崔玮权衡了一番利弊,拂袖恨恨地走了。 崔玮走后,明玉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如释重负,双手紧握成拳,眼里闪过一道雪芒。 与此同时,林海在押解途中经过淮安时,遇到了一次刺杀。 第167章 第三世 五十一 明玉回去见贾敏,交回玉如意,皱眉道:“来者不善,崔抚台敢明目张胆地来我们家搜查,背后定是有人指使。” 贾敏咬牙恨恨地道:“你父亲和崔玮向来不和,这次可不得要抓住机会狠狠踩咱们家一脚!” 林潆虽是后宅贵妇,在泉州时卫桭和水师官员们来往,她对这些官场黑暗也知道不少,战船制造进度缓慢,除了因为她生卫若莲耽误了一年之外,还有某些官员阳奉阴违给他们使绊子。这战船若建造成功,水师战斗力将大大提升,福建沿海的倭寇问题也能彻底解决,但是许多倭寇并非都是东瀛人,还有不少是被当地被官府豪强夺了土地落草为寇的老百姓。当地官员对战倭寇海盗,每年从朝廷支取的军饷就是一笔不菲的收入,这倭寇没了,他们到嘴的肥肉也没了,是以对卫桭夫妻诸多刁难。林潆岂有不知,这次林海突然获罪,也是这些人暗地里捅刀子了。 “希望哥哥吉人天相,平安度过此劫。”林潆愁眉不展地叹了口气,按照原著的剧情走向,今年贾敏就会死,黛玉便要上京入贾府了,现在贾敏活得好好的,涵玉也没夭折,剧情已经被蝴蝶掉了,却多了这么一出,她对将来的走向也不能确定了。 明玉思忖道:“母亲何不修书一封给外祖母,请二舅舅帮父亲打点打点。”荣国府虽然没落了,贾政官位也不高,但人脉余威犹在,不说为林海脱罪,多少也能帮上一些。 若是以前,贾敏也会有此想法,但去年那个梦深深地烙印在心上,每每想起,她便对娘家生出许多痛恨愤懑之意,此次林海获罪,以她在梦中所见娘家人的性子,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还指望他们帮忙,除非给他们更大的利益,否则他们才不会伸出援手。 贾敏面色淡淡,道:“你不懂,这样做反而落人把柄,真有心相助的,何须我写信去求。” 黛玉感慨地道:“锦上添花谁不会,不到这种时候,哪里知道谁是真心谁是假意。”马上就到哥哥姐姐的生日了,以往自家威风之时,来送礼的人连门槛也踩破了,如今除了崔玮来落井下石,竟没有一个人登门问候,可见人心易变,皆因一个“利”字,既如此,这些人也不值得再交往了。 明玉自嘲地笑了笑,“我倒没妹妹想得通透。” 贾敏道:“你也是关心则乱,不过懋哥儿你记住了,将来入了官场,也要眼明心亮,近君子远小人,官场里的是是非非可远比这些复杂多了,将来等你父亲多教教你吧。” 众人聚在一起直至晚间才散,天黑之后,一个婆子拿着一个锦盒去见贾敏,说外头有个姑娘求见,那姑娘还说太太一见此物便知她是谁了。 贾敏满腹疑惑,打开盒子一瞧,惊得胸口如遭重击,这里面是一块蓝田缠丝玉雕琢的玉佩,她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和林海各佩一个,盒子里这块便是林海的玉佩,贾敏立即道:“带她进来见我。” 不多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被婆子领了进来,贾敏远远得瞧见那女子面容清秀姣好,身着交领窄袖襦裙,袖口以细带扎紧,显得十分干练,随身携带着一把短剑,一见便知是习武之人。 “姑娘到底是何人?为何有我家老爷的东西?”贾敏盯着那女子,她不知此人是敌是友,心里十分警惕。 那女子察觉到贾敏对她的敌意戒备,却浅然一笑道:“林太太不必惊慌,小女子青琼,奉了林大人之令前来保护太太。” “是我家老爷让你来的?”贾敏松了口气,“他现在如何了?” 青琼道:“我们姐妹在淮安巧遇林大人,姐姐听说林大人被押解入京问罪,便准备暗中保护林大人入京,没想到当晚就遇到了刺客,太太别担心,姐姐出手杀死了刺客,林大人暂时无恙,姐姐护送林大人入京,而我则来扬州保护太太。” 贾敏听得心惊胆战,听闻林海没事,神色才缓和下来,不过听青琼所言,她们姐妹和林海竟是旧识,可贾敏却对此女毫无印象,“多谢姑娘救了我家老爷,不知令姐是谁,将来我好重重酬谢你们。” 青琼含笑道:“酬谢就不必了,林大人于我们姐妹有大恩,我们此番也是为了报恩。家姐名叫雁声,太太可还记得?” “雁声!”贾敏脱口而出,她几乎都快把这个人给忘了,但这个名字出现之时,她依然清晰地记得有关雁声的一切,当初雁声奉了赵弘的命令□□林海,她却反水而投靠了林家,不过事出突然,贾敏不知真相,反而受了刺激让黛玉提前出生,后来义忠亲王赵弘倒台,雁声的妹妹得救,姐妹二人不知所踪,不想六年之后,竟在这种情况之下又遇到了。 “当然记得了,真没想到遇到了你们,雁声武功不俗,有她随行,我就放心了。”贾敏拍了拍胸口,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遂命人给青琼安排住处,看样子青琼也会武功,这样自己家的安全也有保障了。 青琼便在林家住下,随身保护贾敏。次日菁玉得知此事,也不禁觉得后怕,虽说卫桭在军营历练过,但他的武功如何能与江湖中人相比,林海的武功在江湖中也只能算末流,此番大难不死,当真是多亏了雁声出手相救。她忽然想起岑薇说过的话,林海的死劫不知如何应验,看他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如今看来,当年林海相救雁声姐妹是因,今日雁声出手救他便是果,却不知到了京城,又是一番什么景象。 贾敏猜得不错,元康帝命陈世光押解林海入京受审,贾府果然毫无动作,贾敏自是不会指望出钱打点好让林海脱罪,但打点一下刑部,让林海到了刑部大牢可以不必多受苦楚,这点还是轻而易举的,但贾家没有一个人出面,反倒是大理寺卿苏樾在朝堂为林海力辩,北静王水翱和京营节度使唐悫亦为林海说情,而六皇子一派的官员却咄咄逼人,上书皇帝严查林海。 元康帝被这群臣子吵得头疼,最后一锤定音,他已经派遣了赵弨和冯梡去扬州调查了,等他们调查出结果再行定罪,先暂时将林海羁押于刑部大牢。卫翎已经出面打点过,毅勇伯府虽然交了兵权,却仍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其子卫桭在五年前就因进献蒸汽动力机械战舰有功而被封了世子,无需降级袭爵,刑部的人哪敢得罪他们,林家是卫家的亲家,便是卫家没有出面刑部狱卒也不敢轻易对林海怎么样,早早地收拾了牢房等着林海。 林海在淮安时经历了一次刺杀,在徐州和德州时也遇到了两回,但几乎全都死在了雁声的剑下,还有两个没死,雁声准备活捉了他们交给官府,但那两个刺客却服毒自尽了。 看来那诬陷他的人不仅想让他丢官入狱,还想要了他的命,林海为人有恩必报有仇必报,既然那人想要他的命,将来露出狐狸尾巴,就别怪他报仇雪恨了。 七月底,林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回乡参加秋闱的贾琏,在路上听说了林海被押解入京,途中留心观察,遇到了押解林海的船只,匆匆见了一面,贾琏原想帮林海带封信给贾敏,时间仓促,林海却来不及写信,只让贾琏给贾敏带了一句话。 贾敏听说贾琏来了,喜不自胜,连忙让人带进来见她,梦中的娘家让她失望之极,但现在的侄儿贾琏却是个上进懂事知恩图报的,她自是不会因为那个梦而迁怒贾琏。 六年不见,贾琏今年已满二十,长身玉立,风流倜傥,其少年时的浮躁已然褪去,成熟了不少,见了贾敏先拱手行礼,“侄儿拜见姑妈。” “马上就要考试了,你还能想着来见我,可见没白疼你一场。”贾敏眼角微微有些湿润。 贾琏从小没了母亲,继母邢夫人吝啬,只知敛财,父亲贾赦沉迷古董美色,哪个真心关怀过他,贾母也不曾重视于他,二婶王夫人还想拿捏他,在他身边安插了不少眼线,唯有贾敏这个姑姑真心疼爱于他,如今在贾琏心中,最尊敬的人莫过于外祖父张大学士、舅舅张桓和姑妈贾敏,途中听说林海出事,日夜兼程到了扬州就赶紧过来探望贾敏。 “姑妈待侄儿犹如亲子,侄儿铭记于心。”贾琏见贾敏形容略显憔悴,显然是因为此事日夜忧心所致,面露关怀之色,“姑妈,姑父的事我都听说了,您别担心,圣上公允,雍郡王也素有廉明公正的名声,一定能还姑父一个清白的。” 贾敏勉力笑了笑,“话虽如此,我却还是不能放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贾琏道:“姑妈,我在路上遇到姑父了,您放心,姑父还好,陈总督没怎么为难姑父,姑父有话让我带给您,说让您别担心。” “他倒是说得轻巧,这一去前途未卜,换谁谁不担心。”贾敏眼圈儿一红,旋即露出一丝笑意,“不提他了,琏儿如今也是当父亲的人了,难怪稳重了不少,不像以前那么油嘴滑舌,你和你媳妇可好?” 贾琏脸上柔光一现,“都好,这几年我教凤哥读书识字,她性子爽利,最会哄老太太欢心。对下人恩威并施,把咱们的小家管得井井有条,如今有了英哥儿,她一门心思都在儿子身上了,我这个夫君反而退了一射之地。”语气间颇有些无奈醋意,却仍是一副满足幸福的样子。 贾敏噗嗤笑道:“瞧瞧,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吃自己儿子的醋。”看样子王熙凤在贾琏的教导之下身上的毛病都改了不少,其实只要王熙凤不干违法乱纪之事,没糊涂到偏帮自己的姑姑忽略了自己是大房儿媳妇这点,其他都还是很不错的,现下有了儿子,就更知道为儿子打算了。 贾琏没能在扬州久留,秋闱在即,他第二天便出发东行赶回金陵应考,贾琏前脚刚走,奉旨查案的雍郡王赵弸和刑部尚书冯梡便到了扬州。 第168章 第三世 五十二 赵弸今年二十四岁,年富力强,办事稳重周到,为人公正,又极少结交大臣结党营私,是元康帝最为满意的一个儿子,此次派遣他来扬州查林海一案,皇帝自是放心,林海也有所安心,赵弸不会故意偏帮任何一方,只要林家没有人被收买,一切自会化险为夷。 赵弸和冯梡到了扬州,崔玮及扬州知府杭峰接待两位钦差,洗尘宴后,赵弸拒绝了崔玮夜游瘦西湖的提议,而是去了盐科衙门核对账本,盐科衙门的账本一式三份,林海对外只说两份,一份公中入库,另外一份由财政书吏掌管,不为人知的一份则由林海亲自保存在家中书房之中。赵弸派自己带来的亲信核对账本和盐税库银,由冯梡监督,他自己则带人去往林府搜查。 说是搜查,其实赵弸并未大张旗鼓地带人乱翻,先派人传召了林家长子林懋,说明来意,由明玉带着他去往林海的书房查看,赵弸见那书房的门窗皆被锁死,心中便已明了林海此举何意,封死之后,外人有心栽赃也没处下手了。 明玉当着赵弸的面撕封条开锁,赵弸的人搜得很仔细也没有搞破坏,明玉不怕人搜,就怕人趁机塞东西进去,届时跳进黄河洗不清,而赵弸和林家没有利益纠葛,又素有公正廉明的名声,由他搜查最为放心。 清查过后,明玉将林海保存的账本拿出来交给赵弸,对其恭谨地说道:“家父常说清者自清,雍王爷处事公正,在下相信,您一定能还家父一个清白。” 赵弸派人收下账本,容色淡然,平静地道:“本王公事公办,不会偏帮于谁,也不会冤枉了好人,日后还需要林哥儿配合调查。” 明玉道:“这是自然,晚生一定配合王爷。” 三天后,冯梡在盐科衙门核对账本库银之时,意外地发现了另外两样东西,冯梡打开一看,竟是和崔玮和李迅的相关罪证,李迅在去年已经调任至漕运司衙门,和崔玮同属赵弦一派,冯梡赶紧将这些东西送到赵弸手上。 这个意外发现让赵弸有了新的调查方向,朝堂上举报林海贪污之罪,账面和库银的确不符,库银比账本上少了一百万两,然而这些账本却和林海个人保存的账本内容严重不符,赵弸看过那些账本之后,将管理账本的财政书吏和公库吏员关押了起来,严加审问,一番拷打下来,两人终于吐露了实情。 两人痛哭流涕,说他们都是受了崔玮的指使,家眷都在崔玮的控制之中,若不如此行事,父母妻儿性命不保。赵弸将两人羁押,立即派人捉拿了崔玮。 冯梡起初疑惑不解,不知赵弸是如何看破账本有所造假之事,后来看到三方账本对比才恍然大悟,林海所保存的账本都有些年头了,纸张不免受潮发黄,而财政书吏的账本却明显比林海保存的账本要新许多,按理说账本一式三份,都是同时记录,如何会出现新旧不一的情况,这新账本一看就是假的。 而财政书吏和公库吏员受人指使,将旧账本毁尸灭迹,自以为万无一失,哪里料到林海早就留了一手。 由此事而起,崔玮的罪行一桩桩接着败露,李迅的罪证也被揭露了出来,更牵扯了不少盐商行贿之事,赵弸一封书信送到淮安漕运司衙门,漕运总督立即将李迅押解上京受审。 八月底,赵弸离开扬州,明玉前去送行,赵弸走之前对明玉道:“让令堂且准备着吧,或许不久你们全家就该上京了。” “他日到了京城,晚生再来向王爷道谢。”明玉喜不自胜,赵弸言外之意林海是要留任京城了,送走了赵弸,明玉急忙回到家中对贾敏说了这句话。 这一个月来,崔玮被抓,盐科衙门没查出什么林海犯罪的确凿证据,贾敏内心稍安,此时听到明玉转达了赵弸的话,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赵弸是元康帝最得意的儿子,赵弸能说此言,那就八/九不离十了,连忙吩咐下去,整理行李,静等林海的音信。 与此同时,在金陵参加秋闱的贾琏亦有喜讯传来,考中了第二十三名,名次虽然不靠前,但已有正经的举人功名了,放榜之后,贾琏便马不停蹄地赶到扬州,恰好得知雍郡王雷厉风行处置崔玮之事,便对贾敏道:“那侄儿就多陪姑妈几天,到时候保护姑妈一起回京。” 贾敏却没同意,说道:“你媳妇孩子还等着你回家呢,如今当了爹,凡事就该多考虑考虑妻儿,现下我这也没什么大事了,早先回家报喜才是正经,横竖不过几个月我也上京了,到时候咱们娘俩有的见,带你媳妇孩子多来看看我。” 贾琏故作委屈地道:“侄儿没成亲的时候您多疼我,如今三句话不离凤哥母子,姑妈还说我吃儿子的醋,您看看,连您都不疼我了,我能不吃醋嘛。” “刚说你稳重,又油嘴滑舌,这么大人了,就这么给你儿子树榜样的?”贾敏嗔了贾琏一眼,宠溺而慈爱,“别说你了,就是懋哥儿志哥儿将来成亲了我也一样。” 贾琏自小没了母亲,邢夫人万事不管只知敛财,只有贾敏给了他母亲般的关怀教导,贾琏实在是羡慕他人有母亲疼爱,连责打也是他羡慕不来的,他知道贾敏是真心为他考虑,虽然贪恋这种母子般的感情,还是听了贾敏的话,在林府歇息了三天,就带着贾敏给贾母的平安信启程北上了。 此事过去之后,贾敏又劝过林潆打消和离的念头,那些道理,那些不得不考虑的现实,林潆心里都清楚,也知道自己的和离之路难于登天,即使顺利和离,卫若兰和卫若莲兄妹俩的前途也会因此而断送,卫桭是不可能不会再娶妻的,继母到底不是生母,即使面子上待卫若兰兄妹过得去,也不可能对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付出真心,而且一旦有了自己的孩子,为了爵位家业,狠心铲除卫若兰都不是没有可能。 原著中卫若兰属于王孙公子,有才貌仙郎之称,而史湘云的门第虽然不差,但父母双亡,在保龄侯府地位尴尬,和卫若兰门第上并不十分相配,这结亲之事,恐怕也是有后母做主的因素,林潆也不想让卫若兰和史湘云结亲,其实她并不讨厌史湘云,而是她想规避这个剧情。 因为在许多红学家的猜测中,卫若兰和史湘云成亲不久就病逝了,如果卫若兰没有和史湘云成亲,是不是会逃过一劫呢,卫若兰到底还是林潆的孩子,她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儿子英年早逝。 卫若莲是个意外,却是林潆的心头至宝,若女儿没有了生母,生存环境更为艰难,可卫家却不会让她带走若莲,若莲留下是伯府千金,跟着她走了就什么都不是,将来说亲也很难找到四角俱全的人家。 这些不得不考虑的问题,每一天都在折磨着林潆,为了儿女,还是为了儿女,当了母亲,果然什么都不是了。 在赵弸查案之时,菁玉收到了命轮的提示,增寿半年,许鸿才痊愈了,菁玉没有刻意去问红藤许鸿才的情况,看她的样子也知道她大哥活下来了。不过这时间还真是巧,林家遭诬陷被调查,许鸿才的病好得便这么快,想来是看林家即将落败,无利可图,那点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登时散了个干净,人清醒了,这病也好得快了。菁玉冷笑了一声,遂撂开不再去想,他们阖家即将上京,整理行李就够让她忙的了。 黛玉第一次遇到搬家这种事,有些期待又有些不舍,住了这么多年的宅子,这一去,估计将来就不会再回来了,她只在书中游记里看过一些外地景物人情风俗的描写,也想出门看看,现在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 黛玉依偎在贾敏怀里,好奇地问道:“母亲,京城那么远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咱们在京城的宅子又是什么样的?有扬州的宅子大吗?” 贾敏牵着女儿的手,含笑温言道:“京城是天子脚下,是最繁华不过之处,和扬州很不一样。咱们在京城的宅子可比这里大多了,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咱们林家祖上是宣平侯。” “嗯,我记得,您说到了父亲这一辈爵位就没了,但是父亲凭着自己的真才实学考中了状元。”黛玉用力地点头,眉眼弯起得意的笑意,自己父亲连中三元,当然是值得骄傲之事。 贾敏笑道:“林家是侯府,祖宅是敕造的,侯府的规制可比这盐科御史的官邸大多了,只不过北方建筑大气雄浑,南方精致婉约,风格迥异,等咱们到了京城,你就选个喜欢的院子住。” 黛玉拍手笑道:“那我还要跟姐姐住,到时候咱们在院子里种上松竹梅,既能吃竹笋又能吃梅子,姐姐做的话梅和笋干都可好吃了。” 菁玉失笑道:“完了完了,我把我的小妹妹养成个小吃货了。” “能吃是福,你们长得健健康康的,我就放心了。”贾敏在梦中看到黛玉身体虚弱,心疼不已,如今黛玉甚少生病,还喜欢吃菁玉做的小零食,贾敏求之不得,只要女儿健康成长,吃点零食算什么,林家也供得起。 赵弸押解崔玮进京受审,对元康帝如实禀报自己所查到的一切,林海的罪名查无实据,盐税库银分毫未少,元康帝早就猜到是有人诬陷林海,而林海入京途中遭遇数次刺杀,更印证了他的猜测。元康帝将此案交给赵弸审理,同时赦免林海,留京任职,官位待定,元康帝先给了他两个月的假,回扬州和新任巡盐御史交接,再携家眷入京。 卫桭原本也想和林海一起南下接妻女,不想卫翎突然病倒了,身为长子,卫桭要于榻前侍奉汤药,便委托林海一路照料林潆母女上京,同时应了林海的请托,安排工匠修葺林家祖宅。 长安城中,贾琏高中举人的喜讯让贾赦比平时更挺直了腰板子,一高兴给了贾琏不少古董宝贝,贾母收到贾敏报平安的信,又听闻圣上赦免了林海还要留他在京任职,虽然官位待定,但巡盐御史已是正三品,他还有个正二品的兰台寺大夫的虚职,将来官位只高不低,更是高兴得不得了,立即打发玻璃去把邢夫人王夫人和王熙凤叫过来,商量等贾敏进京之后接女儿女婿小住之事。 第169章 第三世 五十三 王熙凤比贾母更早知道贾敏即将上京之事,这些年她常听贾琏说姑母待他如何之好,林家又位高权重,如今眼瞅着要留京升官,贾琏已经考中了举人,将来还需要林海提携,她哪有不奉承的理,此时听了玻璃传达了贾母的话,就已知道要做什么了。 王熙凤换了件衣裳,让乳母好生哄着芇哥儿睡觉,携了平儿丰儿出门,不妨刚走到门口,听到外头丫鬟说道:“二爷回来了。” 贾琏携一身风尘从外面进来,脱了斗篷给丫鬟,见王熙凤穿戴整齐,便问道:“有事出去?” 王熙凤笑道:“老太太叫我呢,可能是因为姑妈即将上京的事儿吧。”因见贾琏一身风尘,又问道:“二爷一大早就出门送姑父南下,这会子才回来,怎么就弄得一身的灰?” 贾琏道:“姑父回扬州接姑妈,让我帮着卫大人采买些修葺宅子的材料,卫老伯爷病重,卫大人忙不开,我亲自去看了一遭,找了几个工匠,明儿就开始动工。” 王熙凤心念一动,林海修葺祖宅,这么说来林家上京就不会来贾府暂住了,林海上个月进京时是戴罪之身,贾府可没一个人替他说话的,如今林海升官在即,虽说不会对贾家太多抱怨,但肯定有所不满,不然也不会这么急着修葺祖宅了。 贾琏也想到了这一层,道:“一会子见了老太太先别提这事,免得她老人家不高兴,老太太说什么你只管应下来。”届时贾敏愿意不愿意住,贾母再生气也落不到他们头上。 王熙凤笑道:“我晓得轻重,二爷先进屋歇着吧。”说完和平儿离了自家院子,去往贾母的荣庆堂。 和贾琏说了几句话就耽误了时候,王熙凤加快脚步,好在进了荣庆堂,王夫人和邢夫人都还没到,暗自松了口气,进屋笑道:“老太太急着叫我过来,可有什么事儿吩咐?” 贾母满脸喜气盈盈,“天大的喜事,等她们两个来了再说。” 正说着,王夫人和邢夫人一起到了,小丫鬟打起帘子,几个丫鬟簇拥着两位夫人进来。 “都坐吧,我有事跟你们说。”贾母喜气盈腮,王夫人见状便猜到一二,元康帝赦免林海的旨意已经下来了,贾母紧接着就喊她们过来,不是为了贾敏还能为了谁,胸口不由有些发闷。 贾母道:“姑老爷要留京任职,现下回扬州接敏儿他们母子几个进京,这事你们都知道了吧。” 邢夫人木木地点了点头,王夫人挤出一丝笑意道:“琏儿一大早就去送姑老爷南下,我们都知道了。” “二爷回来那天我就听他说姑妈可能要上京,没想到真应验了,姑妈上京,老祖宗母女团圆,果真是天大的喜事呢!”王熙凤站在一旁,笑得灿烂如花。 贾母笑道:“算起来也有十一年也没见了,我就这么一个姑娘,又嫁的那么远,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林家老宅十几年都没人住了,且先在咱们家收拾个院子出来,等敏儿他们一家子来先住着,老二家的,这事就交给你和凤丫头了,敏儿素日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可比她清楚。” 王夫人心中刺痛,面上仍含了笑容道:“老太太放心,儿媳会料理妥当,定不会让姑太太受了委屈。”林海已经是正三品了,现下留京任职,眼瞅着还能再进一步,贾敏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至少也是二品的诰命夫人,而她呢,都十几年了,贾政还在工部员外郎的位置上窝着,她还是个五品的宜人,当年她嘲笑贾敏生不出孩子,现如今贾敏两子两女,长女还是皇帝册封的县君,无论哪一点都比她强了何止十倍,十一年前贾敏回娘家她就得伺候着,现在还得伺候着,王夫人心里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 贾母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落到邢夫人身上,眉头微微一蹙,说道:“敏儿待珠儿琏儿不薄,将来少不得要姑老爷提携,那四个孩子来外祖家做客,你们当舅母的表礼可不能简薄了,都记住了吗?” 贾母话里话外都是林海位高权重,要她们奉承着林家,邢夫人心头一凛,连忙道:“儿媳记住了,一定不会丢脸的。” 王夫人心里不以为意,面上仍道:“儿媳记住了。” 贾母听了邢夫人的话有些不喜,王熙凤连忙笑道:“常听二爷说姑妈是神仙一流人物,林姑父又是状元郎,想来几个表弟表妹都是顶尖的人才,都说南方人杰地灵,我可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一见了,好让芇哥儿也沾一沾灵气。” 贾母眉开眼笑地道:“不过几个月了,到时候有你见的。” 贾母留着她们又细细地嘱咐了一些事,无非是贾敏喜欢什么东西让她们注意一点,邢夫人万事不管,左耳进右耳出,王夫人听得心里都快扭成麻花了还得强颜欢笑地应承的,王熙凤察言观色,再加上她早就听贾琏说过王夫人和贾敏不和,便知道王夫人现在心里极其不痛快,贾母这里兴高采烈地准备着,贾敏来了住不住还两说呢。 贾母嘱咐了好一车子话,有点困倦了才打发她们出去,一出门王夫人的脸上就阴云密布,邢夫人只当看不见,说道:“弟妹管着家呢,姑太太回娘家的事就辛苦你了,我先回去了。”转身撇了撇嘴,飞快地走了。 王熙凤也想回去,但现在少不得要顺一下自己姑妈心里的气,她刚嫁过来的时候还天真地以为有自己姑妈撑腰,她在贾家的地位就稳了,新婚之夜贾琏跟她交心长谈,把他们家的情况掰碎了跟她说,最后说道:“夫妻本是一体,这个家终究还是要我们俩撑起来的,旁人再亲,到底隔了一层,将来咱们有了孩子,就该为孩子的前程打算了。奶奶是聪明人,这些事你应该更清楚。” 如醍醐灌顶,王熙凤顿时就想明白了,她自以为姑妈疼她,可再心疼侄女,如何能比得上自己的亲儿子,李纨不受王夫人待见,但宝玉可是王夫人的心头肉,将来宝玉娶了妻,她这个琏二奶奶哪里比得上宝二奶奶,如今嫁给贾琏,贾琏能这么为她着想,她也要为自己这个小家做打算。 王熙凤原本对王夫人还是存了一丝希冀,不管怎么说她们也是有血缘关系的姑侄,可后来在她怀孕之时,王夫人对她的关心竟然还不如邢夫人,她便清醒了不少,王夫人,是最不希望她生出儿子的人。 从此之后,王熙凤就不再像以前那样去讨好王夫人了,在贾琏的教导下读书识字,明白得越多,就越觉得贾家的问题越大,因此她虽然舍不得京城的富贵日子,几番权衡之下,还是同意了贾琏捐官外放的计划,与其在家中守着这点到时候还不知道能剩多少的家业,还不如自己出去挣个前程。 王熙凤送王夫人回去,看着她发了一通脾气,说了几句顺气的话,这才回到自己的住处。 贾芇午睡已经醒了,贾琏抱了儿子在炕上,拿着穗子逗他玩耍,见王熙凤回来,让乳母抱了贾芇出去喂奶,又把丫鬟都打发出去,关上门笑嘻嘻地道:“凤儿你过来。” 王熙凤眯着眼笑道:“有什么好东西快拿出来,别神神秘秘的吊人胃口。” 贾琏从箱子里拿出一叠银票,说道:“今儿我去渡口送姑父,姑父给了我这些银票采买材料。”说着抽出三张来,王熙凤看得清楚,三张面额皆是一千两银子,一双眼睛登时睁大了几分。 贾琏呵呵笑道:“这三千两是姑父给的跑腿费,过几天去银庄兑成银子收起来,你在咱们家的小账上记一笔。” 王熙凤以前瞧不上林家,觉得就是个外放的官儿,哪里比得上他们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后来才渐渐知道巡盐御史是肥缺中的肥缺,林海还连任了六年,便是不贪也有海量的银子进账,如今不过是让贾琏帮着采买材料找工匠修葺祖宅,就给了三千两银子的辛苦费,看来林家的家底十分雄厚,贾家在林海落难时未出手相帮,林海对贾琏却毫无迁怒,王熙凤高兴得不得了,有林家相助,贾琏还怕没有前程? 王熙凤喜滋滋地清点着银票,“姑父可真大方,这采买材料和匠人的工钱都用不着这个数吧。” 贾琏道:“那可不,我原也不要的,姑父说不能让我白白出力,还说这次来得匆忙,没给芇哥儿见面礼,我再三推辞,姑父就板着脸说‘琏儿你一向洒脱,怎地变得婆婆妈妈起来,长辈给你的你就收下,读了那么多书都忘了长者赐不敢辞这句话了吗?’我就只好收下了。不过凤儿你也别眼皮子浅薄只看到这点子好处,姑父这次肯定要升官,我将来还得多依仗他呢。” 王熙凤娇笑道:“知道了,姑父瞧得上你,肯提携你,那是咱们的造化,就看你明年春闱的表现了。” 贾家这厢准备忙碌,林海日夜兼程,在十月中旬赶回了扬州,贾敏翘首以盼,终于看到林海的身影出现在家门口,只见他满面风尘,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不禁心里一酸,落下泪来。 “宁乐,我回来了。”林海紧紧握住贾敏颤抖的双手,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只说出了这简单的几个字。 第170章 第三十 五十四 从林海被押解入京至今数月以来,贾敏时时担惊受怕,忧心林海在路上吃不好睡不好,更担心他的生命安全,现在终于看到他完完整整地站在自己面前,泪水便止不住地涌出眼眶,心里有千言万语,却都堵在喉咙里说不出一个字来。 林海满眼惟有贾敏,她一流泪,他就忍不住想将她拥入怀中,刚一用力,两个小脑袋忽然钻进了他和贾敏之间,纯净的小脸盛放着灿烂的笑意,黛玉和涵玉一人一边扯着林海的衣襟,争先恐后地唤着“爹爹、爹爹。” 菁玉习武通医,寻常人一动作她就能判断他下一步要做什么,林海想抱贾敏,却被两个小灯泡给搅黄了,忍不住拿了帕子掩着嘴偷偷笑了一声,走上前去对林海道:“父亲平安回来,可算是否极泰来了。” 明玉笑道:“还好父亲早有准备,咱们家才能化险为夷。” 林海乐呵呵地握住妻子的手,另外一手抱起黛玉,“咱们回屋说话,这一趟回来的匆忙,也没给你们带礼物,等到了京城再买吧。” 涵玉见林海只抱黛玉,有点委屈地看着父母的背影,嘟着嘴巴小声嘀咕:“爹爹只抱姐姐,哼。” 明玉道:“男子汉大丈夫,老让爹爹抱着作甚。” “我不是大丈夫,你见过我这么矮的大丈夫?”涵玉比了比自己的个头,还没长到明玉的腰,不服气地仰头看着他。 明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抱起涵玉向前走去,“得啦,哥哥抱你。” 一家六口进了屋,林海把黛玉放在椅子上坐下,对贾敏道:“行李都收拾好了吧?等过几天新巡盐御史上任,办完交接咱们就上京,再迟只怕运河都快结冰了。” 贾敏有十一年没回长安了,她的许多故交好友都在京城,早想回去看看,笑道:“雍郡王爷走的那天我就开始准备收拾行李了,都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启程。” 林海微笑颔首,一家人用过饭后,林海考校几个子女的功课,每个人回答得头头是道,他不在的这几个月里,孩子们的功课也没落下,万谦教导得很好,只不过万谦的家业祖籍都在扬州,林家即将上京,他也不能跟着去的,林海便举荐了万谦去弘文书院为师。 万谦给林家孩子当西席先生已有多年,不想在分别之际还能得到林海的妥善安置,对林海感激不已。 林海上京之时在淮安遇刺,巧遇雁声青琼姐妹俩才化险为夷,此番林海南下,雁声亦化装成小厮随行保护,到了林家和青琼会和,姐妹二人原想告辞,不想林海却挽留道:“此次上京路上恐不太平,仍需要两位姑娘出手相助,待到了京城,林海一定重重酬谢二位。” 雁声道:“林大人言重了,您于我们姐妹有再生之恩,您都开口了,我们自当不辞。” 贾敏亦道:“真是多亏了你们,等到了京城,不如就安顿下来吧,姑娘家四海飘零也太辛苦了些,林家在城西有处别院,你们姐妹住着甚好。” 雁声和青琼对视一眼,对贾敏笑道:“太太好意,我们就不推辞了,多谢。”两人遂在林家留下,准备一同赴京。 五天之后,新任巡盐御史抵达扬州,林海早先已准备妥当,新任巡盐御史核对无误之后便可正式交接,只花了一天的工夫就办好了,次日一早,林家将行李装船,举家北上长安。 船起锚开动,林海对来渡口相送的同僚故交挥手告别,船只渐行渐远,扬州城在视线里逐渐远去模糊,消失在茫茫江天之外。 时已深秋,贾敏不许几个孩子上甲板吹风,恐她们着了凉,又兼之许多年没有回过京城,便对几个孩子说起了娘家的一些事儿,细细叮嘱道:“你们外祖家与别家不同,许多规矩跟咱们家不一样,你们到了那里,多看多思,话就不必多说了,有什么不适应的也别往心里去,咱们自己家的宅子都修得差不多了,也不会在外祖家长住的。” 黛玉好奇地道:“有什么不一样呢?是比咱们家规矩大吗?”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等到了你留心看着就是了。”贾敏心里苦笑,哪里是比林家规矩大,若是娘家能有林家有规矩章程,何至于弄到当家老爷住偏院,二房大模大样地住进荣禧堂,这最没规矩的事传出去谁还不看贾家的笑话。 菁玉若有所思,心中感慨万千,贾府的确和别家不同,老太太昏聩万事不管只知溺爱宝玉,贾赦好色无能,贾政庸碌无为,邢夫人吝啬,王夫人阴狠,贾珠李纨夫妻俩没存在感,下人更是中饱私囊,连周瑞的女婿冷子兴都能说出贾家外面看着风光内囊却上来了的话,贾家当真是气数尽了。 涵玉道:“我听说二舅舅家的二表哥衔玉而生,真有这种奇事么?姐姐,你不是见过那玉,是个什么样子的?” 菁玉尚未回答,明玉却讥笑一声道:“刚落草的婴儿嘴巴能有多大,嘴里衔着玉也不怕噎着他。”四年前菁玉随同林海进京,回来听父亲偶尔提及,那衔玉而生的表弟竟然缠着菁玉要吃她嘴上的胭脂,明玉由此便对宝玉生了几分不满,才三岁的孩子就这种毛病,长大了那还了得。 贾敏嗔了儿子一眼,黛玉掩嘴轻笑,“哥哥可有玉没有?拿一块塞弟弟嘴里试试看。” 涵玉嘟着嘴不满道:“塞我嘴里干嘛,怪凉的。” 一时母子几个都笑了,菁玉道:“我见过那玉,和雀卵一般大小,有现成的扣眼,上面还有字呢,正面是三行字‘通灵宝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背面也有三行字,是‘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可能是有来历的也说不定。” 当年贾敏和菁玉进入太虚幻境,接着做了一个十分冗长的梦,根据梦里所见所知,这通灵宝玉想必就是女娲弃之未用的补天石了,可不是个有来历的,但这些跟他们林家又有什么关系,宝玉是神瑛侍者转世,黛玉是绛珠仙子转世,即使还泪之事无可避免,她也绝对不会让女儿赔上性命。虽然黛玉还是如同梦中那般的时间北上入京,但父母双全,兄弟姊妹俱在,再也不用受那般屈辱了。 “谁又知道什么来历呢。”贾敏淡淡地道,“宝玉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待姊妹们倒还是不错,只不过你们外祖母极其溺爱宝玉,因此宝玉不喜读书,也无人敢管。” 明玉听了皱眉道:“不读书何来功名,身为男儿,理应做出一番事业来,难道表弟要一辈子当个白身么,外祖家的爵位将来可落不到他头上。” 菁玉暗想,如果贾母能做主,贾家的爵位可不就要给宝玉了。其实平心而论,在古代社会集体厌女的氛围下,宝玉这般对待女孩子的男子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但他却只有其心没有其能,在危险来临之时就是个什么都没用的废物,迎春嫁给孙绍祖被家暴打死,探春远嫁和亲,晴雯被撵出去病死,金钏儿投井身亡,但凡宝玉能有一点点能力立起来,她们也不会落的这般悲惨的结局。 然而免过一死,却又能如何呢,大约是迎春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过一生,探春才智精明志自高,却也只能嫁做人妇,多少雄心壮志都化为乌有,晴雯和金钏儿都是卖身为奴之人,等着她们的无非就是两条路,给主子当妾或者配个小厮,渐渐地被婚姻毁成了鱼眼珠子。 贾敏算是过得好的了吧,夫君一心一意,膝下四个子女,夫贵妻荣,当真是人生赢家,在菁玉心目中却仍旧为贾敏可惜,上辈子她认识贾敏的时候,贾敏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尤擅丹青,如若她能在丹青一道继续潜心发展,成为一代名家也未必不能,但庞熠的事情让菁玉明白了,贾敏有再高超的才华,只因为她是个女人,也只能被困在后宅默默无闻一生了,而她自己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还会认为,现在这种生活就是最幸福的人生。 这个世道没有给女人其他的选择,只给了她们成亲嫁人相夫教子的路,被困顿于井底的青蛙,如何知道外面还有更广阔的天空。 所以菁玉理解林潆要和离的想法,林潆是经历过自由的人,怎么肯打断双腿困于牢笼,而那些跪了几千年已经麻木的人,自是觉得林潆大逆不道。 路上走走停停,到了十一月二十那天,林家的三条大船抵达长安,卫家贾家并林家老宅的下人都在岸上候着,见林家大船一靠岸,连忙上去迎接。 上岸之前,林海就对林潆说过,卫老伯爷病重,让她再怎么跟卫桭呕气,也不能挑这种时候,林潆也知道,现在不是提和离的时机,就默默地答应了。 来接林潆的是卫家管家的媳妇,备好车马接了林潆赶往卫家。林海贾敏一上岸,赖大家的连忙上前满脸堆笑道:“姑老爷姑太太一路辛苦,老太太都念了好些天了,可把您给盼回来了,正在家等着您呐!” 林海道:“我先进宫面圣,太太先去罢,晚些时候我再去接你们。” 贾敏点点头,吩咐林家老宅的下人们搬运行李送回林府,林海上马车去往皇宫,她对赖大家的奉承笑脸亦不多看,淡淡地道一声“走吧。”携了四个子女上了贾家准备的马车浩浩荡荡赶往荣国府。 林家的宅子已经修葺好了,今天去贾府不过是做客,贾敏可没想着长住,数月前林海获罪上京,只有贾琏在途中探望了一回,路过扬州还特意来探望安慰她,娘家的其他人可没有一个为林海打点说情的,凉薄至此,如今又来奉承,贾敏最看不惯这种行径,但血缘关系不可割断,她不会对贾母抱怨什么,但也不会像以前那么亲近了。 上岸之前,贾敏防着宝玉摔玉的事,打扮四个孩子的时候,特意挑了两件紫玉璎珞给菁玉黛玉姐妹戴上,给明玉涵玉也各佩了一个羊脂白玉的玉佩。 菁玉见贾敏眼神凝重,脸上殊无喜色,全然不像十一年前回娘家那般高兴喜悦,还让他们兄弟姐妹几个都戴上玉饰,不禁心念一动,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该不会是贾敏知道宝玉摔玉的事,这才提前准备了这些东西? 第171章 第三世 五十五 快到腊月,北方的冬天异常干冷,不过只要穿暖和一点倒也无事,比南方的湿冷要略微好受一些,马车里放着炭盆,银霜炭烧得正旺,黛玉披着大红羽缎斗篷,头上戴着昭君套,一张小脸红彤彤,衬着昭君套边上一圈兔毛,越发显得玲珑娇艳,十分高兴地向贾敏问道:“母亲,咱们回了京城,是不是就能看到大雪了?” 这几年南方是暖冬,甚少下雪,黛玉刚出生那年下了一场大雪,可惜那时候她还小,看过也没印象,以后的冬天都只飘了几场小雪,落地即化,根本看不到银装素裹漫天如絮的景色,黛玉已经学完了《四书》,读了不少诗词,尤其喜欢描写山河景物的诗篇,来了北方之后心心念念的就是想看一场大雪。 贾敏笑道:“长安年年冬天都要下几场大雪,咱们都回来了,将来有的是时间看。” 黛玉满眼期待地道:“听父亲说咱们老宅里种了一大片梅林,过段时间就该开花了,真想早一点下雪。” 明玉道:“慧儿出生那年扬州下了一场大雪,我们全家去瘦西湖游湖赏雪,天地苍茫一片雪白,那情景让我想起一句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想来也就是那个景了。” 黛玉搓了搓手,笑得眉眼弯弯,“将来我也能看到这种风景了。” 母子五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到了荣宁街,进了贾府,贾琏贾珠带着明玉去见贾赦贾政,贾敏和菁玉黛玉涵玉换乘小轿,继续向内而行。 进了二门之后,王夫人邢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并赖妈妈几个有头有脸的婆子都笑着迎接贾敏几人下轿,扶着她们四人下轿之时,几个婆子飞快地打量了她们一眼,虽只有一刹那,但菁玉感觉敏锐,如何察觉不到这些人眼神里的意思,林海官位未定,但只高不低,决不可能低于二品,自己还是有封号的县君呢,这群人也敢用这种势利的眼神打量她们,贾家的下人也太狗眼看人低了些。 因贾敏提醒过,黛玉自是留心观察,亦察觉几分,心想外祖家的规矩还真是与别人家不同。 一行人簇拥着贾敏母子几人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院门口站着一位盛装华服的美人,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快步迎了上来,含笑说道:“老太太这几天天天念着,今儿总算把姑妈给盼回来了。” 贾敏一见便知是贾琏的妻子王熙凤,看其妆扮虽然华丽了些,却不似自己在梦中所见那般耀眼,只是依着迎接重要客人时为显得隆重而盛装,贾敏从贾琏处得知王熙凤和她在梦中见到的很不一样,对她便无迁怒,亦含笑回道:“这就是琏儿媳妇了吧,真真是个美人儿,琏儿可捡到宝了。” 王熙凤笑得明媚飞扬,“姑妈才是神仙般的人物呢,生的两个妹妹都是那画上的美人,我不过是个烧糊了的卷子,也就二爷不嫌弃了。” 贾敏听王熙凤话里话外和贾琏感情不错,对她的好感便多了一分。菁玉和黛玉涵玉早就知道贾琏的妻子王熙凤,现在见了,都以“二嫂”呼之。 走在后面的邢夫人和王夫人赶了过来,贾赦续娶邢夫人之时,贾敏已经随林海去了淮安,十一年前回京城发嫁林潆,回娘家时见过邢夫人,她虽然瞧不上邢夫人出身太低,但面子上从未有亏,这些年贾敏给娘家送年礼,大房皆比二房厚一些,因此邢夫人对贾敏回娘家之事毫无芥蒂,笑呵呵得迎上来道:“这么多年没见,姑太太风采依旧啊。” 贾敏对邢夫人没什么感情,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便笑着回道:“大嫂亦然。” 王夫人捏着帕子,勉强笑着说道:“凤丫头还不扶姑太太快进去,老太太该等急了。” 贾敏对王夫人客客气气地唤了一声“二嫂”,就被王熙凤扶着并邢夫人一起向内行去。 进了荣庆堂,一位满头银丝的老人被丫鬟扶着在出来向贾敏走来,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唤道:“我的儿啊!”贾母一见到贾敏便拥着她心肝儿肉地哭了起来。贾敏整整十一年没回过娘家,她未出阁时在家千娇万宠,是贾母心尖子上的人,这些年她对家母亦是朝思暮想,然而那年的梦境之后,再加上家母来信欲让宝玉黛玉接亲,还有这次林海获罪之时贾家除了贾琏竟毫无一人伸出援手,贾敏便对娘家寒了心,此时被贾母抱着哭,心里五味陈杂,除却对母亲的思念之情,还有一些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怨愤,想起梦中黛玉所经历的那些委屈,便不由心痛如绞,哭得更伤心了。 黛玉从未见母亲哭得这般伤心,再见外祖母年迈至此,很多年后,自己渐渐长大,母亲也会像外祖母这般老去,越想越感伤,也不禁泪落潸然,拿了帕子擦拭眼角。 菁玉见多了离愁别苦,自己也经受过生离死别,此刻虽感伤却哭不出来,见黛玉的泪水落个不停,心想黛玉还真是多愁善感,不管剧情歪成什么样,这性子倒一点没变。 王熙凤连忙劝道:“姑太太回来是天大的喜事,老祖宗该高兴才是,这里冷,还是进去说话吧,表弟表妹都还小,别冻着了。” 贾母贾敏闻言止住了泪,贾母握紧贾敏的手向内间走去,里面烧着银霜炭,比外间暖和许多,丫鬟们纷纷上前接过贾敏几人解下的斗篷,贾母拉了贾敏坐下,邢夫人王夫人入座之后,玻璃搬来了三个垫子,菁玉黛玉涵玉姐弟三人跪在垫子上给贾母磕头请安问好。 贾母见三个孩子生得粉雕玉琢,菁玉和黛玉活脱脱便是贾敏小时候的模样,涵玉则更像林海一些,心中大喜,赶紧让他们几个起来,说道:“好孩子,快过来让我看看。” 三人一起上前,贾母看了菁玉黛玉姐妹,感慨地道:“看着她们姐俩,就好像看到你小时候了一样,这一晃眼,连菁玉都快及笄了。”又拉着涵玉的小手轻轻拍了拍,“这孩子像姑老爷,怎么不见懋哥儿?” 贾敏回道:“懋哥儿大了,内院不是他该来的地方,琏儿和珠儿带着他去拜见两位舅舅去了,等会再过来给您磕头请安。” 贾母“哦”了一声,贾敏便对几个孩子介绍屋里的人,看着下手边两位夫人道:“这是你们大舅母和二舅母。” 三人对邢夫人王夫人行礼拜见,邢夫人王夫人命丫鬟送上了表礼,每人笔锭如意金锞两对,金簪一对,金镯一对,璎珞一副,涵玉没有金簪镯子,而是上好的徽墨湖笔宣纸一套,玉佩一个。虽不丰厚,也算不得寒酸了。 贾母让李纨和王熙凤上前,对贾敏说道:“这是珠儿媳妇,这是琏儿媳妇。兰哥儿和芇哥儿都还小,没带来,以后再见罢。” 贾敏给两个侄儿媳妇表礼,亦是中规中矩,李纨收下道谢,王熙凤谢罢笑道:“常听二爷说姑妈和姑父都是神仙一流人物,我今儿才算是真正见了,当真只有姑妈这样的才养出这么出挑的孩子,况且瞧两位表妹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竟是个嫡亲孙女儿。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 贾母听了这话心里十分舒坦,笑道:“这猴儿这张嘴,惯会哄我开心。” 王熙凤一脸无辜样,“我实话实说,哪里是故意哄您老人家开心呢。” 贾母笑得更深,指着旁边三位女孩道:“这是我们家的三个姑娘,来见过你姑妈。” 三个女孩上前对贾敏行礼,贾敏亦给了表礼,然后和菁玉黛玉姐妹两个互相见礼,只见年龄最长的迎春圆润一些,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旁白的女孩和黛玉一般年龄大小,削肩细腰,长挑身材,比黛玉还略微高一点,鸭蛋脸型,生得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必是探春无疑。第三个女孩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看起来四岁上下,一团孩子气。三人的钗环裙袄皆是一样的妆饰。 王夫人一一给菁玉黛玉姐妹介绍三女,迎春比菁玉小了四岁,王夫人知道黛玉生在花朝节,探春则比黛玉小了不到两个月,按照年龄对她们排辈。 一一见礼介绍完毕,丫鬟们摆了茶果上来,王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忽听王夫人问了一句:“月钱放过了不曾?” 王熙凤微微一愣,立即笑着回道:“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 贾敏听到王夫人这话,心里咯噔一跳,她们姑侄俩的对话分毫不差,和梦境之中一模一样,唇边一丝冷笑稍纵即逝,林家还没败落呢,王夫人竟还如此,这是给她一个下马威么?贾敏留心看了贾母一眼,见她眉头微微一蹙,露出一丝不满的神色。 王夫人似是没察觉到,闲闲地道:“有没有,什么要紧。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弟弟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 王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姑妈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 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贾敏淡淡地道:“我们家从来不穿外头针线上的衣裳,二嫂的好意,我心领了。”如今黛玉可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来贾家了,真当他们母子是来寄人篱下打抽丰的,给孩子们做的衣裳哪块料子不是精挑细选的,王夫人这“随手”二字说得毫不客气,给下马威还给上瘾了,贾敏腰板硬底气足,哪里怕她。 贾母瞟了王夫人一眼,转头看贾敏时又是满脸慈爱,说道:“几个孩子还没见过舅舅呢,带他们去见见吧。” 邢夫人忙起身笑道:“我带着姑太太他们过去,倒也便宜。” 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 邢夫人答应了一声“是”,遂带了贾敏等人几个离开,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紬车,几人上了马车向东而去。 贾敏一离开,贾母看着王夫人的眼神便冷了下来,“老二家的,你这个嫂子当得可真好啊!” 第172章 第三世 五十六 林海还未考中状元之时,贾代善已因病去世,之后贾赦袭爵,住进荣禧堂的却是贾政夫妻,贾赦在东院一处院子住着,原是荣国府的花园,那时候才隔了出来,马车载着贾敏母子母女四人及邢夫人往东过荣府正门,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众人下了马车,进入院中,走进三层仪门,只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有。 这一路看来,黛玉心中暗暗纳罕,大舅舅是袭了爵位的嫡长子,为何住的不是荣禧堂,而是这个从花园里隔出来的院子,虽说风景秀丽环境清幽,给二房或者子侄们居住是个极好的所在,可当家老爷住在这也太不合常理了,她虽不解,却知道不能去问,要问也只能回家私下里问母亲了。 邢夫人领着贾敏一行人进入待客厅,命丫鬟们端上茶水点心,接着派人去给贾赦传话,说姑太太表公子表姑娘们过来了,请老爷过来相见。 不多时,贾赦从外面进来,菁玉抬眼一看,不禁有些失望,只见贾赦面色偏黄,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模样。贾赦比贾敏大了十来岁,如今五十多了,菁玉还记得自己上辈子时看到贾赦,当时林海贾敏成亲,贾赦给妹妹送嫁妆,彼时的贾赦唇红齿白风流倜傥,不过二十多年而已,贾赦的颜值就掉成这样。菁玉这辈子的便宜老爹林如海极重养生,是书香门第熏陶培养出来的一代才子状元公,还习武健身,今年四十出头依旧风采翩然,和贾赦一比较,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贾敏看到贾赦这样子更是恨铁不成钢,要是贾赦有点出息,何至于将荣禧堂拱手让人沦落到这里,当年她就劝过贾赦收敛一些注重身体,十一年未见,贾赦变本加厉,贾敏也懒得再劝了,在自己梦境之中,黛玉初来贾府,拜见贾赦时贾赦还说伤心妹妹亡故之事不忍心和外甥女相见,这话说得漂亮,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大哥,肯定是和小老婆胡天酒地,哪里考虑过黛玉丝毫,若真如他所说那般伤心,王熙凤贾琏宝玉还得为自己服九个月的大功之丧呢,可王熙凤打扮得如神仙妃子,宝玉穿红着绿毫不忌讳,贾母嘴上说着心疼外孙女丧母要接过来教养,可实际行动呢,分明就没有将黛玉放在心里。 这次回娘家,贾敏总忍不住去想梦中之事,许多事情都改变了,但她对娘家的感情也不如从前深厚了,贾琏是个出息的,只要他上进,贾赦的事她就不管了不劝了,随他们折腾去吧。 贾敏和贾赦闲话了几句,贾赦问了贾敏一些路上的事情,又让下人去拿了给几个外甥外甥女的礼物,刚才他已经见过了明玉,夸了明玉几句,想要留饭,贾敏道:“孩子们还没见过二舅舅呢。”贾赦便不再挽留,亲自送他们上马车离开。 贾敏一行人进了荣府主院,下了车,众嬷嬷引着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菁玉三岁的时候来过见过,黛玉和涵玉第一次来,一见便知这就是荣国府的正堂正院了,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贾敏抬头看着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荣禧堂”三个大字,眼中一片荒凉,贾政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岂能不知礼数,但他们夫妻堂而皇之地住进荣禧堂,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贾敏进入正堂,却不见丫鬟上来端茶递水,对领路的婆子问道:“你们太太呢?” 那婆子陪笑道:“回姑太太话,太太在东耳房呢,我这就带您过去。”说着就要去扶贾敏的手。 贾敏漠然转身,那婆子伸手扶了个空,贾敏在荣禧堂客座之上坐下,冷冷地道:“方才已经见过二太太,耳房我就不去了,请你们老爷来罢。”耳房是王夫人的日常起居之地,贾敏若去耳房见她,岂不是自降身份,自己这个姑太太连在正堂接待的资格也没有了? 贾敏心中冷笑,王夫人接二连三地给下马威,真当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能随意践踏了不成,她贾敏可不是好欺负的。她却不知,方才她们几个离开荣庆堂之后,贾母把丫鬟们支出去,狠狠数落了王夫人一顿,王夫人憋着一肚子火气回来,失手打碎了一个白瓷茶盏,要不是贾敏还要过来见贾政,屋里遭殃的只怕不止一个茶盏了。 黛玉察觉到母亲态度冷淡,猜测母亲和这位二舅母的关系可能不大好,不由多想了一些,大哥明玉还有几年就该成亲了,哥哥娶了嫂子,她和大嫂是不是也会像母亲和二舅母这般呢?一面想着不禁觉得有些好笑,自己父母又不是糊涂的,给哥哥定下的娘子定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只要大家都是明理和顺的人,便是有些小矛盾,也不至于变成这样的。 黛玉心里想着,忽听丫鬟道:“老爷来了。” 贾敏站起起身来,三个孩子也都连忙站起来,贾敏唤了一声“二哥。”又让菁玉黛玉涵玉拜见贾政。 贾政坐在贾敏对面,问了贾敏几句家事,然后说道:“你们这次回来就算是安定下来了,以后常回来看看,妹夫才高八斗,我也想多向他讨教讨教。这些时日你们就安心住下,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你嫂子说。”提起王夫人才发现她竟然不在荣禧堂接待贾敏,向堂内丫鬟问道:“太太呢?” 那丫鬟犹豫了一下,回道:“太太身子不爽快,歇下了。” 贾敏淡然一笑,垂下的眼眸里掠过一丝讥讽,闲闲地道:“二嫂身体不舒服,就不打扰她了,等我家老爷拜见了老太太,我们自然是家去的。” “林家宅子能住了吗?”贾政闻言一怔,把王夫人的事登时抛之脑后,林家不留下,那这一个月多月来老太太吩咐这个吩咐那个,岂不是白忙活了。 “老爷回扬州接我们的时候就请了人帮忙修葺宅子,前几日刚刚完工。”贾敏故作诧异,“怎么,二哥不知道吗?” 贾政为难地道:“许是妹夫走得匆忙,没跟我们知会一声,老太太也不知道,前月就让太太把梨香院收拾整理出来,等着你们回京暂住呢。” 贾敏似笑非笑地道:“劳师动众的,何苦来哉,怕是要辜负母亲一番好意了。”顿了顿道:“懋哥儿不是来见二哥了,他人呢?” 贾政道:“你们来之前,我派人送他去给老太太请安了。懋哥儿很不错,小小年纪锦绣文章信手拈来,若宝玉能有几分像懋哥儿就好了。”说至此叹息了一声,宝玉天资聪颖,若好好教导将来金榜题名光耀门楣指日可待,可老太太护着,他有心管教也无可奈何,宝玉如今七岁了还在内帷厮混,气走了好几个西席先生,贾母却说这些先生不配教导宝玉,连家塾也不去上学,贾政现在看到宝玉就气打不出一处来。 “听说宝玉天资聪颖,悉心教导必成大器。”贾敏客套地回了一句,宝玉的确聪明,在梦中所见宝玉所作的诗词歌赋都文采斐然,可惜却无经世济道之才,更十分厌恶为官做宰之人,贾政不懂什么因材施教,一味的棍棒教育,宝玉如何能被悉心教导,因此也成不了什么大器了。 快到贾母传饭之时,贾敏辞别贾政,一行人回到贾母的院子,此时明玉已经拜见过贾母,去外院找贾琏去了,没多久林海回到贾府,元康帝晋升林海为吏部尚书喜讯亦传了过来,林海之前为正三品巡盐御史,同时有个兰台寺大夫的二品虚职,如今晋封为从一品吏部尚书,乃实权实缺,掌管全国文职官吏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封勋等事务。 进来传话报喜的丫鬟说完这些话,贾敏母子等人听了心中大喜,一高兴拔下了发髻上一只珍珠小簪赏了那丫鬟,那丫鬟平时只能做跑腿传话的活计,得赏的机会不多,更难得这种珍珠首饰,欢喜得不得了。 贾母听了更是高兴,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当初她还看不上林家没爵位,女婿这些年升迁得快,如今敏儿成了一品诰命夫人,老太爷泉下得知,当也瞑目了。 贾赦贾政在外院设宴款待林海林懋父子,贾琏贾珠宝玉作陪,涵玉年幼,便随贾敏一起在贾母这里用晚饭,王夫人是要来贾母跟前立规矩的,她来之前就听说了林海升迁为吏部尚书之事,心里头就更不是滋味了,林海比贾政还小几岁呢,现在升至从一品吏部尚书,天下文官的升降考核都由林海做主,贾政这么多年还是个正五品的员外郎,眼见是指望不上了,儿子贾珠倒是考取了举人的功名,可身子一年不如一年,春闱参加了两次,次次都被抬了出来,就更不能指望了。 王夫人一面走着,一面想着贾敏踩在自己头上得意的模样,恨得手里的帕子都快绞烂了。 李纨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和贾敏坐在正面榻上,菁玉有县君的身份,便坐在左手边第一,黛玉和涵玉坐于下手,迎春坐在右手边第一,探春第二惜春第三,李纨和王熙凤在桌子边布菜。 京菜盐重油大,黛玉涵玉自小长于扬州,口味清淡,贾敏这些年在南方,又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听了菁玉的安排,食物上少油少盐,菁玉倒是无所谓,但这些菜却不合母亲弟妹的胃口,一顿饭下来,黛玉涵玉别的菜都只碰了碰嘴,就着一道味道较淡的时蔬汤吃了些饭,菁玉心想妹弟肯定没吃饱,等会再找些点心给他们垫垫胃。 饭毕,簌了口洗了手,几个小丫鬟捧着吃的茶过来,贾敏知道娘家的饮食习惯,对送茶的丫鬟道:“这几日他们有些水土不服,不能吃茶,放下去吧。”丫鬟闻言便撤了茶盏。 贾母道:“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连忙起身,她早就不想看贾敏那洋洋得意的样子,说了告退的话,带着王熙凤和李纨出去了。 贾母心里还想着双玉结亲之事,不由对黛玉多看多问了一些,闲话道:“黛玉都读了些什么书?” 黛玉认真地回道:“只刚念了《四书》,姐妹们又读什么书呢?” 贾母笑呵呵地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贾敏心里一叹,幸亏自己幼时得父亲疼爱,父亲将自己假充男儿教养以慰心头遗憾,请的西席先生都是父亲亲自挑选的,她认真好学,先生也乐意教她,不然若是母亲做主这些事情,哪里会那么用心呢。 贾敏道:“读书明理做人,姑娘家多读点书总是好的。”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 第173章 第三世 五十七 黛玉在家听贾敏说过宝玉,宝玉最得老太太溺爱,不喜读书也无人敢管,她父亲是状元公,长兄十四岁考中秀才,自己和姐姐虽是女孩,但父亲请了先生教导,除了不能科考做官,其他一切都与男儿无异,因此她比较看重饱读诗书之人,对不喜欢读书的宝玉就略有点不大喜欢,心中疑惑想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 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七八岁左右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脖子上戴着金螭璎珞,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美玉。 黛玉一见,心里暗暗一惊,分明是第一次见宝玉,为何竟然觉得眼熟?菁玉留心看着黛玉,捕捉到黛玉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之色,便知道这是原著剧情的强大力量了,任她怎么努力地弄了许多变数出来,有些事情依然无法改变。 宝玉进屋先给贾母请安,起来后看向贾敏,对贾敏行了一礼,唤了一声“姑妈。”他今天早就知道扬州的姑妈一家回京,姑妈有两个女儿,四年前他已经见过大姐姐菁玉,还没见过表妹,就想着留在贾母处好见上一见,奈何贾政唤了他出去接待林家大表哥,宝玉生性喜欢清俊的女孩,对世间男子多不屑一顾,但见明玉生得风流隽秀,和自家大伯很不一样,心里那点不快就烟消云散了,哪知道相处了还没一会儿,这位林表哥开口闭口便是功名前途,贾政更是让宝玉以明玉为榜样向其学习,还数落了他一顿,对林表哥的好感便成了惋惜,可惜好端端一个隽逸公子当什么禄蟲。 晚宴过后,宝玉好不容易挨到贾政放了他,飞一般地回到贾母的荣庆堂,便知道屋里这位眼生的贵妇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姑妈了。 贾敏乍见宝玉亦是微微一惊,宝玉从头到脚跟她在梦中所见到的一模一样,这孩子打扮得也太花里胡哨了,不知他还会不会做出给黛玉取字摔玉的事情来。 贾敏面上夸了宝玉两句,给了表礼,宝玉收下道谢,贾敏正要给宝玉介绍自家三个孩子,却见宝玉直看着黛玉脱口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敏眉头一皱,宝玉也太轻浮了,黛玉现在可是跟着父母兄弟姊妹一起过来的,他竟然视别人如无物,初次见黛玉便是这种话,黛玉听了心中不喜,却碍着外祖母的面子没有发作。 贾母没注意到贾敏不悦的眼神,笑得一脸宠溺,她现在心里还想着让宝玉黛玉结亲的事儿,若是两个孩子处出了感情,这事就成了。 菁玉立即说道:“表弟以前见过我,我和妹妹长得像,表弟自然也觉得妹妹眼熟了。” 宝玉连忙对菁玉行了个礼,笑道:“林姐姐好。”他原想凑在黛玉身边坐下,贾敏却早有准备,之前就让黛玉挨着自己坐,涵玉挨着黛玉,最外面的是菁玉,这样一来,黛玉两边都有人,宝玉就没法凑过来了。 宝玉只好坐到贾母身边,看向黛玉问道:“妹妹可曾读书?” 黛玉心中不觉好笑,宝玉自己极恶读书,却问别人读不读书,方才听外祖母之言,她不大喜欢女孩子多读诗书,但母亲对自己读书之事非常上心,因此实话实说,回道:“上了几年学,刚只念了《四书》。” 宝玉暗觉可惜,这么一个仙子似的妹妹竟读那些之乎者也的圣贤书,“妹妹尊名是哪个字?” 黛玉说了自己的乳名,宝玉又追问表字,黛玉眉尖微蹙,道:“无字。” 贾敏越听越气,眼前一幕幕和梦中的场景别无二致,将来贾府欺负黛玉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在脑海里纷沓而来,只听得宝玉笑嘻嘻的声音传入耳中:“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 “宝兄弟,我父母都还在呢,你就越过他们给我妹妹起表字,你这是何意?”菁玉蓦然开口,打断了宝玉即将出口的话,冷冷睥睨了他一眼。 贾敏回想梦中诸事,不禁更加生气,看了宝玉一眼,冰冷的眼神看得宝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这才想起《礼记》中于男女表字之事的记载,男子成年而字,由长辈恩师取字,女子许嫁,笄而字,由父母或夫君取表字。如今黛玉父母俱在,尚未说亲,他一时忘形当着贾敏的面给黛玉取表字,他这是想给黛玉当父母还是当夫君呢,难怪姑妈看着他的眼神那么可怕了。 至此,黛玉对宝玉初次见面觉得似曾相识的好感全部消磨殆尽,这位表哥竟然如此无礼,明明知道自己还未许嫁,却要给自己取表字,他把自己当什么了?一双罥烟眉蹙得更深,微微低头向贾敏靠过去。 贾敏感觉到女儿受了委屈,心疼地搂住了黛玉的肩膀,梦中黛玉孤身来此,对宝玉无礼的行为她除了忍让别无他法,满屋的人竟然都没有人觉得宝玉给黛玉取表字有何不妥,这是故意放纵着让黛玉受欺负么。 宝玉讪讪地干笑了一下,贾母道:“宝玉还小呢,童言无忌,他不过是说着玩的。” 涵玉对宝玉这等无礼的行为十分不满,说道:“原来表哥没读过《礼记》啊。”他五岁都知道待客礼数,这位七岁的表哥却如此,不知是真不知道规矩礼仪,还是明知故犯呢。 宝玉的脸红了个透,连忙转移话题,向黛玉问道:“妹妹有玉没有?” 黛玉的目光落到宝玉脖子里挂着的那块通灵宝玉上,心想他有此灵玉,故也问她有没有,淡淡地回答道:“若是寻常之玉,我倒有不少,却没有你那般的通灵宝玉,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都有的。”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通灵宝玉狠狠一摔,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众丫鬟一拥而上争着去拾玉。 贾母急的搂了宝玉流泪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那是你的命根子!” 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眼前一幕幕重演,贾敏脑中嗡嗡作响,一时间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梦境,只觉得手脚冰凉,胸臆间憋闷得几乎快要窒息,她看着一屋子的人都争抢着去捡玉,贾母心疼安慰宝玉,有谁注意到自己的黛玉被吓得哭了出来,惊恐地依偎着自己,小小的身躯颤抖着,咬着唇忍着不哭出声来。 “若觉得不是个好东西,那就扔了吧,越性扔远一些。”乱哄哄之中,忽然响起贾敏淡淡的声音,她自小在家娇宠无比,从来没受过什么气,如今当了母亲,更舍不得女儿受半点委屈,王夫人几次三番给下马威,宝玉连连唐突黛玉,贾敏忍到现在已是极限了。 宝玉听了这话愣住了,向来都是一群人劝着求着他好好戴着这玉,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宝贝孙子还没哄好,贾敏又说这话,贾母不悦道:“小孩子闹着玩,你怎么还当真了。” 贾敏握紧了黛玉冰凉的小手,似笑非笑地弯起唇角,说道:“我开玩笑呢,当然知道那是宝玉的命根子,怎么能随便扔了呢。” 听了这话,贾母心中更加不高兴了,贾敏言外之意就是通灵宝玉在贾母眼里是极其珍贵之物,宝玉自己岂有不知,还是说扔就扔,哪里是真的不想要这块玉,分明是仗着祖母宠爱使性子发脾气。 贾母刚要开口,忽见外头丫鬟进来传话道:“姑老爷和懋大爷来了。” 贾母也顾不上哄宝玉了,连忙让人把林海父子请进来,林海林懋父子二人进来,看到贾敏面沉如水,黛玉依偎在贾敏怀里,脸上犹有泪痕,宝玉呆坐着,贾母也是一脸的不高兴,就猜测到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了,林海和林懋上前对贾母行礼问好,林海坐下后看了黛玉一眼,满目慈爱,黛玉面色回暖,对父亲露出一丝笑意。 贾母笑道:“你们外放十几年,可算是回来了,以后长住京城,时常回来看看我,我要留敏儿多住几天,姑老爷可别舍不得。” 林海含笑回道:“岳母说哪里的话,您和敏儿是至亲骨肉,我怎么会拦着敏儿见母亲呢。”顿了顿道:“天色不早了,我过来跟岳母辞行,这就接敏儿他们家去了。” 贾母大吃了一惊,道:“林家祖宅都十来年没人住了,不好好整修一番如何能住,我早就派人把梨香院整理出来等着你们呢。” 林海客气地道:“上回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跟岳母说,妹婿已经帮着我修葺祖宅了,前几日完工,今天行李都搬回去了。小婿惭愧,恐辜负岳母的一番好意了。” 贾母冷笑道:“一个个都嫌弃我老了管不了事儿,居然没个人告诉我一声,我还巴巴地让凤丫头收拾梨香院,准备了几车子银霜炭等着你们回来,那屋子烧得暖烘烘,放着你小时候最喜欢的水仙花,十一年没见,好不容易见着了,才来多久就要走。”贾母说着说着,语气从生气转为伤心,拿了帕子拭泪。 贾敏看到贾母满头银丝,心头微微一痛,说道:“母亲,女儿已经回京了,来日方长,以后常来陪您。但真的不能住下,说句冒犯的话,上头是最不喜欢看官员来往过密的。” 贾母闻言冷冷一惊,林海是当今心腹,对当今的喜好岂能不知一二,如今刚升了从一品吏部尚书,虽说位高权重,却万万不能碰触皇帝的禁忌,贾母心中万般不舍诸多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她原想留下黛玉多住几天,和宝玉好亲近亲近,但方才宝玉摔玉惹得贾敏不快,现在不是留下黛玉的时候,只能将来再找机会了。 第174章 第三世 五十八 贾母疲惫地道:“罢了,你们去吧,以后常回来看看我,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知能活多久。” “母亲,您放宽了心颐养天年,定能长命百岁,将来还要看着宝玉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呢。”贾敏连忙劝慰,宝玉是贾母最在乎的孙子,也只有提他才能让贾母高兴起来了。 贾母摩挲着宝玉的脸,慈祥地道:“不看着宝玉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我怎么放心得下,这些孙辈孩子里头,哪个也不如宝玉有大造化。” 贾敏不由心生厌烦,贾母认定了衔玉而生有大造化,是个有来历的,宝玉的确有来历,不就是赤瑕宫的神瑛侍者么,虽是个仙童,却不是什么世人供奉的神仙,那玉也不过是女娲补天弃而未用的一块石头,神瑛侍者下凡历劫,在红尘富贵温柔乡走一遭就回天上了,于贾家又有什么好处。 贾敏道了告别的话,携了子女正欲走时,忽听宝玉央求贾母道:“老祖宗,您让林姐姐林妹妹留下来吧,咱们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好。” 黛玉向贾敏紧挨过去,藏在母亲身后,低着头握紧贾敏的手轻轻摇了摇,示意自己不想留下。 宝玉方才的诸多行为已经让贾敏生气了,现在听了这话,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林海感觉到妻子的愤懑不满,开口道:“宝玉,你妹妹第一次来京城,有点水土不服,得回家吃药了。” 宝玉见黛玉脸色发白,的确是身子不适的模样,再痴缠强留是不行的,却仍不死心,温言笑道:“等妹妹大好了,常过来玩。” 明玉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他瞧见贾敏看宝玉的眼神里有几分不耐,就猜到肯定是因为宝玉,妹妹才受气了,当下对宝玉森森一笑,道:“不如我留下陪表弟读书如何?” 宝玉打了个激灵,要是这林表哥别提读书的事,他还挺乐意和表哥来往,可这表哥将来是要当禄蟲的,他最是厌烦这种男子,道:“不敢不敢,表哥的经济仕途我可不懂。” 贾敏面色一沉,林海的眼神微微发冷,贾母见状不好,立即道:“小孩子口无遮拦,懋哥儿别往心里去。”一手揽住宝玉,道:“你表哥学问最好,都是你姑父一手教出来的,你姑父若能提点你一二,便是你的造化了。” 宝玉最得贾母宠爱,贾政有心管教也被贾母呵斥阻拦,生怕宝玉受一点委屈,因此宝玉只怕贾政,宝玉不喜明玉,心里想什么就说了出来,说完才暗暗后悔,姑父姑妈都还在呢,肯定惹他们生气了,同时更为黛玉可惜,神仙般的妹妹有个这种哥哥,林妹妹在家还不郁闷坏了。 林海贾敏再不多留,道了告别携子女离开贾府回到了阔别十一年的林家府邸。他们早上到达京城,家里下人已经将房间行李整理妥当,贾敏身边的大丫鬟采薇嫁了管家林四的儿子,是贾敏一手培养出来的得力帮手,对贾敏的喜好一清二楚,贾敏不在,采薇也能将房间收拾得让贾敏满意。 林海贾敏的住处自是家中主院宣静堂,之前贾敏吩咐过,先在宣静堂的耳房房收拾床铺让姑娘少爷们暂住,次日再让他们各自选择喜欢的院子,只有明玉在来的路上就说了,他不拘什么院子都行,不如住父亲小时候住过的地方,便去了墨渊居。 黛玉和涵玉在贾府都没吃饱,还没到家涵玉就只嚷嚷饿,采薇连忙端来点心给涵玉。 贾敏记得黛玉也没吃饱,让清荷给黛玉也送一份过去。 菁玉回房的时候察觉黛玉有点不大对劲,转身去了黛玉的房间,刚要敲门,却听里面传来黛玉低低抽泣的声音:“今儿才去外祖母家,就惹出宝玉表哥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 雪雁连忙劝道:“这怎么能怨姑娘呢,姑娘又没做错什么,姑娘快别伤心了。” 木莲柔声劝道:“宝二爷突然摔东西,这谁能料得到呢,姑娘怎么就揽到自己身上,明明是姑娘受了委屈。” 黛玉却仍流泪不止。 菁玉叹了口气,这还泪的事儿终究是躲不过去,敲门入内,茯苓见了菁玉如见救星,连忙对菁玉道:“大姑娘来得正好,您快劝劝二姑娘吧,姑娘为了今儿的事一直哭着,我们怎么劝都不中用。” 菁玉颔首,挨着黛玉坐在床沿上,说道:“妹妹,我且问你,你是觉得今天自己有错,自责而哭,还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心里头不痛快才哭的?” 黛玉一愣,哭声顿时一止,她到底为什么哭呢,要说错,她何错之有,又不是她命令宝玉摔玉,她在家时千娇万宠,扬州地面上的官员哪个不奉承着林家,谁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唐突她,今天宝玉言行无状,外祖母又一味地护着宝玉,让她的确不痛快,可也不至于为了这件事哭得这么伤心。 “我没说错也没做错,也不是因为受委屈才哭的。”黛玉怔怔地开口,眼里的泪水却怎么也流不干净,靠进菁玉怀里呜呜噎噎地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想哭,止不住地想哭。” 菁玉紧紧搂着黛玉,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前世因,今生果,黛玉未必会如同原著中一样喜欢上宝玉,这还泪却避不过了,没办法,让她痛痛快快哭一场吧,可过了好一会儿,黛玉的眼泪还是止不住,菁玉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原著中黛玉的确因为宝玉摔玉的事情哭过,紫鹃和袭人劝过之后就不再哭了,现在都知道自己没错了,怎么还哭个不停?心里骤然一紧,该不是现在就把眼泪一次性还清了吧?若如此也好,还清了,就不用再跟宝玉有什么牵扯了,只不过明天早起,黛玉这一双眼睛可要肿了。 木莲见黛玉哭了这么久还不停,忐忑不安地向菁玉道:“大姑娘,要不,我去请太太来劝劝二姑娘吧。” 菁玉阻止道:“不必了,太太累了一天,别去打扰太太休息,这里有我呢,你过去跟紫菀她们说一声,我今儿晚上跟二姑娘一起睡,让她们别等我了。” 虽说一次性把泪还清了挺好,但也不能让黛玉一直哭下去,菁玉放下帷帐,和黛玉并肩躺下,伸手在黛玉耳后的安眠穴上轻轻按着,黛玉鼻子里抽抽搭搭的声音渐渐停了,很快进入梦乡。 晚间安寝时,贾敏将在荣庆堂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对林海叙述了一遍,仍是怒气未消,亦觉后怕,颤声道:“今儿的事情跟我在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咱们的慧儿受了那般委屈,没人给她做主也没人安慰她。老爷,今儿我还在跟前呢,宝玉就敢那样,若我不在,岂不是,岂不是……”声音一哽说不下去,贾敏最怕梦中之事变为现实,越想对娘家越是寒心愤怒。 “太太别怕,咱们都还在呢,慧儿再不会像你梦中那般可怜了。”林海连忙劝慰妻子,对宝玉越发有些不满,宝玉即使不喜读书,终究还是读过几本书的吧,《礼记》都读到哪里去了,虽是有口无心,但却体现了他的教养,为人只顾自己高兴,丝毫不替别人考虑,续道:“宝玉敢当着你的面给慧儿取表字,将来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将来还是少见为妙,虽是姑表兄妹,到底男女有别,不能让慧儿清誉受损。” 贾敏对贾母寒心至极,但毕竟是亲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再有不满也不是仇人,除了贾琏贾珠两个侄儿,其他人她也不想再有什么来往了,以后守着规矩不出格,远着便是,尤其是宝玉,定要让黛玉远着他。 林海记得贾母有让宝玉黛玉结亲的心思,看样子现在还有这个念头,黛玉是尚书千金,宝玉不过是个五品官的嫡次子,贾家的爵位家业,他可一概不沾边的,宝玉自己还不上进,如何配得上黛玉?若如贾母所愿,将来黛玉嫁了宝玉,没了贾母的庇佑,宝玉又没功名家业,一家子喝西北风去?尤其今天发生了这些事,他更加不喜欢宝玉了,想了想道:“以后探望岳母,就别带慧儿去了。” 贾敏道:“我也这么想的,除了琏儿珠儿,其他人都远着些罢。” 林海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今儿我见到珠儿那孩子,身子骨竟比四年前更弱了,难怪两回春闱第二天被就抬了出来,再这么下去可不行。” 贾敏今天没见到贾珠,闻言惊道:“老爷不是教过珠儿拳脚功夫,珠儿的身体就怎么就败坏成这样了?” 林海皱眉道:“我虽劝过二内兄,但我毕竟不是珠儿的父亲,这些事情只能点到为止,看来是二内兄督促珠儿用功过头,读书劳心,女色上又没什么节制,才落得现在这样。” 贾敏一听了然,她知道王夫人不待见李纨,王夫人觉得国子监祭酒没有实权,就是个小门小户,且李纨还不是她挑选的儿媳妇,是贾母贾政做主定下来的,在贾珠成亲前,王夫人给了贾珠两个丫鬟,成亲后又给了一个丫鬟,李纨为显贤惠,接着就把自己的一个陪嫁丫鬟开了脸,一妻四妾,为了争宠还不得个个都巴着贾珠,偏贾珠自己也没定力,久而久之,就病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贾敏虽然对贾政王夫人不满,对贾珠却仍有怜惜之意,叹道:“咱们回京城了,明儿下个帖子给安然,让她给珠儿瞧瞧,好好调理调理。” 林海面露讥讽之色,冷笑一声道:“太太好心,你却不知道,大内兄得罪了人家,王姑娘怎么会上贾家的门。” 贾敏闻言大惊,忙问端详。 第175章 第三世 五十九 林海道:“这两年你身子不大好,我老早就想着到了京城让王姑娘给你瞧瞧,上次来的时候我就派侍墨去给她下帖子,谁知侍墨回来说她不在京城,去台湾找一样药材,已走了一年,侍墨还带回来一个消息,说王姑娘离开京城和贾家有关。原来去年琏儿媳妇怀孕,害喜害得厉害,琏儿请王姑娘来安胎。王姑娘开了方子,走的时候遇到了喝醉了的大内兄,大内兄把王姑娘当成了家里新来的丫鬟,出言调戏动手轻薄,被王姑娘狠揍了一顿。” 贾敏惊得“啊”了一声,两弯柳眉攥成一团,恨铁不成钢地咬牙道:“安然虽是平民女子,可她和已故的明睿亲王有关系,当今圣上念旧,她可是圣上跟前挂了名的人,多少太医治不了的病都要请她,连圣上都如此照拂于她,大哥哥怎么敢色胆包天调戏到她头上去,真是越来越糊涂了!”东院里的丫鬟,但凡有点姿色的哪个没被贾赦碰过,邢夫人又怕他,哪里敢劝他收敛些,她年龄不小了,这个岁数也生不出孩子,贾琏跟他没什么母子感情,迎春自出生就养在贾母跟前,跟邢夫人这个名义上的嫡母也甚少来往,邢夫人指望不上子女,就一味地搂银子攒梯己,也难怪贾母看他不顺眼,贾赦自己也太堕落了。 娘家大哥糊涂不争气,二哥在工部员外郎的位置上窝了十几年,贾敏在林海跟前也觉得抬不起头来,父亲过世十几年,娘家竟然没落至此,再加上梦中所见,贾家似乎只有十来年的气数了,元春后来似乎还成了贵妃,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后就一年不一如一年,到梦中黛玉去世之时,几乎是大厦将倾了。 贾敏却依然没看到最终的结果,菁玉关于《红楼梦》的记忆也并不是很全面,只因为格外心疼黛玉,所以和黛玉相关的记忆最为深刻,也被贾敏接收得最多,其他人的相关记忆却只有一点零碎,贾敏只念着黛玉,因此别的也没记住。 林海小时候和贾政交好,如今年岁大了,对人心了解之多,对贾政为人亦有些不满,道不同不相为谋,日后维持着亲戚关系便是了,不必交心即可,至于贾赦,当年他就是看不上的,接着说道:“贾家大老爷被一个平民女子给打了,贾家怎么会轻易放过她,给京兆尹发了话,让他们捉拿王姑娘治罪,谁知王姑娘竟是北静王世子的师父,北静王妃出面调停,这事才算了。” 贾敏的脸色微微一红,“丢脸都丢到北静王府了。”北静王妃赵婧和贾敏是发小,自己大哥调戏赵婧儿子的师父不成反被打,这让她将来在赵婧面前还怎么做人。 “宁乐,你已经出阁了,娘家的事算不得你身上。”林海温言笑语安慰妻子,遗憾地微微叹息道:“不知王姑娘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今儿面圣之后去了太医院,何院判后天会来咱们家来给你把把脉,现在咱们家头等大事,就是你的身体健康。” 林海如此关心自己,贾敏自然欢喜,对林海温柔一笑,片刻后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怎么不见雁声和青琼两位姑娘?似乎咱们上岸的时候就没看到她们。” 林海神色凝重,道:“今儿早上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雁声看到旁边的一条船上有个人鬼鬼祟祟,跟刺杀我的人有点相像,她们姐妹俩就去追踪那个人,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 提起这个贾敏就觉着后怕,林海上次上京,路上若无雁声保护,只怕还没到京城就横死当场,那诬陷他的人还想要他的命,这让贾敏如何不恨,咬牙恨道:“揪出了那个人,得让他知道咱们林家的厉害!” 林海苦笑道:“怕不是咱们惹得起的人。” 贾敏骤然变色,她心里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测,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一个字来,林海已是吏部尚书,位高权重,他惹不起的,也只有那些个皇子王爷了。 一夜过后,早上贾敏看到来请安的黛玉一双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将女儿搂在怀里心疼地道:“眼睛怎么肿成这样了,你昨儿晚上哭了多久?”又命清荷去拿煮熟的鸡蛋来滚一滚给黛玉消肿,接着就瞪了伺候黛玉的几个大丫鬟一眼,呵斥道:“你们怎么伺候姑娘的?昨儿怎么都没人来回我?” 几个丫鬟噤声听训,菁玉连忙道:“母亲累了一天,是我不让她们去打扰您的,昨儿有我陪着妹妹呢。” 黛玉早上起来,一双眼睛几乎要被眼屎糊得快睁不开了,清理干净后对镜一照,核桃似的的眼睛把自己也吓了一跳,懊悔地道:“早知这样,我就不哭了。” 黛玉靠在贾敏怀里,闷闷地道:“母亲,不关她们的事,是我觉得害得宝玉表哥摔玉,那玉要是摔坏了可不得了,我想着想着就哭了,后来我也不知怎么了,一想起宝玉表哥,这眼泪就停不下来了。” 贾敏心下骇然,搂着黛玉的手不自觉得更紧了一些,黛玉是绛珠仙子转世,随神瑛侍者来人间以泪水还其灌溉之恩,贾敏自是不会让宝黛相处生情,这还泪却避不过了,只不过在梦中黛玉可没哭过这么久,难道是这一次就把泪还清了? 贾敏暗暗舒了口气,还清了就最好,管他什么前世今生,还泪而已,怎么还要搭上一腔深情一条性命,日后让黛玉远着宝玉,女儿就可平安一世了。 但因为宝玉,黛玉哭了一晚上,贾敏心疼得不得了,越发不喜欢宝玉了,说道:“以后不见他了,你从小娇生惯养,我们哪里舍得你受一点委屈,却因着他哭了一晚上,眼睛红得兔子似的,我跟你爹可心疼了。” 黛玉不好意思地在贾敏怀里蹭了蹭。 早饭过后,林海贾敏夫妻领着四个孩子在府里闲逛,涵玉还小,又喜欢粘着母亲,就住在宣静堂的耳房里,在扬州时黛玉和菁玉住一个院子,现在亦然,黛玉看到菡雪阁有一片小池塘,池塘里种着睡莲,现在是冬天,水面上只漂浮着枯黄的莲叶,池塘边上一排翠竹几株梅树,翠竹碧绿葱郁,梅枝上打了花苞,她一见就喜欢上了这里,对菁玉笑道:“姐姐,我想住这里,你喜欢吗?” “嗯,这里不错,我很喜欢。”菁玉对住的地方不挑剔,只要黛玉喜欢即可。 接下来黛玉满心欢喜地布置自己的闺阁书房,挑选了最靠近池塘的房间为书房,在窗下设了书桌,光线充足,将来梅花绽放,池塘里睡莲盛开,一抬头便能看到,菁玉在另外一边设了书桌,为了方便练习作画,特意挑了一张大一点的桌子。 明玉在家的逍遥日子还没过上几天,回到家的第二天就被林海送到国子监进学了。 送走了明玉,贾敏清点家中财产之时,库房一叠旧账本里落出来一张发黄的借据,采薇识字,赶紧把借据呈给了贾敏。贾敏接过一瞧,纸上写着林家祖上借了户部国库十万两白银,有户部的公章为证,贾敏连忙找到林海,将借据给他看,“老爷可记得这事?我怎么没听老太爷和老太太说过呢。” 林海看罢借据,想了想道:“我小时候听父亲提过一句,咱们家是欠着国库的银子。太/祖皇帝南巡八次,独甄家就接驾了四回,那时候都是借着国库的钱用在太/祖身上罢了,岳父家祖上当时还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也接驾过一次。那时候许多大臣都借国库的银子,不借的还真没有几个。” 林家借库银不过是为了怕那些借了钱的记恨,象征性地借了十万两,数目虽不小,但和甄家借的相比就小巫见大巫了,甄家祖上四次接驾,哪一次的银子不是花得跟流水似的,至少借了二三百万两白银,为此,太/祖太宗和高宗皇帝都钦点甄家当了好几任的盐政,连江宁织造苏州织造都让甄家管理,织造盐政都是肥缺中的肥缺,林海这些年连任巡盐御史,不贪污受贿,也有海量的银子进账,可甄家至今仍未将欠银还清,几年前义忠亲王落马之时,甄应嘉还了三十万两讨好元康帝,这几年安分消停了不少。 贾敏愁道:“这事我小时候也听祖母说过,好像是欠了八十多万两,到现在还没还一个子,这笔钱不趁早还了,再拖着只怕就还不起了。”贾家的吃穿用度可用奢靡来形容,这些年出的多进的少,子孙又不争气,这笔亏空再拖下去就是个大罪名。 林海道:“等我见着琏儿跟他提个醒,让他去跟大内兄说说。大内兄是当家老爷,将来这事还着落在他身上。”林家欠的钱不算太多,以他们家现在的情况还了这笔欠银对日常用度也没什么影响,林海准备过几日就把欠银还了。 第二天太医院的何院判来到林府给贾敏诊脉,贾敏的身体虽虚,却不是什么要紧的大问题,只需用一些补气养血的方子即可,林海再三确认贾敏没有什么大碍才放下心来。 何院判刚走,贾琏和王熙凤忽然一起登门,带了一份礼物给黛玉赔罪。 林海正要提醒贾琏贾家欠银一事,他来了正好,笑道:“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怎么让你过来赔罪?” 贾琏歉然道:“前日宝玉唐突了二妹妹,让二妹妹受了委屈,过来给二妹妹赔罪是理所应当的事,礼物是我们老爷亲自选的。”贾赦虽然沉迷于酒色,于金石古玩上却颇有见解,手里头有不少值钱的古董,黛玉不喜欢金玉俗器,古扇古玩倒还入她的眼,贾赦选的那些东西也算是投其所好了。 林海笑道:“大内兄有心了。”贾赦还不算糊涂到底,如今林海是吏部尚书,掌管天下文官任免考校等事,贾琏明年就下场春闱了,这是害怕林海因此记恨贾家,在贾琏的仕途上使手段,这才赶紧来赔罪的吧。 贾琏如何不知贾赦的意图,不好意思地道:“侄儿知道姑父不是公报私仇的人,今儿我过来一来给二妹妹赔罪,二来带着我媳妇认认路,来给姑妈请安,好让姑妈指点指点她。” “你姑妈最喜欢爽利的人,昨儿还跟我夸你媳妇呢,你们夫妻一条心,将来鼎立起门户来,我跟你姑妈就放心了。”林海接着便和贾琏提了贾家欠银之事,贾琏年轻,自是不知此事,听林海分析完此事的隐患,贾琏回到家就赶紧去找贾赦,提起祖上亏空一事。 贾赦对此还有印象,但没人提他也不曾想起来,如今他有了宝贝孙子,事事都要替孙子谋划考虑,将来若因此获罪,儿子孙子的前程就都毁了。贾赦和贾琏商量妥当,便立即去找贾母提起还欠银之事。 第176章 第三世 六十 送走了贾琏王熙凤夫妻俩,林海和贾敏商量后,给卫府下了帖子,明天过府探望卫老伯爷。 卫翎是贾代善的旧部,跟着贾代善出生入死屡建奇功,仍袭毅勇伯爵位,几年前卫翎旧伤复发,便交了兵权在家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卫翎膝下有两个嫡子一个嫡女两个庶女,女儿皆已出嫁,卫桭因为立下大功而被元康帝封为世子,袭爵依旧无需降级,卫家次子卫楌比卫桭小五岁,已考中了进士,现如今在翰林院任庶吉士。 林潆携女回到卫府,卫母见了她不免抱怨,责怪他们夫妻一去五年,丢下父母儿子不顾,流了几行眼泪,又关心地问了她一些在泉州的日常事情。卫若莲生得玉雪可爱,伶俐活泼,卫母一见之下喜爱不已,抱在怀里逗弄了半日,长吁短叹了几声,再问卫桭林潆一去泉州五年,怎么才生了卫若莲一个女儿,五年的时间,怎么着也该生两个孩子了吧。 林潆知道卫桭没有将那件事告诉公婆,不然她回来定会被卫母责骂数落,而不是这般轻轻放过,卫母叮嘱他们再多生几个孩子,林潆只当耳旁风,面上恭谨地听了,生不生还不是自己说了算。经此一事,林潆是再也不想生孩子了,如果卫桭还想要孩子,随他纳妾收人,她统统都不在乎了。 恨和失望,都源自于对那个人还有爱和期望,如今这颗心里再也没有最初新婚时的温情,她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如果周遭的一切让她不能和离,那么就各自安好,她会给卫家撑起面子,做一个当家主母该做的事情,只求一方宁静,他再也不要来打扰她。 林海贾敏夫妻携子女登门探望,只见卫翎白发苍苍,面色蜡黄,形容憔悴,竟到了下世的光景,菁玉一见心中一叹,卫翎命不久矣。前世在云州时,她和卫翎也算联手对敌过,时如流水,生老病死,曾经叱咤疆场的卫将军如今也变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十一年前卫桭林潆成亲之时,卫翎见过林海的长子长女,彼时两个孩子只有三岁,如今见菁玉出落得亭亭玉立,黛玉生得仪容不俗,涵玉机敏文雅,咳嗽了几声连连夸赞道:“林世侄好福气,天底下怕是再找不出这么好的孩子了,怎么不见懋哥儿?” 林海道:“一回来我便送懋哥儿去国子监上学了,等学监准了假,我再带他来探望叔父。”林父在世时,和卫翎同朝为官,两家素有交情,林海一直称呼卫翎为叔父。 卫翎点头道:“还是学业要紧,懋哥儿是个好孩子,今年已考中秀才了吧,比你当年中秀才还早一年呢,虎父无犬子,必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林海含笑道:“托叔父吉言,我会好好教导的。” 卫翎给了林家几个孩子见面礼,让卫母带着贾敏她们母子几个去内院叙话,只留下林海说些朝堂之事。 卫若兰卫若莲兄妹和黛玉涵玉在暖阁玩耍,菁玉则陪着贾敏和卫母聊天闲话。卫母看着林家几个孩子,眼神微微有些热切,卫桭是嫡长子,膝下子女却也太少了些,他又不肯纳妾收人,偏林潆也不是个贤惠的,从来不主动给丫鬟开脸给卫桭书房里安排人伺候,卫母对林潆其他地方都很满意,唯独在这上头很是不满,但如今林海位高权重,她也不能太过苛责林潆,加之现在卫翎病重,给儿子丫鬟也着实不像样,等卫翎病愈,不管怎么样也得给卫桭安排人了。 卫母心里这般想着,感慨叹道:“兄弟姊妹多了就是热闹,可惜兰哥儿却只有莲姐儿一个妹妹,要是再能有个弟弟,将来互相帮衬扶持,我和老太爷就放心喽。”说着拿眼瞧了林潆一下。 林潆如何不知卫母何意,若是以前,自己定然不情不愿,但如今卫桭再收多少新人她也不在乎了,浅然一笑不语。 贾敏连忙笑道:“妹夫和妹妹都还年轻,将来再生几个孩子,成天围着您,只要到时候您别嫌他们呱噪才是。” 卫母叹道:“我巴不得都来呱噪我呢,楌儿膝下都有四个孩子了,桭儿却只有兰哥儿一个儿子,兰哥儿是长子嫡孙,鼎立门户的重担都在他身上,要没个兄弟帮衬,还不知怎么艰难呢。” “儿孙自有儿孙福,兰哥儿是个聪明孩子,将来出人头地,您就等着享清福吧。”几句话下来,贾敏就知道林潆还在跟卫桭闹别扭,卫母并不知道她小产之后意欲和离之事,一门心思盼着林潆再多生几个孙子,但贾敏和林潆相处多年,她对林潆的性子再了解不过,经此一事,即使林潆打消了和离的想法,这孩子也是不肯再生了。 卫母留着贾敏说了些话,就让她和林潆姑嫂俩回去说体己话,贾敏对着林潆不免又是一番劝解,还是那些说辞,让林潆多为子女考虑一些,再加上如今卫父病重,做儿媳妇的看在老人的面子上把和离的心思压下去。 林潆不是无理取闹之人,她知道这时候提和离会刺激卫父的病情,不是最佳的时机,但卫父若驾鹤西去,她还要守孝三年,三年之后还有卫母,还有林海,和离之路,难于登天。 “没关系了,什么都无所谓,我只求他再也不要来烦我。”面对嫂子的苦心劝解,林潆倔强地不肯松口,不能和离,但心里却早已经没有卫桭了。 贾敏长叹一声,只觉头痛,她知道林潆倔强,却不知她倔强成这样,和卫桭闹矛盾至今整整一年,她依旧不肯原谅他丝毫,苦劝无效,贾敏自己也觉厌烦,林潆这性子,除非她自己想通了,不然谁说都没用,将来她也不会再劝林潆了。 回家之后,贾敏把林潆的事给林海说了,叹道:“妹妹性子倔强,我怎么说都不中用,好歹她现在不会再提和离的事了,只不过要再这么着下去,只怕姑老爷的心也冷了。想当初何等恩爱,怎么就落到今天这田地了。” 林海眉头一皱,气打不出一出来,“好话歹话咱们都给她说尽了,她自己听不进去能怨得谁,将来妹夫要是纳妾收人,她受了气再别跟我提一个字,都是她自己找的!” 贾敏道:“老爷也别太生气了,到底是妹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妹妹受了委屈,咱们还能不给她撑腰?只不过这事妹妹做得的确太过,姑老爷又是男人,面子上总抹不开去给她伏低做小,她不给台阶,谁都下不去。” “她还是正房太太,还有兰哥儿莲姐儿,地位稳固,别人都越不过她,真是替她白操心。”林海一想起林潆的事就来气,卫家这么好一门姻亲,她不知珍惜还想着和离,父母泉下有知,当真要被她气活了。两人决定以后不再插手林潆的事情,若林潆真的发狠不顾一切要和离,大不了将来养着她便是,林潆的嫁妆也十分丰厚,衣食无忧不成问题。 次日贾敏准备了一份厚礼,亲自登门去北静王府拜访,感谢水溶对林海的救命之恩,同时和赵婧相见,两人十来年没见过,久别重逢手握着手说了好些话,下午才派人送贾敏回家。赵婧本来还有和林家结亲的意思,奈何水溶倔强如牛,死活就是不肯说亲,赵婧拗不过儿子,只得作罢了。 贾敏没在林潆的事情上纠结太久,林家十几年不在京城,回京之后林海入了六部官至尚书,接到不少请她游玩交际的帖子,京城里不少人家都盯着林家,林海位高权重,长子林懋已经考中了秀才,前程不可限量,长女林悠还是当今圣上亲自册封的县君,和林家结为亲家,对自家的助力非同小可。 贾敏亦想趁此机会挑媳择婿,应了不少帖子过府,带上菁玉和黛玉一起出游交际,姐妹俩认识了不少同龄女孩,席间许多家诰命夫人见到菁玉,争先恐后地请人做媒想定下她当儿媳妇,贾敏并未当场应下,而是重提四年前林海定下的择婿条件,第一条便是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其他学问人品相貌皆要上上之人,如此严苛的条件之下,许多人家就知难而退了,有些心生不忿的背地里抱怨过,虽说林悠才貌俱佳,身份尊贵,可这样严苛的条件,便是圣上招驸马也没有这般的,他们到要看看哪家如此优秀的公子哥儿能受得了去当了林如海的女婿。 在婚姻大事上,林海贾敏从来不避着儿女,挑了自己中意的人家,也要问一问子女的意思。林海已和贾敏商定,林家已经荣极,结亲虽讲究门当户对,择媳却不必与权贵之家联姻,门第端方,清静不争,也少了结党营私之嫌,以免上头忌讳。但在女儿的婚姻大事上却更要慎重,不仅门当户对,公婆厚道,女婿还要文武双全,一心一意,品行端正,相貌俊雅,总之,不能让女儿嫁过去之后受半分委屈。 他们这厢忙着给子女相看亲事,菁玉得知后却只觉烦躁异常,过了年她就十五岁了,再拖也不能拖过二十岁还不嫁人,她实在是不想结婚,生孩子的问题已经从根源上解决了,她这两年偷偷吃药,已然失去了生育能力,但床笫之事是她两辈子最可怕的阴影,就算之前为了避免赵弦求亲之事情急之下应了贾敏和北静王府结亲的提议,她对水溶也依然无法接受那种事情。 贾敏每每问菁玉对哪家青年才俊的想法,菁玉皆是一个回答,腻着贾敏撒娇道:“女儿不想嫁人,要一辈子陪着母亲好好孝敬您。” “又说傻话,我怎么能耽误你一辈子。”起初贾敏只当菁玉是女儿家害羞,可回回都是如此,她就不由得多想了几分,正色问道:“菁玉,你是不是还想着北静王世子呢?”水溶的确是上上之选,只可惜他早已说过心有所属,因此林海贾敏便将他排除在外了。 菁玉诧异地道:“母亲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还想着世子,人家早有心上人,我对他可没兴趣。” 贾敏奇道:“那为何上次我问你的时候你就同意了?这次给你相看人家,看了那么多家你都不中意,要说世子其实不错,但他不同意,这门亲事也不能成。” 菁玉解释道:“因为上次哥哥跟我说安郡王还想跟咱们家结亲,情急之下我才答应的嘛,如今安郡王已经娶妻,那我就不用着急嫁人了嘛。”八月的时候元康帝给几个儿子封王开府,安郡王正是六皇子赵弦。 这番说辞在林海贾敏跟前没多大用处,起初林海贾敏还包容着女儿,但见她这个不嫁那个不许,就知道菁玉不是年少任性,她是真的不想嫁人,不免生气斥责,菁玉低眉顺眼听训,训完了依旧不松口,死活就是不嫁。 林海疼爱女儿十几年,从来没有对菁玉红过脸,此刻被她气得吹胡子瞪眼,呵斥着女儿让她跪下,指着菁玉的鼻子怒道:“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岂能由着你胡来!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这事我做主便是,横竖我这个当爹的不会害你!” 第177章 第三世 六十一 贾敏连忙上前劝林海道:“老爷别生气,孩子还小,咱慢慢教她。”看着菁玉道:“快给你父亲认错,你这孩子向来是个懂事的,犯什么糊涂说不想嫁人的话。你放心,我跟你你爹断不会草草把你嫁出去,这门第根基人品才学样样都要考虑,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菁玉跪在地上,贾敏的声音落入耳中,慈爱中透着责备,这是她第一次违逆父母,林海勃然大怒,第一次对她摆起了父亲的架子,他暴怒的样子像极了她穿越前的父亲,几十年前在她还活着的时候,不就是这个样子吗,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彼时的自己是任人捏扁搓圆的软包子,屈服于父母积威之下,几十年过去了,几百年过去了,同样的事情循环往复,一时间竟让她生出一种自己还没有死没有穿越的错觉。 菁玉咬唇不语,她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林海和贾敏再疼爱她也不会同意让她独身不嫁,如果真的无可避免,大不了离家出走,反正林家的命运和原著已经偏了十万八千里,林海官运亨通,贾敏寿命延长,黛玉将来也不会再落的一个夭亡的结局了,贾敏的生育之恩,她用自己一半的寿命来报,已然偿还得过了。 菁玉低着头,脊背却挺得直,显然毫无悔意,林海见状不由更加生气,想起女儿从前的懂事乖巧各种好处,却狠不下心动用家法去教训她,沉声斥道:“都怪我素日太宠着你了,惯得你无法无天,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岂能由着你任性!我教你读书识字,你都学了些什么?未嫁从父你都忘了吗?就学着违逆父母了!”停顿了片刻,眼神忽然一变,拉着脸道:“你该不会是闲书看多了,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想学那崔莺莺杜丽娘,弄什么才子佳人的事儿?” 不怪林海会如此怀疑,林家书铺卖话本还是菁玉提出来的建议,但贾敏素知女儿品行,她对这种书生写出来的才子佳人风月□□向来嗤之以鼻,怎么会自己去学,连忙道:“老爷别多心了,菁玉不是那种不知羞耻之人。” “谁要学她们,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没得作贱自己。”菁玉嫌恶地撇了撇嘴,学什么崔莺莺杜丽娘,她要学也学花木兰孟丽君好么。 林海道:“那你知错了么?” “女儿何错之有?”菁玉抬起头,眼神坚定,倔强不屈地仰视着林海。 林海拍案而起,一股火气窜上心田,将将开口说了一个字,陡然间天旋地转,眼前贾敏的身影幻化成无数个,耳畔此起彼伏惊呼的声音渐渐消失,意识陷入一片漆黑之中,倒地不省人事。 林海突然晕倒,贾敏和菁玉大惊失色,慌忙一起扶着他躺在床上,贾敏连连唤着林海,脸色越来越差,瞪着菁玉气道:“把你父亲气倒了,这下你满意了?”说着赶紧让丫鬟去请大夫。 菁玉心中愧疚,没有和贾敏顶嘴,伸指给林海诊脉,那脉相让她瞬间变了脸色,煞白如纸。 “现在知道怕了?要是把你爹气出个好歹,我,我……”贾敏气得不行,伸手捶了菁玉一下,见女儿的脸色十分难看,不禁又有些心疼,鼻子一酸,泪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菁玉没留心贾敏说了什么,从林海的脉相来看,他体竟内有慢性毒/药,至少中毒一月有余,此刻大怒之下毒气攻心才突然昏倒过去,而且这毒素潜伏得十分隐蔽,若非林海情绪波动太大,是不会这么早就显出症状来的。再次给林海诊脉之后终于确定是中毒之相,菁玉附在贾敏耳边低声道:“母亲,父亲中毒了。” 贾敏还在数落菁玉的不是,听到这句话呆愣了半晌,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欲要开口询问,瞬间反应过来此事非同小可,不能让别人听了去,让自己先冷静下来,菁玉不会在这种大事上说谎,林海中毒,中的什么毒,下毒之人又是谁,一切只能等林海醒了之后再说。 “可有危险?”贾敏定了定神,问道。 菁玉道:“暂无性命之忧。” 林海昏迷不醒,黛玉和涵玉姐弟俩闻讯赶来伺候,不多时丫鬟领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进来,大夫给林海仔细地看诊,号过脉后,匪夷所思地“咦”了一声,说道:“老爷的脉相着实古怪,昏迷不醒乃毒气攻心所致,从脉相上看却只是体虚之症,没有中毒之兆,太太放心,老爷暂无危险,老朽先开个方子为老爷顺气归脉。” 贾敏立即让丫鬟送上诊金,跟大夫出去抓药,若非林海生气昏迷,这中毒之状还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显现出来,到那是只怕就晚了,林海所中之毒非一般毒物,这老大夫竟然没诊出来,林海到底中了什么毒? 林海昏迷不醒,贾敏紧张焦虑,菁玉神情凝重,再听了那大夫的一番话,黛玉已然猜出几分,拉了拉贾敏的袖子,白着小脸凑在贾敏耳边紧张地低声问道:“母亲,父亲是不是中毒了?” “你知道就好,别声张。”贾敏蓦然捂住黛玉的嘴,用只有她们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道,林海中毒,最大的可能就是家里有别人家的暗桩,她不得不小心谨慎一些。 黛玉吓坏了,缩进贾敏怀里道:“姐姐不是会医术么,她可以的,对吗?” 菁玉已经分析过了,毒素入体,无非从饮食和常用之物下手,但林海去吏部衙门正式办公不足十天,根据他体内毒素深浅来看,中毒时间至少在一个月以上,那就不是在衙门对他下手了,若是在家中中毒,应该也不是从饮食下手,因为他向来都和贾敏孩子们一起用饭,不可能他中毒而贾敏和四个孩子都没事,那么林海中毒最大的可能就是在他自己的书房了。 要解毒首先要找出毒/药的成分,林海暂无大碍,菁玉立即去林海的书房查找线索,林海喜欢喝明前龙井,书房里放了一瓮茶叶,菁玉首先检查茶叶和茶具,都没有发现什么问题,若是泡茶的水有问题,那经手的人就多了,从厨房到泡茶的小厮个个都有嫌疑。 但在这上面下毒极不稳妥,很容易露出马脚,既然是慢性毒/药,那就要不知不觉一点点渗透才行,用什么东西能达到这种效果呢? 菁玉在书房里看了个遍,目光落在干透的墨盒上,心念一动,疾步上前取出林海平日常用的墨,在墨盒种添了些清水,墨出些墨汁,墨香的味道发散开来,菁玉仔细地嗅闻了好一会儿,墨香闻不出什么异样来,她从发髻里拔出一支锋利的金簪,在手心用力划过,几滴献血滴入墨汁,血液过处,竟变成了诡异的深蓝色,很快在浓黑的墨汁里消散不见。 菁玉拿出所有林海使用的墨块,手心尚未止血,一一以献血验之,果然不出她所料,这些墨块沾血立即变色,和一种名为“百夜醉”的慢性毒/药遇血变色的情况相符。百夜醉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中毒一年之后渐渐神思恍惚体虚乏力,一般的大夫很难诊断出来,再过一百日便会命丧黄泉,谁都不会想到中毒上去。 能接触到这些东西的,除了在书房伺候林海笔墨的两个小厮听琴和闻语之外再无他人,这两人的嫌疑最大,菁玉当即下令,把听琴闻语捆了关进柴房,命管家林四亲自看守,不许旁人接触也不许他们畏罪自杀,等林海醒了再行审问。 菁玉拿了墨回到菡雪阁,研究出百夜醉的毒素来源,对症下药拟出解毒的药方,她拿着药方去找贾敏之时,恰好看到雁声和青琼二人进了贾敏的房间,菁玉立即猜出她们找到了关于林海遇刺之事一些重要的线索,没有让丫鬟通报,自己站在走廊底下,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林海已经醒了,只听他说道:“两位姑娘可查到了什么?” 雁声道:“那人只是个小喽啰,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灭口了,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二十多天我们多方查探,顺藤摸瓜找到了他的上级,见到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人。” 贾敏脱口问道:“究竟是谁要害我家老爷?” 短暂的沉默之后,青琼低声道:“我们一路查到了傅翰林家,发现了安郡王,老爷被诬陷路上遇刺,安郡王是幕后主使。” 林海似乎早有猜测,并没有表现出如何震惊,贾敏却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难道因为咱们拒婚,安郡王怀恨在心才对咱们家下此狠手?” 林海沉吟道:“恐怕不仅仅因为这个,我不肯被他拉拢,不能为他所用,那我就是他夺嫡路上的绊脚石,除之而后快,是他一贯的作风。” “那老爷中毒,定然也是安郡王的手笔了。”贾敏咬着牙很很地道。 菁玉内功高深听觉灵敏,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字不落,眸中闪过一道狠戾的光芒,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诛之,安郡王赵弦,你既然要置我林家于死地,就别怪我找你算账了,菁玉暗下决定,她要让赵弦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第178章 第三世 六十二 菁玉杀念甫起,命轮的提示忽然在脑海里出现:“故意杀人,杀一人折寿十年,请宿主慎重,您的剩余寿命还有七年半。”突如其来的提示惊得菁玉打了个激灵,向命轮反问:“我勒个去!那混蛋都要杀我老爸了,我还不能报复回去了?” “故意杀人,杀一人折寿十年,请宿主慎重,您的剩余寿命还有七年半。”命轮的回答不带任何感情,机械地重复着那句话,逼迫着菁玉不得不放弃杀死赵弦的想法,她若主动杀死赵弦,自己的命都得搭进去。 “那正当防卫见义勇为呢?杀十恶不赦的坏蛋也会折寿吗?”菁玉不甘心地继续向命轮询问。 “正当防卫见义勇为除外,故意杀人,杀一人折寿十年,请宿主慎重,您的剩余寿命只有七年半。”命轮反复的一样回答让菁玉有点不耐烦,不过这个答案让她松了口气,不能主观故意杀死赵弦,揍他个生活不能自理,这样自己就不用折寿了。 菁玉正在发呆,忽听嘎吱一声,房门打开,正要出门的雁声有些意外地道:“大姑娘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来呢?” “雁声姐姐,青琼姐姐,你们回来了。”菁玉回过神来,微笑着和雁声青琼打招呼。 青琼含笑向菁玉问好,雁声看着菁玉从门外走进来,观察着她走路轻盈的步伐,眸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道了告辞和青琼离开。 因今天菁玉气倒了林海,贾敏现在还在气恼菁玉忤逆不孝,但一眼看见她左手缠着帕子,立即上前拉起女儿的手道:“这是怎么了?”不由分说解开帕子一看,只见女儿白嫩的手心里赫然是一道长约寸许的伤痕,已经涂抹上了止血的伤药,却仍让贾敏揪心不已,对菁玉忤逆的不满登时烟消云散,心疼地道:“怎么划了这么大个口子?还疼吗?” “一点皮外伤而已,早就不疼了。我拿血验毒,果然在父亲常用的墨里发现了毒/药。”菁玉等贾敏重新给她包扎好伤口,拿出一块含有毒素的墨呈给林海,续道:“这种毒/药和我在书中看过的一种叫‘百夜醉’的毒一样,溶于水无色无味,见血即变蓝色,父亲用这些毒墨,久闻墨香毒素入体,一年后神思恍惚体虚乏力,百天之后命丧黄泉,一般的大夫很难诊出来。”还有一句话她没好意思说,如果不是她今天把林海气晕了,她也没法发现林海中毒之事。 林海听完菁玉的话,心头猛然震了两下,一则震惊于对方手段狠毒隐蔽,不将他置于死地不罢休,二则是菁玉为了查找出自己中毒之物,竟自残以血验之,教他如何不心疼,如果没有这一出,等自己中毒的症状显现出来,只怕为时已晚了吧,心中便不再恼怒女儿了,温言道:“怎么会不疼呢,伤在儿女身痛在父母心,以后不许这样了。” 菁玉听林海语气温柔,就知道今天这事揭过去了,笑道:“是,女儿记住了。”不给贾敏把话题往说亲上引的机会,拿出药方接着道:“解药我已经配出来了,父亲按照这个方子连续服用上七天,体内的毒素就能排出来了。闻琴听语已经被关起来,父亲可要审问他们?” 林海脸色一冷,沉声道:“自然要审,这事你就别管了。” 菁玉也不想管这些细枝末节,反正幕后之人就是赵弦,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她直接找赵弦算账便是,那两个小厮第二天就被林海处置了,他们只是炮灰而已,还不足以搬倒幕后之人。 下午明玉从国子监下学回家,听说林海晕倒了,顾不上换衣裳就来见林海,看见父亲精神尚好,这才放下心来。林海中毒一事只有贾敏菁玉黛玉和雁声青琼知晓,林海不欲声张,也不想让儿子担心,便没有将此事告诉他。 经此一事,林海和贾敏对菁玉的亲事不再像以前那般催得紧了,还有几天就是除夕,贾敏忙着给各家亲戚朋友送年礼,儿女说亲的事暂时搁置,她也并不着急,年下各家亲朋摆酒宴客,也是给儿女相看亲事的大好时机。 想和林家结亲的人家数不胜数,林海已是吏部尚书,长子林懋人品端正前程似锦,而且林家有不纳妾的规矩,贾敏年下里去亲朋好友家做客,有不少人打听林懋的情况,苏樾之妻沈夫人在亲戚家听闻王子腾之妻托了东平王妃给林家说媒,王家三女儿王熙鸰今年十二岁,正是说亲的时候。苏林两家交好,这些年贾敏对妙玉照顾有加,沈夫人对林家十分感激,她知道王家和贾家是姻亲,林家和王家却没什么交情,听说了这事,心里暗觉好笑,林家如何会同意和王家结亲。 苏樾夫妻对林懋极为喜欢满意,曾想过明玉和妙玉小时候就认识的,两人结为夫妻岂不更好,但苏家和大皇子廉郡王赵弢牵扯颇深,赵弢早就对苏樾说过,让他把林海拉拢过来,他知道林海忠于皇上,不想掺合进那个皇子的阵营,若和林家结亲,林家就势必无法再保持中立的地位,想来想去,苏樾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 王家何曾用心教导女儿,从不给姑娘请先生读书识字,面子上人人都称道王家大姑奶奶王熙凤杀伐决断干脆利落是个脂粉堆里的英豪,背地里没少说过她目不识丁是个泼皮破落户,嫁给贾琏这些年倒是改了不少,行事爽利依旧,谈吐却文雅了许多,不似以前那般粗俗不堪,但她妹妹王熙鸰却活脱脱是王熙凤还未出阁时的做派,沈夫人知道林家择婿挑媳的标准,林海和贾敏是断不会同意王家的。 大年初十那天,宁国府贾珍之子贾蓉娶妻,各家贺喜赴宴,贾敏虽然对贾敬贾珍有所不满,到底还是亲戚,侄孙贾蓉娶妻乃是贾家的大事,林家还是登门贺喜观礼。说实话贾敏觉得贾蓉的亲事透着古怪,贾蓉之妻名秦可卿,是营缮郎秦业从养生堂抱养的女儿,工部营缮郎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小官,宁国府没落了还有爵位可袭,这亲事门不当户对不对,贾敬在城外道观里万事不管,由着贾珍胡来,可贾珍怎么糊涂到给儿子定了这么一门亲事。 再看礼堂的布置,所用之物皆是府中上品,奢华无比,说明贾珍对这个儿媳妇很是看重,才把婚礼办得如此隆重,贾敏不禁又多想了几分,秦可卿是秦业的养女,难道她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贵重身份? 礼毕送入洞房,许多人都在新房要看一看新娘子,贾敏亦在其中,贾蓉挑起盖头之后,闹哄哄的新房里顿时安静了下去,珠冠之下一张容颜难描难画,眉眼盈盈处,山水含烟雨,竟是个绝色的美人。有人半是羡慕半含酸地打趣贾蓉道:“大奶奶美若天仙,小蓉大爷真是好福气啊!” 旁人纷纷附和称赞,惟有陪在贾敏身边的青琼一直盯着秦可卿看,脸上微微变色,旋即恢复如常,因林海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毒,所以他对贾敏的安全十分重视,这段是日青琼一直跟在贾敏身边保护她,今天贾敏来宁府赴宴观礼,她便跟着一起来了。 青琼没有想到,在这里竟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容颜,这位新嫁娘的容貌竟和多年前见过的一个女子极为相似,算算年龄,定是母女无疑,青琼心头一紧,秦可卿十有八/九是“那个人”的女儿!她到底要不要告诉贾敏这件事。 酒席至一半,年轻姑娘们都去了偏厅,早先东平王妃见到菁玉黛玉,对着姐妹俩夸赞了一番,现在她们都不在,说话便没有什么忌讳,就问起了菁玉的亲事,今年菁玉就及笄了,还没有定亲,这也太晚了一些。 菁玉的亲事是贾敏的心头大事,但菁玉别的都好,孝顺父母体贴弟妹,却独独在说亲这事上有着强烈的抵触,贾敏还是心疼女儿的,不想不经过菁玉的同意就把她的亲事定下来,以她对女儿的了解,若是不考虑菁玉的意愿就给她定了亲,菁玉一定会做出什么让她追悔莫及的事情,因此就暂时先放一放,淡淡笑道:“我这个女儿最是孝顺,我们老爷疼她,哪里舍得早早把她许出去,想多留她几年再说。” 东平王妃笑道:“菁玉那么好的姑娘,哪里还能再等几年,别是已经相中好的了吧。” 贾敏对菁玉的亲事也是头疼得很,但女儿不愿意说亲这事如何能对外人说,只道:“若有好的,早定下来了,少不得还要请王妃喝杯喜酒呢,只不过我们都舍不得女儿罢了。” 东平王妃先提菁玉的亲事不过是个引子,真正的目的还是给王家牵线说媒,笑道:“你们不急女儿的婚事,总该要给懋哥儿说亲了吧?懋哥儿年轻有为,谁不称赞?可曾定下人家没有?若没有,我这里倒有一门极好的亲事说给你。” 自从回京以来,想给林懋说亲的人不在少数,贾敏极为慎重,不会轻易同意,东平王妃身份贵重,她便说道:“难为王妃关心,不知王妃看中的是哪家的姑娘?” 东平王妃笑道:“说起来你们两家还有点亲戚关系呢,正是亲上加亲的美事,不是别家,就是你二嫂子的娘家,京营节度使王大人家的三姑娘,今年一十二岁,跟令郎正般配呢!” 贾敏听完,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王家居然请了东平王妃来做媒,她和王子朠不睦已久,一直看不上王家女儿不学无术目不识丁的教养,林家书香世家,怎么说也要择一个书香门第的姑娘为媳,那些不教女儿读书的人家从不考虑。况且王熙鸰比当年的王熙凤有过之而无不及,贾敏再糊涂也不会选这种女孩子,不读书不知理,将来还不知会给婆家带来什么祸端。 第179章 第三世 六十三 贾敏目光微转,看到隔了一桌的王子腾之妻胡氏夫人正往她们这一桌看,眼中闪烁着殷切盼意,便猜测东平王妃不是主动为两家牵线,而是受了胡夫人的托付,但明着拒绝恐落了东平王妃的面子,便浅笑说道:“有劳王妃挂心,不过……虽说王家是我二嫂子的娘家,但我们林家跟王家的来往还真是不多,我们家老爷外放十多年,我也有十来年没回过长安了,不知这位王三姑娘脾性如何?可曾读过书?我家老爷说了,这门当户对还是其次,最要紧的是知书达理。” 贾敏这番话说得恳切,东平王妃脸上的笑容却掩饰不住地有些尴尬,贾敏十多年没回京城,不知道王熙鸰的人品教养如何也是有的,但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林家从不考虑没读过书的姑娘做儿媳妇。王家祖上虽有从龙之功,对女儿的教育却十分不重视,满京城谁家不知王家的姑娘们个个都没读过书,王熙鸰性子爽快,东平王妃很喜欢这个女孩子,因此亦不在意她是否读过书,但林家不同,林海是状元公,长子林懋十四岁就考中了秀才,教出来的两个女儿亦是彬彬有礼一股子书卷气,若林家得知王熙鸰脾性如何,这门亲事如何肯应? 贾敏没给东平王妃继续说媒的机会,接着说道:“这婚姻大事,纵使父母做主,也要孩子合心合意才成,不怕王妃笑话,犬子虽然年轻,心里头却有主意,一心想娶个志同道合的妻子,将来吟诗作画,抚琴对弈,是夫妻更要是知己。王妃眼光好,想来这位王三姑娘是个贤惠可人的大家闺秀了?” 东平王妃干笑了一声,无言以对,贾敏的声音不算大,但足以让就近的两桌客人能听到,数月前林家回到京城,贾敏出门赴宴遇到有人给子女说媒,亦是这一番话,林家已经荣极,结亲无需考虑亲家权势如何,人品端方门第清净最为重要,她从前这么说,现在还是如此,倒不是故意为了堵东平王妃的话,而且她也没有仗着林家素有书香门第的清名瞧不起勋贵出身的人家,只要姑娘知书达理,琴棋书画略知一二,门第高低反而要靠后考虑了。 胡夫人和王夫人恰好坐一桌,之前胡夫人就托王夫人去林家说媒过,只不过王夫人和贾敏素来不和,她怎肯去林家登门做媒,贾敏必定会落她的面子,而且王夫人心里清楚,贾敏哪里是不知道王熙鸰脾性如何,说这种话无非就是想让王家知难而退,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有些对王家知道根底的人就开始互相咬耳朵窃窃私语了,有几个还掩嘴偷笑。 胡夫人王夫人姑嫂二人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王夫人在心里骂了贾敏无数遍,你贾敏读过书了不起么,竟瞧不起王家!在她看来,王家和林家结亲,那还是林家高攀了王家,贾敏竟然敢用这种话来羞辱王家。 王子腾的大女儿王熙凤嫁给了贾琏,二女儿王熙鸾选秀入宫做了女史,惟有小女儿王熙鸰承欢膝下,夫妻二人挑三拣四,多方考虑,想给女儿选一门既显赫又不会让女儿受委屈的婚事,王熙鸰在家娇宠无比,处处掐尖好强,若嫁到大家族里,怕是要立规矩受委屈,好不容易相中了林家,就是看中林家人口简单,林懋的品貌才气都是上乘,还有不纳妾的规矩,哪知道林家竟然瞧不上王家姑娘没读过书。 贾敏却装作懵懂不知,还一个劲地夸赞东平王妃提到的王三姑娘,什么贤惠可人,知道内情的人哪个不晓得王熙鸰压根就和这四个字不沾一点边。胡夫人和王夫人气闷不已,东平王妃亦觉尴尬,不再提起此事,转移了话题。 贾敏回家之后把王家托了东平王妃做媒的事跟林海说了,长叹一声道:“咱们家祖上虽是从军出身,到老太爷时就已经读书有成科举入仕了,懋哥儿是嫡长子,林家未来的当家主母怎么说也要读过书明事理,王家的女孩子我可不敢要。当初我就不赞成琏儿娶王熙凤,现在怎么会给自己的儿子聘王家的姑娘,今儿个我算是把我那二嫂子给得罪了。” 林海道:“你考虑得很对,王家虽然势大,我未必怕他,反正咱们和王家也没什么来往。不过懋儿和悠悠兄妹俩的亲事是该定下来了,可这俩孩子都太不让人省心了。”说起儿女亲事就让林海气结,菁玉谁也不想嫁,明玉没说不想娶妻,却想找个通文墨懂琴棋的才女,说是羡慕父母吟诗作画赌书泼茶,他也想和将来的妻子像父母这般琴瑟和鸣。林海和贾敏在小时候有过钱塘江观潮赛诗的缘分,林海也从自己的丫鬟葭雪那里得到过贾敏的诗作,但大家闺秀极少出门,林懋能有多少机会有这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缘分,是以对说亲之事有些抵触,令林海贾敏头疼不已。 贾敏没好气地道:“咱们又不会害他们,一个个非要跟咱们唱反调,我这操碎了心还能为了谁!要说他们小时候也不这样啊,这都是跟谁学的。” 林海苦笑道:“都怨我们,平时太惯着他们了,你仔细些,给他们挑一门皆大欢喜的亲事就好了。” 贾敏嗔了林海一眼道:“老爷说得轻巧,我何尝不想皆大欢喜,懋儿还罢了,悠悠那性子油盐不进,我和志儿的命还是她救回来的,我哪里舍得强逼于她,若是强迫她应了亲,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夫妻二人长吁短叹,对大女儿的婚事说了半天也没个结论,至夜深方才睡去。 陪着贾敏去宁国府参加婚宴的青琼回到自己的住处,坐在灯下愣神,雁声伸手在青琼眼前动了两下,见她毫无反应,问道:“想什么呢?” 青琼蓦然一震,抬头看向雁声,低声道:“姐姐,我看到她了。” 雁声不解地问道:“你看到谁了?” “姐姐,今儿我陪太太去宁国府,新娘子跟那位长得一模一样,算算年龄,就是那位的女儿。”青琼的声音更低了,生怕被别人听到。 雁声低低“啊”了一声,脸色瞬间一变,“你没看错?真的是她?” 青琼道:“千真万确,当年王妃要那位姑娘的命,王爷派我去保护她,我伺候了那位姑娘一年多,亲眼看着她生下了姐儿,至今整整十八年了。” 青琼说的这件事雁声知道,她思索片刻就猜到了来龙去脉,叹了口气道:“义忠亲王虽然失势,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残余势力犹在,他还想绝地反击呢,那位遗珠定是被宁国府保护起来了。青琼,这件事非同小可,你记住了,对谁都不能说。” 青琼知道此间利害,看着雁声郑重地点了点头,她们姐妹好不容易从赵弘手里解脱出来,这种浑水是决不能再趟了,林家正得当今看重,这事也不能让他们知道,若知道了,告诉皇帝,贾家就要倒霉,贾敏到底还是贾家的姑太太,若不告诉,将来败露了,林海就要背一个欺君之罪,还是不说为妙。 菁玉和黛玉在宁府赴宴时都去了偏厅,自是不知道王家托东平王妃说媒一事,再过几天就是上元节,两人为元宵灯会出行做准备,挑选衣裳首饰,正说着话,忽见红藤进来道:“大姑娘,老爷派人来传话,让姑娘去书房,有要紧的事和姑娘说。” 菁玉的脸立即皱成了苦瓜,林海找她还能有什么要紧的事,不就是说媒议亲,黛玉见她愁眉苦脸,轻声说道:“姐姐别多想了,万一爹爹找你是有别的事呢。” “真是你说的那样就好了,借你吉言。”菁玉叹了口气,从妆奁里取出一对樱花粉兔毛绒花流苏出来,放在黛玉头上的丫髻上比了比,见绒花流苏衬得黛玉越发娇俏可爱,笑道:“这个好看,拿出来备选吧,我先去了。” 菁玉来到林海的书房,恭谨地道:“父亲唤女儿来此,不知有何事吩咐?” 林海摆了摆手,跟着伺候菁玉的丫鬟们立即退了出去,林海让菁玉走得近些,低声道:“悠悠,你聪明伶俐,自学医术竟有所成,你可配得出能让人脉象虚弱实则对身体无害的药吗?” 菁玉不禁一怔,万万没想到林海找她竟为了这个,道:“是药三分毒,完全无害是不可能的,但不会对身体造成大的损失,将养一段时日就康复了,您要这个做什么?” 林海看着菁玉,郑重地道:“不瞒你说,这药是给你苏伯伯的,其他的你就不必知道了,切记,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菁玉心中略一思索就猜出来几分,林海说的“苏伯伯”正是大理寺卿苏樾,苏樾是大皇子廉郡王赵弢一派的人,当今皇帝没立太子,几个成年的皇子明争暗斗,赵弢仗着自己是嫡长子,越来越嚣张跋扈,苏樾上了赵弢的船,抽身退步已然来不及,当年送妙玉去蟠香寺也有避祸的意思,不知林海跟苏樾说了什么,苏樾同意了装病的计划,做戏就要做全套,假病难免露出马脚,用药物达到目的最为稳妥。 若苏樾的计划成功,妙玉将来便不必落得玉陷污泥的结局,这是菁玉喜闻乐见之事,她欣然应下,很快配出药方交给林海,不日便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 长安的上元节灯会从正月初八开始,接连半月,上元节晚上灯会最为隆重,长得看不见头的街道张灯结彩,亮如白昼,游人熙熙攘攘,随处可见青年男女结伴而行,没有平时男女大防的忌讳,两旁皆是各种各样的小摊,远方烟花漫天,夜空如幻。 在路口黛玉看到了不远处的一个灯谜摊子上的灯笼最为精致好看,拉了哥哥姐姐过去猜谜,涵玉早被一处卖糖人的摊子吸引住了,跑过去看摊主吹糖人,林海贾敏生怕拐子对几个孩子下手,命令小厮丫鬟都紧跟着他们。 兄妹三人来到灯谜摊子前一看,不由大为惊奇,竟是二百一十六条连珠谜,即上谜的谜底为下谜的谜面,最后一道谜语的谜底为第一道谜面,连珠谜难就难在环环相扣,猜错一道,后面的皆无法继续下去。 黛玉还没见过这种连珠谜,大觉有趣,从第一道谜开始猜起。周围聚集了不少猜谜的人,明玉试着解谜,到了第四十道就百思不得其解了,而黛玉已相继接连猜出谜底至五十道,黛玉旁边有个比他们早来一些的小姑娘,身着白袄红裙,披着大红羽缎斗篷,生得明眸皓齿,神采飞扬,已解到第六十道谜底了。 此时惟有黛玉仍在解谜,一道一道渐渐追平,那小姑娘起初没有把黛玉当成竞争对手,此刻才有些惊讶,低头看着黛玉,见她不过七岁左右,长得玲珑娇俏,笑道:“小妹妹才思敏捷,真令人佩服。”笑容温柔可亲,毫无竞争排挤之意。 黛玉回之友好一笑,“这位姐姐才是真有才呢,不怕姐姐笑话,这一道我已经猜不出来了。”黛玉今年才七岁,猜到第八十道已经很厉害了,旁人对她已然佩服不已。 那小姑娘对黛玉柔柔一笑,说道:“承让,那我继续了。” 黛玉和那小姑娘的注意力都在连珠谜上,周围聚集的人都想看看这小姑娘能猜到第几道,只有菁玉注意到,明玉的目光落在那正在猜谜的小姑娘身上,眼中似有万千星光璀璨闪烁,脸上流露出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的笑意。 菁玉抿唇偷笑,这小子开窍了啊,看来他的婚事就要有着落了,眼角余光里忽然出现一道眼熟的人影,菁玉扭头看去,只见斜对面的茶楼里走出来一个紫袍男子,正是赵弦,似有急事一般走得匆忙,很快没入人潮之中。 菁玉不假思索地悄然跟了过去,这几天她正愁没机会去揍赵弦,今天居然碰上了,正是她报仇的大好时机。 第180章 第三世 六十四 灯谜摊子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已经解到九十五道谜语的小姑娘身上,没有人留心菁玉什么时候消失不见,菁玉悄悄跟在赵弦后面,在人群中穿梭行走,她脚步轻盈悄无声息,一路跟踪赵弦到长街尽头一处人烟较少的酒楼方才停下,这里游人较少,菁玉不方便隐藏自己,也不能就这么一个人进去,就藏在酒楼对面巷子的阴影里,等赵弦从酒楼里出来。 那酒楼是京城最有名的饕餮楼,以美酒美食著称,虽然不在繁华地段,生意却一直长盛不衰,三楼方向更好,是个赏月的绝佳所在,有些好清净不喜热闹的人就在三楼雅间饮酒赏月。菁玉抬头,只见三楼最边上的房间窗户大开,一道人影临窗而立,手持一壶一杯自斟自饮,月色清辉之下,映照出那人如美玉一般的面容,双眸炯炯似寒星,不是水溶却是哪个。 没料到竟在这里看到了水溶,菁玉有些意外,联想到赵弦是个断袖,便不由猜测赵弦急着过来可能是为了水溶吧,正这么想着,果然看到窗口多出来一个人影,正是赵弦。 赵弦挡住了菁玉的视线,她看不清两人此刻是何表情,不到片刻忽见水溶离开了窗户,赵弦紧跟过去,菁玉看不见听不到,索性绕到饕餮楼旁边的巷子里,施展轻功跃上房顶,再飞身至饕餮楼屋顶,停在水溶赵弦所在的房间上面,她知道水溶会武功,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武功再高也有限,内力还没高深到能察觉到她的动静,菁玉对命轮教给自己的武功还是很有自信的,小心翼翼屏住呼吸,揭开一块瓦片,恰好看到两人的身形,屋里的对话清晰地传到菁玉的耳朵里。 “爷疼你那么多年,你对爷不理不睬,反倒跟林家那小子黏黏糊糊卿卿我我,你们成相好的了,你把爷当什么了!”赵弦的声音泛着怒气,冲天的酸气让屋顶的菁玉一阵阵恶心,林家那小子说的就是她哥哥明玉了,明玉和水溶相熟,回京之后时有来往,水溶文武双全人品端正,林海也是很支持明玉和水溶做朋友的,在赵弦看来竟是水溶和明玉勾搭成一对,喜新厌旧抛弃了他,菁玉不禁有点纳闷,水溶不是说他有心上人了么,难道那“心上人”是个男的? 菁玉在上面看不清水溶的表情,只听到他用冷硬的语气道:“我跟谁交朋友,好像还轮不到安郡王来干涉吧,郡王以为你是我什么人,连我的私事都要指手画脚了?” 赵弦疾步上前似想抓住水溶的胳膊,水溶身形一闪已至窗边,菁玉看不到两人的身影,只听赵弦讨好似的笑道:“好兄弟,别生气嘛,我只是喜欢你喜欢得紧,看到你跟别人走得近心里不舒坦。何况你也知道林如海那老东西没眼色,我看不惯林懋那臭小子,你想跟他继续也行,别丢下我啊。” “够了!看来我以前给你的教训还没够,你听清楚了,我水溶不搞你们那一套,我喜欢的人是这全天下最好的女子,你以后再跟我说这种话,别怪我对你不客气!”水溶不耐烦的声音里透着极度的厌恶,菁玉听得清楚,为水溶默默点了根蜡,原来是基佬骚扰直男,听说水溶这几年都在外地甚少回京,说不定就是为了躲避赵弦的骚扰,再听赵弦辱骂林海,菁玉握紧了拳头,你就骂吧,等会让你哭都哭不出来。 忽听屋里一阵动静,接着“啪”的一声,响亮的耳光声传入了菁玉的耳朵里,不用看也知道是水溶扇了赵弦一耳光,听那声音,力道还不小,然后一阵风声,水溶从窗户里跳了出去,赵弦咬牙切齿恨恨地自语道:“水溶,总有一天,我要你跪在爷脚下求我!” 菁玉不禁脑补,求什么,求你上了他么,嘴角弯起一个讽刺的弧度,赵弦啊赵弦,且让你得意着吧,你的好日子马上就到头了。 菁玉趴在屋顶,很快看到赵弦从饕餮楼出来,安郡王府的下人在门口牵了马车接他,赶着车向安郡王府驶去。菁玉用帕子蒙了面,施展轻功在屋顶上飞身而去,落在路边无人处静等马车路过,待马车经过之时,骤然飞身而至跳上马车,同时点了那车夫身上大穴,顺手将他推下了马车。 赵弦听到动静,掀开帘子探出头来,忽然胸口膻中穴被点,视线里依稀看到一个蒙面少女,就因心脉受阻供血不足而昏倒过去。菁玉换了个方向,赶着马车来到城东一处僻静的所在,勒马驻足,进入车厢抓起赵弦的右手一拧,就将他手腕的关节卸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赵弦从昏迷中清醒过来,马车里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对方的面容,赵弦张嘴欲骂,先发出来的却是一声惨叫,然而,喉咙倏然被点,那声惨叫便被扼杀在嗓子眼里,菁玉不停手,接着就卸了赵弦的下巴,然后是另外一只手,两只脚也没放过,从头到脚统统给他弄脱了臼。 诬陷林海,途中刺杀,下毒,赵弦的所作所为都想置林海于死地,菁玉受林海养育之恩,从心里也把他当父亲看待,赵弦于她而言有杀父之仇,林海没死是因为他种了善因而得善果,若无雁声青琼报恩相救,若她不是林海的女儿,林海的命只怕早就断送在赵弦手里了吧。 菁玉心里有一千一万个想杀了赵弦的念头,但理智告诉她不能动手,杀一个赵弦她赔一条命太不值得,不能杀,她有千千万万种方法来报复折磨他。菁玉学医几十年,对人体结构了如指掌,专挑非要害部位狠狠招呼过去,不会要了赵弦的命,但他要彻底恢复健康,至少也要一年半载了。 赵弦穴道被点,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整个人几乎要被拆开一般,剧烈的疼痛在身体里爆发蔓延,疼得他眼泪止不住地滚滚而落,他说不了话,只闻到一股淡淡的脂粉香味,强烈的疼痛让他来不及思考就又疼昏了过去。 菁玉没有久留,目的已经达到,赶紧离开才是上策,她突然不见了,林家的人肯定在到处找她,菁玉跳下马车,飞身上了屋顶,急急向灯街赶去,在离灯街还有半条巷子的时候,耳畔的风声里忽然响起一声浅笑。 菁玉蓦然侧目,对面屋顶上赫然一道挺拔人影临风而立,明亮的月色照在那人脸上,竟是方才跳窗而走的水溶!菁玉大惊失色,差点站立不稳,水溶什么时候跟着她的?刚才她揍赵弦是不是也被水溶看到了? “林姑娘好身手啊。”水溶飞身而来,落在菁玉对面三尺处,看着她微微一笑,语气表情流露出惊奇之色,却无要挟之意。 菁玉能感受到水溶并无敌意,但还是不想承认自己的身份,心里突突直跳,赵弦是皇子,她把赵弦揍个半死,不能把把柄落在水溶手里,当即转身急退,身形如燕,飞檐走壁而去,水溶立即紧跟上去。两人飞掠过京城屋顶之间,在月下急速穿行,菁玉没让水溶追上,但她却仍旧无法将他甩掉,不禁暗暗一惊,从水溶的轻功来看,水溶的内力远比她想的要高,懊悔地想给自己一巴掌,好奇害死猫,要不是自己心痒难耐想知道赵弦找水溶做什么,就不会上屋顶偷听,那时候水溶肯定发觉她了。 既然摆脱不掉,看看他到底有何目的,菁玉立即驻足,片刻之间水溶已至身前,水溶道:“林姑娘轻功了得,佩服,佩服。”语气倒十分真诚,没有讥讽之意。 菁玉心下稍安,拉下蒙面的帕子,看着水溶道:“你有何目的?” “好奇而已,林姑娘身手不凡,不知尊师是谁?令尊和令兄可没姑娘这般功力。”没有兜圈子,水溶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心中疑惑。 菁玉眨了眨眼睛,神秘地道:“我说了,你信吗?” 水溶饶有兴趣地道:“姑娘不妨说说看。” 菁玉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师父并非凡人,而是一位剑仙,从我三岁开始在梦中教授我武功,恩师不许我将她的姓名传出去,所以抱歉,我不能说她的名号。” 世人尊佛信道,却有更多的人不信这些怪力乱神,因此菁玉也没指望水溶相信,水溶却毫无质疑之色,说道:“姑娘颇有仙缘,学得这一身好本事。”顿了顿,眼角忽然闪过一缕微妙的笑意,“听说你不想嫁人,把令尊气得病倒了。” “我哥跟你说的吧,那个长舌男!”菁玉翻了个大白眼,明玉跟水溶关系好,说漏嘴也不稀奇。 水溶憋着笑道:“令兄也是关心你。” 菁玉不屑地道:“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嫁不嫁人跟他有什么关系,管好他自己吧。” “那么,林姑娘,你可愿嫁给我?”水溶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差点没让菁玉一跟头从房顶上摔下去。 “世子爷,你没生病吧?你不是有心上人了,怎么突然跟我求婚了?”站稳脚跟,惊掉下巴的菁玉瞪大眼睛看着水溶,满脸的不可思议。 水溶黯然道:“我做了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情,她离开了,我一直在找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我父母催着我成亲已经有好几年了,你不想嫁人,我不想娶别人,不如我们合作如何?” 菁玉恍然大悟,“喔,原来你想跟我形婚。”心里感觉怪怪的,既如释重负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自己好歹也继承了贾敏的优良基因,对别人就这么没吸引力么,这点失落很快烟消云散,这不就是她想要的结果么,要什么吸引力,要是水溶真喜欢她了才是大/麻烦呢。 “形婚?有名无实的形式婚姻。”水溶盯着菁玉,“你愿意吗?” 第181章 第三世 六十五 菁玉心想,若水溶信守承诺,和他形婚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这样就不必再被父母催婚,古代都是包办婚姻,她能抗拒一时,林海和贾敏还能允许她一辈子不出嫁?其次不必担心生育问题,既是形婚,那自不会有夫妻之实,生孩子就更不可能了。等水溶找到了他的心上人,她就可以装死隐居给人家挪位置了,但水溶手里有她殴打安郡王的把柄,他会不会以此来要挟她呢? “我同意了,不过我有几个条件,看你能不能答应了。”权衡之后,菁玉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水溶道:“说来听听。” “第一,我打了安郡王的事情,你不得对其他任何人说起。”菁玉把赵弦揍得半死,若被他人知晓,林家就有灭顶之灾了,虽说水溶跟赵弦的关系也不好,但她必须要让水溶给出承诺,既然是合作,总要有诚意才行。 “林尚书的千金是个弱质纤纤的大家闺秀,怎会做出殴打他人之事。”水溶悠然一笑,“我只看到迷了路的林姑娘,何曾看到其他什么事情。” 菁玉满意地点点头,接着道:“第二,形婚虽说有名无实,但对外,我们都要维护北静王府和林家的名声。” 水溶道:“这是必须的。” “第三,既是形婚,那就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我是不会生孩子的。”菁玉抬眼对上水溶的眼睛,目光决绝,声音里微微透着冷冽,“若你反悔,我自有法子让你付出代价。”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瞬间,她在水溶的眼里看到了片刻的恍惚。 水溶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深吸一口气,“这是自然,我们只是彼此合作各取所需,就算我毁约,我也拦不住你的,你师承剑仙,武功深不可测,我可未必是你的对手。” 菁玉这下才放了心,“等找到了你的心上人,我就能装死给她腾地方了,你得配合我,不能让别人,尤其是我父母知道我装死的事。” “和离再嫁也不是不能,为何非要装死?”水溶不禁大为震惊,“虽说再嫁名声不怎么好听,但以林家的家世,还能为你找到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届时我会给你三座山林五个庄子和城外一处园子,另外有黄金万两,这些都是给你的补偿,毕竟我耽误了你。” 菁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连离婚后我的养老费都考虑到了啊,不错不错,很周全嘛。不过这些我都不需要,你不用觉得对我有愧,我压根就没想过再嫁的事情,直接装死隐居最清净。什么门当户对如意郎君,现在我都不想要,你觉得以后我就想要了?” 水溶更加震惊,愣了片刻后说道:“你当真不想嫁人成亲?要一个人孤独终老?这怎么能行呢。” “怎么不能行了!”菁玉满不在乎,“嫁人有什么好的,女人生孩子送了命的比比皆是,我这人贪生怕死,还没那么大度到用自己一条命去给别人传宗接代呢。” 水溶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满脸的难以置信,“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想嫁人的?就因为不想生孩子?” 菁玉点头道:“然也,七出无子是会被休的,既然会被休,那我干嘛要嫁人,不嫁人又不会死,我又不是不嫁人就不能活下去的人。” 水溶从震惊中平复过来,说道:“在有些人家,嫡妻无子可将庶子记在名下以作嫡子,或过继兄弟之子,你这个理由在令尊面前是说不过去的。” 菁玉如何不知,她都有离家出走隐姓埋名的打算了,如今水溶对她提议形婚,无异是比离家出走更好的解决办法,“所以你跟我提形婚真是帮了我的大忙,我们各取所需互不干涉,这样最好。” 水溶凝视菁玉片刻,似看她又似透过她在看别人,轻笑了一声说道:“你很像她。” “她?”菁玉很快反应过来,那个“她”是水溶的心上人,“长得像吗?” 水溶微微摇头,“长得不像,但你们的性子很像,如果她在这里,你们应该会成为好朋友吧。” “是吗,那我还真想见一见她呢,祝你早日找到她。”菁玉不禁一乐,她已经够离经叛道了,居然还有人跟她一样?不过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水溶说他做过一件对不起那位姑娘的事情,她便不辞而别杳无音信,若是那软绵性格的人,怎会如此决绝呢,虽然菁玉挺好奇水溶到底做了什么丧病的事情让人家一走这么多年,但这是别人的私事,她便不会去刻意打听。 水溶眸中微微一黯,道:“多谢,明天我便请媒人上门提亲。你走了这么久,林家该已经派人到处找你了,我送你回去吧。” 菁玉点点头,两人飞身落地,并肩而行,还没走到灯街,就远远地听到有人喊“大姑娘”的声音此起彼伏,果然是林家的人在到处找她了。两人加快步伐,迎面向那些人走过去,最前面的人正是菁玉的贴身大丫鬟紫菀和半夏,两人看到菁玉出现,激动地飞奔而来,一手抓紧菁玉的胳膊流泪颤声道:“阿弥陀佛,可算是找到姑娘了!姑娘没事,姑娘没事!” 菁玉笑道:“我不过是迷路了,看把你们急的。” “能不着急嘛,您冷不丁地突然不见了,老爷都派人去京兆尹报官来找您了!老天爷保佑,您没事就好。”紫菀又哭又笑,擦了眼泪拍拍胸口舒了口气,这才看到水溶,她在姑苏见过水溶,连忙和半夏一起对水溶行礼问安,面露疑惑之色,北静王世子怎么和她家姑娘一起出现了? 水溶解释道:“林姑娘迷路了,我正巧碰到她,就送她回来,林老爷在何处?” 紫菀连忙道:“多谢世子爷,我家老爷在那边的茶楼里等消息呢,奴婢这就带您过去。” 紫菀前方带路,一行人向灯街走去,中途遇到其他寻找菁玉的林家下人,半夏便遣了脚程快的小厮跑过去先去给老爷太太报平安,待他们走进茶楼,林海贾敏已得了消息,派管家在门口相迎,接他们去雅间相见。 菁玉一走进门,就被贾敏一把搂进怀里,她感觉到贾敏的身体仍在颤抖,显是惊魂未定,轻声道:“让母亲担心,是女儿的不对。” 七年前在金陵的上元节灯会上,菁玉就被拐子抓走过一次,今晚她突然不见了,贾敏越想越担心,最怕她落入拐子手里,此刻终于见到女儿平安回来,仍是惊得不轻,她哪里舍得责怪女儿,柔声道:“回来就好。” 林海已从小厮口中得知了大概过程,菁玉赏灯逛街迷了路,巧遇北静王世子水溶,水溶便送她回来,对水溶谢道:“多谢世子送小女归来,世子真是我们林家的大恩人,几次三番出手相救,林海沒齿难忘。”七年前水溶在拐子手里救过菁玉,去年在姑苏又救过菁玉,在杭州时还从盐枭杀手手中救过他的性命,今天又护送菁玉平安回来,于林家而言,水溶真可谓是福星了。 贾敏和明玉亦连忙对水溶道了谢。 水溶谦虚道:“林大人林太太言重了,此事于我不过举手之劳,令爱没事便好。”说着看了菁玉一眼,接着对林海道:“林大人借一步说话,我有要事和你商量。” 水溶说得郑重,林海不敢大意,便和水溶去了隔壁的雅间,贾敏拉了菁玉坐下,握紧她的手问她如何迷路可曾遇到什么事情,得知女儿只是迷路没有遇到拐子,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菁玉想起黛玉和一个女孩猜连珠谜,她还不知道结果呢,向黛玉问道:“妹妹,那连珠灯谜被人解出来了吗?” 黛玉摇摇头道:“没有人解出来,我只解到第八十道就解不下去了,那位颜姐姐解到第一百五十道就停了。不过她也很厉害了,属她解谜最多。”黛玉说完让雪雁拿出一个檀香木刻岁寒三友图案的首饰盒给菁玉看,笑道:“姐姐你看,这是我得的彩头,颜姐姐的彩头是一块极好的徽墨。” 连珠谜本就十分有难度,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解了一百五十道,已经很不容易了,虽未有人将谜底全部解出,但出谜的人还是准备了彩头给解谜最多的前三位,黛玉的檀香木首饰盒雕刻精美,徽墨更是价值不菲,足见出谜之人出手大方。 看来黛玉和那小姑娘一见如故,已互相知道姓名了,只不过明玉也在,黛玉便没有说出那位颜姑娘的闺名。 菁玉笑着赞道:“还是你们俩聪明。”说着向明玉眨了眨眼睛,唇角弯起微微的嘲讽,“不知某位秀才解了几道啊?”明玉对水溶说她不肯嫁人,虽说未必是故意的,但料想没什么好话,她还是有点生气。 明玉听出了菁玉话里的讽刺,心里纳闷他哪里得罪她了,咳嗽了一声道:“你们都知道的,我不擅猜谜,自然比不过小妹了。” 贾敏打圆场道:“好了,等会咱们去过桥走百病,要是困了就喝点浓茶提提神。” 涵玉指着桌上的茶壶苦着脸道:“比药汁子还苦,我才不喝呢。” 黛玉轻笑道:“那你就把眼皮子撑开了,到时候可别嚷嚷困。” 话音未落,林海推门而入,对明玉道:“懋儿,你代我去送送世子。” 明玉应声出门,林海神情复杂地看了菁玉一眼,旋即恢复如初,待明玉回来,及至子时,一家人出门过桥走百病,还没走完,涵玉已经趴在乳母怀里睡着了。 回到林府已是深夜,贾敏心里藏着喜事,睡意全无,对林海笑道:“老爷,我有件好事跟你说。” 林海笑道:“巧了,我也有好事跟你说,你先说吧。” 贾敏一边对镜卸下钗环首饰一边道:“今儿明玉陪黛玉去猜灯谜,遇到了颜姑娘,不仅黛玉和她一见如故,明玉也对颜姑娘一见倾心,央我明儿找媒人去提亲呢。” 明玉终于对亲事上心了,林海大喜过望,立即问道:是哪家的姑娘?” 贾敏拆下发髻,转身笑道:“我派人打听清楚了,正江陵公主的外孙女、定北侯颜大将军的遗孤。”说到最后一句,贾敏的神情转为肃然,轻轻一叹。 林海大为意外,万万没想到竟然是颜家姑娘。 第182章 第三世 六十六 说起颜家,林海岂有不知,对其既钦佩又惋惜,贾敏所言的定北侯颜大将军全名颜得韬,少年时救在太原救过江陵公主和驸马韩旭一命,颜得韬祖上有定北侯的爵位,可惜到他父亲一辈早已没落无爵可袭,回乡在太原度日。 江陵公主乃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姐姐,公主驸马虽不掌实权不参朝政,却在当今圣上面前说话极有分量,韩旭惜才,便举荐颜得韬去神武将军冯唐麾下参军效力,颜得韬文武双全,很快崭露头角,在西北和鞑靼大军交战中重创敌军,平定陕甘回民叛乱,在十年前被当今圣上重封定北侯。 而在十五年前,江陵公主唯一的女儿韩瑾对颜得韬一见钟情,公主驸马亦没有门户之见,同意了这门亲事促成一段佳缘,颜得韬和韩瑾成亲之后不久,夫妻二人奉旨镇守银州,到银州两年后喜得一女,便是明玉黛玉所见的颜姑娘,乳名雅南,今年七月满十三岁。 然而好景不长,三年前鞑靼军队攻打银州,城中隐匿的叛民余孽与之勾结。颜得韬死守银州,在内忧外患的双重危机下击退了鞑靼大军,却被叛民漏网之鱼暗杀身亡,韩瑾亦在这场战乱中死于叛民刀下,惟有其不满十岁的女儿颜雅南在韩瑾的保护下幸免于难。 江陵公主唯此一女,得知消息后伤心欲绝,立即派儿子去银州护送外孙女扶灵回故乡太原安葬双亲。颜得韬祖籍太原,自他飞黄腾达以来,颜家在太原府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虽说颜家没落过,但颜得韬征战四方,加上圣上的赏赐,还有韩瑾丰厚的嫁妆,积攒了不少价值连城的东西。颜得韬的两个堂弟争相抚养颜雅南,实则背地里侵蚀堂兄家产,更有甚者,两人以堂兄无子绝后为由,争着要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已亡故的颜得韬,两人相争不下之时,江陵公主亲自上门,带来了当今圣上册封颜雅南为嘉宁郡君的圣旨,同时亲自核查颜家财产和女儿的嫁妆。 江陵公主是何许人也,那是当今圣上的亲姐姐,谁敢得罪她,颜家人只能忍气吞声心有不甘地把已经私吞的东西还了回去,不知是他们故意为之还是有人揣测,江陵公主在颜家人尚在的情况下不仅要带走女儿的嫁妆和外孙女,还要私吞颜得韬所有的家产,谣言在太原府很快传播开来。江陵公主不为所动,说颜得韬在世时并无过继之子,其父母早已逝世,无人有资格为其过继嫡子,当以绝户定之,依《大靖例律》当由在室女继承全部家产。江陵公主脾气大,颜家人哪里敢将事情闹大,只得眼睁睁看着江陵公主“侵吞”了女婿的家产。 然而,江陵公主回京之后,立即将颜家的家产全部封存在户部,只留下铺面地契等有进项的产业打理,然后将所有的进项添进女儿的嫁妆里,将来再作为外孙女的嫁妆,江陵公主此举,起初恶意揣测她光明正大侵吞女婿家产的人都哑口无言了。 颜雅南是忠良之后,又有江陵公主做靠山,将来出嫁,不止其母当年的嫁妆,还有颜家所有的家产,何止十里红妆,满京城哪家不想聘颜雅南入门。 只不过那时候颜雅南为父母守孝,不方便说亲,只有人旁敲侧击地提过,江陵公主趁机放了话,说雅南是自己唯一的女儿留下的骨血,是她心尖子上的人,容不得外孙女受半点委屈,她的外孙女婿在门第上还是其次,首先就必须要一心一意,终生不二色,然后才是门第品行才学相貌等等,另附一条,因颜家已经绝后,因此颜雅南将来所生之子要有一个姓颜,为颜家嫡子,继承颜家家业,外孙女婿不得因此怠慢这个随母姓的儿子。 江陵公主苛刻的条件让许多人家望而却步,有不少人都是冲着颜家家产去的,到头来这家产还落不到自家手里,还得白白替人家养儿子,这种亏本的事情稍微有点头脑的人就不会去做,再者说,江陵公主虽有威信,但韩家并无实权,长子韩瑜在翰林院专心学问不管其他,是京城颇有名气的大儒;次子韩瑛虽在工部,却亦无实权,只管水利工程设计等事;三子韩琛更让韩家沦为笑柄,身为公主嫡子,竟然跑去经商,走南闯北低买高卖,沾了一身的铜臭,但令人跌破眼镜的是,圣上对这个经商的外甥还颇为喜爱,给了他皇商的头衔,韩琛便打着奉旨经商的旗号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世人再怎么笑话韩琛,也只能羡慕嫉妒恨地看着他赚着海量的银子。 况且,当今圣上已上了年纪,谁知道还能在皇位上坐多久,江陵公主也有六十多岁了,公主一旦西去,韩家跟皇家的关系便会因此疏远,娶了江陵公主的外孙女,除了其丰厚的嫁妆,基本上是不要想什么实际的助力了,因此去年腊月颜雅南出孝除服,登门求亲的媒人虽有不少,多数还是为了颜家的遗产,没有一个能让江陵公主满意。 彼时林家刚刚回京不久,林家和江陵公主素无来往,贾敏虽知道颜家的事,却没想过和其结亲,她只是联想到自己梦中黛玉的遭遇,推己及人,不由对颜雅南同情心疼了些,同时有些羡慕韩家。江陵公主和驸马治家有道,三个儿子没有谁觊觎外甥女的家产,韩家虽有和颜雅南年龄相仿的哥儿,他们竟没有亲上加亲让外孙女嫁过来的打算,有人问起时,江陵公主道:“驸马曾在南洋遇到过一件怪事,当地孩童多呆滞怪病,无药可医,驸马遇到过一个西洋大夫,那大夫说是近亲成亲的原因,果真那些得了怪病的孩童父母都是表兄妹或表姐弟。大夫解释的原理我虽听不懂,但我忽然想到《唐律疏义》户婚篇有言‘中表不婚’,古人如此规定,可见有几分道理,为了子孙后代,本宫可不敢冒这个险。” 其实京城也有人家亲上加亲,的确如江陵公主所言一样,生出来的孩子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各家捂得严实,而且畸形严重的早就被“处理”了,因此并未被传开。 江陵公主此言贾敏亦听人说过,她不懂其中道理,只觉有些后怕,要是梦中黛玉真的嫁给了宝玉,表兄妹若生后代竟会得治不好的怪病,届时王夫人肯定都责怪到黛玉头上,还好,这一次没有如梦中一般,她的黛玉不必受那些苦楚,将来她一定要给黛玉寻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颜雅南和梦中黛玉的经历十分相似,却因外祖母为人不同而天差地别,江陵公主是真心疼爱外孙女,处处为她着想,其本人也是颇有眼界的女子。颜雅南能猜出那么多连珠谜,可见其饱读诗书,她初见黛玉待人有礼,没有仗着江陵公主是自己的外祖母而恃宠生骄目下无尘,足见江陵公主教导有方。而贾母呢,何曾用心教导过黛玉,侵吞了林家家产修了大观园不说,还放任宝玉和黛玉亲近,又没能保护他们,黛玉之死,贾母也是元凶之一。 林海贾敏最是敬佩这些保家卫国的将领,颜雅南是忠良之后,他们便对其多了几分怜惜之意,公主驸马虽无实权,但如此甚好,林家权势已经不小,再联姻大家反惹上头忌讳。至于江陵公主的条件,林海觉得理应如此,颜雅南是江陵公主亲自教导出来的,知书达礼,林家正需要这样的儿媳妇,恰好林家也有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至于过继一子给颜得韬为孙继承颜家的家业,林海更无异议,颜得韬为国捐躯,为他保留血脉是理所应当之事,即使那孩子姓颜,身上也流着林家的血。林家数代积累的家产已有不少,不缺儿媳妇的嫁妆家业。 林海道:“原来是忠良之后,江陵公主教子有方,颜姑娘得公主教导,想来不差,看样子你是满意得很了?” 贾敏笑道:“北静王妃跟我提过颜姑娘,当时我就觉得颜姑娘甚好,可明玉那时候不乐意,我就没应承。老爷若觉得好,明天我就去托北静王妃去公主府做媒,王妃和公主是堂姐妹,请她做媒最为合适。” “如此甚好,以咱们家的条件,也配得起颜郡君。”林海拈须点头,眼里蕴满喜色,“只不过明儿不必你去见北静王妃,在家等着北静王府的媒人上门吧。” 贾敏很快反应过来,不喜反惊,讶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以前世子不是说他有心上人,拒绝了明玉给他做媒的提议么?” 林海笑得见牙不见眼,乐呵呵地道:“天下间再没有这样的奇事了,你猜世子的心上人是谁,不是别人,就是咱们家菁玉呢!” 贾敏又是惊讶又是欢喜,看着林海笑得一脸神秘,就知道他清楚内情,急忙道:“快跟我说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林海笑道:“原来世子三年前做过一个梦,梦里在上元节灯会上遇到了一个姑娘,世子对梦中姑娘一见钟情,坚信他一定能找到那个姑娘,所以这些年王爷王妃给他说亲,他一概都拒了,哪知道在这次上元节灯会上他遇到了菁玉,当时那情形跟他梦里竟出奇地相似,梦中姑娘就是菁玉的模样!你说奇不奇?难怪他们都不肯说亲,这月老早安排好了就等着今天呢!” 贾敏喜不自胜,一拍手道,“以前为了防备安郡王,我跟菁玉提过和北静王府结亲的事,她当时答应过,世子各方面都不错,只是四十无子才可纳妾的规矩,怕北静王府不愿意呢。” 林海道:“你放心,世子说他会遵守这个条件,即使王妃要给他纳妾,那也得要世子点头不是,世子有主见,不然这几年早定亲了。” 贾敏点头称是,头疼了这么久的儿女亲事突然都有了着落,还是双喜临门,夫妻二人高兴不已,两人商定另请媒人去公主府说亲。 第183章 第三世 六十七 贾敏和林海商议过后,觉得水溶已对林海亲自表露了求亲之意,这门亲事便成了一半,只差媒人上门了,因此主要还是赶紧请媒人去江陵公主府那边说媒,颜雅南论门第人品都属一流,想求娶的人不计其数,生怕被别人抢了先。因此贾敏并未在家等北静王府的媒人上门,等林海上朝走后,她就带上礼物去了锦乡侯府。 锦乡侯爷韩诚是驸马韩旭的亲侄儿,又和荣国府素有交情,其妻江氏和贾敏亦是从小就认识的,贾敏想来想去,觉得请江夫人帮忙去公主府说媒最为合适。 江夫人亲自接待贾敏,贾敏连茶水也顾不上喝,开门见山地说道:“今儿来见你,是有件要紧的事情请你帮忙。” 江夫人笑道:“竟是奇了,你从小就没求过我什么事儿,究竟是什么要紧事还要你亲自来跟我说?” “当然是孩子的婚姻大事了。”贾敏笑容满面,“我和我家老爷相中了颜家姑娘,你们家和江陵公主是亲戚,我想请你当个媒人。” 论起辈分,江夫人唤江陵公主一声“三婶”,她本人亦很得江陵公主的心意,常去公主府走动,自然也能常见到颜雅南,可惜她的儿子韩奇才八岁,若再大两岁,她也有聘娶颜雅南为媳的想法,只是江陵公主提出的几个条件她却不怎么能接受,笑道:“你家懋哥儿是个难得的青年才俊,两个孩子很是般配,只不过颜家的事情你也知道,公主极其疼爱南姐儿,她提的那几个条件,竟是没一个肯退让的,你们当真能接受?”所指正是将来过继一个儿子给颜家继承颜家家业的条件。 贾敏正色道:“公主疼爱外孙女,故有这诸般要求,我一样有儿有女,身为人母都能理解,而且我家老爷最是钦佩定北侯这般为国为民的将士,为颜侯爷保留血脉是理所应当之事,颜家的家业将来理应由颜家子继承,说句不好听的,我们家几辈子的家业,哪里在乎别人的家产。我们求亲主要还是为了颜姑娘的品行才华,都是上上人才,还是公主亲自教导出来的,一家有女百家求,我可不能错过了。” 江夫人听罢,想了想道:“难为你们深明大义,能同意公主的这些要求,只是还有一点,你们林家现如今蒸蒸日上,林尚书还是圣上跟前的红人,虽说公主府看着显赫,我那驸马三叔可没什么实权,将来对令郎可能没什么助力。” 贾敏道:“其实这样正好,我们家已经荣极,不必再寻一门显赫的亲家,我们一直教导懋哥儿凡事亲力亲为,不能老想着依靠祖荫,更不用想着去靠岳家的权势,我和我家老爷都认为儿媳妇的人品才学才是最重要的。” 除了这些,更为重要的是颜雅南和黛玉一见如故,黛玉很是喜欢这个博学多才的小姐姐,待颜雅南入门,黛玉还有好些年才会出嫁,两人关系好,便不会如贾敏和王夫人那般多年嫌隙成宿怨,而且明玉对颜雅南有倾慕之心,将来做了夫妻,能琴瑟和鸣总好过相敬如宾,无论哪一点,颜雅南都是绝佳人选。 江夫人展颜一笑,“倒是我多心了,你们家那么好的条件,满京城谁不想嫁,没想到你们竟相中了南姐儿,能真心实意接受公主那些条件的,也就你们一家了。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跟公主说,公主必定同意,懋哥儿的人品相貌才学哪个不是拔尖的,可惜我没女儿,若有,哪里轮得到别人,我早跟你们家定下来了。” 贾敏道谢后告辞离开,刚回到家中,丫鬟就送来了俞府和江陵公主府的帖子。俞府是俞鸿之将军府邸,其妻正是北静王的亲姐姐水翾,和贾敏赵婧柳瑶小时候是关系最为亲密的闺阁好友。贾敏会心一笑,便知道是赵婧请水翾来给水溶说媒了。而江陵公主府的帖子却是颜雅南写给黛玉的,邀请黛玉明日去公主府做客,共赏诗画。 回京之后,黛玉认识了不少京中贵女,但她独独对仅有一面之缘的颜雅南推崇有加,两人年龄相差了六岁,却很是谈得来,贾敏十分支持两人来往。儿女亲事都有了着落,贾敏一整天的心情都十分畅快,眼角眉梢俱是笑意,菁玉见状隐约猜出几分,她也听说过颜雅南的事情,对其颇有怜惜之意,江陵公主不是贾母那种人,颜雅南和原著中的黛玉有着相似的身世,却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下午林海下班回来,面带异色,贾敏心头一紧,忙问林海发生何事。 林海打发走屋子里的丫鬟,道:“今儿京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你听说了没有?” 贾敏的心思都在儿女亲事上面,哪里有心思留意别的,见林海神情凝重,忙问详情。 林海叹了口气道:“安郡王昨儿晚上被打了,伤势严重,皇上大发雷霆,命令京兆尹彻查此案捉拿凶手。” 贾敏大吃了一惊,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安郡王身为皇子,居然有人敢打他,那人的胆子得有多大!林家和安郡王一直都不对付,安郡王还几次三番欲置林海于死地,不管怎么样,也算是为林家出了一口恶气。 “莫不是有人怀疑到老爷头上?”贾敏转念一想,不禁又有些担心,林海和安郡王关系不好,难免有人怀疑是林海下的手。 林海冷笑道:“你还别说,真有人在这上头做文章,说有人看到劫走安郡王的人是个女子,身形打扮很像咱们家菁玉。真是无稽之谈!菁玉一个小丫头,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打得了安郡王。” 贾敏本来生着气,听完林海最后一句忍不住失笑出声,说道:“安郡王哪有这么不堪一击,还能被一个小姑娘打成重伤?亏他们能说得出来这种话。”此事过去不提,准备第二天黛玉出事宜。 京兆尹怎么调查这件案子的菁玉不知道,这件轰动京城的大案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后来菁玉从明玉那里得知,安郡王伤势十分严重,太医说至少要静养一年多才能完全康复。安郡王这一病,以前跟随他的文武大臣纷纷另投他人,这些年他好不容易拉拢起来的势力很快分崩离析。 元康帝上了年纪,龙椅交到哪个皇子手里尚是未知,这几年是最关键的时候,无论如何,总归不是一个病怏怏的皇子继承大统,赵弦几乎已经被排除在储君人选之外。赵弦卧床养病不得动弹,性格变得越来越古怪,脾气越发暴躁,府里的下人个个人心惶惶,谁也不敢在他跟前伺候,一不留神就性命难保,买进去抬出来的奴仆不计其数,连刚成亲不到一年的王妃也成了他的出气筒。 这些事情都是后话了,菁玉对赵弦从不上心,没有刻意去打听他的情况,除了知道安郡王势力大不如前,其王府中事却是一概不知了。 第二天水翾来到林府,见到贾敏说明来意,正是应北静王府的请托来给水溶说媒。两家都有结亲之意,贾敏亦没有推三阻四,答应了北静王府的求亲之意。 下午江夫人来到林府,带回了江陵公主同意林家求聘的喜讯。此时黛玉从公主府作客归来,听闻这桩喜讯惊喜不已,她本就很喜欢颜雅南的为人才学,没想到这么快颜雅南就成了自己的大嫂,心下十分欢喜,将来颜雅南过门,她们相处的时间就更多了。 林海贾敏喜不自胜,紧锣密鼓地准备儿女定亲事宜,先请官媒正式去江陵公主府提亲,接着准备小定之礼,三月初明玉和颜雅南正式定亲,十天后水溶和菁玉定亲。 自上元节灯会结缘,黛玉和颜雅南互相佩服,结为好友,那天晚上她也见了明玉一面,彼时只知此人是黛玉的哥哥,觉得此人器宇不凡,彬彬有礼,后来才知他是吏部尚书林海的公子,年纪轻轻已考中了秀才,早先就从自家表兄那里偶尔听过此人,言谈之间对林懋的诗词文章十分赞赏,而且林家竟然全盘答应了外祖母苛刻的要求,可见林家看中的是她本人而非其他,心中对这门亲事无有不满,此后再见黛玉不免有些不好意思,黛玉知道她害羞,也不开她的玩笑,仍以姐妹相称。 颜雅南和明玉的小定办得十分热闹隆重,各个亲王郡王妃及东西南北四王太妃王妃,公侯夫人等诰命登门,公主府宾客如云,热闹非凡。 给颜雅南的小定之礼除了贾敏准备的上品云锦苏缎杭罗等丝绸衣料,还有赤金羊脂白玉珍珠等制作精美的头面首饰,亦有一架明玉花了一个月时间亲自寻找挑选木材琴弦制作的桐木古琴。金玉首饰成色都是最好的,颗颗珍珠饱满浑圆,足见林家对颜雅南的重视,她最喜欢的却是那架古琴,看重的乃是他亲自为她动手制作的心意。 明玉定亲之后,接着就是菁玉和水溶定亲的日子,北静王府虽是异姓王,论权势却是公主府所不及,林水两家都是元康帝的心腹重臣,水溶自小亦极得当今喜欢,两家何等声势威名,除了两家亲朋好友,其他慕两家权势而来贺喜观礼者亦不在少数。 两个孩子定亲日子离得近,贾敏忙碌了许多天,早已准备妥当,到三月十二小定那天,林府内外张灯结彩,正值春暖花开,处处花团锦簇,宾客如云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贾敏早起精心妆扮,描眉画唇,着一身喜气的玫瑰紫织金对襟褙子,她已年满四十,这些年亦没有什么劳心烦事,望之如三十许人,今天更是神清气爽,亲自迎接女眷宾客,荣宁二府第一个到,贾母带着王夫人邢夫人并王熙凤迎春探春惜春尤氏一起来了,贾敏连忙迎了进来。 母女二人尚未说得几句梯己话,又听说明睿太妃、东平王妃、南安太妃、王妃等结伴而来,贾敏又赶紧出去迎接入内,贾母等便上前对几位王妃太妃请安。 赵弡正值弱冠之年,年后袭爵,正式从世子成为明睿亲王,柳瑶就成了太妃,贾敏柳瑶见面互相恭喜,柳瑶笑道:“十几年前一句玩笑话,今儿竟成真了,合该你和婧儿要当亲家,将来菁玉出阁,我再来给你们贺喜添妆。” 一语未了,听得下人传报,江陵公主与北静王妃一起来了。 江陵公主刚刚与林家结亲,今日林家姑娘小定,江陵公主准备了厚礼登门,贾敏连忙对柳瑶告了罪,亲自出门迎接两人入内。江陵公主身份最高,又是长辈,她一来,屋里众人连忙过来行礼请安,江陵公主笑呵呵地免了众人行礼,分别入座。 到了吉时,贾敏派人请菁玉出来。 西洋镜里的容颜青春正好,铜黛描画的柳叶细眉弯如新月,让眉下眼眸里飞扬的神情平添了几分温婉,菁玉对镜理妆,朱红的唇角勾起丝丝嘲讽,面对这场花团锦簇的喜事,她只觉得好笑,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是无法对抗世俗退而求其次的妥协。 镜子里映照出黛玉娇俏的脸庞,稚嫩的双眼里透出疑惑的目光,她揽住菁玉的肩膀,罥烟眉微微蹙起,声音里透出关切担忧:“姐姐,你不喜欢这门亲事吗?” 第184章 第三世 六十八 “你看出来了?”菁玉没有否认,按住了搂在自己肩膀上的一双小手,看着镜子里黛玉充满关心的眼眸,她很少在黛玉面前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世人皆道北静王世子和林家大姑娘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唯有和她朝夕相对的妹妹才会问她这种“大煞风景”的话。 “是啊,我看出来了。”黛玉叹了口气,声音闷闷的,“因为你和颜姐姐很不一样,颜姐姐小定的时候,她虽然害羞,但我发现她的眼睛是会发光的,就好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璀璨美丽。可姐姐,你没有,我从来没有在你的眼睛里看到过那种光芒,连一丝喜悦也没有。姐姐,如果你不喜欢,就不要勉强你自己。” 菁玉欣慰地笑了笑,知她者黛玉也,黛玉是所有人之中唯一一个不关心门当户对父母之命、只关心她喜欢不喜欢愿意不愿意的人,她没有表现地和颜雅南一样,是因为她对这门亲事和水溶毫无感觉,没有憧憬期待,没有情投意合,只有他们两人各取所需的形婚契约,自然没有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情态,这件事却如何能对黛玉说明,她淡然笑道:“我不仅不喜欢这门亲事,还不喜欢婚姻本身。”她拉下黛玉的手,转身面对面地看着黛玉,女孩稚嫩的脸庞上满是惊讶而不解的表情。 “姐姐,原来之前你说不想嫁人,是真的不想嫁人,我还以为……”黛玉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我还以为你心高气傲,觉得只有这世上最好的男儿才配得上你。” 菁玉噗嗤笑道:“什么这世上最好的男儿,任他再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不想被婚姻束缚,捆绑着一个男人在后宅困顿一生,我只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过一辈子。”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父亲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世间常理,你这么想,父亲知道了就该训斥你不孝了。”黛玉不能理解,为什么姐姐会有这种惊世骇俗的想法,又为什么,她还是违心答应了北静王府的亲事。 “不孝,真是一个大罪过啊……”菁玉叹息,想起了遥远的过去,很多年前,她就是被父母扣上了这个罪名,不情不愿却无勇气反抗而被推进了火坑送了命,这次不一样了,她有了自保的能力,即便水溶毁约,她依旧可以远走高飞,她低头对黛玉柔柔一笑,“我不喜欢婚姻,你希望我不要勉强我自己,可父亲和母亲是不会同意让我一辈子独身不嫁的。你从来没有‘不嫁’这个想法,那是因为在你的认知里,女子没有这个选择,我喜欢不喜欢愿意不愿意,没有人会在乎的。” 古代婚姻都是父母做主,儿女的意愿都微不足道,林海贾敏再宠爱儿女,也不可能在这方面对子女妥协,菁玉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水溶形婚的提议,她顶多再抵抗上一年半载,林海就会拿出一家之主父亲的权力来强制安排她的婚姻,林海是疼爱子女的,他会给子女安排得面面俱到,如意郎君十里红妆,她还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然而,从古至今,天下间所有的父母都没有给女儿除了嫁人以外其他的人生选择,而孝顺的女儿们,也从未想过自己是否还能有别的选择。菁玉看了那么多红楼同人小说,黛玉改变命运后的幸福生活大部分都是嫁了个显赫的如意郎君,夫贵所以妻荣,她的人生,此后只有后宅的丈夫孩子了罢。如果林菁玉不是林葭雪,她也会走上这样的路,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为了别人活着,直至死去。撕开完美无缺的表象,黛玉乃至这世间任何女子何曾有过其他选择,一代才女辗转后宅,若她出生在现代,她一定会有更为广阔的人生。 可惜,终究只是菁玉的妄想罢了。 黛玉凝视着菁玉的眼睛,脸上的震惊渐渐化为悲哀,眼里浮起微微的泪光,她靠进菁玉怀里,只觉得胸口心脏跳动的地方憋闷得有些难受,“姐姐,你还是……”声音一哽,她明明有千言万语,安慰的话劝解的话,到喉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不理解姐姐的话,更不理解姐姐终生不嫁的想法,但她知道,姐姐最终还是放弃了自己的内心,在强大的现实面前跪下了双膝。 外面忽然传来丫鬟的声音:“大姑娘,吉时到了,太太让您过去呢。” 黛玉急忙拭去眼角的泪珠,菁玉拿起胭脂遮去黛玉脸颊上的泪痕,黛玉还小,不能理解认同她的话,或许永远也不能理解吧,如此也好,这样黛玉也不会有意难平的心思了,她理了理裙子上的褶皱,来到前堂行礼拜见。 王熙凤看着菁玉笑呵呵地道:“几个月不见,妹妹越发出挑了,这打眼一瞧,我还以为看到了刚从天上下来的仙女儿呢。” 众人赞不绝口,纷纷夸赞贾敏生了个极好的女儿。贾敏和赵婧听了心里十分舒坦,赵婧命人拿上来小定之礼,一共装了五个锦盒,黄金点翠,珍珠白玉等头面首饰一应俱全,另有赤金琉璃璎珞羊脂白玉黄金手镯绫罗绸缎等物。 菁玉含羞低头拜谢,贾敏送上回礼,礼毕再送菁玉回房。 此时陪同父母观礼贺喜的姑娘都在菁玉的房间里,众姐妹不住地打趣她,菁玉少不了装作害羞的样子应对几句,众人说笑了一阵,忽听顾凝说道:“我家明儿有堂会,你们要是有空,都来我家听戏吧。” 顾凝之父刚从益州升任回京,和林海有同科之谊,菁玉和她谈得来,时有来往,站在她身边喝茶的谢绯放下茶盏笑道:“哪个戏班子,唱得如何?” 谢绯和顾凝是姑表姐妹,两人自小说笑惯的,顾凝嘻嘻笑道:“前几天你陪姑妈来我家,姑妈在老太太跟前提了一句,说瑞霞班新排了一场戏极好看,我嫂子就记住了,请了瑞霞班明儿到我家唱堂会,你来不来?” 瑞霞班是京城最有名气的戏班子,所演剧目几乎成了京城戏曲的风向标杆,曾经在京城红极一时的《涅槃》便是瑞霞班首度改编排演的,在座的千金们便是没看过也听说过,都来了兴趣,笑道:“瑞霞班的戏,那可不能错过了,唱哪一出啊?” 顾凝得意而神秘地道:“《涅槃》。” 谢绯笑道:“这出戏谁没看过,还明儿眼巴巴地去你家看么。”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旧瓶装新酒,据说大结局跟原来的很不一样,以前那结局俗气得很,我不喜欢。”顾凝眨了眨眼睛。 此言一出,众人更有兴趣了,约好明天一起去顾家看戏,菁玉笑而不语,这出戏的结局,总归不是她锁在箱子里的那个,她忽然想起了远在姑苏蟠香寺的李若,不知道是不是她续写的那个结局,一年不见,不知她过得如何。 年前林海跟菁玉要了个使人脉象虚弱却并无实质伤害的药方,正月中旬就传来了大理寺卿苏樾病重难治的消息,苏樾在二月初上了致仕的折子,当时圣上并未准许,派了太医给他诊治,苏樾的病情时好时坏,治了一个月也不见起色,终于在三天前得了圣上准许,苏樾收拾行装准备回乡养病,定了三月十七出发,届时妙玉也可以从蟠香寺回家,他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 妙玉归家,而李若……大约此生只能在蟠香寺终老了吧。 宴席过后,各家宾客回家,贾母许久没见贾敏,多坐了一会,叫来菁玉黛玉姐妹一起陪着说话,宝玉今天也来了,却被贾政拘在身边不许进内院,贾母看着黛玉,心里盘算着怎么能让贾敏答应宝黛结亲,北静王祖上功劳最大,至今仍袭王爵,菁玉过门就是世子妃,黛玉不仅是尚书千金还是王妃亲妹,再过几年黛玉长大,那上门提亲的人还不踩破了门槛,她必须要早早地定下来,不能便宜了别人。 贾母对贾敏道:“这几个月你忙着懋哥儿和悠姐儿定亲的事,咱娘俩都好久没好好说过话了,明儿你和黛玉回来小住几天,我老了,不知道我们娘俩还能再见几年。” 贾母这话说得伤感,贾敏看到贾母满头白发亦有些伤怀,却听贾母话里独独只提了黛玉,其意再明显不过,今天是菁玉定亲的好日子,有些话不方便说,明天过去必然旧事重提,思及此,贾敏就有些不大乐意,要是贾母不提这事,她当然愿意多陪陪母亲。 不过,或许也不一定呢,贾敏心想,如今黛玉何等身份,吏部尚书的千金岂是一个区区五品官的嫡次子匹配得上的,贾母应有自知之明,应该打消这个念头了吧,于是温言宽慰笑道:“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得了闲,是该多陪陪母亲,明儿回去陪您老人家说说话。” 贾母如愿以偿,又拉着贾敏说了一会话才满意地回去了。 林家命运早已偏离了原著,贾家对林家也没做过什么恶事,贾敏不能仅凭一个梦就和娘家断了来往,贾母到底还是她的亲生母亲,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她还是要对母亲尽心尽孝的。 今年春闱贾琏落第,原想捐个官外放,后来听从了林海的建议,他还年轻,苦读三年再考一次也无妨,常言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林海也是二十六岁才高中状元,贾琏才二十出头,不必急于一时。贾琏很快调整心态,从落第的失落中走出来,王熙凤也十分失望,却没有说什么风凉话打击贾琏,她得贾敏指导,深知自己的前程荣华都系于贾琏,逞一时口舌之快对自己毫无益处。 贾琏落第,贾赦闷闷不乐,王夫人却暗自畅快,凭什么好事都让大房占了,贾琏算什么,怎么能比她的儿子更强,宫里的元春是目前的重中之重,只要元春出息了,她就苦尽甘来了,到那时看那贾敏在她面前还怎么嚣张。 第185章 第三世 六十九 为了儿子女儿定亲的事接连忙了半个多月,贾敏疲累之极,天还没黑就困倦睡去,林海回来见丫鬟都守在外面,便知贾敏歇下了,对丫鬟吩咐道:“让小厨房做碗燕窝红枣粥温着,等太太醒了送过来。” 采薇素知林海体贴贾敏,笑着道:“老爷放心,我早预备下了,等太太醒了我就让人送来。” 林海满意地微微颔首,没有进屋打扰贾敏,转身去了书房,叫来涵玉考校他的功课。 贾敏这一觉足足睡到第二天辰时才醒过来,林海已经上朝去了,早饭后菁玉对贾敏提起昨日顾凝请她们过府听戏的事,贾敏略想了想就同意了,她昨天答应了贾母今天回娘家,心里头却十分不愿意带黛玉一起去,宝玉马上就八岁了,可一直在內帷厮混,黛玉去了必定会见到他,上次见面就发狂摔玉让黛玉受了委屈,以后还不知闹出什么别的事来,还是不见为妙,嘱咐了她们姐妹几句,就派人准备马车送她们姐妹俩去顾府。 林海升任回京不到数月,先后和江陵公主府北静王府成了亲家,在京城一时炙手可热,贾敏再去贾府时,来迎接的婆子丫鬟们个个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奉承,簇拥着她去往贾母的荣庆堂。 上次贾敏来时,因宝玉摔玉的事儿和贾母有点不愉快,数月过去,母女没有隔夜仇,心里的气早消了,此番再见,贾母待贾敏亲厚如旧,不见黛玉前来,不由问道:“怎么不带着菁玉她们姐俩一起来?” 贾母醉翁之意不在酒,话里虽问菁玉,实则还是问黛玉,贾敏如何听不出来,浅然一笑道:“今儿顾家姑娘设席,约她们姐俩过府听戏,昨儿答应了,今天一早她们就过去了。” 贾母眉间流露出失望之色,不悦地道:“几个月都没好好见见她们姐俩了,谁承想竟没跟你一起来,罢了,听戏总比陪着我老婆子有趣得多。” “已经答应了人家,总要守约才是。”贾敏笑语盈盈,转移话题道:“母亲三句话不离她们姐俩,我可吃醋了,虽说我是当妈的人了,可还是您闺女呢,您总不能老疼着小辈忘了我吧。” 贾母容色转霁,握住贾敏的手感慨地叹道:“再过几年你就该当祖母了,在我眼里还是我的宝贝女儿,我哪有不疼你的,只是我年龄大了,谁知道还能活几天,就喜欢看小辈们在跟前,看一天便少一天。” 贾敏见贾母满头白发,不禁心中一酸,一别十一载,孩子们渐渐长大成人,母亲却衰老至斯,贾敏记得梦中的贾母是在宝玉成亲之前去世的,算算时间,也不过十年光景,叹息道:“母亲好生保养着,定能长命百岁,子孙满堂。只是我见大哥哥的身子骨却不大好,大嫂和琏儿不敢劝他,您可得说说他,让他仔细些,毕竟他身上有咱们祖上的爵位,出去了就代表着咱们家的脸面,若父亲泉下有知,定要伤心了。” 这几个月贾敏忙着操办儿女定亲的事甚少出门,但消息仍旧灵通,贾赦前几天在青楼跟二皇子文郡王抢一个花魁,被文郡王打了一巴掌,沦为京城笑柄,虽说文郡王也被皇帝训斥了,但满京城谁敢笑话他,贾敏虽是出嫁的女儿,但自己大哥丢脸,她也抬不起头来。 提起贾赦,贾母就一肚子火气,年前不知贾赦哪根筋抽了,冷不丁地提起要归还祖上欠银,贾政养清客贾赦玩古董,哪一项不是大开销,贾琏贾珠都是嫡子,生活水平自不能俭省,宝玉更是贾母心尖子上的宝贝,无论短了谁的也不能让宝玉受一星半点的委屈,贾赦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铁了心要还欠款。 真正让贾母同意贾赦还钱的理由还是贾赦那一句:“前日琏儿去拜见妹婿,妹婿提起了欠银一事,说他准备还呢,妹婿现在是圣上跟前的红人,怕是得了什么风声也未可知。现如今家里俭省些把亏空还上,也算是给子孙少些重担,若一直拖着,万一将来圣上追究下来,岂不迟了?这桩罪过发落下来,宝玉和芇哥儿他们可怎么办呐!” 宝玉是贾母的心头肉,事关宝玉将来,贾母便有些动摇,但她哪里不知道自家欠了多少银子,若是拿去还钱,只怕公中都要被搬空了,别说维持荣国府的体面,将来给宝玉也剩不了多少东西,少不得还要变卖金银器皿古玩等折现凑钱,但事关宝玉的前途,贾母权衡之后就同意了,让贾赦去筹措银钱归还欠银。 因为这事贾赦发现了自家公中的亏空,有不少好东西都进了荣禧堂,贾赦越性跟贾政闹了一场,贾母平时偏心二房,这时候也不能明着袒护,便让王夫人交出东西来就既往不咎,王夫人灰头土脸肉疼不已不情不愿地地把那些东西交出来,贾赦东拼西凑,年后终于凑齐了钱还清了亏空。 国库银钱吃紧,贾赦还的八十万两银子正解了元康帝的燃眉之急,一时高兴提了提贾赦的爵位,从一等将军擢升为三等男爵,贾赦很是得意高兴了一阵子,邢夫人在王夫人跟前也有了狐假虎威的底气,却被贾母泼了盆冷水,荣国府的管家权依旧在王夫人手里捏着。 管家权听着风光,却极吃力不讨好,王熙凤刚过门的时候也曾野心勃勃地想要管家权,后来跟着贾琏读书识字,渐渐发现了贾府两房之间的问题,与其要那虚无缥缈的管家权,还不如一心过自己的小日子,等将来贾琏袭爵,她就是荣国府的当家主母了,不必急于一时。 贾敏自是不知这些内情,只知道贾赦归还欠银升爵位,这次回娘家见荣庆堂里的古玩摆件少了许多,就猜测到娘家为了还欠银真是伤筋动骨了,不过再怎么着,也算是少了一桩罪名,而贾母的梯己是不会动的,以她对宝玉的宠爱程度,那些东西定然都是要给宝玉留着了。 贾赦刚得了圣上夸奖没几天就得罪了文郡王,贾母对这个长子不满已久,也懒得说教他,淡淡地道:“你大哥都是当祖父的人,自己知道分寸,我说了要是管用,何必等到今日。”叹了口气接着道:“如今这子孙后代里头,也就宝玉有出息了,衔着通灵宝玉落草,将来的造化大着呢。不怪我疼他,这些个儿孙里头,只有宝玉最像你父亲。” 贾代善去世已有十多年了,贾敏回忆起父亲模样,和宝玉果然有七八分相似,但贾代善久经沙场,在刀光剑影战场风霜的磨砺之下早已不见文弱之气,不怒自威正气凛然,而宝玉身上脂粉气浓得很,又爱穿红色衣裳,虽容颜相似,气质却天差地别,以贾敏的审美,她是决计瞧不上宝玉这种教养做派的。好端端一个公子哥儿,生生被贾母养得如同姑娘一般,天资虽好却不思进取厌恶读书,不过就是天上仙童携带一块补天石下凡历劫,哪来什么天大的造化,只有贾母拿他当宝贝。 贾敏不以为然,真正有出息的人还是贾琏,今次春闱虽然落第,但年龄尚轻,又知道进取,将来才是真有前程,说道:“母亲别这么伤感了,我瞧着子侄们都还不错,宝玉聪颖,琏儿读书上进,兰儿也是个好孩子,好生教导着必成大器。”好生教导便罢,一味溺爱,不败坏祖宗家业就算是好的了。 贾母听贾敏夸赞宝玉,心里先喜了三分,说道:“你也觉得宝玉好吧,我跟你说,宝玉和黛玉年龄相仿,亲上加亲岂不更妙。这结亲虽说要门当户对,但有哪家婆婆像你先婆婆那般不让儿媳妇立规矩的,你有福气不用生受这些,必也不愿让黛玉吃苦受罪。黛玉嫁到咱们家,有我护着,哪个敢让她受委屈?宝玉你见过了,最是聪明伶俐,性子温和知冷知热,人品更是没的说,和黛玉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贾敏一听,一股子火气登时上窜,她原以为贾母有自知之明,哪料到贾母为了宝玉竟全然不顾自己,以宝玉的身份门第,如何配得上黛玉?贾敏容色一敛,决然道:“母亲,这事以后别再提了,我和我家老爷是不会同意的。” 贾母上了年纪,按照贾敏梦中所见,贾母剩余寿命也不过十来年,届时黛玉才十七八岁,她还能护得了黛玉几年?若真嫁给宝玉,王夫人才是正经婆婆,没了贾母,黛玉还不得任由王夫人磋磨,明的不成还有暗的,梦中黛玉郁郁而终,她是决计不肯再让黛玉和宝玉有任何接触了。 贾母一愣,没想到贾敏居然拒绝,语气生硬毫无商量的余地,皱眉道:“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是我亲生的闺女,黛玉是我嫡亲的外孙女,我难道还能害你们不成?宝玉可是衔玉而生,将来前程大着呢,不过是现在年龄还小罢了,将来封妻荫子,必不会辱没黛玉的。” 贾敏气极反笑,贾母口口声声宝玉衔玉而生前程无量,可又何曾用心教导宝玉读书上进?虽说宝玉爱护姊妹姑娘,但梦中所见,钗黛湘三春及那些丫鬟们他又能护得了哪一个?半点本事没有,只知吃喝玩乐,真遇到事情了他除了流几滴眼泪还能做什么,既无能养家糊口,又无力鼎立家门,别说配不上黛玉,宝钗湘云两个宝玉也配不上。 贾敏正色道:“母亲先别说这些,这结亲首先就得门当户对,府里虽挂着荣国府的名头,可将来这爵位都是琏儿父子的,和宝玉并不相干,如今我家老爷已是从一品吏部尚书,尚书千金便是当皇子妃都使的,只是皇家儿媳妇不好当,我们心疼女儿,才没有和皇家结亲的念头。二哥为官十多年,至今不过五品,宝玉仅是嫡次子而已,二哥的家业大半都该是珠儿的,您疼宝玉,给他留的东西不次于二哥的家业,饶是如此,宝玉的门第根基也配不得黛玉。若是宝玉读书上进,能有本事自己挣出一份家业来,门第出身我也不计较,可他如今都八岁了还在內帷厮混,厌恶读书不思进取,天资再聪颖,不用到正途上有什么用。您也说了,我是您亲生的闺女,黛玉也是我的亲闺女,我哪能不事事为她着想,您疼宝玉,总不能让我为了宝玉就赔上黛玉的终生吧!” 贾敏最后一句话不留情面地指责贾母偏心,贾母哪里是真正心疼黛玉,不过是因为林家如今位高权重,声名显赫,联姻后林海能帮衬宝玉而已,在小事上偏心就罢了,竟然还想用黛玉的终生来给宝玉的前程铺路,这让贾敏怎么不生气,儿女是她的底线,谁都别想利用自己的儿女,便是贾母也万万不许! 第186章 第三世 七十 贾敏话未说完,贾母脸色已是铁青,要不是贾敏是她亲生女儿,她早就一拐杖打过去了,宝玉是自己的亲孙子,是贾敏嫡亲的侄儿,她只当贾敏亦如自己一般喜欢宝玉,抛开门户之见亲上加亲,自己都亲自跟她说了,贾敏岂有不应之理,哪里想到贾敏不仅不同意,还把宝玉数落得一无是处,再听贾敏最后那句话戳破了她的心思,一点情面都不留,贾母忍气拉下脸道:“你别把话说得那么过分,宝玉如今才八岁,你怎么就断定他将来一事无成?怎么就赔上黛玉的终生了?宝玉样样都好,怎么会委屈黛玉?宝玉可是衔玉而生,祥瑞之兆,你看看谁有这般造化?” 贾母虽然心疼宝玉,觉得宝玉天上有地下无,但并非毫无自知之明,觉得唯有公主郡主才堪配宝玉,其实她心里头也明白,论门第出身,宝玉和黛玉并不门当户对,但她觉得贾敏是自己女儿,那就该对自己尽孝,黛玉嫁过来既全了她的孝心又能让宝玉有一门位高权重的岳家,再说黛玉身份高,嫁过来谁敢让她受委屈,这样两全其美的事贾敏竟然不答应,还数落了宝玉一顿,贾母直气得胸口疼。 贾敏对宝玉的来历早已知晓,什么通灵宝玉,不过是女娲补天弃之未用的石头罢了,石通灵性,那又如何,可没见这石头让宝玉清醒上进,遂冷笑道:“母亲仔细想想,宝玉落草衔玉而生,这事该大肆宣扬吗?自古只有皇家才有此异象,其他人遇到这种事情还不赶紧藏着掖着,您倒好,成天拿这块玉说,还弄得满城皆知,您也不怕上头忌讳。依我说,宝玉当个风雅的公子哥儿便好,可保一生平安,要是他真当了官进了朝廷,有这么个出生异象,让圣上如何不忌惮?” 说起这个贾敏就气打不出一处来,贾家当年何等风光荣耀,一门父子两国公,父亲这一去,家中连个鼎立门户的人都没有,贾赦的爵位一降数级,还花天酒地浑浑噩噩不思进取,接着就是宝玉衔玉而生,这事传得满城风雨,谁人不知,焉知龙椅上那位有没有忌惮着贾家,如今不过是看着贾家一事无成才没有下手。但这样一来,宝玉的前程就尴尬了,发愤图强走科举之路,圣上忌惮他出生的异象,但像现在这么下去,不爱读书不思进取,不懂俗务不知生计,若贾家没败落便罢,败落了他又何以为继? 两害相较取其轻,宝玉的科举仕途之路被贾母的溺爱给断了,保住贾家满门平安也不算坏事,但前提是贾家没有树倒猢狲散,宝玉才能衣食无忧地做他的富贵闲人,无论哪一种,都不堪为黛玉良配。 贾母脸色难看得快要拧出水来,抖着手说不出话,额头冒了一层冷汗,心下一片冰凉,当年她只顾欢喜,哪里想过天降异象对自家到底是福是祸,而且仗着自家声威,也不怕别人说三道四,现在听贾敏这一说,才觉得有点后怕,强自镇定道:“你也太杞人忧天了,圣上英明,哪里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贾敏淡淡地道:“圣上的心思岂是咱们能猜测到的,还是谨慎些罢。”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贾敏有些口干,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继续道:“抛开这些不提,我也不能同意这门亲事。” 贾母又是一愣,不甘心地冷声道:“哦,这么说来,便是门当户对你也不愿意了?” 贾敏神态自若,放下茶杯道:“难道母亲没听说过‘中表不婚’这句话?江陵公主她老人家没让外孙女嫁回来血脉倒流,为的就是子嗣安康,我又怎能不顾忌讳。我们老爷在外面见多识广,见过不少中表成亲生下痴傻孩子的事儿,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事发生在黛玉身上。母亲恕罪,这门亲事无论如何都不能成。” 贾敏这话并非无的放矢,贾母也见过,但她不明就里,总觉得这种事发生概率极小,但听贾敏所言,便是概率小,她也不肯冒这个险,不过,即使如此,世上多的是大户人家嫡妻无子,纳妾生子记在嫡妻名下的,宝玉并非嫡长子,也无需继承宗祧,两人血脉近又如何,只要不生孩子,将庶子记在名下也可,贾母便道:“你要是怕生出来的孩子有毛病,那不生便是,这事简单,挑几个容易生养的丫头给宝玉放房里,生下来的孩子记在黛玉名下不就是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贾母竟然还不死心,居然还想着让宝玉娇妻美妾,贾敏忍住不悦耐着性子道:“母亲忘了当年我给您的回信了?您要是记不清了,我再跟您说说,我们林家的女婿门当户对还是其次,最看重的是家风清正,勤学上进人品端正,最要紧的,要对我们家女儿一心一意,不仅我们林家儿子不纳妾,女儿也不嫁给纳妾之人。孩子还是自己生得好,庶子女记在名下不过是给外头看的,不是亲生的,到底隔了一层。”贾敏是贾代善老来得女,上头还有三个庶姐,别看贾母现在说得轻描淡写,她对那几个庶子女可没上过心,不曾苛待,也不曾用心教导,她自己都做不到,如何要求黛玉把别人生的孩子视如己出? 贾母怎么可能忘了贾敏当年的回信,只未曾将这个条件放在心上,这世上哪家公子没有几房妾侍通房?她可不愿意委屈了宝玉,以前拨了袭人伺候宝玉,去年赖嬷嬷送给她几个丫鬟,她就挑了最标致伶俐的晴雯去伺候宝玉,将来宝玉成亲,袭人和晴雯就是宝玉房里人了,但贾敏旧事重提,着重强调女婿不得纳妾,竟是半点机会也不给宝玉了。 除却贾敏数落宝玉的话,骨血倒流的忌讳还有不能纳妾的规矩,而且贾敏一口一个我们林家,意在提醒贾母,贾敏虽是她的亲生女儿,更是林家的当家主母,贾家做不得林家的主,不能苛责林家的择婿条件,终于让贾母知难而退,面色稍缓,不满地道:“你们的要求也忒不近人情,哪家公子还没几个通房姨娘了?懋哥儿今年十五了,你总不能不给他房里放丫头吧?” 贾敏摇头哂笑,“母亲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父亲的几个姨娘您喜欢哪个?容得下是一回事,不喜欢是另外一回事,咱们都是过来人,我可舍不得让女儿在这上头受委屈,将心比心,儿媳妇也是别人家的女儿,我不会插手儿子媳妇的事情,更别提给丫头开脸了。北静王世子都答应了我们家的要求,将来黛玉说亲,我也是这般。” 贾母顿时一惊,脱口道:“北静王府竟肯答应?” 贾敏满意地笑道:“自然是答应了,咱们家和北静王府有来往,您可曾听过世子收了什么丫头?抛开世子的出身不谈,他从小刻苦上进,文武双全,小小年纪在圣上跟前就挂了名,如此都肯答应我们家的要求,遑论别人?菁玉黛玉姐妹俩都是我的心头肉,菁玉有这桩良缘是她的福气,黛玉的亲事我们就更要慎重仔细了。” 事情再无转圜余地,贾母颓然向后一靠,倦怠地道:“罢罢罢,你们家规矩多要求高,我再说下去,这老脸都没了。”心里却暗暗想着,一般公子哥儿都妻妾成群,水溶将来是要当王爷的,那还能例外了?等那时候有了侧妃侍妾,再看林家怎么办,林海官位再高,难道还能管得了北静王府? 贾母终于打消宝黛联姻的念头,贾敏舒了口气,留到下午陪贾母用饭,贾母心里不痛快,连带脸色也不好,一屋子的丫鬟不知原因,个个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谨慎伺候,一直颇得贾母心意的大丫鬟鸳鸯也不知从何劝起,但姑太太来了贾母就这样,别是母女两个因为什么事情闹得不愉快了,这样她就更不能劝了,哪有一个丫鬟说主子的。 贾敏回到林府时已近黄昏,菁玉黛玉姐妹俩从顾府回家有好一会了,见到贾敏回来,黛玉迎上来笑道:“顾姐姐送我们了一些从益州带回来的蒙顶甘露,我觉味道挺不错的,母亲尝尝可还喜欢?” 贾敏挽住黛玉的手笑道:“还是闺女贴心,到哪都没忘了我这个妈。”说着菁玉已泡好了茶水,斟了一杯热茶端到贾敏跟前,贾敏接过茶盏,只见茶汤碧清微黄,透明清亮,氤氲热气中茶香馥郁,沁人心脾,贾敏浅尝一口,茶水香馨高爽,味醇甘鲜,是难得的极品好茶,赞道:“不愧是巴蜀名茶之首,味道当真不一般。” 黛玉挨着贾敏坐下,笑道:“我记得有诗云:‘若教陆羽持公论,应是人间第一茶',咏的就是这蒙顶甘露,和咱们平时喝的龙井很不一样,可惜今儿顾姐姐给我们几个一分,她那也没多少了。” 贾敏一边听黛玉说话一边喝茶,待她说完笑道:“顾姑娘大方得很,这么名贵的茶叶说送人就送人了,你们记得给她回礼。”蒙顶甘露的名气虽不比龙井碧螺春流传得广,京城几大茶庄也有的卖,林府平时多喝明前龙井,不过黛玉既然喜欢,明儿派采买上的人去买些回来便是。 菁玉笑道:“我已经预备下了,过几天是顾妹妹的生日,我和妹妹送她几色亲手做的针线。” 贾敏满意的点点头,菁玉的女红手艺不输给刺绣大家,难得的是姐妹之间的心意,又问道:“顾家今儿请的瑞霞班,他们的戏一向精彩,跟我说说今儿听了什么戏?” 黛玉眼圈儿顿时一红,幽幽地道:“是新编排的《涅槃》,以前看过许多次,都没有这次让人看得难受。” 菁玉道:“台子上唱着戏,这看戏的却入了戏,母亲不知道,妹妹哭得帕子都湿透了。”说着把自己的帕子递给黛玉。 “顾姐姐和谢姐姐也哭了呢,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黛玉小声嘟囔,眼里水雾盈盈,接过菁玉给她的帕子擦起了眼泪。 贾敏啼笑皆非,黛玉以前看戏从未如此,那出戏贾敏不仅看过,原文话本还是她审稿呢,却不知哪里把黛玉感动到流泪,饶有兴趣地道:“旧瓶装新酒也有些意思,但怎么还看哭了呢?” 第187章 第三世 七十一 黛玉擦了眼泪抬起头道:“前面的故事都跟以前一样,新就新在结局上。母亲您再想不到,我今儿看得那个结局,竟是大婚当天,她们二人在金銮殿自尽了!” 贾敏霍然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这篇《涅槃》是她亲自审稿的,故事在两位女主身份败露打入天牢就戛然而止了,坊间多少续书,也多是花前月下皆大欢喜,各大戏班子也爱演这大团圆的戏码,她却怎么也没想到,瑞霞班竟然新排了这个结局。 “这出戏咱们在扬州就看过几次,怎么改了这个结局,是谁改的?”不知为何,贾敏无端端觉得呼吸有些憋闷,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破土而出,待她留心去找时,却什么也没发现。 黛玉道:“听说是姑苏那边一个叫若水客的人写的续作,他的续书出现有些日子了,只不过这个结局太悲苦了,流传得不是很广,瑞霞班班主偶然看了,就编成了戏。” 比起曾经看的那些嫁入皇宫陪王伴驾的结局,黛玉更喜欢也更认同若水客的续作,很久以前她就隐隐觉得,进宫有什么好的,两个女主明明有经天纬地之才治国安邦之能,却只能在后宫默默终老,皇妃说着好听,其实不过还是妾室,她们二人一定都是不肯的,若愿意,在身份败露当时就肯了,怎会被打入天牢? 然而,大团圆都是世人最喜闻乐见的戏码,当时黛玉私底下还跟菁玉吐槽过,说这结局忒没意思,当时菁玉含了意味深长的笑意问她:“若要妹妹来续,当是何种结局?” 黛玉猛地一震,若要她来决定两位女主的命运,该如何走向?黛玉苦思冥想许久,分析前文推敲结局,待要动笔写时,饱蘸着墨汁的笔却只滴下了浓沉的墨汁,洇在雪白的纸上,缓缓向外散去,宛如无尽的黑夜,湮没吞噬着一颗不肯安分的心。 万千字句在脑海里纷沓而过,她却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若我是那沧海居士,她们二人,应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抗旨不尊,唯有一死了之罢。”虽然,黛玉有一千一万个愿望二女能继续治国安邦,可身为女儿身,纵有青云志,也只能折断双翼,被无形的牢笼困顿一生。 唯有以死明志。 黛玉伏案恸哭,不想数月之后,在戏台子上看到了她最不愿却最真实的戏码。 黛玉早已泪如泉涌,顾凝和谢绯亦暗暗流泪,南安郡王之女霍烟按捺不住跳起来击节叫好,被顾家老太太黑着脸瞅了一眼。戏终落幕,台子下看戏的贵妇们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开始讨论,瑞霞班名气最大,捧红的名角最多,身段唱腔自不必说,无可挑剔,可那结局…… “真是荒唐!”顾老太太沉着脸,看着旁边一众十来岁的小女孩激动落泪,脸色越发难看了,“这结局谁续的?将两个救父沉冤的孝女改成了大逆不道之人,若真如此,当真是死有余辜!” 女孩子们吓了一跳,连忙收神止泪,方才因震撼感动而哭,现在细细想来,可不就是顾老太太说的那般,不尊父命,抗旨违君,这可是天大的罪过啊! 那一刻,黛玉看着菁玉,云淡风轻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唯有眸子里含着浓得化不开的悲哀,她似乎有点明白姐姐说过的话了。 “我只是不想被婚姻束缚,捆绑着一个男人在后宅困顿一生。”戏中的两个女主也是这种想法吧,她们只愿做贤臣良相,可生而为女,这世道却逼迫她们退在男人身后,在华美的监牢中度过一生。 不从命,便从心,抱憾而死,宁折不屈。 瑞霞班这颠覆性的结局,让《涅槃》这出戏在京城又火了一把,众说纷纭褒贬不一,后来贾敏也看了,戏台上穿着五彩辉煌妃子戏服的两个花旦慷慨陈词疾言厉色,指责皇帝好色背义,姐姐金簪刺喉,妹妹拔剑自刎,二人血溅当场,玉殒香消。 贾敏震惊地久久回不过神来,她忽然想起了葬在西霞岭下的庞熠,戏台上愤然抗诉的女子褪去了脸上厚重的脂粉油彩,依稀幻化成庞熠的模样,在皇帝面前无所畏惧地控诉着自己的父亲。 《涅槃》的故事是假的,根本经不起推敲,真当状元是那么容易考的?姐姐女扮男装,入考场验明正身这一节就过不去,但庞熠是真的,是在贾敏的生命里真实的存在,那个十七岁的少女没有经世治国之才,没有直上青云之志,她只有一支画笔描绘着一个闺阁女儿寂寞的一生,连这点微茫的爱好都被父亲拿来沽名钓誉,她只想拿回属于母亲和自己的东西。 真相摆在世人面前,曾经价值连城的丹青墨宝变得一文不值,还好,还有慧眼识珠之人,保存了她们的心血作品,但梅晴和庞熠这两个名字,随着庞筠获罪斩首的那一刻,就永远地被掩埋了。 菁玉定亲后不久,毅勇伯府传来丧报,毅勇伯卫翎久病不治驾鹤西去,林家身为亲家,阖家登门吊唁。林海担心林潆还跟卫桭置气,让贾敏去了再好好劝劝她,不能在这种时候耍小孩子脾气,却见林潆操持公公葬礼有条不紊丝毫不乱,这才放下心来,不管怎么说,林潆自己想通了就好,放着好好的伯府夫人不当,闹什么和离惹人笑话。 林海贾敏虽未明着在儿女跟前谈论林潆的事情,菁玉却知道大致的来龙去脉,她是很支持林潆和离的,但林潆的和离之路比登天还难,她没有任何卫桭的把柄来不顾一切地要挟卫桭同意和离,而她所承受的,不过和这个世道万千女子所承受的一样,没有人会理解支持她。 菁玉在扬州自学医书时听林海说过,等他们回京之后要请安然为师授她医术,回京后她向林海提过此事,不巧安然离京南下,出海去了台湾,走了一年多仍未归来,菁玉既欣慰又失落,安然这十多年过得很好,正是她曾经梦寐以求的日子,却不知何时才有缘再见。 明玉菁玉乃双生子,两人今年十五岁,虽然贾敏很希望迎娶颜雅南早日过门,但两人的年龄也实在是太小了些,颜雅南今年才十三,成亲早了未必好,怎么也要等到她及笄之后,明玉对此亦无异议,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再过两年回乡赴考,届时有了举人的功名再成亲,江陵公主对他也会更满意一些。林家早无爵位,即使林海位高权重,他终究还要靠自己奋斗一个前程,封妻荫子夫贵妻荣。 五月后北静王府请了官媒上林府和贾敏商议纳征过大礼的日子,水溶这几年死活不肯定亲,此番突然主动提出要迎娶林家嫡长女,水翱和赵婧夫妻俩惊喜非常,想在菁玉及笄后就迎娶她过门,免得水溶一年到头总往外头跑。 贾敏虽舍不得女儿,好在北静王府就在京城,将来也能经常见面,就同意了八月初一过大礼,贾敏看着北静王府的聘礼单子,礼金八万两白银,一百二十套金玉珠宝头面首饰,一百五十匹上等绫罗绸缎,四季衣裳一百六十套,红狐皮二十张,白狐皮二十张,其余便是些羊酒果品。 比起别家,北静王府的聘礼自然贵重非常,但贾敏当年出嫁时林家的聘礼与之不相上下,她只觉十分满意,并未如何吃惊,聘礼越重,说明北静王府对菁玉尤为重视,当然,林家的嫁妆远比聘礼要多得多,届时晒嫁妆,必定风光体面。 两个女儿的嫁妆从小就开始攒了,除了紫檀老家具,古董书画金玉首饰等物,山林田地,宅院铺子应有尽有,贾敏还给菁玉准备了十万两银子的压箱钱。除了因为心疼长女,还因为她生幼子涵玉时难产,是菁玉拼尽全力保住了她们母子性命,若无菁玉,她哪有命享受现在的锦衣玉食,给菁玉的嫁妆比她当年出嫁时还多得多。 贾敏在梦中看到黛玉前世悲惨遭遇,不免格外心疼她一些,给菁玉都有这么丰厚的嫁妆,黛玉自也不例外,姐妹二人嫁妆相当,并无厚此薄彼。 距中秋节越近,贾敏却越来越有些烦躁了,对着儿女们还和颜悦色,一转身对着林海就使起了小性子,林海知道她舍不得菁玉出嫁,情绪不好,从不和她针锋相对,就说些笑话逗她开心。有时候贾敏自己也觉得自己可笑,却又控制不住地心绪不宁,八月十四那晚,半夜醒来偷偷落泪。 林海睡眠浅,感觉到身边空了一处,当即就醒了,黑夜中看到贾敏坐起来,落在耳中的呼吸声一堵一堵,就知道她哭了,坐起来搂住贾敏的肩膀道:“女儿大了,这一天迟早要来,你想开些,好在咱们都在京城,将来让她多回来陪陪你。” 贾敏靠在林海胸膛上哽咽道:“你说得好听,嫁了人哪有当姑娘自在,咱们菁玉在家千娇万宠,嫁了人就得看人脸色,世子妃又如何,还不是要服侍夫君生儿育女,哪有现在舒心。我只盼着黛玉不要长大,长长久久地在我身边。” 林海不觉好笑,妻子都四十岁的人了,还说这种孩子气的话,贾敏说完叹了口气,她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儿女一天天长大,自己一天天老去,再舍不得女儿出嫁,也抵不过人间的生老病死。 八月初一过大礼下聘,两家何等盛威,看热闹的人挤满了街道两旁,一个个箱子从北静王府绵绵不断地被抬入林府,两旁百姓瞠目结舌,这么多的聘礼,随便拿一件出来就够普通百姓几辈子的花销,却不知林家的嫁妆又该丰厚成什么样子。 下聘之后,贾敏开始准备菁玉的及笄礼,菁玉今年许了北静王府,又满了十五岁,生日自是要大办,她已决定请江陵公主来当正宾,让菁玉自己决定请哪个姐妹当有司赞者,下帖子邀请她们过府。 第188章 第三世 七十二 及笄礼是古代女子的成人礼,在许嫁之后成亲之前举行,对女子来说是重要的成长仪式。菁玉上辈子还是葭雪的时候,和贾敏同年同月同日生,贾敏十五岁行及笄礼的那天恰逢赵徽柳瑶大婚,葭雪两边都没去观礼,也不知女子及笄礼到底是个什么流程,这一世在扬州时她因放足令的缘故被人记恨,扬州地面上几个官员家的姑娘行及笄礼的时候从未请她,回京城后认识的几个姑娘年龄又都比她略小数月,因此竟从未见过及笄礼全貌,只在《礼记》上读过相关记载。 菁玉想了想,给南安郡王之女霍烟、内阁大学士渠毅之女渠柠下了帖子请她们当赞者,请顾凝、谢绯、韩悦和庄韫玉当有司。韩悦是江陵公主的孙女,和颜雅南很是要好,菁玉黛玉因此跟她也熟络起来,庄韫玉是监察御史庄子瑜的女儿,庄子瑜曾是明玉菁玉的启蒙先生,林家回京之后,两家时有来往。六女很快回给了回复,答应过来做赞者有司。 她原本还想请颜雅南当有司,又怕到时候别人拿她们俩的关系打趣,就只请她前来观礼了。 贾敏满意地点点头,这几个姑娘和菁玉身份相当,请她们很是合适,同时,贾敏请了贾母、南安太妃、南安王妃、北静王妃赵婧、东平王妃、西宁王妃、锦乡侯夫人、渠太太、顾太太、谢太太庄太太等贵妇前来观礼,既有和林家交好的勋贵之家,也有和林家交好的书香世家。 到八月十五那天,一切准备停当,观礼道贺者络绎不绝,贾敏及其他观礼者在祠堂正厅入座,吉时未到,菁玉和姐妹们在祠堂的耳房等候。 菁玉换上采衣采履,简单的衣饰衬得她越发清丽脱俗,顾凝看着她含笑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哎,可恨我不是男儿身,不然哪里轮得到北静王府定了你,我定早早地把你给娶回去了。” 若是别的女孩,听到这话脸都羞红了,菁玉微微一笑,伸指点了一下顾凝的脑门,啐道:“凝丫头越发口无遮拦,等到你定亲那日,看我怎么笑话你。”这几天顾家正在给顾凝相看亲事,已有了中意的人选,还未定下小定的日子。 韩悦打趣笑道:“顾姐姐可没说错,我要是男儿,也要与她争上一争了,你们家定了我姐姐,我也得抢一个回去才行。你嘛,我是抢不动了,还有慧儿呢。”说着向黛玉眨了眨眼睛。 黛玉不以为意,笑嘻嘻地挽起颜雅南的手对韩悦得意地道:“你来抢罢,我有颜姐姐给我撑腰呢,不怕你来。” “你们姑嫂一家人联合起来欺负我,哼。”韩悦佯怒,装模作样地摩拳擦掌,“我这就来抓你了!”说着就向黛玉走过去伸手挠痒。 黛玉连忙躲在颜雅南背后,一边躲着韩悦一边向颜雅南求救:“姐姐救我。” 颜雅南被两个妹妹夹在中间,一个追一个躲,几人笑作一团,等韩悦黛玉玩得差不多了,才笑着说道:“好啦,再玩下去头发都乱了,吉时都快到了。”说着叫来丫鬟给两人梳头理妆。 及至吉时,外面音乐响起,众女拥簇着菁玉前往祠堂正厅开始行礼。 迎宾、赞礼到位、开礼、主人入席、宾客入席、笄者就位、宾盥、初加、一拜、二加、二拜、三加、三拜、置醴、醮子、字笄者、聆训、笄者揖谢、一系列礼仪之后,笄者父母向所有观礼者行揖礼,菁玉的及笄礼圆满完成。 菁玉今年和水溶定亲,按世俗礼仪由父母或夫君可取表字,林海的意思是让水溶来给菁玉取几个寓意美好的表字,再由他来择定哪个为菁玉的小字。及笄礼前,水溶私底下见过菁玉,问她对此事有何想法,毕竟他们只是形婚,由他来取表字有点不大妥当。 菁玉对此倒没怎么在意,满不在乎地对水溶道:“名字就是个代号罢了,你尽管取字,我无所谓的。” 菁玉如此洒脱,水溶也不再拘泥,想了几个表字送至林海手中,林海择定了“徽音”二字,知道水溶用了《文王之什·思齐》中“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的典故,徽音,美誉也,在及笄礼上正式为菁玉取字。 当时菁玉还没什么感觉,等及笄礼后回过味来才觉得有点怪怪的,她此生学名林悠,乳名菁玉,表字徽音,那她岂不是还有个名字叫林徽音!和集建筑师、诗人作家于一身的林徽因重名了啊!还好,只是同音不同字,不然她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那时候的菁玉并不知道,林徽因一开始也叫林徽音,后来因为与他人重名,就将“音”字改为“因”字。很多年后回到现代,圆了大学梦的林葭雪在一本书上看到林徽因的生平之时,回想起在红楼梦中的漫长三生,爱恨情仇如浮云掠过,她莞尔一笑合起书本,走出了学校图书馆的大门。 及笄礼后,距离九月二十的婚期仅有一月,菁玉在家待嫁,从定亲到成亲仅有半年,贾敏吩咐府里针线上的人一起给菁玉绣嫁妆,但给公婆做的鞋子却不许假他人之手,得让菁玉亲自完成,好在东西不多,菁玉针线精巧,不过十天就做完了,额外给赵婧绣了四个抹额,她是不会生孩子的,先把赵婧哄高兴了,也省的将来为了子嗣之事对她挑刺。 婚期将至,贾敏越发忙碌了,很快到了九月十九,按例晒妆,男方催妆女方送妆,两家晒嫁妆,这一日诸家王妃夫人齐聚林府,给菁玉添妆贺喜。 菁玉已是尚书千金,还是圣上亲封的县君,嫁过去将来就是王妃,除了与林家交好的人家,也来了不少慕权势讨好之人,贾母年龄大了没有亲自前来,派了王夫人邢夫人凤姐带上她的礼物过来添妆贺喜。 宝黛联姻之事再不能成,但林家如日中天,北静王府声威犹在,贾母再对贾敏不满也不能断了这两门显赫的亲戚,除了绫罗绸缎金玉首饰,她从自己的私库里挑了几件价值连城的古董摆件名家书画给菁玉添妆。 各家送礼大都是绫罗绸缎头面首饰之类的东西,王夫人邢夫人的送礼都差不多,因贾赦感激贾敏林海对贾琏的照拂,额外给了些古玩字画,王熙凤亦送上添妆礼,比邢夫人王夫人的略次一等。 其余都是和菁玉来往相熟的姐妹们,赠礼多为首饰之物,菁玉收下礼物,一一向众人道谢。 谢绯看着菁玉一屋子满满当当的东西,笑道:“都说十里红妆,一会子送嫁妆的时候,这些东西可不止十里吧,我估摸着绕着长安城走一圈都走不完呢。”林家家底究竟如何无人知晓,但五代传世积累下来的钱财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再加上林海曾连任巡盐御史,更有海量的银子进账,菁玉是嫡长女,嫁过去就是世子妃,这嫁妆必然丰厚无比。 谢绯话刚说完,顾凝就暗地里掐了她一把,谢绯吃痛皱眉,看到前面的颜雅南才顿时反应过来,颜雅南是林家定下的儿媳妇,将来就是林家的当家主母,菁玉出嫁时嫁妆已如此之多,待将来黛玉出嫁时嫁妆只多不少,顾凝怕颜雅南心里不痛快才示意谢绯少说两句。 颜雅南心思细腻,她一看谢绯的神情变化就知道她和顾凝是何意,她已有颜家的家产,母亲韩瑾的嫁妆将来自然都是她的,比菁玉的嫁妆不遑多让,而且她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只要林懋真心待她,夫妻二人齐心协力,还在乎这一点黄白之物? “那可不,菁玉姐姐是大财主,以后咱们都找她打抽丰去。”颜雅南笑语晏晏,没有丝毫不悦。 菁玉和黛玉素知颜雅南为人,并未因此和她产生心结,仍旧说说笑笑亲密无间,顾凝暗自一笑,自己真是多心了。 阖府都忙得热火朝天,等水溶过来催妆时,涵玉堵在大门不让水溶进来,接了红封仍不开门,隔着一层门板对水溶大声道:“大姐夫,你等着吧,看我什么时候高兴了再给你开门。” 涵玉今年六岁,一团孩子气,门外陪着水溶一起来催妆的好友听了都笑了,纷纷打趣水溶,小舅子已经这么为难他了,大舅子那边还不知有什么等着他呢。 他们却不知,早先明玉知道颜雅南要过来给菁玉添妆,就跟涵玉商量了,让涵玉堵门,能拖住水溶多久是多久,因为他身为长兄,是要给妹妹送嫁妆过去的,难得颜雅南过来,他岂能放过相见诉衷肠的机会,奈何颜雅南在菁玉那边逗留时间太长,等她出来,水溶也快过来催妆了,他还能跟颜雅南说上几句话? 再者,当初他有意做媒给水溶和菁玉牵线,水溶拒绝了,后来又主动求亲,拿他当猴耍呢?当然要好好地为难为难他了。 水溶忍住笑,大声道:“志哥儿,你快快开了门,过几天我带你去骑马。” 涵玉老早就想学骑马了,可林海和大哥都没空教他,听了水溶的承诺,他高兴地一蹦三尺高,当即让下人开门。 水溶等人顺利进了门,来到林府正院,一片绵延不尽的红艳闯入眼帘,众人都呆了一呆,庭院厅堂里尽是满满当当的大红箱子,所谓十里红妆,不外如是。 第189章 第三世 七十三 和水溶一起来的至交好友们见了这些嫁妆,个个咂舌,知道林家位高权重,嫁女必定十里红妆,看林大姑娘这些嫁妆,何止十里,况且北静王府与林府只隔了三条街,这嫁妆少不得要绕城抬一圈再进王府了。 水溶面色如常,他与菁玉不过是各取所需的形式婚姻,他并不在乎嫁妆多少,菁玉也曾说过聘礼会如数奉还,不想跟他在金钱上有什么纠葛,他当时并未同意,这聘礼……或许将来有别的用也不一定。 都说林尚书宠爱女儿,今日终于见了怎么个宠法,谁人不知林海还有个女儿,将来次女出嫁,嫁妆必不会弱于其姐,有些人暗暗动了心思,想为自家早早定下林二姑娘,虽说他们不会侵吞媳妇的嫁妆,但嫁妆自是越多越好,到时候都留给了子孙后代,还不是都在自己家了。 水溶拜见过林海,送上羊酒果品烟花爆竹,诸礼完毕,开始催妆,按例应由新娘长兄送嫁妆至夫家,吉时将至,却遍寻不见明玉踪影,林海贾敏都是过来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贾敏派采薇带丫鬟速去寻找。 不多时,明玉疾走入内,对林海贾敏作揖赔罪道:“方才清点妹妹的嫁妆,又给妹妹添了点东西,不承想就耽误了,还请父亲母亲恕罪。”眼角余光瞥了水溶一眼,又瞅了涵玉一眼,这小子也太好收买了,那么快就放水溶进来,他跟颜雅南说了还没三句话就被采薇找着了,这坑哥的弟弟! 涵玉冲明玉办了个鬼脸,哼了一声道:“谁叫你老放我鸽子,说好的教我骑马一次也没兑现过。” 水溶一头雾水,只有明玉知道“放鸽子”为失约之意,这话是跟菁玉学的,他也想守约,可回京至今他一直在国子监进学,在家的时间寥寥可数,更别提教幼弟骑马了,再说林海也不放心他这么小年纪去骑马,看样子水溶是用这个好处让涵玉给他开了门。 林海颔首道:“别误了时辰就好,去吧。” 明玉骑马当前领路,嫁妆抬出林府大门,当先的是瓦片土坯,代表宅院庄田,接着是紫檀、花梨木、红酸枝等家具,百子千孙拔步床是积年的老东西,后面一些梳妆台衣柜则是新做的,然后是衣裳被褥、绫罗绸缎皮毛和陈设摆件古玩字画等物,之后是各色头面首饰,金银珠宝珊瑚翡翠,药材香料胭脂水粉,另有十万两压箱银。 两家离得不远,明玉和水溶商量后决定绕城走一圈,不然到天黑只怕这些嫁妆都还没抬出林府的门,送妆队伍绵延不绝,来看热闹的百姓挤满了两旁街道,锣鼓喧天爆竹不断,响彻满城。明玉水溶绕城一圈回到王府,林府里尚有三十多抬嫁妆还未出门。 来北静王府赴宴的宾客看到院子里满满当当的大红箱子,无不震惊,儿媳妇嫁妆丰厚,夫家也十分体面,赵婧更觉欢喜,柳瑶对赵婧笑道:“十几年前戏言成真,恭喜你得了个极好的儿媳妇。” 赵婧满脸喜气,笑着回道:“千里姻缘一线牵,敏儿跑到南边去,她还是要跟我做亲家,我也没想到菁玉的嫁妆有这么多,不过只要溶儿和菁玉和和美美,子孙满堂,嫁妆多少也不重要了。” 说到这个,柳瑶的儿子赵弡已经成亲有两三年了,子嗣上还没动静,柳瑶不免抱怨了几句,赵婧劝道:“咱们都是成亲好几年才有了孩子,弡儿和淑娟还年轻呢,你就等着享子孙福吧。” 柳瑶笑了笑,“借你吉言。” 晚间宾客散尽,贾敏抽出身来去看菁玉。菁玉已经卸了妆,换了家常衣裳,见贾敏进来,连忙上前迎接,道:“母亲有什么话派人喊我过去便是,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贾敏含笑温言道:“咱们家不讲究那个,我过来看看你。”母女俩携手坐在榻上,贾敏端详了菁玉片刻,曾经那个在她怀里香香软软的女儿长大了,过了明天,她就成为了别人家的媳妇,这屋子从此便空了。 “今晚,你还是我女儿,明儿拜了堂,你就是水家的媳妇,别看去年我和你爹给你相看亲事催你催得紧,真到了这么一天,我这心里……”贾敏眼圈一红,喉咙哽咽。 菁玉心里也不想嫁人,当父母的都这么说,但她要是真不嫁人,还不知要被嫌恶成什么样子,只好劝慰贾敏道:“王府跟咱们家离得不远,以后我天天回来陪您。” 贾敏破涕为笑,轻轻一点菁玉的鼻尖,“哪有出嫁的女儿天天回来的,你嫁过去就是世子妃,将来要做王妃的,该学的东西都要学,哪那么清闲天天回娘家。” 母女俩说了一会家常,然后贾敏就对菁玉说起了怎么做人媳妇如何侍奉夫君,自然包括圆房的事情。 菁玉听了只觉得可笑,性教育在现代都要藏着掖着,在古代就更别说了,只是男人的专利而已,世上多少公子哥儿,婚前婚后就没缺过女人,而女子却只在出嫁前一天晚上才匆忙补课,一辈子基本就这么一个男人了,母亲教女儿也从来没有教她怎么样能让自己更享受,只教女儿怎么伺候男人。 最重要的,还是怀上孩子。 贾敏这些话在菁玉听来就是一堆笑话,她自然对这些事情门儿清,却本能地讨厌排斥,很久以前,这种事对她来说就是无尽的噩梦折磨。 次日清晨,菁玉早起梳洗打扮,黛玉也早早地醒了,穿着家常衣裳,来到姐姐的房间里看着她梳头化妆。 西洋镜清楚地映照着一张素净如莲的脸庞,丫鬟仔细地在上面擦着胭脂描眉打鬓,整张脸渐渐出落得明艳无俦光彩照人,姐妹俩在镜子里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菁玉清晰地看到黛玉眸中一抹哀伤,对她微微一笑。 黛玉眼中清露泛起,抱住姐姐忍不住无声落泪。 “二姑娘快别伤心了,今天是大姑娘的好日子呢。”在一旁伺候的红藤急忙上前劝解。 雪雁拿了帕子给黛玉拭泪,说道:“姑娘和大姑娘自小情分就好,大姑娘出嫁,姑娘当然舍不得,不过姑娘也别太伤心了,大姑娘嫁得近,将来还经常能回来看姑娘呢。” 黛玉拿过帕子,不理会两人,抱着菁玉哭了好一会儿才抽抽搭搭地止住了泪,她伤心的不仅是姐姐要离开家去别人家,她最难过的是,姐姐明明不想嫁人的,却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她记得姐姐说过,任那人再好,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如今她只希望希望水溶能善待姐姐,平平安安幸福一生。 没多久贾敏和涵玉也来了,见黛玉脸上泪痕依稀,心里不禁一酸,连忙拿帕子擦了眼睛,笑道:“都吃点东西吧,离吉时还早着呢,一会子来了客人,就没时间吃了。”跟着她一过来的丫鬟清荷手里提着食盒,把盒子里的粥菜包子点心等物放在桌上。 涵玉仰起头看了菁玉好一会儿,他从来没见过浓妆艳抹的大姐,愣了片刻后笑道:“大姐好漂亮,比以前还要好看呢。”说着拉了拉菁玉的袖子,菁玉俯身,他附在菁玉耳边低声道:“大姐,大姐夫答应要带我去骑马的,你帮我提醒着他啊,别让他放我鸽子。”顿了顿又放开声音道:“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回来,我跟哥哥去揍他!” 菁玉噗嗤一声笑出来,指着他肉呼呼的小拳头道:“就这个?给人挠痒痒还差不多,你的心意姐姐知道,放心,他欺负不了我。” 贾敏啐道:“你姐姐还没出门子呢,你就想着打你姐夫了,仔细你爹知道了。” 涵玉笑嘻嘻地道:“爹爹知道了我也不怕,难道姐姐受了委屈,你们就不心疼了?大哥说了,我们将来就是要给大姐二姐撑腰的!” 几人忍俊不禁,都笑了起来,贾敏和几个孩子吃了饭,不多久宾客上门,和菁玉相熟的姐妹们都来了给她道喜,涵玉是男孩,就去了外院。 林家嫡长女出嫁,北静王世子迎亲,可谓是轰动京城的大喜事,贾母带上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并家里三个姑娘登门贺喜,贾母等人在内院与其他人家的诰命贵妇聊天说笑,王熙凤带着儿子领着三春去了菁玉的闺房。 贾芇今年才一岁,将将学会走路,王熙凤怕他摔着,仍叫乳母抱着,进屋见新娘子穿着大红缂丝褙子裙,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因吉时未到,发髻上只簪着一支累丝飞凤衔珠钗,黛眉如柳,红唇如樱,艳丽无俦难描难画,笑着赞道:“妹妹越发出挑了,今儿是妹妹的好日子,我过来讨杯喜酒喝。” 菁玉笑道:“凤姐姐,好酒要多少都有,你可别喝醉了惹人笑话。” 王熙凤笑得神采飞扬,“我不笑话别人就不错了,谁敢来笑话我。” “妹妹们,你们可听见了,一会子开了席,就使劲地灌她。”菁玉笑着对黛玉三春说完,又向平儿道:“平姐姐,把芇哥儿带过来我抱抱。” 平儿抱了贾芇给菁玉,菁玉见他只长了八颗牙,对紫菀道:“拿豆蔻糕来,芇哥儿还小,吃不得席上的东西,吩咐小厨房蒸碗鸡蛋,再煮些牛乳。” 紫菀拿了软糯的豆蔻糕给贾芇,半夏打发了个小丫鬟去小厨房传话,这一年来王熙凤带着贾芇来过林府几次,菁玉见贾芇长得实在是太萌,每每见了总要抱一抱逗弄一会,贾芇似乎也认得她了,被菁玉抱着没有扑腾,还伸着小手扯着菁玉脖子上的璎珞穗子,王熙凤笑着道:“妹妹真是细心周到,赶明儿也养个美玉天成的哥儿,就不用抱着我们芇哥儿过干瘾了。” 屋里还有菁玉别的朋友姐妹,都笑道:“贾二奶奶这话不错,今儿吃了你的喜酒,什么时候请我们吃满月酒?” 菁玉脸上一红,啐道:“都等着吧,过个十七八年再说呗。”她都生不出孩子了,还满月酒,这辈子都别想了。 中午水溶前来迎亲,照例被明玉涵玉兄弟俩为难了一回,才开门放他进来,四个全福太太捧着凤冠霞帔来到菁玉的闺房,众女连忙让道,全福太太入内给菁玉重新梳妆,换上凤冠霞帔,盖上红盖头,全福太太扶着菁玉走出闺房,把她的手放在水溶的手里。 “抱歉,唐突姑娘了。”双手碰触的刹那,菁玉听到了水溶低低的话语,水溶顺手拉过菁玉的袖子遮住两人的手,立即放手拉住袖子一角,领着菁玉前去拜别父母。 第190章 第三世 七十四 宽大的袖子遮住两人各一只手,各自拽着袖子一角向前走去,龙凤呈祥的大红盖头之下,菁玉先是一愣,接着不觉好笑,在这种特殊情况下,拉拉手她是无所谓的,水溶还真是严格遵守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 菁玉拜别父母,贾敏含泪谆谆嘱咐,很快到了吉时,明玉背着菁玉出门送上花轿。 锣鼓礼乐喧嚣不绝,夹杂着噼里啪啦的烟花爆竹声响,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止,菁玉坐在花轿里,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也有过一遭出嫁的经历,和今天此刻的感觉一样,毫无忐忑欢喜期待害羞等等任何新嫁娘应有的心情,只觉得头上沉甸甸的首饰压得脖子酸痛,盼望着这场戏赶紧结束解脱。 当年的出嫁是赵徽和步葭雪做给皇帝和赵彻看的戏,今天出嫁,是她林菁玉和水溶做给各自父母看的戏,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外面骑马迎亲的新郎官应该也是跟她一样的心情吧,希望他能早日找到他的心上人,这样她就能尽早结束这场虚假鸳鸯的戏码了。 走过三条街,花轿停在北静王府大门,菁玉被扶出花轿,她能看到的只有自己脚下一点点路,在喜娘的带领下不急不缓地向前走去。 王府很大,走了许久才进入喜堂,机械地按照司仪所言行礼,拜过天地高堂,众人簇拥着一对新人送入洞房。 新房里亦是十分热闹,几个喜娘一唱一和地说完了吉利话,新郎方才去掀盖头,菁玉看到一双脚走向自己,接着眼前一亮,大红的盖头落在身侧,抬头一看,身着大红新郎吉服的水溶面容昳丽,微微含笑,那笑容没有任何暧昧,带着安抚的意味让她不要紧张。 菁玉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接着做出含羞的模样低下了头,屋里闹洞房的人皆是一呆,新郎官面如美玉,新娘子貌似天仙,纷纷赞他们佳偶天成。 床铺上铺撒着五谷和红枣花生桂圆瓜子等物,喜娘端来了一碗饺子,菁玉咬了一口吐了出来,喜娘问道:“生不生啊?” “生的。”菁玉装作懵懂不知的样子随口答道,周围人都笑了起来,她面上浓妆,双颊绯红,倒省了她再装模作样了,低头看着碗里半生不熟的饺子,垂下的眼帘遮住了丝丝哂笑,自己这演技,回到现代都能去当演员了。 “前面开席了,我去敬酒,小厨房准备了些易克化的吃食,你梳洗了用一些。”水溶的声音充满了关切,菁玉听在耳中,忍不住想给他点个赞,台词功底不错嘛。 菁玉的陪嫁丫鬟紫菀笑道:“世子爷放心吧,有我们伺候姑娘呢。” 一旁的喜娘提醒道:“从今儿起,可要改口叫世子妃了。” “称呼上以后慢慢习惯了就好,我出去了。”水溶打了圆场,和闹洞房的其他人走出新房,去前厅赴宴。 众人一走,菁玉赶紧把头上的凤冠摘了下来,顶了这么久,都快压出颈椎病了,红藤连忙给她揉了揉后颈,喜娘从衣柜里拿出一套大红通肩织金柿蒂纹短袄并宝蓝五谷丰登纹织金马面裙出来给菁玉更衣,梳洗完毕,丫鬟送来了饭食。 饿了一天,菁玉的肚子早唱起了空城计,一盘子饭菜吃得一点不剩,这身衣服太不方便了,搁现代她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偏生这里还有人看着,连吃饭也得保持仪态优雅。 “院子里有小厨房不是?”菁玉估摸着外头宴席差不多了,向新房里王府的丫鬟问道。 那丫鬟穿戴不俗,一看就是有些体面的,回道:“有小厨房,世子妃想要什么呢,我这就过去吩咐。” 菁玉道:“我不要什么,让小厨房准备点醒酒汤吧,世子回来要是喝醉了,也用得上。” 屋内丫鬟掩唇一笑,那大丫鬟笑道:“世子妃放心,我这就过去。” 菁玉知道她们笑什么,都以为她怕水溶喝醉了耽误良宵,她怕的是水溶喝醉把她认错了真圆房,虽说以她的武功不怕一个醉酒的人,但她就是很不喜欢看到一个醉鬼,这让她很容易想起某个让她又爱又恨更不想记起的人。 原以为十五年过去了,她早已将赵徽忘得一干二净,可今天出嫁,相似的事情总让她不由自主地忆起和他相关的点滴,任何能勾起回忆的东西她都想远远地避开。 傍晚时分,宾客归家,水溶被人搀扶着回到新房,床铺上的五谷果品等物已经被清理干净了,扶着水溶的是他的两个朋友,对菁玉不好意思地笑道:“世子妃,真是对不住了。”把烂醉如泥的水溶往床上一放,立刻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两人一走,菁玉看着床上醉成一滩泥的男人沉下了脸,白芷小声道:“姑娘,我去拿醒酒汤吧。”菁玉点了点头,白芷连忙出去从小厨房端来已温了一段时间的醒酒汤。 “给我,你们都出去。”菁玉面无表情地从丫鬟手里接过汤碗,屋里的丫鬟连忙退出去关好房门。 菁玉端着碗走向床榻,看到水溶的眼皮微微一动,她就知道水溶是装的了,一手刮着碗沿轻声冷笑道:“继续装,再不起来,我拿醒酒汤直接浇你脸上。” 水溶一个翻身从床上弹起来,指着自己的脸厚颜无耻地笑道:“你下得去手?” “你可真是朵水仙。”菁玉一愣,不禁失笑,将汤碗递给他,“喝不喝?” 水溶接过汤碗一饮而尽,问道:“水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个典故,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美少年,他谁也不爱,看不上时间任何女子,有一天,他见到水中自己的影子时,就情不自禁地爱上了那个影子,他就毫不犹豫地扑向水中拥抱自己的影子,结果嘛,你知道,他就淹死了,变成了一株相当漂亮的水仙。”菁玉看着水溶那张妖孽脸,他虽未喝醉,酒气却也来了,脸颊泛着绯红桃花色,这典故里的美少年怎么个美法,怎么也要是水溶这种程度才行吧。 水溶微笑道:“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拐着弯骂我呢?” 菁玉一本正经地道:“一半一半吧,我夸你生得俊美,有如水仙,骂你太过自恋,不过呢,你也有自恋的资本。” 水溶对菁玉拱手道:“彼此彼此。” 菁玉的扬眉一笑,转头看到桌上放着的合卺酒,说道:“这就没必要了吧。” “你自然是不用喝的。”水溶走过去,拿起两个被五彩丝线系着的银盏,明亮如镜的酒杯里倒映着一双桃花眼,微微颤动的涟漪泛起一圈哀色,他忽然一仰头,将两个银盏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 独饮合卺酒,这世上怕只有他一人了吧。 水溶静了静心,放下酒盏,深吸一口气转身道:“林姑娘,今后我们就是盟友了,在外人面前你我是夫妻,私底下我会恪守规矩,不会碰你一根头发。以后我父母若对你提起子嗣之事,自有我担着,你受了什么委屈,尽管从我身上找补回来。” 菁玉轻松地道:“你就别多想了,王爷王妃再为难我,又不会把我吃了,大不了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顶多就是让我贤惠大度一些给你纳妾,我反正无所谓的,这事真正头疼的人是你。” “那可不行,这事你得帮我,咱们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是绝对不会纳妾的,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水溶倒了一杯茶,双手递给菁玉。 “得,看来贤惠大度的妻子这戏路是走不通了。”菁玉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用满不在乎的口吻道:“那你是想让我扮演一个既生不出孩子还不许夫君为了子嗣纳妾的妒妇了?” 水溶面带微笑,轻声道:“我相信你能做到。”曾经,她连和离再嫁都不想,而想用死遁的方法远离婚姻,装一个“妒妇”对她而言应该算不得什么吧。 “挑战演技啊,可以考虑考虑。”菁玉捻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答应得很是干脆,不就是演戏么,演什么角色不是演。 水溶拱手道:“多谢了。”顿了顿道:“新婚就分房会惹人怀疑,这段时间我们共处一室,要委屈你了。”指着菁玉的陪嫁百子千孙拔步床道:“你睡这里,我睡外间。” 菁玉进来的时候已经看到外间窗下有一张供人小憩的睡榻,她点点头,径直走去梳妆台,卸下头上的钗环首饰,叫丫鬟送水进来,水溶则出门去了耳房沐浴更衣。 两人各自沐浴更衣完毕,水溶回到新房时,隔着一层珠帘,只见拔步床上的帷帐已经放了下来,床边一双大红凤穿牡丹绣花鞋摆放整齐,帷帐里静若无声,若非水溶知道菁玉武功高深,几乎以为里面空无一人。 龙凤花烛影摇红,水溶穿着大红中衣站在珠帘前,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拔步床上严丝密合的帷帐,双手微微颤抖,他伸手穿过珠帘,却似有无形的屏障阻止着他,无法前进一丝一毫。 水溶嘴唇微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穿过珠帘的手颓然垂下,不知站了多久,黯然转身,脚步沉重地回到外间的榻上,侧躺着看向烧了不到一半的龙凤花烛,一丝睡意也无。 红烛彻夜高烧,水溶孤枕难眠,心中既期待又忐忑不安,这么多年了,林菁玉是他见过的女子之中最像她的,她,究竟……是不是她呢? 第191章 第三世 七十五 菁玉躺在床上,帷帐压得严严实实,她亦是彻夜难眠,怎么能睡得着呢,她可不会毫无保留地全然相信水溶,今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夜夜如此,不知水溶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那姑娘,形婚也不是简单好玩的啊,除了晚上分床睡,她白天要做的事情能比哪家媳妇少? 曾经在林府逍遥自在的日子,在今天彻底结束,菁玉怀念了一会儿往昔,一想起以后管家诸事,主持中馈,人情来往,婆媳关系姑嫂关系,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她最不耐烦的就是这种事情,一成亲嫁人就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关系,不禁有点抱怨那个姑娘,你脾气倔,水溶做了错事你就跑了,至今音信全无,如果要是一直都不出现,难道她要一直跟水溶形婚到她离开? 水溶今年十六岁,前几年没有孩子还说得过去,若是水溶遍寻不到那姑娘,退而求其次要跟她做真正的夫妻该当如何?他们三媒六聘都齐全,拜过天地高堂,本就名正言顺,在现代都有基佬为了生孩子骗婚,为了子嗣,她可不相信水溶能一直守约。 不过,即使如此她也不怕,届时一拍两散,不和离就武离,最坏的结果不过如此,等到补天石恢复本体,她一走了之,谁还记得这世上有她林菁玉? 菁玉胡思乱想了许久,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才睡着,又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动静,她猛地睁开了眼睛,身体条件反射地做出自卫的招式,睁眼看到喜庆的大红帷帐,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新房里。 “醒了?衣裳拿了不曾?”水溶的声音传了进来,听其声音大小,应该还在外间,菁玉不禁暗自惊叹,水溶的内力远比她想的高深,她就抬了抬胳膊,这都被他听到了。 菁玉伸个懒腰坐起来,一边穿衣一边回道:“昨晚丫鬟给我拿了。”昨天晚上挑衣裳的时候,她选了雪青交领上襦和银粉百蝶穿花石榴裙,外罩大红织金长褙子,既喜气又方便行动,睡前放在床上,不必早起去衣柜拿了。 菁玉下地一看,外面天光将亮,龙凤花烛只剩寸许,水溶已换了一身崭新的天蓝色箭袖圆领袍,正在给自己梳头束发,在头顶绾成一髻以玉簪固定,回头看到菁玉青丝披散,面带倦容,一双眼睛泛着青色,心下了然,林大姑娘再怎么胆大妄为,毕竟还是个从未和异性相处过的闺阁女儿,有自己在,她昨天晚上怎么能安然入眠,含了友好的微笑道:“没休息好吧,中午再补一觉。”。 菁玉走到梳妆台前对镜一照,黑眼圈十分明显,不过拿胭脂能遮盖过去,说道:“没事,我不困,今天情况特殊,大白天睡觉惹人笑话。” 水溶“嗯”了一声,拉出抽屉拿出一把精巧的匕首,走到内间床边,割破手指,在床单上抹了两下留下血迹,又将匕首放回原地。 菁玉只当不见,淡定地坐下梳头,当世没有她曾经看过的古言小说里元帕的规矩,但一会丫鬟婆子进来打扫,整理床铺时便会看见,他们并无夫妻之实,不过是糊弄别人而已。 水溶道:“我母亲你从前是见过的,父亲有三个妾室,一个侧妃两个侍妾,你以后见了她们,不必多加理会。我大姐水泠已经出嫁,二妹水清今年十三岁,还有水滟水溪两个庶妹,庶弟水洋今年六岁,平日里大家相安无事,你若不喜欢,也不必和他们来往。” “我知道了。”菁玉随口答道。 一时间两人无话,房间里寂静无声,莫名有些尴尬,菁玉对着梳妆镜,镜子里看到水溶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因为高度的缘故看不到他此刻面上是何表情,只感觉到背后有一道目光在看她,又似乎看的不是她。 菁玉不禁猜想,水溶曾说过她和他的心上人性格很像,见不到那个姑娘的时候,看着她也就当做是望梅止渴了,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快点打住这个脑补,她才不要当什么替身!再抬头一看,镜子里已没了水溶的身影,听到嘎吱一声,却是水溶打开门叫丫鬟送水进来梳洗。 洗脸漱口之后,菁玉坐在梳妆台前,紫菀拿着檀木梳给菁玉梳了个新妇发髻,满头青丝皆绾起,半夏拿了首饰盒给她挑选首饰。 诸事妥帖之后,将将过了辰时,水溶和菁玉一起前往正堂给长辈行礼敬茶。 正堂首座上是北静王爷水翱和王妃赵婧,下手坐着侧妃刘氏,张氏许氏两个侍妾都站在一边,丫鬟见水溶菁玉进来,连忙拿了垫子端茶过来。 水溶菁玉恭敬地跪下敬茶,水翱乐呵呵地接过茶盏,给了一个锦盒作为表礼,笑道:“溶儿成亲了,也该收收心,跟你媳妇在家好好过日子,早些给我添个大胖孙子。” 水溶面上很是恭谨,道:“父亲放心,儿子记住了。” 赵婧接了菁玉的茶,笑道:“该说的都说了,好好过日子,为我们水家开枝散叶。” “是。”菁玉恭谨地回答,接着害羞地低下了头,水溶装样子,她也得配合不是。 赵婧和贾敏自小关系就好,拉着菁玉又说了几句话,她新婚燕尔,暂时不必管理家事,又简单地介绍了屋里其他人,只有刘侧妃有品级,菁玉对她行了个万福礼,只对两个两个侍妾点头示意即可。然后就是水溶的弟弟妹妹们,赵婧生了两女一子,水泠早已出嫁,水清已定了人家,小定的日子在下个月初八,刘侧妃生了水滟和水洋一女一子,水溪乃张氏所生。 菁玉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表礼给小姑子小叔子,虽然她不在乎嫡庶,对这些小女孩小男孩一视同仁,但规矩在那摆着,因此水清的礼物比旁人都厚重一分,这一大家子复杂的嫡庶关系,以后可有的事儿让她头疼了。 接连两日相安无事,三朝回门那天,菁玉用心打扮了一番,还未出门,听得白芷进来笑嘻嘻地道:“大爷过来接姑娘和姑爷了。”白芷和红藤都是菁玉回京后提拔上来的大丫鬟,跟着紫菀半夏一起作为陪嫁丫鬟来了王府,一时间在称呼上还不习惯,水溶却不在意这个,等她们习惯了就慢慢改口了。 “明玉来了,咱们走吧。”深秋露重,水溶挑了件崭新的大红羽缎斗篷给半夏,半夏会意,赶紧接过来给菁玉披上。 两人一起出去见明玉,明玉见菁玉面色红润,神采奕奕,想来水溶待她不错,放下心来,笑道:“母亲一大早就念着你,这不,我就赶紧过来接你们了。” 回到林家,林海明玉和水溶在外院说话,菁玉则来到贾敏跟前请安,贾敏一见她进来就握住她的双手细细打量,一头青丝高挽成新妇发髻,容光焕发,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摩挲着女儿的手道:“王妃跟我是自小的交情,看着我的面子也不会怎么为难你,但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不能落人话柄。” “母亲放心,我知道轻重的。”菁玉温顺地笑着回道。 贾敏道:“我知道你有分寸,但有时候你这性子也该收敛些,凡事不要太过倔强,婆家不比娘家,溶儿能包容你一两回,还能次次由得你吗?这御夫之道,你可得用心。” “妹妹还在跟前呢,母亲您怎么说这个。”菁玉看了看坐在贾敏另外一边的黛玉,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 “现在听着也没坏处,再过七八年,黛玉也到出阁的年龄了。”贾敏一边握着一个女儿的手感慨地叹了口气。 “姐姐……”黛玉依偎在贾敏怀里,拉了拉菁玉的袖子,轻声问道:“姐夫待你好吗?” 菁玉不想嫁人的想法只对黛玉说过,没想到黛玉记了这么久,心头一暖,微笑道:“他待我很好。” 黛玉不能理解菁玉为何会有不想嫁人的想法,她能想到的补偿就是姐夫能好好对待姐姐,现在看来,姐姐的心境应该有所转变了吧。 下午宴席过后,水溶和菁玉启程回府,明玉涵玉代父送行,水溶和明玉身上皆是酒气,明玉的眼神有点迷离,差不多是个半醉的状态,水溶的精神却还不错,脚步沉稳毫无醉态。菁玉见状就知道明玉公报私仇给水溶灌酒,奈何自己酒量却不如水溶,没把人灌醉,他自己倒醉得差不多了。 “大姐夫,那我们说好了,后天你带我去骑马。”涵玉时时不忘水溶前几天给他的承诺,临走还在提醒水溶。 水溶笑道:“说好了,后天一早我过来接你。” 菁玉对涵玉道:“他肯教你,你就好好学吧,骑马不是件容易的事,到时候可别打退堂鼓。” “大姐也忒小看人了,我是吃不得苦头的人嘛?”涵玉扬起下巴挺了挺胸脯。 菁玉掩唇笑道:“你长这么大吃过什么苦?最苦的就是药了吧。” 涵玉小嘴一撅道:“大姐别小看我,等我学会了看你怎么说!” “有志气,那我就等着看喽。”菁玉拍手鼓了三下掌,捏了捏涵玉圆鼓鼓的小脸蛋,转身上了马车。 上了马车,两人相对而坐,菁玉好奇地道:“我父亲竟肯同意让你教涵玉骑马,以前他缠着父亲和大哥要学骑马,可没一次成的,都说他太小,过几年长大点再说。” “林老爷相信我的身手吧,送嫁妆那天我就答应志哥儿了。”水溶笑了笑,“你放心,我挑了一匹性子温顺的小马驹,给志哥儿骑没问题,还有我看着呢。” 菁玉颔首不语,水溶忽然问道:“你会不会骑马?” “我?”菁玉失笑,上辈子赵徽教过她,今生十几年没碰过马匹,还会不会骑马,得上了马才知道,便道:“我爹跟我哥可没教过我,怎么,你要给我当师傅教我骑马?” 水溶目光一闪,看着菁玉道:“你若想学,我自然愿意教。” 脑海里又浮现了赵徽的名字,菁玉定了定神,极力把这个名字驱赶出去,他教过她骑马,想起他也算不得什么,有水溶教她也好,万一将来有需要骑马的时候,她会,不好跟人解释,不会,说不定会拖人后腿,现在水溶教她,也是个不错的机会,说道:“你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那我就跟你学吧。” 第192章 第三世 七十六 三朝回门之后,菁玉就要开始在婆婆跟前立规矩了。婆婆坐着她站着,婆婆吃着她看着,还得仔仔细细地伺候着。一般来说,不需要立规矩的儿媳妇不外乎三种情况,第一,婆婆开明,不讲究这些磋磨人的规矩;第二,女方下嫁,娘家权势高,比如公主,哪家驸马的爹妈敢让公主立规矩,见了公主儿媳不用行君臣之礼已经是很好的待遇了;第三,婆婆不待见这个儿媳妇,眼不见心不烦,自然不让她来跟前立规矩碍眼,比如邢夫人,菁玉记得原著里都没有她伺候贾母吃饭的剧情。而王夫人不属于这三种,都是当祖母的人了,也还得在贾母跟前立规矩伺候。 赵婧还算是比较好说话的,要菁玉过来立规矩,并没有让她一直伺候自己,布几筷子菜就让她坐下一起用饭,饭后再聊聊天说说话,教她如何料理安排府中大小事宜,以便早日接手管家。菁玉在家的时候跟贾敏学过,北静王府除了人口比林府多一些,其他事情不过大同小异,学起来还不算太难。 除此之外,赵婧其他的话无非就是让菁玉好生保养,能早些有孩子固然好,暂时怀不上也别着急,她现在还年轻,来日方长云云。这些话再不愿意听,菁玉也得做出虚心受教的模样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不必放在心上,而且将来还有的念叨。 菁玉回到住处,水溶还没有回来,明天他要教她和涵玉去骑马,骑马场地肯定不是王府的校场,要是让人知道北静王府的世子妃学骑马,肯定要被人笑话指责她没规矩,若要出门,就得作男装打扮了。 菁玉的嫁妆里有几套男装,都是方便行动的箭袖圆领袍和大绔,骑马尘土飞扬,浅色的衣裳易容脏,她就拿了一套玄色的出来放好。 紫菀端着刚沏好的热茶进来,见屋里只有林家的人在,倒了一杯茶双手呈给菁玉,低声道:“姑娘,您现在是世子妃了,世子爷身边还有几个丫鬟,您要不要未雨绸缪,把她们打发出去?” 菁玉正在喝茶,听了紫菀的话差点呛着,紫菀指的是从前伺候水溶的四个丫鬟,分别叫落梅,月荞,棠梨,凝霜,大婚那天都在新房里都见过了,年龄在十四岁到十六岁之间,个个长得清秀水灵,难怪紫菀会有此想法,撇开水溶北静王世子的身份不提,那长相,别说女人了,男人见了也会弯成蚊香啊。 若是真心嫁过来的,那肯定要看好这妖孽防着别人觊觎,但菁玉对水溶压根就没男女之情,最多就是朋友,既然是朋友,她管朋友的床事作甚,就算那四个丫鬟都爬了床她也无所谓,水溶自己的事情他自己处理,菁玉道:“这事不用我操心,他的丫鬟自有他管着,留下还是打发出去,让世子自己做主吧。紫菀,你呀,少在这上头瞎操心,多攒点梯己傍身才是正经。” 紫菀哭笑不得,临出嫁前几天,太太对她耳提面命,说大姑娘心眼大,待丫鬟下人和顺,但她们这些跟着过来伺候姑娘的人得帮着姑娘留心眼,她记在心上一刻也不敢忘,现在看来,她家姑娘不是心眼大,根本就是缺心眼啊,都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思跟她说攒钱的事。 “我说姑娘啊,您就一点也不担心吗?”紫菀急得眉间攥起一团,“咱们几个是您一手调/教出来的,对姑娘忠心耿耿,可别人就不一定了,她们服侍了世子爷这么多年,现在年龄不小了,心思也大了,您怎么能浑不在意呢?” 菁玉悠闲自得地捧着茶杯暖手喝水,抬头瞥了窗户一眼,依旧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你也知道她们服侍了世子爷许多年,若有攀高枝的心思,还能等到今天?早想方设法开脸了好么,以后这事别再提了。” 紫菀半夏红藤白芷都知道菁玉的性子,只要她说“以后这事别再提了”,谁要是没眼色地继续说下去,那就等着挨姑娘的眼刀子吧,然后接连三四天对你不理不睬,虽说姑娘从来不会打骂处罚她们,但这种冷暴力谁受得了,还是宁可挨打受罚也好过姑娘不理不睬,四女心里再着急,也只得闭嘴了。 忽然间水溶推门而入,走到菁玉对面坐下,红藤赶紧给水溶倒茶,紫菀站在菁玉身边,有些忐忑不安地偷偷看了水溶一眼,世子什么时候回来的,外面竟也没人通报一声,刚才她说的那些话,若要水溶听到了该如何是好。 “你们都下去吧。”水溶语气平和,听不出愠意,应该是没有听到方才紫菀和菁玉说的话了,紫菀如获大赦,连忙拉了半夏红藤白芷出去关好房门。 “你都听到了。”菁玉放下手里的茶杯,看着水溶,语气肯定,刚才她就发现水溶在窗户边站着,以水溶的内力,自然是一个字不落地把她们的话都听了去。 水溶没有否认,定定地看了菁玉片刻,“你这是跟我划清界线,井水不犯河水。” “是啊,假夫妻真盟友,我不会干涉你的私事,我希望你也如此。”菁玉微微一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到了水溶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痛色。 “你说的对。”水溶缓缓点头,眼里黯色一扫而空,恢复到往日的清峻,“明儿去骑马,柜子里有男装,你随便挑一件。” 菁玉指着床上已经叠放整齐的玄色衣裳道:“我已经拿出来准备好了。” 水溶“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过了亥时,房内两人分别睡卧,烛火熄灭,屋内漆黑一片,却并不影响他们二人视物。水溶站在内间珠帘外,静默无声,心脏跳动的地方有苦涩的疼痛悄然蔓延,锥心刺骨,疼得几乎令人窒息。 “是你吗?”水溶听到内心深处的声音反复地问着,这句话临到嘴边却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在说出来之前便消散无痕,他不敢问,他太害怕了,害怕她不是他要找的人,害怕她恨着他不肯原谅他,他最害怕的是,她依然不要他。 实在是太像了,林菁玉对他身边的丫鬟毫不在意,他收了谁纳了谁,她都不会有任何不满,不干涉他的事情,当年的她也是如此,他娶谁为妻纳谁为妾又打发了谁,她都是轻飘飘一句“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你永远不要想把我变成她们之中的一个!” 压抑已久的欲望在酒精的刺激下如洪水般决堤,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并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也让他知道了,哪怕她武功全失断腿成残,他也永远不要妄想以爱的名义来控制她。 他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再睁开眼时,不知何故竟然变成了他堂妹赵婧的儿子水溶!熬过一场大病活了下来。惊骇过后,他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可以变成水溶,那她呢?她能从尹琳变成步葭雪,那她也可以保持前世的记忆再变成别人。 他一定要找到她!从十岁开始,他就找各种理由出门,北至女真金国,南至广东福建,西至滇川,他几乎找遍了整个大靖,找到了传说中精通前世今生先天神术的玄静师太,玄静师太却说天机不可泄露,只告诉他莫要执着,应珍惜眼前人。这么多年了,在他找过的所有人之中,唯有林菁玉和她最为相似。 赵徽已经成为水溶,那她也不会是曾经的模样,形貌大变,性格是不会变的,从他听林懋说他妹妹不想嫁人把父亲气病倒的时候起,他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林菁玉是最有可能的人!当年,葭雪也不止一次地说过她不想成亲嫁人的话。 上元夜,赵弦再来骚扰纠缠,当时他就察觉到房顶有人偷窥,跳窗走后,他并未离开多远,果然看到一个蒙面女孩跟踪赵弦,轻功极为不俗,他暗暗追踪过去,目睹了她劫持马车揍人的全过程,她离开之后,他查探过赵弦的伤势,很重,却不致命,他不会趁人病要人命,却在关键的地方狠狠补了一脚——为一个枉死的孩子报仇。 他继续追踪上去,他是见过林菁玉的,那女孩蒙住了脸,身形却错不了,他没有认错,果真是林家大姑娘,世人皆知林如海教导女儿读书与儿子无异,却不会请人来教女儿武功,看林菁玉这轻功底子,少说也有十几年的功力,那一刻他几乎确定,林菁玉就是他要找的人。 然而,疑问也接踵而来,林菁玉的轻功路子有雪峰派的底子,却并非全然都是雪峰派的轻功,她跟林懋练过雪峰派内功,这也说得过去,可赵弦身上那些伤,却没有丝毫雪峰派武功的痕迹,疑问越多来越多,他不能找错人,就想出了假结婚这个法子,先把她娶进门,再慢慢试探,确定她到底是不是她。 当年他还是赵徽的时候,是他教葭雪学会了骑马,如果林菁玉是她,这些记忆都不会消失,明天,希望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第193章 第三世 七十七 次日一早,菁玉伺候赵婧用完早饭,急急回来换装,紫菀半夏知道她这是要出门,还想跟着去伺候,被菁玉统统拒绝了,很快收拾完毕,水溶已经准备好马匹和随身侍卫凌季同在外等着了。 水溶准备了两匹大马并一匹小马驹,其中一匹性子温顺的马给菁玉,小马驹则给涵玉,菁玉十多年没碰过马匹,看马的眼光却差不到哪里,水溶的坐骑自不必说,那是一等一的千里马,而那匹小马驹通体毛色乌黑发亮,全身肌肉匀称结实,和水溶的坐骑十分相似,品相是一等一的好,却不知耐力速度如何,若后两者均不错的话,这可真是一匹难得的好马了。 菁玉心里如此想着,面上并未显露丝毫,林家大姑娘怎么会看马的好坏,她显露武功已经被水溶知道了,不能再在别的上头露出什么马脚。 三人去往林府,下人进去通报,没多久一个小孩从里面飞奔出来,欢快地道:“大姐夫我出来了,咱们走吧!”说完才看到水溶旁边站着一个黑衣少年,清秀俊雅,五官和自己大姐别无二致,他一下子就懵了片刻,刚想开口唤一声“大姐”,却见她对自己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那声称呼又咽了回去。 “大姐夫,你的马可真威风。”涵玉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门口的几匹马给吸引住了,水溶的马体格健硕毛色乌黑,便是不懂相马也觉得这马威风凛凛,涵玉看得舍不得移开眼睛,盼望自己快快长大,也有一匹这么威风的高头大马。 水溶指着那小马驹笑道:“这匹马是给你的,你好生养着,等你长大了,它也能像我的星驰一般了。” “这是给我的?!”涵玉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冲到小马驹跟前试着去摸马儿的后背,那马驹打了个响鼻,脑袋向旁边一歪,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涵玉见状都快哭了,可怜兮兮地对水溶道:“大姐夫,它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水溶失笑道:“你多跟它相处几天就熟了,以后好生照料它,它就会认你做主人了。校场里不方便,咱们去城外。” 涵玉瞅了自家大姐一眼,心想莫非姐姐也要学骑马?那校场的确不方便。 四人出了西城门,来到一处地方阔朗人烟稀少的所在,先让涵玉和他的小马驹交流交流感情,他还太小,先学会上马下马能坐稳就可以了,至于策马驰骋,他还是等他长大再说吧,这些简单的内容水溶就交给了凌季同,他自己则着重教菁玉,一面说着,一面留神观察她的表情变化。 菁玉完全就是一个虚心学习的学生模样,听得十分认真,没有流露出丝毫会意或“其实我懂”的神情,却十分灵透,一点就通,双眸熠熠生辉跃跃欲试地道:“你说有武功底子的话学骑马就不会很难,那我现在就去试试。” 菁玉走到马儿跟前,一面检查马具一面自言自语重复着刚才水溶说过的话:“要先检查马具。”她拨弄了几下马镫,扯了两下肚带,回头向水溶问道:“是不是这么检查?” 水溶走过去教她怎么检查马具,如何甄别马具好坏,自己又演示了一遍,菁玉收短缰绳,连同马脖根处的马鬃一起握在手中,踩着马镫翻身上马,向水溶问道:“下一步做什么?” 水溶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话,教她如何掌握自身平衡配合马的重心,再教她运用扶助语言,向马儿发出简单指令并让马明白这些指令,做出走、跑、停、转弯等配合动作。 菁玉学得很快,不到一个时辰就能驾驭马儿慢慢小跑了,但有些细节还是不足,犯了许多初学者惯犯的小毛病,发出指令和身体重心不符,马儿感到困惑而行动不良,这个要多加练习才能纠正过来,形成习惯就好了。 另外一边跟着凌季同学骑马的涵玉见姐姐都能策马小跑了,心里有些着急,他可不想输给姐姐,上了马背,实际操作却远比刚才口头说的要难得多,即使如此,涵玉也没有退缩,遇到困难迎头而上而非逃避,父亲和先生都这么教他,林家的儿子,可不能丢脸。 两个时辰过去了,涵玉终于也能像姐姐那样骑着马儿走路小跑,但他还没有掌握要领,身体重心不稳,颠得他五脏六腑都快翻了一遍,明天是不能再学了,得让他缓一天休息休息。 菁玉的情况也没比他好多少,她其实会骑术,即使十几年没碰过马匹,只要练上两天就能重新捡回来,但她得装啊,一个从来没碰过马儿的大家闺秀怎么会骑马?今天的表现有一半是装的,还有一半则是身体僵硬的真实反映,她也得花时间来适应。 下午四人回城,先去了饕餮楼吃饭,涵玉凑到菁玉身边低声道:“大姐,姐夫教你骑马,王爷和王妃知道吗?” 菁玉低声道:“不知道,要让他们知道了还了得,所以你得替我保守秘密啊,回家了谁也不能说。” “好,这是咱俩的秘密,谁也不说。”涵玉十分认真地承诺道。 涵玉自懂事以来,父母没少对他说过,他的命都是大姐救回来的,所以他将来一定要好好保护大姐,他小时候也很爱粘着菁玉,对大姐的感情比对大哥还要深一些,菁玉说让他保守秘密,他就一定会守口如瓶,更何况,大姐夫还送了他一匹好马呢。 今天菁玉着实累着了,回家天还没黑就沐浴更衣上床休息,这一天颠的,她不散架也差不多了,实在是不想再动弹一下。 入夜之后,水溶躺在睡榻上,菁玉学骑马的样子不停地在脑海里回放,他试图寻找蛛丝马迹来印证自己的猜测,她的表现分明就是一个初学者,不知如何检查马具,骑马不得要领,她到底是真不会还是装的? 水溶转念一想,林家书香门第,可以教儿子君子六艺,却怎会教女儿学武功骑射,菁玉说她的武功来自于一位剑仙,若是从前他是不信的,但他可以从赵徽变成水溶,这世上真有神仙存在也不一定,可那位剑仙到底是真存在还是她胡诌的借口,这就不好说了。 水溶蓦然坐了起来,双手紧握微微颤抖,她一定是装的!为了不在别人面前露出破绽,曾经她隐藏自己不让师父发现她就是尹琳,现在亦然,林如海夫妻是认识葭雪的,她当然不能表现出任何和葭雪一样的地方。他还会继续教她骑马,然后就该试试她的武功了,她的武功到底是师承剑仙还是雪峰派一脉,只要交手切磋便知。 此后几天水溶都很有空闲,带着菁玉涵玉出城练习骑术,涵玉很喜欢那匹小马驹,一天到晚跑马厩里看上好几回,马夫都知道这是大姑爷送给二爷的,二爷宝贝得很,哪敢不用心照料。 不知不觉进入了深秋十月,经过这段时间的练习,菁玉基本上掌握了骑术要领,涵玉学是学会了,但水溶怕他跑快了堕马受伤,就不许他骑得太快,见那小子怏怏不乐,干脆一把把他抱上星驰的背上,“我带你跑一会,过了瘾就该收心了,等你长大了再说。” 涵玉兴奋得不得了,连忙点头如捣蒜地答应了,水溶一夹马腹,星驰先小跑了一阵,热身之后,水溶才开始加速。深秋冷风迎面扑来,在耳畔呼呼作响,两旁风景向后飞驰而去,涵玉觉得自己好像快要飞起来,紧紧地抓住马鞍,兴奋激动之余,不免还有些害怕。 菁玉骑着马儿闲庭信步,看到星驰载着两人越跑越远,不禁觉得好笑,男人果然都一样,古代男人好马,现代男人爱车,不过真要算起来,水溶那匹马的价值跟现代的宝马汽车也差不离了,据说是四年前他在山海关的时候曾跟着商队去过金国,在长白山驯服的一匹野马,那匹马当时被当地人称作白山黑水间的天马,耐力速度当世罕见,竟然被水溶给驯服了,金国一个官员愿意出黄金万两买这匹马,准备送给金国大汗,水溶得了风声,早早地就溜了,路上遇到不少截杀之类的事情,他带着一身伤回到山海关内,把他姑父俞鸿之给急坏了。 菁玉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那时候水溶才十二岁,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十二岁的小子一个人跑去金国,还在长白山转悠了一圈,突破层层截杀回到大靖,这家伙,肯定开外挂了! 这几天水溶一直在犹豫,他到底要不要带菁玉去青莲峰,青莲峰有太多他们曾经的回忆,美好的痛苦的,都在同一个地方轮番出现。曾经,他在青莲峰教她学会了骑马,很多年后,她在青莲峰坠崖成残,那个地方,她应该是不想再去的吧。 其他的事情都可以伪装,但触碰回忆的伤痛之时,谁还能若无其事云淡风轻?水溶思前想后,放弃了这个试探方案,他当然希望自己没有找错人,可在那个地方揭伤疤,她一定会更加恨他,他不能,他找她是要认错赎罪再续前缘的,怎么能让她因为自己这个举动再恨他。 菁玉闲暇时分命人把耳房收拾了出来给自己做书房,把嫁妆里带过来的书籍笔墨全都摆放整齐,她最是不屑所谓的圣人典籍,只带了诗词歌赋医学算学农学工学和绘画技巧琴谱一类的书籍,水溶在她的书房里看到满满一架子医书,顿时眼前一亮,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 “你,你会医术?”水溶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向菁玉问道。 菁玉点头,“我对经史子集没兴趣,喜欢自然科学,医书看得多了,多少也会一点医术吧,当然,不能跟专业的大夫比。” 水溶心里已翻起了滔天巨浪,她会医术,她会医术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印证的了?她一定是她!他想起今天早上他收到的一封信,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他必须要带她去见那个人。 “没想到你竟对医学感兴趣,明天你随我去见一个人。”水溶深深地看着对面的少女,双手几度握紧又张开,是与不是,见到那个人,就能得到答案了。 第194章 第三世 七十八 “见谁?该不会是某位名医,你要带我去踢馆?那可不行,我这半吊子水平,可不去班门弄斧丢人现眼。”菁玉连忙摆手。 水溶道:“你说对了一半,的确是一位名医,但我们不是去踢馆的,那个人对我……对我来说很重要,你对医学有兴趣,请她指点一二岂不更好?” 菁玉心脏突突跳了两下,她忽然想起了已经十几年没见过的安然,很多年前安然就已经是誉满长安的女神医了,她原想回京之后以拜师为名去见安然,不料安然离京南下去台湾,屈指一算,已经走了有两年多了,至今还未归来,不知她在外面过得如何,虽然安然会武功,但人心险恶,安然一个女子孤身在外,让她怎么能不担心呢。 “如此甚好,明天我随你去。”菁玉爽快地答应了。 水溶对母亲已禀报过,次日菁玉无需过去伺候,早起两人梳洗完毕用过早膳,一起出门。 菁玉坐在轿子里,拉开轿帘一角向外看去,走了一段路之后觉得周围建筑有点眼熟,再往前走一会儿就到向阳街了,上辈子父亲的医馆和他们居住的宅院都在这条街上。往昔回忆纷沓而来,如电影快进播放,每一帧画面清晰地触手可及,最后一幕,终止在一片冲天的火光之中。 “到了。”沉浸在过去之中的菁玉被轿子外面水溶的一句话叫醒,定了定神,弯腰走出去,一抬头看到熟悉的大门上熟悉的“尹宅”二字,胸口如遭重击,强制让袖子里颤抖的双手平静下来,林菁玉是没来过这里的,她不能流露出丝毫熟悉的表情来! 恰在此时,一阵冷风夹着灰尘卷过,菁玉抬手拉起斗篷遮脸,飞快地擦了擦眼睛,再抬头时已与平常无异,但最初那一刻的震惊却是无法掩饰的,水溶看得清清楚楚,林家大姑娘是没有来过这里的,那她为何会如此震惊呢? 水溶紧张地手心里出了一层冷汗,他希望的答案呼之欲出。 “这是……王神医住的地方?!”然而,震惊过后,菁玉却流露出狂喜的神色,下意识地抓住水溶的胳膊兴奋地看着他,如同小孩得到了盼望已久的东西那样雀跃高兴,“咱们今天见的人居然是她!不是说她去台湾了,她今天回来了吗?” 水溶愣住了,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王神医的家?” 菁玉仍旧一副兴奋无比的模样,神往地道:“王神医可是我的榜样,她的事情我当然要打听清楚了,向阳街尹宅是她的宅院,那住在这里的肯定就是她了。以前还在扬州的时候,父亲见我喜读医书,就说等我们回了京城,请王神医来给我当先生。可惜去年我们家回到京城,她已经南下出海去了台湾。诶,她回来了吗?” 林海的确打听过安然的情况,和贾敏说的时候也没避着菁玉,因此她知道当年她和赵徽死后,柳瑶将尹宅翻新重建后送给了安然,说她姐姐葭雪曾经救过她儿子,这座别院当做报酬,葭雪死了,那就给她妹妹吧。当年林海外放到漕运衙门时,贾敏将自己荣宁街后廊一个陪嫁宅院送给了安然,安然把那个宅子让给她姐姐尹昕一家居住。 “她现在还在路上,过一会就到了。”水溶木木地回道,刚刚燃起的希望被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她表现的就是一个学生对名师的崇敬之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不,现在还不能否定,水溶告诉自己,等安然回来再看看,他知道她对安然的感情有多深厚,但愿这一次的结果不会让他失望。 两人说话时凌季同上前敲门,很快有人开了大门探出脑袋,看到水溶连忙将大门打开,陪笑道:“世子爷来了,快请进。” 水溶菁玉走进大门,转过一个庭院,忽听一阵郎朗的读书声传来,水溶指着前面一排屋子解释道:“是我的师弟师妹们在读书。” 菁玉惊讶地道:“你的师弟师妹?”那年在金陵水溶出手教训那些拐子的时候,她就看出来水溶的武功出自雪峰派,却万万没想到他的师父竟是安然!纵使心中已汹涌澎湃,她也只能表现出好奇的神情。 “他们都是我师父收留的孤儿。”水溶一直看着她,试图寻找可以印证自己猜测的证据。 “王神医是你师父?原来你还学过医啊,这可真让我吃惊的。”菁玉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回应水溶的仍是好奇的眼神。 水溶摇头道:“我没有学医,师父只教了我武功。” 菁玉默然了一瞬,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赵徽,他跟水溶一样只学武功不学医,旋即笑道:“你武功这么厉害,王神医的武功一定很高。” 忽见几个孩子从屋子里跑出来,五个女孩还有三个男孩,看到水溶欢快地飞奔过来,喊道:“三师兄,你说师父今天回来,师父人呢?” 八个孩子的年龄都不大,在六岁至十岁之间,菁玉注意到有两个男孩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疾,十岁的男孩双腿长短不一,走路一跛一跛的,七岁的男孩右臂袖子空荡荡的,明显断了一截,却不知是天生还是因为事故而导致残疾了。 “这会子应该还在渡口,我已经派人去接了。”水溶含笑回答,等八个孩子都出来后,清了清嗓子道:“师父回来就要考校你们的功课了,都准备地怎么样?” 孩子们都有点垂头丧气,那跛脚的男孩苦着一张脸看着水溶,可怜兮兮地道:“大师兄昨天又考了我们一遍,他出的题也太难了,三师兄,你说师父会考咱们那么难的问题吗?” “大师兄代师授艺,他出的问题大概跟师父要考你们的也差不多,谁叫你们平时不用功临时抱佛脚,大师兄这佛脚可不好抱啊。”水溶也学着那孩子苦起脸,眼里却笑意分明,带了几分宠溺责备的意思。 孩子们面面相觑,小脸都皱成了苦瓜,和现代那些寒暑假结束却还没做完作业的小学生几乎一模一样,菁玉看着这些孩子,既觉好玩又为安然感到欣慰,安然长大了,继承了师父的衣钵成为名医,还收留了这些孩子们,安然实现了葭雪最初的梦想,救死扶伤,传承医术,尽自己所能去帮助能帮助的人。 这些孩子都是孤儿,哪家会送女孩子来学医?而男孩子,若非身有残疾也不会被家人抛弃,即使卖给人牙子也能赚钱呢,现在的尹宅都快成孤儿院了。 “三师兄,这位姐姐就是你的新夫人吧,嫂嫂可真漂亮。”一个九岁左右的女孩子注意到水溶身后的菁玉,看着她身上精致的钗环衣饰流露出羡慕却不贪婪的表情。菁玉心下了然,哪个女孩子不爱美呢,都是人之常情。 其他孩子都看向菁玉,七嘴八舌地夸赞她漂亮,和他们的三师兄真是金童玉女般配非常,菁玉第一次被一群小孩子围着夸,脸红到了耳朵根,悄悄对水溶道:“你怎么不告诉我还有这些孩子,我连见面礼都没准备。” 水溶见菁玉没有表现出对这些孩子的厌烦不屑,眸中微微一亮,低声道:“都是自己人,不在乎这些,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下次再给便是。” “好,下次我让紫菀送过来,顺便认认路。”菁玉点了点头,看着水溶,好奇而赞赏地道:“我是万万没想到,你对这些孩子好得跟自己兄弟姐妹似的,他们似乎也不顾忌你的身份。” 水溶道:“师出同门,便是兄弟姐妹,理应互相扶持,我家资丰厚,照拂几个孩子不成问题。他们现在还小,不会对我的身份有所顾虑,可大师兄就不一样了,他对我礼数周全,挑不出一点错处。”心中暗想,你不也是一样,对这些出身微贱的孩子也没有丝毫厌恶,他能看得出来,菁玉对这些孩子很是同情,和葭雪一样。 “你排行三,上面两位是谁?”菁玉继续追问。 “大师兄沈睿,二师姐沐怀珊,他们是夫妻,街头宁安堂现如今是他们两人在打理,现在跟我的人一起去渡口接师父了。” 两人正说着,一个老仆打扮的人小跑进来高兴地喊道:“先生回来啦!” 这些孩子纷纷向前院跑过去,那跛脚的男孩也要跟上去,却被水溶拉了回来,道:“别跑,当心摔着,咱们就在这等师父。” 不多时,一群人走进来,走在最前面的女子身着男装,风尘仆仆,素面无妆,难掩天生丽质,望之如韶龄女子风华正茂,完全看不出她其实已满三十一岁了。菁玉看着那张面孔,既熟悉又陌生,仿佛是上一世另一个理想中的自己,安然做到了,她有自己的事业理想,她没有成亲嫁人,却有一大群待她如母的孩子们。 菁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安然,她没有注意到,水溶也在留心观察她的表情变化。 除了刚才见到的几个孩子,安然身边还有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和一个十□□岁做妇人打扮的女子,应该就是水溶所说的大师兄沈睿二师姐沐怀珊了,身后跟着两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还有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那妇人看起来十分怯弱,跟在安然后面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一行人会和之后,水溶上前笑道:“师父一路辛苦,您这一走两年多,终于平安回来了。” 安然微笑颔首,一眼就看到了菁玉,赞许地道:“这是溶儿媳妇吧,一别十五年,再见都嫁人了。” “我听母亲说过,我出生的时候您也在呢。”菁玉竭力忍住胸臆间的激动,含着得体的笑容上前说道。 安然笑道:“那时候你才一丁点大,没想到你倒成了我徒儿的媳妇,溶儿可是捡到宝了,以后要是溶儿敢对你不好,尽管过来找我,我给你出气。”水溶身份在那摆着,林家不能把他怎么样,但她就不一样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水溶对她可是言听计从。 “你这么快就有靠山了。”水溶用胳膊肘碰了碰菁玉。 “以后我有师父当靠山,看你敢欺负我。”菁玉从善如流地挽住安然的胳膊,对水溶挤了挤眼睛。 几人进了屋子,茶水已经准备好了,安然刚喝了一口,忽然外面有人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先、先生,宫里的李公公来了!” 第195章 第三世 七十九 安然敛容道:“快请进来。”这仆人口中所言的“李公公”正是当今圣上身边的太监总管李之航,李之航今年不过四十出头,在宫里颇有几分体面,不得宠的后妃也得巴结他。安然以前进宫给太后妃嫔们治病都是其各自身边的大太监来传召,今天李之航亲自登门,必定是皇帝有十分重要的事情找她。 不多时,几个小太监簇拥着一个身穿米白斗牛服的中年男子入内,面容清秀颌下无须,正是大内太监总管李之航,他进来看到水溶,本来还拿着几分姿态立时低了下去,笑道:“哟,世子爷也在。” 水溶点头致意,李之航清了清嗓子,对安然道:“王姑娘,奉圣上口谕,召你即刻进宫觐见。” “民女遵旨。”安然恭谨地行礼,“李总管,我才刚回来,容我更衣梳洗一下再随你进宫。” 李之航见她满面风尘,点头道:“无妨,姑娘先去梳洗,不急在这一时半会。”此处孩子众多,李之航流露出几分不耐之色,安然就让沈睿请他去前厅喝茶等待。 “怀珊,我马上要进宫,你给秀英她们几个安排住处。溶儿,前天你垫付了药材镖利三百两银子,明天我让睿儿把银子送到你府上。小琴,这两天事情多,改天再考你们的功课。”安然简单地安排完毕,出门回到她的住处更衣。 菁玉站在门口目送安然离开,脸上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皱眉忧道:“师父才刚回来,皇上就召见她,不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她自然而然地将安然唤作“师父”,看来是想拜师已久,她和水溶的婚姻有名无实,自然不是因为他的缘故才如此称呼安然。 “太后的身子不大好,师父进宫应该是给太后诊脉。”水溶这么说,心里却明白,安然一回京皇帝就派李之航传旨宣召,定是为了四皇子雍郡王赵弸六岁的长子赵旭。 赵旭聪明伶俐,颇得元康帝喜欢,将这个孙子养在身边已有半年多了,十天前赵旭忽然昏迷不醒,宫里太医会诊后得出的结论是中了慢性毒/药,根据毒素剂量诊断已中毒半年有余,此毒罕见,所有太医束手无策,皇帝龙颜大怒,差点发落了太医院所有的大夫。安然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被一道圣旨宣进宫了。 如果她能解赵旭的毒,那是大功一件,若不能解,这条命还不知能不能保住。 沐怀珊对水溶道:“三师弟,我先带她们下去了,你和世子妃要留下等师父回来吗?” “师父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们先回家,师姐,那镖利银子不必送了。”水溶说完上前拍了拍菁玉的肩,“咱们回吧。” 路上两人各自心事重重,菁玉担心安然卷入宫廷纷争,水溶一颗心悬着七上八下,他越来越觉得菁玉就是葭雪,可她的种种表现又一次次地否定着他的猜测,菁玉今天见到安然的确很激动,却不是他所希望的那种激动。 她不是她,还是她伪装隐藏地天衣无缝,用崇敬之情掩饰思念之情? 两人回到王府,水溶忽然问道:“你今天见到师父这么高兴,看来你真的很崇敬她,那你对她的事情了解多少?” 菁玉道:“我从小就听我母亲时常提起王神医,她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少。此事说来话长,要真算起来,还得从我爹妈小时候说起了。” “哦,洗耳恭听。”水溶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菁玉想了想道:“我听我爹说过,王神医师承名医尹绍寒,尹先生一共收了三名入室弟子,大徒弟是已故的明睿亲王,二徒弟步葭雪曾经是我爹身边的丫鬟,关门弟子就是王神医,她和步葭雪是亲姐妹,这位尹先生还指点过我父亲,有半师之谊。后来在我爹娘成亲那年,尹先生在云州出了点事,在沧州病逝了,王神医姐妹俩不久之后就不知所踪,七年后才回到京城,不过那时候明睿亲王和步葭雪都死了。据说是尹宅失火,他们两人都没能逃出来,真是太可惜了,听我母亲说,步葭雪也是一位神医呢,她若还活着,就能救治更多的人了。再后来明睿太妃把尹宅翻建了作为报酬送给了王神医,王神医在尹宅住下,开馆行医治病救人。我今天去了才知道她收了那么多徒弟,你还是第三个。”说完眉头微微一蹙,好奇地自言自语:“她们俩是亲姐妹,怎么一个姓步一个姓王呢?” 真正的原因她岂有不知,但样子还得装,曾经她也问过贾敏这个问题,林海清楚其中缘故,告诉过贾敏,但典妻这种不光彩的事情,林家儿女还是不知道的好,贾敏就含糊过去,没有对菁玉说明。 除了安然,菁玉也派人打听过尹昕的情况,得知安然把贾敏给她的宅子让给倪壮尹昕一家居住,倪壮今年有四十多岁了,来了京城后一直以杀猪卖肉为生,因手艺出众,也是几家达官贵人家的固定屠夫,因此倪家的生活还算富裕。倪大子承父业,庖丁手艺青出于蓝,倪二则开了个铺子做生意,为人颇为慷慨仗义,在街坊间还有些侠义名声,兄弟两人几年前都成了亲。 当时得知这些之时,菁玉不禁有点意外,这个倪二该不会就是将来借钱给贾芸的那个倪二吧!她回想起原著里这段剧情,贾芸住在荣宁街后廊底下,倪壮一家人现在也住那里,除非那条街上有两个倪二,不然这个倪二定是原著里的醉金刚了!不过原著里的倪二是个放高利贷的泼皮无赖,这个倪二却没有那些恶习也不放高利贷,菁玉心想,应该是倪壮和尹昕教导得好。 菁玉从来没有想到,她还有这么一天,用平静的口吻叙述前世往事,自揭伤疤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疼痛,时间是抚平一切伤口的良药,消磨掉爱,侵蚀掉恨,唯一不变的只有对至亲的怀念。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此刻心境,和赵徽相关的所有也只剩下惘然了。当然,她也没忘记,即便是惘然也不能在面上显露丝毫,现在的她是林菁玉,已经死亡了十几年的步葭雪跟她毫无关系。 菁玉说完这一长串话,这才发现水溶怔怔地看着自己,眼神有些飘忽迷离,交织着十分复杂的神情,转瞬之间他已回复平静,浅然一笑道:“你知道的很详细,师父和她姐姐是同母异父。” 菁玉“哦”了一声,“原来如此,不就是她俩的娘嫁了两回,跟我猜的一样。”虽说当世推崇贞节牌坊,但普通老百姓改嫁也很常见,她就以此来作为自己的猜测了。 水溶清楚真正的原因,没有纠正菁玉的猜测,这不重要也没必要,他要的只是能印证她是葭雪的证据。 然而,始终一无所获。 林菁玉在性格行事说话上面明明和葭雪极其相似,可她却好像对那些事情一无所知,连说起来都是一副局外人的模样,她给了他很大的希望又亲手把这个希望毁掉,明明最像她,他却始终无法确定她到底是不是她,这种不确定折磨得他几乎要疯掉。 他不能认错人,如果林菁玉不是她,他不能把林菁玉当成她的替身,如果是她,她为什么在说起这些事情的还能表现地如此云淡风轻?难道她当真已经对过去毫不在乎了?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不是他想要的。 菁玉仍旧兴奋无比,央求水溶过几天等安然得闲时再带她过去正式拜师,水溶面带微笑嘴里苦涩,点头应下。 “你的武功承自湖南雪峰派,什么时候有空咱俩过几招呗。”菁玉已经十多年没跟人打过了,手痒心痒,就想找个人打一场活动活动筋骨,反正水溶早知道她会武功,她以剑仙为借口遮掩过去,也很好圆回来,不使用她跟尹绍寒学的武功即可,命轮中记载的武学更博大精深。 “好,我也想了领教一下传说中剑仙的高招。”此言正中水溶下怀,试探武功本就在他的计划之中。 三天后两人再次来到尹宅,小琴迎接他们入内,一边走一边高兴地道:“三师兄,倪大伯给咱们送了一整头猪过来,今天终于能吃到倪大神做的菜了,她做的炖肉可好吃了!倪大哥倪二哥他们全家都来了,好久没这么热闹了,三师兄,你今天留下了跟我们一起吃饭吧。” 果然,菁玉远远地就听到一阵孩子们的嬉闹声,小琴说的倪大伯倪大婶肯定就是倪壮和尹昕,当年葭雪刘岚起兵离开宣城时,安然留下和尹昕一起生活,后来又一起来到京城,这么多年一直互相照应。 “我还有事,见了师父就该走了。”水溶不惯和倪家人相处,那些人见了他也拘束,他见见安然问她一些事情就走。 小琴就带着他们去往客房,端上热茶后出去向安然禀报。 过了一会儿,安然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水溶立即起身道:“师父,赵旭情况如何?” “暂无性命之忧,只是解毒还需受一番苦楚。”水溶身份特殊,还是皇帝跟前颇得圣心的臣子,这些事情上安然就没有瞒他。 水溶皱眉,长叹了口气道:“天家无情,对孩子也能下此狠手,师父,我希望这些事情尽量不要波及你。” 安然静静地道:“京城本就是一个局,我既回来了,那便是身在局中避无可避,上面大风大浪,我这里怎么可能风平浪静。” 菁玉在一边听得暗暗心惊,两人说得隐晦,她却如何听不出来,怕是要众龙夺嫡,紫禁城就快要易主了。 安然扬眉一笑道:“不说这些了,你们小两口过来该不会只为了这件事,还有什么其他事儿?” 菁玉连忙上前一步,满眼期待地看着安然道:“是我,我想拜您为师,跟您学医。” 安然诧异地看着菁玉,肃然问道:“你为何要跟我学医?” 第196章 第三世 八十 因为你是我血脉至亲的妹妹啊! 然而这句话永远只能埋藏于心底,菁玉知道,她此生再也不能和安然再做姐妹,就想用这种方式续起前世的感情,认真地道:“我自小读书识字,可那圣贤书里却只教女子如何侍奉他人,未教女子如何做人,唯有医书可慰我心,自幼常听父母提起您,我很早以前就想跟您学医了。” 安然深深地看菁玉,来了兴趣问道:“如此说来,你还读过不少医书了。何谓九针?” 菁玉立时反应过来,安然这是在考她,立即回道:“九针,即镵(chan)针、圆针、鍉针、锋针、铍(pi)针、圆利针、毫针、长针和大针。” 安然接着问道:“脉有阴阳之法,何谓也?” 此题出自《难经》,菁玉早就烂熟于心,不假思索地回道:“呼出心与肺,吸入肾与肝,呼吸之间,脾受谷味也,其脉在中。浮者阳也,沉者阴也,故曰阴阳也。” 安然赞许地颔首微笑,这姑娘不是一时兴起,看得出来是下过功夫读医书的,也不似别的千金闺秀那般只知道相夫教子三从四德,笑道:“你基本功不错,资质这么好,我就收下你了。” 菁玉大喜过望,连忙端起一杯热茶奉给安然,“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安然乐呵呵地接过菁玉的茶,扶起她笑道:“你身份特殊,已有医学基础,不必跟旁人一起学习,我这里有几本医学典籍注解和我这些年的行医案例心得,你先拿回去看看,过段时间等我得空了,再教你如何给人诊脉开方。” “多谢师父!”菁玉雀跃无比,兴奋地如同一个收获至宝的孩子,激动的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水溶面上隐现的落寞之色。 安然看向水溶,正色道:“溶儿,今后你们不仅是夫妻,还是同门师兄妹,要互相扶持,谨记师门祖训,不得同门相残,尤其是溶儿,不许你仗着有武功就摆夫君的架子欺负人。” “师父您多虑了,菁玉是我的妻子,男子汉大丈夫理应保护妻儿,我怎么会欺负她呢。”水溶连忙笑道,看了菁玉一眼,“更何况,她还有您这个大靠山,吃了熊心豹子胆我也不敢呐。” 安然笑了笑,不置可否,她所说的欺负并不单指暴力,水溶将来是要袭爵当王爷的,身边怎会少了莺莺燕燕,大宅门里是非多,这种事情还轮不到她来管,她时至今日还单身未嫁,就是嫌那些事情麻烦。 安然还要去厨房帮忙,就让水溶领着菁玉去书房,看上什么书只管拿,菁玉挑选了几本中级水平的医书,又带上安然这十多年行医案例总结心得,心满意足地带着三个箱子回去了,一回家就直奔书房,翻开安然的行医案例如饥似渴地看起来。 最旧的一本,时间记录是大靖元康二年,那时候的葭雪和刘岚一起,在陕西和朝廷大军殊死战斗,在千里之外,安然就已经开始行医救人了,从宣城府华阳县到帝都长安,安然十八岁那年名扬京城,此后收容孤儿教授医术武功,两年前离京南下去台湾,女扮男装沿路拜访名医交流经验,在台湾找到了一种奇药金鸡纳树,对疟疾有奇效,前些天委托镖局送回来的一批药材正是这金鸡纳树的树皮树根。 在安然的行医日志福建篇的结尾,菁玉看到了一段与病例无关的话。 “经福建,曾见一妇人携婴尸路啼,询之,乃家贫,夫租其肚于富户,产女未得毫利,夫大怒,溺其女,妇泣言:‘吾已亡三女矣!’吾大愤,问其何不去,妇惧言:‘夫为天,如何去?去之何存?’念吾高堂,为奴日久,不得立也,此妇犹然,吾长叹而去。 时见婴儿塔,偶闻婴啼,遂觅之,内白骨森森,上伏女婴,断气未久,体尚温。余力有限,仅寻得幸存女婴数名,吾将出海无暇照拂,遂送慈善堂。 医者,父母心也,吾幼时尝闻先师此言,曾见书云‘虎毒不食子’,虎毒尚不食子,然双亲溺女,何止百年?父母心毒至此,谁之哀谁之过,唯怜女子生而即死,吾空怀回春妙术,难救其于水火。呜呼哀哉,何时无溺女,何时生女亦喜,何时女亦读书,何时女可报国,恐吾死而不得见矣!” 最后一句字迹苍劲缭乱,力透纸背,可见当时安然写这段话时满心的愤懑却无可奈何,菁玉放下册子,胸口似压了千斤重的巨石,压抑得她几乎窒息,泪水不受控制地在脸上肆虐,安然,你不知道,在距离你这个世界的数百年后,有几千万女婴还未出娘胎就死去,而那些能活着出生的女婴,被抛弃被针扎被各种意外,即使平安长大了,也躲不过无孔不入的恶意。 她们都死了,可社会只关心天价彩礼和那些多出来的男人娶不到媳妇。 穿越前的林葭雪是计划生育时代出生的女孩,因为是农村人,她家还有个二胎指标,两岁那年弟弟出世,开始了她被放养的一生。很久以前,林葭雪不明白,为什么农村头胎是儿子就不能再生二胎,而头胎是女孩就可以生二胎,还有一些家境好的人家,二胎是女儿还会继续生直到生出儿子为止,她的同学里不乏这种情况,疼大的,偏小的,夹着中间受气的,她甚至还听过同学的妈骂二女儿:“你当姐姐的怎么不知道让着点弟弟?你要是个男孩我就不用交罚款了,早知道你这么不懂事我怀你的时候就该把你收拾了!” 很多年后,她明白了,农村实行一孩半政策,女孩只能算作“半个人”啊,俗话说一儿半女,女儿永远都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她长大了上学了,想努力地通过学习来向父母证明自己,可那又怎样呢,她考过了重点大学录取分数线,还不是要卷铺盖去打工赚钱养弟弟。 弟弟,那可是家里的唯一香火独苗啊!她林葭雪算什么,没让她死在娘胎里经算格外开恩了,给弟弟当肥料是她活着的唯一价值——直到死后她才明白自己在父母心里是什么定位。 安然,不仅你至死看不到这一天,就算我成功回到现代,可能我到死也看不到这一天了。 夜色/降临,菁玉回到房间,整个人失魂落魄的,跟水溶说话也心不在焉,根本就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菁玉的情绪变化十分明显,水溶沉默了片刻道:“身子不舒服就早些休息吧。”说完让丫鬟进来伺候菁玉梳洗休息,他则转身出门去了菁玉的书房。 在书房伺候菁玉笔墨的是她的陪嫁丫鬟半夏,水溶命人把半夏叫过来,问道:“世子妃今天都看了什么?” 菁玉看书流泪时半夏正在旁边伺候着,见她哭了赶紧出言安慰,还担心了好久,现在水溶问她,定然是发现姑娘心情不好,这是关心姑娘来着,半夏连忙把整理好的一本册子拿出来呈给水溶,道:“回世子爷,就是这本册子,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世子妃看着看着就哭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水溶接过册子翻了一页,原来是安然离开京城后的行医日志,记录的都是病例和治疗心得,都无甚特别之处,翻到福建篇结尾看到那段话,才恍然明白了菁玉情绪低落的原因。 福建,他是去过的,福建溺女婴风气之大实属罕见,他甚至还听说有人家为了不让女婴再投胎到他们家,将刚出生的女婴放在柴堆上活活烧死,福建的官员下过不少禁止溺杀女婴的政令,然而到最后都是一纸空文,婴儿塔里,粪坑里,田边山头,随处可见一尺来长的婴儿尸骨。 福建所见所闻令他害怕,他害怕葭雪投生在这种地方,那她平安长大的几率低得不敢想象,在福建停留了一个月,救了几个被抛弃的女婴送去慈善堂,之后他逃也似地离开了,再也不想踏足这可怕的地方。上一世,葭雪安然也和这些女婴一样,都是不被期待的出生,与死亡擦肩而过,她们幸运地长大了,天下之大,还有千千万万不那么幸运的,化作了一堆小小尸骸。 菁玉为什么会为了这些事情伤心难过?因为她心性善良?还是因为这些就是她曾经经历过的事情? 书桌上还有菁玉写的一些读书感想,水溶拿起来一看,纸上字迹娟秀,乃是簪花小楷,不由流露出失望之色,字迹和葭雪的截然不同,她不是葭雪,或者她为了隐藏自己又下功夫练出了一笔迥异的书法? 七天后,水溶带菁玉去了北静王府的田庄,没有太多的丫鬟仆人跟着,两人酣畅淋漓地大打了一场。 菁玉十几年未与人交手,身体反应大不如前,只仗着命轮里高深的武功防守得滴水不漏,越打越惊讶赞叹,水溶这身手完全不像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放江湖里也是一流高手,若非是天生的武学奇才,那就要自出娘胎就开始练方有今日功力水平。 两人斗了百余招,菁玉渐渐找回了感觉,越来越得心应手,找准机会反客为主。水溶的应变能力亦是奇速,纵使剑招不及菁玉,依旧不落下风,最终以平局收手。 菁玉脸上渗出了一层汗水,双颊绯红如涂了一层胭脂,高兴地道:“你的武功比我想象中要高出许多呢,怎么样,我也不赖吧?” “剑仙高招果然名不虚传,许多招式前所未见,真是令我大开眼界。”水溶强颜笑道,他后背已经湿透,心里却凉如寒冰,她会武功,会的却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武功,没有一丝一毫雪峰派功夫的痕迹。 难道……她真的不是葭雪,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地认为她是? 水溶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早出晚归,少有的几次见面都说不了几句话就各自安寝,菁玉能察觉到水溶的情绪变化,但她从来没有开口问过,他们之间有一个界限,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打破的。 很快到了年底,阖府忙碌非常,菁玉也不能躲懒了,得帮着王妃赵婧管理家事,赵婧的意思是过了年就让她接手,现在正好锻炼锻炼。 腊月二十那天夜里下了一夜的雪,菁玉醒来后水溶已经离开了,她像往常一样梳洗完毕后去赵婧跟前立规矩伺候,陪着赵婧吃了早饭,安排好年礼年货等事,回住处准备休息一会儿再去看会医书。 花园道路上的积雪已经被铲开了,菁玉走在回房路上,远远地看到雪地里跪着一个丫鬟,走得近才看清那丫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穿得十分单薄,拱着肩膀瑟瑟发抖,看其穿着像是王府里最低等的丫鬟,负责烧火倒夜香一类的活计,不知犯了什么错要跪在雪地里受罚。 菁玉吩咐道:“红藤,快把她扶起来。” 红藤上前去扶那丫鬟,那丫鬟却不敢起来,低头抖着唇哆嗦着道:“奴婢犯了错,奴婢、奴婢要领罚的。” “犯了什么错也不能跪在雪地里,会冻出病来的,快起来。”菁玉干脆上前几步一把拉起那丫鬟。 许是跪得久了双腿冻得失去了知觉,那丫鬟刚起来双腿一软又差点跪下,菁玉手上用力搀扶住她,低头却看到那丫鬟一双粽子般大小的脚,眼睛骤然一痛。 那丫鬟惊慌失措地道:“世子妃,奴婢低贱,不能脏了您的手。”说着胳膊一挣,试图挣脱菁玉。 顷刻之间,菁玉已看清了那丫鬟的模样,入目是似曾相识的脸庞,记忆中层层尘埃散尽,五年前初见的场景倏忽再现,她下意识地抓紧那丫鬟的胳膊,惊极脱口:“崔容!” 第197章 第三世 八十一 那丫鬟没有否认菁玉说出口的名字,而是保持着卑微的姿态极力想要避开她。 去年崔玮诬陷林海不成,自己反倒获罪抄家,女眷全部充为官奴,官奴由宗人府发放给各个大臣,想来就是那个时候,崔容被发配到北静王府为奴,至今已有一年半了。官奴连外头买来的奴婢都不如,何况她还裹了小脚,曾经连走路都不稳需要乳母抱着,如何能做常人的活计?从巡抚千金沦为奴婢,菁玉不敢想象这一年多来崔容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 菁玉胸口一堵,眼前的女子身形消瘦,穿的是府里最次的夹棉衣裳,冻得瑟瑟发抖脸色苍白,每一根手指上都是发红的冻疮,红了眼圈道:“红藤,把她带回去。” 一旁干活的婆子赶紧上前陪笑道:“世子妃有所不知,这丫头不知好歹,冲撞了三姑娘,是三姑娘吩咐了让她受罚的,您心地善良,也不能这么惯着她,总得让她长点记性才是。” 三姑娘是刘侧妃所生之女水滟,今年十二岁,平时和菁玉见了面打声招呼就完了,没有太多来往,现在少不得要去水滟那边走一遭了。 “我知道了,红藤,你先带她回去,我亲自去跟三姑娘说。” 红藤卖身为奴,刚进林府没多久就得了重病差点被人扔出去,还是遇到了菁玉才捡回一条命,对菁玉言听计从,连忙搀扶着崔容走了,菁玉转身去了水滟的居所。 想来有丫鬟通风报信,等菁玉过去的时候,见水滟已经领着丫鬟在屋里等着了,脸上浮起嘲讽的笑意道:“寒舍简陋,嫂嫂平时不轻易踏足,今日为了一个贱婢登门,真是令我惊讶不已。”话虽如此,仍旧令丫鬟看座端茶。 “姑娘言之谬矣,我今日过来,并非为了那丫鬟说情,而是为了妹妹。”菁玉坐在水滟对面,笑得十分真诚。 水滟诧异道:“为了我?嫂嫂这话我竟不懂了。” 菁玉缓缓道:“丫鬟有错,关起门来随便怎么教训都无所谓,可在大庭广众之下罚丫鬟跪在雪地里,妹妹可曾想过后果?” 水滟满不在乎地道:“最不济就是那丫鬟命薄,老天爷把她收走了,不过是府里一个倒夜香的贱婢,没了她还有别人呢。” “那妹妹可曾想过,这事传扬出去,对我们北静王府尤其是对妹妹的声誉如何呢?”菁玉忍住胸口一股闷气,和颜悦色地说下去,看到水滟神色一变,就知道她心虚害怕了,“眼看马上就要过年了,在这个节骨眼上若出了人命,岂不晦气?再者咱们女孩家,名誉尤为重要,若要旁人知道了,虽不会在妹妹跟前说三道四,但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编排呢。” “我们堂堂王府,谁吃了豹子胆敢编排我们家!”水滟的脸色又白了几分,说话却还是嘴硬不肯低头。 菁玉一见就知道这姑娘色厉内荏,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轻声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咱们哪里管得着呢。” 水滟眼神有些慌乱,她过了年就十三岁了,虽是郡王之女,县主的封号是落不到她一个庶女头上的,她已经到了说亲的年龄,这个节骨眼上若出点事情损及闺誉,前程必然受到影响,“嫂嫂是王府里未来的当家主母,家事都是你说了算,不过一个丫鬟,嫂嫂处理便是。” 搞定了水滟,菁玉回到住处,红藤拿了棉袄给崔容换上,她见了菁玉仍旧守着规矩不敢逾越,曾经是朋友又如何,现而今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世子妃,一个是被人轻贱到尘埃里的奴婢,她们之间已是云泥之别。 把丫鬟都打发出去,菁玉拿了治疗冻伤的药膏出来,一边给崔容手上上药一边道:“崔容,你在王府里这么久了,怎么不来找我呢?” “您现在是世子妃,我只是一个奴婢,不敢攀扯。”崔容低眉顺眼,语气小心而卑微,她很早就知道北静王府和林家联姻之事,知道又怎样呢,跑到林菁玉面前自取其辱吗? 菁玉心疼不已,说道:“什么世子妃奴婢,你是崔容我是菁玉,咱们从前是朋友,就永远都是朋友,以后有我罩着你,再没人敢欺负你。” 崔容低头道:“多谢世子妃厚爱,奴婢当不起。” “算了,你一时半会还改不过来,以后再说吧。”菁玉摇了摇头,忽然笑道:“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李若没有死,她还活着。” 崔容惊极抬头,睁大眼睛道:“真的?她真的没死?” 菁玉高兴地道:“她没死,其实她是出家了,现在在姑苏玄墓蟠香寺。” 崔容又惊又喜,她急忙用袖子擦了眼里蓄起的水雾,喃喃道:“出家了……出家了也好,剪了头发做姑子,总比为奴为婢来得强。”李若之父李迅和她的父亲崔玮是一同获罪抄家的,李若早早地走了,免去了入狱受辱沦为官奴的悲惨命运。真好啊,她们一个当了世子妃,一个还能清清静静地活着,可为什么只有她崔容落得今日这般地步? 菁玉把崔容留在了自己的院子里,提了二等丫鬟,名义上虽是丫鬟,却从来不让她做什么跑腿的活计,崔容双脚已残,许多事情都不能做,就只做一些轻省的针线活。紫菀半夏是从小在林家伺候菁玉的,知道崔容是自家姑娘的朋友,也对她时有照顾,对别的丫鬟婆子下了命令,若是敢欺负人,立时撵出去。 水溶回来听说此事,未置可否,晚间两人独处时才对菁玉说道:“崔玮获罪,起因乃构陷令尊,崔家岂有不恨,你把他女儿留在身边,此举太不明智。” 水溶能想到这一层,菁玉如何想不到,细算根源,她才是始作俑者啊!五年前她向皇帝进言请求重申放足令,导致小脚千金不能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崔李二人因此记恨林家,转而投靠安郡王,设局构陷林海,林海早有准备,绝地反击把崔李二人送入了监狱。崔玮李迅判了斩立决,男丁流放边疆,女眷悉数为奴,由宗人府分配给各个大臣之家。李若不恨她,那是因为她没有经历过抄家灭族之事,没有在监狱里受尽屈辱,没有沦为奴婢任人呼来唤去。菁玉也不能确定,崔容在经历过这些可怕的事情之后,待她是否还能如当年一般。 但她做不到看着朋友受苦而弃之不顾,崔容沦落至今,她也脱不了干系,她想补偿崔容,还想相信她们曾经的友情。 “我知道,崔李两家一定恨死我了,但她是我朋友。” 水溶摇了摇头,皱眉道:“你把她当朋友,她可把你当仇人,易地而处,你问问你自己,还能不能把害得自家抄家入罪的人当朋友?” 菁玉心里烦乱,这正是她不想面对的事情,咬唇道:“我的事情我自有分寸。” 水溶还想再劝,却见菁玉一副根本听不进去的样子,只得作罢,叹道:“是我多虑了,你身怀绝技,崔容怎么能害得了你。” 两人各自安寝,水溶在外间听到菁玉翻身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半夜才渐渐安静下去,她不是不明白,而是刻意去逃避,她恳请皇帝重申放足令本为好事,结果却是始料未及,她有负罪感,尤其是在面对崔容的时候,她拼命地想要补偿自己的朋友。 然而,崔容要的未必是她的补偿,家族离散,跌入尘埃,杀父之仇,岂是补偿就能了结的? 一直到过了年,崔容仍旧安分守己,低调本分地做着一个丫鬟应该做的事情,水溶仍不放心,吩咐棠梨和凝霜监视崔容,每天向自己报告崔容的行踪。 过了上元节,春节就正式结束了,次日晚上菁玉忽然向水溶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水溶道:“过了春猎就走。”年前她就问过他这个问题,问他什么时候出门去找他的心上人,当时他说等过了年再说,今天正月十六,她就再次提起这个问题,迫不及待地要赶他走。 “我怎么觉得你不想出门呢,你再不出去找她,就不怕她嫁给别人?”菁玉对镜卸妆,闲闲说道。 “她不会的。”水溶心头微微刺痛,异常坚定地回道。 菁玉嗤笑一声,看着镜子里水溶的影像,“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她这么久都不出现,说明她就不想原谅你。而且,她可没义务等着你,这世上的好男儿又不止你一个。” “她不会的。”水溶的声音很轻,缥缈如云烟掠过,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心脏跳动的地方隐隐作痛,他知道她不会嫁给别人,曾经的她拒绝了多少媒人,还说过世上男儿再好跟她有何关系这种话,她不会嫁给别人,不是为他守着,仅仅是因为她内心的选择。 这让他既庆幸又难受,她不嫁,他还有机会找到她用一生来弥补曾经的过错,她不嫁,从来都不是因为他。 菁玉道:“你那么笃定,看来你应该很了解她。祝你心想事成,早日找到她。” “多谢。” 烛火熄灭,窗外明月如盘,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洒下一地清辉,静谧无声,珠帘之外,水溶看着压得严严实实的拔步床,眼里汇集着浓得化不开的悲哀,他多想告诉自己他找到了,可那个能给他确定答复的人,却一次次地给出否定的答案。 三月初七,元康帝携文武百官于铁网山狩猎,变故突起,北静王水翱不慎堕马,伤势十分严重,回京不过两天便气绝而亡,王妃赵婧伤心之下一病不起,北静王府上下缟素,乱作一团。 第198章 第三世 八十二 百年前的开国功臣之中,四王八公功劳最大,这其中又属北静王功高,别家降级袭爵到现在连爵位都没了的大有人在,水溶袭爵,仍居郡王之位,足见圣上对水家的看重。 此次春猎水溶是跟着水翱一起去的,水翱堕马受伤,就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水溶觉得此事绝非意外,因为这匹马原是元康帝的坐骑,到达铁网山的当天晚上临时起意赐给水翱,第二天那马就发狂将主人摔下。其实骑马堕马原也平常,只要脚没有挂在马镫上就不会被拖行受伤,但水翱堕马之后被马镫绊住,那马发狂急奔,水翱头颅受伤十分严重,不到晚上就断了气。 上辈子还是赵徽的时候,赵婧是他的堂妹,这辈子变成了堂妹的儿子,相处十几年也有感情,水溶悲恸之余,察觉到这些问题,亲自去检查过那匹已经被处死的马,发现那马的马鞍不知何时被调换过了,可惜安然不在这里,不然就能帮着验尸,看那马匹有没有中毒之象。 不过,仅凭马鞍被换一事,他就能确定水翱之死并非意外而是人为,而且这匹马原本是元康帝的,若他没有将坐骑赏赐给水翱,现在死的人极有可能就是他! 皇帝并没有将此事宣扬开来,似是有意压下去,水溶知道凶手不是皇帝的儿子就是皇帝的兄弟,事关皇家颜面,不能当着皇帝的面上书恳请彻查此事,这件事只能靠自己来调查真相了。而皇帝为了补偿水家,下旨命礼部以亲王丧仪厚葬已故的北静王。 死后的哀荣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水溶要的是真相,是要幕后真凶杀人偿命,水翱于他有养育之恩,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北静王府的后院,因为水翱之死而乱做一团。 赵婧受了刺激晕倒生病,两个侍妾对未来的惶恐大于夫君之死的伤痛,王爷死了,有品级不能打发的只有刘侧妃一人,而侍妾,太妃要打发她们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头顶的天塌了,迎接她们的是惶然可怕的未来。 这是菁玉第一次经历红白喜事,赵婧一病,管家的重担就落在了她的肩上,好在跟着贾敏学了许多年,临时接手也并不如何慌乱,井然有序地安排各项事物,灵堂香油,待客茶饭等等不一。但她自嫁过来之后对待下人十分和气,便有些人觉得她性子软压不住,第二天早上就有些府里积年的仆人躲懒迟到——反正这位世子妃好脾气,自她进门至今半年,就没见她打罚过哪个丫鬟婆子。 菁玉在林家时管家,她是大姑娘,底下下人没有敢阳奉阴违的,到了婆家将将半年就遇到这种大事,许多人都觉得她年轻压不住,都等着看她的笑话,菁玉知道,能不能在北静王府竖立起自己的威信,就看这次的丧事自己能不能办得好了。 过了下午前来吊唁的宾客散尽,菁玉召集齐府里大小管事的婆子媳妇们,等人都到齐了,也不说话,先冷眼将众人扫了一圈,底下的人个个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奇了怪了,平时世子妃看她们也没觉得她有多可怕,现在被她瞅一眼就像是有利箭射过来一般令人心惧胆寒,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菁玉上辈子打了几年仗,杀气收放自如,震慑够了,才不紧不慢地道:“王妃精神不济,这大小事务都交给我来打理,今时不比往日,谁敢在这种特殊的时候掉链子坏规矩,损了我们王府的颜面,那就怪不得我了。”正式晋封袭爵的圣旨还没下,现在府里仍旧称呼赵婧为王妃,菁玉说完冷眸一一在人群里点过,叫了她们的名字点名出来。 那三个婆子都是府里积年的下人,比别人有些体面,今天躲懒误了事,供给给宾客的茶果点心准备不足,事情传到菁玉耳朵里,她来不及让人拿了牌子去账上支取,直接从自己的私房里拿了银子给陪嫁的管事嬷嬷许氏出去采买,幸亏许嬷嬷手脚麻利,没掉了北静王府的面子,但此事必须追究,不然人人如此,这府里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仗着有些体面,就敢阳奉阴违,亏了今儿没出什么大乱子,要是因你们之过,坏了王爷的丧礼,仔细想想你们有几个脑袋担当得起!” 三个婆子早就吓得冷汗涔涔,话没听完双腿一软噗通跪下磕头求饶道:“世子妃饶命,奴婢知道错了,求世子妃饶过奴婢这遭,以后再不敢了。” 菁玉没有说话,站在她身边的紫菀冷冷道:“若念初犯就饶,日后人人学之,这府里的规矩还要不要?现在知道求世子妃了,你们早干嘛去了!”那三个婆子吓得几乎破了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认错求饶。 紫菀是菁玉的贴身大丫鬟,她说的话基本就是菁玉的意思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头一把火就是杀鸡儆猴,谁让你们撞枪口非要当那个出头鸟,向最前边一个管家媳妇问道:“秦嫂子,像这种情况,按府里的规矩要如何处罚呢?” 秦嫂子连忙上前陪笑道:“按规矩,应仗责十大板子,罚两个月的月钱。” 菁玉拨弄着腕上的羊脂玉镯没有应声,看了紫菀一眼,紫菀会意,睥睨那几人道:“那还等什么,就按规矩来吧。” 立时就有精壮的婆子上前拖人拉下去,挨打哭嚎之声传进来,其他人都吓得不敢出声,这世子妃往日待人和顺,立起规矩来却是雷霆手段,谁也不敢再偷懒了。 树立了威信,菁玉心满意足地让众人散了,然后命白芷给那三个挨打的婆子送了棒疮药过去。 那三个婆子趴在床上疼得直哼哼,没多久就见世子妃的陪嫁丫鬟进来,不禁又吓得抖了一抖,还以为世子妃没解气又派丫鬟来罚她们了,小心翼翼地道:“世子妃饶了奴婢吧,奴婢以后再不敢了!” “瞧把你们吓的,我过来是奉了世子妃的命令,给你们送药。”白芷被她们几个的反应逗乐了,手里一瓶药膏在她们眼前晃了晃,“这可是世子妃在王神医那儿拿的药,你们可收好了。”说完放在桌子上,示意屋里别的婆子帮她们上药,自回去向菁玉复命。 屋里一众婆子惊讶得目瞪口呆,刚挨了板子,世子妃又让人送药过来?送的还是她们压根都用不起的药,几人心里又惊又敬,世子妃还是那个待人和顺的世子妃,按规矩罚了她们,又立即派人送药过来,今后只要守着规矩,就不会再受皮肉之苦了。 立了威信,以后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了,饶是如此,菁玉仍累得早起晚睡,水溶在外面接待吊唁来客,亦忙得不得空闲。水翱一死,水溶就搬去了书房,两人接连几天都没见面了,菁玉暗暗松了口气,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省了去想分房的借口,如此正好。 每天晚上回来,总有一碗燕窝红枣粥等着她,半夏端上来道:“世子说您近日辛苦,让小厨房每晚给您准备着。” 菁玉心中微微一动,水溶还挺细心的嘛,燕窝粥味道清甜,爽口不腻,菁玉一边吃一边胡思乱想,跟水溶相处了半年,觉得他还挺不错的,没有什么大男子主义直男癌之类让人倒胃口的言行,平日对她在不越界的前提下还是挺关心照顾的,如果不是水溶已经心里有人再加上她生不出孩子还要回现代等等这些不能不考虑的因素,似乎跟水溶谈谈恋爱也不错,何况他长得还挺顺眼的。 菁玉被心里突然冒起的想法吓了一跳,哪有什么如果,她终究是要走的,跟他像现在这样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就行了。菁玉驱赶走心里这可笑的想法,同时也越来越好奇,水溶到底做了什么错事让那姑娘记恨至今不肯出现,这一守孝就得三年,三年间水溶哪也去不了,等他出孝就二十岁了,万一那姑娘嫁了别人,水溶怎么办?她怎么办?那时候赵婧肯定要催着她们生孩子了。 一想到催生这件事,穿越前噩梦般的回忆又汹涌翻出,菁玉定了定神,极力不去想这些事情,她原本对水溶纳妾持无所谓的态度,可自己先前答应了他要演妒妇,以后的事有的她头疼了。 北静王身故,两个儿女亲家皆来吊唁上香,贾敏和赵婧交情匪浅,来了就去探望生病的赵婧,劝她节哀顺变。 水家祖籍就在长安,守孝不必离京,要先出殡送黄觉寺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做完法事方可下葬,前来送殡者有东平王府木家、西宁王府金家、南安王府霍家,还有八公后人及各家有爵位的勋贵之家,亦有林家这般书香门第清贵人家,加上前面北静王府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绵延了五里路长。 公公的葬礼终于办完,菁玉累得整个人都快散架了,足足睡了一天才缓过来,第三天中午菁玉正在小憩,忽然听到窗外红藤和紫菀低低的谈话声。 “紫菀姐姐,你帮我算算这些年你帮我收着的银子首饰,够不够在京城买房子啊?” “你还没脱籍呢,还不能买房子。”紫菀好奇地道,“你买房子做什么?” 红藤的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欣喜,“我爹娘和我哥哥弟弟上京了,他们来了,我总得找个地方给他们落脚啊。” 第199章 第三世 八十三 菁玉一下子精神了,竖起耳朵继续听她们说下去。 紫菀问道:“这千里迢迢的,他们怎么过来了?” “我爹说他们在扬州活不下去了,今天这个老爷来收粮,明天那个老爷来征税,我哥跟他们理论,却被他们打折了一条胳膊,我爷爷也被他们气没了。为了给我哥治病,我爹把地卖了,一开春就上京来投奔我了。”红藤的语气既心酸又无奈。 紫菀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道:“京城天子脚下,寸土寸金的,我也不清楚买房要花多少钱,回头去问问刘大婶子,她在京城多年,比咱们了解这些。” 一阵轻微脚步声远去,菁玉恍然出神,当初林家还在扬州时,许家沾着有女儿在林家的光,还没什么人敢欺压他们,林家一走,许家就没了靠山,苛捐杂税不知几何,天天都有地里刨食的百姓被逼上绝路。 上辈子她想改变这个世道,可那些跟着她们一起起义的人,他们追求的却是有朝一日变成曾经欺压他们的人一般,思想若不改变,就根本无法动摇这世道的根基。许家失了田地,就举家上京投奔女儿,菁玉几乎可以预料,红藤的将来,和穿越前的自己如出一辙。 红藤想买房,菁玉自然会全力支持帮助她,可那房契上纵使写着她的名字,父母兄弟也能心安理得地霸占了不给她,还会蚕食她这些年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私房钱,美名其曰尽孝,一个“孝”字就把她压得不得翻身,父母兄弟全都在吸她的血吃她的肉。 不,她不能让红藤落得和当初自己一般的下场! 让红藤脱离原生家庭最好的法子就是成亲嫁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道理许家一大家子还要靠一个已经嫁出去的姑奶奶养活,菁玉已经给几个丫鬟都备了丰厚的嫁妆,足够她们在夫家挺直腰板一辈子吃穿不愁。 菁玉有坚持独身不嫁足以自保的本事,别人没有,这世道给女人的庇佑唯有婚姻,即使在婚姻中,还有不计其数的女人备受折磨性命不保。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给这几个陪伴着自己长大的女孩子们挑一个好男人。 京城大居不易,紫菀红藤问了刘婶子房价,一个四合院也要三百两银子,红藤根本没有那么多现钱,只能把菁玉赏赐的金玉首饰卖了,勉强能凑够三四百两银子。 “红藤,听说你爹娘兄弟来了,你想买房?”在红藤变卖首饰之前,菁玉把她叫到跟前问话。 许鸿才曾经痴心妄想攀上林家,病糊涂了差点毁了林家大姑娘的名声,红藤实在没脸在菁玉跟前提起自己的家人,不安地绞着帕子低声回道:“嗯,我们家在扬州什么都没了,爹娘就上京来寻我了。” “买房子的钱够么?”菁玉的表情语气和往日别无二致,似乎已经忘了许鸿才的事。 红藤一愣,赶紧点头道:“伺候姑娘这些年,您赏给我的东西足够买个小四合院了。” 菁玉恨铁不成钢地瞅了红藤一眼,“红藤,你想过没有,你奴籍未销,买不了房子置不了地,你花钱买的房子,那房契上是不能写你名字的。” 红藤点点头,还有点高兴地道:“我知道啊,以我爹的名义买房子,以后他们在京城住下,我也能经常回去看他们了,我也有家了。” 菁玉又好气又好笑,红藤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傻白甜!这样会被吃的骨头渣都不剩的啊! “花你的钱买的房子,房契还不是你的,红藤你到底有多傻!”眼前的红藤分明就是曾经的自己,菁玉多想敲开这丫头的脑子看看里头到底养了多少鱼,她已经被坑死过一次,不能让别人也跟自己一样,看着红藤被雷劈了一样一脸呆滞的样子,菁玉没好气地继续说下去:“你爹娘把你卖了,还想把你卖给糟老头子当妾,你把自己傍身的东西都搭进去,再过几年你就该嫁人了,他们能给你什么做嫁妆?难不成你嫁了人,还要继续补贴娘家?你那两个兄弟都是吃干饭的?” 红藤眼眶顿时一红,姑娘语气虽然重,但字字句句都在为她着想,她爹娘兄弟一来京城就跟她伸手要钱,何曾问过她一句这些年在京城过得如何,小声嗫嚅道:“姑娘,那是我爹娘啊……” 自古孝道大过天,哪怕子女被父母打死发卖,都不得有任何怨言,菁玉叹道:“我没说让你不管他们,但你要多为自己考虑考虑,我给你指条路。房子不必买了,去租个院子吧,头些年的房租你先付着,等你嫁了人,房租就不必出了。我给你们几个都准备了嫁妆,你这性子得改改了,该硬就得硬,不然这嫁妆守不守得住还不知道呢。” 四个陪嫁丫鬟里头,紫菀和半夏比菁玉大了半岁,一个强硬一个泼辣,在菁玉管家中两人就是她的左膀右臂,替她担了不少恶名,但底下也没人敢惹她们,这两个女孩子嫁了人菁玉也不怎么担心她们吃亏,白芷也不错,都不是软包子,就是红藤最让菁玉操心,这孩子从小在家里被颐气指使惯了,毫无主见,伺候了菁玉三年,三年能改变多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红藤这三年是自信了一些,但在父母跟前,她还是跟以前毫无差别。 红藤眼睛一热,泪水汹涌而出,姑娘不仅救了她的性命,还处处为她考虑周到,连嫁妆都准备好了,爹娘……除了打骂她卖了她跟她要钱之外,连一句嘘寒问暖的话都没有啊! 有人帮忙,很快帮红藤租到了一个小四合院,足够许家四口居住了,红藤付了一年的房租,又给了父母二十两银子生活费,就回王府继续当差了。 许家突逢变故,失了田地亲人,颠沛流离几个月来到京城,终于有个遮风挡雨的住处,许父许母已然心满意足,许鸿才却十分失望,对红藤就没什么好脸色,他起先听父母说妹妹要给他们买房,心中暗自盘算过,红藤还是林家的奴婢,房契自然不是她的,那肯定就是爹的了,过几年红藤嫁出去,这房子还不是他这个嫡长子的,可没想到红藤不知怎么突然改了主意,说京城房子太贵她的钱不够买不起,先租房子给他们住吧。 许鸿才对红藤越发不满了,不仅没了房子,当年她还没眼色不肯帮他跟林大姑娘牵红线,害得他和林家女婿这个位置失之交臂,不然他今天说不定就是举人老爷了,再过两年春闱殿试,状元还不是手到擒来?如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大姑娘当了王妃,心里定然是不肯的,他可听说过,林大姑娘有段时间拒绝说亲,一定是心里还念着他呢! 于是,他就脑补了一出棒打鸳鸯有情人终隔天涯的戏码,一个哭哭啼啼地被捆上花轿,不情不愿地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一个千里之外黯然魂伤。林大姑娘花容惨淡,手持一卷《断肠集》整日忧思神伤,杏眼含露幽怨地望向南方,大雁南飞,带去她的相思之情无奈之苦,午夜梦回声声唤“许郎,许郎……” 心痛如绞,碎了一地,没关系,他来找她了! 很快到了八月天气转凉,八月十五是菁玉的生日,如今在孝期,也就不准备大办了,水溶亦给她准备了生日礼物,她最近在看人体经络学针灸,水溶命人打磨了一套规格齐全的针具,若她有需求,用他来练手也行。水溶刚刚收到下人呈上来的医用针具,坐在书房里,听棠梨凝霜落梅月荞汇报着崔容的行踪。 崔容到菁玉身边伺候已有八个月了,安分守己,因为菁玉对她格外照顾,别的丫鬟也不敢对她怎么样,顶多拿她的三寸金莲来取笑嘲讽,崔容竟也沉得住气,从来没在菁玉跟前告过状,紫菀看到过一回,呵斥了那些嘲笑崔容的丫鬟,其他人才收敛了许多。 令水溶意外的是,崔容竟和红藤的家人有所来往,五月二十那天,红藤的哥哥许鸿才来府里寻她,遇到了崔容,崔容跟他说了几句话,只是监视她的人离得远,并未听清他们说什么,此后崔容忽然对红藤热络起来了。 当时得知这些,水溶只以为是崔容年龄大了心思大,许鸿才二十出头,两人倒也般配,就没有放在心上,然而…… 落梅呈上来一个荷包,那荷包上绣白莲一朵,栩栩如生摇曳生姿,针法灵动细腻,水溶看到那荷包的瞬间,双眼蓦然一亮,身子不由一震,霍然捏紧了那个荷包。 “这就是王妃上个月丢失的荷包?从何处得来?” 成亲快一年了,水溶几乎没见过菁玉动针线,定亲后给公公婆婆夫君做的针线活全都是她身边的丫鬟动手做的,他们只是形婚,水溶对此没什么意见,直到今天他才看到她亲手做的针线,这绣工,和葭雪的手艺太像了,但在针法布局上更胜一筹,似以针代笔,在布料上绣出了一幅工笔画。 菁玉上个月做了个荷包,完工那天就找不到了,紫菀半夏几个急得团团转,到处找遍了都没找到,后来此事不了了之,不想一个月后,竟送到了水溶跟前。 落梅道:“回王爷,今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发现崔容鬼鬼祟祟,就暗中跟着她,发现她私会许鸿才,两人还交换了东西,我暗中跟踪许鸿才,打晕了他,从他身上搜出了这个荷包。”她犹豫了一下接着道:“王妃绣荷包的时候我看了两眼,这正是王妃丢失的那个荷包。” “盯紧崔容,看她接下来还做什么。”水溶淡淡地道,眸中杀机一闪而过。 第200章 第三世 八十四 崔容的计谋很简单,但若让她得逞,后果不堪设想,北静王妃在孝期红杏出墙,这桩重罪一旦坐实,菁玉唯有死路一条,身败名裂,水林两家颜面扫地,即便她自尽也会被万人唾骂。 水溶把玩着那个荷包,眉峰渐起寒霜,他的妻子,入门至今从来没有给他做过针线,头一回动手做的荷包竟然被外头一个无名小卒先得了去,他不爽,十分之不爽,尤其这针线活还那么像葭雪的手艺,他越来越不爽了。 即使林菁玉不是葭雪,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但她的东西也不能被外人得了去,若流出去,便是可置她于死地的把柄利器,崔容此人,断断留不得了,水溶暗想,最后决定还是先问问菁玉的意思吧。 孝期分房,吃饭却不必分开,两人一起用过晚饭,水溶笑道:“过两天就是你生日了,我给你准备了礼物。”说完吩咐凝霜去他的书房取了一个锦盒过来。 正月初八是水溶的生日,菁玉送了他一个束发的玉冠为礼物,她又不是他真正的妻子,送针线总觉得有点暧昧,还是送点最俗气的金玉算了,最妥帖,不会产生丝毫误会,因此她以为水溶送她的礼物也无非首饰衣料之类的,等凝霜呈上锦盒,她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排布帛,上面整齐排列着针灸器具,规格齐整,质量上乘,她近日跟着安然学针灸,水溶并未在旁,他居然也知道,还送来这些针具,心头微微一动,她抬头对水溶感激地笑道:“谢谢你,这个礼物我很喜欢。” 水溶道:“喜欢就好,如有需要,也可以拿我练手。” 屋里的丫鬟们都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她们生病最怕扎针,看着就心里毛毛的,王爷居然跟王妃说可以拿他来练手,可见王爷果然疼爱王妃,菁玉的几个陪嫁丫鬟乐得心里都开花了。 菁玉亦大为意外,拈出一根针在水溶眼前晃了晃,“我可是新手,你就不怕我把你扎坏了?” 水溶莞尔道:“师父说你是学医的奇才,即便扎坏了,我相信你也能把我救回来。” “你这么信我,我岂能辜负了你的信任,那就一言为定。”菁玉自然不是新手,但水溶主动当试验品,她求之不得,多年没给人针灸,她也怕生疏了,而且水溶乃习武之人,体内多少有点伤患,趁机给他治了也好。 生日礼物送完,就该说正事了,水溶屏退了屋里所有的丫鬟,从怀里掏出一个雪青底色绣白莲的荷包,放到菁玉面前。 “这不就是我丢的那个荷包,怎么在你这?”菁玉吃了一惊,隐约有不详的预感。 水溶直截了当地道:“不是丢了,是被人偷了,落到许鸿才手里,被我的人截了下来。” 听到许鸿才这个名字的刹那,菁玉的眼睛立即冷了下去,偷荷包的人不仅仅想要她的命,还想让她身败名裂,让北静王府与林家沦为笑柄。能偷到她房里的东西,必然是她身边亲近的人,肯定不是红藤,红藤虽然性子软了些,但做不出这种事情,那么……就只能是崔容了。 菁玉紧紧攥着那个荷包一言不发,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梁骨缓缓向上蔓延,冷彻心扉,崔容,原来你那么恨我,恨不得将我打入泥淖,连带我的家人也抬不起头来。 菁玉暗中调查过崔容到了王府之后的生活,没日没夜地干活,随处可见的羞辱,更加重了她的负罪感,她想保护崔容,让她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哪怕没有锦衣玉食,也能像李若那般清静自在。可她低估了仇恨的力量,低估了那地狱般的日子对一个人的摧残,此时的崔容,只怕会将她的好意保护当做炫耀,当做施舍,崔容只会更加恨她,恨她恨到竟然用这种方法来杀死她。 这罪名无须坐实,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只要流言蜚语传播开来,就是足以杀死人的利器。 菁玉沉默不语,过了好久,听到耳畔响起水溶的声音:“你知道是谁做的,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给她一个机会。”菁玉用手支着额头,心乱如麻。 水溶低低叹息,这个结果在他的预料之中,菁玉对安郡王动手时干脆利落,却在这件事上狠不下心,道:“那就把她送庄子上去吧。” “不行!”菁玉蓦然抬头看向水溶,果断地否决了他的提议,“庄子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她一个姑娘家,无依无靠,去了还不任人欺凌,而且那种地方男人多,容易出事。” 水溶微微一怔,脑海里浮现青莲峰往事,葭雪失了功力,还不顾一切地护着刘英,林菁玉在这一点最像她,他不能理解,两世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她们这种女人,“她都这么害你了,你竟然还为她考虑。” 菁玉苦笑道:“事出有因,她不敢恨这个强迫女子裹脚的世道,不敢恨给她裹脚的父母,不敢恨颁布放足令的太/祖皇帝,更不敢恨重申放足令的当今圣上,那就只能恨我了,我也是女子,我理解她。” 水溶心头大震,“你理解她,她未必理解你,留她一命,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菁玉揉了揉太阳穴,“痛苦地活着比死亡更加折磨,既然活着,那就好好地活着。我只给她这一次机会,要是她还想害我,就把她送蟠香寺吧,李若会开解她。”她对崔容有愧,还没愧疚到用自己一条命和林家的名声来抚慰崔容充满仇恨的心,但她也不能杀了崔容,她的寿命不多,折寿十年立即就死了。 水溶的意思是杀了崔容永绝后患,但菁玉执意要留崔容一命,他若背地里动手,就言而无信了,罢了,那就依菁玉之言,再给崔容一次机会。 崔容识字,一直在书房伺候,菁玉特意把荷包佩在身上,果不其然在崔容脸上看到了难以掩饰的震惊慌乱,很快恢复如常,装作没看到似的开始磨墨。 “王妃,这荷包不就是上个月丢失的那个?您找到啦。”半夏当初几乎把整个房间都翻遍了,她对这个荷包印象很深。 菁玉有意无意地看了崔容一眼,敏锐地捕捉到她眼角的一丝不安,淡然笑道:“是我丢的那个,王爷找到了。” 崔容的手蓦然一抖,溅出几滴墨汁,飞到菁玉身上,柔白的丝绸褙子上登时染上几个黑点,崔容两腿一软给菁玉跪下,颤声道:“王妃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崔容浑身出了一层冷汗,这荷包她偷走藏了一个月,昨天早上刚给许鸿才,第二天就回到了林菁玉手里,还是北静王送来的,难道……崔容双手紧紧抠在地上,止不住地发抖,不用说,北静王定是早就派人监视她了。 她以为此计必成,林菁玉必定身败名裂,却怎么也没料到,她的一举一动,竟然都在林菁玉的掌控之中,林菁玉表面上对自己多好,一转身就派人监视她,太阴险了!这样她就能名正言顺地要了自己的命。 菁玉伸手扶起崔容,看着她的眼睛道:“没事,我又不会怪你。” 那眼神意味深长,菁玉话里有话,崔容如何听不出来,她其实说的是荷包的事情不会追究了,崔容心虚地低着头不敢和菁玉对视,忐忑不安地道:“多谢王妃。” 菁玉没有起身去换衣裳,看着崔容道:“你在我这待了八个多月,看医书可有所感?” 菁玉不阻止丫鬟读书识字,有丫鬟想看医书她也会教导指点,可惜医书深奥,看医书的人寥寥可数,而崔容是看得最认真的一个,菁玉只以为崔容对医学有兴趣,想把她往这上面培养,她哪里知道,崔容看医书,为的是要她林菁玉的命。 “廖慰吾心。”崔容垂首低声回道,紧握双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廖慰吾心。”菁玉重复着崔容的话,似也对自己说,唇角的笑容无端端添了些许落寞。 崔容回到自己的住处,双腿就软了,瘫坐在椅子上像被抽干了一般没有丝毫力气,林菁玉比她想象中更加难以对付,她明明把荷包给许鸿才那个大傻帽了,才不到一天就到了水溶手里,让林菁玉身败名裂这条路行不通了,她做了这种事,林菁玉完全可以发落了自己,为什么她没有? 留她一条命,好让她看着林菁玉如何风光,看着她自己在尘埃里挣扎,无非在炫耀她林菁玉今时今日夫贵妻荣,她崔容是奴婢蝼蚁,林菁玉低头俯视着泥淖中的她,居高临下地给一点可怜的施舍。 不!她才不要仇人怜悯施舍自己!崔容竭力告诉自己,她沦落至此,全都是拜林菁玉所赐! 很多年前,人生初见,十来岁的小姑娘哪有官场利益纠葛的心思,崔玮的官位还在林海之上,淮扬地面上,崔家嫡女地位最高,众星捧月,林菁玉不过是众多星星之中最明亮的一颗,而她崔容是最为耀眼的明月。一夜之间,就因为林菁玉那一席话,皇帝一旨放足令,崔家女儿便再也嫁不得门当户对的人家。 小脚女不得诰封,娶了小脚女不得袭爵,谁还敢顶风作案娶她们进门为妻,她原本是可以当侯府夫人的,却因此被退婚,被父亲送回了老家,高不成低不就,便是身份门第远低于她的寒门举人也嫁不得了——将来入朝为官,妻子因小脚不能诰封,丢的还不是夫家面子,她们崔家女儿的择婿范围,就只能是商户了。 士农工商,商贾末流,堂堂巡抚千金竟沦落到嫁商户为妻,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那段时间,恨不得将林菁玉生吞活剥的人岂止崔家。这件事催化了淮扬的势力倾向,崔玮和李迅投靠了安郡王,合谋构陷林家,反倒落得抄家灭族。 女眷入牢,堪比地狱,女犯进了监狱,哪个还能清清白白地出来,崔容不是幸运儿,如何能避过这种厄运。她留着性命出来了,被发配到北静王府为奴,北方京城无人裹脚,她一个南方小脚女顿时成了府里的稀奇物件,看热闹的人比比皆是。 更何况,她曾经还是巡抚千金,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沦为奴婢,谁都上赶着来踩一脚落井下石,指使她干最肮脏的活计,看着她走路都走不稳还要提着恭桶倒夜香那滑稽的样子哄然大笑,她不能走太长时间的路,最后疼得只能在地上爬,还有人跑过来在手上踩一脚。 三寸金莲,世人都说这是身份高贵的象征,她自小忍痛裹足,谁人不赞崔家姑娘女德出众,可一朝跌下云端,他人就能随意用她残疾的双脚来耻笑羞辱她。 这一切,统统都是林菁玉害的! 崔容抚摸着发髻上的涂银铁簪,不能利用许鸿才,那就靠自己吧! 第201章 第三世 八十五 崔容立即反驳道:“你胡说!分明是你爹在圣上面前诬陷我爹,是你爹害了我们全家!你爹的吏部尚书是踩着我爹的尸体当上去的!”她永远也忘不了,她们全家被打入监狱的那段时间,每一晚都是最可怕的噩梦,那些肮脏低贱的狱卒把她们拉出去轮番凌/辱。很快,母亲就疯了,母亲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是林家把她们害到如此地步,每天都以最恶毒的话语咒骂林家。 彼时的崔容刚从湖南祖籍被押解进京入狱,她不知道父亲获罪的来龙去脉,只从母亲口中得知是林如海害了她们崔家的罪魁祸首。当年林菁玉害她被退婚,今日又被林家害得家破人亡,仇恨在心里疯狂地滋生,再次见到菁玉的那一刻起,崔容就决定要林菁玉死无葬身之地!现在林菁玉对她说是她父亲崔玮咎由自取,那她所经受的一切都算什么? 很多年前,人生初见,十来岁的小姑娘哪有官场利益纠葛的心思,崔玮的官位还在林海之上,淮扬地面上,崔家嫡女地位最高,众星捧月,林菁玉不过是众多星星之中最明亮的一颗,而她崔容是最为耀眼的明月。一夜之间,就因为林菁玉那一席话,皇帝一旨放足令,崔家女儿便再也嫁不得门当户对的人家。 小脚女不得诰封,娶了小脚女不得袭爵,谁还敢顶风作案娶她们进门为妻,她原本是可以当侯府夫人的,却因此被退婚,被父亲送回了老家,高不成低不就,便是身份门第远低于她的寒门举人也嫁不得了——将来入朝为官,妻子因小脚不能诰封,丢的还不是夫家面子,她们崔家女儿的择婿范围,就只能是商户了。 士农工商,商贾末流,堂堂巡抚千金竟沦落到嫁商户为妻,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那段时间,恨不得将林菁玉生吞活剥的人岂止崔家。这件事催化了淮扬的势力倾向,崔玮和李迅投靠了安郡王,合谋构陷林家,反倒落得抄家灭族的下场——当然,彼时的崔容远在湖南祖籍故乡,对这些事情却一概不知,但全家入罪,她又岂能幸免。 女眷入牢,堪比地狱,哪个还能清清白白地出来,崔容也无法避免这种厄运。让她忍受屈辱坚持活下来的力量就是有朝一日报仇雪恨。她留着性命出来了,被发配到北静王府为奴,北方京城无人裹脚,她一个南方小脚女顿时成了府里的稀奇物件,看热闹的人比比皆是。 更何况,她曾经还是巡抚千金,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沦为奴婢,谁都上赶着来踩一脚落井下石,指使她干最肮脏的活计,旁人看着她走路都走不稳还要提着恭桶倒夜香那滑稽的样子哄然大笑,她不能走太长时间的路,最后疼得只能在地上爬,趴在地上刷恭桶,还有人跑过来在手上踩一脚,提起恭桶倒得她满身污秽。 十几年前,她还将将四岁,母亲说三寸金莲是身份高贵的象征,她就顺从地缠上了裹脚布,再流血疼痛也不敢吭一声,谁人不赞崔家姑娘女德出众,可一朝跌下云端,他人就能随意用她残疾的双脚来耻笑羞辱她。 这一切,统统都是林菁玉害的! 如果没有恨,她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坚持活下来。 菁玉缓缓说道:“元康十九年,京中有人弹劾我爹私吞盐税,我爹刚被押解进京,你爹就带人来查抄我家。幸亏我爹有远见,把家中能被私藏证据的地方都封死了,我哥拿着御赐的玉如意和你爹对峙,你爹铩羽而归。在我家无从下手,你爹就威逼利诱盐科衙门的吏员,把捏造好的罪证藏进我爹办公的地方,好等钦差来了查抄出来,名正言顺地定我爹的罪。可惜啊,还是我爹深谋远虑,盐科衙门的账目做了三份,且来此查案的钦差是以公正著称的雍郡王,还我爹了一个清白。你当真以为崔家获罪是我爹诬陷?水至清则无鱼,世上哪个官儿是廉洁的,圣上定你们家的罪,真正的原因还是你爹投靠了安郡王,合谋除掉我爹,把你们崔家的人放在巡盐御史的位置上,举盐税财力,助安郡王夺得皇位。盐税乃国库之重,你觉得皇上会容忍哪个大臣偷自己口袋里的银子去帮着他的儿子图谋他的江山?” 崔容脸上霎时间血色全无,两腿一软瘫倒在地,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嘶声力竭地喊道:“你胡说八道,我不信!”这都是林菁玉的脱罪之词,即使她爹林如海没有参与此事,她害得自己姻缘尽毁,也不能原谅她! 菁玉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木盒,上面的标签上书“崔玮”二字——这是昨天晚上水溶潜入大理寺拿到的秘档,里面有崔玮详细的犯罪记录,崔容读过书,无需菁玉念给她听。 “这是大理寺的秘档,你爹的情况全在这里,你可以不信我说的话,但这个,你总该信了罢。” 崔容颤抖着手打开木盒,拿出厚厚一沓卷宗,纸张一页页翻过,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毫不留情地撕开她心中最后的防卫,将那些她不知道的、不愿意面对的真相不容推拒地摆在了她的面前。她不愿相信,她最尊敬的父亲竟然做了这么多贪赃枉法的事情。 贪污税银,收受贿赂,卖官鬻爵,强占百姓良田,逼死佃农无数,诬陷巡盐御史——当然,因为此事牵扯安郡王,并没有详细记载,可前面的那些罪名,依然毫不留情地撕碎了父亲在她心中的完美形象。 她多想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假的,她的父亲是冤枉的,可她要如何证明父亲是清白的?这上面的每一桩罪名她都不知道啊!从不知道,翻案从何说起?最后一页大理寺卿的印章,将她心中最后一丝渺茫的希冀压得粉碎。 当年父亲教导她们兄弟姊妹时,说要谨记儒家圣人之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要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要为百姓谋福祉,可为什么在她们看不到的地方,父亲却违背了自己亲口说出的话。 不是……不是林家害了崔家,他们崔家的牢狱之灾,完全是罪有应得! 肺腑间痛楚纠缠,崔容绝望地看了菁玉一眼,一股腥气涌上喉头,鲜血自口中流出,黑暗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晕过去之前,崔容只感觉到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了自己,便失去了知觉。 菁玉扶住崔容,赶紧给她把脉,情绪激动导致气血上涌,没有性命之忧,抱起崔容回到她的房间,让红藤白芷仔细照料着,拟好了药方交给半夏去抓药。 崔容一直到晚上还没醒过来,昏迷不醒,未尝不是在逃避现实,她凭着仇恨为力量支撑到现在,突然间告诉她恨错了人,她今天的一切全都是她父亲崔玮咎由自取罪有应得,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太大了,这残酷的结果让她如何接受。 半夜水溶再度潜入大理寺送回秘档,回到王府已是丑时,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书房,却见屋内烛光一点,一道影子投在窗上,里面传出了菁玉的声音:“师兄,你回来了。” 自从安然收菁玉为徒传授医术,私下里她就会如此称呼水溶,水溶进入书房,诧异道:“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 菁玉道:“大理寺守卫森严,虽然你武功高强,我也不能不担心啊,何况这秘档是你帮我偷出来的,没看到你平安回来,我始终放心不下。” “举手之劳而已,大理寺的守卫难不倒我。”水溶为了调查水翱死亡的真相,大理寺都不知探过多少回了,出入入无人之地。 菁玉对水溶露出感激的笑容:“这件事,太谢谢你了。”崔容此计毁的不仅是菁玉的名声,连带北静王府也会蒙羞,水溶想杀崔容可以理解,他也完全有这个权力,但他没有下手,而是尊重了她的意愿放过了崔容,还帮她拿到了大理寺的秘档,这份人情,她算是欠下了,以后水溶需要她扮演什么角色就演什么角色,演妒妇什么的在所不辞! 水溶道:“咱们是同门,我帮你也是应该的,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即使崔家获罪与你无关,但放足令一事,恨你的人可不少。”如果没有重申放足令,说不定崔容在崔家获罪前就嫁出去了,娘家获罪,出嫁的女儿是不必一同入狱的。 “等她醒了我再跟她谈谈,总之,放足令的事情,我不后悔。”菁玉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哀伤却决然,能让更多的女孩子免于裹脚,她不后悔做过这件事,这是一把双刃剑,有人得了好处,就有人被无辜地牺牲了。 那一瞬间,水溶在菁玉的眼睛里看到了和葭雪一模一样的神情,哀悯而决绝无悔,昏暗的烛光里葭雪和菁玉的脸在眼前重重叠叠,他鬼神神差地脱口问道:“是你吗?” “什么?”菁玉反问,莫名其妙地看着水溶。 水溶陡然清醒过来,镇定地道:“没什么,都半夜了,你回去休息吧。” 菁玉没有追问,离开了水溶的书房,方才她没有看错也没有听错,水溶目光有些恍惚,他应该是把她错认成他心中的那个姑娘了。本来水溶计划春猎过后就要出门寻人的,谁知道他爹突然去了,这一守孝就是三年,三年后还不知道那姑娘会不会移情别恋嫁给别人。 哎,可怜的娃,菁玉默默地给水溶点了个蜡。 崔容昏迷了整整两天,醒来后整个人如同秋后落叶一般毫无生气,谁对她说话也置若罔闻,除了还会呼吸,此时的她几乎与死人无异。 第202章 第三世 八十六 又一年中秋节如期而至,菁玉收到了水清水滟水溪赠送的生辰贺礼,都是几色她们自己做的针线,另有太妃派人送来的一套黄金头面首饰及寿面寿桃等物,孝期中不能给她过生日,该有的东西也一样不能少。 晚饭时分,水溶菁玉水清水滟水溪几个孩子陪太妃吃了一顿团圆饭,菁玉对长辈姊妹一一谢过,入夜后陪着太妃赏月说笑了一会就各自散了回去休息。 菁玉拿了一盘双黄莲蓉月饼一壶酒走进了崔容的房间,屋子里没有点灯,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户,崔容坐在床上,倚靠在墙边呆呆地出神,月色下看得分明,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宛如一个毫无生气的木偶。 “你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吗?”崔容缓缓转过头,看着在自己对面坐下的菁玉,面无表情地说道。 菁玉放下手里的东西,静静地道:“我为什么要看你的笑话?” 崔容道:“我把你错当成仇人,设局陷害你,要是没有北静王你就死定了,难道你不恨我?老实说,即使你们林家没有害我们家,我还是挺讨厌你的。” “因为放足令的事吗?”沉默了片刻,菁玉轻声问道。 崔容没有说话,空洞的眼里渐渐有了光芒,冷冽的恨意如三九寒冬,她恨啊,让她如何不恨!若没有放足令,她三年前就能嫁到广定伯府了,娘家获罪,她一个出嫁的女儿是不会被牵连的,她今时今日沦落至此,林菁玉不是罪魁祸首也是始作俑者! 崔容从小接受的教育和她所经历的事情让她不能像李若那般理解支持菁玉的做法,菁玉对她们这些因放足令追加条件受害的姑娘们充满了同情和愧疚,唯独没有后悔,她毅然道:“你只看到放足令对你有什么坏处,可你自己就是裹了脚的,难道你不知道所谓三寸金莲的真相?”菁玉一把掀开被子,抓住崔容一只脚,三下五除二地拆开上面缠绕的裹脚布。 “你做什么!你放开我!”崔容激动地拨开菁玉的手,被她捉住的脚用力地蹬着,却被她死死地钳住无法挣脱,眼泪簌簌而落,小脚是女子最为私密的部位,连最亲密的丈夫都不能看啊,林菁玉怎么能这么羞辱自己! 菁玉的力气大得惊人,崔容再如何拼尽全力挣扎,还是被她拆掉了裹脚布,折断了十四年的脚暴露在月光里,脚趾内扣,窝进脚底心,脚背上凸起一块,那是脚骨被折断不得复原留下的永远畸形,三寸金莲鞋中的真相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明亮的月光里,菁玉心口绞痛,流下了悲悯的泪水。 崔容嚎啕大哭。 菁玉流泪道:“我五岁那年,在金陵看到过很多裹脚的姑娘,她们疼得哭,疼得不能走路,还有人对我母亲说该给我裹脚了,还好我母亲从小长在京城,受百年前昭仁皇后的放足令所惠,我母亲不必裹脚,她也不会给我们姊妹裹脚。后来到了扬州,裹了脚的千金小姐都排挤我,只有你和李若待我最好,我当然知道你们都是小脚,我更知道你们经受过的痛苦,所以我六年前才向皇上进言重申放足令,当今圣上讨厌小脚,后面那些条件都是皇上加的,并非我的提议。如果当今没有重申放足令,将来你成亲有了女儿,你是不是也还要给自己的女儿继续裹脚呢?你尝过这其中滋味,明明知道痛苦不堪,却还是要给女儿裹的,对不对?可你们分明都知道,百年前大靖建国之时,太/祖皇帝和昭仁皇后是颁布过放足令的啊!” 这番话宛如晴天霹雳,劈开了崔容心里最后一道设给自己的防线,她无法接受林菁玉对自己的好,无法接受自己的今天全都是父亲一手造成,最后一个让她能记恨菁玉的借口,也被她这样轻而易举地击溃。 崔容掩面大哭,她记得母亲就是小脚,那么母亲小时候也是经历过裹脚之痛的,为什么她还要将这种痛苦延续到自己的女儿身上?为什么她会如此狠心?崔容依稀记得父亲说过这样的话:“容姐儿渐渐大了,整天疯跑不成体统,裹了脚就知礼了,才有个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于是,从那天起,她就缠起了裹脚布,任她哭得如何撕心裂肺,母亲也呵斥着她不许拆下来。小脚一双,何止眼泪一缸,这世上千千万万女儿因此流的眼泪,怕是长江也盛不下吧。 再后来,她听母亲说,只有身份尊贵的姑娘才能裹脚,小脚是女德出众的代表,所以,这双脚再痛,她也要做一个父母眼中合格的大家闺秀,可很多年后,她看到了长着天足的林菁玉,心底深处竟然生出她自己也不能理解的羡慕之情。 羡慕林菁玉没有裹脚,羡慕她身体康健,羡慕她自在如风,想去哪就能去哪,而自己因为这双脚,便只能待在闺阁里哪里也去不了。菁玉不在的时候,崔容没少听过其他小脚千金是如何鄙夷编排林家的,无非是说林菁玉行走坐卧没有仪态,女德败坏,将来定然嫁不得好人家,因为人家会嫌弃她不是小脚啊。可谁知今日,嫁了门当户对如意郎君的是没有裹脚的林菁玉,而她们这群自诩身份高贵女德代表的小脚姑娘,却被家人弃之如敝履。 她被退婚后,父亲将她送回湖南老家,老宅的下人拜高踩低,对她这个主子可没什么好脸色,锦衣玉食没有了,丫鬟婆子也敢跟她甩脸子了,那时候的崔容就对菁玉充满了恨意,她拿林菁玉当朋友,可就是这个朋友把她害到如此地步! “你告诉我,如果我没有向圣上进言重申放足令,你如愿以偿嫁到了广定伯府,等你有了女儿,你会不会给你的女儿缠足?”菁玉捧起崔容的头,强迫她和自己对视,目光灼灼地质问。 崔容愣住了,十四年前她开始裹脚,流了多少血淌了多少泪,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如今想来也让她不禁害怕,如果自己有了女儿,她还会不会像母亲那样无视女儿的痛苦血泪继续给她裹脚? 自己承受过的痛苦,还要继续追加在女儿身上吗? 崔容被问住了,哑口无言,如果可以,她也不想给女儿裹脚啊,太疼了,真的太疼了!然而……如果夫君也说了父亲说过的那种话,世人结亲也要看是否三寸金莲,人人都给女儿裹脚,这可是大家闺秀的象征,她怎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让女儿长大成人后被世人耻笑,菁玉刚来扬州的时候,就成了闺秀圈子里最大的笑柄,因此,她依然会像自己的母亲那般,任凭女儿再怎么痛哭哀求,狠下心来给她裹脚。 “孩子,娘这是为了你好啊!”恍惚间,崔容看到了十四年前的母亲,在自己脚掌折断疼得痛哭流涕的时候,淌眼抹泪地对她说道。 “我会,这是为了孩子好。”崔容喃喃,哭得更伤心了,因为她们是女子,这些痛苦便要世代相传,“这是命,我们女人的命。” “这是别人强加给你的命!”菁玉恨铁不成钢地咬了咬牙,指着崔容藏进被子里的脚,“男人津津乐道三寸金莲,以其为美,你知道它的真相,你来告诉我美不美?” 崔容又被问住了,无言以对,美么?好看的只是精致的绣花鞋而已,那鞋子里的脚畸形丑陋,一见便倒胃口,美从何来? 菁玉恨恨地道:“还说什么小脚是女子最私密的部位,连最亲密的丈夫也不能看,上了床还不许脱鞋,这不就是找借口么,因为他们也知道小脚到底有多么恐怖!逼着我们女人缠上裹脚布,选择性失明看不到其中的痛苦丑陋,那倒也是,裹脚受罪的又不是他们,针不扎到他们身上他们根本不知道疼,还找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借口,什么妇道女德,什么贞静,统统都是一派胡言!真正的目的还是控制女人取悦男人!你想想,如果全天下的女人都是小脚,外敌来袭,咱们连逃命都跑不动,到时候等着咱们是什么?连死都不能死得安生啊!” 崔容脑中轰隆一声,如同惊雷炸裂,强烈冲击着她长久以来耳濡目染的思想,林菁玉她怎么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啊!可是,又觉得好有道理。 菁玉追问道:“百年之前,太/祖皇帝是发过放足令的,为什么世上还有数不清的父母要给女儿裹脚呢?” 接二连三的问题让崔容头疼欲裂,说不出话来。 菁玉知道,崔容接受的教育让她无法接受自己的话,但就是要给她最直观最强烈的冲击才能让她彻底明白过来,化解对自己的仇怨心结,道:“不要说什么传统,宋代以前女子都不用裹脚的。前朝愈演愈烈,到如今变本加厉,这世道逼着女人裹脚,我偏不,凭什么要为了满足男人变态的审美摧残咱们的身体!” 菁玉自嘲地笑了一声,看着已经惊呆了的崔容,“当今圣上讨厌小脚,才采纳了我的话,还追加了后面那些条件,若当今是个喜欢小脚的,只怕十几年前京城就开始裹脚了。咱们女子,苦乐荣辱全在他人之身,一句话就决定咱们的命运,你不争取,就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我今天所做的一切,为的就是以后咱们的女儿孙女后代再不必承受咱们受过的苦楚。你们被牺牲了,我很抱歉,但是这件事,我绝不后悔!” 崔容呆呆地望着菁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一个字,小时候受过的痛,如今承受的苦,化作眼泪哭声肆意宣泄而出。 菁玉无声落泪,伸手将崔容抱入怀中。 月挂中天,丹桂飘香,庭中桂花树下,有人悄然而立。 水溶没让丫鬟通报,站在外面静静聆听,他内力高深,将屋中两人谈话一个字不落地全部听完,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那一刻他听到一个声音强烈地告诉自己,他没有找错人,林菁玉就是他两世最爱的女子,像这些惊世骇俗的话他只听葭雪说过,虽然说法不一样,但其思想意识如出一辙,而林如海是不会如此教导女儿的。 “菁玉,你是小雪吗,为什么你从来不给我一点点能证明你是她的提示呢?”水溶眼眶微热,低低地自言自语,他还是害怕,害怕那个他不敢去想的万一。 万一,她不是呢?万一,她还恨着自己呢? 第203章 第三世 八十七 崔容大哭了一场,最后在菁玉怀里睡着了,菁玉轻手轻脚地放她躺平,盖好被子,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今天晚上她说的话对崔容的冲击太巨大了,菁玉不指望崔容能很快消化接受,让她自己慢慢去想吧,顺从如崔容者被吞噬殆尽,奋力一搏才能为自己拼得一线生机。如果李若没有反抗的思想和勇气,如果李若没有忍受清苦的毅力和心志,此时此刻她又岂能在蟠香寺安宁度日? 唯有自强自立,才不会成为攀附大树的藤萝,也不会在大树被连根拔起的时候失去依靠而孤单等死。 “王妃,王爷来了,在里面等您呢。”菁玉刚刚出门,红藤便迎上了对她低声说道。 菁玉抬眼一瞧,正堂屋内烛光明亮,没有一个人影走动,里面的丫鬟都被水溶打发出来了,看这情形,应该是有事情对自己说,边走边问:“王爷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跟我通传一声?” 红藤回道:“您去找崔容的时候王爷就来了,不许我们通报,王爷就站在那桂花树底下,站了好久呢。” 菁玉立时明了,水溶内力高深,定然把她对崔容说的话全都听见了,不管怎么说,水溶都是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能接受她说的那些话,除非他也是个穿越的!那怎么可能,她可从来没发现水溶有任何穿越者的蛛丝马迹,那现在等她过去,肯定就是要对她进行批评教育了。 批评就批评呗,她还怕了不成,菁玉推开房门,见水溶坐在外间,对她微微一笑,开门见山地道:“我有些话想问你。” “刚才我对崔容说的话,你都听到了,是想问我这个吗?”菁玉大大方方地坐到水溶对面,看他脸上殊无怒色,更没有要批评说教她的意思,不由有些好奇。 水溶点头道:“我都听到了,其实我也不赞成女子缠足,此乃酷刑,女子自小受之,太残忍了。我自小生在京城,几乎没见过小脚女子,后来离家远行,才知道南方缠足风气仍旧未除,你向皇上进言重申放足令,我是支持你的。” 菁玉笑了笑,那笑容里隐约有几分悲哀的凉意,“可是,纵使你同情那些被缠足所害的女子,你也没想过怎么去解救她们。”缠足本来就是为了满足男人的审美才风行起来的,始于南唐窅娘,在南宋蔚然成风,于前朝明代变本加厉,到后来菁玉所处的那个时空,不仅千金小姐缠足,连农村女子也未能幸免,她们还要下地干活洗衣做饭,每天早上被丈夫背到地里劳作,下午再把她们背回家中做饭,在清末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战争来临,男人们逃命跑得飞快,而裹着小脚的她们却只能在地上爬。 死无葬身之地。 在这个取代了清朝的靖朝,放足令也是昭仁皇后争取来的,指望男人感同身受大发慈悲?还是不要去做梦了。如果六年前菁玉没有对皇帝说那番话,下一辈仍旧有数不清的女孩被狠心的父母缠上裹脚布。 一起都因为这个针对女人制定了无数道德约束的社会,缠了足断了脚,就如同被拔去了獠牙的猛兽,没有任何伤害地取悦主人。贤惠,温良,贞静,柔顺等等等等一切贴在女人身上的标签被大肆赞美,而符合这些标准的女性,全部都有一个共同点,容易控制。而男人再如何同情这些女性,他们也不会去想着如何帮她们解脱这些束缚,红楼原著的宝玉算是对女孩很好了,可他的好,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关心而已,她们的命运,依然无法改变一丝一毫。 水溶呆愣了片刻,菁玉说的没错,他的确同情那些女子,他能做的就是不去和那些鼓吹缠足女德的酸腐文人同流合污,却从未想过解救她们,当时的他是什么心态呢,为那些被缠足所害的女子出面陈情,会被世人耻笑的吧。 菁玉知道,她爹林海也是这种心态,不支持缠足,却不会为此做点什么,她不发声,就永远不要指望男人会良心发现解开女人的裹脚布,君不见放足令重申之后,依然还有不计其数的女子缠足,扬州瘦马青楼妓馆,照样有地方满足一大片男人变态的审美。 “那么,你对崔容说的那些话,都是谁教你的?林尚书可不会如此教女。”水溶直视菁玉的眼睛,试图在里面寻找他想要的东西。 菁玉早已想好了说辞,回望向水溶,眼神坦荡,自然而然地道:“我的剑仙师父教我的,她老人家法力无边,能在时空中自由来去,她告诉我,在两百多年后,靖朝不复存在,新的国家人人平等,女子不必缠足,可上学读书,可从政经商参军打仗报效国家,男人不能纳妾,女人也能主动和离再嫁,她们能完全决定自己的人生,不用依附于父亲丈夫。可惜,那是两百年后的情形,我是看不到了。” 菁玉说完,心里却讥讽地苦笑,人人平等么,那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和弟弟平等,为什么在她上学的十二年间父母屡屡打击她想让她辍学打工,为什么她努力地考上了大学却被父母逼迫着去打工赚钱,为什么父母可以违背她的意愿逼迫她结婚拿彩礼给弟弟买房子,为什么仅仅因为一张结婚证,郑飞打死她却不用偿命,为什么她想离婚却离不了,为什么她被郑飞屡屡殴打报警后警察却从来不会保护她,为什么在她死后父母还能那么快地卖了她的尸体补贴弟弟…… 哪怕没有了封建皇权,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父权夫权控制女人的思想依然存在,但至少在现代,她还可以摆脱那些枷锁,靠自己奋斗,活出一全新的人生,还好,再过几年,她很快就能回去了! 这些话太过匪夷所思,却由不得水溶不信,若菁玉所言非真,她一身高超的剑法从何处学来?她那些惊世骇俗的话又是谁教的?葭雪和菁玉的想法如出一辙,难道也是这个剑仙教的?还是说……水溶冷冷一惊,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葭雪来自菁玉说的那个未来世界? 赵徽在死后能在病重不治的水溶身上借尸还魂,葭雪来自未来不是不可能。 一时间所有的不解都似乎有了答案,水溶终于明白,葭雪她在他舍命救她之后对自己动了情却坚持不肯嫁给他为妾,她会留在刘岚身边倾力相助走上反贼的道路,在西京战场上重逢时她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后来她即使断了腿也不肯留在他身边,他酒后乱性生米煮成熟饭之后他以为她会妥协而她却决绝地放火和他同归于尽……如果葭雪来自于未来,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菁玉所说的那个未来世界如此离经叛道,女人居然也能上学经商从政参军,这不就是抛头露面么,男男女女混杂一起,这,这简直太可怕了!两百年的时间,这世道变化居然如此之大!曾经,葭雪吸引他的正是她和其他女子的“不一样”,可正是这些“不一样”,让她毅然决然地拒绝了他无数次,即使她曾经也喜欢过他。 水溶对菁玉说的那个未来世界既期待又痛恨,如果葭雪没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现在的他们应该已经儿女成群了吧,水溶恍惚地想着这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如果,如果那样,失去了独立坚强勇敢这些特质的葭雪,他不知道自己还不会爱上她,或许会,但绝不会像现在这么深刻。 菁玉,你到底是不是她,你说的那个剑仙师父到底存在不存在,为什么你那么像她,却在生活细节上和她截然不同? 菁玉当然不能指望水溶能那么快地接受,看着他快惊掉下巴的模样,笑了笑道:“你不相信吧,其实一开始听师父说的时候我也不信,你不知道当时我被这些话都吓成什么样子了。不过后来渐渐长大,看到的事情越多,我竟然有点羡慕师父说的那个未来,我不能改变我所在的世道,但至少,我想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帮助其他受苦受难的女子。” 极度的震惊过后,水溶定了定神,想起菁玉嫁过来快一年的时间里她做的一些事情,说道:“所以你开了慈善堂收容孤儿,在你名下的田庄佃户中,生女不溺者减租,留两女以上者免租,我还好奇你为什么这么做,原来是这个缘故。” 菁玉做这些事情都没有告诉水溶,不过水溶问了她也不会隐瞒,她的嫁妆她自己打理,水溶不会插手,当时他得知这些,只觉得菁玉善良得有点过了头,要知道田庄佃户每年的交租都是一笔不菲的进项,她竟然说免就免,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 因为这两件事,菁玉和贾敏各自增加了十年的寿命,她能活到通灵宝玉历劫完成恢复本体的时间了。 菁玉道:“其实朝廷下过命令禁止民间溺杀女婴的,我看过一些县志,也有不少地方官员出台过政策禁止溺杀女婴,但是屡禁不止,我在安然师父的行医日志里也看到过这种事情。我救不了所有的人,但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不会袖手旁观。” “菁玉,你跟别的大家闺秀很不一样,我以前还奇怪你为何如此特殊,原来是因为这个。”水溶看着她,灼然的目光里隐约闪过一丝失落,“那位剑仙前辈对你的影响很大,她说的那个未来我也挺好奇的,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真想见一见她,好向她当面讨教。” 菁玉眼珠子转了转,继续半真半假地道:“师父以前只在我梦中出现,只有在我有危险的时候才会现真身。三年前来过一回,我母亲还见过她呢。”命轮是岑薇给的,她现在施展的武功也是跟命轮学的,把岑薇当师父也说得过去,把贾敏拉出来增加可信度,水溶还不至于为了这个专门去找贾敏求证,即使找了也不怕,贾敏的确见过岑薇。 “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水溶勾起了好奇心,追问。 菁玉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个叫警幻仙姑的,把我和我母亲的魂勾走了,幸亏我师父从天而降救了我们。因为这事太不可思议了,就没有对外人说过,说出去别人也不会信吧。” 水溶很想说他不信,可是,眼前的一切都由不得他不信,每当他几乎快确定菁玉就是葭雪的时候,她总是能让他否定自己的推测。 菁玉万万没有想到,今天一句随口乱扯的戏言,在很多年后应验成真,那时候的她遇到了穿越以来最大的麻烦,几乎飞灰湮灭。 第204章 第三世 八十八 中秋节之后,崔容越来越消沉了,窝在床上整日不吃不喝,发呆愣神,任谁劝也不听,看到菁玉才有点活人气,却只是一味地流泪。 几番劝解无果之后,菁玉没好气地道:“你还没想明白?难道你真的想死吗?” 崔容茫然地看着菁玉,在监狱里那种折磨之下她都有着强烈的求生欲,可如今,她赖以生存的精神力量被菁玉层层击毁,让她何以为继?可她却没有自尽的勇气,就这么死了,她不甘心啊,可这样活在林菁玉的施舍中,对她来说又是一种比牢狱之灾更加可怕的痛苦。 “跟我去个地方,之后你去是留是死是活,我都不拦着你。”菁玉撂下一句话,回去换了身素净的衣裳,吩咐仆人准备马车,她要去京郊自己的一个陪嫁庄子看看。 马车行驶了大约两个时辰,来到了京城南郊一处依山傍水的田庄,约有数百户人家,都是林家的佃户,北边是林家的别院农庄,是个三进的小院,供主家小憩之用。 到达目的地后,庄子里的下人连忙端茶倒水,菁玉却摆摆手让他们不必忙了,戴上幕篱携了崔容及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三个侍卫随后保护,一行人来到村里一家新盖的砖瓦房院子里。 那家男人听说王妃来了,唬得赶紧把媳妇孩子叫出来给菁玉磕头。男人三十岁上下,女人看起来也比实际年龄大得多,怀里抱了个五六个月大的小女婴,身边跟着一个九岁左右的小女孩和一个七岁的小男孩。 “我过来就是看看,你们别害怕,忙你们的去吧。”菁玉让他们起来,自携了崔容去他们家后院的粪坑。 还未走进,就有冲天的臭气扑面而来,崔容皱眉掩鼻,“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菁玉拉着崔容走得近了,才指着粪坑道:“刚才你看到的那个媳妇,她前几年生了两个女儿,两个小女婴刚生下来,就被孩子爹扔进这里头,活活溺死了。” 崔容胃里一阵恶心,捂着嘴转身就走,蹲在墙角一阵干呕。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菁玉的话,那肮脏的粪坑里竟然埋了两具小小的骸骨,刚刚出生,还未来得及看这个世界一眼,就死在这一片污秽之中。 出了这家,菁玉又带着崔容去了另外一家,“这家生了三个女儿,第一个女儿被摁在桶里溺死了,第二个丢粪坑里了,第三个被这家爷爷丢山里喂狼了。” “这家的女儿,粪坑里溺死了。” “这家的女儿,丢河里淹死了。” “这家,两年前收成不好,口粮有限,都紧着哥哥弟弟吃,三岁的女儿活活饿死了。” “这家,去年家里弟弟生病,没钱买药,奶奶就把八岁的大女儿三两银子卖到妓院了。” “这家,儿子从小体弱多病,爹娘凑钱给他买了个童养媳,那女孩才六岁,洗衣做饭种菜捡柴什么都做,还天天挨打。” “这家……” 崔容不记得菁玉到底带她去过多少户人家,几乎每一家都有女孩子将将出生就被杀死,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她发现村里的人说起这些事情时那一脸的麻木,眼前看到的一切令她齿冷胆寒,为什么,亲手杀死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女婴,还是自己的骨血,他们居然还能如此心安理得毫无愧疚! 崔容活了十八年,竟然完全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惨烈的事情。一个村庄已然如此,天下村庄更如何? 最后,她们来到村外山脚下一个小土坑,杂草丛生,枯黄衰败,数不清的小小尸骨堆积成一座小坡,触目惊心,安静地伏于草丛泥土之中,冷寂森然,秋风过处,耳畔的风声里隐约有婴啼飘过。 “这些都是女婴,她们连活着的权力都没有,刚出生就被杀死,然后丢在了这里。”菁玉的手握紧成拳,指节发出声声脆响,脸色阴沉地可怕。 如此之多的婴儿尸骸堆积在一起,视觉冲击是惊人的,紫菀半夏是林家的家生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花容失色失声惊叫,红藤白芷是外头买来的,出生在农村,对这种事情早就司空见惯。崔容吓得脸色苍白如纸,捂着心口倒退两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崔容好不容易平复心情,抬头看着菁玉,咬牙道:“你带我看这些干什么?你是想告诉我,天底下还有比我更惨的人,我的经历算什么,我有什么资格怨恨别人吗?” “不,我是想告诉你,咱们能活到今天,仅仅因为咱们运气好。”菁玉弯腰,伸手拂过地上的枯草,泪水无声而落,几百年后,依然有数不清的女婴应为性别而被残忍地杀害。 去年嫁到北静王府之后,菁玉就在自己的陪嫁庄子里立了条规矩,若生了女儿不杀死,减租一成,若生两个女儿都不杀死,减免所有的地租,家里有三个女儿以上者,不仅免租还每年补贴五两白银。到现在已有一年,初见成效,她名下田庄的女婴死亡率果然急速下降。 她做这些事情不仅仅是为了增加自己和贾敏的寿命,只是想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能做多少是多少,在现代都无法完全杜绝堕女胎杀女婴的现象,遑论古代?穿越前的林葭雪逃过了在母亲肚子里被堕掉的命运,逃过了出生后被意外死亡的命运,却也逃不过被父母兄弟敲骨吸髓的命运。 穿越后的第二次人生,若无命轮相助,她便是这坑里的累累白骨之一。 回到京城已是傍晚,菁玉没有让车夫回王府,而是去了城西一处安静的宅院。 那宅院大门上挂着一块牌匾,慈念堂,崔容一见便猜测到,这是收容弃婴孤儿的地方。 慈念堂的负责人是个四十多岁干练爽利的妇人,姓吴,得知菁玉来了,赶紧叫上其他人来前厅拜见。 吴氏呈上茶水笑道:“王妃这么晚了还过来,有什么事打发人来说一声就行了,还劳累您走一趟。” “无妨,我只是路过,顺便来看看。”菁玉接过茶杯,和颜悦色地笑了笑,“吴婶,孩子们怎么样了?” 吴氏笑道:“都好,孩子们都好着呢。就是有一点,您说请个先生教孩子们读书,我这找了好久,几个先生一听说教的学生不是女孩子就是有残疾的男孩子,就都不肯来了。” 菁玉皱眉道:“一个月五两银的束脩都不肯来吗?” 吴氏为难地道:“不肯来,说什么有辱斯文,有失身份。” “这种人不要也罢,请来了也不会用心教导孩子们读书。”菁玉冷笑,放下手中的茶杯,“你忙你的去吧,我去看看孩子们。” 崔容在庄子上的震惊还未散去,听到这里再震惊了一回,菁玉开了慈善堂收容弃儿已经让她够惊讶地的,没想到她竟然还想请先生来教导培养这些孩子们读书,而且听吴氏所言,这里女孩子居多,女孩子读书认得字不当睁眼瞎就行了,菁玉居然还不惜花重金请人教她们。 崔容不解,菁玉到底为什么带她过来。 夜色/降临,后院中的孩子们都各自回到他们的住处,菁玉没有让别人跟着,只带了崔容过去,站在院子门口,看着屋里亮起的烛光,对崔容道:“你看到了,就算她们没有在刚出生的时候被杀死,她们活了下来,还会被父母抛弃,被父母卖掉。我们崔林两家的锦衣玉食,哪个不是从庄子上的佃户身上榨取来的,年成不好过不下去,卖儿卖女都是有的,才有了咱们家里的进项。我们能活到现在,享受富贵日子,不过是比他们运气好,投了个好胎而已。” “你曾经养尊处优,依靠父亲有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一旦家族落败获罪,你也跟着遭殃,哪怕你根本没有犯罪。天下女子,如你如我,如那些生而为女即死的婴儿,如这些被父母抛弃卖掉的女孩,你觉得我们最大的共同点是什么?” 崔容目瞪口呆,菁玉未嫁时是尚书千金,如今是北静王妃,她竟然自降身份把她和这些贫民弃女相提并论,共同点,她们有吗?明明是云泥之别啊。 菁玉闭目叹息,睁开眼后侧身盯着崔容,“你想不明白吗,天下所有女子,无论高低贵贱贫富,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此生命运不由己,全系于他人之手。你想不想为自己活着?你想不想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崔容呆住了,脸色越来越苍白,难以置信地看着对面的女子,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音符,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林菁玉这是说的什么疯话! 她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三从四德,未嫁时要做合格的大家闺秀,断脚流血也要忍痛缠上裹脚布,嫁了人要当典型的贤妻良母相夫教子,崔家姑娘女德出众贤惠温婉人人称道,可在她经历过接二连三的巨变之后,那个她曾经羡慕过又痛恨过的女子,带她看了人世间她曾经不知道的惨烈之后,问她,想不想为自己而活,想不想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冷冷的寒意爬上脊背,崔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蓦然发现,自己这十八年的人生,竟然没有一天为自己而活。 第205章 第三世 八十九 随身保护菁玉的三个侍卫在回城后就被她打发先回了王府,并未跟着去慈念堂,在她还未回来之前,对水溶禀报今天的行踪。 “回禀王爷,王妃今日去了庄子上许多农户家,问他们溺杀女婴之事,村里几乎八成的人家都做过这些事,回城之后王妃去了城西,并未让属下跟随。” 水溶点头不语,昨天他派落梅去向菁玉的贴身丫鬟半夏打听过了,三年前林家的确发生过一些怪事,菁玉和贾敏突然昏迷不醒,大夫诊脉后皆断言她们母女俩命不久矣,后来菁玉苏醒,贾敏昏迷数天后也恢复过来,想必此事就是菁玉所言她和贾敏生魂离体,又被剑仙所救才得以生还。 菁玉和葭雪最为相似之处是她们的思想,抗拒婚姻不想嫁人,同情女子施以援手,好学医术治病救人,女红刺绣技艺高超,除却这些,她们在其他方面却截然不同,葭雪的字迹和尹琳还一模一样,菁玉的字迹却迥然不同,在衣食住行等等各个方面,完全是一个典型的大家闺秀。 但仅凭这些,水溶却不能完全否定,毕竟过去了十六年,十六年的再教育完全能改变一个人的行为习惯和内外气质,改变不了的是她早已认定的思想,可她却说她有仙缘,这些都是剑仙所教,其武功并非葭雪所学的雪峰派一脉,皆是他从未见过的招式,况且贾敏还见过那位剑仙,此事所言应该不假。 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未见过比林菁玉更像葭雪的人。如果菁玉不是葭雪,那他的寻找方向是不是出现了问题,如果……葭雪此生转世变成了男人呢。 水溶被自己突然冒起的猜测吓了一大跳,却容不得他忽视这个可能,如果她变成了男人,他是否还能矢志不渝地爱着她?一时间他自己也无法给出答案。可就算在男人里,他也从来没有见过有与葭雪相似之人,目前为止就只有菁玉最像,她却总能让他不停地怀疑而无法做出笃定的判断。 “吩咐小厨房,等王妃回来了,把饭菜送过去。”水溶说完命人下去,在书柜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细长的锦盒,取出里面的卷轴,在书桌上徐徐展开。 画卷之上,芙蓉展艳鸿雁翩跹,以针代笔以绣线为墨,将崔白的《秋蒲蓉宾图》等比例所绣——这是很多年前,林海命葭雪所绣之画,作为新婚贺礼送给当时还是明睿郡王的他,十年前他陪同赵婧去明睿王府做客,对这幅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赵弡便将此画赠送予他。 她留在这世间的东西,就只有这幅绣画了。 从慈念堂回来以后,菁玉发现崔容渐渐有了一些变化,眼中渐有神采,曾经的谨小慎微和阴鸷不复存在,整个人焕然一新,宛如重生。 十天之后,崔容向菁玉问道:“你说我是去是留,你都不会阻拦我,对吗?” 菁玉道:“是,你的奴籍我已经给你销了,你现在是自由人,你愿意留下,我欢迎,你要离开,我也不会阻拦。” “那,你说的一个月五两白银的束脩,还作数吗?”崔容含笑望向菁玉,眸中熠熠生辉,这是她有史以来第一次想去做一件事情,从现在开始,她要真真正正地为自己活着了。 菁玉立时反应过来,崔容是读过书的,纵使没有李若那般的才情,给孩子们启蒙也足够了,再说她也没想过让那些孩子们去考科举,她更想让那些孩子们多学学自然科学,“当然作数,崔先生,你可是真是我的及时雨啊。” “菁玉。”重逢至今,崔容第一次唤着菁玉的名字,语气释然而感激,紧紧地握住她的双手,眼中隐有晶莹,“谢谢你。我对你做的那些事情,对不起。” “我原谅你了。”菁玉伸手抱住了崔容。 崔容身体蓦然一僵,她已经有多少年没有感受过这种亲密的抚慰了,在她渐渐长大之后,母亲都没有再这样抱过过她了,经历过人生巨变大起大落之后,还有一个来自朋友的温暖怀抱,抚平了那些过往的痛苦和不甘,温暖着自己一颗将将死而复生的心。 “谢谢你。”崔容喃喃,伸手回应着菁玉的拥抱,眼角滑下一串热泪,“对了,许鸿才对你图谋不轨,他那些话要是传出去,对你的名声着实不好。” 菁玉满不在乎地道:“痴心妄想的穷酸秀才,不必理会,他要是想活命,就该管住自己的嘴巴。”许鸿才罪不至死,菁玉也不能主动杀人,对这种人不理不睬就行了。 崔容道:“红藤是个好孩子。” “你放心,红藤跟了我三年,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我不会迁怒于她的。”菁玉看着红藤总能想起穿越前的自己,那时候的自己懦弱无能,她绝对不会让红藤走上自己的老路。 崔容做的事情只有从前伺候水溶的四个丫鬟知晓,她们四人都守口如瓶,此事无其他人知晓,太妃也只听说菁玉放出去了一个丫鬟,并未多问。 当天下午,崔容就收拾细软去了慈念堂,菁玉了却了一桩心事,心情好得不得了,又念着水溶放过崔容一命的人情,就动手缝制了一个荷包,绣上仙鹤流云的纹样,准备送给水溶当谢礼。 水溶正需要菁玉的绣工来和那幅绣画比对,这个荷包送的正是时候,看着上面栩栩如生的绣痕,悠然笑道:“以前没见过你动针线,没想到你的女红也如此出众。” 菁玉自信满满地道:“我在南方的时候,母亲请了苏绣顾绣大师来教我,不是我吹牛,我的绣工不比进贡的绣品差呢。” “有过之而无不及。”水溶把玩着手里的荷包诚心夸赞,“怎么突然送我东西?”荷包虽小,却是她亲手所做,一般来说,女子的针线只赠与家人夫君,不能流传于外,因此这一年来菁玉送给他的东西都是金玉之物,他正想用什么借口跟她要一样针线,没想到她就主动送了过来。 菁玉抿唇一笑,“你阻断了崔容的阴谋,挽救了我的名誉,又放过了她,我很感激你,这个荷包是我的谢礼,礼轻情意重,还望王爷莫要嫌弃。”说完还装模作样地对水溶行了个万福礼。 水溶噗嗤一笑,摆了摆手道:“你还是别这样了,我看着牙酸,你的谢意我收下了。”若非知道她本性就罢了,可他见过她在船里拍老鼠,见过她把赵弦揍得生活不能自理,她再装一副温柔的样子,实在是怎么看怎么违和。 “对了,给你看样东西。”水溶心念一动,拿出一幅卷轴,在桌上铺陈展开。 菁玉上前一瞧,一只大雁毫无预兆地闯入眼帘,几乎与原画无异的绣痕在眼前缓缓铺开,过往回忆如洪水般决堤汹涌而出,眼前看到的不是芙蓉大雁,而是前世的爱恨情仇一幕幕飞快地闪过。这幅画她怎么会不记得呢,前世,她依靠命轮里的刺绣技能在林家站稳了脚跟,在赵徽为了报仇和徐家结亲之时,林海吩咐她绣了此画作为贺礼,她前世只绣过这一幅大件的绣品,还是送给赵徽之物。 十六年了,菁玉以为她已经放下了前世的爱恨纠葛,在最后那场大火中付之一炬彻底终结,可再次看到和赵徽有关的东西之时,却连呼吸都在隐隐作痛。 菁玉没有注意到,水溶一边打开画卷一边细心观察她的表情变化,那一瞬间,他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呼吸变得缓慢,眼神恍惚迷离,心中最期待看到的反应一一应验,他激动地告诉自己……是她,一定是她! 然而,就在水溶万分笃定之时,菁玉伸手轻轻拂过画上绣痕,侧目惊奇地问道:“这太让我吃惊了,这幅画怎么在你手里?我记得父亲说过,这幅绣画是当年他送给已故的明睿王爷的新婚贺礼,还是他身边那个丫鬟,就是安然师父的姐姐,葭雪绣的呢。” 刚刚燃起的希望轰然而碎,万千碎片划过心房,疼痛在胸腔里弥漫开来,水溶只觉得嗓子发干,“你知道这幅画?” 菁玉点头道:“知道啊,原画在我母亲那里,我小时候学女红刺绣,母亲说可惜葭雪姑娘不在了,不然请她过来,既能教我刺绣还能教我医术。父亲也提过一次,说她绣了一幅画,是送给明睿王爷的。我实在是没想到,居然在你这里见着了。” “这是十年前赵弡送我的。”水溶满嘴的苦涩,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我觉得你的绣工和这幅画有点像。” 菁玉自然而然地点点头道:“我学的是顾绣,这幅画用的也是顾绣的针法,自然有相似之处。” 水溶仍不死心,看着菁玉,试图再寻找一些蛛丝马迹,“你喜欢吗?这幅画送给你吧。” 菁玉不想看到这幅绣画,和过往有关的一切最好都眼不见心不烦,若无其事地道:“你保存地如此细心,可见你对这幅画很是喜欢,我见过原画,也能绣一幅出来,就不夺人所好了。不过你要是舍得,明年倒是可以当做寿礼送给我母亲,听母亲说她和葭雪是好朋友,我想她一定喜欢。” 水溶故作不舍状,“那可不行,我最喜欢崔白的画,外头的仿作远不如这绣画灵动,给了你,我还能看看,送给了令堂,那我以后不就看不到了,何况原作还在令堂手里呢。” 菁玉亦不强求,说道:“那你就留着吧,我母亲有原作,倒也不缺这一幅绣品,我另外绣一幅她没有画做寿礼便是。” 菁玉不想在此处多留,恰好有管家娘子过来回话,她就趁势告退离开。忙完了一天的琐事,菁玉躺在床上孤枕难眠,回想起和水溶形婚一年以来,和赵徽有关的记忆出现的频率比往年都高得多,被刻意尘封的过往总在水溶不经意的言行间冲破封锁不受控制地回放倒带,可不知者不罪,她又不能为此怪罪水溶。 好在,那些都过去了,再怎么刻骨铭心,也不过是一段已经结束的往事,不会影响到她如今新的人生。 老北静王去世之后,菁玉在府中守孝,不能出门交际,身上有孝,回娘家也不方便,和父母兄弟姊妹皆以书信来往,两家都在京城,通信极为方便。 入冬之后,今年的北方异常寒冷,贾敏也懒怠出门,在家照料一双儿女,夫君仕途通达,待她一心一意,长女已是王妃,长子在国子监进学颇得学监好评,婚事也定下来了,黛玉涵玉健康成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有时候竟让她生出几分错觉,这样梦寐以求的生活美好得就像是一场梦。 十一月底,贾敏收到了娘家的帖子,说金陵薛家进京了,薛太太正是王夫人的妹妹,原要回王家,恰巧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王家无人,薛家就在贾府暂时住下,家里来了亲戚,请贾敏带上子女回去小聚。 贾敏看罢帖子,对前来送信的婆子道:“你给老太太回个话,说我身子不爽快,这天寒地冻的,就不出门了,等过年了我再回去探望老太太。” 那婆子见贾敏面色红润,哪里有半分不适的样子,但姑太太如今是尚书夫人,她哪里吃罪得起,连忙陪笑道:“姑太太好生将养着,小的这就回去给老太太复命。” 贾敏将帖子随手一丢,母亲这事做得糊涂,薛家是王夫人的亲戚,跟林家跟她贾敏又有什么相干,而且当年林海在金陵任知府的时候,薛家可没少跟着甄应嘉给林海添堵使绊子,她不是斤斤计较记仇的人,但如今她是堂堂吏部尚书夫人,回去见一个商户,也太有失身份了。 最重要的是,贾敏在梦中见到过薛宝钗,虽不至于讨厌那个女孩子,但她决计不会让黛玉再掺和进什么金玉良缘木石前盟的争斗之中,不见最好。 第206章 第三世 九十 贾敏在梦中所接收菁玉的记忆并非《红楼梦》全本,因此许多细枝末节都不知道,没看到薛蟠为争香菱打死冯渊,没看到滴翠亭宝钗听到丫鬟说悄悄话攀扯黛玉,她只看到过薛家在贾府住下后,贾府上下奉承宝钗贬低黛玉,贾敏对此极其不满,倒也不至于迁怒到宝钗一个小辈身上。钗黛相处虽说不上亲密无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矛盾,她还记得宝钗宽慰黛玉,给黛玉送过燕窝,对黛玉有过关心之举。宝钗的才情不输黛玉,可惜身世略差了些,出身商户,哥哥又是个不成器的纨绔,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宝钗生在这种家庭,当真是辱没了那孩子。 贾敏记得薛家上京是为了送宝钗来参加小选,小选不同于嫔妃大选,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不知何原因导致宝钗落选,久居贾府,王夫人一力促成金玉良缘。 其实要说实话,即使宝玉出身低,到底还是官宦之家的公子哥儿,与商户联姻还是不妥当,即使贾敏自己觉得宝钗这女孩子不错,贾薛两家也并不门当户对,真不知王家怎么想的,把女儿嫁给商户,王夫人还想跟商户结亲,难道是为了薛家的财产? 胡思乱想了一阵,贾敏忽然自嘲地笑了,如今自家命运已改,还去想别人家那些事情作甚,马上就到腊月了,年下事情繁乱,贾敏忙起来就将那些事儿抛之脑后了。 今年冬天比往年都冷,年后进入二月了还下了一场大雪,梅花姗姗来迟,在花朝节那天才绽蕊吐芳,黛玉还是第一次在冰雪未消梅花初绽之时过生日,既开心又新奇,林府花园里有一片梅林,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要邀请素日相好的姐妹来家里踏雪赏梅吟诗作对了。 黛玉今年九岁,不是整生日,贾敏也想摆酒唱戏热闹热闹,只请了亲戚朋友相熟的人家。黛玉甚少去贾府,因此和三春虽是表姐妹,感情却并不熟络,倒是陪同贾敏在别人家赴宴时见过史湘云几次,两人年龄相仿,湘云性子豪爽心直口快,也颇有几分才情,黛玉对湘云的印象比迎春她们还要深些。 后来黛玉听贾敏说湘云出生不久,父亲史鼏在甘肃战死,母亲受了打击不久也跟着去了,此后一直跟着叔叔婶婶生活,黛玉对湘云不免心生怜惜之情,见湘云的诗词作得不错,想来保龄侯夫妇对这个侄女还是用心教导过的,请了先生教她学问。不过叔叔婶婶到底隔了一层,如何比得亲生父母,湘云外表大大咧咧,在家中也未必自在。 黛玉给平时来往的姐妹们写了帖子,想了想,也给湘云下了帖子,既请了湘云,三春更是亲戚,也不好意思不请,再者说贾琏王熙凤跟林家还时有来往呢,迎春也陪着王熙凤来过几次,王熙凤去年七月初七生了个女儿,最近天气寒冷,姐儿得了风寒,她就没有来林府给黛玉祝寿,把准备好的礼物让迎春带过去。 林海如今位高权重,此番给女儿过生日,虽只给亲朋好友下了帖子,其他各家也都早早打发人过来送礼,毅勇伯府和北静王府都在孝期,没有亲自登门,只派遣管家送了寿礼过来,除了寿面寿桃衣料香料之物,另有书籍琴谱首饰等物,菁玉不能回娘家给妹妹过生日,亲手做了身衣裳,放在礼物里让管家一并带了过去。 菁玉的女红极好,黛玉自小就喜欢穿姐姐做的衣裳,二月十二那天,天气尚冷,黛玉穿着菁玉做的夹棉玉色短袄,外罩水蓝色夹棉比甲,腰间系着大红织金马面裙,梳洗停当,等着姐妹们过来了好一起踏雪赏梅。 诸家诰命夫人陆陆续续地到了林家,带着儿媳女儿,也有几个年龄小的孙辈,今日没有官客,都在内堂吃茶说笑,黛玉一一谢过长辈,亲自招待姐妹们,闺房略小了些坐不下许多人,就带着姐妹们去了书房。 菁玉未嫁之时和黛玉共用一个书房,因此书房十分阔朗,如今菁玉出阁,这书房就只是黛玉一个人的了,不过黛玉藏书极多,这书房虽大,书架上却都是满满当当,并不显得空旷,房内挂着两幅山水两幅花鸟,都不是名家作品,而是菁玉的画作,她出嫁之后黛玉睹物思人,就将姐姐的丹青挂了几幅,屋内几盆水仙花开得正好,屋里烧着银霜炭,暖香扑鼻。 湘云爱说笑,一进书房就惊讶地道:“林姐姐,这是你的书房?竟然比我叔叔的书房还要大些,难怪你博学多才,作的诗文都那样精彩,林姑父这是把你当女状元教导呢。” 以往姑娘们小聚,吟诗作对唯黛玉湘云可一较高下,黛玉笑道:“其实这书房以前是我和我姐姐的,姐姐出阁之后,就给我一个人用了,这架子上的书也不全是我的,很多都是姐姐的,不过她说都读过了记住了,就没有带走,都给我留着了。” 黛玉过生日,颜雅南和韩悦也过来了,韩悦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只见封皮上写着“九章算术注解”六字,不是印刷字体,而是一笔端正的簪花小楷,翻开一看,原来是将《九章算术》的原文都简化为阿拉伯数字,写着计算过程和答案。阿拉伯数字是二十年前从汉中一带流传开来的算学符号,简化了计算流程,简明易懂,不过韩悦对这些接触得少,只能看懂哪个符号代表哪个数字,却看不懂计算过程了。 “慧儿,这些算学题都是林姐姐做的吧,没想到她竟然对算学还有研究。”韩悦见过黛玉的字体,和书上的大不一样,那就只能是菁玉写的了,不禁大为惊叹。 黛玉最钦佩之人除了父亲就是姐姐,得意洋洋地笑道:“是啊,我姐姐不仅精通算学,还精通医学和农学呢。” 颜雅南笑道:“正是呢,七年前林姐姐进贡了产量提高三倍的水稻种子,立下了不世之功,因此圣上封她为懿柔县君,你们一家子都博学多才,这天下的人才,别都托生在你们家了吧。” 湘云和颜雅南也见过几次,冲她眨眨眼睛促狭地笑道:“颜姐姐别羡慕,你迟早也是林家的人,这林家的人才可又要再多一个了。” 众人都知道颜雅南和黛玉的长兄林懋已经定亲,纷纷笑着附和,说道:“林哥哥是大才子,将来考个状元郎,给姐姐挣个凤冠霞帔,你还用得着羡慕她们姐俩么。” 颜雅南羞红了脸,她今年十五岁,及笄礼后就可以商议婚期了,被一群比她小四五岁的小妹妹们打趣,她既不好意思又不能对她们甩脸色,毕竟这些女孩子都没有恶意,黛玉连忙上前挡在颜雅南身前解围道:“今儿是我生辰,你们的寿礼呢?” 姐妹间过生日送礼皆为应景,或是字画或是针线,不在贵重与否,看重的更是心意,众女纷纷送上贺礼,颜雅南送了一本琴谱,韩悦送了自己做的绣花手帕,庄韫琳送了一方桃花石镇纸,湘云送了自己做的一个荷包一个香囊,探春送了一副寿字,惜春亦是两色针线,迎春听凤姐说黛玉亦通弈棋之道,就送了她一本自己珍藏的棋谱,另有王熙凤托她带来的寿面寿桃和一对金镯,其他女孩子所赠皆为亲手做的针线。 黛玉一一收下道谢,这才发现迎春旁边站着一个眼生的女孩子,看起来十二岁左右,身穿蜜合色交领长袄,肌肤微丰,面若银盆,眼如水杏,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举止沉着大方,却不知是谁家的姑娘,所赠寿礼为红绿两色碧玺戒指,在众女所赠的针线等物中尤其显眼。 “这位姐姐是?”黛玉疑惑地看着这个女孩,她以前从未见过此女,依稀记得这个女孩方才好像是跟三春一起来的。 湘云上前一步挽住那女孩的胳膊,对黛玉嘻嘻笑道:“你没见过她,这是宝钗姐姐,是你二舅母的外甥女,去年才来的京城,如今正在老太太家住着呢。”湘云是贾母的侄孙女,黛玉是贾母的外孙女,众女都明白她说的老太太正是荣国府的老太君。 众女对京城各家关系略有了解,贾府二太太的外甥女,那就是金陵皇商薛家的姑娘了,看起来倒好个模样,可惜是个商户之女,皇商又怎样,还是低买高卖的商贾罢了,屋内几家官宦千金看宝钗的眼神里就不由流露出几分傲视之态,宝钗视若无睹,仍旧含着得体的笑容对黛玉道:“常听老太太和凤姐姐提起林妹妹,夸赞妹妹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今儿恰逢妹妹生辰,我不请自来来给妹妹贺寿,还望妹妹莫要怪我唐突。” 黛玉没什么士农工商的门户之见,她姑姑林潆喜好工业机械,姐姐菁玉还亲自动手培育水稻,只不过宝钗如此热情,她反而有些不大自在,林家和薛家是有点沾亲带故,但也没熟络至此,被宝钗一口一个妹妹叫得有些尴尬,却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宝钗的面子,大大方方地道:“来者是客,我自是欢迎的,薛姑娘来给我贺寿,我怎么会见怪呢。” 宝钗自来熟地称呼黛玉为“林妹妹”,黛玉却没有以姐姐称呼她,其他人都听的出来,黛玉并未回应宝钗的热情,都存了看笑话的心思想看宝钗作何反应,没想到宝钗面不改色,仍旧如常,脸上笑意淡淡,既不谄媚也不羞愤,静静地坐下不说话了。 黛玉见状,不禁高看了宝钗一眼,她并没有让宝钗出丑的意思,只是不大习惯初次见面就这般热情,而宝钗被身份所限,这屋里除她之外皆是官宦千金,怕是都在看她的笑话,没想到宝钗竟然如此沉稳,丝毫不以为意,黛玉自叹弗如,要换做自己,定然受不了别人的目光早早走了。 湘云常去贾府,和宝钗是常见的,连忙对黛玉道:“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多见见就熟了,林姐姐,以后你多去老太太那玩嘛,都是亲戚姊妹,常聚在一起才热闹呢,我也能多见到你了。” 黛玉眨眨眼睛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有你在,我是不去的,你这个话匣子比我养的鹦哥还聒噪呢。”真算起来,黛玉和湘云见面相处的时间比三春还多些,薛家和林家素无来往,她和宝钗的交集应该不会很多,而且母亲也经常说过,除了三节两寿,外祖母家还是少去的好。 湘云话多,其他人都知道,她才气不错,常和黛玉谈诗论词,说的话就更多了,韩悦笑道:“这诗疯子见了慧儿就成了话匣子,要是经常见面,她是不是得把嗓子都说干了。”旁人闻言都笑了。 湘云鼓起腮帮子道:“哼,你们作诗不如我和林姐姐,就来打趣我。” 众女说笑了一阵,黛玉笑道:“后园的梅花开得正好,这几日天冷,雪还没化呢,我已经吩咐丫鬟在观景阁备下了烤肉炉子和梅子酒,咱们都过去吧,一边吃烤肉一边赏梅观雪。” 黛玉话音未落,湘云立即跳出来道:“今儿是林姐姐的好日子,以花朝节的梅花白雪为题,咱们联诗给林姐姐祝寿吧!” “完了完了,这诗疯子又魔怔了。”庄韫琳作无奈状翻了翻白眼,扯了扯韩悦的袖子,“除了林姐姐,谁也治不了她。” 众人去往花园,路上迎春悄悄碰了碰黛玉的胳膊,为难地低声道:“二妹妹,真是对不住了,太太让我带上宝姑娘过来的。” “二姐姐不必自责,多个人给我贺寿,我还能嫌弃了不成。”黛玉回之一笑,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何必耿耿于怀。 内堂之中,贾敏招待各家诰命夫人,听丫鬟说薛家姑娘跟着贾家姑娘一起来了,现在和二姑娘她们去赏梅了,贾敏微微愕然,薛家和林家又没什么亲戚来往,薛宝钗今天怎么过来了,转念一想,便猜到了几分薛家的打算。 第207章 第三世 九十一 宴后宾客归家,茯苓木莲几个丫鬟把各家给黛玉送的贺礼分类整理,黛玉在书房整理今天在观景阁赏梅观雪时众姐妹的联诗。 湘云提议联诗,无人反对,偏她又刁钻,还提出了更苛刻的要求,不仅要咏白雪梅花,还要应景贺寿,众人笑着怨了她几句,还是依从了这个规矩,择了“七阳”的韵。黛玉是寿星,由她起句,湘云是提议者,由她续第二句,再起一句,接下来谁想到谁就说,迎春自知没有诗才,主动提出当记录者。 黛玉以往见过湘云的诗词,知道她才思敏捷诗词不俗,玩得最欢快也在意料之中,颜雅南腹有诗书,亦精诗词一道,联诗自然难不住她,令黛玉意外的是宝钗和探春也联了不少诗句,遣词造句工敏清新,足见其才情不俗,令他人刮目相看。 荣国府贾家的姑娘甚少出门,其他姑娘和三春都没有接触过,联诗之后对宝钗探春倒是高看了一眼,也有人心生不忿,竟然被一个商户之女和一个五品官的庶女给比下去了。 渠枂便是其中之一,她父亲是内阁大学士,还是探花郎出身,她平时不如黛玉湘云有急智诗才也就罢了,黛玉的身份不弱于她,湘云也算是侯门千金,连宝钗和探春也比她强,叫她如何忍得下,联诗结束,明晃晃地刺了宝钗一句:“真是没想到呢,一个商户之女也会作诗,可惜了,诗文再好也上不得台面,将来谈婚论嫁还能看谁做的诗好不好么。”女孩子终究要嫁人,结亲首要看的就是门当户对,她这话就是明着告诉宝钗,别以为会作诗就忘了你商户的身份。 宝钗沉稳,并没有当场回击,她原有些心事,偏被渠枂戳中,正想如何说话既能反击又不得罪人,却见颜雅南立即站出来道:“英雄不问出处,薛妹妹的才情大家有目共睹,人家是商户又如何,商户就不能读书做学问了?渠姑娘出身书香门第,难道没学过‘非礼勿言’?” 湘云也冷笑道:“渠家书香门第,美名远播,如今见了渠姑娘,还是见面不如闻名的好。” 渠枂顿时涨红了脸,颜雅南的外祖母是公主,她又是郡君,在座之中属她年龄最长,以她为尊,这话说得头头是道,湘云一向心直口快,两个叔叔都是侯爷,渠枂也不敢得罪她们,自知理亏无从辩驳,气呼呼地扭头坐到一边去了,别人见颜雅南为宝钗说话,就都不敢再明着针对宝钗了。 黛玉对渠枂此言也十分不满,但今天是她的生日,她就笑着打了个圆场做了回和事佬,私底下敬了宝钗一杯酒,让她别往心里去,心想,渠枂这样小心眼的人,以后还是远着些罢。 宝钗接下了黛玉的酒道谢,亦对颜雅南敬酒致谢,颜雅南喜欢和有才华的女孩子来往,有人不待见宝钗探春,她就故意和宝钗探春多说了些话,其他人有欺负她们的心思也不敢再出言讽刺了。 起初大家还依着联诗的规矩,到后来就抢着说了,不顾规矩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迎春记录的速度跟不上别人尤其是黛玉和湘云的联句速度,导致字迹有些潦草凌乱。大家都离开之后,黛玉整理誊抄,让雪雁和墨香抄录了十几份,明天再给今日参与联句的众姐妹送去。 黛玉写完交给雪雁,还未出门,便听丫鬟进来道:“姑娘,太太来了。”黛玉连忙过去见贾敏。 贾敏招手让黛玉坐到自己旁边,携了女儿的手笑道:“听说你们去观景阁联诗了,玩得可还尽兴?有没有累着?” 黛玉依偎在贾敏身边笑道:“我们在观景阁联诗,湘云最是个刁钻的,尽出些为难人的点子,虽然难些,但大家玩得很高兴呢。湘云就不说了,她一向才思敏捷,颜姐姐和庄妹妹也不遑多让,让我没想到的是,探春妹妹和薛姑娘也擅此道,作的诗句都很不错呢。” 此事在贾敏意料之中,纵使现在许多事情都和梦中不同,每个人的才华却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改变,薛蟠不学无术,薛王氏大字不识,宝钗能有如斯才学,还是她爹薛缙悉心教导的结果,可惜薛缙卷入了义忠亲王的案子里,被甄应嘉弃车保帅,贾敏知道内情,薛缙死得也不算冤。 黛玉说完,流露出惋惜之色,叹道:“可惜薛姑娘和三妹妹都不轻易出门子,不然以后和庄妹妹她们开诗会,薛姑娘和三妹妹能过来就更好了。”宝钗和探春之才更在庄韫琳韩悦等人之上,其实黛玉可惜的是她们两人出身低了些,其他官宦贵女都不愿与她们来往。 贾敏听出了黛玉言外之意,抚摸着她的后背笑道:“不是一个圈儿的人也说不到一块去,来了徒增不快,不如不来。以后薛家姑娘再来见你,给你送东西,你记得回礼,咱们林家不缺那点子黄白之物。” 黛玉一颗七窍玲珑心,略一思忖就明白了贾敏之意,薛家是皇商,领户部的差事,父亲是吏部尚书,打点好林家对薛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而林海贾敏一惯都少与商户来往,这些事情一旦沾身,退步就难了,许多商户依仗官家靠山逃税,甚至狐假虎威欺压百姓,林海是断断不肯做这些事情的,不管薛家有没有这种心思,还是防备些好,她可听说过宝钗的哥哥薛蟠名声着实不好,只为宝钗觉得惋惜。 “母亲的意思我懂了,明儿我就派人送两支玉簪给她,就说是补的见面礼。既送了她,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也要送点东西,不然就显得我厚此薄彼了。” 贾敏满意地点点头道:“将来薛家要是想通过你走我的路子,或者走你姐姐的门路,你只管推了,不要应承。”要是薛缙还活着,依靠甄家,宝钗进宫十拿九稳,但薛缙已被甄应嘉当了弃子,王子肜一介女流,薛蟠不学无术,王子朠又一心撮合金玉良缘,不肯真心帮忙打点,宝钗想顺利进宫就没那么容易了。 黛玉好奇地道:“走母亲的门路我还想得通,怎么还有姐姐呢?” 贾敏解释道:“你不知道,薛家上京,送宝钗来参加三年后的小选,薛家门第不高,宝钗入选的可能性不大,你姐姐是北静王妃,若能出面打点一二,宝钗就能顺利参选入宫了。” “就是三年后给公主郡主选陪读的那个小选?”黛玉知道这些事情,说起来是公主郡主的陪读,说白了还是宫女,公主郡主犯了错,宝钗这些人就得替主子挨罚,而且她们进宫的时间和一般宫女女史都是一样的,到二十四岁才能放出来,大表姐元春进宫都好几年了,从千金大小姐变成伺候娘娘的女史,这又不是什么好事,宝钗花容月貌才情不俗,竟然也要进宫蹉跎,黛玉连连唉声叹气,说道:“进宫有什么好的,怎么个个都削尖了脑袋往里头钻呢。” 贾敏想起梦中所见的柳絮词,宝钗借柳絮抒己心,“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那孩子也是可怜,饱读诗书才华不弱于男儿,偏出身商户,婚事尴尬,门当户对的她不甘心,官宦之家又瞧不上商户,宝钗纵使嫁过去也当不了嫡妻,进了宫要是入了皇上皇妃的眼,不能当宫妃也能由皇上皇妃指一门姻缘,就此改换门楣,脱离商户之女的身份,这青云之路要是断了,宝钗的心思就只能在宝玉身上实现了,宝玉门第不高,到底还是官宦之家的公子哥儿。 黛玉不懂得这里头的弯弯道道,贾敏叹道:“薛家虽是皇商,到底还落在一个商字上,薛姑娘没读过书也就罢了,偏她博学多才,却被身份所限,心里如何能平,与其将来高不成低不就,不如进宫搏一搏前程。” 黛玉想了想,长叹一声道:“士农工商的名头就真的那么要紧么,今儿渠姑娘作诗比不过薛姑娘,就拿商户的出身讽刺人家,世人要是没这些门户之见,她何至于进那个不得见人的去处,赌赢了不过是妾,赌输了蹉跎青春,严重些还会危及性命,唉,真是可惜了她。”她以为宝钗意在宫嫔之位,当今圣上都六十多岁了,宝钗参选时才十五岁,真是何必呢,谁知道皇帝还能再活几年,当然这种大不敬的话可不能说,然而诚如母亲所言,宝钗被出身所限,要想出人头地不被渠枂之流蔑视欺负,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贾敏不想掺合进薛家的事情,宝钗进宫与否她不想推波助澜也不想横加阻挠,如果薛家不走林家的门路,让黛玉和宝钗来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两人的才情不相上下,做个朋友也无妨。 此后颜雅南黛玉起诗会,皆给宝钗探春下过帖子,宝钗应约而来,探春却甚少前来,后来黛玉听说,似乎是二舅母不喜欢探春出门,探春一向尊敬嫡母,不管心里如何想来,仍旧推了不少邀约,写信向黛玉致歉。 黛玉知道自己母亲和二舅母有些不合,二舅母不喜探春出来,估计就是不喜欢她和自己来往了,遂不强求,只为探春觉得惋惜。 这年平风浪静,明玉在五月就南下回姑苏备考秋闱,到九月份传来喜讯,明玉高中姑苏解元,林海贾敏喜不自胜,等明玉回来就摆酒唱戏大宴宾客,林海在衙门成日收到不少恭贺之声,可惜林懋早订了亲,只恨当初没有抢着定下来,明玉今年十七岁,比林海当年还早两年考中解元呢。 明玉考中解元,颜雅南的及笄礼也办过了,贾敏亲自去了一趟江陵公主府,和公主商议了一番,贾敏虽想早点迎娶颜雅南过门,但大女儿还未出孝,势必无法回娘家观礼,菁玉和颜雅南素日情分不错,他们成亲,让菁玉错过了岂不遗憾,不如等来年菁玉出孝之后再选吉时过大礼完婚。 恰好江陵公主也舍不得外孙女早早出嫁,正想多留她些时日,对贾敏的提议无有不满,算算时间,明年六月北静王府就出孝了,届时再办婚礼不迟。 明玉亦无异议,明年他也要下春闱,要是能高中状元,再迎娶心上人过门那就是双喜临门,何乐而不为。 秋尽冬初之时,贾母被时气所感染上了风寒,贾敏回娘家探病,服侍贾母吃了药,陪她说了些话。那年贾敏明确拒绝了双玉联姻,贾母死了这份心,也不强求贾敏带着黛玉过来了,不提此事,贾敏还是很乐意对贾母尽孝的。 服侍贾母睡下,贾敏轻手轻脚地出了荣庆堂,去往贾琏的院子看望王熙凤母子几个。 王熙凤于去年七月初七生了个女儿,夫妻俩儿女双全,对女儿宠爱得不得了,贾琏翻遍了书本也没找到合心意的字给女儿起名,这孩子如今都一岁多了还没有名字,只以“大姐儿”唤之,王熙凤听说贾敏来了,连忙出来迎接。 贾芇今年已满三岁,上蹿下跳一刻不闲,见了贾敏还安静了些,和大姐儿规规矩矩地给贾敏请安问好,贾敏夸了两个孩子几句,王熙凤就命乳母把孩子抱下去玩耍,在房中招待贾敏,和她说话。 过了没多久,平儿从外头进来,见贾敏还在,看着王熙凤有些欲言又止。 王熙凤发现平儿的异样,说道:“平儿,有什么事就说,怎么扭扭捏捏起来,姑妈又不是外人,有什么听不得的。” 平儿为难地斟酌了一番,心想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姑太太心疼二爷奶奶,难不成还会因此笑话他们,说道:“回奶奶话,刘姥姥来了。” 王熙凤疑惑道:“哪个刘姥姥?” 贾敏听平儿提起这个名字,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刘姥姥,她在梦中是见过的,刘姥姥游大观园,出丑惹得贾府众人大乐了一场,王熙凤女儿的名字巧儿好像正是这刘姥姥所取,零星的记忆片段之中,贾敏依稀记得贾家落败之后刘姥姥知恩图报救过巧姐儿,那定然就是现在这个刘姥姥无疑了。 第208章 第三世 九十二 平儿遂解释道:“说起来跟奶奶有些沾亲带故,刘姥姥的女婿姓王,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当年认得咱家老太爷,便连了宗认作侄儿,这家孙子就是刘姥姥的女婿,从前来走动过,见过二太太,不过如今算起来也有快二十年没来往过了。今儿托了周姐姐过来,周姐姐带她来见奶奶了。” 虽然府中皆唤王夫人为太太,但王熙凤对自家院子里的下人都提点过,当着姑太太的面必须要唤王夫人为二太太。王熙凤一听便知,估摸着这是上门来打抽丰了,贾敏还在这里呢,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 贾敏在梦中见过刘姥姥,觉得此妇知恩图报十分仗义,虽是贫民百姓,倒可见上一见,伸以援手,多结一门善缘也是好的,见凤姐略有些不自在,知道她怕在自己跟前丢脸,笑道:“既是亲戚,何不叫她进来,这大冷的天,别让老人家久等了。我拿琏儿当自个儿子疼,拿你当儿媳妇,你只管做你的,不必顾忌我。” 王熙凤对贾敏比王夫人还亲近些,听她都这样说了,便道:“那就请进来吧。” 周瑞家的带刘姥姥和一个男孩进来,不成想在这里遇到贾敏,连忙请安问好,一面对刘姥姥道:“这是咱们家姑太太,这是琏二奶奶。” 刘姥姥只认得王家人,也听说过贾家姑太太是位大官夫人,连忙在地上拜了数拜,“问姑太太/安,问姑奶奶安。” 王熙凤忙道:“周姐姐,快搀住不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 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了,板儿便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磕头,他死也不肯。 贾敏见眼前的老妇人和梦中所见别无二致,心想她当时看到刘姥姥的时候还诧异怎么贾家还跟农户家有了瓜葛,原来是这时候起的头,有贾敏在,王熙凤也不好拿腔调,便让周瑞家的过去请王夫人的示下,一面命丫鬟拿了点心果子给板儿吃。 等了没多久,周瑞家的回来,向王熙凤回话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 刘姥姥连忙笑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 周瑞家的知道刘姥姥来此何意,笑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说着向刘姥姥使了个眼色。 刘姥姥会意,话还没说,一张老脸却先红了,她哪里见过贾敏王熙凤这般品貌的人物,对自己这个穷婆子没有半点瞧不起,心中七上八下,要钱难在开口上,谁还没有几分骨气,可要不说,今儿岂不是白跑一趟,想了想厚着脸皮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 忽听丫鬟打帘子进来回话说:“奶奶,东府里的小大爷来了,要跟奶奶借一样东西。” 王熙凤跟着贾琏读书这些年,也知道规矩,并没有让人放贾蓉进来,对平儿道:“你去跟蓉哥儿说,我这里有客呢,要什么东西你拿给他。” 平儿应了一声,出门去了。 刘姥姥定了定神,干笑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来?打发咱们作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 王熙凤听说她过来就知道是来打抽丰的了,笑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一大早就往这边赶,应该还没吃饭吧,先带刘姥姥去吃饭,有什么话吃完了饭再说。”说着命丰儿传饭,带刘姥姥板儿去耳房用饭,这才问周瑞家的王夫人怎么回话。 周瑞家的见贾敏在这,王熙凤就让她回王夫人的话,先是一愣,后来想姑太太和贾琏两口子亲近,王熙凤不避嫌,她还顾忌什么,就回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他。便是有什么说的,叫奶奶裁度着就是了。”原本刘姥姥是来见王夫人的,王夫人方才在贾母房里见了贾敏,心里头正不自在呢,跑去梨香院找妹妹王子肜吐苦水顺气去了,哪有耐心见什么刘姥姥,直接打发到王熙凤这里来了。 王熙凤耐心听完,笑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她知道王夫人心里的毛病,每次贾敏过来,都要不自在好一阵子,这会子就是嫌刘姥姥麻烦丢给自己了,还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估摸着是听周瑞家的说贾敏也在这里的缘故,向贾敏歉然笑道:“让姑妈见笑了。” 贾敏抿茶笑道:“这有什么,谁家还没几门没落亲戚,老人家不容易,这大冷的天,总不能让她白跑一趟,凤丫头,我身上有三十两银子,一会子你给了她,就当是我行善积德了。” 王熙凤笑道:“姑妈是个慈善人儿,我当然要跟着姑妈学了,您说的对,行善积德,对子孙都有好处。”府里都说王夫人吃斋念佛是个慈善人儿,却没见过她做什么善事,贾敏不拜鬼神佛祖,做的却是实事,王熙凤跟贾敏来往这几年,越发觉得王夫人虚伪,可笑自己刚进门时还以为嫡亲的姑妈会好好对待自己,哪里料到她怀贾芇的时候王夫人还给她使手段。 周瑞家的暗暗一惊,刘姥姥跟贾家又没什么相干,贾敏一个出嫁的姑太太竟然出手如此阔绰。 两人说了一会话,那边刘姥姥祖孙已吃饱了饭,砸着嘴来正房见王熙凤,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她还在这里,王熙凤少不得要说些弯弯道道的话来捧一捧王夫人,慢悠悠地笑着说了些漂亮话,什么亲戚间本该照应,太太善心,只是上了年纪精神不济一时想不到,贾府如今就是个空壳子,外头看着光鲜亮丽,其实已经艰难了云云。 刘姥姥听了这话,心里忐忑起来,以为王熙凤推脱,看来自己要白跑一趟,正心里打鼓呢,王熙凤话锋一转,笑道:“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贾敏是长辈,王熙凤的给的银子不能越过她去,给二十两最恰当,此时平儿已经拿了东西给贾蓉,回房里伺候了,便拿了那包银子出来。 刘姥姥听王熙凤前面的话都在说难处,以为没有,没想到竟得了二十两银子,喜得浑身发痒,她一向是能说会道的,现在大惊大喜之下,连话都说不周全了,不假思索地冲口笑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 周瑞家的刘姥姥说话粗俗,瞅了她一眼,往常刘姥姥最是会说话的,今儿怎么说话这么粗鄙。 王熙凤贾敏噗嗤笑了出来,王熙凤接着笑道:“今儿合该姥姥有福,我这林姑妈最是怜贫惜老的,听说姥姥家里艰难,也给了三十两银子,姥姥一并拿去吧。” 刘姥姥得了二十两银子已经喜不自胜了,谁承想贾敏又给了三十两,喜得热泪盈眶,跪下就给贾敏磕头,念佛道:“阿弥陀佛,老婆子今日不知得了什么福分,得姑奶奶怜惜,还有福见到林太太这般怜贫惜弱菩萨心肠的大好人,无亲无故的还这样帮衬我,您真是活菩萨啊!老婆子家去后,定要天天烧香拜佛,保佑林太太和姑奶奶/子孙满堂,长命百岁!” 这话说到贾敏心坎上了,她所求不就是子孙安康阖家天伦,且她一向佩服有情有义之人,连忙让人扶刘姥姥起来,笑道:“托老人家吉言。” 天色不早了,刘姥姥家又在城外,王熙凤也不留她,贾敏也告辞回家,出门见刘姥姥舍不得花钱雇车,仍要走回去,眼瞅着天都快黑了,一老一小走回去不安全,贾敏道:“这怎么能行呢,你们一老一小的,倘或路上出点事,那该如何是好。”说完命自家车夫送刘姥姥祖孙回家,她坐小轿回林家。 刘姥姥得了贾敏的银子已经很感激不尽了,哪知回家还能坐一回林家的马车,感激地又跪在地上给贾敏磕头念佛不止。 贾敏派人送走了刘姥姥,回家后对林海说起此事,“我今儿见到梦里见过的那个刘姥姥了,好像过几年,老太太请她游园子,出丑逗乐,大家都笑话她,咱家慧儿还口无遮拦地说老人家是‘母蝗虫’呢。不过这老人家最是个有情有义的,后来府里出了事,还救过琏儿的闺女。” 说着这里,贾敏惶然变色,有些事情虽然改变了,但有些事情却依然按照梦中所见发展不变,若如此,那梦中所见的园子现在还没有,是元春封妃之后才修建的大观园,供省亲之用,算算时间,好像就这两年的事儿了,若这些事情都如梦中一般发生,那娘家落败抄家,是否也无可避免呢? 林海听贾敏说完心中顾虑,宽慰道:“你别多想了,如今大内兄还了国库的欠银,琏儿明年又要下春闱,若他金榜题名,定能鼎立门户,应该不会像你看到的那样。” 贾敏心中稍宽,即使元春真的封了妃子,娘家还了八十万两的欠款,又没能吞下黛玉的家业。如何修得起大观园,可能这些事都不会再发生了吧。 腊月里元康帝忽然昭告天下,禅位于皇四子雍郡王赵弸,于正月初一登基,从此,他便是太上皇了。 新帝登基,又逢三年一度的春闱,各地举子云集京城,贾琏上次落榜,又发奋苦读了三年,在考场遇到了表弟明玉。春寒料峭,旁人穿着单衫冻得瑟瑟发抖,明玉穿着单薄,却是芝兰玉树之姿,风采翩翩,今年十八岁,是此次举人之中最为年轻的一个,兼之又是尚书公子,引得旁人纷纷侧目,有心攀附着亦上前奉承。 明玉见到贾琏,笑道:“表哥,没想到咱俩竟还有同科的缘分了。” 贾琏回乡考秀才的时候明玉还是个小孩子,一转眼竟然被他追上了,贾琏笑道:“此次三甲必有你一席之地,我能考中进士就不错了。” 明玉笑道:“表哥何必自谦,父亲说你这些年进步很大,我还盼着咱俩三甲同席呢。” 两人说笑一阵,忽听锣鼓声响,赴考举子自登龙道进入贡院考场。 第209章 第三世 九十三 儿子年纪轻轻下考场,贾敏在家左顾右盼,焦急得不得了,黛玉见贾敏在房里来回踱步坐立不安,比前几天备考的大哥还要紧张,笑道:“当年爹爹参加春闱的时候,母亲也是这般吗?” 贾敏道:“那怎么一样,你爹当年下春闱的时候比你哥还大两岁呢,又过了六年才参加了殿试,你哥太年轻,我怕他毛手毛脚的不稳重。” 春闱一共九天,贾敏起初担忧焦灼,过了几日也就平静下来了,明玉下了考场接连九日不在家中,听闻有别的考生受不了春寒被陆续抬出考场,好在明玉学过武功,身子骨健壮,撑过春闱不在话下。 大靖的科举与清代八股不同,考试的内容为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及时政策论,明玉的策论写得最好,常得学监夸赞,诗词一道略有不及,但一般考试前都会猜题,若压中了诗词题,此次春闱应该十拿九稳了。 从二月初九到二月十八,明玉日夜都在考场,错过了黛玉的十岁生辰,写完最后一笔,想着休息一日,然后带黛玉出去踏春,补偿自己不能给她过生日的遗憾。 考试结束,熬到最后的考生一个个失魂落魄地从贡院出来,即使明玉压中了自己的弱项诗词题,此刻也高兴不起来,这一连九天,差不多整个人都快要被榨干了。明玉在贡院门口看到同样形容憔悴的贾琏,两人打招呼说了几句话,分别乘上各家马车回家休息。 贾敏在家早命人准备好了各色补品,明玉回家累得只想睡觉,硬是被贾敏提着耳朵喝了一碗鸡汤才放过了他。 春闱结束,贾敏心头大石终于落地,明玉还年轻,即使这次春闱落榜也没关系,因此贾敏倒不担心考试结果,安心等待三月十五春闱放榜。 林海忙了几个月,恰好在放榜那天休沐,在家陪着妻子等放榜结果,林海如贾敏前几日那般坐卧不宁,却见明玉气定神闲安慰他们不要紧张,林海不觉失笑,自己当年考试的时候好像也不怎么担心结果,反倒是父母紧张得不得了,如今轮到自己儿子考试,他方才体会到当年父亲的心情。 忽听外头一声高呼:“老爷!老爷!喜报!大爷得了会试头名!” 听到报喜的声音,屋里丫鬟婆子赶紧对林海贾敏明玉连声道喜:“恭喜老爷!恭喜太太!恭喜大爷!” 林海眉开眼笑地道:“好,好,好啊!快拿喜钱,阖府上下赏一个月的月钱!” 明玉极为高兴,连忙向去看金榜的小厮问道:“琏二爷上榜了没有?” 那小厮点头如捣蒜,“上了,上了!我看得真真的,琏二爷榜上有名,会试第七!” 林海贾敏闻言更高兴了,忙打发人去贾府道喜,儿子侄儿榜上有名,贾敏乐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次日林海上朝,已改年号为庆熙的新帝还特意问了明玉一句,夸赞林海教子有方。 林海诚惶诚恐地谦虚应答,元康帝虽退位,却未放权,许多事情新帝须向太上皇请示,不能自己做主,满朝大臣有一大半都是元康帝的老臣,庆熙帝一方面要争取老臣忠于自己,另外一方面,就是要培养自己的势力,而科举,正是培养自己势力的最佳途径。 元康帝既禅位,说明他还是很认可赵弸这个儿子的,林海心中清楚,元康帝年事已高,天下迟早是新帝的,若太过忠于太上皇,将来新帝掌权,自己说不定会被秋后算账,可若太快就忠向新帝,太上皇现在也能处置了自己,在皇权更替之中,满朝臣子个个心头都悬着一把刀。 庆熙帝的意思很明显,要将林懋收为己用,端看林海作何选择,是继续忠于太上皇,还是对他这个新帝效忠。 会试上榜的贡生在四月复试之后参加殿试,于四月二十一日在皇宫保和殿应考,由庆熙帝亲自主考。 一般来说,会试的名次和殿试相差不大,放榜之后,林懋为金科状元在许多人意料之中,令人惊讶的是,会试的第三名变成了第二名榜眼,而会试第七名的贾琏却成了探花,会试第二名者为二甲头名。 此人愤愤不平,但此结果乃圣上钦点,他也不敢多言,强颜欢笑恭喜三甲之人。 看过考卷的礼部考官都有些不解,贾琏的文章虽也不错,但比他优秀的还有三四人,实在不解为何圣上竟然点了他为探花郎。庆熙帝自有其考量,贾代善虽已去世二十年之久,但其旧部仍掌握着大靖北方的重要兵权,贾琏能说会道性子机灵,许其一个探花的功名,通过他将贾代善旧部收为己用,乃是兵不血刃的法子。 贾琏得知自己中了探花,不喜反惊,连旁人的恭喜之声都没听进去,他只道自己能考中进士就不错了,居然还能得三甲一席之地,消息传到贾府,王熙凤高兴得连散喜钱,派人去给贾赦报喜。 贾赦听说儿子考上了探花,一时高兴出手大方,不仅大房下人们得了赏钱,还把自己珍藏的好东西一股脑子给贾琏送去了一堆。 贾母贾政听闻贾琏高中探花,自是高兴无比,府里下人都得了赏钱,唯独王夫人闷闷不乐,强颜欢笑,背地里恨得牙关痒痒,林懋考中了状元,贾琏考中了探花,贾敏和大房还不得意得尾巴都翘上天了!再看贾珠病怏怏的模样,越发对李纨不顺眼起来。 京城的春天来得迟,四月下旬正值春暖花开,处处繁花似锦,礼部早已预备好伞盖仪,簇拥三甲跨马游街,林懋是状元,先去了林家,榜眼是外地人,下一站便去荣国府。路边早已挤满了人,观看今科三甲游街,路边的酒楼茶肆也都挤满了人,窗户大开,人人探头争先恐后地向外看去。 林懋身穿大红官袍,帽插红花,乘一匹乌黑骏马行在最前,面如美玉身如芝兰,引得路人纷纷惊叹,状元公竟然如此年轻,接着是榜眼和探花,贾琏今年二十四岁,生得仪表非凡,路人见了又不禁赞叹一回,今年的状元公和探花郎竟都生得如此一副好相貌。 围观百姓有认得三甲之人,交头接耳地说道:“听说金科状元是吏部尚书林大人家的公子,今年才十八岁,当真是年少有为啊!” 另一人道:“原来是林尚书的公子,那就难怪了,林大人当年也是状元公呢,一门父子两状元,可真是一段佳话,往年的三甲进士们可有这般年轻的?林公子是咱们大靖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了吧!” “不知林公子可曾婚配?” 有知情人道:“听说四年前就有不少人家想跟林家结亲,后来林家定下了江陵公主的外孙女、定北侯颜大将军的遗孤嘉宁郡君。” 颜得韬的事迹传遍全国,世人皆知,也知道江陵公主帮外孙女保留了颜家的家产,有人酸溜溜地道:“颜郡君的嫁妆那么多,林家可真是人财两得。” 另一人啐道:“林家四代列侯,数代单传,到林大人这一辈才得了两子两女,林家的家业比颜家不知多哪里去了,还能是为了财么,你们没瞧见三年前林大人嫁女,那嫁妆都绕着长安城走了一遭呢!” 众人回想起来,三年前林家长女嫁到北静王府,何止十里红妆,谁见了不羡慕北静王府得了佳媳还有那么多的嫁妆。 王熙凤的妹妹王熙鸰今年十六岁,正月里嫁给了镇国公牛家的嫡次子,牛家如今的爵位和贾赦一样也是一等将军,次子身上无爵位,连秀才也没考中,王子鸰听闻林懋考中了状元,一股火气窜上心头,当年父母意欲托东平王妃向林家说亲,贾敏瞧不起她不识字拒绝了,原本还想着贾敏待姐姐王熙凤不错,想让姐姐去说和,结果姐姐竟然不肯,还劝父母趁早打消和林家结亲的念头,要是王熙凤肯说媒,此刻她就是状元夫人了,哪像现在,白落得镇国公府的名头,丈夫实则一点功名都没有。 明玉高中状元,林海在衙门收到不少同僚恭贺之声,家中大宴宾客,荣国府打发人来贺喜,贾琏考中了探花,家中也在设宴,就没有亲自前来给明玉道贺。金榜题名后就该洞房花烛时了,林家与江陵公主结亲之事人尽皆知,都恭喜林家双喜临门。 北静王府出孝除服的日子在六月初三,贾敏和江陵公主翻了黄历,选了五月二十过大礼,六月十五正式迎娶颜雅南过门。 五月中旬开始,菁玉着手准备操办除服礼,当年她办过公公的丧事,北静太妃对她的能力很是放心,将除服礼全权交由菁玉,再让水清从旁协助。 这简直是菁玉嫁过来之后最忙碌的一次了,上至太妃下至弟妹,该穿什么衣服都得她来准备,还有祭祀的灵幡祭品,向亲戚朋友下帖子,邀请他们来参加北静王府的除服礼,以及除服礼的宴席规格,好在水溶把下请帖的事儿承揽了,菁玉才不至于累得趴下,终于在六月初一那天全部准备停当。 除服礼那天,林海贾敏明玉黛玉涵玉全家都来了,菁玉整整有二十七个月没见到亲人,一看到贾敏就扑到她怀里,贪婪地感受着母亲怀抱的温暖,眼中热泪弥漫,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好些日子没见,贾敏见到女儿也是心酸激动,见女儿个头长高了不少,眉目间稚气尽消,已有了几分王妃的雍容,只是脸色略有些憔悴,虽精心装扮过,但她这个做母亲的如何看不出来,定是准备除服礼劳累到了。 贾敏既心疼又欣慰,心疼女儿为此事劳累,但同时也说明她已经掌管了王府的官家权,太妃对她十分满意,不然这等要紧的事情也不会让她来操持,拿帕子擦了眼泪道:“咱们几年没见,好不容易重逢,一味地哭做什么。”拉了菁玉坐下,细细地询问她这些年的生活情况。 黛玉今年十岁,渐渐知事了,有些话不好当着她的面说,贾敏便旁敲侧击地暗示菁玉,今日出了孝,把心思放在子嗣上,早些怀胎才好。 菁玉听得心里直翻白眼,昨天晚上太妃对她也是好一番谆谆教诲,和贾敏的话如出一辙,无非是说她现在长大了,早点怀胎开枝散叶,实话不能说,就只能硬着头皮听,这种事情今后定然少不了,这都三年了,菁玉现在只希望除服之后水溶赶紧滚蛋出门,也省得她总被太妃催着生孩子。 宾客陆续临门,菁玉出去招待客人,贾敏去陪太妃,黛玉和其他人家的姑娘们一起,由水溶的妹妹水清招待。黛玉今年刚满十岁,便有人意欲和林家结亲,席间向贾敏打听,贾敏却觉得黛玉现在说亲还早,就含笑回道:“现如今我们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我们老爷疼得眼珠子似的,怎么舍得早早把她许了人家,我们老爷说了,要多留她几年。” 这时候卫家也来赴宴,南安太妃想起保龄侯夫人托她给史湘云说媒,见到毅勇伯夫人林潆,不禁眼前一亮,卫家长子卫若兰今年十三岁了,去年家中出孝后就去了军中历练,和史湘云年龄相仿,门第相当,岂非天生一对?遂上前和林潆说话,夸赞了若莲几句,便问起了卫若兰的婚事。 第210章 第三世 九十四 林潆和南安太妃不过宴会上见过几次,交情不深,此刻问起卫若兰的婚姻,定是要给哪家小姐说媒了,她忽然想起自己看过的一些红楼梦索隐,有推测说史湘云和卫若兰定亲,是南安太妃做媒牵线,林潆并非讨厌史湘云,也不在乎门第出身如何,但各种索隐都推断说卫若兰和史湘云成亲后虽过了一段恩爱日子,却英年早逝,林潆身为其母,如何能让儿子再走上这条路,遂笑道:“多谢太妃关心,不瞒太妃,我们现在还没给兰哥儿相看亲事,皆因他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出现了一个赖头和尚才治好了他,那和尚说兰哥儿命里还有一劫,不宜早娶,方可无恙。事关孩子性命,我们不敢大意,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赖头和尚在书里出现过几次,她根本没见过,不过是拉了那和尚出来当挡箭牌而已,南安太妃总不至于为了这个亲自跑到卫家找老太太求证。 贾敏和林潆坐在一桌,听得这话,想起七年前黛玉忽然昏迷不醒,也来了一个赖头和尚要化她去出家,被菁玉斥责了一通方才走了,当时林潆又不在场,如何知道赖头和尚,便信以为真,说道:“怎的那和尚也去过妹妹家里?七年前慧姐儿突然生病,药石无用,突然来了个赖头和尚要化她出家,我和老爷如何舍得,就打发了他。” 南安太妃原本不信林潆之言,没想到贾敏也如此说,便信了七八分。 林潆当然知道这事,笑道:“那赖头和尚是个得道高人,说的话虽不中听,倒有几分本事。那和尚真真可厌,要不是顾忌着他,我早央求太妃给我儿说一门好亲了。” 南安太妃还能再说什么,只得笑了笑作罢,另看他人给史家做媒。 卫家出孝已有一年多了,贾敏见林潆再没提过和离之事,也就不在这上头劝解她了,能自己想明白了最好,卫若莲偶尔提过一嘴,说父母现如今除了那些她听不懂的事情,什么机械科技之类的,很少再说别的话。从卫若莲所言不难得知,两人已是貌合神离,只要林潆不再闹着要和离,林海贾敏也不再劝解她了。 除服礼后,水溶从书房搬回了卧房,晚间依旧在窗下睡榻休息。 菁玉愁眉苦脸地道:“昨儿晚上太妃耳提面命,要我早些生孩子,眼瞅着我的逍遥日子马上就快结束了,你还是快出门浪去吧,好让我也消停会。” 别说菁玉了,水溶前几天也被太妃说了一通,自是理解菁玉的情绪,温言道:“再过几天明玉成亲,好歹等过了他大喜的日子,他考上状元我没能亲自恭贺,这回可不能错过了。” 水溶和明玉关系不错,等明玉成亲后再走不迟,菁玉没有二话,两人各自休息不提。 菁玉这几天累得狠了,次日便起晚了,水溶早已不见踪影,紫菀端水进来伺候菁玉梳洗,笑道:“王妃醒了?” “王爷呢?”菁玉伸个懒腰,随口问道。 紫菀掩唇一笑,回道:“王爷进宫面圣了,说晌午不回来。吩咐小厨房做了您爱吃的皮蛋瘦肉粥,已熬得差不多了,等您梳洗完就能用饭了。” 菁玉心不在焉地洗了脸,坐在梳妆台前任由紫菀梳头,心思却早飞远了,她在推算今年会发生的事情,黛玉今年十岁,原著里这一年发生了不少事,秦可卿会死,九月初三林如海去世,接着元春封妃,明年就该修建大观园了。 现在虽发生了不少变故,但宁国府之事没有人插手干预,想必秦可卿仍旧会死,只是林海已经来京城四年了,不在扬州,身体康健无病无灾,如果没有得罪庆熙帝,想来应该也不会出事。但她记得贾府前些年还了欠国库的八十万两银子,贾赦的爵位提了一级,但贾府为此大伤元气,内囊差不多都被搬空了,却不知还不会为了元春省亲修建大观园。 早饭后菁玉去给太妃请安,闲话没几句就扯到了子嗣上,菁玉只能装模作样,低头脸红害羞,再说些漂亮好听的话来搪塞应承,她算是理解贾敏嫁到林家七八年没生孩子被他人耻笑说嘴的心情了,她可以不在乎,但古代女子以生育为首要任务,其中辛苦心酸可想而知。 天黑之后水溶才从皇宫里出来,临睡前对菁玉道:“明玉成亲之后,我要去一趟江南,你随我一同去吧。” 菁玉这几年的活动范围就是王府,再大点就是京城,早想出去逛逛了,而且出去了就不用听太妃唠叨了,十分干脆地答应了水溶的邀约,尔后诧异道:“去江南定是有事,是皇上吩咐的?” “皇上派我微服南下。”水溶点点头,其他不该说都没有说,庆熙帝登基至今不过半载,江南局势不稳,盐税和织造贪腐严重,让他去江南走一遭,且给了密旨,如有必要,可先斩后奏。 此事关乎圣旨,菁玉知道不能多问,反正她也没兴趣,喜滋滋地道:“终于可以出去了,这几年关得人都要发霉了!咱们去不去姑苏?”苏樾以病重为由辞官回乡已有三年了,妙玉也能回家与父母团聚,若经过姑苏,自是要上门探望,李若还在蟠香寺,她们有四年没见了,菁玉心中十分挂念。 “扬州姑苏杭州,都是着重要去的地方。”水溶也正想再走一遭蟠香寺,当年他找了个刺绣大师,来鉴定那幅绣画和菁玉做得荷包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那绣娘看了半天,说都是顾绣的针法,但论手艺针法,绣画不及荷包,不像是同一个人做的,这个方法确认失败,水溶思来想去,干脆带着菁玉去蟠香寺见玄静师太,玄静师太乃得道高人,她一定知道菁玉的前世究竟是不是葭雪。 很快到了六月十四,女方送妆男方晒妆,江陵公主给颜雅南的嫁妆除了当年给女儿韩瑾的那一份,另又添了一份规格相同的嫁妆,还有封存在户部的颜家家产,这一份的清单交给颜雅南,待将来有了孩子,一子随母姓,再继承这部分的家业。 这天送妆的是颜雅南的表兄、韩悦的亲哥哥韩忆,大红的队伍从公主府出发,绵延不尽,绕着长安城走了一圈才进入林家,林家院子里满满当当,满目皆是喜庆的红色。 今日晒妆铺床,明玉激动兴奋得一晚上都没睡着,三年前上元夜初见,思慕至今,终于功成名就花前月下,明天拜堂之后,他心心念念的人就成为了他的妻子,此后共度一生,只恨这一生也太短些。 六月十五这天,林家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黛玉一早起来就精心打扮了一番,进入六月天气渐热,她穿着应景的大红苏罗长褙子,系着水蓝色云锦绸裙,陪同贾敏招待前来贺喜观礼的各家太太小姐。外孙子大小登科,高中榜首那日,贾母没能前来贺喜,此番成亲大喜,携全家登门贺喜。 菁玉回来得最早,一回来黛玉就黏着她不放,过了一会来了客人,黛玉才依依不舍地出去迎客招待,菁玉有心帮忙,却碍着身份怕旁人笑话林家没规矩,就在客厅静等。 没等多久,忽见贾敏黛玉搀扶着满头银丝的贾母进来,后面跟着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三春,还有宁府的尤氏,另有一个女孩子十三岁左右,圆脸杏眼,花容月貌,菁玉看到她的第一眼心中就有了猜测,这该别是宝钗吧! 贾母见到菁玉,连忙上前问好,菁玉赶紧扶住贾母,请她坐下,贾母拉着菁玉的手细细地看了她一回,笑道:“好些年没见,菁玉又出落得水灵了,这模样,越发像你母亲了。” 菁玉挽住贾敏的胳膊娇笑道:“那是老太太会生养,把我妈生得这样好,我可不就跟着沾光了。” 贾母大乐,贾敏轻轻一戳菁玉的额头,含笑嗔道:“就会耍贫嘴。” 王熙凤笑道:“妹妹做了王妃,比以前更能说会道了。” “凤姐姐,谁不知道你是个最会说的,我对你甘拜下风。”菁玉看到平儿怀里抱着的一个女孩,看起来两岁左右,生得玲珑可爱,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菁玉一见之下就被萌得肝颤,上前逗弄,“凤姐姐,这就是你那个生在乞巧节的闺女了吧,快让我抱抱。” 大姐儿认生,还没见过菁玉,小身子一扭趴到平儿怀里,奶声奶气地叫道:“不要……” 王熙凤抱过女儿,柔声道:“姐儿乖,我怎么跟你说的,这是姑姑,要叫姑姑。” 大姐儿这才扭头去看菁玉,乖乖地道:“姑姑。” “真乖,姑姑抱抱。”菁玉对这种小萌娃最没有抵抗力,真想抱在怀里亲一亲,结果大姐儿“嗯哼”一声,紧紧地搂着王熙凤的脖子,就是不肯让菁玉抱。 众人见了都笑了,王熙凤笑道:“妹妹别急,你已经出孝了,说不定明年就能养个美玉天成的哥儿,就不用瞅着别人的孩子眼馋了。” 其他人纷纷附和,贾敏也最挂念此事,王府不比别家,要是一直没有子嗣,她如何能拦得住水溶纳妾,有了孩子,才算是真正站稳脚跟。 菁玉脸上一红,啐道:“贫嘴贫舌的,看我一会子不使劲地灌你。”然后让紫菀拿出准备好的表礼给大姐儿,王熙凤收下后教大姐儿向菁玉道谢。 菁玉这才看向宝钗问道:“这位妹妹是谁,我以前没见过呢。” 黛玉笑着把宝钗推到菁玉跟前,介绍道:“这位是薛家的宝钗姐姐,去年结识的一位大才女,也是凤姐姐的表妹呢,如今她们家在外祖母家暂住。” 宝钗对菁玉规规矩矩地行礼道:“宝钗见过王妃。” “不必多礼,今儿不知道妹妹会来,也没个准备,这块玉佩就当是见面礼吧。”菁玉取下身上的羊脂白玉牡丹玉佩,心里不觉一笑,书中拿宝钗比牡丹,她今儿戴的玉佩恰好就是牡丹花,正配宝钗。 宝钗接过玉佩再度行礼,“多谢王妃。” 菁玉估计今天三春和湘云都会来,给她们都准备了礼物,命紫菀半夏一一送去,贾敏出去招待别的客人,不多时忽听外头一阵清脆的女音飘了进来:“林姐姐,老祖宗来了没有?” 第211章 第三世 九十五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菁玉心想定是湘云无疑,果然听黛玉笑道:“云丫头来了!” 一群丫鬟簇拥着湘云进来,菁玉只觉眼前一亮,湘云今天穿得十分喜庆,一头青丝绾在头顶扎了个马尾,束着红色发带,身上穿着大红窄袖圆领袍,因天气炎热,领子并未扣上,翻出来露出里面的黑底金纹刺绣,腰束玉带,足登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行走之间潇洒不羁,整个人十分明媚活泼,人未至贾母跟前,就听贾母问道:“不是说云丫头来了?怎么来的人是宝玉呢?宝玉快过来,仔细外头晒着。” 湘云快步走到贾母跟前,笑道:“老祖宗,二哥哥在外院呢,我是云儿。” 贾母年老眼花,凑近了才看清是湘云,搂着她乐呵呵地说笑,引她来拜见菁玉。 菁玉以前没见过湘云,此番首次相见,她已经准备了表礼,礼毕命人送上,湘云接过礼物致谢,又拉了黛玉宝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宝钗见湘云今天如此打扮,清爽洒脱,比以往曳地长裙的装扮更适合她,笑道:“偏你爱打扮个小子样,原来比女儿装扮更俊俏了些。” 众人点头称是,今天客人陆续临门,黛玉便引宝钗湘云三春众姐妹去了花厅,与别人家的姑娘们一道闲话聊天,等吉时新郎接新娘归家拜堂。 及至吉时,明玉和一众同僚朋友去往江陵公主府迎亲,迎亲队伍吹吹打打乐鼓不停,鞭炮更是放了一路,在公主府照例被刁难了一通,催妆礼催妆诗不在话下,到颜雅南闺房门口还被出了一道难题,要求新郎官写一首回文催妆诗才能放行。 这文字技巧难不倒明玉,送上回文诗,顺利接到新娘子,拜别公主驸马,韩忆背着颜雅南上花轿,迎亲队伍再吹吹打打地返回林府。 三跪九叩六升拜,新人送入洞房,湘云最是个爱热闹的,和庄韫琳一起去新房看新郎官掀盖头,黛玉虽然也想去看看,但她还有客人要招待,就吩咐雪雁让小厨房送吃食过去。雪雁笑道:“姑娘不必急,大爷早备下了呢。” 新房里客人热闹了一回,前厅开席,明玉要去敬酒,此时菁玉黛玉才来到新房,陪颜雅南说话解闷。 菁玉守孝就是两年零三个月,好久不见颜雅南,只见她个头猛长了一截,五官也长开了,青春少女气息宛如蓓蕾初绽,正是花季最美时节,能嫁给两情相悦之人,也是一种幸运,然而颜雅南身上的压力也不小,身为长子媳,一肩挑两房,至少要生两个儿子才算完成任务。贾敏生了两子两女,人人羡慕,可谁又知道她生育子女时面临的风险承受的痛苦。这劫数,天下女子都未能幸免。 菁玉和黛玉改口唤颜雅南为嫂嫂,颜雅南一张俏脸顿时红了个透,她今日嫁到林家,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和丈夫两情相悦,公婆和顺,小姑子也是好相处的,人生如此,亦无求了。 明玉成亲次日,水溶准备南下,之前对太妃说要带菁玉一起去江南,太妃原本不愿意,但水溶一再坚持,太妃转念一想,出去逛逛也好,说不定回来就有孕了,这才同意菁玉陪他一起出门。 菁玉女扮男装,和水溶装作兄弟,只带了凌季同一个侍卫,三人轻装上阵乘船南下。 水溶本就生得俊美,菁玉作男装打扮,竟也不弱于他,面若敷粉,唇若涂朱,好一个翩翩公子哥儿,只是没有像水溶一样散发着“小爷不好惹”的气场,刚上客船不到一天,就有个四十多岁的行商盯上了他们。 那行商好龙阳,见到水溶菁玉的模样风姿,魂都飞了一半,两人察觉有人目光不善,水溶阴狠地盯了回去,那行商吓得一个激灵,慌忙跑了。菁玉乐得肚子疼,手上折扇一转,原想挑下水溶的下巴调戏调戏开个玩笑,临伸手时又改了主意,低声笑道:“怎么到哪都能遇到基佬,你这桃花也忒多了吧。” “哦,敢打我主意的人,不是死就是残,他要是不想活,我不介意送他一程。”水溶眸子一冷,淡淡地道。 菁玉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顿时凝滞,过了片刻问道:“那安郡王呢,我那夜打了他,你就没趁他病要他命?” 水溶面不改色,轻描淡写地道:“如此良机怎会错过,我不过是补了一脚而已。” 菁玉呲地吸了口凉气,不用说,这一脚定是补在某个关键位置了,果然,听到水溶极低的声音传入耳中:“断子绝孙。” 菁玉脸色唰的一下全白了,蓦然觉得身边的人冰冷得可怕,她不过是揍得赵弦生活不能自理,水溶更狠,竟然让那货断子绝孙了!她忽然想起以前听明玉说赵弦伤愈后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王府里下人触了他的霉头就是死路一条,看来不仅是因为夺位无望,还失去了生育能力,才让他变得如此暴戾。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心狠手辣了?”水溶忽然转头看向大惊/变色的菁玉,眉峰挑起一缕冷笑,阴冷的恨意从齿逢里迸出来,“他该死,若他没有那个身份,我岂能容他活到今天。” 这彻骨的恨意,让炎热的空气也冷了下去,菁玉又倒吸了一口气,胡思乱想地猜测着,水溶这么恨赵弦,他该不会是小时候被赵弦那什么过吧…… 菁玉正在脑补,忽听水溶道:“我十二岁在长白山驯服了星驰,这件事你知道。” “嗯,我知道。”菁玉一愣,这事跟赵弦有啥关系?怎么突然跳到这里来了? “那时候金国官员要截杀我,好抢了星驰进献给金国大汗,我从长白山逃回山海关,在锦州差点被人杀死,被一个九岁的乞儿所救。那孩子叫陈箜,本是大靖百姓,流落异国他乡,他救了我,我当然要妥善安置他,回到山海关后,我派人送他回京,想送他去尹宅拜师。” “后来呢?”菁玉隐约觉得这孩子出事了。 “后来,他们途径唐山,遇到了赵弦,赵弦哄骗护送陈箜的士兵,说他也要回京,可顺路带陈箜回去。等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晚了。”水溶手背上青筋暴起,牙关咯吱作响。 菁玉大惊失色,看水溶现在的反应,再联想到赵弦好男色,陈箜一个孩子,定是遭了他的毒手,连孩子也不放过,赵弦这种变态就该去死! “我赶回京城之后,陈箜已经不堪折磨,自尽了。”水溶双眼发红,宛如发狂的野兽,“我六岁的时候入宫读书,他那时候才十岁,竟然就想对我下手,我学过武功,他拿我没办法,但其他人,他是皇子啊,谁敢对他说个‘不’字。他手里头不知害了多少孩子的性命,让他断子绝孙,算便宜他了!” “干得漂亮!”菁玉拍手鼓掌,“早知道那货这么可恶,我就该剁了他三条腿!” 水溶突然身子一抖,呲着牙道:“你一个姑娘家,说话怎么口无遮拦。” “怎么了,那厮做得恶事,我就说不得了?”菁玉面不改色心不跳,眼珠子一转压低声音道:“皇上能派你微服探查江南,说明你还是很得圣心的,那货再没翻身的可能了,要不要一不做二不休,给那些孩子们讨个公道?” 水溶绷起脸,瞪着菁玉训斥道:“林菁玉,你知不知道你这话足以让你掉十回脑袋?” 水溶一本正经地冷着脸,菁玉看得噗嗤一笑,道:“别吓唬我,我又不是吓大的,我要是怕,三年前就不会揍得他生活不能自理,你要是怕,怎么会补一个断子绝孙脚?那种垃圾,多活一天我都嫌弃他浪费空气呢!” 水溶大笑拊掌,悠然笑道:“说得好,那咱们就好好谋划谋划,怎么天/衣无缝地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这下轮到菁玉抖了一抖,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水溶这厮还是个笑面虎呢,谋划杀人说得跟吃饭一样随意简单,不过赵弦就是该死,菁玉对此一点愧疚心理都没有,反正只要不是亲手杀人,她就不会折寿,出谋划策配毒/药,她都乐意奉陪。 当天晚上,那被水溶一眼瞪回去的行商又不死心地凑上来搭话了。 水溶和菁玉虽是微服出行,穿着打扮却不俗,一眼看过去就是哪家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哥儿,这种身份没人敢惹,那行商见多识广,知道这种人不能以金钱诱之,最好就是攀谈搭关系,方能有进一步的发展。 菁玉怕热,在甲板上吹风纳凉,忽听身后一阵动静,回头看去,只见中午看到的那行商提着灯笼走上甲板,在地上搜寻什么,找了一阵后对菁玉问道:“在下丢了个玛瑙扳指,想是下午落在甲板上了,不知公子可曾看见?” 菁玉道:“我也刚上来,没看到什么扳指。” 那行商道了谢,复又去找,过了一会儿又过来对菁玉道:“惭愧,在下眼神不好,公子能否帮在下找找?那玛瑙扳指是我家的传家宝,万万丢不得,若公子帮忙找着了,在下定有重谢。” 要是没中午那一出,菁玉就以为他真是丢了东西,但现在她注意到那行商虽然说话彬彬有礼,眼里的好色之意却掩饰不住,丢扳指只是个借口,搭讪才是真正的目的,要是她猜得不错,等会她一定能找到扳指,那行商再顺水推舟感谢,顺理成章地请她喝茶饮酒。这货不敢去招惹水溶,就来打她的主意了。 套路,全是套路啊!菁玉心里憋着笑,还想看看这行商有没有什么别的手段,就答应帮忙找扳指了,果然不多久就在桅杆下面的缝隙里找到一个红玛瑙扳指,那行商感激不尽,热情洋溢,说他带了极品好茶,一定要请菁玉喝茶,若是方便,可叫上他兄弟一起。 菁玉心想这货还真是贼心不死,被水溶狠瞪一眼居然还不死心,反正路途漫漫实在无聊,不如找点乐子呗,就答应叫上水溶一起。 水溶不情不愿地被菁玉拉过去,那行商已准备好了茶水,刚一进门就茶香扑鼻,水溶眼皮微微一抬,这茶香……怎么和进贡的茶叶瀑布仙茗一模一样?进贡给皇帝的东西寻常人都不能用,只有极个别权倾朝野的大臣胆大包天,家中所用和宫中别无二致甚而过之,但这行商不过一介商贾,如何能用得进贡的茶叶? 水溶客套了几句,和菁玉坐下,那行商呵呵笑道:“在下王灏,扬州人士,做盐茶生意,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菁玉喝了一口茶水,也觉得不对劲了,这茶叶竟然是进贡的瀑布仙茗,她喝过皇帝赏给水溶的瀑布仙茗,这行商手里的茶叶比皇帝赏赐的还好,茶叶和食盐都是大生意,王灏居然一下子都占全了,此人背后定有什么内/幕,她侧目看了水溶一眼,水溶会意颔首,两人心照不宣,菁玉笑道:“在下林青,这位是在下表兄容靖北,我们兄弟两人都是长安人士,此番去江南游学。” 第212章 第三世 九十六 水溶听到这个名字,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听到过。 王灏大笑道:“我正巧回乡,今日遇到两位可谓有缘,林公子还帮忙找到了我的传家宝,不然我真要急死了。待到扬州,在下一尽地主之谊,为两位接风洗尘,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水溶本来也要去扬州暗查巡盐御史黄文柏,黄文柏是林海离任那年走马上任的,今年新帝登基,精力都放在京中,此时才将目光放到江南,黄文柏乃廉郡王赵弢派系的人,赵弢以嫡长子自居,至今不服庆熙帝,在朝堂和太上皇跟前明着暗着使了不少绊子。王灏在扬州,又是做盐茶生意,必然和黄文柏有所来往,从他打开缺口再好不过,水溶就顺水推舟地同意了,尔雅道:“久闻扬州乃天下繁荣之最,我们也正想去游览一番,那就叨扰王先生了。” 寒暄几句之后,水溶开始将话题引向他所需要的信息,道:“方才舍弟说王先生带了极品好茶,果真是上上极品,不知此茶何名,王先生家中可卖的有?待回家之时,也好购买一些孝敬双亲。” 王灏意欲在两人跟前炫富,得意洋洋地道:“此乃瀑布仙茗,产自浙江余姚,乃贡茶,一般人是喝不到的,我在余姚有几座茶山,专产这瀑布仙茗,除进贡之外,也会留些自己用,今日林公子帮了我大忙,就是我王灏的朋友了,容公子既然喜欢,那在下就匀一些给你。” 王灏这么一说,水溶忽然想起来,难怪他觉得此人有点耳熟了,王灏正是浙江贡茶供应的茶商,瀑布仙茗在明代后期就绝种失传了,大靖建国后又开始培育,在十年前才培育成功,王灏一人就有好几座茶山,此人财力不容小觑,两个养女还是廉郡王的侍妾,那他背后的靠山就是廉郡王了,笑道:“既是贡茶,我岂能白拿你的,先生开个价吧。” 王灏哈哈大笑道:“我拿你们当朋友,还谈什么钱,这一瓮就送你们了,再谈钱,便是瞧不起我王某人了。” 水溶收下茶叶,微笑谢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日王先生再来京城,在下再好生招待先生。”顿了顿说道:“先生此番到京城不知是做生意还是探亲?若有亲戚在京城,好教在下认个路,将来也好互相照应一二。” 王灏见两人气质不俗,说不定是哪家的王孙公子,这种人要得手殊为不易,要哄得他开心情愿才行,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心思,若他们身份不俗,多个人脉多条路也是好的,但有些事情不能多说,只道:“在下小女嫁入京中,我这次上京乃探望女儿,小门小户不足为提。二位仪表不俗,一见便知令尊教导得好,想必都是书香门第吧?” 菁玉暗想,此人真不愧是个奸商,说话真够滑头的,一两句就来探他们,客套道:“书香门第不敢当,不过略读过几本书罢了,哪比得上王先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王灏对京城官员都有过了解,并无容姓达官贵人的印象,但林姓却有一个吏部尚书林如海,这林青不知和林如海有什么关系,想到这里,那龙阳好色之心就去了一半,攀附之意更盛。 两人回房之后,水溶捻起瓷坛里一把茶叶,“这瀑布仙茗比进贡的还要好,王灏一介商贾,要不是胆大包天,就是依仗廉郡王狐假虎威了。” 菁玉好奇地道:“你怎么知道是廉郡王?” 水溶解释:“瀑布仙茗的供应商只有王灏一人,廉郡王有两个侍妾,都是王灏的养女。攀上了廉郡王,难怪敢在别人跟前炫耀了。” 菁玉更加好奇,去年北静王府还在守孝,水溶如何得知廉郡王收人纳妾这种小事的?难道他怀疑廉郡王什么,派人一直盯着,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了。 水溶问道:“菁玉,你从前在扬州,可对王灏有什么印象?” 菁玉回想了片刻,皱眉道:“我爹当巡盐御史六年,来奉承的盐商不知几何,每年都给我家送礼,我管家的时候看过礼单,并没有一个叫王灏的盐商。那么最有可能就是在我爹离任之后,他才涉足食盐生意。” 水溶若有所思,眼角凝起一丝冷笑,“他主动送上门来,我不介意送他一程。” 菁玉试探着问道:“皇上要动廉郡王了吗?” 水溶没有隐瞒,说道:“赵弢勾结赵弘意图弑君,没想到我爹给太上皇当了替死鬼,太上皇舍不得动儿子,当今就不一样了,谁敢觊觎皇位,谁就是他要铲除的对象。” 菁玉大惊,“你说老王爷是给太上皇当了替死鬼,凶手是赵弢和赵弘!”赵弘那货都四十好几了被圈禁了十年还不消停,竟然手眼通天跟赵弢狼狈为奸弑君夺位,她当年怎么就没把这祸害一剑戳死呢! 难怪水溶会对赵弢的情况了如指掌,他调查老北静王的死因,查到赵弢头上,才知道的那么多。太上皇不肯给老北静王一个交代,那他就自己给亡父一个交代,这就解释了为何水溶这么快就得庆熙帝信任的原因,可能在庆熙帝还是雍郡王的时候,水溶就投靠他了吧。 从京城到扬州走水路须二十来天,这些天王灏经常找水溶菁玉聊天说话,水溶有心从他入手调查,就耐着性子应承,王灏爱炫耀,不过十几天就被水溶奉承地透露了他的护官符,不是别个,正是现任巡盐御史黄文柏,王灏的长女是黄文柏的良妾,三年前进的黄府,给黄文柏生了一子一女,颇受宠爱。 知道这些信息,菁玉对王灏越发恶心了,厌恶地道:“这死基佬,不仅骗婚还卖女儿,他咋不去卖……”原本想说“菊花”二字,但水溶还在跟前,他又不懂“菊花”何意,解释起来太尴尬,就生生忍住了没说。 水溶道:“你很讨厌断袖之人?” 菁玉摇头道:“不讨厌,爱情不分男女,同性之间也有真爱,但有些人明明喜欢的是男人,却要同女人成亲,为的不就是传宗接代么,把女人当什么了,传香火的香炉?生孩子的容器?王灏这种人有了女儿也不会心疼的,卖女儿卖得可欢实了。” 水溶失笑不已,菁玉又在说胡话了,“传宗接代是每个男人的义务,和他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都没有关系。” 菁玉一下子就来气了,冷笑道:“那是男人的义务,跟女人有什么关系?他要传宗接代,自己生去,少祸害别人。” 水溶不觉好笑,菁玉这话说的就是强词夺理了,道:“你钻什么牛角尖,自古男女成婚,传宗接代天经地义,方保香火不断。男人保家卫国,女人生儿育女,自古如此。” “你们男人不把女人当人看,才有这么一大堆屁的规矩道理。”菁玉毫不掩饰眼中的讽刺冷笑,忽然问道:“水溶,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的心上人不肯生孩子,你还会不会对她矢志不渝?” 水溶神色一滞,震惊地看着菁玉,不知如何回答。 菁玉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追问:“是‘不肯’,而非‘不能’,若她不肯为你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她一往情深?” 水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看来,相爱的两个人生儿育女都是水到渠成天经地义的事,妻子给丈夫生孩子是天职,即使葭雪不能生育,他还可以纳妾,生了孩子记在嫡妻名下便是。但以葭雪的性子,如果他真的纳妾,那他们之间就彻底结束了,她就是那种性格的人,不接受就宁可不要,她不会去撵走他身边别的女人,她只会放弃他。 若她不肯生孩子,能生而不肯生,他还不会一如既往地深深爱着她?若是别人,他自然有把握让她心甘情愿地冒死给他生孩子,可葭雪,她不一样啊,她那么倔强不屈,谁都不能强迫她违背内心的意愿,如果她不肯生孩子,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改变她的想法。 他爱她,如果她也爱着他,怎么会不愿意给他生孩子呢。 水溶坚定地道:“如果她心里还有我,她会愿意给我生孩子的,一定会。” 水溶的回答避重就轻,菁玉较劲的心思也没了,现代男人都不能容忍妻子不能生育,更别说不肯生育了,水溶一个古代男人还指望什么,指望他恋爱脑占了上风越过他十几年来接受的教育?对一个不肯生孩子的女人矢志不渝?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嘛,她自嘲地笑了笑,“其实在你心目中,不管你有多爱她,她还是没有对你说‘不’的权力吧。我忽然理解她为什么要走了,自由,比什么都重要。” 水溶心头蓦然一震,菁玉又在说和葭雪类似的话了,每当他觉得菁玉就是葭雪的时候,她总能在下一秒就推翻他的猜测。 “对了,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呢,能告诉我吗,我也可以帮你找人。” 水溶闭上眼,掩去惆怅思念,轻声道:“她……姓尹,单名,一个雪字。” 第213章 第三世 九十七 菁玉微微噎了一下,这个名字没什么特殊的,巧就巧在重了她前两世的名字,不过天底下重名重姓的人多了去了,她除了觉得巧合没有什么其他想法。水溶跟她提议形婚的时候他十六岁,再往前一年明玉意欲牵线说媒的时候他都说自己心里有人了,还说自己找了很久,那么,那个叫尹雪的女孩子在那个时候走了应该有不短的时间,应该年龄比他大一点吧,要是比他小,满打满算,尹雪走的时候才十三四岁,年龄这么小,会武功也不一定安全,因为这几年水溶只担心找不到她,却从来没有担心过她的安全,这说明尹雪有足够的自保能力,年龄应该比他略大一点。 菁玉曾猜测过水溶喜欢的女孩子是安然的徒弟,可她这些年跟安然学习医术,从来没听她提过这件事,连其他小孩子们也都没提过,她索性主动询问,安然却说她没有其他徒弟,更让菁玉奇怪的是,北静王府的下人们也从来没有提过和尹雪相关的丝毫。 按常理说,主子有了心仪的姑娘,就算瞒着父母,身边伺候的人多少也知道一些,但近身伺候水溶的丫鬟小厮从来都没有提过这些,那有可能就是尹雪并非京城人,水溶十一岁起就在外闯荡,他们相识于江湖。推理到这里,菁玉就更好奇水溶到底做了什么丧病的事情,尹雪一走至今,少说也有四五年了吧。 “有个问题我憋了好几年了,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惹得人家生气离开,一走这些年都不搭理你。尹雪要是不肯回头,我怎么办,这演戏还能演一辈子不成?” 水溶满心苦涩,这件事叫他如何启齿,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对面朦胧灯影下的人道:“你放心,不会演一辈子戏的。”此去姑苏见到玄静师太,若能确认她就是葭雪,那日后自然不必演戏假扮夫妻,她已经嫁给他了,他要求得她的原谅,他要弥补前世的过错,倾尽一生来爱她,只求一个白头偕老。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菁玉是葭雪转世的基础上,若她不是,诸多希望未来,皆成梦幻泡影。 不日抵达扬州,王灏热情洋溢邀请水溶菁玉去王家做客,扬州的盐商富甲天下,宅院奢华程度不弱于京城达官贵人之家,不仅如此,在瘦西湖边还修建了不少园林,自林海离任之后,盐商为了巴结奉承黄文柏,送钱的送钱,送女人的送女人,后来见黄文柏连任数年,以为他像林海那般深得圣心,还有人大手笔地送了一座坐落在瘦西湖边的园子,黄文柏又将那园子送给了廉郡王。 水溶和菁玉在王灏家做客暂留,晚上凌季同回来,将探听的消息向水溶禀报,水溶沉吟道:“自从令尊离任之后,盐税银子一年比一年少,多半都进了赵弢的腰包。黄文柏自以为是,殊不知黄泉路就在跟前了。” 菁玉想了想道:“太上皇已经放弃他了?” 水溶点头道:“他已经是弃子了,黄文柏收受盐商贿赂,贪污盐税银子,官商勾结,哪一项不是重罪,还牵扯到廉郡王,廉郡王有太上皇罩着,待东窗事发,廉郡王弃车保帅,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黄文柏。” “那甄家呢?我爹离开金陵的时候甄家还了国库三十万两白银,可我记得甄家接驾从国库借银子,少说也有二三百万吧,三十万连零头都不到,从昭华年间开始甄家就担任江宁织造,到现在都庆熙年间了,织造可是大肥缺,要还银子早还清了吧,如今还欠着那么多,当今能轻易放过他?” 水溶还是赵徽的时候,他就调查过甄家,太上皇当时不动甄应嘉,乃时机不成熟,庆熙帝就不一样了,甄家越来越奢靡,无法无天,一举将其连根拔起的时机就快到了,他却没想到菁玉竟然如此敏锐,一语道破了甄家最终自取灭亡的玄机。 “甄应嘉也得意不了几年了,只不过现在时机未到,皇上暂时不处置他。” 菁玉心想,这从古至今果然都一样,欠钱不还的都是大爷,债权人为了要债跟孙子似的,但现在债权人是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谁欠了皇帝的银子还跟皇帝装大爷,这不是自寻死路么,好在贾赦听了贾琏的劝,东挪西凑把八十万两欠银还清了,贾家将来就少了一桩重罪。 水溶菁玉亲自去了一趟瘦西湖边的园林,无一不是巧夺天工精致非常,所耗费的财力物力可想而知,盐商之富令人惊叹,水溶看了这些园子,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既能考验大臣又能给庆熙帝私库增收,待回京再和庆熙帝详谈。 三人经过扬州府衙,忽听鸣冤击鼓之声传来,近前一看,却见府衙门口有一个年轻后生拿着鼓槌用力地敲打着府衙门口的大鼓。府衙门口围了不少人,百姓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有人劝道:“江书生,你还是放弃吧,带着你爹家去,还能保一条命,你再这么折腾下去,你也得进牢子啊!” “家业被人巧取豪夺,老父被那恶人殴打重伤,整个扬州城没有一个大夫给我爹瞧病,此冤不申,江景耀誓不为人!”大鼓敲得震天响,扬州府衙大门却紧紧关闭无人出来,过了好久才出来几个衙役,手里拿着烧火棍凶神恶煞地驱赶江景耀,不耐烦地呵斥道:“刁民!你的案子都结了还敢来闹事!再不滚大刑伺候!”说着一顿乱棍就向江景耀身上狠狠招呼过去。 江景耀生得文弱,没几下就被一个衙役一脚踢中了胸口,重重地滚下台阶,棍子打在他身上,很快鼻青脸肿,却咬着牙喊道:“王灏强夺我家茶山,逼死我兄弟姊妹,张府台身为父母官不为百姓做主,却和那奸商狼狈为奸!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江景耀就是死在扬州府衙门口也要伸冤!” 当着百姓的面,衙役当然不能当街打死人,江景耀说得越来越难听,慌得一众衙役急忙去堵他的嘴,七手八脚地抬起江景耀,把他扔到了街口,一棍子重重打在江景耀腿上,一声惨叫响彻街口,竟被那衙役生生打得骨折了! 水溶对凌季同使了个眼色,凌季同领命,立即跟上去,只见一个衙役吐了口唾沫,踢了踢江景耀被打断的那条腿,骂道:“你这穷酸书生到底有没有自知之明,王老爷那是你能告得的人?今儿打断你一条腿给你长点记性,再来闹事就要了你的小命!”说完扬长而去。 江景耀拳头紧握,忍痛咬牙,艰难地在地上爬行,所过之处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掩盖了额头上不停滴落的汗水。围观百姓指指点点,却无一人上前相助。 “你想不想伸冤?” 忽然间,一道影子遮住了刺目毒辣的日光,江景耀抬头,一个高大挺拔的陌生人站在他面前,蹲下身子郑重地问他。 “如何不想,奈何天无青天。”江景耀颤抖着声音回答,愤恨不甘地一拳砸到地面上。 凌季同道:“那就跟我走吧。” 江景耀涩声苦笑,不信任地道:“闽浙总督都不管我的事,你到底是谁,你怎么能为我家伸冤报仇?” 凌季同漠然道:“我当然不能,但我家主子能,你想伸冤,就随我去见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我家主子是谁你不必多问,你只需要知道他是从京城来的就行了。” 如同阳光劈开了无尽的黑暗,江景耀绝望愤恨的眼睛里迸发出热切的希望,京城来的,京城有钦差大臣微服私访了!闽浙总督不管他的事,扬州知府不管他的冤,钦差大臣上达天听,一定能为他讨回一个公道!他激动地颤声道:“好,我随你去见贵主人。” 凌季同扶起江景耀将他负在背上,“你骨折了,我先带你去看大夫,然后再带你去见我家主子。” 江景耀苦笑道:“这位大哥,家父被恶人打伤,扬州城大夫惧怕王灏不敢收治,估计整个扬州城的大夫都不敢给我们父子俩治伤。” 凌季同道:“无妨,我家主子会医术,令尊现在何处,我等会再带他过来。”说着一路将江景耀背到一处客栈。进入客房看到两个年轻俊美的公子哥儿,江景耀满心希望顿时被泼了一盆冷水,这两个人比他年龄还小,怎么能给他伸冤冤做主?但自己被人殴打重伤沦落至此,有人肯伸出援手,他已然感激不尽了。 江景耀无法站立,拱手向水溶菁玉行礼致谢,“草民江景耀,多谢二位公子相救。” 凌季同扶江景耀躺下,出门去寻江景耀的父亲,菁玉上前道:“我先给你疗伤,有什么冤情等会再说。”菁玉已经准备好了夹板伤药,先给江景耀接上折断的腿骨,再给他诊脉开方,另有有些活血化瘀的伤药,菁玉拿出来却没有亲自给他上药,放在床头,等凌季同回来让他去做。 原本菁玉给人治病时从来不顾忌男女之防,但她此生乃林家大姑娘,这些事情不得不注意,她已经不是前世的平民侠女了,在水溶跟前显露武功已经让他抓住自己的把柄了,不能再露出别的马脚来。 不多久,凌季同背着江父来到客栈,老人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神智有些不清,菁玉给江父诊脉看过,开了药方,再命凌季同去药铺买药。 江景耀迫不及待地问道:“恩公,家父病情如何?” 菁玉道:“令尊的伤很重,好在救治及时,暂无性命之忧。” 江景耀松了口气,感激地道:“两位恩公雪中送炭,江景耀感激不尽,此生无以为报,来世结草衔环,报答二位大恩。” 水溶道:“报恩的话容后再说,你要告王灏,是盐商王灏吗?” 第214章 第三世 九十八 江景耀却没陈述冤情,而是苦笑一声道:“恩公肯施援手,救治我父子二人性命,在下感激不尽,但我家的冤案牵涉到巡盐御史黄大人,还是不要牵连您二位为好。” 菁玉嗤笑道:“你是不是想说我俩年龄还没你大,毛头小子愣头青,这事我们管不了是吗?” 江景耀语塞,低声道:“在下不能牵累恩公。” 江景耀要告王灏,王灏的长女是黄文柏的小妾,黄文柏在扬州一手遮天,肯定会偏帮着王灏,水溶道:“凌季同没跟你说吗,我是京城来的,你的事,我还是能管上一管的。” 江景耀心念一动,他们是从京城来的,虽然年轻,但通身的气派,他见过的哪个官家老爷都不及其万分之一,起初他见恩公年轻只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哥儿一时义气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此刻见他们听到黄文柏的名号竟没有丝毫惧怕之意,听其弦外之音,他的权力居然比黄文柏还要大些,莫非真是天降贵人,让江家冤情终有昭雪之时? 江景耀立即道:“在下姓江,名景耀,浙江余姚人士,家中世代以种茶为生。昭华五十一年,余姚发生了洪灾,死伤无数,许多山岭田地都无人耕种,到元康二年,朝廷颁布法令,无主田地山岭,只需耕种三年,便可在官府入户领地契。家父就开垦了两座茶山,培育失传多年的瀑布仙茗,终于在十年前培育成功。瀑布仙茗问世,次年便被朝廷选为贡茶。六年前王灏要收购我家茶山,家父不肯,数日后家中失火,积蓄地契焚毁一空,家姐也没能逃出来。家姐还未下葬,王灏就拿着茶山地契来赶人,说他已经把这两座山买下来了,我们家在他的山上种茶,要给他交租,要么就把所有的茶树都挪走。家父去县衙告状,钱县令说我们没有地契,不能证明那茶山是我们家的,按照律法,王灏已经出钱买走了那两座山,我们想要拿回茶山,就出钱去跟王灏买。那茶山本就是我江家产业,王灏杀人放火强夺,钱县令拿了王灏的好处,包庇恶人,不肯给我们做主,家父就去府衙告状。”说道这里,江景耀愤恨地握紧了拳头,天下乌鸦一般黑,王灏财大气粗,江家告到哪里,王灏的银子就撒到哪里,江家失火,女儿丧命,他明明都知道凶手是谁,却没有证据定王灏的罪,这些年来江父从余姚府告到浙江巡抚衙门,告到闽浙总督衙门,都被各种理由搪塞推诿,说他们没有证据不肯受理,说王灏是扬州人,他们要告,还是得去扬州。 扬州是王灏的地盘,江家在浙江都告不倒他,更别说在扬州了,王灏的女儿是巡盐御史黄文柏的宠妾,黄文柏权势最盛,可谓是扬州的土皇帝,江景耀的哥哥江景辉写文章痛骂黄文柏包庇奸商强夺百姓产业,被抓入狱,不堪折磨死在了里面。王灏数月前上京,前几天回到扬州,听说江家还没走,派人把江父打得半死。江景耀求遍了扬州城所有的药铺医馆,所有的大夫都惧怕王灏,不敢医治江父,他万般无奈之下才来扬州府衙击鼓鸣冤,想引起民愤让张府台不得不重视此事,至少也能给父亲治病,他还是太天真了,自己都被打断了一条腿。 水溶将江家父子在客栈安顿下来,派凌季同保护他们的安全,手书一封秘信,派人送回京城给刑部尚书,以江家冤情为导火索,可顺理成章地彻查黄文柏官商勾结贪污受贿等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顺藤摸瓜再查到赵弢身上,即使太上皇要保长子,也能通过这件事来削弱打压赵弢的势力,庆熙帝巴不得赶紧铲除赵弢的羽翼,在重要的官位上安置自己的心腹。 然而,水溶的秘信刚送走不到两天,巡盐御史黄文柏突发疾病,于七月二十六日猝死家中。 王灏也顾不得新认识的两个俊俏后生了,黄文柏死了他并不如何慌张,也不关心女儿和两个外孙,他最紧张的是他和黄文柏那些来历不明的黄金白银,黄文柏的嫡妻俞氏要是不知轻重地把这些事透露出去,他的死期也不远了。 水溶和菁玉都觉得黄文柏死得蹊跷,决定当天晚上夜探巡盐御史官邸,菁玉在这座府邸生活了六年,对宅院结构了如指掌,两人轻车熟路地来到灵堂,一颗迷烟迷倒了灵堂里守夜的人,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 棺材尚未钉死,水溶推开棺盖之前向菁玉道:“怕不怕?” 菁玉拿起灵台上一个烛台,镇定自若地道:“怕就不跟着你过来验尸了。”她当了那么多年的大夫,就是还没干过仵作的事儿,只要不解剖尸体就没啥可害怕的。 水溶推开棺盖,菁玉拿着蜡烛向下一照,烛光之下,黄文柏的脸上竟不是一般死人的惨白色,而隐约泛着幽蓝,菁玉把烛台塞给水溶,拿起黄文柏一只手翻来覆去仔细地看了一遍,皮肤之下亦隐有蓝色,菁玉心中有了猜测,拿出一把匕首在黄文柏的手腕上划了一刀,伤口上有血液缓缓渗出,烛光下映照分明,这血液的颜色竟说不出的诡异。菁玉用白色丝帕蘸了血液,仔细看过闻过,对水溶道:“黄文柏中毒了,看这血液中的毒素,至少中毒一年以上,这是一种名叫‘百夜醉’的慢性毒/药。” 水溶沉吟道:“黄文柏身边有暗桩,却不知到底是谁下的手了。廉郡王弃车保帅,有杀人的嫌疑,不过也不排除是黄文柏的政敌所为。”说完合上了棺盖,轻轻拍了拍柏木棺材冷笑一声:“倒是会挑时候死。” 黄文柏体内的毒/药和当初林如海刚回京城后不久所中之毒一模一样,给林如海下毒的人是安郡王,菁玉只觉有些后怕,她记得原著中林如海就死于今年九月初三,不少同人文都分析过,不排除林如海站错队被当成弃子暗杀的可能性,幸亏四年前林如海回京了,如若不然,可能原著中的死劫就难逃了。 “四年前我爹中过这种毒,还好中毒的日子不长,及时发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水溶问道:“可知是何人所为?” “是安郡王,可惜没有实质的证据。”菁玉若有所思,“‘百夜醉’这种毒来自于东北,安郡王有,说明他和金国有来往。” “你怎么确定这毒是从东北来的?” 菁玉解释道:“百夜醉的主要成分是失魂草,失魂草只能生长在严寒湿润地区,东北的大兴安岭和长白山一带才有,大靖很少见,用来制毒根本不够。” 恍惚间,水溶又在菁玉身上看到了葭雪的影子,她们说起药材毒物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失神了片刻,回过神道:“这是个重要的线索,等我回京后再暗中彻查。” 从盐商王灏放火杀人强占百姓茶山的案子开始,一场暴风雨席卷了江南,刑部彻查此案,由此查出了巡盐御史黄文柏贪污受贿践踏律法的诸多罪名,因此被一同发落的还有扬州知府及已升任杭州通判的钱大人,以及和黄文柏勾结贪墨江南赋税的其他官员,两江总督和江苏巡抚亦在其中,大大小小的官员一共竟有五六十人。 王灏的罪证被一一查出,除了巧取豪夺江家茶山,还强占许多百姓的良田山地,走私食盐,贿赂官员,判秋后问斩,所占田地产业悉数归还苦主,家产全部充公,妻女没入奴籍,儿子被判流放岭南。 庆熙帝并没有赶尽杀绝,只处置了罪名最严重的几个官员,将自己的心腹大臣提到了重要的位置上来。黄文柏贪污的盐税银子除却自己挥霍之用,另一半都进了廉郡王府,庆熙帝将罪证摆到太上皇跟前请求示下,太上皇勃然大怒,勒令赵弢归还税银,将他斥责了一番,却并没有其他惩罚。 庆熙帝对水溶承诺过要让老北静王瞑目,就以此事为由头继续彻查,赵弢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种种证据指向赵弘,太上皇对这个侄儿已然仁至义尽,再不想在他身上费心思了,庆熙帝下旨,义忠亲王不思悔改,意图弑君,赐自尽。 江家父子拿回了家产,对水溶感激涕零,待要寻人跪谢大恩,水溶和菁玉却早已不在扬州,去往姑苏多日了。 水溶和菁玉乃微服出行,不想暴露身份,来到姑苏后也没有住进林家老宅,而是在客栈下榻,姑苏地面上权力最大油水最大的就是姑苏织造。织造署为皇室督造和采办绸缎的衙门,织造署织造虽是五品官,却同为钦差,实际地位与一品大员之总督相差无几。织造往往是皇帝心腹,随时能够密奏地方各种情况,为皇上耳目。现任姑苏织造乃太上皇的伴读李寅之子李轲。 李寅和太上皇交情匪浅,太上皇念旧,十五年前派遣李寅南下任姑苏织造,李寅死后,又下旨让李轲继续任姑苏织造,李家在姑苏炙手可热,权倾一方。庆熙帝派水溶南下暗查李轲,太上皇年事已高,一旦驾崩,李轲的姑苏织造也就到头了。 水溶和菁玉在客栈入住不到一天,就有人送来了请帖。 来送帖子的人年约四十多岁,穿着藏蓝丝绸长衫,眼中明暗不定,令人捉摸不透,对水溶弯腰行礼送上请帖,满脸堆笑地道:“王爷远道而来,我家老爷理应一尽地主之谊。后天是我家老太太的七十大寿,还望王爷赏光莅临,也好为王爷接风洗尘。” 水溶接过请帖,大红的帖子上字迹苍虬,正是“李轲”二字,不动声色地道:“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后天本王一定登门,给老太太贺寿。” “小的这就回去复命,恭迎王爷大驾。” 待那人走后,菁玉皱眉道:“咱们才刚到姑苏,李轲就知道咱们在这,他的耳目手段远比我想象中的复杂。” 水溶道:“不管他是示好还是给我下马威,后天去看看就知道了,今天先好好休息,明天咱们去逛逛,随便买点东西给李老太太拜寿。” 第215章 第三世 九十九 身份既已败露,两人就不在客栈居住了,一起回到了林家老宅。老宅的下人们见大姑娘大姑爷突然来了,个个惊慌不已,连忙收拾屋子打扫庭院,跑前跑后殷勤服侍,生怕伺候不周让主子不满,大姑爷还是北静王,更加不能马虎。 次日早起用过早饭,水溶和菁玉去街上闲逛,凌季同随身护行,明天要去李家贺寿,总要带点寿礼才行。但他们也不想在这上头多费心思,除了寿面寿桃等常见之物,再买一样玉雕寿星就行了。 到了店铺林立的街道,水溶并没有先去找金玉店铺,而是先进了一家卖衣料成衣的铺子,菁玉一脸懵逼地跟着进去,看水溶的目光一直在一排的女装上游走,更加莫名其妙,上前低声道:“不是说来买寿礼的,怎么来看衣裳了?”她看着水溶那张妖孽脸,不禁发散思维,莫非他要放飞自我男扮女装?这脑洞一开就再也停不下来,水溶那模样,穿上女装,那就是倾国倾城的祸水啊! 她脑补地正欢快,忽见水溶拿下来一件雪青色暗纹缠枝莲的苏罗立领纱衫,从头到脚看了看菁玉,她现在身穿男装,铺子里还有掌柜伙计,不好拿在她身上比对,就目测了一下尺寸,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道:“是给你买的。” “给我买衣裳作甚?我带的有换洗衣裳啊。”菁玉又懵逼了,心里涌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穿越前后活了几十年,从来没有哪个男人主动带她逛街买衣服,这第一次,竟然是和水溶一起,前世她还是葭雪的时候,赵徽倒是经常给她送东西,但她避嫌,一律不肯收,更别说跟着他去逛街了,她躲都躲不及。这种感觉虽然不错,但她活了几十年,早就不是涉世未深的少女,这点程度根本不足以让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泛起任何涟漪,水溶虽然不错,他们却只能是盟友关系。 水溶还没回答,掌柜的就热情洋溢地凑上来招揽生意,满脸堆笑地道:“这位公子是给夫人买衣裳吧,那您可真是来对地方了,整个姑苏城数咱们□□坊的衣裳最精致,那都是姑苏最好的绣娘做的!您看这料子,这做工绣花,才配得上尊夫人啊!”掌柜的一看水溶就知道是大主顾,拿来介绍的都是铺子里最贵最好的衣裳。 水溶在王府里从来不穿外头的衣裳,给菁玉买女装实属无奈,她出门就没带女装,现在临时赶工也来不及了,只得临时买几件穿穿,即使如此,也要买最好的衣裳,明日去李轲家中,北静王妃可不能穿得简薄了。 这铺子里挂着的衣裳都有些旧了,水溶皆不满意,向掌柜的问道:“可有新做的衣裳?尺寸和这件差不多的?最好是苏罗或者茧绸,轻薄透气点的。” 果然是大主顾,掌柜的眉开眼笑,连忙道:“有有有,您里边请,我这就让人拿过来。”亲自迎接他们去了雅间奉茶,水溶对那掌柜的道:“方才我看店里的几双鞋不错,你拿过来我看看。” 掌柜的倒了茶水,连忙出去拿鞋给水溶选看,房间无人,水溶才对菁玉道:“李轲既然已经知道我们来了姑苏,又如何不知你是王妃呢,明日去李府,你以北静王妃的身份见女眷,哪能这个样子过去。” 菁玉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方才的微微感动顿时一扫而空,水溶心里都有人了怎么可能还用这种方式来撩她,果然是事出有因,她都没想到这一层,可要说为了明天去李府置办行头,除了衣裳,首饰头面和胭脂水粉也少不得也要买了,菁玉头大如斗,怎么就这么麻烦啊! 一番挑挑拣拣,水溶选中了三套衣裙,三双绣鞋,包好之后都交给凌季同,然后再去往下一间胭脂水粉铺子,买了铜黛眉笔、胭脂、口脂香粉等物,再去首饰铺子,一套黄金累丝头面,一对羊脂白玉手镯,一对碧绿和田玉手镯并两对珍珠翡翠耳坠。 这么一大堆东西买下来,凌季同身上几乎都挂满了,武功高强的侍卫变身杂物架,内心几乎是崩溃的,水溶终于下了赦令,放他先回林府,再带话给林府的婆子,把今天买的衣裳都洗了。 菁玉的行头都置办完,她都累得没心思继续走了,虽说女人对逛街有狂热的爱好,但这么一路买下来,她的热情早就磨得差不多了,令她好奇的是水溶居然对这种事情没有丝毫厌烦,买衣裳首饰胭脂水粉,每一样都精心挑选,其用心程度让菁玉叹为观止,好想竖起大拇指夸他一句,真是模范男友啊! 有耐心,有眼光,不光有钱舍得花还有颜,水溶简直就是男神标配,可惜她林菁玉铁石心肠,不然这一路下来,估计就栽里头了。菁玉定了定心,不行,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她真的要完了,今天花了多少钱,等回京后她再如数还给水溶便是,两不相欠。 两人在客栈吃过午饭,直接去了古玩店,水溶买了一尊檀木底座寿星玉雕,整个过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好吧,这就是用心和不用心的区别了,菁玉这么想着,自己忽然吓了一跳,水溶……对她用心?她立即否定了这个猜测,怎么可能,明天要去李府拜寿,水溶是怕她掉了北静王府的面子才这么仔细地给她置办行头,她拍了拍脸颊告诉自己,自作多情是病,赶紧治。 次日一早,水溶和菁玉去往李府。 李家在姑苏权倾一方,老太太七十大寿,一大早来登门拜寿的人络绎不绝,李家里外设宴,外院皆是姑苏当地的官员,还有姑苏周围治下的县令等人,内院李太太方氏请各级官员的家眷做客,听得下人通传,北静王妃来了,众女眷纷纷起身出来相迎。 李轲的权力堪比一品总督,北静王仍比他高一等,内院之中菁玉的身份最高,一众女眷见了她纷纷行礼。 菁玉年纪虽轻,却也是见过世面的,又有王妃的身份,早习惯了这种场合,落落大方地免了众人行礼,方夫人热情洋溢地挽了菁玉的手进入内堂,一边走一边道:“说起来王妃也是姑苏人呢,可惜林尚书高中状元之后就少回故里,我家老爷最敬仰读书人,常说无缘与林大人结交,实属遗憾。王妃近日回乡,宅中冷清,若不嫌弃,就常来我们家坐坐,也好让我家那几个没姑娘样的丫头沾一沾王妃的灵气。” 菁玉含笑道:“李太太客气了,李大人教导有方,令千金都是大家闺秀,我不过年龄痴长几岁,当不起太太如此谬赞。”初次见面就这么热情,别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要拿好处堵他们的嘴吧。 方夫人引菁玉进入内堂,李母连忙上前相见,李母是超品诰命,见了菁玉不必行礼,菁玉送上贺礼,对李母笑道:“老太太今日大喜,祝您寿比南山福如东海,长命百岁福禄双全。” 李母笑道:“好好,多谢王妃吉言,就冲王妃这话,老婆子也要加把劲再活个三十年。” 菁玉带来的贺礼中规中矩,上等人参两支,灵芝两支,一尊寿星玉雕,李母命人收了礼物,笑呵呵地请菁玉上座。 这种场合的应酬无非就是说些家长里短的话,方夫人忽然笑道:“早就听说王妃心地慈悲,八年前不仅陈情上书太上皇重申放足令,还在京城用自己的嫁妆开了养生堂收容弃婴,真真是菩萨心肠。” 在座诸位诰命夫人里不乏给女儿缠足之人,因八年前那一纸放足令记恨菁玉至今,但碍着菁玉如今是北静王妃的身份,不得不笑脸相迎,此刻听方夫人再度提起此事,心里怒气忍了又忍,再听说她竟然用自己的嫁妆来养活弃儿,众人无不惊讶,附和着方夫人夸赞菁玉善心善举。 菁玉暗暗吃了一惊,她做这些事情并没有大张旗鼓,也没有亲自出马,连自己父母都不知道,方夫人远在姑苏竟然知道,李家手眼通天,在京城定有耳目,一方面示好一方面示威,果然不好对付。 菁玉面上携了含蓄得体的微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行善积德惠及子孙,何乐而不为呢。” 内院其乐融融,外院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水溶亦被奉为上宾,他冷眼旁观,席上大小官员皆对李轲奉承巴结,连四品知府也对他恭谨不已,这姑苏织造钱权全占,水溶在跟前,李轲竟然毫不避讳,言谈之间多次提起太上皇,水溶如何听不出来,无非是在他面前显摆李家如何得圣心,新帝虽登基,手握大权的还是太上皇。 酒酣耳热,半醉迷离之时,姑苏知府许在源眯着眼起哄道:“李大人,府上那个叫妙清的,曲儿唱得最好,不如喊她出来唱个曲儿助兴。” 李轲捻须一笑,“今儿是家母寿辰,唱个曲儿贺寿倒也无妨。”便吩咐下人去叫妙清出来。 水溶听到这个名字,只觉有点耳熟,却想不起在哪听过,不多时只见一个身穿嫩黄石榴裙怀抱琵琶的女子颤颤巍巍地走过来,行走之间裙下金莲微露,不足巴掌大小,再看其模样,生得秀丽婉约,眉宇间隐有一缕哀愁之色,更显得她楚楚动人,因小脚走路不便,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若今日不是李母寿辰,就有好色胆大的官儿恨不得拉进怀里抱上一抱了。 水溶看到此女模样,隐约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妙清入内看到水溶,亦是微微一愣,脚步停滞片刻,才复又向前走去。 水溶猛然想起来了,名曰妙清,三寸金莲,眼前的女子正是四年前在玄墓蟠香寺菁玉被盐帮恶徒掳走之后提供线索的尼姑妙清! 第216章 第三世 一百 此时的妙清换下缁衣,作俗家打扮,青丝已长,面施脂粉,容颜和四年前差别相当大,若不是听到这个名字,再看到她那一双小脚,水溶根本就没想到她居然是蟠香寺的尼姑妙清。妙清实则是当年和崔玮一起构陷林海的李迅之女李若,亦是菁玉的朋友,菁玉嫁到北静王府之后和妙清有书信来往,只不过天南地北,一年也不过只能通两次信,去年菁玉就没有收到妙清的信,她只以为是通信不便,无人送信,恰好出孝后他们也准备南下,就打算亲自去一趟蟠香寺,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在李轲家中看到了已经还俗的妙清。 大户人家设宴,命姬妾招待客人都很常见,有的服侍客人满意了,主人还会将姬妾送给客人,妙清就是其中之一,若得李轲宠爱,怎会让她抛头露面当着这么多男人的面供人取乐,不知她在李府待了多久,日子定然不好过。水溶和妙清不过一面之缘,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但他知道菁玉有多重视这个朋友,他便不能袖手旁观。 妙清颤颤巍巍地走到厅中对李轲行礼,“不知老爷想听什么曲子?” 李轲道:“今儿祝寿,就唱个应景的吧。” 另有丫鬟给妙清端来凳子,她坐于凳上,调弦试音,玉指轻拨,琵琶弦发珠玉之声,玲珑宛转,妙清轻启朱唇,唱了一阙贺寿词《春团圆》,嗓音清脆如黄鹂,十分悦耳动听。水溶无心听其唱功唱词,留心观察在场其他官员,多露轻浮之色,偶与妙清对视一眼,他敏锐地看到了她眼中流露的求助之意。水溶微微颔首,示意她放心,他会救她出苦海,与菁玉重聚。 这番情景落在李轲眼里,却是另一番模样,他只道水溶看上此女,戏谑一笑,心中已有了计较。 妙清一曲唱罢,许在源拍手叫好,可恨今日是寿宴,不能听那小尼姑唱《思凡》了,再看那双小巧的金莲,恨不得立时能把玩一番,这番猥琐心思尽数写在脸上,一双眼睛色眯眯地粘在妙清身上,看得她浑身不自在,眉间蹙起,还要强颜欢笑地掩饰内心的惊慌害怕。 酒宴将散时,众人起身更衣,许在源刚想开口让妙清服侍自己,却见李轲笑道:“妙清手脚伶俐,不如让她去伺候王爷更衣吧。”顿了顿对妙清道:“你若服侍地好,能跟了王爷去,便是你的造化了。” 水溶正想开口跟李轲索要妙清,此言正如他意,便不推辞,许在源却有些失望,对水溶嘿嘿笑道:“听说王妃是天足,那王爷可真是不知金莲女的乐趣了,现下大好时机,可要好好享受一番,实在是妙不可言啊!” 此人言语粗俗,水溶不屑与之为伍,皱眉淡淡地道:“许知府大小也是个读书人,岂不知‘非礼勿言’。”说完拂袖而去,妙清连忙跟随水溶出去,许在源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讪讪地坐回去,水溶身份高贵他不能明着顶撞,只能暗自腹诽,哼,装什么清高,还不是带着媳妇来别人家做客睡别人家的姬妾,你做得我就说不得了? 妙清跟随水溶进入客房,关上房门后对水溶下跪感激涕零地道:“多谢王爷相救。” 水溶道:“免礼,你是菁玉的朋友,我遇到了你若不施救,她知道了定要怨我。” 想起分别四年的好友,妙清眼中泪花泛起,连忙用帕子擦拭眼泪,她今天听说北静王夫妇来李府做客,她就知道脱离苦海的机会来了,只要菁玉知道她在这里,一定会想方设法救她出去,没想到先遇到的是北静王,李轲主动开口将她送人,就不必菁玉大费周章了,展眉笑道:“我听说王妃也来了,王妃这些年可好?”说完又悔失言,低声道:“奴婢逾越了,请王爷恕罪。”北静王能对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施以援手,那是看在菁玉的面子上,菁玉是王妃,怎么会过得不好呢。 水溶道:“一会子你见了她,亲自问她便是。”说完让妙清出去,凌季同送上干净衣裳,水溶自行更衣,之后再回客厅,众人见妙清衣裳整齐青丝未乱,且两人出去的时间不长,不像是云雨之后的模样,不禁有些纳罕,碍着身份不能调侃水溶,就私底下窃窃私语,说他们听闻林尚书择婿有一个条件是女婿不得纳妾收人,北静王妃也在这里做客,莫非这北静王是个妻管严,堂堂北静王竟被一个尚书岳丈管束住,也忒没面子了。 水溶内功高深,将几人私语尽数听去,丝毫不以为意,对李轲笑道:“妙清服侍地很周到,李大人的美意,本王就收下了。” 李轲哈哈笑道:“能得王爷满意,是这丫头的造化。妙清,你下去准备准备,一会子跟王爷家去。” 妙清弯身行礼拜别李轲,出门回去收拾行李,同院的姬妾纷纷向她贺喜,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也有人冷笑道:“有什么好恭喜的,换了个地儿,该伺候人的还是伺候人。” 妙清终于能逃离这里,她知道菁玉不会像方夫人那般待她,内心喜悦不足与外人道,高高兴兴地收拾包袱,正要走时,忽见方夫人的陪房婆子刘氏端着一壶酒进来,妙清打了个激灵,往常她就最害怕这个刘氏,见她一脸含笑地走进来,更觉得那脸上的笑容阴森可怕。 “姑娘大喜,今后就不在咱们府里了,姑娘将来要是发达了,可别忘了本家啊。”刘氏放下酒壶,斟了一杯酒递给妙清,阴恻恻地笑了,“太太得知姑娘入了王爷的眼,特让我来给姑娘践行,这杯践行酒,姑娘喝了吧。” 强烈的直觉告诉自己,那杯酒一定有问题!妙清强自镇定道:“我一会就去拜别太太,刘姐姐,我不会喝酒,这杯酒,就不喝了罢。” 刘氏一步步向妙清走过去,“太太正在招待贵客,哪有时间见你,这杯酒是太太赏你的,你不喝,怎么,今儿攀上了北静王爷,就不把咱们太太放在眼里了吗?”说完使了个眼色,身后两个粗使婆子立即上前按住妙清手脚,刘氏捏开她的嘴巴,一杯酒灌了进去。 妙清惊骇不已,极力挣扎不肯下咽,酒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刘氏干脆拿着酒壶将壶嘴塞进妙清嘴里往里面灌。 辛辣的酒气直冲咽喉,呛得妙清不停地咳嗽,她用力地挣扎,却如何是别人的对手,手脚被按住无法挣脱,她再怎么挣扎不肯喝,一壶酒也灌了不少进去,刘氏怕妙清用手指抠喉咙,酒壶灌空了也没让人放开她,而是叫了几个丫鬟进来给妙清换了干净衣裳,这才放过了她。 这么大张旗鼓地逼迫她喝酒,那酒里一定有毒!妙清瘫在地上浑身发抖,方夫人为什么要给她下毒,她忽然冷冷一惊,不对,她已经被送给了北静王,方夫人不会在这个时候毒杀她,唯一的可能,就是要控制她成为北静王府的钉子。 刘氏摆摆手,丫鬟婆子都悄然退下,她俯身停在妙清耳畔,轻轻笑道:“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酒里有毒,只要你乖乖听话,每个月都会有人给你送一次解药。” “你们想让我做什么?”妙清害怕地浑身发抖。 刘氏丢给妙清一颗药丸,“等到了北静王府,自然有人告诉你。至于下个月的药,到时候会有人联系你。” 刘氏的话就像是一把尖刀,每听进去一个字,就狠狠地在心房上剜上一刀,妙清颤抖着拿起裙子上的黑色药丸,机械地放进嘴里咽下,她忍辱偷生至今,只为了师父说过,她和她最在乎的朋友还有有缘再见,重逢将至,她却被李家控制,用性命来逼迫她去害她最好的朋友。 不必说也知道,李家要她在北静王府当奸细打的什么主意,妙清渐渐冷静下来,北静王府是菁玉的家,她宁可自己死,也绝对不会去伤害自己的朋友,她下定了决心,等见到菁玉,就将此事全然告诉她,之后自己生死,全都听天由命罢,反正,她此生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北静王收下了李轲送给他的一个姬妾,此事很快传到内院,众夫人都想看菁玉的笑话,方夫人还出言安慰道:“不过一个贱婢,王妃不必放在心上。” 菁玉起初也有些诧异,待听到那姬妾名叫妙清,瞬间就想明白了,水溶知道她和李若的关系,他哪里是收人,分明是救人,但这些话不能对外人说,菁玉掩饰住内心的狂喜,淡淡地道:“李太太说得对,一个奴婢而已,不值得我挂心。” 宴席散后,菁玉离开李府,在门口的马车前看到正在等候的李若,李若看到她先是一愣,又连忙低下了头,菁玉视若无睹地上了马车,端着王妃的架子对外头的李若道:“还愣着作甚,上来伺候。” 送行的方夫人盯着李若道:“好生伺候王爷王妃,这是你的造化。” 李若连忙唯唯诺诺地上了马车,车帘子一放下来,菁玉激动地一把将李若拥入怀中,热泪盈眶道:“李若姐姐,你受苦了。” 两人相拥而泣,紧紧地抱着自己分别数年的好友,菁玉哭得毫无形象可言,水溶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流泪哭泣的样子,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很多年前,他看着葭雪在无力挽回那几个青楼女子的生命之后哭得伤心无助的模样,和眼前的菁玉重重叠叠,她们流泪哭泣,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葭雪流泪,是因为身为医者却无力挽救别人的生命,菁玉的眼泪,除了久别重逢,更多的是心疼好友吃苦受罪而她不能早一点来救她。 “你们久别重逢是喜事,先别哭了,有什么要紧的话回家再说。” 菁玉止住眼泪,鼻子一抽一抽,泛着水雾眼睛红了一片,对水溶露出感激的笑容,情真意切地道:“水溶,谢谢你。” 第217章 第三世 一百零一 回到林府,菁玉迫不及待地拉着李若回房间说体己话,不用问她也知道李若在李轲手里过得什么凄惨日子,指着她手里拎着的包袱,“这些东西都是李府的,你还要留着吗?” “不留。”李若厌恶地将包袱扔在桌子上,露出劫后余生的欢喜笑容,掩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哀色,那似乎是一种视死如归的神情。 菁玉并没有察觉,她兴高采烈地翻箱倒柜给李若找新衣裳,她们俩身高差不多,李若比她瘦了些,她的衣服李若也能穿,可惜她南下时全带的男装,唯一的三套女装还是昨天水溶带她出去买的,她把另外两套拿出来,在李若身上比划,“先凑合穿一天,明天我带你出去买衣裳。” “不要!”李若本能地拒绝,双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菁玉察觉李若呼吸声紊乱,显然情绪起伏太大,关切地道:“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快坐下我给你看看。”菁玉拉起李若的手,伸指按于其腕,脉象虚浮,似有若无,分明是中毒之状,毒素入体不足一天,惊极脱口道:“你中毒了!?” 李若正想告诉菁玉此事,却没想到她竟会探脉,握住菁玉的手坐下,“在我离开李府之前,李太太派人灌了我一壶毒酒,她告诉我,等我到了北静王府,就会有人联系我,只要我听他们的话,每个月可得到一颗压制毒性的解药。我忍辱偷生活到今天,就是为了再见你一面,菁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能害你呢。” “李若,我知道你不会。”菁玉握紧了李若苍白冰冷的双手,眼里泪中含笑,“你宁可自己毒发身亡也不会害我,你放心,你会没事的,区区毒/药,还难不倒我。” 李若本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听到菁玉的话整个人都呆愣住了,嘴角抽动了两下,似笑又似在哭,泪水汩汩而下,喃喃道:“我,我可以不用死了?” 菁玉用力地点头,“你还不知道吧,我回京后拜了京城最有名的神医王先生为师,李轲的毒/药算什么,我分分钟能解。不过……”菁玉脸色微变,李轲命令李若在北静王府当暗桩,拿性命做要挟,可将计就计,那她就不能表现出以前认识李若的样子,这些从李府里带出来的换洗衣裳暂时还丢不得。 为免李轲起疑心,菁玉没有马上给李若解毒,她刚刚吃了压制毒素的药物,一个月内都很安全不会毒发,一切等离开姑苏后再说。 晚上水溶回来,菁玉将李若中毒之事告知水溶,水溶倒不是很吃惊,和菁玉一个想法,李轲不知道李若和菁玉是好友,将计就计便可。 “我派人打听清楚了,李若是去年春天到的李府。玄静师太开坛讲法,李若随身侍候,李轲路过,看上了李若,当天就将她抢进了府中。”水溶受菁玉之托去打听李若到李府的来龙去脉,她猜测这段经历于李若而言定然十分痛苦不愿提起,就没有直接询问,但她要知道事情的缘由,才好策划怎么给李若讨回公道。 菁玉听完,蓦然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她原以为李若是写话本子被人发现,被住持师太逐出师门,流落无依被人贩子卖进李府的,她却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李轲仗势欺人,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比丘尼,此人无法无天至此,竟无一人敢管。菁玉拍案而起,咬牙切齿地怒道:“这老不死的!”眼中杀气一掠而过,姑苏当地没人敢管那老混蛋,她林菁玉就要替天行道了,果不其然,心中杀机刚起,命轮机械的提示音又来了:“故意杀人,杀一人折寿十年,宿主的剩余寿命还有十三年,请宿主慎重。”菁玉不为所动,不就是十年么,她还有三年好活呢,继续做好事积累寿命就行了。 “你千万别冲动,现在不是杀他的时候。”水溶感觉到菁玉出离的愤怒杀气,他也痛恨李轲这种鱼肉百姓的狗官,但他不能逞一时之快,必须考虑全局。 菁玉紧握拳头,仰头看向水溶,讽刺地冷笑道:“那什么才是时候?李若不是个例,李府里还不知有多少女子都像她一样被强抢侮辱,这种狗官死不足惜,你告诉我不是时候,你还会说迟早有一天能让他得到报应,可是,迟来的正义,狗屁都不是!” 水溶按住菁玉的肩膀,盯着她发红愤怒的双眼道:“那你想怎么样?诚如你所言,李府里不知有多少被他强抢来的民女,你杀了李轲一时痛快,那她们怎么办,你能救得了她们所有人吗?生杀予夺都在李方氏手里,难道你连她也一并杀了?待将来收拾李轲,他强抢民女之罪铁证如山,那些女子还能归还本家,你现在去把李轲杀了,她们也不能回家啊!” 水溶的话让菁玉心里的愤怒逐渐平息下来,他分析的有理,李轲被杀,李家还是李家,权势依旧滔天,哪个嫡妻不讨厌府里那些莺莺燕燕,一旦李轲身亡,李方氏将所有姬妾卖到青楼也没人敢反对,到时候她们的日子更加可怕,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冲动不计后果造成的,她的本意是救人,怎么能因此害了别人。 “菁玉,你相信我,正义不会迟到,这一天不远了。”感觉到菁玉的怒火逐渐熄灭,水溶松开了按住她肩膀的双手,郑重无比地做出了承诺。 “我相信你。”菁玉想也不想地做出了回答,此时此刻她蓦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完完全全地信任水溶,可能因为他说到做到,形婚三年从未逾越,也可能他总能为她着想,放过崔容救了李若,也有可能是日久见人心吧,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是她以为的合作盟友,她的很多做法在当世许多男人看来都是不可思议大逆不道的,但水溶不会这么抨击她,他未必能理解,却不会指手画脚干涉她,还对她的朋友施以援手,在这段形式婚姻之中,能收获水溶这个朋友,也是一件幸事。 次日,水溶以给太妃求平安符为由带着菁玉去了蟠香寺,菁玉刚好也想见一见邢岫烟,两人先去了大雄宝殿上香拜佛,添了香油钱,拿到了开光加持过的平安符,除了给北静太妃,水溶的几个弟妹,菁玉的父母兄弟姊妹也都有一个。平安符到手,水溶又去了禅房见玄静师太。 禅房里檀香袅袅,茶香馥郁,玄静师太招待水溶菁玉入座,端上茶水,“二位施主请用。” 菁玉恼怒玄静师太没有保护李若之事,但她也清楚蟠香寺一座古庙,根本不能与李轲抗衡,玄静师太自然不会得罪权贵,牺牲一个弟子来保全其他人是损害最小的法子,她这么做无可厚非,但菁玉就是不爽,李若就活该为了蟠香寺牺牲吗?玄静师太怎么就能如此心安理得不顾李若的死活。 “王爷,这里闷得慌,我出去走走。”菁玉越看玄静师太那张清心寡欲大道无情的脸越不痛快,再待下去她就要忍不住质问动手了,还是去找邢岫烟好了。 水溶有些话也不想当着菁玉的面说,反正玄静师太看到她了,目的已经达到,点头道:“别走远了,一会在塔林会和。” “知道了。”菁玉扫了玄静师太一眼,起身飞快地走了。 玄静师太知道菁玉为何对她如此生气,此事她也无奈,蟠香寺千年古刹,不能因为护着一个弟子就毁在自己手里,更何况,李轲何等权势,便是她拼着毁掉蟠香寺也保不住妙清,无论哪一种,这都是妙清命中注定的劫数。妙清本欲自尽以保清白,玄静师太一句话打消了她的念头,她与至交好友尚有再见之缘,同时是她绝处逢生之机,只要熬过去,一切都会苦尽甘来。 此刻菁玉对她没有好脸色,看来妙清已然得救了,玄静师太双手合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回身看向水溶,“王爷此番前来,还是为了前尘旧事。贫尼还是那句话,往事前尘不可追,合应怜取眼前人。王妃如花美眷,与王爷天作之合,何必再执着前事。” 水溶最不耐烦听玄静师太说那些弯弯道道,盯着玄静师太沉声道:“我带她来见你,你看过她了,你告诉我,她,到底是不是她?” 玄静师太摇头叹息,“阿弥陀佛,王爷执念,世间情爱无非于心,用心莫用眼,其实您不必来找贫尼问话,您应该顺从自己的心。” 水溶心乱如麻,他心里当然无数次告诉自己,菁玉就是葭雪,就是他苦苦找寻的人,可就差一点,他需要一个肯定的答案,没有答案,再多的猜测和希望都是枉然,用心莫用眼,可她从来没有给过他肯定的回答,万一这一切都是他的痴心妄想,这个他不希望却不得不去考虑的万一,他不敢去赌。 “你们这些得道高人是不是都喜欢故弄玄虚,就不能直接告诉我答案吗?” 玄静师太苦笑道:“不是贫尼故弄玄虚,而是贫尼道行有限,实在看不出王妃前世为何人,四年前贫尼也只能看出她与王爷有一段姻缘而已。” 水溶皱眉道:“你能看出我的前世,如何看不出她的前世?” 玄静师太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尼何必哄骗王爷。王妃身上隐有仙气,远在贫尼修为之上,贫尼当真看不到王妃的前世。” 第218章 第三世 一百零二 玄静师太乃得道高人,她的话更加印证了菁玉说她有一位剑仙师父之言,水溶对此已无多大怀疑,心中更多的是失望,本以为玄静师太洞悉前世来生,找她定能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谁知她却偏偏看不透菁玉的前世,这个方法也行不通了,难道只有直接询问这一条路可行了? “王妃既有仙缘,那位仙人定然精通前世来生,王爷不若问一问那位仙人。”玄静师太欲言又止,停顿片刻,轻叹一声续道:“王妃长期受仙气熏陶,灵智比一般人都高,说不定还记得前世之事,王爷何不直接相问呢。” 水溶当然想见一见菁玉的剑仙师父,只要见到了剑仙,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但剑仙岂是那么容易见到的,即使见到了,剑仙定然能看出他的来历,菁玉也会知道真相,那和他亲自去问她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终究还是没有直接向菁玉询问的决心,太多的顾虑让他望而却步,蟠香寺之行,水溶依然一无所获。 邢忠一家还在蟠香寺住着,妙玉回家之前,给邢岫烟留了好些书籍笔墨纸张,邢岫烟识字,帮庙里尼姑抄抄佛经,也能赚点铜板补贴家用,邢忠就没有禁止她读书写字了。邢岫烟见到菁玉惊喜交加,行礼请安一丝不乱,比四年前更规矩了一些,菁玉的身份比当年更高,邢岫烟对菁玉尊敬有余,却不似当年那般亲近了。 一别四年不曾联系,当年她们的关系也算不上十分亲厚,邢岫烟现在见了她小心翼翼地守着规矩,菁玉也不觉得有什么失望,她对女孩子总是格外怜惜一些,问了邢岫烟几句这几年的生活状况,送了她一支和田玉簪,再去往塔林与水溶会和,两人一起返回林府。 水溶还有密旨在身,要去一趟杭州,菁玉不想跟着去,她想去苏家探望妙玉,南下之前前林海还给了她一封书信,要她到了姑苏交给苏樾。 妙玉今年满十六岁,苏樾夫妻仅此一女,菁玉听说去年年底妙玉陪同母亲出门上香,途径一处药铺,看到一个年轻书生苦苦哀求药店大夫救治其母,却因无钱被拒之门外,妙玉见他们可怜,便央求母亲帮一帮他们母子。苏太太心地仁善,不仅出钱帮他们治病,还收留他们母子在府里休养。 那书生未及弱冠之年,姓陆名轩,姑苏阊门人士,少时家中小有资产,十四岁就考上了秀才,本是前程似锦,谁料五年前陆父前沉迷赌博,不听妻儿劝告,输得倾家荡产,还欠下了高利贷。陆父不堪追债悬梁自尽,陆轩为了保护母亲被债主痛打了一顿,陆母变卖陆家所有的家当,搭上了自己的嫁妆,东拼西凑到处借钱,终于还清了陆父的债务。房屋田地都没了,母子两人只能寄居在城隍庙相依为命,陆母给人洗衣赚钱,陆轩一介文弱书生,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只能给人代写书信对联或抄书,赚几个铜板补贴家用,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攒钱还债,每天为柴米油盐操心,吃了上顿没下顿,陆轩的科举之路就耽误了。去年年底陆母旧疾复发,陆轩背着母亲四处求医,因囊中羞涩被拒之门外,遇到苏家母女才保住母亲性命。 陆轩对苏家心存感激,不论自己功成名就还是一生贫寒,总要报答苏家救命之恩,却不知在此时迎来了人生的一个转机。 苏樾曾是状元出身,对读书人尤为看重,见陆轩虽然贫寒,举手投足之间自有文人风骨,便对这个年轻书生颇有几分好感,得知他还有秀才功名,看了一段时日陆轩的行为作风,此人受了苏家恩惠,心怀感激,不卑不亢,伺候母亲孝心可嘉,穷困潦倒亦不怨天尤人,觉得这孩子人品不错,决定收他为徒,留在府中亲自指导。 苏樾称病辞官,回乡之后无所事事,便出资开办学堂,助寒门学子读书科考。他本人才华横溢,当年科考被钦点为状元,如今闲赋在家,远离官场是非权力倾轧,遇到一个资质人品各方面都不错的学生,为国家培养一个栋梁之才也算是发挥余热了。 再后来菁玉就听说苏樾招赘了陆轩当上门女婿,八月初刚过了小定。 菁玉得知这些,唏嘘感慨了一番,她记得看过红学家推测妙玉判词里的“王孙公子”是陈也俊,如果苏樾没有辞官,跟陈家结亲也是有可能的,但最终结局却是“无瑕白玉遭泥陷,王孙公子叹无缘”,与之相比,能得父母天伦,有一心人相伴,自是比判词中的坎坷人生要强得多了。 黛玉和妙玉的人生已然偏离了书中的命运,却不知宝钗湘云三春又会如何? 水溶走后第二天,菁玉上苏府登门拜访,将林海的亲笔书信交给苏太太沈氏,由她转交给苏樾。妙玉回家已有三年,有父母相伴,身上的孤高冷冽之气比三年前消退了不少,多了几分娇俏的小女儿情态,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苏太太热情招待菁玉,留她吃了晚饭才亲自送她离府回家,苏樾看过林海的亲笔书信,立即点燃烧成灰烬,苏太太见状大惊失色,“林大人都说了些什么?” 苏樾忧心忡忡地道:“廉郡王嚣张跋扈不服当今圣上,有篡位的迹象,如海说我曾经给廉郡王效力,虽然现在辞官归乡,但还是要多加留心,切莫再与廉郡王有瓜葛来往。”林海这封信到达前三天,京中就有人秘密联系了他,劝他复出回京,继续为廉郡王效忠。苏樾以身体欠佳为由婉拒,他深知廉郡王赵弢的脾性,呲牙必报,今日他婉拒其约,他日廉郡王若真的篡位成功,苏家定然在劫难逃。 思及此,苏樾更担心菁玉的安全,前巡盐御史黄文柏贪腐,勾结盐商收受贿赂强占百姓良田茶山,这案子就是水溶揭发出来的,牵扯了不少江南的官员出来,大部分还都是廉郡王一派的人,廉郡王损兵折将大伤元气,难保不会对水溶和菁玉做出什么事情来,必须要提醒他们才行。 菁玉回家次日,收到了苏家的回礼,都是绫罗绸缎香料之类的东西,现在闲着无事,不如给水溶做身衣裳,作为他搭救李若的谢礼。菁玉挑选面料之时,在一卷暗红四合云纹缎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一笔端正的小楷上书一首七言绝句: “莫问归期第几夕,暗风冷雨阻归时。秋霜陌上凝歌缓,寄梦青竹托雁词。” 没有落款,字迹娟秀,像是出自妙玉之手,菁玉不精通吟诗作词,品评诗词的能力还是有的,这首诗表面上看是写给在外漂泊的亲人,希望他早日回家,却被风雨所阻而归家不得,但妙玉不会无缘无故给她写这么一首诗,还夹在这些回礼中送过来,定是要想告诉她些什么事情。 她和水溶身在江南,可算在外漂泊,等水溶从杭州归来,他们便可启程回京,“暗风冷雨阻归时”,莫非是指他们回京路上不太平,但为何不明说,要用这种方式来提醒她?难道苏家被什么人监视了? 苏樾曾是廉郡王一派的官员,水溶刚刚收拾了扬州一带的贪官,让廉郡王损失惨重,廉郡王此人斤斤计较,难保没有怀恨在心,苏樾这个隐晦的提醒,所指应是廉郡王无疑。 九月初二,水溶回到姑苏,菁玉把妙玉写给她的诗念给水溶听,水溶当即听出诗中提醒之意,却无震惊愤怒之情,冷笑道:“要是回京路上一帆风顺,这就不是赵弢的作风了。” 菁玉道:“咱们俩都会武功,凌季同的身手也不差,还怕了他不成。只是苏伯伯不会无缘无故给我提醒,估计他和赵弢的人接触过了。” 水溶沉思道:“赵弢元气大伤,手中可用人才不多,这是想让苏先生出山辅佐他了。”不经意间瞥到床上放着一堆暗红色四合云纹缎,已经剪裁好了正在缝制,水溶诧异道:“你在做衣裳?”这三年来他只见过菁玉动手做过一次衣裳,还是送给她妹妹黛玉的,现在可能实在是无聊了才做针线活打发时间。 菁玉点点头,笑而不语。 水溶知道菁玉一向喜欢穿鲜亮的颜色,这匹面料虽是上品,颜色也太老气了些,做男装倒显得稳重,做女装却不大适合了,随口道:“这颜色太暗了,不适合你。” “是给你做的。”菁玉拿起一块裁片放在水溶身前,水溶生得好,什么颜色都压得住,“挺适合你的。” 水溶心头一颤,声音不自觉地温柔起来,问道:“怎么突然给我做衣裳?” 菁玉自然而然地道:“你救了李若,这份人情我记在心里,给你做件衣裳,就当是谢礼了。” “哦。”水溶心里空落落的,她两度送自己针线,全都是因为他帮助过她的朋友,在她心里,李若和崔容的地位都比自己重要吧,他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惊了一下,他还没有完全确认菁玉是不是葭雪,为何他会在意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 玄静师太告诉他顺从自己的内心,他内心潜意识里认定了她们就是同一个人,他所害怕者只是那个万一,如果菁玉是葭雪,她恨不恨自己都不要紧,他总要面临最终审判,他宁可她还恨着自己,也不希望他找错了人。 等回到京城,就直接向她坦白吧。 九月初三,水溶菁玉离开姑苏,登船北上。水溶为了防备赵弢下手,就没有坐客船,而是包了一整条船,菁玉也不必女扮男了。 秋风送爽,两岸秋景如画,李若的心情如同天际飞过的鸿雁,在李轲府中的噩梦终于结束了,她终于自由了,再过一个月,就能抵达帝京长安,那里有她的亲人朋友,等着她平安归来。 出发后连续几个晚上,菁玉都和李若同塌而眠,李若后来越发不自在,菁玉和水溶是夫妻,她老霸占着菁玉,水溶肯定不乐意的,一天晚上到了安寝的时间,李若道:“菁玉,这样不大好吧,我还是去睡别的房间吧。” 菁玉噗嗤笑出声来,尔后正色道:“你别胡思乱想了,不用担心他不高兴,我让你跟我睡,是为了保护你,你不知道我们在扬州得罪了人,路上怕是不太平,让你一个人待着不安全。” 李若紧张地道:“既然那么危险,那就更该让王爷陪着你啊。” “我才不需要他保护呢,你过来,我给你变个戏法。”菁玉眨眨眼睛招手让李若坐上床,运功于掌心,一掌劈向一丈开外的烛台,一股劲风袭过,烛火倏然熄灭,船舱房间里陷入一片漆黑。 菁玉五感灵敏,感觉到李若整个人都僵住了,愣了好久才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震惊地开口:“你,你会武功?” “是啊,我还是高手级别的呢,你就安安心心留在我身边,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房间里很快安静下去,水溶路过门外,恰好听到菁玉说“我才不需要他保护呢”,心中五味陈杂,葭雪曾经宁可当通缉犯东躲西藏,也不肯回到他身边,她不需要他的保护,很多年后,那个与她极其相似的少女也如此自然而然地说着这样的话。 是啊,她会武功,她不需要他的保护,她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那赵徽和水溶算什么呢,是她们人生中可有可无的锦上添花?还是令她们避之不及的累赘劫数? 九月初九途径淮安,船上的食物快用完了,水溶吩咐船夫在淮安停靠一晚,次日去城中采购补给。 是夜秋雨绵绵,漆黑的雨幕里没入十几条黑影,悄悄窜上停靠在岸边的大船。 菁玉蓦然睁开了眼睛,凝神细听动静,这些人手脚虽然麻利,却不像是江湖中人,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没等到赵弢的神秘杀手,却等来了一群河盗。 第219章 第三世 一百零三 菁玉迅速起身穿衣,李若睡眠浅,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道:“怎么了?” “有人来了。”菁玉飞快地穿着衣裳,简短地解释。 李若陡然清醒过来,低声急道:“你快过来!” 菁玉捏了捏拳头,低低的声音里透出一丝雀跃:“来的正好,我好久没动动筋骨了,你别担心,来多少人我都能把他们揍趴下。嘘,来了。” 门外脚步声轻微而杂乱,李若心慌害怕,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什么也听不到,菁玉听声默数,有五个人朝自己的房间摸过来了,其他人去了别的房间,门缝里缓缓扎进来一点利刃,一丝一丝地拨动着门栓,忽听门外有人不耐烦地道:“就你事儿多,直接踹开不就行了!” 话音未落,客房大门被大力踹开,菁玉的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听声辨位,在第一人冲进来的瞬间闪电般抓向那人的手腕一捏一顺,顷刻之间夺走了那人手里的大刀,接着向后一挥,刀背击中那人的胸口,刀背上灌注了内力,那人被一股大力打得向后疾退,哗啦啦撞到了后面一连串的人。 这一招兔起鹘落,快如闪电,那些贼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倒了一地,赶紧爬起来挥刀砍人,却听有人惨叫道:“混蛋是我!”火把光线里看得分明,对方竟抓起他们的人来当挡箭牌,这一刀要是再往下落三寸,刀下的人就要命丧黄泉了。 菁玉抓起一人当人质,大刀架在那人的脖子上,冷冷扫了面前几个河盗一眼,沉声喝道:“三脚猫的功夫也敢来打劫,你们是活腻了么!” 几个贼人一招就败在菁玉手里,早已吓得不轻,被她这一眼瞅得心里发毛,面面相觑道:“她会武功,咱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你们原本要找谁?”忽然间,前方传来了水溶的喝问声,他那边也有不少贼人,业已全部制服,直向菁玉走过来,关心地问道:“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菁玉扬眉道:“区区几个毛贼还伤不到我。” 为首的人对水溶拱手道:“公子武功高强,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寻错了人,得罪了公子,误会一场,还望公子大人大量,饶恕我等冒犯之罪。” 水溶目光灼然,盯着那贼首道:“你们不是为财打劫,那就不是河盗了,你们到底要找谁?又是谁指引你们找上这里的?” 贼首沉默不言,片刻后道:“这是我等的私事,公子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水溶冷笑道:“今天晚上运河上只有我的船停靠在这里,你们拿着武器找上门来见人就砍,一句找错了人就想了结,哪有那么容易。” 水溶俊美的侧脸隐在火把暗光的阴影里,冷冽的杀气让一众贼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那被菁玉挟制的人吓得两腿不停地发抖,菁玉一脚踹开那人,嘲笑道:“就这点胆量,出来让人看笑话么。” “你要是不想说,也可以。”众贼突觉眼前一花,水溶已不在原地,不知何时闪身至贼首身前,右手已然扼住其咽喉,森然道:“我下手很快的,不会让你死得很痛苦。” 菁玉道:“恐怕不是找错了人,而是打不过我们,拿这个当托词把。” 一贼人急道:“夫人明鉴,我们真是找错了人!都怪那老家伙,说林如海的女儿女婿在这里,我们才……” “闭嘴!”被水溶扼住的咽喉的贼首厉声大喝,先前说话的人缩了缩脖子,退回去不说话了。 水溶菁玉对视一眼,这群人被利用了,他们的确是来杀人的,只是没预料到水溶和她的武功远在他们之上,林如海的女儿是不会武功的,所以他们才会说找错了人,但令菁玉惊讶的是,这群人居然是冲着她爹来的。 水溶继续问道:“你们和林大人有何仇怨?为何要杀他的女儿女婿?”说着手上用力,贼首登时呼吸一滞,脸色骤然大变,水溶及时收力,贼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面色依旧镇定,其他人却露出了惊骇之色。 凌季同走过来道:“公子,贼人全部制服,您看是就地□□还是明天一早让淮安府衙来拿人?” 一贼人吓得两腿哆嗦,想趁别人没注意他,悄悄后退到船舷跳河逃跑,将将走出两步,一道剑芒已刺穿了他的咽喉,此人立时气绝身亡,凌季同冷漠地睥睨道:“想跑,此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水溶闲闲道:“不想说也可以,反正淮安衙门能让你们开口。” “我说了,你能放过我们?” “那要看你说的话,值不值得你们的命。”水溶淡淡地道,讨价还价什么的,他就从来没输过。 贼首犹豫了片刻,懊恼地叹息一声道:“我们得到消息,林如海的女儿女婿今夜途径淮安,我们要杀了他们,给翁帮主报仇。” 水溶道:“原来是漕帮余孽,给你们透露消息的人只说林大人的女儿女婿在这里,可曾说过他们的身份?” “这……我们不知道。” “你们当然不知道,要是知道,打死你们也不敢来。”水溶松了手,“放了他们。” 凌季同大惊,不明白水溶为何要放虎归山,但他没有出言询问,依旧听从吩咐解开那群贼人身上的麻绳,放他们下船。 最后一个贼人消失在雨夜里,水溶忽然道:“凌季同,跟着他们。” 凌季同应声而起,飞身跃下船只上岸,身形很快被雨夜吞噬。 此时虽是半夜,一场打斗下来,菁玉早无睡意,猜测了一番水溶的打算,十几年前她父亲林海还在漕运为官,主管的就是漕运改制取缔漕帮之事,后来一举擒获漕帮帮主翁岩,立了功劳才被调任至金陵,这群漕帮余孽哪有不恨林海的,这次被人挑拨,要杀了林海的女儿女婿报仇,却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刺杀北静王,把他们送去衙门,两罪并罚也是死路一条,不如放了他们,再暗中跟踪,看看到底是谁给他们传递消息,若那人为了杀人灭口,他们也是必死无疑了,道:“你说给他们透露消息的人是不是赵弢呢?” “赵弢的嫌疑最大,但要等凌季同回来才能确定。”水溶转身看着菁玉,温言关心道:“折腾了一晚上,快去睡吧。” 菁玉点点头,打着哈欠转身,忽听身后水溶唤道:“菁玉。”,转过身疑惑地道:“还有什么事儿?” 水溶道:“回京路上不太平,像今天晚上这种刺杀定然还有,你若是不想暴露会武功之事,还是早些做点准备吧。” 菁玉都没想到这一层,她会武功的事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眼珠子转了转拍手道:“有了!你的敌人们都知道王妃跟你在一起,李若和我身形相仿,让她假扮我,我呢,就化妆成服侍王妃的老婆子,这样谁都想不到我头上去。”化妆就是人的第二张脸,能让人年轻貌美,也能让人瞬间苍老,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装成老太太的好。 事实证明水溶不是杞人忧天,数日后途径徐州,又遇到了一波暗杀,这次来的人不像之前那般武功平平,而是江湖上的杀手,他们上船几乎毫无动静,水溶菁玉也听不出到底来了多少人,刺客先往房间里吹迷烟,等药效发作才破门而入。 水溶和菁玉想了所有会发生的可能,早就料到敌人会有这么一手,早早地准备了各种药物,水溶装作昏迷不醒,待刺客近身突然持剑出招,一出手就是夺命狠招。刺客经验丰富反应奇速,及时闪身至一旁,只被水溶划伤了胸膛。凌季同奉命跟踪漕帮余孽,水溶少了一个强有力的帮手,以一敌二,虽然他的武功在刺客之上,但短时间内还不能速战速决。 菁玉为了防备刺客,化妆成老太太,晚上睡觉也是和衣而卧,此时察觉有人吹迷烟,把李若往里面一推,右手拿剑左手拿药放在鼻根底下,一边悄悄起身,藏在门后伺机而动。 刺客以为药效发作,直接踹门而入,菁玉抓住时机倏然出招,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紧接着一招比一招更快更狠,这种危急时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出手不能有丝毫保留。 菁玉怕误伤到李若,也不想探刺客的底了,将命轮中最高深精妙的剑招全使了出来,刺客也算是江湖上一等一的杀手了,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武功,仗着丰富的刺杀经验撑过了二十几招,最终有一人死在了菁玉剑下。 另一人见情势不好,自己再打下去也必死无疑,倏然破窗而逃,跳进运河不知所踪。 菁玉这边已经解决,水溶那里的打斗声还没结束,她提着剑飞快地跑到隔壁水溶的房间,脚下一绊,踩到一具尸体,眼前人影模糊,刀剑相击迸发出一串火花,刹那间菁玉抓住时机闪身出招,手中武器刺入杀手的背心,同时水溶的剑划过了刺客的咽喉。 “你怎么样?有没有伤着?”水溶急切地道,刚刚抬起的手硬生生忍住。 菁玉道:“我没事,你呢?” “无恙。” “尸体怎么办?我那边杀了一个跑了一个。”菁玉点燃蜡烛,看着地上两具黑衣蒙面的尸体有些发愁。 水溶打开窗户,把尸体一一拖过去扔进河里,再去菁玉的房间处理另一具尸体,方才有个刺客破窗逃跑,窗户已毁,秋夜冷风倒灌而入,吹得屋里蜡烛火苗明灭不定,水溶将将把尸体扔出去,忽然听到身后响起菁玉一声惊呼,急忙转身看去,只见菁玉手里拿着一件被利刃劈得七零八落的衣裳发抖,牙关咯咯作响,眼里蓄满了委屈的泪水,吧嗒吧嗒地往下直掉,泪痕过处,冲掉脸上用来伪装的厚厚一层黄粉,在昏暗的阴影里显得格外诡异。 水溶定睛一看,菁玉手里的,不就是她说要给自己做的那件衣裳么,明天处理完袖口就完工了,现在却烂成了一堆布片,不用说,定是刚才和刺客交手的时候池鱼成这个样子的。 一针一线做的衣裳,即将完工的时候被毁成这样,内心的崩溃可想而知,水溶急忙上前宽慰道:“菁玉,衣裳毁了不要紧,你的谢意我知道,别伤心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菁玉哽咽,鼻子一抽一抽,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泛滥不止,劳动成果被毁,她伤心的不仅仅是这个,相似的事情让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寒假在家白天干活,晚上熬夜写作业,手指生了冻疮连想买双手套都要被妈妈斥责她乱花钱,辛辛苦苦写好的寒假作业却在过年那天被弟弟林豪拿去点火玩,她哭着打了林豪一下,就被爸爸吼了一通,说弟弟不懂事你这个当姐姐的怎么能跟他计较,作业没了重写就是。直到开学,她的作业也没补齐,在办公室外被老师罚站,林豪还笑嘻嘻地跑过来看她的笑话。 那个时候,她连哭一哭的权利都没有,没有人安慰她,她得到的只有父母的呵斥和弟弟洋洋得意的嘲笑,她只能一个人缩在被窝里偷偷流泪。几十年后,相似的事情再度发生,这一次,身边还有个人在安慰她。 可惜身边的人是水溶不是贾敏,如果是母亲,她就能靠在妈妈温暖的怀抱里,淡却曾经让她伤痛的回忆。 忽然间,一双手揽住了她的肩膀,让她靠在一个结实的胸膛上,温暖而不带任何情/欲的拥抱,就像温柔的潮水,轻轻地冲刷抚平记忆里曾经的委屈和伤痛。 “我不知道,如果你愿意对我倾诉,我愿意听,如果你不想说,那就痛痛快快地哭吧,不要憋在心里。” 一连串的泪水滑出眼眶,菁玉没有推开水溶,她需要这样温暖的抚慰来平静那些不愉快的回忆。 第220章 第三世 一百零四 菁玉并没有哭很久,她原以为自己早已不在乎了,可曾经经受过的种种委屈,在几十年后依然触动着她的心弦,她渴望被父母认可重视却总是屡遭打击,直到此刻她才蓦然反应过来,她竟然还对父母存了一丝可笑的希冀。 “我没事了。”菁玉擦干眼泪,起身把解药放到李若鼻子底下,回头对水溶道:“这房间的窗户烂了,我们换个屋子,你回去休息吧。” 水溶道:“你真的没事了?” 菁玉露出一个轻松释然的笑容,“只是想起了很多年前一些不愉快的回忆罢了,我没事,你快回去吧,李若要醒了。” 水溶走后没一会儿,李若悠悠转醒,看到屋里一地狼藉,窗户上破了个大洞,大惊/变色,急忙拉了菁玉仔仔细细地看她,“是不是有人来过了?你怎么样?有没有伤着?” 菁玉笑道:“别担心,都解决了,咱们换个屋子睡。” 接下来几日都平安无事,途径济宁时凌季同回来,对水溶禀报道:“公子,我暗中跟踪漕帮余孽,在您走后第二天他们就被全部灭口了,我暗中追踪,一路追查下去,发现给漕帮传递消息的人,是安王爷的幕僚,何望。” 水溶颇有些意外地道:“竟然是赵弦,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菁玉恍然大悟,“这就难怪了,他们是冲我爹来的,赵弦恨死我们林家了。”当年赵弦意欲和林家结亲,拉拢林海,林海婉拒不肯受其招揽,赵弦便转而招揽了与林家有怨的崔玮李迅合谋构陷,时隔四年,赵弦依然怀恨在心,要置她于死地也说得过去,可她记得赵弦不是还挺喜欢水溶的,怎么连他也不顾了?就不怕漕帮余孽误伤水溶?是赵弦对水溶的武功很有信心,还是他已经发现了什么? 水溶打发凌季同下去,关好房门,对菁玉道:“赵弦也掺和进来,他可能知道了。” 菁玉点头认同,三年前的上元节夜晚,她揍得赵弦生活不能自理,休养了大半年年才逐渐康复,水溶更狠,直接一脚让他断子绝孙,可能赵弦发现了此事是他们二人所为,却没有确凿的证据,就以这种方式来报仇。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咱们俩犯下这事儿,快暴露了。”菁玉笑得意味不明,说着这样的话,却没有丝毫紧张惧意。 水溶恻然笑道:“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他早些上路吧。” 水溶胸有成竹胜券在握,菁玉好奇地道:“你这么有把握?是不是已经捏造好罪证了?” 水溶徐徐说道:“赵弦罪行累累,何须我捏造证据,菁玉,你可还记得那年师父刚从台湾回来,就被太上皇召见入宫之事?” 菁玉回想起来,点头道:“我记得,是为了赵旭的事儿。”赵旭是当今圣上的长子,今年九岁,三年前被人暗害下毒,等安然回京后才保住性命。 水溶目光一闪,“下毒之人,正是赵弦。” “毒手下到当今的儿子身上,他离死不远了。”菁玉对赵弦的下限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应该说是对皇室的人都不报希望,自古争权夺位,父子兄弟相残的事儿就没少过。 水溶道:“这事是师父查出来的,她只告诉了我,如果告诉别人,为了保住皇家颜面,师父就要被灭口了。但现在不同,当今圣上最信任师父。”赵弦敢毒害当今的儿子,便是太上皇也保不住他。 菁玉的重点有点偏了,嗅到一丝八卦气息,追问道:“当今最信任师父?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水溶道:“告诉你也无妨,十年前,当今圣上还是皇子时,意欲纳师父为侧妃。” 菁玉惊得目瞪口呆,她默默算了算,十年前赵弸十八岁,安然二十三岁,居然是姐弟恋啊!可十年过去了,赵弸从皇子成为皇帝,安然依旧还是长安神医,并未入宫为妃,必然是拒绝了。 “师父拒绝了,她说与人为妻为妾,一生仰人鼻息,不如靠自己活得痛快自在,不仅拒绝了当今,别的媒人也统统拒之门外,再加上之前有些对她不好的流言蜚语,师父就至今未嫁。” 菁玉皱眉忧心道:“师父拒绝过皇上,那皇上会不会恼羞成怒找她秋后算账?” 水溶莞尔道:“你多虑了,我不是说过了,师父是当今圣上最为信任之人。” 菁玉不以为然,她可不信,自古以来,权力巅峰的人都会膨胀,在他们眼里只有利益和利用价值,到最后都变得连亲妈都不认得了,希望现在这皇帝是个喜新厌旧的吧,安然毕竟已经三十三岁了,青春不再,即使颜值不错也比不得如花少女,被皇帝渐渐淡忘也是好的,至少能安全一些。 十月初抵达通州渡口,北静王府得了消息,早已派了管家车马来迎接,菁玉李若乘坐马车,水溶自骑马在前方行走,快进长安城的时候,忽听一阵哀乐之声由远及近传来,一队送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城,最前面的人打着灵幡,铭旌上大书“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前面各色执事、陈设、百耍,连带后面送殡的各家堂客轿子,送殡队伍绵延不绝,端得声势浩大。 菁玉掀开车帘一角向外看去,刚好看到队伍最前面的灵幡大字,秦可卿……还是死了。菁玉还记得四年前林家刚回长安,她参加过贾蓉秦可卿的婚礼,当时花团锦簇热闹非凡,一眨眼间,红颜便成枯骨。 来接水溶回府的官家连忙道:“王爷,宁国府的少奶奶上个月没了,这送葬呢,咱们等会再进城吧。” “无妨,等一会便是。”水溶也不着急,勒马驻足等候,这送殡队伍绵延了三四里才算结束,水溶一行人进城回府,两人先回去拜见太妃。 水溶菁玉一走将近四个月,北静太妃天天盼着儿子回家,不等他们行礼,一手拉住一个坐下,看了看水溶又看了看菁玉,笑道:“这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们盼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这臭小子又跟小时候一样,走一年没个影儿。没瘦,菁玉照顾得好。” 水溶知道接下来太妃就要问孩子的事儿了,同情而歉然地看了菁玉一眼,对太妃道:“母亲,儿子还要进宫面圣,晚上再回来陪您说话。” 这个借口谁敢反驳,北静太妃只好放他走了,水溶一走,菁玉顿时坐如针毡叫苦不迭,催生魔咒又要来了…… 北静太妃迫不及待地道:“菁玉,这出去了几个月,有没有好消息?” 菁玉头皮发麻,讪笑道:“母亲,我刚换洗过,应该是没有。” 北静太妃满脸希冀的笑容顿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失望的轻叹,拍了拍菁玉的手道:“你可要加把劲了,早些开枝散叶,膝下没个孩子,就没个依靠。虽说溶儿答应了亲家公的要求,但你也要争气才行。” 菁玉还能怎么说,只能低眉顺眼地应承,“母亲说的是,儿媳记住了。其实我也问过安然师父,师父说生儿育女之事顺其自然,越急反而没有,而且过了二十岁再怀孕,对孩子最好,王爷也觉得有理,就说这事不着急,顺其自然,说不定哪天就有了呢。”安然是长安名医,还是教授水溶武功的师父,北静太妃对她有几分敬重,拉安然出来当挡箭牌,能拖上几天是几天。 北静太妃果然深信不疑,笑道:“安然是神医,她都这么说了,那你就放宽了心,到时候多生个大胖小子。对了,听说李织造送了个姬妾给溶儿,你带回来了?” 菁玉回道:“不瞒母亲,确有此事。” 北静太妃淡淡地冷笑一声道:“无事献殷勤,这丫头先放着吧,该怎么办,你心里清楚。” “是,儿媳知道。”北静太妃对朝政之事心里门儿清,看来她也知道李轲不是什么好东西了,菁玉转移话题道:“母亲,王爷给您带了些江南的土仪特产,已经着人搬过来了,您看看可还合心意?” “不用看了,溶儿一向有眼光,他挑的东西必是好的。”北静太妃眉开眼笑,让人把几个箱子搬进了耳房。 菁玉笑道:“王爷给弟妹们也带了礼物,对了,二妹妹的婚期定在了下个月初八,她的嫁妆绣得怎么样了?”水清的嫁妆从小就攒上了,无需菁玉费心置办,到时候再添点东西就行。 北静太妃宠溺地笑道:“那丫头躲懒,十几天不肯动一下针线,别的都好了,给公婆做的针线不能假他人之手,这几天正忙着抱佛脚呢。” 水清的针线手艺也不错,就是不喜欢做针黹女红,事到临头,还不知手忙脚乱成什么样,菁玉宁可去帮水清打下手做活也好过在这里听太妃唠叨生孩子的事儿,还几个大胖小子,您老人家别指望我了,一个都没有,您不知道您儿子现在还是个处么? 终于挨完了太妃的一顿唠叨,菁玉带上礼物去见水清,给水滟水溪水洋几个弟妹的礼物则派了紫菀半夏她们去送。 一回王府事情就多了起来,水清下个月出阁,水滟水溪也到了说亲的年纪,然后又是过年,给各家送礼,年酒设宴,想起这一大堆的事情菁玉就头大如斗,回房沐浴更衣后趴在床上郁闷地捶枕头,还要再挨几年才能解脱啊! 水溶从宫里回来已经到晚上亥时了,回来见菁玉已经躺下来,但听她的呼吸声还未睡着,隔着一层珠帘问道:“菁玉,你嫁妆里是不是有几家卖砖石木料的铺子?” 菁玉立即坐起来,探出头回道:“有,怎么了?” “那你就赶紧让人囤货,明年要发财了。”水溶神秘地笑了笑。 菁玉一拍脑袋想起来了,书中秦可卿死后没多久元春就封妃了,接着就是省亲,皇妃省亲自然不是只有元春一人,还有别的妃嫔,贾家修建了大观园,别的妃嫔娘家也得修园子接驾,这样一来,整个京城大兴土木,砖石木料这些建筑材料铁定供不应求,价格飞涨,可不就是要发大财了么! 水溶今天在宫里待了那么久,这主意难道是他出的?菁玉想起他们在扬州闲逛时看到好多盐商在瘦西湖旁的园子,莫非那时候水溶就有这个点子了?如今国库紧缺,皇帝施恩,准许妃嫔回娘家省亲,再暗中倒卖建筑材料,各家大兴土木,皇帝还不大赚一笔,再者说,也能通过这事来看各家大臣的底,有银子修园子没银子还欠款的,将来再跟他们算账。 不管怎么说,有钱赚何乐而不为,第二天菁玉就吩咐下去,让掌柜的收购木材砖石花木,不卖,先囤了,花多少钱从她账上领,掌柜的不明何故,劝自家姑奶奶别做赔本的买卖,菁玉哪里听他的,只让他囤货,能囤多少是多少,反正明年各家修省亲园子,这些东西都赔不了。 十一月初八,北静王府热闹非凡,锣鼓喧天,静澜县主水清出阁,亲朋好友齐聚北静王府恭贺大喜,林海全家而至,贾敏见了菁玉,不免问起子嗣一事,菁玉心里风中凌乱,还得做出一副温婉的模样来害羞应答。 除了生孩子,你们这些当妈的就不能问点别的吗? 数日后一道圣旨传到贾府,工部员外郎贾政之女元春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贾家上下喜气盈天,王夫人更是得意非常,大房得意了那么久,她终于也苦尽甘来了! 次日,宁熙帝上书太上皇,情真意切上奏道:“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无论身份贵贱,皆有父母子女,儿臣日夜侍奉父皇母后,尚不能略尽孝意,且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见,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故启奏父皇母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 太上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太后本是太上皇的继后,当今生母早亡,从小一直养在太后膝下,太后没有子女,对当今视如己出,早先就跟宁熙帝通过气,此时推波助澜夸奖当今至情至孝,奉承地太上皇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不如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 此旨一下,六宫感激涕零,各妃嫔娘家纷纷选址,准备修盖省亲别院。 别人家都忙碌起来,开土动工,贾家岂肯落于人后,贾母立即召集了荣宁二府的儿孙,一起商讨修改省亲别院之事。 第221章 第三世 一百零五 省亲的圣旨一出,各个嫔妃的娘家纷纷动工修建接驾别院,京城的建筑材料很快供不应求价格节节高涨,菁玉名下的几个铺子赚得盆满钵满,水溶手里的铺子就更不必说了,他还帮着皇帝倒卖材料,宁熙帝的私库多了一笔不菲的进账。菁玉听说贾家现在也开始动工了,从东边宁国府一带起,借着东府里的会芳园,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的面积,和书中所写分毫不差。 建筑工程耗费极大,再加上装潢家具古董摆件山石花木之类的零碎开支,还有些人中饱私囊,五十万两能搞定的工程账面上能花一百万两,大观园修起来之后,赖大家里也修了个园子,一个家奴哪里来这么多钱修园子,可见大观园的工程上有多少人吞了银子到自己的腰包。贾家现在哪有这么多钱,前几年还了八十万两的欠款,内囊早空了,又不像原著里那般吞了黛玉的家产,这园子要修,少不得要四处借钱了。 元春封妃,对贾家来说是莫大的荣耀,贾家的省亲别院不仅要建,还要建得气派,万万不能掉了娘娘的颜面,贾母是长辈,带头从自己的私库里拿了十万两。贾赦是贾府的当家老爷,这种事情他怎么能不出点银子,便拿了五万两出来,贾珍是族长,不出钱也说不过去,派贾蓉送了五万两过来。 贾赦都出了钱,贾政也不能低于他,毕竟元春还是他的亲生女儿,出钱没贾赦这个做大伯的多,传出去还不让人笑话,贾政一向不理俗务,俸禄银子都不够他喝茶的,府里公中的钱所剩无几,他养清客的花销还没革掉,一直都向王夫人伸手要钱,便跟王夫人商量,从二房的账上拿七万两出来。 王夫人心里老大不情愿,埋怨贾政不为她们母子几个着想,贾珠的身子骨病怏怏的,科举之路也止步于举人了,宝玉再过几年也要说亲了,家里公中的钱都被贾赦硬薅走了还了户部的欠款,她再不把手里的银子守紧一点,宝玉就落不到什么东西了。 想到这里,王夫人恨贾赦恨得都要滴血了,要不是他几年前非要还钱,今天修园子用得着这么东拼西凑么,家家户户都欠着钱,就贾赦要当那个出头鸟,太上皇给他提了提爵位,其他又落到什么好了?元春封妃那是阖族的风光,园子修不起来丢了娘娘的颜面,贾赦就是罪魁祸首! 再一想到贾赦还钱是林海唆使的,王夫人对贾敏的怨气又深了几分。 贾政发了话,王夫人也不敢反驳,怎么说修园子也是为了元春,贾赦贾珍都出了不少钱,可就算二房出七万两,几下里加起来也不过二十七万两白银,修园子远远不够,最起码还得四五十万两才能修得起来,更别提修好园子之后的零碎花销了。 为今之计,就只有跟亲戚借钱了。贾母也有此意,林家和薛家都有钱,王夫人跟薛王氏姐妹情深,借钱不成问题,贾敏跟王夫人姑嫂不和,但看在自己这个亲生母亲的份上,要借钱应该不难,就打发王熙凤去林家走一趟,贾敏一向疼贾琏两口子,由王熙凤去再合适不过。 王熙凤一开始听说元春封妃,也好生得意过几天,唤贾琏为“国舅老爷”,哪知贾琏不仅不开心还让她慎言,说正经的国舅爷是皇后娘娘的兄弟,他一个妃子的堂兄弟算什么国舅老爷,即使算得上,那也是贾珠和宝玉,跟他贾琏并不相干,他如今在翰林院熬资历,这种话要是传出去,于前程有碍。 贾琏现在还在翰林院,要再等一两年才外放,这个时候出现的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影响他的仕途,王熙凤如今只在乎贾琏的前程,夫贵才能妻荣,清醒过后,明白过来元春封妃,真正得好处的是二房,她和贾琏能跟着沾什么光?不过是说出去好听,哪比得上实在的好处。 薛家那边,王夫人亲自去梨香院找她妹妹。 入冬之后天气骤冷,黛玉和颜雅南都得了风寒,菁玉回娘家探望,恰巧遇到王熙凤过来,明着说探病,实为借钱,菁玉也猜到这一层,并未说破,先和她一起去探望了黛玉,黛玉病着精神恹恹,体虚乏力,见到菁玉才有点神采,钻进菁玉怀里,苦着脸抱怨道:“姐姐一嫁人,我这喝的药汁子苦得直倒胃,还是姐姐开的药甜些。” 贾敏笑嗔黛玉一眼道:“良药苦口,你当是喝甜汤呢。” 黛玉咳嗽几声,嘟着嘴道:“姐姐做的川贝枇杷膏比甜汤还好喝呢。”说着拽了拽菁玉的袖子,可怜兮兮地道:“这几日喝苦药,喝得我嗓子都快冒烟了,急需姐姐的川贝枇杷膏来润一润。” 菁玉命红藤把手里的小瓶交给雪雁,“知道你要,我给你带来了,一日三次,每次一小酒杯,可不能多喝了,药岂是能多吃的。” 黛玉眉开眼笑,立即让雪雁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菁玉又给黛玉诊脉,重新开了药方,估摸着王熙凤要跟贾敏说话,就以去看大嫂为由离开,估计王熙凤也借不了多少钱,林家虽然有钱,但贾敏跟王夫人一向不和,也用不着去攀附元春,能借一两万就不错了。 菁玉到明玉住的东跨院时,颜雅南正坐在床上看书,听丫鬟通传说大姑奶奶来了,连忙下地穿鞋亲自迎接。 丫鬟打起帘子,菁玉进了屋子解了斗篷,迎上去道:“大嫂可好些了?” “难为你惦记,我不过是着了凉,休息几日就好了。”颜雅南捂着嘴轻咳几声,携菁玉走到里间坐下,立时有丫鬟端上茶水。 颜雅南对身边的丫鬟吩咐道:“书香,去把书房里那本谱子拿来。” 书房就在隔壁的耳房,书香很快拿了颜雅南要的东西过来,厚厚的一沓册子,却不知是什么。 颜雅南笑道:“我知道你喜欢古琴,我也珍藏了不少古琴曲谱,前些日子和黛玉筛选了,抄写了一份给你。” 菁玉翻看着曲谱,皆是自己没听过的曲子,如获至宝,立即让红藤打包收好,“谢谢大嫂,我正缺这个呢!”想到颜雅南和黛玉两人都颇富才情,一起吟诗作画,一起抚琴而歌,何等恣意悠闲,可惜自己嫁得早,无法参与,而再过几年,黛玉也要出阁了,她们三个聚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少了。 下午贾敏留饭,菁玉陪母亲用饭的时候才知道贾敏只拿了两万两银子给王熙凤,贾母说着是借钱,实则根本就是想让林家送钱,还以为贾敏跟她一样把元春封妃这事当天大的体面,给娘娘出钱那是莫大的荣耀。贾敏只觉可怕,梦中所见之事一一应验,娘家都入不敷出了还要撑面子修省亲别院,梦中能盖起大观园,那是吞了黛玉的家业,现在贾家能有什么,东拼西凑借钱修园子,真当别人都跟他们一样昏了头么。 贾敏不知道,还真有人被王夫人忽悠地昏了头,王夫人从薛家忽悠了三十万两银子出来。现在几下里一共加起来有五十九万两,只要没有下面的人中饱私囊,修园子和零碎的开支都足够了。 回京之后水溶诸事繁忙,想对菁玉坦白一事一再延误,再加上还有赵弦的事情,他一直在调查赵弦与金国来往之事,诬陷林海,毒害大皇子赵旭,毒杀前巡盐御史黄文柏,既然决定要对他下手,就要让赵弦死无葬身之地! 宁熙二年的春天,朝廷迎来了第一波动荡,安郡王赵弦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削其爵位,贬为庶民,家产全部充公宁熙帝顾念着太上皇的面子,没有下旨判赵弦死刑,只将他圈禁于京郊昌平,暗地里吩咐人,折磨得赵弦不堪承受,不到两个月就自尽了,尸身被破席一卷,直接扔进了山里。 李若来到北静王府之后,暗中与她接触的人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每个月送一次药,却只让她监视着北静王府,并没有其他的任务。水溶在宫里也有眼线,却查不到那小太监上头的人是谁,准备暂时按兵不动,等对方有大动作的时候再出手,一举连根拔起。 水溶从宫里出来已近傍晚,凌季同在宫外牵马等候,随同水溶一起回转王府。 水溶终于下定决心向菁玉说明,可事到临头,离家越近,他就越来越心慌意乱,他宁可葭雪还恨着他,也不希望自己找错了人,如果一切都坦白了,她却不是他要找的人,这个最不希望的可能在心里无限放大,阻止着他归家的脚步。 水溶失魂落魄地走着,凌季同发现自家主子不对劲,开口问了两句,水溶却置若罔闻,他就只好闭嘴了,默默地跟在主子后面。 忽然间,小巷子里窜出来一道人影,恰逢他们路过,直向凌季同撞过来。凌季同身体本能地做出反应向左一侧,与那人影擦身而过。而那人却反应不及,脚下一个趔趄向前扑倒。 短短一瞬,凌季同就看出这人不会武功,撞上来实属巧合,闪电般伸手拉住那人的胳膊,待那人站定之后才看清,此人虽然蓬头垢面,还是能看出来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 那女孩即将摔倒之时被人拉住,吓傻了一般愣了片刻,惊魂稍定,慌忙对凌季同道歉,又急急忙忙地准备跑开。 忽然间,有人用力地捏住了她的手腕,水溶一把拽回女孩,拨开她脸上的乱发,一张朝思暮想的熟悉容颜出现在自己眼前,水溶如遭重击,捏着女孩的手不由自主地蓦然用力,女孩痛呼出声,他才清醒过来,松开了手。 那女孩的手腕几乎要被水溶捏碎了,顾不上疼痛,噗通一声给水溶跪下,磕头苦苦哀求道:“求大老爷饶命,我不是故意冲撞您的,求您放了我吧!”整个人不停地发抖,分明极其害怕。 说话之间,巷子里窜出来几个男人,将他们前后去路团团围住,指着那女孩唾骂道:“你老子把你卖进来,你还想跑,你跑啊,再跑打断你的腿!”说完见水溶衣着不俗气质高贵,估计是哪家的富贵公子,又满面堆笑道:“冲撞公子,真是得罪了,这是我们风月阁新来的丫头,不听话,这都跑第三回了,我这就带她回去好好教训她!” “且慢!”水溶拉起女孩护在身后,语气淡然而不可违逆,“她,我买下了。” 第222章 第三世 一百零六 “公子,这丫头的卖身契不在我手里,我可做不了主,要买人,您得跟我们领家说。”家丁打扮的男人满脸堆笑,对水溶毕恭毕敬,暗想遇到个冤大头要英雄救美,必须要狠狠地敲他一笔,领家老板娘从来不做不赚钱的买卖,三两银子买了个相当标致的丫头进来,怎么说也要卖一百两才是她的风格,看水溶这通身的气派,再看他身后那匹价值连城的黑马,敲诈他三百两都是少的。 “凌季同,你跟他们去拿卖身契。”水溶吩咐完毕,回头看向那女孩,仍旧吓得浑身发抖,道:“你跟我走。”说着抬眼扫视了几个试图拦住他去路的人,不怒自威的气势让那些人心底一寒,赶紧让开了路,眼睁睁看着水溶带走了人却无可奈何,只好围住了凌季同。 凌季同淡淡地道:“带路吧。” 对方的人暗暗叫苦,水溶这个正主不去,派了个随从跟他们走,万一这随从做不得主,几百两银子还怎么敲到手,但这两个人看着都不好惹,随从身上带着剑,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尤其那个公子,一靠近他就能感觉到无形的杀气迫得人喘不过气来,那人想了一想,算了,不好惹还是不惹的好,让他跟领家商量去,反正卖多少钱,大头还不都是领家的,他们又落不到几个钱。 那女孩战战兢兢地跟在水溶后面,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心里忐忑无比,刚刚跑出狼窝,眼前这个买了她的新主人不知如何,看其模样不像那等残暴好色之徒,心中的恐惧少了一些,给人端茶倒水当丫鬟也好过在青楼里生不如死的日子,不知走了多久,进入一处僻静的宅院,守门的下人点头哈腰地连忙行礼,“王爷来了,您稍等,小的这就让人泡茶去。” 听到那下人的话,女孩瞬间就吓傻了,天啊!她冲撞的人居然是个王爷!这下完了!吓得她慌忙下跪磕头求饶,“求王爷饶了民女吧,民女不是有意冲撞您的,求王爷恕罪。” 眼前的女孩除了那张脸,这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样子和葭雪没有半点相似,水溶顿觉索然无趣,说道:“你怕什么,谁说要治你的罪了。” 那女孩愣住了,片刻后才回过神道:“您,您不怪罪我了?” “本王要是怪罪你,把你带到这里来做什么。”水溶对一边伺候的下人吩咐道:“找个婆子带她下去梳洗,然后来见我。” 下人连忙领了女孩下去,水溶独自去了花厅,早有下人奉上茶水,悄立一旁等候差遣。这处小院是水溶去年购置的,现在暂时留了一户下人看家,等将来凌季同在军中立下功劳有了功名,娶妻成亲时给他安家置业,先把那女孩暂时安置在这里。 那女孩是从风月阁跑出来的,这个名字从记忆深处被翻了出来,他怎么会忘了呢,葭雪九岁的时候就被拐子卖进了这里,后来多次逃跑,遇到林海才脱离了这可怕的地方。这处京城有名的青楼换了不知多少老板,招牌却一直留了下来,几十年后,相似的事情再度重演,依旧是那个地方,依旧……还是记忆里最熟悉的模样。 然而,水溶清楚地知道,这个女孩根本不是葭雪,首先年龄就不对,葭雪死后转生,年龄应和菁玉差不多,今年十九岁,这女孩看起来才十四五岁,而且她根本不会武功,如果尹琳能在死后保留记忆转世为葭雪,那葭雪再次转世,仍旧保留记忆的可能性相当大,既然如此,她又怎么可能不会武功呢。 她只是,长得像葭雪罢了。 “王爷,人带来了。” 下人的一句话拉回了水溶的思绪,抬眼看去,女孩脸上的污泥已经洗掉,露出一张素颜如玉的脸庞,宛如雨后芙蕖楚楚动人,和记忆中朝思暮想的人重重叠叠,却有着极为明显的差距,分明有七八分相似,缩手缩脚低眉顺眼的模样却暴露了她农户贫女的出身,在面对大人物的时候尤其局促,紧张地不知手脚如何安放。 水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锁定在那女孩脸上,眼里的炽热痴迷很快被失望所取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怯怯地回道:“我,我姓梅,家里排行三,我爹娘就叫我三儿。”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你既姓梅,今后就叫梅如雪。”水溶定定地看着那女孩,目光渐渐冷下去,说完垂下眼帘,阖住了满目惆怅。 女孩微微一惊,露出一丝喜色,连忙谢恩:“谢王爷赐名。”她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她没读过书,只觉得念起来好听,心想果然不愧是王爷,连起名字都比他们这些贫民百姓起得好。 水溶对管事的婆子吩咐道:“收拾一个院子给梅姑娘住,另外再拨两个丫鬟伺候。” 梅如雪惊讶地张了张嘴,她完全懵了,满屋的下人也个个变了脸色,大惊不已,当年北静王求娶林尚书的嫡长女,答应了他三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满京城谁人不知,也都听说北静王待王妃宠爱非常,这才四年而已,王爷就要金屋藏娇养外室了吗? 众人齐齐看向梅如雪,长得是挺不错,论长相并不输给王妃林氏,但毕竟出身修养摆在那,气质远远不及王妃,王爷不能明着带人回府,暂时藏在这里,他们这些下人哪个敢置喙什么,连忙派人打扫庭院。 梅如雪虽然出身贫寒,对这些事情也并非全然不知,她一个从青楼逃跑出来的人,水溶不仅救了她还妥善安置,难道他是看上自己了?别人都这么猜测,她也自不例外,脸上顿时爬上两朵红晕,害羞地低下了头,又悄悄地看了水溶一眼。 之前她心里恐惧害怕,都没仔细看过恩人的模样,此时留心一瞧,只见水溶年纪轻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剑眉星目,玉面薄唇,竟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心跳不自觉地突突加速,双颊热度更甚。 给这样的青年才俊当侍妾丫鬟,比在青楼任人欺辱要好上千倍百倍,更何况这还是位王爷呢!短短一个下午,从泥淖一跃而至天堂,梅如雪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带她下去吧。”众人反应尽收眼底,水溶如何不知他们的心思,他也懒得解释,吩咐完毕抬脚便走。 梅如雪愕然抬头,下意识地脱口问道:“您要去哪?” “回家。”水溶头也不回,淡淡地丢下两个字,背影很快没入暮色中消失不见。 水溶几乎是落荒而逃,他忍受不了看着一个顶着葭雪的脸却做着她从来都不屑为之的事情的女子,当年他无数次想过,如果葭雪肯退让一步,肯受一点名义上的委屈,他们何至于沦落到战场相逢你死我活的境地。然而,假如葭雪让步了,她就会像方才梅如雪的样子吧,折断锋利伤人的爪牙,做出温柔顺从的模样,那样的她,和柳瑶等人又有什么区别? 不!如果这样,那她就不是让他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人,如果梅如雪没有长着那张脸,他根本不会对她做这种安排,顶多不过是,北静王府多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丫鬟而已。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出自李煜《清平乐》) 二十年光阴匆匆如水逝,还要再等几个二十年,我才能找到你呢? 水溶回到王府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凌季同已经等候多时,将卖身契呈给水溶,复命道:“那姑娘姓梅,上个月死了娘,她爹养活不了几个儿女,就把她卖到风月阁了,这一个月逃跑了好几次,这次是她运气好,遇到了王爷才得救。风月阁的老板狮子大开口要二百两银子,我一掌削掉了桌角,那老板吓得立即改口,只要了十两银子。”说完犹豫了片刻,问道:“王爷,这事要告诉王妃吗?” 水溶道:“先别告诉王妃,本王自有安排,你明儿去户部给她脱籍。” 凌季同暗暗一惊,主子这是怎么了,突然对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这么上心,不仅赎身还要给她脱籍,该不会是要收人当侍妾吧!可主子当年答应过亲家公的要求,万一事情败露,王妃那边不好交代…… “胡思乱想什么?本王交代你的事情照做就行了。”水溶淡淡地瞧了凌季同一眼,凌季同立即收敛容色,领命出去了。 现在早过了饭点,菁玉派人把小厨房里一直温着的饭菜送到书房,水溶却没有胃口,挪开书桌上的碗碟,铺纸提笔,写下一阙《减字木兰花》。 此伤无据,望断苍茫终也去。不待音书,看惯清风满绿除。 莫言春好,落下闲庭谁更扫?何必留春,非是潇/湘寻梦人。 “你有心事?”忽然间,门口响起一缕熟悉的声音,菁玉站在书房门口,伸手叩了叩门,“我都敲了好几下了,你都没反应。” 水溶不动声色地收起写了字的纸张往书本里一夹,道:“只是在想今天和皇上商讨平安州的事,有点棘手。” “平安州现在就有问题了吗?”菁玉记得红楼原著里提到过这个地方,似乎不是很太平。 水溶道:“不是现在有问题,很早就有问题了,平安州上不平安,皇上有意让贾琏去平安州当通判,平安州的驻军总兵曾是荣国公一手带出来的。” 菁玉一听即明,平安州有荣国公旧部,贾琏过去了行事也方便,“才一年就外放,表哥这官当得还挺快,不过听你这么一说,平安州可不是什么轻松的地方,他可有的忙了。”说完看着书桌上一口未动的饭菜,“饭菜都凉了,再热也不好吃了,我去熬点山药粥,你多少吃一点吧。” 水溶原想让菁玉不必忙了,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浅笑道:“没想到你不仅女红出众,还会下厨,那就辛苦你了。” 前世赵徽第二次成亲之时胃病复发,葭雪过来照顾他,给他做了一个月的病号饭,她的厨艺堪比皇宫大厨,今世和菁玉形婚四年,从来没见过她洗手作羹汤,他也不好找借口让她下厨,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水溶回到卧房等候,小半个时辰后,菁玉端着碗进来,粥里除了山药,还放了枸杞子和黑芝麻。 水溶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清甜不腻的味道正是记忆中最熟悉的,和当年他吃过的山药粥一模一样,心头猛然一颤,是葭雪的手艺,错不了!他忍住心田汹涌的浪涛,凝视着菁玉柔声道:“味道很好,你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厨艺呢?” 菁玉自信地笑道:“熟能生巧呗,我以前都不知道做过多少回了。我妹妹脾胃弱,我就变着花样地给她做山药粥,做得多,自然就做得好。不怕你笑话,我除了熬粥,别的也不会了。” 水溶失望地“哦”了一声,嘴里的山药粥顿时味同嚼蜡,他不能确定,菁玉这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如果她是刻意隐藏自己呢?他定了定心神,开口:“菁玉,你有剑仙为师,那你相信,人有轮回转生吗?” 水溶说这句话的时候无比认真,根本不是在说笑,菁玉愣住了,水溶怎么突然发散思维到这种事情上面了?轮回转世,以前她是不信的,但她能来到这里,可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既有剑仙,如何没有轮回,她缓缓点了点头:“我相信。” “那你还记得前世的事情吗?”水溶紧紧地看着菁玉,追问。 第223章 第三世 一百零七 菁玉心里突了一下,仔仔细细地把水溶脸上的表情看了个遍,七分认真三分紧张,确定他不是开玩笑也不是脑子发抽,冒出了一个让她悚然一惊的猜测…… 水溶难道也是个穿越者? 又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遍和水溶相处了四年的点滴细节,菁玉没有发现水溶哪里有被夺舍的迹象,而且思想行为更是半点不像现代人,一个人的思想和气质非朝夕可成,不可能伪装地完美无瑕,而且她说过几百年后的事情,水溶听说后表现地十分震惊,那就不是这个可能。另外一个猜测,就是水溶还记得前世之事,呃……他进轮回台之前躲过孟婆汤了吗?难怪她认识的水溶和原著中大不一样,原著中秦可卿死了,北静王设路祭,见了宝玉把手腕上的蕶苓香念珠送了他,还有人猜测北静王是双性恋,和宝玉有点不可描述的关系,如此说来,倒也解释得通了。 菁玉沉默了片刻,她的前尘往事有什么可对人说的,说她被父母兄弟敲骨吸髓的一世?还是被昭华帝迫害死遁离京参与起义失败后和赵徽同归于尽的一世?微凉的笑意在唇角蔓延开来,她摇了摇头,“我不记得,记得也未必好,前生事前生了,何必为不相干的事情多费心思。” “你当真不记得吗?”水溶紧紧地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表情的变化,似要找出她没有说实话的蛛丝马迹,可他终究没有读心的异术,眼前的人一惯云淡风轻,让他分辨不出她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菁玉狐疑地看向水溶,反问:“你为什么这么问我?难道你记得?” “王妃,李若求见。”水溶还未回答,门外忽然响起了白芷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凝重起来,这么晚了李若过来,定是那送药的小太监有动静了,当即开门让李若进来,又紧紧地关上了门。 李若手里拿了个小布包,放在桌上打开,露出来一堆药材,“这是那个人刚给我送来的,你看看是不是毒/药?” 菁玉拿起几片药材放在鼻根下闻了闻,一一验过药材,解释道:“算不上毒/药,不过药效也差不多了,原本是一个常见的补气方子,但药材用量有所变化,服用后会让人心神紊乱,失眠烦躁,连续吃上三个月,就能让人变成疯子。” 李若咬牙低声怒道:“就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竟然要害你变成疯子!” 菁玉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这药是给我下的?不是给他的?” 水溶语塞,为什么她会默认李轲要给他下毒,“给我下毒,他们能得什么处?你仔细想想,如果你中毒了,会有什么后果?” 菁玉思索片刻,分析道:“如果我疯了,那就犯了‘七出’的‘恶疾’,北静王府的脸就丢大发了,我还没有子嗣,你休妻的可能性很大,我一旦被休,就腾出了王妃的位置,他们就有机会把他们的人嫁过来,如此一来,水家和林家的关系就疏远了,拉拢得势的北静王,林家也会因此颜面大伤,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谋啊。” 水溶点头道:“然也,这就是他们的目的了。” 李若皱眉愁道:“王爷,您可曾查到那小太监上头的人?” 水溶亦是一筹莫展,“没有,那小太监叫周长安,是御膳房的烧火太监,平时接触的人不少,要是有人传递消息,这就难查了,就算抓了他,也牵不出背后的人,李轲到底跟谁勾结,这是关键所在。”言罢冷笑一声,“这计策够毒的,若事情败露,还有李若当替罪羔羊。” 李若愤然道:“他何曾在乎过我们这些人的死活,不过是有用和没用的差别罢了。”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菁玉丢掉手里的一片药草梗,眸中精光一闪,“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水溶正有此意,“那就要委屈你装病了。” “我正求之不得呢。”最近在太妃跟前立规矩,菁玉每每听太妃说生孩子的事儿听得都快哭了,装病就能让水溶挪去书房,她也能消停几天。 这件事打断了水溶想要坦白的计划,积攒了好久的勇气消散地干干净净,他承认自己还是害怕,害怕他找错人,害怕他找对了人而她却依旧痛恨自己而不肯承认,几年前她亲口陈述过和葭雪相关的事情,可她当时的表现却完全没有任何破绽,她若不是那还罢了,如果是,她为什么能表现地那么云淡风轻,说起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她还能如此浑不在意,难道如她所言,前生事前生了,所有的事情都放下了,放下了那些轰轰烈烈的过往,也放下了他。 这个他不能接受却不得不去想的可能,每每思及,都令他痛苦万分。 找不到心头的朱砂痣,看一看蚊子血,也算是聊以慰藉吧。 水溶带了启蒙的书籍和笔墨纸砚给梅如雪,教她识字读书。梅如雪从小就羡慕能读书上学的人,可谓圆了她自小的梦想,水溶还亲自教她,这说明他有多看重她,她长到这么大,水溶是第一个待她这么好的人,将终生托付给他,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可是,让梅如雪困惑的是,如果水溶喜欢她,为什么他面对她的时候总是淡淡的?从来不曾碰过她一根手指头,也不曾对她露过一丝笑容,她努力地练字,努力地去做他教她的每一件事情,却从来得不到他温柔嘉许的目光,甚至还在她端茶伺候的时候露出几分不耐烦的神情。 水溶扔了手里的书,淡淡地道:“本王不需要你伺候,去把你的字练好。” 委屈的泪水在眼里打转,却见水溶越发不耐,梅如雪只能硬生生把眼泪逼回去,默默地走回书桌后提笔练字,她实在是不明白,伺候她的丫鬟都说王爷看上她了,只要她把王爷服侍好,她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但王爷不让她伺候,她能如何?眉目传情,柔情似水,不是说天下男人最喜欢这些么,可为什么到她这里却统统不管用了?她做过一次,得到的却是水溶冰冷似箭的眼神回应,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极度的不耐烦和厌恶。 如果喜欢,为何如此待她,如果不喜欢,又为何供她锦衣玉食还教她读书写字? 后来,梅如雪在安安静静地写字之时不经意偷瞄一眼,竟然看到了水溶脸上浮起的笑意,温柔如三月春风暖阳,他的目光明明在自己这里,却仿佛穿透了她落到另一处所在,她从未见过水溶如此温暖的笑容,瞬间让她沉沦其中面红心跳,她虽然隐约感觉这样的笑容并不是对她的,可这里只有他们两人,不对她,却又是对谁呢? 于是,她含羞带怯地看了回去,对上水溶迷离的目光,然而下一刻,他眼里所有的温情全部消失殆尽,恢复到往常的漠然,吓得她打了个哆嗦,手一抖,狼毫落在纸上,拖出一笔墨痕。 “王爷恕罪。”梅如雪吓得从椅子上跌下来,慌忙跪在地上求饶。 水溶闭目叹息,淡然道:“起来吧。” 除了读书写字,水溶也会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教梅如雪三式剑招,当年葭雪离开林府搬进尹宅,他代师授艺,第一天教会她的就是这三式剑招,葭雪已有基础,这三招是雪峰派上乘武功,她学得很快,看了一遍就全部记住了。 梅如雪毫无武学根基,别说学剑招,三斤重的剑拿在手里挥舞一天也很吃力,学了三天,也只堪堪学会一个起手式,右臂酸痛地连握笔都在发抖。 梅如雪学了三天,仍旧什么也没学会,水溶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你怎么这么笨,连一招也学不会!”扔了剑扬长而去,留下庭院里梅如雪一人掩面哭泣。 连日来的委屈化作泪水汹涌而出,她明明不会武功,也从来没想过要学武功,但这是水溶的要求,她就要拼尽全力去做到,胳膊疼得抬不起来,她也咬牙忍了,她尽力了啊,可她学不会,她能有什么法子。 “给你。”耳畔响起了醇厚的男音,梅如雪愕然抬头,是那天被她差点撞上的人,手里拿着一瓶药递到她面前。 “用了这药,过两天就不疼了。” 梅如雪接过药瓶,心头漾起一丝暖意,王爷……还是关心她的吧,这就派人给她送药来了,她擦了眼泪站起来,低声道:“替我谢谢王爷。” 凌季同眸中一黯,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水溶烦躁不已,他一意孤行地想要将梅如雪教成葭雪的样子,可那又怎样呢,即使她满腹经纶剑法大成,骨子里仍旧没有丝毫与葭雪相似之处,落梅终究是落梅,如雪似雪,始终非雪,他终于还是放弃了,明明知道她不是,用这种方法来慰藉自己,最终不过是折磨自己而已。 菁玉最近忙得昏天黑地,根本没空和水溶说话,她身边的两个大丫鬟紫菀半夏都大了,去年给她们两人都说了亲,最近要给她们脱籍送嫁,她们两人都是从小就伺候菁玉的,情分自与别人不同,菁玉嫁丫鬟弄得跟嫁姊妹似的,嫁妆比一般家境殷实的人家都多,阖府的丫鬟个个艳羡不已,这一忙就是大半个月,过度劳累,之后她就病倒了。 当然,这是对外的说辞,实则是开始了他们引蛇出洞的计划,菁玉这一“病”就拖了一个月,贾敏听说后还担心得不得了,带上黛玉和颜雅南过来探望,看到大女儿脸色蜡黄虚弱不已,暗地里不知掉了多少眼泪。 “怎么就病成这样了,安然来瞧过了,她怎么说?”贾敏握住菁玉冰凉的手,眼圈儿早红了。 菁玉实则没病,但为了演得逼真,就给自己开了个使人身体虚弱却实则没有多大伤害的药,吃上两碗就达到了她想要的效果,连贾敏也被蒙了过去,宽慰贾敏道:“母亲别担心,安然师父说我是过度劳累,又被时气所感,并无大碍的,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调理着也就好了。” 话虽如此,贾敏仍不放心,以前菁玉在家何曾病得这么严重过,又细细地问了她吃药用饭,嘱咐伺候的丫鬟精心侍奉,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贾敏前脚刚走,紧接着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喘着气道:“王妃,不好了!王爷跟林修撰打起来了!” 菁玉闻言大惊失色,水溶和明玉的关系一向不错,怎么突然打起来了? 第224章 第三世 一百零八 昨天,明玉从翰林院下班上街闲逛,准备给生病的双生妹妹挑个精致的礼物,有菁玉的就有黛玉的,当然也有自己妻子的,这一挑就费了好些时候,准备去沁香阁给妻子买些胭脂,忽然看到前方沁香阁里走出来一道熟悉的影子。 那不是水溶么,明玉在翰林院当了一年多的修撰,连续半个月没放假,平时也不方便一个人下班后去探望妹妹,看到妹夫问问他病情也好,急忙交代了小厮让他先把东西送回家,自己则追了上去,哪知水溶脚程极快,他没走几步路就不见了水溶的踪影,拉住路人询问了一番,一路打听到了水井巷子里,这条街比较僻静,尽头是一处三进的宅院,门口没有挂主人的姓氏。 明玉满腹疑惑,沁香阁是长安有名的胭脂水粉铺子,水溶从里头出来,怎么进了这里?他买的那些东西竟然不是给菁玉的?这里头住着的人到底是谁?明玉干脆去问了问几家邻近的住户,都说有个富贵公子哥儿三天两头地过来,形容与水溶别无二致,里面住着谁却不得而知。 水溶的武功远在明玉之上,为了不惊动他,明玉只好暂时离开,但当天晚上他思来想去,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水溶不像京城别家富贵公子一样喜欢涂脂抹粉,他买那些东西定是送给女子的,可为什么不直接回王府而是去了水井巷?答案昭然若揭,定是背着菁玉养外室了! 明玉顿时一股火气窜上心头,好一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北静王!四年前求娶他妹妹的时候说得信誓旦旦,这才几年就拈花惹草,尤其是这段时间菁玉病了一个月,他竟然在菁玉生病的时候去找别的女人!明玉越发气得咬牙切齿,是可忍孰不可忍,妹妹病着一无所知,他这个当哥哥的不知道也还罢了,现在知道了,必须要给妹妹出这口气! 明玉当天晚上夜探井水巷尽头的那处宅院,院子不大,很快来到后院,看到一间亮着烛火的屋子,影子投在纱窗上,其轮廓形状,分明是一个女子,正准备跃上房顶摸过去看个明白,忽然背后一道剑风迅疾无比地突袭过来! 明玉甚少与人交手,这道剑风凌厉无比,他便知道自己不是对手,急忙闪身疾走,他实战经验不足,轻功却是一等一地好,忍着左臂被剑锋划伤,不还手只逃命,眨眼间已没入夜色不见踪影。 那伤了他的人明玉认得,正是水溶的侍卫凌季同,派遣他的心腹侍卫在此保护,一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第二天母亲带上妻妹去王府探望菁玉,他从翰林院下了班就直奔井水巷宅院,怒气冲冲地撞进去嚷嚷喊道:“水溶,你给我出来!” 宅子里下人不多,纷纷上前阻拦,明玉看到水溶出现,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拳! “我妹病了这么久,你居然还有闲情逸致金屋藏娇!” 这一拳打得气势汹汹,却连水溶的衣服边也没沾上,明玉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仍一拳一拳地砸过去,没有一拳打到实处。水溶抬手,挡住打在自己胸口的一招,“昨天晚上来的人果然是你。” 水溶平淡的语气激怒了明玉,明明是他不对在先,竟然还能如此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怒道:“承认了便好,你要是不给我妹一个交代,我今天定不会放过你!”说着又一拳对准水溶的面门砸过去。 出乎意料地,水溶竟然没有避开,一拳砸在脸上,血腥味在鼻腔里蔓延开来,脑中嗡嗡作响,胸臆间压抑已久的痛楚在肉体的疼痛下才稍稍有所麻木,他默然不语,承受明玉暴怒的质问殴打。 菁玉在装病,此事不能对外人说,但他养着梅如雪也是真的,这没什么可抵赖的,他不想让菁玉知道梅如雪的存在,其实让她知道了也没什么的吧,说好了只是形婚,她也不会在意这些,可不知为什么,他潜意识里还想隐瞒着菁玉,生怕她知道了,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开。 水溶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在意,明玉沙包大的拳头雨点一般的落在脸上胸口,剧烈的疼痛让他回过神来,看到夺门跑出来的梅如雪,没有丝毫犹豫地冲到了他面前,替他挡住了明玉愤怒的拳头。 “你不能打他!”明玉的拳头在碰到她的鼻尖之前硬生生忍住,梅如雪紧张而无畏地仰头与明玉对峙,“他可是王爷,你怎么能打他!” 正主出来了,果然是个绝色的美人,但哪里比得上他妹妹才貌双全,明玉冷笑道:“王爷又怎么样,我打的就是他!滚开!” “那你打我吧。”梅如雪转身紧紧抱住水溶,闭目咬牙,准备承受接下来的皮肉之苦。 明玉冷冷道:“我不打女人。” “你让开,这是本王和他之间的事情。”水溶拨开梅如雪推到一边,吩咐道:“凌季同,带她进去。” 梅如雪看着水溶一脸的青紫担忧道:“王爷您都受伤了,您……” “进去!”水溶直直看向明玉,无视掉身边女子的关切,冷然的语气不容违逆。 凌季同知道这是大舅子打妹夫给妹妹出气,人家的家务事,他一个侍卫怎么好管,听从吩咐扣住梅如雪的手腕将她拖走了。 “你快去帮王爷啊!那个人那么打他,你怎么能坐视不管呢!”梅如雪被拖到路边拐角,挣扎不脱,情急之下狠狠咬了凌季同一口,转身就走。 “那是王爷的大舅哥。”凌季同简单的解释让梅如雪再也无法向前迈步,她愣住了,王爷的大舅哥,那就是王妃的兄长了,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林家大爷要给自家妹妹出气,全都是因为她啊! 王妃容不下她,所以王爷才要将她安排在这里?林家大爷找上门来,王妃肯定也会知道此事,届时王妃会怎么处置她? “她不是我的外室,我跟她之间清清白白。”梅如雪听到水溶这句话,泪水夺眶而出,是啊,他从来没有碰过她,那她算什么呢? 明玉冷笑道:“我以往高看了你,没想到你竟然敢做不敢当,不是外室你将她养在这里?还亲自买胭脂水粉送过来,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哄呢?” 水溶擦掉鼻腔里流出的血,“那些是给菁玉买的,信不信由你,我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情。” “你已经做了,现在说这个,我凭什么信你。”明玉的胳膊昨天晚上受了伤,狠揍了水溶一顿,伤口也裂了,撕下一片衣襟一边包扎伤口一边咬牙切齿地瞪着水溶。 梅如雪擦干眼泪,站出来走上前道:“林大人,王爷没有骗您。王爷心地善良,在我走投无路之时出手相救,还给我遮风挡雨的地方住。但我真的不是王爷的女人,王爷连我一根头发丝都没碰过,这宅子里的人都知道,王爷从来不在这里过夜。” “当真?”明玉的脸色有所缓和,眼中怒气消散了一些。 梅如雪信誓旦旦地道:“若有一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 明玉依旧不相信水溶,他现在不做不代表以后不会做,更何况这梅如雪还颇有姿色,世上哪个男人会对美人拒之门外,要不然水溶为何平白无故养着一个陌生人吃白饭?他钱多烧得慌? “但愿你记住这句话,你敢对不起我妹妹,我就是打不过你也照样打。”明玉撂下一句狠话,扬长而去。 为了不让太妃担心,水溶更衣洗脸之后才回到王府,一进屋就看到太妃焦灼不已地迎上来,看到水溶脸上一片淤青,心疼不已地道:“怎么伤成这样了?林懋下手也没个轻重。” 水溶笑道:“母亲,我们只是切磋武艺,刀剑无眼,受点伤在所难免,他胳膊还被我伤了一剑呢。” 听说林懋也受了伤,太妃心里才平衡了一点,叫丫鬟拿来上好的药给儿子涂抹上了才放他回去休息。 菁玉卧床养病,水溶就在书房歇息,派人给菁玉递了话,说他公务繁忙,就不过来了,让她早些休息。 菁玉如何猜不出来,水溶这是躲着她,他为什么要躲她呢?下人们说水溶回府的时候受了伤,菁玉就更吃惊了,她对两人的武功水平一清二楚,明玉虽然从小练武,也只是为了强身健体而已,他的武功水平搁江湖就是末流,水溶却是一等一的高手,一招就能秒杀明玉,所以下午听丫鬟说他们打起来了,她还担心明玉受伤,怎么反而是水溶受了伤? 难道水溶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明玉撞见了?心虚才没有还手?那也不至于啊,他大小还是个异姓郡王呢,怎么会害怕明玉一个小小的六品翰林院修撰? 除非……是家务事,大舅哥会为了什么家务事打妹夫呢?多半是为了给自家妹妹出气,菁玉猜到这里,顿时吓了一跳,该不会是水溶找到了尹雪,将她偷偷藏起来,被明玉看到了,以为他金屋藏娇,所以才暴走了跟水溶大打出手? 只有这个可能,不然明玉为什么要打水溶还能真打到他? 这一天毫无预兆地来了,明明就等着这一刻,好让自己得到解脱,但为什么她一点也不开心,胸口还有些憋闷地难受?眼里酸酸的,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水雾。 菁玉揉了揉眼睛,手指上湿润的感觉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觉,她咬了咬唇,将眼中的水雾逼回去,他找到了尹雪,她也能如愿以偿地离开了,明明皆大欢喜,为什么心脏跳动的地方,会一抽一抽地疼呢? 所以,她是喜欢上水溶了。 菁玉很笃定地告诉自己,承认了这个念头,忽然一切都豁然开朗了,的确,她是喜欢他,四年来他守信从不逾越,待自己关怀备至,尊重她的意愿放过崔容救了李若,他不仅仅是待自己好,还对她在乎的朋友施以援手,他从不干涉她的私事,从来没有要求她按照他的想法来掌控她。前世对赵徽是因感激而生情,又因分别多年而淡情,到最后决裂同归于尽,如果水溶和赵徽同时出现,毫无疑问,她会选择水溶。 然而,她喜欢的人,心里早已住着别人,她是不会去横刀夺爱的,更何况她早已吃了绝育药失去了生育能力,再过几年她就要离开这里了,既然注定了要分离,就不要让自己越陷越深,就像现在这样,他们是盟友,是同门师兄妹就够了。 明玉回家后的说辞也是切磋受伤,并没有将梅如雪的事情说给贾敏,此事他一个人知道就行了,要是父母知道了,多几个人生气有什么好的。 次日水溶进宫议事,菁玉让红藤把她的聘礼单子找出来,比着聘礼的例去库房分一份出来,他已经找到了人,却没对自己明说,想来是怕耽误计划吧,等此事了结,还了他的聘礼,她就能得到解脱了。 菁玉精神恹恹,自己书房里的书几乎都看遍了,吩咐丫鬟去水溶的书房拿几本书过来解闷,翻看《玉谿生诗集》时,从里面掉出来几张纸。菁玉拿起来一看,都是水溶的笔迹,第一张上书七律一首: 写断人间诀别诗,凤城离语冷参差。 梦来空榭穿红豆,忆向天阶问紫芝。 付与落英愁不解,换如霜雪恨难知。 一宵冷彻三生愿,石上旧痕空笑痴。 第225章 第三世 一百零九 菁玉接着看下去,下一张仍是一首七言律诗: 尘满妆奁碧玉梳,轩窗故影已荒芜。 奈何美景都如旧,只是良辰不似初。 怅罢红尘多血路,思来碧落尽伤途。 问卿手底凌云笔,两字鸳鸯怎得书? 两首诗字里行间皆是求而不得的相思之苦,菁玉百分之百地确定这是水溶思念尹雪所作,但每一首诗里的生离死别之意十分明显,如果这是写给尹雪的,莫非说明,尹雪已经死了? 菁玉突觉背心一凉,急急看下去,第三张纸上乃是一阙《减字木兰花》: 镜花水月,寥落成诀心梦谢。 自此天涯,沧海曾经散似沙。 别离不语,独自黄昏萧瑟雨。 若解相思,尘世非关生死知。 第四张纸上是一阙《南乡子》: 诗冷素笺重,更漏清宵画玉容。 别后音书无处觅,匆匆,从此天涯甚处逢? 风自枕晨钟,庭下萧萧洗旧松。 缥缈从前多悔念,空空,梦也何曾见玉踪。 这本书里夹了四张纸,上书的四首诗词皆是一个意思,菁玉便是不擅长写诗填词,也看得懂其中三味,她完全确定尹雪已经死了,“一宵冷彻三生愿”“思来碧落尽伤途”“尘世非关生死知”“梦也何曾见玉踪”,分明都是悼亡思念之情,不得不说水溶也挺苦的,连梦里也不曾见到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可是,为什么水溶从来没有提过尹雪已经身亡一事,他还天南海北地到处找人?联想到一个月前水溶曾经问过她是否相信前世今生,是否还记得前世之事,菁玉蓦然醒悟过来,水溶记得前世,他之所以那么问她,是把她当成了尹雪的转世之人,可为何当初不明着问,婚后四年才问她还记不记得前世之事。 他说,他做了一件对不起尹雪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事呢? 林菁玉是她来到这里的第三次人生,所以别人能轮回往生也没什么奇怪的,水溶前世与尹雪最终劳燕分飞,他保留了前世的记忆成为水溶,一直在寻找尹雪的转世,可轮回转世,能保留记忆的可能性并不大,难道他就没想过尹雪投胎成男人或者完全没有记忆了吗? 不知为何,菁玉脑海里浮现了赵徽的名字,下意识地冷冷一惊,该不会……该不会水溶就是赵徽?!这个猜测让她顿时如坠冰窟,浑身发冷,转念想到明玉和水溶打架一事,她才渐渐平静下来,自嘲地笑了笑,不可能,除了一身师承雪峰派的武功,水溶的性格和行事作风和赵徽半点不像,他都找到人了,她还胡思乱想杞人忧天作甚,水溶怎么可能是赵徽,挑个时候跟水溶说清楚,待李轲的事情一了结,她就能给正主腾位置了。 心里仍然难受得厉害,痛一阵子也就过去了,等回到现代,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轰轰烈烈平平淡淡,都只是南柯一梦罢了。 明玉发现了梅如雪的存在,菁玉迟早也会知道,水溶虽然从来没有碰过梅如雪一下,菁玉也不会在乎这些,可他的潜意识里对这个认知十分不快,她不在乎这些,不在乎他是否纳妾收人养外室,归根到底,还是不在乎他罢了。 在还没有确定菁玉是不是葭雪之前,为什么他那么在意她是否在乎他?水溶被心里冒出的问题惊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是把她当成了葭雪本人还是替身,还是他在不知不觉间,在相处和试探中对她有了感情? 如果她是葭雪那该多好啊,所有的烦恼都迎刃而解了,如果她不是,那他是继续找寻一辈子,还是放下前尘,怜惜眼前人呢?一切问题的关键都在于林菁玉到底是不是步葭雪,多方试探,失败,直接询问,她又否认,直接告诉她真相,要么冰释前嫌,要么一刀两断,以她的性子来看,一刀两断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水溶还没有想好怎么和菁玉说明,菁玉就主动找上了他。既然他躲着她,那她就去找他好了。 菁玉进了水溶的书房,把屋里的下人都打发出去,两人隔桌对视,水溶脸上的伤已经看不出来了,她理了理思绪,把手里的单子递给水溶。 水溶接过单子一看,上面罗列的名目是四年前给菁玉的聘礼,他心头一紧,皱眉道:“你这是何意?” 菁玉轻描淡写地道:“当年说好了,等你找到了人,咱们的合作就终止了,你的聘礼我会如数奉还,至于那些羊酒果品,我都折成了银子,添到聘金里了,一个铜板都不会少的。” “谁要你还我了。”水溶扔了礼单,喉咙有些发涩。 “我不过是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而已。”菁玉坐到墙边的椅子里,低头拨弄着腕上的白玉手镯,看也不看水溶一眼,“你都找到人了,我还留着作甚。等此事了结,你记得配合我做一场戏,让我死遁。” 水溶霍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菁玉面前,菁玉只看到他紧握的双手,仍旧没有抬头去看他,只感觉到一道灼热而痛苦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良久之后,她才听到他黯然失落的声音:“我没有找到她。” “那我哥为什么打你?”菁玉愕然抬头,看到了水溶眼里复杂而苦涩的神情。 她早就猜到了,水溶知道她迟早会发觉,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明玉误会了。” 菁玉盯着水溶,轻轻冷笑一声道:“误会?即便是误会,我哥也不会轻易动手的,而且他知道你的武功远在他之上,明明知道打不过你,还要对你大打出手,而你一个高手,竟然被他打伤了。这说明什么,你心虚了。” 水溶无力地道:“不是她,我没有找到她。她只是长得有点像她罢了。” 不是正主,竟然是个替身?菁玉突觉心头的沉重略少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出离的愤怒,水溶这么做算什么?尹雪是朱砂痣白月光,看不到正主的时候,对着蚊子血米饭粒也能望梅止渴是不是?那个女孩子是形似的蚊子血,她林菁玉呢?是个神似的米饭粒? 菁玉的眼睛一分分冷了下去,唇角微微上扬,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讥笑道:“原来养了个替身,来安放你所谓的一腔深情。” “我没碰过她!”水溶急忙解释。 “你碰了谁,跟我有关系吗?”菁玉的回答是平静而冷硬的,眼里的讥讽更盛,睡没睡过,这很重要吗?她当了四年的替身,他不也照样没碰过她,可一想到他对她的关怀尊重全都是因为他把她当做了尹雪的替身,这对她来说就是一种侮辱,他对她好,不是因为她本身,只不过因为她有点像他心中的那个人罢了,她从他那里得到的一切全都和自己无关,她竟然还对他有了感情,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个笑话,不过是她自作多情而已。 她几乎能完全确定,水溶养的那个形似的替身会爱上他,没有那个女孩子能抵挡住一个家世高贵文武双全长相俊美又待人体贴的男人,连自认为铁石心肠的她都动了心,她能抽身退步,别人呢?水溶自以为是的深情,无形中也在伤害着其他无辜的人。 “她是替身,其实在你心目中,我也是个替身吧。”菁玉冷冷地笑着,站起身来,盯着水溶的眼睛缓缓道:“你还以为你自己很痴情,从前我也这么认为的,可现在我明白过来了,你在侮辱我,侮辱我们三个。我不管你找没找到,李轲的事情一了结,咱们之间的约定到此为止。” 菁玉抬脚便走,却被水溶突然拽住了手腕,苍白着脸色急忙解释:“菁玉,你不是替身,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替身。” “我知道你以为我是她的转世,所以才会问我那个问题。”菁玉侧目看向水溶,“当时我骗了你,说我不记得,其实我记得,我那些事情,你要听吗?” 水溶紧张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我前世也姓林,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长大后被爹娘卖给别人做媳妇,拿了卖我的钱给我弟弟置办家业。买了我的男人没有生育能力,怪我生不出孩子,把我打死了,然后把我的尸体卖给别人配了冥婚。就这样。” 菁玉简短地说了一遍自己在现代的经历,意料之中地,看到了水溶脸上的震惊失落之色,“你放手吧,我不是她。” 水溶心乱如麻,仿佛有利箭穿胸而过,钝痛蔓延开来,一时间他竟分不清是心疼她悲惨的前世还是难以接受她不是他要找的人。 菁玉没有说谎,他看得分明,说起这些的时候,她眼中的沧桑痛苦都是作不了假的,他最害怕的不是葭雪还恨着他,他最害怕的是她不是她啊! 水溶茫然松开手,菁玉走出两步又回头,“把她带回府里吧,一个替身两个替身,都没什么差别的,省得你两头跑。” 水溶没有回答她这句话,定定地看着她,仍然存留一丝希冀,“菁玉,是真的吗?你前世的事情都是真的吗?” “都说了我不是她,信不信由你。”菁玉不耐烦起来,夺门而出。 偌大的书房之中,水溶陷入了深深的死寂里,他最后一丝希望被毫不留情地掐灭,如果她不是她,那这个世界上,她又会变成谁呢? 三天后,水溶将梅如雪带回了王府,震惊了阖府上下,人人都对这个新来的姑娘十分好奇,王府里的人都知道水溶当年娶林家女儿答应的条件,此番竟然带了个美人回来,把太妃都惊动了,不知水溶对太妃说了什么,她同意了留下梅如雪。但之后王爷对梅如雪的安排十分奇怪,说是侍妾吧,却没有开脸,也从来不让她侍寝,说是丫鬟吧,却从来不让她伺候,还拨了两个丫鬟去伺候她。 梅如雪的存在在王府里十分尴尬,他如此也算不得纳妾,便也不算违背了亲家公的要求,人人都看着菁玉,不知她作何反应。 菁玉若无其事,倒是红藤和白芷又着急又生气,两人背着菁玉不知气哭了几回:“王妃还病着,王爷就带人回来,把王妃置于何地啊!咱家姑娘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听说水溶给那个女孩起名梅如雪,菁玉哂笑一声,倒是个好听的名字,可惜落梅终不是雪,水溶心里也明白,他自欺欺人也够可以了。无论如何,梅如雪进了王府,都必须要去拜见王妃,菁玉知道她要过来,吩咐了屋里的丫鬟,都不许擅自做主给人难堪。 大家都是替身,何苦要为难她,菁玉只鄙视水溶,对梅如雪并无敌意。 梅如雪战战兢兢地见过了太妃,受了一顿敲打,又忐忑不安地去拜见王妃。 菁玉也想见一见形似尹雪的梅如雪,不知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能让水溶两世念念不忘。待丫鬟领人前来,看到门口出现的怯弱少女,宛如一面镜子映照出一张熟悉而陌生的容颜,那是,那是……分明是她前世的模样! 菁玉死死地盯着缓步不安走来的梅如雪,肺腑间痛楚纠缠,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手心,却浑然不觉疼痛,那张脸渐渐地近了,熟悉的眉眼熟悉的脸庞,告诉她这不是她的幻觉,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第226章 第三世 一百一十 前尘往事穿越了二十年的光阴,如决堤的洪水冲破闸门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一幕幕过往在眼前加速倒带回放,定格在一片冲天的大火之中,一张熟悉而陌生的容颜冲破火光出现在菁玉的眼前,宛如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令她几乎窒息。 熟悉的是形似的容颜,陌生的是那张脸上惴惴不安的神情,她步葭雪天不怕地不怕,如何有过这般形容。 尹雪,这个看似普通的名字,她怎么早没想到呢,这是尹琳和步葭雪两个名字的综合啊!原来,水溶就是前世被她一把大火烧死的赵徽,彼时的水溶已经快满周岁了,那就是赵徽借尸还魂,在水溶身上复活了吧,可能是因为和她死在了一起,命轮带走她魂魄的时候附带把赵徽也带走了。算了,这都不重要,多么可笑,她竟然吃自己的醋,竟然自己当了自己的替身。 然而,她喜欢的水溶和赵徽无关,她喜欢的水溶是尊重她意愿的人,不是禁锢她控制她的赵徽,她从来没有把他们当成过一个人,赵徽已经是过去式了,他伤她伤得那么厉害,连前男友都算不上,可水溶对她好,却是因为另外一个人,只不过那个人恰好是她的前世罢了。 恨吗?因为爱才会有恨,连爱都没有了,恨从何来?她已经让赵徽付出了死亡的代价,也算他罪有应得了,爱和恨都随着那场大火付之一炬,回想起来也不过是一段不愉快的回忆罢了。水溶现在还在拼了命找她,说明他对前世之事有所忏悔,也并不仇恨她杀死了他,可让她如何原谅他,从一开始他就怀着目的接近她试探她,她无所谓原谅不原谅前世的赵徽,不能原谅的是今生的水溶。林菁玉何辜?梅如雪又何其无辜? 丫鬟搬来垫子,梅如雪双膝跪地磕头,恭谨地请安道:“奴婢梅如雪,叩见王妃。” 菁玉置若罔闻,沉浸在回忆中久久回不过神来,没有开口说话,梅如雪也不敢抬头起来,紧张地手心里出了一层冷汗,心跳得更快了,不用说,王妃这是要给她下马威了。 贴身伺候菁玉的丫鬟们也不出言提醒,就该要让梅如雪知道点厉害才行,这王府的当家主母是王妃,王妃想怎么收拾她就能怎么收拾她。 菁玉清醒过来,手心里沁出了丝丝血迹,她震惊之下指甲嵌破了皮肤都不曾察觉,见梅如雪还跪着,脊背微微发抖,显然心中十分不安,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有气无力地道:“起来吧。”别人哪里知道方才她心中的惊涛骇浪,都以为她是在震慑梅如雪。 因梅如雪不是水溶正式过了明路的侍妾,也用不着给菁玉奉茶,菁玉心里一片纷乱,没心情跟梅如雪多说什么,心不在焉地道:“王爷怎么吩咐的就怎么安排,他既然不要你伺候人,你就不用到我跟前立规矩,你下去吧。” 梅如雪还以为王妃要像太妃那般恩威并施地敲打她,刚才还给下马威来着,没想到她竟然轻轻放下,一不问她是否侍寝过,二不让她立规矩,她看得出来王妃不喜欢她,但也不像其他正妻那般讨厌她,仿佛她只是一个和自己无关的路人,梅如雪心里稍稍安定了一点,恭谨地道:“是,奴婢谨遵王妃的吩咐,您好好歇着,奴婢告退。” 梅如雪一走,红藤急道:“王妃,您就这么放她走了?” 菁玉勉强笑了笑:“不然呢?让她留着端茶倒水?好让你们躲懒是吗?” 白芷连忙端起茶水给菁玉,说道:“王妃,红藤姐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担心您啊,您身子不爽快,就更该谨慎了,免得她趁虚而入,那个梅如雪一看就是个狐媚样,万一勾了王爷,可怎么办啊?” “凉拌呗。”菁玉随口应了一句,脑子里嗡嗡作响,丫鬟的话她只听进去了几个字,这副毫不在乎的样子看得丫鬟们更着急了,还想再说点什么,菁玉已经起身走向里间,脚步有些虚浮,恍恍惚惚地道:“我累了,我去睡会,你们都下去吧。” 水溶怎么会是赵徽,为什么是他呢?三辈子加起来都有五十多年了,为什么每一次的人生都和他纠缠不清?前世她的确动过心,现在想来,应该是感激之情大于男女之爱,很多年后,他们走到了对立面,他罔顾她的意愿控制了她的自由,不顾她的感受强行将她留在身边,即便还有情也消磨得所剩无几了。她全都放下了,不爱了,直到水溶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他和赵徽完全不一样,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喜欢上一个人。 可为什么这个人偏偏是赵徽! 水溶一定很希望林菁玉就是步葭雪,可菁玉却希望水溶不是赵徽。 菁玉驱赶走脑海里纷乱的思绪,最终做出了决定,即使水溶不是赵徽又能如何呢,她也没几年好留了,大观园都修起来了,至多不过五六年,贾家落败宝玉出家,补天石回到青埂峰恢复本体,她就要离开这里回到现代,命轮消除掉她在这里存在过的痕迹,连父母兄弟姐妹都不会记得她,水溶又怎么会记得,她最终要走,而他最终也会忘掉她。 命轮真是个好东西啊,不仅能让她回到她最想回到的节点,还能让这里的所有人彻底将她遗忘,那她现在还纠结个什么,就让真相随着她的离开被永远地遗忘了吧。 北静王府进了一个侍妾不是侍妾丫鬟不是丫鬟的女人,这件事很快就被人遗忘了,菁玉一如既往地继续装病,倒是把明玉气得不行,他简直是白打水溶了,竟然堂而皇之地把人带回去了,虽然没给名分,但这不是给菁玉添堵么! 他手臂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就又想揍水溶了,被颜雅南发觉,她知道明玉的伤不是和水溶打架那天伤着的,帮着他一起隐瞒了父母,明玉在外人跟前喜怒不形于色,在自己妻子跟前却很少隐藏他的喜怒哀乐,有什么事都跟她说,颜雅南知道他又想给妹妹出气了,劝道:“你给姑奶奶撑腰是应该的,可也要考虑周祥才是,北静王爷十二岁就独自在金国闯荡,他的武功可想而知,你虽也练武,但平心而论,你哪是他的对手,要是北静王爷一怒之下出手没有轻重,伤着你了怎么办?这剑伤就够吓人的了,再要是伤着别处,老爷太太不是更担心了。你冷静冷静,好歹为姑奶奶想想,现在姑奶奶也病着,你们两个不管伤了谁,姑奶奶都要担心,再者,姑奶奶始终还是水家的媳妇,你出气了,太妃岂不是还要怪到姑奶□□上。” 明玉只想给水溶点颜色瞧瞧,哪里想过后宅这些婆媳关系的弯弯道道,颜雅南说的有道理,他打了水溶不过一时痛快,又不能把妹妹接回家一直住着,到时候妹妹夹在中间两边不是人,受累的还是她,明玉便作罢了,此后见到水溶,一样没什么好脸色。 水溶很清楚地知道他对梅如雪是什么态度,她不是他要找的人,他只是想看看她安安静静看书写字的模样,只有在那个时候,梅如雪才最像葭雪,其他时候,他看着她谨小慎微的样子就莫名有些不快。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水溶没有精力去纠结这件事情,那个给李若送药的小太监周长安终于有了眉目,令水溶万万没想到的是,周长安竟然是二皇子文郡王赵弴的人,而文郡王妃的表弟正是李轲的女婿。 李家与文郡王并无明面上的来往,水溶就没意识到这一层,而查到周长安有文郡王府的印记银子之时才恍然明了,难怪在姑苏的时候李轲没有将他这个微服出行的钦差王爷放在眼里,人家的眼睛,可盯着庆熙帝的龙椅呢! 庆熙帝这个皇帝当得并不十分安稳,上有还未放权的太上皇,下有兄弟虎视眈眈,而碍着太上皇的面子,他不能收拾了兄弟,以免落得不孝不悌的罪名,待太上皇驾崩,无非成王败寇。 菁玉装病,病得愈发厉害了,水溶并没有请太医,而是将计划全盘告诉了安然,请她帮忙配合做戏,王安然乃帝京第一神医,她说的话比整个太医院都有分量,然而菁玉并没有如对方所愿变成疯子,仅是缠绵病榻,精神一天比一天弱而已。 七月初九那天,水溶在周长安与人接头拿药之时一举将双方擒获,人赃俱获,接头之人正是文郡王府里一个名唤周诚的门客,水溶将这数月来周长安交给李若的药都呈道庆熙帝面前,弹劾姑苏织造李轲毒杀北静王妃之罪。 李若乃重要的人证,她也随同水溶菁玉进宫面圣,对庆熙帝全盘托出,包括自己是罪臣李迅之女一事也没有保留,因为她是在李家获罪之前出家的,便不用一同治罪,李若讲述了自己与菁玉本为好友,她在蟠香寺出家修行,前年随同住持玄静师太下山讲佛法,却被李轲强抢入府中为姬妾,去年北静王微服入姑苏,在李家做客,李轲给她下了毒将她送给了北静王,但李轲不知她与菁玉的关系,她体内所中之毒早已化解,周长安每月送来的解药她都保存着,数月前周长安给她的任务是给北静王妃下药,这些药都保存得完整无缺,经太医查验,和擒获周长安周诚时得到的物证之药别无二致。 太医又查验过李若的解药,向宁熙帝回禀道:“启禀陛下,此药可缓解一种名为‘枯魂’的□□,却是治标不治本,须每月服用,否则就会毒发,中毒之人便会肠穿肚烂而死。” 人证物证俱在,周长安和周诚在天牢经受了一番折磨,也吐出了不少事情,包括李轲与文郡王来往,意图打压林家拉拢水家等等一些计划,若是李轲仅仅贪污受贿,太上皇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但他如今胆大包天,竟然在北静王府安插桩子给北静王妃下毒,更勾结文郡王有谋反的迹象,便是太上皇有心护短也不能包庇他了。 宁熙帝不能越过太上皇直接治李轲的罪,将此事告知了太上皇,太上皇勃然大怒,痛心疾首地道:“李轲这糊涂小子!仗着朕的宠信就如此胆大妄为!还攀诬弴儿,实在是令朕失望之极!皇帝,你看着办吧,留他一个全尸。” 宁熙帝心头一黯,此事在他意料之中,太上皇此言已然放弃了李轲,却仍要保赵弴,罢了,能撤掉李轲也好,换上自己的心腹,国库也能有一笔进账,至于赵弴,这笔账且先记着罢。 李轲罢官治罪的旨意很快下到姑苏,除了这桩罪名,李轲卖官鬻爵、强占百姓良田、强抢良家妇女、贪污织造税银等等罪名接二连三地查了出来,其妻儿亦仗着自家权势包揽诉讼,最后刑部审理此案了结,判决李家家产悉数充公,李轲斩立决,其妻秋后问斩,其子女终生流放山海关为苦役。 这件案子尘埃落定,李若与雪雁姐妹相认,两人喜极而泣抱头痛哭,李若没有在北静王府继续留下去,而是去了慈念堂,与崔容为伴,教导那些被菁玉收容的孤儿们。 菁玉装病一装就是个把月,把贾敏担心得不得了,现在真相大白,得知李轲竟然派人给菁玉下药,如果不是她和李若是好朋友,只怕现在早就遭了毒手,对李轲越发深恶痛绝,直道老天有眼,收了这恶人的性命。 水溶陪同菁玉归宁,贾敏拉着女儿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仿佛她真是大病初愈一般,眼圈一红道:“瘦了。” “做戏就要做全套嘛,让母亲担心,是女儿的不是。”菁玉挽住贾敏的胳膊赔罪。 贾敏并不责怪女儿瞒着她,事关重大,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但仍免不了心疼,搂住女儿道:“没事了就好。” 菁玉看了一圈,屋里只见贾敏和颜雅南,却不见黛玉,不由问道:“妹妹呢?” 颜雅南笑道:“黛玉知道你今儿回来,非要亲自下厨给你做补品,这会子还在厨房盯着火候呢。” 菁玉大为意外,“妹妹什么时候学会下厨的?”她记得黛玉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这才几个月不见,竟然开始点烹饪技能了。 贾敏道:“咱们家自然不需要姑娘下厨,但炖个补品做个甜汤还是要会一点的,将来嫁了人,也能增进夫妻感情。” 菁玉笑了笑,心中颇不以为然,学会做饭当然是一项生活技能,但不是为了别人才去学的,不过一想到黛玉为自己下厨,心中十分熨帖温暖,还是亲姐妹好啊,哪怕她身体好着没有生病,妹妹也这么关心惦记自己。 正说着,忽听丫鬟通传说二姑娘来了,黛玉进来一阵风似的扑进菁玉怀里蹭了蹭,扑闪着大眼睛看着菁玉道:“姐姐你回来了,我给你做了好吃的,猜猜是什么?” “嗯,一定是我最喜欢的乌鸡补血汤。”菁玉和黛玉同吃同住了那么久,对彼此的喜好了如指掌。 黛玉高兴地道:“果然是我姐姐,猜对了。”说完向贾敏可怜兮兮地恳求道:“母亲,咱们都好些时日没见到姐姐了,让姐姐留下多住几天吧。” 菁玉握住黛玉的小手笑而不语,贾敏作沉吟状不说话,黛玉急了,拉着贾敏的袖子撒娇道:“母亲,您就答应嘛,横竖王府离咱们家不远,您就跟太妃说一声,留姐姐住几天嘛。” 菁玉连忙道:“我这次回来之前跟太妃说了,要小住几天。” 黛玉欢呼雀跃,兴奋不已,只有颜雅南察觉到菁玉眼角掠过的淡淡哀色,心中暗暗一叹。 下午林府留饭,林海明玉涵玉在外院招待水溶,菁玉在内院陪母亲,丫鬟把黛玉做的乌鸡补血汤盛了四碗,菁玉啜了一口,味道竟然还不错,令她十分意外,竖起大拇指夸赞道:“妹妹做的汤真好喝。” “为了学这道汤,不知让她浪费了多少乌鸡呢,熟能生巧,方有此味。”贾敏一边喝汤一边宠溺地看了两个亲密无间的女儿一眼。 黛玉俏脸一红,她第一次做这道汤,尝一口自己都吐了,好在现在是能拿得出手了,笑道:“以前姐姐常给我做好吃的,我现在长大了,也该投桃报李才是。” 一道韭菜炒鸡蛋上桌,颜雅南刚吃了一口,突觉胃里一阵翻腾,连忙转身呕吐,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贾敏见状,不禁面露喜色,该不会是有了吧!黛玉不明所以,还以为颜雅南生病了,关心地道:“大嫂,你没事吧?” 颜雅南坐回椅子上,按着胸口道:“没事,可能最近没休息好,肚子有点不大舒服。” 颜雅南今年才十七岁,第一次怀孕难免没什么感觉,贾敏是过来人,抿唇一笑道:“雅南,有多久没换洗了?” 颜雅南这才反应过来,细算起来,月信已经推迟半个月了,她只以为是月信紊乱,没想到竟是有了! “菁玉,快给你嫂子把把脉。”贾敏急忙对菁玉吩咐,有女儿这个现成的大夫在,就不必去外头请人了。 菁玉给颜雅南仔细地诊过脉,脉象滑走如珠,是怀孕无疑,笑道:“恭喜大嫂,有小宝宝了。” 颜雅南惊喜不已,高兴地连话都不知道说什么了,贾敏更是欢喜激动,道:“大奶奶有喜,快派人去给老爷和大爷报喜!”接着又吩咐颜雅南房里的丫鬟,该忌讳的东西都要收起来,务必精心伺候好大奶奶。 喜讯传到外院,明玉先呆了片刻,然后又傻笑起来,乐成一副蠢样子,连带看水溶就更讨厌了,要不是得招待这个女婿,他早就飞回去陪伴妻子了。 林家即将添丁进口,林海也高兴得不得了,送走女婿后,挑了不少好东西让人给长子房里送去,贾敏高兴之余,想起菁玉还没有动静,不由又皱眉忧心,叹息道:“菁玉都成亲四年了,也没个消息,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 第227章 第三世 一百一十一 菁玉在娘家住了四天,可以说是这一年来最为轻松惬意的日子,没有诸多管家大小事情烦心,每天和黛玉颜雅南研讨学问,钻研散轶的古琴曲,一起下棋画画,父母慈爱,兄友弟恭,姑嫂和睦,一家子其乐融融,真想永远这样下去,不必去面对她只想逃避的事情。 在娘家过得滋润惬意,唯一煞风景的就是当天晚上贾敏又问起了子嗣之事,菁玉在婆家成天听太妃念叨,太妃对她也不像以前那般好脸色,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如果她再不能怀孕,就要做主给水溶纳妾了,正因如此才留下了梅如雪。 这件事虽小,林海贾敏也知道一些,起初都为女儿抱不平,却见水溶并没有给梅如雪过了明路,陪同菁玉回娘家也十分周到体贴,这才将此事揭过,但他们察觉到菁玉对水溶有一些疏离,想必是心里拧了个疙瘩,此事始终都是一个隐患,菁玉再怀不上孩子,林家女婿不得纳妾的那个规定,水溶要反悔,林海还能让他们和离把女儿带回来不成? 当天晚上,临睡前贾敏握着菁玉的手嘱咐了好一车子话,句句不离生孩子的事,“为娘当年吃过无子的苦头,实在不忍心你也在这上头受委屈,姑爷现在还看重你,你就别耍小孩子脾气,该服软就要服软,趁早怀上个孩子,把那些莺莺燕燕都打发出去,你要是再不上点心,可就跟你姑姑一样了。” 知女莫若母,菁玉脾气倔强,十匹马都拉不回来,贾敏最担心的就是怕她钻牛角尖,不屑降低身段去讨好水溶,可女人一生荣辱都系于丈夫身上,跟夫君闹僵了自己又得了什么好处,林潆和卫桭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好在林潆还有一对子女依靠,菁玉现在可什么都没有,趁现在水溶还看重她,抓紧机会怀上孩子才是正事。 “母亲,您的话我记住了,我会照做的。”菁玉低眉顺眼地应承,实则心中很不以为然,她决定回去就跟水溶摊牌,形婚的合作到此为止,他爱找谁找谁,她眼不见心不烦,跟他再无一丝瓜葛。 第五天早上水溶亲自来接菁玉回王府,两家离得近,马车很快抵达北静王府,从林府到王府短短一路无话,菁玉一言不发直接回了住处,水溶紧随其后,屋里丫鬟察觉两个主子有点不大对劲,都乖觉地退了下去关上房门。 “还在生我的气?”水溶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轻声问道。 “生气做什么。”菁玉压住心头一片烦乱,淡淡地道:“之前说好了,李轲的事情一了结,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你要么配合我假死,要么和离,要么给我一纸休书。” “还说不是生气,你当时的气话现在还记着。”虽然菁玉明确地说了她前世与葭雪无关的事情,可她方方面面仍是十足十地像她,现在说话的样子语气,分明和葭雪一模一样,不要他,哪怕是假的夫妻关系她也不要,水溶心里酸涩无比,一时间他分不清到底是不想放弃这个最有可能是葭雪的人还是林菁玉本人。 菁玉郑重其事地看着水溶,“我说的不是气话,我是认真的,你要找谁当替身都跟我无关,但我绝对不做别人的替身。” 水溶亦郑重地回道:“我没有把你当替身。” 菁玉嗤笑一声道:“有差别吗,你不过是把我当成了她转世的可能人选,你曾经不止一次说过我像她,以前我以为你找到她我就能解脱了,可现在谁知道你猴年马月才能找到她。太妃天天催子嗣的事儿,我回娘家了也不得消停,我受够了!” “我不会配合你假死,不会和离,更不会休妻,当初我没有表态,现在我告诉你,我不同意。”水溶逼近了一步,语气眼神皆是不容反驳,“这事是委屈你了,可你当初也答应过我,配合我演一个生不出孩子又不许夫君纳妾的妒妇,你走了,我怎么办?” 菁玉转身坐下,自顾自地倒水喝,用毫不在乎的语气道:“要么断了念想收了心思,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好好过日子,要么一边娶妻生子一边找人,找不到正主就看看替身呗,府里不就有个现成的,总之,都跟我无关。” 水溶懊恼地叹了口气,说道:“我不会娶别人的,菁玉,这事是我做得不对,我一开始没跟你说清楚,你就当帮帮我,咱们怎么说也是同门师兄妹,算我求你了。” 此言一出,菁玉微微一愣,心中的赌气不悦消散了一些,上辈子他们是同门师兄妹,这辈子逃不过还是这个关系,哪怕她再想逃避,想离水溶远远的,也抹杀不掉他们还有同一个师父的事实,更何况水溶曾经还为她做过那么多事情,放过了崔容,帮她潜入大理寺偷崔玮的秘档,在姑苏又看在她的份上救了李若,单就这几件事情,她也欠下了他天大的人情。 菁玉道:“我欠你不少人情,此番就当我还你了。最多五年,五年后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离开。”大观园已经修起来了,差不多五年后原著剧情就快结束了,贾家落败宝玉出家,正是她离开之时。 水溶听菁玉松口,暗暗舒了口气,再听到她说五年,心头不由一紧,问道:“你要去哪呢?” 菁玉抬眼望向窗外,现在是夏末初秋的时节,庭中玉树仍然碧绿葱郁,再过一段时日,北雁就要南迁了,大雁归南,她自然也有她的去处,她笑得缥缈微凉,轻声道:“自然是去我该去的地方。” 水溶不明白菁玉所指何处,但不知为什么,她说那句话的时候,他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五年后,菁玉会从他的生命里彻底消失。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不要!”水溶脱口而出,莫名的恐惧感让他极度不安,他不能让她离开,她是唯一一个最有可能是葭雪的人,虽然她从来都不肯承认。 菁玉转过目光看向水溶,淡然道:“你阻止不了我的,我只给你五年的时间。从现在开始,你做任何事情我都不会过问,也请你不要干涉我的生活。” 四目相对,水溶始终没有在那双云淡风轻的眸子里看到他所希望的熟悉眼神,他不甘心地握紧了双手,胸臆间酸涩流转,他还能怎么办,这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了,那个字在心中徘徊良久,终于缓慢而不容拒绝地说出口:“好。” 菁玉又做回了以前的北静王妃,内将王府管理得井井有条,外和诸家诰命贵妇来往,给水溶的两个庶妹择了门当户对的亲事,置办了丰厚的嫁妆,太妃对她长久无孕之事耿耿于怀,其他的事情上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只能经常念叨敲打菁玉,多在子嗣的事情上努力。 既然选择了留下还水溶的人情,这些事情也只能受着了,反正太妃又不会吃了她,这年红藤白芷也十七岁了,菁玉给她们脱了奴籍,择了人品好肯上进的青年才俊为婿,风风光光地把她们嫁了过去,红藤的娘家爹娘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许鸿才二十四岁了还未考上举人,也没有娶亲,家境好的瞧不上他,门当户对的他又瞧不上人家,现在看到红藤出嫁,嫁妆竟然如此之多,眼红得不得了,若是拿出一些来供他读书,何愁功名不成,但妹妹的嫁妆,哪有兄弟来花的道理,许鸿才再怎么眼红眼热,那些嫁妆都落不到他手里一个子。 这一年夏末秋初,庆熙帝下旨外放贾琏到平安州任通判,贾琏是去年的进士里最先外放的官员,人人羡慕不已,但平安州隐患重重,不知情的羡慕贾琏升迁快,知情的有为贾琏担心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贾琏接旨后入宫面圣,私谈甚久,贾琏知道自己此去任务非同小可,便息了带上家眷上任的心思,待平安州的事情平息,看是继续留任还是调任别处,再把妻子儿女接过去。王熙凤得知贾琏要独自上任,自是担心不愿,既舍不得家中富贵舒坦日子,又害怕贾琏一个人去了外地拈花惹草,帮着收拾东西的时候,少不得酸了几句。 贾琏连忙软语宽慰娇妻,搂着王熙凤道:“我也想带上你们娘仨,可平安州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们跟着反而不安全,你们留在京里,好歹无恙,也免了我后顾之忧。等这些事情处理完,我再回来接你们。” 王熙凤撇撇嘴嗔道:“谁知道到时候领几个姨娘回来,你哪里还记得我们娘仨。” 贾琏嘻嘻笑道:“冤家,你个醋坛子,我还没走呢就给我乱扣罪名,你要是不放心,派个人盯着便是。” 王熙凤思前想后,派了平儿过去伺候贾琏,平儿是从小伺候她的贴身丫鬟,心腹中的心腹,当初嫁过来的时候她就想过给平儿开脸,不过当时贾琏不提纳妾收人的事,她也乐得不去理会这些,但今时不同往日,有平儿在贾琏身边也好过其他不熟悉的人,况且平儿对她是最忠心不过的,除了平儿她也不能相信别人了。 第二天王熙凤就禀明了贾赦贾母,名头正道地给平儿开了脸给贾琏,第三天就收拾行李陪同贾琏去平安州上任了。 转眼春节过后,圣上准许上元节那天宫妃回娘家省亲,贾母提前几天让人给贾敏带了话,说那天娘娘回家,让她把黛玉带回去见见娘娘,娘娘还没见过这个小表妹呢。 贾敏对元春封妃一事并不像贾家那般得意忘形,她只觉这封号来得蹊跷,凤藻乃文采非凡之意,虽是个好地方,但凤藻宫尚书在贤德妃之前,却又是何意?“尚书”之封号来自于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中“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再者后妃封号多是单字,加封双字封号,要么是妃子立下了大功劳,要么就是已经亡故的妃嫔谥号,元春进宫多年,突然从女史一跃而成贵妃,还是双字封号,又没听说她立了什么大功劳,那庆熙帝给这个封号又是何意? 可惜贾家对元春封妃之事早就乐昏了头,哪里去细细想过其他,更是东拼西凑地修建省亲别墅,家里本来就入不敷出了,还这么大肆挥霍,不知开源更不知节流,长此以往,只怕仍落得和梦中一般的结局。 贾敏劝过贾母几回,贾母哪里听得进去,贾敏就不再管了,贾母让她带黛玉回去见元春,只怕是宝黛结亲的想法又死灰复燃了,如今元春是皇妃,宝玉是皇妃的亲兄弟,在贾母看来这样总该配得上黛玉了吧,但贾敏如何肯让梦中之事一再重演,就回说菁玉早就把黛玉接到北静王府去了,上元节那天就不回去见娘娘了,她也不回去了,省得朝堂上有人在这上头做文章,说后妃和朝臣来往过密等等。 第228章 第三世 一百一十二 正月初八是水溶的二十一岁生日,他虽然年轻,却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虽说不准备大办,只在家中自家人小聚热闹一番即刻,但不少心存攀附的官员早在前几天就送上了贺礼,以前水溶生日,菁玉都会精心准备礼物,这次连礼物都懒得备了,随手拿了一块价值不菲的玉砚就算交差了,倒是梅如雪暗地里求着伺候她的两个丫鬟教她刺绣,学习苦练大半年,终于能拿得出手了,做了两个荷包一双鞋给水溶,水溶收是收了,当天就扔进了箱子锁了起来,再没拿出来过。 菁玉的礼物虽然值钱,却明显不曾用心,梅如雪的刺绣功底别说和菁玉比,连府里许多丫鬟都不如,但却是实实在在用了心的,水溶收到这些不觉高兴只觉烦躁,菁玉一直在否认,却越来越像他几十年都无法忘记的人。而梅如雪,他不需要她给他做什么,他只想看看她安静看书写字的模样,他可以给她锦衣玉食一世安稳,除了这些别无其他,他也不需要她用什么做回报,她那张脸就是最大的回报了。 梅如雪满怀希冀地把礼物呈给水溶,之后却从来没有见他佩戴过她做的荷包也不曾穿过她做的鞋子,一腔柔情被浇了个透心凉,她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么对待她,为什么给她姨娘的待遇却从来不要她去伺候他。 他对她唯一露出笑容的时刻,就是在她看书写字的时候,可就算是那个时候,她也隐约觉得那笑容并不属于她。认得字多了,读的书也多了,以前浑浑噩噩不明白的道理也清楚了,在每一次她意图讨好水溶却屡屡碰壁之后,她渐渐开始怀疑,开始猜测,水溶收留自己,给她衣食无忧的生活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不喜欢她,她很早就有感觉,可笑的是她还以为他是因为喜欢她才收留她,这么久过去了,她要是还这么以为那简直就白瞎了读过的这么多的书。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喜欢的人和自己有相似之处,因为这个他才救了她,给她安身立命遮风挡雨的地方,他教她认字读书,因为他心中的那个人博学多才,他教她习武,因为那个人也会武功,他只有在她读书写字的时候才会对她流露出温柔的笑意,说明只有那个时候她才最像那个人! 她不会自欺欺人,只有这个猜测才能解释水溶对她所做的一切,为什么把她带进王府却不需要她伺候,给她提供锦衣玉食却从来没有碰过她,为什么要教她读书识字,他可不是那些有教丫鬟小妾读书喜好的男人,只有这个解释才能说得通。 猜到真相的那段时间梅如雪偷偷哭了一个晚上,她恨极了自己这张脸,却又不得不悉心保护这张脸,没有这张与他心中那个人相似的容颜,她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他把她当成了一幅睹物思人的丹青画像,时不时地看一看聊以慰藉,可他就从来没有想过,这幅画像是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感情,她付出了自己所有的真心,到头来却发现这根本就没有必要。 痴心错付东流水,他需要的只不过是她那张脸而已,即便有这张脸,他也从来没有碰过她一根头发。 说不伤心那是假的,可她明白,自己有什么资格去伤心,水溶是她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他,她现在过的日子比炼狱还要可怕,该知足了,她这么告诉自己,然而一颗碎掉的心,要怎样才能恢复如初变得冷硬如铁才能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今天太妃又念叨子嗣的事儿了,我实在是快疯了,要不怀一个算了,过上几个月小产,也能拖一段时日。”菁玉支着额头,一张脸皱成了苦瓜。 水溶想了想道:“这法子不错,有孕就要请大夫,我可以请师父来帮忙。” “那就要对师父实话实说了,好在师父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菁玉对此没有异议,对安然实话实说比收买大夫要可靠的多了,大不了听安然一顿数落,她也不会把她的徒弟出卖了。 决定了计划就开始准备实施,第二天水溶菁玉先去了一趟尹宅找安然通气,安然听到他们说要请她帮忙瞒着太妃做假怀孕流产的事,震惊地下巴都快掉了。 “你们俩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用假孕来哄太妃?”安然脸色一沉。 水溶实话实说:“其实我俩是假成亲,我不想娶妻,菁玉不想嫁人,奈何父母催得紧,无奈之下我们约定合作,现在父母催着怀孕,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想出了这个下下之策,还请师父出手相助。” “你们当真是假成亲?至今还没有,还没有?”安然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问道。 水溶菁玉不约而同地点点头,他们知道安然想问什么,他们之间最亲密的接触,也不过是前年从姑苏回京城时击退敌人后菁玉回想起往事流泪哭泣,他给的一个不带任何情/欲的拥抱抚慰而已。 安然震惊地张了张嘴吧,不知道说什么好,静默了片刻才没好气地道:“不想成亲你们都成亲五年了,索性假戏真做得了,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你们还多此一举做什么,现在就回去生孩子去,下个月保证能怀上。你们已经欺骗了父母一次,还想再来一次?” 菁玉道:“师父您不想嫁人独身至今,没有人能做得了您的主,可我们不同,一个孝道就压得我们无法翻身,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既要全了孝心又想坚持己心,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建一个婚姻的壳子,恳请师父相助。” 安然不想成亲嫁人,除了她看不上这世上诸多想让她放弃医疗事业回到后宅相夫教子的男人们之外,她觉得人活着就不应该只为了男婚女嫁繁衍后代,哪怕她终生不嫁一生无子,她也觉得自己活得比那些子孙满堂的女人有意义多了,可这两个徒弟让她迷惑了,他们明明无需如此,又为何竟然相处五年还没有圆房,“真是搞不懂你们,就算以前是假成亲,这相处都快五年了,一点感情也没有处出来吗?竟然还想用假怀孕来拖延时间瞒天过海。” 水溶苦笑道:“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也不会来麻烦师父的。” 安然叹道:“算了,都是你们的私事,我也不问了,答应你们便是。” “多谢师父相助。” 从尹宅出来,菁玉接到了贾敏派人给她的口信,让她带黛玉过去待几天,过了上元节再送她回家,并未说明原因,菁玉猜测可能是贾府那边想让黛玉回去见元春了吧,贾敏不乐意,才用她这个大姐做借口来推脱过去。 菁玉也想多和妹妹亲近,当天就把黛玉接了过来。黛玉进了北静王府先去给太妃请安,太妃以前见过黛玉几次,很喜欢这个敏慧的小姑娘,说了些话就放她们姐俩回去休息了。 菁玉给黛玉另外安排了房间,但以姐妹长久不见为由留黛玉在自己房里休息,名正言顺地把水溶打发去了书房,黛玉眨眨眼睛促狭笑道:“我一来就占着姐姐,这下姐夫要讨厌我了。” “咱们姐俩这么久没见了,管他做什么。”菁玉帮黛玉卸掉头上的钗环发髻,笑语盈盈。 “正是呢,现在只有咱们姐妹俩。”黛玉看着镜子里映照出的两张四五分相似的容颜,微微感慨叹息,“自从姐姐出阁,都有五年没帮我梳过头了。” 菁玉拿着牛角梳给黛玉梳着头发,有了片刻的出神,出嫁至今都第五个年头了,时间真快啊,那时候黛玉还是个七岁的小丫头,如今都金钗之年了,身量渐长,稚气渐消,原著中这一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贾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宝黛共读西厢情愫渐生,葬花吟海棠社,刘姥姥进大观园等等等数不胜数,菁玉穿越前最喜欢看红楼的就是这一部分,可惜之后一年不如一年,到原著剧情结束,也不过再有四五年的光阴。 “都五年了,我也不知还能再陪你们几个五年。”菁玉呢喃自语,这几年她陆续做好事,让贾敏的寿命增加到了六十多岁,能活着看到黛玉涵玉姐弟俩长大成人了。 黛玉忽然抬头问道:“姐姐你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在想,我的小妹妹长大了。”菁玉给黛玉梳顺了头发,拍拍她的肩膀,“休息吧。” 姐妹俩并肩躺下,黛玉这才想起一件事情,侧身看向菁玉道:“姐姐,这个月二十一是薛姐姐的生日,她在外祖母家是客,肯定要摆酒唱戏的,以前她过生日我都没亲自去给她贺寿,今年她满十五岁了,我应该亲自去一趟才好,姐姐有什么东西当贺礼让我一并捎上吗?”去年菁玉生日之前黛玉和湘云宝钗韩悦几个正在起诗社,韩悦无意间提了一嘴中秋节是菁玉的生日,宝钗就留了心,托黛玉送了自己做的两色针线给菁玉,说当初收了王妃的见面礼,礼尚往来,恰逢王妃生辰,应聊表心意。 去年菁玉生日之前发生了不少事,她知道了水溶是赵徽的真相,和他说定了五年之约,哪有什么心思过生日,自然对那时候收到的礼物没怎么上心,只看了娘家送来的贺礼,黛玉的礼物里加了个纸条说明什么东西是宝钗送的,她看过就忘了,现在才想起来宝钗的生日快到了。 菁玉从前看红楼原著的时候,会因为格外心疼黛玉而讨厌其他人,后来进入这个世界几十年,她看过的经历过的,渐渐改变了她的立场看法,再看这些活生生在自己眼前的女孩子们,都不再是从前那些脸谱化的书中人物,她们有闪光点也有缺点,金无赤足人无完人,连黛玉也不会人人都喜欢,她还看过某位红学大家专门挑黛玉不是的文章,何况别人?就拿宝钗给自己送礼这事,肯定有人说她趋炎附势也有人说她会做人懂得经营人脉,同一件事就会有正反两种说法,菁玉不会以恶意去揣测宝钗的行为。 而且黛玉说想去给宝钗贺寿,菁玉记得原著中这段剧情发生了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也不知道现在还会不会继续发生,反正现在她闲着无事,不如去近距离围观也好,再者说,有自己这个北静王妃的姐姐在,湘云就算说话不经过大脑,王熙凤也不会起头暗示龄官长得像黛玉了吧。 “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去年我生日她还送了我两个亲手做的针线,最近我也没什么事,不如跟你一起去好了。” 第229章 第三世 一百一十三 姐妹俩约定了正月二十一去贾府给宝钗过生日,菁玉就派人给贾敏传了话,有她照顾黛玉,让贾敏放心。贾敏并不拘束黛玉和宝钗三春来往,就是不大喜欢宝玉和黛玉接触,不过有菁玉在旁就没事,便同意了。 上元节夜各宫妃回娘家省亲,京城好几条街道都被封了,贾家诸人从下午开始就在家按品大妆穿戴整齐准备接驾,元春归宁荣国府时,菁玉黛玉姐妹俩出门逛灯会,看到安然和穿常服便装出行的庆熙帝,两人在一个走马灯旁说话,黛玉没见过皇帝,菁玉没少进过皇宫,自是见过,连忙拉了黛玉走向一边,又忍不住回头看去。 细算起来,安然比庆熙帝还要大五岁,去年腊月底刚过了三十四岁生日,可能因为没有生养过的原因,看起来比同龄人要年轻许多。菁玉并不清楚庆熙帝和安然的详细情况,庆熙帝登基数年,没有强迫安然入宫,也不曾迫害于她,就像现在这样也挺好,偶尔见一见说上几句话,也比进宫跟别人争宠来得强,起码现在她还能继续做她喜欢的事业。 走完百病回家之后,菁玉尚无睡意,想起原著中今年宝钗落选,入宫无望转而服从了薛王氏和王夫人安排的金玉良缘,与贾母的木石姻缘对擂。宝钗喜欢宝玉吗?只怕未必,宝钗看透世事,不得不屈从世事,收敛己心经营谋划。 哥哥薛蟠是个纨绔混账,母亲又是个一味偏宠儿子拎不清的,即便今世薛蟠没有打死冯渊,就呆霸王那惹是生非的习性,早晚还要给家里招惹祸端,薛王氏又不知教育儿子,每每出了事就动用家里的权钱摆平,菁玉小时候在金陵可没少听说过薛蟠欺男霸女的劣迹,有这拖后腿的猪队友,宝钗过得也很不容易。薛王氏如此溺爱儿子,在女儿的婚事上又被王夫人左右,宝钗哪里有置喙的余地。 今世薛蟠没有打死人,可能宝钗就不会落选了吧。菁玉胡乱猜测,宝钗若进了宫,要得宠上位估计不易,元春也是熬了许多年才封了妃,这条路比之金玉良缘更为艰难坎坷,风险越大回报越大,一旦成功,总比金玉良缘要好得多。 不过……菁玉想起贾家修大观园跟薛家借了三十万两银子,这笔钱不是小数目,以贾家目前的财力是还不起的,贾母虽有,如何会动自己的梯己?王夫人就更舍不得用她的私房去还了,若金玉缘成,薛贾联姻,这笔钱就不必还了,不知道王夫人会不会在这上头动心思,阻止宝钗选秀呢。 很快到了正月二十一,菁玉黛玉来到贾府,王夫人薛姨妈三春宝钗湘云都连忙出来迎接,菁玉见了贾母笑道:“外祖母,我今儿不以王妃的身份过来,借薛妹妹的生辰和众姊妹们热闹热闹,大家别拘束了才好。” 宝玉多年不见黛玉,遥想当年梦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姑之妹可卿鲜艳妩媚,似如宝钗,风流袅娜,又如黛玉,因常见宝钗,倒不觉如何,反倒是黛玉多年不见,风流灵巧更甚从前,宝玉一见之下就呆了一呆,痴痴地道:“这个妹妹我见过的。” 黛玉道:“表哥忘了么,当年早就见过了。”言罢与宝钗探春走到一起说笑。 宝玉见黛玉面色淡淡,待自己还不如宝钗探春亲厚,不知怎的心里竟然着急起来,正想上前解释,王夫人忽然拉住他对探春笑道:“屋里摆饭了,三丫头还不快请王妃入席。”探春会意,连忙请菁玉黛玉入内用饭。 饭后点了戏至酒席,贾母年长居首位,菁玉挨着贾母,黛玉挨着菁玉,宝钗湘云宝玉在贾母另一边坐下,次席是三春陪着王夫人薛姨妈邢夫人,王熙凤是个大忙人,走出走进安排相关事宜,李纨站在贾母身边随侍。 上了酒席,贾母又命宝钗点戏,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嫌这出戏太热闹,宝钗便解释这出戏的精妙之处,念了《寄生草》,宝玉听了连连呼妙,大加赞赏,又称赞宝钗无书不知博闻强识。 黛玉素知宝钗博学多才,宝玉最是个不喜欢读书的,听了一支《寄生草》就觉精妙,可见见识还是少了些,只听湘云朗朗笑道:“爱哥哥,你安静些看戏罢,还没唱《山门》呢,你就开始《妆疯》了。” 菁玉看到这一幕不由暗觉好笑,原著里这句话是黛玉对宝玉说的,夹着一股子醋意,没想到现在竟从湘云嘴里听到,湘云倒也未必对宝玉有男女之情,她的判词有云:“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同样一句话,黛玉和湘云说出来味道都不一样了。 黛玉掩唇轻笑道:“云儿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明儿下棋,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 宝钗忍俊不禁,湘云鼓起腮帮子看着黛玉促狭笑道:“我只盼着将来你得一个爱咬舌的林姐夫,看你也这么挑人家。” 黛玉俏脸一红,菁玉打圆场道:“戏开场了,都看戏吧。” 看完戏后,贾母最喜欢一个小旦一个小丑,命人带她们过来,问了年纪,小旦十一岁,小丑九岁,优伶乃贱籍,登台唱戏之前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贾母可怜叹息,命人拿了果子赏钱给她们,其他人也怜悯这两个孩子,黛玉见那小旦龄官眉目间和自己有些相像,不禁更加怜惜她们,同样都是女儿,自己衣食无忧,她们小小年纪被卖到戏班吃苦受罪,也给了赏钱。 王熙凤笑道:“前几日娘娘回来省亲,老太太想把二妹妹接过来热闹热闹,偏不凑巧,二妹妹去陪王妃了,大观园景致不错,老太太说要请姑妈王妃和二妹妹去逛逛,二妹妹回了家,可要把老太太的心意给姑妈带到啊。” 菁玉闻言不语,王熙凤还算有眼色,知道那话说不得,黛玉含笑回道:“凤姐姐放心吧,我家去了就跟母亲说,过几日春暖花开,那时候景致想必更好。” 宝玉一心想留下黛玉,插言道:“林妹妹就留下多住几日吧,宝姐姐和云妹妹常提起你,大家在一起岂不热闹。” 黛玉道:“我已经离家十来天了,该回家去帮着我大嫂管家了,薛姐姐和云妹妹是常见的,二姐姐要绣嫁妆不得闲,倒是许久不见三妹妹和四妹妹出门了。”一般来说,似三春这般身份的闺阁姑娘,都由嫡母领着出门交际,但邢夫人是填房身份不高见识浅薄,她几乎不去那种场合,贾母还嫌她去了丢脸,贾母上了年纪不爱出门,王夫人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有王熙凤前年当了探花夫人,这种场合才去得多了,但她也只带了迎春,没什么理由把探春惜春都带上。 去年苏樾的妻弟沈正起复回京,沈太太受贾敏之邀来林府赏花吃酒,见迎春生得俏丽温柔,聊了几句越发喜欢,听旁人介绍她是贾敏的娘家侄女,就向贾敏打听迎春的婚配情况。贾敏知道沈正有两子两女,次子沈宣满十八岁了还未说亲,也是仪表堂堂的少年郎,沈太太问起迎春,其意十分明显,乐得牵线搭桥。 沈正当年年轻气盛得罪权贵,其父又犯了贪污之罪,东窗事发中风而亡,沈正未被重判,家产却因偿还父亲贪污都充公了,只留着祭田度日,他被革职罢免十年之久,庆熙帝去年召他回京起复,沈家才渐渐有些起色。 沈正现如今任刑部侍郎,颇得庆熙帝青眼,沈正一家人经历过大起大落,对许多世俗之事都看得淡了,只盼子女平安顺遂,当世有人家结亲挑嫡出庶出,也有人看重对方家世品行不挑正庶,贾迎春虽是庶出,却是荣国府的姑娘,比小门小户的嫡女强多了,兼之又读过书明事理,性格温柔待人亲厚,沈正夫妻对这门亲事无有不满,得知贾迎春还未婚配,便托了贾敏做媒。 贾赦起初还嫌弃沈正家家产简薄,配不上迎春,经贾敏分析后才转过弯来,沈家是元气大伤,但沈正现在正得圣上看重,不出意外沈正将来是刑部尚书无疑,沈宣早已考中秀才,为人品行端正,断不会委屈了迎春,贾府现如今看着风光,内里是个什么样贾赦心知肚明,一个日落西山一个蒸蒸日上,眼光放长远一点,迎春嫁到沈家还是利大于弊的,贾赦这才同意了,贾母更是满意,去年过了小定,两家商定今年五月完婚。 黛玉和探春见面的次数也不多,从宝钗湘云那里看到过探春的诗文,才华见识都不弱于男儿,却被身份所限连出门都难,对她十分惋惜。 探春听黛玉说她要帮着大嫂管家,不禁诧异道:“林姐姐已经开始管家了吗,那么多一堆事儿,一定很辛苦吧,琏二嫂子每天都忙得连轴转呢。” 黛玉笑道:“我八岁起就跟着母亲学着管家了,其实也还算好,将事情分配下去,掌握全局即可,费不了多少心思。”黛玉对外祖家的情况知道的不是很详细,但听探春这么说,她应该是没学过这些,不由有些不解,外祖母和二舅母都不教姑娘管家的吗? 王熙凤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微妙的神色,贾琏去平安州上任之后,王夫人以身体不好需要静养为由非要王熙凤来管家,刚嫁过来的时候她的确有过管家的雄心壮志,但经贾琏教导分析后就息了争强好胜的心思,一心一意经营她和贾琏的小家,现在王夫人虽说让她来管家,但公中库房账本钥匙对牌她一概不见,反倒每天忙得热火朝天,这哪里是管家,她分明就是个跑腿的管家娘子吧。而且公中早就没钱了,王夫人膈应她,她也不是泥人,成天在王夫人跟前哭穷,她才不会拿自己的嫁妆出来补贴呢。 菁玉黛玉辞别贾母,宝玉不肯,缠着贾母定要黛玉留下和众姊妹作伴,菁玉暗暗叹息,宝玉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轻叹一声道:“宝玉,我有句话想要问你。” 第230章 第三世 一百一十四 宝玉连忙走到菁玉跟前,“林姐姐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 菁玉的目光在在座的女孩子们脸上一一点过,她们不是书页里文字塑造的人物,是她眼前活生生的人,这时代的天下女儿,又有几个不在那薄命司里呢,比起贾珍贾赦之流,宝玉对女孩子已是难能可贵的爱护了,但他的爱护仅仅依附在家族富贵上,一旦没了这些,他又有什么能力来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原著中的黛玉在贾府过着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日子,迎春嫁给孙绍祖被折磨而死,探春和亲远嫁,晴雯病故,巧姐儿被卖,宝钗嫁给他却落得金簪雪里埋的结局,宝玉又为她们做了什么?有心而无力啊。 菁玉盈盈笑道:“宝玉,我知道你素来是个爱护女孩儿的,我想问你,你待姊妹们极好,自然也是要保护她们的对不对?” 宝玉认真地点了点头,贾母等人都笑了。 “可是,你拿什么来保护姊妹们呢?”菁玉话锋一转,用同样认真的眼神看向宝玉,她不是把宝玉当小孩逗着玩,宝玉有这份心很难得,唯有有同样的能力时,他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他现在不明白,被贾母保护得太好了,还以为家族富贵能护得他们一生一世。 宝玉心头一凛,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一时间他竟不知如何回答,贾母也愣住了,不知道菁玉问这话到底何意。 菁玉继续道:“宝玉,我知道你不喜欢经济仕途,讨厌许多汲汲营营的官儿,但你想过没有,你的锦衣玉食富贵日子都源自何处?既享受了这些,就要担起相应的责任来,唯有自己变得强大,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对宝玉期许地笑了笑:“想保护姊妹们,光有心意是不够的,还要有与之匹配的能力。” 宝玉完完全全地被问住了,菁玉的话与他往日消极对抗读书科举的想法反复拉锯,令他纠结不已,眉头皱成一团,整个人呆愣住不知所措,亦不知如何回答。 菁玉知道宝玉的症结所在,宝钗湘云劝他科举都是一个路子的话,你是个男人,还是官宦之家的公子哥儿,你的正途就是科举出仕为官做宰,宝玉长这么大,他见过几个官儿?父亲贾政中规中矩,对他疾言厉色,他一见就怕得跟什么似的,伯父贾赦花天酒地,堂兄贾珍也是一般,贾雨村更是让他讨厌至极,真正为国为民的清官都在地方上,京城刚正不阿的官儿都会被别人组团排挤的,便是林如海也懂得官场手段,许多人都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全部,宝玉从小看到的都是这种尸位素餐的禄蟲,自然不要指望他会与这些人同流合污。 菁玉不提科举前程,从宝玉的内心问起,他既然有爱护姊妹们的心意,那就该有保护她们的能力,否则这心意也是毫无用处,菁玉言尽于此,宝玉能想透彻最好,即使不能为官做宰,也能在许多事情上努力一把,或许晴雯不会死,或许探春不用去和亲。 贾母见宝玉呆住了,心疼地道:“宝玉还小呢,这些道理等他长大自然就明白了。” 现在距原著中贾家落败抄家也没几年了,宝玉长大再明白又有什么用呢?辞别了贾母,菁玉先把黛玉送回林府,陪父母吃了晚饭才回到北静王府。 与此同时,宝钗在梨香院查看今天姐妹们送来的贺礼,黛玉这两年跟她来往相见次数不少,所赠礼物为自己亲手做的针线绢花,菁玉则送了寿面寿桃,另有湘绣宫扇一把,笔锭如意金锞两对,刻了“心想事成”四字。 宝钗进京正是为了小选,菁玉送宫扇又送这四个字,是祝她如愿以偿能够入宫,不禁微微惊讶,怎地北静王妃如此清楚自己的心思? 此时房内只有宝钗与贴身丫鬟莺儿两人,莺儿走到宝钗身边低声道:“姑娘,昨儿我在太太跟前伺候,听姨太太和太太说话,听姨太太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把姑娘给宝二爷定下来,太太虽未正面答应,瞧着却有几分心动呢。” 宝钗大吃一惊,难怪最近母亲流露出让她和宝玉结亲的意思,竟是姨母的主意。宝钗自恃才貌双全,有舅舅王子腾和姨母的夫家荣国府相助,再加上表姐元春已是贤德妃,以为今年小选胜券在握,在结果未出之前不得婚配,姨母为什么会突然有了撮合她和宝玉的想法? 王夫人早就知道宝钗今年参选一事,当年他们来京城时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过要帮她,为何在还未参选之前就想将她定下做儿媳妇呢?好像姨母十分笃定她一定能落选似的。宝钗顿时冷然一惊,若姨母存了将她配给宝玉的心思,那肯定不会在小选上真心实意地帮她,贤德妃是王夫人的亲生女儿,她自然是帮着母亲,表妹哪里有母亲重要,但即使没有贾家帮忙,还有舅舅王家呢,王家的权势可不比贾家小,但为何王夫人确定她一定会落选呢? 除非……元春从中作梗,宝钗猜到此处,不禁觉得脊背发凉,这不是不可能,小选不是选嫔妃,而是给公主郡主做陪读的才人赞善,也有选到娘娘身边做女史的,元春当年进宫参加的也是小选,若贤德妃想插手小选,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如果元春从中作梗,她为了这次小选多年的准备都会付之东流! 王夫人为什么会这么做呢,宝钗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可疑,莫非是为了那三十万两银子?前年元春封妃,紧接着太上皇下旨开恩嫔妃省亲,各家修建省亲别院,王夫人借了他们薛家三十万两银子,宝钗冷眼旁观,贾府的境况早已大不如前,三十万两银子怕是还不起的,当时她私下里劝过母亲,这笔钱不是小数目,要谨慎些,但薛王氏被王夫人忽悠得晕头转向,只道这是给娘娘孝敬,对薛蟠和宝钗大有好处,还是借出去了,现在王夫人有心结亲,如果她嫁给宝玉的话,这笔钱就能模糊掉了。 宝钗辗转反侧了一晚上睡不着觉,小选在即,舅舅王子腾还未回京,姨母还要帮倒忙,母亲没主见,哥哥没权势,若元春真的和王夫人一起合作,那她就真的入宫无望了。宝钗心绪一片烦乱,她必须要为自己谋个出路,忽然想起今天北静王妃亲自过来给她过生日,心头豁然开朗,顿时有了主意。 虽然宝钗和北静王妃接触次数不多,但她能感觉到菁玉并不因为她商户的身份看低她,对她还有几分怜惜之情,若能得北静王妃帮助,比她嫡亲的姨母可靠多了。 宝钗打定了主意,二月十二是黛玉的十二岁生日,菁玉肯定会去的,正是向她求助的大好时机。 正月底,菁玉在太妃跟前做出孕早期干呕的症状,喜得北静太妃急忙打发人请安然过来,安然早和两个徒弟通了气,配合他们做戏,对北静太妃笑道:“恭喜太妃,王妃有孕,差不多一个月的样子。” 水溶和菁玉立时做出激动欢喜的样子,别人瞧不出丝毫破绽,北静太妃立即吩咐下去,送来了自己梯己里不少好东西,嘱咐了菁玉一大堆的话,无非是让她好生保养,平平安安地生下孩子来。 菁玉硬着头皮应对,点头如捣蒜地答应,过上两个月出点意外再小产,又能拖延大半年的时间了。菁玉“有孕”,名正言顺地将水溶赶去了书房,总算有几个月清净了。北静太妃原想给梅如雪过明路,正式收为侍妾伺候水溶,水溶一口否决了,北静太妃转念一想,菁玉刚刚有孕,就给别人开脸,定然会影响心情,对胎儿不好,便作罢了。 怀孕的前三个月最是要紧,北静太妃免了菁玉来跟前伺候立规矩,每天都要问丫鬟,王妃的胃口如何心情如何,待她比从前更关怀备至。菁玉心知肚明,北静太妃哪里是对她好,不过是看在她肚子里这原本不存在的“孙儿”面子上罢了。 花朝节那天,菁玉要回娘家给妹妹过生日,北静太妃不允,说怀孕头几个月最是要紧,那种场合人多,去了出事了怎么办,菁玉好说歹说,再三保证自己决不乱走,一定不会出事才得了准许,出了王府大门上了小轿,菁玉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真不知道贾敏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这种日子简直折磨死人了。 菁玉“有孕”的喜事早已传到林府,贾敏听下人传报大姑奶奶回来了,连忙亲自接菁玉进来,儿媳与女儿都有了身孕,贾敏满心欢喜不已,叮嘱女儿道:“你现在怀孕不足三月,最是要紧的时候,今儿人多,你千万别去那热闹的地方,万一磕着碰着怎么办,不如去你大嫂房里坐坐,一会子开席了再过来。” “嗯,听母亲的,我这就过去找大嫂。”菁玉搪塞走了贾敏,和黛玉说了几句话,丫鬟们簇拥着她向东而行去往明玉颜雅南的院子。 内院至东跨院隔着一个小花园,初春时节,园中桃花初绽,枝上云霞簇簇,满园芳菲景色怡人,菁玉走过熟悉的地方,满目景色微凉,不多时,忽听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王妃请留步。” 菁玉循声回头,说话之人正是宝钗,对她盈盈一拜行礼道:“宝钗见过王妃。” 宝钗身边并无丫鬟跟随,看来是悄悄跟过来的,必然是有事情求助于她,菁玉对丫鬟吩咐道:“我和薛妹妹说几句话,你们在这里候着。” 第231章 第三世 一百一十五 支开了丫鬟,菁玉携宝钗走到花园东北角凉亭之中,确定周围没有人能听到她们说话,对宝钗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薛妹妹独自前来见我,所为何事呢?” 菁玉开门见山地挑明了宝钗的来意,宝钗准备的奉承话也就不必说了,而且菁玉称呼上对她没有生分,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宝钗对菁玉行了个万福礼道:“多谢王妃姐姐上月送给小妹的礼物,然心想事成,却殊为不易。”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心想事成,不过一句吉利话,凡事还是看开一点的好。”菁玉推测宝钗找她应该是为了选秀的事情,她遇到了困难,而且还是家族亲戚无法帮她解除的困难,薛家乃四大家族之一,王家贾家皆有权有势,薛蟠今世纵然依旧是个纨绔,到底没有犯下人命官司,能阻碍宝钗选秀之事,除非这个困难,是来自于她所依赖的权势本身,其实菁玉并不希望宝钗入宫,小选不是选妃嫔,说白了就是宫女,伺候公主娘娘,能有多少机会入了皇帝的眼?若是存心思使手段,深宫处处是陷阱,能活到现在的个个都有过人之处,如何会看不出来?她一个人怎么应对这些勾心斗角?宝钗把她的才华浪费在深宫,实在是太可惜了。 宝钗面色如常,静静笑道:“王妃姐姐心性淡薄,待小妹与湘云探春一般无二,可您也是知道的,不是人人都像您那般没有门户之见,时机稍纵即逝,小妹不能错失良机,因此小妹斗胆,冒昧打扰,恳请王妃姐姐提携一二。” 菁玉凝视着宝钗的双眼,眸子里纯净剔透地过分,丝毫没有她这个年龄应有的天真无邪,仿佛看穿这世事万物,大道大空,她知道什么是她要走的路,什么是她想要的东西,家族出身没得选,想要当人上人,就只能靠自己了。菁玉与宝钗不过两面之缘,她释出的善意让宝钗在面临困难的时候想到来求她,良机,宝钗是从来都不会错过的,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她为了自己的前途努力过了。 “这倒奇了,你是贤德妃的表妹,有贤德妃相助,必定入选,何须来求我提携呢?”菁玉早对王夫人有过猜测,看来她是猜中了,王夫人还不起薛家的钱,就想促成金玉良缘,从而作梗让宝钗落选吧,平心而论,她也不赞成宝钗入宫的,元春这个贤德妃风光不过数年就早早薨逝,宝钗进宫前途未卜,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宝钗目光清澈,心头微苦,至亲之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来阻断她的前程,“娘娘圣眷正浓,其他人尚且顾不过来,如何会顾到小妹呢。” 菁玉道:“你既然知道宫妃尚且自顾不暇,可见你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又为何非要进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呢?” 宝钗眉心微动,犹豫之色一闪而过,继而坚定地道:“小妹身不由已,只能去那里拼上一拼。若能自主,若能自立,此刻也不会麻烦王妃姐姐了。”若是因为别的原因落选,宝玉也算得上良配,但上个月听菁玉问宝玉的几个问题,宝钗才猛然清醒过来,宝玉的身份说出去是挺风光的,荣国府最得老太君宠爱的公子哥儿,又素来爱护姊妹们,但除却这些,宝玉又有什么能力?平时不爱读书只在内帏斯混,自己劝几句他就甩脸子走人,十三岁了连个童生也没考上,若他立不起来,又如何能是托付终身之人? 宝钗那句话让菁玉的心狠狠一抽,若能自主自立建功立业,何须平尽全力只为了为了争一点男人的宠爱,政治经济资源都掌握在男人手里,施舍给女人的也就这点东西了,菁玉叹道:“三宫六院,妃嫔数不胜数,皇帝却只有一个,你的机会其实并不是很大,而且还有危险,你当真想入宫?” 宝钗心里明白,同样是阻止她入宫,王夫人为的是自己的利益,菁玉却是在为她考虑,皇宫的确不是个好地方,可她已经别无选择了,父亲早逝,母亲只知溺爱大哥,没什么主见,被王夫人说动同意和宝玉结亲的可能性很大,可宝玉在她心中也不是首选之人,薛家没落至此,以前的风光都随着父亲的去世烟消云散,那么她的婚姻,很大程度上都不能实现她改换门楣的愿望,比较来去,只有宝玉是个好的,若真是落选也就罢了,可要是因为王夫人的原因落选,她如何甘心,再者说,谁说入宫就一定要盯着皇帝了,诚如菁玉所言,后宫佳丽数不胜数,她未必能得皇帝喜欢,但要是能得哪个主子娘娘的青眼,能给她指婚也好,这也是一条出路。 “恳请王妃成全。”宝钗坚定地点点头,再度对菁玉行了一礼。 既然宝钗知道自己将来会面临的风险,又坚定地选择了这条路,菁玉就不再劝了,说道:“那好吧,我给你指一条路,皇后娘娘的昌平公主今年十岁,最得当今圣上欢心,此番小选也要给她选一个伴读,下个月我家太妃大寿,昌平公主会来,届时我将你引荐给她,只要你入了公主的眼,那就高枕无忧了。” 宝钗大喜过望,连忙行礼感激道:“多谢王妃姐姐相助。” “宝钗,天家的人不好伺候,你自己多保重吧。”菁玉说完,深深地看了宝钗一眼,转身离开凉亭,继续去往颜雅南的院子。 去年七月底颜雅南诊出了身孕,预产期在今年四月,距今不到两个月就要临盆了,现在是林家的重点保护对象,因快生产的缘故,手脚有些浮肿,小腹高高隆起,连脸庞也胖了一圈。今日明玉在翰林院上班,不能休沐,此刻丫鬟正扶着颜雅南在院中散步,听到下人通传,亲自到院门口迎接菁玉。 姑嫂二人手挽手进了房间,丫鬟端上茶果点心,颜雅南笑道:“今日黛玉生辰,家中人多热闹,妹妹刚刚有孕,还是仔细些好。” 菁玉揉着眉心道:“这话我刚在母亲那听到过,再听你说一遍,我这耳朵都快出茧子了。” “我们是关心你呢,你还不领情?”颜雅南笑嗔道。 菁玉笑道:“我知道,我这不就过来找你了嘛。”两人聊了好久,快开席时,贾敏打发人过来请她们,两人被一群丫鬟保护着来到花厅入席。 早在前几年就有人问起黛玉的婚事,黛玉今年十二岁,问的人就更多了,贾敏在梦中所见黛玉孤苦无依,对小女儿格外疼惜,哪里舍得将她早早定出去,再者,她更想给黛玉择一门四角俱全样样拔尖优秀的夫婿,既要文武双全样貌品行,还要一心一意不得二色,因此问的人虽多,却没有一样能让她满意的。 黛玉的亲事没着落,湘云的亲事倒有些眉目了,席间保龄侯夫人和锦乡侯夫人相谈甚欢,两家儿女都在说亲的年纪,互相通了气,只等过几日媒人正式上门。 很快到了三月十六北静太妃大寿,宝钗依约来到北静王府,菁玉招待诸位贵妇贵女,待昌平公主来后,一切安排妥当,找了个时机将宝钗引荐给公主,然后以事务繁忙离开,机会她是给宝钗了,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就看宝钗自己了。 北静太妃寿宴过后,菁玉假孕也快满三个月了,再不能装下去,跟水溶商量之后,走路时崴脚踩空台阶摔了一跤,腹痛流产,依旧请安然过来帮忙打掩护。 消息传到太妃那里,北静太妃心急火燎地冲到菁玉的房间里,只见她脸色苍白虚弱无比,水溶站在旁边一脸焦灼,安然闭目叹息,说道:“王妃胎像不稳,兼之操劳费神,孩子没了。” 怀孕是假的,摔跤却是真的,菁玉扭伤了右脚脚踝,正疼得厉害,为了哭出眼泪,狠心将受伤的脚用力一蹬,痛得她眼里冒出一连串的泪花,另一只手抓住水溶的袖子不停地发抖,伤心哭道:“王爷,孩子没了,我的孩子啊……” 菁玉装得十分逼真,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屋里的丫鬟都拿了帕子擦拭眼角,水溶十分配合地装出伤痛坚强的样子,握紧她那只不停颤抖的手安慰道:“孩子跟咱们没缘分,咱们将来还会有孩子的。” 安然看着两个徒弟装模作样,无奈地撇了撇嘴,这两人还真是会演戏,要不是她知道真相,也被他们骗过去了。 北静太妃着急上火,原想数落菁玉太不小心,但见她哭得伤心,也不好说出口了,皱眉呵斥道:“谁跟着王妃伺候的?如此不小心,留你们何用!” 屋里丫鬟哗啦啦跪了一地。 “母亲别怪她们了,是我自己不小心踩空了台阶才摔倒的。”菁玉哽咽着帮丫鬟们求情,不能让别人为他们受过。 “她们伺候不周,我岂能轻易饶了她们。”太妃阴沉着脸,“今儿伺候王妃的人都自己下去领罚。” 丫鬟们大气也不敢出,战战兢兢地依次出门受罚,每人都挨了十大板子,疼得哭爹喊娘。菁玉着实过意不去,送了最好的药给她们,又私底下赏了金玉首饰以做补偿。 众人离开之后,水溶拿了活血化瘀的药过来,菁玉连忙坐起来道:“我自己来上药,你出去吧。” 水溶没有把药给菁玉,而是拉开被子伸手去捉菁玉受伤的右脚,“先将淤血揉开再上药,会好得快些。” 然而,在水溶伸手之时,菁玉以极快的速度向后一缩,扯动了伤处,疼得她眉头微微一皱,低头道:“不必了,男女授受不亲,你出去吧。” 水溶心口抽了一抽,静默了片刻,放下手中的药膏起身,“那你好好休息。” 此事风波过后,菁玉以小产伤了身子为由卧床静养,终于能过几个月清净日子了。 转眼到了五月宫廷小选之日,宝钗成功入选,择日入宫,成为昌平公主的陪读女史。 王夫人早先跟元春通了气,让元春给负责小选的人些许好处,将宝钗从名单里划出来,哪知道宝钗竟得了昌平公主的喜欢,公主指明要她给自己当陪读,元春还能有什么办法,那可是圣上最心疼的女儿。 王夫人得知宝钗搭上昌平公主是因为北静王妃的缘故,气恼不已,宝钗进宫,金玉良缘化为泡影,欠了薛家三十万两白银的债可怎么才能还得上啊! 第232章 第三世 一百一十六 四月初七,菁玉收到喜报,娘家大嫂颜雅南平安诞下麟儿,母子安好,林海亲自给长孙起名林玮,明玉颜雅南夫妻商量后给孩子起了乳名世安,五月初七大办满月酒,菁玉回娘家探望大嫂侄儿,只看到邢夫人王熙凤并三春,不见王夫人和宝玉前来,以往宝玉来林家还挺积极的,这次居然不见人,菁玉不禁有些好奇,随口问起宝玉,王熙凤拉着她走到一边低声道:“昨儿宝玉挨了打,现在还躺着不能动呢。” 菁玉这才想起来,原著里就是这个时间金钏儿投井自尽,忠顺王府派人向贾府问蒋玉菡的去向,接着贾政大发雷霆将宝玉打了一顿,不过这个时候宝钗早已入宫,黛玉更不在贾府,没有人给他送药送关心了。 林玮满三个月时,庆熙帝外放的圣旨下到了林府,调任林懋赴巴蜀益州任通判,即日起走马上任。 益州有天府之国的美誉,土地肥沃,物产丰饶,乃大靖西南之粮仓,林懋被外放至此,可见圣对他的看重,唯一美中不足者,蜀地远在千里之外,出入巴蜀唯有从西京入秦岭栈道经汉中再入金牛道这一条路,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其中辛苦可想而知,林懋不忍和妻儿分离,又不忍妻儿受奔波之苦,思前想后再与颜雅南商量,现在世安还太小,不宜上路奔波,他先去益州上任,待孩子长大一点再接他们母子过去团聚。 颜雅南含泪送别林懋,之后悉心照料幼子孝顺公婆,每日与黛玉作伴,看书下棋弹琴绣花,也不觉日子无聊。 菁玉以“小产”为借口休养了几个月不与水溶同屋过夜,七月某一日,北静太妃问起了菁玉的身体状况,闲闲道:“菁玉既然大好了,溶儿也该挪回去了,小别胜新婚,若能有孕就再好不过了。” 自从去年说好了五年之约,除了府中大小事务各家来往,菁玉几乎从来不和水溶说别的事情,没有问过梅如雪一个字,没有短了梅如雪的东西,也明令禁止丫鬟们找梅如雪的麻烦,她从来没把自己当过水溶的妻子,也不会因此而记恨别人。 菁玉很有分寸地做着北静王妃应该做的每一件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她不会在自己的私事上求助于水溶,水溶有事问她的时候,只有公事她还会与他商量,私事上,她不会发表任何看法,淡然道:“这是你的私事,没有必要让我知道。” 整整一年如此,这样的日子折磨得水溶气闷不已,即使菁玉亲口说出了自己仍然有记忆的前世经历,他还是固执地希望她就是葭雪,他找了这么多年,遇到过无数男男女女,如果菁玉不是,那还会有谁是呢?他没有别的人选了。 然而,他根本分辨不清,菁玉到底是因为自己做了“替身”而生气,还是她隐瞒了真相仍然恨他而故意疏远,他无数次鼓起勇气想对菁玉全盘托出,却在她无喜无怒标准式的假面微笑下败下阵来。 不说,他还有四年的时间,说出口,只怕连这四年的时间也没有了吧。 菁玉洗漱完毕一言不发早早上床睡觉,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说,隔开内外间的珠帘是新换不久的,明明只是一道玉珠串起来的帘子,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分不清那一边的人究竟是不是她。 入秋之后,两广一带秋雨暴涨,爆发了大规模的洪灾,朝廷赈灾的粮款又被地方上几个贪官瓜分了个干净,分到老百姓手里就一口难以下咽的糠,朝廷还没来得及派遣钦差大臣过去查赈灾钱粮被贪污的案子,两广就发生了民变,还有一些绿林土匪集结起来杀了几个县官,声势浩大,在两广迅速壮大起来。庆熙帝调兵遣将,派遣北静王水溶即刻带领精兵出发前往两广匪患最严重的贺州平乱,同时查处赈灾钱粮被贪一案。 出发前两天,菁玉给水溶准备出门的行头,铠甲军备自不用说,换洗衣裳银钱药品等等都准备妥当,想了想又往里头添了几瓶药和几张药方,说道:“贺州在岭南,那一带瘴气大,这方子能解瘴毒,我放箱子里头了。” 水溶看着菁玉忙碌的背影,胸口微微发闷,“还没有别的话对我说?” 菁玉静默了片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看向水溶,启唇却没有发出声音,之后才轻声道:“平安回来。” 水溶压住心底纠结了许多年的不安恐慌,他经历过太多太多的战争,这一去不知结果如何,他不能留着遗憾参战,下定了决心,一步步走到菁玉面前,凝视着她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双眼,用复杂的语气认真地道:“我有话对你说。” 菁玉忽然有了一瞬间的慌乱,她似乎猜测到水溶接下来要说什么了,急忙侧身避开,“有什么话等你凯旋回朝之后再说吧。” 水溶蓦然一把抓住菁玉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面前,“不,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万一我在外头交代了,我不想带着遗憾走。” 菁玉尽力平息自己加速的心跳,镇定地道:“开什么玩笑,你武功这么厉害,怎么会交代了。”用力一挣,试图甩脱水溶的束缚。 “你知道我是谁,告诉我你知道。”察觉到菁玉想挣脱的意图,水溶索性抓住了菁玉另外一只手,运劲加力,牢牢地将她定在自己面前,目光灼热而痛苦,语气中有着明显的哀求。 菁玉呼吸一滞,理了理思绪,对上水溶的眼睛,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道:“我说过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不要再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水溶置若罔闻,烛光朦胧,眼前的人分明有着与她一样的决绝,和心里的人重重叠叠,“我知道你还恨我,我不敢奢求你原谅我,可你不要不认我,求你不要忘了我。” 心底深处骤起的疼痛翻开了令她最恐惧的回忆,菁玉运尽所有的力量挣脱了水溶双手的钳制,咬牙道:“水溶你醒醒吧!我是林菁玉,我不是她!你前世是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说你过得好好的还折腾这些干什么!” 时至今日,菁玉才发现她根本没有办法忘记那种恐惧,穿越前因为一纸结婚证,她便失去了自己身体的主宰权,从新婚之夜到死,没有一次是她主动愿意的,第一次的粗暴疼痛让她害怕不已,接下来的每一次都伴随着呵斥暴力让她的恐惧累计叠加,到后来连接吻也本能地排斥。赵徽,这个她爱过又恨过的男人,给了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也将她极力遗忘的噩梦重演。 即使拼命地想忘记,可心灵的创伤又岂是那么容易愈合的,不用刻意去回想,最可怕的记忆也会自动浮现,断腿成残,功力全失,她的反抗根本无济于事,彼时的赵徽没有喝醉,他不糊涂,他清醒得很,除了眼里浓浓的火焰是毫不掩饰的欲色,他说的话她至今为止还记得。 “我们心里都有彼此,你为什么不肯嫁给我!是不是因为那个姓袁的?我将他五马分尸,你怨我了?” “除了袁大哥,我死在你手里的战友还少吗?” “你叫他‘袁大哥’,五马分尸,他也不冤。我等了你十年忍了十年,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你以为你是谁,我跟谁当朋友凭什么要你来管?我手下那么多男兵,是不是在你看来我跟他们都不清不楚?即使如此,又与你何干?” “这是你逼我的!”欲/火燃烧尽了所有的理智,压抑了十年的欲望轻而易举地决堤,她用尽了所有能反抗的方法,可一个身体虚弱的残疾人如何是他的对手。 二十多年前的恐惧再度袭来,极度的惊恐之下她竟然失声了,一个字也喊不出来骂不出来,只能拼尽所有的能力反抗着双眼发红将她身上的衣服撕成碎片的男人,咬,抓,能用的方法都用上了,始终无济于事,那一刻她分不清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到底是郑飞还是赵徽,也没什么分别了,他们都是伤害自己的畜生混蛋! 她反抗的啃咬和指甲抓过的疼痛刺激得欲望越发强烈,他吻遍了她身体上所有的伤痕,在她拼尽全力无力反抗后才渐渐地从粗暴转为温柔,吻到她脸颊上一片咸咸的味道,才慌了神,微微清醒了一瞬。 她哭了,他到底在做什么?! 然而短暂的清醒还是无法抵挡克制了十年的欲望,他忍不了,也不想再忍了,这样她就会永远地就在自己身边了,女人嘛,总能哄好的。 可他忘了,她不是那种哄哄就能好的女人。 下/体撕裂的疼痛让她彻底陷入了绝望之中,每当此时她就会将自己的意识封闭起来把自己当做一个死人,对他来说或许连充气娃娃都不如吧,死鱼一样,这是郑飞对她最常说的话,她很想问,那你为什么还要上一条死鱼呢?直到死,这话也没敢问出口。 女人不配合,鱼水之欢也没什么乐趣,索然无味结束后,他心里才生出了些许愧意,甜言蜜语道歉赔罪,却掩饰不住他内心的小得意,他把她变成了他的女人,她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第二天晚上,他就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死亡的代价,直到死后他才明白他爱上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即使她杀了他,他依然无法将她从心里剔除。 可她连认错弥补的机会也不想给他。 菁玉不恨赵徽了,杀了他便够了,但不代表会原谅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更不会重新接受他。虽然水溶改变了很多,变化之大让她从来没想到他们竟是同一个人,她还喜欢过水溶,然而,这终究是不会有结果的,她必定会走,谁都不会记得她,又何必多做无谓的纠缠。 拉回了思绪,菁玉看到水溶的双眼迅速灰暗下去,“你……”他只说了一个字就沉默了,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离开。 水溶再次回来已是半夜,菁玉尚未入睡,不知水溶出去做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她也不想过问,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水溶出征,北静太妃万般不舍,回来后埋怨皇帝几句,说水溶还没有留后呢就被派出去平乱,也忒不近人情了,朝中武将那么多,干啥非水溶不可。 贺州距京城路遥远,来回一趟也要三个月,这场战事结束,水溶最快也要半年才能回来了。 入冬后,两广传来邸报,水溶刚到贺州就斩了两个贪官,一个月后,动乱大部分已平息,势力最大的一股叛军集结在南宁柳州一带,首领乃两广最大的绿林高手贺望之,水溶与之对峙,打得很是艰难,胶着至今未分胜负。 腊月初一,菁玉准备各家年礼,正忙得热火朝天,忽听丫鬟进来传报:“王妃,梅姑娘求见。” 菁玉放下手里的活,“叫她进来吧。”这一年半以来她梅如雪没什么来往,不亲近也不害她,也不许别人找她的麻烦,梅如雪见了菁玉毕恭毕敬,却也不曾主动过来,今天过来到底有什么事呢? “拜见王妃。”梅如雪是一个来的,穿着冬衣小袄,显得有些臃肿,见到菁玉跪地便拜。 菁玉道:“免礼,你有事找我?” 梅如雪点点头,面带难色看了周围的丫鬟一眼,菁玉会意,吩咐丫鬟都出去。 屋内无人,梅如雪再度给菁玉跪下,砰砰磕头哀求道:“我知道麻烦王妃不对,可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求王妃救命!” 菁玉惊讶道:“发生什么事了?谁会要你的性命?” 梅如雪抬头,眼神惊恐不安,踟蹰半晌,嗫嚅道:“我,我,我怀孕了……” 第233章 第三世 一百一十七 菁玉眼前蓦然一黑,脑袋里嗡声一片,她扶着桌子站起来慢慢走到梅如雪面前,一步步似有千斤重,定了定神道:“起来,把手给我。” 梅如雪惶惶不安地站起来,伸出了右手。 菁玉捉住梅如雪的手腕,伸指搭于脉上,滑走如珠的脉象让她胸口微微一闷,此脉象有孕三月左右,往前推算,受孕的时间正是水溶出征贺州前几天,菁玉忽然想起那天晚上水溶想跟她说实话却被她堵了回去,之后他出去了很久,直到半夜才回来,难道……不用猜了,就是那天怀上的吧。 男人真是可笑,一方面对她做出深情不寿的模样,一转身就能跟另外一个女子共赴巫山,胸口的不适消失之后,眼底泛起一抹讥讽冷笑,嘲笑自己还这么想做什么,哪怕水溶姬妾成群,左拥右抱,跟她又有什么关系了。 不在乎了,也就不会痛了,想明白之后,菁玉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她原本也不想再接受水溶的,那还为这些事情伤什么脑筋。 太妃还担心水溶没有留后就出征打仗,这下好了,太妃她老人家可以放心了,可是为什么梅如雪却跑来对自己说她性命不保? 菁玉还没来得及询问,门外就响起丫鬟的敲门声:“王妃,太妃来了。”菁玉连忙开门,太妃已走到院子门口,菁玉赶紧上前迎接,见北静太妃一脸肃然,暗道不好,满脸笑意迎接道:“母亲有什么事打发人吩咐一声便好,还劳您亲自过来。” 北静太妃眉峰一挑,看着跟在菁玉身后低着头的梅如雪,唇角勾起一丝不明的笑意,“如此大事,我怎么能不亲自过来呢。”说完径直向正堂走去,簇拥着太妃的丫鬟婆子都很乖觉地留在院内并未跟上。 北静太妃此意十分明显,要与菁玉私谈,菁玉连忙跟进去,关上房门走到北静太妃跟前道:“不知母亲有何吩咐?” “你这个王妃当得可真行,有人在你眼皮子底下怀孕,你竟然一点也不知道。”北静太妃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菁玉一眼,“这也难怪,亲家公没有妾侍,你不知道后宅这些事儿,身为正室,弹压不住那些居心叵测的姬妾,你可长点心吧。” 菁玉心里咯噔一跳,梅如雪向自己求救,看来她是知道自己身边的丫鬟都是太妃的耳目,此事瞒不过太妃,以北静太妃对王府颜面的看重,是绝对不允许庶长子出现的,她为了保住孩子才过来求自己,菁玉给太妃斟了一杯热茶递过去顺从地道:“母亲教训的是,那您的意思,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呢?” 北静太妃接过茶杯,抿了一口闲闲道:“若是以往,我决不允许庶子生在嫡子前头,但今时不同往日,溶儿在外打仗,我必须要为他留个后,从今儿起,你的肚子就该大起来了。” 菁玉立即反应过来北静太妃的打算,惊诧道:“您的意思是,让我假装怀孕?” “若溶儿凯旋,梅氏肚里的孩子便留不得。”北静太妃直直看向菁玉,冷硬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 菁玉脸色骤变,北静太妃还有一句话没说,如果水溶为国捐躯,就会去母留子,将梅如雪所生之子充做王妃所生的嫡子,所以才要她假孕,如果水溶平安回来,那这个庶长子就留不得。总之,水溶和这个未出生的孩子,只能有一个活着。 菁玉当然不希望水溶死在广西,可梅如雪肚子里那也是一条命啊,为了所谓的王府颜面就可以毫不留情地将其扼杀,如果水溶不幸捐躯,那个孩子就能活下来,却要离开怀胎十月拼了命生下他的亲生母亲,去母留子,梅如雪只怕也没命再活下去了。 不可以,这样不就是让梅如雪给自己当代孕么!可那胎儿又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菁玉摇头呢喃:“我不能……” “菁玉!”北静太妃重重地道,语气强势不容违逆,“我是来吩咐你的,不是来跟你商量的。” 菁玉忍住强烈想反驳北静太妃的话语,咬唇道:“母亲,要我同意也可,我只有一个请求,孩子无辜,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梅氏母子。” 北静太妃不由一怔,反问道:“你可知道,若我放过梅氏,她的孩子就会是北静王府的嫡长子,将来王府的爵位家业都是他的,你当真舍得将这些都给旁人?你可曾为你自己的孩子考虑过?” 菁玉涩然苦笑,她在十四岁初潮的时候就吃了绝育药,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水溶有没有后,这王府的爵位家业给谁她都无所谓,本来她就不是水溶真正的妻子,只是不忍一个无辜的生命葬送在这些世俗规矩里,她承认自己对水溶还没有割舍地一干二净,在得知此事时才会略觉心塞,但早已决定不与水溶再有过多的纠缠,即使有过一点酸楚难受,她也不会因此而残害他人。 菁玉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管怎样都是王爷的骨血,是太妃您的孙儿。” 这句话触动了北静太妃的心弦,她日盼夜盼就盼着抱孙子,可现在特殊时候怀上水家子嗣的偏是个没有过明路的姬妾,为了保全儿媳和亲家的脸面她才有了这个想法,既然菁玉这个嫡妻如此大度贤惠,她也不想亲手了结孙儿的小命,沉吟片刻道:“真的想清楚了?放过梅氏,你就要受委屈了。” “我想得很清楚,为了王爷子嗣着想,儿媳没什么好委屈的。”菁玉坚定地说道,这副贤惠的样子看得北静太妃很是欣慰,心满意足地走了。 太妃走后,菁玉传唤梅如雪进来,静静道:“太妃都知道了。” 梅如雪惶恐不安地跪地磕头哀求道:“求王妃救命,奴婢贱命死不足惜,只求王妃救救我的孩子。” 菁玉道:“起来,别动不动就跪。”看来梅如雪是知道北静太妃的规矩,不允许庶子生在嫡子前头,王妃未有身孕,一个没有过明路的妾侍有孕,为了王府的面子,肯定要打掉她腹中胎儿,但此一时彼一时,梅如雪并不知道菁玉已经为她争取了一条活路。 “你进王府这么久了,与我并无来往,为何来求我?你就不怕我对你做什么吗?”菁玉淡然问道。 梅如雪绞了几下帕子,抬头看向菁玉,低声道:“我进王府以来,处境十分尴尬,侍妾不是侍妾,丫鬟不算丫鬟,所有人都在看我的笑话,只有您,不仅没有害我,还不许别人嘲笑找茬,吃穿用度也不曾苛待半分,您是个好人,除了您,我不知道还能求谁了。” 菁玉还是心里不快,水溶睡了别人一走了之,却要她来收拾局面,就这一次了,保住梅如雪母子的命,就算她偿还过水溶的人情,不要指望她帮别人养孩子,这孩子的父母又不是死的,她可没那个义务,等水溶回来,他不肯和离或休妻,那她就休夫。 菁玉道:“你放心吧,现在情况特殊,王爷在外打仗,你怀上了王爷的孩子,太妃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一丝明显的慌乱在梅如雪脸上闪现,她咬紧了下嘴唇,没有表现出菁玉意想中激动欢欣的模样,低下头惴惴不安道:“谢,谢太妃恩德。” “先别高兴太早,太妃放过你也是有条件的。” 梅如雪愕然抬头,“什么条件?” 菁玉看着梅如雪的腰身,冬季穿得厚,还看不出来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太妃要你替我怀孕,这孩子生下来,就是北静王的嫡长子。” 梅如雪的脸唰的一下全白了,下意识地脱口道:“不可以!”说完才觉失言,慌乱地向后退了一步,又低下了头,手里的帕子被她绞地全变了形。 菁玉垂下眼帘,语气漠然道:“我知道你舍不得离开孩子,你放心,你是这孩子的亲生母亲,我不会跟你抢的。” 菁玉没有看到,梅如雪的脸已经扭曲地不成样子,听了菁玉的承诺不仅没有放心,恐惧之色更盛,她咬破了下嘴唇,艰难地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内心挣扎良久,终于做出了决定,对菁玉跪地磕头,“王妃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当天,菁玉就传出了“怀孕”的消息,梅如雪被安置在北静太妃居所后面的院子,说是安置,其实就是软禁,从现在开始,直到临产都不许她出院门一步。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第二年二月,两广传来捷报,北静王生擒了匪首贺望之,不仅将贪污赈灾钱粮的贪官尽数捉拿归案,还破了一桩官匪勾结的大案,贺望之之所以能与官军周旋大半年,乃是和当地军中一个权力不小的官员勾结,此事还牵扯到京城某位大人物,具体是谁,却没有透露任何风声。 三月二十,水溶班师回朝抵达帝京,入宫面圣,庆熙帝亲自与他接风洗尘,直到晚上才放他离宫回家。 宫门口等候迎接水溶的王府小厮连忙上前伺候,满面春风地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妃有孕快七个月了,再过几天您就要当爹了!” 水溶不喜反惊,瞪大眼睛道:“你说什么?” 那小厮还以为水溶高兴过了头,笑道:“王妃有孕,您要当父亲了。” 水溶脸上殊无喜色,眉头一皱,翻身上马疾驰回府,北静太妃携菁玉在家中等候多时,水溶一进屋就看到菁玉的小腹高高隆起,惊诧莫名,他们都没有圆房,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寒暄过后,北静太妃打发走伺候的丫鬟,水溶迫不及待地问道:“母亲,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北静太妃心疼儿子在外受苦,水溶平安回来,她心情好得不得了,原本想数落儿子的话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嗔了水溶一眼道:“你自己干的好事,怎么还来问我。” 菁玉道:“王爷,真正怀孕的人不是我,是梅如雪,我不过是假孕而已。” 水溶脸色骤变,难以置信地道:“她,她怀孕了?”之后才露出一丝笑容,那不是一个初为人父欢喜高兴的笑,却含了几分欣慰感慨的意味。 北静太妃道:“等孩子生下来,就给梅氏开脸吧,名头正道地放在你房里当侍妾。” 水溶愕然,这才反应过来太妃的计划,立即道:“母亲,此事以后再说,我先去看看她。”说完急匆匆赶去了梅如雪住处。 小院烛光明亮,灯下的人翘首以盼,听外头传来动静,急忙出来迎接,艰难地行礼道:“王爷,您回来了。” “你们都下去。”水溶免了梅如雪的行礼,眼底一片晦涩不明。 梅如雪喜极而泣,迫不及待地道:“王爷,您回来了,凌,凌大哥呢?” “他……”水溶迟疑,脸色十分难看。 梅如雪脸上的笑容登时凝固,变色道:“王爷,您不会是改主意了吧,您明明答应过我们的,等他立下军功凯旋,您就会成全我们啊。” 水溶静默不言,梅如雪心头一慌,急声问道:“王爷,他是不是出事了?”见水溶仍旧不说话,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了,抓住水溶的胳膊拼命地摇,泪水汹涌而出,哑声叫道:“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他到底怎么了!” 水溶黯然道:“凌季同押送程世飞回京受审,途中程世飞被庞相国派去的人灭口,他带着程世飞与庞相国官匪勾结贪污赈灾钱粮的证据回京,被庞相国围杀,幸不辱命,将罪证送到了圣上手里……” 梅如雪焦灼地打断,“你说的那些我都听不懂,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他死了。”水溶狠了狠心,说出了她最不期待却最真实的真相,他最忠实的侍卫,没有死在战场的刀光剑影之中,却死在了他拼命保护的国家的官员手里,庞相国,杀人要偿命,他离死期不远了! 梅如雪茫然松手,身子一软瘫倒在地,满是泪水的双眼失去了所有的光芒,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有泪水在脸上肆虐横流。 忽然间,小腹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她痛呼出声,梅如雪捂着肚子,抬头看向水溶,惊慌害怕地哀求哭道:“王爷,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第234章 第三世 一百一十八 水溶大惊失色,立即将梅如雪抱起来放回床上,抽回手时,才看到她裙子上洇出了一片血渍,暗叫不好,这才七个月,怕是要早产了,急忙大声向外喊道:“稳婆呢?快请大夫!不,去把王妃请过来!” 院子里的丫鬟也慌了神,叫稳婆的叫稳婆,请王妃的请王妃,这处院子距离太妃的住所最近,北静太妃第一个知道梅如雪早产的消息,到底经过大风大浪的,并不如何惊慌,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稳婆去接生,然后打发丫鬟给菁玉传话,让她也开始做戏发动,唯一让北静太妃担忧者,现在怀孕才七个月,这孩子也不知能不能平安生下来。 水溶派遣的丫鬟跑到菁玉的院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转述水溶的话,听其所言,梅如雪的情况十分凶险,人命关天,菁玉身怀回春妙术,岂有不顾之理,抬脚就向外走。 “王妃,太妃说了,您要生孩子了。”菁玉还没走出院门,北静太妃的心腹陈嬷嬷拦住了她的去路,对其他丫鬟沉声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王妃进去。” 周围的丫鬟连忙上前搀扶菁玉,菁玉胳膊一振,震开了两个丫鬟,正色道:“陈嬷嬷,人命关天,我必须要过去一趟。” 陈嬷嬷阻拦道:“王妃,这是太妃的命令。” 现在胎儿还未足月,早产对产妇和胎儿都有很大的危险,北静太妃为了王府的颜面捂住此事,定然不会给梅如雪请大夫医治,甚至在二选一的情况下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母留子,菁玉前世接生过无数产妇,知道生产面临的死亡风险有多大,这种事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医者本心让她无法置之不理,面色一沉冷冷道:“是王爷让我去的,太妃那边自有王爷交代,你回去给太妃复命吧,怪罪不到你头上。”说着抬脚疾走,陈嬷嬷伸手一抓却捞了个空,只见挺着大肚子的王妃健步如飞,提着一盏灯笼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菁玉赶到梅如雪的住处时,稳婆已经到位,热水已经备好,个个面色慌张,早产儿不好接生,生下来也未必能成活,而且看产妇的情况也相当不好,这一胎若是有丝毫差错,还不知道太妃要怎么怪罪她们。 水溶被拦在屋外不许入内,焦急来回踱步,看到菁玉疾步而来,仿佛看到救命稻草一般冲上去道:“菁玉,你快进去看看,千万不能让她出事。”水溶后悔不迭,若知道梅如雪受不住,他就不该告诉她真相,若是她们母子有任何意外,他如何对得起因公殉职的凌季同。 菁玉淡淡“嗯”了一声,瞥了水溶一眼,他面上的焦灼担忧之色尽收眼底,定了定神,快步走进产房,只见产床上一片血红,锦被下的女子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丝丝头发粘在脸上,因为剧烈的疼痛,脸上的肌肉几乎扭曲地不成样子,无力地躺在软枕上,丝绸被面被一双惨白的手抓地皱成一团,可能因为太疼了,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看到菁玉过来,死灰般的眼睛里迸发出一道光芒,带着哭音求道:“王妃,王妃,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你先别慌,我一定会救你的。”菁玉上前先给梅如雪检查看诊,羊水未破先出血,脉象是情绪波动太大,心气逆转导致宫缩而临产,不禁大吃了一惊,水溶平安回来,还要给她名分,就算这事有多令人高兴,也不至于让梅如雪情绪波动如此之大导致出血宫缩,若不是大喜,那就是大悲了,菁玉来不及去想到底什么大悲之事让梅如雪变成现在这样,首要的是保住她的性命。 在古人眼里,女人的性命向来都没有胎儿要紧,更别说一个妾侍丫鬟,但在菁玉眼里,产妇的生命永远都比胎儿重要,略一思索,吩咐道:“有现成的参汤么?先拿过来给她喝。”又口述了一个药方,无需煎煮,将药材研成粉末兑水给梅如雪喝下。 梅如雪服了药后,出血渐少,也有了些体力,宫缩渐渐规律,稳婆破了羊水,让梅如雪按照她的吩咐用力。 北静太妃早已闻讯赶来,面罩寒霜,斥责水溶道:“你怎么能让菁玉进产房,她现在不该在这里。” 水溶眉头紧锁,对北静太妃道:“人命关天,顾不了那些了,菁玉得安然师父真传,只有她在,梅氏才能生下孩子来。”他知道太妃和菁玉都误以为梅如雪怀的孩子是自己的,也知道梅如雪不敢说出真相,若是让太妃知道她怀的孩子是凌季同的,她现在哪里还有命在,凌季同在两广战事中立下大功,被庞相国杀人灭口,他必须要为凌季同保留一丝血脉,梅如雪和这个孩子都不能有事,待此事结束之后再向菁玉解释清楚。 北静太妃十分不满菁玉擅作主张进产房接生,王妃给侍妾接生,传出去王府的脸面往哪搁,但水溶所言并未危言耸听,为了子嗣计,北静太妃只好忍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直到寅时才听到产房里传出来微弱的婴啼,水溶紧绷的心弦在听到婴儿哭声的时候才松弛下来,房门打开,菁玉满头大汗地出来,神情十分凝重,忧心忡忡。 水溶心里咯噔一跳,上前问道:“菁玉,大人和孩子的情况如何?” 一缕愁云在眉间萦绕不去,菁玉摇头叹息,拉水溶走到院子另外一边,悯然叹道:“是个男孩,孩子早产很虚弱,怕是养不活,大人的情况也很不好。”早产儿的身体器官发育不成熟,很容易受外界感染,在现代医学技术发达,七个月的早产儿也能存活,但以现在的医疗技术条件,是根本无法应对这种状况的。菁玉方才给梅如雪诊脉,发现她心脉紊乱,似乎心存死念,为了孩子又坚持至今,若这个孩子养不活,只怕她也没有活下去的支撑了。 “菁玉,你和师父的医术都那么好,让师父过来帮忙,你们一定能让这个孩子活下去的对不对?”水溶抓住菁玉的胳膊紧张地看着她,眼中流露出请求之意。 水溶如此紧张这个孩子,看来他想要孩子很久了吧,菁玉拿掉水溶抓住自己胳膊的手,“如果有救我怎会不救,但早产儿和足月出生的孩子不一样,身体的各个器官都没有发育成熟,抵抗力很弱,很容易收到外界感染,就连吸一口气肺也承受不住,这不是药物能解决的,我已经尽力了。” 早在子时之前,北静太妃就回去休息了,此刻孩子出生,稳婆出来请水溶示下,“王爷,要不要向太妃禀报?”稳婆说的是禀报而不是报喜,她也清楚这个孩子活不久。 水溶心乱如麻,颓然道:“不必了,明天一早我亲自跟太妃说。”顿了顿对菁玉道:“忙了大半夜,辛苦你了,你回去休息吧。” 菁玉离开之时看到水溶进了屋子,应该是去安慰梅如雪了,水溶喜得麟儿,这个儿子却注定要夭折,大喜大悲接踵而来,身为父母谁都难以承受,他们才是一家人,自己不过是过客罢了。菁玉拍了拍腰上缠了好几个月的棉兜,驱散心中的烦闷,装了这么久,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产房已经收拾干净了,梅如雪紧紧地抱着孩子,仿佛一松手就会有人将他抢走,因为早产,孩子身长不足一尺,小得可怜,在襁褓里安静地沉睡着,还不知道他尚未出生就失去了父亲。 “王爷,你答应过我的,你会成全我们,亲自给我们主婚。”梅如雪倚在床头,眼睛空洞无物,泪水无声而落,在惨白如纸的脸上肆意冲刷,看到水溶进来,再不是曾经那副唯唯诺诺一心想讨他欢心的模样,第一次对他发出质问:“可是,你回来了,为什么他却死了?” 水溶沉默半晌,愧疚道:“我已经将他厚葬了,你放心,我会给他报仇,我也会好好照顾你们母子。” 梅如雪心死如灰,呆呆地道:“有什么用呢,他回不来了,连最后一面我也见不到了。” 水溶道:“凌季同葬在西山,等你出了月子,我再带你去见他。累了一晚上,好好歇着。” 次日,水溶将孩子的情况告知了北静太妃,太妃失望不已,只得打消了将孩子抱给菁玉的想法,叹道:“才七个月,生下来也活不了,就让梅氏陪着孩子吧。” 梅如雪已经生产,菁玉也没必要再继续装下去,做了个流产的戏,撤掉了腰上伪装的棉兜。 三天后,梅如雪早产的孩子夭折。 梅如雪抱着孩子死活不肯给别人,哭得伤心欲绝,直到她哭晕过去,丫鬟才从她怀里拿出婴儿尸体出去埋葬,梅如雪醒来之后不见儿子,发疯了一般到处寻找,不肯接受儿子已经夭折的事实。 梅如雪很快病倒了,一天比一天严重,水溶找了许多大夫来给她看病,大夫皆一个说辞,身体上的病好生将养着就能慢慢康复,但哀莫大于心死,心病难医。 水溶后悔不已,然而事已至此为时已晚,一切都来不及了。 在梅如雪日渐病重之时,另一件事猝不及防地摆到了他的面前。 “你的人情我还了,我要走了。”一张薄薄的白纸飘到水溶身前的书桌上,上面字迹分明,水溶一一看下来,脸色蓦然大变,这是一封她亲手写的休书,她要休了他这个名义上的丈夫! 第235章 第三世 一百一十九 水溶目瞪口呆,她居然敢给他休书?即使他们没有夫妻之实,却是三媒六聘拜过天地的,她是他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妻子,对外便是夫妻,他堂堂北静王,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权势滔天炙手可热,居然收到了妻子的休书?自大靖开国至今百余年,他是第一个被妻子送休书的王爷了吧。 简直是奇耻大辱! “你写的这是什么?”水溶扔了手里的纸,冷声问道。 菁玉淡淡道:“休书,看不懂吗?” “笑话,自古只有夫休妻,何曾有过妻休夫,你别胡闹了。”水溶并没有把这封休书当回事,只当是菁玉跟他赌气,他这才发觉这次回来之后菁玉对他越发冷淡了,应该是因为梅如雪怀孕一事而对自己有所不满,难道她是吃醋了?可一般女人吃醋不是会看另外一个女人不顺眼么,为何菁玉不仅没有为难过梅如雪丝毫还在危急时刻出手相救?不是吃醋,那她就是为了别人打抱不平吧,这个认知让他微微有些不快,却说不清楚为什么。 “你看我的样子,是在胡闹吗?”菁玉定定地看向水溶,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凡事都有第一次,以前没有妻休夫,那就让我来开这个先例吧,更何况你我又不是真正的夫妻,我之所以给你休书,就是要跟你把聘礼嫁妆分割清楚,聘礼我一个子都不会动,嫁妆一分也不会留。” 水溶忽然慌了,菁玉不是在跟他开玩笑也不是赌气胡闹,她去年就想离开,碍着他帮过她几次的人情才暂时留下,这次她出手救了梅如雪,她以为梅如雪怀的是他的孩子,就当是还了他的人情,他们从此两清,她就能毫无牵挂地走了。不,他绝对不会让她离开!只要她还在乎林海的名声,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弄出和离或休妻的事,至于假死,没有他的配合她假死得了吗?她倒是能一走了之,他拦不住她,但听她方才所言,她舍不得那一大堆嫁妆便宜了他,那他少不得要在这上头动一动脑筋了。 水溶道:“你还记得当初我们的约定吗?” 菁玉点头道:“当然记得,我留下是为了还你的人情,现在两清了,那我提前离开也未尝不可吧。” “不是这个,六年前上元夜,你我约定要维持水林两家的名声。”水溶成竹在胸,“皇上准备让令尊入内阁,升为文渊阁大学士,令尊升官,你身为他的嫡长女却要休夫,置令尊颜面于何地?而且我怎么说也是个郡王,岂能由你休夫。” 菁玉微微一惊,她没听到她爹林海要升官的消息,水溶是天子近臣,他的话八/九不离十,林海升官在即,定然不许他做王妃的女儿弄出和离或被休弃的事情来,用他的话来说,林家丢不起这个人。为了维持颜面名声,女儿婚姻是否如愿,那是从来都不用考虑的。 菁玉挑眉,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那换个说法,你给我一纸休书,总之,让我离开就行。” 水溶立即道:“你想都别想,这不可能,七出你一条都没犯,别忘了你才刚刚‘流产’了一个孩子,这个时候休妻,你想让我被世人的口水淹死吗?再说令尊即将入内阁,太妃也不会同意我休妻的。你真想走我拦不住你,但你那些嫁妆,我可不会还回去,让令尊自己上门拿吧。” “你也太无耻了吧!”菁玉咬牙,气冲冲地看向水溶,跟他交割干净怎么就这么难,让林海上北静王府要嫁妆,亏他想得出来! 水溶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眼中掠过一抹痛色,“你都没想好怎么跟你父母交代,就跟我要休书,菁玉,你真的宁可无法面对父母也要离开我吗?” 菁玉道:“对,这个合约到此为止,我累了,不想再继续演戏了。”每次一想到水溶就是赵徽,她都堵得慌。 水溶愣了一瞬,试探道:“你吃醋了?” 菁玉嗤笑一声道:“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我为什么吃醋,纯粹看不惯你。”在当初得知梅如雪怀孕之时还有点吃醋难受,但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只要不在乎,就什么难受都没有了。若不知道真相也就罢了,可已经知道了一切,她如何能做到心甘情愿当一个替身?不想委屈自己,那就离开,她不要他,无论赵徽还是水溶她都不要。 水溶一急,胸口旧伤疼痛骤起,脸色白了白,皱眉忍痛道:“当真要走?” 菁玉不耐烦地道:“别磨蹭了,要么接了我的休书,要么给我一纸休书。嫁妆你爱还不还,大不了我不要了。” 水溶这下慌了,为了离开他,那么多嫁妆她竟然也不要了,急忙解释:“梅如雪的孩子不是我的!” 菁玉微微一愣,唇角勾起一丝讥诮,冷笑道:“没想到你这么敢做不敢当。” 水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出征前两天,我发现了她和凌季同的事,我决定成全他们,孩子是凌季同的。” “人都死了,随便你怎么说。”菁玉只觉可笑,即使他和梅如雪没有什么,就能阻止她离开了?水溶为什么还不明白,她只是想离开他而已。 “不信你去问她。”水溶不由分说地拉了菁玉直奔梅如雪的住处。 梅如雪的心已经死了,失去了挚爱又夭折了孩子,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坚持,大夫开的药从来不肯喝上一口,饭菜几乎也吃不了多少,伺候她的丫鬟也不像以前尽心,劝了几句无果后就不管她了,不过几天而已,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快地消瘦下去,除了还能呼吸,几乎与死人无异,就算看到水溶和菁玉这两个王府的主人,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水溶的脸色很不好,额头上隐冒青筋,王妃则是一脸淡漠,他们应该有什么矛盾吧,梅如雪扫了他们一眼,既不行礼也不说话,双眼放空继续发呆。 “你们是怎么伺候的,为什么她没有喝药?”水溶看到床头小几上的药汁一口未动,面色一冷,屋里三个丫鬟吓得腿一抖,慌忙跪在地上。 丫鬟害怕地道:“启禀王爷,姑娘不肯服药,奴婢也没法子啊。” “重新去熬一碗。”水溶吩咐之后,丫鬟急急忙忙地下去熬药了。 “王爷过来,请问有什么吩咐?”梅如雪的声音十分虚弱,语气也没有以往的恭谨,仿佛压根不认识眼前站着的人。 水溶道:“我知道他去了你很伤心,但他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你这个样子,他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 梅如雪咳嗽两声,茫然诧异道:“王爷此话何意?奴婢竟不能解,您是在怪罪奴婢没有保住您的孩子吗?”说完这句话,心满意足地看到了水溶脸上震惊急乱的表情,他第一个反应就是看向了自己的王妃,急切地想要解释什么,却在菁玉漠不关心的样子面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是怪罪你,而是想甩锅罢了。”菁玉淡淡地说道,走上前拿起梅如雪的手给她诊脉,“你不想活了。”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梅如雪面无表情地道:“是,我不想活了,我的孩子没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菁玉道:“我不救心无活念之人,救回来也是行尸走肉,你好好想清楚,你活着仅仅只是为了孩子吗?” 梅如雪泫然欲泣,接着又露出超脱生死的笑容,“不然呢,我还能为什么而活着呢……” 菁玉摇头叹息,心存死念,神仙下凡也难救,她纵有救人之心,病人不配合又有什么法子,遂转身离开。 “你听我解释。”水溶倏然一把拉住菁玉的胳膊,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 “不必了,都说了跟我无关。”菁玉看也不看他一眼,手臂一震甩脱了水溶的手疾步而出,她的休书他不接受,又不肯给她休书,真当这样就能困住她了? 水溶看着梅如雪怒道:“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梅如雪轻轻笑了几声,含着某种复仇的快感,“那您又为什么带王妃来见我呢?王妃不信任您吗?” 水溶额上的青筋越来越明显,菁玉不相信他,梅如雪点破的真相让他分不清到底是伤口疼还是心痛。 “王爷,您于我有再生之恩,我全心全意地待您,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您,可您是怎么待我的?”梅如雪陷入回忆之中,这几年来承受的痛楚委屈全部倾泻而出,“您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安放您某种思念寄托的容器。只有凌大哥真心待我好,我当初主动勾引他,是为了报复您,可我错了,大错特错,您根本就不在乎。”被水溶发现后,凌季同主动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说是他强迫于她,恳求水溶只责罚他一人,愿杀愿剐绝不皱眉,只求放过她。 在那个时候,她才蓦然明白过来,真正值得自己付出真心的人从来就不是水溶,他一直在自己身边,可自己之前却从未发觉。 水溶并没有大发雷霆,而是成全了他们,说从两广平乱回朝之后就给他们成亲主婚,那时候梅如雪对水溶是感激的,可七个月后,她才知道那是他们的最后一面,阴阳两隔,后会无期,是水溶带他去的战场,如果他不去又怎么会死,世上最爱她的人走了,孩子也没了,一切都是因为水溶!她知道水溶在乎菁玉,比他想象中要在乎得多,要折磨他,只需通过王妃就可以了。 她不想活了,自己这残躯一副烂命一条,还有什么挂碍顾虑? “您那么在乎王妃,当初又为什么带我进府呢?我猜,大概是因为您心里的那个人,长得像我,性子却更像王妃吧,那您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如愿以偿了。”梅如雪放肆地笑着,无所畏惧,带着临死前最后的疯狂,用轻柔的语调对水溶说出了于他而言最恶毒的诅咒,然后缓缓阖上眼睛,气息渐无,一滴泪水缓缓滑落。 水溶头晕脑胀,眼前一阵阵发黑,冲上去抓起梅如雪的衣裳厉声怒道:“你起来,你去跟她说清楚!” 然而,那个有着和他最爱之人极其相似面容的女子,却再也没法回答他了。 水溶急怒攻心,体内真气横冲直撞,激得潜伏在心脉的毒素迅速蔓延,胃里排山倒海,一股腥气直冲咽喉,水溶吐出一大口发黑的鲜血,倒地不省人事。 第236章 第三世 一百二十 如果命轮能召唤岑薇,菁玉真想好好问一问这个师承巫山神女的得道剑仙,为什么自己三辈子都跟赵徽纠缠不清,上辈子同归于尽就算了,为什么这辈子又遇到了? 其实,菁玉知道水溶所言非虚,是梅如雪说了谎,梅如雪生产那天,菁玉从脉象上诊断出她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心气逆转才导致早产,当时她只顾着救人没有想过其他,过后才有所怀疑,即使水溶要抬举梅如雪当侧妃,她也不至于高兴激动而早产,唯有大悲之下难以承受,才会发生这种状况。 对梅如雪来说,什么是大悲之事呢? 如水溶所言,凌季同与梅如雪有私情,凌季同随水溶一起出征两广平乱,也是奉了水溶的命令押解程世光入京,他死在了官场倾轧权力争斗之中,梅如雪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失去挚爱的悲恸可想而知,梅如雪将凌季同的死算在了水溶头上,又失去了孩子,为了报复他才会在自己面前说那句话。 水溶的话印证了菁玉的推测,但那时候她并没有如释重负或窃喜的感觉,不在乎便也不会再有什么感受,她不想再继续做戏下去,她需要一个理由让自己解脱出来,梅如雪恰好制造了适宜的条件,让她有理由有借口离开——她救了水溶的女人和孩子,之后孩子因早产夭折她无能为力,所欠他的都还清了,是时候该离开了。 这些年贾敏的身体保养得很好,寿命也足够她活够一个甲子,那些嫁妆水溶不愿意还就不还吧,她今世点石成金的法术还没用过呢,将嫁妆都折合成黄金,点一座金山给林家也足够了,届时将自己的来历真相告知父母,再有三年的时间,他们就会彻底将她忘记。 菁玉还未走回卧房收拾换洗衣裳,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唤:“王妃!王妃!不好了,王爷吐血晕倒了!梅姑娘也没了!” 菁玉大吃一惊,梅如雪心有死念药石无用,但死得这么快还是出乎她的意料,更让她吃惊的是水溶居然也晕倒了,还吐血,这又是怎么回事? 水溶被人抬回卧房,菁玉立即上前诊察,只见水溶昏迷不醒,脸色白中泛青,胸口一大滩血迹颜色暗沉。探脉之后,菁玉惊极变色,水溶体内有旧伤,受伤时间在一个月前,胸口处有外伤,体内脏腑和阳维脉及带脉内伤严重,还未痊愈,更有不易察觉的毒素潜伏在心脉。 水溶的武功可算江湖一流高手,能伤到他的人寥寥可数,必然是有人联手下阴招才将他打伤。淬有毒素的刀砍伤了他的胸口,毒素渗入血液,这种毒用量很小,潜伏性很强,一般大夫很难诊断出来,水溶又受了内伤,自我疗伤之时,真气游走奇经八脉,将毒素带至心脉潜伏,所以,他连自己中毒了也不知道,今天情绪波动太大,内伤还未痊愈便受到体内内力冲击,毒素因此迅速蔓延,毒气攻心导致他吐血昏迷。 菁玉正在思索治疗方案,北静太妃闻讯赶来,看到水溶昏迷不信,菁玉皱眉出神,一点也没有身为妻子的自觉,不由惊怒交加,心急火燎地派人去请水溶的师父神医安然过来,回头怒斥道:“谁跟着王爷伺候的?” 丫鬟战战兢兢地回道:“回,回太妃的话,王爷和王妃去探望梅姑娘,没让奴婢在跟前伺候,王妃离开后不久,王爷就吐血晕倒了。” 本来北静太妃对菁玉的表现十分不满,听丫鬟说水溶晕倒的时候菁玉不在场,对她的怒气才消了一些,阴沉着脸道:“梅氏呢?此事定和她有关,等溶儿醒过来我再治她的罪。” “太妃,梅姑娘刚刚去世了。”伺候梅如雪的丫鬟小声回道。 北静太妃一愣,瞅了菁玉一眼道:“菁玉,梅氏的丧事你看着办吧。” 正说着,安然已到了北静王府,北静太妃免了她的行礼,焦急地道:“安然,你快给溶儿看看。” 安然给水溶诊察过后,运指如飞,在水溶胸口几处大穴点过,侧头对菁玉道:“过来帮忙,给溶儿脱衣服。” 菁玉依言迅速地扒了水溶的上衣,胸口处有一道刀疤从左胸斜至右肋,心房所在的位置隐隐透出诡异的紫红色。安然拿出针具,刺入水溶的手少阴心经和手厥阴心包经上诸穴位,行针结束,坐在水溶身后,聚气于指尖,点过水溶身后督脉几处穴道,手心劳宫穴贴于水溶背后灵台穴,以自身内力助水溶护住心脉,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水溶吐出一口黑血,依旧昏迷未醒。 “安然,溶儿怎么样了?”北静太妃等得焦灼不堪,忍到现在急忙问道。 安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说道:“太妃莫急,溶儿没事。他一个月前受了严重的内伤,同时中了一种江湖上罕见的毒/药,我已经想好了治疗方案,让溶儿好生养着,过几个月就能痊愈了。” 北静太妃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多亏了有你在,溶儿没事我就放心了。” 安然写了两张药方,一个压制毒性一个治疗内伤,又嘱咐了菁玉,她的针灸之术已经出师,让她每天晚上给水溶行针,一则护住心脉,二则治疗内伤,让她好生照料水溶。 安然对北静太妃说的并非实话,而是为了安抚她才有此一言,水溶所中之毒不易解,须要一味药引,这药引只有制毒之人才有,她必须要去江湖上走一趟了,寻药之外还要寻仇,她这人向来护短,谁敢伤了她的徒弟,谁就没有好果子吃。 待众人散尽,安然只留了菁玉,对她郑重嘱咐道:“溶儿的情况不容乐观,我马上出发去一趟洛阳,最快也要一个月才能回来,这段时间你按照我的法子给溶儿疗伤,千万不能让毒素渗入五脏六腑,否则他就没救了。” 安然的医术大部分都是葭雪教的,菁玉知道其中利害,点头道:“师父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菁玉站在床边,看着床上面色青白昏迷不醒的水溶,说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她只想离他远远的,却从来没想过眼睁睁看他去死,前生事前生了,今生水溶没有什么大罪过,这个时候若自己一走了之,水溶性命不保,说不定这桩罪孽还要落在自己身上,罢了,还是等安然回来,水溶痊愈了再说离开的事情吧。 菁玉对丫鬟吩咐道:“灵芝,在我箱子里取一套新衣裳,拿去给梅姑娘换上,另外跟我铺子里的金掌柜说一声,要一副上好的棺木,先让梅姑娘入棺。” 菁玉估算时间,水溶大概要在晚上才能醒来,便亲自过去给梅如雪梳洗换衣,在这个女孩短暂的十八年人生中,只有去年和凌季同在一起的时光才是她为自己真正活了一遭的日子吧,其他的时间,和前世的自己何其相似,被父亲卖掉,流落青楼,几番逃跑脱离苦海,她却陷在情之一字,痴心错付,而当她以为终于可以苦尽甘来之时,却在瞬间失去了所有。 以往菁玉还是小看了梅如雪,以为她只是一个满心只有水溶一心讨好他的小姑娘,没想到她还挺放得开,水溶没有给她所希望的回应,她就转而开始另一段感情。水溶不喜欢她,也没有把她当成自己的所有物,在发现她和凌季同的事情后没有生气,反而成全了他们,可后来发生的种种都令人始料未及,梅如雪感激水溶,同样也恨死了他。 水溶昏迷到晚上才渐渐有了意识,依稀听到耳畔一缕熟悉的声音说道:“王爷醒了,把药端过来吧。” 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明亮的烛光下,看到菁玉还在,水溶才安了心,暗暗松了口气,只见她眉尖若蹙,眼中有担忧之色,“师父过来看过了,快吃药吧。” 丫鬟们一个扶起水溶,一个拿了软枕给他靠在后背,水溶坐起来,只觉五脏六腑都颠倒过来了,心知是旧伤复发,还有中毒的迹象,就算解毒,少不得要休养三四个月才能彻底痊愈了。 水溶虚弱地道:“你们都下去。” 丫鬟们依言出门,菁玉刚端起药碗,水溶伸手一挡,涩声道:“我都快死了,你还要走吗?” 菁玉道:“胡说八道什么,师父已经去洛阳找药引子了,你死不了,等你痊愈了我再离开。” “嫁妆也不要了?”水溶追问。 菁玉若无其事地道:“你不想还就算了,我不要了。” 水溶急了,“我要的不是你的嫁妆。” “我知道,你想用嫁妆来牵制我。”菁玉什么都清楚,水溶的意图并不难猜,他认为她是葭雪的转世,但她一直在否认,他不想放过她这个最大的可能,她只想和赵徽有关的一切都断得干干净净,水溶极力找回的,正是她一直想要抛却的。 水溶沉默不言,没有否认菁玉的话,他受了内伤,端个碗的力气还是有的,接过菁玉递过来的药碗一口气将药汁喝干净,味道没有想象中那么苦,应该是加了甘草的缘故。 菁玉缓缓道:“我是一定会走的,就算现在走不了,三年后也会离开。” 水溶重复解释道:“那孩子真不是我的,我跟梅如雪之间什么都没有。” “如果你以为我因为这个才会写休书,那你真是想错了。”菁玉哂笑,“好吧,此事揭过不提,你以前帮过我,我照顾到你痊愈,从此就两清了。”就算是梅如雪那样的土著妹子都不能忍受自己被人当做替身,她就更不能忍了,只不过她恰好也是正主,但水溶并不知道,在他心目中,梅如雪是山寨替身,她林菁玉是高仿替身而已。 水溶郁结不已,他试过了,用王爷的身份用林海的名誉来让菁玉打消这个念头,但她油盐不进,根本不害怕,连嫁妆也不要了,他不想真的用这种方式来强迫她留下,何况也留不住,苦笑道:“那我只好希望我能一直病下去了。” 短暂的静默后,菁玉转移话题道:“你是在回朝路上受伤的吧,谁下的手?” 水溶道:“贺望之的义兄乔琛召集了一批江湖人士妄图劫狱,其中一个是被我端了老巢的仇家,洛阳云霄庄的少庄主王云飞,他爹王天豪以前信那采阴补阳的邪门说法,囚禁了不少年幼的小女孩,我当时游历至洛阳,查清了这件案子,一剑杀了王天豪,云霄庄从此声名狼藉,王云飞要杀我报仇,毒是他下的,我杀了他们,自己也受伤了。” 菁玉咬了咬牙关,愤怒道:“姓王的真是死有余辜!”等安然到了洛阳,给王云飞毒/药的那个人就要倒大霉了。 菁玉刚刚“流产”了一个孩子,水溶又旧伤复发卧病在床,林海贾敏得知后,带上礼物亲自登门探望,还有一些箱子,说是家中整理书房收拾出来的旧物,都是菁玉从前的东西,这次也一并带过来给她。 数日后菁玉收到喜讯,林海入内阁,升为文渊阁大学士,内阁为仅次于皇帝的权力机构,相当于皇帝的秘书组。女婿升入内阁,贾母既高兴又遗憾,这样黛玉就更不可能嫁给宝玉了。 进入五月后天气渐热,菁玉翻看自己的藏书有好些都发了霉,遂命丫鬟将所有的书都整理出来放到太阳底下晒一晒,水溶看到后也命人晒书,一院子的丫鬟小厮忙得热火朝天,灵芝请菁玉的示下:“王妃,前些日子亲家老爷太太过来探望,带了一些箱子过来,说是您以前的藏书,钥匙都没了,您看要不要撬了锁换个新的?再把里头的书也晒晒?” 菁玉还未回答,忽有人跑过来道:“王爷,王妃,王神医回来了,请王妃去尹宅一趟。” 安然平安从洛阳回来,应该是成功拿到药引子了,菁玉大喜过望,立即命人准备车马送她去尹宅,走之前随口吩咐灵芝:“撬了吧,那些箱子里头的书都有年头了,都拿出来晒晒。” 菁玉走后不久,灵芝带着人把七八个箱子生锈的锁都撬开了,里头的书本册子大都发了霉,也有些都腐烂了,灵芝让人把尚且完好的书本拿去庭院太阳底下晾晒。 灵芝是红藤白芷出嫁后菁玉提拔上来的大丫鬟,这两年跟着菁玉也认了不少的字,在一个箱子里看到一叠手稿,简单装订缝在一起,拿出来晒的时候翻了几页,一看之下大觉有趣,正是现在各大戏班子还在上演的曲目《涅槃》的话本子手抄本,跟旁边一起晒书的丫鬟苏叶笑道:“王妃还看话本子呢,这不就是戏台上唱的那出《涅槃》,都发霉了,等晒好了我求求王妃给我看看。” 灵芝刚把手稿册子翻开放好,忽见伺候王爷的木香从屋子里出来,对她道:“灵芝,王爷让我把那话本子拿进去,是哪个?” 第237章 第三世 一百二十一 水溶在家养伤已有一月,身体虚弱精神不济,每天就靠看书打发时间,他听觉敏锐,方才听灵芝提到了《涅槃》,数年前这出戏他也看过,还挺喜欢,便吩咐木香拿进来看看。 木香呈上来的不是印刷本,而是一沓手抄本,水溶不由有些意外,这话本最初是扬州林家的书铺印刷售卖的,菁玉有这个话本并不奇怪,但怎么是个手抄本呢?水溶接过来一瞧,纸张发黄,上面还有霉点,可见已有些年头了,还加了封皮,足见菁玉对个手抄本的重视,翻开封皮,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字,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笔迹,脑中轰隆一声,似有惊雷落下,炸裂了他所有的感官思维,只有眼前熟悉的字迹化作烟花散开,五光十色绚丽夺目,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水溶揉了揉眼睛,手指上传来湿润的触感,不知何时已热泪盈眶,整整二十二年了,他终于再度看到了朝思暮想的熟悉字迹,那一笔一划,他生生世世都不会忘记!这个手抄本在菁玉的箱子里,是她的东西,除了她自己写的还能有谁? 水溶又激动又难受,胸臆间隐隐作痛,菁玉真的是葭雪,他没有找错人,可她却从来没有流露出可以给他肯定答案的痕迹,在看到梅如雪的时候,菁玉就知道真相了,但她隐瞒至今,说明她根本就不想认他,连一个认错弥补的机会也不想给他。 她一直想离开,从来都不是因为吃别人的醋,她只是不肯原谅他,要和他彻底斩断一切,哪怕今生她已经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她也不要他,前世不要今生也不要! 前世爱过的恨过的,她统统都放下了,只有他一个人念念不忘,他宁可她还痛恨着自己,也不想看到她不在乎自己,依然与前世一般只想放弃他离开他。 这个认知比体内的内伤毒/药还要令他痛不欲生,还好,现在知道真相为时不晚,他还有机会,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伤害她,也不会再让她离开自己。 水溶颤抖着手指翻开写满了熟悉字迹的纸张,看着这个他已经烂熟于心的故事,看了两页就发现这不是个单纯的手抄本,字里行间有修改的痕迹,这是原稿无疑,如此说来,《涅槃》的作者沧海居士就是菁玉本人了,她为了掩饰林家大姑娘的身份才用了前世的笔迹。 《涅槃》在两位女主身份败露之时戛然而止,坊间续书无数,水溶只认可若水客那个两女于金銮殿自尽的续作,却不知菁玉本意结局如何。前情故事水溶都知道了,直接翻到最后去看终章。 看完菁玉的结局,水溶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女帝和并肩王,她怎么敢这么写?!也不怕这稿子流出去成禁/书?若查到她身上文字狱就逃不掉了,水溶转念一想,这还是真是她的作风,上辈子她都敢带领流民造反,还敢行刺皇帝,写个大逆不道的话本子还是轻的了。 水溶阖上手稿,招来丫鬟,淡淡道:“木香,吩咐下去,这个话本子的事情都把嘴封严实了,不许对外说一个字,更不许在王妃跟前提起,谁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本王就让他永远地闭嘴。”这话本子不能流出去,否则会带来祸端。 木香唬了一跳,不明白水溶下这个命令何意,她也不敢多嘴去问,连忙下去传话,经手过这个话本的灵芝和苏叶都不明所以,主子有令,她们这些人只能遵从。 菁玉和水溶的藏书都有不少,菁玉从尹宅带了药回来,两书房的书还没摆放完毕,菁玉心情不错,对院子里忙活的丫鬟们笑道:“今儿辛苦你们了,个个有赏,下午我出钱,你们找大厨房的刘婶子要点好酒好菜好好犒劳一番。” 丫鬟们闻言大喜过望,纷纷过来谢恩,灵芝笑道:“王妃怎么使唤我们都应当,您打赏就够多的了,怎么还好意思让您破费呢。”整个王府的丫鬟都知道,在王妃院子里当差最轻松,只要把分内的活计做好了,王妃打赏起下人来十分大方。 菁玉笑道:“我今儿心情好,算你们沾光了。”说完把手里的药拿出一包来给灵芝,“这是王爷的药,拿去小厨房熬吧。”灵芝双手接过药,飞快地走到厨房熬药去了。 水溶出现在门口,抑制住内心的欢喜激动,对菁玉温言笑道:“什么事情让你心情这么好?” “师父平安回来,你的药引子也拿到了,当然值得高兴。”菁玉扬了扬手里安然给的一大包药材,这一个月以来,她用药物针灸双管齐下,将水溶体内的毒素逼至人体可以解毒的肝脏,没有向其他脏腑蔓延,但这样会加大肝脏的代谢负担,水溶每天晚上半夜子时总会疼得死去活来,整整半个时辰疼痛才会消失。这段时间换成水溶睡床她睡外间的卧榻,水溶不想打扰她休息,半夜疼痛之时强忍着不出声,但手指紧握关节咯咯作响的动静仍是不小,菁玉对此无计可施,唯有期盼安然早日归京,带回解毒的药引,这样水溶才能保住性命解除痛苦。 水溶问道:“师父一路可好?” 菁玉皱眉心疼地道:“不是很好,为了给你拿药引子,师父差点都没命了。” 水溶惊极脱口:“怎会这样?在洛阳发生什么了?” “王云飞的毒/药是洛阳阎王帮给的,阎王帮到处为非作歹,恶名昭彰,以用毒见长,阎王帮主跟师父约定比试医毒,双方以身试毒,再自行解毒,师父仗着高深的内力赢了最后一局,毒却没有完全清除,拿到药引子后就日夜兼程赶回长安,要是再迟几天,师父就有危险了。不过那阎王帮主也没落到什么好,师父留了后手,他命不久矣,师父这算是为民除害,也算给你出气了。” 水溶愧疚道:“连累师父至此,我真是太对不起她了,师父现在情况如何?” 菁玉道:“你放心吧,师父医术高明,有大师兄和二师姐照料,我到的时候毒已经解了,休息半个月就能恢复元气。”话虽如此,但安然受这一番苦楚,她怎么能不心疼呢。 灵芝端着熬好的药进来,“王爷,药熬好了。” 菁玉道:“趁热喝吧,这药服上三天,以后你晚上就不会再疼了。” 水溶服了解药,晚上菁玉照例给水溶针灸,水溶裸着上半身,前胸后背双臂各大穴位都扎着长针,菁玉行针时面色如常,丝毫没有一个女子看到男子身体时的羞涩尴尬,他知道在她眼里没有男女老少只有病人,但他还是想逗一逗她。 “我说,我都被你看光了,你是不是得对我负点责任?” 菁玉一脸冷漠道:“你昏倒那天满屋子人都看到你露肉了,要负责也轮不到我,这话你敢对师父去说?” “当然不能对师父说了,她是长辈,我得尊师重道。”水溶碰了个钉子,不死心地继续道:“那也没你看的次数多吧,你都看了一个月呢。” 菁玉瞥了水溶一眼淡淡道:“就你事儿多,看一眼你就少块肉了?我给你治病的时候你在我眼里就不是男人,我这是在救你的命呢,再瞎扯淡信不信我乱扎了啊。”说着在水溶眼前晃了晃手里的针。 水溶乐呵呵地道:“你才不会呢……啊!”菁玉随便扎了一处,疼得水溶呲溜一声:“你还真扎啊?” 菁玉一针扎进水溶胸口处的的天池穴,面无表情道:“给你长点记性。” 水溶乖乖地闭嘴了,她还是那样,从来都没有变过,可恨自己从前瞻前顾后就怕万一,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白白浪费了六年的时间。 治疗结束,菁玉收拾完毕,转身之际忽然被水溶拽住了手腕,“菁玉,对不起。” 充满着悔恨愧疚的语气让菁玉蓦然一震,牙关不自觉地紧了紧,他到底还是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 水溶将手稿拿出来放到菁玉面前,“你的字迹,我怎么可能会忘了呢。” 菁玉懊悔地咬了咬唇,她怎么把这手稿给忘了,当年写完后跟别的书一起锁进了箱子,后来从扬州搬家到长安,那么多箱子混在一起她哪里记得里头都是些什么,渐渐地就遗忘了,上个月黛玉给书房大扫除,整理出来几个箱子,钥匙都丢了,估摸着都是书籍就给她送了过来,定是今天晒书,才被水溶发现了。 菁玉以为水溶想用这部手稿来牵制她,淡然道:“我知道在你看来这东西挺大逆不道的,流出去就是□□,你以为这样就抓住了我的把柄?” “我在你心里就那么不堪?”水溶急切地道,说完自己一愣,苦笑了一声,何止不堪,他在她心里已经毫无信用可言,她怎么还会相信他呢。 菁玉讥讽笑道:“不然呢,你也不是头一回这么对我了。” 水溶追悔莫及,前世他为了留下她,做了太多出尔反尔的事情,“我不是想用这部手稿来威胁你,我请求你留下,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过往回忆不请自来,每一幅画面都让她心寒战栗,菁玉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道:“不必了,前生事前生了,我杀了你,你还清了。” 水溶扳过菁玉的双肩面对自己,眼里交织着痛苦哀求,颤声道:“菁玉,我知道你还恨我,我不该伤害你,我铸成了大错,我对不住你,你可以打我骂我杀了我,但我求你,不要这样无视我。” 菁玉退后一步,漠然疏离道:“我早就不恨你了,我说过你还清了。” 水溶心头绞痛,激动地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赵徽,却隐瞒至今,如果你不恨我,为何在我几次三番问你的时候你都否认呢?如果不是这部手稿重见天日,你还想隐瞒到什么时候?” 菁玉道:“我会一直隐瞒下去,我不想让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影响我现在的生活,水溶,我真的不恨你了,你为什么非要死守着过去,开始新的生活不好吗?” 水溶戚然道:“没有你,新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老天爷让我再活一次,就是让我找到你,求你不要离开我,给我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我们重新开始。” 菁玉不为所动,心中已经烙印下无法磨灭的伤痕,一句重新开始,那些痛苦的过往就能一笔勾销了吗,那是她永远忘不了的阴影,淡然道:“不用了,那场大火把一切都结束了,咱们……谁也不欠谁。” 水溶上前一步用力握住菁玉的手,“不!我欠你,欠你一生一世,我欠你太多太多,你说你不恨我,那为何还要离开我?” 菁玉运上内力一把甩脱水溶的手,眉间怒气隐现,语气冷硬道:“你是不是还没弄清楚,我不恨你,不代表我会原谅你,更不代表我会重新接受你,你不要再纠缠我了,我不恨你就已经够了,你还想怎么样?你觉得我天天面对着一个曾经伤害过我人很好受是吗?如果你想弥补我,那就放过我,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水溶陷入了深深的痛苦自责之中,前世葭雪不肯为妾,不愿和自己在一起,今生他们是明媒正娶的夫妻,却因为自己一步错,酿成了今日无法挽回的局面,她不恨他,是因为她心里没有他了,不原谅不接受,是比恨他还要令人痛苦的折磨。 “我会留到你痊愈,偿还你以前帮过我的人情,然后,你我再无任何瓜葛。” 第238章 第三世 一百二十二 说开之后,菁玉觉得心头松快了许多,明确表示了她的态度,不原谅赵徽不接受水溶,他们之间唯一的关联只有安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还清了欠他的人情,她就会彻底离开,水溶既然已有悔意,那他就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了吧,这是菁玉对他最后的信任。 爱别离,求不得,水溶的两次人生都陷在了这里头,一步错,前世赔上一条命,今生用一生来弥补,她却说她不需要,他要再续前缘,她却只想跟他两两相忘互不相欠,他伤她那么深,或许一辈子都得不到她的谅解了。 水溶很快消沉下去,身体复原速度也慢了下来,他是找到了她,同时也即将失去她,若他没有执着前尘遗憾,没有纠结菁玉到底是不是葭雪,他爱上的都会是同一个人,今日应该是另一番景象了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一天都是他们的最后一天。 水溶在家休养已有一个多月,时有同僚好友前来探望,他虽然不上朝,朝堂消息却依旧灵通,贾琏在平安州快两年了,找出了平安州官匪勾结的真相证据,与贾代善旧部驻军合作平息了困扰平安州长达十年的匪患,百姓额手相庆,平安州百废待兴,庆熙帝擢升其为平安州知府,贾琏下个月回京述职,再接王熙凤和一对儿女去平安州赴任。 贾家在出嫁迎春时差点连一副体面的嫁妆都置办不出来了,现在越发入不敷出,王熙凤早就不想管这个烂摊子,天天盼着贾琏回京接他们母子三人去地方,至少那里她是当家主母她说了算,不必看王夫人脸色行事当个只办事没实权的管家娘子。 贾琏前脚刚走,巴蜀益州也有消息传来,林懋被调任至陕西西京任知府,他派遣心腹手下回林家报平安,同时接颜雅南母子去西京团聚。 林海道男儿志在四方,夫妻还是在一起的好,收到儿子的信,立即着手准备送儿媳孙儿去西京,他虽伤感却并无不舍,倒是贾敏十分舍不得伶俐乖巧的孙子,送走他们母子之前搂着孙子淌了不少的眼泪。 水溶的身体时好时坏,静养了两个月,行动已经无碍,只是不能运动太过,北静太妃决定去清虚观打醮,这一年多水家事事不顺,先夭折了一个孙子,水溶又旧伤复发病了这几个月,该拜拜神明去一去晦气,顺便再求个送子符。 北静太妃不欲大张旗鼓,水家现在人口也简单,就提前通知了清虚观清理道观,闲杂人等不许入内,七月初九那天,北静太妃携水溶菁玉前往清虚观。 清虚观的观主张真人是当年荣国公的替身,乃得道高人,又被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皆不敢轻慢于他,北静太妃见了也要敬他几分。 张道士迎接北静王府一家,看到菁玉出现之时,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待他们走近了笑道:“无量寿佛,太妃福寿安康,倒是王爷和王妃,看起来不大顺啊。” 北静太妃叹道:“老神仙真是慧眼如炬,最近府里诸事不顺,溶儿身体欠佳,正养着呢,我看他这几天精神头好,特带他过来,跟老神仙请个平安符镇一镇。” “早就算到太妃所为何事而来,平安符都准备好了,现下在三清像前镇着,待我取来呈给太妃。”张道士去往大殿拿符过来,一共四个,北静太妃和水溶各一个,给菁玉的却是两个。 菁玉诧异道:“老神仙,怎么给了我两个?” 张道士看着菁玉捻须笑道:“一为平安符,一为送子符,乃太妃特意为王妃所求,王妃切记,送子符须贴身保存。” 北静太妃满意地笑了笑:“老神仙真是未卜先知。” 菁玉脸上一红,干干地笑了一下,水溶温言笑道:“是母亲的好意,你就收起来吧。” 北静太妃在三清像前拜了拜,添了香油钱,又额外给了银钱米粮布料等布施,在清虚观逛到下午才启程回王府,路上对菁玉千叮咛万嘱咐,张神仙说了,这送子符一定要贴身放着,盯着菁玉放入随里衣的夹层里才满意的点点头,期望地看着他们笑道:“等溶儿大好了,我就等着抱孙子喽。” 菁玉头大如斗,做出含羞的样子敷衍太妃,水溶黯然了一瞬,含笑应承道:“母亲别急,总有您抱孙子的时候。” 菁玉没把这送子符当回事,她现在都不能生了,一道符还能把她的身体给治好了?她都快走了,即使水溶现在惦记着她不肯再娶,等她离开后忘记了她,他自然还会娶别人为妻生儿育女,太妃总会如愿以偿。 日子一天天过去,水溶到底还是有练武的底子,再怎么希望自己痊愈得慢一点,还是一天天地好了起来,比菁玉预想中还要痊愈得快些,他痊愈了,她就要离开了。 近来水溶总做噩梦,半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不是梦到前世的云州大火就是西京战场,要不就是尹宅烧死他的那晚,每一个梦境到最后都定格在葭雪毒晕他之前那张含着强烈恨意的冷漠脸庞,他唤着她的名字从梦中惊醒,窗外蒙蒙亮的天光告诉他,距离她再一次离开他又近了一步。 这种痛苦折磨得他几乎要疯掉,他终于忍受不住而崩溃,发疯了似的抱住菁玉,牢牢地将她箍在怀里。 “你放开我!”菁玉大怒,正要出招反击,耳畔忽然传来温热的气息,带着哭音的颤抖:“菁玉,求求你,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只求你不要离开我。” “我早就说得很清楚了,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放过我。”菁玉用力地推开水溶,平静的语气听不出任何喜怒。 “你心里,真的没有我了吗?”水溶呼吸急促,痛苦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她越不在乎,他心里的痛楚越深。 “说实话,几年前,我喜欢过你。”柔和的笑容在眼底缓缓浮现,菁玉回忆起和水溶从前的点滴,那几年是他们两辈子加起来在一起最静好的时光了吧,在不知道真相的时候,她不知不觉地对水溶动了心,但很快就扼杀在萌芽状态,她向来拿得起放得下。看到水溶露出惊喜之色时,菁玉话锋一转道:“我喜欢的是那个尊重我意愿的水溶,帮助过我朋友的水溶,从来没有干涉强求过我的水溶,跟赵徽没有任何关系,你变了很多,我压根就没想过你是赵徽,直到见到了梅如雪,我才知道了真相。” 水溶心里发苦嘴里发涩,她放弃了前尘旧事,喜欢过和从前大不相同的自己,她并不知道,他在不足一岁的水溶身体里复活之后,在许多事情上都会先想一想,如果是她面对这些,会如何想如何做,在寻找她的那些年间,他渐渐地理解了她的想法,渐渐地活出了她的影子,在不知情的前提下她对自己动了心,这令他既惊喜又难受,可紧接着她知道真相而放弃了他,无论是赵徽还是水溶,她都放弃了,这让他如何甘心如何死心,“菁玉,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没有机会了,即使我不知道真相,我们也不会有结果的。”三年后贾家落败,补天石恢复本体回到青埂峰,菁玉就要离开了,三年能做什么,除了让自己越陷越深离开时痛苦不堪还能有什么?既然没有人记得她,只有她记得一切,何必把痛苦都留给自己,走得无牵无挂的不好吗。 水溶追问:“为什么?” “因为……我时日无多了。”唇边苍凉的笑意转瞬即逝,菁玉只觉胸口压着一块巨石,让她透不过气来,她这些年积攒寿命,大约还有二十多年能活,但实际上仅有三年而已了。 水溶忽然害怕了,抓住菁玉的手急切地道:“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时日无多,你……” 话音未落,菁玉突然毫无预兆地委身倒地,水溶眼疾手快,急忙接住菁玉,将她抱回床上放下,担忧地唤了两声,菁玉似乎陷入了昏迷,没有任何回应,水溶心头大慌,立即向外头丫鬟大声叫道:“来人,快去把我师父请过来!” 菁玉突然晕倒,水溶焦急不已,注意力全在菁玉身上,他都没有察觉到,菁玉的呼吸声渐渐趋于虚无。 安然很快赶到了北静王府,伸指探上菁玉的手腕,脸色瞬间大变,慌忙又给另外一只手诊脉,依旧是毫无动静,没有脉息,也就意味着——菁玉死了? 安然难以置信,俯身趴在菁玉胸口,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颤抖着手伸到菁玉鼻根下,没有呼吸,瞬间如至冰窟,惊痛之下说不出话来。 “师父,菁玉到底怎么了?”水溶看到安然探菁玉的鼻息时就有了不详的预感,再看安然的反应,只见她双眼空洞无神,脸色苍白如纸,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手指伸到菁玉鼻根下,没有任何感觉的感觉宛如五雷轰顶,彻底击溃了他。 “溶儿,菁玉她,她去了……”许久之后,安然呆呆地开口,眼泪夺眶而出。 “你胡说,她不会死的,她刚才还好好的,她怎么会死!你快救她,她是你姐姐你快你快救她啊!”水溶语无伦次,脸上表情扭曲地可怕,握住菁玉的手心给她输送内力。 安然浑身一震,“你说什么?我姐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她蓦然明白过来了,她小时候听葭雪说自己是尹琳转世,水溶这么说,菁玉就是葭雪的转世了,前世与姐姐在宣城府一别之后阴阳两隔,这是她今生最大的遗憾,没想到还有缘分再度与姐姐重逢,可得知真相的一刻竟然又是死别。安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如果菁玉一息尚存,她拼了命也要救活她,可现在菁玉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已是个死人,她想救也救不回来,她只是一个凡人大夫,不是能让人死而复生的神仙啊。 菁玉的猝死的事情传开,整个王府乱做一团,受过菁玉恩惠的下人们痛哭流涕,北静太妃震惊悲恸,强忍着安排后事,打发人去林府报丧,吩咐下人准备寿衣棺木,先让菁玉入殓。 一屋子丫鬟呜呜咽咽地流泪哭泣,灵芝苏叶含泪拿着装裹的寿衣要给菁玉擦洗换衣,却被水溶一通怒吼:“滚开!把这东西扔了,她没有死,都给我滚!”见她们还拿着寿衣面面相觑,索性一把夺过来劈手撕得粉碎! 第239章 第三世 一百二十三 “王爷息怒。”灵芝苏叶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哭出声也不敢再去拿寿衣了,现在水溶这个样子,拿多少寿衣进来都没用。 北静太妃进屋看到地上被撕毁的寿衣,淌眼抹泪道:“溶儿,我知道你伤心难过,菁玉嫁进门,我拿她当自己闺女疼,她这突然一走,我也伤心啊!但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能让她死也不得安生啊!” “谁说她死了!谁再说一个死字,我就杀了谁!”水溶目呲欲裂,周身杀气翻腾,宛如一头发狂的野兽,发红的双眼里迸射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寒芒,他挡在菁玉面前,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北静太妃忽然觉得水溶变得陌生而可怕,这不是她孝顺懂事的儿子,现在的水溶已经癫狂了,她从来没有见过儿子这样,谁敢近身就要了谁的命,阖府都知道水溶会武功,谁敢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是以谁都不敢上前劝解。 北静太妃无法,只得向安然求助,却见安然也伤痛欲绝泪流满面,她自己都这样了,又如何再去劝解水溶。 一屋子满是哭泣哀啼,落在耳中让水溶越发烦躁不堪,心房似有烈火烧灼般的疼痛迅速蔓延,他握紧菁玉的手,柔声道:“菁玉,现在天还没黑呢,你别睡了,快起来。” 菁玉没有任何反应,水溶眼中水雾泛滥成灾,喉间梗塞,抱起尸身崩溃大哭,“菁玉,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只要你能醒过来,我就答应你所有的要求,你想走便走,你不想看到我我就绝对不会在你面前出现,你醒过来,求求你醒醒啊!” 然而,没有了心跳呼吸的人给不了他任何回应,水溶的胸口急剧起伏,手背额头上青筋突起,整个人不住地颤抖着,突然口吐腥红,抱着菁玉的尸身倒在了地上。 北静太妃刚刚死了儿媳,儿子又吐血昏迷,再也承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打击,眼前一黑也倒了下去。 一屋子丫鬟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安然强忍伤痛,安排丫鬟分别扶起北静太妃和水溶各自躺好,她分别给两人诊治,水溶本就还未痊愈,又受了强烈的刺激气血上涌,北静太妃并无大碍,掐了一会儿人中就悠悠转醒,看着昏迷的儿子死去的儿媳泪流不止,吩咐丫鬟给菁玉擦洗换装入棺,灵堂差不多已经准备好了,再过一会儿就有人来吊唁了。 北静王府乱作一团之时,丧报亦传到了林府,贾敏和黛玉闻言当场晕厥过去,仅剩涵玉一人主持局面,立即派人去请大夫又派人请林海赶紧回家,大姐猝死,母亲和姐姐又倒了,急得涵玉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寸步不离地守着贾敏和黛玉。 林海在宫中与其他内阁大臣一起商讨政务,听到北静王妃猝死的消息,大惊大悲之下也晕了过去,庆熙帝闻言召太医为林海诊治,待他醒来便放他回家,此事来得突然,林家和北静王府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贾敏这一昏厥就生了一场大病,极度的悲恸之下连床也下不来了,醒来后看到神色悲戚的林海和哭得一双眼睛肿成核桃的黛玉涵玉姐弟俩,沉痛不堪,流泪道:“老爷,菁玉她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林海悲愤地道:“你放心,我一会子就去北静王府,一定让水溶给咱们一个说法,我好端端的女儿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黛玉哽咽道:“我陪父亲去,我去看看姐姐。” 涵玉握紧了拳头咬牙道:“我也去!” 林海携一双子女到达北静王府时已是晚上,灵堂上正乱哄哄一团,原来水溶醒后,得知菁玉已经入棺,当场暴怒,不顾一切地冲进灵堂掀了棺盖,把菁玉抱出来就要回房,一众丫鬟婆子上前劝阻,反被他怒斥道:“谁跟你们说王妃死了!她不过是睡着了,谁敢碰王妃一下我就要了谁的命!” 北静太妃在灵堂急得直跺脚,拉下脸沉声喝道:“溶儿!你给我清醒一点,菁玉死了,她死了!” “她没死!”水溶几近疯狂,固执地不肯承认现实,抱紧怀里的尸体不肯让任何人近身,仿佛眼前所有的人都是要伤害菁玉的坏人。 安然一直留在北静王府,站出来悲戚哀痛道:“溶儿,菁玉死了,就算你不肯接受现实,她的呼吸和心跳也回不来了啊!” 灵堂正乱着,外头婆子进来道:“太妃,亲家老爷带着二姑娘和二爷来了。” 北静太妃焦急道:“溶儿!亲家公来了,你还不快把菁玉放下出去见你岳父!” 水溶置若罔闻,抱起菁玉回主院,回头扫视了灵堂里所有人一眼,冷声道:“谁都不许再碰王妃一下,否则。”充满杀气的眼神看得所有人浑身一冷,他将菁玉抱回房间,仿佛她只是睡着了,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床上,柔声道:“菁玉,岳父大人来了,我过去见他,等我回来。” 水溶在客厅见到林海,拱手行礼道:“见过岳父。” 林海看到水溶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面色不愉地道:“我女儿呢?” 水溶不知如何开口,忽见涵玉飞奔而来,白着脸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父亲,姐姐不在灵堂,那里乱得很,听下人说姐夫把姐姐从棺材里带出去了。” 林海身子一晃,几乎站立不稳,两行老泪夺眶而出,突然上前一把抓住水溶胸口的衣裳,颤声怒道:“我女儿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没了?水溶,你到底把她怎么了!” 虽然水溶发疯了似的不许菁玉入棺下葬,但他心里清楚,菁玉死了,突然死了,没有丝毫预兆地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她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我时日无多”,难道就是指她突然死亡?他没有办法对林海解释,菁玉的死因连安然都查不出来,就是猛然间停止了心跳和呼吸。 “带我去见她!”林海低声怒吼,水溶默默承受着林海的怒火,带着他们父子前往王府主院,彼时黛玉已经到了,却被丫鬟拦着不许进去。 “姐夫,我姐姐到底怎么了?”黛玉看到水溶过来,气冲冲地奔过去劈头质问。 水溶静默不言,推开房门带林海三人进去,黛玉看到躺在床上的菁玉,顿时泪如雨下飞奔过去,摇着菁玉的胳膊哭道:“姐姐,姐姐你醒醒啊!我们来看你了,你醒醒啊!” 菁玉面目如生,任由黛玉涵玉哭喊着姐姐,也没有丝毫反应,林海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事实不容推拒地摆在眼前,他疼爱了二十多年的女儿,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菁玉到底是怎么死的?”林海擦了擦眼里的泪水,向水溶寒声质问。 水溶黯然道:“没有死因,师父也查不出来原因。” 突然间,一道清亮的女音从窗外传来:“当然查不出原因了,她并非自然死亡,而是被人摄走了魂魄!” 水溶惊道:“何方高人?请现身一见!”心头霍然一亮,他怎么忘了,菁玉不是还有个剑仙师父么! 房门大开,一道剑影落地化为人形,竟是个红衣绝色女子,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却风采翩然仙风道骨,转眼已至床畔,看着菁玉的尸身长叹一声,眉头紧皱,神色十分凝重。 “前辈,您就是菁玉的剑仙师父吧,您快救救她!”水溶激动地对红衣女子屈身行礼,剑仙现身,菁玉一定还有救! 红衣女子道:“她对你说我是她师父?倒也算得上。” 林海心念一动,想起多年前旧事,上前道:“您就是当年救过内子和小女的岑仙子吧,恳请仙子救小女一命,林海愿倾力以报仙子救命之恩。” 红衣女子正是给林葭雪法宝命轮送她来红楼洞天世界的剑仙岑薇,多年前和贾敏在太虚幻境见过一面,岑薇道:“报恩就不必了,我和她本来就有一段前缘,你们放心,我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救她的性命。”说着看向水溶,“你是她的丈夫,我问你,她最近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符咒一类的东西?” 水溶想了想道:“十天前我们去清虚观打醮,张道士给了几个平安符,菁玉多了一个送子符……”说完脸色瞬间一变,肯定是这个送子符有问题!立即将送子符找出来呈给岑薇。 岑薇接过拆开一看,竟是一道熟悉的符咒,冷笑道:“什么送子符,分明是摄魂符!我说那牛鼻子混蛋怎么几百年都找不到,原来躲到这里来了。”岑薇将命轮与林葭雪的魂魄融合,同时也和她建立感应联系,无论是危险还是平安她都能感知,然而这次她感应不到任何情况,起初她没有留心,闲下来后才发觉不对劲,掐指一算,才知道菁玉被人生生摄走了魂魄。 这次和当年警幻拘魂不一样,警幻没有杀人之心,拘魂而不伤肉身,此次妖道用摄魂符将菁玉的魂魄强制分离,为的是她魂魄中的命轮。命轮除了能逆转时空,还记载了巫山神女的远古仙法,修道之人视其为珍宝人人欲得,张道士发现命轮在菁玉身上,才用摄魂符勾走了她的魂魄,为了防止岑薇感应,又在菁玉身上施法切断了她们之间的联系。 林海震惊道:“张道士不是得道高人吗,他为何要害菁玉?” 岑薇双手一搓,摄魂符化为灰烬,解释道:“真正的张道士已经死了,现在的张道士是个邪魔妖道,三百年前勾活人魂魄炼丹,我杀了他,谁知那妖道没死透,躲到这来了,化作张道士的模样为非作歹。清虚观是吗,你们谁给我带个路?” 水溶立即道:“我随前辈一起去。”见林海也意欲同去,说道:“此去不知有何危险,岳母在家定然十分担心,岳父还是回家跟岳母说一声,我和剑仙前辈一定能救菁玉回来!” 北静太妃和安然闻讯赶来,刚好听到水溶这句话,顾不上什么传说中的神仙,进去对水溶道:“有危险你还去,你就不能考虑周全派亲兵去吗?你别忘了你身上的伤还没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吗?”说着流下泪来,对林海歉然道:“亲家公,不是我不心疼菁玉不让溶儿去救她,而是溶儿的身体,实在是不能再出事了啊!” 林海还未答话,水溶抢先道:“母亲,有剑仙前辈在,我不会有事的,您就放心吧。再说那妖道并非凡人,亲兵去了也没什么用处。” 北静太妃向来尊重神佛,对岑薇十分礼遇,说道:“多谢仙子下凡相救,敢问仙子,您真的能把我儿和我儿媳妇都平安带回来吗?” 水溶紧张希望地看向岑薇,生怕她否认,却见岑薇并未正面回答北静太妃,而是问自己:“你当真要跟我去救她?” 水溶斩钉截铁道:“我一定要去!” “那好吧。”岑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对北静太妃道:“太妃,如你所愿,我会把他们都平安带回来。”走到菁玉身边,取出一粒玉珠塞进菁玉的嘴里,“天气炎热,这颗定颜珠可保肉身不腐。” 林海激动万分,对岑薇拱手弯腰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敢问仙子可有道场?在下一定为仙子塑个金身。” 岑薇道:“我闲云野鹤一个,要什么道场,林大人也别费那功夫了,菁玉算是我的徒儿,救她是我应为之事。” 水溶取来自己的随身佩剑,岑薇抓住水溶肩膀化作一道剑影消失在满天星斗的夜空之中。林海和北静太妃商量之后,他先回家给贾敏报平安,黛玉则不肯走,一定要留下照顾菁玉。 入夜后方向不明,岑薇便没有御剑飞行,而是用了缩地成尺的法术,水溶带路直奔清虚观,很快到达了目的地。 踏上台阶,水溶焦急地问道:“前辈,您跟我说句实话,张道士为何要摄走菁玉的魂魄?她现在有没有危险?” 岑薇看着长阶之上的清虚观,脸色越来越难看了,“菁玉的魂魄里有我的命轮,张道士为了命轮才对菁玉下手,命轮与魂魄融合,除我之外无人能将它分离出来,除非用‘炼魂’之术强行分离,命轮被分离之时,菁玉的魂魄就会随之消亡,你说她有没有危险?” “那我们快去救她啊!”水溶大惊失色咬牙切齿,愤恨地握紧了宝剑,加快脚步向上冲,今天定要那妖道死无葬身之地! “别急,‘炼魂’之术一天是不会完成的,我们还有四个时辰的时间救人。”夜晚中的清虚观朦朦胧胧,仿佛有雾气弥漫围绕,依稀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岑薇神色凝重,“张道士知道我会来,这是给我摆的灭仙阵,看来今天少不得一场恶战了。” 第240章 第三世 一百二十四 水溶这才发现清虚观不对劲,今天是七月十九,天气晴朗,漫天星光之下,周围其他景物都还算明晰,唯有山顶这座道观朦胧不清,似有云环雾绕,散发着诡异的气氛,不禁更加焦虑,菁玉的魂魄还在里头忍受炼魂煎熬,顾名思义,炼魂一定是极其残酷的折磨,他恨不得以身代之,加快脚步向前疾走。 岑薇伸手拦住了他,观察周围情况,冷笑道:“这妖道长进了,竟然想出了这个法子对付我。”现在的清虚观是一处结界入口,进去就会与现实隔绝,炼魂须设阵,为了让岑薇投鼠忌器,张道士定然会将炼魂阵与灭仙阵结合起来,至于如何将两阵相连,只能进去了才知道,而这灭仙阵本就是针对神仙所设,她踏入阵中,其凶险不言而喻。 “你这剑没用,扔了吧。”岑薇瞥见水溶已拔剑在手准备战斗,随手一划,一把古朴长剑凭空出现在他面前,“这是一千五百年前昆仑阆风派的溟汀剑,乃我随身飞剑,你拿去用吧,若有危险,剑灵会助你一臂之力。” 水溶迟疑道:“前辈将神剑给了我,那您用什么呢?” “你该不会以为我这个剑仙只有这一把神兵利器吧?”岑薇再度变出一把样式繁复奇特的长剑,剑身一振,发出一声清越龙吟,伴随着岑薇意气风发的声音:“这把剑是西王母赐予我的昆仑宫神器,一直还未沾血,今天就拿那妖道的头开锋!” 水溶握住溟汀剑柄,同岑薇一起拾级而上,仿佛又回到了金戈铁马的战场,视死如归无所畏惧,张道士敢要了菁玉的命,他就势必将他碎尸万段,不管他是凡人还是妖人,他都绝对不会放过他! 两人走到道观门口,大门自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岑薇郑重道:“灭仙阵只是针对我的,你是凡人,对你应该没什么用,我对付张道士,你找到炼魂阵的阵眼,只要破坏了阵眼,菁玉就有救了。” “我知道了,前辈多加小心。”水溶第一次对付妖魔鬼怪,虽有剑仙在侧,心中依旧紧张,却无半分惧意,走入了清虚观,一步踏入,大门倏忽自动闭合,观内浓雾弥漫,视线范围只有眼前方圆三尺之内,若有人偷袭,实在是防不胜防。 岑薇咬破手指,两滴血飞溅而出,落在水溶眼中,水溶眸中金光一闪,眼前浓雾依旧,却好似有透视眼一般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未及感谢,就听岑薇吩咐道:“溟汀,你去带他找炼魂阵。” 水溶忽觉手中神剑一震,一道青光自剑身而出,落地即成人形,看起来与人类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别无二致,眉目与岑薇有五分相似,对岑薇甜甜笑道:“姐姐让我带路,就不怕我把他吃干抹净了?”说着向水溶飞了个媚眼,轻薄笑道:“倒好个模样,这一千多年了我还是头一回遇到这般俊俏的郎君呢,我助你救人,你陪我共度春宵如何?” 若是一般男子,早就被这一眼瞧得酥了半边,水溶心有所属,此刻更是一颗心都在菁玉的安危之上,被剑灵一眼看得下意识地向旁边跳了一步,听到这话更是大骇,被一个一千多岁的剑灵调戏,这感觉真是一言难尽,正色道:“多谢仙子相助之恩,在下没齿难忘,但在下已有妻室,绝不能做对不起妻子之事,请仙子莫要为难。” “看把你吓得,我跟你开玩笑呢。”溟汀剑灵掩唇而笑,旋即容色收敛,再无方才烟视媚行之态,双手结印,闭目感应炼魂阵的方位,片刻后睁眼道:“炼魂阵在后院,跟我走吧。” 岑薇早已不知所踪,水溶迟疑了片刻,才跟上溟汀的脚步,向道观后院走去。 “我说,你内伤还没好利索,就跟着我们过来闯阵救人,就不怕送了小命?”溟汀一边带路,一边向身边与她保持三尺距离的水溶问道。 水溶眸中一黯,说道:“她在我心中,比我的命还要重要。” “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跟他一样的痴人。”溟汀微微感慨叹息,看水溶的眼神里亦多了三分欣赏,忽然将水溶一推,自己侧身疾退,一道白光擦身而过,劈在身后的松树上,百年大树顿成枯木。 水溶心有余悸,这道白光威力竟如此之大,溟汀正色道:“妖道知道我们来了,留心准备战斗。” 话音未落,前方凭空出现了一排小道士,个个面无表情,仿若傀儡,一出现就袭击闯阵的一人一剑灵。水溶持神剑在手,并不如何害怕,剑花一挽向前疾冲,剑影过处,傀儡皆成灰烬,然而转瞬便又重新结为人形,且那傀儡皆有妖法,只要被碰触一下,立时便有烈焰烧灼而过。 “水溶,将他们都引到一起去!”溟汀跳出战团大喝。 水溶依言且战且退,将傀儡引到一处,眼角余光瞥见溟汀双手捏了个诀,一蓬剑雨蓦然出现在自己与傀儡上方,数不清的寒芒兜头落下!水溶不及惊呼,一道大力将他倏忽拉了出去,回头看时,所有的傀儡在剑雨之中尽数消亡殆尽。 溟汀冷笑道:“区区傀儡术,那妖道也没什么长进。” “剑灵,别高兴地太早,等岑薇死了,看你再如何嚣张!”四面八方传来一阵得意的笑声,与张道士音色无异,却并不见人影,那妖道在暗中操纵阵法,入阵之人找不到他。 水溶怒声喝道:“妖道!快放了我妻子!” 张道士的声音方向不明,“北静王爷有情有义,真令贫道佩服,不过大丈夫何患无妻,王爷何必为了一个女人与贫道为敌,若落得死无葬身之地,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水溶怒道:“妖道,等本王救了王妃,定将你挫骨扬灰!” 溟汀并没有被激怒,闲闲笑道:“三百年前不知是谁被姐姐打得闻风丧胆,你以为你修炼了三百年,姐姐就止步不前了吗?不防告诉你,姐姐现在已是西王母亲封的昆仑宫战神,你一个不人不妖不仙不魔的怪物,摆个灭仙阵就想对付姐姐,真是异想天开。” 张道士的声音再未传来,应该是被溟汀那句话给震慑住了,水溶更加震惊,他只以为岑薇是个普通的女剑仙,没想到竟然还是西王母座下战神,如此一来,菁玉获救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再向前方走去,水溶越来越觉得有些阴森,呼吸的空气里也弥漫着森森鬼气,无形的压力笼罩在心头,越来越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溟汀的神情也不似方才轻松了,忽然变色道:“不好,那妖道召阴兵了!” “是鬼魂兵团吗?”水溶问道,他也感觉到前方危险更盛。 溟汀停下脚步看了水溶一眼,“是冲着你来的,你两世都征战过沙场,戾气重,杀孽也重,死于战场的无数阴魂并没有全部进入轮回,还有不少孤魂野鬼,那妖道将你的气息扩散到三界之中,曾经被你杀死的孤魂野鬼都来了,他们要向你寻仇。” “仙子可有应对之法?”若是活人,水溶自然不怕,但鬼魂本就是死人化之,他一个凡人,如何对付鬼魂? 溟汀想了想道:“这样吧,我回到剑里,助你一臂之力,炼魂阵就在阴兵后面的祭坛,你自求多福。”说完化作一道青光,灌入水溶手中的溟汀剑身。 水溶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转过一道回廊,映入眼帘的鬼魂兵团惊得水溶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这群鬼魂全都是临死前的模样,盔甲破败锈迹斑斑,个个面目全非断肢残臂,还有人失去了头颅,无头鬼到处都是,他们聚集在一起,视觉冲击力极其惊人,原本面无表情的鬼魂在看到水溶出现的一刻,怨气加倍增长,很快都化为厉鬼,张牙舞爪地向水溶飘过来。 看不到头的阴兵挡住了后面的祭坛,但水溶知道她就在那里忍受炼魂的煎熬,一想到这里,心中也不觉如何害怕了,冷笑道:“你们活着本王都不怕,难道变成鬼我就怕了?” 数不清的鬼魂蜂拥而来,水溶大喝一声向前疾冲,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溟汀剑光芒大盛,被碰到的鬼魂立时魂飞魄散,消失了一半阴兵后,厉鬼都精明了,不再与溟汀剑正面交锋,水溶本就有内伤,与厉鬼战斗了一个时辰之后渐感不支,脏腑间疼痛一阵阵袭来,出招的速度就慢了下来,被厉鬼抓住时机,从他背后生生撕了一片皮肉下来。 厉鬼咯咯大笑,抓着从水溶身上撕下来的肉放进嘴里咀嚼,生吃人肉的样子越发面目狰狞可怕,水溶牙关咯吱作响,脸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十几招下来,消灭了几十个厉鬼,身上的皮肉亦被撕下来不少,整个人似从血池里刚出来一般,衣服都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水溶喘着气,强忍着凌迟的痛苦,他已经看到了祭坛,他不能在这里倒下去! 溟汀的声音从剑身传来:“你还有力气么?我还有最后一点法力,我要放大招了。” “有!”水溶握紧了剑柄,坚定地回答,接着溟汀剑发出夺目的青光,水溶陡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自手臂灌入,身体被溟汀剑控制着飞入半空,手臂被牵引着凌空疾书,剑尖所到之处凝出一个个青色的符咒,符咒尚未完成,忽见所有的阴兵厉鬼迅速瓦解,分崩离析,很快消失不见。 水溶脱力落在了地上,溟汀惊喜而虚弱的声音再度传出:“是姐姐,她破了灭仙阵,阴兵都是妖道召来的,妖道法力不足,阴兵就散……”声音逐渐趋于虚无,应该是法力耗尽,于剑中沉睡了。 水溶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他看到了祭坛,看到了炼魂阵周围的光圈,他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向前爬去,所到之处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终于,他终于爬进了炼魂阵! 祭坛中心,菁玉半透明的魂魄被困在一道光束之中,魂魄中心有一块形似八卦的物体,应该就是岑薇所言的命轮了,光束周围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菁玉趴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魂魄的透明度越来越大。 “菁玉!”水溶失声叫道,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菁玉跑过去,几乎是同时,身后传来岑薇一声惊呼:“不要进去!” 第241章 第三世 一百二十五 水溶已经踏入了炼魂阵的光圈里,他最担心的人就在那团幽蓝色的火焰中备受煎熬,他怎么还能在外头眼睁睁地看着,岑薇焦急地提高了声音:“不要碰那团火!碰一下你就会化为灰烬!”岑薇说完踢出一脚,断了双臂的张道士在地上滚了个圈停在炼魂阵外。 “岑薇,这幽狱烈火,是不是觉得很眼熟呢?”断了双臂的张道士已恢复为原本的模样,看起来不过是这世间最普通不过的道士,那双眼睛却是奇特的黑蓝色,整个人散发着令人恐惧的魔气,然而此刻在这里的,一个是已经压倒性胜利的剑仙战神,一个是完全忽视他存在的凡人,根本没人在意他此刻到底有诡异。 “闭嘴!”岑薇怒斥,这些没有温度的火焰勾起了尘封一千多年的回忆,万万没想到张道士竟然用幽狱烈火来炼魂,若是平常,她用自己的紫灵箫便可以将这些火焰吸收带走,但现在的幽狱烈火是炼魂阵的一部分,要吸走幽狱烈火,必先破坏阵眼。岑薇飞身停在半空,居高临下地观察整个炼魂阵,待看清这阵法关键,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飞回张道士身边恶狠狠地道:“妖道,你好歹毒!” “哦,难道你今天才知道我歹毒?”张道士得意地咧嘴大笑,看向炼魂阵中的一人一魂,阴狠的笑意漫上双眼,“这对鸳鸯,今天只能活一个人,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昆仑宫战神作何选择。” 水溶在火焰外停住了脚步,拼着的最后一口气消失殆尽,瘫倒在地上,隔着一层火焰急切地唤道:“菁玉,菁玉快醒醒,我们来救你了!” 半透明状的魂魄奄奄一息,菁玉的意识只剩下对疼痛的感知,周围燃烧的幽蓝色火焰没有任何温度,她只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撕扯碾压,五脏六腑被撕成了碎片,从碎片再被碾压成粉末,从粉末里剥离与她魂魄融合的命轮。锥心蚀骨的疼痛遍布身体的每一处所在,人在承受巨大痛苦之时会本能地自我保护,失去意识昏厥过去便感觉不到疼痛了,但她现在仅仅是一个魂魄,无论多大的痛苦都只能全部承受,从魂魄离体被拘入炼魂阵已整整有七个时辰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感觉自己快要被撕碎成渣,地府的刀山油锅也不过如此了吧,她所有的意识都被疼痛折磨着,趴在地上连滚一滚都被束缚她的光圈限制,是以她根本就没注意到方才水溶大战厉鬼的情形。 菁玉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明明都没有肉身了,怎么还能在这种情况下听到她最熟悉最渴望听到的声音呢?菁玉抬头努力站起来,看到的居然是水溶浑身浴血、趴在地上艰难地向自己一点一点地挪过来的画面,那一瞬间,震惊、感动、心痛、高兴、担忧等等所有的情绪一起涌上心头,让她暂时忘却了正在折磨她的疼痛,他来了,他真的来救她了! “你怎么流了那么多血?”菁玉蹲下身子,焦急地向水溶伸出手,却被困住她的光圈挡了回去,她用力地拍打着那道透明的墙,目光死死地定在水溶身上,虚无的泪水涌出眼眶,竭力嘶吼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他的伤还没有好,他怎么又伤得这么重,她却只能被困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过往爱恨如云烟飘过,在生与死的时刻,她只剩下一个最强烈的愿望,他不能死,她不要他死! 被碾碎的疼痛再度汹涌袭来,菁玉瘫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向水溶伸出手,按在透明的墙壁上,隔着一层幽蓝色的火焰,四目相对,交织着对彼此的担忧关怀,退却了种种顾虑,只剩下最纯粹的本心,他爱她从未改变,重视她超过自己的生命,在他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一刻,菁玉清楚地告诉自己,她重新爱上了他。 这世上不会再有谁能为了救她两度牺牲自己,只有水溶,只有他了。 “前辈,您找到阵眼了吗?”水溶不敢碰那团火,眼看时间流逝,菁玉的魂魄变得越来越透明,焦急不堪地回头向岑薇大声询问。 岑薇眉头紧蹙,静默不言,站在炼魂阵外,看着水溶面露悲戚之色,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张道士嘿嘿笑了两声,得意洋洋地道:“我早就做了准备,这炼魂阵的阵眼不是一成不变的,谁第一个踏进去谁就是阵眼,我本来是针对岑薇的,谁承想王爷倒先进去了,要破这阵眼也不难,只需王爷的心头血即可。” “不行!”菁玉忍痛咬紧牙关,发出的声音模糊不清,凡人心头取血,哪里还有命在?这分明是逼着水溶去死! “前辈,他说的是真的吗?”水溶不信张道士的话,向岑薇求证。 岑薇沉重地点点头,“他说的没错,只有你的心头血才能破阵,我才能收了这幽狱烈火。” 菁玉惊骇无比,嘶声力竭地叫道:“岑仙子,你快带他走!” “那你就会魂飞魄散,永远地消失。”岑薇目光灼然,“你在这里几十年是为了什么,你真的愿意为了他全都放弃?” 菁玉释然一笑,虚无的泪水划过脸颊,“如果用他的死来换我一线生机,我这辈子都不会好过的,我不能为了自己苟活而枉顾别人的性命。” 水溶接口道:“我愿意。”语气自然而然,坚定无悔。 “我不同意!”菁玉急切地反对,“我不许你死,你听到没有!” 水溶积攒够了体力,缓缓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菁玉,目光温柔得宛如皎洁月光,“可我也不能让你死啊。” 张道士看他们生离死别卿卿我我有些不耐烦,忍不住开口打断道:“你们都想活也可以,只要答应不杀我,我就能解这炼魂阵。” 水溶再度看向岑薇,只见她依旧淡定从容,对他微微颔首露出一丝令人安宁的笑容,水溶决定相信她,对张道士冷笑道:“那你要问问岑仙子愿意不愿意。” 岑薇变出昆仑宫神剑,一剑捅穿张道士的胸腔,张道士的躯壳魂魄顿时化为乌有,岑薇收起神剑,笑道:“我答应过太妃,要平安带你们回去,放心,你们都死不了,只不过,水溶,你还是要受点苦楚。” 水溶站起身道:“前辈尽管做吧,我受得住。” 岑薇变出一把寒冰匕首,“你是阵眼,需要你的心头血来破阵,我还是要取血的,不过你放心,这把寒冰匕首有法力,不会让你的心脏受多大伤害,回头我给你一颗仙丹,你休息几天就好了。” 水溶点点头,岑薇施法将水溶升于炼魂阵正中央,手中寒冰匕首倏然飞出,正中水溶心口,剧烈的疼痛让水溶脸部肌肉扭曲成一团,一缕鲜血顺着匕首流出,滴到菁玉魂魄中心的命轮之上。岑薇立即收回寒冰匕首,水溶心脏及胸膛的伤口刹那愈合,只是疼痛依旧,水溶捂住心口稳稳落地。 岑薇顾不上他,变出她的紫灵箫向半空一抛,口中念念有词,围绕着菁玉的幽狱烈火很快被紫灵箫全部吸收,束缚着菁玉的光圈也缓缓变淡。 幽狱烈火消失,折磨了菁玉七个时辰的痛苦也随之停止,水溶激动地向菁玉跑过去,然而,在光圈消失的刹那,菁玉的魂魄陡然四分五裂,急速地向四周逸散而去。 岑薇脸色大变,急忙施法,却只来得及收住菁玉的一魂一魄存于命轮,其他两魂六魄皆不知所踪。 “不!”水溶扑了个空,只碰到菁玉魂魄之中的命轮,水溶呆愣了片刻,陡然爆发了撕心裂肺的哭声,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消失却无能为力,他永远地失去了她! 岑薇从地上捡起命轮,看着水溶叹道:“哭什么,她还有救。” 这句话瞬间拉回了水溶生存的意念,他慌忙抹了眼泪,激动地颤声道:“前辈,菁玉还有救,您说的是真的吗?” 岑薇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那妖道忒可恶,我竟不知道他还留了这一手,在破阵的同时击散菁玉的魂魄,还好,我及时收住了她的一魂一魄,接下来只要用返魂香召回其他两魂六魄,修复魂魄之后,她就能醒过来了。” 岑薇给水溶了一颗仙丹,水溶服下后内外伤都好了一大半,连身上被厉鬼撕下来的皮肉都重新长了出来,身上依旧血污,岑薇又使了个清洗小法术,水溶便恢复到出发之时的模样。 两人回到北静王府已是卯时,菁玉的房间灯火彻夜通明,安然和黛玉都守在里头,黛玉年纪小,此时早已熬不住睡着了,安然将她抱起来放到外间的睡榻上,自己则坐在菁玉床边等水溶回来,她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问水溶,他怎么知道菁玉是她的姐姐,等他回来了,她一定要问个清楚。 岑薇进屋前施了个定身法,屋里所有人都被定住,然后进入房间,将命轮之中的一魂一魄归还菁玉的肉身。水溶连忙去探菁玉的鼻息,终于感觉到气息流动,再探脉息,心跳也回来了,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眉头依旧紧锁,另外两魂六魄不知所踪,他仍旧不能放心。 岑薇变出一个木盒交给水溶,“这盒子里是返魂香,你每天晚上在她床头点一支,就能召唤其他魂魄归体,然后再温养修复魂魄,她就能醒过来了。” 水溶小心翼翼地接过木盒,拿出一支香点燃插到香炉放在床头,问道:“前辈,菁玉需要多久才能醒呢?” 岑薇道:“若她有什么牵挂,魂魄在外飘荡的时间就会长些,返魂的时间长,修复的时间就会相应增加,多则四五年,少则两三年。” “要那么久啊!”水溶愁容不展,唉声叹气,他多希望菁玉现在就能醒过来。 “想让她早点醒,那就看你了,她归体的魂魄越多,对外界的感知也越明显,你经常对她说说话鼓励鼓励她,她就能早一点醒过来。”岑薇取出菁玉口中的定颜珠,另塞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玉,“她现在不能进食,这快辟谷玉能保持她的身体机能。” 水溶对岑薇行了个大礼,感激道:“多谢前辈。”再抬头时已不见岑薇的踪影,水溶蹲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菁玉的睡颜,紧紧握住她仍旧冰凉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醒过来。” 第242章 第三世 一百二十六 岑薇消失后不久,定身法解除,安然看到水溶,紧张地问道:“菁玉救回来了吗?” 水溶侧目看向安然,神情复杂,似喜又忧,点点头道:“救回来了,但只有一魂一魄,剑仙前辈给了这返魂香,说每天晚上点一支,召回其他两魂六魄,菁玉就能苏醒了。” “那就好。”菁玉的魂魄虽不完整,但还有生还之法,安然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胸口,流下两行喜泪,“你没事吧?妖魔鬼怪咱们以前都没见过,想来不好对付。” 的确不好对付,大战厉鬼还取心头血破阵,哪件事不是惊心动魄生死一线,水溶没有提起这些,避重就轻地道:“师父放心,剑仙前辈给了我一颗仙丹,我身上的伤基本都好了。” 安然颔首静默了片刻,才压低了声音道:“溶儿,你之前说,菁玉是我姐姐,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姐姐的转世?”她小时候陪同师父回桑树湾,在师娘坟前亲口听葭雪说她是师父已经死去的女儿尹琳的转世,算算时间,葭雪死后若投生到贾敏腹中,恰好与菁玉出生的时间吻合,又见过了神仙,她对这些早已没有什么怀疑。 昨天上午菁玉猝死,水溶情绪纷乱之下对安然说了实话,原也不想瞒她,低声道:“事到如今,我就不瞒你了,葭雪死后转世为菁玉,我是赵徽,当年死后,在生病夭折的水溶身上借尸还魂。” 水溶说出的每一个字如同惊雷在心底连翻炸开,安然不由自主地浑身战栗,难以置信地看着水溶和陷入昏迷的菁玉,脑袋里嗡嗡作响,无法思考无法消化刚才听到的话,他教了十几年的徒弟突然跟她说,他上辈子是她大师兄,她另一个徒弟上辈子是她的亲姐姐,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许久后才渐渐回神,不知不觉间早已泪流满面,原来,她最思念的人一直都陪伴在自己身边,容貌改变身份改变,不变的仍是他们之间割舍不掉的亲情。 安然擦了眼泪,感慨道:“大师兄,今后你别叫我师父了,感觉怪怪的。” 水溶微微一笑道:“已经叫了十几年师父了,都习惯了,再改口作甚,何况别人都不知道这件事,你心里明白就好。” 安然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人前她还是水溶菁玉的授业恩师,私下里他们是她最亲的亲人。 黛玉一觉醒来已是天亮,一睁眼看到丫鬟端水进来,开口便问:“我姐姐醒了吗?” 伺候黛玉的是跟她一起来王府的雪雁和菁玉的丫鬟苏叶,苏叶道:“二姑娘别急,王爷卯时就回来了,王妃现下还没醒,但是呼吸和心跳都有了,您先梳洗,然后我带您去看王妃。” 黛玉紧张地听完,终于放下心来,“阿弥陀佛,姐姐总算是回来了。”遂让雪雁赶紧给她梳洗,换了衣裳急匆匆去往菁玉的房间,进去只见菁玉依旧沉睡不醒,水溶双眼乌青,一看就熬了个通宵,正拿着湿帕子仔仔细细地给菁玉擦洗脸颊并双手,比丫鬟照顾得还要细心周到,黛玉心头一紧,走上前轻声道:“姐夫,姐姐怎么样了?” 水溶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先去见太妃,然后送你回家,等我见了岳父岳母再跟你们细说。”又对灵芝吩咐道:“你们伺候二姑娘用饭。” 菁玉昏迷不醒,黛玉担忧不已,哪有什么胃口,走到床边轻轻唤道:“姐姐,我是黛玉,你听得到吗?你要早点醒过来,我们都很担心你,母亲病倒了,你要快些好起来啊。” 菁玉仍旧没有丝毫反应,一动不动,黛玉越来越担忧,心里酸酸的,忍不住流下泪来,雪雁劝慰了两句,便听苏叶进来请黛玉,水溶已经准备好了小轿,送黛玉回林府。 此时的林府也是彻夜未眠,贾敏病得下不了床,林海和涵玉也焦虑担心地一晚上没合眼,听下人说大姑爷送二姑娘回来了,林海涵玉父子两个忙不迭地亲自接他们进来,林海见到水溶劈头便问:“菁玉情况如何?” 水溶理了理思绪,说道:“岳父放心,菁玉活过来了,只是那妖道太过歹毒,我们只救回了菁玉的一魂一魄,其他两魂六魄不知所踪,岑仙子给了返魂香招魂,再过两三年,菁玉就能苏醒了。” 林海乍喜又惊,失声道:“两三年,怎么要那么久!菁玉昏迷中不能进食,可怎么熬得下去啊!”忽然反应过来,接着问道:“岑仙子可有留什么东西?” 水溶想了想,没有说出辟谷玉的事,毕竟是仙家之物,传出去怕有人觊觎,便道:“前辈施了法术,菁玉不用进食也无碍。” 林海这才放下心来,涵玉咬牙切齿问道:“姐夫,你杀了那妖道给大姐报仇了么?” “当然,那妖道已经魂飞魄散了。” 涵玉握拳愤愤道:“害我大姐,真是死有余辜!” 林海对黛玉道:“去跟你母亲说一声,让她不要担心,安心养病,等她大好了,咱们一起去看你姐姐。” 黛玉点头称是,连忙进去见贾敏,转述水溶之言,贾敏紧张地听完,本就发红的眼眶又更红了一些,淌眼抹泪道:“我苦命的女儿,两三年都不得醒,还不知要怎么受罪呢。” 黛玉劝慰道:“母亲往好里想想,姐姐总能醒过来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姐姐定能平安顺遂。”为了让贾敏宽心,接着道:“而且我看姐夫照顾姐姐特别用心,比那几个丫鬟还妥帖呢。您就安心调养,等您大好了,咱们一起去探望姐姐。” 贾敏除了心疼菁玉受这一番生死劫难,还担心菁玉昏迷的几年中水溶失去耐心另有新欢,届时菁玉又当如何?此刻听黛玉说水溶陪岑仙子闯清虚观救人,又细心周到照顾菁玉,说明他对菁玉情深义重,这才稍稍觉得好受了点。 水溶陪林海用过午饭后直接进宫面圣,自古皇帝多追求长生,求仙问道数不胜数,昨天晚上神仙降临北静王府,这件事肯定会在京城传播开来,越传越面目全非,皇帝岂能不知,还是要对皇帝说明,同时以与妖道恶战受伤为名,交了他手里的兵权回家养病,好更方便地照料菁玉。 庆熙帝对剑仙十分感兴趣,问了好几个关于修仙的问题,水溶却是一问三不知,回道:“启禀圣上,剑仙前辈只说与内子有缘,这才现身相救,并未传授过内子什么仙法。内子受此劫难魂魄不全,多则四五年,少则两三年才能醒过来。” 庆熙帝大惊之下,微微有些失望,叮嘱水溶好生养病,又问道:“那妖道是个什么来历?为何要拘王妃的魂魄?” 水溶所知不多,只知道那妖道为的是菁玉魂魄之中的命轮,命轮估计是岑薇的法宝,具体什么用处他一概不知,但这仙家之物,说出去对菁玉百害而无一利,便将岑薇说过的话转述出来:“那位剑仙前辈说妖道三百年前勾活人魂魄炼丹,被她打成了重伤,那妖道躲在这里,杀死清虚观的张道士,化为张道士的模样为非作歹。” 庆熙帝道:“幸亏你们收了那妖道,否则还不知有多少人被他害死。你回家好生养病,朕还有许多事情交代给你。” “谢圣上关心。” 水溶出宫坐上马车回家,走了不多时,马车忽然停下,只听外头一个男音道:“北静王爷,请留步。” 水溶听得清楚,这是贾雨村的声音,掀开车帘淡淡道:“贾御史有何事?”这贾雨村面相不错,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好一副正人君子的气派,然而水溶对此人印象十分不好,再加上他是甄应嘉举荐上来的人,更加没什么来往。 水溶面容俊美,喜怒不形于色,平时也没见什么嚣张跋扈的事迹,贾雨村仗着有甄家做靠山,走上前道:“听闻府上昨夜有神仙降临,王妃死而复生,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水溶不欲与贾雨村多言,淡漠道:“贾御史的贺喜本王收下了,回府。” “王爷且慢。”贾雨村连忙按住马车,腆着脸道:“只不过听说王妃出了点事,要好些年才能醒过来,王爷年轻气盛,不知可挑了丫鬟伺候?若还没有,下官膝下有几个温柔伶俐的养女,仰慕王爷已久,愿伺候王爷王妃,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水溶皱眉,谁给了贾雨村的胆子打他的主意,趁着王妃昏迷的机会当街送婢为妾,谁知道是不是给他身边安细作,撂下车帘冷冷道:“本王府上难道还缺丫鬟不成,贾御史还是留着自己使唤吧,回府。” 四王之中,独北静王水家功劳最大,至今权势犹存,且得当今宠信,贾雨村一个御史台大夫,水溶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贾雨村原想男人都好新鲜,谁不喜欢娇妻美妾,北静王妃这几年一睡不醒,趁机塞几个自己人进去,能笼络住水溶最好,哪知水溶竟然当街给他撂脸子一点面子也不给,贾雨村目瞪口呆,暗恨水溶不给自己面子,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愤愤走了。 京城的消息传得快,不过一天,这事就传到了林海耳中,顿生厌恶,对贾敏道:“听说贾雨村要打溶儿的主意,今天溶儿刚从宫里出来,贾雨村在那大街上就要送养女给他,被溶儿严词拒绝了。” 贾敏当年在梦中见过贾雨村的所作所为,又知道他当上官后对甄士隐一家不闻不问,找到封氏却只为纳娇杏为妾,对此人十分厌恶,是以后来给黛玉择师时就将他排出在外,不料贾雨村搭上了甄家,依旧回京起复,又攀上了贾家和王家,如今已官至御史台,林海对贾雨村向来远之不与其来往,没想到他竟然趁着菁玉昏迷的空档送婢给水溶,对贾雨村的厌恶不屑更甚从前。 贾敏冷笑道:“早就知道这贾雨村忘恩负义,做出这等事也不稀奇,可恨他不该打咱们女婿的主意。”思忖片刻道:“溶儿告病在家,不理政事,太妃治家严谨,贾雨村想弹劾他也无从下手,老爷却要留心提防些。” 林海如今是内阁文渊阁大学士,官至正一品,位高权重,等着揪他错处的人也不少,尤其是御史台,多少双眼睛都盯着,贾雨村弹劾官员素来狠准,万万不能让林海着了他的道。 水溶回到王府,北静太妃刚从菁玉的房间里出来,看到水溶愁道:“你说菁玉这一睡就好几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既然她也无碍了,不如挑几个整齐的丫头放书房伺候你吧。”她对林海要求女婿不得纳妾的规矩能理解也能接受,但现在这种特殊时期,菁玉最快也得两年才能醒过来,总不能委屈了她儿子。 水溶否决道:“我知道母亲这是关心我,不过不必了,菁玉都这样了,我哪有心思想别的。” 北静太妃便不再提了,问道:“圣上怎么说?可允了?” 水溶道:“允了,咱们家权势已经不小,兵权我是不想再碰了,趁这个养病的机会远离那些是非也好。” 北静太妃出身皇家,她父亲和怡亲王是昭华帝的兄弟,昭华帝生性多疑,父亲一生都是个闲王,多少抱负才华都只能寄情于风花雪月,如此也得以善终,但到底还是意难平,皇家手足都如此,异姓王又岂能幸免。 第243章 第三世 一百二十七 七月十九,北静王妃猝死,当晚一位神秘女仙降临王府,携北静王水溶一起夜闯清虚观,杀了冒充张道士的妖道,北静王妃死而复生,却一睡不醒,这件事很快传遍了京城每一个角落,一夜之间,清虚观从帝京第一道观沦为不详之地,观里的道士陆陆续续地离开,只剩下了几个老道士守着萧条的道观度日。 与此事一起传开的还有御史台大夫贾雨村欲赠养女给北静王被严词拒绝一事,贾雨村沦为官场笑柄,说起来是养女,其实不过是家养的姬妾罢了,南方有不少盐商为了搭上京中权贵,家中的养女不仅自己收房,还赠与他人为妾。满京城谁人不知林家的择婿条件,六年前水溶求聘林家长女之时就答应过不纳妾,此次还不惧危险与剑仙一起闯清虚观大战妖道救回妻子,怎么会将其他女子放在眼里,贾雨村拍马屁拍到马脚上,被人嘲笑了好久,且贾雨村当年将妾室娇杏扶了正,更为世人所不齿。 庆熙帝听闻贾雨村此举,心中厌恶又多了几分,留着贾雨村乃是为了收拾甄应嘉,他还真当自己深得帝心了,乘人之危妄图搭上北静王府,反碰了一鼻子灰,暂且先留着他,价值用尽了再一一治罪。 朝堂上暗流汹涌,水溶以养病为由在家甚少出门,除了往日来往密切的亲朋之外概不见客,期间李若崔容过来探望菁玉,安然来得最频繁,贾敏渐渐好转,基本没什么大碍后全家登门探望,北静太妃陪着贾敏一起到菁玉房中,贾敏看着昏睡了快半个月的女儿,眼圈一红心酸落泪,北静太妃劝慰贾敏,最后也忍不住拿了帕子拭泪。 一行人离开菁玉的院子,贾敏在花厅陪北静太妃闲话家常,黛玉则留了伺候菁玉的四个大丫鬟灵芝、苏叶、木香和石燕问话。 黛玉先吩咐跟着一起过来的丫鬟雪雁夏月给四人各赏了一个碧玺戒指,然后道:“以前我来王府玩耍,都是苏叶和石燕伺候我,有缘分更有情分,我就不绕圈子了,王妃是你们的主子,更是我嫡亲的大姐姐,这段时日,我姐姐的身体情况如何?” 四人互相对视一眼,苏叶对黛玉行了一礼道:“二姑娘请放心,王妃有仙法护身,不用进食也无碍,而且王爷照料地比我们都还细心妥帖呢。王爷为了方便照料王妃,把外间的睡榻搬了进去,每天晚上亲自给王妃洗脚,早上起来还亲自给王妃洗脸梳头,从来都不让我们插手的。”末了感慨地道:“王爷待王妃真的很好,比那戏文里的痴情才子都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呢。” 黛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简直难以置信,水溶竟然没有去书房休息,夜夜守着菁玉,她知道长期昏睡不醒的人要经常翻身的,不然会生褥疮,一晚上最起码要翻三四次,不仅如此,水溶竟然还亲自给菁玉洗脸洗脚,他可是个郡王啊,这世上有多少男人能照顾生病的妻子至此?唯有爱一个人爱到生命里才能做到这些吧。 灵芝木香石燕又七嘴八舌地补充了好些水溶照顾菁玉的细节,连清理床上的污秽也做过,只不过这事说出来不雅,恐污了林二姑娘的耳朵,几个丫鬟就很有默契地没提,令她们不解的是,王爷照料王妃到这种程度,却从不给王妃沐浴擦身,真是奇怪,他们是夫妻何须避嫌,后来几个丫鬟默默猜测,可能是怕把持不住?于是更佩服他了,王妃昏睡不醒,王爷守身如玉,戏文话本子里都没王爷这般痴情的人啊! 黛玉听完,既欣慰又感动,姐姐当年不想成亲嫁人,却还是依从父母之命嫁给了水溶,天可怜见,姐姐没有嫁错人,姐夫可谓良人,这下母亲也该放心了。回家后黛玉对父母兄弟说了她所听到的话,贾敏先惊后喜,对林海感慨叹道:“当年我还担心北静王府门第高,菁玉嫁过去不自在,没想到水溶能做到这份上,真是极为难得了。” 林海满意地点点头道:“是啊,常言说得好,患难见真情,世上男人多的是喜新厌旧,水溶还是郡王爷,能做到他这般的能有几个?咱们闺女有福气,熬过这一劫,就苦尽甘来了。” 北静王妃昏睡不醒,北静王日夜照料无微不至,满京城都知道他待发妻情深义重,便是有人有贾雨村那般的心思想趁机攀上北静王嫁女为侧室,也没人敢开口了,何况水溶还甚少出门,北静王府又拒不见客,连面都见不上,更别说攀关系了,便只能息了这份利用女儿攀附权贵的心思。 夏去秋来,很快到了中秋节,水溶陪北静太妃在王府花园的观景亭中赏月饮酒,没让丫鬟近前伺候,北静太妃道:“圣上今天打发人以探病为由给你送了东西,是你交上去的虎符吧。” “母亲慧眼如炬,真是什么都瞒不住您。”水溶苦笑轻叹,在战场官场里摸爬滚打了两世,他知道帝王心思,便是最得皇帝信任之人,兵权坐大,未免功高震主,不得好死者比比皆是,除了保家卫国,他是不想再碰兵权了,但终究自己做不了主,生杀予夺都在皇帝之手。 北静太妃叹息一声道:“当今继位也有几年了,真正的大权还在太上皇手里,你是当今的人,这个时候怎么可能放你独善其身,你可有什么打算?” 水溶静默了片刻,低声道:“太上皇老了。”人越老越不想老,权力越大便越舍不得天下至尊的位置,是以历代帝王都追求长生不老,然而生老病死谁都不能例外,太上皇老了,已是西山落日,终有沉下去的一天,而当今,才刚过而立之年。 北静太妃沉吟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利害得失你自己心里明白,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权势不可太过,当今倚仗你,这分寸你得把握好了。”老北静王的死因她知道,太上皇将此事压了下来,一方面是为了皇家颜面,另一方面未尝不是在打压水家,她还是太上皇的堂妹呢都被如此对待,北静太妃对太上皇不是没有怨言。 “谨遵母亲教诲。” 北静太妃倦怠道:“好了,我也乏了,你回去陪陪你媳妇,今儿她生辰,虽不能过,也不能忘了。” 水溶早就想回去了,道了告退,急匆匆回到自己的院中,亥时将近,月至中天,皎洁如水,院中丹桂飘香,夜风微冷,水溶给菁玉裹上羽缎斗篷,抱她坐在放了软垫的轮椅,推着轮椅走到院中桂花树下,伸手将菁玉额边被风吹乱的碎发理到耳后,指尖抚过她闭合的双眼,轻声道:“今儿你生辰,本该带你出去玩的,进了趟宫就耽搁了,南山的庄子新挖了口温泉,明天带你去泡温泉。” 水溶掏出一个丝绦络子,系在菁玉腰间,“今天在宫里遇到了昌平公主身边的薛家姑娘,给了我这个平安如意结,说是给你的寿礼,你帮她进了宫,她倒还念着你的人情。” “黛玉给你的寿礼我都让灵芝整理好收起来了,她给你做了身衣裳,针线挺不错的,等你醒了,就穿那件衣裳归宁,她肯定很高兴。” “明玉来信问候,他在西京一切都好,他又要当爹了,他想要个闺女,大嫂却盼着是个小子。你看,咱俩成亲比他还早几年呢,他都有俩孩子了,咱俩是不是也得抓紧点了?” 水溶想起六年前菁玉曾说过,她不想嫁人的原因之一是不想生孩子,并不是为了谁守着不肯嫁,不过,这次她应该不会再有这种想法了吧,他们不用生很多孩子,一儿一女足矣。 “前儿又有人托太妃给黛玉说媒了,岳父岳母心里挂念你,说要等你醒了,亲自掌眼把关给妹妹挑夫婿,太妃就推了。” “李若和崔容今天过来看你,她们教出来的孩子明年就能考童生试了。我挑了几个聪明的女孩子送到师父那里,二师姐亲自教她们学医,当今重开女医制,宫廷民间都有女医馆了,等你醒了咱们也开一个。” 水溶絮絮叨叨地说些零碎的事情,菁玉双眼闭合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回应,水溶说着说着,不禁眼中酸涩,水雾横生,蹲下将脸埋在菁玉的膝间,低低颤声道:“菁玉,你快醒过来,快醒过来啊……” 几个丫鬟见状各自心头一酸,连忙上前道:“王爷,夜深了,风也大了,还是带王妃回屋吧。” 片刻后,水溶抬起头,神色已恢复如初,起身推轮椅进屋,解了斗篷抱起菁玉放回榻上,石燕和木香端了热水进来便乖觉地退了出去,只要王爷在家,伺候王妃梳洗基本上就没她们什么事儿了。 金秋桂子落尽,清菊凌风傲霜,枝上抱香枯萎,又一年寒冬悄然而至。 屋里烧起了炭火,恐热气散出去,窗户只开了一条小缝,房间里待久了便觉得气闷不畅。可能因为魂魄不全的缘故,屋里炭火烧得再旺,棉被盖得再厚,菁玉仍旧身体发冷手脚冰凉,又无法吃药调理,水溶心疼焦灼不已,犹豫了一会儿,做了一件他想了很久却不敢做的事情,小心翼翼地爬进了菁玉的被窝。 水溶将菁玉侧身揽在胸前,冰凉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她的身体,怀里的人已经沉睡了好几个月,水溶想抱紧她却不敢用力,生怕箍疼了她,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鼻尖萦绕着桂花头油的淡淡清香,感觉到她的体温一点点回暖,心绪渐渐安宁下来。 两世爱恨纠缠三十余年,这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却是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之下,她昏睡不醒,没有拒绝没有迎合,在水溶的怀抱里度过了于她而言最普通不过的一个晚上。 床边香炉里的返魂香轻烟袅袅,燃至天明而成灰烬,魂兮归来……式微,式微,胡不归? 水溶的睡眠一向很浅,这一夜却是两世以来最安眠的一晚,一觉醒来天光大亮,丫鬟们按照往常的时间送水进来,却发现房门紧闭,屋内寂静无声,应是没有睡醒,又蹑手蹑脚地退下去了。 水溶清醒后一睁眼,看到的不再是冷冰冰的墙壁,而是自己最心爱的女子,他舍不得放开他渴求了几十年的温存,如果她没有昏迷,也能像这样在他的怀抱里一夜安眠,那该有多好。 水溶搂着香软的枕边人赖床不想起,却陡然发现身体的某处不知何时昂首挺胸,隐忍多年的小火苗蠢蠢欲动,水溶飞快地从被窝里跳出来,疾步走到窗边开窗透气,冬日寒风倒灌而入,很快冷却了身上的温度,水溶静了静,才吩咐丫鬟端水进来。 这不是第一次了,他不是什么无欲无求的圣人,怎么可能没有冲动,然而现在不是时候,即使她接受了他,他也不能乘人之危,前世已经付出了死亡的代价,绝对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这是他对她的承诺,亦是她对他的信任。 水溶留恋拥抱菁玉入眠的温存感,冬去春来,天气回暖,亦夜夜拥她入睡。时如流水,整整一年过去,菁玉仍旧没有苏醒的迹象,等待菁玉苏醒的日子很难熬,同床共枕的夜晚既美好又难熬,等她醒了,他想,他大概会化身为狼吧。 又一年上元节如期而至,入夜后,水溶准备抱菁玉去庭中赏月,扶她坐起来披好斗篷,水溶忽然感觉到菁玉的手指动了动,浑身一个激灵,赶紧捧起了菁玉的脸,紧张而期待地看着,他日夜期盼的美梦终于成真,她睫毛在动,眼皮在动,嘴唇也在动,缓慢而艰难,但真真切切地动了! “菁玉,菁玉,你醒醒,快醒醒,你已经睡了一年半了,快醒醒啊!”水溶激动得热泪盈眶,声声呼唤,屋里的丫鬟们个个激动不已,凑上前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紧张地等待着菁玉苏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菁玉努力地掀开了眼睛一条缝,灵芝抱住身边的苏叶激动落泪颤声道:“醒了,王妃醒了!” “菁玉,菁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水溶说出口的却只有她的名字,温柔地小心翼翼,生怕这是一场不真实的美梦。 睁开双眼后的菁玉有些茫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水溶用力地拥入怀中,双臂不由自主地用力,压得她几乎快喘不过气来。 强烈的饥饿感拉回了菁玉的神志,她吐出嘴里的辟谷玉,浑身像被抽空了似的没有丝毫力气,饿得流下两行辛酸泪,来不及抗议他几乎快揉碎了自己的怀抱,有气无力地说出了苏醒后的第一句话。 “我……我饿……好想……好想……吃肉……” 第244章 第三世 一百二十八 辟谷玉只能维持身体机能运转,却不能消除饥饿感,菁玉昏迷整整一年,两魂六魄才全部归体,从那时候起渐渐有了知觉,却一直无法醒来,她都分不清自己是被水溶殷殷唤醒的还是忍受不了饥饿而努力清醒过来的。 水溶忙不迭地吩咐下去:“灵芝,让小厨房熬粥送来,石燕快去跟太妃报喜。” “别忘了加肉啊……”在灵芝走之前,菁玉气息微弱地补充了一句。 北静太妃闻讯赶来,进屋看到菁玉半靠着,整个人十分虚弱,但比预计苏醒的时间提前了半年,太妃激动地拿了帕子拭泪,上前温言道:“整整一年半,终于醒过来了,可怜的孩子,受了这么多的罪,总算是否极泰来了。” “这一年多……让您担心了……”菁玉饿得头晕眼花,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北静太妃关心地道:“精神头这么差,还是请安然过来瞧瞧吧。” 菁玉断断续续地道:“母亲……我没事……就是饿得慌。” 北静太妃微微一愣,忍俊不禁,想想也是,都一年半没吃过一口饭了,能不饿么,便道:“菁玉一年多没吃过东西,得吃些容易克化的才好。” 水溶回道:“已经吩咐厨房在熬粥了。” 左盼右盼终于看到丫鬟端了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肉粥进来,菁玉顿时精神了,眼中光芒一闪而过,要不是太妃还在跟前得顾忌着形象,她早就扑过去狼吞虎咽了。 水溶端过碗,舀起一勺粥吹着热气,菁玉撑着坐直身子,“我自己来。”欲抬胳膊却发现自己连端碗的力气也没了。 水溶柔声道:“你才刚醒,身子骨虚得很,我来喂你。”一勺温热的肉粥送至菁玉唇边。 菁玉饿得很了,美食当前哪顾其他,张嘴便吃,咽下去才反应过来一屋子的人都看着,水溶伺候她,这也太不好意思了,心思还没转完,又一勺肉粥送了过来,食物的诱惑顿占上风,让人笑话就笑话吧,填饱肚子才是正经。 一碗粥吃完,菁玉才发现太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屋里就留了水溶一人,菁玉咽下最后一口,可怜兮兮地道:“还饿。” “厨房里还有,我让灵芝送过来。”水溶放下空碗,出门吩咐丫鬟送粥过来,灵芝很快端了满满一汤盆肉粥进屋,笑道:“王妃请慢用。” 一大盆粥吃得干干净净,菁玉才觉得恢复了一点体力,饿了大半年还饿不死醒不来,这滋味比当年的炼魂还要可怕,于是忍不住对水溶道:“你要是天天在我跟前放根鸡腿,说不定我就能提前几个月醒了。” 水溶拿了漱口水给菁玉,心疼地道:“岑前辈临走前给了辟谷玉,怎么还饿得这般厉害?” 菁玉几乎快哭了,郁闷地道:“辟谷玉能保住我的命,但它不顶饱啊,我有的第一个感觉就是饿,越来越饿,越来越饿,偏偏饿不死,我又醒不了,我都怀疑我醒过来会不会饿出幻觉把你吃了。” 水溶感同身受,前世他率兵在山海关抗敌,潜伏入敌国刺杀金国主帅,任务完成,却在撤退时遇到了危险,孤身一人在金国东躲西藏了几个月,曾有五天不吃不喝,他知道饥饿对人的折磨有多可怕,菁玉至少有半年的时间都处于这种饿不死醒不了的状态,心里一揪一揪地疼,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的罪,都是我不好。” 菁玉听出了水溶语气中的心疼歉疚,伸手抱住他的腰,回应着这个迟到了一年半的拥抱,头靠在他的胸膛上,眼前又浮现了水溶浴血而来取心头血破阵的情景,湿润了眼眶道:“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要不是你舍命救我,我早就魂飞魄散了。”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心头取血会死的,你真的一点都不怕吗?”那时候岑薇并没有说她有方法保住水溶的命,他们都以为凡人取心头血必死无疑。 水溶道:“那你呢,宁可魂飞魄散也不让我取心头血破阵,你也不怕吗?”直到那一刻他们才明白,在生死关头他们把彼此看得比自己更重要,哪怕牺牲了自己,也要让对方活下去。 然而,她时日无多了。 她昏迷了一年半,算算时间,今年大靖可能要打仗,南安郡王兵败被俘,敌国要求嫁公主和亲,南安太妃认探春为义女和亲远嫁,接着元春去世,贾家获罪抄家,宝玉出家为僧,这出红楼梦终结,通灵宝玉回到青埂峰下,便是她离开之时,一别之后,再会无期。 只有一年多,她只有一年多的时间了,不是没有过在这里度过余生的念头,然而,只要一想到她这三世经历的一切,她就一分一秒也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庞熠、王春、尹昕、薛缃的遭遇,刘岚刘英还有那么多战死沙场的姐妹们,她们没有活路,起义造反是绝境之中的最后一搏。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她们不会成功,可知道不会成功就要顺从所谓的命运而不抗争吗?若刘岚认命,她不过是被臭老头子糟蹋被主母欺凌的众多女孩之一。若尹昕认命,她早就被折磨死了吧。若庞熠认命,她毕生的心血全都被父亲拿去沽名钓誉,她的才华换来的一切统统都没有她的份。王春认命了,她被步穹当做物件一样卖来卖去。原著里的迎春认命了,被孙绍祖活活打死。李若和崔容曾是绮罗丛长大的官家小姐,认命地忍受断脚的痛苦裹成世人赞美的三寸金莲,没有人在意她们付出了终生残疾的代价,皇帝一句话,她们的命运被彻底改变。她林葭雪认命了,让渡所有的资源给弟弟,卖了自己给弟弟娶媳妇,做个贤惠听话的乖媳妇,还不是被丈夫打死,连死后尸体都被父母压榨干净最后一分价值。 为人莫作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从官家小姐到底层百姓,生而为女,又有几个能逃脱这种被他人掌控的命运呢?在现代,她还能改变自己的人生,但在古代,她们都不过是奴隶罢了,无人幸免,区别只是遇到的奴隶主如何,良人非人,自己的人生,是根本不能自己做主的。 她运气好投胎成林家的嫡长女,可她已经经历过世间的黑暗,又怎么会心安理得地视而不见,再说,她已经生不出孩子了,她做不到为了子嗣容忍水溶纳妾,做不到让妾婢为自己代孕,做不到抢别人的孩子来养,她前世不愿为妾,就是因为妾室毫无人权可言,她都不愿意做的事情,又怎么会强加给别人呢。 爱情的力量很强大,可以让人不惧牺牲,又同样很脆弱,抵不过这世俗时间的侵蚀消磨,她一定会离开,届时所有人都会忘记她。水溶娶妻纳妾生儿育女,她回到现代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两两相忘,如此便好。 菁玉努力逼回眼中的泪水,注定爱别离,那就珍惜现在的时光,他们的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菁玉,你对饿有感觉,那我说的话,你都能听见吧。”水溶忽然有点心虚,他天天晚上搂着她睡了一年,她都有感觉的吧,他随即反问自己,他们本来就是夫妻,有什么好心虚的。 菁玉点点头,她能听到,也有感觉,当然知道每天晚上身边温暖的怀抱来自于谁,刚有知觉的时候她是抗拒的,两世恐惧的心理阴影让她本能地害怕厌恶床笫之事,始终无法跨过心里那道坎,害怕水溶乘人之危,如果他那么做了,她醒过来一定会恨死他。 但水溶没有逾越,她才渐渐安心下来,慢慢习惯,不过这么一来,恐惧情绪下去了,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胃部,对饥饿的感知越发明显,无数次在心里哀求水溶别说话了,拿根鸡腿过来顶他说十天的话,她一定能为了食物早早醒来。 “那我以后就睡这了,你不会赶我走吧。”水溶讨好地说道,抱得更紧了些,语气里含了几分无赖,“你赶我也不走。” 菁玉身子一僵,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她还是害怕,脸色苍白道:“那你不准动手动脚,像以前那样乖乖的就好。” “好,我不动手动脚,动嘴如何。”水溶心中情动,忍不住低头吻住菁玉的唇,舌如游龙探入口中,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尝,巴掌声骤然响起,一阵疼痛在脸颊上蔓延开来,瞬间让身体刚起的反应蔫了下去。 水溶愕然,菁玉连忙伸手去揉他的脸颊,焦急歉然道:“对不起,我控制不住。” 她没什么力气,疼痛很快散去,水溶按住菁玉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除了歉意,他看到更多的是恐惧,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这眼神……太熟悉了,前世他不顾一切要了她的时候,她就这么看他的,前世的她天不怕地不怕,何曾有过害怕的时候,只有那一刻,他是令她最恐惧的噩梦。 她曾经到底经历过什么事,让她害怕成这个样子? 锥心蚀骨的疼痛瞬间击中了他,水溶抱住菁玉,悔恨愧疚道:“菁玉,我对不住你,对不起,对不起。” 菁玉靠水溶肩膀上,极力挥散脑海中的纷乱的回忆,“陈年旧事都过去了,我只是接受不了,我害怕,你给我一点时间。” “我等你。”水溶长叹一声,菁玉能在转世后记得前世,应该是命轮的缘故,那么她说过自己有一世被父母卖掉被人打死的事情就是她真正经历过的,应该是尹琳之前那一世,她对这种事情的恐惧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他铸下大错,对她的伤害更加严重,心里五味陈杂,既心疼又愧疚,掺杂了几分苦涩。他终于找到了她,留住了她,他会等着她慢慢接受自己,他会永远保护她,不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 静默了一会儿,水溶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天气还没回暖,你手脚还是挺凉的,我给你当暖炉好不好?”顿了顿补充道:“保证不动手动脚,也不动嘴。” “嗯。”不知是不是伤了身体底子,菁玉特别畏寒怕冷,水溶气血旺盛,比炭盆汤婆子还管用,她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久的时间才适应接受了和水溶同床共枕,但更进一步的,她还是无法克服心理障碍。 夜深人静,烛火熄灭,菁玉蜷缩在水溶怀里静静睡去,水溶轻轻亲吻着她的头发,挥散心头绮念,这么多年都熬过去了,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她是他的妻,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第245章 第三世 一百二十九 天光微亮,菁玉比平时醒得早,她已经沉睡了一年半,并不是很困,脑袋仍旧枕在水溶的臂弯里,一睁眼便看到那张妖孽脸近在咫尺——三辈子加起来认识几十年,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 她现在已经记不清赵徽的模样了,刻意地遗忘了二十多年,封存在不愿触碰的过往之中,现在想起也不过是个模糊的虚影,她还是喜欢水溶多一些。 水溶的脸部线条堪称完美,五官儒雅秀丽,睫毛长而微翘,两道眉英挺如剑,让原本略显女相的容颜多了几分侠骨豪气,他不是书中打酱油的北静王,他是她几世的人生中唯一一个愿意为她牺牲性命的男人,她无疑是爱着他的,可许多事情,是不能为了爱情放弃的。 菁玉静静地看着水溶,伸手轻轻抚过他的眉毛,他的脸颊,她要记住他的模样,明年离开这里再会无期,他会忘记她,忘记他们之间的一切,所有美好的残酷的,只有她一个人记得,菁玉咬唇,眼眶微微有些湿润。 还好,她还记得,他依然能在回忆里陪伴她。 水溶突然用力,牢牢地将菁玉圈在怀里,眼睛还没睁开,唇角微微扬起甜蜜的笑意。 几乎是同时,菁玉陡然感觉到有东西顶着她,脸色骤然大变,身体比大脑更快地做出反应,手脚并用一推一蹬,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水溶踹下了床。 水溶搂着香软的枕边人心里正美着,冷不防被人一脚踹下床,还好菁玉现在身体虚弱没什么力气,更幸运的是那一脚距离某处差了两寸,否则估计他半条命都快没了,水溶索性躺倒,装模作样地哎哟了两声。 菁玉脸上的惊恐之色尚未散去,听到水溶哼哼赶紧慌忙下床去扶他,懊悔道:“你怎么样了?我,我真的控制不住。”脸颊爬上两朵红晕,低头道:“以后不许,不许……不许顶我了我就不踹你。” 不管是葭雪还是菁玉,从前她何曾在自己面前有过这般害羞情态,水溶原本没动情的心口也不禁开始发热了,可她对这种事排斥得要命,他只能压住心里蠢蠢欲动的小火苗,耐着性子解释:“我不是对你有那种心思才会这样的,早上醒来经常如此,有时候是内急。” 菁玉虽然精通医术,对男科还真没什么研究,穿越前她对生理知识也所知不多,白着脸道:“那你睡外头去吧。” 水溶心里惨叫一声,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怎么能这么没了,一把搂住菁玉撒赖道:“不走,你赶我我都不走,踹就踹吧,踹死我我也不走。” 菁玉没好气地道:“堂堂一个王爷耍什么无赖行径。” 水溶委屈地道:“那我堂堂一个王爷都成亲八年了还没圆房,你说这算什么事?” “怪我了?你找别人去啊,我又不会拦着你。”菁玉淡淡地道,满不在乎的口吻里多了一丝她自己也没有察觉的醋意。 她的确不会拦着他找别人,只是会在他找了别人之后不要他而已,水溶连忙讨好道:“怪我,怪我,是我自作自受。”心里已经无数次扇过自己不知多少次耳光,都怪自己上辈子做了错事,偿了命不说,现在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还得吃素,心里苦啊。 菁玉幽幽叹气道:“其实也不全是因为你,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有一世的记忆,是被父母卖掉,被丈夫打死,我死了他们还卖了我的尸体配冥婚。” 水溶心里一揪,收紧双臂让她靠在自己胸膛上,柔声道:“我以前猜过你可能真正经历过这些,是成为尹琳之前吧,那些都过去了,以后咱们会过得很好。” “可是有些事情是忘不掉的。”几十年过去了,即使她已经记不清穿越前父母兄弟和郑飞的模样,对他们的怨愤依然存在,尤其是那两年被郑飞蹂/躏殴打出来的恐惧,是她几十年如影随形的噩梦,“我嫁过去两年,就被强/暴了两年,我用尽了各种方法逃离,还是被他找到了,他打死了我,黄泉路上,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终于可以死了。” 仿佛有利箭穿胸而过,痛楚撕扯心房,连呼吸也疼痛不堪,水溶抱紧菁玉,任何安慰的话语都如此苍白,如何抵偿她曾经受过的苦难,那两年究竟有多么可怕,身心俱伤,留下的只有无休无止的恐惧,死亡竟是唯一的解脱方式。前世的他为了一己私欲,将她最不愿意回想的噩梦再次重复,曾经,她也是喜欢过他的,可他给她带来的伤害更加沉重,撕开已经结疤的伤口再狠狠插了一刀。 “可是我到了黄泉,才知道我被父母卖了配冥婚,我根本不认识那个鬼,黑白无常说我得伺候他一百年才能去轮回往生,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岑仙子救了我。” 水溶震惊怒道:“他们怎么能这样!怎配为人父母!”女儿活着卖女儿,女儿死了竟然也不放过,敲骨吸髓都没有这般残忍,曾经他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葭雪要跟刘岚一起造反,顺从了一辈子落得如斯下场,她一定心有不甘,才会如此义无反顾。 菁玉静默不言,谁叫她是女孩呢,一出生就背负着原罪。 水溶算了算,菁玉至今三生一共五十多年,将她虐待至死的混蛋大约有七八十岁,也算是高寿了,如果那人还活着,他一定会让那个畜生生不如死,“那混蛋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菁玉道:“如果他还活着,现在应该也有七十多岁了,说不定早就死了,不必管他。”待她回到现代,她一定要让郑飞身败名裂,在当地抬不起头来!在世俗的观念里,没有生育能力对男人来说是最大的耻辱,她一定会挑一个最恰当的时机,让这件事传出去。 水溶心疼道:“忘了他们,那都是你上上上辈子的事情了,想想咱们的爹娘,还有岳父岳母,他们都很疼爱你,还有我。” 菁玉依偎在水溶怀里,感受到他的抚慰,心中平静而温暖,其实现在想起父母,她潜意识里已经把穿越前的父母排除在外了,她认定的父母只有尹绍寒和周漪澜,林海和贾敏,还有懦弱了一辈子却依旧疼爱女儿的王春,轻声叹道:“是啊,他们都待我很好。” 水溶猜测道:“就是那时候她给你的命轮,你之所以能保留记忆转生,是命轮的原因?命轮到底是什么法宝?” 菁玉身体一僵,命轮最大的作用是逆转时空给她可以改变人生的机会,还是先不要告诉他了,说道:“如你所言,我能保留记忆,都是命轮的缘故,命轮是上古时期巫山神女的法宝,里面有许多仙法,可惜我资质有限,只学会了一种。” “是能变金银的仙法吧。”前世葭雪跟随刘岚起义造反,只有她们的军队从来没有军饷的难题,赵徽潜伏在汉中时也曾暗地里打探过,谁都不知道她们有什么赚钱的门路,但军队的确不愁钱花,如此一来便解释得通了,是葭雪使用了命轮中的仙法。 菁玉道:“猜对了,这辈子我还几乎没用过呢。” “让我见识一下。”水溶好奇心起,走到窗下,取出矮松盆景里一颗小鹅卵石回到菁玉身边坐下。 菁玉集中意念,伸出食指在水溶手心里的石头上轻轻一点,青色鹅卵石迅速变色,顷刻之间化为一颗同等大小的金块,水溶瞠目结舌,用力一捏,金块在指间变形——这软硬程度,果然是黄金无疑。 “这就是传说中点石成金的仙法,真是太神奇了!”水溶惊叹,准备找工匠铸两个小金童吊坠。 午后林海贾敏全家登门,贾敏看到菁玉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一年多的担忧心疼化为泪水夺眶而出,母女三人抱头痛哭,屋里的丫鬟也个个流泪不止。 贾敏怜惜地抚上菁玉的脸庞,心疼道:“总算是醒了,人也瘦了,我可怜的孩子,受了这么多的罪。” “母亲……”菁玉依偎在贾敏怀里,贪恋她最渴望的母爱温暖,贾敏的变化不大,倒是黛玉和涵玉姐弟俩猛长了一截。黛玉下个月就满十五岁了,眉间稚气渐消,风华仙姿初露端倪,想来近些年来求亲的人都不少吧。 黛玉关切道:“姐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特别不好。”菁玉作委屈状,像小猫一样在贾敏怀里蹭了蹭,可怜兮兮地道:“我至少饿了大半年,现在只想胡吃海喝。” “姐,你都多大了还跟妈撒娇呢。”涵玉捂着腮帮子吸了口气。 菁玉瞪了他一眼,“要你管,你是羡慕嫉妒恨吧。” 涵玉今年十四岁,早过了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龄,正经道:“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才不跟爹娘撒娇,羡慕你什么。” 众人忍俊不禁,贾敏噗嗤笑道:“不管你们多大,在我们眼里都是孩子。” 林海莞尔,看着妻子儿女笑而不语,可惜明玉远在西京,要是他们也在,一家子就团圆了。 黛玉笑道:“姐姐,庄子上刚送来一些风腌果子狸,母亲知道你爱吃,就给你带来了。” “还是妈疼我。”菁玉咽了口唾沫,才刚吃过午饭不久,她又觉得饿了。 北静太妃设宴款待亲家,饭后水溶和菁玉亲自送他们离府归家,林海嘱咐水溶好生照料女儿,贾敏则拉着菁玉说了些养生保重的话,末了在她耳边低声道:“溶儿待你不错,现下醒了,你就好好调理身子,尽早怀上孩子才好。” 不同于以往听到这种话的反感无奈,菁玉心头一抽,脸色微微泛白,点头笑道:“我会上心的。” 即使没有对床笫之事的心理阴影,她也生不出孩子了,明年她就会离开,走了之后,自己存在过的痕迹被统统抹杀,谁都不会记得林菁玉是谁,如果她生下孩子,这个孩子又该如何安置?其父不知其母,来历不明,会被世人视为野种,生存状况可想而知,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面对这些,不生是最好的选择。 要告诉水溶真相吗?菁玉踌躇不定,他们只有最后一年的时间了,那就留一些美好的回忆吧,让真相在最后一刻再揭晓,她离开之后,他就会彻底忘记她。 醒来后的日子一如既往,菁玉身体好转,太妃便将管家权又给了她,念叨最多的依旧是子嗣之事,离开之时渐近,菁玉不像从前那么觉得难熬反感了。 水溶觉得很难熬,他都软玉温香抱满怀了还得自己解决,他不是圣人,更不想做圣人,怀里的女子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对她有欲望很正常,可菁玉还是害怕,她跨不过心里那道坎,她的身体永远不可能接受他。 他不想也不能再强迫她,可天天这样搂着妻子还要禁欲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不能开荤,那就趁她睡得香沉之时偷偷尝一口解解馋。 一口变两口,两口变四口,人心总是贪婪不足,隔靴搔痒只会越挠越痒,他对她仿佛中毒上瘾一般欲罢不能,蜻蜓点水的吻变得绵长深情,轻而易举地撬开了她的牙齿,舌头在她嘴里纠缠吸吮,双手渐渐地不安分起来,丹田处似有烈火灼烧。 水溶完全没有发现菁玉的意识正在渐渐醒转,被他的嘴唇封住的小口陡然爆发出一声惊呼,接着他就被一脚踹下了床。 完全是大脑有了意识后身体本能的反应,菁玉一脚踹出去才彻底清醒过来,抱着被子缩到角落,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黑夜中感觉到水溶靠近,立即道:“你别过来!”语气中含着几分戒备几分恐惧,“你去外头睡,再上来我就控制不住要打你了。” 水溶急忙解释道:“菁玉,我只是想亲亲你,我不是……”他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这种解释的话连自己都觉得可笑,他就是想要她,身心都要,如果她没有醒过来,他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停下来——她没有意识不等于她心甘情愿,以前菁玉昏睡未醒,他忍无可忍之时,是这个念头一直在约束他,菁玉醒来后,他渐渐失控了。 水溶试图伸手安抚她,菁玉却吓得又向角落里缩过去,怅然叹道:“是我太心急了,菁玉,我去外间,你别害怕了,好好睡吧。”他默默地走去了外间,下半夜辗转反侧苦恼不已,既感谢命轮让菁玉保留了前世的记忆又痛恨命轮让她保留了记忆,她的心理阴影一日不消,他还得天天这么熬着。 天亮后菁玉起床下地,等候多时的水溶闪身而至,一把将她箍进怀里,厚着脸赔罪笑道:“菁玉,我错了,你别生我的气。” 刚刚转醒发觉水溶对她做什么的时候,除了如影随形的恐惧之外,菁玉的确很生气,气恼水溶言而无信,现在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不是谁都像她一样因为有过可怕的回忆而对云雨之事反感害怕,水溶今年二十四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心爱之人就在身侧,他能忍到现在就算不错了。 但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明明知道自己有心理阴影还偷偷摸摸乘人之危,菁玉白了他一眼撅嘴恼道:“哼,以后不许再上我的床。” 晚上水溶又死皮赖脸地爬上来了,菁玉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不理不睬。 “菁玉,菁玉。”水溶轻轻唤着她的名字,语带讨好,凑上去紧紧地贴住她的后背,双手一环,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菁玉不像以前安静地任他抱着,挥手挣扎着束缚自己的一双臂膀,“放开。” “不放。”水溶听得出菁玉语气里没有生气,心中窃喜,抓住她的手向后一按,触手的温软让他浑身一个战栗,突如其来的电流窜遍全身,绮念发散开来,这个位置的她虽然背对着自己,上下其手却很方便,心里这么想着,手也鬼使神差地伸向菁玉的衣襟。 “你是不是又想挨踹了?”菁玉顿时变色,触电般向里面缩过去。 菁玉的反应让水溶心头欲念散去,轻声安抚道:“菁玉,那些事都过去了,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了,你不要害怕,第一次难免会有些痛,以后就不会了。” 菁玉咬唇道:“你骗人,每一次都那么疼,真不知道你们男人为什么总喜欢这种事,是不是看着我疼得要死的样子很开心?”无论是穿越前还是上一世,郑飞和赵徽给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疼痛和恐惧。 水溶怔住了,越发痛恨那个混蛋和前世的自己,她对这种事的感受只有暴力和疼痛,然后将自己封闭起来,拒绝任何改观的机会,前世她是喜欢过他的,来自最亲密之人的伤害对心灵的创伤更深,即使现在冰释前嫌重归于好,出于自我保护,她的身体仍旧本能地拒绝着他。 无论他如何解释,菁玉仍旧不信,她从前只知道初夜会疼,可自己的亲身经历却是每一次都有撕裂般的痛楚,岂是他三言两语就能消除的? 水溶苦恼不已,圆房计划再次失败。 三月十六,水溶从外面兴冲冲地回来,拿出一个小锦盒给菁玉,“打开看看。” 菁玉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男一女两个栩栩如生的小金童吊坠,一截指节大小,底座上分别刻着一个“溶”字和一个“悠”字,水溶把金男童吊坠穿上红绳给菁玉戴上,“是那块金子铸的,这个代表我,你要戴好了。”拿起金女童吊坠给菁玉,“这个代表你,帮我戴上。” 屋里的丫鬟见状,都掩唇偷笑,识趣地悄悄退了出去。 菁玉穿上红绳给水溶套脖子里,失笑道:“用我变的金子给我送礼,你还真会借花献佛。” 水溶转身搂住了菁玉的腰,唇角洋溢着温柔的笑意,凝视着自己的妻子道:“把我送给你怎么样?” 菁玉嗔了他一眼道:“还用送吗,你本来就是我的。” “对对对,我本来就是你的,那娘子何时收了为夫?”水溶眉开眼笑,俯身低头在菁玉耳边轻声低语,忍不住含住她的耳垂亲吻,舌尖轻扫,微微啃噬。 酥酥/痒痒的感觉让菁玉无所适从,她穿越前没谈过恋爱,只顾着挣钱了,婚后何曾被温柔对待过,第一次被人吻住耳垂,竟然是这种奇异的感觉,酥/痒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仿佛有无形的力量一丝丝地抽空了她全身的力气,她只能靠在水溶怀里勉强站定,呼吸声和心跳声也变得急促而紊乱。 水溶窃喜不已,早知道菁玉的耳朵这么敏感他一早就该下嘴的,乘胜追击,水溶继续向下,轻柔地吻着她的脖颈,辗转吸吮,舌尖轻舔,双手在菁玉腰上轻轻摩挲。 果然触及了她的敏感地带,菁玉浑身提不起一丝力气,心头似有羽毛轻扫挑逗,意识渐渐混沌,眼神迷离,任由水溶将她抱起来放倒在床上,衣衫系带被解开,她才猛然清醒过来,不假思索地用力推开水溶,坐起来拢住衣襟向后一缩。 菁玉因为恐惧而本能地推开了水溶,奇怪的酥麻感还在体内挥之不去,这是怎么回事? 好不容易抓住菁玉意乱情迷的时机,却功亏一篑,巫山云雨只得一半,水溶欲哭无泪懊恼不已,不过也算有收获,他算是摸清了菁玉为什么害怕的原因了,没有前戏,自然痛楚不堪,那个虐待她的混蛋根本不会怜香惜玉,所以她的经历都十分痛苦,即使轮回数次换了肉身,她对床笫之事的印象依旧很可怕。 一步一步慢慢来,总有一天他能让她体会到其中的极乐。 水溶花了好长时间终于说服菁玉相信他,勇敢尝试一次,为了这迟到了八年的洞房花烛夜,他还特意准备了一对龙凤花烛与合卺酒。 银盏盛满美酒,以红线相连,八年前大婚之夜,水溶一人独饮合卺酒,这一次,他终于与她共饮此杯。 饮罢合卺酒,水溶握住菁玉的双手凝视着她的双眸,烛影下佳人如玉,正是他渴望了两世的良辰美景,眼角眉梢蕴满了柔情蜜意,笑道:“合卺酒有同甘共苦永不分离之意,菁玉,咱们终于苦尽甘来,你不会再离开我了。” 这句话宛如利剑刺来,胸口处隐隐作痛,菁玉的脸色不可抑制地微微泛白,同饮合卺酒,甘共苦永不分离,这是水溶的希冀,只有她知道,他们的最后一天就快来临了,明年,她就会从他的生命里彻底消失。 在结束之前,留给自己一段可以回味一生的回忆。 水溶抱着菁玉回到床上,菁玉紧张地不住颤抖,竭力压制着心里越来越强烈的抗拒和逃避,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不是有人找你?”菁玉如获大赦,暗暗松了口气,用力地撑着水溶的胸膛不让他继续。 “春宵一刻值千金,天塌下来都不管。”水溶也听到了,他不想理会,按住菁玉推拒他的手附身亲吻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任何事都不能打扰他们。 温热的气息靠近,菁玉紧张地避开他的吻,外面传来一声急促的喊声:“王爷,皇上有旨,宣您进宫呢!听说是十万火急的大事!” 传话的人在院子里等了半天也不见水溶出来,过了片刻,才听到屋里传来一声暴喝:“滚!” 水溶整理好衣衫走出房门,来传话的侍卫被水溶满脸的怒气吓得胆都快破了,还在纳闷自己哪里得罪了自家王爷,就被疾步走来路过的水溶一掌拍飞了。 水溶进了宫才知道,南海茜香国出兵攻打海南,已占领了崖州,乐东府即将不保,海南驻军兵力不足,节节溃败,急需朝廷发兵应战。 庆熙帝急召南安郡王霍炜和北静王水溶入宫,任命霍炜为主帅,水溶为副帅,即日带兵启程赴海南迎敌。 水溶回家之时,手里多了一封庆熙帝亲笔密旨,令他监督霍炜,待时机成熟,褫夺南安郡王霍炜的兵权。 第246章 狼子野心 “十年前毅勇伯夫妇给福建水师督造了战舰,广东水师也配备上了,茜香国弹丸之地,竟打得海南驻军节节溃败?连崖州府都占了去。广东水师距南海最近,竟也打不过茜香国,哪怕广东水师疏于练兵,还有机械战舰,竟一败涂地至此,也太过匪夷所思。水师提督何志成是霍炜的人,朕觉得广东水师不敌茜香国可能是霍炜的意思。” “霍炜这些年跟老大走得近,朕怀疑老大跟霍炜会借着这次南海之战发难,水溶,此次南海之战,只能赢不能输,必要之时你可自行决断。” 水溶与霍炜一同在养心殿接了领兵南下的旨意,临出宫时又被太后叫了过去,到寿康宫觐见太后时,接见他的却是庆熙帝,屏退左右之后,对他说了这么一番话。 霍家兵权在握,掌握着整个大靖朝南方最强大的两支水师,庆熙帝不信任南安郡王,又必须倚仗他,南海之战是一个机会,如有必要,让霍炜死在海南亦可。 水溶的任务十分艰巨,庆熙帝不信任霍炜,霍炜自然也不会信任他这个忠于皇帝的北静王,北静王的兵权大都在北方山海关和云州一带,此次派水溶当副帅,庆熙帝表面上的意思是北静王身手不凡足智多谋,虽不善水战,却是一大助力,增加大靖战胜的筹码,嘱咐两人精诚合作,力保大靖江山。 除了他们两王主帅,擅长机关战船的毅勇伯卫桭亦被宣召入宫,命他随军南征。福建水师对战倭寇,有使用蒸汽动力机械战舰的经验,广东水师过了十几年太平日子,配备了蒸汽动力机械战舰也不曾给将士培训使用过,且已有多年,难免出现故障和其他问题,卫桭同去海南,可保水师战舰无后顾之忧。 水溶回到王府时已是半夜,北静太妃早得了消息,着急上火难以入眠,等水溶回来不免埋怨了庆熙帝几句,皱眉不满道:“几年前你去贺州平乱,回来就受了那么严重的伤,这次又是海南,真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你可还没给水家留个后呢,这打仗真刀明枪的又不是说着玩,万一有个好歹可如何是好!” 水溶身怀密旨,此事不能与他人言,安慰北静太妃道:“母亲不必担心,您还不知道您儿子,身怀绝技福大命大,何况我不善水战,此番去南海只是去历练学习,帮着南安王出谋划策,您就放一百个心。” 不过太妃说的对,打仗毕竟是生死一线的事,水家还没留后呢,他得加把劲才行。 回到住处已是丑时,屋里烛影摇红,人影茕立,菁玉一直在等他,水溶心口一热,推门而入。 菁玉立即迎上来焦急问道:“我听说海南打仗了,皇上这么着急宣你入宫,是不是派你出征?” 水溶脱了外衫,一边洗手一边道:“军情紧急,只有明天一天的准备时间,后天一早就出发。” “这么急。”菁玉眉头紧攥,这一天终究是来了,原著中这段剧情在曹公原稿之外,只存于红学家的探佚猜测之中,大靖战败,探春和亲,但这一次多了两个变数,一个是穿越的林潆,她将蒸汽动力机械战舰制造出来,大大提高了军队战斗力,广东水师早已配备。一个是换了芯子的水溶,他作战经验丰富,武功高强,即使天时地利人和都对大靖不利,应该也不会出现红学家猜测的南安郡王战败被俘需以朝廷和亲赎人的情况了,即使南安郡王被抓了,水溶应该也能把他救出来。 现在才四月,探春远嫁和亲是在清明节,那就是明年的清明节了,看来南海之战打了半年多,菁玉心里盘算,这下半年里能让探春定亲就好,不管南海之战结果如何,她都不必远嫁和亲。 水溶不满菁玉这时候还有心思想别的,将她揽入怀中,“你困不困?” 菁玉心头千思万绪,随口回道:“睡不着。” “方才母亲跟我说了一句话,我觉得甚是有理。”水溶捧起菁玉的脸让她面对自己,认真的目光里含了几分色/欲,“母亲说我还没给水家留后呢就去出征,万一出点事岂不是对不起祖宗,所以……”俯身贴在菁玉的耳朵上轻轻道:“咱们要个孩子吧。”话未说完便含住了她的耳垂。 菁玉蓦然怔住,水溶这句话让她的心被什么狠狠地咬去了一口,身体里完全没有上次被水溶吻住耳垂时的酥麻异样感觉,只有一缕一缕的钝痛宛如涟漪散开,她几乎忍不住要对水溶说实话,她没有生育能力,她生不了孩子了。 理智让菁玉将实话封在了咽喉,水溶出征在即,她没有生育能力这件事对他而言无异是沉重的打击,她不能在这种时候影响他的心志。说不说实话意义都不大,明年她就走了,到时候他还可以迎娶别人,他一定会子孙满堂,他忘记了她,不会再想起这两世与她有关的一切。 菁玉发呆时已被水溶抱回床上,她醒过神来伸手挡住水溶即将碰触到自己的嘴唇,尴尬而庆幸地笑了笑:“今天怕是不行了。” 水溶捉住菁玉的手放过她头顶按住,桃花眼泛着桃花色,略含了几分挑逗的语气道:“你都答应我了,这会子想反悔了可不行,别怕,把一切交给我,不会让你疼太久,我会让你很舒服的。” “我葵水来了。”菁玉笑得灿烂如花,左眼写着幸灾乐祸右眼分明是如释重负。 水溶脸上的笑容登时凝固,脸色几度变幻,突然重重地压下去含住菁玉的嘴唇,蛮横地撬开她的贝齿,舌头滑进她嘴里狠狠纠缠吸吮,力气之大,几乎要将她整张嘴吞噬下去。 菁玉惊慌失措,双手却被水溶用力地按住不能动弹,深入骨髓的恐惧感汹涌而来,让她无法抑制地战栗发抖,在她越来越害怕的时候,下一秒水溶就放开了她,将她紧紧拥在怀里,闷声道:“你就是专门来辖制我的吧。”然后发现她呼吸紊乱,身子不停地发抖,眼中充满惊恐之色,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他那个霸道的吻勾起了她心底深处的噩梦,慌忙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歉:“菁玉,别怕,我不会再伤害你的,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对,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声不迭地道着歉,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过了好久,菁玉渐渐平静下来,抓住水溶的手狠狠咬了一口,羞恼道:“叫你欺负我!下去!” “再不敢了,娘子饶了为夫这遭吧!”水溶叫苦不迭,慌忙坐起来鞠躬作揖,道歉装可怜撒赖各种手段都用上了,死活不肯走。 菁玉看着水溶急得抓耳挠腮那样,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旋即正色淡然道:“看在你即将出征的份上,原谅你了,再欺负我,我就拿针扎你。” 水溶大喜,他的菁玉就是心软,美滋滋地将她往怀里一搂,大手一挥撂下了帷帐,难熬就难熬吧,这种难熬的日子都过了一年了还在乎多这两天?就能搂着媳妇再睡一晚上,后天出征南海,他又得独守空房了。 龙凤花烛彻夜高烧,菁玉心事重重,久久不能入眠。 军情紧急,庆熙帝只给了户部兵部一天的时间准备,军备铠甲,军饷粮草辎重,随行的军医药材等等等,虽然匆忙,一天之内也差不多齐全了。 菁玉给水溶额外准备了治疗内伤外伤和水土不服的药,一路送行至城外,依依不舍道:“留着你的命,给我平安回来。” 水溶露出安抚的笑,说道:“娘子有令,为夫自当遵从,必定全须全尾地回来任你处置。”低头附在她耳畔轻声道:“等我回来,咱们就圆房好不好?” 菁玉顿时面红耳赤,推了他一把低声嗔道:“你满脑子除了想这个还能不能有点别的?” “想不了别的,除了你还是你。”水溶贴上菁玉的耳朵,轻轻一吻道:“我要你。” 脸色由羞红转为苍白,菁玉无力地在水溶肩头倚靠了片刻,生平第一次露出温柔的笑意,“我等你回来。” 大军开拔,菁玉忽然瞥见姑父卫桭身边一个卫兵有些眼熟,仔细一瞧,竟是林潆!菁玉大吃了一惊,林潆竟然女扮男装跟着卫桭一起去战场?! 转念一想,菁玉就明白了,蒸汽动力机械战舰是林潆最先提出来的,技术核心也在她手里,卫桭一人毕竟不足,所以她才会跟着一起去,只是菁玉记得九年前林潆因为小产的事想跟卫桭和离,林海极力反对,林潆便不再提起,现如今她已是伯府夫人,却不知她和卫桭是否冰释前嫌了。 卫家老太太早已亡故,卫府后宅以林潆为尊,她想去哪里没人能拦着,要不是北静太妃还在,菁玉心想她也会跟着水溶一起去南海,就算她不熟悉水战,当个军医也绰绰有余。 送走了水溶,紧接着就是黛玉小定,男方是嘉阳侯世子钟离烨,嘉阳侯钟离家四代忠勇,虽兵权在握却恪守臣子本分,不似别家仗着丰厚的军功功高震主,在京城嚣张跋扈,钟离烨与卫若兰交好,卫若兰对其推崇有加,林海贾敏对这门亲事无有不满,前些年舍不得女儿,想多留孩子几年,再加上林海官位节节升高,结亲的人家更须慎重,不能有结党营私之嫌,因此黛玉的婚事一拖再拖,此次钟离家上门提亲,还是当今圣上亲自做的媒,两家同意后方下旨赐婚。 小定之日在贾敏寿辰之后,林家的亲朋好友皆上门恭贺,嘉阳侯夫人许氏陪着夫君常年驻守边疆,西北风沙大,使得许夫人生得不比京城贵妇皮肤娇嫩,但也铸就了她身上寻常贵妇所没有的飒爽英气,听说有一年鞑靼袭扰边境,钟离邕带兵出战,另有一股鞑靼兵绕地偷袭银州城,这位许夫人亲自披挂上阵,带领城中驻兵全歼敌兵,连圣上都对其夸赞有加,除了她嘉阳侯夫人超品诰命的身份,另加封了一个巾帼将军的头衔。 贾敏对许夫人崇敬有加,谁说保家卫国只能是男人的事,女子也能巾帼不让须眉,且许夫人为人阔朗大气,待人敦厚,瞧不上那些磋磨媳妇的婆婆心思,黛玉嫁过去也能过得顺遂一些。 钟离家的小定之礼十分丰厚,除了上等绫罗绸缎衣料,首饰头面皆是西北特产的极品玉石珠宝,还有一些商队从西域带来的珠宝首饰,充满异域风情。 黛玉早起盛装打扮,雪青色交领窄袖上襦,腰间系着樱粉色绣红梅百褶长裙,外罩大红缠枝葡萄暗花苏罗长褙子,灵巧婀娜,顾盼生辉,贾敏恍觉如梦,依稀看到了八年前的长女,时间过得可真快,菁玉出阁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今天就要给黛玉定亲了。 许夫人拉着黛玉越看越喜欢,亲自将一支凤钗步摇给黛玉簪上,这支凤钗步摇工艺精巧,既不繁复亦不单调,所用珍珠玉料皆为极品,钟离烨知道黛玉的审美喜好,小定之礼有三套头面首饰都是他亲自画了设计图稿找工匠所制,许夫人笑吟吟地道:“烨儿的眼光果然不错,这支步摇很衬慧丫头,我都看得舍不得眨眼了呢。” 黛玉羞红了脸,收下礼物落落大方地行礼致谢。 黛玉小定之后紧接着就是湘云的婚礼,数年前南安太妃做媒,将湘云与锦乡侯韩家的次子韩奇配成一对,虽说史家一门双侯,湘云却是孤女,韩家的爵位也差不多了,逐渐没落,两家谁也不嫌弃谁,韩太太也喜欢湘云的性子,在湘云及笄之后就过大礼迎娶她入门。 迎春早已嫁人,现在已做了母亲,宝钗入宫,黛玉定亲,湘云出嫁,妙玉也有父母亲人,原著中许多人的命运有所改变,却不知探春惜春又当如何。 探春的命运,就看这次南海之战结果如何了。 菁玉和安然姊妹相认后时时来往,安然如今的生活正是菁玉曾经最渴望的人生,没有婚姻的束缚,尽情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虽没有子女,却桃李遍天下,尹氏医学从宫廷走向民间,在安然手里发扬光大,父亲泉下有知,应会十分欣慰,含笑瞑目了。 秋去冬来,很快又一年过去,南征大军至今未归,北静太妃日夜不安,祈祷儿子平安凯旋,次年开春,捷报传到京城,征南大军大获全胜,即将奏凯回朝,与捷报一起传回京城的还有一封丧报。 南安郡王霍炜轻敌深入,不听劝阻追击敌军,反中了埋伏被俘虏,北静郡王水溶率领部下将其救出,途中不幸遭遇风浪,霍炜九死一生回到海南陆地,水溶却不知所踪,所有将士寻遍了沿海岛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丧报所言,北静郡王水溶葬身大海,为国捐躯。 北静太妃正欢欢喜喜地等儿子凯旋,不料收到的却是一封丧报,水溶不仅为国捐躯还尸骨无存,连入土为安都不能够,巨大的打击让她难以承受,当场一病不醒。 菁玉乍闻噩耗,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慌得几个丫鬟急忙搀扶,心口似被生生挖去了,强烈的痛楚碾压过后,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心脏的跳动,曾经满怀喜悦期待的所在,早已变成冰冷的灰烬。混沌的意识渐渐清明,内心深处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呐喊,她不信,她不要相信这丧报上的每一个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看到他的尸体她一个字都不信! 朝堂之上,霍炜跪在御阶前请罪,哭天抢地:“臣罪该万死,战事本已得胜,臣太过轻敌欲乘胜追击,不料遭遇埋伏被俘,臣丢了大靖的脸面,本该以死殉国,多亏了水溶身手了得,将臣从敌营中救了出来。谁料天公不作美,竟让咱们遇到了风暴,臣本以为必死无疑,被海浪冲到了一座小岛才侥幸躲过一劫,但北静王爷和其他来营救臣的亲信将士都不知所踪。臣命军民将士出海寻找,至今未果,想来北静王爷凶多吉少。都是臣的罪过,都是臣害死了北静王爷,臣对不起他,今后,臣会将太妃当做自己亲生母亲孝顺,臣罪该万死,请圣上降罪责罚!” 庆熙帝失去了左膀右臂,焉能不痛不怒,霍炜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又刚刚打了胜仗,茜香国的和谈使者还等着觐见上国,暂且按下怒意,稍后再处置霍炜,穆然道:“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自去北静王府负荆请罪罢!” 接着庆熙帝下了一道旨意,北静郡王世代忠勇,水溶精忠报国,今在南海为国捐躯,殚精竭虑,实乃天下臣子楷模,追封水溶为北静亲王,谥号“襄武”。因水溶生前未有子嗣,可从亲族过继一子,以保其享子孙香火,过继之子承袭爵位,仍居王爵。 圣旨下到北静王府,北静太妃昏迷不醒,只有王妃一人接旨,来宣旨的太监总管还未离开,便听得下人通传,南安王霍炜在王府门口负荆请罪,请求拜见太妃。 “打出去!不见!”菁玉死灰般的眸子里迸射出一道雪芒,握着圣旨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霍炜怎么还有脸上门,敢踏进王府一步她就打断他的腿! 送走了太监总管,北静王府大门紧闭,任由霍炜在门外等候亦不予理睬。 霍炜未着正装,只穿着中衣,背上捆着荆条,抬眼看着北静王府门口挂起的白幡,眼里缓缓弥漫起阴冷而得意的微笑。 北静太妃醒后,菁玉跪在床前将圣旨给她,太妃哆嗦着手拿过圣旨,看完后流泪道:“人都死了,要这些死后哀荣还有什么意义!”看向跪在床边的儿媳妇,一股火气窜上心头,手里的圣旨狠狠地砸到菁玉头上,抖着手指着菁玉怒骂道:“你进门都九年了也没给溶儿生下一儿半女,你自己生不了就算了,还霸着溶儿不许纳妾不许收人,你这醋缸里拧出来的婆娘安的什么心!这下溶儿没了,水家绝了后,你满意了?你高兴了?克死了我的溶儿,你怎么还有脸在这跪着!” 菁玉原有心事,即使水溶活着回来,她也不能给他生儿育女了。菁玉生生忍住北静太妃一句句责骂,泪如雨下,“母亲这话让儿媳还有何脸面活着,王爷没了,我跟您一样伤心痛苦。不,我不相信他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一定还活着,我这就去海南寻他!” 北静太妃冷笑道:“怎么,溶儿才刚走就守不住了?就想飞出去快活?” 菁玉正想分辨,却见北静太妃已是一副几近癫狂的样子,失去唯一的儿子,极度悲恸之下她失态至此,未必是真心如此恶意揣测她,便忍住不再说话,等太妃平静下来,她一定要说服太妃同意她去海南寻找水溶。 菁玉强打精神安排丧事,送走了前来吊唁的亲朋大臣,入夜后小丫鬟通传,说毅勇伯夫妇前来吊唁。 卫桭林潆进了灵堂,先上了几炷香,林潆走到菁玉身边,叹息道:“悠悠,节哀顺变。”四目相对时,眼里有微光一闪而过。 “姑姑。”菁玉蓦然一震,卫桭和林潆也在海南,说不定他们知道些什么,立即屏退左右,一把抓住林潆的手道:“姑姑,他没有死,你告诉我他没死对不对?” 林潆反手握住菁玉,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你先别急,我带了个人来,咱们见了太妃再说。” 菁玉这才留意到卫桭身边跟着一个随从打扮的人,仔细一看,竟是跟随水溶一起去海南的亲卫府兵左天佑,他是水溶的亲信,一定知道个中内情!菁玉当即带他们去见北静太妃。 北静太妃见他们郑重而来,便知有要紧的事,当即将屋里的丫鬟都打发出去,紧张地问道:“卫伯爷可是有溶儿的消息?” 卫桭面色凝重,点头道:“还是让左天佑说吧,他是王爷的亲卫,随同王爷一起营救南安王,他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左天佑上前一步向北静太妃跪下,虎目含泪,咬牙道:“启禀太妃,王爷不是葬身大海,而是被那南安王算计了!” 北静太妃大惊/变色,“快跟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左天佑抹了一把眼泪,缓缓道:“我军大获全胜,敌军溃败而逃,南安王不听劝阻乘胜追击,在甘泉岛遇伏被抓,王爷带领我们趁夜潜伏上甘泉岛救人。万万没有想到,甘泉岛上所谓的敌军竟是霍炜的人!霍炜根本没有被敌军俘虏,他是装的!王爷好意救人,霍炜竟设伏要杀王爷!属下保护王爷突围上岸回到崖州,不料那被王爷查出通敌贪污的崖州总兵武明光竟从押解上京的路上潜逃出来,集结叛匪在崖州打了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好一个忘恩负义的霍炜!”北静太妃拍案而起,杀气腾腾,霍炜敢杀她儿子,她一定要霍炜死无葬身之地! 左天佑双手紧握,愤然一拳砸向地面,“前有叛军后有霍炜,我们寡不敌众,突围退至苍澜山。最后与霍炜在苍澜山大战,属下福大命大,身上那一刀没伤到致命要害,遇到了卫伯爷的亲信,才侥幸生还。王爷虽然不知所踪,但霍炜一直没找到王爷的尸体,王爷吉人天相,定还活着。” 菁玉激动地喜极而泣,水溶不会死的,他答应过她一定会好好地活着,她一定要去海南找他! 北静太妃既欢喜又愤怒,先将左天佑安全藏好,不能让霍炜发现这么一个重要的人证,接着对卫桭道:“多谢卫伯爷告知此事,我们水家上下感激不尽。” 卫桭连忙道:“太妃言重了,王爷是我的侄女婿,亲戚之间何须说这些。您且放宽心,我已经留了亲信在海南暗中寻找王爷的下落了,应该很快就有消息。”卫桭眉头一皱,忧心忡忡道:“只是现在南安王势大,左天佑一人的证词说明不了什么,暂时还动不了他。” “待溶儿归来之时,便是霍炜纳命之日!”北静太妃眸中阴冷,这句话不是无奈之下的诅咒,而是铁板钉钉的判决。 卫桭能留人查探水溶的下落,霍炜定然也留了人查找水溶杀人灭口一劳永逸,为了掩人耳目,不让霍炜起疑,北静王府的丧事依旧照办,人前人后,北静太妃称病不起,北静王妃伤心欲绝。 北静王府做戏,贾敏却着实为菁玉伤心了一场,女儿成亲九年未有子嗣,女婿不仅毫无怨言还待她情深义重,不料女婿命丧大海,女儿年纪轻轻就要守寡,膝下没有一儿半女,北静太妃对她焉能不恨,菁玉将来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难过。 卫桭林潆离开之后,菁玉对北静太妃再次提起她要去海南之事,目光灼灼,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北静太妃皱眉道:“海南千里之遥,世道险恶,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能去,不行,我不放心,溶儿已经生死不明了,你不能再出一点事。” 菁玉道:“母亲可还记得那位救了我性命的女剑仙?其实,她是我的师父,我自小在梦中和剑仙学武,不瞒您说,王爷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北静太妃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为了让北静太妃相信自己的实力,菁玉走到窗边摘下盆景里一片叶子,凝气于指倏然射出,顷刻之间,那片叶子已扎在北静太妃身边的檀木桌上,半片嵌入木中,只余一半在外。 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这等只在话本中看到过的情形在眼前活生生上演,由不得北静太妃不信,再见菁玉拈起盆景里一颗鹅卵石走过来,手指在石上一点,那颗长满了青苔的鹅卵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黄金。 “飞花摘叶,点石成金,母亲,这下您总该相信我的实力了吧,您放心,我一定能把王爷平安带回来!” 眼前的一切让北静太妃久久不能回神,过了好久才平定心绪,终于点了点头,“你们都要全须全尾地回来。” 衣冠冢下葬之后,北静王妃对外称要为北静亲王超度跪经,去佛家圣地五台山为王爷亡灵祈福,实则一人易容改装,日夜兼程赶往海南。 第247章 崖州 菁玉离开京城之时,正值茜香国使臣进京,迎接排场十分盛大,许多没见过外国人的老百姓沿路观望,茜香国使臣觐见庆熙帝,献上降书俯首称臣,奉上金银珠宝并白银万两,同时恳求庆熙帝许嫁公主,两国结秦晋之好,永世和睦。 庆熙帝当场拒绝,淡然道:“前明王朝从无女子和亲之事,吾大靖亦然,若将两国之好江山社稷都寄予女子之身,也未免显得我大靖男儿太不中用。难道不嫁公主,尔等便不与上国交好了?若真有联姻之意,朕倒是可许贵国公主一个妃位。” 即便是和亲,哪里有战胜国下嫁公主给战败国的,茜香国使臣嘴皮子一碰就要求许嫁公主,那看看他们愿意不愿意远嫁公主,紫禁城后宫又不吝一个妃位。 除此之外,战败国割地赔款、年年进贡等事宜,皆由礼部与茜香国使臣谈判。与此同时,庆熙帝给广东海南被战火波的州县下了五年免赋、休养生息的政令。 孤身上路的菁玉并不知道谈判结果如何,她自通州码头登船,多雇了一批船夫水手日夜交替,昼夜不歇,二十天后抵达杭州,从杭州湾出海,一路换乘船只,途径台州、宁德、莆田、泉州、汕州,历时四十多天,在雷州休整了三天,她终于雇到愿意出海绕海岸线至崖州的船只,天公作美,没有遇到狂风暴雨,七天后终于踏上了崖州陆地。 从京城到海南,菁玉一直坐了两个多月的船,饶是途中风平浪静,一路平安,上岸后整个人也都快颠得散架了,她上岸后先去崖州府城,与卫桭的亲信会合。 崖州府和乐东府去年遭茜香国占领,官民皆被洗劫一空,朝廷大军抵达海南之后,霍炜在海上指挥作战,水溶则率兵收复乐东、崖州两府。战事胶着数月,为保粮草供给,除了朝廷下拨的粮草,海南各个府县也都在全力筹措军粮,大败茜香国后,海南全境元气大伤,为了尽快恢复战前水平,庆熙帝下旨海南各个州县五年免纳钱粮赋税,为了增加人丁,官府不再批建贞节牌坊,不鼓励守寡守节,不得歧视寡妇再醮。 经历了战争的侵蚀,崖州府城连江南小镇都比不上了,崖州府被收复至今已有半年,仍是人烟稀少,处处萧条门庭冷落,城中唯二的两座客栈为了招徕生意使出了浑身解数。 菁玉在城中闲庭信步,留心查找墙根下的卫家印记,几乎走遍了整座崖州城都没发现,结果还是在回到城中主街时,在生意相对较好的那间客栈门口挂着的招牌旗子上看到了卫府的暗号标记。 旗子上斗大的来福客栈四个字,为了做得好看,四个字中间都有一个腊梅纹饰隔开,正是林潆告诉菁玉的卫家暗号,留在海南的人叫葛承琦,乃卫桭心腹,他在旗子上把暗号画得这么明显,生怕别人看不到似的,是该说他胆大心细还是说他胆大心粗呢。 菁玉手中的佩剑剑柄上刻着卫家的腊梅纹饰,进入客栈后跑堂小二热情洋溢地上前招呼,掌柜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倚在柜台后百无聊赖,看到来客剑柄所刻的梅花,目光一闪笑道:“客官一路劳顿,是第一次来崖州吧。小店的崖州特色菜不错,来几样尝尝如何?” 菁玉道:“正有点饿了,来两道招牌菜尝尝,再开一间上房,把饭菜送上去吧。” “好嘞,客官您里边请,上房在后院。”掌柜的十分热情,亲自领着客人往后院客房走去。 崖州虽然萧条了,这客栈上房倒还有模有样,干净整洁,掌柜的陪着笑脸道:“客官您先歇着,热水和饭菜一会就送到。”接着以极低的声音道:“王妃,密道入口在床底下,葛校尉在里面等您。” 卫桭早已派人给崖州心腹送过信,告知他们北静王妃即将亲自前来,让他们好生接待,菁玉对他们知晓自己的身份并无讶异,颔首道:“好,我知道了,你忙去吧。” 掌柜的道了告退,继续去前厅当值。 菁玉翻开床板,点燃蜡烛走下台阶,走过一条长长的密道,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出口,竟是一处枯井,一根麻绳垂悬井底,菁玉拉了拉麻绳,运气施展轻功,以麻绳借力,很快出了枯井,周围豁然开朗,却是一处废弃的农家宅院。 四个精壮汉子齐齐跪了一地,异口同声道:“拜见王妃。” “几位快快请起。”菁玉连忙免了他们的行礼,诧异道:“葛校尉怎么挖了这么一条密道出来?” 葛承琦解释道:“回禀王妃,这条密道不是属下挖的,崖州常年受茜香国袭扰,那客栈老板为了逃命,早在十多年前就挖了这么一条密道,数月前我买下了他的客栈,才发现了这条密道。” 菁玉颔首,开门见山道:“我姑父早已给你们送了信,你们知道我为何来此,这几个月以来,你们可有王爷的消息?” 几人面带忧色,葛承琦叹道:“属下无能,暂时还没有查到王爷的下落,但有两件事十分蹊跷,属下怀疑和王爷有关。一是二月初一那天,玉螺山有一窝土匪死于非命,再是半个月前,在乐东府和崖州府交界处的清平县曾发现了南安王府府兵的尸体,土匪与南安王府兵尸体伤痕相似,应是同一人所为,属下觉得此人可能是王爷,已经派人重点探查,相信不久就会有消息了。” 菁玉手心里冒了一层冷汗,听到这话略觉心安,能有迹象证明水溶还活着就是好消息了,思忖片刻道:“霍炜那边的人一定也去了那里,我们必须要抢在他们前头找到王爷,明天一早我亲自去清平县。” 葛承琦等人同声道:“属下陪王妃一起去。” “好,你们大家都准备好,明天一早就出发。”菁玉说完顺着原路返回客栈,吃饱喝足安睡一晚,养足精神,待天亮城门大开,快马加鞭赶向西北方向的清平县。 时值五月,正是海南收割水稻的时节,处处可见农田里的农民忙得热火朝天。今年春天,朝廷给海南百姓发放了稻谷种子,又有五年免赋的政令,想来海南百姓也能过几年安稳日子了吧。 从崖州府到清平县只有一天的路程,中午菁玉一行人就近找了个村子休息,随便挑了户农家讨水吃饭,那农户家中人口简单,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妇人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还有一个五岁的小男孩,葛承琦说明来意,给了一百个铜线算是饭钱,那年轻女子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一顿糙米稀饭哪里值这么多钱。”说完只挑了十个铜板出来收好。 今年的水稻还没收割完毕,去年的存粮本就不多,都被军队征收了去,能有糙米做稀饭已经很不错了,葛承琦等人都是行伍出身打过仗的,比这更艰苦的条件都经历过,他们担心北静王妃养尊处优吃不惯这些饭食,没想到她竟毫无怨言,殊无嫌弃之意,不禁对她更高看了几分。 菁玉见那女子不见利贪财,对她生出几分同情好感,随口问道:“家里还有别人吗?” 那女子面色黯淡,叹了口气说道:“去年打仗,我们阿爹和当家的都被征了兵,都没了,这一村的人,也剩不了多少了。” 众人都沉默了下去,历代战争都如此,可怜河边无定骨,故乡亲人连他们的尸骨也无从安葬,往好里想,好歹仗还打赢了,这家还留下了个孩子,只要太平了,日子总能一天天好起来的吧。 “古老婆子,你们家欠咱们老爷的租子还能不能还了!” 忽然间,外面一道粗粝的嗓音打破了小院的宁静,破败的木门被一脚踹开,一身宝蓝棉布长衫的中年男人气势汹汹地走进来,看到院子里五个行客打扮的人,眯了眯眼睛道:“哟呵,还叫了帮手?” 小男孩吓得扑进他妈怀里咧嘴大哭,老妇一个哆嗦,连忙解释道:“大老爷误会了,这几位是路过的客人,来讨口水喝,马上就走。”说着对菁玉作揖道:“老身家里有事,就不耽误几位的行程了,您几位这就请吧。” 菁玉却坐着不动,睥睨来人一眼道:“去年海南打仗,军中就地征粮,凡参军者可不必交租,这家父子两人皆参军入伍为国捐躯,你是哪家的奴才,也敢跟朝廷对着干,收她们的租子?就不怕见官吗?” “见官?哈哈哈,我们老爷就是官,天大地大我们老爷说了算,你算个什么东西,少多管闲事!” 果然天高皇帝远,这里的地头蛇都不把朝廷政令当回事,菁玉皱眉,身边已有一人沉不住气想出手教训,被葛承琦不动声色地按了回去。 老妇哀求道:“求张老爷宽限几天,这几日就快收割完了,我们一定能把欠的租子交上去的!” 那油头粉面的男人不耐烦地喝道:“少废话,今儿交不了租,拿你儿媳妇抵债!” 搂着儿子的女子脸色顿时惨白,吓得倒退几步,眼里噙满泪水求道:“不,我不去,求您行行好,再宽限我们几天吧!” 菁玉冷声道:“欠多少租子?我替她们交了。” “哟,来了个出头的。”男人这才摸着下巴仔细打量菁玉,长得细皮嫩肉白白净净,自家老爷还就好这口,只可惜看他们都不怎么好惹,估计是哪家有钱的公子哥儿,笑道:“这位小哥,你要是钱多烧得慌,那我还真不介意呢。前年去年今年一共三年的租子,连本带利一共一百两银子。” 葛承琦怒喝道:“一百两银子,趁火打劫也没你这么狠的!” “无妨,不就一百两银子。”菁玉从怀里掏出一块黄金扔进那男人怀里,眸中冷芒一闪,“张家老爷,这金子让他收好了,小心烫手。” 那人没想到这公子哥儿竟然真的帮古家婆媳交了租,大吃了一惊,拿了金子啐了古家老太太一口:“算你们走运。”带着家丁扬长而去,去了下一家催缴地租。 古家婆媳连忙给菁玉下跪磕头,热泪盈眶连声道谢。 离开古家后,菁玉问道:“葛校尉,你可知道这张家?” 葛承琦道:“知道,张家是崖州大户,当家老爷叫张之祥,去年给大军捐了不少钱粮,南安王还特意给张家赐了一块匾,褒奖他忠义。” “捐钱粮赚名声,可不就得从别的地方找补回去,羊毛出在羊身上,受苦的还是老百姓。”菁玉若有所思,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我那块金子可不是好拿的。” 第248章 金坠子 清平县位于崖州北方,与乐东相去不远,途中隔了一座沧澜山,沧澜山地势险要,乃崖州第一山,只有一条崎岖小路进出,穿过沧澜山进入乐东府,少说也要走一天一夜。 水溶在甘泉岛被霍炜设伏反杀,退到崖州又遇到越狱逃跑前来寻仇的武明光,最后在沧澜山的大战中不知所踪,如果他身负重伤,那应该是被就近的村民救了,但葛承琦和南安王的府兵找了五个多月都没找到他,仅有的线索就是玉螺山土匪被全歼却找不到何人作为,沧澜山所处的清平县有南安王的府兵死于非命,葛承琦也只是怀疑两件事都与水溶有关,却没实打实的线索证据。 水溶就在清平县,可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菁玉来到清平县已有五天,葛承琦派出去在清平县打听的手下无一人归来,几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最坏的结果,这几日怕是凶多吉少,凶手是谁不言而喻,霍炜的人也加紧动作了。菁玉不能再继续干等下去,也出门打听消息。 清平县城小的可怜,城中唯一能撑门面的建筑只有县衙,菁玉路过之时,看到县衙后面的官邸门口停了一排的马车,车上堆满了鼓囊囊的麻袋,散发着新鲜稻谷的味道,这是今年刚刚收割的水稻,朝廷已经下了海南全境五年免赋的政令,但佃户依旧要交租,估计这是县太爷名下田地所产的粮食。即使免交朝廷赋税,老百姓的日子还是不好过。 玉螺山与沧澜山相距一百多里路,葛承琦等人在两地各个村子都打听遍了,没有任何消息,此时正值水稻收割时节,菁玉沿路走来看到不少收租的人,十四年前她献上产量提高三倍的水稻育苗方法,再加上林海寻了精通农学之人培育推广,这些年来基本覆盖了全国的水稻种植区,今年海南大丰收,家家户户的稻谷都堆成了小山,然而,还没来得及装进麻袋,九成的粮食都被张家的人一扫而空,只给佃户剩了不到半袋,接下来的一年和下一季水稻的种子都靠这半袋粮食,一个三口之家就是天天喝稀饭也不够吃一个月啊! 海南去年打了大半年的仗,元气大伤,地主老爷们哪个不盯着这一季的粮食补去年的亏空,佃户们的死活,那是从来不用考虑的,天下的田地,最不缺就是种地的人,哪怕朝廷为了休养生息发布了家中参军者可免租的政令,这些地主们也仗着天高皇帝远丝毫不将这道政令放在眼里。强龙不压地头蛇,当官的对此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佃户日子艰难,富农家能好过些,有自己的耕地,朝廷还有五年免赋的政令,但仍有官差衙役上门收税收粮。 官差收了粮,给富农留下的粮食也不比佃户们的多。农民们似乎都不知道朝廷对海南颁布了五年免赋的政令,没有人有任何异议,卖儿卖女卖媳妇,东拼西凑地攒着地主的租和官家的税。 菁玉看了一路,怒火中烧,清平县令胡滨不可能不知道这政令,却瞒着老百姓不公开,以朝廷征税的名义收了老百姓的粮食填自己的私库。海南百姓去年刚被茜香国扒了一层皮,好不容易熬到丰收,又几乎被吸干了血,这等贪官污吏,断断不能留了! 林如海于去年十月升任内阁首辅,菁玉化名林攸,以林如海门生的名义给琼州知府周文远手书一封,揭露清平县知县胡滨枉顾朝廷政令中饱私囊鱼肉百姓和张之祥欺压佃户的罪名,要求周文远法办胡滨与张之祥,还老百姓一个公道。众所周知,北静王早已葬身大海,现如今他的名头毫无用处,且霍炜也有亲信在寻找水溶欲绝后患,菁玉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就只能用自己老爹的名头来给琼州知府施压了。 若以普通老百姓的名义去告状,民告官首先就得挨板子,更何况清平县内的老百姓压根就不知道还有这项政令。 菁玉一方面给琼州知府送信,一方面给百姓传扬朝廷五年免赋的政令,有些百姓得知后群情激昂,官差前来收税时拒不交粮,据理力争道:“圣上下了圣旨五年免赋,这些粮食是咱们全家一年的口粮,你们不能拉走啊!” 官差气得吹胡子瞪眼,怒斥道:“知县大人有令,你敢跟大人叫板?五年免赋,免的可不是粮食!”随便捏造明目,将拒不交粮的老百姓狠揍一顿,拖走了所有的粮食。 有年轻气盛的人试图集结村民抢回粮食,反被自家老爹按住臭骂了一顿,即使这是他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一旦入了官府的手就是官粮,抢官粮就是造反,是掉脑袋的大罪,大部分老百姓都不敢冒这个险。 菁玉前世随同刘岚起义造反,那时面临着天灾,不造反就得饿死,不到这种生死关头,长期被奴役的老百姓都不敢反抗官府的欺压。 连日来菁玉去了水溶失踪的沧澜山,也去了被全歼的匪寨旧址,没找到水溶留下的线索,她几乎走遍了清平县大大小小的村落,仍旧没有水溶的消息,只得回到县城暂作休整,次日去乐东看看情况。 一行人回到城中,正值县城唯一的一家私塾放学,十几个孩子如脱笼之鸟飞奔而出,其中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穿得最好,跑得飞快,一出门就撞上路过此处的行人。 菁玉眼疾手快,侧身躲开,与那小孩擦身而过,小孩重心不稳,即将摔倒在地,吓得哇哇大叫,菁玉随手一捞,在那男孩落地之时抓住他的腰带将他抓了回来,眼角余光里瞥见那小孩脖子里滑出一点金色。 那小孩脸都吓白了,随即指着菁玉的破口大骂:“不长眼睛吗!差点撞着小爷!” 葛承琦皱眉道:“谁家的小孩这么没教养,明明是你差点撞着我家公子,还反咬一口。” 男孩叉腰大骂:“我爹是县太爷,你敢骂我没教养,你当心我爹打死你!” 菁玉置若罔闻,眼睛死死地盯着男孩脖子下衣襟里露出的一点金色,蓦然抓住男孩胸口,拉出他脖子里的红绳,末端系着一个金女童吊坠,眉目如画栩栩如生,翻过一看,底座上刻痕分明,赫然一个“悠”字,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笔迹! 菁玉浑身一震,心头有惊雷连番而过,这,这正是她给水溶变出来的金块铸成的一对吊坠,她和水溶一人一个,这男孩身上戴的是水溶的无疑,他说过永远不会把这个金坠子摘下来,为何到了胡滨的儿子手里?菁玉只觉得胸口处的金男童吊坠似有烈火灼烧,烧得心口一阵滚烫的疼痛。 男孩扑腾着大闹:“你,你要干嘛!你放开我!” 菁玉眸中冷芒一闪,扯断红绳捏着金女童吊坠问道:“这坠子哪来的?” 男孩劈手抢夺,“敢抢我的东西,你还给我!” “这不是你的东西,到底哪来的!”菁玉没有耐心跟这种熊孩子废话,弯腰对上孩子趾高气昂的眼睛,说话之间,隐有杀气蔓延开来,男孩嚣张的气焰等时散了个干净。 男孩吓得哇哇大哭:“我娘给我的,你还给我,你还给我!” “喂!快放开我们家二爷!”身后陡然传来几声怒喝,菁玉侧目一看,却是几个家丁打扮的人,慌忙跑上来护住男孩,指着菁玉怒气冲冲地大喝道:“瞎了你的狗眼,敢对县令老爷的公子动手,还抢东西,反了你了!看我们家老爷不打断你的腿!” 葛承琦纳罕不已,北静王妃怎么对一个小孩的吊坠如此有兴趣,她不像缺钱花的人啊,正想着,忽听菁玉淡漠道:“巧了,我还正想会一会胡滨,带路吧。” “公子,您这是?”葛承琦吃了一惊,低声问道。 菁玉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道:“这金坠子是王爷的。”她必要弄清楚这坠子的来历,少不得要去一趟胡家。 葛承琦又是一惊,他们找了半年都没有北静王的下落,今天居然如此凑巧发现了王爷的东西。 几个仆人见菁玉殊无惧色,还直言知县大人的名讳,生气之余越发吃惊,仍气势汹汹道:“好,等会见了我们家老爷,看你怎么哭着求饶!” 菁玉冷哼一声,抬脚便走,却被一群衙役挡住了去路。 为首的官差上下睥睨了菁玉一眼,瞪眼道:“就是你散布谣言煽动民变,敢造反,胆子不小啊!”说完看到胡家小公子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慌忙上前讨好道:“二爷这是怎么了?谁得罪您了?” 有了靠山,男孩一下子就硬气了,指着菁玉大声道:“他,他抢我金坠子!你快给我拿回来!” 官差连忙道:“二爷别生气,小的这就给您出气。”说着使了个眼色,其他衙役一窝蜂向菁玉扑了上去,下一秒便是接二连三的惨叫,谁都没看清楚菁玉如何出手,那些衙役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便跌倒在地,呲牙咧嘴“哎哟”痛呼,捂着小腿躺在地上站不起来。 “你,你你敢打官差!”手下全军覆没,为首的官差也有点怕了。 “不是要见胡滨么,走了。”菁玉冷冷瞥了那官差一眼,径直向县令官邸走去。 第249章 树大根深 葛承琦等人连忙跟上菁玉的步伐,很快来到县衙,门口站着一排衙役,个个严阵以待,只放了菁玉进去,拦住其他人不许入内。 葛承琦脸色黑沉,正要硬闯,菁玉回头道:“无妨,你们在门口等我便是。”她随身带着数年前庆熙帝赐给水溶的金牌,万不得已之时,可以用微服私访的钦差身份遮掩过去,更何况她已经掌握了胡滨贪赃枉法的证据,这贪官也逍遥不了几天了。 方才菁玉显露身手,葛承琦等人比那帮被她一招打趴下的衙役更加震惊,他们从来都没听说过林家的女儿会武功,而且从这一招便能看出来,他们这群人加起来都未必是北静王妃的对手,县衙里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惧,便依言在外等候。 菁玉走进县衙,大堂正座之上坐着一个身穿官服头戴乌纱威风凛凛的中年男子,重重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刁民!竟敢煽动百姓造反,你该当何罪!还不快给本官跪下!” “只怕胡大人受不起。”菁玉面无表情,冷冷扫了胡滨一眼。 大热的天,胡滨对上菁玉冷眸的瞬间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这个眼神,他只在去年打仗之时,在那些将领眼中看到过,看对方宛如将死之物。 出去抓人的衙役互相扶持着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个个都很有默契地避开菁玉周身三尺开外,为首的官差走到胡滨耳边低声耳语了两句,菁玉内力高深,自是听了个清楚,无非是对方才她抢了金坠子殴打官差之事添油加醋地告状罢了。胡滨听完勃然大怒,叱道:“一群废物!连个小白脸都抓不住,竟然还让他抢了我儿的金坠子!” 菁玉拿出金坠子道:“废话不多说了,这个金坠子到底哪里来的?实话实话,省得受皮肉之苦。” 这话以往都是当官的对疑犯说,一群人还是头一回听疑犯对官老爷说这种话,个个惊得着实不轻,胡滨怒不可遏,重重拍下惊堂木喝道:“来人!大刑伺候!” “大人且慢。”一旁坐着的中年主簿连忙上前在胡滨耳边低声道:“大人,此人来得蹊跷,知道朝廷政令又不惧怕官府,可能是个有来历的,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先问出他的身份再做计较。” 胡滨哪里肯听,这几天县内大丰收,百姓乖乖纳粮无人敢有二言,自从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传播了他刻意隐瞒不发的朝廷政令之后,许多村子接二连三地开始跟官府对抗,更有甚者,煽风点火撺掇佃户拒不交租,县里几家员外大户闹心不已,他们收不到租子,他这个县太爷也没什么好处可捞,只恨不得把眼前这个坏了他好事的人除之而后快! 胡滨在翰林院熬了几年资历,好不容易外放了,却因得罪了吏部侍郎而被外放到万里之外的海南崖州清平县,清平县县如其名,比京郊的镇子都差的远,最倒霉的是他前脚刚到清平县,茜香国后脚就打进了崖州,崖州失守后,胡滨弃城而逃,全家逃到琼州避难。 朝廷大军抵达海南之时,乐东都被茜香国打了下来,北静王带兵收复乐东清平县及崖州,胡滨戴罪立功,再加上朝廷忙着战后谈判诸事,便暂时没有将海南各地的官员换掉,胡滨便继续任清平县令。 在战火鬼门关前过了一遭,胡滨的胆子就大了起来,他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谁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调任回京,还不如多为子孙攒点财产,朝廷那点俸禄给家里丫鬟下人发月钱都不够,他便将心思打到了老百姓身上。 哪怕再穷的地方,田地里都能榨出油水来,眼瞅着自家粮仓都要堆满了,突然来了个坏事的,叫他焉能不恨! 惊堂木的声音回荡未绝,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高呼:“知府大人到!” 胡滨赶紧理了理头上的乌纱帽,疾步走出去迎接琼州知府周文远。 周文远年过半百,穿着藏蓝云雁补子团领衫官服,一脸黑沉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对门口点头哈腰迎接上峰的胡滨狠狠瞪了一眼,一转头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从头到脚打量菁玉一眼温言笑道:“这位就是林公子了吧,果然不愧是首辅大人的门生,当真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啊!本府记得上次见到首辅大人之时,林大人还在扬州任巡盐御史,算来也有十年未见了,不知首辅大人近来可好?” 菁玉给周文远写信时用的是林海门生的名义,可见官不跪,只拱手道:“劳周府台挂心,家师升任内阁首辅不到一年,朝廷便发生了这许多事情,不过京城有名医国手,家师的身子骨还算不错。” 周文远面上蕴起和煦的笑意,说道:“首辅大人日理万机,这等小事便不劳烦他老人家费心了,本府自会处理得当。海南虽是蛮荒之地,风景倒也秀丽宜人,林公子不远万里从京城来到海南,人生地不熟的,不如本府派人寻个向导,带公子领略一番海南的风俗人情。” 菁玉知道周文远这是在套她的话,想知道她来海南的真正目的,在他的辖区内出了贪官,他这个知府也会影响政绩,这是怕她回京后对林海说什么对他不利的话,想对她行贿了。 菁玉心里冷笑,面色淡然道:“实不相瞒,周府台也知道,北静王爷是家师的乘龙快婿,王爷为国捐躯,葬身大海尸骨无存,家师不忍王妃伤心,便派小生来海南寻找北静王爷的遗物,哪怕一片破布也好,对王妃来说也是念想。在下身怀重任,恐辜负周府台一番美意了。不料一路找过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竟还真让我找到了一样东西。”说着露出金女童吊坠在周文远面前一晃,瞥向早已吓得两腿打颤的胡滨,“胡县令,北静王爷的遗物如何在你儿子身上?你作何解释?” 周文远闻言大吃一惊,瞪向胡滨喝道:“你怎么会有北静王爷的遗物!还不快从实招来!” 听周文远说坏了事的人是内阁首辅林海的门生,胡滨当场就吓傻了,隐瞒朝廷政令强征百姓粮食,这罪名传到林海手上,别说乌纱帽了,连着人头都要落地,胡滨本就吓得浑身发软,再听对方说他儿子的那个金坠子是北静王的遗物,三魂七魄都吓飞了一半,北静王葬身大海,这是南安郡王霍炜的说辞,但内情如何别人并不清楚,如果北静王葬身大海,那这遗物从何处得来? 胡滨牙关打颤,心里暗骂了他媳妇无数遍,这是前几日征粮征到黎寨江谷村时,有佃户欠了他家的高利贷,还要交地租以外的粮税,这一季的粮食全交了卖妻卖女都不够还,便拿这金坠子抵租抵债,官差收了金子留下了粮食,回来将这个金坠子呈给县令夫人,二小子见这个金坠子玲珑可爱,非要要过去自己戴,胡太太宠儿子,便给他了,他今天得知这竟是北静王的遗物!实话实说,他强征百姓粮食的罪名就坐实了,可不说,私藏北静王遗物的罪名也不小。 胡滨抖着手擦了擦额头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战战兢兢地道:“回府台大人的话,这,这是江谷村的佃户黄充交不起地租,拿这个金坠子来抵债,说是他们家的传家宝。下官真的不知道这是王爷的遗物啊!下官这就派人捉拿那刁民前来问案!” “此事无须胡县令费心,在下自会处理,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跟周府台交代罢!”菁玉问到了关键信息,不欲在此多留,转而对周文远道:“府台大人,清平县令胡滨贪赃枉法欺压百姓,崖州张之祥盘剥百姓,逼得无数百姓无家可归卖妻卖女,这些事情证据凿凿,相信周大人能还海南一片朗朗青天吧。” 周文远敛容正色道:“这是自然,本府身为父母官,理应为朝廷尽忠,为百姓谋福祉。” 菁玉成功地告了胡滨和张之祥,目的已经达到,对周文远道:“在下要事在身,若无别的事情,就此告辞。” “公子请便。” 目送菁玉离开县衙,周文远脸上和煦得体的笑容瞬间阴冷下去,瞪着胡滨狠狠道:“你干的好事!” 胡滨跪倒在周文远脚下哭丧着脸道:“府台大人,下官也不知道他竟然是林首辅的门生,若他回了京城,这事让首辅大人知道了,这,这,这该如何是好啊!大人,这事您是同意过的啊,您救救下官,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周文远脸色十分难看,一脚踹开胡滨皱眉道:“还用你说,咱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你东窗事发了本府的乌纱帽也保不住!” 周文远要是弃车保帅,不仅清平县,乐东和崖州的县令也得跟着吃挂落,他一条船上的琼州知府还能独善其身?胡滨心下稍安,连忙道:“大人,那您快想个办法啊!” 眼底闪过一丝阴狠,周文远抹了一把脖子。 胡滨赶紧道:“大人,使不得!那小子会武功,我七八个衙役被他一招就放倒了,要是不能一举铲除,将来后患无穷啊!” 周文远微微一惊,旋即漫不经心地笑道:“他竟然会武功,真是令人意外,还好本府棋高一着,专门找了人对付他。林首辅是北静王的岳父,你说整个海南最恨北静王的人是谁呢?” 胡滨脱口道:“武明光!” 武明光乃前崖州总兵,收了茜香国的贿赂,导致崖州最先沦陷,南安王北静王奉旨南征,北静王水溶在收复崖州乐东之时查到了武明光私通敌国的证据,将其押解进京受审,岂料武明光的死士家臣途中营救,杀死押送犯人的官兵,武明光暗中逃回海南,现如今盘踞在五指山一带,成为海南最大的一股绿林势力。武明光恨水溶入骨,谁叫林家和水家是姻亲,周文远只挑拨了两句,再送上些许好处,自有人为他们铲除麻烦,他在收到信时便派人与武明光通了气,现在只需派人告诉武明光林攸的行程即可,会武功又怎样,武明光可是不择手段阴险狡诈之徒,任林攸武功再高,也要让他葬身海南尸骨无存! 菁玉离开县衙与后葛承琦等人会合,马不停蹄地赶往江谷村。江谷村是一座黎族村落,位于沧澜山下玉茅河下游的螺峰之中,江谷村四面环山,进出只有一条陆路,玉茅河上没有客船,以前只有渔船,后来胡滨巧立名目打鱼还要收税后,玉茅河便无人明目张胆地打渔了,村民都在天黑以后偷偷摸摸地捞几条鱼卖掉补贴家用。江谷村十分偏僻,葛承琦也曾在此打探过,却一无所获,如今得知金坠子是从江谷村里出来的,即使水溶不在江谷村,那里也一定有他的线索。 一行人来到江谷村外的螺峰已到傍晚,菁玉问道:“你们来过这里,进村还有多久?” 葛承琦看了看西方隐没的霞光,回道:“回王妃,以咱们现在的速度,能赶在天黑之前进村。” 菁玉点了点头,策马进山。 行至一半,菁玉蓦然感觉耳畔刮过的山风莫名一冷,逼仄的杀气越来越浓,前世常年征战的生涯造就的敏感依旧存在,她勒马驻足不前,葛承琦等人也感觉到不对劲,勒住坐骑,神色凝重道:“前面有埋伏。” 话音未落,一蓬箭雨居高临下激射而来! 菁玉飞身落地宝剑出鞘,挥出一片银色旋涡,箭雨触及纷纷断裂落地,其他人亦纷纷拔出武器自卫,一波箭雨过后,无一人受伤身亡,但他们的坐骑都被箭雨射中,不过短短片刻,地上便倒了六匹马的尸体。 箭头扎进马身,流出来的血液颜色发黑,菁玉见状大惊失色,“大家当心,这箭上有毒!” 山头树丛里探出几十个脑袋,为首之人居高临下睥睨道:“我说那老匹夫怎么花重金请本座出山,原来是你啊姓葛的,不回京城去伺候你小老婆,在海南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 葛承琦大吃了一惊,扬声怒道:“武明光,你这逆贼还敢现身!本官今日便取你狗命!” “嗖”的一声,一道寒光迅疾无比地向葛承琦疾冲而去! 菁玉眼疾手快,手起剑落,咔嚓一声轻响,羽箭被一道剑光劈成两半。 武明光收起眼中的轻蔑之色,望向菁玉盯着她看了片刻,分明是柔美的五官,凑在一起却犹如高天寒月,足以让人无视那张脸到底是男是女。武明光眸中闪过雪亮的光——有意思了,这女人身手不赖,不知换上女装该是何等风韵,周文远老匹夫还不知道她是女人吧,竟收买他来杀她,什么林首辅的门生,这女人到底是谁?管她是谁,他改主意了,不杀她,抢过来玩玩再说。 “这位姑娘好身手,怎地跟那姓葛的窝囊废在一起,不如随了本座逍遥快活。” 第250章 螺山之战 武明光乃前崖州总兵,驻扎在大靖最南方的防线,亦掌握着整个海南的兵权,可能是因为常年驻扎边防太过辛苦,也可能是当了一方之主高皇帝远无人约束,权利膨胀以权谋私随之而来,武明光几乎控制了大靖与南方诸国的商贸来往海路,进出商户若不孝敬他,轻则血本无归,重则尸沉大海——海上贸易历来都有风险,还有海盗出没,便是死了,无论如何也查不到他头上去。 武明光在海南一手遮天,琼州知府周文远也得仰其鼻息,谁知武明光胆大包天,平时雁过拔毛就算了,竟胃口大开收了敌国贿赂将崖州拱手相让。武明光原意是想以此为理由向朝廷扩兵要军饷,然后再收复失地戴罪立功,反正这点失误不足以让他丢官去命,且海南军中除他之外无谁料庆熙帝派了北静王水溶前来参战,水溶收复失地困难重重,几次三番被敌方预知先机,后来查出是武明光里通外国,水溶当场下令褫夺武明光的兵权,因其上头还有层层盘根错节的关系,便没有就地□□,而是将他押解入京详加审查,牵出与其勾结的官员一网打尽。 然而,霍炜佯装追敌被俘,在甘泉岛设伏击杀水溶,水溶九死一生从甘泉岛突围至崖州,又遇到了越狱逃跑前来寻仇的武明光。水溶下落不明,朝廷大军奏凯回朝,庆熙帝忙着与茜香国谈判,无暇剿灭已落草为寇的武明光余孽,武明光便是当了土匪也依旧是海南最厉害威风的人物。 菁玉从左天佑口中听过这些武明光的事迹,对他看穿自己乃女扮男装一事并无多少惊讶,她更关心武明光说的“老匹夫”是谁,谁收买了他来杀他们? 武明光在此设伏,可见他早已掌握了她的行程路线,幕后元凶是已经得到风声的霍炜心腹?还是被她掌握了贪赃枉法铁证的胡滨?不对,周文远已经接手此事,胡滨在这个节骨眼上不会这么做,而且时间也来不及,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联系并成功收买武明光,除非……周文远跟他是共犯!周文远收到她的书信时就有杀人灭口的心思了,先与武明光达成协议,今天再给他通风报信。 嫌疑最大的就这两拨人,菁玉实在想不出第三个欲置他们于死地之人。 葛承琦压低声音道:“这逆贼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王妃留心应付。” “我知道了。”菁玉微微颔首,仰头望向武明光,扬起下巴轻蔑一笑,“招子挺亮,就是不知道你的身手是不是跟你吹牛的本事一般大,奉劝你一句,莫打本姑娘的主意,否则你会,死无葬身之地。”她最后的那六个字,宛如阎王朱笔一勾生死簿,冷冷地宣判对方的死期。 到底是战场官场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狐狸,武明光并没有被这句话激怒,摸着下巴饶有兴趣地道:“这小娘子有意思地很,本座便留着你,看你如何让本座‘死无葬身之地’,床上吗?。”说完身后一众土匪起哄大笑,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此起彼伏,武明光挥了挥手,对手下吩咐道:“除了那娘们,其他人都杀了!” 又一轮箭雨激射而至,菁玉等人就近躲藏蹲在两块大石之后,只听得一波箭雨过后再无声息,若是两军交战,有盾牌防护可接近敌人,但现在事发突此起彼伏,他们没有任何防护设备,敌方箭头有毒,一出去便是活靶子,必须尽快想个办法扭转局面。 思前想后,菁玉决定铤而走险,武明光对她有浓厚的兴趣,指明了不杀她,那就赌一把。 菁玉大声问道:“谁请你出山杀我?你既视我为囊中之物,好歹让我死个明白。” 武明光道:“那你呢,你究竟是何人?你自称是林如海的门生,林如海可没有会武功的女门生,你告诉我实话,作为交换,本座便告诉你谁想要你的命。” 菁玉低声对葛承琦道:“等会我趁机杀他,你们随机应变。”接着大声道:“成交,不过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敢不敢听?” 菁玉心中杀念一起便收到命轮的提示:“宿主正处于危险之中,请宿主尽力自保,正当防卫杀人不会折寿。”很好,她这辈子活了二十四年还没杀过人,今天就将武明光这祸害百姓的毒瘤一举铲除! “哈哈哈,越来越有意思了,你若敢来,本座便听。”武明光虽然好奇这女子身手不凡,戒心还是十分严重,激将法对他毫无用处,在尚未降服她之前,谈判也必须是在对自己最有利的环境之下。 葛承琦劝阻道:“王妃不可,那厮穷凶极恶,箭头上都有毒,还不知有什么其他下作手段,您就这么过去实在太危险了!” 菁玉道:“那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咱们一出去就是活靶子,形势对咱们十分不利,擒贼先擒王,就算我解决不了他也想法子把弓/弩手收拾了,他的目标是我,只要我能接近他,他必死无疑!” 众人惊疑之间,菁玉已从藏身大石后走了出来。 最前面的土匪喝道:“把兵器扔了,过来!” 菁玉面无表情,殊无惧色,慢慢蹲下身子放下手里的宝剑和剑鞘,暗中抓了两块石头于手心捏成碎石,长至指尖的袖子遮住双手,一步一步向已经从山腰上下来的武明光走去,目测其身后端着连弩的弓箭手一共十人,手心里的碎石足够要了他们的命。 “姑娘好胆识,本座阅女无数,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般的女子,竟真敢孤身入龙潭,本座真是越来越舍不得杀你了。”武明光眼中调戏之色消减,流露出欣赏之意,“不妨考虑考虑,做本座的夫人如何,谅那老匹夫也不敢再找你的麻烦。” 菁玉停在武明光身前三尺,漠然道:“真是不巧得很,我是有夫之妇。” “那又怎样?葛承琦那厮可配不上你。”武明光皱眉道,旋即推翻了这句话,“不对,那姓葛的对你毕恭毕敬,你不是他媳妇。” “当然不是,我告诉你我夫君是谁,你就自然知晓我的身份了。”菁玉凑近,垂下的眼眸遮住志在必得的杀意,看着武明光咽喉致命之处,用极低而轻柔的声音道:“吾夫乃北静王。” 一语未毕,菁玉手心中的碎石倏然激射而出,几乎是同时,武明光手里亦有一蓬烟雾在眼前炸开,两人相距甚近,即使她很快做出反应屏住呼吸闪身避开,仍旧有烟雾进入了眼睛口鼻,双眼陡然剧痛无比,似有烈火烧灼,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无法分辨自己到底中了什么毒,她依稀看到武明光咽喉渗出一缕鲜血,张着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满脸都是惊骇而愤怒的神情,接着便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耳畔的声音嘈杂无比,慌乱的土匪个个惊声大呼“主上”,空气中传来兵器裂空和扣动弩/箭扳机的声音,因双眼中毒的疼痛太过猛烈,降低了她对听觉的敏锐度,菁玉只能抓住最近的那杆长茅矮身一蹲,灌入内力震得对方脱手,紧接着横扫一片,所及之处摧枯拉朽,周围一众土匪皆被打断腿骨纷纷惨叫倒地。 在武明光中招之时,葛承琦等人抓住时机上前帮助菁玉对敌,菁玉的碎石暗器击中了武明光和其身后八个弓/弩手,只剩下两人不足为惧,且又被菁玉夺过来的长茅打断了腿,武明光的弓/弩手顷刻之间全军覆没! 武明光咽喉血流不止,碎石割裂了气管和声带,卡在气管里让他的呼吸越来越艰难,武明光倒在结义兄弟怀里,盯着那个已经失明的女子,目呲欲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沙哑道:“给我报仇!”心里多少愤恨不甘,却再无法说出其他话语,他看得出那女子身手不凡,亦做了准备,先毒瞎她的眼睛再带回去,谁知她比他更狠,一出手就要了他的命。他武明光一生纵横海南,叱咤风云谁敢撄其锋芒,这短短不到一年,前程毁于水溶之手,性命又断送在其妻手里,黄泉路上,他等着他们这对狗男女下来好好算算这笔血账! “主上有令杀无赦!” 武明光的手下大都是从前跟着他犯了朝廷律法的兵痞,皆是凶狠斗恶之徒,从来不讲什么江湖规矩,此时武明光一死,不仅军心不散还激得他们愈发勇猛。武明光死后,他们失去了庇佑,迟早要被朝廷剿灭,横竖都是一死,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葛承琦发现菁玉双眼流出鲜血,急忙挡在她身前,一边退敌一边道:“您受了伤不宜久战,这里交给我们。”说完对最近的人吩咐道:“郑桓,快带姑娘回城找大夫!” 片刻之后,菁玉感觉到一只手扶住自己的胳膊,听到郑桓急切地道:“王妃,咱们快走吧!” “不回城,去江谷村。”菁玉吩咐道,语气冷静不容反驳,“这点毒/药奈何不了我,快带我去江谷村。” 郑桓看着菁玉脸上两行触目惊心的鲜红,犹豫不决道:“可是您的眼睛……” 菁玉接口道:“无妨,我会医术,这毒难不住我,快走。” 菁玉说得冷静笃定,郑桓便不再怀疑劝阻,扶着菁玉继续往江谷村进发,只要消灭了弓/弩手,其他的人不足为惧,葛承琦这些人都是九死一生在战场里爬出来的,她相信他们一定也能度过今天的危机,菁玉目不能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身后的厮杀声逐渐隐没在山风之中。 突然间,菁玉听到金石破空的声音以极快的速度从背后冲来! “贱妇!还我大哥命来!” “小心!”郑桓失声叫道,不假思索推开菁玉,菁玉踉跄几步,听到郑桓低低痛呼一声,箭头有毒,他应该被伤着了。 菁玉忍住眼中剧痛,对郑桓道:“把刀给我,我来对付他。” “可您的眼睛……” “没事,我速战速决。”菁玉接过郑桓手里的雁翎刀,听声辨位一刀挥出,挡住了敌人雷霆一击,对方力大无穷,竟震得她手腕一阵发麻,险些握不住刀柄。 交手三招,菁玉便摸清了敌人的底细,空有一身蛮力而已,出招的动静十分明显,此地没有别的声音干扰,菁玉听得分明,第四招一刀划过对方咽喉,敌人立时气绝身亡。 菁玉将雁翎刀还给郑桓,失明的她无法看到,郑桓其实完好无损,郑桓接过武器,刀背上映出眼底一抹狠厉的光,语气却故作虚弱:“王妃好身手,首辅大人还请人教过您武功,真是令人惊讶。” 菁玉默然片刻,不想接话,淡然道:“天快黑了吧,我们赶紧去江谷村。” 郑桓扶住菁玉继续前行,雁翎刀一翻,突然捅进菁玉的胸口,声音冷漠如手中的刀:“可惜,王妃您不该来这里。” 第251章 黎寨江谷村 在雁翎刀割破肌肤的刹那,身体比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菁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侧移了半步,心脏堪堪避过刀锋,肺叶却无可避免地被捅穿,剧烈的疼痛在胸腔里轰然爆发,几乎是同时,菁玉抬手一掌击中郑桓的胸口。 中刀、躲避、出掌只在眨眼之间,郑桓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完,就被菁玉一掌拍飞。她受伤中毒,这一掌只使出了三分力,饶是如此,仍震得郑桓心房痛如碎裂,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支撑他站起来。 郑桓捂着胸口喘息,惊骇无比地望向那个脸颊上两行血泪的女子,这北静王妃简直不是人!眼睛都瞎了,被他捅了一刀竟然还有如斯应变能力和远远超过他想象的武功! 菁玉伸手点了伤口周围几处穴道,阻止失血速度,眼里的灼痛和胸腔里的疼痛让她牙关不住地打颤,额上冒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她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凝神细听郑桓的位置。 她那一掌还不足让郑桓立时毙命,但以郑桓的功力,在半个时辰之内亦无法自行离开,人在受伤之后的呼吸变成沉重,他没有办法掩藏自己的位置,菁玉确定了方位,咬牙喘息道:“想杀我,去地府等着跟你主子霍炜团聚吧!”指间铜钱突然裂空而出。 郑桓根本没看清菁玉如何出手,只感觉到太阳穴上有凉意传来,一缕鲜血划过脸颊,只一个眨眼,所有的疼痛和意识都被死亡吞噬殆尽。 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杀死了郑桓,菁玉颓然倒地,山路上的石子硌得背心一阵疼痛,她一手按住伤口,凝聚全身的力气侧过身子,另一只手在地上摸索着,试图找到木棍之类的东西支撑着座起来。 伤口渗出的鲜血染红了菁玉身上大幅衣衫,她目不能视,无尽的黑暗与痛楚之下,绝望与不甘撕扯着她在极致的痛楚之下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的心房,难道……她今日便要死在海南,灰飞烟灭,在这天地之间彻底消失? 不!她不能死在这里!菁玉拼命地告诉自己,坚持住,不能死!她还没有找到水溶,还没有见他最后一面,她怎么能就在这里交代了!现在的她连葛承琦也没办法信任了,谁知道郑桓是倒戈了霍炜还是原本就是霍炜的人,或许……真正的葛承琦郑桓他们都被霍炜的亲信所杀,冒充他们在此等待自己,伺机而动,待她找到水溶之时将他们一网打尽!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要尽快离开这里! 菁玉的指尖触到一根木棍,却不能握住它将它拽过来,可能是被藤蔓缠住了,她竭尽全力向那边爬过去,已经失明的她无法感知,她正一点一点地接近一处陡峭的山坡。 菁玉终于拽出木棍,撑在地上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突然脚底一滑,整个人向前一摔,顺着山坡翻滚落下! 荆棘和石子划破肌肤的疼痛接二连三地侵袭而来,翻滚中菁玉脑中失去了所有的思考,只感觉到五脏六腑都快颠出来了,在肚子上传来最强烈的疼痛之时,她才感觉到自己停了下来——她撞在了一棵树上。 “喂,你怎么从上面滚下来了?你现在怎么样?快醒醒!” 在疼痛与意识都逐渐远去之时,菁玉依稀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飘过耳畔,那是……她这一年来朝思暮想的声音,是幻听了吗?临死之前的所有幻觉都折射着内心深处的渴望和无法实现的执念。 可为什么,熟悉的音色却是陌生的口吻? 她还没有找到水溶,她怎么能就这么死掉!即使失去了所有的意识,仍然有信念支撑着她与死神苦苦斗争,她不能死,她要活着把水溶带回长安,她要活着与水溶告别! 浑浑噩噩中,菁玉听到两个声音交错着飘过耳畔。 “表哥,真的不用找个大夫给她看看吗?这都两天了还不醒,我担心她熬不过去。”清脆而温柔的女声,带着海南黎族特有的口音。 “咱们家根本就请不起大夫,她随身带的有止血生肌的药,药效都还不错,我感觉她的脉搏也越来越有劲了,你先别着急,等一等再说。”随之响起的男声却是京城口音。 这是水溶的声音!菁玉骤然一震,混沌的思绪渐渐清明,睁开眼失声唤道:“水溶!”眼前仍旧一片漆黑。 沉重的脚步声很快走近,伴随着一缕清亮而欢欣的女声:“这位姐姐,你终于醒过来了!” 菁玉置若未闻,她只想确认那个声音的主人到底是不是水溶,面朝方才男声的方向,颤声道:“水溶,是,是你吗?” “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叫水溶,我叫殷良生。”分明是与水溶一模一样的音色,口吻却是陌生的,瞬间熄灭了菁玉刚刚升起的希望。 他,他竟然不是么……可这个声音,实在是太像了。 “抱歉,你的声音与我的一位故人很像,我认错人了。”菁玉黯然道。 那女子笑道:“听姐姐口音,是从京城来的吧。真是巧呢,我表哥去过京城,在外多年,口音都变了,难怪姐姐认错了人。” 这女子方言口音重,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那么她的表哥也是当地人了,只是声音像而已,菁玉依稀记得自己摔下山坡昏迷之前也听到过这个声音,应该是在那个时候被殷良生所救。 他不是水溶,菁玉大失所望,这才感觉到胸口疼痛难当,还好她随身带有外伤药品,殷良生救助及时,她才保住了性命。往好里想,她还活着,只要还活着,她就还有找到水溶的希望。 菁玉虚弱地道:“你们救了我,实在是太谢谢你们了,我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那女子道:“你伤得那么严重,我们怎么能见死不救呢。那天晚上表哥去打猎,刚好遇到了你,听说山里有土匪打劫,就是他们伤了你吧。我叫董凝,你叫我阿凝就行了。我家也没什么好东西,买不起药,只能采了些柳叶熬了,对你的伤多少有点好处,你先凑合喝吧。”言罢对殷良生道:“表哥,你把药端过来吧。” 殷良生应声出门,过了一会儿端了药过来,董凝轻手轻脚地扶菁玉坐起来靠在枕头上,菁玉的手触到董凝的肚子,感觉到她的小腹隆起,应是有身孕无疑,感激道:“阿凝怀孕了还要照顾我,真是辛苦你了。” 董凝笑道:“这算什么,在我们村,快临盆了还推磨干活的多得是呢,要不是表哥不许我下田,我还能收割水稻呢。” 殷良生道:“你怀着孩子怎么能干重活,别人怀孕还干活我管不着,但你就是不能,你现在可不能出一点差错。” 董凝低头一笑,没有说话,舀了一勺药汁吹得不烫了喂菁玉喝下。 菁玉精通医术,柳叶也是一种药材,味苦性寒,有清热解毒利湿消肿之功效,她现在受了刀伤,海南天气炎热潮湿,伤口最容易发炎,柳叶煎服可消炎,很对她的病症。海南去年刚打了一场仗,老百姓都被剥了一层皮,哪有钱给不相干的人买药,能有柳叶就很不错了,菁玉心存感念,很快将药汁喝完。 “这位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服侍菁玉喝完了药,董凝问道,“京城那么远,你怎么来了这里呢?” 菁玉回道:“我叫林悠,我来海南是为了找我的丈夫。” “他是不是当兵的?” 菁玉点了点头。 董凝面色一变,眼里流露出心疼怜惜之意,去年海南兵荒马乱,打仗死了不少人,过了年才大获全胜,朝廷大军奏凯回朝,林悠不远万里从京城来到海南,看来她的丈夫并没有回家,也不知现在生死如何。 “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或许我们可以帮你。”一直静默的殷良生忽然开口。 菁玉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水溶的名字,不能暴露身份,粗粗形容了一遍水溶的长相,董凝忽然噗嗤笑道:“表哥,林姐姐说的模样,倒有几分像你呢。” 菁玉心头猛颤,可惜现在她双目失明什么也看不到,董凝唤殷良生为“表哥”,听他们之间的谈话,应是夫妻无疑,如果他是水溶,董凝怎么办?她肚子里的孩子又怎么办?如果他不是水溶,为何声音一模一样连长相也相似? 菁玉既希望殷良生是水溶,又希望他不是水溶。 殷良生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长得相似也是有的。对了,我以前就是当兵的,去年跟茜香国打过仗,可惜我大脑受过伤,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若能想起来,说不定我跟你丈夫还认识呢。” 菁玉大觉意外,脱口问道:“你当过兵?” 董凝补充道:“表哥十三岁时就跟着姑父去了京城,后来一起当兵,去年才跟随朝廷大军来海南,去年姑父牺牲了,打完仗后表哥受了伤,很多过去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菁玉暗暗松了口气,又不禁失望不已,他不是水溶,那水溶现在又在哪呢? “我会医术,殷大哥,可否让我给你诊脉,我想我应该能治好你的伤。”菁玉突然想到,水溶和她的武功师出一派,她现在看不到,只要让她诊过殷良生的脉象便能确定他到底是不是水溶。 殷良生却道:“你现在身子虚弱,还是先养伤为要,我现在也没感觉到哪里不适,等你好了再给我看病不迟。对了,既然夫人会医术,何不给自己开个方子。” 菁玉微微有些失望,但她现在的状况的确不大适合给人看病,自己都虚弱得连抬手都吃力,想了想道:“那就劳烦你们了。”菁玉口述了两个药方,一个治内伤一个治眼睛。 江谷村家家户户都穷,买不起纸笔,殷良生就用一根烧黑的木柴在麻布上记录药方。 菁玉在怀里摸索钱袋,却什么也没摸到,这才发现不仅钱袋不见了,连她随身带的御赐金牌也不见了!陡然变色厉声道:“我的东西呢!” 董凝连忙把一个小包裹塞进菁玉手里,“表哥带你回来的时候你浑身都是血,我给你换了衣裳,你的东西都在这,我们没有动过。” 菁玉打开包裹,捏了捏布袋里的金牌,金牌还在,她长舒了一口气,摸到钱袋,取出一块碎银子给殷良生,“这是买药的钱,剩下的给阿凝买点补品。”钱在不在都是小事,金牌没丢就行,殷良生救她回家,董凝给她换衣裳的时候一定能看到她脖子里的两个小金人吊坠,却没有贪她的东西,可见为人品行端正,对她感激之余更添敬佩之情。 殷良生也不推辞,接过银子便出了门。 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菁玉精力不支,睡了一个多时辰,脑海中思绪平定之后,才琢磨出董凝话中的不对劲来。 殷良生打仗受伤失忆,许多事情都不记得,那他又如何和董家认亲?殷良生能记录她口述的药方,说明他识字读过书,军营里可没有专门教士兵识字读书的人,等殷良生回来,她一定要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