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于心》 传说 开春以来,京城里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话题,当属唐、沈两府联姻的喜事。 外地人乍听之下,或许会哼道:不过就是件喜事罢了,值得从初春聊到盛夏还没完没了吗? 若真是如此简单,城里的人就不会把这件事当成是闲聊及联络感情的好话题了。 年初就传闻,新科状元郎唐劭劲即将迎娶自小订亲的沈府千金;城里百姓期盼这场盛大婚礼必然带来的庞大商机已久,可却一直盼到夏天都来了,仍是不见唐府前来娶亲。 静默的拖延,难免引发流言;各种流言未经证实便在大街小巷、众人耳语之中流窜。一开始只是细声猜疑,但像是为了搭腔似的,最后终于引爆了一连串传言,关于唐、沈两家联姻的故事发展,各种版本正式在百姓口里流传。 究竟事情的真相为何,大概也只有当事人知道;不过,唯一能肯定的是--状元郎的确退了沈府这门亲事。 听说--沈府千金患有宿疾 听说--沈府千金荒yin、不贞不洁 听说--沈家小姐个性怪异,不似常人 总之,千夫所指,都怪罪在沈家小姐身上;人人皆认为,必定是她犯下不可原谅的重大过错,才会令状元郎不得不退婚,错的人一定是她。 要不,单凭她尊贵的血统,以及世代书香传家的出身,谁舍得退这门婚事?更别说沈小姐惊人的美貌和出色的才艺了。 沈府千金闺名沈雩,貌美闻名京城,画技极受皇帝赞赏,城里的人总爱称之为雩姬。 深宫皇室,百姓自是不敢随意谈论;但属贵族之后的沈府轶事,就成为大家茶余饭后闲嗑牙的话题了。 那样貌美秀丽的小姐怎会被退了婚?众人热烈讨论猜测。 千百种传说在巷弄问被臆测、散布。 事情真相究竟为何,局外人无从得知,只有传说仍在传说。 第一章 元府夜宴,宾客盈门。 经商起家的元府,近年来在京城的生意愈做愈大,范畴扩及食衣住行各业,是城里举足轻重的商家之一。今夜元府大肆庆贺老夫人寿喜,众多高官巨贾纷纷上门祝贺,足见其在京城的地位。 酒足饭饱之际,客人们三三两两聚集成了几个圈子,热热闹闹闲谈起来。其中最吸引人的,是凉亭里的那群人,从原本少数几人,一下子竟聚集了一、二十人围观;那些后来才围过去的,原本单纯只是凑热闹,待多听了几句,倒也听出兴致来了。 “是真迹吗?”当中有人问。 “当然是真迹。” 不容反驳的声音立即答道。此人坐在铺着软垫的青花石椅上,手中小心把玩着一面开展的折扇,略肥的脸庞显得十分得意自豪,应是此物所有人。 “这是什么奇特的扇子,如此宝贝?”人群后方有人不识相地问。 “嗟!”扇子主人立即赏他一枚责怪的斜眼瞪视。“这可是雩姬的亲笔画作呀。雩姬,你应该知道是谁吧?今年被谈论最多的沈府千金沈雩啊。” “沈雩?!”惊呼声中立即夹杂不敢置信的讨论声。 说到沈雩,那可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她的画作从不做买卖也不外流,你怎么可能拿得到?更何况谁也没看过她的画,关于她的画技都只是传言,谁能证明这真是她所画?”一名儒生打扮的青年不信地嘘道。 扇子主人可得意了,一点也不怕有人来踢馆。这把小小的扇子花了他好多银两才辗转购得,不好好炫耀一番岂不可惜? 他一手捧着扇面,一手用食指点在左下方一角,那朵比半颗米粒还小的淡粉色荷花上,没凝神仔细看还真看不到。 “看见没?这不就是沈雩作画的特色?是什么大家都知道吧?” 这些向来喜好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儿们,自认为文人雅士,将一些流行的讯息背得滚瓜烂熟,一听见有发挥表现的机会,马上有人抢着回答: “不题诗、不落款,画风缥缈写意,只在画上不显眼处随意点上一小朵荷花。” “单凭这几点就能断定此画出自雩姬之手?她画作的特色早就众所皆知,但除了少数皇室成员和沈府亲戚曾窥得其画之外,根本无人能作证。只要功力足够,随便一个画师都能够画出特色相似的伪画来。” 抱持怀疑态度的人远比相信的多,扇子的胖主人额角不由自主泌出薄汗来,心想该是使出必胜绝招的时候了,于是将扇子往高挂的八角灯笼一照,扇面上立即出现隐约可见的水字浮水印记。 “啊!是用清水堂纸作的画!”没想到真是沈雩真迹啊!众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亲眼所见。 “如何?清水堂纸是皇室御用纸张,只有受宠的贵族才得以获赠,雩姬曾多次替皇上作画,得赠纸张是理所当然,一般人能用这种纸画假画吗?大概不可能吧!”胖主人得意洋洋、满面春风,虽付出庞大金钱,才换来这么一小幅画作,但看见大家既惊讶又羡慕的眼神,仍是觉得这钱花得真值得。 “李兄,敢问您这扇子在何处购得?”当下有人讨好地询问起来。若也能拥有一幅雩姬的画作,那可真是面子十足哪。 “你以为雩姬的画随便就买得到吗?这可是我花费好多功夫、托了好多人打听才买到的。” “那,可否私下将您所托之人介绍给小弟,小弟必定好好谢您。” “这可没那么容易。托了好些人,有好几个都是外地人,行踪难寻,就算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这倒是实话,胖胖的李公子为难着。 “不是听说沈雩被退婚之后,沈府就举家搬到南方去了?那往南走前到沈府买画不就得了。”人群中某人提议着,语毕立即被耻笑道: “这位公子肯定是刚到京城的吧?”大家听了,随即哄然大笑。 “沈府是怎样的人家,需靠卖画维生吗?虽说年中被状元郎退婚影响,无颜立足京城,因而举家南迁;不过,毕竟是皇族贵冑,岂是能让人随意登堂入室的。” “既然沈府不需靠卖画维生,那么敢问李兄,为何能购得此画?”被嘘笑的青年不服道。 “这话再次证明你是外地人。小老弟啊,沈府往南搬迁,传闻沈家小姐被逐出家门也不是新闻了,怎么你都没听说呢?” “什么?!被逐出家门?娇滴滴的侯门千金被赶出来,一个人怎么生存下去?沈老爷未免太狠心了!” “所以才会不得不拿画作出来卖呀。”李公子又趁机炫耀一下,轻轻用扇子搧搧风。呵,用这么名贵的扇子搧风,就是特别凉呀。 眼见凉亭处聚集的人潮愈来愈多,都挤到花圃上,踏扁了好几株花儿,元府少主人元震只好暂缓和友人的寒喧,往亭子走去,远远地就听见一、二十个人正在谈论雩姬的事情。 “如果雩姬真如传言的荒yin不贞,她的画怎还会有人愿出高价买下?”那外地青年充满好奇,恨不得一下子全问个清清楚楚。 李公子好整以暇地搧搧凉风,将京城人们心中所想一一说给这个外地来的小土包子听。 “雩姬被退婚的真正原因谁都不知道,再多的流言终究还是流言,谁能真的咬定是她不贞不洁所引起?没人敢断言嘛!可是你想想,她的画,是上献帝王,得到皇上肯定与喜爱的,我们这些寻常人家能够欣赏到皇上喜爱的画,是多么教人感动的事儿,管她雩姬私生活如何,得以亲眼一见她完美的画功,才是最重要的。” “原来如此啊。”青年喃喃自语,目光如同其他人一般,艳羡地胶着在那把扇子上,心里倒是在衡量思索着:到底那把名贵扇子的价值,是出在画作本身的画功上,还是画者的名气上? “李兄。” 后方传来带笑的招呼声,嗓音低沉醇厚。众人闻言,回头看望,一见来者是元府少主人,纷纷后退让出通道。 元府少主人元震年轻俊秀,清瘦的脸上常带着迷人笑容;虽然尚未正式继承家业,但元府事业近八成已由他接手掌管,加上多次西行经商的经验,他做生意的头脑与手段,让一些商场老手不敢小觑轻忽;就算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游戏人生、放浪不羁的败家子,谁又想得到他的生意长才,竟能在短短几年间替元府赚进惊人的财富。 “元震小老弟,你也是被我手里这把扇子吸引过来的吧?你向来喜欢收藏稀奇玩意儿,呵呵,这就让你好好瞧瞧。” 李公子阔气地要将扇子递给元震,谁知他只淡淡看了一眼,没接过手。只那么一眼,他就几乎能肯定那确实出自沈雩之手。 是幅山水画作,用色浅淡,画风虚幻,与一般画师喜用水墨雕琢的习性大不相同,再加上那朵小到不能再小的荷花,他就知道错不了。 他闭上眼,调节一下刻意压抑住的情绪呼吸,再睁开眼时又是谈笑风生的样貌。 “谁跟你说扇子的事了?”元震靠近李公子,一手热络地往对方肥厚的肩上一搭,唇边浮现迷人笑痕;他在李公子耳畔低声笑言:“粗茶淡饭招待不周,不如到我院落,我房里藏着两瓶这次从西方带回来的异国美酒,咱兄弟俩好好尽兴的干两杯。” “哈哈!却之不恭,却之不恭!”李公子笑容满面,能得此机会和元震打好关系,往后银两就赚不完了。 “各位,我再令人布菜,可别客气啊。” 元震不忘招呼其他宾客,多名仆佣侍女在庭园各处忙碌穿梭张罗,交织出一幅初秋夜里华丽的豪门夜宴图。 “那位元震少爷是什么大人物?瞧他风度翩翩,长得又好看,气势颇为慑人”外地青年看着元震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等了好久都没人回答他,青年眼神迷惑地往四周一扫,才发觉大家都像看到怪物一样盯着他看。 “怎怎么了?”是他头上长角,还是**生了一条尾巴?为何这样瞧他? 有人先说了话:“就看他衣着寒酸,怎么看都不像是元府请来的宾客,又是个外地人,不像是和元府有交情的样子,对京城的事全都不了解,还愣头愣脑的,这人到底是谁?l “说得没错。凭一个穷酸书生都进得了元府大门,那咱们又算什么?” “说得好。喂,书生,你是偷溜进来的对吧?老实招认,我们就不拆穿你,不赶你出去。” “什什么偷溜进来的!”外地青年紧张得结巴,飘动的眼尾余光刚好瞄到一抹走过凉亭的身影,他如见救命恩人般街上前去扯住那人衣袖急道:“唐大哥,快来帮我解释!” “嗯?”看书生满头大汗,唐劭劲当下就明白了。他步上凉亭,向大家解释:“这位夏公子是我家乡好友,我收到元府请帖,刚好夏公子到寒舍拜访,我就带他一起前来赴宴。” “是这样啊。”难怪凭他一介寒酸书生,能进得了元府大门,原来背后有状元郎撑腰。 一见危机解除,姓夏的书生好奇心又起,兴匆匆地再次追问:“你们还没告诉我元公子的事呢,请各位多讲一些给我这个外地人听听吧。” “要问元震的事,问你唐大哥再清楚不过。” 唐劭劲毕竟是新科状元郎,前途大好,就算瞧不起他莫名解除和雩姬婚约的作为,嘴上仍是客客气气,不敢稍有得罪。 “真的?唐大哥你和元公子是好友?那可得好好讲给我听听!”书生兴奋道。想多了解一些京城的事,省得让人当成土包子,那种感觉可真不好受呢。 “不好在人背后说长道短。若真想结识,我私下再将你引荐给元公子。” 唐劭劲没当场拒绝,向在场人士抱拳一揖,道:“不打扰各位闲谈,我先告退。”语毕即匆匆退场。 “这是怎么回事?一阵风似的。” “真不解风情,别理他了,咱们继续喝酒聊天。” “好、好!吧杯。” 谈笑声又起,书生愣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看看唐劭劲背影,再看看豪气喝酒的宾客们,心里明白以唐劭劲刚直的性子,必不会多嘴批评他人;但现场这些受邀而来的宾客们,又有多了解元震呢? 没多考虑,他提起脚步追上唐劭劲。 “唐大哥,你真的会将我引荐给元公子?”还急喘着,就迫不及待追问。 唐劭劲停步,略显深沉世故的眼眸凝视着满脸兴奋的家乡朋友。“你对他很好奇?” “对对!我好奇!”双眼晶亮。“元公子是富家少爷,不过就我所见,觉得他似乎跟一般有钱公子不大一样,也说不上有何不同,就是眼神特别吸引人,看他表面圆融,谈笑之间却又不经意流露出算计精光,他对李公子所有那把扇子的来处,似乎很有兴趣呢。” 唐劭劲面色一暗,提步前行;书生见状,马上又黏上去。 “大哥,别再吊我胃口了,你快说吧,和京城有关的事情我都想知道,我不想再被人当成土包子了。” 唐劭劲再次停步,轻叹口气,抬头望向点点星光的深蓝夜空。 “从家乡到京城的千里路途,耗尽我所有盘缠,在我穷途末路之际,元震适时出现帮助我,是我来到京城后结识的第一个朋友,在我功成名就之前,就把我当成多年至交,对我推心置腹,更让我住在元府,直到我高中状元,入宫受封。” “啊,他对你真好。” “我到现在仍不明白,为何他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这般好。或许他本性即是如此,帮助一个人对他而言,只是举手之劳。”语气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凉。 “我想他是惜才爱才,事实证明他眼光精准,扶助状元郎,他居首功,真是一个好人。” 书生暗恨当时因为他家师傅离家出走之故,他忙着寻人,没和唐大哥一起进京赴考;若他来了,说不定也能交到如此好友。 唐劭劲望着夜空,好久之后才答道:“好人吗?我想他应该是个好人吧” 是这样的吧 初冬天寒,湖水结冰,可在其上行走;太阳忽隐忽现,轻融枯枝上的白雪,天地间一色的白,只有无声的静寂无限蔓延。 沈雩一向偏爱在室外作画,移出画架和椅凳,漫不经心地在纸上着了基色,看着雪片翩然飘落,她心思一动,仰起僵冷的脸,感受冰凉雪花落在脸上的感觉,白皙面孔露出浅浅笑意,为这安静如画的美景一笑。 她的手都僵了,无法拿稳画笔,丹青颜料拿到屋外没多久便冷硬结块,搅都搅不动,遑论上色。看来是该回屋里避避寒。 正想起身收拾画架,画纸却被一阵突来的强风吹落,飘往前方湖心处。呆愣一会后,她轻步上前,蹲下身要捡拾,掀拈画纸一角,才发觉纸张已经被湖面给冰黏住。 蹲在画纸旁,研究画在纸上的浅蓝色天空,丹青还未干透,就先冰凝,吃不上色,此刻画纸又受冷,蓝色天空彷佛将从纸上脱出,沈雩深觉有趣,伸出食指碰触云色。 手指才刚触及画纸,耳畔就传来清脆的碎裂声音。是什么声音呢?她懒得多想,指腹还流连在画上。 接下来的事,快得让她无暇思索,飘忽的神魂一下子被拉扯回来。 湖心薄冰受重碎裂,往内深陷,露出灰浊的湖水颜色,眼见她就要陷落深冷湖中,她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表情,欣赏着难得一见的碎冰奇景;一双毫不怜香惜玉的健臂往她纤腰用力一揽,极其迅速地将她拉离危险区域,后退到安全位置后,她仍迷恋地看向方才她蹲踞的地方;一眨眼工夫而已,前方冰碎裂崩,一块一块往湖里掉落,连同她的画纸,一并被吃了下去。 “啊。”她轻逸出声,像在叹息。“画纸没了。” “你是在可惜那张纸吗?” 头顶上有道沉怒嗓音朝她劈来,宽厚大掌紧掐着她瘦薄双肩,用力转过她身子。沈雩迷迷糊糊地抬头看,映入眼帘的,是张暴怒的青年相貌。这人是谁?她不认识。 沉默着不说话,男子见她无言,怒火更加扬炽。 “你差点掉进深冷的湖水里,你知不知道?!如果真掉进去,不管多快将你捞起来,你都难逃一死,你知道吗?!” 男子如雷的暴喝,终于震回她飘远的思绪。她眼睫轻合,再睁开时,转瞬间像变成另一个人般,以锐利冰寒的眼神与男子对视,对他的怒火毫不畏惧。 男子没意料到她的神情会转换如此之快,双掌一松,沈雩在同时间后退一步,脱离了他的掌控。 两人相视无语,一如冰一似火,互不相让。 这人是谁?僵持一阵子后,沈雩先撇开视线,对他扬火眸光中透露的一丝情意感到厌烦,转身就要走,连画具都不管。 “你还没道谢呢。”男子拉住她手腕,讶异于如此寒天,她居然穿得这样单薄;透过棉布衣料,可以清楚感觉她腕骨的形状。 她侧身与他面对。“我开口求你救我了?如果没有,那就不需道谢。”口气凉冷,等他自觉无趣而松手。 “我真后悔方才拚了命去救你,不但得不到一句谢,还被冷嘲热讽,早知如此,就眼睁睁看你掉下去好了。”他只好自我解嘲,手却不愿松开。 “也许那样反而好,谁叫你多事。” 她的冰言冷语似真似假。也许真的落入湖中,不再受这世间俗规禁锢,对她而言反而好。 男子眼底翻涌着许多情绪。“你竟如此轻贱生命。” 她薄唇勾勒笑意,像是在说:那又如何? 他目光一凛,心绪转折快如闪电。他温温一笑,解下身上披风,往她身上罩去。 “你做什么?”对他突来的无礼动作感到惊讶,伸手要阻挡,却挡不住他执意如此的动作,于是那件披风就这样栖息在她肩颈上,将她整个身体包覆住;披风上还留有他的体温,突如其来的温度,从肤表一路传到骨里。 “你爱轻贱生命是你的事,但我看不得别人这样,就是我的事了。”见她要解开缎绳,他又说道:“不管你解下多少回,我就是会再把它穿回你身上,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看。” 就在披风落地前一剎那,他长臂一抄,俐落地在半空中扬起弧形,一瞬间披风又重新覆在她肩上。 “你认得我?”她从不愿与固执之人争原则,试了一次之后,她不会再试第二次。 “我怎会不认得你呢?美丽的公主,雩姬。” “果然。”扬唇冷笑,那是早已明白的无奈。“就算我躲到这人迹罕至的偏僻地方了,还是躲不过他人好奇的目光吗?” “我认得你,可是沈大小姐好像完全不记得我,真叫我伤心哪。” “与我无关。”更没兴趣知道。 “怎与你无关?”目光灼灼凝视她雪白无瑕的小脸。“我派人四处打探你的消息,一路从京城赶往南方,又从南方追到西北,这迢迢千里的路途,为的是什么?若不是因为那把绘扇,我恐怕还无缘得知你的行踪。”由秋至冬,风尘仆仆的奔走,不就是为了确定她平安无事? “哦?是谁贴出赏金告示,捉拿到我可得黄金千两?”说出这种话,连她自己都觉好笑。 “恐怕出资者不会是状元郎及令尊。” 他还同她闲扯,既然如此,那就继续好了。 “我想也是。毕竟,被退了婚,哪还有昔日身价?” 她无所谓的语气反而令他释然,这些日子以来,真是白替她操心了。 “也许雩姬身价下跌,可拜退婚一举成名之赐,你的画作抢手得很。” “你是画商?”是有几分商人的精明样。 “现在,对我的身分有几分兴趣了?”他自信满满笑道。 “没有。”不想卖画给他,沈雩转身要走。 他这回没再拉她,只淡淡说着:“我是商人,可是不买画也不卖画,只是觉得不公平。前年桂花盛开时,我曾陪父亲到府上拜访,父亲和令尊在厅堂议事,我一个人误闯小姐院落,那时你正在花瓣纷飞的花树下作画,对陌生人出现只是淡然看着,既不出声也不感觉惊讶,如果不是一个唠叨丫头出现,我以为我们会那样无言对视到永远。” 沈雩停下脚步,记忆立刻回溯到前年桂花盛开时,的确有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出现在她院落,站在远处和她对望,直到侍女小雪前来喊她用膳,她分神之后再回头,那人已消失无踪。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天的桂花香味,从未忘记。” “原来是你。” “终于想起来了。”他走到她面前。“那个人就是我,元震。”满含深情挚意的俊眸,毫无矫饰地深凝她的冰晶眼瞳,要她清楚记住,不许忘。 她有礼地微笑,像一般闺阁千金那样。“好,那么请问元府大少爷,南北奔波,不辞千里追寻而来,究竟所为何事?” 他看见了她礼貌背后的疏离。但,不管她和他之间的距离有多远,他会慢慢缩减这段距离。 “我不为任何事而来,只要你知道,元震这个人的存在。”醇净嗓音宣示一般缓缓地诉说。 是了,只想让她知道,他的存在。 第二章 “现在我知道了,你请吧。” 天空飘下鹅毛细雪,再不回去,等雪积在地上,路滑不好走。沈雩慢慢前行,不再理会他。 原以为他应该走了,谁知他背起画架牵了马匹,又跟在她身边。 “雪愈下愈大”元震抬头,瞇眼看兜头而下的漫天细雪。“从这里到最近的村庄至少要半个时辰,我想大概还没到达,就会被雪困住,不知可否到府上叨扰一晚?” 以为她会断然拒绝,她却出乎他意料答道:“不怕委屈你千金之躯睡柴房的话就跟来吧。” 他闻言心喜,跨上座骑,对她伸出手。“趁积雪不多,马儿还能跑,骑马回去比较快。” 她没回应,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像没听见他的话似,一个人缓缓前行。 元震自嘲地笑,早该明白她的性子。 他跨下骏马,和她一起走向她居住的地方。 “小姐,你可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饭菜都凉了。” 小雪一见沈雩进门就念个没完:“我出门前不是提醒过你要穿暖一点再出去吗?你还穿得那么单薄,已经冬天了耶,要是生病受凉了怎么办?上哪儿找大夫去?咦!这件披风哪来的?你半路上捡到的?” 看沈雩进门后脱下的披风,小雪趋近,不解地问。 她摸摸质料,大惊小敝:“这料子很好耶,路上怎么捡得到这种东西?” 小雪的问题实在太多,沈雩干脆不作答。 “小姐,画架呢?丹青颜料呢?画笔呢?你又忘记带回来了是不是?小姐,拜托你长点记性,这么冷的天气,我还得出去把那些东西拿回来,真的很命苦耶。”不停抱怨,边唠唠叨叨要出门把画架拿回来,不然被大雪一埋,还得花工夫重新钉制,她哪有那种时间。 才踏出门,就差点被忽然冒出来的高大身影给吓个半死。 “哇啊!你是谁啊?!”从没料到在这个偏僻地方会有第三个人出现,小雪跌坐在地,脚都软了。 元震放下画架,将她一把扶起,让她坐在他一并带回来的椅子上。 “没想到小姐不仅捡了披风,连陌生男人都捡回来了”小雪惊魂未定地喃念。 “别胡说,让他吃了晚膳,就带他到柴房。”说罢,沈雩头也不回地走进内室。 小雪坐在门口,盯着眼前高大英挺的陌生男子,心里有好多疑惑,又不知从何问起。 元震检视这问简陋却干净的老房子。家具极少而老旧,方圆数里内没有任何邻居,到最近的城镇至少要半个时辰,这样的居所和她从前生活的环境简直天差地远。 “你们一直住在这里?”室内比室外温暖不了多少,那种娇弱身子奈得住霜寒?又或者,她对一切都已不在意,天寒天热都无所觉?想到这里,一股歉疚悄然袭上心头。 “是啊,是小姐中意的。从京城往西北走,一路上换了几个地方住,真正长住的只有这里。小姐说这里没人会来,所以这里好。不过你到底是谁啊?” “元震。我父亲与沈老爷是旧友。” “难道是我家老爷叫你来的?”老爷终于要找小姐回去了吗?呜!爷毕竟还有点良心 “不,不是你家老爷叫我来的。” “不是?”小雪瞪大眼。“那你来做什么?” 元震笑一笑没回答,小雪盯着他堪称俊美的笑容,想了好久终于想起来-- “京城里只有一户姓元的人家和老爷有交情,不过,听说他家刚好没儿子。” “他家的确没儿子,倒是有个见不得光、却偏见了光的私生子。” 小雪有听说过。“啊,你就是那个私生子!” “没错。”他坦然承认,并不因身分而自卑。 反倒是小雪,因为不小心当面说人家是私生子而赧然。 “对对不住。”用眼尾偷瞧他一眼,好像没有生气的样子。 “不必道歉。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我既不引以为耻,你也不必道歉。”不是勉强故作潇洒状,而是他认为与其对出身耿耿于怀,倒不如把自怨自艾的时间拿来成就它事,会更有意义。 “真不生气?”小雪还是有点过意不去。 “不生气。” “元公子,你真好风度。”元震的朗朗气度,让她添加许多好感。 “叫元公子会不会太生疏?不如叫我一声元大哥吧。”小雪对不起啦,接近你家小姐的第一步,就是收买人心。 “元大哥。”小雪立即改口,很容易就被收买了,她憨憨地笑了笑,招呼他用餐。“待会儿吃完饭,我送一盆火炉去给你,要不这种冷天气,只盖被子会着凉的。” 小雪盛了小半碗白饭和一小盘配菜,准备拿进沈雩房里。 “你家小姐不一起吃?”果然是拒人千里的冷漠。 小雪先探头探脑瞧瞧内室,再小声对他说:“我家小姐不爱与人亲近,性子从小就有些古怪,元大哥你别太在意。我家小姐呢,就是脸冷了点,表情少了点,其实她人很好。别看她外表冷冰冰,内心其实就像小孩子一样单纯的。” “我知道。”她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图画上,对于现实世界,反而忘了赋予其它颜色。 “你知道?”小雪奇怪问道。再怎么说,这人终究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从何了解她家小姐的性子? “我是说,我知道你刚才话里的意思。”表情自然,丝毫不像说谎。 “这样啊。”就看他不像坏人嘛。小雪端着小姐的晚餐走进内室。 元震看着沈雩房间的方向,嘴角扬起弧度,勾勒出迷人笑痕,短短时间内,心中已有计量。 翌日,沈雩晏起,用餐后坐在椅子上看屋外景色,小雪在一旁腌制白菜,又酸又辣的气味飘进鼻间,光用闻的就呛出眼泪来。 “小姐你没事吧?好像加太多辣椒了。没办法,我第一次动手做这种料理,以前看过家里厨娘做过一次,现在全凭印象,调味拿捏不准,我再加些白菜下去好了,不然太辣怕小姐入不了口。”小雪赶紧加入白菜中和味道。 沈雩擦去泪水,盈盈大眼通红,浓密长睫尚有小水珠未干透。听小雪不经意说起从前,她幽幽开口,淡然语气中不无感谢。 “小雪,累你同我出来,辛苦你了。”在以前,小雪根本不需要做厨务等杂事,现在却必须样样全能。 “小姐,你在说些什么呀,”小雪停下手上动作。“没有你,会有我小雪的存在吗?你别讲这些有的没的,我听了会担心,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说来惭愧,虽然她陪伴小姐十年了,但小姐的心一向封闭着,就算被小姐视为亲人,她却不曾真正了解过小姐心中所思所想,只能尽心守护着她、陪伴着她,即使这一辈子她都无缘接近小姐的内心世界,她也无怨无悔。只要小姐好,她什么都愿意付出。 “就要过冬了,腌些白菜存粮也好。”沈雩又看向屋外,昨晚的雪下到今晨总算停了,雪再不停,恐怕她得窝在屋内过完整个冬天,别想出外作画。 “小姐,有时候我还挺庆幸我们被老爷赶出来。以前你根本不会跟我聊这些生活琐事,每天就只对着一张画纸,要不然就是看着云、看着天空,我老是在想,你天天看着一样的东西,怎么都不厌烦呢?常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我真怕你闷坏了。” 趁小姐精神不错,小雪开心地和她闲聊。这种机会太少见,她一定要好好把握,也许小姐心情会好一点儿。 沈雩微微一笑,看着小雪晶亮的圆眼睛,那是她不曾有过的活力。小雪今年十六了吧?她记得小时候将沦为乞儿的小雪捡回家时,她才六岁,如今十年过去,当所有人都离她而去时,只有小雪依然在她身边。 “天气好冷,中午我们煮热呼呼的青菜粥来吃好吗?”沈雩笑着说,长睫杏眼瞇成黑弧,笑里有许多感动,也有对小雪一片忠心的心怜。 “好啊好啊!天气冷,吃热呼呼的食物最好了。”小雪天真回应,未了才觉得不对劲。“小姐,你又穿得那么单薄当然会冷,快多加件衣裳,要是受寒了怎么办--” “上哪找大夫去。”沈雩接下去讲。小雪什么都不怕,就怕她生病。 “知道了还不快去加件衣服!”老是让她担心东担心西的。 进了内室橱柜取衣,发现小雪竟然将元震的披风也放进柜子里,她取出问小雪:“忘了还给人家,还收进我柜子里?” “这件披风暖和,元大哥说要给你,小姐你就穿上吧。” “他还没走?”沈雩略感不悦,她不喜欢和陌生人同处一室。 “走了。”小雪话只说一半,另一半不敢说出口。 “以后别乱收陌生人的东西。”人走了就好。沈雩暗暗松了口气,将元震留下的披风放在茶几上,再穿上自己的毛裘短披肩。 心虚的小雪将腌制好的白菜收到厨房,洗净双手后,端着一小篓青菜走出来,一边挑拣,一边打探的问沈雩:“小姐你讨厌元大哥啊?” 讨厌吗?沈雩想了一下。在备受呵护的环境下成长,她从未真正讨厌谁,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她有些难以想象。“无所谓讨不讨厌” “对啊,我就觉得元大哥他不像个坏人。” “是吗?”是不是个坏人,是用“觉得”的吗? “而且他是老爷友人之子,算不上陌生人。” “小雪,你太善良,太容易相信别人。人心隔肚皮,他打什么主意,除了他自己,别人是猜不到的。”虽然她养在深闺涉世未深,但多少看过一些话本故事,对于世事尚不至于全然不知。 想起他昨日深凝她的眼神,沈雩不由得浑身一颤!那控诉的眼神,彷佛她欠他许多东西未还,他要前来一一讨回似。她不喜欢这种感觉,用力摇头,像要把他的身影摇出脑海。 “小姐你怎么了?”小雪吃惊急问。 “没什么。”她回复正常,将视线落在屋外远方。这个冬天才刚开始,怎么她却觉得已经过了好久好久。 “瞧你,摇得头发都乱了,等会儿我再帮你梳头。” 头发乱了?沈雩抬手顺顺发梢。离家之后一切从简,没花心思变过发型,总是松松的梳到颈后,系条皮绳而已;也没费心多管,任由发丝微乱。 她云游的神魂在看见远方慢慢凝聚的一抹影子后,开始重新归位。 “小雪,你不是说那人走了吗?”那么远处骑马而来的那个人又是谁? “是、是啊”小雪心虚敷衍。 “小雪,你从来没骗过我的。”沈雩忽地站起来。 “小姐,你别生气!”小雪丢下手中菜叶,冲到沈雩身边,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瞧--糟!元大哥这么早就回来了。“元大哥他只是去帮我们买粮食和柴薪” “小雪,关上门,别让他进屋。”沈雩转身进房,留下错愕不已的小雪。 “小姐这”小雪愣在原地,对小姐的话又不得不从,只好快快将门关上。元大哥,都是你害我惹小姐生气的。小雪拴上门闩,对于元震,只好说抱歉了。 马蹄声愈来愈近,没多久马儿嘶叫一声,就听见有人下马走到门前。元震以为门只是虚掩上,伸手推了推,却推不开。 “元大哥。”小雪在窗边小声喊他。 “小雪快开门,我带了好多东西回来。” 元震一脸爽朗的笑。小雪看了看捆在马鞍两侧的两大包物资,眉头还是皱着。 “嘘,小声点说话。” “怎么?”元震也压低声音。 小雪指指沈雩房间方向。 “你家小姐生气了,不让我进屋?”元震挑眉。 “对啦,我看你还是快走吧,我家小姐的脾气我最清楚,她说不准开门,我可不敢随便开。” 元震倒是一派轻松。先卸下马背上的两大捆东西,从窗户递给小雪。 “这些多少钱?我拿给你。”小雪回头就要取钱。 “不用了。”元震喊住小雪脚步。“当作是感谢你们借我住一宿的谢礼吧。” “真的不用?”这元大哥还真慷慨。 “不用。”元震笑笑,小雪差点被他那好看的笑容迷昏。 棕色马儿此时又嘶嘶地吐着热气,健硕的马腿原地踏步,有点怕冷的样子。 “马厩的门我没上锁,如果你还没要走,就先把马儿牵进去,以免受寒。” “谢啦。”元震毫不考虑地牵起马儿进马厩,早就打定主意似的。 将马儿牵进去和沈雩家的马作伴后,元震悠闲地踱步到沈雩房外。等沈雩发觉,他已经双臂交叉靠在窗框上占好位置。 她看着他,没说话。 他也看着她,笑笑。 他还要笑多久?在比较过两人的耐心之后,沈雩认输,离开画桌、离开这房间总行了吧? 她撇过视线正要走,他先出声了:“头发,乱了。” 沈雩当作没听见,从他面前经过。 “早上起来忘记梳头吗?好想帮你梳。” 轻佻的话语由他一讲,却变成一种单纯的希望。他双臂交错,下巴抵在交迭的手背上,脸上表情无一丝邪气。 明知不回应是最好的回应方式,沈雩还是说了:“对陌生女子说这种话,不会太失礼吗?” 语气是她;贝的清清淡淡,没有多余情绪;阗黑的双眸,仍是拒人千里的疏离。 “这话,只对你讲。”他表情无辜,好似在抗议她的冷漠。 沈雩差点失笑。“我是否该感到荣幸?” “你讨厌我?”就算她回答是,他也不会相信。 他突然认真起来,看着她的眼神,像要望进她内心深处。 为什么要这样看她?她到底欠了他什么? “我对你,没有感觉。”她已能面对他那种带着千思万绪朝她而来的深凝,她并不欠他,没什么好怕的。 “没有感觉?你骗人。” “随你怎么想。”她说完,就要离开房间。 经过他面前时,他出其不意的伸手,轻滑过她耳畔散落的长发,从耳畔顺到发梢,轻握住。 她只好缓住脚步,瞪着他,不知道这样似语不语的神情,反倒有种奇异的媚态。 “你未免太放肆。”她的发梢已经染上他的温度,他仍不放手,一径带笑的看她。 “对家教甚严的雩姬做出这样的动作,我的确是太放肆了。” 沈雩阕黑眼眸闪过一丝冷厉。“恐怕令尊没教会你应有的礼节。” “他?”元震失笑。“事实上,在我十五岁以前,他根本不知道我就是他儿子。缺乏长上教养,请雩姬原谅我的失礼。” 私生子?这词汇窜进沈雩脑中。以私生子身分成长的男子,会有那样爽朗的笑容? “就算令尊未曾教导,现在这个年纪你也早该明白事理了。” “的确如此。”他还是一皮天下无难事的轻松样。“可惜手上的细滑青丝太迷人,我舍不得放手。” 对她,他绝不放手。 俊眸坚毅,潜藏无尽情意,锁住她不悦的深黑眼瞳,凝定不移。 “真不放手?”长睫微瞇,在她眼下形成幽深的阴影。 就在他还自信笑着的同时,沈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腰间抽出一把精巧利刀,毫不留情地往发尾一划,不过一眨眼工夫,一绺几吋长的黑滑青丝便孤躺在他掌心,而她,重获自由。 “你--”好个刚烈女子。“我怎会忘记,你连生命都不在乎了,更何况只是一绺发丝。” 对世上一切都毫不在意吗?元震心跳沉如擂鼓,为她不容任何人进驻的双眼,和她脱尘出世的冷淡。 沈雩收好刀刃,露出足以迷倒众生的冷艳微笑,像在取笑着他的多管闲事。 元震心猛地一缩,更加强了原本的信念;她离得愈远,他就跟得愈近,绝不让她眼里的风景再如从前。 “你送给我的东西,我会好好珍藏。” 他凝视着面无表情的她,略低下头,将手中留有她发香的青丝送至唇畔,当着她的面轻轻一吻。 他叛离常轨的不羁行径,教她内心惊诧不已。这个人,究竟为何而来? “元大哥,喝碗热粥暖暖身。” “元大哥,天气很冷,小姐又不许你进屋,我看你还是赶快走吧。” “元大哥,你看,都下起雪来了,快穿上这件披风,躲到屋檐下,多少可以挡挡风雪。” “元大哥,雪愈下愈大,喝完姜汤之后,到马厩避避寒吧” 小雪躲开沈雩,不时打开窗户叮咛元震,偶尔递碗热汤热粥给他暖身。从近午时分到傍晚,从霜寒到雪降,元震在寒冷的屋外已经度过三个时辰了,还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元震在屋外虽然身寒体冷,心头却早有决定。他坐在屋檐下,背依靠着紧闭的门板,那件又重回他手上的披风,现在披覆在他身上,为他挡去飘落的雪花;天色渐暗,天气也愈见冰寒;事情的发展,一项项照着他的计画在走,天气愈冷,代表他往预知的结果更进一步。这些过程都是他预料中的,即使冷到发颤,必须摊开手掌呵出热气来取暖,他也甘之如饴。 看着晶透雪花飘坠在他暖厚的披风上,记忆转回初秋时节,他甫自西方经商返回京城,隔日即是老夫人寿宴,若不是李东买来绘扇献宝,他也不知道沈雩竟被亲爹逐出家门,流浪在外。 年中爆发退婚风波之后,正巧遇上元府每年的西行经商月份,他必得领队前行;继而听说沈府将举家南迁,他原以为等他秋天返家之后,再往南寻她即可,谁知沈老爷居然狠下心赶她出门,她不但未跟随家人南迁,更在同时间往西北走。 她这一走就没了音讯,凭靠着一把绘扇提供的线索,他不辞千里亲自南行探访她的家人,一路明查暗访,用掉整个秋天的时间,幸而皇天不负苦心人,在冬雪来临之际,他终于寻到她的芳踪。 在重新遇见她之时,所有辛苦都有了代价,也在看见她身影之时,全被抛在脑后,所有的辛苦也就算不上是辛苦了。 现在,她就待在他背后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哪儿也不去,他守在门口,像守着她。他猜想着,她什么时候会帮他开门?心中浮现前年初见她时,她在桂花树下展现的笑颜。当时他尚未结识唐劭劲,也还没认祖归宗,而是以元府总管的身分进到沈府,误闯小姐院落 她穿着丝绸裁制的鹅黄色衣裙,款式简单素雅,唯一的装饰是发髻上的一只金步摇,没有更多装点,却已足够将她夺人心魂的丽颜衬托得更加完美。 婷婷身影坐在花树下作画,如雨飘落的金色桂花瓣扰了她作画的动作,她索性丢了画笔,伸出纤白素手承接香气盈人的落花,低头嗅闻馥郁花香;就在那时,不经意显露出淡淡的微笑,没有丝毫勉强,那是出自内心最美最纯真的笑。她美丽的笑颜持续好久好久,直到发现他的存在才停住。 那张纯粹的笑颜,从此深深印刻在他心上,他爱上那张笑颜,无可自拔。他的心在堕落沉沦他知道,但已无法自救,只能选择深陷 见到陌生来人,她松开手中花瓣,任由金色花朵从她衣裙翩然滚落。她挺直背脊,神情漠然,像个女王般矜贵,难怪京城百姓总爱昵称她为雩姬,就连真正的皇室公主,都不一定拥有那样光华内敛的气质。 幽深如寒星的翦翦双瞳不起一丝波纹,像看着他,又像没看见他;如幻境般的阗黑眸子,让他舍不得移开目光,就这样和她相视无语对望着,以为会这样望着对方到永久。 他知道她的冷漠、她的疏离都只是外在,也许她美丽的笑容从不为外人绽放,他却曾亲眼见识,那已足够,足够让他明了,她其实并非如外表那般冷漠,她也有常人的喜怒哀乐、欢情悲绪。 因为恋上这样的女子,他的情路注定走得艰辛。瞧,现在不就是了吗? 天降大雪,他缩在檐下不停呵气取暖。天气真的好冷,冷到他头昏想睡,长途经商加上寻她行踪,大半年累积下来的奔波劳累,在此刻全然放松,在终于撑不住清醒的意识之后,让自己沉入半梦半醒的迷离幻境中,慢慢睡去 眼见天色暗黑、大雪纷落,小雪心急如焚,在屋内转来转去,终于忍不住跑到沈雩面前求救。 “小姐,元大哥还在屋外,再这样下去会死人的!” “他还没走?”沈雩从画纸上抬头,停下手中画笔,讶问。 “他一直待在屋外,已经足足三个时辰了!”小雪简直急得快跳脚,她一点都不希望有人死在她家大门前,更何况那人还是和善的元大哥。 “他不冷吗?”沈雩又埋首于画桌,她以为他早已离开。 “血肉之躯怎会不冷?!”她跳到沈雩面前,硬拉着她往窗边走。 沈雩只好放下画笔,任小雪拉着走。小雪粗鲁地推开窗扇,漆黑屋外飘降浓厚大雪,一阵冷风从敞开的窗户侵袭进来,引得主仆二人浑身发冷。 “小姐,很冷对不对?元大哥就是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待在外头大半天了!你就算不可怜他,也该行行善心,让他进屋里避避风雪,再这样下去,待会儿我们真的要替他收尸了!” 小雪讲得很恐怖,字字句句都在责怪沈雩的无情。沈雩有点委屈,没说半句话,跟在小雪后面,看她开启大门,而背靠在门板上的元震,就在门开的同时,往后仰躺在地。 “啊!”小雪尖叫一声,连忙蹲下察看。沈雩站在一旁不动,心里想着:这人是疯了么? 小雪探探元震的鼻息,扯掉他身上那件盛满雪花的披风,一边拍拍他苍白冰凉的脸,担忧地呼唤着:“元大哥,元大哥,你醒醒啊!”看来他是昏过去了,小雪大喊沈雩:“小姐,快过来帮忙扶元大哥啊!”沈雩被小雪一喊,木然地蹲到元震身边,愣愣看着小雪着急的模样。不是萍水相逢而已吗?人为何会对一个等同陌生人的人这样忧心?是因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吗? 她的手缓缓贴到心口上。侧隐之心,她也有吗?为什么看到快被冻结成冰的元震时,她一点也不觉得他可怜? “小姐,你还在发呆?!再呆下去,就准备请和尚来啦!”小雪费力地扳高元震的背,试图扶他起来。 “请和尚来念经吗?”他会死吗? “小姐!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快把他扶到我房间去!” “让他睡你的床?” “能让他睡小姐的床吗?当然是睡我的床啊!”人命关天,小雪口气不大好,顾不得谁是小姐、谁是仆婢了。 “你的床那么小,他这么大个人,塞得下去吗?”沈雩忍不住想叹一口气。 小雪这才想到这个头痛问题,她的床是太小了些。“但是又不能让他再睡柴房的冰冷地板,为今之计只有--” 沈雩怎不知小雪打的主意?现在的确只有这个方法可行。 “扶他到我房间吧。” 就算她不愿意,也没别的方法了。 第三章 两人半拖半拉,合力将元震扶到沈雩房间;未待喘口气,小雪快手快脚替他除去湿重衣物,紧跟着拉起棉被一盖,覆住他冰冷的身体。 小雪从橱柜里拿出一条干净布巾塞给沈雩,只丢下一句:“小姐,快帮他把头发擦干,我先去烧热水。”就往厨房冲去。 沈雩拿着那条布巾,瞪着他好一会儿,才移步至床边坐下。他发上附着些许冰雪,因为体温而逐渐融化,沾湿了他的头发。她看着他那张平时表情变化多、此刻却毫无生息的脸庞,想着这人是疯还是笨?竟在寒天里等她开门,他的目的究竟何在? 好不容易摒弃成见,动手拆开他的发束,替他擦拭一头湿发,她告诉自己,她只是不想有人死在她家而已。 头发半干之后,才想到房里只靠暖炕提供的温度可能不够,于是到大厅端了一炉火盆进来,然后继续帮他擦头发。 “小姐,热水来了!”小雪火速捧着一盆热水进房,放在沈雩洗脸用的架台上,沾湿布巾后不怕烫的俐落拧吧,把热气腾腾的布巾塞到沈雩手里。“小姐,我还得去熬药汤,麻烦你用热布巾帮元大哥暖暖身子,再不回温,不知他醒不醒得过来!” “啊?”小雪说得严重,目的无非就是要她帮他擦身体吗? 沈雩咬紧银牙,用力捏住布巾,再次说服自己,要不是不想有人死在她家,她才不愿意帮他擦身。 沈雩鼓起很大的勇气,才开始帮他擦拭,从他应该称得上好看的脸开始,再到健硕的手臂、呼吸平缓的厚实胸膛 重复沾湿布巾的动作,烫红了她白皙软嫩的双手,好不容易看见他脸上浮现一些血色,才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小雪端了一碗药汤进房,气味浓厚的药香味立即扑鼻而来。 “小雪,哪来的药材熬的?”这气味真熟悉。 “就小姐上回染上风寒没用完的那帖药啊!还好我有先见之明,上次多抓了几帖回家放着。我瞧元大哥八成也是受了风寒,和小姐吃相同的药应该治得好,反正咱们家现在也没别种药材了,不管他生什么病,都得吃这帖药。” “听起来很没保障。”沈雩喃道。 “这是没办法中唯一的办法啊。”小雪拿走沈雩手里的布巾,把药碗放到她手里。 “你还没忙完吗?”沈雩小小抱怨道。帮他擦干头发、擦拭身体已让她够委屈了,这会儿还得喂他喝药,她仅剩的一点点闺誉全毁于一旦了。 “小姐你还有话讲?!”小雪不知哪来的一把火气,抓到机会,干脆教训起她家小姐来。“也不想想是谁害元大哥变成这样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人应该就是小姐你吧?既然错的人是你,你就得负起责任,把他照顾回他原本的模样。” 小雪得理不饶人,愈念愈顺口。“他现在的身体还是受凉状态,我想他再晚一点应该会发烧,如果他烧成傻子,你就准备照顾他一辈子好了。” 她恨恨地撂下狠话,就是要她那位从小被过度保护、完全不懂生活态度的小姐,能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偷瞧一下低着头状似忏悔的沈雩,见她粉嫩的精致小脸上有些阴暗,知道刚刚的语气重了点,正想开口缓缓小姐的情绪,却见沈雩吃力地帮元震垫高枕头后,慢慢用汤匙舀起药汤吹凉,往元震微张的嘴凑过去。 沈雩小心地将药汤喂入元震口中,但还是有一半以上溢了出来,只好找来一块巾子垫在他嘴边;从未服侍过他人,喂药的动作显得生硬且手忙脚乱。 意外看见小姐如此生活化的样子,小雪直盯着她一匙一匙喂药的动作,心想这样也好,小姐的人生总不能除了作画和神游太虚之外别无其它,也许勉强她从一个脱尘的仙子变成一个正常的平凡人,对她而言是比较好的。 小雪欣慰地微笑,抱起元震的潮湿衣物要去清洗,没有惊扰小姐专心喂药的工作,默默退离房间。 到了半夜,元震冰冷的身子才刚回温没多久,随即发起惊人的高烧来;炙人的体热让整夜看顾他的沈雩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遵从小雪的吩咐,用调得凉而不冰的冷水降低他的体温。 敷贴在他额上的布巾,不知已重复沾湿冷水多少回,冷水一盆一盆的换,元震的体热却仍未稍降,药汤也喂过两三回了,情况仍不见好转。 不曾替他人担忧过的沈雩,现在终于稍稍明白了那是种什么滋味了。 她担心着他是否将因此一病不起,更担心会因她的狠心害死一个人。看着他因病潮红的瘦削脸庞,她多想把他摇醒,叫他别再装睡,别再让她的心情七上八下没个安稳。 将吸收他体热的布巾浸入冷水里搓洗后拧吧,对折成条状后往他额上贴去,元震却在此时倏然张开眼,因体热而通红的双眼,精准的直对上沈雩如水的眸子。他瞬也不瞬地看着她,双手如钢铁,不容逃脱的箝制住沈雩细弱的手腕。她被他突来的举动一吓,布巾往他**的胸膛跌去。元震猛然直起身子,双手仍紧握着沈雩手腕,对此刻的状况有些茫然。 墨黑长发凌乱,披散在他宽阔的肩上;刀刻般俊逸的下巴,冒出些许胡髭,模样看来颓废而危险。 “你还好吧?”看他分明还是烧得神智不清的模样,清俊的眼眸却能够聚集焦点看着她,紧握她双手的气力根本不容她挣脱。他的病是好了,抑或是病得更严重?她已经分不清楚了。 “沈雩?”他有些孩子气地偏头不解问,脸上带着浓浓的迷惑。 “是我。”不是她会是谁呢?沈雩觉得他这副稚气的模样有点好笑,若不是看他一脸正经,她恐怕真会笑出来。 “沈雩什么时候多了个孪生姊妹?还对着我笑呢。” 她真的笑了?沈雩赶紧回复冷脸的形象,他可别将她的取笑当成是温柔的笑才好。 “我没有孪生姊妹,也不是在对你笑。” “是这样吗”他失望地垂下眼眸,有些意志消沉。 “你生病了,快躺下吧。”握住她手腕的大掌传来未退的高温,在这种状态下还能忽然清醒过来,显示他的意志力颇为惊人。 “我是在作梦吧?”他又看着她问。蕴藏许多故事似的双眸,未加掩饰地凝视着她。 知道他病着,沈雩并不害怕他的凝视。“不是作梦,是生病。你的病还没好,快躺下吧。” “我一定在作梦。”元震喃喃道:“不然你怎会对我这么和颜悦色呢?” 沈雩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的脸有凶到只是温和一点就让人以为是在作梦的程度吗? 沈雩无言捡起滑落到被褥上的半湿布巾,浅色被面被印出一个湿印子,元震看着那个印子,陷入回忆之中 “以前我生病时,我娘也都是这样照顾我,耐心打湿巾子,贴在我额上,巾子热了,再重新浸水拧吧,等天亮了,我的烧就退了,我娘不眠不休照顾我一整晚,也没听她喊声累。” 他极淡的笑笑,没显露出他的迷人笑痕。“我娘她虽然软弱,但真的是个很好的娘亲,可是,我再也见不到她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 他泛红的眼浮现一层薄雾,那层薄雾--是泪水吗?沈雩目不转睛瞧着他没滑出眼眶的泪水。 在她专心瞧着他眼睛的同时,元震蓦然抬头,专注的目光精确地对上她不及收回的视线。 “呃、你的娘亲她她到哪里去了?”沈雩的心咚地震了一大下,有些慌乱地随便问个问题。 “她死了。”元震略显疲惫的回答。“我十五岁那年,将我托付给我爹,她终于撑不住向来虚弱的身子,离我远去。” 沈雩想起白天时他说过,他父亲在他十五岁以前,不知道他的存在;他是个未受父亲照顾成长的私生子,幼时生活想必并不好过。她咬咬牙,对引他想起伤心往事感到歉然。 没想到转眼之间,他又朗朗一笑,害得她情绪来不及转换。 他泛血丝的双眼带笑,好玩地看她发愣的玉容。 “我娘她说啊,将来有一天,我若遇见了一个姑娘,能像她那样在我病着的时候,没有一句怨言的尽心照顾我,那必定是与我相守一生的娘子。” “我看你是病糊涂了,胡言乱语。” “我知道我病了,但一点也不糊涂,我很清楚自己现在讲些什么。而且我也不是胡言乱语,那些话都是我娘说过的,我真的好想跟她说一声,我已经找到了这样一个姑娘。只可惜,她永远都听不到了。” 沈雩怒瞪他一眼,不想和他争辩。争辩无用,她倒想听听他还要胡扯些什么。 “沈雩,你别瞧不起我。”他垂下眼睫,没头没尾冒出一句。 “我不会瞧不起一个人的出身。” “以后、哪一天不管是哪一天,别恨我,好吗?”他低哑的嗓音略带酸苦无奈。 “为什么要恨你?你做错什么事怕我恨你?”她瞇眼猜测,想不出个答案。 他虚弱一笑,没回答,眼睫合上的次数愈见频繁,显然是累了。 她从床沿起身,以为他会松开手,让她走到水盆边浸湿手里那块变得温热的巾子。 谁知他不但没松手,反而在半昏睡的状况下失去全身气力,无预警地往后垂直仰躺,顺势把她拉向他的方向;沈雩止不住他突来的动作,极不文雅地趴倒在他**的厚实胸膛上,而手里那块巾子,刚好被丢在他唇颚上,免去和他唇与唇相对的可能。 “唉,可惜了。”元震笑着叹息。“就差那么一点点。” 他拉下覆盖住下半张脸的湿布巾,闭上眼,不大清醒的低语喃念:“今夜你这样尽心照顾我,如果真有怨言,也请你千万别说出口啊”语毕,随即松开手掌。沈雩拧眉从他身上爬起来,心里莫名浮映许多情绪,疑惑的、不解的、猜疑的;她看着已昏睡过去的他,想了好久好久,还是想不出可供解惑的答案。 从昨日冰上相遇,她就感觉到这个人对她不加掩饰的情意,似乎喜欢她很长一段时间了。可是,在这之前,他们只在沈府见过一次面,甚至连交谈都没有,他为何会喜欢她、忘不掉她?她很难平空想象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就像很难理解为何此时胸臆之中会充塞着一种闷闷的、舒展不开的情绪。 这两天以来,因为这个出现得莫名其妙的陌生男子,她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像被倒进五颜六色的颜料一般,突然增添好多色彩、好多奇怪的感受。 原来她也是有感觉的人。曾经,她以为她的无情无绪是天性使然,再大的事情都不能惹她皱一下眉头。现在,短短的两天时间里,她不曾起过涟漪的心,却翻天覆地变了个样。 在她过往的岁月里,何曾遇见过这般狂肆无礼之人?从没有人敢对她不敬。她和每个人之间的距离,总是远远的、疏离的;她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太久,久到人们以为那就是她所喜爱的生活方式。也许,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他人眼中尊贵的身分、出色的才艺,将她隔绝在别人触碰不到的小小天地里,没有同伴和兄弟姊妹,她在备受保护的环境中成长,清冷的性子于焉养成。 虽有贴身侍女小雪的陪伴,但小雪的吵杂叨念,是一种听而不闻的习惯,大多时候是没听进心里的。她日日仰望蓝天,想象天空的另一端,居住着一些怎样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他们是开心的?还是痛苦的?不管如何,都是她一辈子无缘经历的生活;是不是会有这样一个人,愿意和她交换这种娇贵却单调的生活?如果可以,她绝无二话愿意答应。 直到她离开家门,终于彻底脱离那座华丽牢笼的限制,也在同时间明白,原来不管有无牢笼禁锢,她的性格都不会改变,她已经习惯沉默的自己,一旦出现其它改变,只会让她感觉无措。 如果她因外在而有所改变,那从前的沈雩,是否将从此烟消云散? 如果从前的沈雩不存在,此刻的她,又算什么? 太多的问题恼得她头痛,把打湿的布巾贴在他额上,沈雩在床沿坐下,头痛着,没半点睡意。 元震身强体健,两天即痊愈,反倒是照顾他的沈雩因他而感染风寒,在床上躺了几天,病情无甚起色,让小雪急得跳脚。元震知道不能再拖延,趁这一两日天晴,要小雪整理行囊,带沈雩到镇上找大夫看病。 一层又一层的厚衣披风,把沈雩包得密不通风。她不想离开这住了几个月的居所,但没人理会病中沈雩的抗议,硬是把她抱上马。如果和小雪共乘一匹马还无所谓,偏偏小雪很轻易地就将主子给出卖,毫无异议让元震抱着她共乘。 “小姐,我的身子这么瘦小,怎么抱得住你?如果半路你从马背上掉下去,我可救不了你。”很干脆地把她推给元震。 头昏脑沉、全身软绵的沈雩,没有表达意见的权利,一路上无可抗拒的靠在元震怀里,由他紧紧护着抵达数里外的城镇看大夫;又说西北冬雪袭人,沈雩屋子里的存粮和柴薪不足以过冬,片面决定暂住在这个叫做平安的小镇。 平安镇 没下雪的日子,小贩先后出来摆摊做生意,路上行人不少。 沈雩病体初愈,像抹轻飘飘的游魂,纤纤身形漫无目的地走在忙碌的街市里。 “沈雩!你闹够了没?” 元震从后面追上来,挡住沈雩前进的脚步。 “闹够了没?”沈雩深觉可笑,看着元震略带谴责的面孔,扬唇说道:“我像是会任意胡闹的人吗?别人总说我太过沉静,说我胡闹的,你是头一个。” “是啊,能发掘出你另一面的潜能,我的功劳不小哪!”元震也笑,唇边浮现迷惑人心的深刻笑痕。只要她肯开口和他说话,被她误会也没关系。 “你唆使小雪卖了我们的马匹,现在我们回不了家,你高兴了?” 难得显露心绪的沈雩,异常地在平素冷静的声音里透露出情绪起伏。 “小姐,卖了马也好,如果我们继续住在那里,恐怕捱不到大雪降临,就被饿死或冻死了。我和小姐从沈家出来,是要陪小姐一起过你想过的生活,不是要和你冷死、饿死在那栋离京数百里的破房子里的。”就连小雪也加入劝说行列。 “小雪,你把马匹卖了,是想长住在这座城镇?” “小姐啊,大雪就要降临,不把马卖了,在这里度过冬天,难不成要四处骑马去踏青?养着马儿,就得多负担一笔饲料钱,我们应该能省则省,日子不能过得像从前那般宽裕了。” “小雪,你倒好,来了一个元大哥,就毫不考虑把你的小姐推到第二位去了。”沈雩垂下双肩,有种被遗忘忽略的寂寥。 小姐,你这是在吃元大哥的醋吗?小雪满心感动,几乎脱口问道。但一抬头,看见小姐清冷似冰的表情,她又把话全吞下去。 “嘻!”元震看主仆二人的对话十分稚气,忍不住笑出声。 “很好笑吗?”沈雩瞪他一眼,从他身旁绕过往前行。 元震立即追上,走在她身边,不着痕迹挡去路人与她擦身而过时不经意的碰触。 “其实也没多好笑,只是你现在生气的模样,还挺可爱的。” 沈雩得咬紧牙根才能装作没听见他带笑的话语。 “老是绷着一张没表情的脸,不会太辛苦?不要告诉我,你是怕女人的天敌--皱纹提早报到。你还年轻,不用怕的啦!哪一天你脸上真的多了几道岁月的痕迹,我也不会嫌弃,因为那是智慧的刻印,只会增添你的美丽,不会让你变丑--” “说完了吗?”沈雩停步,不悦地看向他。 周遭来来去去的行人在不小心听见他亲密又轻佻的言语时,都会向他们投来了解又好笑的眼光,好似认为他们是对在闹脾气的小夫妻。尤其众人在见了她的容貌之后,虽碍于她身边“有人”却仍不舍移开目光,不管是行人或小贩,都目不转睛瞧着她,纵使她不想在意别人,也要对始作俑者生起气来。 元震一脸兴味,审视她此刻生气的神情。 没有任何装饰的束发、素色衣裙平凡无奇,但那张莹白剔透的小巧面容,被冷冽空气冻得双颊微红,深黑的美丽水眸迸射出不悦的恼怒目光。她现在的表情比起从前,多了许多缤纷色彩,这种改变是很好的转变,他想,至少比较像个人了。 “嘿!你生气了。”元震得意一笑。“你这辈子第一个生气的对象,恐怕是我吧?能有这种荣幸,我心里真有点小小的高兴。” 别理会他!别理会他! 沈雩压下一口怒气,快步向前。为了避免她的性子愈来愈不像自己,她必须远离这个奇怪的男子。 “嗳,你等等!真是的,到底要去哪里?”元震在后面喊道,故意和她隔着三步远的距离。 别理会他!别理会他! 沈雩没缓下脚步,就算她回不去西北的旧房子,她也不要和他有所牵扯。 就在她心无旁骛快步走时,不远处的一家客栈里,传出极大的争执怒吼声,不只是沈雩,很多路人都好奇地往客栈内瞧去,只见一个瘦黑的中年掌柜,怒气腾腾地对着一对少年男女斥骂着-- “没钱还想住店?!还不快给我滚!” 刻薄的中年掌柜挥动干瘦双手,大声嚷嚷着要撵少年少女出门。 “我家小姐身分何等尊贵,由得你如此无礼!”少年随侍挺身上前,挡住掌柜往少女挥来的双手。 “呵!听听,落难小姐身边的一只摇尾狗儿,胡乱狂吠的口气恁大!” 掌柜讥讽的看向店里稀少的几名客人,要大家评评理: “你们二人想在我店里白吃白住不付帐,难不成你当你家小姐是皇帝老爷的公主女儿,皇驾摆到哪儿,就免费吃住到哪儿,我们这些做小生意的,还得伏跪在地,感谢皇恩浩荡啊!”“你!”衣着朴素简单的少年随侍握紧双拳,在此刻,也不能暴露身分哪!但是没带钱出来,担负不起生活开销也是实话,一路上能够卖的东西都卖了,如今沦落到想靠劳力换取吃穿用度,还得不堪地被人用言语羞辱。他硬生生忍下一口怒气,好生好气同掌柜再次商量: “我说过,我是要以工抵帐,不是白吃白住,无论你分配多粗重的活儿给我,我都没有任何怨言--” “我店里不缺人手,你不用再说了,快滚!别打扰我做生意!”掌柜的用力挥动双手,赶苍蝇般嫌恶地要驱赶他们出去。 “掌柜的,你是生意人,难道不晓得以和为贵才是做生意之道吗?”站在少年身后,长相可爱的少女同样一身简素,朴素衣衫掩盖不住娇贵气质,她隐含怒气开口言道,声音清脆似童。 “以和为贵个屁!”掌柜粗鄙呸道。“我生意都快做不下去了,还救济得了你们?想在我店里白吃白住,门都没有!” “谁说要白吃白住?我们会以工抵帐的啊。”少女隔空和掌柜辩论:“好吧,就算你真的不需要人手帮忙,为什么不好好说,我们会理解不为难你,但是你二话不说就赶人,还叫我们滚,用难听的言语讥讽羞辱,你到底有没有把人当人看?” “少啰嗦,还不快滚!” 掌柜的黑着脸,硬要把二人推出店外,混浊势利的双眼一飘,不期然看见站在店外的几名来客,立刻换上满面笑脸迎上前去招呼:“公子小姐们,快里面坐,是要用餐还是住店?” 站在店外的正是路经此地的沈雩等人,听见店里传出的争执声音而趋近一看。 元震等人没踏进客栈,也没回答掌柜的话,沈雩和小雪直盯着两名少年少女看,少年少女也直盯着她们瞧,几乎不敢相信这种奇迹会降临到他们身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姊姊?是姊姊吗?”少女一反方才沉着冷静的模样,眼角挂着两滴泪,一把扑进沈雩怀中。“姊姊,你到哪儿去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巧妍,你怎么会在这儿?”该在皇宫里好好待着的公主,却出现在百里外的小客栈,就为了寻她? 沈雩素白玉指安慰地轻抚公主的头发,掏出巾帕替她擦拭泪水。看她主仆二人一身粗布衣裳,即知他俩这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 “还不是为了要找姊姊嘛!我们又没想到外面的东西每样都要花钱买,能卖的全都卖了,好不容易捱到这里,以为就要流落街头了,还好老天垂怜,派了姊姊来救我们,不然要让这个没良心的坏掌柜欺负到死啦!” 逮到机会拚命告状,掌柜在一旁听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客栈里用餐的客人看戏似看得津津有味,就连路过的行人都挤在店外驻足观赏,让他一张老脸快挂不住了。他拉下脸朝沈雩三人道: “要用餐住店就快进来,别光站在门口当门神。” “谁要住你们这种黑心店!”巧妍可大声了,存心要他生意做不下去。“我们好好跟你商量不成,你要撵人也就算了,还外加羞辱嘲讽,看不起人也不是这样,大家都有尊严的,你根本没把穷人当人看,一点良心都没有,以后谁还敢上门吃你煮的餐食,住你的店?!” 掌柜听着听着,老脸变了好几种颜色,要不是看那站在一旁、锦衣华服气度不凡的公子好似来头不小,他早就忍不住气,叫人找官差来了。 “算了算了,不做你们生意了,找别家去,别在这儿给我惹事了。” “哼!我们才下稀罕!”朝掌柜扮了个极丑的鬼脸,不忘对围观民众宣传掌柜恶行:“坏心老板开的黑心店,没良心没爱心,看到有钱人笑呵呵,看到穷人踢一旁,这种烂店还有人敢上门吃住,不怕吃出问题吗?” “你这死丫头--”掌柜一脸狰狞,又气又恨地追过来要打人。 在他枯瘦手掌碰触到巧妍头发之前,即被元震中途拦住。他好心地笑着劝说道:“掌柜的,你往后的生意还做不做哪?” 掌柜的不算笨,知道他话里要他别惹是生非的含意,皱褶脸皮抽搐了几下,很不甘愿地收回手。 “算我倒楣!遇到衰神上门,你们几个,以后就别让我遇见了!” 掌柜的强撑面子撂下狠话,忿忿踅回店内,一口怒气无处可发,瞧见几名用餐的顾客低笑着窃窃私语,也不怕得罪他的衣食父母,冲上去拍桌赶人。 “今天老子不爽,不做生意了,你们通通给我滚!” 满腔怒火全发在无辜的客人身上,几名顾客倒也不生气,反正吃得半饱被赶出来,掌柜的不能收他们的钱。众人无所谓地走出客栈,后脚才踏出店外,掌柜的马上把门用力甩上,发出惊人巨响,足见怒火之大。 “这种店家,难怪生意不好了。” “就是说呀,开门做生意,不求好心助人,至少也要和和气气的,不然谁会再来光顾?” “嗯,以后别再来了,这镇上客栈那么多,随便一家都比这家好。” 被赶出来的客人想法相同,边走边聊了几句。可以想见那位火爆吝啬的掌柜,往后生存会更加困难。 “你可开心了,总是这么得理不饶人。”沈雩宠溺地轻点一下巧妍额际。 “以后不敢了。”巧妍吐吐粉红舌尖。在姊姊面前,她是乖小孩。 “这句话讲过上百次了,你以为我相信?”看着她长大,看着她每回惹事后装无辜的说不敢了,沈雩对这个调皮的表妹一点办法也没有;又不能板着脸不理会,否则她会赖在她身上猛哭不停,浸湿她一身衣裳。 “就说姊姊最疼我了,就连我--爹,都没这么爱我呢。”狡黠的滴溜溜大眼瞟向站在沈雩另一侧咬牙切齿瞪着她的小雪,她得意地弯起唇角,紧搂着沈雩纤臂,小脸蛋儿偎进沈雩怀中撒娇道:“这世上还有谁像姊姊这样疼我的?” 从小看着这娃儿爬行学步慢慢长大,沈雩怎会不知她的心思。她和长她一岁的小雪极不对盘,这会儿的撒娇不就是要和小雪争宠吗? 小雪气得横眉竖目,不甘示弱地挽起沈雩的另一只手臂,隔空和巧妍“眼神交战”双方互不相让。 沈雩夹在两名稍嫌幼稚的少女之间处之泰然,这种场面上演过太多次,她早已见怪不怪。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放任她们去争,争到她们觉得无趣,自会停兵休战,等下回兴起时再击鼓厮杀一番。 “姊姊你说,你最疼的人是不是我呀?”这次改偎在沈雩颊畔,状似无限亲昵。 小雪一手从沈雩颈后越过,使尽力气要推开巧妍的脸。“你有你爹疼你就好了,还要来抢我家小姐!” “你家小姐是我姊姊,为什么我不能赖着她?” 巧妍嗤笑一声,看在小雪眼里十分讨打。 “我家小姐的确是你姊姊”可恶的巧妍!每次搬出这句话,都教她无话可说。小姐气质可人,怎会有如此讨人厌的表妹 “倒是你这无礼小婢,手还巴在我脸上作啥?”小雪把她白嫩的脸颊推得变形,她用不甚清楚的声音挑衅道。 “无礼小婢无礼小婢再怎么说也比你这个只会撒娇的骄纵娃儿强!” “你哪一点比我强?你说呀!”巧妍也伸出手去推小雪的脸,因手不够长,边推边用手指戳,搞得小雪更加生气。 “你卑鄙小人,居然用指甲戳我!” “是你先推我的!” “你不要脸!” “你讨厌!” 少女们吵成一团,沈雩夹在中间十分无奈,见惯这种场面的少年随侍冷眼旁观,街上民众则纷纷投以好奇目光。显然的,少女们的战争,已成为最新的一出戏码。 站在后方的元震忍俊不住,笑着双手一张,俐落推开两只黏人精,自然的将手搭上沈雩肩膀,顺势接收她身边的位置。 他在她耳畔低言道:“真是辛苦了,这两个娃儿这么爱吵,想必你忍耐很久了。” 他跨出步伐,引她前行,沈雩知道那是回客栈的方向,因此没跟他唱反调。小雪卖了代步马匹,又在这儿遇上巧妍,是否冥冥注定她得在平安镇待一阵子? “你会不会太不客气了?”沈雩冷道。 “啧,我们都这么熟了,还计较这些?”元震毫下收敛,反正在她面前他早就是一个没有形象的赖皮鬼了。 “谁和你熟?”沈雩呼息深慢,怒气正在酝酿中。 “怎么不熟?你忘了,你都把我看光光了,还不熟?” 沈雩眸光一敛,面容冷肃。“当初真不应该救你,直接将你埋进雪里,今天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事。” “哇!你好认真,我一点都不会怀疑你是在跟我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沈雩还在忍耐。鼻间传来他清新的气息,透过寒凉的冷空气,一点一点沁进她呼吸里。 “简简单单就把我这个绝世美男处理掉,不会太可惜吗?”他说完后又接上一句:“啊,别说你在为民除害。” 沈雩冷瞥他一眼。“真可惜没那么做。” 元震张口要说什么,不意看见后方迸射过来的两道淬毒目光。 “你是谁啊?别想独占我姊姊!” “元大哥,我和这顽劣娃儿的事情还没结束,你不可以带走我家小姐。” “还我姊姊来!” “小姐,你要主持公道!” 元震看看少女,再看看沈雩,女孩们的目光实在有点可怕 搭在沈雩肩上的大掌转而握住她粉白柔荑,俊秀脸庞满是笑意。“还不快跑?小心落入魔爪啊!”话一说完,马上疾步狂奔,几乎在同时间里,女孩们也跨出奔跑的脚步。 “姊姊!” “小姐!” “别跑啊!”冷风刮面,路旁风景一直往后退,路人闻声自动让出一条通道,身后三名少年男女专心一致的追着他们。沈雩有点跟不上元震的脚步,又停下下来,只能让他拉着她跑。 恍惚之间,意识有点混乱了。人来人往的道路上,让一名男子拉着她的手狂奔,这一点都不像她会做的事情。 不知为何,随着疾步的奔跑,带动心脏的狂跳,不拘礼教之限的行为,竟让她平淡的心情奇异地舒展开来,舒展到--不自觉地笑了。 他回头看见长发飞扬的她的笑,也不说破,只是笑得比她更灿烂。难得啊,时隔两年,才再次见到她美丽真实的笑颜。 “姊姊,你跑慢一点呀” “唉呀小姐,我快跟不上了” 陌生的城镇,相识末久的他们,在寒冷的雪季里,留下长串的脚印,和一生难忘的笑容。 第四章 午后静谧安宁的环境,突然出现一个嘻皮笑脸碍眼身影的感觉,说真的,有点烦。 沈雩关上窗户,假装没看见边走边摆手跟她说再见的男子;一转过头,对上一张娇俏甜美的脸庞。 啊,还好。沈雩回她一个温温的笑容。还好巧妍在,看着她比看着方才那名男子好太多了。 “姊姊,为什么关窗?”从刚才就一直暗中观察沈雩神情变化的巧妍,捉到什么把柄似的问。 “天冷。”沈雩简单回答。看一眼笑得神秘兮兮的表妹后,低头描绘纸上风景。这调皮丫头,又在玩什么把戏? “天气冷?不是吧?我看是因为某人出现,姊姊不好意思,所以关了窗” “巧妍,别胡说。”沈雩语气清淡,听不出其中情绪,拿画笔的手依旧熟练沉稳地上色,连一丝细微的颤动也无。 巧妍才不会就此罢休。她凑近沈雩身旁,在她耳边小声说:“嘻,姊姊你骗人。虽然我比你小蚌几岁,可却看得清清楚楚的。元大哥他根本毫不掩饰,表明了就是钟情于你,也许你还没动心吧,可是我看得出来,你多少是在意他的。” 沈雩面无表情地听她继续说下去,倒要看她的小表妹如何剖析她。 “姊姊的性子我明白,除了最亲近的几个家人,天大的事情都不能惹你皱一下眉头;而这个元大哥居然能让你笑、让你跟他闹脾气,还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这对于稍嫌冷漠的姊姊而言,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嘛!你说你跟他没什么,我不大相信喔。” 沈雩湛幽美眸淡扫巧妍一眼,轻吁口气,感到有些无力。“我不想解释。” 同住一个屋檐下?这话实在有点耸动。自从决定在平安镇过冬后,就和元震在镇上租下这座小宅院,共同分担开销。宅内几间厢房还算雅致清幽,比起龙蛇杂处的客栈单纯许多。 “还不承认?”巧妍可爱的圆眸仔细搜索沈雩得天独厚美丽小脸上的情绪反应。 “巧妍,你扰了我作画。”沈雩放下画笔看着巧妍,送客意味浓厚。 巧妍贼贼一笑,趁机借题发挥: “是我扰了你作画,还是你的心乱扰了你?如果姊姊真的心如止水,谁也不能乱你心绪,不管多吵杂,你都应该像从前那样心无旁骛才是。” 巧妍一针见血的话语,让沈雩内心蓦地一惊!她掩落眼睫,想再拿起画笔作画,转念一想,又觉得太刻意,短暂迟疑了一下,反而成了心虚的表现。 巧妍可没打算放过她,推开画笔,双手握住姊姊微凉的手。 “姊姊,人都该有七情六欲的。我不逼你承认什么,但是你别抗拒自己心里的想法。被一个人喜欢,或去喜欢一个人,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为什么要去抗拒呢?” “我没有抗拒”她的解释,似乎缺乏说服力。 “姊姊,”巧妍神色一正,训导般对沈雩劝说道:“人生不该单独寄情在画纸上。有句话我不得不说,你的画美则美矣,却缺少感情,你若想让画技再上层楼,就该知道何谓情感。你得明白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别去抗拒那种感觉,因为缺少感情,你的画就缺少灵魂,称不上极致完美。” “我的画没有感情吗?” “不只你的画,你的人也一样。你知道吗?人是不能没有感情的。” “巧妍,现在,你好像才是姊姊。” 沈雩小心转移话题,温柔地看着表妹,避开让她感到心慌的情感问题。 面对巧妍,就像面对年幼时的自己,对她的包容宠溺与微笑,是一种投射的移情作用。 巧妍天真活泼的个性、娇俏爱笑的神情,是她严重缺乏的。明明有着相近的血缘,两人的性子却是截然不同。 她将她视为另一个自己,用真心疼爱着、娇惯着,她有时真的希望,年少时的自己,也曾拥有那样明亮的笑容。 “将近一年不见,你好像懂事许多。” “十五岁的巧妍都长大了,二十岁的沈雩也该成熟了。”巧妍很认真地说着:“好好去感受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吧。被严密隔离保护的日子早就结束,今后的沈雩,就为自己而活,勇往直前,用心去体会每一种感觉,足酸是苦、是甜是辣,最清楚的只有你自己,别浪掷了青春才是。” “嗳。”沈雩心里是感动的,表妹长大了,苦口婆心的劝导;她嘴上虽不置可否,然这番劝戒却已隐隐在她心中落下痕迹。 “姊姊了解我的苦心就好。” 巧妍认真的表情一下子转换成讨好的笑。“那姊姊借我些钱吧?” “借钱?” “对啊,我缺钱,姊姊借我一些急用。” 沈雩笑出声来。还说她长大了呢,根本还是小孩一个。“在橱柜,你自己拿。” “姊姊,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巧妍开心地抱抱沈雩,蹦蹦跳跳去柜里找钱,不管金额多少,全往怀里塞。 大概是想做几套衣服吧?沈雩没多问,盯着画纸,内心却因巧妍的一席话而显得不大平静。 她喜欢元震?应该还不至于;但不可否认,她是有些在意他的。 巧妍所说的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滋味呢?她还是不大了解啊。 跟她打过招呼后,巧妍高高兴兴地带着银子跑了出去,沈雩还在费心思索着,连她何时关上门离去都没注意到。 巧妍出了房门,走没几步,遇上抱着一袋东西往沈雩房间快步走来的元震。她护住怀里的银子诡异一笑,与他擦身而过。 元震没多想,站定在沈雩紧闭的门前,本来抬手就要敲门,又怕她当面拒绝,于是捡起一段枯枝,在铺着薄雪的地上写下几个大字,再把揣在怀中、用油纸装着的一袋物品放在门外,然后轻轻敲了三下门板。 敲门的声音拉回沈雩的思绪,以为是巧妍又想起什么事踅回来,她打开门,门外却空无一人。 左右张望一下,还是不见人影,她疑惑地拾起地上纸袋,手心立即传来一股温热。 菜肉包子,你的午膳。 地上大大的几个字,说明袋内食物及所有人,不用想也知道,买来这袋食物的人是谁。 因为食欲不佳没吃午膳,他注意到了,所以买来包子给她? 并不是她故意不吃午膳,而是真的吃不下。就算他买来香味扑鼻的热包子,她还是吃不下呀!心生气恼,又不想接受他的好意,她将包子放回原地,在他的大字旁添了两字:“不饿。”就转回房内关上门。 元震从回廊转角处现身,苦笑看着那袋被放回原位的食物。不饿吗?他忽然觉得被拒绝的那些包子很可怜,缓缓踱步过去,打开袋子拿出一个,坐在门外冰冷的台阶上,寂寞地吃了起来。 冷风呼呼吹过,寒意袭人;枝头雪梅点点,犹自卓丽绽放。 和包子一起被拒绝的那名男子,则在冷风吹刮下,有点自虐的、慢慢的吃完那袋包子。 翌日近午时刻,元震出门购置日用品,小雪在厨房忙着打点午膳。巧妍一脸甜笑出现在沈雩房里,拉超她的手就要走。 “带姊姊去一个好地方。”巧妍很兴奋地说道,嫩红脸蛋充满期待的光辉。 “去哪里?”被巧妍蛮力一拉,沈雩差点站立不稳。 “去了就知道。”巧妍左顾右盼,确定四下无人,才拉着沈雩的手,小心地走在回廊上。 “我先跟小雪说一声。” “不用了。”巧妍立刻回道,大眼骨碌碌一转,加上一句:“我刚才跟她说过了,我们晚点才会回来。” “是吗?”明知道巧妍在扯谎,沈雩还是跟着她走。有时候她真的难以理解别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出了大门,巧妍难得规规矩矩把门给关好,一辆马车就停在门外等着,权充车夫的,正是巧妍的随侍阿焰。 沈雩直觉事有蹊跷,又说不出怪在哪里,只觉得巧妍今日的行为,真可说是偷偷摸摸了。 “巧妍,你在打什么主意?”临上车前,沈雩面色一凝,问着身边的女孩。 “姊姊,你相信我,我绝不会害你的。”她半强迫地将沈雩推进车蓬,谨慎地四处张望一下后,随后也上了车。 刷地放下车帘,马车发出轻微的喀啦声响,避开镇内主要道路,从后方绕道,直往东南飞奔而去。 “巧妍,究竟要去哪里,还不说?”翦翦美目略带责怪,直凝入巧妍圆眸。 “姊姊,你别生气,我会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电光石火间,沈雩心中已有答案。“你要带我回京?” 巧妍讨好一笑。“正确的说,是带你回宫。” “巧妍,你要回宫我不反对,但为何要我和你一起回去?”她不想再走入另一座华丽的牢笼啊。 “我不忍看姊姊流落在外,穿着粗布衣裳,吃着粗茶淡饭” 巧妍低着头,沈雩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并不在乎那些” “但是我在乎!”巧妍抬起头,十分坚持。“姊姊一向娇贵,高雅的气质比我更像一个真正的公主。你本该穿着绫罗绸缎,在美丽的宅院里悠闲作画,脸上没有忧愁哀怨才对。” “难道,我现在很忧愁哀怨吗?”沈雩不知该哭该笑,一手抚上光洁面颊,她哀怨? “不管怎么说,姊姊就是不能在外流浪。” “巧妍你忘了,昨天你才劝我要为自己好好而活的。” “我是那样说过,可是在我安排的地方,姊姊不但能够过得好,也能随心所欲过你想过的生活。” “在宫里?”皇宫,那可比巷弄之间更复杂百倍啊。 “不。有人的地方就有流言,我不许他人口中的流言伤害姊姊,我已传令叫人备好一座行宫,帮忙的仆佣都是精心挑选饼的,绝对都安分守己,姊姊你不用担心。” “你想得可真周到。” “为了姊姊,我很用心。”以为沈雩在赞美她,巧妍笑开颜。 “可是,你把小雪给忘了。”她并不介意身居何处,只要不再成为他人口中的话题、伤害父亲声誉,她住哪里都无所谓。 “小雪”说到死对头,巧妍脸色马上黯下来。 “你是故意不带她走的吧?巧妍你忘了,有我的地方,一定有小雪。” 一句话说明了小雪在她心中的地位。 “回头我立刻叫人接她来。” “嗯。”沈雩感觉得到巧妍不甘愿的妥协,但小雪对她而言,是世上无可取代的重要存在,她不能抛下她。 心里陡然出现一抹不受欢迎的男性身影。她抛不下小雪,却毫不留恋地抛下了元震。抛下?这字眼未免太过了。 沈雩背靠在软垫上,巧妍扬开厚毯子,两人一起盖着一张毛毯取暖。 车蓬内的布置很简略,铺垫、靠垫、毛毯、一只小点心盒,如此而已。 “姊姊,吃点心,等到了下一个城镇,我们再去客栈用餐。” 塞得一嘴食物的巧妍递过来一篮糕饼点心,沈雩光看就饱了,摇手拒绝,巧妍则继续埋首于她的餐前小点。 沈雩拉高毯子,看着车壁上粗布装饰的手绘花样,心思慢慢飘远 离开了平安镇,住进皇室行宫,从此和他再无牵扯了吧? 也许他会追来,被侍卫挡在门外,一次两次之后,他渐渐的不再来,然后渐渐的忘了她;沈雩这个人在他往后的岁月中,慢慢变成一抹灰扑扑的黯淡影子,慢慢的想不起她的样貌,想不起曾有一个冬季,他差点被冰封在大雪里的荒唐行径。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 如同巧妍所说的,她早已脱离被严密保护的日子,但为何她始终放不开心里对自己无形的限制,无法任由自己去做想做的每件事? 限制住她的,何止是身分礼教的规范?限制住她的,是她自己的心哪。 无奈的扬唇而笑,清淡的笑容带些苦涩。 耳边听着马蹄声、车轮转动的声音,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张带着俊朗笑意的脸庞。 她不明所以的摇摇头,这会儿,换成她无法理解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了。 “元大哥,惨了惨了,小姐不见了!” 下午元震一回到租住处,等在大门内的小雪立即胞到他面前慌张喊道。 元震面色一白,先温声安抚小雪情绪。“什么时候发现她不见的?” “我准备午膳前,还看见她在画图;半个时辰后,我备好午膳,去敲她房门,就不见她人影了!”小雪急得手足无措。 “巧妍和她的随侍人在哪里?”元震瞇眼问,想起昨日巧妍诡异的笑容必不安好心。 “没看见。屋里里里外外我都找过了,除了我们两个之外,一个人影也没有。啊!难不成--巧妍把小姐带走了?!” “还有别的可能吗?”元震已想好对策。“小雪,你先在家里等着,说不定我会晚点回来。你安心等着,别乱跑。” 进房拿件保暖大氅,再进马厩牵出马儿,他嘱咐小雪关好门窗。 “元大哥,你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走吗?”小雪不大放心。 元震展露迷人笑容,笑痕深刻,小雪目不转睛看着,却发觉那好看的笑容里隐藏着一把锋利的刀似的,深沉阴骛得让她不寒而栗。 元大哥的笑,应该是俊逸明朗的才对 “往东南而行可见皇宫,巧妍大概想家了,所以把她的姊姊一并带回去。” 元震跨上鞍座,唇角隐现嘲讽笑意。 “元大哥,你知道巧妍的身分?!” “能让沈雩温情对待的,除了她的小表妹,还有其他人吗?”让他看得好嫉妒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小雪喃喃自语。 “事关沈雩,还有我不知道的?” 口气有点大,却教小雪感动。 “我走了,保证会把你家小姐平安带回,你不用担心,好好顾家。” “喔,好。” 长腿一夹马腹,马儿优雅跃步;风扬起元震身上的大氅,翻腾成波浪般美丽的弧度。 “元大哥,一路小心!要快点回来喔” 小雪在后面大喊,元震没回头,只摇摇手,表示听见了。 小雪站在大门外,还是想着元大哥方才教她毛骨悚然的奇异笑容。或许,是她错看了吧?亲切良善的元大哥,怎会笑得那般可怖呢? 是,一定是她错看了。 橘红夕阳滚落西边,神情紧绷的元震抓紧缰绳,手背骨节清晰可见;俊美面容森冷铁青,无视冰风刮面,身体的寒冷更不足为道。 胸臆之间充塞着一股濒临爆裂边缘的激愤恼怒,凌锐双眼瞪视前方广阔平原,搜寻是否有沈雩乘坐的马车;可惜一路上几无人烟,偶遇的一两辆马车,也并非乘坐他欲寻找的人儿。 凝涩的心绪不停往下沉,累积在心底,压缩得重如铅石。 好不容易--他好不容易才融入她的生活,用尽了心机,甘冒极有可能被她唾弃不屑的危险,好不容易靠近她,不被她排斥;如今,一个皇宫来的任性公主轻易的便把她带走。想就此远离他的生活吗? 他绝不允许。 就算是要他颜面扫地,就算是要他踏火而行,他也绝不允许有人从他身边抢走她。 怒气在胸口沸腾,惟恐失去她的恐惧,如同刀刨般凌迟着他的心;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从他眼前消失,从此与她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再过两座城镇,若仍未追上沈雩的马车,势必会面临多岔路的考验。一旦选了和他们不同的路,让沈雩进了皇宫,他还有见她的机会吗? 思及此,元震策马奔驰的速度不由得加快许多。他没有任何退路了,唯一的方法,就是在岔路之前找到沈雩。 陈旧的马车在寒风中颠簸着慢速前进,夕阳几已没入西方,只残存些许暗红余晖。 日与夜交接的时刻,晦暗不明的寂静。 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当元震发现前方往东南而行的马车已离他不远,他更加速了座骑奔驰的速度,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追上。 如果马车上的人不是沈雩--不,他无法想象任何失去她的可能! 抓紧缰绳,一人一马如箭矢般飞射,转眼之间已追赶上车速缓慢的马车。 “嘶”地一声,元震座骑在马车前方猛然停住,马儿扬起前蹄,嘶叫一声,大口喷气。 驾车的阿焰表情愕然,紧急拉扯缰绳停下马车。 “阿焰,发生什么事了?”在车蓬内享用餐前点心的巧妍,口齿不清的问道。 “小姐,是元公子。”前座的阿焰侧首回道。 “什么?!”巧妍吓一跳,差点被嘴里的食物噎死。 沈雩倒了杯水给她。备受惊吓的巧妍大口一灌,一不小心又差点被呛死。 “这么快就赶上了吗?”沈雩拍拍巧妍背脊顺气,无意识的喃念着。 “姊姊,你早就料到他会找到我们?!”巧妍又是一惊。 “不就只有两种结果吗?找到与没找到。” 巧妍看着向来不问世事、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姊姊变得如此机灵,愣愣的说不出话来了。 元震下马,全身蕴满沸腾怒火,毫不迟疑地往马车走来。阿焰看他表情凝肃,全然不是他印象中那个爱笑的元大哥,不由得也步下马车,抽出斜背的长剑,以剑相对。不管他的目的何在,他不容出错的任务,就是保护公主毫发无伤。 “是你们。真是太好了。”元震一笑,笑里却一点暖意也无,反而酝酿着一股冰澈入骨的寒意。 沈雩和巧妍也下了马车。巧妍紧紧勾住沈雩手臂,缩着脖子观察此刻他们的处境。罪魁祸首是她,她当然知道要害怕。 沈雩不疑不惧,凝目注视满脸霜寒、面容苍白的元震。她想不透,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让他有这样的勇气一路追寻?这般恶劣冰冷的天气,连着几个时辰的奔波,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支撑? “今日之前还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现在却以剑相对,差别未免太大。”元震勾唇而笑,笑痕深刻,浓浓的讥讽是对自己,也是对持剑者。 “元大哥,你还好吧?”虽然害怕,巧妍还是好心的关怀一下元震,总觉得他怪怪的。 “我如愿见到了沈雩,怎会不好?我很好,非常好。” “你别再走过来了。”阿焰出声警告,元震已走到剑前一步远的位置,再走下去,就要碰到剑尖了。 “你说,是你该害怕,还是我该害怕?”元震脚步未停,阿焰只好后退一步。 “看来,是你怕了。”元震下了结论。 阿焰年少气盛,不堪受辱,持剑的手往前一伸,剑尖直抵元震胸前一吋。 “阿焰,别伤人!”沈雩心一急,脱口喊道。 阿焰闻声分心,元震右脚一勾,踢起一颗被冰雪包裹着的小石子,石子精准无比地飞击闪耀幽芒银光的剑面。撞击的力量极大,发出清脆声响,阿焰持剑的手一偏,元震趁机近他身,迅速出手翻点他右手手腕手臂关节处,阿焰只觉得右臂一麻,撑不住剑身的重量,眼睁睁看着长剑摔落在地。 “你!”这是什么小人招数?阿焰只好赤手空拳和他对打起来。可惜还在发育阶段的文弱少年,怎敌得过高大的昂藏男子,几招下来便节节败退,全盘皆输。 元震故意耍着他,每每在他快无招架之力时,便露出破绽来放水几招,等他觉得翻盘有望时,又被吃得死死的。 在灰白雪地上缠斗了好一阵子,明明几招便可见输赢,元震偏偏故意要着不服输的阿焰玩。就在沈雩看不下去、张口欲制止时,元震抓住阿焰手臂反手一勾,将他压跪在脚印凌乱的雪地上。 “以大欺小,胜之不武啊。”元震冷冷一笑。 “元震,阿焰的手快被你折断了,快放开他呀!”巧妍在旁边急得跳脚。 “是快断了,可又还没断,急什么?” “等断了就完了!”巧妍在他们身旁绕圈跺脚,都快哭了。 “元震,欺负一个孩子,很好玩吗?”沈雩冷声斥责,幽幽水眸定定的看着元震近似报复的行为。 “是挺好玩的。不过,还是比冷天骑马还差那么一点。我想我的马儿会同意我的说法,不信的话你可以问问牠。” 压在别人身上说笑话,这笑话连他自己都不觉得好笑。 “元震!”沈雩怒火中烧,她不轻易动怒,不代表她不会动怒。她看着阿焰长大,不容许有人如此欺负他。 全身蕴满怒气,正待伸手去拉他,元震却一跃而起,松开对阿焰的箝制。 “好,我放开他了,你给我什么奖赏?” 身上沾着雪泥的元震站在沈雩面前讨赏。高大身形给她极大压力,那双平素爱笑的眸子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片衷情的哀伤。 她凝望他风霜满面的瘦削脸庞,心头一闪而过的,竟是一种莫名的揪痛。 此时的她,竟然觉得面前这名失魂、满脸期望模样的男子有些可怜。 袖里的双拳紧握,强自镇定,不让面容显现出一丝怜悯。她咬咬下唇,低下头无语。 巧妍把阿焰扶到车上坐好,趁着元震没注意,再把阿焰的长剑收好。她在阿焰身边低声问: “元震真不是人,把你打成这样,有没有哪里痛?那没良心的家伙,回宫后我绝饶不了他!” “我没事。”阿焰揉揉肩胛骨,其实并不是很痛,元震使的力道并不大,主要是想挫挫他的锐气吧。 “真的没事?看他把你压在地上,我真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一拳!”巧妍龇牙咧嘴的,想象着啃他骨头的滋味。 “他并不是个坏人。” “不是坏人?”巧妍提高了嗓音。“不是坏人就已经把你打成这样了,要是坏人的话还得了!” “唉,说到底,都是公主您思虑欠周惹的祸。”如果计画得完整一点,元震肯定追不上他们。 “你你你你还怪我?反正无论如何你都要怪我就是了?!”巧妍怒目圆瞠,和阿焰从生死伙伴瞬间变成窝里反。 “公主,阿焰不敢。”阿焰心平气和,即使被冤枉了也不动气。 “你还说没有?!你刚刚明明就是在怪我!” “够了!” 元震粗嘎怒吼一声,天地间瞬时变得寂静无声,巧妍和阿焰面面相觑,不敢再多说什么。 “还不走?!”元震朝他们瞇眼沉声喝道。“要回皇宫、要回平安镇随你们意,就是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被元震怒声一吼而吓的巧妍,勉强回过神来催促阿焰:“快快快!我们快走!”逃命要紧啊。 “可是表小姐”阿焰看一眼沈雩纤细的身影,不安道。 “他不会伤害姊姊的,我们逃命要紧。” “公主,你确定?”元震看起来很生气耶。 “就说姊姊会没事,你不信我的话吗?”元震对姊姊的情意,瞎子都看出来。 巧妍在阿焰身边坐稳。“快走快走!”元震不会对姊姊怎样,可不一定不会对他们怎样。 “公主要往哪个方向走?回宫里?” 巧妍啪地一掌打在阿焰方才受创的肩胛上。“当然是回平安镇啦,你以为我们这次出来为的是什么?” “知道了。” 马车往回头路行驶,巧妍探出半个身子来和沈雩挥手道别,不敢太大声,只好用唇语小声讲:“姊姊,要早点回来哟。” 陈旧马车逐渐远去,留下一男一女在灰暗的雪地上对立。 夕阳余光已全部沉落,月儿尚未露脸,阴沉的昏暗天色,让他们看不清对方的脸。 不堪气氛凝涩,沈雩跨出脚步。 “你去哪里?”在这雪地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能去哪? “不知道。”沈雩垂下眼睫,缓步行走,只是不想和他面对面而已。 元震跟上来抓住她手腕,略显疲态的开口说道:“宁愿漫无目的的乱走,也不愿面对我吗?” 沈雩无言。元震不自觉加重力气,语音低哑沉痛:“你说啊!”“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什么?说出来呀!”他目光锐利,咄咄逼人的问着。 沈雩抬起头来,用那双极之美丽的黑眸仰望着他;就算天色幽暗得让他们看不清彼此,他依旧能感受得到从她眼底传达出来的,对他的抗拒。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种天气你不冷吗?我真不晓得你到底在想什么?从以前到现在,你一直在找我,找到了又有什么用?我不会永远待在你身边,你一定会有找不到我的一天。” “不会有那一天。”他语气平缓的说,声音里甚至没有高低起伏。“不会有那一天,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沈雩,你能体会得到吗?那种害怕失去一个人的感觉。你不能体会的吧?如果你能,就不会这么容易就离开了。” “我的确无法体会。你对我执着何用?我不会喜欢你,不会。” 他浅笑,并未因她冷淡的话语而受伤。 “不是你不会喜欢我,你只是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有一天当你了解了,你就会喜欢上我的。” “不会不会不会!我不会喜欢你!”她掩耳大声说道。她不会让他的话成真,如同她不允许自己软下心来。 “从前,你不也自恃无情无绪,不为任何人动情动怒,你以为你的心平静如不起波纹的湖水,最后还不是生出许多感觉?你会生气了,会笑了,而且,你会害怕了。” “我不害怕,我有什么好怕的?怕你?不,我不怕你。” 她自以为很有勇气的挺直背脊,没想到这么一来却几乎和他身体贴近,近到--几乎能听到对方剧烈的心跳声。 她心里翻搅着各种难解的情绪,心一慌乱,急切的想往后退,他的另一只大掌却绕到她腰上,不让她后退。 “你不怕我,你只怕会爱上我。”他在她耳畔喃声低语,低醇干净的嗓音从她耳膜低回着传进脑中。“像我爱你一样,爱上我。” “不会!我不会爱上你!”她拧眉猛烈摇头,像要把这种可能性完全推翻。她已经失去自豪的冷静,完全沉溺在慌乱的情绪里。 “沈雩,冷静下来。”他松开手,改以温柔地捧住她小巧柔嫩的脸颊,温声说道:“好了,好了,不逼你了。我们只假定,也许有那一天,好吗?” “不会有那一天。”她依然坚持,柳眉紧蹙着。 会有那么一天吗?她怕真有那么一天哪! “别逃避。”他爱怜地凝视她的水眸,温声说着,语调轻缓,似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别害怕呀。喜欢我不是件可怕的事,为什么要怕?当缘分来临时,不管你去到什么地方,都躲避不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费心躲藏呢?” “什么缘分!我和你能有什么缘分?如果真有,恐怕也是段孽--” 话并未说完,因为他的食指在她最后一个字说出口前,轻点上她的菱巧红唇。 “很多前人的教训告诉我们,话别说得太早太满,以免以后发觉是自打嘴巴。” 她皱眉拍开他的手。“说什么疯言疯语,我不想听。” “是不是疯言疯语以后就知道。”他颇有自信,完全没想过她会有逃离他身边的机会。 “胡言乱语,我和你才不会有以后。” 他绽开俊朗的笑,温柔地看着她难得的娇气。“疯言疯语、胡言乱语、胡说八道、神智不清、心神不宁、头昏脑--” “你有完没完?!”沈雩不耐地赏他一个白眼。 “怕你得用心想词骂我,我干脆先替你想好。” “真用心的话,就先想想你何时准备离开我好了。” “这个任务太艰难,以我有限的脑力,实在不胜担此重任。” “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喜欢我呢?除了终有一天会老去的容貌,和一手绘画技艺之外,我有什么地方是值得别人喜欢的呢?我想不通啊”他只是笑,没回话。也许以后的哪一天吧,他会告诉她,他究竟喜欢她哪一点。 两手伸到她颈后,拆掉她乱发上的皮绳,手劲轻柔地替她用手梳拢一头柔滑青丝,再仔细地束绑好。 刚才帮她整理头发的大掌,现在牵着她的手往马儿走去。 主动牵起她的手,搁置在他的掌心里,触感微冰,心头却是暖烘烘的。 好不容易有今天,好不容易慢慢靠近她的心,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就错失掉她,幸而在最后关头寻回,要不,他会永远责怪自己。 “回平安镇?”她问。 “不,平安镇离这里太远,已经入夜了,气温不若白日,如要连夜赶回去,你会受不了霜寒的。我们到最近的村落借住一宿。” 脱下身上大氅,密实包住她的身子,先抱她上马,再跨上座骑。 “离这里最近的村落吗?”她低声自语。 换句话说,不就是--今夜得和他一起度过? 第五章 “我不想在别的村落过夜。” 在他策马出发前,她没得商量的否定他的提案。 光想到要跟他单独在外过夜,她就头皮发麻。这些时间相处下来,她隐约知道,他虽然有点霸道,却是个不会趁人之危的君子,但--跟他在外过夜,还是教她感到不安。 “你想今晚连夜赶回平安镇?” “没错。” “不要告诉我,没有小雪在的地方,你会没有安全感。” 他快笑出来了。小姐啊,你都二十岁了呢。 “那又怎样?我就是依赖小雪不行吗?”她有点赌气的。 “小雪如果知道你这样倚赖她,一定很高兴。” “那就快掉头回去。” “不行。”元震断然拒绝。 “为什么?” “这种天气走不到一半路程,你就会冻昏在路上;就算没昏倒,也会抖得牙齿喀拉喀拉响,冷到受不了。” “往回走,也许能追上巧妍他们的马车,和他们同行。” “他们大概已经就近找客栈投宿了吧,现在去追应该追下上了。” “我们可以先到邻近城镇雇辆马车” “钱不够。因为怕追不上你们,我匆匆出门,根本没带钱,身上只有一些早上外出购物找回来的碎银,这些钱雇不到马车。” ;明车夫载我们到平安镇再付钱,一样行得通。” “小姐,你忘了?天气这么冷,哪个车夫愿意出门赚钱?” “给他双倍车资。”不管怎样,就是要赶回平安镇。 “雪地湿滑,危险性高,就算给三倍车资也不一定有人肯做生意。只是在外地住一夜,有这么可怕吗?” “就像你说的,我没有小雪不行,这答案你满意吗?”沈雩闷闷的生着气。 “你该下是因为害怕和我单独外宿而紧张吧?” 他在取笑她了。沈雩恼羞成怒,翻脸不认人。“我一定要回平安镇!” “好。”他说,很爽快的。 他手拉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马儿乖巧的飞奔起来,他在风中对她笑说:“我们回平安镇--明天。” “元震!”沈雩咬牙切齿,握拳的手,指甲都陷到手心肉里去了。 马儿都往南跑了,她能说不吗? 约莫一盏茶时间,他们来到一座朴实的小村庄。庄里以务农为生,少有外人来访,对骑马而来的陌生来客感到好奇又热情。 “小姐公子,一起过来这边坐嘛。”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伯拉开嗓门对他们招呼着。 他们到达的时候刚好是晚膳时间,大家庭里吃起饭来热热闹闹,桌子一摆好几桌;大锅菜大锅饭,还有小孩们堆起上窑,闷烧烤出一堆蕃薯、玉米和芋头等自家种植的农作物。元震一下子便和大家混熟,大叔大婶们塞了一大盘食物给他,他也不客气的全收下。 “来来来,一起坐这边吃,人多热闹些。” 大伙儿对元震热情招呼,他远看一下闷坐一旁的沈雩,笑着婉拒大叔大婶们的好意,小声对他们解释道:“我家娘子脸皮薄,生性害羞,不好意思和大家一起用餐。我和她吃完晚饭,再来和大叔大婶们喝茶聊天可好?” 叔婶们也往沈雩的方向瞄一下,满脸羡慕的笑意。 “公子,你家娘子长得真好看,一点都不像我们这些做粗活的。那么漂亮的一张脸,我们邻近几座村庄加起来,大概都挑不出一个可以和她相比的姑娘,你可得好好待她。” “是,大叔说的是。”元震谨遵教诲。 “不过,她好像不太高兴哪。” “不就是在和我闹脾气吗?她坚持今晚要连夜赶回去,我说天气太冷不适合赶路,她就生气了,我可得好好讨她开心才行。” “那你快去吧,等会儿别忘了来和我们喝茶聊天。” “会的。” 远远看着元震周旋在众人之间,八面玲珑的模样,沈雩难免怨怪老天不公。凭着他那张好看的笑脸,走到哪里都迷倒一班人,不但极讨人欢心,还大小通吃。除了她之外,应该没有人不喜欢他的。 “嘿,吃晚饭了。” 说人人到。笑脸映在眼前,他把一颗从窑里挖出来不久、仍冒着热气的蕃薯放在她手里。她没想到会那么烫,拉长衣袖垫着仍是烫,一下子从左手丢到右手,一下又从右手丢到左手,平均热气。 元震好笑地看着她可爱的动作,不忍她烫伤手,伸手接过蕃薯,熟练地拨撕外皮。 “我皮粗肉厚,不怕烫。”为免她笑他,他索性开口先调侃自己。 “我又没说什么。”接回撕去一半外皮的橘红色蕃薯,她吹气后咬下一口。“好甜,好好吃。” 她小巧脸上绽放满足笑容,长长的睫毛微瞇,很享受的样子。 “你喜欢吃这种东西?”未经调味的自然食物,他记住了。 “你瞧不起这种东西啊?”她看看盘里那些玉米蕃薯。“你不吃的话,都给我吃。” “我不会和你抢,你放心好了。” 他宠溺地看她一口接一口,吃得不亦乐乎的开心模样。 没有大鱼大肉,只有清淡菜肴,一点都不精致的食物,吃起来却比山珍海味还过瘾。 元震是因为美人当前,沈雩却是因为从体内挖掘出另一个自己似的畅快。 原来率性说话、没有任何勉强矫饰,会是这么开怀舒畅的事情。 以前从不知道,现在尝试过了,她还能老是对他撑着一张没表情的冷脸吗?怕是难了呀。 恍然之间,她忽然明白,她已回不到无情无绪的从前了。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人一步步往前,没有谁可以一直停留在原地。 忽然之间,她明白了。 吃完饭后,农家小孩因有客人来,在父母允许下,施放起几枚色彩缤纷的烟花来。随着烟硝燃放的声响,每个人都仰起头,着迷地欣赏那只有瞬间光彩的美丽烟花。 在这美丽的时刻,她的心头暖暖的,好像她在梦里睡了许久,突然清醒过来,一醒来就看见五彩烟火在帮她庆贺一般。 一个人,能对万事万物有所感觉,真的是件值得欣慰的事。 “务农为生,生存不易。但此时此景,我相信没有人比他们更幸福。” 她欣羡地凝望着他们一家人和乐融融相处的景象。老祖父母、爹娘和多位叔婶,外加一大群年龄不一的小萝卜头,在半新旧的房舍里穿梭;也许房子住起来有点挤,也许偶尔会有摩擦纠纷,但却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谁也拆散不了的一家人。 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热闹生活。 “你想过这样的生活?” 当她还沉浸在幸福的氛围中,他的问话将她拉回现实。 “你不羡慕吗?好热闹呢。”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不需羡慕别人的。与其羡慕他人,不如靠自己去争取营造,有一天终会拥有让别人欣羡的生活。” “你在说你的经验谈吗?”只是闲聊,她无意打探他的隐私。 “没错。”他坦然承认。远望追逐玩耍的小娃儿们天真的笑容,他对自己的过往不加掩饰。 “我是私生子,出身卑微,十五岁被带回元府;在女主人和异母姊姊们眼中,我只是个外面女人生的杂种,没有地位,不被当成人看待,只能用心跟在父亲身边学习,学会察言观色的本事,学会商场上尔虞我诈的手段。 “如果我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元家祖产早晚被我败光;但我利用母钱滚出更多子钱,终于取得元府经济主权,算不算是一种成就?” “力争上游出人头地,当然算是一种成就。”不过她赶紧补充:“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不是在赞美你,你别想太多。” “这样讲就太别扭了啦!”元震不留情的取笑。 “我别扭,你大可别和我说话。” “好好好!算我怕你了。” “哼。”偏过头不理他。 短暂的寂静之后,看着她线条完美的侧脸,发现她的目光没离开过那热闹的一家子,他轻轻问道:“你想你爹吗?” 沈雩纤细的身子在乍听他的问话时,明显晃动一下。她安静了好一会儿,而后幽幽开口: “我想他。”语中潜藏多少思念在其中。 “他赶你出家门,让你流浪在外,你还想他?” “京城里流传许多责怪我父亲无情的流言,但那并非事实。”沈雩低垂长睫,掩去眸里的落寞。 “我爹宠我,待我极好。他是个沉默温和的读书人,对于退婚一事,知道错不在我,因此并未责怪将事闹得满城风雨的女儿,反而对于养成我冷漠性情一事感到歉然。流言结束掉我不曾开始的婚姻,却是另一段人生旅程的起点。他承受世人对他无情的指控,世人却不知这是他成全女儿自由飞翔的方式。” 她脸上勾勒出浅浅酸涩的笑容。“我想他是疼爱我疼过了头,不然天下间哪还有个父亲愿意一肩挑起所有骂名,只为让女儿飞向她向往的天空。” “让一个素来娇惯着、养在深闺的富家女独自在外流浪,远在南方的他放得下心?”这到底是狠心还是放心? “我不是一个人的你忘了?小雪从小苞着皇室请来的师父练武,专精以柔制刚的内家功夫;别瞧她瘦瘦小小,一副风吹就倒的模样,可就连高大的北方男子都不是她的对手呢。” “完全看不出来。”元震根本不信。想他和小雪初次见面,小雪还被他吓得软脚呢。 “下回你和她较量较量吧,她虽不一定能赢得了你,却肯定不会输给你。”沈雩对小雪很有信心。 “好啊。”如果小雪能和他打成平手,他这几年要算是白混了。 “先提醒你,小雪的功夫可不像阿焰那样;阿焰不是练武的料子,小雪却是,所以你别太放心了。” “就因为信任小雪,所以你爹放心的让你和她离开家门?” “世上的每一件事都有其风险存在。如果因为害怕而困守家中,一晃眼,一辈子就过了。” “你和你爹都是这么想?” “有什么地方不对吗?还是你认为,女子就该一生在家相夫教子,不该踏出大门一步?” 审视的美眸斜睇着他。昏暗夜色中,她幽黑的眸子流露出玉石般柔润的光采。 “我是那种人吗?”元震苦笑道。 她别开视线,再次凝望嬉闹的孩子们。 “当状元郎提出退婚要求,只因一项不实的指控,我爹二话不说就答应,唯一的条件是他不许对外诬蔑我的名声。我爹曾说,轻易相信谣言的男子配不上我,退了婚反而好。同时他也明了,被退婚的女儿难再许鸳盟,不愿将我困在家里一辈子,他要我出去看看外面的天地,别日日仰望头顶的一小片天空。” “现在你出来了,走了一趟西北,用去半年时间,感想是宁可回到高墙绣楼里当个千金女,或继续自由自在的浪迹天涯?”若是他的话,当然是继续流浪喽。风景还没看尽,路途还未走完,怎舍得回去窝在小小的楼院里? “你猜呢?”不说明,交浅不必言深。会和他说起父亲,只是因为想念;至于更内心的想法,就不必深谈了。 “你真会泼人冷水耶。”元震自嘲一笑,隐隐感觉到和她心的距离有些快拉近了,她却在关键时刻停下来。 “很冷是吧?别奢望一块千年寒冰会有多温暖。” 咦!是他听错了吗?他怎么好像从她清冷的声音里听出一丝丝的畅快轻悠?她该不是正在和他“轻松愉快”的聊天吧? 忍不住开怀朗笑,率性豪气的笑声引来一个亮晶晶的白眼。 “很好笑吗?真是无聊透顶。” 看着她不明所以的冷淡神情,他笑得更大声了。 是她想太多了。 沈雩走在大街上,对摊商陈列出来的琳琅满目商品视若无睹,反因想起数日前外宿--事,内心忽有所感。 回到平安镇好几天了,难得盼到一个晴日,和小雪、巧妍一同上街逛逛;两名少女被各种新鲜玩意儿吸引,在摊位前流连,沈雩也乐得耳根子清静片刻。 她一个人悠闲慢行,心绪逐渐迷离,不禁回想起前几日借居民宿的事情。 元震对民宿主人谎称他们是夫妻,她获悉后很生气,以为他别有居心。后来经主人说明,才知道主人一开始已对元震说明过他家没有空房间,必须男女分开,和他家的男童女童一起睡大炕通铺。当时她对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事颇觉愧疚,但看他没放在心上,也就当作没这回事般不提。 她不该太看轻他的人格。有时想想,或许,他的内心和他清新俊朗的外表一样,是个正直爽朗的君子,只是一开始她的防心就太重,没选择地将他划分到心怀不轨的那一类人去。也许,她真该好好检视一下自己的心态才是。 想到因她狭隘的心思,差点误会他的乌龙事件,她脸上的线条不自觉地柔和起来。他那个人哪,好像她怎么对待他他都不会生气,除出上次巧妍想偷偷带她回京那件事,曾惹得他失控生气外,他一直都是带着笑意的。 想起他的笑脸,沈雩已不像从前那样硬要将他甩出脑海,反而觉得偶尔想着他,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她的确变了,不只如巧妍所言,就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心境确实有了极大的转变。 在遇见元震之后 无意间发现周遭几名摊商纷纷收拾摊位,她这才发觉天候异变、冬阳隐蔽,瞬间乌云罩天,没多久就下起了大雨。 从第一滴豆大的雨水打在身上,雨势就没有停的倾盆而下。路上行人见突降大雨,匆忙地四处躲避,摊商们急忙收摊找地方躲雨,方才热热闹闹的街市,一瞬间变得冷冷清清,只有滂沱大雨在尽情宣泄般。 小雪和巧妍都在别的地方逛,这时候应该在哪家店铺的檐下躲雨。沈雩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抬眼望向天空,雨水下留情地打在她光洁的小脸上,迅速染湿她的衣衫;她像不知疼似的,依旧瞇眼望天。 原来雨水打在身上是这么的痛,痛得她身体都麻了。 可是,不曾有过的体验,却让她心情十分愉悦,嘴角扬起,甚至合掌承接雨水。 透明雨滴很快满出手掌,她放掉,又重新承接,像在玩一个永不厌倦的游戏。 以前她不知道喜怒哀乐是何种感受,就连得知被退婚时,她也只是云淡风轻的一句:“是这样吗?” 风风雨雨似近下了她身,就连心里,也没有一丝丝感想。直到元震出现,每天顶着一张笑脸在她面前招摇,时而惹得她心烦,时而引她舒心而笑,她才多少了解,真实的人生,究竟是何种面貌。 “唐大哥,跑快一点啊,淋了雨会生病,看大夫抓药要花钱的,我不想破财,跑快一点”后方传来着急、惶恐的年轻嗓音。 “省下叨念的时间,你可以跑得更快一点。”严肃的声音冷淡回道。 “好嘛好嘛,不说了,快跑快跑!” 沈雩沉浸在一个人的乐趣里,浑然未觉后方疾步踏雨而来的奔跑足音,直到有人用力撞了她后肩一下,她没有防范,被撞得跌跪在地。 撞倒她的人紧急停步,回头蹲下身子对她不安问道:“姑娘,你没事吧?”是那名声音冷淡的男子。 一把油纸伞替她挡去大雨,沈雩抬头看望,幽深的眸子迷蒙,尚未回神,怔忡看着那张映在眼前陌生男子关怀的脸庞。 “你没事吧?”那人又问了一次,眼中带着担忧。 沈雩想了好久,才发现他是在问她话。眨眨眼抖落几滴长睫上的雨水,回神过来。“我没事。” “真的没事吗?”刚才急着找地方避雨,冲撞的力道不小,她都被撞倒在地了,真没受伤? “没事,你走吧。”想等对方走了再站起来,对方却不走,担心地看着她。 “你还想继续淋雨?”看她浑身湿透,男子立即猜到她必是在雨中站了好一会儿,才会全身湿成这样。 “反正都湿了。”她淡然回应。不再等他走,她单手撑地想站起来,膝上传来的剧痛让她柳眉一皱,起身的动作显得痛苦且不自然。 男子顾不得避嫌,抓着她单臂,扶她站好。“对不住,害你双膝受伤。” “下不紧,你们避雨去吧。”她走出他伞下,缓慢前行。她的腿受了伤,想走快也不行了。 “先躲雨,等雨稍停,我带你去找大夫。” 男子的伞又移到她头顶,似乎不在意自己半边身子都在伞外。 “我说过,不用了。” “害你受伤的人是我,你的脚一跛一跛的,我能安心离开吗?” 男子曾想扶她一把,但碍于男女之别,始终不敢逾矩。 “那么,就到那家客栈避避雨吧。”沈雩指向不远处的一间客栈。双膝疼痛,终结了她淋雨的乐趣。 “小心点,慢慢走。”怕她跌倒,轻声嘱咐。 而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年龄稍轻的青年,则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口中的“唐大哥”的一举一动,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刚才那个那么体贴温和的人,真的是他印象中严肃刻板的唐大哥? 直到进了客栈,他那张嘴仍未合上,也顾不得雨水打湿他的裤脚。 沈雩怕巧妍找不到她,说要坐在临窗的雅座上。男子向店家借来干净布巾,递给她擦拭身上雨水。 潮湿的衣物紧贴身体,窈窕曲线毕露,坐在对面的男子察觉店内其他顾客贪婪的视线,心生恼怒,从包袱里翻出一件素色外衣,推到她面前。“披着吧,怕着凉了。” 沈雩不是没发觉他人窥视的目光,于是顺从地披上陌生男子的外衣。 “为什么淋雨?你遇到什么伤心事吗?”他从来都不是会主动关心他人之人,但眼前身上还滴着雨珠、脸色苍白透明得近乎虚幻的女子,却让他的心莫名一动,不由得开口询问。 “没有。”沈雩回道。见他仍一脸关切,她只好再说一次:“没遇到伤心事,我很好。” “那为何要淋雨?你不知道会受风寒的吗?” 关切的语气中略带责备,像看不惯她的行为。 “你记得你人生中第一次淋雨是什么时候吗?”沈雩嘴角隐现笑意。“今天是我第一次淋雨,以前从未有过。” 撞到她的男子神情冷肃,他身旁的青年则像受到惊吓似,附在男子耳边轻道:“唐大哥,我看她脑袋好像有点问题” 男子闻言侧首薄斥:“别胡乱瞎猜。” 沈雩听到了青年的耳语,并不生气,只当没听入耳。 想必对座二人真把她当成精神有异的女子了。她不觉受辱,只觉好笑。 别人当她疯癫,她脑中却浮现另一张俊朗的笑颜;那个人,可从不认为她异于常人。 也只有那个人会有那么多的耐心,只为盼她一笑了。 “唐大哥,我瞧这雨转小,应该就快停了。” 青年找话题打破尴尬气氛,看起来像是不想和她这个“精神有异”的人相处太久。 观察一个人的表情,猜想他的情绪想法,其实很有趣。以前从没认真看过别人的面孔神情,现在仔细看,才发觉真的很好玩。 “雨势明明还很大,你怎么说雨转小了?你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她看看滂沱大雨,故意这么说。 她看青年好似坐不住,随时会吓得跳起来一样,便想捉弄他。 “是有转小,只是你没察觉而已”青年眼里闪过一丝害怕,没自信的反驳。谁都听得出来那只是想打圆场的场面话好不好,这奇怪的女子偏要说破,害他好丢脸! 他像个苦行僧般和唐大哥从京城一路走来,除了寻找元震的踪影外, 也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他离家已久的师傅,谁知会先遇见这个奇怪的女子。 “姑娘,你是平安镇人?”年长的男子忽问。虽然眼前女子一身朴素,但掩盖不了出身名门的气质。 “我是外地人。” “是京里人?”愈看她,愈觉得像极他认识的某个女子,即使只在幼时见过一面,但那精致的容颜和冷淡的气质,却是一模一样。 “两位是从京里来的?”避开问题,她反问。 “是从京里来没错,不过本籍是永溪县。” 永溪县?她心思一凛。那是她不曾去过,却一生难忘的地方。退了她婚约的未婚夫婿,就是永溪县人。 男子在她脸上细细搜索,试图找出一些她就是他所认识的那名女子的蛛丝马迹。 “我这次出京,为的是找出一个想要的答案。”他颇具深意的凝视她。“我想找寻真相。” “真相?”沈雩不解。“到北方小镇找寻真相?这里有你认识的人?”隐约之间似有所感,此人就是--那个人。 “事实上,我怀疑--和真相有密切关系的人,此刻就坐在我面前。” 沈雩面容僵冷,许多奇异的想法一个个冒出来,乱七八糟的缠在一块儿,理都理不清。 那造成她今日处境的始作俑者,不知该怪他将她送进另一个自由的环境而感谢,或因害得她父女离散而责怪的毁婚者,如今--就在她面前? 搁在膝上的手收紧,未干的水珠在发梢凝聚成滴状,然后受重脱离、掉落。“你是?” “唐--劭劲。” 熟悉的清越男音从她背后大门处传来。 已经在她心上的那个人,和她面前的男子,是旧识? 沈雩浑身一冷。元震和唐劭劲?真相和找寻?其中,究竟有什么诡异的牵连? 元震放下纸伞踏进店门,注意力都在唐劭劲身上,只瞄了背对着他的女子一眼。他出来找沈雩,没想到会碰见一个不想看见的人。 “元大哥。”唐劭劲起身招呼,对元震的出现不感讶异。已经找到了沈雩,元震就不会离得太远。 “元大哥。”青年攀交情地跟着站起来,脸上一扫方才的苦闷,显得非常兴奋,充满崇拜的光辉。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元震走近几步,脚步慎重,略带迟疑不安。他瞇了瞇眼,迅速盘算眼前情势。唐劭劲不讶异他的出现,难道--他已经先遇到沈雩?! 才这么想着,脚步已移至桌边,他低头一瞧,对上沈雩精巧的玉容。 他内心一惊,速速压下惊愕,力持镇定。“怎么淋得一身湿?”像是对他们这对“前未婚夫妻”的身分毫无所悉,他轻问。 “你和这位--唐公子是旧识?” 他沉吟片刻,谨慎开口:“是有些交情。” “你不高兴他出现在这里?”沈雩试探地问,水眸没离开过元震刷白的脸庞。 “怎么会呢?”他淡扫唐劭劲一眼。“该出现的人都出现了,遇到老朋友,我当然高兴。” “没错。事情总要交代得清清楚楚,真相才会水落石出。” 唐劭劲意有所指,无畏的眼神和元震交会。沈雩再怎么看,都不觉得这两人是所谓的“老朋友”而唐劭劲所说的真相,又是哪件事情的真相? 元震知道该来的躲不掉,担心沈雩淋过雨的身子会受寒生病,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后说道: “有什么事,回去之后再说吧。你体质虚弱容易受寒,先回去更换干净衣物。” 他见突降大雨,想她未带雨具出门,便急急出来寻她,不意却遇到他最不愿在此刻见到的人。 的确是躲不过了。与她的未来是好是坏,全赌在这一局上。 他拚了。 第六章 傍晚时刻,沈雩在房里沐浴包衣,元震和唐劭劲则在门扉紧闭的厅堂里远远对坐;两盏热茶搁在桌上许久,久到都已冷透,还是没有人端起来喝一口。 好奇的巧妍敏锐地感觉到两名客人带来的怪异气氛,鬼祟地躲在门外想偷听。等了好久,站得她小腿都发麻了,仍听不到一字半句,气得她想干脆回房吃饭。 一脚已经踏下矮阶,就听见门内传出了声音。静静地,她把脚缩回来,耳朵贴到门板上。 “你到平安镇来,要找的人是沈雩?”沉淀内心纷乱的头绪,元震打破静默,开门见山问:“还是我?” “有你的地方,还怕找不到沈雩?”唐劭劲冷讽道:“反之亦然。找到了沈雩,就不怕遇不上你,不是吗?” “你都知道了,所以跟在我脚步后,为了追寻一个真相?” “所谓的真相,已经昭然若揭,只差一个证实,就水落石出。枉我如此信任你,直到错已铸成,我才恍然明白,我所尊敬信任的元大哥,居然是害我陷入不仁不义境地之人。” 唐劭劲控诉的声音不由自主提高,可以想见他蕴藏已久的不平。 元震扬唇而笑,笑里不带感情与温暖,只有浓浓的冷锐讥诮。“我怎么说你就怎么信?亏你有满腹才情与本事,能够夺得天下文魁、高中状元,却没有足够的智慧分辨耳边谗言是真是假。” “你能残忍背叛我的信任,把我对你的尊敬感谢丢到地上无情践踏,不代表我会和你一样心机深重,在我对你最信任的时候,狠狠地反咬我一口!”唐劭劲双拳紧握,极力克制心中愤恨。 没忽略对坐男子的激动情绪,元震不同于他的怒气激昂,显得冷静深沉。 “你从没想过我的适时出现太凑巧,凑巧得太过刻意了吗?” 语气清淡,故意引唐劭劲想起他初至京城时的往事。 那是一年多前的夏日,他邂逅沈雩半年后的事。他一面忙于经商做生意,一面暗中打听所有关于沈雩的各种消息,其中包括得知她有一名自小订亲的未婚夫婿一事。 知道她有未婚夫婿,并不足以教他打退堂鼓就此放弃,反而庆幸她尚未嫁为人妻,他还有机会独揽她的笑颜。 缜密的计画,在唐劭劲踏上京城的第一步后即开始。他依据计画接近他、济助他,别有居心地和他成为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精湛的演技轻易便骗过初入繁华帝京的纯朴苦读书生,成为他眼中极可信任依靠的“元大哥”然后,他的谗言低语渐出,慢慢吞噬他的信心;他渐起波澜的内心,在信与不信之间拉锯-- 一开始,他是不信的。 “那时候,你告诉我沈雩常离家外出作画,一两日后才悄然归来,至于我们所不知道的一两日,她究竟出外做什么,叫我自己评量。”唐劭劲在回忆里思索。 “没错,我要你自己评量,但我不曾说过一字半句毁她闺誉的言语。” “你故意诱导我,引我往极不堪的一面想去!”唐劭劲愤恨又起。都怪他耳根子软,太相信这个曾被他视为知己的卑鄙小人。 “你有足够的判断能力,是我三言两语就能左右的吗?”语带嘲弄。 “经过此一教训,恐怕我这一生再也无法相信他人!”唐劭劲几乎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冲上前去,狠狠撕裂元震的虚假面具。 “我愧对于你的,也只有这一项了。如果你这一生再也无法相信别人,错全在我。”元震坦然,略垂眼眸沉思道。 “你愧对于我的,又何止这一项?”唐劭劲失笑苦笑。“你加诸于我的苦痛,岂是这一两句话就能消弭得了的?” 门外的巧妍听得正精采,眼尾余光瞥见沈雩清瘦的身影走近,伸出食指抵在唇上,要她别出声。悄悄拉过沈雩手臂,用唇语低声说道:“姊姊,别说话,听。” 沈雩明白巧妍偷听的,必定是关于她的事,因此不但没故作正经地劝责她,反而和她一起躲在门外偷听。 想得知唐劭劲口中的“真相”也只有在她不在场时,才有机会知道全貌。 刚沐浴饼后的沈雩表面平静,然则内心却是波涛汹涌;她掩饰住不安,不让巧妍看出来,和她肩并肩站在门外,当个上不了台面的窃听者。 唐劭劲的出现并非突然,事出必有因。他来寻求一个她所不知道的答案,她不在乎他因何而来,只在意元震涉入此事的深重。 她的确是在意他的啊“你满怀心机接近我、骗取我的信任,从我还是穷苦书生时尽心扶助我,到我名闻天下功成名就,用了足足一年的时间,就为了夺人所爱。元震,你真有耐心毅力,我服了你!” 字字句句充满浓重恨意,如剑如刀砍在元震身上。 “你恨我,我没有异议。”相对于唐劭劲的强烈情绪波动,元震反显得置身事外,任由他一项项罗织他的罪名。 “既然你喜欢沈雩,为何不和我公平竞争,让她自己做选择,而不是由你当个主宰他人命运的神祇!”激愤之余,唐劭劲不忘提倡他自认正义的论调。 “我真的有这般能力可以主宰你的命运吗?你的命运是你自己所选择的。你选择了相信谗言,背弃你和她的婚约,我只能说--唐劭劲,你罪有应得。”元震讪笑。他承认误导过他,但当个掌控他人命运的神祇?对不住,他无此能力。 “哈,我罪有应得?!我最罪有应得的就是结识你,因而毁了我的婚姻,害得沈府举家南迁,沈雩被逐出家门!” “后悔于事无补,事实已经造成,我们都回不到过去,更改既定种种。直到那次夜宴,你都没发现是我误导你误会沈雩,那么,就是在我离家找寻沈雩,消息传到你耳里,前后印证之下,你怀疑一切都是我搞的鬼?” “没错。从你刻意拉拢拥有沈雩绘扇的李东时,我就开始怀疑你了。后来你无故离家,我问过李东,才知道你对沈雩行踪竟有高度兴趣。别以为你以买画作借口,我就不会怀疑你是想找人,而不是单纯想买画。” “如果你的精明早在认识我之初就显现,也不会轻易落入我的圈套了。”元震轻快的口气中带着可惜的嘲弄。 “元震!你这个卑劣的富家私生子!你卑劣的血液是天生的,已经渗入骨髓无可救药了!”唐劭劲冲过去揪起元震衣襟,双目爆裂腥红血色。 “对。”元震冷笑。“我的卑劣已深入骨髓无可救药,我是个出身低下的私生子,我自卑、没有勇气站出来和你公平竞争,这么说你会不会高兴一点?” 元震冷眼看他不可控制的激动。“新科状元郎配上自小订亲的名门千金,简直是天作之合。你说我一个小小的私生子,能用什么身分去和你公平竞争?又能有几分胜算?就算我家财万贯、多有生意手腕也无济于事。所以用尽心机,让你心生误会,主动放弃婚约,我才有机会接近她。” “你终于亲口承认了!” “我承认又如何?”他该得意诡计得逞,但内心却隐藏忧虑,为即将爆发的一切感到极端不安。 唐劭劲的退婚在他预料之中,因退婚而衍生的满城风雨,却超乎他预料;他打乱了原该依顺轨道而行的每件事,成了所谓的罪魁祸首。 “那个时候,你带我躲到沈府墙后看到的那名女子,到底是不是她本人?”唐劭劲沉淀后的嗓音异常平静。 元震深觉可笑,重名重誉的唐劭劲,居然到现在还在怀疑沈雩的清白。 “那件事啊,”就是那日之后,唐劭劲才下定决心退婚。“你看见有名女子在朝阳未出前由外返家,在侧门边下了马车,可想见是秘密出了趟远门,身边只有车夫丫鬟各一名。她脸上罩了面纱,远远的看不清她的面容,不过,你看清她进了沈家门没有?” “在她进门之前,你就将我拉走--” “这不就对了。是我安排的人,当然进不了沈家门。” “元震!你真的太可恶了!” 唐劭劲一拳用力挥来,元震没躲开,无言承受他的怒气,这是他应得的。剧痛之后,嘴角立刻泛出血丝,他以袖抹去。 “你让我误以为沈雩是个经常外宿它地、不清不白其行可议的荒yin女子,你害我亲手毁了和她的婚约,你害得我好惨!”今日一见沈雩,才明了并非如此,所有事情都是元震一手策画出来的。 “好了,你要的答案我已一一解答,还有其它问题吗?” 元震笑笑地推开唐劭劲的手,故作轻松地抚平衣襟上的皱痕。 “你用这种方式去爱一个女人,你以为她知道后会原谅你?”唐劭劲一反常态,看好戏似地冷嗤道。 元震闭上眼,掩去不想让他察觉的疲态。“那与你无关。” “对,与我无关,但我等着看你凄惨的下场,等着看你一辈子得不到她的原谅!” “唐劭劲,没想到你也挺狠的。” “承你所赐。可惜我的狠劲连你的一半都不到!” 过去的情义荡然无存,说出口的话语句句伤人,不留情面。 “可以想见,我真是太残忍了”元震若有所思,不大认真地回答。 他只担心沈雩得知此事后的反应哪 “你的下场,怕是比我更惨。”唐劭劲冷笑看他心不在焉的模样。他已爱上沈雩,一旦她得知事情经过,他会比她更痛苦。 “报应来了,躲得过吗?”元震自言自语,唇边带抹苦笑。 “自食恶果,害人的下场终究害了自己--” “啊?!姊姊!” 门外忽然传来巧妍的讶叫,元震几乎立刻站起来,冲到门边拉开门 巧妍背对他站着,他的视线刚好捉住墙角转弯处扬起的一片裙袂,想也没想地便追奔过去。 他所担忧的事终究发生了。既无法逃避,只能面对。他的心在狂跳,害怕失去她的恐惧再次袭上心头-- “喂!你,别跟过去。”巧妍挡住唐劭劲前进的脚步。 “你是谁?”他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小丫头一个。 “我?我是沈雩的表妹。” “沈雩的表妹?”没听过。“你凭什么拦我?” “凭我是沈雩的表妹。” 唐劭劲听她怎么说都是这一句,难免有些动气。“我就是要跟过去,你拦得住我?”语气挑衅,不信小丫头拦得住他。 巧妍反倒不拦了,灵黠大眼似笑非笑盯着他。“我姊姊那个人我是知道的。一个轻信谣言退她婚约的人,和一个为了接近她而用尽心机的男子,她会把哪一个放在心上,我猜得出来。” 唐劭劲为她带贬的话面色一白。“小丫头说话倒很犀利。” “哪里,你谬赞了。”大眼瞟向姊姊消失的方向。其实她很想跟上去看热闹的,不过她得先绊住这个碍眼的家伙,以免他跟上去坏事。 “我不是在称赞你!”他面色一沉,感觉有理说不清。 “哦?不是吗?哈哈。”巧妍搔搔头,干笑着:心想这家伙还真烦人呢。 “沈雩!” “别跟过来。” “你听我说--” “我叫你别跟过来!” “你冷静点听我说啊!”明知跑不过他,仍用尽全力奔跑着,全然不顾膝上伤口带来的疼痛,她只是不想看见他啊。 元震长腿跨出几步,没花费太多工夫就在回廊上追到沈雩;他的手一触及她臂膀,才发觉她竟浑身轻颤不止,转过她身子,赫然发现她苍白的小脸上尽是心碎的绝望。 “你可以恨我,但是,先听我说好不好?”心怜她的无助,他多想拥她入怀,给她一点温暖。 “我不想听你说。”她的声音较平时略低,呼吸却显得急促些。“我不知道这个场景是不是你计画中的一部分?我不知道你还得欺骗多少人才过瘾?我的人生原不该有你,你就此放过我好吗?” “我说过,对你,我是绝不会放手的。” 声如闷雷,低哑陈述。那日,她柔顺的青丝栖息在他掌心时,他曾那样说过。绝不是戏言,那是对她和自己的承诺。 “你还要我怎样?”白皙面孔褪去血色,连菱唇都素白得吓人。“因你精心的计谋,让我被退婚,我无所谓,那种轻信谣言的男人,退了婚也好。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父亲?一个一生清名的读书人,因为女儿的缘故,玷污了沈家几世英名。或许每个人在你眼中,都是棋盘上无生命的棋子,你可以随意左右别人的人生,可是你忘了,你左右不了的,是人的心。像你这样的人,还奢想别人的原谅吗?” “是我不好”“从你计画开始的那一天起,你就应该想象得到这种结果,那时的你,是预料如何解决这等困境的?”她长睫下的眼瞳闪过一丝凌厉,曾经敞开的心境,如今不仅重新封闭,而且更加退缩。 “沈雩,别把我想得那么坏。今日的结果,比我所以为的严重数倍,我真的没想到你父亲会将你逐出家门,更没想到最后承担骂名的是你父亲”沈雩的轻颤似乎过染到他身上,连他握住她臂膀的手都忍不住微颤起来。 “是他一肩担负起全部骂名,世人责怪他无情,驱赶亲女出家门,反而意外转移众人对我的猜疑目光,他毕竟是疼爱我的。”挟带着怒与恨的如水美目直看着他,不容许任何闪躲。“而你呢?为了达到你自私的目的,不惜利用他人任你操控,为了你一己之私,有多少人成为你计画下无辜的牺牲者,你事先想过吗?” “不管你如何责怪我,我都没资格反驳,但若时光重回一年前,我仍会做出这种决定。” 听见他毫不虚伪的自白,她讶然。 “只是这回,我会好好计画,不会像这次这般粗糙,连累许多人。” “你还不知悔改?!”她眉一拧,想甩开他的箝制。 “我的想法有错吗?我是不该误导唐劭劲,害他误会你、坏你名声,但作为一个爱上一名女子的男人,在完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我这样做又何错之有?” 因为爱上一个不该爱上的女子,他别无选择,只能用最不堪的手段来为自己争取一丝胜算,即使是所有人都不原谅他,他也不会更改初衷。 “我和你,不应该有任何交集才对。我们原该拥有各自的人生,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见上一面” “事实证明不是那样!”元震神情激动。“我们不只见了面,我还爱上你,而你,也有一些喜欢我不是吗?唐劭劲他唯一赢过我的,不过就是他父亲和你父亲,在他幼时替他订下的这门亲事;他不费吹灰之力,轻易得到和你相许一生的权利,就因为你们的父亲是多年故友,这太不公平!为什么我连一点竞争的资格都没有,就被淘汰出局?这对我公平吗?” 别过脸不看他怒火中夹藏哀伤的表情;不管内心或外在,她狠着心肠堆砌起一层又一层无法攀越的高墙。“在这世上,不是每件事都可以用公不公平来论断的。” “沈雩,老天怜宠你,给你美貌、才艺和丰厚的身家,你不能体会那种不公平的滋味。从小,我除了娘亲给予我的爱之外,别无所有。用尽一切努力,学会在这社会生存的所有本领,全为了得到我想得到的东西;我一直认为,付出一定要有所回报,我的从前,就是这么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我最看不起不劳而获,唐劭劲他不曾付出过任何努力,凭什么他能得到和你共偕白首的权利?我就是不服气!” “所以你设下圈套让他自己跳下去,这么做对他而言就公平吗?” “我曾想过其它方法,在他参试之前对他施以利诱,用金钱收买,好让他主动退了婚事;或雇名美貌女子色诱他,在他惹事之后以此要胁。我想尽镑种方法,但到最后都顾虑到,以他刚直的性子,这些都不足以动他决心,为怕打草惊蛇,我哪一种方法都没试,反而针对他极重名誉的弱点,引他中了圈套而毁婚。”他森冷地说道。 “是啊,他重名重誉,最后栽在他信任的人手上,不知该说他单纯、说他笨,还是,该怪你太阴险?”他是布下机关的罪魁祸首没错,但不经求证就片面毁婚的唐劭劲,难道就是无辜的受害者了? “沈雩,你记不记得,那次我病着,病中曾对你说,如果有那么一天,希望你别恨我?” “你指的,就是这个时候吧。”当初若早知有这么一天,她还会让他有闯入她心房的机会吗? “我不怕你恨我了,我只怕你再不给我任何机会,将我视为无耻的卑鄙小人,从此以后不见我、不对我笑、不对我发脾气。你恨我好了,你恨我,可是,别瞧不起我” 她看见他蕴满挚情的眼中有泪水盘旋,她目不转睛看着,看这样一个昂藏男子,为了一个原不该属于他的女人,眼中浮着抑制不了的薄雾。 她不是没感受到他的真情至性,只是无法接受他为达目的而做出的行为。 看向她的哀伤脸庞,带着惆怅酸涩与恳求;他用尽心机全为博她一笑,黯然神伤也因她而起。他的所作所为,都以她为中心,为她而忙碌张罗。突地,她呼吸一窒,凉冷的心猛然一揪,因他而紧拧着。 “不要为了我,让你变成无情无义之人,那不是我所乐见的。” “无情无义也罢,就算天下人安我一百个罪名,我亦无所谓,只要你在我身旁,我怎样都好!”他急切地想表达他的心意,这些她都知道,但那是不对的啊!一开始,就错了 “没有未来。”她无奈摇头,喃喃念着:“我和你,没有未来” 没有了 “怎么没有?!有的!三生石上姻缘天定,我相信我们的名字写在一起!沈雩,你别又封闭起你自己,你好好的看看我啊!”他滚烫炽烈的情意,几乎让她无法抵抗;他不隐藏的炽情爱恋,在她心上烙烧出一个清清楚楚的印记,她根本无力抹去,更不能视而不见,只好转身逃避。 “又想逃吗?你逃得了一时,逃得了一世吗?为什么你就不能好好看着我,看着我啊!”一把拉回她想逃离的身影,将她深拥入怀,害怕失去她的恐惧在心口蔓延,惟有紧紧拥她在怀中,才能稍解他极度不安的情绪。 一旦思念成真,会禁不起失去的煎熬;得到又失去,比未曾相识苦上百倍,是不是宁可不曾相识,就不会有今日所受的苦痛? 他疲惫地舒出一口气,闭上眼感受她真实的存在;相拥的两人,彼此的气息是如此相斥,却又如此相依。 没忽略掉她的慌冷,大掌心怜地护住她脆弱的颈项,在她发上印下他灼热深情的吻。 “不该是这样的啊”依靠在他怀里,她低声叹息;泪水,无声无息滑落脸颊。 “没有什么该不该,爱情不分对与错,只要彼此相爱。” 他低缓的嗓音近在耳边,显得清晰却又模糊。 “我不爱你。”她有些怔忡,心还是揪着,身子不可抑制地轻颤。他们,怎可能有未来? 他轻轻一笑,清新沉缓的气息拂动她耳边长发。“但是,我爱你。” 第七章 沈雩过了几天足不出户的生活。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元震,只好消极地选择逃避,逃避早晚该面对的种种问题。 她知道他每天都会在她门外逗留,或站或坐在她门前矮阶上,也不出声说话,只是静默地陪伴一门之隔的她。她在房内作画,心思却不安定,静不下心运笔着色,猜测着屋外的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小雪说他总是冷到受不了了才离开,隔几个时辰又出现,有时半夜三更还守在她房外,得等她熄了灯,他才安心离去。 唉,她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他对她一片痴情? 隆冬时节,积雪日深,她在燃烧炉火的室内不觉寒冷,可是他在屋外待个一时半刻,应该就冷得直打哆嗦了。不忍他受冻,她时时差小雪赶人,他却仍固执地每日出现。 她和他之间,不该有所交集才对 她的心绪迷失在阗黑的浓雾里,找不到出路,日日夜夜不得安眠,只要一想到那张令她心酸的沉痛面容,她的心就紧纠着不得放松。恐慌之外,还包含着浓浓的不安。 她和他,不应该继续下去 她推开窗扇,无言静看窗外大雪纷飞,在深深的黑夜里,展现它美丽的身姿。 今夜大雪霜冷,他没来,她因此有些失望,但仍松了一口气。至少他不会因天冷而受寒。 夜已深,小雪回房睡了,只有她醒着,没半点睡意,四周宁静得听得见自己低浅的呼吸声。 她依靠在桌边,鼻问突然袭上一股异香,她皱了皱眉,还不及细思,脑中翻搅旋转,眼前视界变得扭曲变形;她步履踉舱地起身,眼前瞬间一暗,失去了意识,往前倒下-- 一副异常宽阔的厚背,俐落地接收她倒下的娇弱身躯,毫不费力地背起她,脚步轻巧,没发出一丁点声响,往敞开的房门几乎足不点地地穿过。 “啊?!”路经此地,恰巧目睹掳人事件的巧妍低叫一声。“你是谁?要带我姊姊去哪里?” 现行犯回头望她一眼,忠厚的大脸上排列出老实的五官,没回她话,转过头继续前行。 巧妍用足力气冲上前去,挡在大汉面前。 “别想带走我姊姊!”张开双臂一脸正肃,丝毫不畏惧。 一身劲衣的光头大汉像座巨山,站在她面前,由上而下看着小孩一般的女娃儿,没将她放在眼里。 “还不放下她?!”巧妍威吓一声,竟有人明目张胆私闯民宅来掳人,天底下是没王法了吗? “小娃儿快回床上睡觉去。”大汉咧开嘴傻傻一笑。 “我才不是小娃儿!”她瞄一下昏迷中的沈雩,心想此时大声求救的话,不知其他人听不听得到? “小姑娘快回床上睡觉去。”大汉顺应民意很快改口。 “这跟我睡不睡觉有何关系?你快放下她!” “不行。”大汉摇头拒绝。 “那你是谁?为何要带走我姊姊?” “主人叫我来找人,所以我就来找人。”大汉有问必答,不懂遮掩。 “是哪里的主人?”巧妍立时明白大汉头脑简单,先打听清楚再作判断。 大汉搔搔光头。“藏幽阁的主人,就是我的主人。l “藏幽阁?那是什么地方?”听都没听过。 “藏幽阁是有很多漂亮女人的地方。” “什么?是妓院?!”巧妍眼珠子差点掉下来。要真让他掳走姊姊,姊姊就完了! “妓院?”大汉又搔搔头,有些迷惑。“不知道。” “你不能带走她,再不放手,我要叫人来了喔!”她深吸一口气,作势要大喊。 “一根手指,”大汉伸出食指。“只要一根手指就可以杀了你。” 从一张老实傻笑的大脸上,笑嘻嘻说出这般惊悚的话,那感觉--真是突兀得吓人。 如果她真的出声喊叫,恐怕一开口就会被他用一根手指甩到墙上撞死,然后他背着姊姊逃之夭夭,她命丧黄泉,而姊姊沦落风尘 光想就怕,巧妍马上决定想别的法子。 “要走的话,把我也带走!”有她顾着姊姊,至少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你?”大汉无奈的摇头。“不及格。” “什么不及格?”巧妍扭眉抆腰。 “藏幽阁只收漂亮女人,你不及格。” “啥?!”巧妍怒目圆睁,大眼里燃着两把怒火。“我只是年纪小,长大后一定跟我姊姊一样美!” “呵呵。”大汉开心笑着,像听见很好笑的笑话。“不可能,差太多。”不知死活的讲出他的想法。 “你你”等她回宫,她一定要立刻派人铲平那座见鬼的藏幽阁,连同这傻大个一并铲去! “小姑娘快回床上睡觉去。”他又把旧话拿出来重讲,越过她准备翻墙离去。 “不行!”巧妍速速跟上,藉由奔跑的助力,轻灵地跳到沈雩背上,和她迭在一起。 大汉没表示意见,只当背上多加了一只蚂蚁的重量。 巧妍早就注意到大汉腰间配带的一块令牌,俏无声息地偷过手,在经过一株矮树时,将令牌吊在枝哑上。令牌上刻有藏幽阁三个大字,元大哥见了才知上何处找人。 大汉并非不知她的行动,却没多放在心上,斜踏墙面,身轻如燕地翻越高墙,往墨黑夜色里直奔而去。 沈雩醒来,头痛欲裂。 睁开干涩双眼坐起身,她痛苦地打量身处的环境。 是一间布置清雅的厢房,暖暖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室内,带进一室光亮,可是这不是她熟悉的地方。 她不确定地看着背对她坐在桌边大吃大喝的身影。“是巧妍吗?” 女孩咬着一只卤鸡腿转过身子。“姊姊你醒来了!”一开口讲话,鸡腿就掉到地上,嘴边抹着一圈油渍。 “这是哪里?我们怎会在这里?”她只记得夜里开窗后不久,她闻到一股香气,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巧妍移坐到床边,低声神秘地说:“这里是--藏幽阁。” 沈雩拿出绣帕拭去巧妍嘴边油渍。“藏幽阁是什么地方?” 巧妍滴溜大眼一转,有八成把握。“我怀疑这里是妓院。” “妓院?”沈雩垂眸沉思。她们来到了妓院?“是谁把我们带到这里的?” “是个光头大汉。”想起那夜光头对她的轻蔑,她就生气。“我前日夜里从姊姊房外经过,刚好看见有人准备掳走姊姊;我怕一出声喊救命,大汉会把我打死,只好跟他一起走。姊姊,我一定会保护你,你别怕。” 巧妍保护她?实在没安全感,但她宁可冒险跟来,就知姊妹情深啊。 沈雩欣慰地笑笑,不敢深想若此处真是妓院,她俩将面临何种困境?叫是,巧妍说的是“前日夜里”?“我们被带来这里已经两天了?” “对啊,藏幽阁有派一位大夫来看过你,说你昏睡两天应无大碍,要不然我早就杀出去找人来救命了。” “是这样啊”她居然一睡就睡了两天,小雪知道她不见了,不晓得会有多担心?还有他、他--也很担心她吧? 抬眼看看一桌饭菜已消失大半,不禁担心巧妍的生命安全。“不怕有毒吗?” “不怕。”巧妍从怀里抽出一支银针。“我用银针试过,没有毒喔。姊姊饿了吧?快来吃饭。” 她昏睡两天,的确饥肠辘挽,但头抽疼着,让她食不下咽。 “头有些疼,我待会儿再吃。” “头疼?”巧妍伸出手轻揉她眉尾的太阳穴。“阿焰教过我,头痛就揉揉这里,就会比较不痛。有没有好些?” “嗯,好像没那么痛了。”其实还是痛 “大汉到底使出哪种迷香,害你头这么痛?以后我一定要帮姊姊报这个仇!”她和大汉的梁子结得可深了。 姊妹俩正盘算着,门外有人敲敲门后,未等回应即推门进来。 是个丫鬟装扮的少女,面容清丽。 “沈姑娘,主人请您前去一会。” 她欲搀扶沈雩起身,沈雩摇手拒绝,撑着床沿自己站起来,她的身子轻飘飘的,有种不真实感,可能是太累了吧。 “你家主人是谁?藏幽阁又是什么地方?” 虽然衣着朴素,但不凡出身的气质,仍叫小婢不敢轻视。 “沈姑娘请放心,藏幽阁不是不良场所,我家主人也不是个坏人,您尽可安心。” 丫鬟轻声细语,态度不卑不亢,不是妓院所能教出来的。沈雩评断情势后,刻意忽略头痛,将背脊挺直,不让人看出她的不适。 “好,我跟你前去,请带路。” 丫鬟微笑,走在前头,沈雩跟着。 “姊姊,我也去。”巧妍走在沈雩身边。 丫鬟闻声回头道:“主人只请沈姑娘一人前往,请这位小姐在房内稍等。” “为什么我不能跟去?如果你家主人对我姊姊意图不轨,你担待得起吗?”在这里,居然连名丫鬟都长得比她美,这是什么情况? “主人不会对沈姑娘意图不轨,小姐请放心。”丫鬟还是温声软语,脾气极好。 “你说我就信吗?”她不能不跟,若真遇上豺狼虎豹,纤弱的姊姊怎逃得出虎口?还是两个人去才安心。 沈雩心头倒是不疑不惧,没多顾虑什么,同巧妍说:“你待在这儿,我去去就来。” “可是” “没关系的,我去察看情势而已。”安抚巧妍后,她跟着丫鬟往室外走去。 “啊姊姊”巧妍就这么被丢在房里。 布置成江南庭园景观的大宅清幽高雅,顺应冬季风景,将广大的楼阁院落妆点得雅致脱俗。冰凉的空气干净清澈,沈雩置身其中只觉神清气爽,头似乎没那么疼了。 步行片刻,没遇见任何人迹;明明楼阁众多,却不见人影,这里,是个神秘的地方哪。 正想着,丫鬟站定在一扇雕花的对开门扇前,门外守着一名身形高大如山的光头巨汉,应就是巧妍所言将她俩掳来的人。他没问话,敲敲门后即开门放行,似乎早就等着了。 丫鬟领着她走入屋内,穿拂过从屋顶处垂坠而下一层又一层的珍珠色轻纱;她看不清室内摆设,只疑惑地想着:这屋里的轻纱会不会太多了? “主人,沈姑娘到了。”站在一座高于地面的平台下,丫鬟在纱帘外蹲身一福,恭敬道。 “好,你先下去吧。”白纱后回应的声音听不出是男是女。是男的话,嗓音太细致;是女的话,又嫌音调太低沉。 “是。”丫鬟乖巧退下,行走的风势带动白纱轻扬,替屋室带来华丽神秘的氛围。 一名容貌俊雅的白衣男子卷起纱帘,将之挂在檀木雕就的支柱上;沈雩原以为男子就是藏幽阁主人,却见他身影一侧,露出另一个斜靠在软榻上的人影。 那人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穿着一身未系腰束的丝绸宽袍,黑亮长发随意披散在颈侧,衬得古典面庞十分自在好看。他的眼形细长,正慵懒地看向沈雩,薄唇似笑非笑;似男似女的长相,让她一时分辨不出对方性别。 “素闻雩姬貌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那人轻言道,凝定在沈雩脸上的视线不曾转移。 “你是谁?”沈雩并无疑惧,目光坦然和他对视,不因位势高低之别而有所惧怕。 “藏幽阁主人,澄云。”沈雩不凡的气势让他很是欣赏。“我自负藏尽天下美女而自豪,今日得见雩姬,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美人。” 又是名气和容貌惹的祸?沈雩几欲无言。“派人带我到此地,该不是想在你的收藏品中多添一笔?” “没错。”澄云尔雅一笑。“有雩姬添光,我的藏幽阁怕是要名闻天下了。” 沈雩皱眉,他这种私掳绑人的行为,和皇宫内名正言顺收纳百妃的帝皇何异?“你无权限制他人行动,将不属于这里的人们,监禁在你的藏幽阁里。” “我是无权。可是,居住在此的数十名美人,可都是心甘情愿的。”他自信惬意地笑着,认为她最终也将成为那心甘情愿的美人之一。 “你真以为你的藏幽阁,是位处民间的皇宫后苑?”以为自己是民间帝皇,想要什么有什么? “不。在出身贵族、行走深宫如自家庭院的雩姬面前,我这小小的藏幽阁,简直是献丑了。”他姿态悠闲。“我要的美人,每个都是自愿待在这儿的;至于高不可攀的深宫后苑里的美人,她们是不是每个都心甘情愿,那我可不知道。” 他的语气倒是狂傲。沈雩不再客气以对。“是澄云公子吧?”不确定他的性别,用的是问句。“我不想待在这里,成为你后宫里的嫔妃之一,请送我和表妹回去。” “回去?”澄云一笑,优雅地起身下了软榻,从平台下阶梯走向沈雩。 站在她面前,他俯身在她粉白脸颊边说道:“是回京城里去让市井百姓说三道四,还是回到平安镇去处理和另外两名男子的感情问题?不管是哪一边,都会让我舍不得,所以你哪里都别去,待在这儿就好。” “你!”她后退一步,实在分不清他到底是男是女?他身高较一般女子高,声音介于两者之间,可秀致的容貌又偏向女,收藏美人的癖好又像男子 “我如何啊?”他轻松地问。 “你究竟是男是女?”沈雩直截了当地问,不怕惹恼他。 “呵!”澄云忍不住笑开来。“你问得还真直接。”他走近一步,又倾向她。“与其我直接回答你,不如由你亲自解开谜底--” 他薄薄的唇瓣凑近她菱唇边,沈雩一时没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怔然望着他在她眼前放大的容颜。 就在她与他之间只有半吋距离时,站在一旁的白衣男子赫然出声:“澄云,不可以!” 澄云身子一僵,偏头斜睨男子,沉声不悦道:“是谁容许你直呼我名讳?” 白衣男子低下头,面色灰黯。“虔彧一时大意,请主人原谅。” 澄云不再理他,注意力转回沈雩身上。 “我最看不得美人受难了,会让我伤心难过的。你乖乖待在这里,我保证你听不到半句闲言闲语,日子过得舒适愉快。” 舒适愉快?面对这么大的威胁存在,她能过得舒适愉快吗?虽然不信他的话,但看他的姿态,决计是不会轻易放人的,她除了暂时住在这里之外,别无它法。 元震会来找她吗?她暗思。和他的问题未解,既期盼他来,又不想他来,矛盾的心思,让她轻叹口气;她的头又抽疼起来,指尖紧按眉梢,往后跄跌一步。 “怎么了?”澄云欲扶她坐下,她伸手阻挡,自己摸索椅子扶手坐下。 “大汉下的迷香又太重了是不是?”澄云口气不好,斜看一眼虔彧,不悦开口:“还不速速命人熬煮龙香茶来给沈姑娘解毒?” 虔彧迟疑地凝视澄云,认为他是有意支开他,所以并未立即回话。 澄云神情一冷,细长美眸微瞇。“你去找人煮茶不过片刻时间,还怕我对她做些什么?” “虔彧不敢。”他掩去所有情绪,走进帘幕之中;一阵大风扬起纱帘,可见其身上正烧着怒火。 “虔彧这家伙,一点都不像从前那般服从了。”澄云锁眉低语。见了沈雩审视的眼神,他在她身边椅子坐下。 “你就住在这儿吧,我早就教人备好顶级画纸用具,等着你来替我画上一幅画,过几天你身子养好了,就可以着手绘制。” “我不画。”将她掳来这个陌生地方软禁,还要她帮他作画?她没有这等善心。 “都说沈雩画作千金难买,我不是没听说,就是万金我也认为值得。不过若以金钱做买卖,不会太俗气吗?我等着有一天你甘心为我作画。”他目光专注于她,不是玩笑话。 沈雩笑了,这人,真有自信。 “如果是为你作画,对不起,我没有灵感。” “没有灵感吗?”他不怒反笑,抬高下巴瞇眼睨她。“我倒要看看,一个为画而生之人,能够忍耐多久不作画?” 为画而生?这话说得好,沈雩出神思忖。 以前她确实是为画而生,所思所想都是与画相关的东西;然后元震出现,她的想法彻底改变,甚至因他而搁置画笔,全无心思在画纸上,不再是个为画而生之人。而今,有人说起从前的沈雩,她却清楚知道,她是回不到从前了。 灿黑瞳眸定定与他对视,菱唇勾起冷艳笑意。 “你等着吧,我不会为了你,画下一笔一画的。” 在此同时,被大雪困于平安镇的元震等人极度不安;元震不借重金雇来百多名庄稼大汉,连夜不休地铲除深厚积雪,等长达百里的积雪铲尽,已是数日后的事了。 趁着下一场大雪来临之前,一行人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往传闻中的藏幽阁。 第八章 沈雩就这样在藏幽阁住了下来。澄云没特别找她麻烦,如同初见时的暧昧举动也未再上演,只是三天两头到她住处探访。她总觉得他身边的虔彧面色不佳,像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似。 而巧妍爱玩闲不住,澄云安排她们住的独门独院她嫌静,常到处串门子,不管敲的是哪位姑娘的门,她就是不许别人不和她当朋友。这回则带来一名女子,说要介绍给沈雩认识。 “姊姊,没有朋友是不行的!这位黎姑娘闺名叫芳艾,是个了不起的女大夫喔!姊姊你要好好跟人家做朋友。” 哪有人这样强迫人一定要交朋友的?在圆桌边坐下的沈雩和黎芳艾相视而笑,看巧妍又转身出去,要去结识新朋友。这娃儿永远精力充沛! “黎姑娘,我是沈雩。”她和黎芳艾一见如故,或许是因为她慈蔼宁静的容颜,让她觉得很温暖。 黎芳艾温柔地笑笑,二十五、六岁模样,笑起来嘴角有两颗小梨涡。“叫我芳艾就可以了。你妹妹真可爱,跟她讲话我很开心呢!这藏幽阁虽好,就是太静,没有讲话的伴儿。现在你们来了,就不会无聊了。” 芳艾看来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见她滔滔不绝,沈雩虽不擅于和陌生人闲聊,仍想试试。“你到这儿很久了吗?” 芳艾想了一下。“将近两年了。” “你在这儿,过得好吗?” “物质方面算是绝佳,可内心却一样孤寂。”芳艾的故事不比沈雩少,没说出来是因为怕想起过去。“说藏幽阁是伤心人的避风港不为过,澄云公子提供一个让伤心人不再受伤害的地方,阻绝掉所有外人的评判;我和其他女子在此沉淀灵魂,等待伤口复原的那一天。” “他--不求回报?”澄云的心思没人猜得准,若说他真如此善良,沈雩无法相信。 “我和其他屋里的姑娘聊过,他从未对我们有过不轨行为,有时大半年都没见到他一面。我们不懂他在想些什么,可是大家一致认为他是个好人。” “好人?”不是坏人,就是好人了? “其实住在这里很好,如果你还没准备好出去面对外面的纷争,藏幽阁提供的保护,足够让你有适当时间好好休养生息。住在这里的,不一定全是所谓的美人,可却都是一些在外无法立足的伤心人。别怕会听见半句流言蜚语,大家同病相怜,没有谁会再去伤害别人,所以安心住下吧。” 或许芳艾是医者父母心的那一类人,她温柔诚恳的和沈雩说话,连目光都显得温婉可人。 “巧妍说你是位大夫?” “曾经是。但我已经很久没看诊了,藏幽阁的姑娘们若生病,找的也是外面的大夫。” “为何不由你为她们看诊?” 芳艾闻言,笑容退去。“我已无资格替人诊病。” 沈雩知道她的伤心往事定与行医有关,于是不再追问,她换个话题:“你也是被掳来的吗?” “被掳来的?!”芳艾讶问。 “不是吗?”沈雩不解。她以为这里的姑娘,都和她一样是在不情愿的状况下来到这里。 “不是的。我离开家乡,一路北行,到了这座城镇,无意间和虔公子相识,他告诉我藏幽阁这个地方,问我要不要来作客。我原以为他不怀好意,心想反正我已走到这步田地,情况不会更差,就跟他来了。” “你真大胆,怎么可以随便相信别人呢?”真为当时的芳艾捏把冷汗。 “还好遇到的是好人,若不幸遇上心怀不轨的人,那就惨了。” “是在跟命运赌输赢吗?”沈雩低语。人一旦穷途末路,就会赌上未来人生;是输是赢,除了上天掌控的命运,自己手中也决定了一半的机会。 “可以这么说。那时候没考虑太多的。” “两位姑娘相谈甚欢,不介意我凑个热闹吧?” 未关上的房门处,传来澄云清低的嗓音。 不等人应答,一身宽袍的修长身影走入房内,在沈雩身边坐下,虔彧则随侍在侧。 “你每天闲着没事,只会往别人屋里跑吗?”沈雩皱眉,不客气地问。没错过芳艾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澄云闻言,眼带媚惑地倾身向她。“照顾美人们,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 “照顾?”没多问他究竟是如何“照顾”人的,因怕听见太不堪入耳的话。“我不需你照顾。” “我是藏幽阁主人,美人们需不需要照顾,是由我来判定的。”澄云略显轻浮地笑道。 “如果你的眼睛没有问题,应该看得出来我并不想看见你。”在这里住了八天,他就出现了六天,她已经懒得和他应对。 “沈雩,不可以这样和澄云公子说话。”芳艾低声劝道。 “不打紧。”他对芳艾温和笑言。“雩姬的脾性我很了解,就是这种个性才特别吸引人哪。”眼尾别有深意地凝定在沈雩脸上。 “公子您以前从不曾这样”芳艾面带疑惑,细观澄云态度。 “以前不曾如此,是因为还没遇见雩姬,如今见了面,自然心性大改。” 他带香气的呼息近在颈畔,沈雩不喜他人如此迫近,倏地起身。 “公子,请自重。” “好,我自重。”他理理衣襬,正襟危坐。“你可以坐下了,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话中暗示沈雩怕他,沈雩不理会他,只说:“巧妍出去太久,我去找她回来。”借机遁逃。 澄云没阻拦她,任她离去。沈雩走到门口,却遇见准备踏进门的光头大汉。 门被大汉占满了,沈雩无法出去,只得先立在一旁。 “主人,有位元公子来访,在偏厅候见。”大汉恭敬说明来意。 元震来了?乍听他已来到,沈雩心跳快了许多。她该以何种态度面对他?她还未拿定主意呀 “哦?来了吗?”澄云细致的手摩挲下颚沉吟道:“用了八天时间,就从雪里脱困,跟两天即返回藏幽阁的大汉比起来,是慢了些,不过已比预定日期快上许多。若加以调教,说不定大汉后继有人呢。” 大汉听懂了他的话意,不好意思地傻笑着。 “请他过来这里吧,我和雩姬都在这儿等着。” “是。”大汉领命离去。 沈雩略显焦躁不安,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美眸不由自主望向外面。 “这儿坐,没那么快来呢。” 澄云轻易看出她的不安,沈雩心头慌乱又被取笑,狠狠地瞪了眼澄垂i。 他恍如未觉,悠适地看她。 “姊姊!听说元大哥来了?”巧妍跑进屋内,冲着她问。 “嗯。”沈雩闷闷的,她也弄不清楚,她是不是想见他 “姊姊不高兴元大哥来吗?” “我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她想叹气了,她是真的不高兴他来吗? “别担心,姊姊,元大哥一定会顺利带我们回去的。” “不是因为这样” “不然姊姊是因为什么原因闷闷不乐?” 沈雩无语,不知该如何整理心中纷乱的情绪。 “那是因为姊姊还在为元大哥骗了唐劭劲那件事生气?”巧妍聪慧,一下子便猜到。“要我说呢,我觉得姊姊是因祸得福呢。元大哥引诱唐劭劲相信谗言是他不对,但唐劭劲轻信谣言就对了吗?真该庆幸没嫁给他;虽然后来闹得满城风雨,姊姊被迫和父亲分开在外流浪,可也因此重新体验人生了不是吗?当初事件爆发,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谁都没想到,可是有个痴情男子为了姊姊那么认真,姊姊你也应该给他一次赎罪的机会才是。” 知她说的是公道话,可沈雩又不满所有人都偏心向着元震。“他的方法原就不对。” “都是为了接近姊姊呀!原谅他一次吧。” “简简单单就原谅他,我和父亲的声誉找谁赔去?” “日后叫他多吃些苦头也就是了。”看姊姊心软了,巧妍贼笑着胡乱进言。 不过片刻时间,大汉很快带人来。“主人,元公子等人来了。” “带他们进来吧。”被晾在一旁的澄云终于有机会说话。 “请。”大汉退出门外,元震、小雪和阿焰先走进屋里,后面跟着唐劭劲和姓夏的书生。 “小姐”小雪跑过去拉住沈雩手臂,泫然欲泣。 “我没事。”沈雩安慰地笑笑。 “怎么连唐劭劲都来了?”巧妍嫌弃道。 “真是热闹啊,我的藏幽阁很久没这么多贵客到访了呢。”澄云一脸闲适和兴味。 沈雩没多留意他人,目光复杂地和元震对视。看见她无恙,面容紧绷的元震显然松了口气。 “把沈雩掳来,你有何用意?”元震开门见山对着澄云问。连日赶路带来满面风霜,没费心整理,俊秀脸庞尽是压抑怒火后的平静。 “我的藏幽阁收藏的是美人,雩姬自然得来这里,难不成要留在你身边因你而难过吗?” “她并非自愿来此,你不能留她。”肯定语气不容置疑。 “哦?那你就留得住她吗?她想待在何处,得由她自己做决定呢,是不是啊?雩姬。” 在场人士都将视线定在沈雩身上,等待她的决定。 澄云分明是吃定她了,明知她心境两极,根本无从选择。 说回平安镇,等于原谅元震作为;说留在藏幽阁,又非她所愿 “她无法决定,由我替她选择。”元震拉住沈雩细腕,转身要走。 “要从我藏幽阁带走人,不用先问问我?”澄云才说着,大汉已挡在门口堵住去路。 元震蕴藏怒意冷笑道:“要我用抢的,你才肯放人?” “那得看你抢不抢得过了。”澄云凉道:“既然状元郎和元公子都来了,就给你们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吧!大汉和虔彧,你们各选一个来挑战,谁赢了,雩姬就由谁带走;若赢的是我属下,她就归我所有。” 澄云当起安排人命运的主宰者,看好戏似的凉淡口气,让元震心情鼓噪。“难得遇上一个气势相当之人,我能说不吗?” “那好,你先选,还是状元郎先选?” 唐劭劲是个文人,哪懂得拳脚功夫。他自知和沈雩之间再无可能,当下摇首拒绝。“我没习过武,不是他们的对手。” “好,状元郎退出战局,剩下元公子。我不想别人说我藏幽阁欺负人,就由体型和你相当的虔彧出战,你意下如何?” 大汉如山的体型不是常人能够与之匹敌的,虔彧看来虽清瘦,仍不可小觑。“无妨。”元震给沈雩一个教她放心的笑容后,先走出屋外,在空地上等候。 大汉各递一把相同的剑给元震和虔彧,再移出椅子给澄云坐在檐下,其他人则站在附近。 肃杀的气氛没扩延到姓夏的书生和芳艾身上。夏磊迷惑地盯着她看,最后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师傅?你是师傅吧?” 芳艾避到沈雩身边,不看他的脸。“我不是你师傅,你认错人了。” “你明明就是师傅!”看她躲着他,他更确定了。 “我不是。” “不是的话,为何躲着我?” “我” “黎芳艾,躲了两年,你还想躲到哪里去?!”夏磊低声谴责。 芳艾也恼了,他都指名道姓了,她还能否认吗?“死小子,谁准你直呼亲娘名讳的!” 亲娘?!在场众人听见他俩的对话,为芳艾年纪轻轻,却有个已成年的儿子感到非常讶异。 “你承认了哦?”夏磊生气地面对他娘亲。“没想到我真找到你了,看你还躲不躲得掉!” “你找我做什么?反正我是不可能回家的。” “不回家,你待在这里过得可好了!瞧你这张面皮,三十六岁了,保养得像是未出嫁的姑娘一样,甚且更年轻了,害我刚刚见了,一时不敢确定你就是我娘。” “不准泄露我的年纪!”芳艾怒吼一声,大家都瞧着她。 夏磊感到丢脸地摀住她的嘴,拖到一旁继续小声吵。 “可以开始了吧?”两人已各自在空地上站好位置,澄云出声道。 “嗯。”两人先持剑一揖,凝视对方眼神,在同时间举剑出招。 剑身互击的铿锵声响,在宁静的环境下显得格外清脆,虔彧招式凌厉,元震也不遑多让,两人功力不相上下,一时间看不出谁的赢面较大。 事情怎会定到这般局面?沈雩贝齿轻咬下唇,心中为元震的安危而紧张,却又暗恼因她而衍生出的诸多问题。如果时间重回原点,就不会有这许多烦恼,也不会有人因她而受到伤害了 如果时间重回原点的话,她会不会希望前年沈宅的花树下,不曾有过他与她的邂逅? 她苦涩一笑,明白自己仍希望那场邂逅存在,仍希望与他见面。 没有他,她的人生必然平顺,会从沈家嫁入唐家,成为状元郎的夫人,或许生下两三个娃儿,娃儿大了,她又成为祖母,一生无风无波。 但是,元震的出现,扰乱了她既定的命运。她自重门大宅里出来,走了一遍西北,遇见他,了解许多以前不了解的事。 她知道何谓喜怒哀乐,感觉到许多感觉,不再像以前,只有美丽的躯壳,却没有真实的思想。如果时间重回过去,她仍愿与他相遇哪 过了约一盏茶时间,元震和虔彧仍未分出胜负,虔彧不耐如此拖延,出招更凶狠,趁元震不备,直取他左肩。 众人不约而同低呼一声,以为要刺中了。 元震微笑侧身一退,感觉到对方的心急。虔彧乱了阵脚,看来他成功在望。 元震移动的脚步稳重流畅,心里不慌不乱;反观对方为求速胜,反而露出招式上的破绽,让他捡了便宜。 他白芒毕露的剑尖旋转一挑,从虔彧袖口俐落削下,没划出血口子,却让对方持剑的右手衣袖要掉不掉的挂在腕上,状极狼狈,故意警示虔彧沉稳些。 虔彧脸色一青,知道自己心乱了,平稳呼息后力持镇定。 又回到旗鼓相当的状况,虔彧明显的凝神专注,相较于元震带笑的沉定,是两种极大的反差。 沈雩、巧妍和阿焰有过上回经验,看得出居于上风的元震,又藉由比武来纡解之前为寻沈雩行踪所累积起来的不安情绪;他不让对方轻易败北,不是因为宅心仁厚,而是要多给对方一些时间机会,好让他化尽保在胸口的怒气。 虔彧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功力不如元震,出招的动作不再处于攻守交错的变化,他知获胜希望渺茫,开始不在乎自身安危,暴露致命危机的同时,招招狂霸凶悍地刺向元震周身。 元震化攻为守,等候适当时机好一鼓作气破他招式弱点,迎取胜利。 已无退路的虔彧用足气力,握剑的手筋骨错结,不留情的砍向元震左臂,元震闪得快,只被划出一道稍见血丝的细痕。 沈雩心房一颤,不自觉往前踏出一小步。 “哦?虔公子生气喽。”元震还有心情开玩笑,根本不知观战的沈雩有多紧张。 元震抹去迷人的笑脸,开始反攻。 眼看元震胜利在望,澄云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沈雩没注意到的时候,轻声走向她,与她并列,两手轻拢沈雩纤细双臂,俯下脸在她耳边温柔说着:“刀剑无眼,别靠得太近,以免受伤。” “你!”他暧昧的举动,分明是故意引得元震分心。她想拂开他的手,他却故意靠得更近。 元震眼尾余光扫视到澄云不轨的动作,明知不能分心,还是多看了一眼。就那么关键的一眼,虔彧把握住天赐良机,趁隙挑开元震长剑,剑尖没有迟疑的狠狠刺向元震胸腹之间-- 第九章 空气瞬间凝结,时间彷佛在此时此刻静止;没有人出声尖叫,也没有人有所动作。沈雩眼前闪过一幕幕元震和她相处时的画面,他朗朗的笑容在她记忆中快速交替,是那样温暖和煦,像是冬日阳光,晒上一整天也不觉得热,只觉得好温暖 他对她暖暖笑着,他对她轻轻哄着,他的每张笑脸都被她好好收藏在记忆里,怎么现在不远处,有着和他一样面孔的男子脸却僵着,不再带着她熟悉的笑,身上插着长剑,泌出腥红血色 “元大哥!”小雪第一个冲上去察看,扶住摀着伤口僵立的元震。 “大汉,速请大夫!”没想到虔彧下手如此之重,澄云皱了皱眉。 “是。”大汉衔命飞奔而去。 巧妍、阿焰都围了上去,担忧不已。 “小姐,快过来呀!”小雪慌乱地喊着沈雩,沈雩站在原地,无法作出任何反应,她竟连--踏出去的勇气都没有 不肯倒下的元震,猛然呕出一口鲜血,眉间因痛苦而拢成皱褶,眼神涣散不能聚焦,却仍远远锁住她的身影,即使他已看不清 “小姐!”小雪大喊,沈雩心神一震,开始一步步走向他,每次提步都像用尽全身气力。 在她终于走到他身边后,他再也撑不住重伤的身体,往后颓然摊倒。小雪和阿焰眼明手快承接他倒落的身躯;他半躺在阿焰怀里,朝她伸出手,胸腹上伤口的血不停渗出来-- 沈雩软下双膝,跪坐在他身边,冰凉双手握住他的大掌,几乎掉下泪来。 “在我失去意识前,千万别哭没有我哄着,不知道你会哭多久呢”他虚弱笑道。就连这个时候,他都还想着不让她伤心。 “别说话了,你受伤”她以手拭去他嘴角血渍,努力将盈眶泪水逼回去。 “小伤死不了” 分明是重伤,怎是小伤?她好想帮他压住伤口,让血都止住。 “别再说了,大夫马上来,你没事的。”沈雩这才发现,她的声音在颤抖。 感觉到她的害怕,他不要她伤心、担心,很用力地想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却没料到竟比哭还难看。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你”“当然可以!你身子好了,就能再见我了。”她的手劲加重许多,怕他松开手,就此与他分离。 他的眼皮似有千斤重,撑不住,合盖好一会儿才又半睁开,额角泌出点点冷汗。“怕醒不过来可以的话亲我一下好吗” 他是真的--怕再也醒不过来了呀。 “不要,你一定要醒来,不能不醒”语末尽,先哽咽,怕再多说一句,泪水就要溃堤。 “好我一定醒。”他停了一下,咽下喉头上涌的腥味。 他呼息沉重,换了好几口气,才又缓慢开口,故意装作玩笑一般,用他最常用的语气说着:“那么只要你亲我一下我保证一定醒来可好”她看着他苍白的面孔,盈眶泪水模糊了他的样貌,她怕极了再见不到他醒来,再看不见他带笑的容颜,从今以后--生死两隔。 “我亲了你,你可得保证一定醒来。” 他笑了,眼睛已经睁不开。“好我保证”他许下承诺,他一定做到。 她倾身向他,冰凉菱唇在他同样冰冷的唇上印下轻轻的一吻,轻轻的。 他满足地拉扯唇角,想再给她一个笑容,却抵不过被抽离殆尽的意识,往深沉的黑暗里坠去。 “你说的,可得做到!”在他耳边大喊,不要他忘了他的承诺,他说到就得做到! 满眼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爬满她白皙的小脸。 “大夫大夫来了没?!”她抬首张望,恐惧惊慌全写在脸上。 站在一旁的夏磊将芳艾一把扯过来,急道:“师傅,你快替他处理伤势!” 芳艾没忘记自己是位大夫,但她早已不再行医,看着眼前血腥的场面,她怔然说着:“我已经没有资格为人诊治” “你这是见死不救!”夏磊抓她双臂,想要摇醒她。“就算你不以大夫身分救他,以一个具备医理知识的旁观者而言,见人受伤,你就不能当作没看见!” “我不行”她怕,怕像上回那样,经由她的手,让一个尚有生息的病患--死去 “至少--你止住他的血吧!不是替人诊治,只是帮他止血。”夏磊换了个说法,见她已有些松动。 “芳艾,你帮帮他,拜托你”沈雩望着芳艾,芳艾瞪着她无助的雪白面孔,心中坚持已久的决定,一片片崩离了。 她若再坚持下去,就真是见死不救了。若真想弥补前罪,这是她最佳的机会。 “巧妍,你到我屋里拿医箱,就放在五斗柜最上层。”本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打开 “马上去!”巧妍转身要跑,虔彧脚步更快,跑在她面前。“我去。” 如果元震救不活,他就是杀人凶手。他不是故意下手那么重,只是心急求胜,就怕输了惹澄云生气,一时没留意,才铸下大错。 虔彧满身大汗,将医箱交给芳艾。 “先让他躺下,我要拔剑。”她打开箱子吩咐道。 众人小心扶元震躺平,他的脸好宁静,像只是小睡片刻,等会儿就醒了。 芳艾先用利剪剪开伤口附近的衣料。“虔公子你来拔剑,要一口气拔出来,别迟疑。” “是。”虔彧双手握紧剑柄。 芳艾拿着一迭白色布巾准备。“好,拔!” 虔彧用力抽出利剑,顿时鲜血如泉涌,芳艾迅速盖上布巾,用适当力气压住。暗红血色很快沾湿巾子,染成华丽艳色,那些--全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血啊!沈雩由小雪、巧妍搀扶着,目睹这残忍的一面,几乎站不住脚。 血势稍止,芳艾掀去布巾,在他的伤口上倒了些祛毒粉消毒,他虽已昏厥,祛毒粉浓烈的药效,仍让他痛得半醒,他咬着牙,在半昏迷中忍住不叫出声。 沈雩挣脱两侧的搀扶,蹲下去握住元震的手。“撑着点,一定要撑下去!”别忘记承诺呀。 芳艾正在做基本处理,大汉也背着从外面请来的大夫抵达。 大夫看了看染血的剑身,再检视一下他的伤口深度,摇头叹息。“流了这么多血,伤口又深,就是神仙降临,怕也救不回” “别胡说!”沈雩怒喊。“你无力救人就请回!”她转而恳求芳艾:“芳艾,元震就拜托你了。” 芳艾接受请托,给她一个温柔的笑。“我必尽全力。”她提起医箱说:“沈雩,借你房间来替他疗伤。虔公子和那位少年公子,麻烦你们扶他进房。” 不同于稍早聊天时的温婉,芳艾此时看来沉着冷静,稍微安定了沈雩的不安情绪。 阿焰和虔彧小心地搀扶元震身体,往沈雩房间慢慢走去。 沈雩站在原地,抬首合掌望天。“老天爷,求你--保佑他好起来,求求你”她一生未曾求神拜佛,若真有神迹,她诚心祈求上天,保佑他平安健康,顺利清醒。 “小姐,没事的。元大哥吉人天相,会平平安安的。”小雪擦干泪水,一起合掌祈求。 “对,姊姊,你别担心了,老天爷一定会保佑元大哥的。”巧妍也加入祈求行列。 一直冷眼观看全程的唐劭劲,则对元震能广得人心而感到震撼。他不是无情无义吗?怎还会有这么多人为他伤心流泪?元震有他所不知道的一面,那一面,才是他真实的一面啊。 他恍然大悟,羞愧地低下头,不语。 他是曾经不顾义理,设下圈套让他跳,但他若真有智慧,又怎会笨得往下跳?他不该将责任全推给他,自己也须负上一半责任。 他现在才懂得。 冬阳不知在何时隐去,温度遽降,直到天空飘下轻薄雪片,向上天祈求平安的三人才猛然睁开眼。 “姊姊,下雪了。” 沈雩抬头看雪花飘然落下,掉在她颊上慢慢融去,像极一滴晶莹泪水。 “是这个冬季的最后一场雪了吧”她喃道。还是站在雪中继续祈求。 她愿他平安醒来,对她无赖又烦人地笑着,上天要她用什么来交换,她都愿意,绝不讨价还价。 只要-- 他醒来。 元震说过,若有一个姑娘,在他病着的时候,没有一句怨言的尽心照顾他,那必定是与他相守一生的娘子。 初相识时,他因风雪受冻病了一次,那回她不甘不愿地照顾他,一夜无眠。 这回他身受重伤,昏迷了几天,她没有一句怨言,不在意将来是否成为他的娘子,只求他醒来。 他的脸净是了无生息的死白,她怕他一转眼就没了呼息,时时伸手探他鼻息,确定他仍活着,才能稍缓紧张情绪。 回想在他受伤那日,芳艾交给她一个沾血的小巧锦囊,说是从他胸前拿下来的,不小心染上了血渍。 芳艾离去后,她打开袋口后发现,那只是一小绺用红线系绑的头发。是什么人的断发让他如此珍视,每天挂在胸前不肯卸下? 只不过是一绺她亲手削下的头发,是她不要的,他却视若珍宝,日日随身携带,不肯舍弃。 他说,是她送的东西,他必好好珍藏。 他偏执的死心眼,教她心怜不已;为了她,他竟能以命相搏,不在乎己身安危。 他的心意,她再无怀疑。回首过往,他所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她,无论结果是好是坏,他都不后侮。是何种动力,推动他无怨无悔执意如此? 喜欢一个人,真能做到这种不求计偿的地步? 凝视他毫无动静的睡容好久好久,她有些困了,趴在床边小睡,一下子沉入梦里。梦里有他和她,还有一名容颜秀丽的妇人在光点的尽头等候。 “元震?”她扬声问。白色迷雾又浓又厚,她看不清前方人影,挥手拨雾,却徒劳无功。 他回头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眼神空洞,神魂似不在躯壳里,转过身朝妇人的方向走去。 “元震!”她心生不祥,大喊他的名字。他不再回头,脚步不停前行。 这一去,将阴阳两隔!突来的话语打进她脑中,她心一急,提步猛追,不管浓雾遮蔽视线,不管会撞上什么阻碍,她一定得追上他的脚步,不让妇人带走他! “元震!”她不停喊着他的名字,他却听若未闻。他已经忘记她了吗?不可以啊!“元震!别再定了!你忘记你的承诺了吗?你快想起来啊!”他面带疑惑,回头看她,嘴里喃念:“我娘来找我,我要跟她走。” “你娘亲已经死了,她是来带走你的,你不能过去!” “我娘已经死了?” “在你十五岁那年就死了!你现在跟她走,你就活不了了!” “活不了?” “你不能跟她定,你要活着。你忘记答应过我什么吗?要活着、要醒来的,你快想起来!” “活着?醒来?” 他不停重复她的语尾,脑中涌上片段凌乱的回忆,回忆里的女子和现在眼前女子的脸重迭,勾起更多凌乱的片段。 太多纷乱画面惹他头痛,他转而面向另一端的妇人,妇人对他好温柔的微笑,招招手要他过去;她没给他任何压力,他要过去那边。 眼见元震就要接近妇人了,她厉声一喊:“不可以!你不可以过去!不能忘记沈雩!你说过的承诺,不能忘记!” 说过的承诺,不能忘记? 她的话语从耳里灌进心里,他好像想起来了,他倒在血泊里,曾对她承诺过,他一定会醒过来的。 “你要是跟你娘亲走了,你就再也醒不过来,那就等于背弃你说过的承诺,你不能说到却没做到!” 对,他不能背弃自己的承诺,他说到就得做到! 空洞的眼神渐渐聚焦,三魂七魄陆续归位,潜藏心中的回忆全部亿起,没有一丝遗漏。 他想起他的娘亲早已故世多年,想起他身受重伤,在昏迷前对她的承诺,他不能跟娘走,他不能走! 猛然回首,他心爱的女子就站在那里,他展开一个迷人笑容对她说: “我想起来了,我不走。” 她感动得快哭了,笑着奔向他,用力圈住他腰身,脸埋进他胸口紧紧拥抱。 他轻抚她的长发,疼惜轻言:“沈雩,我心爱的女子。我说过的承诺一定做到,我不走了。” “嗯”在他怀里微笑,不客气地让欢喜的泪水沾湿他衣服。 站在光点尽头的美妇人,漾出一个没人注意到的极淡笑容,一转身,消失了踪影。 她在梦里紧紧拥抱他,他却在真实里,细细地凝望她。 回阳的这一段路,可真难走。 一个人在阴阳路上乱闯,忘记阳世种种,神魂飞离身躯,他连最基本的思考能力都丧失,日日看着无数灵体来来去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们之中的一分子,就这样漫无头绪地茫然飘荡着。 后来,他看见了他的娘亲,毫不考虑地要跟她走,沈雩却在此时出现,声嘶力竭将他唤回;若不是她即时出现,失去判断能力的他,恐怕已随母亲定向另一个世界,还好有她啊。 躺在床上,他侧首看着床边的人儿,他都已经醒了,怎么她还没醒呢? 天气冷,她没披件毯子就趴着睡着了,真可惜他刚醒来,一点力气都没有,不能帮她盖件衣物保暖。 从棉被里伸出手,大掌轻覆住她握拳的手。她梦见些什么?粉嫩小脸上带着浅浅的笑,颊畔却有泪痕未干。 在他温暖的手覆盖住沈雩凉冷的手背时,她就醒了。 她怔怔凝睇他瘦削的脸庞、带笑的眸子,分不清眼前一切是虚是实? “梦见了什么?怎么哭了?”他费力地抬高手,用拇指抹去她未干的泪。 不是梦!是真实的!她也笑了,带着满满的感动。“你真的醒了”心跳得好快,因为高兴,因为他实现了他的承诺。 “嗯,真的醒了,不会再让你担心了。”知道她多挂心着他,他好想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喔,像他还阳前遇见她那样。 “太好了”失而复得的喜悦,让她忘了俗世规范,避开他的伤口,伏靠在他颈窝处,感受他真实的存在。 “你这么热情,会让我不由得想着,就算多受伤几次也没关系--” “别乱说啊!”她撑起身子,粉睑严肃。一次的担心受怕已教她吃足苦头,再来一次会要了她的命的。 “好,对不住,我不该胡说八道。”糟糕,她的俏颜距离他这么近,会害他胡思乱想的。 “睡了这么多天,你肚子饿了吧,我去叫小雪帮你准备食物。”她要起身,他速度极快,抓住她腕。 “等等再吃,先扶我坐好。” 沈雩皱皱眉。“伤口还没好,不能乱动。” “拜托你行行好,我不知道到底躺了几天,后背都要生疮了。”唱作俱佳地皱成八字眉,可怜兮兮的模样。 被他滑稽的样子惹得一笑,她只好如他所愿,帮他直立枕头,扶着他颈项让他坐起身。 “沈雩,你希望我快点好起来是吧?”他贼贼问道。 “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他脸上就写着不怀好意四个字。 唉,他在心里叹口气。她和他相处久了,对他的思考模式愈来愈清楚,这样就不能常在她面前玩把戏了。不过还是试试看好了,他故作无辜地一笑。“如果你肯再亲我一下,我肯定更快好。” “不要。”哼,她才不上当。“你在床上多躺几天算了。” “哎呀。”他大惊小敝地抱着腹部哇哇叫。“我的伤口突然好痛啊!你快叫大夫来!” 沈雩静静看他演戏,完全无动于衷。 “真的好痛”眉头皱得都快连在一起了。“不然你让我亲亲你,转移注意力就不痛了。”他演得看起来还算逼真吧? “芳t单--就是帮你疗伤的大夫,她说你伤口最痛的时间,是你昏迷的头两天,既然你没有因疼痛醒来,后面几天就不会太痛。而且你的演技太差,骗不了人。” “什么?唉算了,反正你都不心疼我。”他摊在枕头上,了无生趣。 她暗暗偷笑,笑完后正色道:“我去准备餐食。” 没想到她的手又被他拉住。 “沈雩。”他回复正经面孔,俊秀眼眸定定凝她。“你原谅我了吗?” 知道他所指何事,她沉默了好久。 “你原谅我--好吗?”没听到她说原谅,他心中的石块永远放不下来。 “好。”她露出一抹美丽的笑容。“我原谅你。” “真的?!”他睁大眼,欣喜若狂。 “真的。”她点点头,笑里有丝诡异的氛围。 获得她的再次肯定,他伸手揽住她,往他颈项紧抱住。 “谢谢你”他在此刻感谢上天、感谢她,让他得到她的原谅。 “我原谅你,但是”她留着奇怪的话尾,害他心又提到半天高。 “但是什么?” “但是我爹还没原谅你啊。”她说得头头是道。“关于被退婚一事,千百种流言扰不了我,谁也无法确定我被退婚的原因是哪一项,再多的流言终究是流言罢了。可是我爹将亲生女儿赶出家门的恶名已传遍京城,我想他是不会原谅你的。” “呵,那简单。”他最会看人脸色、讨老人家欢心了。 “简单?”不知他又在盘算什么,她可得再想想法子整整他。 沈雩偏着头躺靠在他颈窝,两人心中各有所思。捧着餐盘进房的小雪无预警看见这种场面,吓得差点打翻食物。 “元大哥你你醒了!”小雪讶道。沈雩丢脸地离开他身上,故作没事样。 “对,我醒了,多谢你的照顾。”他扬起招牌笑容,唇边有着深深笑痕。他指的是小雪帮他准备食物、药汤一事。 “你醒了就好。”小雪好感动,继而想起不该打扰这一对璧人相处,赶紧找个借口离开。“不知道你醒了,准备的都是米汤这些流质食物,我去厨房换一点好入口的餐食,等会儿再送过来。” “麻烦你了,小雪。”这样他就能多和她相处一会儿了。 “不麻烦。”小雪退出房间,把门紧紧关上。 “都是你!害小雪看到不该看到的。”她嗔道,下忘瞪他一眼。 “小雪哪有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他又拉近她,语音沉缓耐人寻味。“要说有什么不该让人看到的,那得从现在算起才是。” 他的唇近在眼前,慢慢的靠近她,吻上她菱巧唇瓣。 他吻着,笑着。 “我们的故事,现在--重新开始。” 之后 春至,百花盛开。 沈雩进宫替皇上作画,画作做为赠邻国友邦之礼,备受邻国君王喜爱;皇上大喜,沈雩受封公主名号。 不久后,沈府迁回京城,沈雩与父再见面,恍如隔世。 唐劭劲远赴它地任官职,芳艾亦随夏磊回故乡;所有人事物皆回归原点,开始自己的人生-- “喂,你听说没?雩姬拒绝了元府提亲这件事。” 沈府附近的市集里,两个生意清淡的小贩,闲来无事干脆找话题聊起天来。 “昨天就听说了。我消息可灵通得很。” “雩姬不但拒绝了元震的提亲,听说还给他下了道难题。” “可不是。雩姬居然要元震这个生意人拜入她门下跟她学画,还说如果他不能画出一幅更胜于她的佳作来,就永不答应他的提亲。” “那不是强人所难吗?雩姬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别说是精研绘画多年的画师了,元震一个初学者,要学到何年何月,功力才会超越雩姬?我看他用尽一辈子时间都不一定办得到。” “不过,元震条件这么好的对象,雩姬怎好拒绝他的提亲?姑且不提她曾被退过婚,算算她的年纪,也过了双十年华,雩姬不怕元震转而追求别人吗?” “唉,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元震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足见用情之深,你以为他随随便便就会放弃吗?我看哪,肯定是元震喜欢雩姬,更胜于雩姬喜欢元震许多。” “可怜的痴情男儿,说不定此时此刻正窝在书房里,挥汗如雨的画画呢。” “要不是他用错心机,今日也不用自食其果。” “到现在我仍不大明白,元震、雩姬和状元郎这三个人之间的故事,到底是如何纠缠发展的,不如趁这会儿没客人光顾,你说给我听听吧。” “这件事啊,那得从去年年初开始讲起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流言传说,大多时候,只有当事人真正了解其中曲折,但经过旁人加油添醋的传说着,故事往往有十分离奇的发展;多了些神奇,多了些有趣,也多了些无奈。 人无法管住他人的嘴,只能任由一则则故事,在他人口中流传,至于要不要放在心上苦恼自己,那全由主角决定。 熙来攘往的街市里人头钻动,人们在这里买卖交易、联络感情,各种流言蜚语也从这里开始。不管朝代更迭,物换星移,惟有人们喜好谈论他人是非的习惯不变。 真相究竟是哪一个?没有人知道,只有传说--仍在传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