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云松令(古言 1v1)》 01救我 过去几日了? 姜玉清不晓得,这几日她时常清醒时常昏迷,身上是冰的,冷的,好像失去了知觉。 她想要试着爬起来,然而用尽全力也无法挪动分毫。 腿好疼,一定是断了。 身下是翠绿的草木,抬起头有高不可及的崖壁,一阵清风拂过,林间鸟雀相鸣。 若是放在平日,姜玉清恐怕会差遣奴仆备些清茶糕点,搬来竹凳木椅好好欣赏一番,举目之处皆是美景。 可是如今她成了鱼肉,林间的一切都可能会叫她丧命。 枝头的乌鸦虎视眈眈,仿佛是在等着她断气,下一刻就会飞到她身上,啄她的目,食她的肉。 不知名的虫子在她衣袖中爬,咬得她肌肤红肿,痛痒难忍,然而毫无办法。 发间珠翠散落一地,碧色衣衫上尽是污泥,任谁也不会想到,姜家的二小姐如今是这幅狼狈模样。 腹中饥饿,双腿疼痛,要时刻提防着飞禽走兽。 姜玉清最怕的是蛇,它们冷血无情,无声无息,被咬一口后便是神仙也难救。 幸而这几天未见蛇的踪迹,她微微放下心来。 只是蛇的踪迹未见,人的踪迹也未见。 若是再不逃出这个鬼地方,蛇未吃了她,也要先饿死了。 期间姜玉清隐约听到过人的声音,大概是上山砍柴的村民,她欲求救,然而口唇干裂,发不出声音,只能嘶哑着挣扎。 直至声音消失。 希冀破碎,她甚至想,若是死在这里似乎也不错。至少景色美丽。 昏沉间又觉得,太过痛苦,她不要痛苦地死去。 天色阴沉,乌云卷来,天上落下淅沥的雨。 地面潮湿,衣衫也湿透了,贴着肌肤,黏腻而难受。 眼睫上挂着雨,草木山川乍然间变得模糊。 姜玉清抬起头,雨水灌进口唇,湿润嘴唇和喉间,勉强可以说的出话了。 雨势愈发地大,姜玉清心说不妙,若是微雨也就罢了,她还不至于怎样。 可若是雨太大,那雨停后,虫蛇走兽怕是会倾巢而出,届时她恐怕真是必死无疑了。 这时姜玉清忽然心生勇气,手肘撑着地面,咬着牙想向前爬。 雨落在枝叶上的声音成了催命符,呼啸而来的风像阎王派来索命的罗刹。 汗水同雨水混在一起,姜玉清用尽全力仍旧没能爬的出一丈远。 手无力地垂下,她喃喃道:“难道真要死在这里吗……” 或许,或许不应该逃出来,可若是不逃出来便要嫁人。 前者是死,后者是生不如死。 姜玉清面上苦涩,如今还轮得到她选吗? 可怜她十八岁的年华,白白地丧在这荒无人烟之地。 她闭上眼,此刻虚弱到再也无法动弹,心如死灰地等着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陷在昏沉与迷蒙间。 半梦半醒中,似乎听到脚步声,是踩在落叶上所发出的声音。 姜玉清耳力极好,不会听错。 猛然睁开眼,不远处果然有一位撑着纸伞的男人,他的脸隐在伞下,姜玉清看不真切。 而她隐在草丛中,路过之人更是难以发觉。 这可能是她唯一能够活下来的机会,她的心跳得飞快,快要跳出来。 “救命……救命……” 这是谁在说话,怎得如此难听,姜玉清不免惊诧。 然而事到如今这事不再重要。 那人或许没有听见姜玉清的声音,他继续向前走去。 姜玉清无法做到眼睁睁瞧着活命的机会从指尖溜走,慌乱间她摸到身侧的一支珠钗重重地砸过去,“救命……救命!” 手上失了力气,原先能将珠钗扔出去已是出乎意料,未曾想居然不偏不倚地砸到男人的身上。 天要助她,她命不该绝。 姜玉清心怀期望,她盼着男人能停下步子,然后注意到她。 她从未如此紧张过,只因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如他所愿,男人真的停下了步子,他听到了姜玉清的声音,她在求救。 男人一步一步靠近,姜玉清的眼前出现青色的衣袍,她仰起首,然而雨不停地浇下,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顺着衣袍往上望,长相俊朗的男人神情淡漠,他的唇比常人薄上三分,很不容易相与的模样。 姜玉清挣扎着道:“求你,救救我。” 02我要你 深山密林中躺着个狼狈不堪女子,换做旁人定然要讶异一番,男人无比淡然,他至她身前站定,问:“我与你非亲非故,为何要救你?”言外之意便是,救了你有什么好处。 他的声音模糊在雨声中,似乎是冷的,姜玉清来不及多想,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忙不迭说:“我可以做你的下人,照顾你的起居。” 姜玉清在撒谎,在姜府时她虽不是最受宠的女儿,却也是闺阁小姐,行走坐卧皆有奴仆打点,穿的是锦绣阁的锦缎衣裳,脸上搽的是如意斋的胭脂。 她哪里做得来侍候旁人的活。 只是这时候为了活命她什么都说得出、做得出。 姜玉清是蛛丝网上命悬一线的虫子,她的死生全寄托在眼前这个人身上。 她有预感,如若把握不住这次机会,她怕是再也离不开这里。 脑子在此时十分清明,姜玉清想着,既然这人没有带走她,趁人之危。是否也能说明,他不是穷凶极恶之徒? 她毕竟是一介女流,且没有武艺傍身,这时候又受了伤,实在很难自保。 然而他道:“我不需要别人照顾。” 不曾想男人说话如此直接,姜玉清快要哭出来了,“我……我家在京城,我爹在朝中当官,他可以给你银子,很多很多银子。” 男人有了兴趣,“这么说,你还是个千金小姐?” 姜玉清点点头,泪水和雨水一同流下,“所以你救了我后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她承了父母亲的长处,一张脸白而净,杏眼朱唇,纵然未施粉黛也是清丽动人。 脂粉尽消更显得她是梨花带雨,惹人垂怜。 男人不为所动,他脸上笑意散去,有些失望的模样,“可惜,我也不需要银子。” 姜玉清呆愣住了,仆人不要,银子也不要,这人到底要什么? 在迷蒙细雨里,姜玉清看见他俊朗的面容,他说:“我要你。” 姜玉清尚未思考清楚这其中的意思,他就问:“你是应还是不应。” 他大有姜玉清若是不应他当即就离开的意思。 咬着唇,姜玉清纠结半晌,这个人好歹看着还算正派,若是下一个人是穷凶极恶之徒该如何? 雨落不止,姜玉清身上黏腻,发间尽数湿透,她真的好难受,无时无刻不想着念着软榻锦被,还有兰芳斋的糕点。 “好,我答应你。” 男人收起纸伞,缓步走向她,淋湿的衣袍映入眼帘,姜玉清闻到浅淡的松香味,和着草木气息。 心中紧绷着的弦乍然断裂,她再也支撑不住,竟就这么昏了过去。 细雨淋湿男人的衣衫,他蹲下,仔细查看了姜玉清的伤势,又顺着她的腿摸下去。 昏迷的姜玉清眉头紧锁,面上是痛苦的神色,她的唇微启,呓语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鸟儿小心翼翼地落在姜玉清手边,它试探似的低头啄了一下姜玉清的手心,见她毫无反应,正欲狠狠啄上一口。 这时一旁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指尖轻轻一弹,吓走了要使坏的鸟儿。 他注视着姜玉清的脸,似乎是在想,要如何才能将她带走。 片刻后,他重新撑起伞,转身离开了。 又半柱香后,他执伞归来,身后跟着几个村民模样的大汉。 他们披蓑衣戴斗笠,其中一位背着块一人高的木板。 为首的大汉很惊诧,“这里居然真的有个人。” 还是个女子,长得很漂亮的女子。 另一个道:“我前几日上山砍柴,不曾见这里有人。” 木板在姜玉清身旁放下,溅起一滩水,男人叮嘱道:“小心些,她身上有伤。” 大汉立即道:“是是是,我们会仔细些的。”他给了二两银子,只要求他们运走一个人,天下没有比这更容易赚的银子了。 姜玉清瘦弱,两人合力将她放在木板上,她的眉头依然是紧锁着的。 一行四五人沿着泥泞的山路而行,而姜玉清跌落的痕迹已然被雨水冲刷干净,半点痕迹不见。 03实话 “救我!” 姜玉清猛然睁开眼,头顶是陌生的折枝梅花帐,屋内飘着清苦的药味,她的心跳个不停,额上覆着细密的汗珠。 她做梦梦见父亲和母亲,他们不知为何到了这山里,就站在不远处,笑着看她。 那笑很冷,很冷,姜玉清说不出一句话,她怕极了。 忽然,母亲靠近她,对她道:“玉清,这亲你不愿意成也得成,你逃不掉的。” 父亲应和着:“玉清,为了姜家,你不能这么自私。” 往日里和善的父母亲此刻成了索命的冤魂,他们指责着她,逼迫着她。 要她嫁不喜欢的人,去和阿姐不愿意嫁的人成亲。 她不要。 身上无一处不疼,腿依然动弹不得,她勉强地做起来,立刻疼得龇牙咧嘴,脸皱成一团,“嘶……” 挑开床帐,一间称得上是简陋的屋子映入眼帘。 正中是一张如意圆桌,这桌子不知道多少年头了,上面的漆掉得七零八落。 甚至不如她家中丫鬟用得好。 桌上放着一碗汤药,还冒着热气,清苦之味的来源便是它了。 姜玉清不用猜也知晓这是为她准备的药,除了她还有旁人需要喝药吗。 窗外天色大亮,姜玉清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也不知道她昏睡了多少日子。 对了,那个男人呢? 关于与那个男人说的话,她记得一清二楚。 那男人救她并非出于好心,而是“想要她”。她细细思索,竟是想不通这句话的意思。 要她做什么,她什么也做不了。 鬼使神差的低下头,她终于发现身上的衣裳不是自己的。 素色的粗布衣裳宽而大,衣领处的风光一览无余,露出胸脯上一片白皙的皮肤,几粒小痣缀在其间,隐秘而香艳。 姜玉清脑中轰然炸开,这衣服是谁为她换的?如若是那个男人,岂不是说明…… 心中这么想着,男人进了屋子。 他端起瓷碗递给姜玉清,不见半点怜惜,“你醒了正好,省得我还要撬开你的嘴喂你。” 姜玉清思绪万千,她的目光定在衣袖上,男人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告诉她:“你的衣衫是我换的。” 她这时候有了反应,抬起头看向男人,十分不敢置信的模样,眸子瞪得大大的。 男人不由分说地将瓷碗塞进姜玉清手中,反问她:“难不成你认为此处还有旁人?” 山中人烟稀少,村民多在山脚下生活、劳作,莫说人,连鬼平日里也未见半个。 人在屋檐下,姜玉清不得不低头,她气鼓鼓地接过碗,赌气般地一口气喝完了。 她的脸又皱成了一团,不满道:“这什么药啊,这么苦,你下毒了?” 在家中时,每每喝完药,绿荷都会端来蜜饯,再佐以玫瑰熟水,以冲淡她口中的苦味。 “药都是苦的。” 他拿走姜玉清手中的瓷碗放回桌上,转过身坐在床边。 姜玉清被他吓了一跳,毕竟她从前是待字闺中的闺阁小姐,从未和男人靠得这样近过。 她有些一惊一乍,像炸了毛的猫儿,男人觉得有趣,便故意逗她:“我有些后悔救你回来了。” 于是从姜玉清紧张变成恐惧,说来说去命自然是比清白重要。 她连忙问:“为何,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 男人眉毛微挑,“你如今受了伤,莫说照顾我,你连照顾自己都成问题,还需要我照顾你。你说,我捡你回来有何用?” 世上没有白得的便宜,姜玉清明白这个道理。 她是锦衣玉食长大,但不傻,无利可图的事她也不会做。 姜玉清急忙道:“我会好的,待我身子好起来,可以为你端茶倒水。” 她努力地证明着她并不是废物,希望男人不要将她丢出去,她不想被狼叼走吃掉。 他忽然认真起来,收起笑意,道:“那你要告诉我你是何人,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姜玉清三日前从京城逃出来,在管道上行了两日后转而走山路。 她认为走官道容易招来姜家的人抓她回去。 谁知山路难走,她又孤身一人,脚下踏空一块石头就摔下了山崖,那时的她确实是万念俱灰。 可此一时彼一时,她想着,要如何才能编个像样的缘由骗过眼前的人。 骗人的话还未出口,只听他道:“我记得你说你父亲在京中做官。” 姜玉清心说不妙,这是何意。 她的神色变换男人尽收眼底,他若有似无地道:“假若我带着你进京,找到你的父亲,他会不会给我银子做酬谢。” 官员家中女儿出走本身深闺家事,未必会大肆宣扬,但一定会派人私下寻找。 姜玉清脸色煞白,“你是何意。” 他却笑了,“我是想告诉你,最好说实话,不要骗我。” 其实他长得极为俊朗,眉眼间有雾气缭绕,让人看不穿、猜不透。 04授受不亲 “我……我名唤姚玉清,是京城人士,家中父母亲逼着我嫁人,我不从,这才逃了出来。” 姜玉清说的话真假参半,京中姓姜的官员一查便知,她借了母亲的姓,不愿和盘托出。若是说出全部实情,那她就有了把柄攥在他手上,那她届时恐怕真的只能任人鱼肉了。 说完她又后悔了,谎言如同编织的渔网,即使织得再密,水也会从其中流过,依然会有小鱼逃出去。 姜玉清轻颤的眼睫,不点而朱的唇落在男人眼底,他目光平静,似乎是在考量着她说的话有几分真。 他道:“嗯。” 没有追问,也不曾质疑,姜玉清更没底了。 她连忙问:“请问恩人如何称呼?” “周崖。” 崖,亦或是涯,姜玉清不解,又问道:“是‘高山有崖’吗?” 他忽然觉得事情有意思起来,“是。” 商贾之家的女儿有私塾先生教导,京中官员的女儿也理应如此。 药香在帘中久久不散,姜玉清头一回与陌生男人独处这么长时间,更何况这个男人还另有所图。 她一时认为自己是依附着她生存的花儿草儿,又一时认为,她不能不明不白地做了笼中之鸟。 姜玉清决定问个明白,“你先前说过不需要旁人侍候,也不需要银子。那么,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呢。” 她不相信周崖是善心大发的人,救了她却不求回报。 父亲曾教导过她与阿姐,说这世上所有人做任何事都是因有利可图,她还记得当时父亲的神情。 他坐在一张红木雕花云纹交椅之上,隔着丝丝缕缕的檀香,父亲眸光冰冷,然而他的目光并不在她与阿姐身上。 时至今日,姜玉清彻底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正如父亲母亲将她养大是为了让她代替阿姐成亲,那么周崖救她也同样有他的用意,或者说是,目的。 她不过是从一个深渊跳进了另一个深渊,多可笑。 姜玉清暗暗盘算,若周崖让她做丫鬟下人,她暂且可以忍受,可若是让她做奸淫掳掠之事,她是万万不会从的。 周崖问道:“你能为我做什么?” 他很是认真,瞧着不像是在开玩笑,姜玉清怔愣住了,“我……” 周崖起身离去,“你如今是残废之躯,好好修养便是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 他好心地阖上门,屋中光亮少了大半,姜玉清的脸隐在半明半昧中,她泄了气般俯下身子,周崖不是容易糊弄的人,而她,前途未卜,生死难定。 她猜测自己仍在云霞山里,她是一个大活人,仅凭周崖一个人,怕是无法带她去太远的地方。 而云霞山又是何处呢。 大梁有十三州,云霞山的位置正在京城东面百里外的钦州,此处多山多河,地势复杂,除却官道唯有崎岖的山路可走。 六月时节,烟雨笼罩着云霞山,天色昏沉到仿佛要压下来,拨开荆棘与树木,行走其中,心里生出无限的恐惧与悲凉。 姜玉清身负行囊,小心翼翼地踩着断枝,“咔嚓”一声,她当即四处张望,草木皆兵。 在府中锦衣玉食长大,她的体力不足以支撑着她继续走下去,腿上失了力,直直地滚下山崖。 想起来肺腑间还会隐隐作痛,那时她真的以为五脏六腑摔得移了位。 还有一个重中之重的问题堵在姜玉清心中,周崖是什么人。 他的言行举止不似山民,反而像是朝堂上玩弄权术的人。因为他不明不白的态度让姜玉清想到父亲。 拳头重重地捶在床上,姜玉清不免后悔,或许应该等一等,而不是病急乱投医。 这下才是糟糕至极,她被一个来历神秘,态度不明的男人救下,未来又该何去何从,还是说,他的未来从此需要听周崖的安排。 简直是疯了。 这时周崖推门而入,“该沐浴了。” 姜玉清脸色僵住,她脸色变幻,眉心微蹙,龇牙咧嘴,全然不复半刻钟前的温婉清丽。 她勉强地笑笑,“我下不来床,如何沐浴?” 周崖自然地掀开她的被子,好像没有看见姜玉清的怪异表现,“我抱着你去。” 姜玉清下意识推开他的手,“男女授受不亲。” 她十分警惕的模样,仿佛怕周崖行不轨之事。 姜玉清的手是微凉的,碰到他的手瞬间,灼烫般收回来。 他道:“你身上有伤,需要以草药入浴。” 姜玉清犹豫道:“一定要如此吗?” “不一定,”周崖直起身子,说出的话无情地很,“不过你的伤口大概会腐烂。” 闻言,姜玉清顿时吓住了,她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只是伸出手,那你快些抱我去。 她的焦急显而易见,周崖唇角微勾,姜玉清怀疑道:“你莫不是在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 周崖拦腰将她抱起,一瞬间的分神让姜玉清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颈。 他身上有清苦的味道,也许是他在为她熬药时染上去的。 05你是我的 出了屋子姜玉清得以窥见到外面的情形。 她果然在山里,周围山迭着山,雾绕着雾,草木葳蕤,看不清路。 回过头是一座草庐,依山而建,悬在山腰,乍一看宛若仙境,让心疑心这里面是否住着位得道避世的老者。 实则此处只有她与周崖。 进了偏堂,一扇素色屏风横在当中,屏风后是木桶衣桁。 阵阵水雾浮在半空,浓烈的药味冲进姜玉清的鼻中,她下意识皱眉,脸埋进周崖的胸口。 他身子顿了一下,随后道:“只是一些驱寒化瘀的草药。” 姜玉清眨眨眼,她还没说什么呢。 人落了地,周崖一动不动,姜玉清疑惑不已,“你……” 难不成周崖要看着自己沐浴?一这么想姜玉清脸立刻染上了绯色,真是个登徒子。 去看周崖,他神色自若,因为太过于俊朗,整个人长身玉立,姿态如松如竹。 仅看脸,实在无法将他唤作“登徒子”。 美人最擅长的便是用脸迷惑敌人,姜玉清深谙此理。 他道:“你如何进去?” 周崖语气平静,全然不像是有非分之想。 姜玉清瞪大了眼:“你要抱我进去?可是……”那她不就全被他看光了。 她尚未出阁,莫说与男人亲密接触,人生前十八载从未有过如此荒唐的事。 周崖一字一句重复道:“我说过,这里没有旁人。” 水雾飘散,熏得姜玉清颊边染上绯色,换做不知情的人看恐怕以为她是羞了。 周崖知道并非如此。 姜玉清扶着木桶边缘,靠一点点力量站直,她接受不了这么荒唐的事,“我自己先试试,倘若不行……倘若不行再说。” 倘若不行她也不愿意让陌生男人瞧见她的身体,漂亮的男人也不行。 “好。” 周崖不勉强她,退出偏堂带上了门。 潮热的气息顺着木桶附上指尖,伸开手,有一滴水落下,姜玉清不妙叹气。 不仅沐浴无人伺候,还要给男人看光身子。 她解开衣衫系带,顺手扔在不远处的衣桁上,还好,没有掉下来。 姜玉清的身体长得极美丽,她肤若凝脂,腰只有细细一把,胸前的乳儿圆润而白嫩,乳首是浅淡的樱色。 她无心欣赏自己的身体,双手扶着木桶,姜玉清将全部力气灌注在腿上,未动半步,撕心裂肺的疼痛即刻传遍全身。 姜玉清不敢再动了,她想起马厩的小七曾经被踢了一下,腿断了,郎中嘱托她不可下床妄动,负责下半生恐怕再也下不了床。 口中溢出难忍的呻吟,指甲在桶上留下一道道划痕。 “啪”地一声,周崖推门而入。 姜玉清讶异到说不出任何话,她就这么定定的站着,头一回生出想要杀人的感觉。 她连忙偏过身子大声地质问:“谁让你进来了?” 殊不知在周崖眼中早已将她漂亮的身体看了个遍,她侧过身子更是显得胸前起伏,那一点尤其明显。 周崖无意识地收紧垂在两侧的手掌,他的目光直直落在姜玉清脸上:“没有我你进不去。” 姜玉清不看周崖,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那又如何?” “不如何,”他靠近姜玉清,像方才那样拦腰抱起她,“你是我的,我想对你如何便如何。” 褪去了多余的衣衫,周崖摸得满手滑腻,她嫩白的乳,纤细的腰,以及……全都落在他眼中。 呼吸停滞一瞬,直到温热的水浸湿衣袖,飞溅的水滴洒在脸上,他才恢复如初。 姜玉清在他怀中挣扎着,奈何他力气太大,压根挣脱不了。 进了水中,她泄愤般拍着水,故意要弄湿他的衣衫,让他也感受一下愤怒的滋味。 水滴挂在他眼睫与脸上,他也不生气,亦没有半分情欲,仿佛姜玉清不是一个女人,而是案上的一册书或是一砚墨。 他与怒气冲冲的姜玉清对望,“一炷香后我再来。” 后知后觉的姜玉清忽然想到他的话,周崖说她是他的,这么想着更气了,“快出去!” 周崖的好脾气给了姜玉清得寸进尺的机会,她原本就是娇宠任性随心所欲,若是周崖对她冷言冷语也就罢了,偏偏他不为所动。 那也怪不得她骑在他头上作怪。 这是他自找的,姜玉清恨恨地想。 06离开此地 周崖说到做到,一炷香后他如约而来。 姜玉清脸色冰冷,她由着周崖抱她出去,身上的水蹭了周崖一身。 他扯过衣桁上的巾帕为姜玉清擦拭,白皙的肌肤刺眼而美丽。 姜玉清看着男人低垂着眸侍候她,道:“你是想让我做你的外室吗?” 就是做正室她也未必看得上,更遑论是做侧室。 “我何时说过?” “我浑身上下你已然看了个遍,难不成你想赖账?” 周崖沉默半晌,姜玉清将他的反应当做是默认,“我早该明白你不是好人,救我根本是另有所图!” 巾帕扔在地上,周崖捏着姜玉清的脸颊,眸底一片凉薄,吐出来的话叫姜玉清如坠冰窟,“谁允许你对我如此放肆。” 他似乎不懂得“怜香惜玉”四字,掐得姜玉清脸上显出红印,她呜咽着偏开头,几缕青丝遮住半张脸。 姜玉清眸中含泪,她是羊入虎口,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见她乖顺下来,周崖又耐着性子为她穿上衣衫,不可避免地,他指尖滑过她的肌肤,明明不想去看,却无法控制住欲望。 姜玉清声音颤抖,问他:“你是谁?” 他答:“周崖。” 骗子,姜玉清在心中骂,他的身份一定不寻常,他到底是谁? 头挨在他肩旁,姜玉清感到绝望,她想,是死在山里更凄惨还是任人鱼肉更痛苦。 掖好被子,周崖用竹片固定住姜玉清的小腿处,棉布裹了一层又一层。 姜玉清问:“我的腿是你医治的吗。” 山中人烟稀少,郎中要到镇上去寻,就算到了镇上郎中未必愿意到这深山幽谷中。 他道:“是。” 身份神秘,还懂得医术,姜玉清稳住呼吸,下一句听得他道:“你乖乖听话,我便不会苛待于你。” 姜玉清脱口而出:“不听话又如何?” 话一出口她当即后悔了,真该咬掉舌头,再也不做有口无心之人。 周崖深深地望她一眼,“届时你自会知道。” 跑,这是姜玉清的唯一的想法。但不是现在,要待腿伤恢复后。 周崖离开后又很快回来,手上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东西,姜玉清以为是药,眉头都皱起来了,接过一看,是一碗粥。 在周崖的注视下,姜玉清小口小口地吃着粥。 她自己不记得多少日子未进水米,怪得很,肚子反而好像失去了知觉,不知饥饱了。 一碗粥下肚,身上热了起来,心情也好了许多。 周崖接过瓷碗,道:“你安心歇息,过几日我带你离开此地。” 山中多有不便,何况他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姜玉清脸色一变,“去哪里?” 离开这里还能去哪里?她前半生在京城度过,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天衡山的清云寺。 倘若不是她此次逃婚,怕是一辈子也走不出京城。 她想离开京城不代表她愿意去任何地方。 尤其是要去的地方不在她的设想和计划中。 姜玉清当然明白事到如今她决定不了任何事,可是……可是…… 周崖是一如既往的态度,“你不必知道。” 此时天色半暗着,周崖的面容晦暗不明,他就这么站在床边,姜玉清无法从他的反应中探究出什么。 他滴水不漏。 烛火幽微,姜玉清的手握着又张开,她的手背上有细小的伤口,如同白雪中的血迹,很是刺眼。先前不觉得,如今沾了水细密的痛苦钻进心里。 好吧,姜玉清在心里说着。 她至少可以确定周崖不会杀她,这就够了。 够了吗? 夜半姜玉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不习惯,这床榻好硬,硌得她难受。 家中的床榻垫的是羊皮褥子,躺着宛如置于云间,院里静谧无声,不像这儿,到处是吵人的虫鸣鸟叫。 一阵风吹过的声音都分外明显。 翻来覆去至天色微明,倦意终于涌来,姜玉清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睡了不过一个时辰,周崖叫醒了她。 姜玉清的脾性差,姜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最厌烦有人吵她睡觉,轻则摔东西,重则将人赶出院子。 她一骨碌坐起,浑身煞气,“吵死了。” 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墨发散落在身后,明明是在发怒,眼睛却出奇地亮,不似发火,更像是在娇嗔。 对上周崖平静的双眸,姜玉清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昨夜不曾睡吗?” 万幸,周崖不与她计较。 姜玉清撇撇嘴,“这床榻太硬了,睡得我好难受。”是一点儿也睡不着。 周崖在床边坐下,道:“你昨夜睡得很好。” 带她回来后,周崖用帕子擦了她身上的污泥,又换了衣衫,放在床上,她的唇平了许多,眉头也不再紧锁。 没过一会儿听见轻轻的呼吸声,十分平稳。 周崖那时无端有些羡慕,不知从何时起,他无法安稳入睡,即使睡着了也会惊醒。 姜玉清有点儿生气了,“那是因为我昏迷了。” 她难道管得住自己清醒还是昏迷吗。 周崖今天换了件苍色袍子,倒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仪表不凡。 其实仔细看,他比那些她见过的京中子弟要好看得多。 姜玉清鬼使神差地问:“周崖,你可有二十五?” 他竟也愿意陪她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差一些。” 姜玉清追问到底,“差一些是多少?” 周崖不答了,由着姜玉清好奇,“你猜。” “我不猜。” 她讨厌需要她猜的事情,为何不能挑明了说。 07碑 无论她猜或不猜,药依然要喝。 姜玉清屏住呼吸,一口气喝完褐色的汤药,苦味在口中弥漫。 她实在是无法恭维这个味道。 周崖在屋外望着青山,日头出来,云雾散尽,起伏的山脉翠绿非常。 莫名的,周崖想到昨夜看到的,她的乳儿也是……起伏的,很漂亮。 天边飞来一只鸽子,它翅膀扑闪着,羽毛泛着耀眼的光,围着周崖绕了两圈后停在了他的肩上。 周崖从它的腿上找到绑着的密信,打开来,一片空白。 他与谢玄约定好的,空白字条代表着风平浪静,无需着急。 书房里,案上的墨将将晾干,周崖折好字条绑在鸽子的腿上,点点它的脑袋,道:“去找谢玄。” 它啾啾叫了两声后振翅飞起,很快在空中消失不见。 周崖回到屋中,姜玉清正对着碗中的药渣发呆,听见声音,她抬起头,祈求道:“这药好苦,我想吃蜜饯。” 他说话无情:“没有。” 姜玉清理直气壮,“没有不可以去买吗?” 在她看来,天底下少有银子买不来的东西,虽然姜府比不得大富大贵之家,毕竟是朝廷官员,又在天子脚下,前来“孝顺”的人可不少。 “你拿银子,我替你买。” 她身无分文,莫说银子,就连一个铜板也拿不出。 周崖分明是刻意为难她。 她气得牙根痒痒,又不敢发作,见他出去,才小声地骂:“真讨厌。” 姜玉清不知道周崖自幼习武,耳力极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说的话。 她烦闷不已,才躺了两日,她心情便已经坏到极点,无法想象再多躺几日她会怎样。 想去碧影台看戏,买如意斋的胭脂,也不知锦绣阁是否来了新料子。 她上个月才做的折枝牡丹纹衫子还一次未穿,早知应该带来,就是死了也得烧给她,留着在地下穿。 纵然想得再多也只能想想。 她是不想成亲,不是不想回京城,二者若是可两全该有多好。 姜玉清叹气,她还回得去京城吗。 周崖抱着褥子靠近时她浑然不觉,还在唉声叹气伤春悲秋。 乍然转过头,一个男人在床边,她难免吓了一跳,“你走路为何没有声音。” 戏本里说只有鬼魅走路才没有声音,他们也没有影子。 周崖不由分说地抱起她放在窗下的榻上,姜玉清这才看见褥子,她愣了愣,没想到这人真的将她的话放在了心上。 好奇怪,周崖是见过最奇怪的人。 他时而冰冷,冰冷到让她害怕,时而又对她很好。 胡思乱想间周崖重新铺好了褥子,抱姜玉清回床上,问她:“还硬吗?” 他是一番好意,姜玉清硬着头皮道:“好多了。” 其实没好到哪里去,还是很硬。 她揭过这一篇,问他:“周崖,你懂医术?” 也不需问,周崖接得上她的腿说明他一定懂医术。 “略知一二。” “你是跟谁学的?” “我师傅。” 话头在此停住,姜玉清有种强烈的感觉,不能再问下去了。 于是她道:“那我喝的药……” 周崖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幻想,“镇上医馆买的。” “好吧,”姜玉清蔫蔫的,又开始使唤他,“能替我找两本书解乏吗。” “只有医书。” “……那还是算了。”看了也不懂,不如话本有意思。 躺在床上实在是无趣,姜玉清望着床帐发呆。 她在大婚前一夜逃跑,姜府和李府的人一定都在找她,她让姜家丢尽了脸。 还回得去吗,她也没想过再回去,即便回了姜家恐怕也是要在祠堂罚跪三天。 祠堂阴冷寒凉,地上是钻心的寒,莫说是跪上三天,就是跪一炷香她也捱不下去。 想了太多又觉得无益,困意袭来,是该睡觉了。 窗外斜阳照草木,周崖在林间穿行,走过那日遇见姜玉清的小道。 顺着路一直向前走,尽头是一座孤坟。 坟上野草正盛,周围偏僻而荒芜,全然看不到有人拜祭的痕迹。 周崖在坟前站定,石碑上的字迹已然模糊,依稀看得出是“冯青阙之墓”这几个字。 他的目光无悲无喜,只是从袖中掏出一坛酒放在碑前。 日光洒在周崖衣袍上,他却像浸在寒冰中,“十五年了,师父,也许我真的可以做成那件事了。” 冯青阙,他的师父,教他读书、写字,传他医术,他视他为父。 五年前冯青阙去世,从此他孑然一人,世间从此再也没有他的亲人。 08落荒而逃 在床上无所事事睡了三日后姜玉清愈发不耐,这几日她性子也变得差了。 她总是嫌弃周崖做的饭菜不合口味,有时又骂他是流氓,看光了她的身子却不负责。 周崖是刀枪不进的棉花,任她说,他压根不理她。 这一日太阳落了山,周崖道:“已经为你备好了沐浴的热水,我抱你去。” 姜玉清每日睡得足吃得饱,有的是精神与他唱反调,“我不要。” 她不想再让周崖看她了。 若不是她确信周崖对她没有非分之想,她真的会认为他是为了占她的便宜才这么做的。 两人对望半晌,姜玉清梗着脖子,一脸倔犟,她绝不会任由他摆弄。 周崖道:“好。” 姜玉清以为他愿意顺从她一次,结果他又道:“那我为你抹药膏。” “什么?” 姜玉清的神情从倔犟变成不可置信,为何要抹药膏。 周崖身形高大,他面对着姜玉清,遮住了身后大半的日头,在姜玉清看来,他的面容是晦暗的。 “若你不想身上留下疤痕,那就乖乖听话。” 山中多怪虫毒兽,姜玉清在山里躺了两天,在摔下山崖时她身上原先就已经血肉模糊,血腥味无时无刻不在勾着它们。 她的肉体对于虫子来说是上好的佳品,它们自然要附在姜玉清身上喝她的血、食她的肉。 最先姜玉清觉得身上发痒,没过一会儿她就麻木了,因为这些虫子会用毒麻痹她。 周崖不曾与姜玉清说过这些话,她也只认为身上的伤痕是摔出来的。 因此听见周崖轻飘飘又似威胁的语气,姜玉清格外不高兴,她伸长脖子,“好啊,那你抹吧,反正我不要沐浴。” 她大概是没有仔细看过伤痕,后背、腹上,甚至连大腿根也有虫子啃食的痕迹。 打开白瓷瓶,浓郁的香味立刻飘出来,草药的清苦和着花香,倒不逊色于香膏。 周崖抬眸看一眼她:“为何还不将衣衫褪去。” 姜玉清时常脑子发热,做事不计较后果,后悔也是为时已晚。 她一咬牙,说到做不到显得她好像十分没有骨气似的。 指尖勾在系带上,姜玉清迟迟下不了手,尤其是周崖还在看着她,他好整以暇,她心如死灰。 她认输还不成吗,“算了,我……” 话未落地,一双修长的手勾上她的衣衫,“我见你的手颤抖不已,是也摔着了吗?无妨,我帮你便是了。” 他说的话看似贴心,姜玉清却听出了他分明是在讽刺她的手断了。 生气间,衣衫系带尽开,没有小衣的遮挡,胸脯间大片大片春色露出来 小腹上有几块刺眼的红痕,更显得她肌肤如玉。 周崖轻轻抚上红痕,问她:“疼吗。”他的语气是不带任何情欲的。 他的手指有薄薄的一层茧,动作又太轻,摸得姜玉清痒痒的,她颤栗着拍开他的手,因是下意识的行为,所以一时间没能收住劲。 “啪”的一声,周崖的手背立即浮出淡淡的红色。 他不恼,轻轻笑了一下,从瓶中拈出药膏,待在指腹化开后抹在姜玉清的腹上。 冰凉的触感,抹上去不难受,反而很舒服。 姜玉清抓着床榻的边缘,她的胸脯因为心跳而不停地起伏着。 周崖低头为她抹药,太近了,姜玉清嗅得到他身上的药味,看得到他高挺的鼻梁,以及微薄的唇。 他用指腹慢慢地捻着药膏在腹上揉,揉得姜玉清心烦意乱。 “衣服脱掉,趴在床上。” 是命令般的口吻,然而到了这一步,姜玉清无意同他争吵。 她确实无法为后背上药,毕竟她的脑后没有长眼睛。 爬在床上,姜玉清不能看见他的神情与动作,她有些焦躁,只能问:“有很多伤吗?” 背上多了一抹冰凉触感,是他在抹药。 他道:“不多。” 姜玉清这才微微放心。 事实上周崖并没有撒谎,姜玉清的后背只有轻微的擦伤,她命大,兴许是摔下来时没有碰到嶙峋怪石。 只有腰间有几块虫子啃食的痕迹,破了皮,露出肉,异常鲜红。 她的背光白皙光滑,抹上去是玉质手感。 肩胛骨微微凸出,周崖一路抚过去,姜玉清不安地问:“这里都是伤吗?” 奇怪,他分明说后背的伤不重。 “嗯。” 最后药膏落在她腰间,姜玉清身子一僵,语气很焦急,“你快一点抹。” 她越是催促周崖越慢,像是故意和她作对。 姜玉清一动不动,她忍无可忍回头道:“真的很难受,你快一点。” 周崖的动作仍旧的慢悠悠的,他问:“哪里难受?” 姜玉清气得爬回枕头上,不想理他了。 好不容易上了药,周崖又道:“裤子,也褪去。” 姜玉清不顾床边散落的衣衫,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药膏,“我自己来。” 纤细的腰,垂坠的乳,不施粉黛却清丽的面容,以及眉间的怒气,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地…… 周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天色渐黑,姜玉清自然没有注意到。 他道:“好。” 姜玉清头一次发觉周崖有“落荒而逃”的样子,她很奇怪,又疑心是看错了。 褪下裤子,姜玉清找到腿上的伤,小腿跟有擦伤的结痂,大腿根上也是红的。 她小心翼翼地抹上药膏,内心祈祷着千万不要留下伤疤。 09梦 夜晚寂静,唯有虫鸣蛙叫声萦绕在耳旁。 姜玉清在山里待了几日,习惯了这个声音。她侧身躺着,身下的温暖提醒着她这褥子是周崖为她铺的。 闭上眼想睡觉,满脑子是日暮时发生的事。 粗粝的手指拂过肩膀、腰间,粗糙的,还有些痒。 姜玉清要疯了,简直是荒唐。 她不允许这样的事再发生,她要与周崖划清界限。 带着微微的怒气入睡,虫鸣声成了绝佳的安睡曲。 姜玉清睡得正香,周崖却全然相反。 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一个女子衣衫半解分开腿躺在榻上,她香肩半露,眉眼间满是欲色,而在她的腿心中跪着一个男人。 他与女子十指紧扣,低头吻她的腿根、蜜穴。 淫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流到男人的口中,女子的呻吟娇喘盈满屋子。 她半仰着头,似乎是承受不住了,她娇嗔道:“周崖,慢一点儿。” 原来这两人竟然是他与姜玉清。 周崖仿若受了晴天霹雳,从梦中挣扎出来。 清亮的月色不声不响地游进屋子,照得地面白亮亮一片。 周崖喘着粗气,然后他发现某个地方硬得要命。 他克制着不去触碰那个地方,不知道过了多久,那里平息下来。 为何会梦见姜玉清? 他心中少见地腾起烦闷,再也无法入眠。 姜玉清在迷蒙间听到窗外的声音,不是虫鸣,亦不是鸟叫。 是两个人在说话。 人?姜玉清睁大了眼,她在山里这么久,除了第一日被周崖救起见到了一些村夫,这之后都是她与周崖相看两厌。 她竖着耳朵听外面在说什么。 隐隐约约的,她听见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不是周崖。 他说:“公子,是即刻启程还是……” 听语气他大概是周崖的下属或者是什么,姜玉清未来得及细想,便听周崖道:“即刻启程。” 下一刻,有人推开门,脚步声由远到近,帘子一角蓦然掀开。 两人的眼神正对上,周崖道:“你听见我们说的话了?” 姜玉清点点头,“嗯。” 他态度依然凉薄,“你穿好衣衫,我带你离开。” 不给姜玉清多余的机会,他转身要离去,姜玉清疑惑太多,她叫住他:“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你不必知道。” 姜玉清原先的衣衫破烂不堪,想是周崖早丢到不知所踪的地方去了。 床边放着一套粗布衣衫,瓷灰的颜色,摸着甚至有些扎手。 姜玉清知道她没有资格嫌弃,可还是忍不住想,她的丫鬟穿的衣服都要比这好上许多。 腿几乎动弹不得,她艰难地穿上衣衫,最后累得满头大汗。 平日里最容易做的事此刻耗费了她大半心力。 靠在床头歇息,不多时周崖又来了。 姜玉清累得不想说话,“为我打一盆清水来,我要梳洗。” 他沉默地打了水,看着她梳头、净面。 姜玉清的手中惟有一支蝴蝶碧玺的钗子,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青丝散落,粗布麻衣,没有半分京中小姐的神采。她蹙眉,镜中的女子亦跟着蹙眉。 她忽然讨厌透了这幅样子。 重重地将钗子丢在地上,碧玺蝴蝶随即一分为二,碎裂两半。 珠翠阁的碧玺蝴蝶钗,全京城不过十支,当初她是从阿姐手中千央万求要过来的。如今弃之如敝屐。 周崖会不会认为她失心疯?她才不在乎。 扶着墙,姜玉清慢慢地向外走,难不成她离了周崖就走不出这扇门了吗。 她不相信。 周崖凝望着地上碎裂的钗子,他俯下身子,拾起来。碎裂的蝴蝶翅膀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藕色的碧玺耀眼晶莹。 三日前谢玄收到周崖的密信,信中说他在云霞山遇到棘手的事,要他带几个人前来处理。 他只在信中说事情棘手,具体遇见了什么不曾写清楚。周崖极少在信中含糊其辞。 谢玄一头雾水,看到后面,发现他不仅要带着人,还要带上……竹轿,马车。 周崖出了京城少有坐马车的时候,他偏爱纵马驰骋。那么这轿子马车是为何人准备的。 谢玄揣着满腹疑问上山,直到看到姜玉清。 他恍然大悟。 都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诚不我欺。 纵然是公子这般冷面无心之人也会栽在女人身上。 面对谢玄时而讶异时而恍然大悟的神情,姜玉清显得冷淡得多。 他一眼注意到姜玉清腿上有伤,想上前搀扶,又顾及身份,只能道:“马车在山下,待会儿您坐上竹轿,由他们抬着下山。” 幸而这时周崖出来了,他不由分说地抱起姜玉清,朝着不远处恭敬的几人走去。 竹轿中铺着软垫、被褥,姜玉清坐在上面,那感觉比硬邦邦的床榻还要舒适几分。 两人皆是脸色微冷,谢玄收起笑意,心说不对,这两人瞧着不像是有情。 周崖回身将屋子落上锁,对谢玄道:“启程吧。” 10怪异 山路陡峭,姜玉清坐在竹轿上,脚下是云雾深渊,远山含翠,现在想来,她人生十八载从未有过如此闲暇的时候。 抬竹轿的是两个身形高大,孔武有力的男人,他们将竹轿抬得稳稳的,姜玉清略微放下了心。 几人沉默一路,快要到山脚下时,依稀看见路边有一辆马车,车夫也正向山上望着。 谢玄吩咐着大汉:“将姑娘扶上马车,仔细一些。” 周崖却道:“不必。” 他一把揽过姜玉清,抱着她上了马车。 马车中茶水点心一应俱全,想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姜玉清同周崖相对而坐,车夫抽打着马鞭赶走了马车,谢玄骑着马跟在旁边。 一路上只听见马蹄哒哒,两人相对而坐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姜玉清的目光在周崖身上流连,他今日仍着青色衣衫,眉眼间说不出的清隽俊秀,他总是自持冷静的,她看不透他。 是了,他们分明是初相识,不过几日。 何况她骗了周崖,而他,也没有说真话。 “周崖,你骗了我。”她是笃定的。 在家时母亲说她像猫,像狗,闻得出味道。她闻得出谎言的味道。 他一撩眼皮,“是,又如何?” 姜玉清无非是想证实她的想法,她什么也做不了。即便她有骨气从马车上跳下去,恐怕明日又要哭着求人救她。 她是案上之鱼,任人宰割。 忍气吞声不过是为了活命,她做得到。 闭上眼假寐,逐渐地,窗外传来阵阵嘈杂。 他们进了镇子。 姜玉清掀开帘子朝外望,摊贩的叫卖声不绝,有她喜爱的桃花酿与马蹄糕。客栈外酒旗招展,店小二忙着迎来送往。 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 临近晌午,他们就近找了个酒楼修整了一番。 饥肠辘辘的姜玉清足足吃了两碗饭,看得谢玄目瞪口呆。 难不成公子虐待了她不成? 姜玉清默默地观察着外面的景象,她来时走的是山路和小道,根本不认得这条官道去向哪里。 修整后几人再次上路。 马车的脚力终究是慢一些,天暗了下来,他们紧赶慢赶终于找到客栈。 姜玉清单独住一间屋,她躺在客栈的床榻上,耳旁少了吵人的虫鸣,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迷蒙间睡着,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站在雾霭弥漫的路上,伸手不见五指,她怕极了,怕鬼怪精灵,更怕猛兽毒蛇。 她想逃出去,却怎么也跑不出这迷雾。 仿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夜半惊醒,姜玉清惊魂未定,额上布满细汗。 屋中一片黑暗,不见月色,也许是乌云遮住了月亮。 天蒙蒙亮时姜玉清又睡了过去。 恍惚间她听见脚步声,有人靠近,看了她一眼,然后离去。 是谁,是周崖吗。 将近晌午她才醒,昨夜睡觉时窗子留着一条窄窄的缝,日光顺着爬进屋里,直直地照在床尾。 谢玄挑了个临窗的桌子,可见窗外湖面平静,飞鸥轻点,杨柳扶风掠着湖面,惬意自在。 姜府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可这不是姜府。姜玉清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她问:“今早为何不叫醒我。” 周崖做事拿定注意后不会再犹豫不决,否则他也不会昨日一大早就启程赶路。 店小二利落地端上最后一道菜,是一盘羊蹄羹,色泽诱人,香气扑鼻。 谢玄停下伸出筷子的手,他在周崖与姜玉清间打量,这两人当真是奇怪。 周崖夹起一块羊蹄放进她碗里,答非所问:“你太过清瘦,合该补一补。” 此时最纠结的莫过于谢玄,他似乎需要说些什么,但他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公子是见姑娘睡得正香,不忍心叫醒你。” 这句话一出,两道骇人的目光同时刺向谢玄,他心说不好,不该多嘴,又说错话了。 姜玉清讶异不已,周崖不像是这么贴心的人。于是她望向周崖,“真的吗?” 谢玄是周崖亲信,他说的话相当于是周崖的态度。最重要的是,周崖无意在这件事上多费唇舌,他道:“嗯。” 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周崖也不明白。 起先他想要叫醒姜玉清穿衣赶路,早早回去以免夜长梦多。 可当他走近,床榻之上的姜玉清睡颜安稳,口中呓语着听不真切的话。 周崖忽然说不出任何话,他静静地站了片刻,而后转身轻轻关上了门。 11君子 在日头最盛之时赶路,马车中的姜玉清难免感到燥热难忍,掀开帘子,窗外并无半丝清风凉意。 他们进了山,两侧是茂密树林,道上行人三三两两,姜玉清看不出这是哪儿。 她失望地放下帘子,热得以手作扇,可惜成效甚微。 再去看周崖,他坐得端正,一派气定神闲,姜玉清疑惑道:“你不热吗?” 不等周崖回答,她自顾自地摸上他的手背,是比她的手要凉上许多。 她仿佛发现新奇事物,“你身上是凉的。” 没忍住再摸一下,确实是凉的,很舒服。 周崖拨开她的手,一本正经道:“此举非君子所为。” 姜玉清眉毛一拧,在她来看,周崖是最不配论“君子”的人,“我不过是难养的女子,担不起‘君子’二字。更何况你前些日子对我的所作所为也并非是什么君子所为。” 他注视着姜玉清,吐出四个字:“情势所迫。” 怒气盈在胸间,姜玉清一句话没说出口,却见周崖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这是甘草熬煮而制的茶,可解热下火。” 正好她有些口干舌燥,饮了茶好骂他。姜玉清接过茶盏,一鼓作气饮完。 苦味在舌尖久久不散,她将茶盏推回桌上,埋怨道:“你明知道我最怕苦了。” “甘草本就是苦的。” 姜玉清苦道无心与他争执,她慢慢地等着苦味散去。 眼皮愈来愈沉,她的头不受控制地向下垂去,眼见要倒在地上,一只修长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姜玉清霎时间清醒,她心中纳罕,睡了许多时辰,不该如此困才对。 心中这么想着,困意一阵接着一阵。 她蔫蔫的,眼皮耷拉着,“周崖,我好困。” 姜玉清是荆棘从里的花儿,但她并不是无时无刻带着刺扎向旁人。 恰如此刻,她困意难挡,语气便软了三分,眼尾垂下去,瞧着可怜又可爱。 周崖道:“困了便睡。” 马车上哪里有睡觉的地儿,姜玉清委屈道:“你要我坐着睡吗。” 周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他指指自己的膝盖,姜玉清立刻意会,侧着身子躺在他的膝盖上,她强撑着睁开眼,周崖也恰好望向她。 他长得实在是很好看,姜玉清无端生出想要摸一摸他的脸的想法。 冷不丁地,她问:“这也是情势所迫吗?” 没有犹豫,他道:“嗯。” 其实他的膝上硬邦邦的,姜玉清睡得很不舒服。 她蜷缩着,好像感受到他的气息,是热的。也可能是她自己的。 清浅的香味伴着姜玉清沉沉睡去。 周崖盯着她的面容,手指蓦然收紧,他没抵得过心,还是轻轻抚了一下她的脸侧。 是软的,热的,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谢玄骑着马贴在马车旁,低声道:“公子,日落前大概赶得到。” 他说话模糊不清,无非是怕姜玉清听出端倪。 虽然周崖不曾说过此女的来历出身,他直觉事情不会简单。 隔着帘幕,谢玄看不到马车内的情形。 周崖仍旧还是收回了手,“也不急于一时。” 这话听得谢玄一头雾水,是公子叫他带些人来云霞山,怎么这时候又道不急于一时了。 不过身为下属,听命于主子是天经地义,至于主子说的话是对是错,不是他该过问的事,“是。” 惯会叽叽喳喳的人睡了觉,马车里也静了下来。 姜玉清的青丝散开,铺在周崖的腿上,他勾了一缕把玩着。 她当然会觉得困,因为他在茶中放了安神的药草,足足一整副。 算来一觉够她从晌午睡到日落。 官道上有负篓推车的百姓,他们是生活在城外的村庄,白日里带上瓜果一类进城贩卖,晚上在城门落锁前出城。 前方依稀可见城墙威严,城门两侧站着守城的士兵,大梁的旗帜迎着风飘摇,似乎一片祥和。 人人都说大梁有一位勤勉的皇帝和一位手段凌厉的太后,他们母子二人连心,朝中上下安宁,百姓百姓安居乐业。 事实真是如此吗? 周崖知道谢玄依然跟在马车旁,问他:“碧月轩收拾得如何了?” 谢玄勒着缰绳收住马儿想要疾驰的步子,答:“按您的吩咐,已经差人收拾出来了。” 碧月轩在周崖的临风院右边,出了临风院便是碧月轩,可谓是近水楼台。 都以为碧月轩是要留给他的心仪之人,或是妻,或是妾。 偏偏两个皆不是。 周崖今年二十有三,按理来说正值壮年的男人,即使不娶妻生子也应该有三两通房才对,娇妻美妾陪伴岂不美哉。 偌大的府中不见几个女人,丫鬟也没有几个。 外面自然有传言说他是不举或是有龙阳之好,周崖怎会不知。 他只是淡然一笑,置之不理。 12报答 城门旁不远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摔倒在地,背篓中的东西散落一地,周围的人见状连忙去搀扶。 谢玄领着马车行在前头,将要进城时,其中那一位去搀扶老人的士兵认出了他。 那士兵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皮肤黝黑,一双眼十分地明亮,他高兴道:“大哥,你回来了。” 这人正是谢玄的堂弟,谢恒。他自幼身怀保家卫国的决心,后不顾父兄阻拦入军营为兵,也算是护百姓平安。 在城门前不宜停下,谢玄驾着马继续向前,他身后跟着一辆悠悠的马车,“嗯。” 谢恒反应过来,里面的恐怕是“那一位”。 目送着他们进城,马车的踪影消失在西垂的落日里。 穿过大半个城,又过三坊一巷,长街尽头是一座再普通不过分的宅邸。 门前不见阍人仆从,马车自侧门而入,一路行至碧月轩。 姜玉清依然无知无觉,她的手臂垂在一侧,是睡熟了的模样。 手抚过她脸侧,仍然无知无觉。 谢玄连忙吩咐院里的丫鬟掌上灯,否则要公子摸黑进屋吗。 碧月轩小巧而精致,虽没有刻意打理,院中花草俱是葳蕤可爱。 将姜玉清放在床榻上,拽过锦被为她盖上,周崖除了屋子。 两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小丫头恭敬地站在院中,一高一矮,高的那个一张脸圆润饱满,局促不已。矮的樱桃口柳叶眉,瞧着更为机灵。 谢玄心中直跳,这是他好不容易从府里为数不多的丫鬟里挑出来的两个,若是公子不满意他也没法子了。 周崖的视线掠过二人,淡声道:“你们只需要照顾好屋里那位姑娘即可,她要什么便给什么,倘若有什么拿不准的再来问我。” “是。” 周崖踏过小径回临风院,谢玄想了想,还是问:“那位姑娘是……” 他一来拿不准周崖对那位姑娘的态度,二来其中有蹊跷他早已看明白,更要问个清楚。 “将她送与陛下,如何?” 书房中已提前掌上灯,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摞公文,皆待周崖处理。 他翻开最上面的看了两眼,无需多言,谢玄忙拈起衣袖研墨。 砚台中渐渐显出墨色,谢玄手上不停,脑中早已是百转千回。 将她送与陛下?似乎不太妥。 那姑娘娇气不说,脾性还有些差,陛下能受得了吗。 他问:“那位姑娘,是主动求您要进宫的吗?” 不知她是谁家的女儿,可若是有一番心性想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也未尝不可。 墨已研好,周崖提起笔在公文上批阅,他道:“她并没有要求进宫。” 谢玄起初没有明白他话中的含义,过了半晌,他忽然反应过来,接而有些犹疑,“您的意思是,她不知道以后会入宫?” 烛火幽微,谢玄身后是巨大的一面书橱,除了经书子集外最多的是医书,他一刻也不曾忘师傅的教诲。 他没有说话,谢玄立即明白。 那姑娘不知道自己会被送进宫中,她腿上有伤,短则三月,长则半年,她的伤恢复后,恐怕公子就会送她进宫。 至于进了宫是美人还是妃子,受宠亦或就此凋零深宫,谁也不知道。 周崖在谢玄心中算得上是“正人君子”,不过此举算是下下策且不光彩。 他无法理解周崖的做法。 周崖看出他欲言又止,一脸为难,“她与陛下喜爱的周美人很像。” 去年乞巧节前,周崖受诏入宫,在御书房中,他见到了传言中得陛下盛宠的周美人。 她着胭脂色衫裙,朱唇榴齿,目若秋水,自有柔美的气质。尤其是那一双眸子,仿佛要将人溺毙其中。 今岁寒冬,周美人风寒侵体,大半个太医院去看诊了,每日药汤不断。皇帝也时常去看望,可天不遂人愿,三个月后周美人撒手人寰。 那些日子皇帝憔悴了许多,上朝时常常心不在焉。太后得知后因此训斥了他一顿。 官员们私下里说陛下是个痴情种。 人说解铃还须系铃人,皇帝后宫佳丽不说有三千也有三百,在周美人入宫前他自然是宠爱过其他女人,所以只需有一个人取代周美人。 这与周崖无关,他虽然是皇帝的人,却不是他身旁的太监,还要管他宠幸哪个女人。 直到那天,他回云霞山祭奠师傅,在密林绿草中,有一个女人向她求救。 明眸皓齿,翦水双瞳,污泥也掩盖不过她的灵动、美丽。 和周美人有几分相似,却比她多了几分倔犟和几分不甘。 周崖原先并不曾想到要送她入宫,可是她说要报答他。 既然救了她的命,那么让她如此报答是否不算过分? 房门被急促地拍打着,谢玄厉声道:“是谁。” 他猜到可能是碧月轩的丫鬟,公子身边的人没有这么鲁莽的。 推开门,是碧月轩矮一些的那个丫鬟,她焦急地说:“姑娘醒了,她说我与秋水是歹人,一定要见到大人才相信。” 周崖搁下笔,“既然她要见我,见就是了。” 他在前头走,谢玄在后头训斥着丫鬟,“又不是天塌的大事,这么急躁做什么。” 春雨低着头不敢说话,她是在厨房帮厨的奴仆,做的是粗活,哪里侍候过人。 13善人 周崖还未踏进碧月轩,便听见什么东西碎裂,也许是花瓶,也是茶盏。混着姜玉清的声音,她声音很大,听着又异常冷静,“叫周崖来见我!” 上好的蝴蝶纹梅甁在姜玉清手中化为碎片,一地残渣,春雨急得直跺脚,心说这个秋水怎得还不回来,临风院分明就在旁边。 还有这位姑娘,人清瘦秀丽,劲儿倒是不小,腿上有伤也不耽搁她翻下床砸碎花瓶。 青色的衣角掠过来,春雨松下一口气,忙安抚姜玉清,也安抚自己,“公子来了!” 姜玉清满脸警觉,她睡醒后发现身处陌生的地方,天青罗帐,软榻锦被,倒和她在家里时很像。 她第一反应疑心是周崖送她回了姜家,看清楚屋子后她放下了心,这不是姜家。况且周崖怎会知晓她是姜家的人。 心在肚子里还没有跳多久,来了两个丫鬟模样的人,问她身子如何,可要用些饭食。 难不成是周崖将她卖了?姜玉清想,她装出凶狠的模样问她们:“这是何处,周崖在哪里?” 春雨和秋水吓得退了两步,随即想起谢玄吩咐的话,道:“这是碧月轩,公子在临风院,若您要见公子,叫秋水去寻。” 秋水连忙跑出去,赶去临风院找周崖。 然而姜玉清是不信她们的说辞的,见不到人她不会安心,她随手拿起案上的梅瓶,警惕地问:“你又是何人。” 谁知道是这么难伺候的主,春雨不敢离姜玉清太近,只能站在三丈远外,“我是府中的丫鬟,叫春雨。” 她叫春雨,那一个叫秋水。 两人对峙着,姜玉清有些后悔拿了这个梅瓶,因为确实有些重。 这时候她摔也不是,放也不是。后悔又急躁,结果一失手,瓶子碎了。 在姜玉清怔愣之际,周崖已然到了她眼前。 她霎时间平静下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是故意要摔碎它,是……” 梅瓶的成色很新,姜玉清推断它价值不菲,至少值五两银子。要她赔她可赔不起。 她身无分文,莫说银子,铜板也拿不出半个。 但是无妨,既然这是周崖的,那她就有办法让她脱身其中。 周崖没有追究花瓶,他道:“我明白。” 姜玉清辩解的话梗在喉中,“你明白什么?” “我明白你并非要故意摔碎梅瓶,只是一时失手。” 姜玉清差一点儿哭出来,“你明白便好。” 屋中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谢玄一个眼神,春雨和秋水立刻意会,三人齐齐地退出屋子。 周崖绕过一地的梅瓶碎片,扶着她的肩坐下,“你腿伤未愈,需好好歇息才是。” 他虽然面冷,心确实是热的,姜玉清不免自责,她竟然误解他,以为周崖要卖掉她。 不过他有院子和下人,应该还不至于山穷水尽到要卖掉她。 她不值几两银子的。 姜玉清小心翼翼地问:“周崖,这是哪儿啊?” 她坐,他站。 姜玉清仰着首看她,神情中是从未有过的谨慎和小心翼翼,她从前在家时哪里看过旁人的眼色。 “我的府中。” 姜玉清当然知道这是在他的府中,她更想知道这是哪儿,“……我问的不是这个。” 周崖问:“你认为我们在哪里?” 他们从云霞山出发,坐了两日马车,姜玉清分不清沿途经过了哪些地方,她沮丧道:“就是不知道才问你。” 周崖坦荡地说着谎话,“我们在临阳。” 姜玉清“啊”了一句,她之前不曾出过京城,临阳是何处她根本不知道。 “好吧……” 周崖不着痕迹地揭过去她的话,他忽然严肃起来,“你知道那尊梅瓶值多少银子吗?” 姜玉清还在为周崖大人大量沾沾自喜,听他再度提起,脸色都变了,“……最多值五两银子吧。” 她家中有相似的梅瓶,姜玉清与阿姐各有一尊,平日放在条案上,插些时令的花儿草儿。 姜玉清言语处处显露着她绝非是小门小户的女儿,周崖有自己的盘算,他道:“五两对姚姑娘来说似乎不值一提。” 对从前的姜玉清来说是不值一提,对如今的姜玉清来说,五两银子可以要了她的命。 她装作可怜,“你不会与我计较吧?我已经是半个废人了,拿不出五两银子。” 他没有答话,弄得姜玉清愈发紧张。 忽而间,周崖笑了一下,“不过是一尊梅瓶,我不会因此刁难于你。” “周崖,你是个好人。” 这句是姜玉清的真心话。 他救了他,为她医腿,还带她来临阳,打碎他的瓶子他也不计较,他是天下第一大善人。 谢玄三人在院中等着,周崖吩咐春雨与秋水,“将地上的东西收拾了。” “是。” 一边向外走着,周崖道:“去查,京中可有哪位官员姓姚,且家中有女儿出嫁,仔仔细细全都查出来。” 14美玉无瑕 春雨和秋水仔细地收拾了地上的残渣碎片,大气不敢出。 这位姑娘虽然来历不明,可是公子对她的态度很不一般,府里的老一些的阿婆有时会提到周崖,说他二十有三,不娶妻不生子,府里也不曾见过其他通房侍妾,若是绝后了可怎么好, 那时她们只是呆呆地听着,因着年岁尚小,府中老人多有关照,秋水和春雨依然是孩童心性,不懂这些东西。 姜玉清坐在榻上看着二人低着头收拾,她们比她大概还要年幼一些。 利刃伤人,梅瓶的残片也不例外,姜玉清道:“慢一些,不要伤着手。” 她是骄纵了些,却从不苛待下人。 都是爹生娘养的,不是为了讨生计谁又愿意低声下气伺候人呢? 春雨颇有些受宠若惊,“姑娘放心,我们会仔细些的。” 她是性子烈了些,却不是个坏人,春雨想。 秋水将东西收拾出去,春雨问姜玉清:“姑娘可要用些饭食?” 晌午到晚上,也过去了大半日,姜玉清自然是腹中饥饿,她道:“嗯。” 听了这话,春雨赶去厨房吩咐人做些东西来吃。 姜玉清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屋里,她此时还是充满疑惑的,这所有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太陌生。 她理解了周崖先前说不需要她侍候是何意。 他有宅子,宅子里有丫鬟和侍卫,她委实是显得有些多余。 况且如今还要他的丫鬟来侍候她。 还是忍不住想,周崖究竟想要她做什么…… 实在想不出来,她觉得脑袋有些痛。 秋水和春雨端上一碗清粥,几碟小菜,诱人的香味引得姜玉清头昏脑胀,差点饿昏了头。 她的眼神不住地瞟着桌上,奈何有些远,看不清。 春雨扶着她的胳膊,同样说:“姑娘慢些走,仔细着腿。” 谢玄叮嘱过,姑娘是从山崖上摔下来的,腿上有伤,所以要认真侍候。 待看清桌上的菜色,姜玉清表情微变。 秋水以为是她不高兴了,连忙解释道:“天色已晚,加之姑娘腿脚不便,用多了容易积食,怕晚上是要睡不着觉了。” 二人的小心翼翼叫姜玉清无法置之不理,她定是吓到了两个小丫头,让她们认为她是什么蛮横不讲理的人。 她脸上立即挂上笑意,说话也轻轻的,“我并未生气,你们不必这么紧张。” 既然从厨房到了碧月轩,那姜玉清如今是她们的主子,春雨和秋水不敢与主子多言,只说:“是。” 清粥略带甘甜,小菜清爽,姜玉清舒舒服服地吃了一碗粥,腹中都暖和了起来。 她靠在床边昏昏欲睡,听得春雨轻声叫醒她:“姑娘,沐了浴再睡吧。” 舟车劳顿一天,想是出了许多汗,沐了浴才能睡个好觉。 姜玉清头低垂着,乍然间惊醒,懵懵道:“好啊。” 与云霞山只有她与周崖二人不同,府里有女人,可以为她脱衣,扶着她进浴桶。 泡的仍然是周崖的药浴,泡了太多天,姜玉清已经习惯了这个味道。 雾气熏得姜玉清两腮泛红,她感受着热水溢过脖颈,有窒息的错觉。 秋水为姜玉清脱衣时瞧见她身上的伤,属实是惊了一下,姜玉清身上有结了痂的伤口,亦有青紫的痕迹。 她无法想象从山下摔下来该有多疼。 姜玉清看出她眼中的神情,于是笑笑道:“当时摔下来时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最后也没有死,也许是命不该绝吧。” 她在经历生死关头后还能说出这些话,是否也说明了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姜玉清? 秋水一抬眼又瞧见姜玉清莹白的肩头和乳,她慌乱地低下头,吞吞吐吐道:“姑娘你……你真厉害。” 临风院内,周崖也才用过饭食,谢玄问:“您说要讲姑娘送给皇上,是待她身子恢复后就立即送入宫还是……” “她腿伤一愈便送入宫。” 为了不留伤疤,他为姜玉清准备的是上好的药材,用的药膏亦是秘方。 他师傅留下的医书上记载,清露草,生于重崖毒瘴处,其花鲜红颜色,十载结一株。 冯青阙二十年来也只得了三株,最后制成了一瓶药膏,它的珍贵可想而知。 原以为这瓶药膏会束之高阁,没想到还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美玉当该无暇。 而姜玉清对周崖的筹谋一无所知,她还只以为周崖救她是一时起了慈悲之心,这会子带她回府亦是不忍见她一介孤女流落街头。 可她心中仍有疑惑。 关于周崖的身份,她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屋里熏得不知是什么香,清甜的气味,姜玉清嗅着,困意逐渐上头。 怪了,明明身下是软榻被褥,周遭寂静无声,她却有些怀念云霞山里扰人的虫鸣蛙闹。 带着疑问睡去,姜玉清久违地一夜无梦。 ———————————— 写到这才想起来说,因为作者文化水平有限,所以本文是架空(嗯……应该很明显),一部分有参考,大部分是胡扯。总之感谢看到这里的朋友。 15上朝 五更十分,天色微明,长安城响起第一声晨钟,周崖依着晨钟的声音穿衣、用膳。 车夫在府外侯着,见到周崖出来,他忙掀起锦帘,放下马凳。 街上少有人影,一辆马车孤零零地行在宽阔的街上。 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周崖的脸沉在明暗不辨的熹微天光中。 马车行至长宁街,入目可见前方多了一辆繁贵富丽的车子,与此相比,周崖的马车似乎素了许多。 马车虽有不同,可去的地方相同。 依次有序地停在明宣门外,主子进了宫上朝,车夫小厮们便在此处等着。 这时天色大亮,周崖从马车上下来,脚未占地,就听得一人道:“冯大人告假这几日可还好?” 说话之人是御史中丞姜延仲,他为官二十载,官居叁品,是朝中出了名的刚正不阿。 上至一品大员,下至八品无名之辈他皆弹劾得。 姜延仲不涉党争,至少在旁人看来他是持中的态度。 周崖无意于结交朝中官员,他摸得清皇帝的脉搏,皇帝最厌烦结党营私。 不过姜延仲此举不是结党,更不为营私,周崖便道:“多谢姜大人关怀,冯某一切安好。” 周崖向上头告假的由头是回乡祭拜,外人自然是不清楚其中缘由,还当他是病了。 两人一同走了一路,金殿内,总管太监孙林的目光掠过一片,而后高呼:“皇上驾到。” 龙椅之上是一位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的相貌不说俊朗,也是端正清秀,他的眉宇间有不易察觉的锋芒,大概就是百姓口中的“天子之气”。 这便是大梁皇帝,李长奕,先帝李瑄第十叁子,也是唯一养在当今太后膝下的皇子。 十五载匆匆而过,他稚气尽褪,运筹间是河山的翻覆。谁还记得当初那个在龙椅上惴惴不安的孩童,帷幕之后坐着的才是大梁真正的掌权者。 太监惯例说着“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周崖敛着眸,这些年大梁称得上是国泰民安,路不拾遗,各州府常常是报喜不报忧,似乎人人都想在李长奕面前挣上一头。 看似平静的河水下涌动着汹涌的暗流。 满朝静默,正当孙林要高呼“退朝”时,文官之列缓缓站出一个人,他鬓发已白,身姿却极挺拔。 “臣赵彻,有本启奏。” 孙林与皇帝对望一眼,退了回去。 李长奕道:“赵卿有何本要奏?” 赵彻做了十年礼部尚书,他曾是李瑄的心腹,追随他二十余载。 先帝已逝,李长奕是他最疼爱的儿子,亦是从他手中接过这江山的人,赵彻对李长奕是绝对的忠诚不二。 赵彻道:“陛下登基十六载,皇后之位至今悬而未决,臣以为,六宫需尽早有主事之人。” 先帝后宫佳丽叁千,子嗣众多,皇子足足有十五位,可惜他们福薄,你争我斗间竟折损大半,剩下的都是些不成器的,这也才轮得到李长奕做了皇帝。 当今陛下与先帝不同。 他不沉溺女色,后宫嫔妃不过七八人,一个月里有大半个月是在御书房,除却一位公主一位皇子,再也不见其他。 去岁,他宠幸周美人,时常往后宫去,朝中那些老顽固高兴得不得了,都说又要添一位皇子或公主了。 谁知短短半年后周美人就去了。 李长奕变得愈发冷落后宫,这可急坏了老顽固们。在他们看来,即使是死了一个嫔妃,皇帝也应担起责任,绵延子嗣,而不是为了一个女人忧愁伤怀。 他们的想法李长奕自然明白,他将赵彻的话推了回去,“如今后宫中有淑妃主事,代行皇后之职,朕很满意。” 眼见劝说不痛,赵彻决定再说的明白些,“陛下,祖宗之礼不可废。两年前您因体谅百姓,取消了选秀,如今选秀在即,您……” 李长奕目光一沉,“赵卿,此事我自有安排。” 他发觉越来越厌恶这些老顽固,他们只会守着祖宗礼法,好像忘了,谁才是天下的主子。 天子一怒,未必伏尸百万。可天子一怒,必定不是好事。 赵彻是年纪大了些,不是老糊涂。见李长奕有怒气,他心下一叹,又缩了回去。 孙林是李长奕腹中蛔虫,他再次预备着高呼一句,谁知又杀出位不速之客。 “臣柳定文,有本启奏。” 大理寺卿柳定文,爱民如子,刚直不阿。是出了名的倔脾气,不屑结党,更不屑朝中有些人的小人姿态。 “柳卿有何事启奏?” 柳定文的话语掷地有声,“臣昨日经过恵清河,见工人似有怠工懒工,工部不该管一管吗?” 工部尚书吕守和突感风寒,昨日告假,恰好今日周崖回京,因此柳定文说这话时目光直直望着周崖。 一时间李长奕的目光也落在周崖身上,他执着笏板缓缓走出两步,“多谢吕大人提醒,待下朝后我便前去恵清河查看,如有懒工怠工之人一律严惩不贷。”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全看如何解决。 明宣门外,车夫们聚在一起,周崖的车夫钱二与姜延仲的车夫王鲤攀谈解闷。 钱二道:“前几日我在路上远远瞧见有娶亲的,一打听正是你家二小姐,为何后来亲又结成?” 说起这事,其中大有门道。王鲤欲言又止,老爷吩咐过不许传出去,否则要了他们的脑袋。 “是我家二小姐突发疾病,身体不适,所以暂时搁置了亲事。” 新娘子上了花轿又回去的也是头一遭,钱二好奇地很,“那你家小姐得的是什么病?” “她……” 话头匆匆收起,是主子们下了朝。 周崖上了马车,说的是:“去惠清河。” 脱下官服,搁在一旁,里面是苍色的衫子。 他端坐在马车中,目光无比沉静。 16恵清河 还有叁四日至中秋,晌午的恵清河畔依旧酷暑难当。 河岸边,几个魁梧的汉子围在一起,为首的那个脸上有一道伤疤,显得凶神恶煞,他道:“就在这两日,上头定会派人来查看,到时我们要问个清楚!” 他身旁的人附和道:“汪大哥说得对,我们不能白白地干活。” 七八日前,工地上忽然出现传闻,有人说朝廷为兴修水利拨了十万两银子,其中有官员贪污,具体贪污数目不知,他们只知道银子少了,他们拿到的工钱也就少了。 他们在河道中日晒雨淋,炎热难捱。家中有爹娘儿女要养,为的不过是那几贯银子。 这事起初是几个关系好的工匠间闲谈间提起,谁知竟慢慢传开了,大有呈鼎沸的势头。 几日后,工监发现工匠们做事推脱懒散,若是只有叁两个,拉下去打一顿板子,扣些工钱也就罢了。 可罚不责众,有百名工匠沸腾着朝工监而去,他吓得连忙躲进帐中,后来虽然派人平息了此次事件,工匠们却不信工监的说辞。 在他们心中,没有空穴来风之事,传出来便说明是事实。 工监不过是工部的狗,他们的话不可尽信。 事实如此,工监压下了风声,没有向上头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后受到责罚的是他们。 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几个汉子围聚起来,散漫怠懈,成何体统。 周崖对车夫道:“停在这里。” 他一撩衣袍下了马车,那几个大汉没有注意到周崖,还在说着荤话和胡话。 刀疤汉子道:“明月楼的如意姑娘我上次倒是远远地看见了一眼,那身段……” 说到此处他脸上浮出淫秽神色,仿佛在回味着。 青楼楚馆是男子们的温柔乡销魂窟,谈起妓女青楼,他们人人都有话说。 “还是汪大哥风流,我们哪里去过明月楼,那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青楼。” “听说明月楼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活儿也多,比窑子里的那些残花败柳值银子。” 几人说着,扬起心照不宣的笑,甚至有一位下身出鼓起小山丘似的包。 调笑的话还没说出来,周崖已到跟前,他脸色郁沉,问:“你们是工匠吗?” 刀疤大汉上下打量着周崖,有两分姿色的小白脸,他最瞧不上,“是,怎么了?” 周崖自然看得出他不屑的神情,他道:“此时应该正是上工的时候,你们为何不在河道内?” 许是周崖从容不惧震慑到了刀疤大汉,不怪他多想,换了旁人看见他脸上的疤早吓得屁滚尿流,哪还说得出废话。 他谨慎地问:“你是何人?” 谭羲是恵清河众多工监之一,几日前是他亲口下令抓了几个人打了板子以儆效尤,他从账中出来,吩咐着身后的人:“今日也要看紧了,他们懒怠些也就罢了,断不能再出现那样的事。” 他沿着河道巡视,时而骂这个,时而踹那个,远远的,一行人剑拔弩张着,似乎要打起来。 谭羲眸子一眯,无声地冷笑着,势要骂上他们几句才肯罢休。 走近了,他才发现不对劲,工匠对面的人分明是…… 他脸上换了神情,连忙笑着道:“大人,您怎么来了?” 一听谭羲这么说,刀疤男人庆幸着不曾说什么太过放弃的话,他也谄媚道:“我就说您气度不凡,原来是大人。” 这些人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因此谭羲剜他一眼,“大胆,这是侍郎大人,哪里轮得到你多嘴多舌。” 他与周崖说话时又是另一幅模样,“大人,请去账中一坐。” 周崖更加笃定,恵清河果然有鬼。 他一抬手,“有些话不如在此处说。” 谭羲心中忐忑,恵清河的事情他与其他几位工监心照不宣地想要压下去,今日周崖一来,定然是瞒不住了。 周崖道:“我听闻最近常有懒工怠工的工匠,可是事实?” 他亲眼所见刀疤大汉一行人的所作所为,甚至不需多问。无非是想听谭羲亲口回答。 谭羲答“是”不对,答“不是”也不对。 答了“是”,说明他监管不力,岂不是不打自招。答“不是”那就是睁眼说瞎话,当着侍郎大人的面撒谎。 谭羲战战兢兢,刀疤大汉反而一脸神气,他不相信周崖会把他们如何,会犯了众怒。 周崖眼神一转,对刀疤大汉道:“事出必有因,有隐情或苦衷大可以说出来,我可以既往不咎。” 工匠们不会无缘无故暴乱,这背后的真相他必须一五一十地查清楚。 刀疤大汉旁边的男人先他一步,忿忿不平道:“我们听闻工部有人贪污朝廷拨下来的银子,去问工监,他们只含糊其辞说并无此事。这叫我们如何相信?” 贪污在大梁是重罪,远的不说,十年前,河东起了水患,百姓流离失所,太后遣时任户部尚书的刘言钧前去赈灾,结果在半途中遇见山匪,粮食全被抢走了。 太后与陛下大怒,派刑部去查,结果查出来是刘言钧监守自盗,为谋私利与山匪勾结,证据确凿。 此事一出,天下哗然。 朝堂上更是你方唱罢我方登场,有人为刘言钧求情,说他两袖清风二十载,绝做不出这等事。 吵闹不休叁个月,最终年幼的皇帝下了定夺,刘言钧秋后问斩,府中其他人一律发配为奴。 自此,朝堂中贪污徇私等事平息了许多。 十载匆匆而过,谁想到居然出现了这等传言。 周崖脸色一凛,“传言是从何处来,可有根据?我从不曾听说有人污了银子。” 工匠们认定了有这事,他们不会轻易相信周崖的话。 刀疤男人道:“是否有这事我们不知道,毕竟您是朝廷官员,我们只是一介草民。” 谭羲头冒虚汗,“大人……” 周崖的声音掷地有声,“查,查出传言是从谁的嘴里出来的。” 贪赃枉法是大罪,祸乱人心也是。 看向谭羲,周崖道:“还有你,知情不报,该当何处?” 谭羲顿觉腿脚失几,险些跪下,“大人,我……我是一时糊涂,求大人恕罪。” 丑态百出,周崖想。 她就不会如此,即使对她说些硬话狠话,她也只会可怜巴巴的望着你。 “首要的事是查出散布谣言的人,而你,且好好想想如何将功赎罪。” 事情远比周崖想得复杂,他想着,在袖中摸出一支蝴蝶碧玺珠钗。 是她丢掉的那支。 抚过蝴蝶的翅膀,触感温润。 马车在长街尽头的宅子前停住,牌匾上书“冯府”二字。 你且去问上一问,便会打听到,这是工部侍郎冯殊怀的宅邸,他有时在外行走,所以极少有人知道,他还有一个名字,唤作“周崖”。 17一小官 日已叁竿,姜玉清支着下巴坐在窗下的软榻上,她由春雨和秋水侍候着穿衣梳洗,一个时辰前也用完了早膳,这会子悠闲自得。 日光斜悠悠地顺着茜色薄纱糊成的窗屉爬进来。她不禁感慨,在云霞山那几日过得是什么苦日子。清粥小菜,不见荤腥,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周崖那厮只会占她的便宜。 眼下春雨不急不忙地端来一壶清茶和一碟马蹄酥,姜玉清的目光随着她动。 许是目光太过灼热,春雨浑身不自在,她小声地问:“姑娘,怎么了?” 她以为是糕点不合姜玉清的意,那倒是也无妨,小厨房随时侯着呢。 大人吩咐过,一切紧着姑娘来,她要星星不给摘月亮,只一点—— “春雨,我们这是在何处?” 只一点,不许告诉姑娘这是京城,更不许同她说大人的真实身份,昨夜谢玄再叁叮咛了她们的。 主子的事轮不到她们过问,春雨唯有领命做事。 春雨恭敬地答道:“姑娘,我们这是在临阳。” 姜玉清的眸子一动不动,她在思索,思索春雨的话是真是假。 春雨垂着头,两只手绞着衣裙,一副拘谨不安的模样。 唉,这样的人哪里会骗人,姜玉清叹气。 “我是一时兴起,随意问问,你不必害怕。” 春雨点点头,“嗯,我没有怕。” 口中说着没有怕,实则衣衫已经绞出皱痕。 姜玉清又问:“你与秋水都是临阳人士吗?” “我与秋水是京城来的……” 姜玉清一惊,“京城?”没想到她们是她的同乡,这未免也太过巧合。 春雨如实回答是因为昨夜谢玄吩咐,说谎话也不可说得太满,要真真假假掺在一块儿,好让姜玉清看不出来。 她记起昨夜谢玄的话,他说姑娘受了伤,需要安心养着,可她偏偏不想留在京城,所以只能先骗着她,待她腿伤痊愈再告诉她真相。 想着,春雨的底气也多了两分,她不是在做坏事,“我们是随着家里人自京城而来。” “原来如此。” 姜玉清虽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官家小姐,却也明白百姓的不易,为了生存,他们从京城来到临阳,讨个生计,倒也说得通。 她脑袋一转,好奇地问:“那你家公子呢,他是临阳人士吗?” 姜玉清对周崖一无所知,她不清楚周崖在做什么,不清楚他是何方人士。 他像云雾缭绕间的一座山,朦胧而看不真切。 春雨心说不好,谢玄可不曾说过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 她支支吾吾道:“公子他……” “你们在说什么?” 一袭苍色衣衫的冯殊怀从通惠河回到府中,他本想回书房处理公务,结果鬼使神差地转到了碧月轩。 春雨的眼神透露着焦急不安,冯殊怀示意她退下。 冯殊怀自顾自为自己倒了一盏茶,问她:“还没有同我说,你们方才在说些什么?” 他是主人姿态,也是,这里本就是他的府中。 姜玉清似笑非笑的瞧着他,“我问春雨,你是何方人士。” 茗茶苦而不涩,冯殊怀品了一品,是上好的日铸雪芽。她们还真将他的话放在了心上,拿出了最好的东西。 他淡淡道:“她们哪里会知道这些事情。” 姜玉清追问到底,“是啊,她们不晓得,你总该会晓得自己是哪里的人吧?” 冯殊怀搁下茶盏,反问她:“你不记得我们是从哪里来的吗?” 四目相对,此刻是清亮亮的白日,冯殊怀的面容在姜玉清眸底分外清晰。 他是端正的俊朗,如松如竹,身上总有料峭的寒意,像覆着霜雪的云霞山。 “我自然记得。” 姜玉清忽然意识到,他在云霞山长大,也许他无父无母,师傅是他唯一的亲人。 那他的师傅又在哪里?为何她在云霞山待了几日从未见过他师傅。 她神色中有懊恼,或许是桩伤心事,偏偏叫她提起了,“我也许明白了,以后不会再提起。” 冯殊怀装作不懂她的言中之意,故意问:“你明白什么?” 姜玉清有些为难,随即又暗骂自己,吞吞吐吐可不是她的本性,她又何曾真正怕过哪一个? “我明白了,你并非临阳人士,云霞山才是你的家,是也不是。” 她毫不扭捏地说出这些话,冯殊怀反而笑了笑,“是。” 他笑时像霜雪融化的云霞山,姜玉清想。 冯殊怀收起了笑意,道:“以后若有疑虑,直接问我便是。” 姜玉清当即思索了起来,而后问:“有一件事,我很是好奇。” 冯殊怀等着她说下去,她问:“你在临阳是做什么呢,打理铺子还是做官?” 她一觉睡醒身在碧月轩中,因腿脚不便,没有见过宅子其他地方,她猜这宅子不是寻常百姓能挣得来的。 冯殊怀道:“二者皆有。” 她勾得姜玉清愈发好奇,难怪他当初听她说她爹是做官的,他那么平静。 他自己也非常人。 姜玉清道:“敢问周大人官居何职?” 她记起从前看过一本游记,里面依稀写到了临阳。书中说临阳在钦州最南,不过是个小城,姜玉清在脑中搜刮半天没有想起这里会有什么大官。 果然,他道:“微不足齿一小官而已。” 18阴差阳错 临近晌午,冯殊怀离开了碧月轩。 他想起了今日在朝堂上不见尚书大人,这位大人勤勉尽责,鲜少告假,想来多半是病了。 或许应该去看看。 申时方过,冯殊怀乘着马车去了吕府,隔着几条街,远倒是不远,就是绕了些。 途中冯殊怀瞧见福缘斋,记得吕大人对福缘斋的糕点喜爱有加,可以买一些赠予他。 到了谢府,门前小厮进去通报,不多会儿就出来了。 他道:“老爷如今正在书房,他吩咐我带您去见他。” “好。” 吕府素净雅致,不见半分珠光宝气,多的是草木与山石。 一来吕守和心系百姓,从不贪污,二来他也确实不喜骄奢淫逸,认为那些不过是过眼烟云,缥缈虚无。 小厮领着冯殊怀过回廊,进了小院,他在门外道:“老爷,冯大人到了。”说着推开门请冯殊怀进屋。 只见太师椅上坐着一位面容和善的男子,他不算年老,瞧着只比冯殊怀年长了十余岁。 吕守合看见冯殊怀手中的东西,笑说:“难为你记得我爱吃福缘斋的糕点。” 他似乎是憔悴了些,声音也带着沙哑,不似从前铿锵有力。 冯殊怀道:“听说您身体有恙,我来瞧瞧。” 吕守合放下书,赫然是一本《道德经》,他道:“前几日受了风寒,原以为不碍事,没想到愈演愈烈。” 他示意冯殊怀坐下,又道:“你此次回乡可有新的见闻?” 吕守合是朝中为数不多知晓冯殊怀回乡真正原因的人,在冯殊怀心中,吕守合亦是他的老师。 这位老师常常将冯殊怀视作同他儿子一般的小辈。 吕钦时常在外行走,回京后,父亲会问他:“此次可有什么见闻?” 吕守合也这样问冯殊怀。 诚然冯殊怀认为世上早已没有几件值得挂怀的事,他也明白不可如此答。 他思索片刻,道:“似乎是没有。” 独身一人回到云霞山,祭奠师傅,过了几日远离尘世的日子,像一面平静的湖,不曾见风浪不曾落大雨。 不对,他遇见了他,是她缠着他救她,使他不再孤身一人。 他神色中流露出回忆,极少有,吕守合道:“看来‘没有’是假话。” 吕守合为官二十载,看遍前朝今朝,冯殊怀也瞒不过他。 “如若非要说,我遇见了一个人……” 吕守合来了兴致,他想知道是谁能叫冯殊怀记挂着,“这人如何?” “我们不曾说话。” 冯殊怀并不预备和盘托出,因此他说了谎话。 他此次前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他敛了神情,道:“我今日去恵清河查看,见工匠中有怠工之人。” 吕守合眉头一皱,和气不再,“为何?” “有传言说工部贪了朝廷拨下的银子,克扣他们的工钱。” 吕守合一拍桌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无稽之谈!” 他乃工部尚书,哪一个不要命的敢在他手底下贪赃枉法? 人尚在病中,不宜动怒,他为吕守合倒一杯茶,安抚道:“此事我已派人去查,大人不必担忧。” 他做事是最为仔细的,这一点吕守合倒是未曾怀疑过,只是…… 吕守合声音忽然低了,他的眸光很沉,“你还在查谢承良吗?” 百姓们称口夸赞的户部尚书谢承良,表面是忧国忧民的父母官,实则是太后的一条狗。 吕守合在无意间发现此事,他没有隐瞒,告知了冯殊怀,其实他是想提醒冯殊怀,做事要再小心些,不要被人抓住把柄。 他没有追问冯殊怀为什么要调查谢承良,可是这几年他隐隐有预感,再查下去恐怕会有不好的事。 冯殊怀道:“是。” 吕守合毫不意外,因为冯殊怀骨子里有执念,他不会轻易放弃。 他叹口气,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过犹不及的道理你可明白?” 他想提醒冯殊怀,无论是仇是怨,尽早收手,否则对谁都不好。 然而冯殊怀又怎么会听他的劝阻,十五年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想那件事,又当如何才能放弃? 他只笑了笑,“大人,我明白。” 吕守合知道,他是聪慧之人,没有他不明白的道理,只有他决意要做的事。 日暮斜阳,冯殊怀在府门前碰到在外奔波的谢玄,他带着一行人查了一整日,终于叫他查出些名头。 他跟在冯殊怀后头,低声道:“我查出在十五日中有两位小姐成亲,一位是太常寺张大人的孙女,一位是御史中丞姜大人家的二小姐。前一位是半月前成了婚,后一位恰好是您去云霞山前两日成的亲,”,说到这儿谢玄偷偷抬眼看冯殊怀,声音更低,“只不过她所嫁之人是谢承良的侄子。” 冯殊怀脚步一顿,谢玄察觉到了,连忙道:“不过谢家的人没有接到姜二小姐,说是突发恶疾,择日再成。” 谢玄早猜到,碧月轩躺着的那位过于就是姜家“突发恶疾”的二小姐。 所以二小姐无病无灾,她逃婚了。 她一路北行,逃至云霞山,在云霞山她摔断了腿。 原先是为了逃离京城,却阴差阳错再次回来。 19扑朔 谢玄掩上书房的门,以防他们的话被人听了去。 冯殊怀背对着谢玄,不知在想什么,他忽然道:“谢承良和姜家有什么关系?” “这……属下不知道。” 谢玄奉冯殊怀的命暗中调查谢承良,几乎将他所有的秘密都挖了出来。 为何会凭空出现一个姜家。 这二位在朝中都是以中立正直而为美谈,可事实上谢承良是老奸巨猾的狐狸,他工于心计,任何事都逃不过他的算计。 他的胞弟十二年前病逝,妻子改嫁,留下了幼子。谢承良不忍见谢家子孙流落,便接到了京城。 与其说是侄子,不如说是如他的儿子一般。 他会选一个对自己毫无帮助的姜家联姻吗? 除非姜延仲并非表面那般高洁清廉。 似乎事情愈发扑朔迷离。 无妨,姜家那不受宠的二小姐尚且在他府中。 她当初怎么说的来着,不愿意嫁人,所以逃婚。可惜她逃的方向不对,偏偏遇上他。 冯殊怀问谢玄:“姜家二小姐叫什么名字?” “姜玉清。” 名对上了,只是姓不对。看来是她胡诌出来的。 他不是周崖,她亦不是姚玉清。 谢玄揣度着冯殊怀的心思,问他:“那还要将姑娘送进宫吗?” 此一时彼一时,毕竟她不是布衣百姓家的女儿,而是京城官员家的二小姐,送她进宫恐怕后患无穷。 而冯殊怀只反问他:“假若她可以讨陛下关心,为何不送?” 进了后宫后就不会再有机会见朝廷的人,她没有机会见到姜延仲,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她的身份,她只会是“民间女子”。 此时姜玉清正靠在榻上翻看着一本本游记,她差春雨和秋水找来这些书,且只看与临阳有关的内容。 一个半时辰,她足足翻了五本书,这才从其中一本《横川先生杂谈》中找到关于临阳的寥寥数语。 “临阳,地高远,多异石。春草木盛,夏泉潺潺。一曰“胡根”的菜极口,余吃多次。此菜常于中秋前后食而色翠,最宜为汤。” 书中写的“胡根”姜玉清从未听过,想是临阳的特产。 这位横川先生说胡根常在中秋时节吃,如今不就是中秋时节吗? 姜玉清叫来秋水,道:“我在书中看到写临阳有一种叫‘胡根’的菜,听着很是有趣,我明日也想试一试。” “……是。” 秋水好像怔愣一瞬,“胡根”是何物? 为了不引起姜玉清的怀疑,她匆匆退下,跑到临风院。 她猜冯殊怀在书房,于是扬声道:“大人,奴婢有要事禀报。” 应声的是谢玄:“进来。” 她将姜玉清的所言所行一五一十地禀报给冯殊怀,说完后他静静地等着冯殊怀做定夺。 书房中寂静无言,谢玄立在一侧,秋水站在中间。 冯殊怀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姜玉清的用意,她想试探这里究竟是不是临阳。 她没有完全放下戒心,她在怀疑她。 姜玉清比他想象中的要聪明一些。 从丫鬟口中探听不出来,就通过别的方法证实。 他道:“派人快马加鞭去临阳取来‘胡根’。” 临阳距京城不过百里路,快马加鞭一日一夜,够了。 几本游记堆迭落在桌案上,姜玉清目光淡漠,她不会,也不能轻信任何人。 即使周崖救了他。 从前在云霞山,她身边只有一个周崖,她毫无办法,因为从他口中撬不出任何话。 如今不同,她身边有春雨、秋水,时日一长总会露出破绽。 除非他说的全是真话。 月上中天,窗外风声呼啸,吹得云盖住月亮,很快月隐在云后,地面再不见一丝亮光。 姜玉清头顶是锦帐,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在想,其实周崖对她很好,如果他不是坏人,也许…… 在梦里,她见到了周崖。 只不过这个“周崖”和以往见到的不同。 他眉目柔和,揽着她的肩走在河边,叁月的风温暖而惬意,柳枝拂面而来。 两人像寻常人家的夫妻。 下一刻,他们忽然身处床榻上。 姜玉清衣衫半解,身上伏着一个男人。 男人身形精壮,眉飞入鬓,是个俊俏的小郎君。 他舔吻着姜玉清的乳儿,下半身不住地捣进去,湿腻的水声听得人面红耳赤。 他们在行房。 姜玉清呜咽着出声,她舒服到快要去了。 头顶的罗帐变得模糊,唯有看不真切的影子,身上男人的面容倒是越来越清晰。 是周崖。 天色未晞,姜玉清醒了,她腿心有难言的湿滑,一摸,流了好多水。 梦中的场景历历在目,她活了十八载,头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这大概就是书中说的“极乐”。 她心下不耻,却又贪恋。 只是在梦中就这么舒服了,假若…… 她闭上眼,想了想周崖的模样,幻想着他同她做那种事……不可以。 尚且不知道他是什么人,难不成她要和一个不知底细的男人行房吗。 如此一来,她更加要确定周崖有没有骗她。 20将功赎罪 j iz ai8 .c om 第二日,“胡根”真的出现在桌上,厨房按照姜玉清的话,做了羹汤。 姜玉清仔细分辨着这个“胡根”的模样,确实颜色翠绿,不是随处可见的菜。 她尝了尝,是清甜的味道。 不过许是因为胡根自身有特殊的气味,姜玉清有些吃不惯,她喝了小半碗汤就放下了。 春雨看她神情变幻莫测,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思索,忍不住问:“姑娘,你不喜欢吗?” 姜玉清怕她若是说喜欢,以后桌上日日是这道菜。 她干脆诚实地道:“嗯……不算太喜欢……” 如此一说,春雨就明白了,她心中暗暗记下,姑娘不喜欢胡根,以后桌上不必出现这道菜了。 倒也省事了,不用再快马加鞭赶到临阳取胡根。 自从腿受伤后,姜玉清的身子也懒了,她有心无力,春雨扶着也只能勉强地走几步。 前几日请了郎中来瞧,说是因为伤口处理恰当,不至于落下病根,可若是养伤时不好好歇息,说不定真变成报废。 此话一出,吓得姜玉清更加不敢乱动了。 她活得舒心,日头出来时方醒,有人侍候梳洗,用了午膳就卧在软榻上看书、小憩。 晚上天黑了碧月轩静悄悄的,她的睡意也悄然而至,和着月色入眠。更多类似文章:ji zai 12. co m 如此日复一日。 比在姜府还自在呢,在这里没有人念叨她,也不会有人罚她跪祠堂。 刺眼的日光洒在姜玉清脸上,她闭着眼,眼前白茫茫一片。 上一次爹罚她跪祠堂是因为什么来着?记忆变得模糊,她有些想不起来。 那是十二岁时的事了,她不记得是因何而罚跪,却记得跪在祠堂的感觉。 祠堂阴冷、刺骨,又是冬天,她双膝跪到青紫,寒风钻进衣衫里,饥困交加,眼将要阖上,复而猛得清醒。 后来是阿姐和娘求情,爹才放她一马。 如今想来,她在爹娘心中本就不值一提,不过是闲时解乏的东西,有用时再推出去。 想着想着,她眼角落下两滴泪,在日头下,恍然像是熠熠生辉的珠宝。 她昏昏然睡过去,秋水不忍心叫醒她,轻手轻脚地为她盖上薄被,再退出去。 姜玉清在府里睡得安稳,冯殊怀就没有这般悠闲。 他午后乘着马车到了工部,先传了水部主事赵明伦来问话。 冯殊怀居主位,尚书告病归了家,他便是工部主事之人。 有人奉上一盏茶,赵明伦只拿在手中,半口不敢喝。 他也是昨日才听说恵清河出了那档子事,不免在心中骂,这些人不做人事,害得反而是他。 冯殊怀一向是不讲人情,只认是非。 赵明伦坐立难安,等了一会儿,不见冯殊怀说话,他只好问:“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我以为赵主事明白我为何找你。” 短短一句话,听得赵明伦汗流浃背,他道:“如若大人想问恵清河之事,我已经派人去查了。” 他显得过于急切,话将将落地,赵明伦就后悔了。 冯殊怀不紧不慢地问:“可有查出什么?” 赵明伦很是为难,“这……” 过去不到两日,恵清河工人众多,即使挨个盘查也要耗上一段日子。 这些情况冯殊怀自然也知道。 他道:“我为赵主事指条明路如何?” 赵明伦一搁茶盏,茶水溅到他的手背上,他也不管不顾了,忙道:“大人请讲。” 冯殊怀问他:“谭羲是何人?” 赵明伦一愣,他先是没有想起谭羲是谁,忽然脑中一闪,记起来了。 他答道:“谭羲是刘兆清的小舅子。” 刘兆清,水部令史,为人圆滑,擅于交际,谭羲是他发妻的亲弟弟。 虽然谭羲并不是半壶水的葫芦,可他能在恵清河做工监,与这个姐夫脱不了干系。 有许多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同谭羲,赵明伦早知道他是刘兆清的小舅子,可那又如何?他犯不着得罪人。 除非出了事,才会有人追查至这一层。 正是此刻。 赵明伦想了一百句为自己开脱辩解的话,可惜冯殊怀没有给他机会,他道:“我昨日告诉谭羲,要他将功抵罪。依你来看,恵清河是否有其他工监知情不报?” 他神态自若,仿佛是随意闲聊。 赵明伦立刻听懂他的意思,“我明白了。” 恵清河的工监捅了篓子,且一定是他们互相商量的结果。 事情败露后,谭羲之流人人自危,他们赶不及惶恐不安,唯有将功赎罪。 如今只需要赵明伦派人去恵清河软硬兼施地撂下几句话,他们怕是不眠不休也要查出散布谣言的人。 赵明伦得到指点,眉开眼笑地去吩咐下属。 冯殊怀静坐良久,他眸底一片暗色。 朝廷的水愈来愈浑浊了。 他家中尚有一方清澈的天地。 散值后,冯殊怀先去了碧月轩。 姜玉清在与春雨、秋水闲聊,姜玉清在榻上,春雨秋水坐在她对面,叁人俨然是朋友的模样。 冯殊怀的到来打破了和谐的平静,两人连忙站起要告退。 见姜玉清似乎依依不舍,他顺势坐在她身边,问:“在说些什么?” 21刘长陵 周崖来得太突然,姜玉清不由地想起夜半时做的梦。 望着他俊朗的面容,她记起他在梦里是如何舔吻她的乳儿,插她的穴。 脸颊变得滚烫,她错开视线,道:“后日是中秋,我们在说那日夜里应该饮桂花酒,再去院中拜月。” 中秋饮桂花酒,再拜月,是大梁民间的旧习,几百年了不曾改变。 人说中秋时节,明月渐圆,家家户户也皆团圆,享天伦之乐。 以往中秋姜玉清是与父亲母亲阿姐祖母和弟弟一起过的,叁年前祖母去世,在那后没逢中秋姜玉清便总会想起她。 她那时豆蔻年华,父母亲不许她和阿姐饮酒,眼巴巴望着长辈们饮。 后来祖母偷偷地让她和阿姐尝了一口,闻着是清香的,喝着却是辛辣的。 祖母笑她们是还小,饮不出酒的醇香。 叁年后再喝不知是如何滋味。 姜玉清收住思绪,假意调笑道:“周大人呢,中秋时是否要饮酒拜月?还是花前月下,独会佳人。” 她在府中有几日了,碧月轩日日寂静,不曾见外人。 周崖有无妻妾,姜玉清不晓得。 “花前月下,独会佳人。”冯殊怀念着这句话,忽地笑了,“姚姑娘未免过于关心我了。” 孤男寡女,非亲非故,姜玉清说出这话好像是有所图似的。 她眨眨眼,“嗯……我已是孤家寡人,自然要多关心关心恩人。” 姜玉清自幼生得口笨,学不会那套口齿伶俐的说法,说谎亦是,愈描愈黑。 冯殊怀望着她,道:“我明白了,后日中秋我陪着你过。” 所以他将她的话误解为是邀他一起饮酒拜月是吗? 姜玉清的话堵在唇边,想了想,还是算了,解释不清楚。 她又后知后觉,看来周崖没有要花前月下幽会的佳人。 姜玉清自知,她的身份恐怕不能一直瞒下去,届时该如何收场,她尚且没有想好。 此时她只能试探着问:“周崖,你骗过人吗?” 出乎意料的,冯殊怀十分坦诚:“骗过。”你便是其中之一。 姜玉清以为他会说“不曾”,或是说些其他的。 她一时噎住,说话吞吞吐吐,“假如,有人对你说了谎话,你知道真相后会如何?” 冯殊怀猜得出姜玉清的用意,他道:“不如何,欺骗有时未必是坏事。” 如同他们之间,各怀鬼胎,说假话互相欺骗了对方。 他的回答并不叫姜玉清满意,她勉强地笑笑,附和道:“你说得对。” 权衡利弊下的谎话当然不是坏事,问题在于,最终究竟利了谁。 姜玉清觉得她是欺骗人的那一个。 无言之际,姜玉清倒了一盏茶,她沉默地饮着,低头时眼睫泛着金色的光,是日头照的。 一口热茶下肚,姜玉清反应过来,她是孤家寡人,无牵无挂,除了一条命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最差的结果不过是她的身份败露,周崖用她要挟姜家,这事也好办。 其一,她父亲最看重面子,他不会不管。 其二,算她看走了眼,误把无耻小人当做善人,从此后吃一堑长一智。 冯殊怀回到临风院,谢玄早早地书房侯着。 他面上有隐隐的激动,“大人,有刘长陵的消息了。” 冯殊怀示意他说下去,谢玄道:“昨日我们的人传来消息,说在田间看见一人,与刘长陵十分相似,如今他们正在查。” 日头落了,屋里尚未点灯,冯殊怀沉在黑暗里,他似乎听见血脉之下,心跳动的声音,又仿佛早有预料。 “无论如何要保住他的性命。” 十五年前刘长陵忽然消失,今日又忽然出现,最终鹿死谁手无人敢确定。 这是冯殊怀查到的第一条线索。 他耗尽心力找人画出刘长陵的画像,又安插诸多眼线在,不正是为了这一刻吗? 市井传言,刘长陵此人极信鬼神之说,他消失的那一年,父亲过世,紧接着母亲也去了。 他父母亲的忌日就在这几日,有一种说法,说是在人逝去的第十五年时一定要做一场法事,如此逝去之人才能在底下也安心。 为了让父母顺利转世为人,刘长陵不惜冒着性命之危回来。 22冤枉 距恵清河一事过去了两日,谭羲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 赵明伦手下的人正说着:“大人,这是我托人从醉仙楼买的桂花酒,明日是中秋,望你与嫂夫人可共饮此酒。” 醉仙楼是京中有名的酒楼,有一名为“桂月香”的桂花酒是京中权贵的心头之爱,其有秋桂的清甜亦有酒的醇香。 案上已有一瓶桂花酒,同是醉仙楼买的。 那人见了,心说晚来一步。 赵明伦自然不会嫌好东西多,他说着:“多谢你了。” 这意思便是要收下酒。 他做好了打算,可将这瓶酒转赠给冯殊怀。 门外一小吏步伐急促,赵明伦知道他有要事要报,就遣了手下的人下去。 小吏道:“恵清河传来了消息,谭羲已将散播谣言之人逮捕,正是恵清河的工匠。” 闻此,赵明伦立刻起了身,抬手道:“你且在此侯着。” 他要去找冯殊怀禀报此事。 穿过飘着细雨的檐廊,依稀见屋内的人影,冯殊怀执着笔在批阅公文。 赵明伦跨过门槛,停住了步子,“大人,恵清河那边有消息了。” 冯殊怀依旧挽袖写着字,那意思是叫赵明伦继续说下去。 赵明伦道:“谭羲已查出了散布谣言的人。” 冯殊怀抬起了头,搁下笔,他问:“是何人?” “恵清河的工匠。” 两人乘着马车到了惠清河。 谭羲仿佛是等候了多时,他带着几个人在柳树下等着。 见马车来了,连忙迎上去。 冯殊怀在前,赵明伦紧随其后,谭羲道:“冯大人,您总算来了。” 谭羲在那以后坐立难安,即刻着手派人在工匠内排查,一个个问。 没过两天工部又来人敲打,他更加不敢怠慢。 破财事小,保命为大。 他先是亲自询问了那日的几个大汉,问他们这些谣言是从哪里听来的,他们说是无意中听到人说。 谭羲是不信的。 他做工监多年,靠的不全是姐夫,他本人还是有些小聪明的。 谭羲略施小计便套出了真话。 那些大汉是从同乡那里听来的。 恵清河的工匠有京城人士,也有外乡人。 有些人从百里外赶到京城,有时会遭受不公和排挤,同乡人间的感情就格外特别。 依照刀疤大汉的话,谭羲传来了他的同乡,就这么一个接着这个查下去,果真查到了是谁在散布谣言。 从官道行至营帐,一路上尘烟纷飞,冯殊怀全然不在意似的,他青衣素衫,像河畔的杨柳。。 谭羲引着二人到营帐前,两侧有人守着。 他道:“散布谣言的人在账里。” 掀开帘子,账中是一个约莫叁十岁的男人,他身形矮小,一脸精明。 一眼认出冯殊怀是其中官最大的,他忙站起,哭喊着道:“大人,小人是冤枉的。” 谭羲一个眼神,他身后的人立刻掣肘住男人,他厉声到:“王绪,你还不知悔改吗?” 两人的力气终究大于一人,王绪挣扎不过,于是涕泗横流喊冤:“小人真的是冤枉的。” 冯殊怀绕过他坐在主位上,淡漠无比:“那你说说,你是如何被冤枉的?” 一场不知所谓谣言险些引发工匠的暴乱,谁会相信他是冤枉的。 王绪一脸为难,他被按着跪在地上,衣衫沾上了灰尘,“我……我是酒后胡言,他们当了真,与我何干!” 他依然不知悔改,并不认为是他的错。 “酒后胡言?” 王绪连连道:“小人是酒后一时失言,并未想散布谣言。” 酒后胡言的人很多,有些人是说出心底的秘密,有些人是说出清醒时不敢说出的话。 还从未有几个人酒后胡言说的是朝廷官员贪污徇私! 谭羲脸色铁青,呵斥他:“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吗?” 他带人抓住王绪时他还悠哉悠哉地躺在树下睡觉,可见平日里是何做派。 这人嘴不够硬,刑还没上,先不打自招了。 那时候认得倒快,见了冯殊怀又是另一种说法。 冯殊怀的眸中深不见底,他不似谭羲那般发怒,问他:“我倒是十分好奇,酒后胡言为何说出这些话。” 他有不怒自威的气概,虽然年轻,却隐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王绪也大概明白了,冯殊怀不是容易糊弄的人。 他肩膀颤抖着,在脑中想着话,“我是为了让他们对我另眼相看。” —————————— 和大家解释一下为啥这几天没有更。一是因为我自己感觉这篇写得不好,加上叁次元有点小烦,所以写得很慢。二是最近在准备毕业相关的事情,比较忙。下个月五号之后大概会恢复更新,在这期间不定时掉落,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