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穆王》 第1章 楔子 月光静静地从浮雕木棂窗中洒下来,在暗青理石砖上铺出淡淡一层薄光,似秋水盈盈。大殿的四角伫立着四座铜制灯盏,白烛静默地被托擎着,烛心那抹昏黄支支聚集,点染了暗沉的厅堂。 墨青的石板上,冰意弥散,静静躺着几具熟睡的尸体,他们眉眼低垂,眼眸微睁,嘴角淌着殷红中夹杂紫黑的血流,此时还未干透,黏稠而浑浊。 她缓步步入殿内,垂地轻曼的纱帐在她身后悄声曳摇,随风翩跹。 她走到他身旁,提裙没落地跪下,低垂着面颊。 他坐在圆木几上,不看她,看向四周冰冷的青砖和昏颓的烛光,侧脸被火光与月光割得冷峻而又棱角分明,玉白的衣襟缎绸上泛着隐隐光亮。“襄儿,你看,他们都死了.....”他墨眉微蹙,白皙的面颊上极是愧疚之情,“我记得上个月你亲手为我缝制了一件薄开襟内衫,在里面放了一只毒针,结果我因为太喜欢那件珍品,不舍得穿给供了起来;这月初,你贤惠地为我整理了寝床,并在被褥下放了一只毒蝎,结果那只蝎子被我压睡在下面,死相凄惨,而我没事;今夜,你送我一壶古辣泉美酒,我喜得邀心腹大臣们前来欢饮,向他们炫耀这是你的佳品....结果,你看他们都死了,而我却安然无恙,”他转过面颊,俊秀而冷淡,上面似结了一层寒冬霜雪,凝化不开,“真拂你意,你说我怎么就死不了呢?” 她不敢抬眸看他,肩胛有些瑟缩地轻颤着,唇角被齿贝咬噬,声音轻得若游丝一般溢出,“对不起....” “母后不喜欢儿臣,儿臣也不见怪,”他面颊被月光衬得愈发冷峻了,声色里也散透着浸骨寒意,催人发颤,“毕竟儿臣不是母后亲生的。” 月光在空中凝转,石砖内盈漾着其薄而澄澈的身影。反射入空气中,温婉漫延与昏暗烛光融为一体,分化不开,逐渐厚沉得如一层纱罩,拢聚在殿中二人周身。 她抬起头望向他---此刻决定她生死的男人。她墨黑的长发掩衬着带泪的面颊,双眸被泪水浸润却充斥着干涸的空洞悲颓之色,月光幽幽淡淡,泯灭沉碎在那双眼之底,有乞求的神伤,却毫无乞求的语气,“果诀,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该唤你为王兄,还是唤你为父王.....”略带嘶哑的嗓音徘徊在空寂的大殿之内,有隐隐的回响,加厚了话语的沉重质感。 他听罢,原本顰蹙的眉逐渐松缓了下来,面上的霜雪也慢慢融化了。半晌,如樱花般的唇瓣勾起一抹邪魅的微笑,“要不然,我收他为干儿子?” ...... 如果说,爱可以让人以死相许,那心爱的 我可能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死而永不翻身 第2章 暗夜中的掉包 子夜,在梧桐树的掩映下,白府匾额上的鎏金字体反射着圆月的光辉,却显得愈发暗淡。 府内,静寂无声,往日巡视的仆僮此时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蟋蟀的轻吟声,召唤着逐渐加厚的凉意。似乎它们每吟一声,这夜便深一分,寒一分,辜负了其满心颂歌的心意。 闺房中,烛火颤颤地撩着,轻薄的昏光衬托着房内的寞意,晃若丛中的萤火精灵,入室窥探其中的光景。 一片昏黄中,白襄跪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头低垂着,未经梳理的长发掩住了她的眉眼,她手里捧着一件深绿的锦缎长袖袄,不时一两粒水晶般的珠儿从面颊边滑下来,滴落在袄面上,濡湿开来,与缎袄融合一体。白夫人坐在床沿,鬓角的头发散了开些,衬得她与平日不同的老态。白岐轻叹一声,从屏风边走过来,欲扶起女儿,“襄儿,都跪了半个时辰了。” 白襄未动,白老爷的眉间沟壑在烛光打影下显得格外深,他话道:“我知道这很无奈,但我们的命运在那只手的掌控下毫无反抗可言。” 白夫人看向白襄,她那兰穆人特有的灰褐色眼睛中充斥着绝望,“襄,你爹爹他已经尽力了。” 白襄抬起了头,苍白的面孔露了出来,她轻晃着头,抖开两颊的长发,“无奈....我只是舍不得爹和娘,你们养育了我十六年...今晚,应当是诀别。” 白夫人才平静的双肩又抖动了起来,她用手掩住嘴,扑到白襄身边,搂着她的头,像搂着一只惊慌受伤的小兽。半晌,颤声道:“永远别说是诀别,娘会来看你,娘就算翻山越海也会来看你....”说着,她捧着白襄的脸,“到了那边之后,你要保护好自己,千万别让人察觉你的真实身份....还有,冬天,别冷着...” 桌上的烛火突然一晃,门开了,丫头雪雯走了进来,轻声道:“主人,夫人,他们来了。” 院内,停了一顶颜色极深的软轿,四个轿夫静立在四侧,最前面站着个媒婆打扮的女子,看着白氏夫妇把女儿送出来,女子快速上前,抓着白襄的胳膊,向轿辇走去。白夫人看着女儿背影,鼻子发酸,她忽又想起了什么,冲上去,白襄正要入轿,见母亲冲过来,不禁怔然地看着她。白夫人靠近白襄,在她耳畔低声道:“襄儿,记住,别进甫陵宫。” 轿夫走得很快,不免有些颠簸。白襄双手捏紧怀中的袄缎,目光涣散。坐在身旁的雪雯小心地掀起一角帘子觑着外边。 “小娘子,他们走的是清山寺附近的偏僻路径,我刚才还在纳闷呢,这才中秋过后一天,怎么如此冷清。” 白襄回过神来,讷讷说到:“嗯,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颠簸中,似乎到了皇宫,白襄从帘缝中认出这是东华门,位于皇宫东部的偏门,很是僻静,此时从门里也抬出一顶轿辇,和白襄所乘坐的一样是深黑色。 白襄目视着那顶轿子走过,她知道,那轿中坐的也是一位命运不佳的女子,虽说不用忍受漂泊之苦,但今后的时月里恐怕再难以见人,一生命运就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苞,却脆弱地被一只苍劲的老手狠然掐下。 入了宫,白襄单独被带到慈元殿,引她去的,就是那个媒婆打扮的女人。 慈元殿周围和白府一样,没有任何太监和宫女,殿内发出昏黄的光亮,映照着殿前台阶旁花草上薄薄的霜。 白襄尽量放轻脚步,怕些许的声音都会惊动这沉重的静谧。来到室内,左边的阁寝前垂了一张纱帘,阻碍了白襄的视线,纱帘后隐约坐着一个人。从纱帘后飘出了人声:“若一,你下去吧。那几个轿夫,你应该知道如何处理。” 女子应了声,便恭敬地退下了,白襄回头打量她,虽然上了媒人特有的浓妆,细看之下还是清丽,但行动却显得干净利索,应该受过专门训练。白襄在女子关上门后跪了下来,行礼道:“娘娘。” 皇后没有走出纱帘,也没有叫白襄平身。半晌,她幽幽说道:“本宫让你入宫的原因,想必你也是知道了。但这个原因,不能让其余任何人知晓。” 白襄正声道:“我知道事情的严肃性,不会大意的。”保密这件事白老爷和白夫人已经向白襄强调了很多次,这不是信誉的问题,而已是人命的问题,白襄当然深知其中的利害。 “上个月,与兰穆一战,我军惨败,皇帝无奈之下只得与兰穆国议和,八月初九那一天,兰穆使臣代表兰穆王前来王都与皇帝签订盟约,签约的地点定在都城的望春楼中,可在使臣走后,皇帝乘轿回宫,在路上却神秘失踪了。”皇后声音淡淡的,却夹杂着几缕幽叹,像是在陈述一件陈年往事,遥远而又有挑痛人心的效力。 白襄诧异,这一点白岐并未和她说过。 皇后继续说道:“之后,兰穆王向本宫朝提出和亲的要求,并且点名要娶恭懿公主。碍于形势,本宫不得不答应。”帘后终于传来了真切的叹息声――她知道,恭懿公主是皇后的亲生女儿,从小被父母疼爱,年岁和自己相仿,此刻,应该已经到白府了。 “所以,本宫让你和公主交换,除了是让你代替公主赴兰穆和亲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寻找皇帝的下落。” 白襄顿时怔忡起来,想要询问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总觉得事情出奇的诡异,她若知道皇上失踪一事,肯定会守死力争,断然不会来到这里,可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这.....”声音在她喉咙了打转,找不到出路。 “这件事,万万不能泄露,否则朝廷必将大乱,觊觎皇位之人会趁机发难,为了政局稳定,本宫已经对外宣称皇帝病了,近段时间难以主持朝政,诸臣都熟知,皇帝,患有眩晕症。” “你的母亲是兰穆人,这一点本宫很清楚。想必你对兰穆的风俗文字都有一定了解,这也是本宫选中你的原因,可是本宫要求你,到那边去后不能暴露你会兰穆语,有兰穆血统的事。你要表现得像一个平常的中原王朝的公主一样,在路上,本宫指派给你的丫鬟会向你讲述皇宫中的礼仪习惯,你务必一一牢记,难免兰穆一些熟知中原事理人会看出破绽。” 白襄一一应承了,流着虚汗静待皇后的下一步指示。木几上放着一盏淡雅香炉,里面溢出丝丝轻烟,钻进了白襄的鼻孔中,其味初闻很是刺鼻,似在抓挠鼻腔一般,但随后却感到舒适清宜,直至无感。白襄翕动了一下鼻翼,她觉得,这不像是中原的香。 “今晚,你就住在本宫宫中。避免在外边被不该知道的人看到。到了异乡,好好保全自己,你的父母,本宫会替好好照顾他们的。” 这句话白襄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她若能保全自己,有所进展,那她的双亲便可以安然无恙,但如若有任何闪失,在兰穆国泄露了自己的身份,那她的父母大概就会陪同自己下葬。她轻轻打了个寒战,默默应答着。 嘱托完后她被带到西侧的朵殿,等待多时的雪雯忙扑过来询问事宜。 白襄牵动嘴角笑了笑,“明日,我们就出发去兰穆和亲。” “可是小娘子....” 白襄揉着雪雯的头发,“丫头,我现在,是公主。” 第3章 边境客栈宿夜 当云板的敲击声和太监的报时声传入大殿,白襄便从寝床上起身,从珠帘外依次进入等候在外的宫女。 白襄打量着她们,心里明了她们都是恭懿公主贴身的侍女,现在像往常一样默默地服侍白襄像一个公主一样地洗漱,更衣,梳髻,上妆。 她看着铜镜中自己的发丝在宫女手中翻转盘环,后面绾成螺形,头顶以珠翠饰之,用玳瑁梳子固形,耳旁留下两缕发绺,垂至腰间,慢慢成了飘逸的流苏髻。而发髻下的那张脸庞却略显憔悴,一夜的失眠,凝视阁木上的沙漏的变更换来白襄脑中的千思万绪。 她起身,另一名宫女从托盘中拿起紫凤冠为她戴上,一种皇室特有的贵气便突显了出来。 按照规矩,公主要去和皇帝告别。她被人用轿子抬至福宁殿,在殿外,她注意到寂静地立着些素色打扮的宫女,都低着头,大概是为着皇帝的病特地添来伺候的,里面大概有其他嫔妃的人,她们此刻被暂时被安排在了外边。 殿内,只有一个年老太监在等候。白襄慢慢靠近,她的心跳突然加快起来,皇帝的床前垂着的纱帐,她隐约可以见到他平躺在床中央,身着一件龙纹白色的寝衣,可以察觉他胸口微微的起伏,但她心里清楚,这并不是真正的帝王,不过是掩人耳目找的替身罢。 白襄瞟了一眼老太监,看见他快速使了一个眼色,白襄忙跪下,行礼后,她颤声道:“爹爹,儿臣这就去了,您好好养病,儿臣会记得给您写信的。” 没有任何回答,白襄探手去摸寝中那人的手腕,食指和中指触到他微微搏动的脉搏,声音颤抖得失了原样,“爹爹,别忘了灵儿。” 未出福宁殿,一路宫女便赶上前来,依旧是给白襄梳妆的宫女,只是这次走在最前面的是已经打扮成宫女的雪雯---带着雪雯一起去,这是皇后做出的唯一让步。雪雯为白襄系上面纱,将一串玛瑙手链套在白襄手腕上,便扶着白襄进入轿子 。今日的轿已不同于昨日,颜色瑰丽,流苏飘舞,轿顶有金制的凤凰装饰,将沉黯化作了欢庆的乐调。 慈元殿中,皇后倚坐在堂前的扶手椅中,众多嫔妃向皇后请安。皇后应了,请妃子入座,她轻叹一声,面色蜡黄,脸上并未上妆,双眼通红,布满了血丝。一位妃子带着询问的语气开口道:“臣妾听闻娘娘昨夜和公主聊了许久,把宫女和太监都退下了。” 皇后微微颔首:“是这样。” “皇后娘娘为何不让姐妹们和公主道别,大家一起相处时日颇多,感情都是极好的。” 皇后叹道:“分别便会有说不完的话,话说得越多便越引得伤感,不说也罢....”说着眼圈越发红了,用手抚着额头。 “罢了,不提这些了。娘娘也别太伤心,以身体为贵。”嫔妃们纷纷宽慰着,不再提及此事。 送别仪式本该由皇帝亲自主持,可皇帝身体欠佳,皇后不便于出面,便由皇后的哥哥当朝宰相主持。 王城的官员按品级排列在宫门内场内,然后是陪行大臣,锣鼓队,陪行仆从厨子工匠等,最后是侍卫队。 当公主从宫门中走来,宰相带领着大臣等下跪,恭送恭懿公主。起初格外安静,当锣鼓声响起后,一下便热闹了起来,随行的大臣,抬嫁妆的仆役等纷纷跟在了公主的轿后,远离皇宫后,好奇的老百姓在沿途的路旁观看着想是在观看一场盛大的仪式,街衢坊市中人声乐声鼎沸,正应了普通人家吉辰嫁娶的氛围。 轿中,白襄内心却格外的冷清,她知道,已经真正地踏上了征途,这里的风云柳花,戏声舞绎,人哭人笑从此再不能在她眼前出现,那些曾经只深深能浮现在心窝,就算经过白府的门前,也不能回头去看。 走了约莫有两个月,白襄的时间都是在行程中或寝床上度过的。负责接待他们的,是各各州政府,出了境之后,便由兰穆国的沿路小藩属国负责接应。他们都给了白襄最好的馆舍和饮食礼待。本来兰穆国打算派遣迎亲队伍到达中原王都,一路护送公主至兰穆,但皇后出于保密需要,提前安排了行程。 从南方走到北方,从东方走到西方,她一路地目送着故乡的景观离去,她看到柳树变成了槐树,流水变成了山丘,细雨变成了飞雪,小桥变成了古道。她身上的衣裳一层一层地加厚,但还是可以感受到北风带来的浸骨寒意。最深的落寞,大概便是抬头看见大雁在群飞,而自己却在背道而驰。 一天五十里左右的行程,走了两月余,终于来到了兰穆国的边境,过了那片山丘,便是正真的异国他乡了。在边关一座古老的客栈中,和亲的队伍打算做最后的休息。客栈为三层,很是偌大,地底建有地窖和土室。白襄进入客栈后,发现客栈中除了店伙计,空无客人,在这商旅之地,日夜往来商人旅客络绎不绝,如今清冷空旷的场景,与往日大相径庭。 白襄正在纳罕,店主便迎了上来:“客官,您进来坐吧。”发现店主对自己身后的众多仆从和士兵的从容淡定,白襄心里便明了了七八分,她坐了下来,淡淡地问道:“老伯是兰穆人?” 店主为白襄倒着茶,答道:“老身是汉人,”接着又道,“客官是去西境是经商还是出使呢?” 她注视着店主,目光清淡而宁静,“我为和亲而来。” 夜晚,气温骤降,狂风盛行,在屋内隔着厚厚的墙都可以听到风卷携着尘粒刮过墙体的摩擦声,如同指甲刮擦着凹凸不平的墙壁般刺耳。 在众人吃饭时,店主呈出了店里酿好的高粱酒,大家见了都很高兴,两个月的风尘仆仆,背离家乡,终于换来一番畅饮。仆从们边饮便聊了起来,各色声音汇聚在一起,盘旋在客栈上空,一改往日沉闷拘谨的氛围,店里变得温暖而热闹欢腾。店主带着伙计也随行几杯,但几十个个今夜轮值的士兵遵守纪律没有沾酒。白襄看着他们的豪饮阔谈,虽然心生疑窦,但并不作言,扶着略带糙感的酒壶苦涩地笑了笑。 夜深后,由店主来安排住宿。因为人数过多,店主安排大臣等官员和仆从杂匠住在第一层和第二层客房,侍卫队住在地下,安排妥当后,店主便带着白襄和她的贴身侍女走上第三层楼。在楼梯的转折处,店主停了下来,用手指引着最近的那间单房:“客官,这就到了,您就住这间吧。屋内有灯盏和茶水点心,您晚上要是需要清水就派一个丫头随我去打水,客官,今晚风大,晚上你要是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也不要害怕,这客栈里暗,不要出来。” 白襄颔首,眼眸里波光暗起却不急不促,“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店主应了,便托着灯往回走。雪雯跟在他后边。 进了房间,关上门,白襄便坐在了床上,她凝视着案几上闪烁的烛火,今晚没有月光,于是它便显得尤其的亮,亮得有些孤傲,偶尔摆动一下身姿,卸褪下一层几乎圣洁的昏黄,牵动着四周阴影轮廓的变更。 雪雯打开门,她端着一盆水进来放在案几边。回头看见白襄在发神,便转去合拢门上了闩,走过来低声问道:“公主,那个店主,不会是兰穆派来的人吧?” 白襄抬起头,眼神空洞,“不是,他是中原人,也知道我是为和亲而来,但人在屋檐下....这儿毕竟是兰穆的地界,兰穆的迎亲队伍,有一部分应该已经到了。” “啊....我们怎么没看到?” “看没看到不重要,”白襄又低下了头,若有所思,半晌她看向雪雯,目光中带着坚定和决绝,“雪雯,明天早上,你便躲在墙角的柜子里,不要露面,我身边还有很多侍女,不会被人察觉,在我们走之后,你估摸着时间,听到楼底又有热闹的人声了再出来。” “公主,为什么要我这样,您既然都同意了带我来,为何又在半路扔下我!”雪雯有些急,火光衬得她的脸通红。 白襄解释道:“我现在还不清楚他们要做什么,也许会有一场杀戮,即使到那边去后,还是前途未卜,我不该让你一同过来的,是我失算了。” 雪雯喃呢道:“我不怕。” “我害怕,害怕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消失....” “那您撇下我不就是让我永久消失了吗?” “你不会消失,你会过得很好,至少,比在兰穆宫中好,雪雯不要和我争辩了,带着你我会很不安,如果出了意外我会很难受。” 雪雯还想再辩,但看到白襄笃定的神色,她知道白襄的脾性,只好吞声作罢,转身去开房门。 “你今晚就睡我身边吧,以前小的时候,我们不是经常在晚上睡在一起聊天吗?” 雪雯犹豫了一下,默默答应了,回身将灯盏拿到床边的木柜上,在白襄身边躺下。沉默了一阵,她们便开始谈小时捣蛋的事,但每次受罚的总会是雪雯,父母疼白襄,便将雪雯丫头做了罪魁祸首。雪雯边说边笑,还不时用手比划,却突然安静了下来,渐渐地传出了哽咽声,在空中的手停下来捂住嘴。 第4章 于心不忍的分别 白襄扭头去看她,看见烛火的光亮剪裁着她的脸颊,双眉颦蹙在一起,加深了烛光的阴影,细长的睫毛映在似近乎透明的皮肤上,微微抖动。 她没有说话,默然将手从枕头上绕过去揽着雪雯的头,挪动着身子挨近雪雯,感受着她双肩的抽动。这抽动就像是寒风中枯枝败叶的颤栗,无论怎么拥抱都止不住其的绝望。 夜深了,白襄察觉到她已经睡去了,便收回手,为她掖好被子。 伴随着呼啸的风声,从下面隐约传来时断时续的刀剑碰撞声,她觉得它们离得好近好近,似乎就在隔壁,似乎就在床底,那刀剑的砍刺仿似割剜着她的皮肉筋骨,无声无息。 她皱着眉,心里暗悔傍晚吃饭时没有喝下那杯高粱酒,现在的自己就会昏睡不醒,不会听到这抓心的声音。她重重地呼吸一下,翻身闭上了眼。 熹微的光线从那不大的土窗中透进来,慢慢爬到那已经熄灭的蜡烛的残骸上,白襄吃力地睁开了眼,又是彻夜未眠,和出发前那一晚一般的清醒和杂乱。 不久,传来了敲门声。白襄将雪雯摇醒,雪雯意识还未完全恢复,她便拽着她躲进了木柜中。 “小姐...” “躲在这儿,等我们走后再出来,你可以回中原,但不要回王都,那里有人认识你,免得皇后起疑心,招来杀身之祸。如果实在不行,你也可以留在这儿,但要换身装束,你会些兰穆语,应该可以应付。” 雪雯想说些什么,但敲门声又响起了,她最后看了雪雯一眼,便将柜门合上了。 她慢慢地走去打开门,看见侍女门端着水,拿着衣物准备进来给她梳妆。白襄面色平寂往外走去,“到隔壁房间吧,这间屋子太闷了。” 梳洗完后,来到了楼下。在客桌边入座,伙计端来羊奶、腊汁肉夹馍、汤包、锅盔牙子等早点。店主从里屋出来,和蔼地向白襄打招呼,:“客官昨晚睡得可好?” “睡得不错,只是梦见了人打斗的场面,早上醒的略早了些。”白襄撕下一小片馍,放入口中。 “这里风大声大,常常会扰乱旅人的梦,”店主热情依旧,“客官你且吃着,若是不够,厨房里还备的有别的吃食。” 她一点一点地咬着食物,馍中的汁肉香味盈满了鼻腔,但她细细闻了闻,其中似乎夹杂着丝丝血腥味,刺痛着鼻内。 走出客栈,大臣和仆役们已经等候在外了,只是看起来很没有精神,昏昏沉沉的。 白襄知道希望不大了,但还是忍不住回头问店主,“那些住在地下的士兵呢?” 店主面色有些严肃:“他们大概是昨晚喝得有些多,今早怎么也叫不醒,客官要不要再等等?” 白襄不知怎么作答,却见远处飞奔而来一个士兵打扮的男子,身后扬起浓厚的尘埃。 他到了白襄身前便下马单脚跪下,用别扭的汉语说道:“拜见公主,兰穆队伍,迎亲的,已经赶来了,到了琼河岸,请公主继续前进,我是带路。” 她皱着眉头,盯着跪在地上的哨兵,不作言语。她身旁的大臣陈员应声道:“我们知道了,你先返回吧,告诉兰穆王我们已经平安到达秦关客栈,随后便来,这路我们识得,不用担心。” 哨兵犹豫片刻,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张,估计汉语说得实在困难,便上了马飞驰而去,扬起一尾黄尘。 因为没有侍卫队,这下便由仆役们走在前面,白襄和陈员骑马并走在中间,后边跟着随行大臣和工匠等。 白襄低声和陈员做着交谈。 “大人你怎会熟识路?” “臣来过这儿,我国和兰穆国的纠缠已经有些日子了,记得有次作为外交官赶赴此地。” 她微微侧过头打量陈员,“昨晚大人喝酒了吗?” “酒里有药,臣猜到了。”陈员的面色中夹杂着些许彷徨不忍的色彩。 “哪些士兵....是死了对吗?” “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的。” “大人你怎么认为的?” “这个不好说,但臣知道还有中原最近的刺客很多,上次和兰穆交战,兰穆王亲征,节节取胜放松了警惕,某天晚上举行欢晏时被中原的刺客袭击了,他伤的有些重,刺客就是我朝的士兵,武功一流,但他叛变了,他告诉了兰穆王我方作战队伍所有的情况和战略,所以最后一战我方才会如此溃败。” 白襄觉得这可能是兰穆一方灭口的原因,但随即感觉有破绽,说道:“那他就不怕刺客混身于你们中间?” “兰穆王见过臣,还有随行的几个大臣,上次来都的使节都应见过。文牒附录上有我们的名单和记录,在进入兰穆王宫之前,我们都要经过一次检查,至于哪些厨子工匠,他们多半会被留在宫外,您的仆从侍女们也许会留在您身边,但宫中的尚食监总会给你安排新的仆人吧。” 白襄心里暗叹,这么说来,兰穆国做的防备,可真是细致得几乎苛刻,他们几乎要滤过此次所有前来的汉人....白襄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听到胸腔里咯噔一跳:就不怕我是刺客? 过了半个时辰,阳光渐渐盛了起来,像金箔色泽融在了空气里,有意无意的眩晃着人的眼睛。但纯亮的光芒并不能温暖此地寒冷而干燥的空气,迎面而来的风不过在冬日下驱使着人将襦衣收紧。 陈员见白襄被风刮得凌乱,且估摸着迎亲队伍将到了,便请她入轿前行,放慢了速度。 白襄和陈员交谈后,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看来对方绝非善类,进入宫中,则代表着自己将会被无数眼睛注视着,这个虚假的身份不知道自己能隐藏到什么时候。 不过她略感安慰的是参知政事陈员应该是一个经营丰富,颇有城府的官僚,也许在日后他以能起到一定的指引作用。 她正在入神,帘外传来侍女的轻呼声:“兰穆的队伍!” 白襄压制不住好奇,微微启开一点门帘,适应了一下阳光,便看见远处的越来越近的轮廓。迎亲队伍很庞大,一条微曲的直线延伸在叠峦起伏的山坡上,在不停地向前移动。 空中传来了嘹亮而悠长的迎亲乐曲,胡笳,羯鼓,觱篥,横角等的声音相映成趣,点染了单调无云的长空。 越来越近了,待到还有十几丈的距离时,队伍停了下来。百来个身着锃亮盔甲的骑兵在队伍的最前面,几辆载着乐师的马车离队伍的主线较远,他们分散在两侧,正在忘情地演奏着兰穆古音。 后面的半山腰处高耸地现出一座由八匹盗骊齐拉的巨大高车,车体以圆纹素绉包裹,车盖上垂下的丝绦乱舞着,下摆的千丝万缕在风中绽开。 可以看见车内有着一个硕大的身影,两手撑着膝盖,坐在天鹅绒毯上,此时正目视着在下方中原王朝的送亲队伍。 高车身后是各兰穆部族派来的代表,他们身着异服,彰显着异域的人情风采。 运送来的聘礼,装在十个彩色大木箱中,其后有各色的良驹组成的马队,马的驾驭者高举着兰穆的旗帜,猎猎作响。长旗首尾相连,在远处一看仿佛一条红色巨龙,腾在山丘上方蜿蜒。 公主身后的大臣参知政事陈员和特进汪子凯迎上前去,与兰穆宰相伊伯相互致意问候,陈员呈上了通关文牒和礼单,交流完毕,迎亲队伍开始调转头往兰穆的都城秦殇走去,白襄的人马默默地跟在其后,萦绕他们的,是金属与木制乐器敲弹吹奏的绵长乐音。 进了秦殇,白襄再也无心去看沿途的风景,耳畔的热闹都混为模糊一片。刚才在轿中远远的一望,她看见了高车中的那个人影,而那个人,兰穆国王,即将成为她的统治者,左右她的一切。 白襄虽然在出发前就做好了心里预备,但当真正面对时又是那么的措手不及,恰似搏击时的剑刺向喉管时那般突兀而决绝。 此刻她多么希望雪雯在她身边,她便可以用冰凉出汗的手抓住她,看着她真诚炽热的双眼,向她吐露自己心中的纠结与恐慌。 到了宫中,事情果然和陈员预想的一样。只有贴身宫女和大臣们陪同白襄进入王宫,大臣们被安排到了接待外交使节的馆舍中,先好好地整顿一番。 而白襄被带入一个位于王宫主殿偏后方较远的宫殿群的主殿中。和中原有同有异,兰穆宫中的宫殿大致呈中心对称,但它们一律坐北朝南,分为宫殿群,各个宫殿群相距有些远,有的宫殿之间有时要做马车才能到达。每个宫殿群都有一个统一的用处或同一个常住的主人。 在兰穆宫中,大臣相对中原来说比较自由,有符牌可以在早晚进出,深得信任的臣属,有些可以住在宫中,宫内备有他们的留宿宫殿。 白襄看得懂宫殿匾额上的文字,也听得懂身边婢女的窃窃交谈,但她装作毫无知觉的样子,软在镶着玛瑙的座椅上,眉眼低垂:真快,兰穆王把婚礼订在了第二天,他为什么这么急?随行人员和进贡礼品还未来得及一一清点。我真希望自己只是作为一名妾室,不用在这异国他乡扮演婚礼的主角。 听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整齐轻快,白襄应声抬头,门外走进一排婢女,她们身穿素白的锦缎衣裙,看起来轻盈欲飘,里面应该穿有有薄薄的对襟羊绒夹袄,殿内虽然有壁火,但屋外的温度是不可小觑的。 排首的婢女对着白襄盈盈深笑,好似见着一个熟稔的故人,白襄注意到她的眼珠黑得发亮,仿佛可以渗出水来。白衣婢女们端来了晚餐和寝衣、布靴,向白襄下跪行礼,先才带白襄入殿的婢女便从一旁退下了。 她们在长形榆木餐桌上依次摆上菜品,每盘的分量虽然不大,但加起来差不多有二十多样汤菜。 为首的宫女向白襄解释道:“公主,您第一天来到兰穆王宫,对这里的饮食天气还不习惯,尚食监古吉姑姑吩咐我们给公主准备了较为清淡的菜肴和薄荷清茶,给公主您解解乏。” 白襄抬头看着面前这仪态端庄的婢女,她说着流畅的汉语,酒窝里盛满了笑意,荡涤了些许白襄心里陈厚的陌生感。 白襄浅笑道:“有心了。” 用过晚饭夜幕便急切地降临,这里的冬季,天似乎黑得格外早。 泡在温水中,偌大的池里仅一人,其他婢女退去准备明日的婚礼之事,只留下一个服侍白襄洗浴,她不时用木瓢舀水为白襄浇淋。 缠绕在水面的雾气包裹着白襄,密贴着她的皮肤,将她装饰成了一片幻影,如蒹葭中的女子,时隐时现。她抚摸着肩胛,“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麦林,这是我的兰穆名字,我的汉文名字叫言渊。” 白襄提高了警惕:“你是兰穆与汉族的混血?” 阿麦林细心地为白襄揉着背部,“我是汉人。” 白襄“嗯”地应了一声,便沉默了下来。 “不知公主衣衫里携带的是不是橄榄石手链。” “不,只是普通的玛瑙而已。” “我见多斓夫人有一串,和公主的很像,不知道材质一不一样。” “你什么时候来兰穆的?”她有些放下了心来,记得雪雯告诉过她,那串玛瑙手链是皇后给她的,这边会有人注意它,并与她取得联系。 第5章 奢华婚礼宴上 缠绕在水面的雾气包裹着白襄,密贴着她的皮肤,将她装饰成了一片幻影,如蒹葭中的女子,时隐时现。她抚摸着肩胛,“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麦林,这是我的兰穆名字,我的汉文名字叫言渊。” 白襄提高了警惕:“你是兰穆与汉族的混血?” 阿麦林细心地为白襄揉着背部,“我是汉人。” 白襄“嗯”地应了一声,便沉默了下来。 “不知公主衣衫里携带的是不是橄榄石手链。” “不,只是普通的玛瑙而已。” “我见多斓夫人有一串,和公主的很像,不知道材质一不一样。” “你什么时候来兰穆的?”白襄有些放下了心来,记得雪雯告诉过她,那串玛瑙手链是皇后给她的,这边,会有人注意它,并与她取得联系。 “四年前,娘娘派人教会了我们兰穆语,兰穆风俗,兰穆人的打扮,变得和兰穆人一模一样,我们混在商人队伍里来到了秦殇,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名字,宫中的妃子多是各部族贵族出身,但是宫中的婢女会在秦殇的百姓人家挑选中得来,每五年进行一次选举,当时和我一起来的女孩有近十个,但就只有我通过了选拔,和她们都失去了联系。” 阿麦林顿了顿,有些伤感,接着说道:“这些年来,我已经取得了尚食监的信任,因为我通晓汉语,她便派我来做公主您的贴身侍女,至于刚才和我一起来的婢女,她们或多或少都会些汉语,但不是我们的人。公主从中原带来的侍从...古吉姑姑说她们不了解兰穆事宜,被带去淑敛房由嬷嬷们□□了。” 白襄有些奇怪,听阿麦林的话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们的人”?她叹了口气,“等日子差不多了你记得提醒我去把她们领回来。” 半晌,阿麦林有些踌躇,轻声禀报道:“公主,您入睡前古吉姑姑会来检查您的身体。” “不是由稳婆吗,为什么是她来?”白襄惊讶地扭头。 阿麦林摇了摇头,只说是其吩咐的。白襄沉默了下来,双手攥紧,看来即使是自己,也没有被他们忽略过。 天还未亮,一阵悠扬的钟声便回荡在了辽旷而静穆的宫中,每隔十横大殿群就会设置一口铜钟,由掌管的仆吏负责敲击,一天只响两次,卯时一刻一次,亥时一刻一次,在特殊时日会有特殊安排。 白襄觉得今日的钟声特别的刺耳和长久,绕着殿中的梁柱踯躅不去。它好像在催促着人心的跳动,让心跳的回想贯彻整个胸腔。 数件素洁的丝绸广袖上衣分呈盘中排列在纵长的案几上,最末端为一件天香绢深衣。细看上印有菊蕊瓣的轮廓,深衣上放着一条淡青的罗带,似乎可以闻到其散逸出的菊.花清香。 着装后,白襄一身红色,只留腰间一抹靛青,她画着淡妆,徒有在颧骨处抹上了较厚的脂粉,樱红一片,恰似喝醉了一般。 密而细的头发并没有多加休整,只自然地垂在肩上,直至腰部,挑了几绺发丝辫成了极细长的发辫,在密丝中若隐若现。 头顶戴着一个花圈,它将红菊,粉菊,黄.菊串连在一起,娇嫩作美,衬得白襄的脸蛋有一种恬媚的稚嫩。白襄望着镜中的自己,她嫣然一笑,只是在嘴角边还是残留着深深的落寞和不甘。 白襄坐在轿中,她掀起帘看着这朝晖中的兰穆王都,天空有些阴沉灰蒙,吹着较柔和的偏北风。 南主殿晴坤殿前面广阔的台阶两旁摆满了盛开的红菊,它们摩肩接踵,中间不留任何的罅细,连纯白的玉阶上,都撒满了红菊.花瓣,身着火红礼服的乐师有序地演奏着婚礼乐歌,调子比昨天高昂欢快了许多。 在台阶下,白襄下了轿,由阿麦林陪同着,一步一步地走向晴坤殿。阿麦林真切地感觉到她的步履有些蹒跚,便扶紧了她。 一步一步走向婚礼的殿堂,一脚一脚踩在花瓣上,加速它们在夕阳中变为残骸的过程。 她左手捏住了衣摆,咬住了下唇,克制住一阵阵冲上来到心刀绞般的痛。在殿门,她仰头,白得有些似银灰狼毫的天空突然下起了雪,扬扬洒洒地飘下来。 进入殿中,白襄一眼便看见了站在高台上的那个人。 她慢慢向他走进,他的容颜也慢慢清晰了起来――他是一名近五十的老年男人,岁月在他脸上刻上了风霜的痕迹,眼睛周围虽然布满了皱纹,但依然可以看出往日的霸气与桀骜不驯。 两条墨似的粗眉似倒八字,陪着浓密的胡须彰显着与生俱来的凶悍豪放。他此刻穿着一件火红的绸缎深衣,有些发福的肚子让深衣不太合身,但他头顶金玉的王冠和庞大的身躯显示出了他驾驭多年的王者风采。 白襄慢慢步上高台,与兰穆王穆焚旸候相对而站,他深深地注视着她,眼神中已经有阅人无数的老道和精厉,眼中的意蕴不可窥探。 尚礼监正欲为其证婚,此时风突然大了,卷携着鹅毛似的雪花闯入大殿中,将厅堂中数十个连体方桌的桌布吹得飘起来,人们一阵惊呼声。 婢女们忙去关上大殿门,她们迎风而上,襦裙被吹得似乎要飘飘而去。 乐师进入到殿内,笙,箫,瑟,琴,筝同时作响,音速趋急,挑逗着宾客欢愉的心情。 厅堂中的所有嫔妃,王子,官员,家眷,部族贵族等纷纷起坐举杯恭祝国王和王后,永结琴瑟之好,鸾凤和鸣。 白襄学着穆焚旸候,端起酒杯面向大众,她看见下面每张桌子后都密密地站满了人,椅子后还站立着厨师和侍女。 但最靠近高台的那张桌子是空着的,因为在很靠前的位置所以格外显眼,上面摆好了吃食,鲜花,后面站着仆从,只是不见主人。白襄心里有些诧异,也顾不得多想,回应大家的恭贺。 屋内欢笑庆贺声一浪高过一浪,渐渐湮没了丝竹声,欢乐温馨的氛围温暖了厅堂,胜过了殿外剽悍的风声。 正在酒酣兴浓之际,大殿门猛然被打开,发出刺耳的声响,就如同晴天一霹雳,殿内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七王子的见面礼 正在酒酣兴浓之际,大殿门猛然被打开,发出刺耳的声响,殿内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缭乱纷繁的雪花伴着长绵的冬风飞进殿中,洒在了鲜花里,酒杯中,锦袍上,漫开刺棱的凉意和屋外的渐渐银白。 在银白中突然显出格然相反玄黑色,几个穿着黑色狐裘侍卫打扮般的人步入大堂,他们身上未带佩刀,分开站在殿门两侧,从屋外寒风中飘进一声清脆爽朗的话语:“愿父皇恕罪,儿臣拖沓,来得忒晚了些。” 从侍卫中间走进一个也是全身墨黑的男子,他身披玄黑貂毛氅袍,氅领上一圈深墨色的细毛裹住他的脖颈,与堆雪般的皮肤形成映衬,他步入时面带笑意,长而黑的眉毛微微上挑,双眼宛若三月桃花软瓣,瞳孔漆黑,似水中浸润的墨玉邃厚,镶嵌在高直的鼻梁两旁,唇瓣微薄,突显着下巴的秀长和棱角分明。 旸候见是他,转怒为喜,忙招呼其入座,欣喜道:“果诀,你能来我就满意了,你在北疆去了个把月了,看看,人都瘦了!这些天不是大雪就是狂风,路上受了不少苦吧。” 仆从上前为果诀脱掉毛氅,露出了里面的黑底白毛鹤纹锦缎襦衫,他边取下水獭皮帽边说道:“父皇的大婚怎能缺席,就难为这风雪,刮了几天也不消停。”说着掸去身上的残雪。 众宾此刻的目光都集聚在果诀身上,果诀抬头见大家一双双或惊讶或畏惧的眼神,嘴角上扬,笑道:“用餐吧,诸位,别为了我扫了诸位的兴致,不然我罪过可就大了。”说罢,坐下来,拿过杯盏晃了晃里面的葡萄酒,转头向仆从低声道:“给我取壶古辣泉。” 宾客们渐渐恢复了不久前的随意,时不时会有部族代表向旸候和白襄恭贺致酒。从偏门中进入的十余个兰穆舞师在大堂中间的过道翩翩起舞,殿内各色声音浓了起来。 果诀旁边的一名黑发褐眼的男子朗声笑道:“七弟你在外见世面了,难道看不上这红葡萄?”白襄细细看他,只见他的身形和果诀相似,皮肤偏白,眼睛圆小,像两颗大食弹珠,转动时浑圆灵动。 “五哥可说笑了,这宫中的东西样样都是凤毛麟角,何来看不上之说。只是我这一个月在边塞待惯了,寒风飞雪中与将士们喝烧酒御寒,是常有之事。”果诀说完便不再理会他,扭头与身旁的果菱说话。 果菱是果诀的胞弟,两人年龄相差两岁余,果菱虽然身高还不及哥哥,但体型已经是一名成年男子的规格了。 白襄接受着克伦依族长老的致酒,她十来杯葡萄酒下肚,双颊已是通红,脚步不稳,撑着高台边的阑干,面带浅笑,长老们用稀奇古怪的音调说着兰穆祝词,她便笑着点头示意,既不插话,也不回话,眼眸时不时往下瞥着,打量着殿中诸人。 嫔妃中的坐着一个穿着粉色襦裙的女子,外面套着一层青白的纱,近乎透明,侧庞透着一股秀美和冷清,细长的柳眼在默默窥探着屋内人们的举动。 在注意到最后一个长老祝词完结后,她便慢慢起身,扭着纤细的腰肢,走到高台下方,举起手中的白瓷卮杯,笑得大方可人:“多斓预祝王上和王后开启兰穆国新的元纪,永结同好,降福于天下。”旸候开心地大笑起来,喝得欢畅了便将杯中盛满的酒一饮而尽。 白襄也欲仰头灌酒,只听多斓用轻柔的汉话说道:“王后可真是光鲜靓丽,我们在王后身边一下子就暗淡无华了,您就是北极星中最亮的那一颗。斗转参横,愿您永远熠熠光亮,耀明极北。”说完,抬头看着白襄。 白襄和她对视了几秒,慢慢微笑道:“谢谢多斓,你的话真让人心窝舒坦。”也举杯饮下。 舞师火红的衣裙在空中飘动,娇好的面容和雪白的腰部升高了温度,和着时快时慢的节拍,她们身上涂抹的从西域进贡的古杏神香,馥郁撩人,熏得大臣们醉醺醺的。突然在一名舞师的脚边响起清脆的破裂声,接着她尖声一叫,捂着脚,向后摔在人群中。 旸候闻声看去,刺眼的鲜血从她捂着脚双手的指缝中溢出,而桌脚那堆凌乱的夜光杯残渣中也沾染着红血。 这时桌边坐着的一个髻上缀满宝珠蝶钗的嫔妃站起身来:“王上恕罪,我刚才正欲饮酒,忽然空中甩过的长袖扫了下,酒杯便落了下去。”白襄见这位嫔妃穿着打扮很是讲究,浑身少不了一种雍容华贵之感,但金银的装饰与华丽贴身的锦缎掩盖不了她身躯的高大,大概比普通兰穆女子高出半个多头,而且嗓音偏厚。白襄估摸着她大约是来自远北方的部族。 旸候面色不佳,还是温言道:“蓝妃,不怪你,好了,扶她下去给医师看看,你们也下去吧。” 舞师们闻言都恭敬地退下了。殿内一下子沉闷了下来。平日在朝上口齿伶俐的大臣也忌于是国王的大婚,不敢贸然说话,连用餐时都谨慎拘束。 白襄注意到穆焚果诀仍在自然的进餐,她很奇怪,从他到来至现在从未看过她一眼,似乎当她不存在一般。 她移开了目光,却听见那边传来磁性幽幽,沉扬顿挫的声响:“我听闻在中原,宫中盛行琵琶奏乐,嫔妃宫女们闲来无事便听上一曲,甚至有痴醉者拜师练习,谱曲弹奏。母后在宫中日夜熏染,想必也是技艺纯熟了,不如现场给大家弹上一段,让我们感染一下中原的典雅气息,以庆两国交盟之好。”果诀用一口流利的汉语说完,瞳眸中闪着意味不明的亮光,唇角上勾,笑望着白襄。 旸候听罢便兴致骤起,吩咐婢女去偏殿中取来琵琶。 白襄捏紧手指,她感觉全手都冒着冷汗。琵琶素有民乐之王的美称,指法繁杂,各式各样加起来有上百种,需要至少十载的功底才能演绎优美,宫中的公主都不一定能熟练掌握,更何况,她常年跟随先生学习,偶尔也向侍女们讨教,对吟诗作赋刺绣烹饪倒懂一二,这乐器她可不擅长。 白襄睨着呈到她身边的琵琶,谦和地一笑:“实在抱歉,我在宫中虽然喜爱琵琶之音色,但也只是茶余饭后听听,平日里偶尔会自演自练,如此拙技,不敢献丑。”白襄说完便低垂着眼帘,不敢直视众人。 在一片静默之中,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震痛了耳根。却听闻下面传来轻柔的声音:“琵琶音虽美,但不仅乐器本身较重,还需要弹奏者有到位的力道,手指灵活有力,方可将其演绎得炉火纯青,相比之下,更适合男子学习。王后纤纤细骨,温柔秀婉,本是不适宜弹奏琵琶的,况且琴瑟之音,本是用来欣赏的,耳畔伴之而沉醉于其中,便是一大美事。” 她抬眼望去,进入眼帘的是一个直腰端坐着的妇人,她也是妃嫔的打扮,一身水蓝色衣裙,左侧发髻上镶着一串珠花,玉流苏垂在耳边不动。虽然看起来比较年长,但温和的眼角和饱满的红唇蕴含着端庄妩丽的韵味。 白襄笑着向她点头示意,心下顿时宽慰了不少。 穆焚旸候说道:“王后你舟车劳顿,千里迢迢赶来兰穆一定也是乏了,便不作为难了,”说着,他瞥了白襄一眼,白襄注意到那目光中夹杂着些许的不满,“姑旦,你来弹一曲筝吧,宫人平时都爱听你那欢快淋漓的琴音。” 话音落下,一个和白襄年纪相似的妃子坐在了筝前,她抬手便驾熟就轻地演奏了起来,如溪水般俏皮欢畅的琴音从指尖的勾挑中淙淙流出,伴着她娴静旖旎的面庞,翠色的步摇细珠和着节奏在她晶莹的皮肤上一点一点,更增添了姿态的美感。 众人陶醉其中,筝音美妙,胜过了醇醇美酒醉人耳根,占据人的心窝。白襄垂眼听着,嘴边挑起淡淡微笑,尽量掩饰住内心盛满的尴尬。 婚宴结束后,旸候嘱托太监巴南将剩余的几百箱葡萄酒分送给七位王子。东门旁的玉阶下,果诀靠着一车的的木箱站着,仰头看着雪霁后出现的月亮,它的光芒很暗,像女子梳妆用的薄粉,若有若无地铺洒着大地。 “宫里什么时候盛行红葡萄了?”果诀随意问道。 “七爷,宫中常备的酒依然是桑椹酒,这葡萄酒是王上一时喜爱非常,专门派人到天山北部去交换回来的。”巴南热心的答道。 “是吗....”果诀面色一沉,“替我谢谢父王,葡萄美酒,择日我要和他痛饮一番。”果诀说完望着巴南颇有深意地一笑。巴南当然也听到了晟阳殿中五王子果新和果诀的对话,他一下子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恭顺地笑着连连点头。 晟阳殿,后房里,寝殿中,木廊拐角,一张印染着似星空图案的羊毛地毯平铺在室中央,两旁站立着青铜树枝状灯盏,每个枝丫的末端都擎着一根红烛,幽幽地燃烧着,溢出两团橘黄的光芒,再交相融合在一起,稠不可分。光芒爬上了殿后那张圆形阔大的软床,亮出上面铺将着的红色绸缎腥甜的色泽,顶端垂下鹅黄的纱帐,包罩着寝床,若有风,纱帐会像蝉翼一般轻柔晃摇,在幽黄的灯火中仿似会舞动的鬼魅,身姿绰约。 白襄坐在床边,长发倾泄在她的肩头,几乎遮掩了脸颊。穆焚旸候从木廊中走进,刚沐浴完的他换上了光滑的蚕丝睡衣,因为穿的单薄,更显出他躯干的壮大,大大的肚皮将睡衣支的有些远,所以未系上腰带。 白襄听见他的脚步声,依旧低着头,单脚跪在地上,双手放在腰间,成行礼的姿势,“王上。” 旸候扶起她,“这个时候,就不必多礼了。” “妾身与王上已结为夫妻,希望与您朝夕相待,荣辱与共。往后,妾身一定悉心服侍王上,做好分内事宜。” 旸候将她扶起来,坐在床上,抚摸她的手道:“你的心意本王懂,如果这样当真是好的。” 她听罢抬起了头,光滑白净的皮肤在烛火光中似乎铺上了一层轻纱。她嘴角漫开一抹浅笑,与旸候静静对视着,她发觉烛火中的他减少了白日的严肃威强,多了些和蔼的沧桑。看见他带着笑意的眼角,白襄后背的冷汗消退了些。 旸候将他揽进怀中,摩挲着她的肩膀,握住他的手,将身体里的温暖传入她冰凉的指尖。 白襄这时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对旸候轻声道:“王上,妾身这些天身体不方便,今晚恐怕不能与您共眠。” 旸候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面部僵硬了瞬时,随即便恢复了常色。“没事,你好好休息吧,本王到后殿去睡,有什么需要就吩咐在外廊的侍女,她们听得懂简单的汉话。” 白襄轻轻点头,睫毛在眼下投出一道密密的影印,似烛火轻纱投下的阴影般不可捉摸。 第7章 初次会见宫中妃嫔 翌日,白襄陪同旸候用过早餐,便回到了属于她的宫殿――暝娥殿。它虽然不及晟阳殿宏伟气派,但却以精致端庄的装饰给了白襄些许的安稳感。 阿麦林替她脱下氅衣,挂在红木衣杆上,加旺了壁炉中的火焰。她怕白襄因陪着旸候拘束没有吃饱,便又吩咐厨娘做了些常用的早点。 阿麦林将各妃嫔的画像和宫中备事文牒呈来后,又前前后后地忙着,白襄招呼她坐下,和她一起用早点。阿麦林愣了片刻,两颗葡萄似的眼珠瞅着白襄看了会儿,便坐下了。 白襄舀了勺马奶,询问道:“兰穆国盛行汉文吗?” 阿麦林笑了笑,“夫人您昨天交往的都是贵族或大臣,在兰穆,贵族从小就要学习汉语和蒙语,所以大部分都可以正常地用汉语进行交流,而大臣们,特别是负责外交的大臣,在考试选拔对汉文的要求会很严,他们说得不比贵族差,可如果是普通的兰穆百姓,就不大会了。” 白襄把碗端在鼻尖下嗅了嗅,皱着眉夹了块白霜乳酪,边吃边思索着。其实阿麦林说的这一点她已经有所察觉了,兰穆族人在一百年多前是游牧民族,在较远的天山一带,后来慢慢发展壮大,吞并了许多四周小的部落和民族, 他们有自己的文字和文化,可是部族逐渐向东发展,与中原王朝越来越近,交易的方便也伴随着冲突的加剧。在一个又一个边境市场的建立、兴盛、崩溃、消失以及一场又一场战争的跌宕起伏的演变中,两国的交往日益频繁。 虽然利益的盘根错节使两国的关系如同夜空中星辰的排序,日日变换,难以把握,但两国的文化却是悄无声息地慢慢爬进了对方的泥土,感染着泥土上的人,而其中最明显的是兰穆国人的变化,不知道中原汉族有没有做刻意的手段, 但兰穆民族确实渐渐地被汉化了,他们中的贵族和一部分百姓在偏东部的地势较低的地方定居了下来,以种植业为生,他们学汉字,说汉语,将兰穆的草原服装与中原的宽袍大袖相结合,形成了现在融方便与美观于一体的服饰。 因为商路的开通和进贡的繁多,各国各地的珍奇美物在兰穆也可以看到。于是乎,兰穆国形成了东麦西牧,东林西草,东文西武,东盛西静的格局。 阿麦林见白襄吃得有些慢,以为不合她口味便问道“公主,这些吃食合您的胃口吗?” 白襄淡淡地摇了摇头,放下了筷子。她用手帕擦拭着嘴角,说道:“你对宫中的王子们了解多少?” 阿麦林疑惑:“您指的是...” “权利,欲望,势力,格局。” 阿麦林想了一会儿,表示不懂。 她微微虚着眼盯着阿麦林,有些踌躇。半晌,她又开口道:“你觉得王上最喜欢谁。” 阿麦林一下子笑了,“公主您问的这个呀,宫里的人都看得出来,王上最喜欢七王子,有欲立他为王储。” 她脑中显现出了那张白皙而俊峭的脸庞,以及邀请她演奏琵琶时唇角那抹让人不寒而栗的笑意,倏地打了个哆嗦。 白襄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注意那个果诀的眼珠不同于寻常兰穆人的灰褐色,却和汉人一样是黑色的,便问道:“兰穆人的眼睛都是灰褐色的,是吗?” “大多数是的,但因为混血的缘故,也有其他颜色,宫中的一个老萨多可医师,眼睛是宝蓝色的。” 她带着笑意,“我倒想去看看他。” 阿麦林抓着脑袋,“嗯..其实他就是专门为王后看病。” 白襄听出了什么,立马问道,“宫中以前是有王后,对吗。”这一点她一直疑惑,穆焚旸候已过半百,不可能未曾立后。 阿麦林说得有些吞吐:“对,不过时间隔得有些久了,宫中年轻的婢女们都不大知道她。” “她什么时候去世的?” “她没有去世,只是被废了,现在隐居在甫陵宫。” 白襄心头一震,她忽然觉得甫陵宫这三个字很刺耳。停了半晌,她顿了顿气,“你知道她为什么被废吗?” 阿麦林嗫嚅着摇头。这时侍女森琪从外殿走进来行礼道:“王后,蓝夫人等人请见。” 白襄挥了下挥手,示意她下去。 阿麦林将碗盘放到托盘中,走出里室。白襄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暗疑:这是皇后选出的人吗,为什么一问到关键之处,她便哑口无言? 白襄整理下衣容便迎了出去,满面笑意。她邀请前来问候她的嫔妃们入座,并吩咐森琪等去后厨房里端来牛奶,准备了莲粉糕,玉米糕等吃食。 蓝芪微微弯腰向白襄行礼后坐了下来,望着白襄“我听闻恭懿公主是一个年仅十六,花容月貌的俏皮少女,还怕公主您坐不惯这拘泥的位子,现在看来,王后您端庄静雅,当真是有一股天生的国母气质。”蓝芪厚实的声音中带着半份敬意半份笑意,此刻她颀长的身子显得格外端重。 白襄扶了扶鬓边的珠花,嘴角浮起谦和的笑意,“蓝妃你过奖了,我不过初来乍到,许多宫中事宜,还得向姐姐们请教,”一双黑眼珠中透着纯净,“不过我以前并未与兰穆族人来往过,不知蓝妃你是听谁人说起的呢?” “是兰穆的使节大臣,他从中原回来后向王上赞美过您,公主您还未到达时,宫中已经传遍了公主您的美名和美貌,在婚礼那天,大家都满怀期待地想一睹您的风姿,果然是惊为天人。” 白襄睁大了双眼,有些受宠若惊,“承蒙他的赞美了,那位使节大臣,想必也在昨天婚礼宾客座位之上吧,我可太不走心了,没注意到他。” 坐在白襄对面的赛孜笑道:“他官至大吏,并不在婚宴上,昨天到来的官员都为一品官员。”白襄心里松了些,这才注意到眼前这位正是昨天为她解围的温和的妃子。 白襄点头回应她,语气格外地柔和,“赛妃你似乎对音律颇有见解。” “我在克伦依部族中长大,许多乐器都有碰触过,但只是略知一二,谈不上见解。” “是呀,兰穆国的舞蹈和音乐都可称为国粹,林林总总的舞服乐器姐妹们从小都见闻接触过,精通的也不少,王后您出生中原,深待在闺中,不会也不奇怪。”身着粉蓝色蝴蝶纹锦缎貂毛围领的多斓摆弄着染成紫罗兰色的指甲,幽幽说道,眼睛不时地瞟着白襄,唇角随意地挑着轻淡的笑。 白襄望着多斓,笑道:“听多昭仪的话,你一定擅长弹琴舞蹈,他日在喜逢宴会,我一定恳请王上邀请你献上一番,让我们欣赏一下佳作。” 多斓转起妩媚灵动的眼珠,盯着白襄,“好啊,到时我一定不负圣托。” 白襄笑着应答她,余光突然注意到坐在多斓旁边的姑旦,低着头在慢慢喝牛奶,侧脸如同昨日她演奏筝时一般静白,似阳光下得晶莹霜雪。 多斓瞥见了白襄的目光,朗声说道:“姑淑仪,你好像还没有向王后行礼吧,别弄得王后不高兴了。” 姑旦一听,忙放下碗,起身向白襄作礼。白襄忙抬手止住,“才将进来时不是一起行过礼了吗,何必多举。” 姑旦抬头看了看她,便又怏怏坐了回去。 蓝芪又与白襄谈了几句,邀她改日一起游历后宫,宫中别用洞天,许多人工雕琢的美景还待向她一一展现。 之后的话多是关于日常琐事,赛孜和蓝芪以姐妹的身份向白襄叙说着一些宫中大大小小的事宜,白襄随意地应着,当成是饭后聊侃一般,但心里都一一记下了,这兰穆的礼仪与汉宫中也大有不同。 风大了起来,似是将下雨的迹象。时辰也不早了,妃嫔们便披上裘袍向白襄作了别。白襄让侍女亚衣送她们至殿门外。 嫔妃走后,殿中一下子静谧空旷了下来,白襄神色嘴里喃喃道:“别有洞天,当真是别有洞天.....”她正欲唤来阿麦林,当想到她这两日的异常举动,随即改了口“森琪,你准备一下,我去一趟馆舍。” 森琪叫人预备好马车后,便扶着白襄出了门。她递上牛皮热水袋,白襄接过抱在怀里,冲她微微一笑。她俩走得很快,凛冽的白风一吹,衣袍恰似要飞起来一般。 到宫殿大门外的马车处要弯弯曲曲走过一节长廊,白襄头脑中盘绕着一件事,心思不在路上,只觉得脚底的镂花青石砖在摆动着纹路后退,在长廊拐弯处,倏地现出一团人影。 白襄向右,她向左,就那么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白襄感觉碰到了一块软绵绵的东西,一下子向后倒去。 森琪忙扶住白襄,关切地目视她有无大碍。白襄站稳了看去,对方已经倒在了地上,蓝色的衣裙在地上铺作一团,旁边赫然出现了只灰纹白毛猫,此刻躬着身子,边盯着白襄,边尖声叫着。 白襄向后退去,做好躲闪的准备,却见那团蓝色中伸出一只娇细的手,一把将抓住大花猫的背,将它揽到怀中。那人站了起来,抖了抖头发,缀有镂空紫铃铛的金镶玉簪垂在耳边,摇摇欲坠。 她盯着白襄,两只杏状的眼中毫无保留的充斥着不满,樱桃红的嘴唇不时向两边勾,撇撇,又回归原位。 白襄见她完全是一副少女的模样,心里估计她的年龄应该和自己差不多。 “叶昭仪,没有撞疼你吧。” 叶频赫瞟了一眼白襄,“你说呢?”她抚摸这怀中的肥猫,“把我撞坏了无所谓,但把灵多撞坏了如何是好。” 白襄温言道:“灵多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可以来找我,我会让它看最好的医师,”她上下打量着叶频赫,她穿着宫中嫔妃的常见襦裙,并没有细心打扮,“不知叶昭仪你来暝娥殿中有何事?” 叶频赫揉着灵多的头,翻看它的皮毛,“能有什么事,不过是过来探访你。” “为何没有与蓝妃她们一起过来呢,她们才告辞没多久。” “我为什么偏偏要和她们一起?”她随意一指院中的腊梅,“你能保证春天所有花儿都一齐开吗?” 一旁的森琪着实看不下去了,用兰穆语向叶频赫略带训斥地说道:“不可对王后无礼。” 叶频赫瞟了她一眼,又看着白襄道“看王后的样子,应该是要外出,我也就不打扰了。” 说罢,也不等白襄回答,径自往回走去,用兰穆语不大声也不小声地对着猫嘟囔着:“还不如听你的话不来呢,一来就被撞....” 白襄看着她走出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森琪双颊赤红,愤愤不平道:“为什么是说您撞着了她,我们虽然走得快,但转角时还是留心了的,刚才明明是她转过了拐角碰着了您。” 白襄垂下眼,“森琪,这不重要,我们走吧。”说罢,又迎着冷风向外走去。 在这异国他乡,在这陌生的北风中,还有什么重要呢,不过是少些罅细与端倪地慢慢融进去,稳做筹谋。 第8章 前往馆舍商议对策 马车的颠簸颤动着白襄衣领上的白色绒毛,轻轻拂划在脸颊上,将细痒的触感传进心里,却化为了阵阵躁闷。她将牛皮暖袋用裘袍包紧,双手浸在怀中的热气意中,指尖却由内而外地散着冰凉,仿佛内体就是用冰块雕塑而成。 车篷上垂下一排饰绦,几缕青绦簇拥着一缕红绦,那缕嫣红略长,下坠着白玉,乍一看去美妙而与众不同,但细细看来在一抹青绿中显得格格不入。白襄觉得自己就是那缕红绦,在一片既定的背景中显得突兀而渺茫。 早上与嫔妃们的交谈,她们话语中的圆润与棱角她都默默承受着,她可以换位思考,她们是骄傲的兰穆人,在这宫中生活了或多或少都有些年月了,与夫君感情和睦,朝夕相处,而突然有一天,她这个异族女子,来到这不属于她族的王宫中,还一举坐上了后位,最大程度的地分享了她们的丈夫,成为后宫的最高掌控者,这着实不由地让人心生恨意。 但白襄也祈盼着,兰穆人出身于草原民族,性格中蕴藏着一股豪气与恣意,她希望这兰穆宫中的争斗不要似中原皇宫中的阴暗狠毒。 千丝万缕的思索在白襄头内混杂,交融,直到御车师在帘外说道:“公主,馆舍到了。” 白襄吩咐御师在舍外等待,便和森琪向舍门走去。馆舍四周布满了侍卫,皆持配刀站守着。她在大门处就被拦了下来,森琪用兰穆语和侍卫交谈着,侍卫明白了白襄的身份,又向里院的侍卫长官通报同意了才放白襄入内。 进入馆舍之中白襄将房门关上。参知政事陈员与御史大夫杨明远正在舍内交谈着什么,见到白襄便迎了上去,鞠躬作礼。 白襄点头致意:“不知两位大人可用过午餐。” 陈员答道:“还未,汪大人正在厨房,他嘱咐厨师做些中原常见汤菜。” 白襄笑道:“难道汪大人今早亲自去买了中原菜品佐料不成?” “这倒不是,但他的确列了张清单让厨师去置办。” 她听罢转身喜上眉梢地对着对森琪道:“你去厨房里取多些菜和佐料,放在马车上吧。” 看见森琪出去,她的脸色一下子凝重了起来,两位大臣把她带到了里室。 杨明远眉头紧缩,“这兰穆王说是保护我们的安危,派重军把守,其实暗里不过是想监视我们,这会儿可是一举一动都不能出差错。” 陈员倒了茶水,递给白襄,“唉,不过是这几天严密些,等我们被安排到了公主府,他们要监视,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了。” 白襄坐在暖炕上,无奈摇了摇头,“我今天来,为一件要紧的事,两位大人可记得兰穆使臣科克班巴?” 陈员疑惑道:“记得,出什么事了?” “他是否见过恭懿公主?” “这不可能,公主深居后宫极少露面,他一个外国使节,不可能有入后宫的机会。”陈员和杨明远持一致意见。 “那可能是我多虑了,也许他不过是道听途说,在王城中听闻了关于公主美貌的传闻,回国之后说与兰穆王,讨他欢心吧。”白襄略微放心,语气平坦下来。 陈员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神色严肃,“且慢,您的意思是他向兰穆王说了公主的长相?” “对,但不过是些大体描述,溢美之词。” 陈员重重出了口气,在房中略带焦急地踱着步,好似喃喃,“也有可能他是买通了见过公主的宫女,或是看到了公主的画像,我和科克班巴接触过,他为人圆滑老到,善于阿谀但处事谨慎,就算他想讨好兰穆王,也会拿着可靠的消息,他说的是大体描述,是为自己留条后路罢,但他若真知道公主的长相,若与您见面,肯定会怀疑。” 白襄抓紧了手指,心倏地一紧---这种可能她不是没想过。 杨明远问道:“你的意思是...” 陈员声音中带着果断:“这人必须得除掉。” 白襄急道:“我们现在相当于瓮中之鳖,处处受限制,想除掉一个当朝大臣可以说是没有可能的事。” “现在肯定不行,只有到公主府再做计划,而且,”陈员顿了顿,确定没有侍从在外,“在这朝中,有皇后的人。” 白襄心里一颤,她突然想到了阿麦林那一句“我们的人”,原来是这样,她并没有挑拨她和其他婢女的关系,两国的斗争,已经不限于在战场上,它已经深入到了王朝内部,在做着悄无声息的较量。看来这和亲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过了预想,白襄愈发感知到了自己身份的特殊性。 她平静了一下心情,轻声问道:“能联系到他们吗?” 陈员第一次露出松和的神色:“有把握,而且与他们联系上后,我会让他们暗中打探皇帝的下落。” 因为不便久留,白襄将事情交待清楚后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白襄确认了门口的侍卫站得较远,转身低声向两个大臣说:“大人们一定出现了水土不服的感觉,不然也不会让厨房做些故乡吃食,我会想办法让送亲队伍中的厨师花匠等进宫的。” 杨明远惊诧道:“万万不可,您才入宫,这样做,势必会引起怀疑。” “可让他们在宫外也只有死路一条,也许现在剩的人已经不多了,让他们进来,总归同是汉人,”白襄坚定不移,眼中的光亮如同成线的极光,“我相信,在不经意的时刻,他们会帮上忙的,毕竟,皇上不见了,有一些细小的角落,官吏们是触碰不到的。” 从暝娥殿出来后,蓝芪与多斓一起坐着高篷车回到了蓝芪的篥楠殿。婢女见了她们后便行礼站到了外殿。 多斓见桌几上放着一篮丝线珠子,笑道:“我素闻姐姐来自北方苏拉牧部,擅长骑射,不知姐姐还有这爱好。” 蓝芪瞥了眼锦篮,“这是婢女们用来编织些络呀镯呀的,最近恼事多,可没有心思摆弄这些东西。” 多斓嘴角绽开一朵妖艳的笑容,长而细的指尖勾出几缕丝线,排在手心选了选,便束了个结编起来,“恼心事年年岁岁都有,重要的是它们最终恼了谁,”多斓在端部绾了个串蛇结,留下一段长线不用,开始编着草花,“咱们是宫中的主人,恼谁不恼谁可是咱们说了算。” 蓝芪淡淡一笑,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她脸上铺满碎碎斑斑的纹路,“这时事是难预料的。” 多斓纤细的眼睛微微一虚,“所以姐姐对那中原公主如此客气?” “姐妹之间还是以和睦为上,不是么?” 绳线在多斓手中一点点盘绕收紧,集聚成形,一朵紫色花状慢慢扩大,“说得好听些是促两国和睦之好的和亲,说得难听些就是被兰穆捏在手心里的人质罢了,王上立她为后,不过是表面上稳住中原王朝,这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况且,汉人出身的乌木妃的下场我们可是有目共睹的....” “多斓!”蓝芪轻呵了一声,眼睛瞟着外边,“毕竟侍女在外殿....这些话王上是不许再提的。” 多斓轻轻一嗤,“瞧姐姐吓得,好了,我不提便是,”她继续摆弄着丝线,“最近姐姐的二王子和三王子怎么样了?” 蓝芪提起儿子便稍微有了精神,“他们呀,时断时续地被送到边疆去训练了几年了,也是大有长劲的,加上老师的监督,兵法武功进步颇有,我看王上有让两兄弟参加主持应对北部可可其侵扰,进行作战布局的打算。” 多斓的欣喜抑制不住地铺满全脸,“那可真是好极了,兰穆的君王向来是武功韬略为先的,王上有此打算,是器重王子,想将其培养成为心中首选之人的打算呀。” 蓝芪的笑中夹杂着怀疑和无奈,“首选之人不敢当,不过我这个做母亲的是真心希望自己的儿子学有所成,能成为兰穆国的坚实护卫者,不再受边境各民族的骚扰之苦。”说完,取过多斓编织的盘草花结,细细打量起来。 晟阳殿,穆焚旸候端坐在主殿的大堂之上,他听完大臣奏报的边境局势,阴沉着脸,从胸腔中呼出的气都混夹着火药味,“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才消停了几天,又开始兴风作浪了,我们的北部边境线已经向内画移了不少了吧,沙热西?” 右相沙热西躬着身脊站着堂下,乌纱帽掩盖不住花白的头发,密密匝匝地连着参差不齐的胡頾。“是的,陛下,但先王曾与可可其王立过交好盟约....” “行了,别浑谈那些,友好互不侵犯是要双方都遵守维护的,若不是可可其对先王有恩,本王早就出兵荡平可可其了。” 沙热西低垂着眉眼,“是,近年来可可其借喀什噶尔河改道之事不断侵占我国牧场,圈占我国羊牛等畜,气焰着实日益嚣张,一切由陛下定夺。” 听沙热西这么一说,旸候的火气倒小了些,他沉默了片刻,摆手道:“你先下去吧,接下来怎么做本王会派人传达给你。” 沙热西鞠躬行礼,默默退下了。 旸候仰坐在王椅上,闭目思索着,大堂两侧立着铜制蛟龙,口中吐着烟雾,在殿中升悬缭绕,散发着清香。 巴南从里殿走入,尽量放轻声音,像安抚刚哭闹过的婴孩,“王上,王后请您今晚到暝娥殿用餐。” 旸候睁开双眼,坐了起来,白日的焦灼依旧盘绕在眉间,“好的,你去派人通知各位王子,让他们一起去,他们还未和他们的母后好好说过话呢。” 巴南应了,准备去办,旸候粗厚的声色又响在了空旷的大殿内,“舞师彩帕怎么样了?” 巴南答复道:“还好,脚中的琢玉碎片已经被取出了,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不能跳舞了,”巴南已经从晟阳殿的婢女处得知旸候昨晚睡在外殿,乖觉地问道,“王上今晚要不要召幸她?” 旸候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就如同这空气里糅进的淡香,“你呀,一天就知道打探本王的心思,行了,把她安排在晟阳的左侧殿,还是像以前一样,让她打扮成婢女的模样,不要让外人知晓,唉,就算本王不交待,你也一样会如此做的。” 第9章 用中原菜品请宴 铜制飞鹤口中衔着白烛,在空中散发着柔光,伴着殿堂四周半掩半拢的薄纱,呈方形放置的三面金丝楠乌木桌在肃穆中倒平添了几丝浪漫气氛。 婢女们统一穿着粉色衣裙,裙摆随风漾起的绒毛和座位上铺满的天鹅绒毯一样为腊月中的阁殿增添着暖意。 穆焚旸候坐在殿堂前的主位上,手掌摩挲着白瓷杯,滇青茶向空中散出清香的白气,暗缇色的茶面如同玉石纯净透亮,盛在白瓷中仿佛凝固一般。他啜了一口茶水,便倚在椅背上静声休息。 白襄坐在旸候左侧,微微俯身,向其致礼:“这滇青茶原产大理,系属黑茶类,开胃暖胃,虽然初食之感觉有些苦涩,但细细品来,更有清甜淡雅之感回绕在舌尖,臣妾想来今日所备饭食有辛辣咸鹾之味,如果不适,滇青茶性温清雅,可以平淡口感。” 旸候不急不躁地听着白襄娓娓道来,点头致意:“王后费心了。”不过沟壑盘绕的眉眼之中倒无几分赞赏之意。 白襄见王子们陆续就坐了,便轻轻一击掌,一路白色衣裙的女子双手端着菜品从纱帘外有续步入,依次从主位到宾位摆上菜品,白釉蓝花瓷盘上盛着五颜六色的汤菜,再加上佐料的点缀,更显得色泽鲜美,勾人食欲。 白襄笑得仪态万方:“这些均属中原菜品,中原百味,都在其中,请王上和王子们品尝,看合不合胃口。” 上完菜还未离开的阿麦林忍不住脆声道:“王上,这些菜都是王后亲自做的,因为怕味道不好,有些菜还反复做了好些遍。” 白襄轻轻瞪了眼她,转身说道:“臣妾想难得请王上和王子们用餐,一定要做得极好,方才能表臣妾的心意。” 旸候豪放地笑了几声,伸手抚住白襄的手背,招呼道:“孩子们,放开了吃,不要辜负你们母后的心意。” 宾位上,右侧坐着二王子穆焚果瑜,三王子穆焚果珂,四王子穆焚果提,左侧依次坐着穆焚果新,果衍,果诀,果菱。 她心里奇怪,从婚礼到现在一直未见大王子身影,也从来无人提起过他,好像就没有这一个人存在一般。白襄也不敢贸然询问,便不作理会,悉心安排着菜食,从开食起,汤汁菜品点心茶水便源源不断地从偏殿中呈出,一盘刚磬,另一碗便摆上了。 王子们吃多了兰穆的甜腻软杂之食,乍一换口味,觉得新鲜,各个菜品都慢慢见磬。倒是旸候,平日里豪吃豪饮,今日却文雅了起来,每一筷子所夹分量极少,放入口中之后又是慢慢咀嚼下咽,好似不合口味。 白襄见状,询问道:“王上,若饭菜不合口,偏殿中备有寻常食物,可以马上呈上来。”说吧便欲唤来殿内伺候的侍女。 旸候摇了摇头,并没有抬眼,混厚的声音中听不出感□□彩,“不用麻烦了,王后一起吃吧,这菜品看着颜色是极亮丽的。” 她心里估摸着今日之事也许不好办,这穆焚旸候早已有戒心,大概察觉到了自己的别有用心。 果菱夹起一小块油光亮滑的肉丁放入口中,咀嚼之后眼睛一亮,问道:“母后,这菜是如何做的,怎的这般好吃?”还未说完,又舀起一勺青翠黄瓜丁放入口中。 白襄笑道:“这是酱爆鸡丁,是将鸡脯肉切成肉丁,用蛋清,淀粉拌匀,放入锅中用油翻炒,至鸡丁变色后加入甜酱,黄酒,清水,姜汁调成的酱汁,使鸡丁混入酱中,待炒出香味时再加入白糖,增加鸡丁的香美色泽,最后放入切成丁的黄瓜,炒匀后滴上几滴油便可。” 果菱边吃着边对白襄笑:“嗯,改日我一定向母后学来这道菜的做法,估计天天吃也不腻。” “果菱喜欢吃便是极好的,这菜料也不复杂,做起来也是极方便的。”白襄眉开眼笑,喜意如胭脂染红了面庞。 果珂连着夹了几个蒸饺,蘸着微辣的酱,一口便是一个,笑道:“日后让母后兼做后宫主厨,常常为儿子们安排饭食可好?” 她襄还未回答,果新就拍手道:“我同意。”波斯弹珠似的眼睛中散发着赞肯的光芒。 白襄知是玩笑话,也没有拒绝,满带笑意的看着他们夹满碗的竹笋,肉圆,糯米团,脆金肉肠。她眼光一瞥,见旸候依旧也无风雨也无晴地下咽着,可以看见他喉结大幅度地上下移动。 她把握着时机,捏紧了双手,微微侧着身子正欲发言,却听见下面的一位王子满载笑意道:“菜味极佳,咸得可口,辣得入味,这菜食佐料配合得妙不可言,只是这些在兰穆宫中并不常见,不知母后是在哪里得来的呢?” 白襄后脖顿时发凉,刚才的暖意一扫而光,她转过头,进入眼帘是那张有过一面之缘的脸,玉白的皮子,微挑的长眉,墨黑的眼珠配合着唇角勾起的笑意,说不出的诡谲,正面朝着自己,就像那日在婚宴上一般。 她不能多想,只得说道:“今早去拜访馆舍的参知政事陈员大人,因为水土不服,他们身体有恙,得知他们备有中原菜料,便让人捎了些回来。”说完,忙用余光去瞥穆焚旸候的神色,只见他虽然无所反应,但面色已经青了一层,眉间掩饰不住的不悦。 也是,汉族与兰穆族的纠纷争斗已经持续了几代之久,现在将中原随行大臣安排在馆舍便是因为处于敏感时期,初来乍到,兰穆这边需要一段时间检查核对大臣们的身份背景,所以这段时间将他们的行动都限制了起来,减少与外界的交流,以免多生瓜葛,危害了宫中秩序。 而旸候此时知道了白襄前去探访,心下定会生疑,怀疑双方有所密谋,而这顿突如其来的晚宴,便是密谋的一部分。 大约是因为旸候的表现,殿中一下子有些安静,果菱见气氛尴尬,笑咪咪地说道:“母后以后想要菜料也不用这么麻烦,叫尚食监办置便是。” 白襄也不想再踌躇不决,徒然浪费了时间,她转身面对着旸候,手心冒着冷汗:“有了原料无人会做也是徒劳的罢,臣妾知道宫中的仆从的人员编制,每座宫殿都有固定的人数限制和人员配备,所以王上将臣妾从中原带来的厨师工匠们安排在兰穆宫外,王上照顾臣妾,让宫内的厨师们做了些中原常菜,让臣妾可以逐步适应兰穆饭食, 但其做法味道终究和中原相异,臣妾思念故乡的味道,会常常想起那些常年相伴的菜品点心的做法,臣妾想来,那些仆从技师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掌握着中原顶尖的厨艺,花艺,工艺等技术,此来的目的一方面是照顾臣妾的和随行大臣的饮食起居,另一方面便是希望和兰穆的匠师们进行技术文化交流,相互学习,能将中原的各色技术物品带到兰穆的同时也能汲取兰穆的技艺精华,以增强两国和睦之好, 而且在臣妾今天日看来,似乎王子们对中原饭食并不排斥,若让中原厨师入宫,不时为王上王子们调换一下口味,那想必是很好的,厨师们的厨艺远在臣妾之上,做出的味道一定更胜一筹, 臣妾恳请王上能够通融,调整一下宫内编制,允许仆从匠师们入宫。”白襄说完,觉得理由已经粉饰得很堂皇了,她平静地目视着旸候,等待答复。 穆焚旸候并没有立即回话,他双手撑在膝盖上,他目光扫过诸位王子,幽幽地说了句:“你们如何认为呢?” 王子们看着旸候的脸色,一时谁也不敢最先发言,互相交流着眼色,如噤声的蝉鸟。 果诀平视前方,并没有看白襄,以俊秀清冷的侧旁冷冷对着她,皮笑肉不笑着慢悠悠说道:“既然母后知道宫内人员都有严格的编制规定,就不应该贸然提这种不太合实际的要求,并且要说文化交流,宫外天地广阔,人来人往,交流岂不更为方便宽阔?至于这改善生活嘛,儿臣出身兰穆,从小吃惯了兰穆的牛乳面食,这中原菜食虽然可口,但偶尔吃些便可,吃的次数多了,倒要和母后一样,思乡心切了。” 说完,扭头看着白襄,嘴角勾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渗人的邪魅戏谑之意,“儿臣只是说些自己认为的,若不合母后心意,母后可不要往心里去。” 坐在对面的果瑜本来并不想发话,听果诀如此一说,便朗声道:“我与七弟的观点可不大一样,和亲本就是和睦相处,尽两国交好之谊的举措,虽然宫中有编制,但让中原的仆从们留在宫外,知道的人明白是我国的规矩,不知道的人倒说咱们不真诚,连陪亲的仆从都不能接受了。” 果瑜像他的父王,嗓音洪大,体格健壮,说起话来回音在殿内激荡。 一身书生气的果提温言道:“既然母后怀念故乡的菜食,那放宽一下编制也无可厚非,母后从千里之外远涉来到兰穆,有些不习惯是正常的。” 铜枝灯盏上映上了昏沉的火光,就如同端坐在堂前的旸候的诡谲又平静的神色,他突然笑了笑,眉眼温和了起来,但仍静贯着厅中的一切,不加言语。 果提的话落了半晌,无人吭声。果新趁机忙发话道:“这便是了,七弟刚才所说,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了,谁没有思乡心切的时候,就是我在外久了,也会备上宫中常用食点,做一日三餐。”说完,褐色圆溜溜的眼珠往果诀身上一落。 果诀眉毛一挑,唇角又浮出一抹似有非有无所谓般的笑容,没有作声,仿佛浑不在意的样子。 他的胞弟果菱本来喜欢这中原饭食,想为白襄说话,但见果诀的遭遇,顿时有些气愤,涨红了脸而低头不语。 旸候这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刚才肃若冰霜的脸化了开,绽成了一朵花,“好吧,既然孩子们都喜欢吃你做的菜,对这件事又几乎无什么异议,我便也准了,下来吩咐巴南将他们带入宫,好了好了,说了这么久,菜都凉了,快吃吧!” 白襄悬着的心好歹落下了,恭敬而温顺地向旸候行礼作谢。 她不管他心里是不是知道心甘情愿,但毕竟同族们可以入宫了,事情便成功了一半。欣喜之感沉甸甸地挂在心头,但不好直接地表露在脸上,她又耐心地为王子们解说着菜的做法。 果瑜,果新等比刚才更有了兴致,提议将葡萄酒拿了出来,一番畅饮。果诀无任何不同,依旧不紧不慢地夹着菜,用手肘碰了下果菱,低声道:“赶紧吃。” 饭食散了,阿麦林安排完婢女们收拾餐桌后,便匆匆回到寝殿,帮白襄取下发辫髻尾上的彩碎珠花和石榴花纹钿子,卸下精致的妆容。她欣喜道:“王后的菜做得真好,王子们都为您说话呢!” 白襄淡淡一笑,这笑容瞬间便消失在了銅黄的镜中,“也许是,也许不是。” 阿麦林听不出她话中的意思,只得又像白襄述说着菜品的美味。 白襄一嗤,“丫头,说得好像你吃过一样。” 阿麦林不加思索道:“我偷吃了。”说完顿时觉得不妥,住了口。 白襄心里一软,她原先一直怀疑这个尚食监派过来的婢女,但她口直心快,不像是藏有东西的样子,可话又说回来,她的这份单纯会入得了皇后的法眼吗,派选她来到兰穆潜入宫中? 今天的聚餐之后,白襄心里有很多疑点想找人述说,但她还没有完全确认阿麦林的身份,只得暂时闭口不言,她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尽快验清她的身份,不然有这样一个居心叵测的人日夜陪同在身边,时刻会送命的。 第10章 果诀的心机 十几杯酒下肚,身体发烫,樱红色一径从净白的后劲蔓延到脸颊,从殿内走出被冷风一击。 果诀打了个寒颤,微微扭头看了下暝娥殿周遭的梅花恣意漫烂,月光洒下,不明亦不暗,却似在花瓣上蒙上层蝉翼般的细纱,清高而又放肆地挑逗着清寒的北风。 果诀上了马车,御师驾着在兰穆宫中穿行,他用手托起车帘一角,在黑夜中奔驰,宫中的院殿楼阁,小桥湖水在或近或远处飞逝着。 宫殿前挂着的红绸金丝灯笼,连密成线,成片,成了网,一网便是一方的灿烂灯火,辉煌至晨光明亮。 弥漫的红光映在果诀眼中,将他的黑瞳镀上了金光,似太阳下的碧水粼光泛滥。 他眼角微合,想起了在西北边塞的那与此不同的火光,那是在铁铸锅中和吊铁篮中彻夜炽烈的火焰,虽然不及宫中的笼火密集美丽,但其雄大的身姿和旺盛的焰苗在营地酷寒的挑战下,依旧勃勃生机,毫不逊色。 果诀用细长白皙的食指触摸的唇角,似乎还能感受到葡萄酒的余味,如果可以,他宁愿留在北方,在毡帐中坐拥火炉,仰首灌烧酒,雄魄凛寒风。 回到了位于兰穆宫偏南侧边缘的孤诀殿,果诀招呼身边的小太监去泡一壶毛尖。 侍从柯布多从里殿抱出几本薄薄的书和笔记,放在果诀旁边的炕桌上,站在一旁禀道:“这是沙热西老先生托人送来的,说里面有很多政治文武之道,让七爷您有空时翻一翻。”柯布多本是果诀的侍卫,在几次任务的完成中,果诀见他有勇有谋,心细热忱,便让他兼任自己的贴身侍从。 他虽然年龄比果诀大个十来岁,已到了而立之年,但处事依然有少年般的精力,并且多了一份老到圆滑。 果诀笑得如清茶般温淡,随意扫了下书本,“先生真是用心,不愧当年被父王选为大哥的老师,”果诀目光一寒,“只是最终还是没有改变局势。” 柯布多取过太监手中的茶壶,合拢上殿门,“七爷,刚才在王后那儿,殿内的谈话属下都听到了。” “看来你就在殿外,可要留神些了,若是被人发现蓄意偷听主人谈话,下场不轻松。”果诀说的是戒告的话,却没有戒告的语气。 柯布多憨憨一笑,“七爷,属下有分寸的,只是他们那种咄咄逼人态势如何是您受的?” 果诀接过紫砂茶杯,手指摩挲着上边的梅花纹路,“受不受可不是我说了算,不过二哥他们也太心急了些,我还没甚动作,他们倒先跃跃欲试了。” 柯布多沉声道:“也是,王上最看不惯的便是暗中争夺,尔虞我诈。” 一抹淡似茉莉清香的笑容散开在果诀的唇角:“他们以为父王真是寻求我们的意见,任意展开辩论说辞吗?父王将中原陪嫁人员安排在宫外,肯定有他的意图,可不是单单的人员编制问题能掩盖的,话又说回来,这中原公主可真是会偷梁换柱,如果父王继续将人留在宫外,倒是我们接待不周了。” 柯布多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觉得,她要求将人调入宫中的目的何在?” 白盈的雾气在果诀下颔飘绕,越发显得他眉眼深邃而精致。他啜了口热茶缓缓道:“这个现在不能肯定,但不会是增进两国友交流那么堂皇,也不会是方便饮食起居那么简单。” 柯布多见他并无睡意,便换了个轻松的口气:“爷,定王子妃的事宜尚礼监都问过好些回了。” “不就是那可有可无的事么?萨伯那老头子,怎的越老越絮叨了?” “咳,您也不能怨他,也许是王上在催促,您都年满十六了,二爷和三爷没接着是他们有特殊癖好,喜爱男宠,再者,他们外边也有人,四爷身体弱了些,最近还在调养,六爷的生母又去世没多久,娶亲不合时宜,这下,就剩五爷和您了,尚礼监去了一两回,人五爷便答应了,您这怎么就不以为意呢!” 果诀两眼闪着光,看着柯布多:“老柯,在我身边呆了几年,倒越活越活出太监的气质了,改日我向父王说说,升任你为我殿的总太监。” 柯布多讪讪一笑:“七爷,属下还要娶妻生子呢,不过话归正题,兰穆国本是有很多部族组成的,虽然他们的主要部分分布在西部及偏北部,但与他们的联合交好是兰穆坚固的根基,兰穆王子迎娶部族贵族女子,是我国的传统,在您这万万可不能断呀。” 果诀看他说得语重心长,目光中多了一丝怜惜:“你看你,总是为我的事操劳,你都有些年纪了还未成家,现在还没有合适的吗?” 柯布多诚恳道:“七爷,现在正是立储的关键时刻,我跟着您这么些年了,有很多事情别人不方便做,也不能做,在您的位置未稳之前我不会分心的。”说完,柯布多立马觉得不妙,似乎又被果诀成功地转移了话题。 “你觉得成为王储日子会安稳些吗?”果诀看着柯布多,笑容很深,漆黑的瞳孔如秋天满载着落叶的数尺潭水,想要荡漾却泛不起涟漪。 柯布多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好在果诀也没有再发话,他细细吹开表面细长肥硕的紫阳毛尖,边翻阅书本边品尝起茶水来。 月光洒在扇状窗棂上,和着烛火,深重了格木的质感。寂静的灶台边,白襄和着面,双手沾满了白.粉,一缕发丝拂到了鼻尖,她轻轻一勾,将其绕在耳后,雪白的脸颊触有一两点白.粉的圆状,似雪地中野兔的脚印,隐隐约约而浅浅若现。 森琪托了盏灯走进来,她踮着脚尖怕惊扰了白襄,打破这后厨中的安静。 “王后,这些事您叫厨娘做就是了,哪有厨娘回去睡觉,您在这儿劳作的理?” 白襄微微侧头一笑,粉白的圆点随嘴角而上扬:“我要包饺子呢,怕厨娘做得不合中原口味。” “王后在中原时喜欢吃饺子吗?我在宫中也看到过,但没有吃过。”森琪扫视着厨房里满满放置着猪肉,白菜和花生绿葱等食材。 “等明日就会有一大锅饺子出锅了,你可以好好尝尝。” “好啊,不过明日就是冬至了,宫中上上下下会吃羊肉喝羊肉汤,不知道可不可以连同饺子一起吃。” 白襄凝了凝神,说道:“在中原,有冬至阖家吃饺子,汤圆的习俗,百姓们要向已逝父母尊长祭拜,这一天百官绝事,亲友互访,到了夜晚,一家人合坐在一起,吃着饺子,谈着闲话,几个圆鼓鼓的饺子下肚,再冷的夜也不觉得冷了。” 森琪懵懂地点着头,她的汉语比不上阿麦林,白襄用的有些复杂词句她并不太懂。 白襄依旧不紧不慢地揉着面团,向森琪笑道:“你先回去睡吧,明早记得把我嫁妆中的几套木制餐具找出洗净便是。” 森琪真切地劝说白襄说不要做得太晚,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她。 白襄见她轻手轻脚地离开,心里有些感动,这些日子,因为怀疑阿麦林的立场,她有许多事情都是吩咐森琪去做的,而森琪天生聪颖,很会体察主人的心意,两人的距离不知不觉近了许多,白襄似乎在她身上看见了雪雯的影子,那个体贴入微,事事以她为先的雪雯。 只是一亲一疏之间,阿麦林也察觉到了,白襄注意到她对自己虽然不好说什么,但她看森琪的眼神明显发生了变化。白襄纵容纠结,但又不敢去说破,好在明晚她便可以试探出来,明晚就可以有个定数了。 第11章 试探阿麦林 一套白橡木制餐具发出柔和的乳白光芒,静谧地躺在青绦素缎上,似乎天生就为高贵典雅的装饰物,为向来清美的暝娥殿平添了贵雍宁和之气。 白襄洗漱完毕,巴南便带着小太监来请了安,献上了西北部的藩国进贡的水獭皮袄,狐毛圈领氅衣,羽绒靠枕,羊皮软靴,驼羔皮毯,天鹅毛披风等,以及中原地区易来的安枕金玉如意,酱釉刻花定瓷,庐州六安茶和几十株青松盆景等常物。 她听完巴南一件一件地介绍完,忙笑道:“有劳公公了,王上也真是费心,大婚当日原本被赏了许多衣衫妆奁、食用什物,吃穿用行一应俱全,可是极周到的,这会子又赏了这么多,一个冬天也用不来呀。”白襄嘴上边说着,边示意森琪给巴南赏钱。 巴南笑眯眯地收下了,这也是他最喜欢亲自来暝娥殿传消息的原因,白襄按照中原礼貌,每次要给他一大笔赏钱,他便也时常在旸候面前说起白襄的好来。 “王后您太客气了!王上这也是疼您呀,一得到什么好东西便想着您,招呼我给您送来了。” “王上的心意我是知道的,但公公的心意我也是明晓的,一定是公公常在王上面前美言,王上才会时时想起我来。” 巴南见白襄会意,笑得更灿烂了,眼角周围的褶子拧成了一朵花:“王后宽厚待下,慷慨仁和,我们都记在心里呢。”寒暄完,巴南便传达了有关事宜,请白襄午时到晟阳殿用餐。 白襄让森琪送巴南出去,待到人走出殿门后,她转身挥手示意站在梁柱旁的阿麦林过来。阿麦林见她招呼她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忙热情地小跑了过去。 白襄坐了下来,看着桌上摆放的橡木食具,命令其他侍女都下去,并让阿麦林去把殿门关上。 阔大的殿中一时便只剩两个人,铜漏的声响畅然无阻地回荡在空中,颇有一种夜深人静之感。阿麦林立在白襄身旁,似乎挺享受这独处的安适,双眼闪烁着兴喜的光彩,红唇微翘,满目期待地望着白襄。 她指着餐具,一一说道:“这个木盅里面盛着水饺,旁边雕花木碗里的是为蘸酱,木壶中我备了些沙参麦冬茶,是特地为陈员大人准备的,他有咳疾,嘱咐他多喝些,煲盅里有银耳汤,可以和方格木盒中的红枣一起吃,润肠益胃,很适合冬日里食用。” 阿麦林在一旁有些为难道:“王后,您其实不用跟我说得那么详细的,我在中原长大,都认得不离呢。” 白襄抬头凝视着她,心里默默念着,当然要说得详尽些,因为其中有一样根本就不是用来吃的。“是我忘了,你都认得的呢。” 白襄抚摸着壶柄,凑近了阿麦林,在她耳边轻声道:“在餐具里我藏了重要的信纸,不能让别人知晓,你送到馆舍后,叫大人们小心些。” 阿麦林见白襄说得神色严肃,便敛着容点了点头,小心地收起了餐具,放入食篮中,一只手提着篮把,一只手托着准备出门。 白襄微笑道:“就劳烦你步行去吧,马车颠簸,难为汤水什么的不漾出来。送了就快些回来吧,陪我赴晟阳殿的宴会。” 馆舍中,特进汪子凯听见外边有人在跟侍卫谈话,以为是白襄便早早的迎了出去。阿麦林步入院中,一眼看见满脸狐疑的汪子凯,忙将不安的神色转化为常态,欠身行了个礼,“见过大人,我是王后的贴身侍女阿麦林,王后让我送些东西来。” 汪子凯听了面色略有缓和,将阿麦林迎了进去,此时陈员和杨明远听见声响也从里殿的羊肉锅旁出来了。 阿麦林将白襄所交待的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们,并嘱咐了陈大人多喝些沙参麦冬茶缓解咳疾,多保重身体。因为要赶着赴宴会,时间来回有些紧迫,她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汪子凯揭开木盅的盖子,看见里面盛满的胖乎乎的饺子,叹道:“公主可真是个好心肠,在这大冷天的知道我们吃不惯羊肉,送来了家乡白菜水饺。” 杨明远摆着碗筷,“公主的一片心意,咱们好好食用吧,只是这藏的东西....”他看见陈员呆坐在一旁,面色不善,问道:“你这是做甚,也别愣坐着呀。” 陈员依旧没做反应,似乎陷入了沉思,半晌他阴着脸,缓缓说道:“我没有咳疾。” 杨明远感觉到了事情的蹊跷,沉声道:“是的,公主和你相处时间不长,不大可能了解你的身体状况,那么她这样是故意说给你听的吗?” 陈员听了,立刻揭开木雕茶壶的圆盖,茶水不多只刚刚浸没了壶底。他凑近一闻,抬起头来看着另两个人:“这茶有问题。”说罢,他细看了一遍壶盖的里侧边缘以及木壶上端口,未发现异物。 他一手托着下颌,一手摩挲着壶柄,似是在自言自语:“那个侍女说公主藏了书信,那书信里必有相应的交待,只是这壶盅之类的什物,能用什么藏处呢?” 汪子凯也纳闷,在碗杯中细细找了一番,无如何异常之处,打量着眼前这套餐具,闷闷道:“除了陈大人你茶壶中的茶水不正常,其他的碗筷食物都是寻常之物,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我们平常用的都为瓷制碗具,橡木餐具因为稀有,在宫室中被视为身份的象征,不知为什么公主这次选用这珍贵的白橡木为我等盛食。” 陈员受其启发,点头赞道:“是了,我记得定是这木具有不同于寻常瓷器之处。” 他立刻注意到手中的壶柄,因为茶壶本身很大,柄也相应地粗圆,柄的中央偏上部有一个两根食指大小的圆圈形状,有凹凸的触感,沿凹处启开,发现它是一个小盖子,柄内是镂空的。 陈员虚眼探视着柄内部,隐约看见柄下有一抹淡黄,杨明远和汪子凯也靠了过来,汪子凯眼神好,一眼就发现了不同,忙让陈员拿出来。陈员愣着没有动,眉头微拧。汪子凯便心急地从他手中拿过壶,探指进去便要取。 “别动,”陈员按住了他的手,正声道,“你难道没听到刚才那个侍女说要小心吗?” 汪子凯挣着陈员的手掌,心急如焚,“我小心便是,你把手放开,万一有什么要紧的事,别耽搁了!” 陈员拿过壶小心翼翼护住,招呼杨明远道:“杨大人,劳烦你去取一下竹镊。” 汪子凯见他如此笃定,且在这里的事情都是由他定夺,也不好多说什么,在一旁闷了气。 陈员缓了语气,语重心长道:“汪大人,你虽然年轻些,但要知道,这里不比中原,可以偶尔随意,在这需要步步小心,也许一个脚步出错,不止我们,就连公主也会陪葬,甚至牵连着中原地区的安稳与动荡。公主让小心些,便是小心为妙,难保公主为了防旁人在上边蒙了毒。” 杨明远去里间取出了竹镊,陈员接过并伸入柄内夹住信纸,往外取出,用竹镊将其展开,平躺在木桌上,只见上面是毛笔蘸了墨汁书写的三排汉字:味交融系千里,变千年食未变,月见榕如见乡 汪子凯虽然心里郁结,还是挪过来看了看,疑道:“这是公主有感而发的思乡情?” 杨明远摇摇头,显然不赞同他的话。 陈员想了半晌,眉头一松,口中兀自轻呼:“是了!”只见他快速从里殿的书房中取出毛笔,在茶壶中蘸着茶水,让水浸饱兔毫,在信纸上纵画着,待到整张纸都沾满茶壶中的淡黄色水后,信纸快速出现了不同,有三个字浮现看了出来,越来越黑,最终和其他字体一样,看不出差别。 这时,只见信的内容变为:三味交融系千里,更变千年食未变,见月见榕如见乡 杨明远读着每排句首的字:三更见。 “三更见,今晚吗,在哪里见,公主这信息可真是。” 陈员反复读着三句话,喃呢着最后一句:“见月见榕如见乡,见月,见榕,如见乡....”念了几遍,他沉声道:“公主应该是让我今晚三更在舍后的大榕树下等她。” “唉,一句话的事,让刚才那个侍女多捎一句就行了,何必费那么大周折?”汪子凯纳闷着。 陈员的面色依旧没有松缓,轻叹一声,“她似乎在防着什么人。”目光扫视了一下其他二人。 汪子凯便急了,不悦道:“陈大人,您可别没有根据地疑心他人,我们可是一起为皇后效力的,相处了这么多年,彼此知根知底,您要是怀疑我们这事可说不过去。” 杨明远微微扬手示意他别动气,幽幽地说道:“陈大人的意思是,公主交待事情时有什么人在场,她不便于吐露,或者是,那个侍女有问题。” 汪子凯一怔:“那可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呀....” 陈员站了起来,将那信纸放入壁火中,看见淡黄的笺纸在壁炉中被火舌捕获吞噬,渐渐化为黑屑,转瞬泯灭,与橙焰融为一体。 悲悯的声音自慢慢口中传出,似深夜暗笛叹惋:“我原以为我们被看守住,行动颇为不便,公主在外边,理当容易些,没料她的生活竟也是这般,处处要提防他人,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他转身,看着木碗中精心备下的食物,“东西...都倒了吧。” 第12章 多斓与彩帕的碰撞 椛灭殿中,漫房的金玉琳琅装饰配着红,紫,粉三色盘长结络,剔透的水晶珠帘代替了素色薄纱,成了里外殿的分割。 桌几上铺着湘绣黄鹂锦布,上面放置的杯具均为釉下彩,其中所盛的牛奶汁的甜香与铜球中的香料燃烧散逸的浓香相互缭绕,倒生出一股醉人撩人之味。 蓝芪跨进殿中还是迷了眼,虽然来过多回,但这姹紫嫣红的光亮,如误入了宝玉雕成的万花中,乍一看去很是炫眼。 多斓正吃着早点,见了蓝芪站起身来去迎,“姐姐怎的这么早就来了?我还懒得梳妆呢,正在吃饭。” 蓝芪扶住她的手,“今个冬至,我做了排骨汤,本来想让阿古亚送过来,但念来几天没见着你了,便顺道过来了。” 多斓提起碗盖,一股莲藕和骨油特有的香味便飘了出来,她未施脂粉,面颊却自带桃红,如三月初绽花瓣,一笑灼灼其华,“论常理本该我去看姐姐的,这下倒反是姐姐亲自下厨做了好东西来瞧我了,” 多斓嘴角随即又飘起一缕诮意,“姐姐没有心思摆弄哪些绳呀络儿的,倒有心思摆弄莲藕排骨了。” 蓝芪知道多斓是笑这汤不像是她亲自做的,也毫不在意,说道:“我也是学着做的,前些天王后不是请了王上王子们品尝中原佳菜吗?王后是亲自下厨,手艺非凡,我们这些做妃子的,也应该好好学习,可不能落下养尊处优,纤指无能的名儿。” 多斓细媚的柳眼中弥漫着不屑,“不过是借着厨艺献媚邀宠罢了,我听闻那次宴会过后,王上便派人将王后从中原带过来的仆从匠师们调了宫了,预备编入公主府,多半是为伺候她一个人,这等好事,要她天天做三餐也值了。” 蓝芪和煦地一笑,大气端庄的五官凹凸分明,很有北方民族的深邃美,“厨艺本是女子的一大才能,尤其是我们这样身为人妇的,能做出一席好菜赢得夫君的欢心,也是不枉王上对我们悉心关怀的情意了。” 多斓低眉看着浓浓溢香的藕汤,想了想,欢喜道:“姐姐是初学做菜,不如带上我,我们一起做一道拿手好菜给王上尝尝,也让王上感受到我们的情意。” 蓝芪会心一笑:“我也正有此意呢。” 多斓纤眉一蹙,心有芥蒂:“王上大婚刚过没多久,现在应该常常和王后在一起,这样送去,她也许会看准了机会嘲讽呢,”多斓说着弄尖了嗓子,怪声怪气地模仿白襄,“菜是好的,只是刀法略显粗糙,味道略显寡淡,一尝便知是初学的手艺,两位姐姐若有兴趣不如来我殿中,我一定耐心教导。” 蓝芪扑哧一笑,随即便说道:“王上白天不时会去看望王后,但听说晚上时都是一个人,在晟阳左侧殿里批阅奏折,常常熬到很晚呢。” 多斓眉头皱得更深了:“这么说来,王后晚上没有侍寝?” “应该是这样。” “你说王后她身子该不会有什么隐病吧……” 这时,一个婢女端上来牛乳糕,还未放下,就听多斓呵道:“动作怎么慢吞吞的,放下了快些下去,主人说话你个下人听什么?” 婢女慌忙退下了,多斓摆弄着银筷,沉默了一会儿。两人不久开口后说了些其他话题,聊至午时,相伴乘车去晴坤殿赴今日的冬至宴会。 宴会过后,嫔妃们都回了自己的殿所。 白襄作为国母,和穆焚旸候一起在晴坤殿听部族使臣代表汇报本族的牲畜圈养情况和草料的安排计划,有些部族就来年的草场分界还进行了争论。 苏拉牧族和克伦依族本就是大族,又长期毗邻,若不是碍于国王穆焚旸候的威严,两族使臣可能会直接在大殿上对骂起来。 白襄端坐在高台上的金座中,她既要佯装语言不通听不懂的模样,又要保持王后的仪态,拿捏好时机或微笑或嗔疑。 保持着不变的坐姿,感受着头顶数斤后冠上的玉滴贴在皮肤上的冰凉。 这样坐了半日,直到调解好纠纷,行了赏赐,安顿好使臣,旸候示意她可以告退了,她才由阿麦林扶着行礼辞退。 见白襄回殿,森琪忙去安排餐食。阿麦林陪白襄到了寝殿,为她去下发髻上繁杂的装饰。 白襄看着自己满头的金光碧玉逐渐淡为朴素的青丝,如同一树花瓣凋去后,留下那最原本的青淑淡雅。 她动了动因为长时间端坐而酸痛的腰肢,随意地问道:“今天东西送得顺利吗,有没有颠簸出来,怎么见你回来时面色不大好?” 阿麦林替白襄篦着头发,檀木梳齿在及腰的青丝间来回往复,游刃有余,既柔顺了发丝,又染香了梳齿。 “东西很好地送到了,只是在进入馆舍时和侍卫发生了争执,他们非要检查,我起初不肯,但怕他们来抢夺时将汤食洒出来,只好由他们捣腾了一番。”阿麦林说着还有些带气,闷闷不乐。 白襄看着自己在镜中波澜不惊的脸,目光如水般平静,只有嘴唇在微微开合:“他们有发现什么吗?” 阿麦林转怒为喜,一下子喜笑了出来:“没有呢,王后隐藏的东西他们怎么能轻易找到!不过王后,我也很好奇呢,您将书信藏在什么地方了?” 白襄在镜中注视着阿麦林圆润的脸庞,嘴角泛起狡黠的微笑:“你猜呀。” 这日不知不觉到了傍晚,宫中灯火初上。 多斓让太监抬了把软椅在外厨,她刚才切菜时伤着了指甲,现在正半躺在软椅上用捣碎的紫白凤仙花涂染指甲,边包染着,边斜眼吩咐厨房中的侍女注意着火,等到煲得差不多时要下盐调味。 等到厨房里飘出鸡汤的浓香,多斓便也顾不得裹满花泥的指甲,忙站起来走进去闻,笑容弥漫着那张嫩白娇好的脸颊,“快快,找煲盅盛好再配上碗筷汤匙,我要亲自去一趟晟阳殿。” 椛灭殿离晟阳殿并不远,步行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多斓一改往日一出门便是马车软轿的习惯,汤煲由侍女阿涂兰小心翼翼地端着,多斓步履匆匆地走在前面,一方面怕那金针木耳鸡汤冷了,一方面又怕旸候忙碌了一天,提早睡下了。 进了晟阳殿门,有太监想传报,被多斓制止了:“夜深了,别一惊一乍的。” 她放轻了脚步,端过了阿涂兰手中的如意托盘,向灯火依旧蒙蒙发亮的侧殿走去。 巴南正在殿门口守候,见多斓来了有些吃惊,草草行了礼,让多斓在房外等候片刻,便转身想进去通报。 多斓有些狐疑地叫住了他,“巴南公公你怎么不在王上身边伺候着,在这儿冷风中立着干什么?” 巴南正欲回答,却听殿里传来了女人娇俏的欢笑声,绵软如沐浴的温水花瓣,荡漾开来。 多斓似乎明白了什么,也不管巴南,径直把煲盅递给侍女,双手把门推开,疾步走入了殿内。巴南也没有怎么阻拦,眼巴巴地看着多斓进去了。 门被突然打开的声响惊动了殿内的人,昏黄的纱帐内有东西在慌张地蠕动着,身上裹着淡黄色的绸布。 穆焚旸候半惊半怒,掀开了一角纱帐,稍微裹紧了寝衣坐在床角,两颗硕大的眼珠直直地盯着多斓,“多昭仪,这么晚了,你到这儿来做甚?” 多斓虽然满腔狂躁,但还是耐住了微微行了个礼:“妾想着王上了一天,今儿也吃了一天的羊肉,劳累上火,于是特意煲了金针木耳鸡汤送来给您降火补益,” 她说着眼光一瞟床边放着的那双圆头素靴,刚才本来心里还有些踌躇,现在一下子确定了那人的身份,果然是个下人!便立刻转了语气,声音冷得渗人,似包有千万跟寒针,“还躲着吗?” 绸缎中的人蠕动了片刻,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畏惧万分,从床襦中下来了,瑟瑟发抖着正欲下跪,被旸候一声喝住了:“不用行如此大礼,坐下吧。” 这个发鬓凌乱的女子跪也不敢,坐也不 敢,只得在原地站着。 多斓瞅着她有些眼熟,但她一直低着头,发丝缭乱遮掩着脸庞,看不太清楚。多斓慢慢走过去,用手抬起她的下巴,一张小巧俊俏的脸一下子露了出来。 她嘲讽溢满嘴角,妖媚地一笑:“哟,原来是那天那位自个扫下杯子弄伤了脚的舞师呀,怎么,你的脚好的真快,就这么些时日便可以狐媚惑主了?” 旸候尴尬万方,虽然知道不占理,但还是严厉了声色:“多斓,有些事情要学会节制,不分场合地行为言语,只会让人厌弃。” 多斓勾起唇角似笑非笑,眼光正视着旸候:“王上说的是,有些事情呀,在某些位置可以做,但有些位置就不能做,否则就是生生地不合时宜了,”说着乜斜彩帕一眼,“王上纵使怜香惜玉,可是到底尊卑有别,别因为一个下贱胚子肮脏了王室的血统。” 彩帕本来就羞愧万方,此时听多斓如此一说脸更是红到了脖子根处,缩着单薄的身子,像受了伤害的羔羊。 多斓说得确实是实话,兰穆宫中的王妃自建国先祖开始便是在部族贵族中选出,纵使有外族女子,也必是有其国的王室血统,既是为强强联合,维护国家的稳定,也是保证出身和门楣的优良。 所以自开国之后,便没有国王纳婢女仆从为妃的事发生,虽然男女之情在所难免,婢女与国王朝夕相遇,难免会有冲动之时,但皆不做记录,亦很少让后妃知晓。 虽然大度些的妃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但若遇到争风吃醋的,非要拿祖制来大闹一回,扰得后宫不安宁。 本来如果多斓做冷处理,略微劝一下便退下由旸候定夺,旸候可能会将彩帕送出宫去,绝口再不提这件事,但听多斓的句句相逼,夹棍夹枪的把二人都骂了进去,旸候的火气便从心窝子里往上冒,阴沉了脸:“你话中的意思她便是下贱胚子了,你有何依据?” “这...”多斓顿时咽住了,刚才的那份理直气壮瞬时不见,心里泛起了嘀咕,难道这小小舞师大有来头? 旸候端坐在床头,丝毫不失朝堂上的威严:“本王今天就赐姓她为纳扎,归为苏依牧部族且记入贵族宗牒,如何?” 多斓柳眼圆睁,惊诧道:“王上不可,您今日的举动甚是违背宗礼了,您开了这么一个头,若是以后宫中的王子出此乱事,您该以何来制止呢?” 穆焚旸候宏声一呼:“巴南!”声音未落,就见一团灰色的影子快速从殿外跑了进来,躬身听命。 “本王刚才说的你都听见了吧,立马去办!” 巴南应了便快速退出了殿外,怕这场腥风血雨浇淋在自己头上。 多斓见旸候如此决绝,知今日着实惹恼了他,也不敢在说话,粉颜全然失色垂首立在一边,似被雷雨惊诧的艳花,不敢开绽。 旸候望向彩帕,放轻了声音:“从现在起你便是淑容了,以后不用再低声下气地看人脸色行事,这房间简直乌烟瘴气,陪本王到右殿去歇歇。” 说着站起来牵彩帕的手,彩帕依旧颤颤瑟瑟的,握紧了旸候厚大的手掌。 在经过多斓面前时,她微微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双目似有毒液晕染,残害了四周薄薄的空气。彩帕忙低下了眼,贴紧旸候向外走去。 第13章 兄弟间的过招 多斓几乎是一夜未眠,婢女们噤若寒蝉地立在床边,手中皆拿着竹篮,一个个用棉絮或稻草填塞成的人偶静静地躺在篮中,等待死刑。 她发丝长垂,衬得雪白的面孔在昏黄火光下颓靡而狰狞,她目光空洞而涣散,手中攥着根长而粗的钢针,断断续续地扎着另一只手中的人偶,不管多么用力,多么深,纵使布料中的棉絮被挑出,娇小的人偶依然面带微笑,目视前方,不反抗不哭闹。 侍女阿涂兰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伺候多斓这么多年,已经熟稔了她的脾气,人偶是最廉价的发泄物,谁要是上前阻挠,谁就会代替人偶的位置。 不知夜深了几更,多斓依旧无休止地重复着一个动作,婢女们连哈欠也不敢打一个,就如篮中的东西一般死死寂寂。多斓突然喉管一痒,剧烈地咳嗽起来,阿涂兰见机忙端了杯水,扶着多斓喝下,命婢女们放下篮子都出去了,回头轻声劝道:“夫人,您何必用王上的错来难为自己呢?” 多斓眼中依旧无神,如死水一般无斑斓光影,:“王上有什么错,不过是被狐媚子迷了心窍,” 她眼眸突然一动,涌动着感伤落寞的涟漪,转向阿涂兰,戚戚道:“你说这是怎么了?从前王上是最宠我,刚进宫的那段日子,我要什么他便给我什么,我想目睹传说中的水晶宫,他便让匠师冰库中雕了座宫殿,布局和我的椛灭殿一模一样,就是七王子的生母乌木妃,也不过算是败在了我的掌中,你说....为什么如今我稍稍劝一下,王上便恼了呢?是不是我便变老了,我老了吗,拿镜子给我,快去!镜子,镜子....” 阿涂兰赶忙取来铜镜,让多斓抱着细细端详着,柔声如丝:“夫人,您才二十有二呀,正是韶光年华,怎么会老呢,肯定是那不知好歹的舞师在背后说了您什么不是,王上一时间分不清是非,其实王上在内心里还是最疼您的。” 多斓抚摸着侧颊,细长的柳眼中闪烁出异样的光芒:“我本来想特意为王上学些菜,挽回渐渐淡了的宠幸,没想到却被一个小小的舞师给搅坏了,这到好,她荣升为淑容,我到失宠了,不过经我这么一闹,王上近段日子应该不会召幸她了...” 她眼中一转,想起了什么“阿兰,那中原公主嫁过来有几天了?” 阿涂兰算了算,“夫人,加上大婚那天,有七天了。” “哦...”多斓的脸恢复了往日的灵动,重新笼上一抹妖冶之感,“再长的月信,也该终了吧?她不想侍寝是吗,那我就让她名正言顺地再多耗上几天吧。既然我失宠了,旁人也别想分得多的宠幸!” 晨光从蒙了薄纸的窗棂间透了进来,洒在果诀手中的书页上,描衬黑了那些蛇一般盘旋的文字,有些像回鹘式蒙古文,在末端常有舒长的一末笔。 他声旁的炕桌上有碗温热的马乳和一小碟酥油糕,放置了半晌还未动过。 柯布多拍落衣甲上的细雪,将佩刀递给门口的仆役。果诀未抬头便知是他来了,淡淡道:“你也真是闲得慌,大雪天的还跑到西霆门去装作侍卫巡守。” 柯布多憨厚一笑:“七爷呀,您是知道的,我本就是侍卫出身,再加上上个月和您到边境去吹了一个月的西北风,皮子都吹硬了,这回来后好吃好住的,还不习惯呢。” 果诀翻了一页,细长的手指托着下巴,身子斜倚在炕桌上,似乎也是闲得发蔫了,“有得到什么消息吗?” 柯布多正了正色,说道:“有侍卫说前天王后派人送了些吃食进馆舍,看守侍卫检查了,没有问题,还有就是那个参知政事陈员,那晚跑到西园的榕树下赏月呢,看着像是想家念乡了。” 果诀眼皮一抬,目光扫向柯布多,“那晚有什么人和他会面吗?” “没有。” “赏月....可真会伪装,馆舍里就看不见月亮吗,非要跑到舍外的榕 树下,我看他是等什么人吧,可惜怕被人发现,那人爽约了。” “那七爷,要不要我派些人去盯着,或是混进馆舍中,这很容易。” “不用了,明天就要编制入公主府了,这两天他们应该不会有动作,他们以后见面的机会多得是,也不用那么处心积虑了,”果诀漆黑的眸子中漾起丝丝的微波,如春雪初融的湖水,乍暖又冰寒,“我感觉这个公主不太好对付,这么些天了,真是抓不到她一丝破绽。” “爷您就那么怀疑朝廷里有中原那边的人吗?” 果诀双眼微眯,“还记得在利州那一战吗,原本生抓了几个中原重臣,是战役的关键人物,他们熟知中原王廷的军事情况和秘密粮屯所在,还没来得及逼供,当晚密关在暂用地下军狱中,就有两个越狱了,没越狱的那一个竟服毒自杀, 据我所知,当今中原王朝重文轻武,官员多为文试科举出身,两个手无寸铁的读书人,放倒了近十个狱卒,避开了几重看守成功脱逃,这不可疑吗? 还有服毒的那位,不管什么人进入牢狱之前都要经过严格的搜身,□□很容易被发现,那个官员却是服毒自杀,我看是他受了伤逃不掉了,又不愿意自个了结性命,被人秘密解决了吧,牢狱里不敢弄成太大动静,在饭里投毒最快当。” “说来也是,可是王上他到没有怎么疑心。” “他不是不疑心,当时战争已经进入到僵持时期,而利州为汉族的管辖范围,如果当时不顾一切断然去追查,难保内奸会和敌方里外相应,拼个鱼死网破,那个局面对我们是相当不利的, 而当队伍回国之后本可以放心地调查了,但知情者和线索一定已经全部被解决销毁了,再查下去不过是打草惊蛇,搞得人心惶惶罢了。” 柯布多目光凝重:“您的意思是打草惊蛇不如守株待兔。” 果诀合上书本,沉声道:“可以这么说,但并没有空等,父王那里我相信暗地里会有行动,而我这边,” 他微微仰着头,棱角分明的侧脸彰示着一种傲人的自信,“朝廷里各个部门都有我的人,至于缇衣这个秘密组织,虽然远在敦煌,但它的行动范围是可以囊括整个兰穆国的,尤其是边境的一些往来,我估计朝中的奸细要把消息传递出去,很有可能会在这边贸上做文章。” 柯布多点头表示赞同,又道:“说起边贸,二爷和三爷最近很是热衷呢,不仅喜爱中原的瓷器,还买起了中原的人。” 果诀色如樱花瓣的唇向上扬起,轻佻戏谑道:“二哥他们是越来越奢侈了,拿父王赏的财物过的真是潇洒滋润,” 果诀上下打量了一下柯布多,“行了,你去换身衣服吧,咱去拜访一下他们,父王给我提了两回,说两个哥哥在军区呆的时间长,经验丰富,要我跟他们好好学习,你说咱很长时间不去逛逛、现现眼,也不太说得过去是吧。” 王子的宫殿一般分布在兰穆宫的边缘地带,为了防止和后妃的宫殿相交叉。可偏偏果冥和果珂的宫殿离果诀的相距甚远,一个在兰穆宫北部,一个在南部,坐马车得颠簸半个时辰。 不像孤诀殿的清雅素静,孤瑜殿从远处一看便流露出一股贵荣豪华气派,门窗上皆装有脱蜡琉璃,质地浑透亮莹,在阳光的挑逗下炫出斑斓灵动的反射,直逼宗教殿堂的尊贵高尚气质。 一下子与周围宫殿迥乎不同,犹如典朴佛教寺庙中突兀而起一座罗马帝国的东正教堂。 果诀走进了宫殿,太监欲通报进去,果诀制止了他让他去准备茶水。 果诀寻着柔媚婉转的唱声和停停顿顿的鼓板声,来到了后殿。 轻声推开门进去,只见前厅中央一旦一生正在配戏,他们背对着果诀,丝毫没有察觉有人进来,依旧深情而柔媚地释放着昆山腔调,声极处软化了整个房梁。 而前厅的靠窗一侧,也就是正对着果诀的一侧,坐着两个锦衣玉饰的青年,正陶醉于南戏软腔之中,他们的怀中各坐着一个伶人,约莫有十四五岁的年纪,脸上皆敷了厚重的粉,涂上了鲜艳的唇,但还是掩盖不住两个男孩的清秀模样,他们此时正剥了葡萄,用食指和拇指拈着喂进青年的口中。 其中一个青年注意到了戏子身后静静含笑观看的果诀,扬手示意停了戏,戏子静下来退到一边,整个厅堂一下子归于严肃。 “老七,什么时候到的?那看门的太监也不通知一声。”果珂不动声色地说道。 果诀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表面上是在埋怨太监,实则在埋怨自己突然出现在一旁窥探。 果诀云淡风轻地一笑:“知道两位哥哥有赏戏品曲的习惯,通报了多不好,打断了不说,还扫了看戏的兴致了,”他眉眼满含笑意地看向果珂怀中的伶人,“你说是不是啊?” 那小伶人见果诀长得眉眼清俊,举止得雅,此刻正笑得灿烂而邪异地望着自己,一时间粉面发红,羞羞地点着头道:“嗯,是呢。” 果珂这才反应过来,放开了怀中的男孩,小男孩知趣地站到了一旁,眼睛不时地去瞟着果诀。 果珂理了理被坐得有些发皱的衣衫,站起来笑到:“刚才见七弟你在一旁看得兴致勃勃,难不成也有这听曲看戏的雅致?不如过来坐,我们一起边听边讨论这南戏的妙处。” 说罢欲招呼身旁太监去备茶,却见那看门的太监端着一壶茶水进来了,他的笑容凝了几秒,随即缓和说道:“这萨齐可真会来事,知道客人来了便提早预备下茶水。”顺势便迎果诀入座。 果瑜欲放开怀中的男孩,但那男孩估计平时被宠惯了,不怕事,此刻轻轻的地地扭着腰肢,不肯下去。 果瑜无法,想着横竖果诀早已知道他们的嗜好了,便依旧抱着佳人,问道:“不知七弟喜听什么曲目。” 果诀打量了一番戏子和乐师,说道:“无妨,就继续演这《宦门子弟错立身》吧。” 戏子接到命令便复归原位,配乐响起,他们接着刚才的地方唱起来,已是情深之处,金人完颜寿马与江湖艺人王金榜互相倾诉着爱意。 三人像刚才一样默默观戏,只是这看戏的心情已和刚才大不相同,这表演不过是静默下暗涌的华美掩饰,一举一话已不足以牵动任何艺术遐想。 第14章 观戏插曲 戏子接到命令便复归原位,配乐响起,他们接着刚才的地方唱起来,已是情深之处,金人完颜寿马与江湖艺人王金榜互相倾诉着爱意。 三人像刚才一样默默观戏,只是这看戏的心情已和刚才大不相同,这表演不过是静默下暗涌的华美掩饰,一举一话已不足以牵动任何艺术遐想。 果瑜喝了口茶润润喉,褐色的眼珠中透着一种轻佻,嘴角微动:“这完颜寿马演得倒是深情诚笃,其实在我看来,未免有些迂阔了,何必费那么大功夫?翻山越岭不说,还和老父亲反目成仇,他若是得了功名位置,自己当家做主了,还怕捣腾不起他那点爱好吗?若要是就好女艺人,还怕没有年轻貌美又多才多艺的投怀送抱?” 果诀心知他是谬论,也不作分辩,眸子微眯着淡笑道:“二哥真是见解独到。” 还是果瑜怀中的伶人灵俏,嫩白食指轻轻一戳果瑜的胸口,讥笑着话道:“你呀,真真是舒坦日子过惯了!” 果珂啜了口茶,哈哈大笑:“若哪天婪曦你被卖到了天涯海角,我估计咱们这二爷可要一样翻山越岭找过去,” 笑着他颇有深意地打量了一番饰演完颜寿马的那个戏子的乞丐装束,转笑为叹,“其实能做出惊世骇俗事情的人,往往是一身轻松无桎梏和杂冗念想的人,这完颜寿马的父亲虽然阻挠,也许更是寿马叛逆性格的推动力, 他要真真在他父亲的位置上,有身份地位,社会舆论的束缚,也未必敢放开手脚去追求艺术了,什么爱情也不过是虚诞罢,符合纲常伦理的才是正道,该杀该弃的一样不落,这才叫真本事。”说完眼角一瞟果诀,意味不明。 果诀听出来他有些影射自己的母亲的意思,这《宦门子弟错立身》本就传颂的是女真族与汉族的美好爱情,跨越了阶级和民族,若按果珂的说法,那爱情在政治面前便降身为了附属品,有时甚至是危险品,而自己的母亲,不就是因为身为汉人而沦为兰穆王族宫廷中的牺牲品吗? 想罢他面无波澜,墨暗的瞳眸中寡淡如泉眼清水,本就冷峻的下颏此时越发显得锋锐:“可不是吗,若二哥和三哥有实力升了身份,这怀里抱的就不是这粉嫩的小人了,是王公大臣也说不准呀。” 果瑜听果诀话听来似打趣的玩笑话,但仔细一想却是狠极,既暗指他们并不太得父王喜欢,却觊觎王位,又调侃了他们显得虚华而不着实际,溺爱男宠的癖好。他 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正欲发火,却见果诀风清雅静地起身向他俩鞠躬告辞:“两位哥哥请慢慢欣赏佳戏,父王约了我下午到晟阳殿论事,我先告退了。” 果珂也站起身来,一撇刚才意味不明的神色,笑得春风和煦:“七弟也是忙碌的紧,以后若是得空我和二哥一同前去拜访。” 果诀颔首应了,慢慢走出了殿门。 才出了殿院大门,等候在那里的柯布多便迎了上来,他打量着果诀的脸色,但见他一副无风无雨的神色,也不好推断发生了什么,只得默不作声地跟随着。 直到上了马车,他才打探性地问道:“这二爷和三爷也越发张狂了,他们就不怕王上一时兴起,带上了蓝夫人来探视吗?” 果诀抚摸着怀中的淡红珊瑚玉石吊坠,瞳孔中似积了墨汁一般暗沉,凝固在眼中冰封不动,“父王这些日子被北境的可可其烦得焦头烂额,这里又离晟阳殿较远,不大有心思往这儿跑,他们在边境苦了段时间,这会子是抓准了时间好好放纵一番,反正他俩折磨人够狠,也没有人敢多嘴。” 柯布多点了点头,关心道:“二爷和三爷一向忌讳王上和您走得近,对您青睐有加,他们只是没有明白着表现出来,今日没有为难您吧?” 果诀唇角有一抹微冷的笑意,似那珊瑚玉般冷冽:“他们为难了又何妨,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现在是谁掌控着主动权,口头上占占便宜也无碍,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咱们慢慢玩。”果诀说着握紧了玉坠,眉目中渐渐转为一股三尺寒冰般的凌利。 柯布多望着果诀的冷峻侧脸,半晌,他似乎是在呻叹:“七爷,您改变了许多,变了也有些日子了,但属下还记得您以前的模样,您那时半玩笑半认真地跟属下说过想去守边城呢。” 果诀微微抬头,目光有些涣散,记忆仿佛流淌了回来,“嗯....难为你还记得,那不是纯粹的玩笑话...母亲不希望我当一国之王,只希望我安分地做一个七爷,与世不争,可是结果呢,倒不如了大哥的生母海倾达夫人, 虽然现在被困在甫陵宫与世隔绝,但毕竟留了下来,而母亲她.....竟被赐死了。”他闭上了眼,睫毛在洁白的皮肤上投下一羽阴影,微微颤动“母亲的死确实和父王的决定有关,但肯定有势力在背后推动,我就不相信了,它能完好地隐藏到我死!” 马车在庭院径路中轻快地驶着,掠过一路的丛林阁榭,它们似乎再美也不能博得车中人的一瑕赏视,靉叇桑榆,时光更替,徒然做了摆设应景罢了。 果诀走后,殿中安静了下来,戏子站在一旁征求主人的意见,果珂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下去了。果瑜怀中的婪曦见果珂面色不善,也只好讪讪地退下了。果瑜憋了一肚子的气这才发了出来,“他也够放肆的,”果瑜手指向门口,“还...” 还未发完,果珂便疾言道:“你也够放肆的,在人面前抱着个男宠听戏。” “讳他做甚?反正他也不会到父王面前多嘴。”果瑜憋红了脸,但他所说的确如此。王子们皆知旸侯最忌讳兄弟手足之争,特别厌烦有王子在他面前说自己兄弟的不是,所以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王子们不会轻易冒险到旸侯面前搬弄是非。 “他是不会,但哥哥呀,你这样在旁人面前会显得很轻佻,他心里会多鄙夷你一分的。” “何必在乎他的感受,除非你是笃定父王会把王储的位置给他!” 果珂摇了摇头,叹口气道:“这老七看起来不拘小节,大大落落的,但其实细节里做的很严密,滴水不露,父王就是喜欢他做出来的那种豪爽性子,又找不出错误来挑剔,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藏有深层次的用意。” “老三,他不过是没事来这拜访,做做样子给父王看,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心思缜密是对的,但我发觉你最近有点草木皆兵了起来。” “这宫中的利益纠葛错综复杂,不得不比常人多个心眼,”果珂揉了揉太阳穴,换了个话题, “对了,前些日子尚礼监催促得紧,我向父王说明咱们在北部时看上了苏依牧部落的一对女儿,暂时搪塞了过去,得以留在宫中,但宫外也不能没有人,还好五弟被拉拢了过来,他同意成婚了,到时候移到了宫外,有些事情也好办得多。” 果瑜点了点头,明白弟弟的良苦用心,端起茶水正准备饮,忽然看了一下杯中的六安茶,朗声道:“来人,把萨齐给我叫过来。” 不费片刻,萨齐便进了堂中,见二位王子一脸严肃地端坐着,两双眼睛直溜溜地落在他身上,饶是他在孤瑜殿当了十几年的差,也怯场了几分,头上起了一层薄汗,讷讷地立于堂间不敢轻易动弹。“不知主子找奴有何要事?” “要事?”果珂冷冷一哼,从鼻腔深处挤出一丝轻蔑,“你别紧张,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话音刚落,萨齐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便听果瑜厚实的嗓音传来,惊得他一哆嗦,“当然不是要事,可就算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都被你给办砸了!” 果珂见萨齐被说得怔愣住了,也熟知他生性老实木讷,便不绕弯子,直接说明道:“今日应该是你在殿门外守候,见着有人来访,为何不做通报?” “回三爷的话,是七爷让奴不做通报的,并吩咐奴准备茶水。”萨齐脖子微缩,但依旧保持了一个有些年头太监的镇定。 “他让你去你便去,爷我平日里是怎么吩咐你们的?”果瑜动了气,声色疾利洪亮了起来。 “回二爷,”萨齐努力回想着,小心翼翼道,“奴记得您吩咐过若是王上或蓝夫人等夫人来了必须立马做通传,奴念到您没有说包括七爷,今日便没有做禀报。” “真真个榆木实砖脑袋....”果瑜说着准备教训他,却被果珂一手拦了下来。 “二哥,你先消消气,”把果瑜劝住后,他转向萨齐,声音依旧严厉,但没有果瑜的凶利,“行了,念在你当差那么些年来还算忠心实诚,我和二爷今日便不责罚你了,先下去吧,从今开始你便在后殿当差负责二王子的饮食膳用事宜,不必候守殿门了。” 萨齐知道自己今日犯了极大的错事,虽然没有惩戒,但职位的调动便是一种对能力和信任的否定,他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得到青睐了。想着他垂着脑袋恹恹地退下了。 果瑜眼带愤意地盯着他退去,憋着气质问弟弟,“老三,你在显摆你的菩萨心肠吗?显摆到我殿里来了!” 果珂不理会他的气话,自顾自说道,“哥,你为甚找这么个老实巴交的人负责前殿事宜,这么不知变通,若真出什么大岔子可如何是好” “我也不是没有察觉到他的木讷,但都用了那么些年了也懒得换调,一直拖到今日。” 果珂起身,在殿中踱着步,他眯着眼有些若有所思的神色,踱到红酸木博宝阁前,注意到了正中间一副不知用什么细骨组架起来的“狼骨”模体,长绵而蜿蜒,泛黄的骨质上有种深蕴的苍凉劲力之感。 果瑜满面狐疑地盯着他踱移不定的身影,嘟囔道,“你怎么又观赏起饰品来,宫中稀奇珍怪的宝物我们见得还少吗?” 果珂不应他,依旧细细打量着骨架,忽然伸出手来将其中一根位于腹腔的细骨抽出,那“狼骨”倏地倾倒溃塌了,顷刻间毫无美感可言。 果珂手中拈着那根黄骨,转身对果瑜认真道,“这个王宫就像是这一副狼骨,局势复杂而交错,我们是变成狼腾起主宰一切,还是沦为一摊废骨被扫地出门,依赖的不仅是狼头或狼脊,还有这一根根毫不起眼的支骨,如果我们忽略了它们,那时便只有粉估碎身的命了!” 第15章 主仆隔阂消除 冬至宴会后,因为劳累疲乏,白襄当晚早早便卧寝休息了。 翌日,她仍旧往常一般时刻起身。听见厚重的钟声回绕在枕木之间,衬托着清晨的宁静与落寞。而宫中的消息便如这铜声一般,不多时便可遍及整个王宫,连最不起眼的角落都不放过。 听闻宫中昨晚经历一场波澜,突然添了一名淑容,而且是下人出身的舞师。 白襄并不太感兴趣,后宫中的起起落落,新人推旧人本就是常有之事,要是太认真,未交手便先败了。 “我吩咐你留意的那件事如何?”白襄由阿麦林服侍着洗漱更衣,淡淡问道。 阿麦林替白襄将腰间的细棉鹅毛镶边的缎带系好,回禀道:“藏书阁里的小丫头今早老早便来回话了,说馆舍中有位大人快丑时还呆坐在舍后的树下,喝着闷酒,不时抬头看着月亮。” 白襄心里一颤,一时没有作声。 阿麦林咕囔道:“其实大人们也挺可怜的,在这异国他乡,逢年过节也只有一个人看看月亮,人啊物啊环境啊都变了,只有这月亮还是同一个...”她说着突然感觉到失言了,要说孤苦,白襄为国命千里迢迢远嫁至此,语言不通,却要以笑脸示人,习惯不适,却要以单薄的身骨忍受着寒冬的干燥凛冽,也真只有望月而顾影自怜的命了。 白襄察觉到了她的顾忌,恬淡一笑,“是啊,身在异处,即使条件再好,也难以减磨那生养之地在心中的模样和地位,”她拢了拢缀着珠粒的鬓发,“言渊,你到兰穆也有五六年了吧。” 阿麦林缠绕缎带的手一下子停住来,她怔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白襄,眼角不觉湿润了起来。 进宫这么些年,从未有人叫过她原来的名字,从未有人分享过她心里的孤独和害怕,一切仿佛在阳光明媚中流畅行进着,却不知灿烂春晖下角落处的泥土中的盘跟在艰难而卑微地汲取着养分,自生而不自灭。 她就像个断了线的风筝,知道归宿在哪里,却遥遥不可及,也永远不能说起。就算白襄作为一个汉室公主来到她身边,也有诸多的罅细和隔阂,她想去尽心,却不知如何靠近。 而现在,那一句似关心似怜惜的话语从白襄口中说出,虽然并没有明里传达什么,但她突然感觉到,白襄,终于信了她。 白襄微笑地看着她,如三月暖晖般和煦:“丫头,想家了吧?想吃饺子吗?我还留有一些。” 她的瞳孔中映出阿麦林惊喜交加的脸庞,憨厚中夹杂些许沧桑,也许她并不是刻意隐瞒什么,只是有些笨笨的,也许,正是因为她的这个特质,她才能在近十个女孩中单独被选中,能够顺利取得尚食监的信任,潜伏着来到自己身边。 自从那日起,白襄和阿麦林的关系缓和了许多,不再有过多的猜忌和试探。白襄试着像从前对待雪雯那样对待阿麦林。 她有时会让阿麦林睡在自己的寝殿的隔间里,方便夜深人静时说说话,谈谈心。阿麦林也时常在深夜里起身照顾白襄,为她盖好被子,掖好被角。 这天早晨的阳光格外的清亮,透过门窗成束状地洒进来,到现出了空气中尘埃的飘零,和殿中布饰得典雅冷清,白襄喜爱中原的汝窑青瓷器,摆在阁架间,增添了清素恬美之感。 阿麦林总比白襄先起两刻钟,稍微理了理衣衫发髻便到殿外去端水,出来正碰上了迎面的森琪,森琪见了她也不像以前那样行礼,只是站的笔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走过。 阿麦林有些忍受不住,瞥了她一眼,声音低沉而冰冷:“尚食监姑姑就是这样调^教你的么?” 森琪淡淡轻嗤道,“古吉姑姑曾教导我们要尊敬伺候好王后,但没让我们尊敬下人呀。” 阿麦林想反击,但想了想也算了,在这宫中本来就不容易,她不想给白襄多生是非,便乜斜着森琪,径直走了出去。 森琪静待着她走远,回身步进了厨房,将捏了一晚的饺子下进了锅里,待到如元宝般的饱满白饺一个个浮了上来,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舀入瓷碗中,端进白襄的寝殿里,静候着白襄起来。 白襄其实在钟声响时便已经醒了,只不过按照规矩,丫头们要比主人先起身准备,她才在床上多呆了会儿。 此时见森琪进来,她便起了身子,和煦地笑道:“难为你一大早便起来给我送来早膳。”一般而言侍候白襄饮膳的为后厨或外殿的侍女,森琪作为瞑娥殿的二等侍女,不必负责此类事宜。 森琪甜美地笑着,连声音中都浸满甜意:“我前些听王后您说中原那边喜欢食饺子,想必您也是喜欢异常的,只是那天您做好了之后全部送出去了,您一个也没有吃着,奴便偷偷学了饺子的做法,特地做了些,王后您尝尝和中原的菜馅饺像不像。” 白襄听了心里顿时一暖,穿上软靴下了床,这时阿麦林也端了水进来,白襄见了便笑道:“阿麦林,你去多取两副碗筷来吧,森琪才做的饺子,一起尝尝。” 森琪面色有些尴尬,显然不是太乐意。 阿麦林瞟了她一眼,笑道:“王后,森琪特意为您做的,您就好好品尝吧,我们看着您吃得满意,心里也高兴的。” 白襄见森琪满怀期待地站在一旁,并且也确实是好长时间没碰过家乡的水饺了,便不顾还未洗漱,夹起一个饺子便咬了下去,欣喜地想要品尝一番。 但味道扩散在口腔中的那一瞬间,她便有一股强烈的想吐出的冲动,但忍了一阵,还是慢慢把馅咽了下去。 阿麦林见白襄的神色不像是正常的进食样子,便走进看了看夹在筷子中间的半个饺子,顿时觉得不对,她本来不想让森琪难堪,却实在是心疼白襄,当下焦急地问道:“你馅是用什么做的?” 森琪也觉得不对,弱弱地说道:“生肉和绿菜....” 阿麦林耐下性子想等着她说完,却见她似乎没有下文了,说道:“没有了?” 森琪默默地点了点头,不安地看向白襄。 “你就没有放其他的佐料!”阿麦林看白襄没有要放下筷子的意思,便劝道:“王后您快别吃了,这饺子一定有很大股腥味,您本来肠胃就不好,可别吃坏了身子。”说着就想去收拾。 森琪赶忙走上前去抢先收拾了碗筷,说道:“王后,是奴马虎了做得不成样子,您就别食用了吧,仔细伤了胃。” 边说着边慌忙将瓷碗放入托盘上,转身走出去。白襄看着她,见她的脸颊通红好似在寒冬里被炉火烤热的一般,满面羞愧神色,心里顿时有些过意不去。 阿麦林吩咐小丫头去厨房让厨娘做一些清淡的菜粥和冰糖南瓜,给王后清清口,回来便倒了杯绿茶加入鲜嫩的薄荷叶,待茶中漫出薄荷清香后,方端到白襄手中。 白襄喝了一口,将不适感退了下去,缓缓说道:“阿林,你刚才的话说得重了些。” 阿麦林整理着被褥,忿忿道:“王后您也太委屈自己了,何必为了一个下人难为自己?而且我还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呢,她这些日子看您格外亲近我,对我也没有好脸色。” “她不像是故意的,有心使坏的人不会有那种期待和失望的眼神,”白襄啜了口茶,“是呀,听你说起来,我这些日子到和她生疏了些。” 阿麦林听出白襄有点不忍的感情,劝道:“王后您也不必觉得难为情,您的身份决定了怎的也不能和她过分亲密的。” 白襄叹了口气,“她是个好丫头,对我也颇用心,阿林,我知道你们之间难免会有些小摩擦,但我希望你能担待着就多担待些,毕竟你是我的贴身侍女。” 阿麦林笑应了,准备让白襄放心,却听见外边侍女传巴南公公到了。 白襄迎到了主殿,见巴南笑眯眯地立在堂中,似乎有什么欢喜的事情预备着告诉白襄。她心里却不自在地一紧,已经预料到了什么。她惴惴的,面上依旧春风满面,红润的唇瓣温和地上扬着,回应巴南的热情笑意。 巴南恭敬地给白襄鞠躬行了个礼,笑道:“王后,您今天的气色真好,刚好今天就要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呢,王上让我告诉您,王上呀今晚预备到您这来用餐。” 白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即笑道:“那我一定好好准备一番,恭贺王上。” “箐蜀国最近进贡了些圆红顶虎头和紫龙睛蝶尾金鱼,王上看着甚是喜爱,准备今夜带来和王后一起观赏。” “有劳公公通报了。”白襄虽然表面喜上眉梢,但心里却冷却冰凉了下来,瑟瑟颤抖着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她有些急切地让阿麦林给了赏银,将其送了出去。待他们走远后,白襄退回去坐在藤椅上,看着炉中的壁火烧得矜持而续久,不作声响,却已经将热意蔓延到房间的角角落落。 默默地发着呆,仿佛这样时间就会行如静止,和壁火一般无声无息不让人察觉。 熟悉的脚步声响近了身旁,惊回了白襄。阿麦林低低伏在白襄的耳边,询问着:“王后打算怎么办呢?” 白襄怔了片刻,嘴唇张了张又合上。 半晌,她摇了摇头,声色平静如深秋的湖水,只是沉淀着枝叶草茎枯败的昏颓,“要来的总躲不过的,我这几日时常盖得单薄,在晚上也不甚安分,常常掀了被子,到难为你每每起身了,”她抬头看了眼阿麦林,目光中盛着些温情,“总想着得上风寒,弄坏自己的身体,可是....如今却依旧无恙,原先王上总在纳扎淑容那里,经多昭仪那么一闹,倒记起了我来。” 她颓黯地笑了笑,似口中含了久熬苦涩的中药,咽也不能,吐也不能。她垂下了头。 阿麦林想劝慰,却不知如何劝起,她当然知道白襄到这儿的重要意义,为了取得兰穆王的信任必须不惜任何代价。 她无法,只得将手轻柔地放在白襄的手间,感受着她温热身体里浸透的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就呆呆地一坐一站着。直到婢女们端上了热粥和菜品。默默的立在一边。 白襄抬起了头,向阿麦林低声说道:“阿林,你寻得到去甫陵宫的路吗?” 阿麦林有些犹豫,点了点头。 “带我去。” 阿麦林惊讶了起来,张大眼睛望向白襄。却见白襄抬着头,目光笃定的看着她。 第16章 深访甫陵宫 五阑府建在秦殇的城郊交界地带,有数条白砖石街路通向城区,既可以方便进城置办东西或参与娱乐盛晏活动,又可以免受近城区的嘈杂喧嚣之累,同时也与亲贵大臣的住宅保持了一定距离,尽量避开相交过繁之嫌。 五王子果新抽空到府里迅看了一番,府邸其实前去年已经建成,在宫中的王子年及十七时便会在兰穆宫外特定的区域建造王子府,由朝廷拨银,尚机监负责实施。 王子在大婚后,便视为成人,而如果王子府未建成,可以暂居在宫内,一旦落成,王子和王子妃会向王上请示移出兰穆宫外至府邸。 远离了权利中心似乎多了自由,但整个秦殇城中遍布王的耳目,王子府区附近的街坊来头和身份都不单纯,不然也不会在那片敏感区域稳稳生活了几代几辈。 果新坐在庭院中银杏下的搁脚扶手木椅上,手中捧着杯马乳暖手,细细听着身旁站着的尚机监苏伯格的耐心讲解。 虽然建成没几年,每年都会派人保养房体,但因为大婚在即,为了增添喜庆氛围,王上特地吩咐苏伯格将房壁用椒粉和细泥重新粉刷一遍,一来让府邸显的亮丽华美,二来使婚殿中芬芳弥香而温暖。 果新微眯着眼看着冬阳下在木梯上上上下下忙碌的尚机监工匠们,他头脑中却在筹谋着什么事情,玻璃般的眼珠中滑出思索的光芒。 苏伯格说着便停了下来,望向府大门的方向,几个仆从簇拥着一个中年女人走了进来,身穿长摆狐裘披衣,配着顶狐毛圆锦帽,手里抱着个绿绸袄套裹饰暖手水袋,正朝果新走来。 苏伯格鞠躬道:“赛夫人,您亲自来啦?” 赛孜浅浅点了个头:“听说果新的府邸翻新,我便过来看看。”说着眼睛看向果新。 苏伯格察觉到赛孜来的目的不像是来询问他什么情况的,便打了声招呼,恭敬地退下了。 果新站了起来,向母亲行礼。这时侍从从屋里抬来朱漆软藤椅子,赛孜温和地应了,让果新和自己一起坐下了。 赛孜的双手在袄套里动了动,似乎在组织话语,银杏叶子在庭院角落里积了深厚,偶尔几片在脚底显得单薄而憔悴。白气慢慢的地从她嘴里呵出:“想不到在你们这一辈的弟兄里,你是最早成家的。” 果新点了点头:“不过早成家也好,父王喜欢已经成家分府的儿子,他跟我们提过,他觉得成家之后,男子会变得踏实而稳重,做事也会可靠而认真。” 赛孜满目怜爱地看着面前自己的儿子,满腹地柔情:“嗯,也好,只是以后想见你的次数便越发少了....母亲只希望,这拉里拉部族的公主是个贤良淑德的人儿,能够替娘好好照顾你。” “放心吧,母亲,儿臣会同她好好相与的。” 赛孜见儿子少了些往日乖戾的躁气,以为他真的是即将大婚成人了,渐渐变得成熟持重了起来,当下有些欣慰。她环视一番,见府里进进出出很多人,还有人在庭院中布置着盆栽,想来自己也不便多留,便起身准备回宫。 果新也起身去送她。直院门处,赛孜脑中想起了果新身边的侍从向自己通报的消息,她反复劝说自己尽量不要又去干预,以免引起儿子的不快,但念及以后要见面会很不方便,而且他的行动很大一部分会脱离自己的掌握范围,当下赛孜便止了步,停在门拐角,果新见她似乎有话要说,也止住住了步子,耐心地等候着。 赛孜踌躇了一阵,终于转身说道:“新儿,母亲我觉着,你也要成家立府了,朝堂上面的事,多学学也是好的,但与朝中之人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要有太深的利益往来,你的父王再疼你,也有芥蒂的一面。” 果新听她话中有话,知道她所指不止于此,便点了头,候着下文。 “与二王子,三王子也不要交往过多,其实....我并不喜欢你和他们来往,”赛孜抬眼望着他,还是说了出来,“他们的底子并不干净。” 果新呼吸一紧,诧异起来,倒不是为母亲说话的内容,而是她竟熟知自己的动向,也知晓自己此次的突然结婚和果瑜、果珂有着关系。 他面色不自然地冷了下来,玻璃似的眼眸透着冷意,“多谢母亲的关心,但儿子认为,这朝堂上的事情母亲还是少插手些为妙,正如您所说,儿子分家立府了,许多事情有自己的打算和谋划,就不劳母亲为我分神了,” 寒风将几片枯叶吹了出来,掀起赛孜的绒毛衣角,“这儿风大,母亲还是早些回去吧,仔细着了凉。”果新说完向赛孜恭敬地行送礼。 赛孜见他恭顺而不可逆转的模样,知道他依旧没变,还是原来那个脾气,只得沉默了下来,转身时轻轻叹了一口气,踏入马车回宫。 她在离去时掀开帘子往外窥探,却见府外的长街上已然空无一人,只余片片枯叶在朔风里打旋,不明方向。 放下帷帘,赛孜心里似被连绵霪雨潦涝淹没了一般难受,积深的水似漫延了整个胸腔,堵塞不堪。 她是在果新身边安排了眼线,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她是时常劝诫他,令他觉得聒噪烦闷,她是不愿他过多地参与朝廷政派中去,让他觉得碍手碍脚。 但这都因为她有她的担心和害怕,几年前的那场风暴席卷了宫中,乌木妃被赐死,大王子果鼎离奇死亡,先王后海倾达被囚禁。 她知道事情不会是旸侯一时心血来潮,留子去母那么简单——虽然知道邪恶势力就在自己身边,蠢蠢欲动,但她不想去深究。 她入兰穆宫为妃本就是为了政治需求,部族需要,因为相貌个性不算出众,自己也并不受旸侯的宠爱,升她为妃,不过是基于她的资历以及生育抚养了五王子果新罢。 她知道自己没有争宠夺势的资本,也没有权倾后宫,干涉前朝的野心,她只想平平稳稳地度日子,宫中虽然寂寞,但看到果新平安地长大成人,娶妻成家,她便欣慰满足了。 但她怕,怕果新的野心和躁动会毁了她这么多年安慰律己换来的一方宁静天空,血雨腥风再次席卷兰穆王宫。鲜花艳蕊会再次落满一地,不管以往开得多么艳丽娇嫩。 绿柱镂花红梁的长廊蜿蜒曲折着往复着,虽然有阳光的铺饰,青石砖上泛起的冷光依然暗沉了四周的格调。廊外没有鲜花嫩草的陪衬,换做了高出廊顶的树木,獐子松等的深灰树皮上爬满了寂落无人问津的皱痕。 白襄原以为只有在中原南方宫廷中才会有弯弯曲折的亭廊,没想这兰穆后园中的廊子竟以这幽长的身躯徘徊向前,不知通向何处。 她有几次都以为阿麦林带错了路,但见身旁的她颦着眉仔细思索回忆着,也不好询问打扰,只在心中暗叹,那位女子好歹也曾经是一国之后,在没落之后竟会衰败至如此下场,还不及一个得宠的侍女。 幽闭在这严森后园中,预示着永远的遗忘,再无得宠复出的可能。 越往深处走,白襄察觉阿麦林走得越慢了,脚步也有意无意地放轻了下来,似乎是怕惊醒了一个逝去的躯体。白襄忍不住扭头默默盯着阿麦林,她微微转过头,面色第一次松了下来,“王后,要到了。” 白襄见这长廊千篇一律的式样,没有任何不同,便问道:“你是从何得知的?” 阿麦林指了指长廊周围说:“您看那些常青树种渐渐稀疏了起来,反而出现了些叶子飘零的双飘树,往前走,双飘树会越多,其他的我虽然不很了解,但也听闻过先王后她很喜欢这种树,她的住所周围全是此树相伴。” 白襄点了点头,她又搜集到了一块碎片,为那隐居的女子拼凑出一个清晰的模样,白襄觉得,偏好这双飘树的女子,品性至少不会太差。 长廊的石板上的落叶多了起来,虽然枯黄,但还是可以看出原来的鹅掌形状,在深秋之前是怎样的风姿绰约。 踩在积叶上前行,和着碎裂的声响,白襄心里默默地向那女子道歉致意,她万分珍爱的树,却被她们将躯体的一部分踩在脚下,粉身碎骨。 直到长廊尽头,直到树种包占了整个视线。 白襄紧跟着阿麦林在树中间穿行,末了,从树圈里传出了沉闷而重哑的钟声,她们止住了步子,调动着视野,慢慢在树的包裹中发现了一个宫殿的身影。 宫殿不高里面有些阴暗,点上了烛火,发出淡淡黄光。 白襄站立在距宫殿的五十尺开外,却能够依稀通过烛光察觉殿内人影的晃动。 她面色凝重地观察着这座远离后宫殿群孤立的甫陵宫,树木的包裹和人气的缺乏使这原本孤离静默的宫楼增添了清素古幽的氛围,这是在白日,若是夜晚,老哇的啼叫声会不会阻绝月光的来临,让林中宫殿在黑暗中颓去? 紧闭的宫门吱呀一声开了,烛光顺着阶梯满了一地。 从里面走出年纪较大的婢女,手中握着把笤帚,她虽身着寻常的宫中侍女服饰,但发髻无一丝点缀之物,脸上也是任由皱纹爬布,不加粉妆,全然暴露了饱经风霜的年纪。 她慢慢挪出,眼睛一抬便发现了白襄她们,却无如何反应,继而面无神色地垂眼打扫着阶上的落叶,昨晚应该是一场大风。 不知是那侍女身上带来的,还是屋内才点燃起的,白襄在迎面的微风中嗅到了香料的味道,不浓不淡,在钻入鼻腔后,起初有些刺鼻,尔后慢慢熟悉,觉得舒适宜人,直至无感。 她觉得在哪里闻过这香味,只是兰穆宫中的香料众多,无从辨别。 也许是清香的推动,白襄心中升起一股强烈想进去探访的冲动,可是母亲在分别前的话语却似长蛇一般捆绑住她的双脚,“别进甫陵宫,别进甫陵宫……” 她的头脑中甚至闪现过那一丝想法――皇帝,会不会在那里面?不能出声,不能走动,只能日复一日地聆听沉闷的钟声,嗜闻奇异的香气。 在万分焦灼之间,白襄突然看到楼上的最左侧的阁窗上烛光一亮,一个人影出现在窗纸上,那是一个女人的头像,发髻高高绾起,髻上系着长至下端的风兜,身上似乎着长袍,与风兜相交分不开来。 那影子在窗纸上停了半晌,白襄一直盯着看,被牢牢吸引了住了,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一个模糊隐约的昏影竟会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忽然,那定格的人影换了形状,白襄注意到她似乎在向窗外望来,虽然隔着窗户,白襄知道她看不清,但还是赶忙转过了脸,双手一下子抓紧阿麦林,急道:“别看上面。” 阿麦林也注意到了人影的变化,忙转过身靠近白襄,低声在白襄耳边喃呢着:“怎么感觉不对劲呢?” 白襄觉得自己的全身在发冷瑟缩,她不愿回头去看身后的情况,说了声“我们走吧”,便携着阿麦林向外走去,边走边极力控制住步伐,不让其显得慌乱,就如散步一般,在冬林中寻路。 第17章 偶遇果诀 本来是中午用完膳后便出发,阳光和煦,但坐了近半个时辰的马车,到了后园的分界蝉青门,白襄便让御师等候在哪里,之后便和阿麦林徒步在后园中行走。 她不想让旁人参与,进门时也只说去游逛一番,所以也没有询问园中负责管理的仆役,仅仅依靠阿麦林的记忆。 而阿麦林对后园有印象是因为当时刚入宫时,还只是一个青嫩的小丫头,对服侍主人的事宜还不太熟悉,便被尚食监安排在后园和假山溪水,松柏百合为伴。但甫陵所处的偏僻地带,她还是很少去那边的。 因为磕磕绊绊地寻找,耗费了很多时间,待到白襄她们回去时,天已经抹黑了,兰穆在冬季天暗得又早又快。 白襄心知虽然天色已暗,但时辰还不晚,赶回去应该正合适,菜食她走之前已经让人备下了。 白襄携着阿麦林,在远离了那座宫殿之后,步履也变得急促了起来,但那园门却似海市蜃楼一般,遥遥无迹。 园中偶尔会看到巡逻的仆役或侍卫,手里提着灯笼,白襄看到他们心里是又喜又惧,喜是在这不熟悉的冷清地带看见带有暖光的人影,心里有添了几分踏实感,惧是她本来就不太想让人知道她此次探访进入后园甫陵宫的事情,而且很害怕会遇到妃嫔侍女,不过想来这个时辰了也不大会有人来游历,心里又放心了些。 走到后来四周已经看不太清楚了,而且格外寂静。白襄突然看到前面有一团大大的烛光,在向她们走过来,并且甚是急快的样子。 白襄下意识地低下了头,用篷衫帽遮挡住脸,手抓住阿麦林给她示意,希望从那团光身边绕过去。 可那烛光快速移到了她们面前,便停下来不动了。白襄无法,只好抬起头应对,一看才发现是那在外等待的御师,此时一脸的着急和欢喜交杂的色彩,用粗厚的嗓音说着汉文:“王后呀,您终于回来了,奴看这天都暗了,很怕您在里边出了事,便借了灯笼寻进来了。” 白襄见他身边没带侍卫,但还是不放心,便问道:“你有通知其他人吗?” 御师连忙恭敬道:“没有,您走之前嘱托过,说您可能会游得比较晚,让奴耐心等待不要惊扰别人,所以奴并没有告知他人,只是自己先进来看看。” 白襄露出赞许的神色:“嗯,你做得对,我刚才只是在林子里走岔了绕了点路,并无大事,如若让旁人知晓,倒说我只顾着玩把时辰都忘了呢。” 她其实心里在暗暗想着,今晚穆焚旸候会到暝娥殿,可不能因为自己在后园游到很晚的事让他起疑心。 御师将她二人带上马车,便应白襄的要求,快速驶了起来。 在马车上,白襄越想越不安,她原以为去探访一次甫陵宫费不了多少时间,但此次根本没进甫陵宫门不说,还几乎要误了事情。无论如何,旸候肯定会知道她出了一次殿门。 她再次斟酌了一番,定了主意之后掀开门帘,向御师说道:“去一趟藏书阁。” 阿麦林听了之后惊道:“王后,您忘了今晚王上会来吗?” 白襄沉声道:“我没忘,他随便一问便会知道我今天下午不在殿内准备,他知道我是出殿了,但我也许可以改变一下我出殿的目的,让他没有疑心去查。” 阿麦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是,王上他忌讳任何人到甫陵宫去,他自己甚至都很少去后园,也不知他和前夫人闹了什么事。” 白襄眉头紧锁,未再言语了。 车停在藏书阁院墙的外面,白襄和阿麦林一同快步走向了院门,她只顾着想事,也不大注意前面,还是阿麦林捏了一下她的胳膊,她才马上起了警觉,抬眼望向前方。 一个侍从打扮的中年男子打着盏黄纱细竹篾灯笼,在前方引路,后边跟着个裘衣白锦袍打扮的公子哥,正慢悠悠地走着,似乎已经看到了白襄。 待到走近了些确认了来人,白襄立马正了正面容笑道:“果诀,真巧,你也是来这藏书楼吗?” 果诀站在她身前,低头打量了一下她的衣衫靴子,慢慢抬起眼眸,幽幽道:“儿臣才从父王的晟阳殿出来,坐着马车预备回殿,远远地看见了母后,便过来打个招呼。” 白襄有事在身,本就有些焦急,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在心里暗怨这七爷真多事。她温和地笑道:“七王子你眼神真好,如若是我在这只有稀疏几个黄灯笼照明的夜晚肯定看不太远,不过时辰也不早了,你还是快些回殿吧,该到用餐时辰了。” 果诀目光淡淡地望向白襄身后,眸色淡淡,如水墨画中的清染色调,声色随意而平常:“看这方向,母后是从后园那边过来的吧。” 果诀用的是问句,但却不是问的语气,仿似肯定了一般。 白襄心一下子快速跳起来,眉头微颦又马上舒展开来,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但略微思索了下便笑道:“是呀,我看今天天气和丽,便和侍女到后园的湖塘边在熟认金鱼的品种呢。” 白襄心里琢磨着,至少可以用旸候预备和自己赏鱼一事搪塞过去。 谁知果诀并不顺着她说,只是仍旧望着前方道:“不知道海夫人她宫前的双飘树叶子落完没有。” 白襄急问道:“你去过那里?你和她……”还未说完白襄便快速捂住嘴,她惊恐地睁着眼睛,看着眼前高高伫立着的穆焚果诀。 他刚才那句话用的是古兰穆语,而自己,竟那么快速地答了回去。 白襄慢慢地咽着唾沫,手从嘴上放了下来,她注意到四周并没有别人,阿麦林和果诀的侍从因为规矩都站得比较远,应该听不见他们说话。 她提醒自己保持镇定,恢复了原先的神色,说道:“原是我糊涂了,宫里人都知道海夫人园内喜欢种双飘树呢,”白襄笑了笑,但她可以推测自己笑得有多僵硬,“果诀,我预备着进藏书阁去寻些书,时候也不早了,我先进去了。” 白襄说话时一直未敢再看他,此时只能硬着头皮抬头,却见他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在烛光下他的瞳孔显得晶烁而深黑,好似一个邪孽的磁洞,要把她吞没进去,撕碎噬净。 草草地让尚经监寻了本有关养鱼的书籍,白襄便坐上马车回程了。晚上风很大,刮得车帘飞舞,丝绦乱摆,恰似白襄此刻凌乱而焦灼的心情,她的指甲已经嵌入了书页,却并未察觉,心里只在暗暗怨自己刚才怎么那么马虎! 她自己也有些奇怪,好像自从在甫陵宫附近闻到了那股奇异的香味后,她便变得有些焦躁不安起来,想事情也集中不了注意力――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还是那香气有药理作用? 白襄不得而知,在失神中恍惚听见阿麦林在身边询问,白襄思量着她大概是问刚才在藏书阁院外的事,便恹恹地将经过说了。 阿麦林听了也是一惊,思索了一阵说道:“王后,从我们来的方向并不一定能判断是后园,因为在藏书阁的西北侧有很多杂务用殿,譬如古吉姑姑管理的织坊和绣坊,还有馆舍离藏书阁很近,也在那一带。” 白襄低垂着眼,目光正落在着自己的淡黄色鹅绒裙摆上,忽而睁大眼睛,说道:“我就在疑惑他为什么打量了我一阵,原是看见了我裙摆上的草叶残渣和泥渍,也知道我对这宫内布局不熟悉,便凭着这个便来试探我,可现在落叶本就多,我若说是步行游走在坊殿之间,不小心沾扯了些,也许可以圆过去,噫!是我大意了。” 阿麦林见白襄没有什么神采,知道她在为今晚的事情害怕而犹豫,柔声安慰道:“王后您也不必太过自责了,嫔妃门去后园逛逛是常有之事,特别是晚春和夏季,夫人们经常三三两两地去后园赏玩。” 白襄苦涩地笑了笑,“早不去,晚不去,为何偏偏要在王上将要临幸的时候去,罢了,这个我会尽量说过去的,至于七王子知道了我会兰穆语的事,”她扭头看乱帘外的夜里宫城,烛火越来越密集,把墨黑驱得无处可逃,“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回到了暝娥殿,太监们已经恭迎在了门口,见了白襄高兴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他们很害怕旸候来了见不到白襄,怪罪到他们头上。 当她回殿后,一群打扮得鲜丽喜庆的侍女将白襄迎了进去,想要为她着妆,而白襄只顾着在婢女太监们的簇拥下慌忙地转头让御师快把马车停在殿后的厩室里。 旸候还未到,但她刚进入殿内便闻到了餐桌上摆放着的菜品发出的糅杂交融的浓香,看到殿中瓷瓶中插上的红梅伴白梅,以及桌柜上新铺的羊毛手织彩布,她心里暗叹殿内宫女的行事效率,将自己走时交待事宜的一件不落地做好了,甚至做得更出色,可见她们对旸候的敬畏程度。 在侍女为白襄梳妆时,阿麦林去吩咐太监把白襄从中原带来的凤凰牡丹灯笼一起挂上,整个暝娥殿一下子流光溢彩,灯火辉煌,仿似被流星包裹着翩翩起舞一般,在兰穆宫中如彩凤那般领衔璀璨,独领风骚。 为白襄盘髻梳妆的侍女们虽然语言有点不通,没有多说话,但脸上都洋溢着欣喜的神色,两抹因欢喜而染上颊的红晕彰显着喜庆。 她知道,她们前些日子是很苦恼,不明白身为国后的她为什么刚刚大婚却不侍寝,不明白为什么旸候都不曾过来探望,虽然他时常会让巴南带一些赏赐过来,但那都是表面上的礼节,哪个妃子刚入宫时没有得到那样的待遇呢? 而如今,旸候不仅要白襄侍寝了,还是亲自过来,并陪同她一起进餐,这是王和后之间关系发生改变的重大表象,她们怎能不高兴呢? 白襄默默不语地在静中看着身后侍女的笑容,但她们的笑容每甜一分,她的心就越痛一分,她当然明白在这宫中帝王恩泽的重要性,她本来想去甫陵宫问问前王后海倾达,问问她这身为王后的日子可否容易?服侍君王可否逃避? 但那宫前的满地残枝败叶和宫内在昏暗中兀自和烛光相伴的孤影告诉了她,在这里,君恩和君的信任意味着一切,失去了之后,哪怕自己的身份再尊贵,也只能在寂寞中残喘着荒废红颜,更何况,她还有目的在身,她不能过不了这道坎。 殿外太监尖细的嗓音忽而想起,白襄听见了繁杂的脚步声,她按住心底的畏惧,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衬着头髻上的各式艳美珠花,把那最甜美的一刻展现出来。白襄整了整衣衫,起身笑着迎了出去。 第18章 侍寝的意外 白襄微笑着迎了出去,旸候已步入了内堂,见白襄宛若天仙花神的打扮,配上春风和煦的笑容,给这腊月寒冬中注入一股暖流,浸人心窝,他的目光融在白襄身上,略有些浑浊的眼中闪出了出神的光芒。 随着旸候的是两纵手捧贵物的太监,此刻都低头站在殿外,等候旸候吩咐。 白襄等旸候走到了自己面前,便微微欠身行礼,声音清柔婉若三月春水,:“恭迎王上,臣妾听闻王上今晚要来便早早地备下了菜食美酒,希望与王上共度良宵。” 旸候上前轻轻一扶,笑道:“王后是早早为本王准备下了,本王也是备下了好东西呢。” 旸候说着向身后的首位太监一使眼色,他便步入殿内,静静立在堂下,双手托着一个蹴鞠大小的梅子青釉瓷皿,皿上泛青的纯色瓶身上贴着两尾红色长尾金鱼。 旸候携着白襄的手过去观看,只见阔皿里游动着几头体型硕大的金鱼,看起来肉鼓鼓的,十分招人爱怜。 她注意到其中有些头上顶着红圆晶莹的肉团,有些尾部丰软而飘逸,大概就是今早巴南所说的圆红顶虎头和紫龙睛蝶尾。 白襄细唇微抿,装作觉得十分有趣的样子地说道:“这圆红顶虎头金鱼可真真是像极了它的名字,虎头虎脑着实可爱。” 旸候转头看她,有些惊讶:“王后原来认得?” 白襄的脸顿时染上着红晕,微微低头有些不好意思道:“臣妾听闻王上今晚要亲临与臣妾一同赏鱼,心下怕自己粗陋寡闻,不熟悉金鱼的品种和习性不能与王上好好尽兴观赏,便去后园的翠塘中熟认了下稀见的金鱼品类,还到藏书阁去寻了本有关鱼类饲养的书籍。” 白襄用眼光注意到旸候的面色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但转瞬之后,他双手抚着白襄的手温和道:“王后真是有心了,万事都做得那么周到,” 随即他笑着指着巴南说:“肯定是你个多舌嘴说的是不是?本王本来想给王后一个惊喜的,你看看,这倒成王后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了!” 旸候虽听似在责备巴南,却丝毫没有责备的语气,巴南也知道旸候并没有生气,便笑眯眯地站在一旁,憨憨地点头。 白襄静静地看着巴南,心里暗自对他有些佩服,难怪他能在王上身边待那么长时间,在后宫中游走,他能得手地把握好尺寸,稍微透露一些消息,既得嫔妃喜欢,又能增进王与妃子之间的感情,在无形中讨好了双方。 她扶了旸候入堂前主座,巴南此刻也会意,吩咐殿外的太监依次有序地将珍品捧入殿中,巴南在一旁一一介绍着。 其中有一个是金丝鸟笼为托座的饰品,下部为惟妙惟肖的圈养鸟雀的金笼,上部略窄,也是鸟笼模样,但里面却挂着个大晟钟样式的小型青铜钟,笼外高过笼身用玉石雕刻成的牵牛花藤上连着只脚抓一根铜制树枝的金丝雀,用手轻轻触碰它,它便会漾动着去用枝木敲击铜钟,发出悦耳轻灵的声响。 这座鸟笼的旁边为一枝用昆仑玉雕成的合欢花,合欢花的花瓣极细而密,甚难模仿,可那雕瓣真正应了那句“妙手仙姝织锦绣,细品恍惚如梦”了。 白襄一一看过去,全是非贵即稀之物,她虽并不在皇宫中长大,但也生在富贵人家,对珍奇之品并不陌生,但今晚这兰穆王赏赐之物,着实为上乘稀有珍宝,一应送来让她赏玩,作为讨其欢喜的什物。白襄心中也有些诧异,难道这兰穆王的突然来访别有深意? 正在细想中,就听巴南介绍完后知趣地招呼那殿中的太监都下去了,他自己也向王和后鞠躬行礼后退到了殿外,顺带着关上殿门。堂侧站候着的婢女悄声上前揭开扣在菜品上的碗盖,尽数退入偏殿。 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今晚无月光,但殿檐上挂着的火红灯笼代替了月亮的光辉,浸遍殿内的一隅一落,给房中的人与物都蒙上一层暖幽幽的橙光。 伴着桌上铜枝鸳鸯细纹烛盏上擎着的如脂玉般的灌有植物汁油的石蜡,甜润的熏香撩拨人意,殿房内暖然升起一股暧昧的气息,拂热着人的体肤。 旸候携着白襄坐到餐桌旁,看着烛光剪裁中五官恬静的她,声音温柔响起,如同一个年迈的丈夫对着一个相处半生的老伴的喃呢:“王后,本王已经让陈员等人移居到公主府,为了处理中原和兰穆的交往事宜方便,也为了你用人便利,本王还将府院就安排在宫内,那些宫外的匠师们也被调了进来,留在公主府内,你若想用人,可以调用。” 刚才的珍宝虽难得,却并未真正激起白襄心中欢喜的涟漪,而此刻的这个消息,让白襄真意地笑了,她满目柔光地望着旸候:“多谢王上体谅。”说着夹起一块肉菇,放入旸候碗中。 旸候端起碗开始用膳,蘑菇留在唇齿间的软香盘绕到了鼻尖,炖汤的热烫穿过瓷体暖温了捧绕的手掌,而白襄的体香混糅着发丝间花朵的香味飘漾开来,配合着满桌丰肴构成了一次看似烂漫的晚宴。 烛火在波鳞中炫影,茉莉和桂枝洒满了整个浴池,它们像是伴送死者竹筏的使者一般漂浮在水面上,环绕着白襄的躯体皮肤。 白襄曲着腿靠在池壁上,头发濡湿着沾粘在脸侧,双目如同被掏空的树干般涣散地睁着,皮肉因着水汽的缭绕而嫩白水润,却如同水中茉莉一样无法选择自己的归属。 阿麦林默默地为白襄浇着温水,平时说笑不断的她此刻变得出奇的无声,仿似一个虔诚的朝拜圣徒,在洗涤着心中的圣女像。 她故意将动作放得很慢,慢得好似时间被调缓了一般,她只想让白襄晚一些踏入那间寝殿,似乎晚一些,便有了退路和回旋。 一滴水珠从白襄的眼角滑落,只是不知是香的还是咸的,她闭上了眼睛,缓声说道:“阿林,快些吧,王上应该已经出浴了,我不能让他等太久。” 四角的树枝状灯盏如那晚一般明亮又昏黄,爬染上轻柔的纱帐,只是今晚是白襄身着寝衣走向坐在床边等候的旸候。 胭脂红的加绒寝衣包裹着白襄的躯体,恰好合身得服贴,衬得其凹凸有致,曼妙婀娜。旸候今夜依旧未系腰带,大大的肚子丰满了衣围,像床间柔软的睡枕。 他见白襄洗浴完毕,打了个哈欠,脱下了软靴躺到了床上,眼光带着柔情地望着白襄。 白襄会意,微笑着坐到了床边,她看着身前的火焰,瞳孔中明耀着斑点,在头脑中逼迫自己放空,自己就是那烁闪灯光中的一束,在黑夜中绽放,绽放,明早醒来,还是白玉的脂身,不会有太大的改变――烛火灭了,有阳光的佯扮。 她的双手去解腰肢间的系带,一触即松,寝衣的衣襟慢慢分开,露出了光滑白嫩的肩头,在火光下泛着橙光,如刚剥开在火上烤热的竹笋。 突然,旸候粗壮的手从后边抱着白襄,微微用力,白襄便倒入了他的怀中,仿似被一个巨大的钳子制住。他将白襄抱在怀侧,似乎有些心急,撩开着她的长发便欲吻上去,白襄紧闭着呼吸,接受着旸候满带胡渣磨刺的吻。 她一直控制着呼吸,没过一会儿便控阻不上了,她剧烈而艰难地呼吸起来,双手去推开旸候,向床的另一侧躲去。可是旸候并没有退让的意思,狂热的吻依旧落在白襄的脸上。 白襄没有再去推他了,而是转而捂住了腹部,口中发出痛苦的叫喊声,在床上扭动着身体。 旸候发现了不对,停了下来去看白襄的脸。只见她的脸早已白如脂蜡,和死人无异,眉头紧蹙,汗水像破了堤的潮水涌上来,密布在脸上,整张脸因为扭曲而显得憔悴痛苦,她的两只手狠狠抓扯着腹部的衣服,那衣布好似要被手指撕烂了。 他愣了半晌,看白襄的样子是装不出来的,便大声宣召着外殿的侍女,去备马请医师。旸候穿好衣服下来,整个寝殿一下子便乱了,无数婢女进进出出,为白襄端入热水巾帕,换洗的衣衫等物。 旸候坐到了外殿等候医师,从寝殿不时的传来白襄痛苦的叫声,仿似有恶毒的怪物在撕扯着她的胃脾,腹内血肉模糊。他锁着眉头,神情阴沉凝滞。 医师是在一炷香的时间后才纷纷到来的,乘了四辆马车,先是晟阳殿附近安置的尚医殿,随后把宫内各处分诊的医师都请来了。 白襄此刻已由侍女们帮忙穿好了衣物,靠在床沿上奄奄一息,面色惨白似鬼魅。 医师们见了这情况也不敢怠慢,依着顺次都替白襄把了脉,看过眼睛和舌苔。 只是每个医师看完后都表情凝重不做声,等待着下一位出结果。但全部医师都探察过后,也无人敢贸然发言。 旸候耐不住性子,厉声询问了几遍,医师们聚在一起低声谈论了些时间,之后还是尚医监监长温冉格走到了旸候身前,沉声道:“陛下,王后的病来得陡急而蹊跷,不像是人体正常的发病,应该是外来因素所致。” 旸候怒色盛然,宏声斥道:“本王当然知道是外来因素的原因,正常发疾若非肠痈怎么会如此紧急,但你得告诉本王是何外因!” 温冉格面色凝重,有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碍于旸候的暴戾,还是沉声道:“回禀陛下,王后应该是无意中食入了不良之物,此物有很大的毒性,可以瞬间引起肠胃等的痉挛,但应该不会致命,王后不久之后便会恢复正常,我等会王后备一些温内利泄的汤药,为王后调养身体。” 旸候半信半疑,“你的意思是,王后的病自己会痊愈?” 温冉格面色很难看,躬身道:“我等观察了王后的情况,这种突然的剧痛,以后很有可能会再次出现,只能暂时以药物控制,若想要根除……陛下,这王后误食之物尚未查清之前,我等不敢妄加诊治。” 旸候一听眉头拧得愈加紧了,他没了刚才的那种戾然之态,手轻轻一挥,声音如同从一只沉睡的猛兽的喉咙里朦胧发出:“你们先去侧殿中商议吧,尽快得出医治方案,随时待命。” 之后的暝娥殿中依旧没有安宁,侍女仆从在厨房和寝殿之间穿梭,汤药的熬制十分复杂,厨房内烛光拌和着柴火光亮,一夜的灯火通明。 旸候没有进去看望白襄,容着侍女给她喂食汤药。 他在另一侧的寝殿中歇下了,这间寝殿却安静得异常,可以细数那轻微传来的脚步声次数。 旸候靠在宽大的羽绒毛枕上,狐疑如同灯盏上跳跃的红光一般爬上了他深褐的眼珠,久久睁着,夜深不闭。 第19章 姐妹探病 第二日旸候因为前朝的事务早早地起来了,白襄身子已经好转,陪同他一起用了早餐,菜食照样可口美味,只是气氛变得相当沉闷,旸侯不再有昨夜的那般温情似水,变得有些木讷而不悦,白襄也不敢多言。旸候草草地食了些,吩咐白襄多些注意用食便离开了暝娥殿。 阿麦林趁丫头们收拾餐桌的时间给白襄端来了一碗薏仁红枣汤。汤有些粘稠,白襄用勺子舀了几口,笑道:“阿林,这汤怎么那么甜软呀。” “王后的身子才好,肠胃肯定很不适,我把薏仁煲得很软了才熄火,之后在汤里加了些蜂蜜,王后您吃了那么些药,我闻着都苦,看您咽着可真是遭罪了,”阿麦林向白襄又靠近了些,几乎要抵着她的额头了,把声音压得极低道:“王后,您该不会是自己吃了什么东西吧?” 白襄明白她的意思,她怀疑是自己食药从而躲过侍寝。白襄笑中带着苦涩和疲惫:“我犯不着这般折磨自己,你不是没看到,今早王上的眼中全是猜疑之色,我若真是自己所为,可真是入不抵出了,弄坏了自己的身子不说,还失了王上的信任。” 阿麦林点了点头,她相信白襄的话,但她依旧紧着眉眼,思索道:“这么说来,一定是有人在您的饮食里做了手脚,可这后厨中都是古吉姑姑严格把过关的人,也对他们做了相应的训导,教与了验毒的方法,有人想要在那里做手脚不容易呀。” 白襄也没有什么眉目,她舀着汤汁,不作言语。 阿麦林瞥眼见了婢女中一起打整餐桌的森琪,突然一惊,叫道:“王后……” 白襄忙制止了她,“不要一惊一乍的,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要奈住性子。” 阿麦林应了,平复了一下心情便忙低声对白襄说道:“您可否还记得昨天森琪为您做的那碗饺子?” 白襄看向她,怔了一会儿,神色郑重,“我不是没有想过,但昨天的饺子我只吃了小半口,除了但有腥味之外没有什么异样,你也看了,馅料很单纯,并且……”白襄看着帘外森琪的身影,“她的眼神态度不像是心怀不良。” 阿麦林其实对森琪多少有些芥蒂,此时听白襄这么说,她有些不满:“王后,您总护着她。” 白襄面色依然有些憔悴,可以隐约看见昨晚挣扎痛苦的影子,“我不是袒护她,是靠事实说话,你说后厨的伙计熟知怎样辨别防备毒物和不良食材,但如若是他们亲手放的呢?在宫内只有有财力或势力,想买通一个人可不难。” 阿麦林脸色一下就变了,惊惧道:“这还了得!若真是这样,这人可不能留了,我这就去一一细查!”说着便欲走出殿去。白襄起身想抓住她,却因身体现在没有力气而斜下了凳子,阿麦林急匆匆过来扶她起身,白襄抓住她的手臂急道:“你这样不是打草惊蛇吗?王上不是说过匠师们已经调入宫内了吗,我可以用不习惯兰穆菜食为名替换调现在的后厨,到时都是中原人,会好很多,至于下毒者…把现在的后厨安置到别处后我们可以暗中打探他们与什么人来往,这样会安全一些。” “那王上那里怎么办,不能让他怀疑您吧!” 白襄想起了昨晚在藏书阁前发生的一幕,她还拿不准果诀会不会将事情告诉与旸候,就算告诉了旸候,她也不一定知道。其实她料到了,如果自己不去细细追究腹痛之事,反而云淡风轻地以不合口味之由替换调后厨,旸候也许还会心中暗疑是有人在她的饮食中做了手脚。白襄叹了口气,神情很复杂,“我若给王上说我认为是后厨有人做祟,希望他查明,他虽然表面会替我做主追查,可心里不是一样会疑心我吗?反而认为我在做戏掩盖,罢了,从我踏入宫中的那一刻起,他就对我充斥着戒心,还记得婚礼前一晚尚食监来为我检查身体吗,她手力很大,有意地捏我的肌肉,细细摸查我的骨骼,就是想看看我是否是练过武,身体是否是宫中贵族般娇柔。” 阿麦林睁大了眼睛,一时间无言,她知道兰穆宫内不比汉室皇宫中简单,但没料到这边对白襄的戒备程度会是这样,难怪白襄处处留心,连平日里说话都是温柔谨慎的,一个字都要细斟慢酌。 白襄喝罄了薏仁红枣汤,起身道:“陪我到公主府去看看吧,昨日忙昏了头,都没有去看看大人们,不知他们搬了新处可否习惯。” 阿麦林取下细绒镶边竖襟连帽披风为白襄披上,又备下了暖手袋,出殿招呼小丫头去让御师备车,却听见院门处有太监传有妃子来探访。 阿麦林转回殿内去备下奶食点心,白襄无奈摇了摇头,一脸疲惫地让婢女为她脱下刚穿好的披风,坐在大堂上等候着访客。她估摸着是妃嫔们知道了自己昨夜的不适,于是便今日一起过来探望,以表关心。 等声响近了,白襄感觉脚步声有些稀疏,心里正奇怪,就见姑旦带着侍女阿希多走了进来,今日天气暗沉,灰蒙在天空堵紧壅塞,好似一捏就会有无数斗大的雨珠挤出一般,为殿房蒙上阴晦色泽,阿麦林为此还在考虑是否应该点上烛蜡。 可姑旦的出现让殿中突然一亮,她身着莲瓣粉色朵绒领圆摆披风,上面用落了星星点点的白纹做点缀,仿似刚从雪中走来,双螺髻上套绾着粉翠晶粒密缀的发网,刘海轻轻地在额前荡漾,可以透过看见白腻的皮肤。身后披垂的黑发长直腰间,有些零散在了胸前,随着姑旦的动作而清逸柔滑,似抹了脂膏一般顺美。白襄见她如见了莲花仙子一般,出瑟风而不冰寒,反而带入了一身的甜暖之意。 按照礼仪,白襄本可以不用起身迎接,只需在座位上点头致意便可。但见着了这抹亮丽的色彩,她按捺不住心中的暖意,在宫中多时,鲜妍之物见之不少,但这自然的美恬美真真难见了。她走上前去笑道:“姑淑仪来得这样早,仔细这晨风冷冽,吹凉了身子。” 姑旦见白襄热情而温和,减了些生疏拘泥之态,向白襄欠身行了礼,说道:“才将用早膳时听闻王后昨夜身子不适,我想着我殿里的后厨中常备的玉米蓉羹是极养胃的,便早早地来看看您,将羹送过来。”阿麦林接过侍女手中的羹盅,放在了堂前的圆桌上,羹的柔香味已经从盖缝中漫了出来,摩挲着人的鼻尖。 白襄让姑旦入座,笑道:“淑仪你定是早膳都没用完便匆匆赶过来了吧,”白襄转向一边的侍女,“森琪,去侧殿取两副碗筷来,这玉米蓉羹可真香。” 姑旦见白襄是在邀请自己和她一同用餐,也不好拒绝,垂下了眼,坐的很端庄,甚至有些拘束,白襄知道她还是有些放不开,便引着问了她一些她的事情。 姑旦是克伦依族的贵族出身,十四岁时被部族首领安排献到了兰穆宫中,她有着娇俏的面容和纤细的身材,因着精通音律而被旸候喜爱,只是性子天生有些内敛,在部族时有家人族长的爱护也觉得日子悠坦舒适,但到了兰穆宫中,内敛的性子变得有些拘谨了起来。 白襄边微笑着边听着她的叙述,心内暗暗奇怪起来,根据姑旦的陈述,听起来似乎是旸候发现了她,并喜爱了她,倒不像是她被进献给旸候,本身便是旸候的妃子。 姑旦因为白襄的亲和近人,平日沉默寡言的她一下子说了很多话,但见白襄耐心地听她说,手中端着的玉米羹一点都未动过,当即不好意思起来,“王后,您快些吃吧,光听我说话,您的羹都凉了。” 白襄笑了下,舀了一勺蓉羹喝下,却品尝到里面蕴藏着蘑菇和鸡汤的香味,心里知道姑旦真真是用心,为着她的胃特意让人将平常玉米羹改了一下,更加暖胃而入口。 她抬眼想向姑旦道谢,却见姑旦虽是陪着她一同饮羹,却不大动勺子,反而是夹了许多殿内备下招待客人的葡萄奶酥和奶蛋莲包,软软的点心在她口中鼓鼓的,腮帮像两个小馒头一般白嫩圆滚。 白襄心里顿时对她越发生了一股爱怜之意,她虽比自己长一岁余,但心性远没有自己复杂,许多姿态神色还可见少女的懵懂。白襄笑道:“淑仪你若喜爱殿中的吃食,我便让侍女们多备些,等会儿你带回去。” 姑旦一听噎住了,摆摆手道,“不用了,我只是觉得您殿中的点心实在可口,再加上早上没有吃饱,多吃了些。”姑旦说话急了些,随即喉中之物梗塞,呕吐了起来。 一边的侍女忙去拿来纸篓,白襄也过去扶住她。摩挲着她的背道:“这甜烂之食吃多了本就容易反胃,你说话又急了些,”她转向阿麦林道,“快去倒几杯清茶。” 阿希多边接过茶水递到姑旦嘴边边无奈地说道,“夫人她近来吃药吃得有些多了,口中苦淡,所以偏爱甜腻食物。” 白襄听了关切道:“生什么病了,有多久了?”说着她便去摸寻姑旦的手腕,姑旦正饮着清茶漱口,慌张地一下将手缩了回去。 第20章 姑旦奇怪的反应 姑旦一下子将手缩了回去,憋青了脸,说道:“王后,我的手上可能有污秽之物,仔细弄脏了您的衣服。” 白襄赫然一愣,旋即笑道,“没事的,我只是替你把把脉,我虽不会治病配药,但对脉象还是有辨别的。”说着便轻轻地将手指往姑旦的手腕上一搭,凝神专注了一阵。 阿麦林在一旁看着有些紧张,她都不知道白襄有把脉的功夫,生怕白襄拿不准摸不出来,白白闹了笑话。 姑旦微微撇开了脸,喝了口茶,手部在颤动着。 窗外的金翅雀滴滴的叫了两声,便弹上了远处的树枝,追逐同伴在枝桠中嬉闹,鸣叫了这寒伤过的冬季。 殿堂里显得有些寂静了下来,徒留更漏的水滴声滴答作响,漾荡开来,在梁柱檐瓦之间击起细微回音。 不多时,白襄唇边抹上一丝笑意,对姑旦温柔道:“看来你回去要好好保养身体了,叫医师好好看看,别在吃一些伤胃的药物了,怕伤着了胎儿。” 姑旦一惊,杏仁般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珠中的纹路仿似绽开了。她身边的阿希多反应了过来,喜道:“王后的意思是,夫人她有身孕了?” 白襄点点头,嗔怪地笑道:“有孩子了还不知道,巴巴地去吃那么些药。” 姑旦还是惊愣着,面色不太自然,不知如何作答。 倒是身边的阿希多笑道:“王后不知,夫人的身体向来不太好,医师看了说夫人为阴虚体质,脾胃不健,常会有口干舌燥,反胃干呕的症状,于是一边给夫人调养着身子,一边给夫人备了些常用药物,不适时喝些汤药便会缓解很多,所以这些日子虽然呕吐得厉害,但夫人的食欲倒好了许多,以为是药的效果,便没有再看医师,只是照常吃着药。” 白襄听了颔首道,“也难怪你喜爱吃甜软食物,我听人说过女子有了身孕后口味会发生改变的,但也别吃多了,怀孕期间甜食食用过多不仅对自己身体不好,还伤了孩子。” 姑旦表情和软了下来,笑得和才来时一样清美可宜,“多谢王后关心,我会多注意的。” 白襄笑道:“这几天宫里大部分医师都会集在了我殿里,现在正好你在这儿,便让他们给你把把脉吧。” 白襄让资历最老的温冉格为姑旦把了脉,并开了安胎药和温补的食膳,嘱托姑旦需要食熬些海带骨头汤,多饮用奶品,以增强筋骨之力。 姑旦知道有孕之后只是倏地一惊,此后并无多大欣喜之意,但阿希多却着实欢喜得紧,忙念叨着回殿之后要吩咐后厨为姑旦好好补补身子。 白襄见她神色有些松倦常,也没有多加闲谈了,让她日后留心身子和胎象,早些告与王上知晓。 白襄送走了姑旦之后,觉得有些累,走到了寝殿中,半倚半躺在铺着裹着羊毛软里的绸缎炕床上,让人点上了枫香脂,屋内慢慢升腾出安逸香宁,催人休憩的氛境。 阿麦林知道她自昨晚一番折腾人已经很倦了,今早起来先是陪旸候,再又是招待姑旦,都要掩住神伤而笑着回应,就是身子不累,心也累了。 阿麦林见她恹恹欲睡,便为她披了件薄羊外衫,敛手敛脚的走到了寝房门口,预备着出去。 白襄动了动托腮的手臂,轻声道:“阿林,我没睡。” 阿麦林愣在了门口,又轻轻地走了回来,站在她身边,看她摆弄着茶杯的盖子。 “你坐下吧,这儿又没有旁人。” 她为白襄理了理身上的衫衣,说道,“王后,我们还去公主府吗?” “不必去了,”白襄的声音中带着沙哑,沙哑中摩擦着乏意,“等会儿还会有嫔妃来探望的,就在这儿等候吧。” 阿麦林嘴唇张了又闭上,白襄瞟了眼她,“丫头,有什么说吧。” “王后,您不觉得姑夫人有些奇怪吗。” 白襄眼睛无神地落在青瓷茶盖上,它与杯身开合之间发出轻脆的碰擦声,是中白百无聊赖而又不得不忍受的碰擦声。“你是觉得姑旦夫人奇怪还是她的侍女阿希多奇怪?” “都挺奇怪的,”阿麦林在回想刚才前殿的对话,“姑夫人在听见你说有喜时她并没有立即表现出高兴来,反而有些惊诧,就算神色恢复之后也只是淡淡的,仿佛一件很平常的事,倒是她的侍女很是开心呢,不过今天她也张扬了些,按照规矩,主人说话仆人若未经允许,要站得远些,有需要了才上前伺候,可今天您问姑夫人的话,好些是阿希多在替夫人回答,嗯……也许是夫人性子内敛吧,私下里让侍女多担待些。” 白襄坐了起来,窗外弱弱的光努力渗透入内,以不太明亮的身姿修饰着白襄苍白无色的侧脸,看起来渺淡不真,“姑淑仪不是不高兴,而是早就知道自己有孕,我今天摸她的脉搏,已是三个月了,这么长的时间,一个女子若有身孕不会没有察觉,但是……她好像不太想让旁人知道,阿希多不知道是不是在假装,她若真的不知情,那姑淑仪便是连身边的侍女也没有告诉,还只是每天吃药伤身子。” “她难道不想要那个孩子吗?”阿麦林惊讶道。 “未必…”白襄摇了摇头,面色有些凝重,“阿林,虽然你并没有和宫中除了我之外的妃嫔直接相处过,但我想你应是也感觉出来了,多昭仪她们,并不太喜欢姑淑仪,就算有些并没有出口为难她,但平日里见面也是淡淡的,不甚亲切。” “嗯,我进宫这几年对后宫还是有些了解的,确实如王后您说的那样,其实按理来说姑夫人应该很受尊敬才是,她出身克伦依贵族,身份高贵,母族势力在几个部族中算是较强的,但自她入宫开始除了得到王上的圣宠之外,嫔妃们并不太待见她。” 白襄无奈地一笑:“要说身份,宫里的妃子们都是在部族贵族中选出的,哪一个不是在母家娇宠惯了,不大会因为出身忍让人,倒是姑淑仪她进宫时太得宠了,惹得旁人妒忌也说不准呢,” 说罢她拢了拢鬓发,“罢了,宫里的是是非非太多了,若真要认真去寻个准,怕是每天都过得不消停了,其实我有时真想宫中有一个能真心相待的妃嫔,能互相说说话,不必虚与委蛇,但想来又不敢去深交,毕竟身上的责任才是真的,” 白襄眉眼间带着焦灼地看向阿麦林,“我真想去见见大人们,问问他们的进展如何,皇上可否有下落了。” 阿麦林见白襄这些天为了这许多事情整日地计划焦虑着,连被人暗算下了药也无时间顾及深究,只在心里放心不下政事的动向。 她柔声劝道:“王后,大人们是皇后亲自挑选出的,办事肯定老到周密,而且朝堂中也有接应者,事情的进展应当是顺利而悄然无声的,只是他们与您相见不便,事情的发展也不能立即回禀您,但毕竟已经挪入公主府了,中原陪嫁人员都安置在里面,以后您去看望他们也方便多了,您若无暇去,派我去问问也是可以的,何苦这么焦虑呢?” 白襄脑海中又浮现起了果诀那张冷俊而深不可测的面庞,那似笑非笑的唇角,她打了个哆嗦,喃喃道:“不是我刻意地去着急,而是有些事情若错过了最佳时间,便没有机会去办了。” 枫脂香在阁中轻巧乖觉地蔓延着,抚慰着人的神伤,不腻不淡,恰到好处的轻柔舒逸,香雅闺寝。 阿麦林见白襄还是放心不下,便想岔开话题让气氛轻松些,“王后,我还不知道您会把脉呢,什么时候也教教我吧。” 白襄笑了笑,“那是教我的先生,他从小看书便杂,也算是博览群书,早年其实想当一名郎中的,但因为家道中落,便于糊口为生,便凭借自己厚实的文化功底当了先生,有时学费高些还可以把日子过得充裕, 母亲看他博学而又教学方法独到,没有寻常教书者的迂纳呆板,便许了他做我的私家老师,算来他也他教了我很许多东西,有次生病发高热父亲本要请郎中的,他亲自为我把脉还开了方, 父亲半信半疑地取了药,后来当然把我给治好了,我知道了他的手艺后便扭着他教我把脉,有时一天里学脉象比诗词还学得多呢,现在啊,我练到了只要一搭一个人的手腕,看看脉象,就大抵知道了其身体情况了。” 阿麦林先听得有些懵懵懂懂的,后来索性抛开听不懂的部分,笑着蹦到白襄身边,抓住白襄的手放在自己腕上,笑道:“我最近也爱食甜点,那您瞧瞧我是怎么了?” 白襄刚想嗔戏她,话还未出口,就听外面侍女禀报道:“王后,赛夫人等请见。” 白襄和阿麦林相视一笑,站了起来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 第21章 沙热西先生 王子果提身着一席淡青色绸衣,腰间的纯色扇状玉佩躺在柔软的绸缎上,像是呈展的艺术品,乳白色的柳叶纹竖领上带着细细的绒毛,簇拥着上方白皙柔和的面颊,睫毛细长而密,眨眼间衬得褐色的瞳孔无限亲柔。 他的脸庞像他的身子一般瘦削,偏偏又是喜静的性子,常常藤花阴下,手执一卷垂眼细读,清瘦的身子和清秀的面庞着实和书卷相映成趣,满满色书生情味了。 果诀站在后屋中间,手里持着一把弓,弓上放着根木箭,他拉开弓弦,闭着一只眼,成放射的姿态瞄准着窗外的一只喜鹊。 果提慢慢啜了口茶,品了品,待到口中余味散尽后,他开口道,“听闻母后昨夜身子不适得紧,七弟要不要同我前去探望一下?” 果诀偏了偏身子,追寻着鸟儿的动向,幽幽说道,“不适?那我便不去了,母亲本来身体就有恙了,我就不去吓她了,她现在应该是怕见到我吧。”窗外一声啼叫,接着是一群鸟儿嬉闹着腾空的声响。 “七弟惯会说笑的,母后怎么会怕见着你呢,就算你上次在晚宴上出言反对了她的请求,现在人不是也已经调进来了吗,她不会放在心上的。”果提微笑着说道,他的唇瓣有着婉好的弧线,笑起来清淡又温和,若上好黑茶中的茯茶余香,品之越是醇厚唯美。 果诀将弓.弩放在成架上,摸了摸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我怕我长得太阴险狡诈了,母后见了我害怕,倒是三哥你比较适合探访病人,温和如水,有一股春天般的温暖。” 果提淡淡一笑,“唉,我长时间都病着,还能有什么温暖,不过一整天都虚弱无力着,在尖锐的棱角都被磨平了。” 果诀眉头微皱,“怎么,我上次给你请的那个宫外医师也不管用吗?” 果提苦涩地笑了笑,话却中有一种淡然的惬意,“难为七弟你了,为我的病费足了心,我这病是打娘胎里带来的,是医不好的,你也不要劳神了,这长年药当饭食,我也习惯了。” 说着,突然从隔间的寝殿里传来一声咳嗽声,虽然房壁的隔音效果很好,但依然可以听出咳嗽得剧烈,但之后就无声了,似乎是那人忙捂住了嘴。 果提略微顿了顿,隔间是果诀的寝殿,按照常理,王子的寝殿中除了贴身仆从,一般下人很少入内,如要打扫布置都要在特定时间段,这个规矩在大王子一事后一直被严格执行着。 果提心里有些疑惑,在宫里他和果诀交往最密,对他是有一定了解的,当即他便以打趣的口吻道:“七弟,我听闻萨伯为纳王子妃的事在你这儿碰了灰,人一把年纪了,你好歹也卖人家个薄面。” 果诀坐了下来,嗔道:“四哥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多事了?”他脸上一派正经之色,“我还小,还不想娶亲。” 果提呵呵一笑,知道果诀是在玩笑,“怎么,是不是怕尚礼监给你选的姑娘不漂亮,不是要给你对方的画像和介绍吗。” “贵胄之女,从小被视为掌上明珠,在父母眼中都是最美最优秀的,画像的师傅能往丑里画?到时候给我许个歪瓜裂枣又凶神恶煞的过来,我就只有夜夜抱着枕头到茅厕里哭了。” 果提看着他摇着头,“七弟你的眼光从小便与众不同,我们喜爱的你有时看都不看一眼,也许到时候合你眼的,我们到觉得不中意了呢。” “怎么会呢,”果诀摸着下巴,眼睛微眯,一副津津有味的沉迷样儿,“要说漂亮美艳,四哥你觉得多斓夫人如何?”话一出,站在门口的柯布多就直冒冷汗,他又不便入内,只得在一旁干着急,恨不能进去捂住果诀的嘴。 果提丝毫没有异样的神色,常色笑道,“这眼光,可真真是独样了。” 把果提送出去后,柯布多便急急忙忙地赶到了里屋,一进门就见到果诀正用绸帕精心地擦拭着弓身,兽毛外露出的纹漆部分因为主人的爱惜而格外崭新锃亮。 柯布多见果诀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原本急躁的心也平静了下来,待在他身边多年,他也多少习惯了他的性子,是会不时地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举措,让人瞠目不已,而他自己倒是毫不焦急,总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还好旸候待见他,什么事也愿意和他商量。 柯布多慢慢走进去,年轻时刚躁的秉性因为时岁的种种搓磨而变得圆润起来,他语气中透着平静与无奈,像是无可奈何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爷,我知道您和四爷熟络,但有些话也不能当面说吧。” 果诀吹下了弓臂上的灰尘,再细细地擦拭着,“我知道你忌讳什么,你是怕这话传到父王耳中去,父王疑心我觊觎他的妃子,对吗?”没等柯布多回答,果诀便继续说道:“别人信不了,难道还信不过四哥吗?况且……”果诀停了下来,若有思索地垂下了眼睛,“四哥他不是心里也有人吗?” 柯布多早年便进宫了,在果诀身边待的时间长,听说了那件事,他沉默着,不知如何接话。 “虽说四哥的身体生来就羸弱,但也不至于每天以汤药作食,咳喘频发,分明是父王封了他心爱的女孩做妃后,他的身体才每日愈下,意志涣散了好长一段时间,魂似被抽去了一般。” 细细听去,窗外有枇杷花落地的声响,细微,轻浮,阑珊,若天边隐隐的琵琶声响,因穿过层层云身而缥缈如丝。 “四哥母亲死的早,在这深宫中失了母亲的孩子本就过得不易,难得爱上了个能真心相待女子,都要被那个人生生抢了去!”果诀面色阴沉可怕,手指因攥得太紧而发白。 柯布多往寝殿的方向看了看,柔声道:“七爷,这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四爷他不是也已经走出来了吗?您就不要再多提了呀,倒引得四爷念旧伤心了。” 果诀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了隔间,冷冷一哼,“我就是看也不惯,四哥他知道我的脾气,不会多想的,”他说着走向了寝殿,“备些雪梨汤进来吧,先生今日咳得有些紧。” 寝殿中,沙热西正在炕床上坐着,手里翻动着一部史书。见果诀进来便起身行礼道:“七王子,臣刚才咳嗽得紧,没有控制住,不知可否扰了您与四王子的交谈?” 果诀示意沙热西就坐,自己也坐了下来,“你放心,四哥他不会多管的,他即便猜到我与你有来往也不会深究,这不,刚才还旁敲侧击地打趣我是不是在隔壁藏了个小白脸呢!” 沙热西松了口气,理了理身上穿的太监服侍,并不合身,上襟处紧了些,下摆处又松了些,可是无法,他到果诀的殿中为避人耳目,需得打扮成太监的模样,一来他是大王子的老师,身份比较特殊,二来旸候很忌讳前朝的大臣与王子交往过密。 果诀瞅了瞅他身上的制服,说道:“要不我找人给你量身定做一套吧,这借来的,总也不合适。” “唉,能穿就行了,只有能不露痕迹地到您的殿中,穿得如何也无碍。” 果诀不置可否,敛了容沉声道:“先生这次来可有什么消息?”沙热西这次来得比较匆忙,很早便等候在了书房中,只是恰巧果提前来探望,果诀知道果提爱翻看自己书房中的书文名画,便只得让沙热西在寝殿中看书消遣。 “确有一重要事宜,是有关军务的事,王上进来安排了队伍前往河曲西路一带,其中派往了一部分心腹高官,以军事演练为由,但奇怪的是,前往的士兵并不多,而且多是优等兵,臣特意查探一下他们的资历,发现都是掌握着兵器技术的兵将,尤其是炮火爆炸技术。” 果诀手指在炕桌上轻轻敲了敲,“看这事态,父王是要做好防范汉族的准备无疑了,爆炸…这火药技术是在中原前朝才逐渐引入军事作战,哪些派去的的高官应该是做布置和经研的,哼,表面上与汉族和亲交好,私下里竟防得比其他各族更严密。” 柯布多轻轻敲了下门,得到果诀应可后便端着煲盅进来了,放在桌几上,盛了碗雪梨汤递给沙热西。 沙热西谢过,也不讲究,他本就喉咙干涩,讲话一多甚觉痒痛,边吹着边将雪梨汤饮下了。 柯布多转身出去,果诀吩咐道,“到后殿去把纺师叫来,在外边候着。” 沙热西放下碗后接着续道:“您还记得与中原交战前期夕间在十里井发生的事吗,当时是敏感时期,运送货物要经过层层把关,十里井地方枢密接到通知当晚会有敌方运出城的一批物资, 于是做好了严密把控,其中接手到一车几木箱的货物,打开来看只是满是泥淖的萝匐,车夫说是城外闹饥荒,勉强送些去解解灾情,当时枢密便觉得奇怪,仅仅几箱萝匐能缓解什么,但又把木箱一一检查过了,没有破绽只得放行。 后来那枢密反应了过来是何处不对劲,那箱子箱壁较厚,中间的空隙较一般木箱狭小,而那些不值几个钱的东西却用制作良好的木箱来装盛,蹊跷一定是在那木箱的箱壁之中了,马车速度不快,当即枢密便派了三纵队前去搜捕,沿着马车行进的方向,却是到了一片密林中, 那车夫一见身后的情况,立即一个响哨,丛林中窜出了几十个人,将马车包围护了起来,要说比试武功体力,南方人大抵不是北方人的对手, 可三纵训练有素的士兵,那晚还是败了下来,几个存活下来的回忆说那几十个人中有两个人非同一般,脚力相当强劲,一腿下去若正中胸口,便没有什么活数了, 但以多对一,还是有人近了他们的身,其中一个在打斗中脱了帽子,露出了头颅――竟是个僧人。”沙热西说完看向了果诀,等待他的反应。 果诀垂着眼睛,但确实是在仔细听的模样,沉声道:“你继续说。” “要说秦殇城中最大的寺庙,大约便是护国寺和卧佛寺了,我虽不大信奉佛教,但家中小女爱好佛经, 时常往寺庙中跑,四年前她告诉我,卧佛寺中出现了一个生面孔,因为是讲授《大藏经》的高僧,所以她的印象较深,她玩笑着说过,那高僧长得很端庄,却有着些外地口音,她听讲时时常发笑,”沙热西又咳嗽了起来,忙喝了两口汤润喉。 他看向果诀,见其没有发话的样子,便继续道:“更有趣的是,前些年处于战与和的边缘时,中原使臣曾到秦殇来谈判,回国时下了场大雨,使臣便住在卧佛寺中,由里面的僧人款待安置,虽说中原地区也盛行佛教文化,信仰佛教的人不在少数,但您要是把这些事情串连到一起,会不会觉得可以展开成一个故事?” 果诀面色微沉,手放在榆木炕几上,泛白的指甲上折射着清清的冷光,与这屋内的清寂阴灰的色调倒配合着生动,天阴却未着蜡,静由着二人间密不透光的对话。半晌,他幽幽说道:“现在那里有什么动静吗?” “暂时没有,但都隆那边已经在那一带加多了眼线。” 果诀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了沙热西,今天不是他进宫的日子,他却还是凭着符牌入宫且并没有到旸候处请报,匆匆地借着果诀仆从的帮忙化了装到孤诀殿中,这是很冒险的做法,不像是沙热西素来的谨慎风格。 果诀平静地问道:“先生那边应该是有要紧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