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蔷天》 1淑妃 靖裕十一年初夏,皇恩浩荡,赐淑妃沈氏归宁。 “参见淑妃娘娘,愿娘娘凤体安康,千岁千岁千千岁!” 两个妙龄少女齐齐叩首下去,大的十五六岁,一身绛衣,亭亭玉立;小的只十二三岁,满脸稚气,一双大眼睛向上偷瞟一眼,连忙低下去,乌溜乌溜地转。 “起来吧,自家人,不用大礼的。到姑姑这里来,叫姑姑好好看看。”珠帘内端坐的华衣女子笑道。两个少女对望一眼,起身,早有太监内侍用一柄嵌珠金如意打起帘子,帘内那女子的面目露了出来,满头珠翠映着一张绝色的丽颜。 淑妃一手拉起一个少女,仔细端详手脸;两个少女都激动的浑身颤抖。淑妃放开她们,笑道:“好、好,一双美玉雕成的人儿。兄长,你真是好福气。” 立身于帘外阶下的男子闻言深揖在地,忙道:“都是托娘娘洪福荫庇。幸她们各自也都努力,尽力不负娘娘厚爱。大女紫薇,自幼习琴,爪音也还听得;小女素馨,亦能画两笔草虫翎毛,另外各自女红针线,贱内也都时常看顾。” 淑妃颔首:“很好,那都是用得上的”却转脸问两个女娃“你们说,咱们沈家为何三代高居上位?” 紫薇福了一福,毫无惧色,盈盈回答:“那是因为沈家历代蒙受君恩,皇恩浩荡。” 素馨也福了一福,毕竟年岁小,颇有一番孩气:“那是因为爷爷爹爹忠心为国,勤奋努力。” 淑妃又笑了,这一笑真可谓风华绝代,她拉着两个侄女的手,摇头道:“不是。我们沈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在宫里受宠;我的姑姑也在宫里受宠。以后你们两个也要入宫,也必须受宠。那样你们的兄弟才能继续沈家的荣华,你们的侄子侄女才能继续沈家的富贵——明白么?” 两个小女孩再次对望一眼,愣愣地点头,淑妃手一摆,轻声道:“来人哪,看赏,送二位小姐下去吧哥哥,本宫在内苑也时常想起自己的花园子,就请哥哥带路,叫本宫故地重游吧。” *** 上代沈夫人在世时,偏爱莳花种草,整个京城都有名。现今老夫人虽已过世,这花草却依然有下人精心打理,花团锦簇郁郁葱葱,煞是醉人。淑妃轻摇玉步,环佩叮当,身后三步远外亦步亦趋随侍着尚书沈大人,太监宫女们则依照吩咐,都在后头遥遥随着。 “哥哥,她已然有娠了。”沈淑妃忽道。 沈尚书身子一震:“那那可有什么办法?” “办法?”沈淑妃轻笑“本宫的‘办法’,上一次已然用了。她又不比那郑贱婢,毕竟是多少风雨一起过来的这一次绝不能轻举妄动,你可知里面风声有多紧?万一让皇上起了疑心——” “可是,假使是个男的” “那自然便是主上的第四皇儿——大皇子远在离宫,身上又背着当年那件事,并不足为惧;二皇子是上官皇后的嫡儿,不过皇后已死,倒也不怕;三皇子是我的孩子,只可惜”淑妃随手在路旁花枝上扯下半朵牡丹,放在嘴里,咬那娇弱的殷红花瓣“是时候了,该叫侄女儿们进宫里去了。” “娘娘,这两个女儿我都是悉心教养的,琴棋书画针黹女红丝毫不敢轻慢。” “那些有用,但是没什么大用。你以为皇上是谁?禁城中是个什么所在?哪个女子不是四角俱全貌比天仙?你以为本宫便是靠着琴棋书画针黹女红这些玩意儿,熬过几次杀身之祸、熬过上官皇后的死、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淑妃娘娘冷笑,把半朵撕揉得稀烂的花丢在地上,看都不看一眼。 沈尚书垂手道:“娘娘下官驽钝。” 沈淑妃冷哼一声:“你倒知道自己‘驽钝’了?比起咱们父亲,你实在是差得太远了!你别忘了,我们沈家一非名门,二非功臣,我们是三代外戚,半个朝堂的公敌。可现下连宫中都在传,淳儿敦儿仗着我在里头走刀尖子拼出的那一点子脸面,在京里越发无法无天了——你真是教的好儿子啊!”这话说的极重,沈尚书只觉汗流浃背,待要分辨,又不敢,何况自己那两个儿子的确是有些不检点之处——可是哪家高官的少爷,不是这样的呢?妹妹实在也太苛求了些。 沈淑妃见他面色古怪,知道这个哥哥并未真听进去,不由暗自摇头叹息。说到底总是无奈,她不过是一个女人,步步如履薄冰自顾不暇,纵有天大手段,也只能在内闱翻云覆雨,也出不得这高高的黄瓦红墙——外头是只属于男人的世界。 兄妹二人沉默着,只在花园中徐徐而行。来到凉亭外,尚书沈恪忙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亲手卷起垂挂的湘妃竹帘。亭内早已摆满了各色蔬果蜜饯,沈尚书引淑妃娘娘落座,毕恭毕敬道:“两个犬子虽有些顽劣,可都还算有孝心的——这不,淳儿虽南下游历去了,可依然还记得娘娘省亲的日子呢;这可是今年的新云雾,是淳儿顶着大日头亲自看着那些茶女们挑着尖子掐下来的。” 沈淑妃听闻此言,面色也微微和缓,叹道:“我不要这些虚妄,只求你们也多替我想想,也就是了”话虽如此,却毕竟舒心,轻轻端起茶来,送到口边。 ——下一刻,最以端庄贤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著称的淑妃娘娘却突然将满口的茶水倒喷出来,脸上都变了色,只是拼命地咳嗽。 尚书沈恪给吓得愣住,忙问:“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沈淑妃犹自咳嗽,无法答话,只是怒瞪他,端的是秋波如电,眸光似雪。 沈恪忽然醒悟,忙端起自己面前的那盏茶,轻轻抿上一口这一抿,顿时气得他满面通红,青筋暴跳。沈尚书当即将那茶盏摔在地上,厉喝道:“去把茶房的人统统捆起来,不拘是谁,一人先抽十鞭子再说!” ——原来不知是出了什么错处,那上好的云雾茶中,竟被人搁了满把的咸盐,又苦又涩,难以入口。淑妃娘娘全无提防,适才走得又实在有些渴了,便着了道,一下子仪态尽失,狼狈不堪。至于尚书沈恪,本来百般讨好还来不及的,此时更觉大伤脸面,又害怕妹妹不欢而去,也难怪他怒发冲冠了。 但见主人如此,底下伺候的奴才们自然不敢怠慢,急急赶着去传令。沈尚书则忙着呼鸡骂狗,不迭地向妹妹赔罪;淑妃娘娘却余怒未消,只是冷着一张脸,不答话。 不一时,去传令的人便回来了,却是满脸尴尬,想开口,又不敢。 沈尚书皱眉问道:“怎么,这么快吩咐的事情都办完了?” 那人支吾道:“大人,后面后面后面实在是乱乱成一团了,那个” 沈恪直给气得眼前发黑,这些家人仆役平日里也算是精明能干的,怎么今天这种场面,却给他大砸其锅,唯恐他在娘娘面前丢丑丢得不够么? ——却听那人接着道:“郑茶房在满院子赶着青青小姐乱跑,说她存心害人,吵嚷不休,小的们实在是拦不下她们,故而” 尚书沈恪忽然脸色一白,不说话了;而一直缄默不语的淑妃娘娘却插口问道:“青小姐?哪个青小姐?” 那人不敢回话,只偷眼向沈尚书望去,淑妃娘娘的目光便也跟着落在沈恪身上。尚书大人终于无奈,蹙眉跺脚道:“娘娘,您不知道,微臣府中有个有个‘疯女’,实在是行事乖张、无法无天的,今日之事,怕就是她在其中捣鬼微臣一定严加管束,严加责罚!” 沈淑妃那一双如刀的眸光依然不离尚书大人的脸,缓缓发问:“既是疯女,怎还待在府中?怎又叫她‘青小姐’?” 尚书沈恪此时已然汗如雨下,他犹豫良久,方才压低声音道:“孽障,孽障!娘娘微臣当年外放苏杭,曾与一名风尘女子结交,后又替她赎身,带回京师,她给我生下一个女儿之后,没几年便亡故了故此实际上那也是也是下官的女儿” 淑妃道:“原来是庶出,那也无妨,都是我们沈家的骨血,交与夫人养育不就好了?怎么沦落到这般田地?” “实在是实在是此女乖戾异常,不堪管教。贱内也很为难整日里只在园中游荡,谁的话都不听,满口都是些邪词歪理——不怕娘娘见笑,自她母亲死后快十年了,她却连一声一声‘爹爹’都未曾叫过我——绝不是有意欺瞒娘娘,只是只是生出如此疯癫的不肖女儿,实乃家门不幸,微臣哪里还有脸四处宣扬?” 沈淑妃登时明了,想是这少女出生时,生母已经失宠,遭嫡母嫌弃,生父冷遇,因此便无人教养理睬,如杂草般在府里悄然长大。若不是一番变故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好面子的沈大人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对人讲起的。 ——没想到今日竟有如此奇遇,沈淑妃微微阖上眼,闭目一笑。 *** 与世间大多制式府第相似,尚书府的小偏院里居住的都是些粗使的下人仆役,就连稍有些头脸的丫头们,也都随着主子住在内院中,嫌弃这里污秽腌脏,不愿履足,生怕辱没了身份。可这一日,院子里巴掌大的地方却挤了不少人,都在指指点点,围观一个腰圆肚滚的肥大婆娘,手持烧火棍,团团追赶一名粗使丫头打扮的女孩儿。 瞧那女孩儿的身量,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头发乱蓬蓬束着,粗布衣衫上全是皱褶和污迹。身手灵敏,地方虽小,却也腾挪得开,倒把那胖大婆娘追得气喘吁吁,却也够不上她半片衣角。 那婆娘恼羞成怒,口中便登时喷出无数污言秽语来。围观的人瞧着更觉有趣,也不知是谁促狭,暗地里竟伸出一只脚来,横在旁边。那小丫头只顾身后追兵,一个不留神,便绊在上面,重重跌倒在地,牙齿陷进口唇中,嘴上顿时鲜血长流。 众人轰然大笑,场面雷动。小丫头咬牙想要爬起身来,那婆娘却已追上,将烧火棍夹在腋下,一拳打在她身上,口中骂道:“小杂种,叫你设计老娘?不想活了是不是!”那小丫头身子不能动弹,却毫不示弱,抢白道:“我不是‘小杂种’,我才不是!是你先欺负我的,明明是你打破了东西,却栽在我身上!你会害人,我自然也能害你!” 那肥大婆娘不由分说又是一拳,骂道:“小疯子,你少在老娘面前摆你的‘小姐’架子,你娘是****出身,你就是****的种——不是‘杂种’是什么?呸!还以为自己多高贵咧!” 那小丫头满脸都是尘土,嘴上鲜血淋漓,眼中涌出滚滚热泪,却犹自咬着牙,嚷道:“不是就是不是,随你怎么说,你打死我,我也不怕!” 那婆娘见她还敢顶嘴,更是愤怒,又要动手。却忽然围观的人群尽皆噤声,个个面如土色,急向两厢退去,让出中间一条通路: 但见一个华衣女子,带着一种冲和淡定却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带着满头满身无法逼视的矜贵光芒,姗姗而来。珠绣丝履踩在肮脏污秽的地面上,依然能步步生莲。 “放开她,”那华衣女子吩咐道,甚至连她的声音都是淡淡的。 自然,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小小的丫头咬着牙,挣扎自尘土中爬起起来,愣愣望向面前的救星,她简直以为自己遇见了传说中的仙灵。 而那华衣女子也对她微微一笑,一边眉毛轻挑,侍立在旁的另一位装扮不俗的女子,便走过来,走到她身边,低垂着头,在尘土中向她跪拜,口中道: “二小姐,奴婢有礼了。请您跟奴婢来,奴婢为您更衣。” ——天为你打开了哪扇门?又会布置了、怎样的一番美景呢? 2青蔷 沈淑妃轻笑道:“喝口茶吧,可是没有加盐的。” 那小丫头脸上忽然一红,略有些忸怩,垂首道:“可真对不起,我原不知道是给你喝的茶。”她已洗了澡,换了一身新衣裳,头发绾成双鬟,露出如玉的小脸来,眉似柳叶眼如点漆,竟然颇为明丽好看,是个美人坯子。 淑妃反问道:“那你若是知道呢?” 小丫头似没听懂,疑惑道:“知道什么?” 淑妃道:“你若知道喝茶的是我,你就不会往茶壶里放东西出气了?” 小丫头璀璨一笑,满脸明媚,道:“会啊,只不过下次我会打探清楚,放在沈紫薇的茶里。” 沈淑妃不禁莞尔,道:“怎么?你不喜欢你姐姐么?” 小丫头微微有些黯然,声音有些低落:“我可没有见过她,她住的地方,我若去了,会挨打的——只不过只不过她是‘尚书大人’的心肝儿,她也最会发脾气,谁都怕她。” 沈淑妃又一笑,道:“你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没关系,没有那杯茶,我也不认得你,不是么?” 小丫头的脸更红了,头也垂得更低。两厢伺候的女官,见她这个样子,也都以袖掩口,吃吃笑起来。 “你叫什么,”淑妃问。端起那杯茶,送到口边。 那小丫头猛然抬起头来,一双明湛湛的秋水眼望定沈淑妃,朗然回答:“我叫‘青蔷’,”又顿了顿,续道“这名字是我自己起的——我叫‘沈’青蔷。” 淑妃心中暗笑:原来如此。这女孩儿心性好大!蔷薇蔷薇,姐姐叫紫薇,她便定要叫青蔷。真的是卯足了性子,非要压那位千娇百媚的尚书正牌千金一头不可么? 却又问道:“原来是你自己起的,哥哥送你读过书么?” 沈青蔷脸上顿时浮上一抹狐疑,似没听懂。方才替她梳洗的那名近身宫女忙笑道:“二小姐,娘娘是尚书大人的妹妹,是二小姐的姑姑呢,可不能‘你啊’、‘我啊’随便叫。” 淑妃娘娘一笑,道:“琼琳,不必和她讲规矩,还小呢,还是个孩子;像她这个年纪,一味关在屋里养尊处优,断是没什么大出息的——青儿,我叫你青儿好么?我是你的姑姑,咱们是一家人的,可千万别拘束。” 沈青蔷迟疑道:“姑姑?” 沈淑妃点头微笑。 忽然,青蔷问:“姑姑,那那你和和‘尚书大人’,谁比较厉害?” 真真是稚子口角,淑妃娘娘不禁莞尔,大宫女琼琳则咯咯笑道:“二小姐,娘娘是皇妃呢,尚书大人只是臣子,你说谁厉害些?” 青蔷似恍然大悟,忽然一下子从椅上跳下,径直走到淑妃膝前,大声道:“那姑姑你对他说,叫他放我出去吧!” “出去?”沈淑妃一愕,似没听懂“你要到哪里去?” 沈青蔷又跑到窗前,用手指着远处花园的围墙,说道:“我要到外面去,到没有人叫我疯女,动不动就要打死我的地方去。” 淑妃定定地望着她的脸,望了许久许久,语气突然一转,竟仿佛暖风二月忽然起了“倒春寒”适才的和煦温暖荡然无存。她冷冷道: “出去?你竟然想出去?墙内再如何,总有三餐一宿,有沈家一日,便保你一日安稳——墙外呢?墙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你知道吗?十丈红尘,步步危机,你一个孤身女子,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便不怕活不下去么?” 青蔷却轻轻一笑,道:“我是不知道墙外是什么样子——可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该出去看看的,不是么?我从小就生在这里,每日抬起头来看到的都是一样的四方天空有时候我都想,要是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可怎么好?与其那样,我宁愿去面对‘未知’,哪怕死于‘未知’,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淑妃望着她,似有些不可置信,又似忽觉哀伤,她的声音低下去,宛若叹息:“青儿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呢,可你知道吗?你要的这种东西,注定是一辈子都得不到的。” “为什么?”沈青蔷大吃一惊,急道“你不肯帮我吗?” 沈淑妃缓缓端详着她的脸,忽一笑,摇摇头,答道:“青儿,这件事,我可帮不了你,这世上没人能帮你你是一个女人,你必须附庸男人才能生存;女人的世界就在墙内,就在这四方天空下;所以我出不去,你也出不去——普天之下都是这个道理,这是命中注定的事” “谁说的?我不信!”沈青蔷的一双柳眉忽然攒在一起,忿忿喊道。 淑妃娘娘却避而不答,却忽然问道:“你爱过男人么?” 沈青蔷一呆,面上突然浮出两抹绯红,摇了摇头。 沈淑妃笑道:“你果真还是个小孩子呢怨不得你不懂的。” 沈青蔷的脸更红了,从没人对她说过这种话;从没有人把她当成一个可以谈话的对象。 沈淑妃似轻叹了一声,复又端起茶盏来,却不喝下,只是闭目嗅那茶香,良久,又将茶放下,转头吩咐琼琳道:“去将本宫带出来的首饰拿过来,连匣子一起。” 琼林答应了去了,片刻便取了一只小小的镶珠金匣出来,自怀中掏出钥匙,开了锁,里头的宝器珠光一齐喷射而出。 沈青蔷呆住,但见满匣琳琅奇珍,都是连做梦都梦不到的璀璨好看。沈淑妃将纤纤玉手伸入匣中,拈出一朵内造簪花——每一片花瓣都是宝石打磨而成,末端连有细长金丝,拿在手上,花瓣还能微微颤动,便似真的一般。 ——沈淑妃将那宝石花簪在青蔷发上,笑道:“真漂亮呢,青儿,你一带上这花,倒像是个大姑娘了” 青蔷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鬓边,脸上却突然转出一层凄凉颜色,她一咬牙,将那花硬生生拆下来,也不顾钩散了半边青丝——她一眼也没多看,便将簪花放回匣中,坚定地摇了摇头。 淑妃娘娘双眼微眯,再一次打量面前的小小女孩儿,问道:“怎么,不喜欢么?” 青蔷飞快地摇了摇头,断然道:“喜欢的,但我不要——你给我这个,我没东西可以给你所以,我不能要。” 沈淑妃眼睛一瞬,轻吁一口气,伸出手,抚上青蔷的头顶,缓缓道:“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呢我可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孩子青儿,要不然要不然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旁边端着匣子的琼琳手一抖,忍不住低呼一声:“娘娘?” 沈青蔷轻轻躲开淑妃娘娘沁凉的玉手,她实在不习惯和人这么亲密;沈淑妃也不以为忤,笑着,徐徐说道:“假如假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不会有人胆敢对你不敬;在那里有生为女人最大的荣耀和骄傲;在那里若你足够聪明足够谨慎,若你能活着闯过那些看不见的腥风血雨,你就可以比任何人都尊贵,你就可以把全天下的女人、甚至男人都踩在脚底下——你愿不愿意去?” 沈青蔷摇头道:“我并不想把别人踩在脚下,我也并不想要什么荣耀尊贵。我只想” 沈淑妃断然道:“青儿,我是你的姑姑,你要相信我的话。纵我们强过男儿,纵我们志高于天,我们依然是他们的妻子和女儿,都必须对他们惟命是从。我们永远不可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永远也不能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去,永远不能爱自己想爱的人这是上天注定的事,谁都不能改变——你若不服,就只有两条路——要么拼了这一生,去我带你去的地方;要么就只有死路一条。” ——沈青蔷茫然望着面前这个仙女一样的人物,在她的记忆中,从没有谁曾对自己如此亲切。那些繁复的衣饰、那些璀璨的钗环耀花了她的眼,她盯着淑妃娘娘额前悬着的一颗偌大的碧玺垂饰,几乎失神。 许久,她低声问道:“因为我不听他的话,因为我不肯叫他‘爹’,所以所以大家都叫我‘疯女’,都欺负我、恨我——是不是?” 在沈家,她从来都是多余的人,生母早丧,生父凉薄,嫡母则视她如眼中钉肉中刺。是什么时候开始呢?她开始穿上粗布的陋服,脸上涂着炭灰,窝在下人房里。这样生父嫡母看不到她,也就不会百般挑剔;兄弟姐妹看不到她,也就不会恶意捉弄 她不是不寂寞的:曾有过一个新入府的小丫头,不知道她的身份,把她视为同类;看她因为犯了错被责罚,替她从厨下偷来冷食果腹。可最终她却把那些食物倒在地上,把那小丫头骂得一路嚎哭着离去,只因她天真无邪的对她说:“我们都是天生的贱命人,再分个彼此,越发不能活了。” ——她不是!不是!她与她们不一样!她们见到“老爷”一瞪眼便会害怕得发抖,她们看到“夫人”对自己笑一笑就仿佛如沐春风,她们任那些管事们在身上摸摸捏捏,躲都不敢躲一下,还对着那不住颤抖的肥硕下巴努力挤出笑容——她和她们不一样! “你不甘心是么?”淑妃娘娘问。 沈青蔷忽然泪流满面,只是不住点头。 “很好。你是该不甘心的,我并没有看错人。沈家没有甘心自己命运的怯懦女人!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人命轻贱,鬼蜮纵横——在那里什么都可能发生,也什么都可能实现你若肯用命去赌,说不定真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愿不愿意去?” 若“不甘心”便要付出代价;若想改变命运,便要做许许多多“不得已”之事。给你一个主宰自己的机会,你下定了决心,便决不能后悔了。 “直到今天,我也常想,我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我的确改变了命运,却也被命运不可避免地改变了——多年前那个十四岁的无知丫头,她仰望着天空所做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她想看看墙外的世界,想去从没有去过的地方,想和陌生的人儿交谈谁也不能阻挡,谁也不能束缚——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忘了” ——许多许多年后,沈青蔷站在最奢华壮丽的宫殿之中,站在如同鸟儿轻盈的翅膀一般舒展开的飞檐之下,轻声说着这些话——即使在那一天、那一刻,她一闭上眼睛,依然能看到姑母正盈盈望着自己,手边放着那只贵重无比的首饰匣子;她的音容笑貌言犹在耳。 淑妃娘娘轻轻一拍手,屏风后便转出了面无人色的吏部天官沈大人。沈淑妃亲自持着青蔷的手,交在沈尚书手中——沈青蔷愣住,她几乎无法思考,这个畏畏缩缩的男人真的是‘尚书大人’么?真的是我爹么?他的手可有多么冷啊“哥哥,”沈淑妃说道“从现在开始,青儿便是沈家的二小姐。紫儿素儿吃什么用什么,她便吃什么用什么同样的,紫儿素儿必须为沈家做的,她也必须去为沈家做——你明白了吗?” *** 自此之后,沈青蔷离开了下人们的住处,搬入后院绣楼之中。吃穿用度,色色和她的姐妹们一样,每日都有嬷嬷、师傅来教习礼仪、进退、女红、文字。 亲生母亲还在时,她开过蒙学,是大约识得几个字的。被父亲弃置不管后,每每还在书房里自顾自取一本两本顺眼的书拿到下人房里读,不认识的字便随意猜着跳过去,努力把断断续续的文字组成可以讲得通的句子,这是她唯一的游戏。在尚书府的那一方蓝天下,做着自己的“猜字游戏”度过一天一天的日子。现在有了师傅,她才知道那些半通不通的句子到底是什么意思;才知道那些书,其实并不是给女孩子读的——可是后来淑妃娘娘知道了,竟然只是笑,笑靥中甚至还颇有赞许之意。 她的生父和嫡母以一种对待客人的冷淡而客套的方式对待她,教育她。这不是疼爱——淑妃娘娘早就告诉过她,没有人会平白无故为你做任何事。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福,得到是你的幸运,得不到才是应该的。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施舍上,这样的女人活该死无葬身之地。 “青儿,永远别乞望有人因为‘爱’你而给予你什么,这世上的一切都要靠你去做、去争、去设法,永远别忘记!” 把那个尚书府里影子一般存在的见不得人的庶出女儿,变成如今的尚书二小姐、将入宫的贵人儿的,不是你父母的爱,而是你愿意为沈家而努力所得的报偿——沈青蔷,永远不要忘记! ——这便是你“不甘心”的代价;也是沈氏女子的生存之道。 3紫薇 靖裕十三年三月,吏部尚书沈恪次女青蔷召选入宫。 时年,帝三十有四,青春正盛。除却早夭者,计有四子三女。 长子天悟十九岁,故后宫庶人白氏出。 嫡子天启十岁,故皇后上官氏出。 三子天旒八岁,锦粹宫淑妃沈氏出。 四子天庆两岁,庆熹宫惠妃杨氏出。 凤位空悬,东宫未定。 旧有惯例,三年一采选,聘公卿士族臣属名媛;三年一征选,纳寒门小吏乡野姝色。名目有别,身份悬殊,待遇自也不同。采选一次多不过八、九人,入宫便依父兄官职、人品才貌封为六品宝林至四品美人;若能得宠有娠,诞下皇子,不但妃位可盼,终有一日登临凤位母仪天下也不是毫无指望。而征选一次则少说有数十人中选,入宫后除特别出众的三四人可充任八品更衣外,多数都作普通宫人对待;征选诸女即使生子,到老到死也不过一个三品四品的位份罢了。 沈青蔷入内的靖裕一十三年,其实即非采选之年,亦非征选之年。待到三月,却突然抬进一个人来。一时间宫内宫外,都是议论纷纷。 宫内的三千粉黛自然担心这非常时候抬进来的女子是个受皇上另眼相待的“非常人”平白多出一个劲敌;朝中的士大夫和言官们,则对沈氏一门送第三位女子入宫颇有微词——沈淑妃如今在宫内和杨惠妃分庭抗礼,沈尚书的长女也早于靖裕一十二年采选之时中选,一入宫便封为美人,不过一年光景,如今已是沈婕妤了。沈家本出身微末,并无尺寸之功,只因机缘巧合,一位沈姓女子生下了皇帝的龙儿。传自本朝,已连续三代身居外戚之首,沈恪更是身为吏部“天官”向来令那些文人和世族子弟们又妒又恨。如今又值中宫虚悬,内里的丝毫风吹草动,传到朝堂上都是惊天波澜。 三月十三日,七位御史联名的折子便承到了靖裕帝手上;次日折子回给内阁,上面只有一句朱批:“古者嫁女必以侄娣从。”这句话出自礼记,是说古时候嫁女儿必令此女的妹妹或者堂姐妹陪嫁,充为媵。礼部诸人面面相觑,这话虽不能说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毕竟十分牵强——臣属之女侍上,如何能与古时诸侯娶嫁一概而论? 早朝时分礼部侍郎陆焕据此上奏,靖裕帝却只是一笑,置之不理。午后内廷便传出上谕来:封奉安侯、吏部尚书沈恪中女沈氏为良娣。 良娣只有七品,历来是为庶族出身的女子所设,五品以上自采选入内的官家小姐,入宫后至少也有个六品宝林的封衔。前朝曾有一位妃子因忤了上意遭贬,从一品妃位连降六级成为良娣,她竟留下“士庶有别,死不受辱”的血书,当夜就自缢了。如今沈家二小姐入内,只是个良娣,也算是沈氏一门以退求进的手段,一时间倒堵住了外官之口。 *** “一个两个的抬进来,显摆她家女儿多呢!”上谕下来十多天之后,七、八位嫔嫱约在御花园碧石小轩赏花,入宫三年、父亲近来新封了二品虎威将军的黄婕妤一厢笑,一厢从侍女手中接过嗑好的瓜子仁,说道“听说这沈良娣还有一个妹妹呢,若是再进来,却不知会是什么?” 黄婕妤住在南偏宫庆熹宫侧殿,是惠妃娘娘的心腹,与西偏宫锦粹宫那位沈淑妃却是不共戴天的,这话着实讲得刻薄,满座的女子但凡精乖一点的,只是尴尬赔笑,不敢搭腔。只另一位住在庆熹宫的韩美人抿着嘴,闲闲道:“侯爷家的小姐,总不至于进来作宫女吧?” 黄婕妤颇为不屑:“侯爷倒是不假,却不过是个‘恩封’的侯爷罢了良娣,哼若是我,羞也羞死了” 众人又是干笑,韩美人还待附和,忽听身后一个幽幽的声音道:“姐姐们说谁呢?这样乐,也讲给妹妹听听?”座中诸人急忙转身,倒有一半脸色发白。来人不是别的,却正是去年入宫,上眷正隆的婕妤沈紫薇。 沈紫薇穿着件水红色嵌金五福连云半臂,十二幅月牙白桃花氲染曳地裙,头上插着赤金点翠的六支承恩簪,光华陆离决非他人可比;后面又跟了三四个素日与锦粹宫来往密切的嫔妃,一行人逶逶迤迤,只听得风里环佩叮咚。座中多是杨妃一脉,见她来了,早知不善,更有两个胆小的恨不得当即缩在旁人背后。黄婕妤却不答话,只伸手在一旁伺候的宫女扶柳臂上狠扭了一记,尖尖的指甲直刺进小丫头的臂肉里。口中骂道:“没用的贱婢!沈侯爷家的小姐到了,你们都瞎了死了?不知道早早来报,岂不是唐突了‘贵人’?”那扶柳一直跟在黄婕妤身边递茶打扇,尚忙得不可开交,是真真无暇注意其它,这一扭实在冤枉,却也只有忍着泪跪了,叩首求恕。 沈紫薇见她做戏,便冷笑一声。这一笑,早已脱了两年前在家中时那种温婉**的样子,只有一股子不折不扣的戾气:“是我叫奴才们不要呱噪的,姐姐要罚,不如责罚于我,如何?”说着真的伸出白生生一段藕臂,伸到黄婕妤面前。 黄婕妤望着那段手臂,咬着牙,半晌回答:“妹妹说笑了”说着眼睛又向沈紫薇身后仔细望了望,却只看见三四张熟悉的面孔,便又问“沈‘良娣’没有一同来么?怎么不给大家引见引见?”特意把“良娣”二字咬得极重,弦外之音不言而明。 沈紫薇一边缓缓用袖子覆住手臂,一边反问道:“姐姐你说谁?” 黄婕妤全未料到有此一问,倒呆了呆,许久才道:“令妹” 沈紫薇面上怫然一变,冷冷道:“我只一个妹妹,前日淑妃娘娘赐婚,才许给了定远侯爷的三公子——怎么,她倒与姐姐相熟不成?” 这话满座的人各个听得真切,各个面面相觑,场面立时僵住。沈紫薇倒似认真来赏花的,毫不客气往上首一坐,身前身后三五个宫女太监团团忙碌,唯恐服侍地不够周到妥帖。如此明目张胆地喧宾夺主,黄婕妤、韩美人等自然觉得脸上全无光彩,心中咬牙切齿,不知已将沈家人骂了多少遍。 ——倒有个别心机深沉的,见沈紫薇坐在那里,不住呼奴唤婢,似乎再威风不过;可眉梢眼角间却总有几分郁结盘旋,倒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怎的?难不成这姐妹二人之间,还有什么芥蒂不成? *** 芥蒂倒也说不上,只不过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注定不能坦诚相对。这就像是某种古怪的缘分,将两个人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自此无法分离。 婕妤沈紫薇和她妹妹青蔷一点都不相似。自她降生于这个世上,便从未吃过半分苦。她相貌很美,是那种被金珠玉璧一衬,就越发耀眼的美;和青蔷那样越是挫折越是困顿,就越发熠熠生辉的容颜迥然不同——不过,两个人倒有一点很像,便是那双眼,不夹一丝尘垢、清冷冷明澈澈、又隐约燃着火焰的眼,让人一眼望过去,就能从这个想起那个,或者从那个想起这个——不愧是姐妹。 淑妃娘娘对青蔷说的那番话,自然也曾对她讲过。青蔷知道在这个宫禁中,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必须做什么——她知道,并且明白这是自己必须遵守的行为准则;但紫薇却并非如此——她也一样“知道”但她却从来不曾真正“明白” 这世上便是有这样的人儿,她们自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便独享一切。美丽、聪慧、宠爱、夸奖以及阿谀奉承她们想要的从没有得不到,久而久之,她们便开始以为,自己的一生都会是如此。这个世界就该为她们的幸福而存在,甚至连那些注定的悲苦和阴晦,在她们眼中,也统统笼上了一层瑰色的纱,失去了本来的狰狞形状——沈紫薇便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是她的大幸,却也是她的大不幸。 同住在一座府第里,有着相同的父亲,却一个朱楼绣户、一个陋室空床;一个锦衣玉食、一个半饥半饱;一个是宠儿、一个是疯女;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很多很多次,天已经很黑了,偌大的沈家花园中四处都是鬼影,青蔷却穿着薄薄的旧衣裳逡巡不去,躲在背光处,胆战心惊。她知道一旦给人发现,就是一顿好打——可她依然不愿走,因为天一黑,沈紫薇就会在绣楼上练琴。 在那流珠泻玉的妙音中,沈青蔷经常会做梦,梦见此时端坐于香案之前,穿着锦衣的美貌少女,赫然是自己——只是,她从来不知道,就像她一想起沈紫薇,胸口就会针扎般不舒服一样;其实沈紫薇也在一直看着她;臆想着她的世界,并为此嫉妒莫名。 从很久很久之前起,紫薇就知道了青蔷。那时候她还只有十一二岁,整日闭锁于楼上,身边堆满了华服美饰、穿丝绸衣裳的娃娃和玳瑁做成的双陆棋。有那么一个夏日的黄昏,楼下花园的树旁,突然出现了一个她从没有见过的小孩儿。那孩子可真是脏的紧,头发蓬乱,连最下贱的小丫头都比她干净齐整。她一直蹲在那里,用一根小树棍在地上划来划去。沈紫薇在绣楼之上,心下无限鄙夷那小鬼的肮脏和低贱,但却怎样也压抑不住自己想知道她在玩什么的焦切心思。那一天父亲在宫内,母亲带着嬷嬷去了明月庵烧香。那脏小鬼玩地很入迷,蹲在那里不曾挪动;而她则看得更入神,就趴在楼上望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终于忍受不住,紫薇唤来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小丫环,对她说:“兰香,去叫楼下那个脏孩子上来。” 那小丫环是几天前才被买进府来的,对府内上下掌故一概糊涂,却也不是生来蠢笨,自然知道利害干息。她叫道:“小姐,那可不行吧嬷嬷知道我叫那么脏的孩子来,会责骂我的!” 沈大小姐袍袖一抖,伸手从案上拿起一个官瓷美人瓶,发脾气道:“你去是不去?你不去的话,我就把它砸碎,然后说你是砸的,叫嬷嬷们打你!” 兰香“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却终是下楼去了。沈紫薇万分得意,心下想着:“待会儿一定狠狠责骂那脏小鬼一顿;然后再问问她,为什么玩得那样专心快活?” 她再次踩上一副榧木棋盘,努力掂起脚,从窗口望下去——树下空空,那脏孩子却已不见了。 那一天,沈家夫人烧香回来,见到自己的心肝宝贝竟然在屋内号啕大哭,嗓子都要哭哑了,直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她对一干下人又骂又吓,才问出是因为一个“脏孩子”的缘故。沈夫人怒极,唤来心腹的嬷嬷,厉声吩咐几句,那嬷嬷忙不迭答应,横眉瞪眼地去了。沈夫人不住地哄着自己心爱的紫儿:“别哭了,乖啊。娘叫人责罚她了,关在柴房不给她饭吃——你可出气了吧?” 沈紫薇刚要对母亲讲其实那脏孩子并没有得罪她,可转念一想,若她不在她的绣楼下玩耍;若不是她突然离去,她怎么会哭呢?这样寻思,又觉得的确是那脏小鬼的不对了。哭声倒真的是渐渐止住,这场风波便算平息。 ——从此之后沈紫薇经常听到她的消息,却真的再也没有见过她。 母亲走后,她也曾怀中惴惴,总有些许不安,便叫来那个小丫环兰香,叫她去送饭给“脏孩子”吃;可是后来那小丫环却又哭着跑回来,说那脏小鬼不识好歹,把吃食放在脚下踩,还拼命咒骂她。 再后来沈紫薇便真的把这件儿时的小小插曲渐渐淡忘了——直到有一天,父亲带来一个小她一岁的女孩儿,对她说:这是你的妹妹。 她怎会是她的妹妹?她怎么配?她只有一个妹妹,胆子比兔子还小,动不动就哭,虽然烦人但确实很听话——她怎会有这样的妹妹? 4棋局 这宫内宫外,人人口中的“沈良娣”——沈青蔷此时正立于锦粹宫正殿紫泉殿的内堂,一身极素净的宫装,头上斜插几根朴素玉簪。后宫美人们所居的宫苑均是依品级和受宠的程度而定,标志着自身的身份地位,除了历代由皇后居住的两仪宫外,还有四宫十二殿,而如她这般方选进宫来未曾侍寝封号又低的嫔妾,连住十二殿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分居在四宫十二殿后的掖庭巷内。自然,有一位淑妃姑姑和一个婕妤姊妹的沈青蔷,所分配到的居处在掖庭巷中可谓是出类拔萃了,但那新的白墙依然挡不住一片片连绵的霉斑,屋角的蛛网似乎永远也扫除不尽整个掖庭巷,便有如泡在死水中,默默腐烂的世界,不时有白发宫人如剪纸的人影般飘摇来去。 ——从掖庭巷到这雕梁画栋香云缭绕的“四宫之首”锦粹宫,再到锦粹宫东边那已锁闭了七年之久的两仪宫,这紫墙黄瓦之内,处处都是天堑。 “青儿,现今的住处如何?还惯么?”淑妃娘娘两年不见,却秀丽如前,丝毫不见老去。 沈青蔷盈盈拜倒,即全了礼,又显得身份贵重端庄“三代外戚”沈家调理出来的女儿,果然与众不同。 “回娘娘的话,托赖娘娘看顾,青蔷一切都好。” 淑妃颔首,以示赞许她对答知礼,道:“在我这里,你也不必拘束。你便叫我姑姑,我叫你青儿便是了。姑侄姐妹共侍一夫,在皇家这是平常事。你只须在心里记着,皇上是天,是主子,却不是一个男人——至少不单单是一个男人,明白么?” 沈青蔷敛容答道:“青儿明白了,谢娘娘教诲。” “不,你不懂——我说你不懂,”淑妃娘娘一笑“我才入宫的时候,也自以为懂的如今已先去的太后娘娘,也就是我的姑姑,当时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可我却用了整整十年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所以,我要你也记得这句话,时时刻刻记着,也就是了。” “是,娘娘。皇上是天,是主子,是君——却不是夫,青儿记下了。”青蔷一笑,明丽焕然。 沈淑妃倒凝神仔细瞧了她两眼,凤目微眯,复缓缓道:“你是聪明,青儿——至少比我当年初入宫的时候要聪明许多。我那一日并没有看错人,我早知道没有看错你的。但在这宫里聪明固然重要,聪明外露却是必死之兆,你可要记得。我说的这些话,都是为了你;你能懂最好,不懂的话照做便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所作所为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只靠我一个人是不够的,只有你也好了,沈家才能好起来。” “是。”青蔷答应着——心下却不禁觉得好笑,忽然想问:沈家如何,又与她何干? “哥哥当年,也是很爱你母亲的吧?”淑妃突然问。 青蔷一呆,继而摇摇头:“我不知道,”她说“我不记得了。” 怎会不记得呢?只不过记得又能怎样?能将一个**楼女子万里迢迢从江南带到京城,娶她进门,让她生下一个女儿,总该是爱过的吧?总也是曾经爱过的吧?只不过是后来厌了、腻了、不爱了而已吧? “明白了吗?男人就是这个样子,我们女子即使付出一生,也换不来持久的怜爱。因为我们很快便会人老珠黄、容颜凋敝,而那个时候,一定会有更美更年轻的女人走到他面前去。然后你便注定如落幕的戏子一般退到幕后,转瞬被人丢弃遗忘——宫里来来往往的都是这样的故事,这世上的女子面对的都是这样的命运,你若看不透,便迟早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才安排你们姐妹进宫,你们可有多年轻啊,现在该是你们上台的时候了。” 沈淑妃用手拨了拨披散在两鬓的累珠流苏,把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小小珠子细细分开。她的动作那样轻,那样小心,仿佛漫不经心,嘴里缓缓讲着这样的话——她在告诉青蔷,沈家的女人,便是这个样子代代相传,连续三世在后宫这个地方茂盛地生存下去。 “近正午了,”淑妃娘娘放开手里的流苏,说“今日留你在我这里用饭吧,我宫内小厨房的菜还是不错的,便陪陪我这个老太婆可好?” 她说的时候戏谑地笑着,真真美貌不可方物。 *** 饭方用毕,青蔷正待告辞,忽听得外殿一阵喧嚣,有太监入内传报道:“禀娘娘,咱们的婕妤娘娘、才人娘娘并南边的黄婕妤、张美人等诸位娘娘,来给主子请安了。” 沈青蔷甫入深宫,依制当于正式侍寝之后,依陛下的意思及执事娘娘的安排,入住四宫十二殿。只有四宫十二殿内的女子方算是正式的嫔御,那时候,她才该逡巡四处,与各位妃嫔娘娘们见礼的——可如今这些人突然结伴而来,所为的,不用说,来者不善。 果然,沈淑妃微微一笑,云淡风轻抛下一句:“紫儿又在惹事。” ——是了“婕妤娘娘”可不就是沈紫薇?原来“据说”是她姐姐的人到了。 但见殿门开处,云鬟雾鬓、宝气纵横,六七名穿红着绿、披金戴银的妙曼女子姗姗而来,为首的一个更是妆容华丽、气宇不凡,眉梢眼角带着一股子傲性,登时将身后诸人的光彩,统统掩了下去。 沈青蔷在尚书府时,虽也曾见过这位一生下来就注定入宫去做贵人的千金大小姐,初时却不过是隔着花园或是什么旁的东西遥遥望过去罢了。即使在她平步青云成为“二小姐”之后,也只是“辟居别处”教养,两个人直面的次数寥寥不过三五,连半句寒暄话也未讲过——这一日,沈青蔷见她忽然莅临,且还引了这群莺莺燕燕,断不会是来叙什么“姐妹之情”的,心中不由轻叹一声,默默起身离座,眼观鼻,鼻观心,毕恭毕敬侍立一旁。 紫薇一行人来到淑妃娘娘面前,一一拜倒行礼,沈淑妃早已摆手,笑道:“自家姐妹亲人,哪里闹什么虚文?”便要免去。 众人也乐得轻松,纷纷站起身来。青蔷便趁机向前一步,躬身行了大礼,口称:“良娣沈氏请诸位娘娘安好。” 一行人中以沈婕妤和黄婕妤位份最高,沈紫薇又是淑妃的亲侄女儿,也正是她在赏花宴上忽然提议来看“新良娣”的,余下诸妃嫔自然以她马首是瞻——特别是黄婕妤、张美人二位,摆明了来看“沈氏内斗”的笑话,全然噤声,只瞄着眼睛竖起耳朵,瞧沈紫薇会如何应对。 果然,这沈婕妤竟似充耳不闻,满面带笑,语染娇嗔,直说道:“日子渐热了,便来得晚了些,姑母可别怪紫儿啊。” 她自顾自和淑妃说话,自顾自坐在青蔷方才所坐之处,全将一旁下拜之人视若无物。沈青蔷却也不恼,更不待她吩咐,径自直起身来——淑妃娘娘所居之锦粹宫紫泉殿,地面上铺就着西域进贡的清净石,太监宫女们一日里至少要揩过两三次,端的是纤尘不染、光可鉴人。沈青蔷却着意拂一拂衣裙,似要将什么东西掸落下去,方昂然起身,侍立一旁。 ——沈婕妤这个下马威莫名其妙未果,心中愈加恼恨;而在她身后,已有人相互交换着调侃的目光,掩口窃笑不已。 淑妃娘娘的一双美目似张非张,将这一段小小闹剧尽收眼底,却不语,只是笑。 “诸位姐妹坐吧;这位是今年入侍的‘沈良娣’,待其‘宵行’之后,便要归入四宫之内了——彼此先亲近亲近,也好。”沈淑妃淡淡说道。倦意未散晚妆初成,倒有一番别样风姿。 下首坐着的诸妃却没有她此时的闲适,各自心中盘算:淑妃娘娘不咸不淡的这句话,可究竟是什么意思?犹记得年前沈紫薇甫入宫时,沈淑妃便一口一个“紫儿”了,难道真的有如谣言所传,亲疏有别?内有隐情? 就连沈紫薇都对这样的说辞大为诧异,不顾失仪,用饱含强烈疑惑的眼神紧盯着姑母看。片刻之后,想是已有所得,神色顿时平和下来。初时那剑拔弩张的气势也就荡然无存了。 “那个沈良娣可生得真好看,倒像是和淑妃娘娘一个模子套出来的。”冷不防,忽有人突兀地开口道。 众人的目光立时便汇集在她身上,沈紫薇的眼神尤其尖刻,直把那人吓了一跳,面色都变了,颤声道:“娘娘这个这个” 沈紫薇冷哼一声,转过头去,她已看得清楚明白,此人是东偏宫昭华宫的王美人,年纪即大容貌又平庸,更是在这宫中第一个拙心笨口的,却还偏爱攀龙附凤努力钻营,素来都被其他嫔妃当成醒脾的引子、捉弄的活靶。今日想是有心讨巧的,却听不懂画外之音,白触了霉头。 ——座中诸妃又是一番窃笑,越发笑得那王美人坐立不安起来。 “我倒觉得,这个沈良娣的样貌,倒和王姐姐相像呢——断是个‘有福’的。”说这话的,自然是牙尖嘴利的黄婕妤。她一厢说,一厢还悠然自得地手持绢扇向王美人一指,众人更是哄笑起来。 王美人白白的一张圆脸,登时通红,这话她却是懂的,说她“有福”那便是明摆着在讽刺她肌丰体胖了。 王美人嚅喏着刚要开口,与黄婕妤焦不离孟的韩美人,在众人的哄笑中不知又补了句什么,那些妃嫔们便笑得更加开心快意起来 而沈青蔷侍立一旁,眼见着这群全天下最为尊贵体面、也最为美貌多姿的女人,竟然围在一起,拿着一个从衣饰穿着看来就颇为落魄的可怜人儿取笑,各个笑得花枝招展,各个笑得摇曳生姿——青蔷便觉得从心底陡生一股无名烦躁之意,这光华陆离的紫泉殿,她突然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尚书府里那满口黄牙的针线婆娘、那持着棒槌追打她的厨妇、那日日把脸涂得五花六道的丫鬟们青蔷原以为,在这世上,只有她们才会以刺痛她人为乐;青蔷原以为,只要离了尚书府,这样的人,她便再也不会遇见 ——真傻,她可真傻。 *** 那一日,沈婕妤带着浩浩荡荡一队如花美人,笑也笑够了,闹也闹足了,方才志得意满的离了紫泉殿。她们去远之后,沈淑妃又拉着青蔷说了好一会子闲谈;在漫无目的的东拉西扯中,突然抛下一个问题: “青儿,你觉得婕妤娘娘如何?” 沈青蔷的脸上顿时现出一抹微笑,肃然答道:“婕妤娘娘生得一双好眼。” 沈青蔷并不愿与人结怨,特别是和据说是自己姐姐的人。何况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她不过是一枚棋子,拈在两根纤纤素指之间,轻轻击着棋盘的边缘,随时等待落地生根。 迄今为止,她依然不明白淑妃娘娘究竟在想什么。只因为入宫的是她而不是沈紫薇“真正的”妹妹沈素馨,为了消弭各种各样的传言和消息,沈家上下不知花费了多少财力心力——而这一切难道仅仅因为沈淑妃答应过要“帮她”?十四岁的沈青蔷也许还会相信,但十六岁的沈青蔷早已学会怀疑一切。 做沈家的小姐实在没有什么不好,入宫做贵人也的确有几分世人眼里的风光。即使你自身并不觉得什么,可单看下人们那份阿谀奉承的劲头儿,单看沈夫人歇斯底里的样子,单看妆奁中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就已足够令绝大多数人迷失本心。 至少,她儿时所不屑、所嫉妒、所隐隐期盼的那一切虚荣,如今确实已经得到了;即使那些虚荣的背后是一段生为棋子的注定命运,她如今也已经得到了。 求仁得仁,无论淑妃娘娘想在她身上得到什么,要她怎么做,她都打算配合。 ——棋子便要有棋子的道德,不是么? ——而那颗心,唯有那颗一直仰望着天空的心,即使身为棋子,她也绝不会放弃的。 5嫡子 总算诸事皆毕,青蔷正要离去,竟又有人从外间来,她坐在殿内,只听见男子穿的羊皮小靴踩在青石地面上啪啪的声音。 “殿下放学了,来请淑妃娘娘安。”太监通禀道。 青蔷忙要告退,淑妃娘娘却摆了摆手,作了个“稍待”的手势,吩咐:“快请殿下进来吧。” 宫女们打起重重帘子,一个少年笑嘻嘻地从外殿走来。明黄服色,容貌秀丽,漂亮得简直像个女孩儿。他刚要请安,淑妃已笑道:“小祖宗,石头地冰着呢,快起来吧。”那孩子便顺势爬起来扑进淑妃怀里,像普通人家的小孩儿那样撒着娇。 “别闹我了,”淑妃笑着,头上才理顺的流苏复又绞成一团“没见我这里有人在啊!”那穿明黄短褂的男孩子依然揽着淑妃娘娘的颈子笑嘻嘻,却转过头,用他那双乌漆大眼望向青蔷,嫩嫩问:“你是谁?你可漂亮得很。” 青蔷就着他的身量,微微俯下身,福了福,答道:“殿下,奴婢是良娣沈氏。” “你也姓沈?”那孩子一骨碌滚下淑妃的膝盖,走到青蔷面前,道“你叫什么?” 青蔷有些迟疑,这内眷的名字怎能讲给皇子听?却见淑妃并不阻止,终于还是答道:“奴婢沈青蔷青色的青,蔷薇花的蔷。” “唔尚可,”小皇子非常大度地表示首肯,一副小大人的神情“等我以后做了皇帝,就封你一个贵妃好了。” 青蔷不禁宛尔,连淑妃娘娘也撑不住笑了: “小祖宗,上一次你还说要封紫儿做贵妃呢,你到底要封几个贵妃啊?还不快去换衣裳?” 少年答应着退了出去,淑妃娘娘一直目送他的背影,脸上全是慈母的温情。等少年出了殿门,羊皮小靴的声音啪啪啪远走,沈淑妃那慈和的神色才突然如变戏法般消失: “那不是我的儿子,”她突然道。 “什什么?”青蔷确实吃了一惊。 淑妃头也不抬,冷冰冰道:“那是死掉的上官皇后的儿子,是皇上唯一的‘嫡子’。他不是我的儿子他说过,等他做了皇上,就封我做皇后。” 淑妃娘娘从身边的小几上端起已经冷掉的茶,缓缓地、无比优雅地嘬饮着。 *** 沈青蔷终于是出了紫泉殿的大门,早有跟着她的宫女太监们在阶下久候了。若能如沈紫薇那般,以“采选”的名义入宫,分封一个四品或五品的尊号,便能自家中带一位使惯了的贴身丫环一起进来,在这陌生的宫廷之中,也算有一个心腹说话的人儿。可沈青蔷只是不明不白从天而降的七品“良娣”断没有这样的待遇。还是进来之后,才由沈淑妃亲自挑了三个宫女,派给她使唤;不过,这三人的行指才干,倒也算是佼佼上乘。 特别是三人中稍大的那个,名唤“玲珑”办事极稳妥,虽言语不多,却每每切中关键,青蔷只与她相处了半日,便不由另眼相看了。 ——只是今次,她却不在,另一个年纪稍小、唤作“点翠”的丫头,骨碌碌转着大眼睛,在那里等。见她来了,登时喜笑颜开。 “主子”那丫头朗声道“您可出来啦,要回去了么?” 沈青蔷见只她一人在此,便道:“可见了好些人,便耽搁了你的玲珑姐姐呢?” 点翠干脆利落地答道:“半个多时辰前,淑妃娘娘身边的琼琳姑姑出来,叫了玲珑姐姐进去的;想是有些体己话要说罢,可还没回转呢。” 青蔷微微一笑:“原来如此,想是淑妃娘娘有什么话要吩咐吧?咱们也不必等她了,先回去吧。” 点翠答应着,躬身跟在沈青蔷侧后,亦步亦趋。青蔷甫入宫,皇宫的路又曲折繁复,倒要靠着这个小丫头从旁指点的。 ——两人一前一后才走了不远,忽然便见到不远处的亭阁之侧站着个身形朴拙、意态焦急的人儿,一见青蔷,远远就迎了上来。 竟然是方才在众人面前受过折辱的王美人。 “啊沈娘娘”还隔着老远,她便亲热地招呼起来。 按品级来说,美人是四品,良娣却只有七品,她便是叫沈青蔷一句“妹妹”已算是谦和到底了。这“沈娘娘”三个字,实在是有些自贬身份。但沈青蔷心中明白,她虽只是良娣,却有一位淑妃姑姑和一位婕妤姐姐,又都得宠,自是与众不同的。瞧王美人的样子,大抵是无钱无势又无宠,满宫的妃子没有谁将她放在眼里,可偏偏又不死心,既攀不上高枝,倒认真把她这里当作一条门路了。 ——与这样的人结交,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好处,但青蔷却实在不忍心像黄婕妤韩美人,或者像自己的姐姐沈紫薇那样待她,又何苦呢?便依然礼貌周全,微一屈膝,口称:“青蔷问姐姐安好。” 王美人当即面红耳赤起来,连道:“沈娘娘不、不,妹妹快请起吧”便要亲自去搀。 青蔷带着笑,已自己直起身来。望定她,口中道:“娘娘,可有什么吩咐么?” 王美人道:“哪里哪里,自家姐妹,自家姐妹么妹妹可真是生得一副好相貌啊,姐姐一见就已自惭形秽了,这要叫皇上看到了,还不知多么疼爱妹妹呢!” 她满脸堆笑,毫不掩饰话中的攀附之意。总算青蔷有耐心,依然还能保持着含笑静听的样子;可她身后那个小丫头点翠,却已忍不住撇了撇嘴。 接下来的整整一刻时间里,从王美人那张嘴中颠三倒四地涌出无数奉承话,却翻来覆去不是赞美青蔷的相貌,就是艳慕沈家如今在这宫中的地位。淑妃娘娘如何,婕妤娘娘又如何,怎样的繁华富贵,怎样的颐指气使王美人受宠若惊,字里行间都是一股子阿谀气。青蔷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却似乎连察言观色都不大懂,更将话题拉扯到了南偏宫庆熹宫的杨惠妃身上,虽不敢径直倾以恶评,却对她、以及她身边的黄韩二位不住明褒暗贬,极尽刻薄之能事。沈青蔷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便开口道: “王美人,既然如此,你何必总与她们在一起?合则聚,不合则散,不是么?” 这已明摆着是不留痕迹的发作了,可谁料那王美人听闻此言,竟然两眼放光,刻意压低了声音,说道:“我早就这么想啦!只是妹妹你瞧瞧姐姐的样子,不比你年轻貌美,也不比你家世超群,哪能说得上什么话啊?要不然要不然妹妹去和淑妃娘娘提一声,也把我换来了这锦粹宫里住,咱们姐妹往后整日在一起,可有多么好?” ——沈青蔷总算明白她一个劲儿的缠着自己,究竟所为何事了,真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觉得她实在可怜。不是为着她寻常的姿色;更不是为着那一身半旧不新、裁剪马虎的宫装,只是做人做到如此地步,所谓可怜之人,断乎有可厌之处,大抵便是如此吧。 *** “她家里早就破落了,只因承着爵,进来便封美人;可四五年了,往里头去的时候怕不过两三晚上吧?又住在东偏宫,那边没有什么得宠的人在,最是落魄的。”好容易软硬兼施,将那王美人打发走,点翠早“嗤”的一声笑,满口伶牙俐齿,在青蔷面前编排开来。 沈青蔷摇头道:“我可真是没有想到,皇宫里还会有这样的人在” 点翠咯咯笑道:“这宫里头大,主子们又多,可什么样的都不缺呢!就说王美人素来最恨的那两位吧,黄婕妤是个棒槌,谁不知道她就是杨妃娘娘的传声筒;而那位韩美人就更有趣了,自以为封的是个‘美人’,就可以做病西施,惯常嘟着嘴皱着眉捧着心的,动不动就闹个小病小灾,非把下头使唤的人吓掉半条命不可后来淑妃娘娘实在看不过去,便说了:韩美人若是身子不适,不如好好静心调养一阵子,牌子也不必呈了——您道怎的?第二日立时就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还特意在淑妃娘娘眼前转来转去,生怕别人瞧不见,可叫我们笑了好久” 青蔷也笑,这丫头,嘴真长得跟刀子似的。 点翠越说越是开心,登时便收不住了,笑道:“要我说啊,主子您的性子,可实在是太好了些——这虽然是我们几个的福分,可在这宫里头,该硬性的时候还是要硬性的。否则,莫说旁的主子,就是奴才们,也敢踩到你头上去了” 青蔷道:“我并不是那样好性子的人,你放心,时候久了自然知道的——只不过,现下似乎真已有个小奴才,要踩在了我头上呢。” 点翠连忙吐了吐舌头,低声道:“点翠可并不敢”她话是这样说,那双眼睛却依然滴溜溜地转着,显然是连半点“不敢”的意思也没有的。 虽然身在这天下一等一的所在,满目都是画栋雕梁、匠心别具的盛景;虽然身边跟着精灵古怪的小丫头,说着笑话给她解闷儿——可不知为什么,沈青蔷依然觉得怀中那股的郁气愈加浓重,竟似盘旋不去了。 仅仅数个时辰,几乎便将沈青蔷对展开在自己面前的深宫生活的最后一点幻想、也消磨殆尽了。作威作福的固然面目可憎,可悲可怜的却也让人油然生厌;甚至就连姑母——就连自己记忆中、那神仙一般的人物,也忽然褪了颜色,从高不可及的云端跌了下来。美,依然还是那么美的,却仿佛只是一尊陌生的美丽躯壳,厚重的脂粉下是令人心惊胆寒的无边黑暗 点翠起初还兴高采烈地喋喋不休,后来却也发觉,她的主子只是脸上带笑,可那投向彼处的目光却遥遥渺渺,全不知在看着什么点翠便渐渐噤了声。 一主一仆在宫掖之中缓步而行,沉默的云烟落下,将二人密密拢在中间。 忽然,沈青蔷停住脚步,缓缓抬起头来,眼睛直望进苍蓝色的天心里去。日已西斜,金光涣散;那么高的天,那么清澈而湛蓝、没有一丝污秽的世界若能胁生双翼,踏风而上,该有多么好! 沈青蔷定定站着,望了很久;久到身旁的点翠终于忍耐不住,小心翼翼地发问:“主子您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 青蔷长叹一声,收回目光,笑道:“没有什么我只是忽然想,为什么人无法生出翅膀,在天上飞呢?” 点翠一愣,咯咯笑道:“那当然了,天上可是神仙的地盘儿,不归皇上管的要不然怎么就连咱们万岁,也整日里想着召神仙呢!” 沈青蔷回过头来,望着点翠,奇道:“你说什么?‘召神仙’?” 点翠脸色突变“啊”的一声,捂住了嘴,几乎快要哭了。见青蔷似要开口询问,便抢先喊道:“主子,奴婢说错话了,奴婢该死!” 沈青蔷见她忽然变出一副恐惧害怕的样子,心中不禁生出无限狐疑。世人皆知靖裕帝敬神重道、修仙养生,还在皇宫之中盖了一座道观,可这也并不是什么有关碍的话吧? ——虽心中讶异,却毕竟初来乍到,又见点翠那副神色,终于还是问不出口。 天近黄昏,光影朦胧,沈青蔷恋恋不舍地又望了一眼,头上那渐渐黯淡下去的无限青空。她不是鸟儿,也不是神仙,也许注定无法飞越苍穹。沈青蔷一念及此,笑着,忽然泪盈于睫却在她收回目光的刹那,似乎听见了什么声响,毗邻的两棵高大的花树间似有白影一闪,一闪便消失无踪了。 青蔷怔然道:“点翠,这宫里,可有可有穿白衣裳的人么?” 点翠一愣,抿嘴笑道:“主子说的什么话,除了国丧,谁会穿白的?那是大晦气呢!” “可我怎么见着一个白影子,就在你身后,呼的一下便过去了?” 点翠听见青蔷说得认真,急忙转身,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却只见枝叶婆娑,风吹过,沙沙作响。 点翠颤声道:“主子,您可别可别吓我” 青蔷道:“的确是有人的,我吓你做什么?你也不用怕成那样,青天白日的,难不成还有鬼了?” 点翠跺脚道:“主子,主子!求您了,别说了”一边说,一边战战兢兢地不住东张西望,好一会才渐渐镇定下来,搪塞道“想是主子您眼花了吧?又许是园子里的白鹤飞出来了,也未可知” 青蔷却总觉得不对,沉吟道:“只一闪就没了,倒像是个人的。不过若是个人,他躲在树上做什么?” 点翠凑到青蔷身边,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细不可闻,轻声道:“这宫里年岁久了,全是女人,阴气最重,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也难讲老嬷嬷们说过,若是真看见了,也要装作没看见,否则扑了人,引到自己身上,那便晚了——主子切切不要对人提起,自己也万不可再想了走吧,咱们快回去,这园子里一到黄昏,便怪渗人的。” 6急症 第二日沈青蔷起来,便觉得四肢凝涩、头沉脚轻。她倒也并未在意,还是点翠进来伺候梳洗时,才惊觉问:“主子您怎么了?”说着忙忙端了镜匣过来,叫青蔷倚在床边,开了描金夔凤纹的漆盖,撑起金骨刻花支子,捧到青蔷眼前。 镜子里黄澄澄明晃晃映着一张脸,两靥飞红斜抹,双目盈盈欲滴,满面都是绯色。 青蔷揽镜自照,也不禁“啊”了一声。点翠手一抖,忽然似想起了什么,脸上立时煞白,把镜匣胡乱推在青蔷怀中,转身便向外跑。青蔷心中讶异,又向镜子里照了照,怪了,怎会这样慌乱,自己又不曾****之间长出了青面獠牙来。 正觉好笑,忽然帘子一响,点翠人已回来,身后还跟着个年纪稍长、面容淡漠,一丝笑容也没有的素衣女子,却是沈淑妃派给她的大宫女玲珑。 点翠已急得额上见了汗,玲珑却泰然自若行了一礼,道一声“冒犯了”走过来,伸手探进青蔷的贴身小衣内——也不知是否外头寒气重,那只手极冰冷,犹如新汲了井水;青蔷的身子忍不住一哆嗦。 玲珑不动声色,抽回了手,替青蔷掩好了衣裳,从她怀中抱过那只镜匣,递给点翠,又服侍她躺好,口中吩咐:“你们在这里好生伺候着,密密拉上帘子,待我去一躺锦粹宫。” 点翠连忙答应着,放好镜匣,便急急去了。玲珑却已跟着出了门,看都不向她多看一眼。 许久,便屋外传来唧唧咕咕的说话声,一个战战兢兢的问道:“昨日不是还好端端的么?”这是除了玲珑与点翠之外的第三个小宫女染蓝,素来胆小。另一个却分明是点翠,正道:“嘘你还不曾听说?昨日主子在园子里”渐说着,声音便小下去,再也听不真切了。 青蔷自认不比那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们,底子是好的,心想不过是偶染风寒罢了。见上上下下郑重无比的样子,倒认真当作了一件大事,不免有些莞尔。她自己却是不上心,料着是场虚惊,只索性闭目养神——若真病了,面几日应酬,也是好的。 小半个时辰过后,玲珑便带着两个老嬷嬷回转,一进门,青蔷方要起身,说一句:“不妨事的,明日就好了。”却被玲珑一把按在床上,皱眉道:“主子切莫起来,安心躺着才是。”竟然满脸青灰,难看之极。 青蔷见她如此郑重,心下只觉好笑,却也不由得有些惴惴,便问:“究竟怎么了?” 玲珑只是按着她的肩,摇头道:“主子安心静养。”再不肯讲什么,径直出去了。 待那两个嬷嬷轮流来给请了脉,全都苦着脸一言不发的退了下去,沈青蔷满腹狐疑,终于无法“安心静养”要问,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一会工夫,那两个嬷嬷便指挥着人将屋内大大小小的家什箱子统统挪到门外,只留下青蔷躺着的一张雕花楠木床。玲珑走上前来,将帐子层层掖好,叮嘱:“主子千万躺着别起,待过去了便好了。” 而嬷嬷们已在急急发话:“姑娘快出去吧,过了人可麻烦。” 青蔷再也按耐不住,径直在帐内道:“究竟怎样?难道我便****间落了痨病不成?” 此话一出口,顿时四下寂静,半晌,玲珑才在帐外答道:“主子不要多想,断没事的,过去便好了”这一次,连声音都似哑了。 ——帐中静默良久,忽然,传出“嗤”的一声笑,寒澈澈清冷冷,玲珑侧耳听半晌,再无声息。 两个老嬷嬷在青蔷屋内四处点上香,请了净水并香灰,绕着雕花楠木床经行,口中念念有辞。玲珑带着小丫头们一并退到门外,掖庭巷各处住着的宫女和未承幸的低品嫔御得了消息纷纷来看,已将一个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姐姐,难道又是”染蓝躲在玲珑身后,怯怯问。两个眼圈红红的,已是哭过了。 “怕什么?难道还能看上你不成?”玲珑冷冷道“‘它’看上的也是一等一的人物,你便是去求,也求不来的!” 染蓝一缩脖子,再不敢说什么了。 直折腾到未末时分,两个老嬷嬷方从屋内出来,院中的人多半早等得不耐烦,也将散尽了。玲珑走上去福了一福,还未开口,那嬷嬷已道:“姑娘用心伺候吧,我们去了。” 玲珑急道:“可还有救?” 老嬷嬷道:“这还难讲,再看吧,过了今夜便知道。淑妃娘娘已亲去碧玄宫请符箓了,若压得住,往后便是大造化。” 玲珑默然,令点翠拿手巾包了两枚银角子,送嬷嬷们去了。 傍晚,果有锦粹宫那边送了黄缎子盖的一个密瓷茶盏过来。玲珑跪接了,承进屋内去。扶青蔷起来,道:“主子喝了吧,喝了便好了。” 沈青蔷在榻上躺了一天,云鬓纷乱,星眼迷离,只道:“我要死了?” 玲珑一呆,眼中突然滑下泪来:“主子认真以为我们逗您呢?不是我们不说,实在是里头大有关碍,待主子大好了,福运也来了,凭您怎么问——如今便算怜惜怜惜玲珑的命吧。” 青蔷转头望了望平素最是寡言的这个丫头,微笑道:“便是没救了,那也没什么。我不过求一个清楚明白。”说着伸出手,将茶盏接过,揭开盖子,见内里是浑色的半盏水,嗅一嗅,断没半丝茶香,也不知是什么。 青蔷也不再问,毫不迟疑,一口倾尽,复又躺倒。 当天夜里,二更刚过,沈青蔷在睡梦中忽然一声****,急喘起来。一旁候着的玲珑连忙取下罩在灯烛上的蔽障,扯开帐子,将青蔷扶着坐起。但觉沈良娣周身触手火烫,心口却是冷的。又仔细切了脉,急一阵缓一阵,一时突突地跳,一时竟又摸不着了。 点翠染蓝也跟着起了身,见到这番光景,只是哭个不休。玲珑端来茶盏欲喂些冷水下去,青蔷的一口银牙却死死咬紧,半盏茶倒泼了一多半在衣襟上。见那两个小丫头又哭得人心焦,忍不住哑声喝骂:“人还没死呢,哭什么?实在耐不住,不过一根汗巾子缢了去!哭又有什么用?” 点翠道:“姐姐好歹去求了淑妃娘娘,这是她嫡亲的亲侄女,现下叫了太医进来,怕还有救” 玲珑道:“这会*门早下了钥,为个小小的良娣?趁早不要做这糊涂梦。若不是咱们娘娘的亲侄女,怕还不至于这样凶险呢。” 点翠又待说,染蓝已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哭道:“郑郑郑家姐姐‘白仙’娘娘实在并不与我们主子相干,我们主子若死了,可怜我们一并要陪着去的求您放过奴婢们的贱命吧” 玲珑听她哭得阴恻,也忍不住一个寒颤,伸出手去把灯烛更移近了些,低喝道:“够了,只这话便是个死罪了,统共是各人的命数罢了”说着扶着青蔷的身子躺倒,将头颈高高垫起。却见她明明闭着眼,那眼珠子却在眼皮下面不住乱转,直瞧得玲珑寒毛倒耸,背脊上都是冷汗。当下再不敢去看,软着手将床帐齐齐放下,颤声道“都住嘴吧,这一屋子的死活便看这****了,不过是一死罢了——活到今天,我实在也是厌烦了” 说完,不再理睬那两个小宫女,任她们相对啜泣。自己坐在一旁,望着那闪烁的烛光,凝神思索,却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梆子响了四声,天渐明了,青蔷的喘息声也渐渐平歇下来。满屋伺候的人急也急过了,哭也哭累了,该想的办法也想尽了,索性心下一松,歪在床脚柜边,纷纷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玲珑猛然惊醒,天已大亮。她僵着身子,只凝神去听四下的响动:屋外传来阵阵鸟鸣,染蓝蒙头窝着,点翠张着一张嘴,发出细微鼾声除此之外一片静谧。玲珑扶着柜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颤巍巍走到青蔷床前,拨开帐子,晨光布满房内,帐中躺着的人一动不动。她定定看了良久,终是伸出手去,凑到青蔷鼻端——那呼吸既平且缓,沈良娣竟是沉沉睡过去了。 那一瞬,玲珑满眼的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了下来。她走过去,一脚一个将点翠、染蓝踢醒,口中骂道:“青天白日挺尸的,还不快些起来?去打了水来我们梳洗,待我去回淑妃娘娘” 点翠染蓝揉着眼睛急急爬起身来,见玲珑哭,吓了一跳。片刻便回过神来,双目大睁,满脸不可置信——终明白是喜事,一怔之后,都是跟着落泪。 玲珑泪落不绝,却边笑边骂:“哭什么丧?死了才该哭,活着、哪有哭的工夫?”说着三两下胡乱抹了眼,径自去了。 沈青蔷直睡到这一日午后,方才悠悠醒转,玲珑早已自锦粹宫回来,忙不迭上去伺候:“主子可饿了?有银耳莲子粥。” 沈青蔷摇摇头,轻声道:“夜里我怎么见这屋子里来来往往都是人?吵得心慌” 玲珑急问:“后来呢?” 沈青蔷又摇摇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到晚间,照例又是黄绸子盖着的浑色的半盏水送了来,青蔷一见便皱了眉,说道:“这是什么药?可苦的紧!”玲珑道:“这是淑妃娘娘亲自去请的神仙符水,昨天夜里,多承有了它,主子才熬过来了。”沈青蔷自小不信什么仙灵鬼怪,心中大不以为然,可姑母毕竟是好意,也不忍辜负,便端在手里,抿了一口,实在难以下咽。 玲珑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线少有的笑容,道:“奴婢替娘娘取蜜饯碟子来。”说着去了。不一时回转,青蔷苦着脸将空了的茶盏递给她,接过了小食,迫不及待塞进口中。 到了夜里,依旧是发热气喘,却再也没有了第一晚的惊悸凶险。起初玲珑等三人都还看顾着,后来便轮流值夜。不过**天,已安寝如常,再不见异状了。 眼见这天候日日热起来,沈青蔷的身子日日好了。待又将养了多半个月,便能下地去院子里逛逛。每日里来走关节打探消息的人更是川流不息,口口声声都说“道喜”可青蔷一问“何喜之有”便各个转出又尴尬、又不满、又妒又羡的神气来——各个顾左右而言它,什么都不肯说。 “那一日该当告诉我是怎样一回事了吧?”进了五月的一天,青蔷坐在水边树下的竹椅上纳凉,特意支走点翠染蓝,只留下的玲珑,忽然发问。 玲珑道:“主子,您既然好了,便不用再多想。在这宫里,想得越多越是短命,总之您是贵人,无穷的福报眼见就要来了。” 青蔷垂首沉吟,手里捏着一柄蜀锦团扇,也不扇风,只闲闲捻着它转动:“你不肯说,倒也罢了,我知道你们的难处——只告诉我,那一日我是否冲犯了什么?为什么各个形容古怪,却又讳莫如深?” 玲珑淡淡望了青蔷一眼,答道:“主子若真想知道,便烦您亲自去问淑妃娘娘吧” 沈青蔷初入宫禁,便不明不白遭了这一劫,险些连命都捐了进去,实在是凶险无比;不过,也多亏了一同熬过这场事故,那三个宫女、特别是玲珑对她的态度已亲近许多,偶尔还能说句笑语。青蔷这次本来寄望甚深,却没料到她的口风依然如此之紧,只有叹一口气,转过脸去,不再言语。脚下的一弯活水,直流向御花园的西角门下,天近黄昏,光影朦胧。 ——猛然间,却见远处苍茫草木之中,恍惚间似有个白影儿一闪,倏忽便不见了。 7撞破 沈青蔷立时收回了目光,望向玲珑,口中缓缓道:“说来也怪,我自病了这一场,无论吃什么,总觉得口中隐隐有股苦意,总不觉得香甜” 玲珑听她转了话题,似乎倒松了一口气,答道:“医官们说,主子伤了胃气,口舌中有些关碍是难免的,只要好生将养着,不过一两个月就好了。” 青蔷又问:“那些日子里吃的蜜饯可还有么?” 玲珑微微笑了:“主子原来想这个,怕是没了的。不过无妨,回去打发个人走一趟尚膳司,那里的公公们赶晚就能送来,这可没什么。” 青蔷便也笑了:“那你就回去安排吧,再替我倒一杯前日里雪什么的茶来,坐了这半晌,也该润润口了。” 玲珑迟疑不答,似乎颇为犹豫,但见青蔷坚持,终于还是去了。回到住处,先唤了点翠赶去伺候良娣,自己方细细布置果子茶水。 待提一个小食盒来到树下,往返间也不过片刻工夫,却只见点翠正急得满头大汗,满地团团乱转,搓手跺脚不迭。见她来了,忙迎上来喊:“玲珑姐姐,可大事不好了,咱们主子不见了!” 原来沈青蔷见玲珑离开,便即起身,循着一条小路,向适才看到白影之处而去。她是不怕什么鬼怪的,自小一个人被关在连根蜡烛都没有的地方,独自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有什么好怕的呢?只是病得久了,气虚体弱,未免走不了多远便要歇歇脚。又顾虑着玲珑回来必定拦阻,便只捡那树荫下、草丛中,崎岖偏僻的角落,徐徐而行。 走了好一会,方才来到御园的西角门下。沈青蔷入宫不算太久,却已早听人说,靖裕帝但爱修道炼丹,扶乩求仙,整日里待在碧玄宫,难得四处走走的。而这一侧的园子里又没什么好景致,皇上更是断然不会踏足。既然御驾不至,那么那些整日里只挖空了心思算计着,怎样能多见一次半次龙颜的后宫女子们自然也没有踏足的道理——主子们都如此,奴才们也乐得清闲,此处早已几近废弃。 照理说,那扇西角门是常锁着的,除了看园子的宫女内监们,再不会有他人出入。可沈青蔷来到近前时,却分明见那生着锈的锁头并没有落下,只挂在一侧的门环上,门虚掩着。 沈青蔷微微一笑,推开了门,闪身进去,又从内里带上。 背倚着被雨水洗刷地灰白的门扉,她方觉心中突突乱跳。却又转而自嘲:“可有什么呢?”只片刻手便稳了,理一理裙裾,继续前行。 入宫不久便遇了一场急症,她并未真正逛过御园,西边这一带又是人迹罕至荒草丛生,走了不多时,天色便暗下来,道路几近湮没。沈青蔷正不辨方向,欲想原来回转时,却忽然听见了女子嘤嘤的抽泣声。 夕阳已晚,彩霞渐淡,四下里摇摇曳曳的满是树枝投下的斑驳影子。在这样的境地里突然听到哭声,饶是沈青蔷自认是个有胆气的,也不禁****发软。 “是谁!”她大着胆子呵斥了一声。 那哭声突然止住,变成了一声细微的惊叫。 沈青蔷一听,便笑了——管“它”是什么,既然怕人,那便没什么可惧之处。她今日甩脱了玲珑独自出来,便是打定主意要把那个神出鬼没的白影儿,和这数十天来众人眼底的闪烁不定弄个清楚明白。当下,她再不迟疑,径直循声追过去,好不顾忌路旁横生的枝条在手上划出一道火辣辣的伤口追不多远,果截住一个十五六岁、穿浅色粗布宫服的小小宫女。 她还未开口询问,那宫女已哭道: “姐姐,我的命便在你手上了,求你却莫告诉别人!” 沈青蔷久病方愈,倦怠梳妆,只随随便便挽着一个梅花髻,穿了一条半旧的松香色襦裙。那宫女显然瞧不出她的身份,只当是个有头脸的姑姑,是以开口恳求。 沈青蔷心下暗笑,却也不说破,只问:“你叫什么?怎么在这里哀哭?” 那宫女迟迟疑疑畏畏缩缩,只是不肯回答。青蔷眼尖,已看定她臂上挽着个小竹篮儿,刻意藏在身后。便出其不意一伸手,早夺了过来,掀开盖在篮子上的青布,但见里面竟是火石、纸媒——赫然还有厚厚一叠剪好的纸钱。 那小宫女脸都白了,再也顾不得,立时跪在青蔷面前,紧抱着青蔷的****,声声喊道:“姐姐饶了我,下次可再也不敢了!” 青蔷手里拿定那叠纸钱,颤声道:“于宫内私祭,你可知这是什么罪过?” 那小宫女哭道:“姐姐饶了我这一遭儿吧,杏儿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沈青蔷长舒一口气,轻声道:“我不要什么报答,下辈子也不愿托生成这不干不净的人身了。若想要我饶了你,也好办,只你可不能有半句假话。” 那小宫女一听,急忙点头,泪便暂时收了些。 青蔷问道:“你叫杏儿?哪里伺候的?怎会到这里来?” 那宫女道:“我是东边昭华宫王美人跟前的,我们主子来探这边的良娣主子,我便跟着来给郑姐姐烧纸” 青蔷疑惑:“郑姐姐?” 杏儿道:“难道姐姐不知?便是那年给‘白仙’娘娘附身,死在掖庭的郑更衣” 沈青蔷听到这话,只觉心中“咯噔”一声,几欲把持不住,连声音都发颤了: “我是新配来掖庭的,并不知道此事,你且细细说来我听,我看有没有打诓。” 那杏儿眼见又要哭了出来,喊道:“好姐姐,实在不是杏儿不老实,只是眼见这天便要黑了——天一黑,一到排膳的时候,‘白仙’娘娘便要显灵的,冲撞到的人半夜里都会发那无名热死掉,杏儿实是不敢耽搁!” 青蔷听她越说越是关键,哪里肯放,只道:“我管不了那些,今日你不说个清楚明白,我定然不放你去的。” 谁料那杏儿竟也是个犟性子,牙一咬,心一横,竟然道:“但凭姐姐!‘白仙’娘娘在上,杏儿是半句假话也不敢有的!姐姐要是强留我,不如径直去举发,杏儿便索性一头撞死在这里算了!” 沈青蔷一愣,倒拿她全无办法了。 她终是只有无奈一笑,将小篮儿还给杏儿,说道:“去吧,我绝不告诉别人,你可以放心。” 那杏儿本是存了死志的,忽听青蔷竟肯放过她,却是一呆,手里捏着小篮儿,犹豫再三——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姐姐是个好人的,若你真想知道,哪一天来昭华宫后殿找我便是了,我是莱阳人,你只说只说是我的同乡。”说完便急急去了。 沈青蔷站在那里,望着她的背影几个转折,逐渐消失在影影幢幢的夜色中。许久,才恍然发觉自己手心里、背脊上,不知何时早已爬满了冷汗。 她明白自己必是撞进了一个满宫的人都在着意隐瞒的迷局,可待要抽手,却无论如何只是不甘。 便是要死在这里,也要死个干净明白——沈青蔷一厢走,一厢暗暗下了决心。她心中有事,周遭路径又全不熟悉,夜色无声无息漫上来,竟无论如何再也找不到来时的那条路。 青蔷越走越是心焦,却也全无办法可想,只有找准了一个方向,径直向前。待转过一丛竹林,忽听得林内细细簌簌地响——旁人听了,大约只道是风声,可青蔷耳音却好,尚书府一隅的竹音松风,伴她走过儿时岁月,那是自小听惯了的,绝不相同,一时间不禁深觉怪诧。她绝非好事之人,何况自身有已麻烦缠身,虽有满怀的狐疑,却也明白应当抽身走避。却冷不防一个袅袅的身形正从林中出来——那身姿却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正是婕妤娘娘沈紫薇! ——这一呆间,便误了事;再要躲时,婕妤娘娘那双“好眼”早已将她逮了个正着。 在恍惚的暮色中,隐约可见紫薇的面色又青又白,仿佛正目睹了天崩地陷,又是惊讶、又是恐惧。平素那样高贵骄傲的神气荡然无存,整个人抖得有如风中落叶。 沈青蔷不明内里,但也早知不妙。当下不再迟疑,转身便欲离去——谁知竟从竹林中又转出一个人来,正和她撞了一个满怀。 那人一身白衣,身姿挺拔,披发于肩——绝不是个女子! 一时间,林畔三人,齐齐愣住。 沈青蔷望着那男子,那男子也定定望着他。天光模糊,四下凄然,他的眼光却无比明亮镇定,仿佛两把尖锐的刀。只片刻,那男子忽然一笑,自顾自走过去,附身向沈紫薇耳边说了句什么——可那目光却从未片刻离开过沈青蔷。婕妤娘娘哆嗦着点头,然后便失了魂般落荒而逃。 ——这一切沈青蔷通通看在眼里,可是她却似被那个眼神魇住一般,双脚死死钉在原地,再也难移动分毫。 那男子缓缓向她走来,不紧不慢。沈青蔷心下混沌一片,无论如何也理不清头绪:他是谁?他一未着官服二未着甲胄,只一身刺眼的白衣这里是深宫,唯一的男子只该是皇上——难道他便是皇上吗?不,不可能的。天色虽暗,可那份面貌气息,该不过二十岁 他到底是谁?! 那男子走了过来,按在她肩上。那双手又重又热,隔着春衫烫得她肩头肌肤一阵生疼。 “你是谁?”他问。声音又沉又冷,似乎饱含讥诮。 沈青蔷不由自主地在他掌下发抖,死死咬住嘴唇。 他突然笑了,仿佛为了照耀他的笑,皎洁的明月忽然从林间升了上来,遍洒清辉,层林尽染。 “别怕,”他说“你抖的厉害呢别怕”一伸手便将沈青蔷拉向自己怀中。 青蔷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炽热气息将自己重重包裹,顿时头晕目眩。直到那男子突然扯开了她肩头的衣衫,她才惊叫着挣扎起来。可是他轻易地用单手捉住他,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利刃映着月光闪闪发亮。 沈青蔷毛发倒耸,仿佛浑身血液都被瞬间抽空,那声惊叫硬生生卡在喉管里,无论如何吐不出来。 ——银光一闪,她只觉左边肩胛下一凉,酥胸上已被切下了一道又斜又长的伤口。伤口极浅,刀子又锋利无比,直到那疯狂的男子放开她后,应有的疼痛才缓缓袭来。 “你现在绝对无法说出任何事了,是不是?否则这伤——你该如何解释呢?” 那笑容在月光下简直是璀璨的。 8魇魔 “主子,这伤”玲珑取过药膏,在灯下替沈青蔷涂抹手上脚上的伤口;待到看见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线,手一抖,险些把持不定;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沈青蔷靠在榻边,任她服侍,却不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玲珑暗自咬牙,轻声道:“主子,您要做什么,只管和奴婢们说,切切不可自作主张,宫里不比别处,天一黑” 青蔷忽然开口,径直打断了她的话:“天一黑,便有‘白仙’娘娘出外游荡,是不是?被她看上的人,个个和我一样得了无名热病,九死一生,是不是?” 玲珑哑然。“啪”的一声响,那和生肌玉肤膏终于还是落在地上,跌成了碎片。 “‘白仙’娘娘是谁?”沈青蔷直起身来,幽幽望着她,问道。 玲珑侧过头去,刻意回避她的目光。 “适才在那水边,你走了之后,我忽然觉得困极了然后,便仿佛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飘飘荡荡地随风而去,也不知道要去向哪里后来忽又来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小宫女,跪在我面前,叫我‘白仙’娘娘还叫我‘郑姐姐’——你依然不愿告诉我么?” 玲珑“啊”的一声惊叫,脸上全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仿佛呆住。 沈青蔷见她如此,心中明白自己那瞎掰的那一长串谎话生了效。玲珑果然知道什么,和那唤作杏儿的小丫头一样“白仙”娘娘郑更衣这些人究竟是谁?又怎会和我扯上关系?只是,看杏儿的毅然决然,这件事定然不好问的,莫如旁敲侧击——计议一定,便道:“玲珑,你是我姑母的心腹,我这次死里逃生,也多承了你的功劳——这些我能不明白么?只是只是种种异相发生在我身上,你叫我如何能安心将养?” 玲珑抢道:“主子,绝不是作奴婢的有意欺瞒,实是前两年上头便有话下来,各种缘故,断然是不能乱传的。轻则褫衣廷杖发去苦役司,重了更是拔舌砍头祸及九族的大罪,玲珑也有难言之隐” 青蔷微微一笑,只道:“可你们总也不能不分昼夜轮流守着我吧?这一次天幸无人察觉,若再三再四我这个鬼祟颤身的人闹出什么祸端来,自已当然是死路一条,你们怕也难免受牵累吧?” 玲珑听闻此言,暗吁一口气,却道:“主子担心的原来是这个?还请防一百个心,断然是无碍的。说实话,便如剑有双刃,您遇到的这件变故,险虽是太险了些,可闯过了,却也是大福气。别的不说,这宫里远自十载之前,近到前些年,和您同样遭遇的娘娘绝不在少数。大多是没熬过去可熬过去的,却往往从此青云直上——只淑妃娘娘和南边的惠妃娘娘,如今这宫里的翘楚,也都是这样过来的。‘白仙’娘娘并不是什么鬼祟,那是宫里头的福神。福大的熬过她的点化,便有孕育龙子龙孙的运数;只是那福薄的那也是她们的命罢了。” 沈青蔷微一沉吟,已知那杏儿口中死去的郑更衣、“郑姐姐”必是个“福薄”之人无疑了。 ——只是,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或者说,真的有这样怪异而残酷的仙灵? 玲珑见她暗自寻思,终于不再追问,心知已过了这一关,便松一口气,轻声劝道:“夜深了,这些时日奴婢们自会用心伺候。待待主子沾了龙体,得了阳气护身,自然便好了”语毕眼睛朝床畔案几上一瞟,两颊径自着绯,急急去了。 青蔷待她关了内室的门出去,在榻上轻轻翻了个身——双目闭合,眼前便有白影翻飞。 她终是忍不住将手探进衣襟里,抚上那一道伤痕。长长叹息一声。 *** 沈青蔷并没有睡,她的眼睛一直睁着。 窗子半开了一扇,又圆又大的月亮从屋外探进脸庞。月亮竟是那样沉静、那样美,仿佛照耀着死者的光辉。 辉光落在窗前的几案上,那里放有入夜时送来的朱漆丹盘。衬着明黄禁色的薄绸,盛一支宫制的赤金点翠花钿、一壶酒还有一方上好的雪色鲛帕。 ——每一个初入宫的嫔御,都在翘首以盼这三件吉物的下赐。这是一个明确无疑的信号,表明在近两三日内,她将在一个深夜,受一盏写有“宵”字的朱红色灯笼指引,初次穿越皇宫中那些暗影重重的深巷,那些鬼蜮盘踞的楼苑,步入禁城的中心——太极宫甘露殿,到帝皇的身边去。 再怎么幼稚无知的女人,也不会把“侍寝”的含义理解为帮皇上铺床叠被。沈青蔷自然知道那是怎样一回事——在入宫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在嫡母遣来的老嬷嬷故作神秘故弄玄虚地在她耳边窃声细语之前很久,当她睡在尚书府下人房的角落中时,便曾有过好几个夜,被房间另一边粗重的喘息和****声惊醒。 ——那时候月亮便像今夜这样照进来,她赫然能看到交缠的肢体的轮廓,在月光下泛着惨淡的白色 沈青蔷只觉得胸口仿佛火一样烧着,她小心翼翼坐起身来,倚在床帐旁看那无瑕的、似乎饱含着汁液的浑圆月亮。月光本该是清冷沁凉的,可无论她怎样大口呼吸,却半点也不能缓解怀中的烧灼之苦。 ——那道伤一直在疼。 那男人是谁?又妖异又邪气,就像是今夜滚烫的月色。她几乎以为自己是遇见什么精怪了;或是儿时,从洗衣的韩****嘴里听过的魇魔 ——那是一些徘徊不去的精气,夜晚便会化作男子,偷偷闯入闺女的屋子里。你只要被他盯住,就完全动弹不得他们能叫女人生孩子,产下半人半妖的后裔,一出生便会笑,眼睛是晶亮亮的黄色 韩****讲着这个故事的时候,脸上有种莫名的神秘表情,语气压得那样低,以至于在谈话圈子之外的青蔷,总要靠些想象才能将那些零落的只言片语连接起来。而凑在韩****身边,那些充当听众的大丫头们,总是一边俯下羞红的脸,一边尽量把耳朵向前伸。 难道他真的是个魇怪?要不然为什么那双眼盯过来,自己便禁不住浑身颤抖?那双手伸过来,自己竟连半丝气力也没有? 他该不是个活人吧在这阴气森森的深宫之中,也会有这样的人么? 许是有风吹过,窗子突然“嘎吱”一阵响。 冷了,沈青蔷把红绫薄衾往肩头拉了拉。不知怎的眼前一花,突然就看见一个人影立在自己床前,正沐在妖异的月光之下。 *** 董天悟进到这屋内来,第一眼看到的也是那铺就黄绫的丹盘。 合花n酒、鸾凤钗、问素绡,原来这女子便要去了——原来自己来得巧。 掖庭巷本就是皇宫内守卫最松懈的地方,他一向爱来便来,爱去便去。他并不是活人,而是满怀仇恨和愤怒,从深深埋葬的往事中爬出来的幽灵;为了将自己解救出记忆的苦海,董天悟向来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肯做;没有禁忌,更没有怜惜 他本不想杀她的,若她是个寻常宫女倒也罢了;一番惊吓,再加上皇宫里那些以讹传讹的谣言,这就足够了可她竟是沈淑妃的侄女,是沈紫薇的妹妹,是沈家送进宫来的第三个女人说不出来哪里有些与众不同的女人是了,他想起来了,那一日在御苑里他便见过她,她在对一个小丫头说着:人要能生出翅膀来,那就好了 董天悟心中忽然生出些许不愉,却强自压抑着,奋力将那些念头赶出脑海。既已立誓抛弃一切,既已做出那么多不该做、不愿做的事,既已走到了这一步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自己,竟会生出了恻隐之心不成?这也太过可笑了吧 不要再犹豫了,干净利落结果了她吧不知那锦粹宫的母狐狸知道了会有怎样的表情?她的心机、她的手段、她的锦囊妙计通通化为流水那一定是非常非常精彩的。 董天悟,把你那些可笑的怜悯统统收回去吧——竟然想要怜悯别人了?可曾有谁怜悯过你呢? ——他这样想着,慢慢走到榻前,以手撩开床帐。面上带着渺茫的、莫可名状的冷笑。 突然间,寒光一闪! 董天悟全没预料,闪避不及,未及运气,只伸出手臂一拦,当下已被寒光带到,破开一道血淋淋的伤。那个沈家的女人竟然并没有睡着,她不知何时已缩在床角,一手死死拽住被衾包裹自己,一手握着一把短匕,带血的匕尖直指他的咽喉。 呵,他伤了她她便也伤了他。虽然一直在发抖,但是那一刺下去,沈青蔷是半点也没有手软的。 ——就仿佛多年之前,尚书府里那个郑茶房欺她、冤她,她一次两次可以不理不睬,可以忍气吞声,终究到了忍耐不了的时候——她狠狠下咸盐在煮给淑妃娘娘的茶里的时候,可是半点也没有手软的。 这个男人想做什么?她不知道——或者隐约知道,那并不重要。沈青蔷只明白他想要的,绝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便要拿起枕边的刀。 纵使第二日玲珑起来,看见她床前横着一具尸首,腥臭的血淹没她的绣鞋,她此刻也决不能手软,不能有半点游移不决! ——我没有杀过人,也没有用过刀但生在这个世上,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总要有一股狠劲。只要紧咬牙,根本没有什么做不到,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董天悟在月光下望着自己小臂上的伤口,血流汩汩,一阵一阵的疼。即使是高傲犹如他们沈家的大小姐,俯就在他怀中,也依然只是哭。这女人却敢拿刀指着他? ——他伤了她,她便也定要伤了他? 虽没有触及骨头,却无论如何也并不算轻。殷红的血线片刻便汇成一处,顺着他的腕子向下淌。董天悟不慌不乱,随手从一旁的丹盘中取过那条“问素绡”紧紧掩在伤口上,雪白的帕子顷刻间染满红渍。 ——本该是她的血,却是他的血。董天悟转念一想,几乎便要失笑了。 那笑是无声的,是从喉管中泛出来的,有种莫名的阴森森的寒气。沈青蔷手中的匕首握得更紧,纤纤柔荑和半条膀子露在夜风中,皮肤上简直要结起霜来。 她很想喝骂出声,惊走他,至不济,唤醒睡在外厢的玲珑也好。可是自己全身的力气都仿佛用来握那柄匕首了,竟是半丝声音也发不出。 一时间耳中只听得董天悟无声的低笑盘旋不去。 ——也不知道这样僵持了多久,也许一刻,也许两刻突然窗子再一响,床前那人已消失无踪。只月光无情地照着地面,上面有一串粘乎乎的血点。 9宵行 “宵行” 一乘暖轿,轿帘密密掩着。坐在里面的人,半点也瞧不见外头的景色——不过也没有什么好瞧的,不过是鳞次栉比的琉璃瓦,是那些星星点点的灯影,还有躲在窗子后面,用艳慕、妒忌或者诅咒的目光死盯着“宵行”队伍的女人们。 沈青蔷坐在咯吱作响的轿中,抬轿的内侍们健步如飞。她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单的绯红色罗袍,去了钗钏、卸了妆饰,袍下是空空如也的风。从掖庭到甘露殿要横穿过半个皇宫,这样走着走着,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 御赐的三种吉物只剩下两样,早上玲珑发现时,百般询问,青蔷都只转过身去,用眼睛望着墙,一言不发。几个小宫女在屋子里翻来覆去找了许久,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 做主子便有这样的好处,下人们即使心生疑窦,也断不敢明着发问。这宫里便是这样的所在,谁都懂得睁一眼闭一眼,装聋作哑乔痴作傻。 晌午前去了淑妃的锦粹宫,娘娘的眼睛里像是藏着针,扎在沈青蔷脸上死也不放。上供的好茶散着氤氲的香,沉默哽在两人之间,仿佛是看不见的锁。 许久,淑妃突地一笑,问道:“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在家里教过么?” 沈青蔷的脸上泛出红晕,轻轻点头。淑妃娘娘站起身来,一直走到青蔷身前,温言道: “别动,且叫我看看。” 一抬手,便见着纤白的腕上套着四五个赤金镯子,那指尖微微点着青蔷的下颌,又顺着下颌的曲线抚上去,镯子叮叮咚咚作响。 “年轻的姑娘,皮肤真好,”淑妃点着头,语气朦胧,仿佛梦呓。手指又向下,直伸进青蔷领口中去,青蔷的眼睛盯着那涂了上好丹青豆蔻的血红色的甲叶,笋尖一般又锐又长的指尖,突然感觉不寒而栗。她惶急中一抬头,正对上淑妃的那双眼,那眼中的两根尖针便一下子戳进她心里去。 沈青蔷再也忍耐不住,身子不由自主向后躲闪。淑妃猝不及防,那两枚殷红的指甲便绞在她颈上挂着的攒珠八宝璎珞圈里,生生齐根拗断,甲缝中渗出丝丝血珠来。 “娘娘!”大宫女琼琳姑姑急忙抢上,惊慌失措“您的凤甲这、这!” 沈淑妃也是一呆,一股煞气在脸上一转。 青蔷知道闯下了大祸,急忙跪下,口中道:“青蔷愚笨鲁莽,还请娘娘责罚。” ——只片刻,沈淑妃的声音传来,早已恢复成往日那般温和关切,令人如沐春风。 “青儿,快起来,没弄伤你吧?” 沈青蔷抬起头来,她的姑母正盈盈望着她,满脸只有母仪天下的笑。 *** “宵行”的暖轿一路抬到了甘露殿内,沈青蔷下了轿,空荡荡的大殿中便只剩她一人。 甘露殿是真正的寝殿,四角垂着灯,除却一架装饰用的古董玩器,整个殿内赫然只有一张巨大的龙床。 内侍们抬着轿子鱼贯而出,恭身闭上门。却不知从何处有风吹来,吹动沈青蔷宽大的衣衫。 她在寂静的大殿中立定,耳鼓内只听见自己汩汩的心跳的声音。 皇上长的什么样子?似乎曾远远的望见过,年纪不算大,身材瘦削,皮肤白净,头发大约是黑色的,其余便模糊了。不过这也并不是她该关心的问题,他是皇上啊——是君,不是夫;是她必须以身为祭、虔诚叩拜的神灵。 ——这就够了。 沈青蔷向殿中央的龙榻走去,脚步的回声啪啪作响。明黄的枕,明黄的衾面上绣着金龙,躺在金龙的怀中,放下明黄的帐子,整个世界就变成了明黄的一片。 龙榻上硬硬的,一点都不舒服,沈青蔷却觉得眼皮渐渐沉重。昨夜的惊吓,再加上今日的百般故事,她实在已经累极了。 身上那件血一般红的袍子上熏着幽幽的异香,有一种特别的甜。帐子一放下,那股子甜味就被关在狭小的空间内,缠绕着青蔷的身体缓缓旋转。 后来她便真的睡着了,甚至还做了梦。梦又轻又浅,像赤脚走在水面上。他梦见她的君王来了,掀开帐子低头望着她的脸,眼光又闪又亮 ——化为男人的样子,钻进女人的梦里;在女人润泽的肌肤上抚mo出颤抖的水花儿就像是传说中的魇魔。 那一觉睡得极沉极香,夜里似乎真的有人来,环她在怀里,把胡茬子扎在她的玉颈上。 沈青蔷努力的、努力的想睁开眼睛,可是那又甜又香的味道始终箍着她的额头,叫她动弹不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冷,心里却一阵一阵的烧,她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毫无暖气,亦无半分别样情绪,只是冷冷问:“你是淑妃的侄女?” 脑中依然昏沉沉的,想出声,可是那回答从唇边溢出,却成了一声模糊的****。耳边那个声音便又冷笑一声:“有她的,可真是惹人疼呢” 香的味道萦绕不去,整个世界都给揉碎了。明黄的天地、雪白的肌肤还有鲜红的血。有什么人抱她在怀里,他的汗水粘在她身上,一双手勒着她的腰。她觉得疼啊,不过这疼却似调在蜜里的苦药,那苦味是绵延的,时断时续,起起伏伏 ——后来那人终于放开了她;她心里模模糊糊想着,总要看看他的脸吧?但那想法只一瞬就隐去了,沉重的睡眠彻底把她埋在下面。 *** 那个沈良娣得了宠——第二日全皇宫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第一次侍寝,竟然就在甘露殿的龙榻上安睡到天亮,卯正时分才在整个宫庭的议论纷纷中坐着那顶“霄行”的小轿回宿处去。 “简直是趾高气昂!”女人们互相交换着妒恨的眼光。循惯例,在甘露殿侍寝的妃嫔,于侍寝结束后必须立刻由公公们趁夜送回住处,皇上也可以在上半夜和下半夜召幸不同的女子。不仅是留宿甘露殿,甚至在天大亮后才于众目睽睽下穿过宫禁,即便再得宠,如此明目张胆恣意狂放,已足够令人咂舌了。 皇上继位十年有余,并未曾出过这样的事情。那个新来的沈家的女人,那样低眉顺目、病骨支离的样子,谁能料到人不可貌相,竟有如此手段? “宵行”的轿子从锦翠宫流珠殿的沈婕妤处经过时,沈婕妤的贴身侍女兰香正倚在门上张望。突然,住在近侧的张才人那里的烛儿一溜烟的跑来,满脸神秘兮兮的样子,刻意压低了嗓音问道: “姐姐可知道出了大事?” 兰香的身子向后一缩,不由自主瞟了一眼身后的门。好容易镇定下来,转过身持起烛儿的手,颤声问:“什么大事?” 那小蹄子眼珠一转,抿嘴笑道:“你们本家的事,却要我来告诉?” 兰香心里越发突突乱跳,干干笑道:“我们这里安安稳稳的,哪有什么事?” 烛儿道:“不是你们主子,却是你们主子的妹子——姐姐没发现么?‘宵行’的队伍这会子才从咱们宫门前经过呢,只这****,怕是再没人不知道那位沈良娣了。” 烛儿好一番唧唧咕咕,绘声绘色地将早上风传起来的各式道听途说向兰香倒了个遍,末了,才问:“好姐姐,这位沈才人是你们家的二小姐,你总该知道点什么吧?她会些什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手段?”原来她的目的是在这里。 兰香听闻这番话,脑子里浮现而出的却是在尚书府下人房里那个脏兮兮的疯丫头的脸,一时真真答不上来。 那女人是疯的,总像影子一样。却又偶尔望向你,眼光又古怪又凄凉,唇上带着奇诡的笑,每每望得人心头火起。 “恩,我们二小姐,有点不一样”她也只能这样对烛儿说。 “何止不一样?”一个声音突然接上话“小蹄子,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她的手段你们主子是比不上的,我也是比不上的,叫她别费心了,滚吧!” 目光盈盈、满面潮红的婕妤沈紫薇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劈手就给了兰香一耳光,嘴里骂道:“大好的高枝放着呢,还不找你们家的‘二小姐’去?!” 一旁的烛儿直给吓得呆住,再不迟疑,飞也似地跑了。 兰香肿着脸替沈紫薇奉茶,紫薇的牙犹自咬得咯吱咯吱作响。她身边坐着一个男人,还是那身刺眼的白袍子,满脸瞧不出是喜是怒。 “你便走吧”沈婕妤突然说,语气极软,似在恳求,却又有几分薄愠。 “你舍得我走?”董天悟一笑。语气带笑,眼里却是冷冷的。 “可是可是你总待在我这里,若给姑姑知道了,或是皇上知道了”沈婕妤的手紧紧地绞着一方帕子,简直想从里面绞出水来。 “你管自己就好,我是不会有事的。”他的口气云淡风轻之极。 沈紫薇一双妙目圆睁,转瞬却笑了,嗔道:“只你没有良心” “我本就没有心,”董天悟回答,一味的低头喝茶。 沈紫薇一时间沉吟不语,许久,突然说话:“杀了她算了!” ——声音出乎意料的响亮,倒几乎吓了自己一跳。 董天悟抬起头,颇玩味地问:“杀了她?那可是你妹妹吧?” 沈紫薇咬牙:“她才不是我妹妹,她是我爹和一个和一个****生的,下贱东西,也能算是我妹妹?” “不过是‘庶出’罢了,这也得罪了你?”董天悟的音调隐隐变了。 沈紫薇却没有听出来,反而恨恨道:“贱人生出来的自然也是贱种!整日里只会装作一副再温驯不过的样子,肚子里却不定打着什么鬼主意呢。瞧着她,我便不爽快” 董天悟忽然道:“淑妃娘娘似乎很看重她的。” 沈紫薇冷笑:“看重?我倒觉得,姑母送她进来,还不知安着什么‘好心’呢离家的时候,我娘曾说过,叫我不必顾忌她,她是断然活不长的。” ——董天悟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寒光,他将茶碗在手中一合,站起身来。 沈紫薇一惊:“你做什么?” 董天悟笑道:“你都送客了,我还不走么?” 起身,出门,真的头也不回的去了。 10祭祀 “宵行”的轿子回到了掖庭巷。 “主子大喜了。”玲珑带着点翠、染蓝齐齐跪拜下去。 沈青蔷坐在轿中,想要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可无奈周身酸软,一丝力气也使不出。跪着的宫女们见状,忙起身上前来。点翠忍不住促狭道:“主子辛苦了”一厢说,一厢掩口窃笑,两颊绯红;玲珑则深恼她的不庄重,狠狠瞪了一眼过去,抬手将青蔷搀扶出来。 ——那股甜香的味道,还是没有散。 玲珑的脸色微变,却不说什么,只吩咐点翠染蓝好好看顾主子,自去收拾汤沐。这都是早已备好的,待两个小丫头扶了青蔷进内室,玲珑已束好青丝,双袖挽起,在浴桶旁久待了。 “你们出去吧,”扶青蔷入了水,玲珑道。 点翠和染蓝对望一眼,嘻嘻笑着,又向主子道了一番喜,这才双双出门去。屋内终于只剩下主仆二人。 “是什么?”雾气氤氲之中,青蔷忽然发问。 玲珑手上持着一条雪白的丝绢,慢慢浸入水中,又取出拧到半干,替沈青蔷敷在肩头。 “那么您承恩了吧?”玲珑不答,反而出口询问。 沈青蔷缄口不言,只是一味地咬着嘴唇。 玲珑似乎轻舒了一口气,说道:“主子,您放心,不过是寻常香药,房中用的,并没有什么毒害——顶多半日,也就恢复如常了。” “这药,便下在罗衣上?” “素来如此。”玲珑不动声色。 沈青蔷不禁冷笑,出言讽刺道:“素来如此?原来你倒是做惯了的” 玲珑沉默了许久,忽然低声道:“主子,您倒真的真的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沈青蔷终于愤怒,只可惜浑身依然没有半分力气,只有恨声说道:“我能知道什么?还不是给你们玩弄在股掌之间?” 玲珑任她发怒,浑若无闻,等她说完了,才和颜悦色道:“这也是为了主子您好陛下的身子早已不比当年,这满宫的人没有不知道的,每夜每夜抬了人进去,三个里面能有一个‘真真正正’承了宠,便算不错了——在这宫中,不能承宠的主子,那是连个奴才也不如的。” 青蔷听她口口声声“为了主子您好”越发生出火气来;想要发作,可又忽觉凄凉。 ——她心里清楚明白,玲珑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在这宫中,所有的女人都是为了婉转求花n于那唯一的一个男人而存在;她们的生与死、喜怒和哀乐,统统都是属于他的,并不真正属于自己。 ——这是男人的世界,是帝皇的深宫,是她本不愿意来却也许注定要枯守一生的地方沈青蔷深深叹了口气,也只能空自唏嘘而已。 耳边,是哗哗的水声,以及玲珑那永远不变的平静音调: “淑妃娘娘想要一个小皇子,沈婕妤或者您,谁生的都可以” 当日傍晚,内里便颁下旨意来,赐良娣沈氏入住锦粹宫平澜殿,晋一级,从此便是六品、沈宝林了。 *** 太祖成法,依“一后、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的位份,皇后所在之两仪宫居中,其他嫔御一分为四,以四妃为首,各居东南西北四处偏宫。靖裕一朝,自先皇后上官氏薨逝之后,便再也没有立过中宫,连妃子都只有两名,便是西边锦粹宫的沈淑妃和南边庆熹宫的杨惠妃。沈淑妃有一子,名下还抚养着上官皇后的遗孤二殿下;杨惠妃则有一子一女,两宫分庭抗礼,各不相让。 相较而言,东、北二偏宫便人才凋零,久而久之,稍有些能耐的,便都调换到西边南边去了,剩下来的多是些家事不好相貌不佳,或者得罪了哪位有权有势的主子而被人“明迁暗贬”发送过去的——比如曾给沈青蔷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位王美人,那两处所在,实与冷宫相差仿佛。 ——其实,依青蔷的心性来说,也许住在东北二宫,更自在些;可惜,因着她的姓氏身份,那份“清静”她是断然没福气享受的。 一搬进锦粹宫,便是正式的面见礼。好在太后早薨,几位太妃又都随着儿子在封地,皇宫内并没有前朝的娘娘在,算是省下了不少繁文缛节;只在锦粹宫正殿、淑妃娘娘所住的紫泉殿里向云集而来的各处娘娘行礼,做做样子说几句场面话罢了。 这一关是早就料到的,青蔷私下里倒准备了许久,谁料到了那一天,先是沈婕妤称了病,再来南偏宫那边也传来消息,说“病西施”韩美人痼疾萌发,又倒了下去,杨妃娘娘领着黄婕妤等各位主子在那边主持着,可抽不开身竟然“巧”到了这个份儿上,沈淑妃闻言只是微笑,一脸志得意满;沈青蔷却也犹自苦笑,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省了不少心力。 接下来的事情便好办,每日里除了晨昏省定,便是在自己的居处接待湍流不息的访客,形形色色的人物,闪烁不定的目光,各怀目的的心沈宝林以不变应万变,始终礼貌周到,却也实在无懈可击;再后来,众人见希望渺茫,来得便渐少了。 大约又过了七、八日,清晨起来,青蔷发现自己的月信来了。并不觉得遗憾,反而有些释然,更有些隐隐的嘲弄:姑母真可谓机关算尽,手段用到十足了,谁料上天并不垂怜,可有什么用? 那一日,玲珑一早便去了紫泉殿,直盘桓了半日光景,将传晚膳了,人才回转。沈青蔷有意将她叫到面前,却不直问,只一味东拉西扯,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主仆两个各自心知肚明,却偏偏面上一丝不露,也亏得是玲珑,果真好城府,进退应对,沉静若水,连眼睛都未多眨半下;到头来还是青蔷先缴了械,自笑了,打发她出去了事。 深宫的白昼漫长的惊人,在千篇一律的结交、拜望、回访、游宴之中;在因为无话可说而常常戛然而止、满座相对尴尬无言的谈话之中;在对日升日落、斗转星移、一朵花的开放和凋萎长久的凝望之中,时光终于一片一片的消磨殆尽——然后便是寂静到令人恐惧的无边夜晚 好几次,沈青蔷坐在窗前,几乎都要克制不住那股想要褪去宫装、拔下簪环、将锦绣珠履踢到一边、尽情地毫无仪态地伸一个懒腰的冲动;但最后她只能笑一笑,垂下头去,摊开手掌——指缝间早已生满了腐朽的青霉。 *** 靖裕十三年的夏天便这样不留痕迹的去了,让后宫女子担心的事情终究并未到来。那之后,靖裕帝只传召了沈宝林三五次,虽比一般不得宠的妃嫔好些,却也实在称不上出类拔萃。在这后宫之内,基本还算雨露均沾,唯一稍显特立、超乎众人之上的,依然还是那位婕妤沈紫薇——只是,自从那一日偏僻的西苑里“偶遇”之后,她在的地方她便定然不在;这倒正是沈青蔷求之不得的,真撞见了,定然尴尬,能说些什么呢? 至少在这一点上,她们姐妹二人可谓是“心有灵犀”的。 入了秋,忽然有一日,沈青蔷午寐方醒,正对镜梳妆,点翠走进来,笑吟吟说道:“主子,淑妃娘娘传您的。” 青蔷怔了一下,早上方才去过晨省,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便回来了,一切如常,怎么这会儿却突然来召唤?她不由望向侍立一旁的玲珑,玲珑却仿佛早有预料,只道:“主子去了,切记不带眼睛、不带耳朵,更不要带那条舌头” 一踏进紫泉殿,沈青蔷便已发觉殿内陈设大异寻常。两厢立起了一人高的织锦幔帐,四个角落里烧着龙涎香,平素里往来如云的太监宫女,赫然都不见了。 沈淑妃一袭素衣、淡施脂粉,身边只跟着一个琼琳。见她来了,脸上立时堆上喜色,吩咐不必多礼。 在路上,沈青蔷一直犹豫不决,究竟要不要听从玲珑的叮嘱;那丫头虽不至于害她,但实在行事蹊跷、善恶难辨、深不可测。幸好,一见着沈淑妃,娘娘不待她问,已当先开了口:“青儿,你且陪我等一等,紫儿可还没有来呢” 青蔷毕恭毕敬答应,但听得沈淑妃又道:“如此大事,她却只是耽搁,太也不像话了” 沈青蔷听她自己引上了正题,便不动声色,只含笑静听,果然淑妃娘娘忽然一抚额,笑道:“瞧我,几乎忘了!今日是蓬莱仙人的寿诞,这位神仙素来慈悲,兼着法力通天,你和紫儿,都要拜一拜才是,求仙人保佑,早日怀上一个龙子。” 沈青蔷连忙答应——只是,一听到这“仙”字,总忍不住想起另一件事来。 正说话间,沈紫薇也到了。她的妆容素来富贵华丽、众所难及,这一次,却也打扮得着实淡雅,仿佛月中仙子——从青蔷身边经过,心无旁骛目不斜视,带起一阵袅袅香风。 青蔷微微笑了,垂首跟随其后。 ——沈淑妃便携着两个侄女,这一次连琼琳也不带了,只姑侄三个一路转折,来到紫泉殿侧厢的经堂之内。 经堂四四方方,并不算大,唯一的一扇窗子还是紧闭着的,两侧烧有无数明烛,屋内见不到半点天光。一行人姗姗而来时,沉香供案上早已摆满了各色祭品,从珠玉打造的昂贵玩器到时令的鲜果鲜菜,应有尽有。 沈青蔷抬头望向供案之后,隐隐有些失望。但见墙上悬着一副长长的画轴,画轴前却又立有一面青色的纱屏;透过这道障碍,只能隐约瞧见画上画着的是个人影儿,至于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统统分辨不清。 沈淑妃在香案前静立良久,忽然袍袖一挥,俯身跪拜下去。沈青蔷连忙跟着下拜,但见淑妃娘娘三叩首后,并不起身,依然跪在那里虔诚祝祷,口中念念有辞。 青蔷凝望着姑母的背影,望了良久,又缓缓转过头向身侧投去一瞥,谁料沈婕妤也正在看着她,冷不防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处,几乎发出金铁相击的悲鸣之声。 姐妹二人长久地互相躲着走,着意比陌生人更加淡漠三分,这一下猝不及防,双双怔在当地。 还是沈紫薇反应快些,率先闪开了眼;青蔷也紧跟着收回了目光,眼观鼻鼻观心,盯着眼前的一小片青砖不放。 片刻后,耳中忽听得沈紫薇“嗤”的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她,还是在笑自己。 跪在前面的沈淑妃总算祈求完毕,站起身来,想是不曾听见沈紫薇渎冒神明的冷笑,并没有说什么。只轻移莲步,自供案上取了上好的檀香,在一旁的蜡炬上点燃,持香三拜,方小心翼翼供于正中的黄金香炉内。 淑妃娘娘转身,笑吟吟地对两个如花似玉的侄女说道:“你们可求好了?求好了便来上柱香吧;求神仙保佑我们沈家福祚绵长。” 沈紫薇答应一声,便站起身来。 青蔷望着她在香案前往来忙碌,心中却忽然浮现了一个问题: “你想向神仙要求什么,沈紫薇?那么我呢?若真有神仙的话我又该如何倾诉我的愿望?” 11玲珑 拜祭完毕,沈青蔷见姑母留了沈婕妤说话,便躬身告退。淑妃娘娘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只一瞟,便无须多言,笑了,叫两个丫头将她好生护送回去。 可才到了平澜殿门前,便看见点翠正站在阶下,垂着头,脚尖踢着地上的一块小石子儿。 “点翠?”青蔷忍着笑,走上前去,唤她。 那小丫头给唬了一跳,待看清是青蔷,便不怕了,口中连忙答道:“唉呀,我在这里等主子呢主子可回来了。” 青蔷素来喜她天真烂漫,便故意逗她:“我又不会从地里钻出来,你只瞧着下面做什么?” 点翠“啊”了一声,答不上来,脸上终于有些讪讪的意思,低声道:“不是啦,只不过那个王美人又来了,呱噪的烦死人我便出来躲躲” 沈青蔷听她这样直白,不由笑了,这鬼精灵的小丫头,果然解颐。那王美人脸皮又厚耐性又十足,她一想起来也是要头疼的,这须怪不得点翠——只不过,今日“祭神”之事忽然勾起了她别样的心思,那天遇见的那个叫作“杏儿”的小宫女,她不正是这王美人身边的奴婢么? ——这一次,可算来得正巧。 一掀帘子进了外堂,果然看见王美人枯坐椅内,玲珑立在一旁伺候——虽说是伺候,可案几上连一杯清茶也没有。 沈青蔷暗自摇头,深怪玲珑太过刻薄。这王美人虽然确有可厌之处,但说到底,却也并非心怀恶意,一个深宫之中再寻常不过的可悲可怜之人罢了,何必如此呢? “王姐姐,劳您久候了,告罪,”青蔷一进来,便开口招呼道;又转过脸去吩咐玲珑“去把昨日送来的好茶倒一杯来。” 玲珑答应一声,转身出去。 “我瞧着,妹妹的大运就要来了——不过几日不见,这眼角、这眉梢都泛出好光彩来,啧啧真真好看,让我这种笨嘴拙舌的都想不出个词来赞叹呢!”王美人依然还是那般,劈头盖脸一连串阿谀奉承之辞便砸了过来。 沈青蔷看似含笑静听,心思却全然放在王美人身后跟着的那名宫女身上。虽然那一日天色昏暗,虽然此时这宫女的头垂得很低,但翻来覆去端详,都不像是杏儿。难道她又去给那“郑姐姐”祭坟了不成? 自己现在是绝难孤身行动了,总该要想个办法,将那杏儿单独唤来一问,可还不能惊动旁人 “妹妹觉得如何?”王美人突然问道。 青蔷一呆,适才“王姐姐”的一番话她半句也没入耳,她怎知道这个“如何”是哪个“如何”? “这姐姐”沈青蔷尴尬一笑,幸有玲珑端着茶盘、打了帘子进来,解了她的窘迫。 “姐姐喝茶,”她忙道“这是才得的御封龙井,只昨日喝过一次——姐姐觉得怎样?” 王美人陪笑着接过茶盏,细品了品,隔了许久许久,方开口称赞道:“果然好茶倒像我在家时常喝的。” “姐姐家在南方?”北地这样的茶贵比黄金,纵是在皇宫内苑也并不易得。 王美人的脸上微微覆上一层戚色,淡淡道:“都是旧事了”不肯再说什么,只是摇头。 一个惯常无话可说还要搜肠刮肚来凑趣的人儿,竟然沉默如斯,究竟是想到了怎样的“旧事”呢?青蔷见她如此,心下也不禁隐隐恻然。 “我是不懂这些的,也喝不出好坏,姐姐既然喜欢,便都拿了去吧。” “这绝不敢当——我我原也不配喝这样的好茶!”王美人忽然道,将茶盏搁在案上,站起身来,只说“天晚了,我走了,妹妹好生休息吧。”也不待人挽留,径自扶着宫女的肩,便去了。 “怪了,这个王美人,往日是赶也赶不走的,”一旁的点翠嘟哝着,唧唧咕咕笑“还是主子厉害”她说,一厢说,一厢手上不停,往来收拾打扫。 “慢着,拿过来我瞧。”沈青蔷忽道。 “主子要什么?”点翠疑惑。 “你手里的茶盏。” “这是方才王美人” “拿来!”沈青蔷脸上掠起一道愠色,竟是从没有过的严厉。 点翠再不敢罗嗦,急忙将茶盏奉上,青蔷也不接,只向她手中一望——便阖上眼,长叹一口气。 ——白瓷杯内余温袅袅,水色澄红,飘着几片残叶。她虽不懂茶,也轻易分辨得出,这绝不是什么新得的皇封龙井,怕是连她日常喝的也大不如。 人心凉薄,一至如斯。 “杯子放在这里,去叫玲珑来。”沈青蔷缓缓道,面色如铁。 相处几个月了,点翠第一次见到自家主子如此震怒,忙缩着脖子退出去,不一时便带了玲珑回来。玲珑一进门已看到案上的茶盏,脚步略有凝涩,转瞬即恢复如常。 “你将昨日的茶包好了,给王美人送去——这次不要弄错。”青蔷吩咐,特意强调那个“错”字。 “主子”玲珑还待说什么,却已被青蔷猛然打断;声音不高,但极严厉:“你若自认高明,我的话自然也可以不听” “奴婢绝不敢!”玲珑猛然间双膝跪倒,口中道“奴婢这是为了” 青蔷再不答话,随手抓过桌上茶盏便掼了下去,撞在青石地面上,登时摔了个粉碎,瓷片四飞。一旁的点翠“啊”的一声轻呼,慌忙躲闪。玲珑却恍若不察,任碎片擦着她的头脸溅出去,一动也不动。 屋内一片死寂。 良久,玲珑狠咬了下嘴唇,伏地顿首,咚咚有声,也不待吩咐,起身便去了。 ——沈青蔷有时也会想,若自己落到了王美人这样的境地,会不会与她一样?该是不会的,依她的性子,断不会甘受一个宫女的折辱。 ——可是王美人她便真的“甘心”吗?世势比人强,你要活着“不甘”又能如何? “点翠,”青蔷忽道。 “主主子”小丫头想是给吓着了,声音都带着颤。 “去把玲珑叫回来——我亲自去一趟好了。” 点翠恭恭敬敬答应,急忙忙追了出去。 只片刻,便领了玲珑回来。玲珑眼圈发红,手中捏着一只朱色的雕漆提篮。 “主子放心,同样的错处,玲珑不敢再犯第二次。”不待青蔷开口,玲珑已然答道;伸手揭开提篮的盖子,果然露出一只掐丝刻银茶叶罐子——上头还贴有皇封。 青蔷看也不看,只吩咐:“你拿好了,跟我亲向昭华宫走一遭儿。” 玲珑迟疑片刻,立在那里,竟然道:“主子不能去!” 青蔷原已站起身来,却听她公然抵触,这一下,大大出乎意料之外,一时间竟然僵住。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点翠已然跪在地上,一边道:“主子息怒!”一边不住扯着玲珑的衣摆,叫她也快跪下。 谁料玲珑丝毫不为所动,反甩手将点翠的胳膊挥了出去,口中朗声道:“玲珑去赔罪,那是作奴婢的眼皮子浅手上轻狂,狗眼看人低了;大不了挨骂挨打,玲珑一人承担。主子若去,便反叫人疑心是主子的指使,此时巴巴赶过去瞧她的笑话呢!” 听闻这样一番话,沈青蔷心下猛然一动,倒退一步,复又落座。 两人便这样对视着,谁也不移开目光。许久,青蔷缓缓道:“玲珑,你可想过,他日难保我也如她这般那都是说不准的” 玲珑冷笑道:“纵他日主子和她的处境光景调换了过来,主子难道以为,她还能记得起主子今日的一杯茶?” 青蔷不怒反笑,道:“能踩人时便尽心踩人,他日若挨人踩,也是不冤——可是?” 玲珑一怔,随即还是笑了,答道:“主子敏锐,玲珑是望尘莫及的。” 沈青蔷笑着,一摆手,吩咐:“你便去吧——你们都去吧,叫我静一静。” 玲珑亦笑着,躬身答应,这一次真的去了。 待她走远,点翠方怯生生站起身来,估摸着青蔷的脸色,踌躇良久,方道:“主子,咱们且到园子里逛逛去,宽宽心,如何?待回来,地上也就干净了” 沈青蔷瞧了瞧脚下的一片狼藉,笑道:“无妨,待玲珑回来再说。” 点翠咽了咽吐沫,悄声道:“主子息怒。” 青蔷转眼望着她,点翠也有十五六岁模样,并不见得比玲珑小多少,却一脸嫩相,双颊肉滚滚的,上头点着几星小小麻子。 “你几时进宫的?”青蔷问。 “靖裕十一年,上次征选时进来的。我、染蓝、玲珑姐姐,我们一直在一处。”点翠答。 “以前都在淑妃娘娘跟前?” “奴婢们哪有那个福气。起初跟的那个主子,也是和我们一年进来的,谁料坏了事,才跟了淑妃娘娘的。” 青蔷闻言,叹息道:“这宫墙里头,原本人人不容易。” 点翠听她口风渐渐松动,忙道:“主子玲珑姐姐忤了主子的意思,自是她的万死,只求主子看在她绝没有歹意的份儿上,从宽吧” 青蔷道:“我并没怪她罢了,这件事谁都不必再提起。” 点翠这才笑了,舒一口气。 沈青蔷见她姐妹情深,也颇觉温暖,便道:“你只私下里对玲珑说,我到这里来,并不是为着争什么宠,何况与这样的可怜人争一日之短长,有意思么?我不过为了为了” ——沈青蔷暗自叹息,自己想要的那件东西,似近似远,似在心中又似不可捉摸,依然不知道该当怎样说起才好。 点翠见她忽然住口,只当话有不便,也不在意,只道:“主子不是那一干俗人——我们早就知道了。玲珑姐姐也说过:人人都道‘争宠’‘争宠’,难道那‘宠’是争便能争来的?谁不会争呢!可这宫里统共就那么几个娘娘在” 青蔷笑道:“你玲珑姐姐是个极有见识的。” *** 从西边的锦粹宫到东边的昭华宫,路途并不算近,玲珑去了一个半时辰,方才回来。点翠早耐不住,一边和青蔷说话,一边就将那些碎瓷细细扫了。玲珑回来时,已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可她却并未进门,只隔着帘子,朗声禀报:“回主子的话,奴婢的差事办完了。” 沈青蔷在屋内答道:“进来吧,辛苦了。” 玲珑并不动,只道:“奴婢不敢冲撞主子,这就去了。”说完竟自转身走了。 帘内青蔷和点翠,一并愕然。 傍晚时分,像只小兔子一般、可怜巴巴的染蓝进来回话道:“主子,王美人那边遣了个人过来——” 12杏儿 王美人遣来的那个丫头,修长身材,发色微黄,沈青蔷一眼看过去便觉得像。她垂着头,缩着肩,打了帘子进来,下拜行礼,对青蔷道:“我家主子问这边主子好,谢主子的茶。天晚了,不方便过来;改日必是亲至的。” 青蔷道:“自家姐妹,客气什么。”随口又说了几句应景的客套话。见她迟迟不敢抬头,那日天色又晚,总觉得相似,却也拿不定主意。 那宫女接着道:“我家主子还说:‘我是个无福的不祥人,也不敢贸然回送什么东西,只怕过了身上的霉气,倒是害了沈宝林。只能替她日日添香祝祷,求神仙保佑宝林妹妹青云直上,便是我的心了。这里有两匹缎子,一根钗,一瓶药膏,不敢提“赐”是我“送”给玲珑姑娘的——姑娘竟如此,实在叫我不安。’我们主子便是这般吩咐的,叫杏儿一字不差转达给这边的主子。” 她果然是杏儿,青蔷忍不住微笑。伶牙俐齿,能说会道,怨不得王美人指了她来。 “我知道了。王姐姐太客气,不安的是我才对。”沈青蔷答。 杏儿续道:“我家主子还要我看看玲珑姐姐的伤势” “伤势?玲珑伤了?”青蔷反糊涂了,怎会伤了?只顷刻便即醒悟过来,怨不得适才她不肯进帘内来呢。 不待她吩咐,身边伺候的点翠早已转身出去,去了许久,才来回禀,却道:“主子,玲珑姐姐不在后面,可不知哪里去了” 沈青蔷唯有摇头苦笑,浑不知此时该说什么才好。 “宝林娘娘,容杏儿替我们主子分辩一句,玲珑姐姐的伤可不是我们主子的责罚”小宫女杏儿见如此,已急了。好端端的一个人不见了,若有个三长两短,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的。 青蔷反要安慰她:“你且莫慌,玲珑该是去上药,再或者去向淑妃娘娘回事儿了也未可知” 可一听“淑妃娘娘”四个字,小丫头的脸越发白了。 杏儿更加按耐不住,抢着道:“玲珑姐姐去的时候,我家主子身子不适,已歇下了,并不是存心不见的。谁料她谁料她竟跪在外厢,自笞了十下子。我们那里不比娘娘这里,只我和春梅姐姐两个顶事的,春梅姐姐又去了胡昭仪那边拿药,只我一个我虽拼死拦了,终是拦不住,不怕宝林娘娘笑话,我还吃了两下子呢!” 她越说越是急切,索性撸起袖子,白白的手臂上果有两道红痕。 青蔷走下来,持起她的胳膊,温言道:“先上了药吧。你莫急,已叫人找去了。” 杏儿哽咽着道谢,终是忘记了上下尊卑,抬起脸来,直望向这个虽比自家主子低了两级,却无疑风光得多的沈宝林——自然,立时便呆住了。 “姐、姐姐”滔滔不绝的杏儿忽然结巴起来。 沈青蔷一笑,转脸对身边伺候的点翠吩咐:“染蓝已去了?那你再带人一并去找,你玲珑姐姐身上有伤,吹不得冷风的。” 点翠答应了,却迟疑:“那主子这里” 青蔷再一笑:“便叫杏儿在这里陪我说说话吧,你还不放心么?你们快去快回罢,天要晚了。” 终于,玲珑、点翠、染蓝都不在近旁,屋子里只剩下那唤作杏儿的小丫头——她却不言不语,只盯着沈青蔷瞧。 “怎的,不认识我了?”青蔷笑,自走下来,来到案几边给自己倒茶。 “主子,我来——”杏儿终于醒悟,连忙来抢茶壶。 青蔷早已倒好了一杯在手里,对杏儿道:“打小我是没人伺候的,什么都得自己动手,常常茶没喝到,还要吃人一番冷言冷语——只是这几年他们说,做这些事情折堕了自己的身份,便懒了。” 杏儿道:“宝林娘娘您金玉一样的身子,自然是不该做这些事情的。” 沈青蔷走近两步,低声道:“这里已没了别人,我还认真爱听你叫我一声‘姐姐’呢。” 杏儿摇头道:“那是奴才不长眼,有眼不识泰山!主子不要再提了。” 青蔷握着那盏茶,缓缓道:“什么主子奴才不过是一件衣裳;是一个替人倒茶、等人倒茶的区别罢了。” 杏儿摇头道:“纵使有人给杏儿倒茶,杏儿一辈子也是奴才。” 沈青蔷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 “那天你说过,我若想知道,便去找你——是不是?如今我虽没去找你,可你却自己来了” 杏儿望着她,良久,缓缓摇了摇头:“那话杏儿是对奴婢姐妹说的,却不是对主子娘娘说的。” 青蔷倒奇了:“主子和奴婢又有什么不同?” 杏儿苦笑一声,只是摇头。 一来二去,青蔷也不由急切起来,便道:“你难道忘了?那日你是凭着‘白仙’娘娘发了誓的——神明在上,那誓言便不算了?” 杏儿听闻此言,浑身一个哆嗦,连声哀求:“主子您就不能放过杏儿么?” 沈青蔷见她动摇,索性收了笑,冷了脸,将手里的那杯茶喝干,手指摩挲着杯口,沉吟道:“你是现在说,还是一会儿她们回来了再说——你自己选吧。” 杏儿苦着脸,悄声嘀咕:“方才您还说主子奴婢是一样呢” 青蔷忍着笑,说道:“不一样,你非说不可;若是一样,那你更该说了。” 杏儿听闻此言,顿时语塞,不说话了。 许久,她垂着头,低声道:“我原不知道主子想问什么” 青蔷道:“我只问你,第一个:那日你去做什么?第二个:‘郑姐姐’是怎么死的?” 杏儿的声音更低些:“郑姐姐和我,原是同一次征选上来的,路上便谈得来了。进了宫,她眼见有了福——更衣品级虽小,到底是主子。谁料,被‘白仙’娘娘看上,夜里高热不去,生生烧死了主子真怪,您这里的玲珑、点翠、染蓝,都是当日跟我们一处的,您不去问她们,反来问我?” 沈青蔷的脸色忽然一白,一口气几乎喘不过,强自忍耐着,又问:“那‘白仙’娘娘到底是谁?” 杏儿道:“谁知道呢?有人说是白狐,有人说是花精,也有人说是地仙咱们皇上是个会修道炼丹的活神仙,也要烧青折子给她呢。” “你想知道这个,不如来问我。”帘外突然有人说话,倒把屋内的两个人唬了一跳。 *** 宝林只有六品,依照宫规,该有一个大丫头,两个小丫头,两个小太监并几个粗使太监在近旁伺候的——这只是纸上的规矩。事实上,得宠的妃嫔们多有喊人手不足的,便只好从不得宠的主子那里调用,这才有了堂堂四品的王美人身边却只有两个使唤人的咄咄怪事——沈青蔷倒是依着例的,两个太监做些粗重活计,三个丫头负责端茶倒水梳洗打扮针黹女红,也足够使了。今日因着玲珑不在,她又为了与杏儿私下说两句话,更趁机支走了点翠跟染蓝,这下子整个内堂便空空如也,任人直闯而入,竟连个报信的也没有。 ——来人一边说着,一边冷笑,早有人替她打起帘子,引她施施然进了屋——却正是方才分别不久,住在侧殿的婕妤沈紫薇;而替她打帘子的那个人,赫然竟是玲珑! 沈青蔷所在的西偏宫锦粹宫,正殿紫泉殿住着沈淑妃——她是一宫之主,是有资格自称“本宫”的四妃之一;此时因后位悬置,又代管着中宫印信,可谓权倾一时。侧殿流珠殿住的便是婕妤沈紫薇;原还有个郑充媛的,前年已故去了。后殿平澜殿则住了宝林沈紫薇并张才人、安良娣等四五个低阶的妃嫔。 若是寻常姊妹,莫说互访,就是互通有无也是该的,但她们之间,却实在有着难以索解的结。如果真的可以,两个人也许都愿意当作对方不曾存在,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相安不是,不过,命运往往就是那么轻佻而残忍。 沈青蔷对无意中撞破的那件秘密,对无意中招惹上的姐姐沈紫薇,以及那个至今不知是人是鬼的精魅一般的人物,一直怀着某种矛盾的心思。她并非不好奇,她若不好奇也断不会对杏儿这般纠缠不放,但她同时亦明白这秘密背后所蕴含的巨大危险。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究竟来做什么?为什么身后还跟着那个“忽然不见”的玲珑? 玲珑向沈青蔷躬身行礼,道:“主子,婕妤娘娘来了。” 青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已换了一件宽大的衣裳,左边衣袖下面隐隐露出臂上缠着的细纱布。 “上药了么?”她问。 玲珑答:“谢主子关心,已没事了。” 在她们对答的当口,婕妤沈紫薇已大剌剌走到近前,径直向上首椅中一坐,侧耳听着这主仆二人的对答,听到这里,忽然出言讽刺: “关起门来打的时候不心疼,在人前却知道心疼了?” 青蔷一愣,心道:“怎的?难道她竟以为是我打的不成?”忙转脸看向玲珑,玲珑却深垂着头,一言不发。 紫薇却只当自己说中了沈宝林的心事,续道:“我从姑母那里出来,本来好端端的在院子里逛呢,谁知道这丫头竟跑到树根子后头哭去了。我问她怎的,她却死也不肯说,我便只有给你带回来了——怎么样,‘宝林娘娘’,便给我一分脸面,饶了她如何?” 沈青蔷知她说的九成九都是鬼话。沈婕妤绝不会有如此的闲情逸致,不知道还有多少内情在其中呢。可一时之间却也不好戳破,待听到后面,心下更是一沉——她究竟已在帘外听了多久? 果然,只听得沈紫薇续道:“不想你这里正热闹——喂,小丫头,你给你们‘宝林娘娘’说的那些事,也说给我听听如何?” 杏儿向后缩了缩,死命只是摇头。 沈紫薇慵慵懒懒倚在椅背上,笑靥如花,对杏儿道:“别躲啊,乖孩子,你来,细细说给我听” 杏儿又猛向后缩了一下。 紫薇冷笑一声,突然纵起,两步赶到杏儿跟前,一把揪住杏儿的胳膊。顺手从发上扯下一根簪子,狠狠地扎向杏儿的手心。口中喊着: “死蹄子!反了不成?我看你说是不说!” 这一下实在猝不及防,满屋的人都呆了。好一会子青蔷和玲珑才反应过来,急急上前拉开两人。沈紫薇随手理一理方才拔簪子带下来的碎发,笑道: “宝林娘娘,我帮你问话呢,你不谢我,反拉我?怎的,就那么怕被人知道?” 沈青蔷也毫不相让,冷冷道:“我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偶尔好奇罢了,哪里谈的上‘怕被人得知’?杏儿若执意不肯说,那也罢了——倒是婕妤娘娘,您又何至于此?” 杏儿的手心已被扎得冒了血,她的性子终于被激了出来,昂首道:“我们不过是只有一条不值钱贱命的奴婢,还不是凭主子们说怎样就怎样?哪里敢答一个‘不’字?杏儿自问无愧于心的,谁背地里做着不可告人的事情,谁自己心里清楚!” 13神木 说者也许无心,听者却有意。杏儿此话一出,连沈青蔷都是一惊。难道那日她也看到了什么?她在西边的废园里私祭,断不是第一次了;而沈紫薇和那又怎会是第一次?若真的是这样,反倒不撞见才奇怪呢——沈青蔷不由越想越是心惊胆颤。 这深宫内院,是脂粉堆成的修罗场。而她、沈紫薇、还有沈淑妃,无论内里如何互相提防,面上必须一团和气,只因着她们的姓氏,便已注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事一旦泄漏,沈紫薇无论如何逃不过一死——此事若泄漏,她会如何?淑妃娘娘又会如何?谁都不好说但无论如何,那个她入宫这么久以来,一次也没在公开场合露面,她去求见也避而不见的惠妃杨娘娘,一定会非常开心快意吧 沈青蔷倒暗自担心,沈紫薇却浑若不觉,竟拍手道:“好,好孩子!你这个脾性我喜欢,你可愿意跟了我?” 杏儿似乎也醒悟到自己说错了话,闯了大祸,登时气势便馁了下来,摇头道:“谢婕妤主子的好意,可我们主子统共就两个身边人了” 沈紫薇啧啧称赞:“如此忠心,我更喜欢了。这个你放心,我送两个人给你主子使,断不叫她吃亏的。” 杏儿张着嘴,想说什么,却终是说不出口。 沈婕妤唤道:“玲珑,我的丫头不在身边,你便跑一趟吧。带这个小丫头去找前头管事的公公,对他说我想拿我那边的露香、雪意换了她过来,让公公们瞧着办吧,”吩咐完,转头又对青蔷一笑“我使你的丫头,你可别恼。” 青蔷自不会说什么,玲珑似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带着杏儿去了。 ——只剩下姐妹二人,面对面坐着,也不说话。良久,两个人突然一起笑出声来。 “你放心,我什么也不知道——自然什么也不会说。”沈青蔷笑道。 “你觉得我会信你?”沈紫薇亦笑道。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统共我们都只是一颗棋子,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你是棋子,我可不是!”沈婕妤厉声打断了她。 沈青蔷只是笑,面上的表情说不上是嗔是恼。 沈紫薇摊开手,手心中放着的是她适才拔下来刺杏儿的金簪,她缓缓道:“这簪子,我有,姑母有,八年前去世的太后娘娘也有——你却没有吧?” 沈青蔷细看那簪,只是最不打眼的设计,一朵攒金丝珐琅花托,嵌一颗指尖大小的明珠,瞧不出有什么特别。她的确是没有,便摇摇头。 紫薇一笑,把簪子插回发内,又道:“你连‘白仙’娘娘是谁都不知道,我进宫前的那天晚上,姑母便遣了嬷嬷来,把来龙去脉都和我一一说清楚了” 紫薇顿一顿,见青蔷依旧不答,嚼钉咬铁地重复:“所以你是棋子,甚至只是‘弃子’——我却绝不是!”沈青蔷望着沈紫薇,突然有些替她伤感。莫说她,就是沈淑妃,难道便不是一枚沈家的棋子么?纵沈淑妃是“帅”沈紫薇是“军”自己不过是一个不能回头的“卒”子,可这依然改变不了大家同为棋子的命运——她连这个都不明白么?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婕妤沈紫薇却全不知她此时的心思,见她沉默,还道自己已占了上风,便悠然道:“你不是想知道‘白仙’娘娘么?想知道我那天为什么在那里吧?你也不必旁敲侧击问旁人,我都可以告诉你——你要不要听?” 纵沈青蔷再驽钝,也清楚紫薇的这番话定有蹊跷。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回到了儿时的柴房,蹲在偷来的半截燃烧的蜡烛旁边——明知道必定会灼伤,必定会很痛,却依然不可自拔地被那摇曳的美丽所迷惑,忍不住伸出手去。 “当然,”她说“即使是弃子,也该知道自己为什么死,不是么?” ——姐妹二人又一次顶着赫然不同的笑容、一并笑起来。 *** “走吧,且出去园子里走走,”紫薇道“谁知道你这里的门背后,长着谁的耳朵呢。” 青蔷微一迟疑,便跟了她站起身来,才出院子,就见着兰香领了两个小丫头正急急向这边过来。 兰香见了青蔷,一愣,想见礼又觉得不好,最终还是当作没有看见,只对沈紫薇道:“主子,珊瑚姑姑叫我出来找主子,说天要晚了,莫叫淑妃娘娘惦念。” 紫薇冷笑道:“只她是个孝顺的!你且回去传我的话,就说我的事情容不得她罗嗦,有本事去姑母面前告我好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兰香愕然,踌躇着总算答应了一声,却不肯挪步。 “怎的,你也和珊瑚那小贱人学会了?”沈紫薇斜睨她。 兰香连忙摆手:“奴婢不敢的!只不过只不过主子身边不跟个人,总不大好”沈紫薇“哼”了一声,一摆手,吩咐道:“那好,先叫那两个回去传话,你远远跟着好了,可别呱噪我们” 兰香连忙答应。紫薇再也懒得理她,当先快步而行,一行人曲曲折折,已到了御苑之中。 走了不远,沈青蔷便隐隐觉得不对。紫薇在前引的道路煞是奇怪,并不走那诸人行惯的水磨石铺就的路面,只在花树间左一转、右一折,越行越见荒僻。起初还能看见毗邻的宫殿房舍扬起的飞檐,能推算出大概的方位,后来,亭台建筑渐渐稀疏,人已不知身在何处。 沈青蔷心下暗惊,不知道沈婕妤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她一面左右四顾,一面暗记路径,可这条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终于按耐不住,站定,轻声喊道:“等等!” 沈紫薇闻言回过身来,脸上带着一层如梦似幻的霞彩,笑道:“怎的?沈宝林真是弱不胜衣,我见犹怜,这点路便走累了?” 青蔷无意听她的冷嘲热讽,冷着脸道:“此处已经十分荒僻,婕妤娘娘有些什么话,但说无妨。” 沈紫薇笑而不答,忽向远处一指,对青蔷说:“你看!” 青蔷望了半天,只见隐隐绰绰几层树影,再无别的,便皱眉。 紫薇续道:“你不是想问‘白仙’娘娘么?那便是了。” 沈紫薇再不解释,转过身去,愈发加快了脚步;这一下,青蔷虽满腹狐疑,却不得不追上去。两个人在一片假山之间穿来穿去,终于来到了树影近前。这一下便看得清楚明白,那些古木之间,赫然有一颗极高极大的桂树,时近中秋,正开了满树素白的花朵。馥郁的香气随着晚风阵阵飘来,中人欲醉。 沈紫薇笑道:“看清楚了?这便是‘白仙’。” “你没有想到吧?‘白仙’不过是一棵树,这宫里的人便是把这样一棵树奉作神明”沈紫薇冷笑着,缓缓说道“淑妃娘娘待你倒真的不错,今日这种场合,也不忘叫了你来。只不过,也亏得她,还要掰出一个子虚乌有的‘蓬莱仙人’来,方才在那紫泉殿上,看她装神弄鬼,看你一脸蠢相,真真笑死我——其实又何止她,南边那个杨妃也是一样;方才你若去庆熹宫,保证也能撞见同样的好戏对这棵树日夜膜拜祈求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 “便真能有求必应么?”青蔷问。 “谁知道呢?”紫薇笑道“不过我求的,的确成了真。” 沈青蔷转过头望着她,但见紫薇脸上正挂着一种极轻的、莫可名状的笑容,沈青蔷从未见她这样笑过,整个人似乎便要淡入这在满天满地的香气之中。 不知为何,她突觉哀伤,突然想问一句:“姐姐,你那日为何要与那白衣人儿在一处,你可知他、你可知他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终究没有问出口,只“姐姐”两个字,已生生堵住她的喉咙。 姊妹二人再次缄默,都不说话,青蔷心中纷乱,一时间也理会不清。突然,那桂树浓密的枝叶间似有什么东西一闪,吸引了她的目光。 青蔷凝神去看,却只见满眼绿叶白花,摇曳不定,什么也瞧不清,于是她便问紫薇:“那闪闪发亮的是什么?” 等了许久,沈紫薇只仿佛呆住了,不见回答。 青蔷虽疑惑,却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沈婕妤本就有些古怪,今日更是出奇的难以捉摸。正索作罢,突听得紫薇道:“咱们走近些,去看看,你便知道了——你什么都会明白的。”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语态慵懒,仿佛浑不着力;那份闲定淡然,似极了她们的姑母:淑妃娘娘。 二人此时所在之处,距离那棵据说是“白仙”的桂花树不过十几二十丈远近,之间隔着一片密密的花圃,道路已然断绝。若是寻常的千金小姐,自是珍惜脚上那一双绣鞋,青蔷却不在意,径直穿过花圃,走到树下。 香气越发浓郁,几乎令人无法喘息。青蔷此时便看得清楚明白,那闪闪发光的原来是繁枝茂叶间悬着的一面面小木牌,木牌上涂有青漆,是以阳光照上,便一闪一闪的晃眼——牌子上隐隐用朱砂笔写着什么,只是大多挂得太高,无法分辨。 沈青蔷大感兴味,绕着树转了半匝,想找一面挂得稍低些的果让她找到了,她微微踮起脚,借着枝叶间投下的日光,读那上面的朱砂字迹: 什么“威然后惩,恒情之必至;救而不弃,大道之曲成”什么“出入两州,因循十稔,岂微劳之可录?徒多罪之与俱”都是些骈四骊六、曲折拗口的辞句,纵青蔷在女流之中,断断算是个能文的,也颇觉似懂非懂、索然无味。又不甘心,直寻了三五面,才寻到一块上面写着一首七言古风的: “风萧萧兮月惨惨,玉符委地无人管。明朝但请凭栏望,****落红满秋千” 词虽粗疏,她却能看懂了,正感得意。忽然一阵风吹来,将那青牌吹得旋转起来。青蔷还未及看完,便伸出手去,想将那牌子扶稳。可牌子挂在高处,她已竭尽全力,指尖却只能堪堪触及——几下拨弄,牌子更荡得远了。 青蔷当即玩心大起,脚下用力,微微一纵,已将牌子抓在手中——青牌上端系着的那条丝线堪堪断绝!一时间,也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满树突然响起“铃铃”的声音。起初还细微,夹在风声里尚且分辨不清,后来竟越传越远,越来越响,最后汇成嗡嗡的一片。 ——只片刻,便听见远处有个非男非女的嗓音尖声呼叫: “青铃响了!显灵了!‘白仙’娘娘显灵了!” *** 此时,靖裕帝正在碧玄宫内打醮;而沈淑妃正在紫泉殿上指挥着琼琳将祭祀之物收拾妥当;杨惠妃正闲闲听着黄婕妤和韩美人为一件无聊小事争辩;王美人则和衣睡在帐里,春梅替她揉着脚,两旁伺候着新来的露香、雪意只数刻工夫,这个消息便传遍了深宫的每一处角落。 靖裕帝身穿青色道装,头戴亲手编织的五叶冠,身后随着邵天师、崔真人,以及一干侍卫太监,急急向御苑而去。一路上,不断有人从山石后、树丛间跃出,跪在一旁,每一次靖裕帝都问道:“可有人来?”而那人便回答道:“禀陛下,并不见人。” ——每对答一番,靖裕帝脸上的喜色便多了一分。 终于,来到了神木之下,那铃声依然在响。 靖裕帝愣了许久,突然怒道:“仙人呢?” 身边早有一个内监颤巍巍答:“回皇上,方才方才老奴大胆张望了一眼,还见着一个影子来的” 靖裕帝血脉忿张,用手指着业已空空如也的树下,喝道:“那现在呢?人呢?” 那内监再也不敢答话,只是磕头有如捣蒜。 靖裕帝不再理他,一伸手,已将身后的邵天师抓到近前,冲他怒吼:“你不是说你的招仙铃、锁仙阵管用么!” 邵天师摆手不迭,口中喊:“陛下,此阵乃先师紫阳真人所传,必万无一失的!现下现下铃响却未见仙踪,或者是有人冲撞,再或者再或者是仙已降临,却不肯现身而已” 靖裕帝一把将他甩开,怒道:“此地五层关卡,一百精甲埋伏,便是个飞鸟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怎会有人冲撞?” 说着挥退众人,独自来到树下,厉声喊道:“你既肯屈身降临,为何却不现身?”又喊:“朕等你十年,到头来终是一场空么?” 声声凄切,直传九霄。 ——铃声响个不绝,却哪有什么回答?只银白色的花朵,挟着无孔不入的浓香,静静飘落而下。 14罗网 铃声一响起,沈青蔷便知不妙,她转身去寻紫薇,一直盈盈站在不远处的沈婕妤却早已不见踪影。那内监的呼叫声还未散尽,便听得远远近近传来数十声此起彼伏的应答——这棵“神木”的周遭,竟似布满了天罗地网;而她便是那罗网中的一只鱼儿,再也无处可逃。 那些人声,最近的也在二十丈之外,彼此应答后确定方位,幸好并不急于上前。沈青蔷缩身在“神木”附近的数棵古树之间,远处望来料也瞧不真切,但她心中明白,自己再无可能安然穿过那一片无遮无挡的花圃,循原路返回了。心下只求拖一刻是一刻,这些人统统不要过来才好! ——可惜事不遂人愿,再后来便有人山呼万岁,人声渐行渐近。沈青蔷心下一凉,几如坠入冰窟。 便在此时,突然从树后伸出一只手来,死死按在她的口唇之上。她还未及反应,已觉自己仿佛飞鸟一般凌空而起——若不是嘴被封住,定已惊呼失声。 下一刻,沈青蔷便已高高藏身于一团浓密的枝叶之间,而远处,靖裕帝带着一干人等正急急而来——有人自背后紧紧揽着她,贴着她的耳朵对她说:“你求我,我便救你——如何?”那声音清冷戏谑,熟悉得令人心惊肉跳! 两人现下所在之处,是神木旁的一棵古树,树冠相连,枝杈交错,遮天蔽日。靖裕帝来到神木之下,与青蔷近在咫尺。树叶繁稠,望不见下面的情景,但听得声声凄厉,字字传入二人耳中。起初只是呼唤,继而是质问,再后来竟指神斥鬼垢天骂地,喷吐诅咒般的言语一个老内监哆哆嗦嗦蹭过来,还未及发话,已被靖裕帝一脚踹翻在地。 “滚!都给朕滚!没用东西!” ——那声音已嘶哑,转至后来,竟如呜咽。 便在此时,沈青蔷听得身后那人冷冷一笑,似乎十分乘兴快意。 “怎么样?”他俯在青蔷耳边,带着冷笑轻声说“我现在一松手你该明白自己会怎么样”沈青蔷人在高处,早被吓得浑身发软、魂不附体,听他如此说,再也想不到什么骄傲矜持,只是拼命摇头。那人越发笑了起来。 幸好铃声依然响个不绝,高处稍有些动静,也不会太过引人怀疑。那人一边低笑,一边道:“想要我救你的话,就点点头”青蔷自然立刻点头不止。 那人续道:“可是我从不做没报酬的事情。”沈青蔷的身子一僵,只片刻,便又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那人将她环的更紧,轻轻咬着她的耳垂,只是笑——沈青蔷却觉得半边面孔都要燃烧起来了。 她既害怕摔落,又担心被人发觉,偏天上地下,只剩下这一根救命稻草可以依赖,此时根本无暇思考,哪里顾得了理论什么轻薄不轻薄。脑中正乱成一团,突听那人道:“小心,可别掉下去了——”手在沈青蔷腰间一托,已将她稳稳安置在两枝相交的树杈之间,自己顺势借力转身,已翩然飘落在地。 树下的靖裕帝突觉眼前白影一闪,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儿已站在自己面前。他此时青袍凌乱,叶冠歪斜,脸上都是一道一道的斑痕;而那人一身白袍,剑眉斜飞,目如朗星,头发草草束起,半披在肩上,正冷冷望着他,冷冷笑。 十步外伺候的护殿甲士们见此变故,纷纷刀剑出鞘,纵身抢上,便欲护驾。那白衣人屹立不动,仿佛视若无睹——沈青蔷在树上,望不见下面的情景,但听得兵刃哐啷啷一阵响,靖裕帝大声喝道:“住手——退下!统统退下!” 然后便听到那个冷冷的声音道:“别装模作样了。你我都明白,她再也不会回来——我可有说错,父皇?” 他这个“父皇”一出口,沈青蔷在树上几乎惊呼失声。原来是他!人都道陛下的大皇子董天悟乃一微贱宫人所出,自小病体支离,送至离宫修养,连祭祖祭天这样的大事也从不参与,而今已近弱冠之年却没露过几次面——原来竟是他! 那他和沈紫薇岂不是岂不是 靖裕帝哑然,良久,方轻声道:“你既回来了,为什么不来见父皇?” 董天悟道:“你有那么多妻儿承欢膝下,哪里就少我一个?” 靖裕帝长叹一声:“悟儿” 董天悟又是冷冷一笑,却不回答。 父子二人默默相对,也不知过了多久,靖裕帝忽然道:“原来是你原来竟是你朕还以为” 董天悟毫不客气,径直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什么?你即便如何求仙问道,扶乩卜卦;起再多的醮坛,烧再多的青词,她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你死心吧!” 靖裕帝苦笑一声,道:“虽不是她——但你回来了,朕已觉得值得” 董天悟似乎全没料道他竟然会如此回答,一时间又沉默下来。 他二人的对话声音很低,又夹在铃声之中,随风一飘,就散掉了。沈青蔷人在树上,心下无比忐忑不安,自己的事情尚剖断不及,难得顾得了其他?只零零散散听到了几句,大多全未入耳。 好容易董天悟跟着靖裕帝,带了那一干人等逶迤去了。她方才轻吁一口气,惊魂稍定,却又丝毫不敢放下心来。莫说四下里很可能依然有侍卫留守,就是这丈许高的大树,她就莫可奈何。千思万想,似乎只有等待董天悟归来一途。 ——这一等便等到了月上柳梢,那清冷明澈,却分明灼人的光辉又一次遍洒人间。 “嗨,上面的,你睡着了么?”那人终于来了,却不急不缓,只站在树下,倚着树干,懒懒将问题向上抛。 沈青蔷已在上面待了个把时辰,浑身上下僵硬麻木,全没了知觉。这一遭儿又惊、又恐、又惧、又怕,几次三番折腾下来,早飞了三魂走了六魄,只剩下一丝儿精神在那里颤巍巍吊着。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救星复归,却不肯接她落地,反悠悠闲闲调侃起来。 一时之间,沈青蔷已说不出自己心中涌上来的是怎样一种滋味,只觉得这一天的惊诧、游移、恐惧、疲累;被亲姐妹谋划设计的伤恸、身陷死地的绝望、临危得救的千钧一发以及在树上困了这么久的担惊受怕统统涌上心头。眼睛突然失去了控制,泪水滚落两颊;嗓音也突然失去了自主,竟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回答。 树下那个悠悠闲闲、懒洋洋的声音突然变了:“喂!”他喊道“你还在吗?怎么了?” 月影婆娑、树影婆娑,董天悟白衣翩翩,凌虚借力,飞纵而上。 “喂,你在啊,为什么不答我?喂?” 冷不防树上那人突然甩手向他击去,董天悟想也不想,抬臂去隔,沈青蔷那软绵绵的一掌自然落了空——却反被董天悟一带,立时失去了平衡,从树上直跌而下。 董天悟的隔挡本是无意,见她跌落,一惊之下便伸手去抓——无奈下落之势太猛,一个把持不住,两个人一起从树上跌下,重重落在地上。 万幸是树根的泥土地,又铺满了落叶残花,沈青蔷和董天悟摔了个七荤八素一塌糊涂,却只是疼,并不曾伤筋动骨。 沈青蔷只觉浑身疲乏之极,又好气、又好笑、又哀伤莫名。董天悟从树上跌下,眼见将砸到她的身子,尚知道扭腰躲闪,重重落在她身边她心怀感激,却也觉得他实在可恨——但究竟可恨在哪里,自己又说不清。 此时再也顾不得身在何处,再也没有力气机谋巧算,步步当心;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别人会怎样设计、自己又该怎么办进入皇宫之后第一次,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无比虚假,无比令人厌倦,厌倦到恨不得就此死去;她甚至开始衷心期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只要一睁开眼,便能发觉自己其实还在尚书府简陋狭小的居处,过着被人遗忘、被人唾弃,却自在而快意的日子 ——我为什么来?我为什么如此愚蠢?我为什么那样无知而天真? ——原来这世界真的如此,原来根本不可能心想事成,原来自己的命运真的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 沈青蔷在明月之下,低低地、如啜泣一般地笑将起来,直笑到无法喘息,只有大声大声剧烈的咳嗽满树的银色桂花在月光中如自杀般跌落,毫无生息的静谧的死去;香气铺天盖地,仿佛某种精怪看不见的手,紧紧扼住人的喉咙。 ——那****,董天悟听到她笑着、哭着、嗓子嘶哑泪流满面,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询问——问一个已死的人,问一个明知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娘,您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我的路在哪里?我究竟该怎么办?” *** 董天悟茫然望着身边这个陌生、又似乎不那么陌生的女子,她哭得那样伤恸,竟让他忍不住想起多年以前的自己。 ——仿佛****之间,失去了母亲,也失去了父亲;在寒冷的北地,夜里醒来,只有风声和凄凉的狼嚎。曾经有多少次,他这样问过自己: “我的路在哪里?我究竟该怎么办?” ——又曾经有多少次,娇生惯养的身子受不了师父的严厉,受不了同门兄弟的冷眼,白日里是要咬牙坚持的,一到夜晚,便总也抑制不住的想: “娘您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为什么不索性,带了我一起去呢?” “别哭了,别再哭了!”董天悟再也忍受不住,低声吼道——对她;却也是向内心深处,那个一直奋力压抑着的、软弱无力的自己咆哮。 有什么好哭的呢?没有人需要我,我就为了自己活下去好了;没有人懂得我的苦,那我就将这份苦藏在心底,把骄傲和偏执密密盖在上面,永远也不叫任何人察觉——哭,又有什么用? ——口气虽然严厉,可怀中却不由的柔软起来;仿佛浸入了温暖的水,整个心,载浮载沉,缓缓融化,连浑身的血液,都暖了几分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青蔷的哭声渐渐止歇,她挣扎着,努力扶着树干,站起身来。周身酸痛,半条臂膀仿佛失去知觉一般,董天悟见她踉跄,伸出手去,想要搀扶。沈青蔷却身形一晃,轻飘飘的避开。 “大殿下请自重”她低声道,嗓音有些微的暗哑。 董天悟的那只手,抖了一下,缓缓收了回去。 沈青蔷在月色之下,在随风飘散的点点银光之间,昂首站着——满身狼狈;衣上、发上染满了泥土,却分明衣袂当风,似要凌空飞举。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狠狠拭掉脸上的泪痕,摇摇晃晃地挪开脚步,向前走。 “等等!”董天悟在她身后喊。 沈青蔷的身子一顿,却并未转身,只是哑声道:“今日之恩,青蔷青蔷来日定当报答” ——青蔷?原来她的名字叫青蔷 “不必了,不必说什么报答,”董天悟道“你摔得不轻,可怎么回去?” 沈青蔷微微摇了摇头:“来时我记得路。” 董天悟向前追了一步,说道:“此处的哨卡虽都已经撤去,但天太黑,你还是还是” 沈青蔷忽然回过头来,冷冷望着他,望得他的心中,忽然隐隐作痛起来。许久,青蔷说道:“各人有各人的背负,各人有各人的道路大殿下,您能护我这一次,还能护我一辈子不成?好意心领了” 语毕,竟回过身去,毫不迟疑地徐徐而行。 董天悟呆立当地,无言以对;他见她远走,伸出手去,想叫一声,却终究无法发出声音——这个女人,在这样的时候,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说得对,他明明知道她说得对可是可是 沈青蔷颤巍巍的背影远了、渐渐远了,那无边的夜色仿佛张着狰狞巨口的怪兽,渐渐地、将她削薄的身子整个吞没 董天悟恨恨一跺脚,人已飞纵而起,就像是一道白色的闪电,撕裂漆黑的夜空。 转瞬之间,他已到了青蔷身边,双唇紧闭,出指如风,早点中了她身上的数处重穴。 沈青蔷只觉耳后风声呼呼作响,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一黑,人已软倒 ——董天悟伸开双臂,接住她,用他这一生仅有的、最大的温柔。 15负心 夜深了,沈紫薇坐在中堂,手中反复绞着一条丝帕;目光呆滞,一直望着对面墙上的一幅唐人真迹曲江行乐图——望了很久,可又实在什么都没有看见。 她住的流珠殿虽不如沈淑妃的紫泉殿,却实在比沈青蔷的居处大许多。器物精致,古玩昂贵,连门上悬着的,也是货真价实的珍珠帘。宫女兰香正将帘子挑起一半,小心翼翼回禀: “主子,平澜殿的玲珑姑娘说说她们主子身子不爽,已睡下了,今日不能来了,愿明日约着主子同去淑妃娘娘处问安。” 沈紫薇怔怔听着,突然从案上随手抓过一卷书,狠狠掷在地上,喝骂道:“再去!就说这是前日从她那里借的,今日还了给她——她不是病了么?病了也无妨,你就是隔着帐子跪一下,也要将我的‘谢意’带到!” 兰香战战兢兢答应,趴在地上将书卷捡起,正要走,紫薇又道:“你对那无法无天的贱婢说,她若再敢推三阻四,不让你进,我就亲去探她们‘宝林娘娘’的‘病’去!瞧她敢不敢阻拦我?” 兰香忙不迭点头,急匆匆去了。 沈紫薇继续呆坐,手中紧紧攥着那条帕子,攥到关节发白,几枚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好一会,她仿佛才觉察到疼,松开手,惨白的手心中赫然有几个月牙形的血印子。 沈紫薇呆呆望着血从自己的伤口中慢慢渗出,良久,将帕子覆上去胡乱一裹,闭上眼,长长叹息一声。 帘子又是一响,她没有睁眼,极慢极慢地问道:“兰香?难道她依然犟性?” 屋内很静,一个声音极慢极慢地回答:“你不用费心了,她已经安然回来。” 沈紫薇瞬间睁开眼,背脊僵直,一手扶着椅背便想要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如花朵绽放般倏忽出现又倏忽凋零——她的脸依然扭出了一个笑的形状,眼睛里却只有恐惧,声音颤抖,几不成声: “你来了?你来了!你你在说什么?” 董天悟从灯烛的阴影中走出来,一尘不染的白衣上沾满了草色和泥土,他望着她,眼里有不屑、有愤怒、更有怜悯。 “你别忘了,那些御苑中的道路都是我告诉你的——你领了她去,我自然能带她回来。”董天悟道。 沈紫薇手一松,瘫坐回椅内,轻声沉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也不知是失望还是释然,两行珠泪缓缓滑下双颊。 董天悟见她流泪,不再说什么,便转过身去。还未迈步,紫薇已抢道:“等等,难道你不留下么?” 董天悟背对着她,轻声道:“我不会再留下了” 沈紫薇厉声道:“因为什么?因为她?” 董天悟摇摇头,回答:“父皇已知道我回来,我今日便去建章宫” 沈紫薇猛然站起身来,冲着他的背影大喝:“说谎!你在说谎!” 董天悟沉默不语。 沈紫薇急喘了一口气,续道:“是!我是想杀她,可那又怎么样?你心疼了?你凭什么心疼?她是你父亲的小妾,是你睡过的女人的妹妹——我要杀她,你凭什么心疼?难道你就不想杀你的弟弟么?你那个正宫皇后生的弟弟,还有我姑母生的儿子,你就从来没有过杀掉他们的念头?” 董天悟道:“你想杀便杀就好,我管不着;我想救我便会救,你也管不着——如此而已。” 沈紫薇“呵”的一声笑出来,那笑声竟与青蔷十分相似,她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尘土里,轻声说道: “你可知道那个女人她是谁?你可知道她是怎么长大的?她从小就比最下贱的仆役穿的还破烂,脸也不洗,头也不梳,浑身又脏又臭,马夫的儿子在后面追着她,用石头丢她,叫她邋遢鬼,叫她疯女你还喜欢她么?” “她又野蛮、又坏从小就有一颗黑心肠。人家想对她好,想叫她学规矩,她不但不领情,还向人家脸上吐口水她丢尽了我们家的脸,父亲就把她关进柴房里,不给她饭吃——你知道她怎么样?她自己去厨下偷来吃,不光如此,还把自己的鞋子丢进煮好的汤锅里你还喜欢她么?” ——董天悟忽然笑了,他说:“我小时候也常常去御厨里偷东西吃” 沈紫薇彻底怔住。 董天悟转过来,俯下身,从怀里掏出条洁白的方帕,似想替沈紫薇拭泪。可那只手甫举到了一半,就又收了回去——他终于只是将帕子塞在沈紫薇手里。 “好了,别哭了,”他说“从我们初见的那一天我就告诉过你,我是没有心的——我不会为任何人伤心;我更不会为任何人心痛——眼泪对我没有用。” 沈紫薇忽然昂起头,厉声道:“我才没有哭,我才没有流泪!” 董天悟笑了笑,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衫,道:“那就好。” 沈紫薇昂然望着他,望了许久,最后摇摇头,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为什么是她?为什么竟是她?为什么她便可以随心所欲?为什么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她不想要也有人死乞白赖送到她手里?” “你知不知道,从小我就恨她,我非常非常恨她为了做一个环珠垂髫,我每天端坐在那里多半个时辰,嬷嬷们用篦子死命拽着我的头发,我痛得想哭——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恨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管得着” “我天天都要学琴,数九寒天把手指浸在冰水里,一日都不能休息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弹琴,一点都不喜欢——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恨她:她从早到晚,在园子里东游西逛” “我从五岁开始学女红,我能织十色流光锦,我绣的凤凰栩栩如生——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恨她:她从我父亲的书房偷歪书来读,叫我那心怀鬼胎的两个哥哥互相怀疑,几乎大打出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总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我却不可以?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 “在入宫前的那一天,我其实很害怕,我很想逃走可是我最终什么都没做——一想到这个我就恨她,她只是对姑母说了两句话,竟然就成了我的‘妹妹’?!那我从小必须做个名门闺秀,从小学画学琴,从小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从小没过过一天自由自在日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到这里,紫薇突然笑了:“不过还是有好事的,我遇上了你我对自己说,这都是命中注定,这都是上天的安排;上天安排我遇到了你,爱上了你,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自己决定一件事:我决定爱你”董天悟道:“那时候我便告诉你,在这个宫墙之内,最可笑便是‘爱’之一字——我不爱你,你不爱我,这样最好。” 沈紫薇紧咬银牙,森森冷笑道:“所以正是我犯贱!是我自讨没趣!是我给殿下添了麻烦!这都是我的报应!” ——她用手一指,指向门外,喝道:“你走,现在就走!我会一生恨你,正如我一生恨她!你们都是那样自私无情,那样自以为是,那样冷着眼看人——她从未叫过我一次‘姐姐’,她根本就瞧不起我!而你呢?我不过是你报复你父皇的一件玩意儿!滚!现在就给我滚!” 帘子又一响。沈紫薇终是伏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 沈青蔷缓缓睁开双眼,屋内一灯如豆。她仔细辨认了好久,终于发现,这里是平澜殿自己的居处,她正躺在自己的床榻之上。 而今夜发生的所有一切——手足相残的惨剧,九死一生的危局,月光下不住凋零的银色的花朵,还是那香气中矗立着、的白衣人儿仿佛都是场梦而已。 可是终究不是梦的枕畔分明放着一块小小的青色木牌,上面挥洒着如血的字迹这是开启她命运之扉的钥匙,原来她带了回来 ——是他送她回来的么? ——手上、身上的伤口都已包扎过,衣裳也已换了新的,这又是谁?玲珑么?玲珑是否看见了他,他又是怎样说的? 许是哭过的缘故吧,眼睛干涩,怀中,却似开解了许多。眼泪便是有这样的奇效,仿佛可以洗涤一切悲苦,仿佛可以让人脱胎换骨。 ——多少年了?多少年自己不曾大声哭过? 原来自己已经睡了很久,墙上的窗纸已发了白。借着清晨微渺的曦光,沈青蔷可以清楚地分辨出相连的藻井间剥落的颜色。皇宫的富足是自然的,可是在这富足之光的阴影下,多的是腐朽的气息;在她闭目的黑暗里,不住传来白蚁啃蚀雕梁的嚓嚓声。 无论再怎样闭目塞听,再怎样装聋作哑,这一切她都看得见,这一切她都听得见。 是的,原来一切并无改变。 当她的生命还静止于遥远的童年,一切便已然是这样了。恃宠而骄的贱婢,欺软怕硬的刁奴,有如夏日群蝇般从众跟风的庸人主子、奴才、有权的、失势的、会做人的、不会做人的,你起我落,你悲我乐,你升我降,你得我失这样的故事反反复复,在她身边不断上演。却惟有她一人从未进入角色。 ——她一直站在这些乱糟糟的故事之外,冷冷地看着一再上演的故事一再导向相同的、毫无新意的结局去。 不可逆转、不可阻挡、不可挽回。 众人乐在其中,醉在其中,苦在其中,死在其中——惟有她心怀胆怯、心怀不屑、置身事外、目下无尘。 她既不是主子也不是奴才,她只是一个叛逆、一个异端。她自以为明了,所以不愿搅入那永无休止、永无胜者、永远互相伤害的混战中去。 ——可是她真的“明了”吗? ——可是她真的可以永远做一个局外人、守身自好么? 原来她确实太过无知天真。 她姓沈,是沈淑妃的侄女儿,是沈紫薇的妹妹是这宫闱深处,无数女人的死敌无论你愿或不愿,这出戏你已有规定角色;即使不明白情亦不明白爱,你依然要受情爱折磨。 ——这便是代价,你的“不甘”的代价。落子无回,即使你的姐姐恨到想杀你,即使你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只要这局棋落下第一颗子,只要这个故事写下第一个字,你就必须洗去你一切的幼稚幻想,披甲持戈,战到至死方休!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人命轻贱,鬼怪纵横——在那里什么都可能发生,也什么都可能实现你若肯用命去赌,说不定真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愿不愿意去?”那一天,淑妃娘娘这样说过。 “赌一赌么?”在凄婉的晨风中沈青蔷坐起身来,身上的伤隐隐作痛。真的要抛开一切、抛开你的纯真你的善良你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幻想,来赌一赌吗? 从棋子做起,一步步、一步步地掌握自己的命运,不管牺牲什么,不管做多少不愿意做的事,不管多么伤心痛苦,也决不埋怨决不后悔——真的要赌一赌吗? 沈青蔷独坐帐中,这样苦苦思索的时候,一轮红日正从平澜殿后灿烂无比地升起来。 16蝴蝶 靖裕十三年的秋天发生了许多事:于外有北面的鞑靼人犯边,连下三城七地,劫掠牛羊生口数万;于内则是翰林院大学士、内阁首辅言大人告老还乡,次辅李裼继任、主掌朝政,而有一个妹妹及两个女儿伴驾的吏部尚书沈恪终于夙愿得偿,正式进入内阁,开始被尊称为“沈阁老”另外,还有一件说来重要又似乎不很重要的事,那便是靖裕帝庶出的长子、大皇子董天悟自北地的离宫养病归来。 说此事重要,是因为靖裕帝尚未立储,虽有无数臣工上表奏请,却通通被留中不发,最后都不了了之。而大皇子董天悟归来之后,即赐住建章宫,这座宫室虽不是东宫,却只在内廷外围,离太极宫最近,历来都是受宠的皇子皇女在成年前的住所。 而说此事又不重要,则是因为大皇子的生母出身贱籍,且还杂有异族血统,实在不值一提。说起来,这也是本朝的异数了,靖裕帝本非先帝之子,而是藩王即位,那大皇子的生母,便是他尚为藩王之时身边宠爱的姬人。自古良贱不婚,这是连皇帝都无法改变的事,即使已育有一子,靖裕帝当年欲立她为妃时,依然受到了朝野内外一致的反对之声。果然,没有两年,那女子便获罪而死,身为贱籍却玷污龙榻,是天理所不能容的——也许正因为如此,那位在宗庙中连名姓也没有留下的女人,才会折了自己的寿数,早早香销玉殒吧。 母以子贵,同时子亦因母而荣,除大皇子外,靖裕帝尚有三个儿子。二皇子本是嫡出,三皇子四皇子的母亲沈妃和杨妃也都是名门闺秀,且距离皇后宝座又只有一步。是以这位年纪最长的皇子,怎样看都不过是个闲散王爷的命数罢了。 与上述那些震动朝野的大事相比,内宫中两个低阶妃嫔的变化就远没有如此令人瞩目。虽然若干年后,她们在史书中的名字将变为“昭慈”与“昭敏”并居“靖裕五后”之列,但那都是后话——此时她们依然是婕妤和宝林,是靖裕帝四宫十二殿无数女人之一,仅仅在各色佳丽中较他人稍美些、稍得宠些罢了。 沈婕妤在变,沈宝林也在变——婕妤沈紫薇本就十分高挑,现在越发消瘦,下颌尖尖、腰盈一握。因为瘦,两个眼睛显得更大更亮,异常美丽,只是那双眼有时候明明望着你,你却觉得她的目光总汇不在一处,而是涣散着,不知道游离到哪里去了,让人心下隐隐发寒。她那本就十分骄傲的性子似乎也越发的变本加厉起来,对下人动辄呵斥打骂,闹得鸡犬不宁;对其他的嫔妃哪怕位份高过自己,虽说不上当面冒犯,也绝没有半分好颜色相与——当然,除了在淑妃娘娘跟前之外。 沈青蔷似乎也瘦了,却与沈婕妤的清减赫然不同。紫薇越瘦越醒目、越锋利,整个人像把越磨越快、也越磨越薄的刀,一方面光芒四射无有可匹,一方面却是再也无法安居在鞘内,不能伤人便要伤己——而沈青蔷则越瘦越是淡漠,她似乎更沉静,似乎总在生病,愈加深居简出。便有如一张影子,不说什么,亦不做什么,更不大见什么人。每每有内事局的公公过来,传什么话或是颁下赏赐,都只见宝林沈氏持一卷书,坐在窗下,安静的仿佛并不存在。 “主子,”玲珑进来道“‘宵行’的轿子抬到侧殿了。” 侧殿便是流珠殿,这个意思自然是说,今夜依然还是婕妤沈紫薇侍寝——靖裕帝似乎真的颇看重她,对她的恩赏越发高于旁人。 沈青蔷头也未抬,只微微点了点,示意知道。玲珑便不多说什么,回到外间,埋首在花架子上刺绣。 自那日风波过后,主仆二人虽都不曾挑明,但确已起了芥蒂。沈青蔷始终未曾开口问过,当日玲珑“失踪”之后,为何却和紫薇一道回来?而玲珑也从未提及,那日青蔷一去不归,入夜后却怎么又突然出现在内室的床榻上,一身都是伤? 以往,若有什么事,青蔷必先唤玲珑,如今,却宁愿叫两个小丫头点翠、染蓝,或者干脆觉得罗嗦,索性自己动手。 “主子快放着我来,”点翠早抢进来,几乎是从青蔷手上夺过紫砂壶,往桌上的茶盏里注满水。青蔷笑着站在一旁,看她忙碌,突然问道:“点翠,若是让你许个愿,你会许什么?” 点翠也不答,笑吟吟拉着她坐下,回道:“主子这个话,上次便问过我了。不只我,染蓝、小乔子、小梁子咱们这里的人除了玲珑姐姐,各个都问过了一遭——怎么,主子倒忘了?” 青蔷一呆,笑道:“我的确是忘了。” 点翠又道:“主子若想问,那我把玲珑姐姐叫进来,一次问个圆满,也是干净利落,如何?” 青蔷忽觉颇为尴尬,便笑骂她:“这些日子不管你,你越发淘气”如此便算混了过去,终是不提玲珑。 ——她想信她,却无法信她。正如同她想信他,却绝不敢轻易放开这颗心。在这深宫之中,没有爱,只有恨;没有感情,只有利益。 沈青蔷手里握着茶盏,正暗自沉吟,突见染蓝风急火燎的冲了进来。三个丫头之中数她年纪最小,又最是胆怯,等闲时候都在外间伺候,做些杂事,并不常进来的,如此这般急切的样子更是少见。她一进门,气还没喘足,已开口喊道: “姐姐们快给主子着装,皇上要来了!” 这话说出来,连青蔷都是一愣。靖裕帝但凡有闲,总在皇宫北侧的碧玄宫修丹打醮,只夜间于甘露殿召嫔妃侍寝,极难得到后宫来的。沈青蔷已“病”了这许久,怕是早被忘在脑后了,纵她在夜里发梦,怕也不会梦见皇上来探自己。见染蓝急得脸都白了,却只笑道: “说我听听,到底是哪家的姐姐胡乱逗你的,你便信了?” 染蓝愈加急切,只是不住跺脚,叫道: “才不是玩笑话!皇上真的要来,便要到这锦粹宫来,据说据说前头的婕妤娘娘有了身子,现在各殿的主子们都巴巴赶了去呢——只瞒着咱们!” 沈青蔷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似不可置信地问:“她有了身孕?那孩子孩子” “自然是万岁爷的皇子公主了。”稳稳接着她的话讲下去的却是玲珑。 不知何时,玲珑已放下了绣活进来,她见青蔷依然呆坐,也不理睬,只对点翠、染蓝吩咐:“去打些水,再捧了梳妆匣子过来,手脚灵便些!”两个小宫女急忙忙去了,片刻便各自回来。玲珑也不多说什么,径直替青蔷净面,上了淡粉,又将她头上随便挽的常髻散开,早有点翠在一旁送上梳篦,玲珑取了来飞快地替青蔷梳妆。 依这一对沈家姐妹的情义,侧殿那边的消息必是不瞒到最后一刻不肯透露过来的,此时御驾大约已将至了,除了青蔷之外,别的宫妃怕也已到了七七八八。玲珑此刻下手如飞,再也顾不得替主子保养青丝,一下一下紧拉硬扯,疼得青蔷不住皱眉她果然是梳髻的巧手,不一时便盘出一个齐整的望仙髻来。染蓝早候在一旁,捧过专盛首饰钗环的描金雕漆江山锦绣匣子,请青蔷挑选。 沈青蔷慢条斯理伸出手去,在匣中轻拨了几下。染蓝咬着嘴唇捧着匣子,两个眼睛骨碌碌地转。青蔷对她笑了笑,终拈起一根缠金绕银“喜上眉梢”的横钗。 染蓝急忙道:“主子眼光好,这个吉庆惹眼。” 青蔷听闻此言,又丢了回去。 染蓝眼巴巴望着她的主子,似有话想说,终只是咽了口吐沫下去。 青蔷又东选西拣,取了一支嵌蓝宝石的金蝴蝶簪,拿在手里,说道:“便戴这个吧。” 玲珑踌躇了一下,道:“主子,按理鸳鸯、蝴蝶,必是成对的才可以戴,单则大不吉。这个髻子又定是要一边宫花一边钗釧、相称又不相同的才好看。主子喜欢这个蝴蝶,明日梳个带双簪双钗的髻子再戴吧。” 青蔷一笑:“无妨,你拆了这个,另绾个可以带一对蝴蝶的样式就好了。” 点翠和染蓝齐刷刷望着玲珑,玲珑苦笑一下,却也不再坚持,到底拆了望仙髻,从头再来。 这一下,已知定然来不及,索性也就不赶了,玲珑细细给青蔷通了头,方绾起来,才做了一半,便听得前面一阵吵闹,想是御辇业已驾临。 青蔷一手拈着那支簪,一手在盒中又一番挑拣,果找出了相配的一支,却是个翠玉的蝴蝶。青蔷将两支并起,看了半晌,口中赞:“果真好,蝴蝶、鸳鸯,原是要戴一对的”又顿了片刻,方续道:“我在家时,总想着有这样一对簪子戴呢。” 玲珑目不斜视,手下翻飞,点翠和染蓝互望一眼,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接话。 她们正犹豫,沈青蔷自己倒先笑了。待梳好头,对着菱花镜,将那一对蝴蝶簪上,令它们相对而舞,翩翩欲飞。 ——沈紫薇竟有了孕?这也寻常她承宠的时日,原比别人多的,只是只是为什么自己忽然心惊肉跳?仿佛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了似的。 沈青蔷阖上镜匣,站起身来,轻声道: “走吧,咱们去给婕妤娘娘道喜。”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既然躲不过,便不如握紧双拳,准备一战。 17稚儿 待赶到流珠殿外,已见满院黑压压的都是人。点翠嘴快,一看这光景,便掩口笑道:“哎呀,真热闹,怕是连个蝇子都飞不进去了。”青蔷笑啐她:“你要想做蝇子,自做,可别带累旁人。” 说着已来到近前,四下一望,都是些宫女内监,三三两两站着,窃窃私语不休。间或杂着几名更衣、良娣等低位份的嫔御,各个颦眉顿足,满脸怒色。沈青蔷不声不响走过去,那些人见是她,纷纷投来或嫉恨或畏惧的目光,却也不由自主让开一条路来。 刚进了第一重院门,便见庭院里垂手立着一个小宫女,遥见了她来,抢上前两步,忽又停住,却是杏儿。青蔷大感亲切,忙道:“原来是你,可还好?”杏儿一撇嘴,答道:“回宝林娘娘的话,可好得很!” 宫内皆知沈婕妤御下极严,杏儿的日子恐怕并不好过。她之所以被紫薇要来,九成原因定要算到青蔷头上。沈青蔷暗自叹息,却也无奈,想说什么,又实在无话可说。便只好满怀歉意地笑一笑,继续向前去。 谁料杏儿却从后面追上来,叫道:“姐姐不,不,主子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沈青蔷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问她:“怎么了?” 杏儿还未及回答,已听见内里哐啷啷一阵响,似有什么东西打翻的样子——然后便听见了努力压抑的哭声。 不一时,一个穿浅芸色宫装的女人捂着脸哭跑出来,鬓发散乱,钗褪钏滑,口中不住咬牙骂着:“沈家的狐狸精,统统不得好死——” 还未骂完,一转头,却正和沈青蔷面对面,倒把自己唬了一跳——却是南宫的那位“病西施”韩美人。 青蔷笑对她,不动声色,她愣了片刻,转头向地下狠狠啐了一口,急急去了。 “万幸我们来的晚了,”玲珑在身后幽幽说道“主子果然敏捷。” 沈婕妤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把一个尚算有宠的四品美人娘娘折腾得如此狼狈。今日这件大事,众位宫妃一并急急赶来,名为贺喜,其实不过是为了把握这个难得的机会,令皇上多看自己两眼,也好多沾些雨露罢了——但似韩美人这样,也的确是能“印象深刻”的,只可惜这种“印象”怕只会起了反效果。 沈紫薇的确是沈紫薇,她若挖空心思想害你,你断然是防不胜防的。 青蔷摇头苦笑:“我哪有什么‘敏捷’?不过懒待见她罢了” 既如此,反倒真不该进去了。青蔷转身欲走,又想到外面双双眼睛看着呢。正踌躇间,突然听见一个鲜鲜嫩嫩的声音喊:“青蔷!青蔷!” ——姑母只叫她青儿,下人们叫她“主子”董天悟叫她“喂”沈紫薇连个“喂”字都不屑喊——从未有人这样唤过她的名字。沈青蔷乍听之下,一时倒怔了,还未来得及反应,已有一个小小身影“忽”的一下飞奔过来,直扑进她怀里。 “二殿下?”她恍惚道。 “天启!我叫董天启!”他纠正她。 沈青蔷只有点头。这小人儿虽玲珑可爱,却也足有十岁,分量绝不算轻,这样挂在她身上,实在有些吃不消。她勉强挺着腰,撑着笑,说道:“二殿下,陛下在屋里呢。” 小皇子不依不饶,搂定她的脖子,撒娇道:“青蔷抱我!” 沈青蔷暗自叫苦,心道这龙子龙孙也未免太过娇纵。可她却实在不能说什么,只好咬紧牙关将董天启抱起来——向内殿走去。 谁料小皇子用手一指门外,命令道:“不是那边,我们去你的住处。” 青蔷奇了,问:“殿下不是来看婕妤娘娘的?她便要给殿下生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了。” 小皇子道:“天启!董天启!我叫你青蔷,你叫我天启!可不要再叫错了——我才不希罕什么弟弟妹妹,能不能生下来也还不一定呢。” 沈青蔷手上一软,差点把董天启扔在地上。 “哎呀,我掉下去啦!”小皇子大呼小叫“你们女人就是力气小!”说着从青蔷怀里挣脱出来,站在地上。 沈青蔷勉强笑道:“殿下,别乱说啊,这话叫你父皇听见,该多生气呢” 小皇子笑起来,童颜灿烂,头摇得拨浪鼓一样:“父皇才不管我,我这个月还没见过他呢”言下之意似乎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青蔷听着,却不禁心下恻然。 “走吧,青蔷,带我去你那儿玩儿——我早就想去了,可他们总是管东管西的,”董天启拽着她的手就向门外拉。沈青蔷正想寻个因头离了这是非之地,自然乐意这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宝贝殿下替自己解围,便转脸对点翠吩咐:“去找找伺候二殿下的人,告诉他们皇子在咱们屋里” 她话没说完董天启已喊道:“晚点儿再告诉,等我玩够了!” 沈青蔷笑着瞟了他一眼,对点翠道:“就听殿下的——不过伶俐些,别给旁人抓住话柄。” 青蔷吩咐着,董天启则拼命对点翠扮鬼脸;小丫头不服气,又不敢扮回去,便吐了吐舌头,转身跑了。 董天启便一路拉着青蔷出了沈婕妤所在的流珠殿,一见外头人多,他立时便没那么粘人了,昂首阔步,端端正正向前走,果然有几分皇子的威仪——可一走到那没人处,又嚷着脚疼叫人抱;而你才伸出手去,他却当先两步就没影儿了。 沈青蔷本不爱带太监出门,染蓝又被打发了去,便只剩下她和玲珑、染蓝追着这个小祖宗乱跑。好容易回到平澜殿自己的院子里,二殿下还有劲上窜下跳,她们三个已给累得惨了。 “没用!真没用!”董天启嘻嘻笑着,得意万分。 青蔷也笑:“现在确是没用了,小时候我比你还匪呢。” 董天启立时来了兴致,紧凑过来,在沈青蔷身上蹭来蹭去,不迭地问:“那你会抽猴不会?蹴鞠呢?空竹呢?” 他说的都是孩子们喜爱的游戏。例如“抽猴”便是用一条皮鞭抽动一块硬木刻成的陀螺,令其飞速旋转起来——富人家的孩子玩的“猴儿”往往手工精巧,设计独具匠心,不但能发声、还能变色可无论是抽猴还是蹴鞠,抑或是空竹,青蔷通通不会,她只是远远见沈家的少爷们玩过,从没有人刻过“猴儿”给她。 ——于是,便摇了摇头。 二殿下十分扫兴,嘟着嘴道:“那你会什么?” 青蔷只是笑,任这个宝贝皇子纠缠不休,就是不肯给他一个爽利答案。 待染蓝端了茶进来之时,二殿下已然着了恼,正怒道:“骗人,你骗人!你是大骗子!” 沈青蔷依然不理她,接了茶盏故意慢慢品着,半晌,方吩咐道:“染蓝,去把我箱子里的那个丝绣荷包拿来。” 染蓝抿着嘴只是笑,答应了,董天启却“哧溜”一下滑下椅子,早抢在她前面,喊着:“我去拿我去拿!”便向内室而去。 染蓝忙拦了,劝道:“殿下,主子的住处住处您可不能进去。” “为什么?”二皇子怒道“你敢拦我,我叫张淮拉你去打板子!” 这个张淮原是伺候上官皇后的公公,后又贴身服侍了二皇子。他年纪很老,资历极高,几个管事的大公公都是他的晚辈,见了面都要颠颠跟着伺候的——染蓝果然怕了。 青蔷见了,笑道:“他说要娶我做贵妃的,你便让他去吧——小孩子呢,怕什么。” 董天启乐陶陶的进去了,不一时内里便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以及染蓝想劝却又不敢尽劝的低语。 “果是小孩儿”青蔷想,暗暗笑。 好一会儿,二殿下才“得胜班师”手中拎一个天青色平绣云水纹的荷包——后头跟着垂头丧气的“败军之将”染蓝。 董天启一定没少折腾,小脸上已见了汗,红扑扑的煞是可爱。他往青蔷身边一坐,顺手从几上端起青蔷喝了一半的茶盏,咕嘟咕嘟便灌了下去。青蔷一惊,刚要拦,董天启已喝了个精光,笑道:“我就喜欢喝你喝的茶!” 沈青蔷心下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她微微一笑,将桌上的茶壶茶盏等杂物移开,从荷包中掏出五六金银小馃子洒在上面,道:“你看好了!”董天启果然睁大双眼,眨也不敢眨。 ——但见沈青蔷素手纤纤,翻转如意,几个馃子一个接一个被她抛向空中,又分别用手掌、手指、手背的各个地方去接、去夹、去磕那些馃子划出一道道金光银弧,眼花缭乱,却一个都不曾掉落。 莫说董天启,连一旁伺候的染蓝都看呆了。待沈青蔷将所有的馃子一并抛向空中,手掌一翻,又全数捞回手心里,笑吟吟的收进荷包他们才反应过来:染蓝全然忘了礼仪,大声叫好;董天启则顿时不依不饶起来。 “不行!快教我!”他喝道。 沈青蔷着意逗他,只道:“你学不会的,这是个仙人教我的仙法。” “仙人?”二皇子的眼睛忽闪忽闪。 沈青蔷忍着笑,继续掰道:“我在家时,也有你这么大,有一日在园子里逛呢,突然看到一个仙人他说我是有缘人,便教了我” “他长什么样子” “他啊他啊长得挺好看的似乎很年轻,可那表情又不那么年轻穿一件白色袍子,风一吹,就好似要飞——” “飞?飞什么?”董天启追问。 沈青蔷手里捏着那些馃子,沉默不语,仿佛失神。良久才反应过来,勉强笑道:“算了,我们不说仙人了这是要时时无事练出来的,也没什么了不起。” 二皇子道:“我不管!我要学!” 沈青蔷只好由他,便真的手把手教了些简单的法门,叫他自己练习。末了还将那些馃子连同荷包一起送给董天启,终是连哄带劝将这个小祖宗请出了门。 他前脚方走,玲珑便跟着进来回禀道:“适才太医院的唐太医来请了脉,婕妤娘娘果有了一个月的身子”顿一顿又道“请主子尽早准备,婕妤娘娘不能侍寝,‘宵行’的轿子也许便要抬过来了。” *** 那一晚“宵行”的轿子却没有来,靖裕帝并未招幸任何一位妃嫔,他只在流珠殿待了不足一个时辰,便因这突如其来的喜事又回到碧玄宫里去告谢苍天了。满殿丽人,多少欢喜都白白蹉跎掉了,未免个个垂头丧气。 第二日,沈青蔷去紫泉殿例行省定之时,沈淑妃的心情果然极好,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阵子话,末了,却叹口气:“紫儿断断是个有福的只求她做了娘,性子能定下来,切莫任性惹事了。” 青蔷连忙赔笑,又说了几句宽心体慰的话;临别时,沈淑妃若无心、若有意地说道: “青儿,这若是你的孩子,便好了” 从紫泉殿告辞出来,沈青蔷总觉得淑妃娘娘似乎话中有话,弦外有音。在这宫中待得越久,她越是无法相信别人;同样的,与姑母相处得越是协和融洽,她却越是胆战心惊。 玲珑也说沈淑妃急切想要一个小皇子,急切到将春药下在侄女儿侍寝时所着的罗衣之上,瞧着娘娘如今的欢喜样子,这一点看来是确凿无疑的。那么,她自己的儿子呢?三殿下董天旒,据说身子骨不好,总是病着,虽养在沈淑妃膝下,就连青蔷也从没有见过看来,传言也有八成是真的 倘若这个孩子生下来,倘若是个皇子,那么她一定想亲自抚养吧?也许还想认作自己的儿子——可沈紫薇,那“任性惹事”的沈紫薇,她肯拱手让人,善罢甘休吗? 沈青蔷不由得摇摇头,叹息一声——若将这整个皇宫比作一口架在火上的油锅,那么此时,底部的油,已经开始沸腾了吧? 18仙法 靖裕十三年十月二十日是当今圣上的三十五岁寿诞。 三十五虽不是个整生日,到底有些不同,又恰逢皇子回归、宫妃有娠等喜事,恩赦、寿筵、赏赐等等,均比往年多费了许多心思。才入十月,碧玄宫就率先做起了贺寿祈福通天道场,皇宫北苑里整日烟云缭绕、钟磬萧鼓声不绝于耳;邵天师、崔真人又各献金丹十枚,愿吾皇万寿无疆。朝中大臣和宫内嫔妃少不得挖空心思,但求在寿礼上出尽风头,压倒他人;各处太监、内侍、宫女等,也奉了各自主子的命令,四处钻营打探,勾心斗角——其中纷纷乱乱,不可尽数。 在如此繁华纷忙到不堪的境地里,沈青蔷却空闲。沈淑妃早已将她们姑侄三人的寿礼安排的停停当当,轮不到她操心;而沈紫薇自有娠以来,性子越发偏狭,有事也闹,无事也闹,天翻地覆,只差拆了锦粹宫——但她不求有功,只求无过,步步躲着那位婕妤娘娘走,倒也至今安然无事。只那个二殿下董天启,自从见识了她小时一人无聊玩石子练就的把戏之后,竟缠了上来,每次来淑妃娘娘处问安,都不忘去她的住处逛一逛,拉着她说着说那,央她教自己。 坐她的椅子;在她的茶盏里喝茶;她咬过的银丝桂花糕,皇子殿下随手拿起来就丢在自己口中——到后来竟混出了一种不分彼此不分男女不分尊卑的熟捻,无论沈青蔷怎样规劝,一见到董天启那玉雪可爱的样子,那天真无垢的笑脸,那信任依恋的表情,最后都只能一败涂地,摇头叹息而已。 ——只是,本来漫长得几乎静止的时光,被这小祖宗一闹,竟忽然过得快了;在寒冷的初冬时间,这平澜殿中倒似添了个小小的、热气腾腾的暖炉,忽然春风洋溢起来。 好容易到了正日子,依例午前靖裕帝在崇文殿接受百官朝贺,外臣们用毕赐饭便尽皆告退,以沈杨二妃为首的后宫佳丽这才翩然上场。 后妃叩拜万寿;皇子皇女叩拜万寿;近支宗室叩拜万寿不一而足,而这一切的****,无疑便是入夜后御园里大排的“家宴”四宫十二殿所有品级的嫔妃济济一堂,共演一出四海清平合家欢喜的戏文。 沈青蔷的品级还只是宝林“八十一御妻”之一,她也就是个小小的侍妾,连个妾都算不上,论理差不多要坐到距离龙椅最远的角落里去的。只不过既然是“家宴”倒也有各种各样可通融之处——何况她一进来,为此次大宴特意修建的“万寿阁”里,倒有一半人听见了一个小小孩童的清亮嗓音在唤:“青蔷,青蔷!” 董天启急急向她跑来,后面跟着极老的、走路一拐一拐的老太监张淮。来到近前,二殿下先向他名义上的养母沈淑妃马马虎虎问了安,便拉住沈青蔷的手,对她说:“青蔷,青蔷,你今日真好看!” 无数道目光顿时从各个角落向她投射而来,沈青蔷心下叹息,却又无奈,只得劝道:“殿子”董天启的小嘴噘了起来,他犹有不甘地改口道:“沈宝林,沈宝林!这总好了吧?” 沈青蔷望着他,点点头,笑了。 有这小人儿在,断容不得沈青蔷再坐回末席去。看见二殿下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早有精乖的太监不等吩咐,便在沈淑妃一席上多添了一张椅子。再加上有孕在身需要“特别关照”的沈紫薇,她们姑侄三人终是坐在了一起——便在御座的左手边,毫无疑问最为醒目的位置上。 “淑妃娘娘,怎么没有看到天旒弟弟?”董天启东张西望“我想叫他也看看青不,看看沈宝林的‘仙法’。” 沈淑妃笑道:“他吃了药便来,随你们闹去。” 在沈家一席的对面,御座的右手边第一张桌子,坐的自然是庆熹宫的杨惠妃,她的两侧是八岁的大公主和由嬷嬷抱着的两岁的四皇子,有儿女们跟在身边的母亲,连坐着的时候脊梁骨都比别人笔直几分。 “万寿阁”不大,两席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她听到董天启说“仙法”云云,忽然开口道:“是么?原来沈宝林还有如此不凡之处啊。” 这是沈青蔷第一次见到这位鲜少履足锦粹宫的惠妃娘娘。杨惠妃比沈淑妃小一岁,体态微丰,端的是肤如凝脂,眼似秋波,她是后宫中唯一儿女双全的,这个福气连淑妃娘娘也比不上。两个月前查出沈紫薇有喜的那一天,因御驾降临,把庆熹宫的黄婕妤韩美人都引了去——韩美人还为此在御前大大出了丑,但她依然并未出现。 见她说话,沈青蔷不敢有半丝轻忽,连忙上前叩见,行了礼:“回娘娘的话,不过是一点点小孩子的玩意儿,不值一提的。” 杨惠妃笑道:“不过是一点子小玩意儿罢了,既然二皇子看得三皇子看得,本宫这里的四殿下也该看得,沈宝林你说是不是?” 这话竟似暗指沈青蔷不尊皇嗣,厚此薄彼,实在说得极重,万寿阁里立时静了下来,满屋子的主子奴才都挂着各式各样的神情,注视着这两席的好戏。 沈青蔷只有道:“娘娘教训的是。” 杨惠妃依然笑:“既是,你便过来,演给我看。” 沈淑妃忽插言道:“青儿,今夜是皇上万寿的好日子,你的那点子不入眼的小手段,惠妃娘娘既喜欢,你明日里去庆熹宫亲演给娘娘及四殿下看好了。”这便是替青蔷铺了路,给她台阶下。 青蔷连忙答应,却冷不妨一旁的婕妤沈紫薇笑道:“皇上还有好一阵子才来呢。古人尚有彩衣娱亲,沈宝林既有手段,不如使出来大家乐一乐来人哪,抬个小几到中间去,莫叫沈宝林挪不开手脚,也让我们开开眼。” 当真便有人抬了个小几案,置于场中,对沈青蔷道:“宝林娘娘,您请。” 沈青蔷实在无奈,看一眼董天启,心下暗道:“今日你可害了我了。”可这二殿下毕竟年幼,却似毫不明白其间关窍,反而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从怀里掏出沈青蔷送他的荷包,递在她手中,还趴在她耳边小声怂恿:“青蔷、青蔷,叫她们见识见识,嘻嘻!” 沈青蔷真的只有苦笑而已。 她从荷包中倒出金银小馃子,捏在手心里,走到场中,对杨妃一席行礼道:“请娘娘、殿下恕奴婢笨拙,若出了岔子,便算大家醒脾罢了。” 双手一翻,几道金光银线腾空飞起。 她那一日穿的是件天青色潇湘水云宫裙配月白色比甲,戴的是一排垂珠流绦的鸾钗,虽位份有限,不比上位嫔妃的华丽繁复,却已觉举手投足之间,颇多拘碍。这般“弹子翻飞”的把戏,要得就是一个拿捏力道的功夫,她虽自小闲来无事便琢磨,早已熟极而流、信手拈来,可这样的境地里当众表演,实在也不敢说有万全把握——当下只得随便演了几道,聊尽其意,敷衍了事罢了。 尽管如此,满座的人已然看得呆了,沈青蔷趁机走回沈淑妃那席,只二殿下满脸不愉,接过馃子,低声抱怨道:“你偷懒哪,青蔷!这两下子我都会!” 沈青蔷摸摸他的头,依然只有苦笑。 沈青蔷只道已过了这关,却不料杨妃突然道:“二殿下,您实在不该在这么多娘娘面前随口扯谎啊。” 小孩子都是经不住激的,董天启果然跳起来反驳:“我才没有扯谎,你瞎说!” 杨妃笑道:“沈宝林这明明是市井百戏的小手段,难为她不分尊卑贵贱学了来,大家图个乐子倒也罢了,可您怎能把这种伎俩称为‘仙法’,诓骗诸位娘娘呢?” 董天启怒道:“我才没有骗人,她自己就是这么说的——” 此言一出,杨惠妃立时面有得色,沈青蔷则心下一沉,便知大事不妙。靖裕帝极好求仙问道,不知花了多少钱财手段炼丹制药、扶乩请神;每每催逼朝中大臣为他写青词青表;发布敕令到天下各地招请隐士高人种种行径不一而足。他最怕的一点、亦是最恨的一点,便是自己的诚挚殷勤为他人所毁坏,是以早就下旨各宫各殿都要敬神礼拜,种种有可能冲犯的言辞、行为,一经发现,便统统从重责罚——这也是为何“白仙”二字,宫中人始终讳莫如深的原因。 所谓“仙法”不过是青蔷信口胡诹的一时戏言,谁料童言无忌,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中说了出来,这一下子顿时惹火上身,连个可斟酌的退路都未留下。 果然,整个万寿阁中的人儿,都听见惠妃娘娘分明问道:“宝林沈氏,你可知罪?” 沈青蔷只有再次离席,叩拜于地,低眉垂首答道:“奴婢不知,请惠妃娘娘教喻。” 杨惠妃冷冷一笑,转头问身后的一位老嬷嬷:“上至嫔妃,下至奴婢,凡冒称仙灵、亵du神圣、口舌失当、惑乱宫禁者,按律当作何处置?” 那老嬷嬷想也不想,便答:“回娘娘,当拔舌。” 万寿阁中顿时鼓噪起来。 沈青蔷心下已清楚明白,看来杨妃今日是打定了主意寻衅到底的,虽不过一句顽话,可大可小,但毕竟是与人口实。若否认,二皇子董天启便是人证,他的话人人听见;可若承认,坐实了这一串名头,犯了皇上的忌讳,更是绝无幸理。一句错话便陷她于进退两难,这杨惠妃实在厉害 沈青蔷待四下的议论声稍歇,不卑不亢,朗声道:“回娘娘的话,婢妾并未‘冒称仙灵、亵du神圣’,婢妾实在冤枉!” 杨妃果然道:“那你便是说二殿下出言诬陷于你?” 青蔷毫不迟疑,续道:“二殿下说的是实话,婢妾说的也是实话——此法的确乃仙人所传,如此大事,婢妾绝不敢说谎。”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19歌哭 沈青蔷此时心中怦怦乱跳,背脊上冷汗丛生,分明进一步是死,退一步亦是死——索性一咬牙,不进不退,抱残守缺,把这个大谎继续掰下去。毕竟仙灵神怪之事不可捉摸,宣称自己得遇仙缘固然无稽,但只要你有胆子咬着牙坚持下去,他人一时之间倒也难辨真假料那杨惠妃纵使心中一百个不信,也断不敢当着众人的面驳斥她怪力乱神口出胡言——那才真的是亵du了神圣,犯了靖裕帝的大忌。 果然,惠妃娘娘脸色一变,哑声道:“沈宝林,你可想清楚了。你是侯爷家的小姐,是皇上心尖子上的人,自与一干仆役奴婢不同;你又年轻,偶有不谨慎之处,皇上和本宫都能体恤,不过降上一级、罚些分例、略施薄惩也就完了。但你若在这里信口雌黄,便是欺君罔上的罪过,莫说你自己性命不保,你们沈家怕是也要受牵连的。” 沈青蔷淡淡一笑,微闭双眼,深吸一口气,不急不徐地答道:“婢妾并不敢欺瞒娘娘。” ——略施薄惩?在这个宫墙之内,只要授人以柄,必定处处掣肘,绝不是什么“略施薄惩”便能了结的。既已下定决心破釜沉舟,自然绝无回头之理! 果然,杨惠妃狠狠瞪了她一眼,却再也说不出什么,终是拿她的弥天大谎没有丝毫办法。 便在此时,内监进来通报:“陛下驾到!三殿下驾到!”嘈杂喧嚣的万寿阁,顿时一片肃然。 靖裕帝是与他的第三子董天旒一起来的,三皇子今年八岁,个子几和十岁的二皇子天启一般高,但总是一副精神委顿、面有菜色的样子,比起雪团儿、玉人儿一般的二殿下,顿时黯然失色。宫内传言,当年沈妃和杨妃几乎同时怀上皇嗣,经太医院的太医诊断,两个人怀的又都是皇子。杨妃之子原应早于沈妃之子降生,却不知沈淑妃使了什么手段,尚不足月便诞下了三皇子,在齿序上占得先机——可谁料不久后杨妃竟生下一位公主,沈妃这一番心血、一番苦楚却是全白费了,三皇子也因此先天不足,一直病恹恹的,头脑言语都不怎么机敏,连靖裕帝都不甚喜欢他。 圣驾既至,满座妃嫔齐齐起身,向皇上叩拜,口中三呼“万岁”三呼“万寿”!靖裕帝随手一摆,示意不必虚礼,只道:“沈婕妤呢?快扶她起来。” 御前大总管王善善忙不迭答应,走到淑妃一席,颠颠去搀扶只拜了一半的沈紫薇。待伺候沈婕妤安然落了座,才顾得上向席上其他主子问安。 三皇子董天旒耷拉着脑袋,蹭到母亲沈淑妃身边,怯生生叫:“娘——” 沈淑妃无限疼爱,温言问道:“旒儿,药吃了么?书读了么?还不快向你父皇祝寿?”她伸出手去,想要爱抚亲子的头顶,却不防董天旒一缩身,躲过母亲的触碰,径直藏到了乳母身后。 在极短的一瞬间,淑妃娘娘的面上转过一道凄色,她极为尴尬地收回手去,摸了摸自己耳上悬着的金坠子,转过头去。 一见靖裕帝驾临,沈青蔷便趁机回到席上,躲在淑妃和紫薇身后,随众人叩首。杨妃隔着人群依然在狠狠瞪她,那眼光似想从她脸上挖下一块肉来。青蔷暗自镇定,一味低眉顺目,待众人一叩一起过后,见杨妃终于不再理睬她,似已放弃,青蔷方敢长舒一口气。 靖裕帝升座,乐工们依时依例奏起庆皇恩、万寿颂等应景吉乐,无数珍馐美味流水般送了上来。沈青蔷自是一直紧揪着那颗心,四下里诸人却已渐渐松懈下来:沈紫薇娇声喝骂着奴才们伺候的软垫不够舒服;董天启拉着他畏畏缩缩的三弟唧唧呱呱不休;沈淑妃趁人不在意,俯身在青蔷耳边低声道了句“方才很妥当”一时间万寿阁内又喧闹起来。 寿宴开处风光好,别家倒还罢了,三位娘娘两位皇子——只锦粹宫这一席委实热闹非凡。 ——便就在这样觥筹交错、乱糟糟闹哄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的盛景里,突然有人在唱歌。 起初谁都没有听到,即使听到了也并未在意,只当是乐工们变着法儿颂圣讨巧的新花样儿。但不久便有人隐隐觉得不对,那歌声虽渺渺茫茫,听不出唱的是什么,但音调分明转折诡谲,赫然有种说不出的凄厉味道。 ——明明是繁华世界极致盛宴中的歌声,却那样阴森森的,令人不由想起凄风冷雨青枫林内的鬼哭。 ——这世上真的有鬼、有神、有仙灵存在么? 万寿阁内渐渐安静下来,那声音也渐渐清晰,听到的人自然也渐渐增加到后来明月相照,红烛高悬,满殿寂静——寂静到沈青蔷简直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此时那歌声已然清晰可辨,那似男似女、又非男非女的声音分明在唱:“风萧萧兮月惨惨,玉符委地无人管。明朝但请凭栏望,****落红满秋千” 沈青蔷浑身一颤,心中已然洞若烛照。她知道这是谁了——只一瞬间,自己仿佛又看见了夕阳里、浓香中,那些条条垂落宛若果实的青色木牌。 这四句古风便用朱笔写在其中一块木牌之上,那块木牌现在还躺在她的衣箱下面;也正是因为这块木牌,她才险些命丧罗网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救了她的那个人,她无时无刻不想忘却,可是也许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一道白影突然自半扇敞开的窗前一闪而过,几个站在窗边胆小的宫女,当即给吓得魂飞魄散。万寿阁内不知是谁突然尖声呼喊,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白仙’!‘白仙’娘娘显灵了!” 靖裕帝早已自御座上站起身来,简直似被精怪迷惑住一般,径向窗边而去。一室的人呆若木鸡,全然忘记了该当如何。只有服侍二皇子的老太监张淮突然大喝一声:“圣驾在此,谁敢冲撞!” 那歌声骤然停顿,片刻后黑暗中有个声音低低一笑:“如此佳节,作儿子的给父皇献歌一曲,也有不妥么?” ——伴着那低低的笑声,众人眼前一花,已有个雪白的影子穿窗而入,幽幽来到御座前,步履飘飘忽忽的,真有三分鬼气,胆小的妃嫔宫女,早给吓得叫出声来。 那自然便是大皇子董天悟无疑。 董天悟脸上的神情阴冷森然,似笑非笑。他面对靖裕帝,跪下叩首行礼,口呼:“儿臣祝父皇万寿——”那“万寿”二字语音拖得极长,听上去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他那身不吉利的白衫在灯影下亮得刺眼,没人敢在皇城中穿这样代表卑贱、预示死亡的颜色,他竟穿着这样的颜色来给他的父皇恭贺圣寿! 场面一时间仿佛冻结,面对这样的变故,所有人猝不及防。 坐中人大多数并不识得大皇子真容,但听他口呼“儿臣”也就明白了此人的身份。人尽皆知,董天悟虽生母身份低微,却颇受靖裕帝偏爱,谁料他竟然大闹寿筵如此行径,实令人瞠目结舌。 果然,靖裕帝龙颜大怒,劈手夺过一只酒樽丢向他的长子。骂道:“孽障!你你不气死朕,便不甘心么?!” 在场的上至妃嫔、下至奴才,从未见过皇上如此震怒。当下各个心知大事不妙,唯恐将这势比雷霆的“天子之怒”引到自己身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哪里还敢出言劝解? 董天悟却依然故我,那酒樽堪堪擦着他的鬓边飞过,落在地上,滴溜溜地转。他则立在那里纹丝不动,脸上还是不变的莫可名状的笑容。 ——举众噤声、鸦雀不闻之时,一个稚嫩的童声便显得无比清脆可爱。 小小的二皇子董天启从淑妃娘娘的怀中跳起来,甜甜招呼:“皇兄,来和我们一处坐!” 对应这万万没人能料到的变故,在后宫诡斗中安身立命多年的这一干主子奴才们,想的太多怕的太多顾忌的太多,便都及不上一个孩子了。 董天悟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脸上讥诮的笑容早已消失干净。而董天启则兀自兴高采烈地向他招着手,娇嫩的脸蛋红扑扑的: “皇兄,你这个样子真好看,就像是青蔷给我讲的神仙——你是来扮神仙给父皇祝寿的吗?” 董天悟的眼飞一般地扫过左边第一席,沈淑妃正将天启娇娇嫩嫩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呵疼呵爱,笑靥如花。 这个母狐狸今夜一改往日富贵奢华气派,只穿了件浅玫色的素净宫装,头发简单挽起;反倒是身旁的沈婕妤、沈宝林姐妹二人一着红一着青,光华灿烂不可逼视。 ——那两个女人,一个目光盈盈的盯着他,仿佛满含眼泪;另一个则垂头不语,手里拈着一角糕饼,已然捏得粉碎,却犹自恍然不觉。 董天悟向天启道:“方才你说什么?” 二皇子又是嘻嘻一笑:“神仙不就是皇兄你这般打扮吗?父皇最喜欢神仙了,他看到神仙来祝寿,不知道多高兴呢!”说着转头对靖裕帝娇声道“父皇你说是不是?” 面对如此娇儿,纵是龙心似铁,也要软化了。靖裕帝的面色虽依然不霁,却也不再发作。他怜惜地望着天启的笑脸,又望了望似有些茫然的天悟,终于点了点头。 董天启拍手笑道:“你看!你看!父皇也说是呢!皇兄快来和我坐,我好想你!” 坚冰上一旦凿出个窟窿,下剩的事情便容易许多,再不长眼色的奴才也懂得该当怎么做了。御前总管王公公撇着腿,招呼小太监们又抬来一张椅子放在淑妃娘娘席上——就放在二殿下的身旁。 董天悟走过去,落座。 庆皇恩的御乐又奏了起来,旋即把一切都盖住了,严严实实地,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 20画皮 二皇子董天启仿佛极开心的样子,早离了沈淑妃的怀抱,只拉着他的长兄叽叽喳喳的闹。董天悟却也是出奇的好态度,和颜悦色侧耳倾听,时不时还伸出手去,抚爱兄弟的头顶。 兄长爱让、弟弟敬悌,更何况还有一个不断给两兄弟添茶添水、嘘寒问暖,将桂花糕、松子糖、鹅油卷一样一样亲自挪到他们眼前的“慈母”沈淑妃——最后连靖裕帝也恢复了笑容。 这满堂的热闹,原来只这一席是真热闹,其余全成了陪衬热闹的暗色底子,统统不值一提了。 自然有大把的人脸色愈来愈难看,就比如坐在沈淑妃对面的庆熹宫惠妃杨氏。她也有儿子,还有一位公主;她比沈淑妃年轻,今夜更是妆扮得美奂绝伦,宛如仙子下凡可是那个贱妇的儿子一顿胡闹,却莫名其妙成全了对面的女人?自己再怎么机关算尽竟全然落了空,彻底成了他人欢乐的背景——她如何不恨? 自靖裕帝继位以来,这二位妃子便结下了不解之缘。同是靖裕帝登基时入宫,同样受宠封妃,同有整个家族的财势为后盾,又各生了一个皇子。局内局外人人都说,若沈杨二妃只得一个,怕是早已登上了后位;正因为靖裕帝自己都难以取舍决断,是以故上官皇后薨了七八年了,局势却依然那样僵着,那辉煌壮丽的两仪宫承光殿,依然空到如今。 杨惠妃无论如何都不甘心。论相貌,她自认生得风姿绰约,有母仪天下之相,沈家女人的狐狸眼水蛇腰怎能相比?论家世,杨家随太祖起兵,代代公卿,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攀龙附凤的沈氏更是望尘莫及;论子女,当年她二人同时怀上皇嗣,可惜天不垂怜,她肚子里的竟是个公主——可公主又如何?不过略施小计,放出话去只说是皇子,那女人果然急了,自己胡乱吃药以求提前生产结果呢?三殿下生来就是一副蠢笨样子,虽说是个男孩儿,却连个女儿都不如;何况那女人自此之后,再也没能怀上孩子,而自己两年前分明才生下了活泼可爱的四殿下 ——斗了十多年,眼见着沈狐狸渐渐落了后,可谁料竟会有这样的变故?存心拿捏那个小丫头失手在先,疯癫的大皇子闹场在后,末了竟误打误撞替沈淑妃变出一张王牌来,三步两步又抢在自己身前。 恨哪!如何不恨?自己简直已经恨透了这场宴会,恨透了这合家欢乐的画皮,甚至恨透了那天上的月亮——这该死的月亮为何依然流连不去?为什么现在不索性雷鸣电闪、下一场倾盆大雨?她的脸早已因假笑而隐隐生痛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坐针毡。 她想走,她早就想寻个借口抽身退场、一走了之了。可是杨惠妃心里明白,此时此刻皇上是难得的开心快意——她怎能败了他的兴致? 所以也只有拼命的咬紧牙关;拼命的笑着,笑到心中滴血。 歌儿一曲接着一曲,好一个福寿双全地,人家帝王家。 杨妃是个聪明人,却不见得满座的妃嫔各个都是聪明人,黄婕妤和韩美人早已按捺不住,藉故退席了。靖裕帝倒也没有在意,她们本不是舞台上的主角,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太监宫女们也没有在意,现下讨好得宠的还来不及呢!更有几个本与杨妃走得颇近的妃嫔,也顾不得什么了,早悄悄地将座位移到了沈妃这边,凑在人堆中,讪讪地想搭话,沾一沾光彩,却又迟疑着不敢开口。 ——这一切,沈青蔷都看在眼里,却莫名倍感孤独。 她走到沈淑妃身后,等了许久,方寻到一个机会,小声对姑母禀道:“娘娘,青蔷不惯饮这酒,总觉得头有些沉” 沈淑妃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温言笑道:“你今日也着实辛苦,既有了酒,便该叫奴才们抬张花桌在廊下,敞快敞快也好,只小心莫着了风。” 这是赴宴之前,淑妃娘娘便早已叮嘱好的对答:靖裕帝素来喜欢在盛筵进行到一半时,离席而去,独自逛一逛的;据说,前些年就有这么一位前生修福的宫女,因此而得了宠——无孔不入的淑妃娘娘,又怎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沈青蔷勉强一笑,假意推辞道:“这双双眼睛望着呢,怕是太轻狂了吧?” 淑妃娘娘眼内光华流转,漫声道:“轻狂怕什么?便要那醉后轻狂的样子呢——你可懂么?” 青蔷的脸突然一红。 沈淑妃望着她笑:“既明白了便快去吧。”言毕微点一下头,又转过去伺候天启天旒两个宝贝了。 沈青蔷心下一百个不愿,犹犹豫豫一回身,正对上董天悟含讥带讽的目光,她急忙瞥过脸去,这一下连耳后都是一片燥热。 仿佛想逃避什么似的,再也不及踌躇,一咬牙便出了万寿阁。 门外的月色正好。 这样规格的御宴,都有统一规置,为防手脚,妃嫔们是不能带着自己身边的宫女太监入内伺候的。此时各宫各殿的奴婢们,有头脸的便歇在万寿阁左右的两侧耳房内,余下都侍立在屋檐下面。见她出来,服色鲜明,便知道是主子,早有个守着的小太监迎上来,躬身问:“主子要唤人么?” 十月将尽的夜风,已极凛冽了,刮在脸上生疼。青蔷的热身子被冷风一激,不禁打了个寒颤。她瞧着这个小内监眼生,不知根底,也不便指使,只问:“你可知平澜殿沈宝林跟前侍候的那些人现在何处?” 那小太监一听是‘沈’宝林,腰顿时弯得更低了,答道:“那边的姐姐们都在耳房烤火呢,奴才这就去给您唤她们。” 沈青蔷点点头,他便去了,才走两步却又被叫了回来,耳中听得沈宝林吩咐道:“且住,不必去了。你只替我找张凳子,搁在那边回廊转角的背风处,寻个有灯影的地方——可听明白了?” 虽说是“背风处”却依然觉得冷。沈青蔷来时,尚怀了小小薰炉,披一件湖绿色大氅。那两样东西,进厅之后便交予玲珑保管——玲珑现下便在耳房之中,可她却不愿见她。 这宫禁深深,本就没有可相信之人。玲珑虽与她日夜相伴,却实在有太多蹊跷之处。她既是淑妃娘娘拨给自己使的,是紫泉殿上的心腹人也不奇怪——但却为何与沈婕妤遥有呼应?难道真如紫薇所说,她之所以什么都不知道,只因她是注定的“弃子”?何况还有那日杏儿口中讲的:玲珑、点翠、染蓝,本是死去的郑更衣的身边人,为何却都跟了她?既然提到了郑更衣,就他又不能不想到她的死 这重檐之下,夜幕之中,究竟有多少秘密?竟仿佛悬着无数道帘幕——你费尽心机掀开一层,却发现后面还有更多更多自那日桂花树下一场变故之后,沈青蔷如今再也不敢贸然多行半步、多看一眼、多说一句话。莫说是她,即便高位有如淑妃娘娘、甚至皇上,是否就真的能揭开所有遮蔽,能看到那唯一的真实? 真冷,这皇宫的夜真冷 那不知名的小内监办事倒得力,竟不知从哪里搬来了一整套小巧的梨花心木桌椅并一扇蜀锦绣屏。又呈上一盘细点、一壶御酒——手摸上去,那银酒壶赫然还是烫的。青蔷自然不会带什么阿堵物,便随手从腕上撸下一件细细的金丝镯子,赏了他,那小内监兴高采烈地去了。 等吧万寿阁门户大开,她能清楚地听到一个娇俏地声音在里面呼唤:“陛——下——” 看来还要等很久。 实在冷。沈青蔷便忍不住又倒了一杯酒,倾下喉去,谁知这一杯竟成了引子,连带着适才在殿中旧积的酒意也一并发散起来。身上渐渐困倦,神智渐渐模糊,再也顾不得这宫内举手投足的诸般规矩,索性在椅内蜷起腿,伏在桌上,就快要睡着了。 朦胧中似回到儿时的沈园,那时候便是这样一个人哭一个人笑一个人看月亮到天明。时流早已抹煞了记忆中的苦涩,现在瞧来,那段光阴竟似是极美好的。 ——是自己变了么?又为什么变了呢?少年时满腔抑不住的雄心和那些跳脱的念头哪里去了?那个敢于直面任何人的脸,大声说出自己心愿的沈青蔷、又到哪里去了? 宁可死于“未知”决不安于“沉寂”——这话说的可有多么好! 那时候自己可有多么年轻。 沈青蔷伏在桌上微笑的时候,突然有脚步声向这边过来。她人在廊间角落,无声无息,月光灯光投下的一层层影子掩盖下来,形迹湮没。来人径从她背后的一条石子小路上走了过去,她听出那是两种交杂的脚步声,一个既轻且快,另一个则沉重许多。 不知怎的,沈青蔷的脑海中刹那闪过一双面孔——姐姐沈紫薇和大皇子董天悟!此念一出,酒瞬时醒了一半。 ——幸而不是。 那两人在说话,一个是清脆的童声,另一个却是年老的女音。两个她都不陌生,正是今天场上的主角二皇子董天启和他的乳母李嬷嬷。 “殿下,别到那里头去,当心有蛇。” “我才不怕,你快走开。” “奴才陪您去吧。” “不要!我不是小孩子了,不要人陪着小解。你走啊,再走远些!不叫你不要过来!” “那您可别到石洞子里去啊!就在外边,奴才给您看着人。” 沉重的脚步声渐远,另一个轻快的却越走越近,竟转到紧贴回廊的一座山石背后,和沈青蔷不过隔着一段栏杆、一根廊柱。 青蔷抿嘴无声而笑,原来竟是这样。万寿阁本不过是为了应和碧玄宫所卜之吉位,仓促搭就而成。想是为了赶工,夹墙净室等都未安排妥当。大人倒罢了,这小小一个孩子,在席上又吃又喝的,自然要方便方便。 别看他平素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要是知道有人在,定是要尴尬的。自己更是难免尴尬的——难道告诉他,之所以深夜孤身在此,是因为淑妃娘娘来时便吩咐过,陛下兴致极高时有不带任何女眷、孤身出游的习惯,叫她在这里等着“邂逅”? 青蔷一厢想,一厢只自嘲。忽然,她脸上的笑容凝住,身后传来了干呕的声音。 “这孩子吃坏了肚子?”她吓了一跳,又等了片刻,干呕声依然不绝。而那个嬷嬷大约离得太远,竟全未听闻。 青蔷再也按捺不住,她从柱后中转出半个身子来,向外望了一望: 银河如练,月光如水。 那年方十岁、脸蛋仿佛苹果般鲜艳可爱的稚儿;那笑着唤“青蔷”、笑着唤“皇兄”的天之骄子,正在无比璀璨的星空下用胖嘟嘟的小手去抠自己的嗓子,逼迫自己把晚上吃过的东西——甜糯的点心、鲜美的果子、喷香的桂花糖通通呕出来,小小的身子痛苦地佝偻着,几乎缩成一团。 沈青蔷只觉自己怀里那颗心,像被一股大力死死揪住般骤然剧痛起来;耳鼓内嘭嘭作响,仿佛体内有一条汹涌的激流——她终于无法忍耐,惊呼失声。 二皇子董天启闻声转头,眼睛那样的望着她,又凶又狠,又哀又痛。 ——那目光像极了一个人 ——像极了很多年前被一群孩子围着戏弄、突然暴起一口狠狠咬在对方手腕上的沈青蔷。 21血痕 原来如此。 只有她咬过的东西他才吃,只有她尝过的茶水他才喝,他那样可爱的笑着,在大庭广众之间喊着“青蔷、青蔷,变一个‘仙法’给我看”——他的那些亲昵、那些撒娇、那些没有皇子也没有宝林的快乐时光原来都是假的,原来一切竟然是这样。 这真的是个纯洁无垢的稚子么?或者根本就是一个披着十岁幼童躯壳、吞吃人心的恶魔?抑或者在这四方宫墙内,早已全都是这样的魔鬼,他们的身体里流着浊色的血,蹲伏在黑暗中,随时准备攫住你,敲骨吸髓? ——沈青蔷在极度的惊骇中,竟突然生出了这样荒诞的念头。她是从不信鬼神的,但这一瞬间,她几乎要信了——原来天启是鬼、天悟是鬼、紫薇是鬼、淑妃娘娘是鬼甚至说不定自己的皮肤下面,也有着青面獠牙的另一副面孔。 沈青蔷不敢再想,只觉毛骨悚然、寒彻肺腑。月光之下,董天启与她对视良久,二皇子突然尖叫一声,号啕大哭起来。站在不远处的李嬷嬷听闻,大惊失色,跳脚鸡似的赶了过来,二殿下一下子便扑在她怀中,哭个不停。 “怎么了?小祖宗?怎么了?”李嬷嬷用手拍着二殿下的背,心疼之极。 董天启用手向长廊的暗处一指,大哭道:“有鬼!有鬼在那里!她想掐死我!” 李嬷嬷当即吓得魂不附体,将心肝宝贝二殿下紧紧搂在怀中,壮着胆子安慰:“殿下莫怕,有嬷嬷在”拚了老命拐着脚向亮处奔去,边跑边喊:“快来人哪!有人想谋害二殿下!” 她这一喊,将埋伏在附近的精甲武士、以及万寿阁前伺候的大批奴才们统统惊动,十数人一拥而至,将李嬷嬷和她搂着的二皇子董天启团团围在中间。 ——董天启只是哭,直哭得昏天黑地犹如泪人一般;而李嬷嬷一个老妪,又没有真正见到什么,那些七嘴八舌的问题,她哪里答的出来? 正纷乱不堪时,忽听黑暗中一人道:“慌什么?到底怎样,且说来我听?” 侍卫内监们听闻此言,立时噤声不语,两厢散开,躬身让出一条路来。董天悟从阴影下走到灯烛火把的光亮处,走到李嬷嬷身边,径直吩咐:“把二殿下放下来,他已不是小孩子了。” 李嬷嬷撇着嘴,心下腹诽无数,一百个不乐意,却也不得不遵着大皇子的吩咐,将天启放下地——二殿下已哭得声嘶力竭。 董天悟俯下身子,平视着二弟的脸,淡淡道:“不要哭了。在一干臣子面前,像什么样子呢?” 董天启听闻此言,似一愕,随即拼命点头,哽咽道:“是,皇兄——” “到底怎样,慢慢说来我听?”董天悟轻声问他,语气和缓了不少。 天启又点头,带着哭音答:“我在在那边廊子上看到到一个鬼!她想掐、掐死我呃”一边答,一边努力压抑哭声,到后来气息一岔,竟然打起嗝儿来。 他小小的脸哭的五花六道的,更显乖巧可爱我见犹怜,董天悟立时便心软,甚至开始后悔适才太过严厉,吓着了幼弟。便摆手对李嬷嬷道:“先伺候二皇子下去整束,唤当值的太医来。” 李嬷嬷早候在一旁,见小主子这样受罪,早急得百爪挠心,此刻终于得了允许,忙不迭答应了——尚不忘狠狠瞪了没心没肺的大皇子一眼。 李嬷嬷俯下身,伸出手去,便要抱二殿下,董天启却打着嗝道:“不要!皇兄呃已说了,我自己走”果然摇摇晃晃,当先去了,边走边用袖子抹着脸。 董天悟望着他的背影,忽而微笑,煦如春风。 忽然有人上前一步,向董天悟拜倒行礼:“殿下——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董天悟回过头去,但见是个穿银甲的虬髯侍卫,便笑道:“吴统领,你不去回父皇,怎么却来问我?” 那人敛容答:“陛下已独自向园子里去了——此地防务,自然当问殿下。” 董天悟又笑:“我不过是个闲职皇子,凭什么过问如此大事?” 吴统领昂首望定董天悟,一字一顿道:“父子同心!” 董天悟注视他良久,无奈摇了摇头,笑道:“吴良佐,你又有棘手事情要甩给我?” 吴统领忽然缄默,一言不发,挥手摒退左右,从怀中掏出一物,恭敬呈上——董天悟接过来,吴统领亲持了灯替他照着,却是一只内造的细金丝缠枝镯子。 *** 太医院的当值太医提着药箱抢入万寿阁之时,二皇子董天启早已止了哭声,坐在一张椅上,小脸儿也擦干净了,再不见泪痕——只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巴巴望着,更觉可爱可怜。一个小宫女垂首捧着金盆侍立于侧,李嬷嬷两袖高高挽起,就着那香汤温水,正绞一条半旧的巾帕——神色犹自愤愤,口中念念有辞。见了太医来,忙丢了巾子迎上去招呼: “供奉快请——” 那太医拱手为礼,径来到董天启跟前,一躬身,问道:“殿下安好,觉得怎样了?” 天启还未回答,李嬷嬷已喋喋不休道:“能怎样?现下的奴才们真是越来越不长眼色!我们殿下是嫡出的皇子,正统的金枝玉叶,却给那来历不明的爬到了头上去——没尊没卑、没天没地的,成了什么话?” 太医满脸尴尬,又不能接口,又不好打断,只得点头敷衍道:“这位奶奶说的是下官下官听说殿下是受了惊?” 李嬷嬷恨恨道:“自然是受了惊!你连这个都诊不出,要你何用?” 胡太医全没料到一来便蒙上如此不白之冤,当即张口结舌。 还是天启替他解了围:“我没事的,就是就是给唬了一跳,这会儿还觉得心口疼呢” 李嬷嬷又接口道:“我都说了,那起子杀才,整日里只会背着万岁裁减苛扣,良心都给猪狗吃了!不过看着我们娘娘不在了——不在又怎样?殿下年纪虽还小,不过几年” “不过几年”便要长大了的董天启低声唤:“嬷嬷” 李嬷嬷的声音突然截断,许久,哑声道:“奴才老背晦了,供奉莫怪”言毕移开两步,背转身子,用衣袖揩了揩眼睛。 那太医忽然便有些慨叹。但在这宫内生存,不该听的话便一句都不能听,不该管的事想都不要想,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当下只是诺诺,蒙混过去不提。望了望天启的面色,轻声道一句:“请赐下官脉息——” 说着便持过天启的藕臂,略搭了搭,暗自沉吟,微微点头。 “怎样?”李嬷嬷抢着问。 “略受了惊,并不妨事的。依下官看,倒不用吃药,只开一副‘代茶饮’,养气补神,平日里煎着喝喝便好。” 李嬷嬷忙催:“既如此,那你快些开来!” 那太医连声道:“是、是,下官告退——”正要抽身却突然僵住,眼睛只盯着董天启的头脸瞧,连声音都变了“二殿下,请恕下官无礼” 说着伸出手去,拉开天启穿的锦缎小袄的衣领——那雪白的颈子上赫然有两道深深的血痕,就像是就像是用尖利的指甲抠出来的一般! 董天启垂下头去,缄默不语,眼泪犹如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的垂落下来。 ——两只小手藏在袖中,紧紧握着个女人们套在指尖上的金镶玉护甲。 *** 董天悟坐在万寿阁东耳房内,听着当值太医战战兢兢、一五一十的奏报,缄默不言,手里只把玩着那只金镯。良久,一摆手,那太医终于如释重负,躬身告退。 待他走远,耳房内安静了下来,坐在皇子下首的御前侍卫统领吴良佐忽然恨声道:“这样待一个小孩子,也忒狠毒了些” 董天悟的脸上滑过一道如冰的笑容,将镯子揣在怀里,低声沉吟:“无论是怎样的人,在这个宫墙内,总会变的又有什么稀奇?”言毕一笑道“你也在里头摸爬滚打许多年了,连这个都瞧不透么?” 吴良佐叹息一声:“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不愧是姓‘沈’” 董天悟忽然问:“方才我是说,方才我们在那边遇见二殿下的时候,你可看到了他颈子上的血痕?” 吴良佐一愕,仰面思索了良久,缓缓摇摇头。却又道:“可是,那样一个小孩子,总不至于” 董天悟轻声沉吟:“启儿他还小,是不至于如此的不过是我胡思乱想罢了——吴统领,这样的小事还难不倒你,你自然明白该当怎样的天悟少陪了。” 吴良佐双目圆睁,急道:“殿下你”董天悟一笑起身,早已出得门去,遥遥抛下一句话: “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桥;你巡你的防,我抓我的鬼——” 吴统领跺脚不休。 想当年,他与大皇子初相识时,董天悟也不过五六岁大,与今日的二殿下一般的伶俐活泼。那时候靖裕帝不过是一个远在北地的一个寻常藩王,膝下也只有他一个孩子——正如当年的吴良佐断然也不会料到自己将成为了御前侍卫统领一样,当年的靖裕帝恐怕也料不到不过半载之后,他便将南下京都,入主龙庭。 ——而当日那个无瑕的娇儿,今日已变成如此模样。 吴良佐长叹一声,心中顿觉百味陈杂,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走到耳房外,招来属下从人,吩咐将今夜二殿下“遇鬼”一事暂且压下,之后谁也不准胡乱提起在这皇宫之中,每一个人都要将自己变作毒蛇,平素里无论有多大的风波都要蛰伏不动;而一旦出手,但求一击致命——沈家如今荣宠正盛,还不到时候。 皇上既已离了席,这盛筵便渐渐散了,那道“血痕”也没有人再提起但这个夜晚却已注定不会平静,才过了个把时辰,另一名侍卫又已东摇西倒的跑了回来,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吴统领便知必不是什么好事,当即心中暗骂起娘老子,怎的这么多麻烦竟集中在一起?可骂归骂,骂又有什么用?只得咬牙问道: “又怎么了?” 那侍卫偷眼望了望,见统领大人须发皆张、状如钟馗,心下栗六,咽着吐沫答道:“一个小宫女触柱了——似是万岁在园中游玩时偶遇的就在就在皇上眼前。” 22白仙 董天悟离了万寿阁耳房,只身向园内而行。早有内监侍卫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在他身后探头探脑,怯生生的想要跟过去,却冷不防触及他随意横过来的眼芒,终是畏缩不前。 他们都怕他,董天悟明白——害怕他的身份,更害怕他身上那刺目的白。 ——他父皇的臣下、他父皇的侧妻们甚至他父皇本人都怕他,只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他们那样的人,他从来都没有叫他们看明白过。 ——他知道他们面具下隐隐的恐惧,知道他们的心里统统住着一个鬼。 ——你若想捉鬼,便一定要先化身厉鬼,不是吗? 在暗夜之中,白色的衣衫委实很美,宛若翅膀上发着磷光的美丽蝴蝶,在交叠的漆黑树影之间徘徊飘飞——许多年前,曾有一个白色蝴蝶般的女人死在这个深宫里,惨白的****悬吊在盛开的桂树之下;银色的桂花开的正好,每一朵都像在哀悼着她的死亡从那天起,他便把她的死穿在身上,时时刻刻警醒自己,更警醒依然活着的人们,把他们心口的那道疤一次又一次撕裂,一次又一次欣赏那些鲜血淋漓。 “娘”董天悟低声自语“只要我活着,总有一天我会找到那个人,我会让她的血染红我的手,染红我身上的白衣——你的儿子一定为你报仇雪恨,纵死无悔!” 寒风凛冽,冷月如刀,董天悟只是凭着一股郁气埋头奔走,竟不由自主的又回到了西花园的“神木”之下——每当他心潮翻覆无法自抑的时候,每当他孤单寂寞茫然悔恨的时候,只有这里是属于他的。 自那日之后“招仙铃”、“锁仙阵”都已废弃,靖裕帝似乎也不再迷恋“招魂”的把戏,改而开始烧丹炼汞,以求长生。“神木”周遭依然留有戒备,却早已稀松不堪。今日是万寿节,这里的人手又被抽空补去其他要紧的所在,董天悟循正路而来,一名守卫都没有遇见。 没了那些人,世界终于又是他的世界了。 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几乎已不复记忆之前,那时候他便是他,爹爹便是爹爹,娘便是娘;那时候没有殿下、没有父皇、亦没有畏罪投缳的白宫人当年,娘死的时候,他不过二弟那么大吧?自尽的宫人依例不过一张破席裹尸,扔到城外的荒坟岗上去的,父皇却破例“赐”下了一口薄棺,草草收敛——那便是他最后的夫妻情谊了。 “天悟!去告诉你父皇,我没有落蛊!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最后的那****,娘声嘶力竭地喊着,一边喊一边被两个粗鲁蛮横的近侍架出门去;另有一个侍卫将他死死按在地上,用力踩住他的肩膀。 ——有什么用呢?她的夫君、他的父亲不肯相信自己曾经心爱、伴在身边多年的女子,不肯相信自己长子的母亲,却宁肯听凭他人的话语摆布。 ——有什么用呢?他被绑在床上嚎哭了****,哭到最后嗓子里都是血 ——有什么用呢? ——这世界他们都无能为力。 很多年后,当董天悟终于下定决心,回到这伤心之地断肠之地,却发现这里赫然正上演着让人哭笑不得的滑稽戏。当年他心如铁石,盼着她死,看着她死,逼着她死,因她的死而如释重负。可现在呢?十年过去了,他却为她盖了一座碧玄宫;将她的画像悬于楼上;为她遍访传说中的“返魂香”;令后宫女眷日夜焚香叩拜,将她奉为神灵,称她作“白仙”娘娘 “悟儿你知道么?你娘她已成了仙了” 那一日,他时隔多年之后又一次出现在父皇面前,那个只有三十五岁却背脊佝偻如同老叟的九五之尊,这样对他说,双目晶亮。 “我着人挖开你娘的坟,想将她移葬在皇陵里,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她的坟是空的呢!挖墓人开了棺,从寿材里面飞出一大片银光闪闪的蝴蝶,棺木中除了衣裳的碎片,什么都没有” “你知道吗?悟儿?你娘根本不是什么凡夫俗子,她变成蝴蝶飞到天上去了,我在等着她回来” 靖裕帝如孩子般嘤嘤哭泣,反反复复说着:“我在等她回来——” 董天悟冷冷地望着面前这个据说是自己父亲的人,胸中毫无同情,甚至只有一种残忍的快意,他冷冷地开口: “当年是你杀了她,所以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你会变老,一天比一天更老,变成一个鸡皮鹤发的老人,衰弱、痛苦、孤独无依;而她则永远年轻美丽,她会忘记你——” 靖裕帝真的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哭了起来,董天悟则拂袖而去。他明白自己的心真的已经死了。 ——在这个皇宫中已没有什么人知道,那一天本是宫人白氏的忌辰;而董天悟在十年前生母身死之处,遇见了沈青蔷。 她也是庶出;她也是被遗弃之子;她被人设计身陷死地;她睚眦必报又与世无争;她像绽放在无垠苍空下的炽烈红花般长大,骄傲且毫无畏惧;她即使哭,即使害怕得止不住颤抖,眼睛也依然那样熊熊的烧着,像两簇小小火苗。 只可惜在这个鬼蜮盘踞的地方,无论是多么沉静骄傲的女人,无论是多么纯洁无瑕的心,也很快会改变,变成一个戴着温柔面具,向稚子下毒手的恶鬼——你不改变,便只有死。 董天悟又忍不住将手伸进怀里,温柔地抚mo着那环被他的体温暖热了的金丝镯,脸上带着淡淡的哀伤。 突然,桂树后慢慢转出一个人来,娇娇怯怯、颤颤巍巍,风儿一吹,便有凌空欲飞之姿。刹那间董天悟简直以为自己着了魔,他望着那个身影,心里装着的一个名字,几欲脱口而出。 那人微侧着头,俯下身去,点亮手里的琉璃灯笼——却是沈紫薇。 “我一直在等你。”她说。 “你怎么”董天悟一惊。 “我怎么知道你会来这里?”沈紫薇替他说完了下剩的话,随即凄然一笑“我怎会知道?只不过若想独自见你,也就是在这里而已——今夜已是第二十七夜,终于让我等到了你。” 董天悟默然,对沈紫薇,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愧意的。毕竟他利用了她,来探知锦粹宫的里里外外,那沈淑妃和庆熹宫的杨惠妃,当年都只是初入宫的少女,虽不见得真的知道些什么,但也总是个难得的线索。 虽然从未有过山盟海誓,虽然他从第一刻起就表明了意图,虽然她是他父亲的女人——但毕竟是他负了她,没有什么好讲。 “你找我有什么事?”于是,董天悟道。 “没有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我肚子里怀的是你的孩子。”沈紫薇静静回答。 董天悟笑了:“你在说谎。” 沈紫薇微微摇着头,轻声说:“我从不在你面前说谎。” 两个人相对而立,缄默不语。只风吹着琉璃灯缓缓旋转,把斑驳的光影投向四周,将董天悟与沈紫薇网在其中。 许久,董天悟道:“你说吧,我听着。” 沈紫薇似一笑,轻声道:“我买通了太医唐豢,叫他将两个月说成是一个月而那时候,我打定主意只和你一个好。虽也受召,但老头子早就不行了,换个样子伺候他,他反而喜欢董天悟,我怀的是你的孩子,我很明白的。” 两人再次沉默,头顶的白花早已落尽,只听得满树的枯枝残叶“唰啦啦”的响。 董天悟默默听着对面的沈紫薇波澜不兴地说着那番话,忽然觉得有些恍惚,沈紫薇早已不是他第一个女人,更不是唯一一个,但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也会有孩子! 他知道人有了子嗣该是开心的,但他竟赫然只有惶恐,他无法想象,一个稚嫩的、脆弱的、完全洁白的生命来到这个世上,竟是因为他?自十年之前的那个落花之夜开始,他对自己人生所有的幻想便全告破灭,剩下的只有仇恨,只有疑问和不甘。 “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话?”沈紫薇终于脱了那似乎云淡风情的调子,急急问道。 董天悟张口良久,却最终只苦笑道:“我和你的孩子?那一定是个怪物” 沈紫薇的面容突然一暗,她紧咬牙道:“不!我的孩子将是下一位帝皇!他将君临天下,将一切握在手中!他的母亲做不到的事,他都会做到;他的母亲一辈子的耻辱,他一定会报偿一定会!” 董天悟沉默着,一言不发。 “而你会帮我——会帮我们的孩子,是不是?”沈紫薇问道。 许过了一生一世那么长,董天悟终于长叹一口气,轻声说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沈紫薇这次真的笑了,是那种心满意足甜蜜而娇俏的笑,她并不急于回答,而是缓缓抬起手臂,将那盏琉璃灯举到自己眼前“噗”的一声吹灭—— “帮我杀了沈莲心——在她杀掉我之前。” 婕妤沈紫薇在蜡烛的青烟袅袅盘旋过的黑暗中,如此说道。 *** “莲心”是沈淑妃的闺名,当她年少,无忧无虑的在沈家花园游戏时,你若这样叫她,她一定会极甜美的笑着,穿过洒落的阳光向你走来——而现在,即使你当面呼唤,她也许都要回忆许久,才会带着恍然大悟的神情,冷淡地回答。 这后宫所有的女子都一样,在君王心里,有的永远只是她们的姓氏——她是沈氏、沈淑妃、沈阁老的妹妹,是沈家的根基所在;而那个寓意纯洁、寓意美好、寓意出污泥而不染的、独一无二只属于自己的名字,在这个世界中根本毫无价值。 ——所以,若另一个沈姓女人取代了这一个沈姓女人,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吧? 沈紫薇站在黑暗里,琉璃灯的光芒突然消失,董天悟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听见那动听的声音在缓缓倾注死亡: “她已经知道我怀的不是老头子的孩子了,虽然她并不知道你——我什么都没有说。她知道我独自出去了三次,还知道我听你的话偷入紫泉殿的内室,知道我半夜审问她派给我的那些宫女整个锦粹宫都是她的耳目,风吹草动也逃不过她的眼睛不过那也没什么,我照样有办法一个人来这里,因为我也知道她的秘密。” 沈紫薇“嗤”的一声轻笑,似乎颇为得意。 “你不明白,你们男人哪里明白?她要我的孩子,她已经没有办法生孩子了,而她唯一的那个儿子又呵呵。何况她现下早已有了更乖巧更听话的棋子,她早就想杀了我了——叫我听她的,像她那样,不如叫我死!” 沈婕妤突然幽幽长叹一声,那一瞬间,仿佛没有丝毫的深心密计、骄横跋扈,有的只是无限的说不出口的恳求和祈怜: “我爱你,这世上没人比我更爱你——你可以不爱我,但你绝不能背叛我;即使你没有心可以给人,我也决不放弃!” 23披风 沈青蔷望着二殿下董天启痛哭失声的脸孔,刹那间几乎便要无法思考。他哭得可有多么伤心,撕心裂肺、如丧考妣——那样的眼泪竟也会是假的?那样的伤恸竟也能伪装出来?她只觉脑中纷乱一片,甚至便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做了什么?真的是一个想要掐死小孩子的恶鬼? 她木然立在当地,眼看着李嬷嬷尖声叫喊着跑远,才猛然间醒悟过来,自己又已身在局中。若有人过来察看,发现了她,她要如何解释呢?赏月?醒酒?沈青蔷低头望了望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衫,微微苦笑——她总不能自承是来此“蒙恩”的吧?那倒也的确是事实,但这样的事实,自己实在羞于启齿。 其实无论她如何解释,都抵不过董天启的眼泪——一个年方十岁的嫡亲皇子,和一个出身微末的低阶嫔妃,在她们之间,你会更相信谁呢? 若她还是七个月之前的沈青蔷,此时定然早已手足无措,说不定还会存着天真的念头,以为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但她毕竟已不同往日,在鬼蜮中挣扎求生,你自然也会慢慢长出尖角和獠牙——当得了消息的侍卫过来巡查时,长廊上赫然只剩下一张花案、一张椅、一盘点心、一壶喝了一半的酒——早已冷透。 毕竟董天启口中说的是“遇鬼”、而决非“遇刺”并不是绝无办法可想——莫如依然像对付惠妃娘娘之前发难那般,咬定牙关,死地求生。毕竟,在这皇宫中找出一个鬼来,自然比什么都难;但“说”出一个鬼来,却又比什么都容易。沈青蔷只惶恐了片刻,便即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她沿着长廊反向而行,趁人不在意,从另一边绕回了万寿阁。心下打定主意若有人问,便一切推说不知——命人准备桌椅酒菜的是鬼,等在那里居心叵测的也是鬼,惊吓了二殿下的更是鬼——若她是人,她怎会在盛宴正好、风光无限的时候突然避席?若她是人,她又怎会在天寒露重之时,只穿一件单衫坐在风里? 寻思至此,沈青蔷已不由的摇头叹息,这番说辞实在是荒诞无稽、漏洞百出,莫说别人,只怕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但除此之外,又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或许突然间昏厥于地,醒来一问三不知更为妥当? 沈青蔷赫然发觉自己竟已有了心思戏谑,竟然在调侃着自己此时的困境。只可惜她并不是二殿下,断没有那么哭哭笑笑、炉火纯青的功力。 ——想到董天启,沈青蔷的心里又是一痛。 她从没有怀疑过,亦从没有提防过,这世上从没有人叫过她“青蔷”——他是第一个。名字这东西可有多么玄妙:若她是“沈宝林”她便是深宫里一个低眉垂首面目模糊的女人,是皇上的侍妾是淑妃娘娘的侄女是是沈婕妤的妹妹是其他女人的仇敌;而若她是“青蔷”她便仿佛只属于她自己。 ——她是“青蔷”他是“天启”;那一瞬间,仿佛他们只属于他们自己。 沈青蔷贴着长廊的阴影走了许久,果然转到了万寿阁的另一侧。原来方才在她未察觉时,寿筵便已散了,皇上也已离去,而各宫妃嫔们正三三两两、七嘴八舌的向外走。不远处落着一溜软轿,等待主子们乘坐,跟在轿旁的奴才们微侧过身去,偷偷打着哈欠。沈青蔷一见这番景象,更后悔早该去找玲珑。若她此时整束停当、宫女在侧,趁人不在意,混在这些离去的妃嫔之中,料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一路便回去了。可自己现下这样打扮,贸然撞上谁,岂不反而更引人注目? 一想到玲珑,她不禁又添了一层担心,不知道那三个丫头寻不见她,会不会四处张扬?该当是不会的,她们定然先去回了淑妃娘娘,而娘娘自然知道她在外面做什么,自然会处置妥当 正在她犹豫之时,又有几个妃嫔出得万寿阁来,她壮着胆子张望一眼,已认出其中的王美人,另外三两名却只是依稀眼熟。看她们装扮平常,恐怕都是没有什么宠爱、整日里闲居度日的;又不似王美人般总是出来走动,四处钻营,是以人人识得。 此时各宫各殿的娘娘们差不多都已散尽,这几个妃嫔却似并不着急,反站在园子里,闲话起来。 “哎呀,今日的酒是喝得太沉了,这会子心里还怦怦乱跳呢!”其中一人说道,嗓音敞亮,十分动听。 “胡姐姐这张脸红得真好看呢,内造的上好胭脂也没有这么水润光彩——要是皇上看到,定是要爱死了。”又是这一套,沈青蔷不禁莞尔,不用看,她也知道这是王美人无疑。 那胡姓女子却轻声一笑,冷冷道:“皇上?谁知道他此刻在哪里呢。指望他垂怜,不如指望手里这杯酒埋愁。反正这一辈子混了个昭仪做,死了能有三尺黄土埋骨,也足够了。” 沈青蔷突然想起,这女子该是东偏宫昭华宫的胡昭仪。靖裕帝只有两个妃子,是以东、北二宫的正殿都空着,昭华宫便由偏殿的胡昭仪主事。这女子既是九嫔之首的昭仪娘娘,那便是这深宫内仅次于沈、杨二妃的第三高位,平素深居简出,又妆扮得如此不打眼,她一时间竟没有认出。 但听得另一个女子的声音笑道:“你们不知道皇上此刻在哪里,我自然也不知——但我却知道今儿晚上‘得手’的是谁。” 其余诸人尽皆惊讶,纷纷问道:“你怎会知道?在哪里?说来听听?” 只胡昭仪道:“小打嘴现世的,没羞没臊,你这么清楚,怎么不也‘得手’去?” 那女子似急了,抢白道:“昭仪娘娘您是这宫里‘举世皆浊独我清’的高人,喝您的酒,做您的诗,您有气度,自是与众不同的。可我是个肉眼凡胎的,总也气不平。瞧今天晚上‘西边’的张狂样子,还有那些没骨头谄媚的丑态,哼!私下里动的那些手脚,能瞒得过我的眼去?” 胡昭仪懒懒答道:“是‘举世皆浊我独清’罢?赤口白牙的,可莫唐突了古人。你人是极聪明的,却太也轻佻了,这样做人做事,还未出头,已给人掐了尖去了。” 那女子果然不再说话了。 沈青蔷听得这一番话,心知已隐隐预感是说到了自己,早暗叫了千百次“糟糕”却实在莫呼奈何。 只听王美人又开口道:“胡姐姐不,昭仪娘娘,邓宝林也不过在咱们姐妹跟前说说罢了,断没事的。” 胡昭仪一笑:“我又不是存心责骂于她芳儿,你且说,看到什么了?只当个笑话来听,听过大家便都忘了吧。” 那名叫“芳儿”的邓宝林当即又得意起来,说道:“你们没注意么?宴会开到一半,西边的那个小沈就离了席了,可再也没回来。方才大家在外头跪送万岁时,我头抬的高了些,便见她躲在一旁,趁人不备,早循着追过去了——只身上那件湖绿的羽缎披风太显眼,来时我不是还给王姐姐指过的?否则我怎知是她?” 胡昭仪道:“竟是她?难怪了,看来咱们淑妃娘娘不止智计了得,做事情也足够‘周到’的,丝毫机会都不肯轻易放过。” 王美人则接口道:“沈宝林本就是极有心机的,只不过平素里藏得好,面上看不出来罢了” 一瞬间,沈青蔷全然糊涂了。中途离席的自然是她,但那裹着湖绿披风,扮作是她,尾随靖裕帝而去的人又是谁?难不成适才自己那番强词夺理的借口反倒是事实的真相?真有鬼魅化作了她的形状,意图不轨? 事态的进展竟如此诡异可笑,沈青蔷却实在是笑不出来。自己赫然已坐实了“玩弄伎俩、极有心机、自贱身份”的名声,但“遇鬼”事件的形势却无疑因此而逆转:既然那件湖绿披风“太显眼”邓宝林能看见,其他嫔妃奴才们也不可能全无察觉,只不过碍于淑妃娘娘的权势不敢多言罢了——但问若干人证的眼睛,和一个十岁小孩子的话,两者之间你会相信谁? 董天启已不再是麻烦,现在的麻烦变成了那假扮她的人。那究竟是谁?又意欲何为?难道是杨妃的人,因今夜受挫,便要冒她的名犯些错事来栽赃陷害不成?可是那件湖绿披风湖绿披风 ——玲——珑! 若玲珑是沈紫薇的心腹,那么她假扮她,做一些手脚,可再容易不过!也再危险不过! 想到这里,青蔷再也顾不得什么隐匿什么躲藏,把安然混回平澜殿的计划彻底抛诸脑后,她只想尽快找到玲珑——无论是她做的,还是另有其人;只有找到玲珑,才能解答这个迷题。 沈青蔷当机立断,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径向数丈外停着的软轿而去。那几个正说长道短津津有味的妃嫔,突见她现身,都给唬了一跳。邓宝林王美人等更是想起自己方才还编排过这位沈宝林一番,登时连脸色都变了。只胡昭仪在人群中冷笑一声,清晰可辨。 可沈青蔷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她们?她来到停着的一排软轿旁边,借着软轿前点着的灯笼,寻找自己来时坐过的那一乘。她此时心慌意乱,无论如何耐下心去,终于还是随便上了一乘看起来规制较低的,对轿前伺候的太监吩咐:“回我的平澜殿。” 太监们见是她,自然不敢说半个“不”字。 ——只可惜沈青蔷并没有看到身后,邓宝林那恨极欲狂的目光。 *** 若不是玲珑,她只要从淑妃娘娘那里得知自己去“承恩”了,定然会回平澜殿去;换而言之,若她不在平澜殿,便定然脱不了干息。 软轿又快又稳,抬轿的太监健步如飞。青蔷人在轿内,心中火烧火燎。忽然,轿子急停,只听得轿外有人喝道:“站住!对面是谁!” 俄而,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公公们安好,我是流珠殿沈婕妤跟前的宫女,因把娘娘的手帕子丢在万寿阁里了,怕娘娘明日起来责罚,是以偷偷去拿回来我万万不是有意冲撞主子的,还请主子恕罪。” 沈青蔷把轿帘一掀,望了出去,果然是杏儿。 青蔷连忙吩咐落轿,将杏儿唤到身边,低声问她“你可见到了我身边的玲珑姑姑?她跟你们一道回去了么?” 杏儿似有些慌乱,两颗眼珠子不住转动,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沈青蔷急道:“到底见了不曾?” 杏儿左顾右盼良久,方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们本是在一处的。可是快散了时,玲珑姐姐抱了您的披风手炉独自出去,我们只当她去接您再后来,点翠染蓝却怎么也找不着她,好一番忙乱呢,所以” 沈青蔷的一颗心已凉了半截,难道果然是玲珑? 杏儿忽抬起头来,仿佛瞬间下定了重要决心似的,对沈青蔷道:“宝林娘娘,不如这样,我这就去替您把玲珑姐姐找回来——可好?” 沈青蔷颇为感动,却摇了摇头:“宫门便要下匙,深夜不得随意走动,你怎么找?算了吧,即使现在找到,只怕也已晚了” 杏儿却笑了,两个眼睛亮晶晶的:“没关系,我有办法。” ——玲珑夜半时分便无声无息的回来了,但沈青蔷却从此再也没有见过杏儿。第二日清晨,外头便纷纷在传,说昨天夜里有一个小宫女在园中偶遇到了靖裕帝,皇上意欲召幸,这原是她祖宗有灵门楣光耀的喜事,谁料她竟鬼迷心窍抵死不从,竟然触柱而死靖裕十三年十月二十日的“万寿节”终于以血结束。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惊讶有之嗔怪有之疑惑有之兔死狐悲亦有之。皇上特别施恩,不必依例追究自尽宫女的家人九族,这已是天大的恩典了,那宫女的尸体自然依旧是芦席一卷,随意抛到城外的乱坟岗去。 很快的,内务府又拨来了一个小丫头给沈紫薇使,依然是叫做杏儿。而曾经那个圆脸的极有骨气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不久便被彻底遗忘——她的命运她的悲剧她的坚持与执着,便如一片细小的雪花落入苍茫大地,转瞬就消逝了,无声无息。 寒冬已至。 24金镯 靖裕十三年十月二十日的那****,许是沈青蔷一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夜晚——但在这九重宫阙之内,命运因这****而赫然改变的,却绝不只她一人。 玲珑裹着那件湖绿色的羽缎披风,捧着香炭早已烧尽的手炉,抬起袖子半掩着脸,回到了平澜殿。虽合称是锦粹宫,但紫泉、流珠、平澜三殿其实分而居之,中间隔有水榭花池等草木景观,彼此间有飞桥相通。她此时便缩身在一弯飞桥之下的死角里,拼命捂着嘴,眼泪一滴一滴的无声落下。两位巡更的内侍从咫尺之外经过,昏昏欲睡地径直向前走去,根本没有向她这边投来一眼。 鸡人远离,玲珑却并未立即起身,她的眼泪反而落得更凶了,眉头紧蹙,浑身微微颤抖好一会,才缓缓走出来,仿佛浑身失去了气力一般,扶着墙,拖着脚,慢慢转到了平澜殿南院侧厢的一扇小门前。 门没有落锁,玲珑一推即开,她闪身而入,合上两扉,迅速从里面将门插好,反靠在门板上喘气。那眼中的泪依然没有止却,簌簌的、持续流淌。 院子里漆黑一片,只居所的正门前高高悬着一盏昏暗的“气死风”灯,值夜的太监小乔子趴在灯下的一张矮桌上,睡得正香。玲珑胡乱擦一把眼泪,努力稳定心神,正想无声无息地绕去后门,冷不防小宫女点翠端着一盆残水出来,看到小乔子,跺脚骂道:“这偷懒鬼!”一转头,便看见了玲珑。 “哎呀姐姐——”点翠一句话没有说完,已被赶上前来的玲珑死死捂住嘴。 “别响!”她低声道“主子呢?” “回来多半个时辰了,还问起你呢,非要等你。我们好说歹说,才刚伺候着梳洗完,这不——”点翠小声回答,努努嘴,示意玲珑看自己手里。 “主子说什么了?”玲珑哑声问。 “说什么了?没说什么啊!只说要等你哎呀姐姐,你怎么把主子的衣裳穿去啦?”门外灯光昏暗,点翠这才看清,顿时一惊一乍的。 玲珑还未回答,已见染蓝又从房内出来了,脆生生道: “主子问是玲珑姐姐回来了吗?叫你进去哪!” 沈青蔷已卸了妆饰,散了发髻,只穿一件家常的月白中衣,披着绣有寒梅闹雪图案的缎面夹衣,倚着床栏坐着;染蓝方才正为她梳发,满把的青丝便如流水一般披泻一侧——人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是冷冷望着。 玲珑亦不动声色躬身施礼道:“玲珑回来了,主子万福。” 青蔷吩咐点翠、染蓝:“你们两个下去吧,不用伺候了,这里有你们的‘玲珑姐姐’”又转头对玲珑道“你这样穿很标致,过来我瞧。” 玲珑略一犹豫,便走了过去。沈青蔷看得分明,她便挽着那日曾梳给自己的“望仙髻”发丝微有些散乱,右鬓戴一朵半谢的秋海棠,左边髻尾则飞着一只嵌金绿玉蝴蝶——正是她的蝴蝶对簪之一,不知何时竟也被玲珑拿了去。 青蔷明明有满腹的话要问、要说,一时间却一句也问不出、说不清。她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几乎无法自制——她一把从玲珑鬓边拔下那只蝴蝶簪,狠狠地摔在地上,口中道:“你难道就从未对我讲过一句真话?!” 簪子落地,蝴蝶身上的大块翠玉激飞而出,摔成碎屑。门外的点翠、染蓝听到响动,急忙开门便要进来,青蔷已断喝道:“滚!全给我滚!” 两个小丫头的头刚伸出门框,即刻又缩了回去,门重重关上。 沈青蔷坐在那里,气喘吁吁,眼泪忽地涌出,竟然哭了。 玲珑依然不动声色,屈膝跪倒,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折好,整整齐齐摆在自己面前。昂首道:“没错,今日我的确假扮主子,私藏了首饰衣服,主子随便责罚就是。” 青蔷怔怔望了她良久,随手擦擦眼泪,道:“你究竟想怎样,直说吧。” 玲珑摇了摇头,斩钉截铁一般回答:“我是有一件必做不可的事。我活到今天,就是为了那件事——但我今日不能告诉你。”她此时已断然改了口吻,不再自称“奴婢”或者“玲珑”也不再称呼青蔷为“主子” 青蔷恨声道:“不能告诉我?你扮成我的样子,鬼鬼祟祟深夜游荡,要是让人看见了,你做出的事统统都要算到我头上——你竟然还有脸振振有词,‘不能告诉我’?” 玲珑道:“我不会拖累你的,你放心好了。” 沈青蔷怒极反笑,冷冷道:“你若是存了飞高枝的心,其实也不用这么罗嗦,我自然会对沈妃娘娘说,待皇上有兴时,荐了你去,必叫你做个‘主子’便是。” 谁料玲珑的笑声更冷,竟是刻骨奇寒:“你道我想这个?呸!那样不干不净不要脸的‘主子’,就是皇上亲手端在我面前,我也不要!” 青蔷一怔,却道:“你也不用假撇清!你倒说说看,一不为扮我的样子装神弄鬼,二不为讨好承恩,你大半夜的尾随皇上到园子里去,又为的是什么?若不是我叫杏儿” 沈青蔷的话还未说完,玲珑已猛然立起身来,大声道:“杏儿?你还有脸说‘杏儿’?是,我们作奴才的,在主子眼里不过是一条狗——我们连狗都不如!那又怎样?我们照样是一条命,照样是人生父母养的,我们凭什么给你们拿捏在手里,被你们利用、戏弄,到最后连命都保不住!姐姐盏儿姐姐她根本不想当什么皇妃的,我们早说好了拼命熬着,等年头到了再一起出去,一辈子做好姐妹!结果呢?结果呢!还有杏儿那样一条命,活生生的一条性命,你们你们” ——说到此处,语竟呜咽。 玲珑在人前一直是淡淡的,沈青蔷从未见她如此激动模样,一时竟愣住。见她忽然停顿,便忍不住开口问道:“杏儿究竟怎样?” 玲珑仰着脸,紧闭双目,两行清泪顺着双颊滚落,只是摇头。 许久,她睁开眼来,泪已流干,竟笑了。低声道:“主子,我劝你不要管我的事。你若不答应,那也无妨。我实话告诉你,你多少次命悬一线,若不是我,早已死了:‘附身’那次便不提了;后来你一个人去园子里,让我们好找;甘露殿送来的‘问素绡’突然消失;和沈婕妤一起出去却夜半方归,还浑身是伤你自己数一数吧,若不是我样样瞒着紫泉殿的那一位,让她把你当成个安分守己乖巧听话的,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天?” 沈青蔷顿时面白如纸,嗫嚅了半晌方吐出一个词来:“姑母” 玲珑又是一声冷笑,接道:“姑母?这皇宫里哪有姑母侄儿?你其实本就注定要死的,而她之所以还让你活着,只是因为她还不知道你会碍她的路——这都是因为我,你懂么?你若要多管闲事,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 玲珑言罢,长吁一口气,又恢复了往日安然的模样,恭恭敬敬垂首道:“主子早些安歇吧,天晚了,玲珑去了——”转身推开门,昂首离开。 许久之后,点翠听见里面没有了动静,方怯生生地蹭了进来,拾起地上摔破的蝴蝶簪子,鼓足勇气,酝酿良久,才对呆呆坐着的青蔷说道:“主子,点翠不知道您因什么生气,但玲珑姐姐是个好心的,点翠知道您也是个好心的,在这宫里,只有好心最难的了” 青蔷转过头来对她勉强一笑:“好心?玲珑她竟然连一只簪子的事情都要骗我;你说她的话,我能信么?” 点翠咽了口吐沫,慢慢说道:“主子,这事玲珑姐姐没有骗人的。在我们家乡那边,是有这个风俗,只带一只蝴蝶,那是那是未出阁就去世的姑娘们,惯常的殡妆” 沈青蔷望着点翠,彻底怔然。 点翠等了片刻,见青蔷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叹口气,便转身告退,带上了门。 不知过了多久,烛台上的蜡炬突然一亮,发出滋滋的声响,转瞬便熄灭,飞起一段青烟,原来是烧尽了。 黑暗终于降临。 *** 沈青蔷独坐于黑暗里,风吹着窗纸刷刷作响。当阴影密布,眼前的世界熄灭,这金壁辉煌的宫廷另一张面孔,赫然便清晰起来。无论是如花娇颜,也无论是璀璨珠玉,是绮罗丝绣还是金锦织帛,在这绝对的无尽的黑暗中,全都毫无意义——而正是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充斥了宫墙围定的四方天空;若扫净这天空下所有的文过饰非、纸醉金迷,还能剩下些什么? ——有没有人能在黑暗里伸出一只温暖的手给她?不需要说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只是互相依偎,静静地分享那片刻的温暖和静谧若有这样的可能存在,她几乎肯用一切去换。 忽然,糊了厚绵纸的格窗哗啦一响,一道黯淡的幽辉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径直投泻而入,在地面上划出一块四四方方的惨白色斑痕。斑痕里隐约有谁的削薄影子,一闪即逝。青蔷还未及反应,那窗子却又落了下去“咔嗒”一声,屋内再次寂静如死。 青蔷猛然起身,因动作急促而一阵眩晕,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了,高声唤着:“来人!快来人!” 外堂一阵骚动,只片刻间点翠来了、染蓝来了,都披着衣裳跻着鞋,眼睛虽大睁,却目光朦胧——甚至玲珑也来了,浑身齐整,定如山岳,站在两个小丫头的身后冷冷望着。 她们带来了灯盏明烛,带来了照亮四周的光芒,纷纷问:“怎么了?主子,魇住了么?” 青蔷呆若木石,良久,一挥手,道:“没什么都下去吧留一盏灯。” 点翠和染蓝面面相觑,想说什么,又不知该怎样开口;玲珑却一言不发,转身便掀了帘子去了,两个小的见她如此,也只有跟着依次出门。 待她们尽皆离去,屋内又只剩下青蔷一人。她便起身,连鞋也不穿,赤着足、无声无息地奔到方才那扇窗前。窗前放着一张书案,案上摆了香灰胎的素身汝宫窑瓷瓶,釉色似玉,纯润可爱——而就在那瓷瓶的旁边,赫然放着一件她戴了众目睽睽下去赴万寿宴,却在宴会开到一半时随手赏人,即而抛诸脑后的小玩意儿。 二皇子的变故令她错愕,玲珑的诡异令她迷惑,这两件事情全然占据了她的心思,她之前并没有想到,若真有谁存心针对她,只要在这东西上添一点二皇子的眼泪,再加上三两个小宫人的“供词”就足以把这混乱复杂的****做成大文章,轻易置她于百口莫辩的万死之地。 ——可这只内造细金丝缠枝镯子,却在靖裕十三年十月二十一日的三更刚过,被某个仙灵或者鬼怪,送了回来。 25兴废 甫过了三十五岁寿诞的靖裕帝,其实并非先皇正熙帝的皇子,这是举世皆知的事实。先皇在英年时因堕水惊风而亡,身后并未留下皇嗣。时任的内阁首辅、吏部尚书上官廷在近支宗室中千挑万选,最终选定了二十二岁的靖裕帝来继承大统。 其实二十二岁这个年纪,对于独立治理朝政来说早已足够,上官廷之所以不选择其他更年幼、更好控制的人选,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其一自然是因为靖裕帝与正熙帝拥有同一个祖父,他的血统十分接近皇室的嫡系血脉;而更重要的一点,则是因为靖裕帝的父亲早丧,且他是所有条件相当的藩王子嗣中唯一没有正式娶妻的,他若即位,不会出现“皇帝的父亲是位藩王”的尴尬,也不会将新的政治势力带入朝堂。 于是,在正熙十六年四月二十三日,二十二岁的靖裕帝从偏远的北地壅州来到繁华富庶的宫廷,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君临天下,他将第二年改元为“靖裕”并决定在靖裕元年的新年之时,迎娶上官廷的长孙女上官氏为皇后,同时纳沈太后的内侄女沈氏与镇远大将军之女杨氏为婕妤——有“外戚”沈家、“功勋”杨家、以及天朝数一数二的士族“公卿”上官家三足鼎立,终于消弭了所有反对的声音,撑起了靖裕朝安定的天下。 靖裕帝在承袭皇位之前,身边曾有一位出身极低微的侍妾,她为靖裕帝育有一个儿子。若当年正熙帝没有突然生出了垂钓的雅兴,并随后在乘船时翻入水里,这位儿子有一天也许会继承他的父亲在遥远的北方荒凉的藩地,成为一位不怎么富裕却衣食无忧逍遥自在的闲散王侯。但命运依然是命运,你根本无法主宰只能被它无情调弄,这个小小的孩童只知道,从某一天起,他从王爷的儿子变成了皇上的儿子;但也正是从那一天起,他的母亲就脱去了红衣改穿素服,终日以泪洗面。他们赶了很远很远的路去京城,有人替他穿上繁琐的朝服戴上沉重的金冠,令他立在玉阶丹陛整整一天——他很累,很想撒撒娇发发脾气,但他的母亲却对他说“今天是你父皇的好日子,你一定要乖乖的”从那天起,除了“娘”之外,他又有了一位“母后”;那女人很年轻很美,但看向他的目光却总像是带着钩子。 三年之后的元宵节,上官皇后为靖裕帝生下了第二个儿子。从二皇子董天启降生的那一日起,各方各地各府各道便开始不断上奏,恳求皇上立这个嫡子为太子“以固皇统”内阁首辅、定国公上官廷家里,更是为这个孩子的降生大摆筵席十日、披红挂绿百天但无论百官如何鼎沸、市井多少议论,靖裕帝对此一直避而不谈,未几,宫内突发“巫蛊”奇案,白妃因受牵连而被贬为庶人,罚入洗染坊为婢在靖裕三年的秋天,她的尸体被人发现悬吊在御苑中的桂树上,银色的桂花落满了一地。 白宫人自尽之后不久,宫内便突然传起了无名热症,各宫嫔妃多有染上的,其中数上官皇后病势最为凶险。这个一生下就被当作皇后培养的高贵女子,整日里高热不退神志不清,四肢麻痹口角流涎,她很快被靖裕帝下令关入两仪宫深处,派数名身强力壮的太监看守着。皇后的疯癫不过是上官家衰败的开始,自此之后,仿佛一夕之间天翻地覆,朝野中突然冒出了如雪片般的弹劾书,上官廷“功忠体国、栋梁之材”的八字御评言犹在耳,却突然间变成了“欺君罔上、蠹国害民”的一代权奸。 半年之后,上官氏一门七百四十三口尽皆弃市,寸草不留,光华耀眼的七世能臣、两朝宰辅之家自此风liu云散。深宫中疯癫的上官皇后被免却一死,她一直在无人理睬的状况下活到了靖裕六年,才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里因罹患伤寒而亡故。 而只差一步便要坐上太子之位的二皇子董天启,因着上官家的因罪伏诛,以及母后的死,而不得不将仅仅是妃位的沈淑妃认作母亲,从此在这个宫廷深处,独自生存下来。 与薄命的上官皇后不同,当时均为九嫔的“外戚”之女沈氏与“功勋”之女杨氏,虽没有逃脱那热症的魔爪,却都挣扎着痊愈,最终活了下来。早在上官皇后染病时,便有人说,这连太医都查不出的毛病,根本不是什么恶疾,而是死去的白宫人的鬼魂在作祟。宫女太监们信誓旦旦,纷纷谣传在那棵白宫人自缢的桂树下常看到人影绰绰、忽有忽无这样的传言,终于在上官廷失势后,靖裕帝欲将白宫人移葬时达到****——从坟冢中起出的白木薄棺,内里空无一物。 靖裕帝从此开始笃信神道,遍求仙丹灵药,寻访隐士高人。在皇宫北苑起了一座覆满碧绿色琉璃瓦的道观,命名为“碧玄宫”每日白天除了与内阁议事外,便躲在碧玄宫内烧丹打醮、扶乩请神;天黑后才回到内苑甘露殿,点召妃嫔侍寝。 靖裕五年,沈昭容与杨昭媛同时有孕,沈氏生下三皇子天旒,杨氏则生下大公主瑾芬。靖裕帝将此二人同封为妃,却似乎并不打算择立其一为皇后。与之相对的,沈淑妃的母兄与杨惠妃的父亲在朝中地位也是与日俱增、声势欲隆,但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夕时上官家一门独大、权倾朝野的情势。 这样的僵局一直持续到靖裕十一年,这一年春天,杨妃再次得娠,岁末时诞下了四皇子天庆——“普天同庆”御赐如此一个吉利不凡、若有所指的名字,令世人几乎以为对峙数年之久的“二宫之争”终于要有一个结果,但直到两年后的靖裕十三年,四殿下也依然只是四殿下,锦粹宫却又住进了两位沈氏女子,其中一个甚至还怀上了皇嗣无论是中宫皇后凤位还是东宫太子宝座,一切依然扑朔迷离。 *** 靖裕十三年的万寿节之后,京师的天气一直极好。群青色的天空剔透而深邃,更蓝更高;只是湛到极处,便隐隐有种摇摇欲坠的味道,仿佛随时欲将仰望的人儿吞没似的。苍空之下,九重宫阙内赫然也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沈青蔷裹着昭君兜,立在御园莲花池边的小桥上,望着远处粗使太监们泼着滚水,用铁钩铁耙将冻结的冰面一块一块剖开,露出下面黑绿粘稠的湖水来。 ——那场盛宴,以及盛宴之后的袅袅余音,有如在一泓死水深处生成的小小漩涡,乍看之下端倪丝毫不露,但是假以时日,那股子翻江倒海的劲道注定会搅出轩然大波来吧? “那我呢?我该如何?”青蔷反复自问,却始终找不到答案。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也许她会从最初的那时起便选择循规蹈矩、随波逐流,选择闭心塞意、颐神自守,不管外界如何,亦不管他人如何,浑浑噩噩入宫,浑浑噩噩得宠,浑浑噩噩地媚上欺下、浑浑噩噩地将日子过下去若有一天浑浑噩噩地死去,也只会诅咒命运与苍天,将自己最后的哀痛和愤恨,化作一息不散的怨灵,徘徊于这深宫之内,继续戮害依然活着的那些有罪或无辜的女子们。 ——这便是黄瓦红墙、雕梁画栋之间无数青春红颜注定的道路,那她呢?难道真的要循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吗? 沈青蔷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用心留成的染着七里香的纤甲沾上了一抹灰尘,身边的点翠一边嚷着:“主子——”一边从怀中急急掏出绢帕来。青蔷回头对她一笑,撸袖拔臂将那块石子远远地抛向湖心,石子破空而飞,划过氤氲渺渺、碎冰离离的湖面,遥遥落在远处,发出轻微的响声。沈青蔷抬起手,吹了吹指尖,笑盈盈道:“真是大不如前了等天热了,冰化了,我在昆明湖上打‘漂儿’给你们看,玩那个,我是最拿手的” 点翠手里捏着绢子,忽觉递也不是,不递更不是,只茫然眨着眼睛,望着她的主子。沈青蔷昂首站在桥上,头顶无限的青空砸下,她伫立良久,一甩袖,对点翠说: “走吧,我们不能让娘娘久等——” 是姑母将她从尚书府的四方天井里带出来,又是姑母将她送来这皇宫的四方天空之内。她安排她入宫,安排她得宠,她从未争过什么,自有人代她去争,争到了放在她的手心——她虽径直收下,却也并不觉得欢喜。 她不会以沈家在朝中势力的蒸蒸日上为荣,亦不会因后宫佳丽们的艳慕、妒忌和谄媚而觉得喜悦欣然——也许自己并不适合这个宫廷,也许自己本不够资格成为一枚“棋子”即使自己现下连想要什么、追求什么都依然懵懂不明,但有一个念头却是她笃定的,已在她心里深深扎了根——当紫薇将她骗至死地的时候;当董天启哭叫着跑远的时候;当玲珑对她说“没有我,你早已死了”的时候这个信念便愈加鲜明起来: “我要活着,决不死在任何人的手上;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 董天悟刚要开口,忽听得不远处“咚”的一声轻响。他斜倚着水阁的雕花栏杆,望过去,只见浮着碎冰的墨绿色湖面上,有一朵涟漪正在盈盈漾开。 “殿下?”吴良佐微耸着肩,全身戒备,问道“可有异状?” 董天悟遥遥望去,只看到一片雾气蒸腾;间或有杂役太监撑着船,从白雾中穿梭而过。 “没什么,”于是他摇摇头,轻声回答。 方才的谈话被这小小的变故打断了,水阁中的两人顿时沉默下来。 吴良佐似有话说,张开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良久,终于咬咬牙,将手中木匣微微举起,轻声道:“微臣敢问殿下,此物究竟从何而来?” 董天悟不声不响,只是垂头看水。 吴良佐的声音更低:“殿下,恕微臣多嘴,如此伎俩,恐非天家气度、帝王之相,殿下还请三思。” 董天悟“哧”的一笑,回过头来,说道:“吴大人,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帝王’,在这‘天家’之中,我不过是个畸零人罢了” 吴良佐的脸上立时现出几分不忍,抢道:“殿下!您万万不可如此想,陛下对您的爱重,绝非他人可比,他日他日也不是没有可能” 董天悟笑着打断了他:“没有可能?没有‘什么’可能?” 这个答案即使再心知肚明,又怎么能说出口?吴良佐默然。 大殿下缓缓走过去,走到吴统领身边,轻声道:“吴叔,多谢你的好意只不过,那并非我心中所愿,给我做,我也做不好的” 吴良佐猛然间听到这个称呼,虎躯一阵,几乎把持不定,竟似连声音都哽咽了:“殿下,切莫如此折杀折杀微臣了。此事还当从长计议才是” 董天悟一摆手,说道:“不必了,我心意已绝,只要了断了当年之事,我便辞别父皇回北地去。我生来是个江湖人的性子,梦里也想着呼啸的风沙——京师的牡丹,还是留给别人赏玩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微笑。 吴良佐望着董天悟风神秀逸的面容,记忆里的另一张脸孔,猝不及防地浮现而出 ——他连忙低下头去,摩挲着手中那只小小木匣,好一会儿,才将胸口涌动的热流强自压抑下去。 “吴大人,”董天悟道“我今日交给你的这东西,也是受人所托——若无事便罢,万一有事你便拿给她看,到时候是非曲直,自然分明。” 吴良佐双眼晶亮,定定望着董天悟,心中忽然一动,问道:“殿下,您是受某位所托不成?” 董天悟缄口不言,似乎全然没有听见忽然,一阵微风平地而起,将湖上的雾气吹得四散分离。 26鸩毒 十一月初一,是靖裕帝依制临朝之日。得到这个消息之时,状元及第、当朝笔力第一的内阁首辅李裼李阁老正拄着御赐的扶拐,立于朝堂之上侃侃而谈;而吏部天官、内阁次辅沈恪则垂手侍立一旁,暗自咬牙切齿。 靖裕帝双目微闭、对这一切都似听非听。李阁老正口沫横飞讲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云云,突然一个面无人色的年轻太监,连滚带爬地奔进了崇文殿。满殿文武群臣本都在瞧着“李大嘴”明目张胆指桑骂槐的好戏,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唬了一跳,摸不准到底是发生了怎样的祸事,又会牵连到谁人的脑袋。 ——各自心怀鬼胎忐忑不安之时,御座上的靖裕帝突然睁开双眼,精光立见。 那太监五体投地趴伏在玉阶前,浑身抖如筛糠,语不成句: “启禀陛下,大事不妙!二殿下遭遭遭鸩了!”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靖裕帝身子一颤,哑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太监早吓得几欲昏厥,口唇翕动,却硬是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御前总管王善善见状忙抢上前去,飞起一脚便将踢翻在地,尖着嗓子骂道: “小作死的,御前失仪,活够了么?” 那小内监倒滚出去,手足僵硬,半晌才爬起身来,却总算发出了声音: “二殿下在锦粹宫遭鸩,眼见是不好了!” 朝堂上突然寂静无声。靖裕帝再不停留,拂袖抽身大步流星便向内退去。王总管三步并作两步赶在后面,尚不忘草草口呼:“百官退朝——” 满殿当即鼎沸,议论纷纷。但见其中颓然坐倒一人,简直如那报信的小太监一般失魂落魄,面色犹如槁木死灰。站在他上首的李裼突然冷冷一笑,将手中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道: “沈大人,老夫尝闻自古有‘小人惑国而圣主遭舛’之难,却不想应在今朝——您以为如何呢?” *** 十一月初一,原也是后宫嫔妃们齐聚的日子。因沈太后早逝,上官皇后亦已薨了七年,整个皇宫内便以沈、杨二妃为尊。自杨惠妃于靖裕十一年怀娠之后,为着一句“妹妹当保重玉体、看顾皇嗣,莫要劳心劳力”的话,本分交二宫“共掌”的中宫印信便自此留在了淑妃的锦粹宫。虽无任何名头可言,但每月初一各宫各殿有宠无宠的妃嫔们共聚紫泉殿却已成了惯例——自然,若是你有病、或托病,也并不是非来不可的,至少沈青蔷初入宫时便经常缺席,而杨惠妃则从来未曾履足。 这一次却算来得齐的,十停里足有个七七八八。淑妃娘娘依例带领众姊妹遥叩了远在封地的二位太妃,又在笼着一层碧纱的“白仙”画像前敬了香,方转回正堂,按品级次序一一落座,照例说些无聊闲话,亲昵嬉笑,表面文章而已。 ——将进午膳时,忽有内监进来传报:“禀娘娘,二殿下驾到!” 这本不是内书房下学的时候,沈淑妃不禁有些诧异,转瞬却笑了,眉眼开解,口角生春:“这小祖宗,凭地磨人,不见我这里一屋子人坐着呢么?” 在后宫生存,座中诸人哪里会听不懂话中有话,当即便有精乖的道:“殿下与娘娘是母子之亲,哪有孩子不缠母亲的?”还有的道:“婢妾们本也该走了,二殿下倒来得巧”如此七嘴八舌,不一而足;言毕统统站起身来,便欲一并告辞。 沈淑妃却似还欲挽留,出言道:“姊妹们一并用了膳再去不迟,可别让人笑话我们锦粹宫连顿粗茶淡饭都供不起了。” 众妃嫔知她绝无此意,不过说说罢了,纷纷摇头摆手,口称:“每次都讨扰娘娘的,哪有这样的话?”终于还是鱼贯而去。 ——不一时,满殿中便只剩下沈淑妃及紫薇、青蔷三个人。 沈紫薇自有孕后,便一直与淑妃娘娘同席用膳的;而青蔷本独自坐在厅角,众人散时才跟了要走,却不料沈淑妃隔着人群遥遥对她喊:“沈宝林,二殿下最喜欢你的,你也留下好了。” 沈青蔷只有恭身答应,心内一声叹息。自万寿节那夜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董天启,无论如何,这一次淑妃娘娘必定料错,那位宝贝二殿下早已没有那么“喜欢”自己了。 然而,当穿着对襟小袄,戴一顶结着东珠的貂皮小帽,蹦蹦跳跳进来的董天启看到她时,竟然对她甜甜微笑,嘴里说道:“青蔷!你想我不想?” 淑妃娘娘指着他笑:“小没良心的,只知道你的‘青蔷’,眼里可没了我了?” 董天启一头扑进她怀中,扭来扭去,撒娇道:“莲心!莲心!我也叫你,你别恼了,好不好?” 淑妃娘娘用未留指甲的食指点着他的额角,笑骂:“一年大二年小了,个个指名道姓的,可像什么话?你看,沈宝林都在笑你呢!” ——的确,除了笑,在沈青蔷脸上,再也扮不出其他神情来。 因着董天启的到来,锦粹宫小厨房又另加了多道菜,金盘银盏摆满整张桌子。淑妃娘娘缓缓牵着二殿下走到主位落座,略带埋怨地说道:“你可有半年多没陪我用膳了吧?怎么今日又想到过来?” 董天启娇声道:“你这里的饭好吃么,我想到了就饿。” 淑妃娘娘笑道:“好、好,你既爱吃,便多吃些。我吩咐厨下作了鲜嫩嫩的豆腐元子、八宝甜羹,一点都不腻人,可比御膳房做的那几品好些。” 董天启的大眼睛忽闪忽闪,迫不及待地在桌上左顾右盼,忽用手一指,点中一碗酒糟鹌鹑,喊道:“我要吃那个!” 淑妃转头问一边伺候的供奉:“那个是酒糟的吧?小孩子可吃得?” 那供奉答:“回娘娘,不妨事。这是个把月大的鹌鹑拌了酒糟、醋、盐、好党参、并各种香料用今年的新箬叶封严了,方才腌成的,只带点酒香罢了。益中续气,实骨耐寒,是好东西呢。” 淑妃娘娘一点头,早有人切下一小块,那供奉亲自试了;方端了过来,就放在董天启跟前。 那供奉又讨好道:“殿下请举箸,炖得烂烂的呢!” 谁料董天启嘴一嘟,手中的筷子向前一推,喝道:“好讨人厌,你在旁边啰哩叭嗦的,我怎么吃得下?” 那供奉平白惹来一顿排揎,脸上顿时尴尬万分。打横的沈紫薇却“噗哧”一声笑出来,道:“你这一个小人儿,还倒满肚子挑剔呢!” 这本是一句顽话,谁料董天启却一反常态,双眉竖起,小脸通红,怒道:“要你管!你凭什么管我?” 沈紫薇在家便骄横惯了,入了宫又有姑母扶持,况且现下还怀了皇嗣,从来只有人让她,绝没有她让人的道理。此时却被一个十岁的小孩子硬生生顶了回来,顿时满面煞气。 “我是你的长辈,自然管得了你,”沈紫薇暗自压抑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反口。 董天启颇为不屑:“长辈?你连个妃子都不是呢!” 此言一出,沈婕妤满脸厉色,简直便要跳了起来。 董天启说的是事实,他乃皇后嫡子,如今是因为落魄,才无奈认了庶位的沈淑妃为母——即使如此,他也从未喊过一句“母妃”的。而沈紫薇这样“连妃子都不是”的女人,对他这个嫡子来说,根本只好比是家中稍有些头脸的奴婢——无论沈婕妤多么受宠,多么心比天高,即使她生了儿子,她的儿子和董天启在身份上,也有着天渊之别。 沈紫薇虽怒极,却也只有紧咬下唇,僵在凳上,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目睹了这一切,坐在下首的沈青蔷不禁深觉怪诧,今日这个二皇子实在是事事出乎意料。他的突然到来、他的主动留膳、他的喜怒无常、他的傲慢跋扈委实难以索解。若沈青蔷只当他是个普通的十岁小娃儿,那倒也罢了,被惯坏了孩子大抵都是这样的。但青蔷分明知道,面前这个小鬼是怎样的谨慎小心,又是怎样的敏捷机变。他总能说别人爱听的话,将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甚至只用眼泪和嚎哭就险些将自己推入了一场危局。无论怎样看,二殿下今日的举止行为,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沈淑妃道:“你这个小偏心眼儿,之前不也是很喜欢紫儿的么?怎么?和你父皇一样,见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了?” 沈青蔷心里咯噔一声,这哪里是和小孩子说的话?难不成淑妃娘娘她也发觉了什么不成? 谁料董天启径直道:“她是坏女人,整日里只说谎骗人,我才不喜欢她哩!” 沈婕妤直气得脸都黑了。 沈淑妃却笑道:“你不能因着人家管你,就说人家坏啊?青儿不也常管你么?” 董天启转过头去,对沈青蔷粹然一笑,说道:“青蔷心好,她对我最好了,我明白呢!” ——他这一笑,实在令沈青蔷不寒而栗。 二殿下最终乐陶陶的独霸了那一整只鹌鹑,又随意吃了些别的什么,才满足地咂咂嘴。沈淑妃笑吟吟在一旁看着,不断劝着:“吃慢些、别噎着!”“喝一口甜汤吧?”“小心衣裳”等等等等,只象征性的动两筷子罢了。而沈紫薇一肚子火气,沈青蔷一肚子疑虑,基本上都只是陪着坐了,什么都没吃下去。 饭毕,沈紫薇自然早早告退,沈青蔷欲走,却被董天启拽住衣角,双眼盈盈,低声道:“青蔷你怎的不喜欢我了?”可怜兮兮的样子,谁能忍心? 只可惜青蔷早已视他如洪水猛兽,当下只觉头大如斗,惟恐避之不及,讪讪道:“殿下,我我还有些事情,便要回去了” 董天启一下子扑过来,用手搂住沈青蔷的颈子,撒娇道:“不要!我不要!” 淑妃娘娘笑道:“有什么呢?你便陪陪二殿下嘛。他喜欢你,那是你的福气。” 董天启紧紧搂定沈青蔷的脖子,把小小的头埋在她的颈后,急速瞬了瞬眼睛,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问道:“你还没告诉沈淑妃,是不是?” 沈青蔷浑身一僵,他到底想做什么?那只手悬在天启背上,好一会儿才落下去,轻轻抚着他。 董天启忽然嘻嘻笑起来,咬着沈青蔷的耳朵,用最开心不过的语调说道:“那天晚上的事,你没有告诉她,是不是?” 沈淑妃忽然道:“你们也真是的,当着我的面咬起耳朵来了——二殿下,我可是要妒嫉的” 沈青蔷忙道:“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淑妃娘娘笑了,啐道:“青丫头,我不过说句顽话,瞧你吓的——少顽一顽也好,可莫积了食。” 青蔷苦笑。耳中却清楚听见天启的声音:“我说呢,我说怎么和我想的不一样原来你并没有告诉她,真好真好青蔷,我该信你的,你是真待我好。” 沈淑妃端起茶盏,一面闲闲品着,一面望着他们笑。就好似最慈祥不过的母亲,望着自己心爱的儿女。 沈青蔷坐在椅中,怀里贴着这样一个软软香香的宝贝,心中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这孩子今天实在是太怪,太令人暗暗心惊。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听到二皇子用极低微、极低微的声音对她说:“别离开我求你别离开我我只能靠你了” 沈青蔷愕然,忍不住问道:“殿下,怎么了?” ——二皇子董天启的一双手臂无力地从沈青蔷的颈上滑下,呼吸渐急,心跳渐缓,玉一般的小脸上赫然浮现出一层青气。 27波澜 偌大一个锦粹宫,只仿佛顷刻之间就挤满了人。各宫各殿大小妃嫔,各处宫女内监的头领,以前跟着这些人而来的下人们将紫泉殿前围了个水泄不通。这阵势,就连数月前断出沈婕妤身结珠胎之时也浑不能比。沈淑妃早已吩咐下去,命人将今日小厨房内所有当值的人一并锁拿,连同排席上菜时经过手的每一位奴才,个个不放过,全数关在一间大屋内,内外着孔武有力的太监严加看守。太医院当值的两位医正当先赶来,未几,已过杖乡之年的太医令领着其他的医正们一并到了,一群黑胡子、白胡子、花白胡子的老头儿将二殿下团团围定。 董天启早已被人灌了一副温煎的人参卢下去,吐出了半盆秽物,此时正平躺在内堂的暖阁中,全身瘫软涣散,嘴里只是模模糊糊喊疼。 太医令持了二殿下的左手诊片刻,擦擦头上的汗,又转过去诊右手;其余的太医们依次如法炮制,个个面色严峻。软塌后垂有珠帘,沈青蔷便立于帘后,心急如焚。却见这些太医们各自诊了一番,又全体退了下去,将孩子丢在这里不管了。不多时,外堂便传来不绝于耳的嘈扰声。起初还很克制,后来声音渐大,简直便犹如在互相谩骂一般。青蔷侧耳去听,原来却是几位太医对病情见解不同,是以在外堂争论不休。 ——而躺在那里的董天启,忽然手足抽搐,痛苦的唤出声来。 两厢侍立的宫女太监还在犹豫,青蔷却再也顾不得什么,当下便一掀帘子冲了出来,不敢挪动董天启的身子,只俯下身凑在她耳边轻声唤:“殿下,怎么了?”又忍不住抬起头来向外喊:“太医!太医!” 二殿下神志倒似清明,睁开眼睛,木然地望着她,口中嗫嚅:“青蔷我疼” ——她不是没有踌躇的,即便在方才,也依然忍不住怀疑二殿下是不是又在做戏。但眼见怀里小小的身体一阵冷一阵热,本来渐缓的脉息突然急促,她握着他的小手,甚至能听见他体内的血液汩汩的声音,那颗小小的心正怦怦狂跳沈青蔷只觉脑中乱成一团。 便在此时,外厢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夹着咒骂和嚎叫,顿时盖住了太医们的争吵。顷刻间,二皇子身边的李嬷嬷便风一般奔了进来。 她进了屋子,一把将青蔷推在一旁。口中哭道:“殿下啊!您早上明明还好好的,怎会变成了这副模样?”一边哭,一边搂住董天启不住摇晃。 沈青蔷急忙制止她:“李奶奶快停手,御医们吩咐要静躺的。” 不料李嬷嬷转过脸来就是一口唾沫,直啐到青蔷脸上,恨恨骂:“猫哭耗子假慈悲的小蹄子,你们害了二殿下,还会反过来扮好人了?我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今儿个死在这里,也不叫你们沈家的人再靠近一步!”说着便要抱起天启,向外奔去。 李嬷嬷虽是二殿下的奶妈,到底是个奴才罢了,此时竟敢唾到主子脸上,显然是真的已经无惧生死。也难怪,二殿下本是她从小奶大的,只怕比亲生儿子还要亲些,眼见危急,早失了神智迷了心窍。 沈青蔷一咬牙,也顾不得揩去脸上的唾沫星子,两步抢过去便拦住他们,抬手在李嬷嬷的那张老脸上重重打了一耳光,直将她打了一个趔趄,险些坐倒——趁她怔然之际,已顺势将董天启抢回,怀中紧紧抱着二殿下,方才森然道: “你若以为是我害的那也随你;但殿下此刻性命垂危,断容不得你在一旁啰噪,”说着朝两厢伺候的太监宫女断喝一声“你们都是死人么?还不快扶李奶奶出去定定心?” 早吓傻了的一群奴才们这才缓过神来,上前拽臂的拽臂,拉手的拉手,软硬兼施,终于是将哭天喊地的李嬷嬷撮了去。 沈青蔷在宫内是出了名的好性子,不言不语、不怒不恼,任人揉捏的和顺人物,此时护犊之心乍起,竟然也有了雷霆之威,这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待小心翼翼扶了董天启躺下,才发觉自己早已满手都是冷汗,心中突突乱跳,却也有三分畅快之意。 冷不防身后有人击掌而笑,曼声道:“不错嘛,总算有点沈家人的样子了。” ——却是沈紫薇。 沈婕妤此时已有了三、四个月的身子,体形稍显,也略胖了些,被后宫女子们在背后讥为“狐狸眼”的那一对凤目斜斜挑着,湛若秋水,冷若寒霜。大宫女兰香自一侧扶着她,轻移莲步走了进来。 她来到董天启身前,先搭了搭脉,又对身边的兰香使了个眼色,那丫头娴熟地拨开二皇子的眼皮,瞳仁已散。沈婕妤笑了。 青蔷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忙问:“殿下怎样了?” 紫薇笑道:“我又不是太医,我怎知道?看不出来,你待他倒真好呢!” 青蔷急道:“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你总不能眼见一个孩子死在自己眼前吧!” 紫薇只是笑,一边笑一边缓缓摇头,照样卷着香风,径直从青蔷身侧走过,去到纱帐之后了。而青蔷只听得她用耳语般的声音在说:“你安心吧,他早就没救了” 沈青蔷只觉心如刀割,咬牙道:“我不信,我死也不信!”她再无顾忌,胸中一热,昂首便出了内堂。外间一屋子太医及跟着的吏目、药使等正闹得不可开交,突见里面转出一位娘娘来,登时全都住了口。 太医院里的人,都是惯常在内廷行走的,只一怔,便从青蔷的服饰衣着上认出,这不过是位品级不高的主子,也就不怎么上心了。还有个别酸气较重的,见她竟然贸然抛头露面,脸上更显出鄙夷的神色来。 这一切,青蔷统统看在眼中,却全然顾不得了,她深吸一口气,大声唤道:“德安何在?!” 德安是锦粹宫内的管事公公,此时正站在廊前喝鸡骂狗,不住跳脚。青蔷直唤了两声,他才听见。转进来见竟是素来沉默的沈宝林,倒迟疑了许久才跪下行礼。 青蔷手一挥,问道:“淑妃娘娘呢?” 德安一皱眉,答道:“娘娘去迎圣驾,就在路上了。” 青蔷凛然道:“淑妃娘娘不在,你们便都没王法了?” 德安当即硬着脖子答:“奴才们绝不敢!” 沈青蔷紧咬银牙,用手向内堂一指,一字一顿,声如磬石:“二殿下躺在里头将近半个时辰了,到现在还无人理睬,一副方子不给下,一口水不给喝,淑妃娘娘在时,你敢如此么?” 她此言一出,满屋子人齐齐都将目光转了过来。 太医令侯宜的一把白胡子直给气得不住抖动,立时便站起身来,颤巍巍道:“回这位主子的话,二殿下是金枝玉叶,怎能马虎?我等医者自当辨别清楚,方好下药。” 沈青蔷心中火烧一般,几乎便要哭了出来:“殿下在内里连气都喘不上了,哪里能等你们在这边慢慢‘辨别’?” 侯宜昂首道:“老夫自五岁学医、十七岁上随先师问诊至今,已然四十有五载矣。蒙先帝不弃,入宫替主子们瞧病,也逾三十年了。不敢说什么妙手国手,轻重缓急还是懂得的。殿下所中之毒关碍之处不大,待查明了种类,便易解了。所谓先贤语云曰:‘医者意也,合阴阳消长之机’,便是如此道理。” 沈青蔷听他在那里大话炎炎,早已怒极,恨声说道:“我只听过‘医者父母心’,若你的儿子中了毒,你还能在这里给我说什么‘阴阳消长’么?” 太医令还待跳脚,突听内里一声尖叫:“哎呀!殿下背过去了!” 这句话仿佛一声霹雳击在沈青蔷脑中,整颗心顿时冷了半截,转身便抢进屋内。果见榻上的董天启一张小脸紫胀,竟似真的没了呼吸,雪白的颈项僵硬着,简直宛若木石——而被太监们“请”入侧厢的李嬷嬷想是也听见了这个噩耗,顿时疯癫一般哭嚎起来,隔着两道门,也听见她在那边又砸又打,闹得沸反盈天。 见到如此变故,太医们自然也纷纷跟着沈青蔷鱼贯而入,又列着队,诊过了左手诊右手,可这一次,个个面色死灰,难看之极。 “谁又给殿下吃了什么?”有几个见事快的供奉早已纷纷取来银针艾草,对着小孩子又扎又刺,又熏又蒸太医令犹自纠缠,可那副老骨头显已是摇摇欲坠。 内堂的太监宫女少数也有十几二十人,此时各个噤若寒蝉,只是拼命摇头。 太医令的声音也哑了,急道:“不可能!断不可能的!方才根本没有如此凶险” 纱帘内一直沉默的沈紫薇却突然开口道:“我们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殿下连口水都咽不下去,还能吃什么呢?供奉不是‘妙手国手’么?” 太医令的身子顿时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许久,榻上的董天启总算“哼”了一声,呼出一口气,活转过来。 一旁站着的沈青蔷双膝一软,眼见要倒,幸被点翠从后面扶住。点翠道:“主子,进入歇歇吧,皇上就来了主子站在这里,怕是不雅的。” 青蔷又深深望了天启两眼,但见他的一张小脸上直插了七八根银针,紫青的颜色却似褪了些。方点点头,步入帘后。帘内沈婕妤正含笑对她,用手指一指身边,早有兰香搬来一张矮凳,青蔷便顺势坐了。 沈紫薇侧过头去,在青蔷耳边轻笑道:“这个侯老鬼可死定了。不过活该,谁叫他是‘南边’养的狗呢”青蔷心念甫动,却听沈婕妤续道: “还有方才我原是骗你的不过现下,说不定真的没救了——你也真够笨的,这里是什么地方,怎能叫他离开你的眼睛?” 28储君 靖裕帝的御辇方走到半程之时,御前侍卫总管吴良佐已在道边等候了。车辇旁跟着的王善善连忙吩咐止步,靖裕帝猛一掀御帘,喝问:“怎么回事?” 吴总管上前两步,跪伏辇下,叩首不绝。 靖裕帝见是他,语音稍和,但道:“吴爱卿,起来回话。” 吴良佐却并不起身,反道:“请皇上恕臣万死——方才淑妃娘娘欲离开锦粹宫来迎陛下,已被微臣的人在路上截住了。娘娘动了怒,他们又是些粗人” 靖裕帝怒道:“淑妃要来迎朕?朕的皇儿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被人鸩了,她不好好留在锦粹宫待罪,还要来‘迎朕’?”说着顿了顿,不耐烦地一摇手“朕知你是忠心不二的,朕不信你,还能信谁?卿无罪,快起来吧!” 吴良佐仍不起身,又深深叩首下去,沉吟良久,方道:“臣斗胆请陛下禀退左右。” 靖裕帝的面色瞬时变了。 御前伺候的哪有蠢人,只片刻便都远远避开。吴统领刚要开口,靖裕帝忽然一笑,开口道:“吴爱卿,你该不是想说,淑妃的行止并不是从今日才开始‘古怪’的吧?” 吴良佐大骇,忍不住直起身来,颤声问:“陛下您知道?微臣微臣尚只是臆测而已。” 靖裕帝冷冷道:“朕原来也只是‘臆测’,起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朕还不信没想到这才几天,启儿就遭此横祸——启儿现下如何?” 吴良佐道:“微臣离开时,太医已赶去了。就微臣看,二殿下神志清楚,中毒不深,该当无碍的。” 靖裕帝颔首,深深唏嘘一声。 吴良佐续道:“微臣已看管了锦粹宫内外一干人等,又矫了淑妃娘娘的令,叫内里各位主子全都候在紫泉殿上” 靖裕帝道:“正该如此,恕你矫旨之罪便是。此事由你主手,定要彻查清楚。” 吴良佐似还有些犹豫,重复道:“陛下是说‘彻查’?” 靖裕帝眼如寒星,冷然回答:“无论是谁,一查到底——内闱之事你不好过问,朕派个帮手给你。记住:‘无论是谁’!这宫里的人太多,眼太杂,口角横飞,朕也明白她们的毛病,小打小闹也就算了;没想到,倒真张狂起来是时候,该当好好扫一扫了。” 语毕,拂衣弹冠,登辇而去。 吴统领在急忙跟上,细细品味着万岁话中之意,总觉得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气,在怀中鼓噪不休。 *** 当靖裕帝一路冷笑着赶往紫泉殿之时,他的嫡子董天启正在生死关头。 却也许痛到了极处,那痛觉便淡了,反而渐渐勾结在一起,成了一张晦钝的壳。小小的二殿下便感觉自己被关在了这样的牢笼之内——周遭发生的一切,明明全都听入耳中;他甚至都能感觉到沈青蔷的眼泪滴在他的皮肤上,那样滚荡的温度他拼命地擂着那层关着自己的死黑色的茧,拼命的呼喊。无边的焦躁和苦痛却如怒涛般一波一波涌上去,又一波一波倒卷回来,在怀中发出轰鸣回响。 “我要死了,”董天启忽然想。 这决不是他第一次遭遇危险,却是第一次,让他真正感觉到冰冷的死亡已近在咫尺。青蔷在哭着唤他的名字,他却不能回应,甚至连动一动手指那样的小事也无能为力。他很想笑一笑,告诉她自己已经没事了,已经不疼了,只仿佛自己轻飘飘的、躺在云朵上;他想对她说:“青蔷,你快些带我走吧,我很害怕” ——当这世上的一切统统消失,只有她还在。 他知道她就在身边,他能闻到那温暖的、甜甜的香气;她始终握着他的手,始终在哭他不该怀疑她的;原来她不一样,和他们都不一样 那天夜里,当沈青蔷在黑暗中突然出现的时候,董天启只觉得一瞬间,天空开裂大地崩塌,心中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忽然破成了碎片——他到她身边来,本来不过是寻找一个新的盾牌,去替他挡住飞来的利箭,却不成想,竟然堕入了一个如此美好的梦境;实在是太过甜美太过快活,以至于他做着做着、就渐渐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就渐渐以为自己真的是个只用撒娇,就可以快乐的度过每一天的幸福小鬼 呵,他才不是个小鬼他什么都明白。他知道大人们都在说谎,都在欺骗他;他明白那些人看向他的目光里,统统住着怪物。 ——那个美梦突兀地破掉,巨大的恐惧紧紧合拢,将董天启包裹其中。真傻,自己真是傻 “为什么要逃呢?”天启想“若我能活下去,若是若是时光可以重来,他一定会走过去,对她说:你不要告诉别人,那是我们的秘密”——可是,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她是真的对自己好啊!他并不知道,她会肯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会为自己流眼泪啊——他不知道,他一直都不知道,原来这世上、竟真的有、这样的人么? *** 靖裕帝步入内堂之时,太医、宫女和内监们纷纷跪满一地,唯见一名小小女子跪在儿子的榻边,只是持手相望,泪眼盈盈;竟全然未曾发觉他的到来。靖裕帝立了半晌,也不说什么,转身便回到外堂。坐定后,方以一种再平淡不过的语气问道:“适才那是?” 侍立一旁的王总管极是见事,立时答:“回万岁,是沈宝林;淑妃娘娘的侄女,婕妤娘娘的妹子;她和二殿下极投缘的。” 靖裕帝道:“原来是她,朕倒忘了记下——沈宝林纯善有德、恪谨用心,着升一级吧。” 王善善躬身答:“领旨!老奴这就吩咐下去。” 靖裕帝忽一笑,一摆手:“那也不忙,等这件事结束再说;等她活到那时候再说——只要活着,永远都不晚。” 一干太医早在一旁侍立良久,其中尤属太医令侯宜为甚。自靖裕帝到来之时起,他便不住心中打鼓,暗自准备应对的辞令。果然,靖裕帝开口问道:“太医令,启儿所中何毒,又该当何解,你可查出来了?” 侯宜先行了深深一礼,方答道:“殿下所中之毒,乃是乌头,所幸微臣等救治及时,已无大碍。请万岁宽心为是。” 靖裕帝还未说话,忽太医令身后站着的一班医正中,走出一个人来,白面长须,颇为飒爽,大声道:“禀陛下,二殿下所中之毒绝非乌头!侯医令若非故意隐瞒,便是并未查出,却在此巧言令色,请陛下治他欺君之罪!” 侯宜定睛望去,却见来人乃是太医院后一辈中的翘楚,名唤唐豢。年纪不大,最是恃才傲物,不尊师长的一个狂徒。偏偏他生得好些,颇得内廷中渚位娘娘的青眼——比如,就是他,诊出了沈婕妤的龙胎,立下了大功——候医令当即忍耐不住,冲那人喝道:“唐豢,你怎能血口喷人?” 那唐供奉面无惧色,并不看他,只缓缓对靖裕帝道:“陛下,微臣所言句句是实,且微臣已知此毒是如何投下的了——请陛下千万容微臣一言!” 靖裕帝眉锋一条,果然颔首道:“既如此,你且说来一听。” 唐絭的那张温文的脸上顿时隐有得色,朗声禀道:“回陛下,二殿下所中之毒,实非乌头。虽的确腹痛、气窒、脉息起初缓而弱;但次诊之时,二殿下分明颈项僵直、四肢抽搐,且脉息突然急而滑,这都与乌头中毒之状迥然不同——所以,微臣断言,绝非乌头!” 侯宜顿时哑口无言,他虽也觉得略有差异,但毒物向来因人而异,本就经常出现特别的症状,故此并未放在心上。此时听他侃侃而谈,一横心,索性道:“那依唐供奉所言,此毒当是什么?” 唐絭一笑,却不直接回答,而是续道:“淑妃娘娘宫中的饮食都是专人打理的,每一道菜都由当日的茶厨供奉首先试吃,为何偏偏二殿下就中了毒?微臣倒想请问侯医令,这一点您想过没有?这毒究竟又因何而来?” 见侯宜语塞,只是等着眼睛气喘吁吁,唐絭一笑,又续道:“微臣适才私下问了侍卫们,据他们从宫人之口中得到的消息,二殿下午膳时于席上吃了一只糟鹌鹑。微臣便登时想起当年游学时,先师曾提起过的一件奇事:南疆有一种草,生长在深山之中,样子很像黄精。却剧毒无比,入口口裂,著肉肉溃,名曰钩吻,食之即死。相传上古时神农帝所食之‘断肠草’,便是此草别名。既然如斯奇毒,百禽百兽自然遇之绕行,唯有小小的鹌鹑以其果实为食。鹌鹑食此钩吻果虽安好无恙,但人若吃了这样的鹌鹑,却依然会中毒的;只是毒性更隐、发作更缓,不至令人肠穿肚烂但想来,用此方法对付一个小孩子,也已足够了——不知此事,侯太医可知晓?” 侯宜怒道:“无稽之谈而已,何足凭信?” 唐絭冷笑道:“先师当年分明留下笔记,中钩吻之毒者,胸喉间僵硬如木,气息艰难,脉象颠倒错乱,现下一一应在殿下身上!侯医正既然不知,又怎能在万岁面前口出妄言?” 侯宜处处受制,唐絭步步进逼,既已到如此地步,靖裕帝终于发话:“唐太医,尊师可有留下医案,钩吻之毒当如何解救?” 唐絭恭敬答道:“以三黄汤煎服,催吐导泻;令其自愈即可。” 靖裕帝又问:“你可有把握?”唐絭微有踌躇,并未立时回答。靖裕帝的眼睛忽然微微眯起,问道:“你可知内堂里躺的是谁?” 唐絭一愕,答:“回万岁,内堂的病患是陛下的二皇子,二殿下。” 靖裕帝缓缓道:“朕告诉你,内里躺的是当朝太子殿下,是储君;待朕百年飞升之后,他便是这天朝的皇帝!若他活了,朕便升你为太医正;若他活不成,朕先送你去地下伺候太子——你可有这个胆量么?” ——此言一出,满室轰然。 御前总管王善善犹豫再四,方上前一步,小声道:“陛下,这”靖裕帝冷笑一声:“怎的?启儿是朕的嫡子,天资聪颖心地纯善,懂得孝敬父皇尊敬兄长爱护幼弟,他不够资格做太子么?” 王总管急道:“当然不是,只是未免——” 靖裕帝一拍桌案,喝道:“王善善!” 王总管双膝一软,顿时跪倒在地。口呼万岁不绝。 靖裕帝厉声道:“太祖遗令,刁奴欺主者该当何罪?阉竖妄议朝政者,又该当何罪?” 御前总管大人以头顿地,几乎哭出声来,口中只重复:“老奴不敢,万岁饶命!” 靖裕帝冷冷吩咐左右:“叉出去,廷杖二十。” 在万岁面前的第一红人、整个后宫的大总管王公公的哭声中,无论是谁,都再也不敢多说半句话了。 许久,靖裕帝转过头来,问道:“唐太医,你还没有回答朕呢。” 唐絭垂首敛容,毕恭毕敬答:“微臣无复他言,惟当死而后已!” 靖裕帝漠然道:“很好,朕期待着,太子殿下就交给你了朕现在去碧玄宫为皇儿祈福,一会儿自然有人过来,你们听吩咐办事便好。” *** 皇上离了内堂,沈紫薇盈盈起身,出得帘来,站在青蔷身边,轻声说道:“好了,别哭了,人都走了。我最见不得这种样子,再假惺惺不过。” 沈青蔷猛然转过头来,死瞪着沈婕妤;紫薇闲闲笑道:“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下的毒。” 青蔷恨恨道:“你见死不救,又与帮凶有什么区别?” 沈紫薇嘻嘻笑:“喂,沈宝林,你且莫要血口喷人啊!”沈青蔷心中早已恨极了她,打定主意再不搭理。 沈紫薇满面带笑,转到床榻的另一边,抬起手来,伸向二殿下的颈侧青蔷一惊,忙抬手去隔,将将碰到紫薇的手指时,沈婕妤却将白玉般的柔荑收了回来,笑得更加欢畅: “哎呀,紧张什么,我不过看二殿下扎了那些针,这会儿总该好多了吧?不知道能不能喝些参汤蜜水什么的,这么小的孩子,可饿不得!” 这话却提醒了沈青蔷:董天启狠吐了一阵,又发了一次病,两次三番折腾下来,总该少少进些蜜水,要不然他怎么挨得过去?忙问左右,早有宫女答:“回主子,已备上了,总有三五样子,都端上来么?” 青蔷忙点头,转念一想却又隐约觉得不对,迟疑道:“还是请一句供奉的话,才妥当吧。”那小宫女站在门口偷眼张了一张,回来禀报:“供奉们在回万岁话呢。” 青蔷反惊讶,问:“万岁?陛下来了? 满堂的宫女太监点头也不好摇头更不是,个个满面尴尬。沈紫薇望着青蔷,又重重冷笑一声,转身进了纱帐。 29青丸 御前侍卫统领吴良佐终还是随了陛下来到锦粹宫,自己便立在御阶前,心中一团乱麻。还未及拆理清楚,忽又见手下侍卫齐黑子急急跑了过来。吴统领暗骂:“一群报忧不报喜的东西!”却也无奈,总之事情是交付在自己手上了,只有打点精神应对一途。 果然,齐黑子道:“吴爷,咱们兄弟快撑不住了,您好歹给想想办法,娘娘闹得厉害呢!” 吴良佐与这般兄弟都是过命的交情,当下也不避讳,小声恨恨骂道:“连个娘们儿都搞不定,要你们吃白饭啊?”却也不敢怠慢,随着齐黑子,向淑妃娘娘凤驾所在之处而去。 *** 一个半时辰之前,沈莲心见董天启中毒倒地,急忙赶到二殿下身边,推开惊急慌乱的青蔷,俯下身看时,满眼恐惧。淑妃娘娘难得在人前失仪,此时竟然毫不顾忌地尖声呼叫起来: “传太医!快传太医!” 门外候着的人还未及回答,沈淑妃已回过头来,一把揪住青蔷的衣襟,对她喝道:“快说!你搞的什么鬼?” 沈青蔷奋力挣扎,怒道:“我怎会害他!” 沈淑妃松了手,后退两步,坐倒在一张紫檀木椅中,右手的三只带了玳瑁雕花甲套的手指,不住磕着椅子的扶手“叩叩”有声。 “不是你,不是”她不断自言自语“怎会呢?绝不可能这样的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忽然,淑妃娘娘猛一抬眼,口中不可置信地吐出两个字:“紫儿?” 沈淑妃再次从椅中立起,喊道:“琼琳!琼琳!” 她的贴身宫女急忙忙从外间进来,忙问:“娘娘何事吩咐?” 沈淑妃道:“紫儿人呢?”琼琳回禀:“婕妤娘娘说要午寐,早已回流珠殿去了。” 淑妃又问:“可有人跟着?”琼琳低声回答:“与往日一样的。” 淑妃静立片刻,道:“你遣个人不,你亲去一次流珠殿,即刻把珊瑚叫来,我有话问她——莫惊动紫儿。还有,出去时把德安叫进来,快点!太医传去了么?再派人催!” 琼琳连忙一一答应,小跑着出去了,不多时,锦粹宫总管德安便进了殿。 “哎呀!小主子怎的”德安一进门,便哭天喊地起来。 淑妃嫌恶地瞪了他一眼,他立时便止住了声音,尴尬道:“娘娘有何吩咐?” 淑妃道:“你速带人到后厨下,将今天午膳时伺候的一干人都锁拿起来,等我问话,莫要等前头的不怀好意的人来了,那就晚了。” 张德安谄媚着不住点头,答应去了。 种种布置结束,殿内终于安静下来,淑妃又跌坐回椅内,垂首沉思。忽然,转过头对沈青蔷道:“青儿,你可知道什么?” 沈青蔷忽想起那日月光下董天启受伤幼兽般的眼睛,便沉着地摇了摇头。 淑妃仍不死心,追问道:“青儿,你若知道什么,千万不要瞒着姑母。你可知道,毒害皇嗣之事非同小可,弄不好我们沈家百年的基业就要毁于这一劫了!” 青蔷见她方才吩咐琼琳的话,已知她确实在自己姐妹身边安插了耳目,那玲珑所言“若不是我替你隐瞒”云云,或者业是真的垂头见天启痛苦模样,再听她此时依然不忘提到“沈家基业”胸口一阵气窒,愤然道: “沈家又与我何干?” ——这话她实在已憋了太久,此时脱口而出,只觉说不出的痛快。而淑妃娘娘听闻,立时柳眉倒竖,险些咬碎银牙,骂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手一甩,就要向青蔷脸上打来。 所幸沈青蔷见事快,躲开了姑母饱含怒气的一掌。这一下愈加激起了她的性子,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问题,终于冲口而出: “若沈家的男人,只能靠女人的献身才能在朝堂上立足——那么这样的沈家,又有什么值得维护?若是沈家的女人,只有把自己变成厉鬼才能维持面上的风光荣耀——那么这样的沈家,灭掉也罢!毫不足惜!” 沈淑妃的面色又青又白;悬在半空中的那只手不住颤抖,却始终没有再甩下来。终于,她摇着头,仰天长叹,说了八个字: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 吴良佐跟着齐黑子,来到锦粹宫外围的一间偏僻宫室,门外站着的两名侍卫,一见他们,统统苦着脸。吴良佐走过去,一人脑袋上赏了一个爆栗,直打得二人呲牙咧嘴。“娘娘呢?”吴统领问。两个侍卫齐齐用手指着门内,不住挤眉弄眼。内里突然传来一声呵斥:“吴良佐么?快给本宫滚进来!” 吴统领满面尴尬无奈,齐黑子则低声道:“沈娘娘耳音可真好啊。”这本是上更值夜的宫人歇宿之处,颇为狭小阴暗,淑妃坐在屋内唯一的一张木椅上,身边站着两个小丫头,替她打着翟扇,略作遮挡。 “微臣问淑妃娘娘安好。”吴良佐恭敬行礼。 “安好?”淑妃道“你犯上作乱,私自将本宫扣在这里,竟然还谈什么‘安好’?你这贼子,究竟意欲何为?” “微臣不敢。不过娘娘应该知道,微臣从不害怕任何指摘;娘娘若坚持认为微臣忤逆,尽可奏请万岁处置。” 吴统领的这句话答得不卑不亢,却令沈淑妃再也无法发作。人尽皆知,吴良佐不仅在万岁未入京前便已从龙,且二人之间更是颇有私谊;假若靖裕帝在这个宫里还相信某个人,那这个人也绝对是他,而绝对不是某一位妃子或皇子。 吴良佐见淑妃娘娘气势少馁,便道:“其实微臣只想请问娘娘两句话,因而请娘娘略作羁留而已。只要娘娘赐微臣答案,微臣即刻恭送娘娘回宫,至于冒犯之处,任凭娘娘责罚。” 沈淑妃冷哼一声,良久,说道:“好,你问吧,本宫先听听看。” 吴良佐猛然抬起头来,大声道:“微臣想问的是:其一,太子殿下为何在娘娘的锦粹宫遭鸩?其二,太子殿下遭鸩,微臣赶去之时,娘娘为何带着人急急外出?” 沈淑妃一时之间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愣了半晌,方问道:“你说谁?” 吴良佐道:“适才微臣在锦粹宫伴驾时,皇上已下旨亲封二殿下为太子了。” 两柄翟扇交叉遮叠,横于其间,吴良佐看不见淑妃娘娘的玉颜,只感觉这陋室中的气息仿佛突然凝固,无论是声音、光线、还是这周遭的一切都已被无情隔绝,沈莲心坐在那里,沉寂如死,静到不可思议。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她问道:“是么?” 吴统领答:“千真万确。” 沈淑妃笑了——若此时青蔷也在,听到她的如此笑声,也许会立时想起沈紫薇:“一个都不知道活不活的下去的小鬼,竟然是什么‘太子殿下’?太也荒诞了吧!” 吴统领脸色一变,正色道:“太子殿下自然洪福齐天,请娘娘言语谨慎!” 沈淑妃“哗”的一下站起身来,一把挥开翟扇,两步走到吴良佐跟前,大声道:“谨慎?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对本宫指手画脚?本宫现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你,二殿下遭奸人鸩杀,与本宫无关!本宫方才是想去迎接陛下,禀报一切,本宫做错了么?” 吴良佐深深垂着头,唯恐目光与沈莲心的身子相触。适才自己带人将淑妃娘娘硬“请”到这里,其间也发生了数次的“变故”以至于沈淑妃此时云鬓撒乱,宫花凋萎,水红色的阔袖上更扯开一道尺许长的裂口,浑身上下狼狈不堪终于,吴统领将手伸进怀中,取出一只小小木匣,高举过头顶,问道: “微臣请问淑妃娘娘,可认得此物?” ——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小粒青色药丸。 沈淑妃的脸色刹那间变了,几乎死白一片。她竟然伸出手去,想要抢夺匣中之物。但吴良佐早有防备,手略一抖,便将匣子收回怀内。 “这是微臣的属下在锦粹宫的后厨房内找到的,看来娘娘是识得了。据说娘娘还有更多同样的药,况且总是随身携带” 沈淑妃向后退了两步,喝道:“吴良佐,你想做什么?” 吴统领再拜,恭顺答道:“微臣不敢。万岁已下令‘彻查’,待御使前来之后,自有分教” 他的话音还没落,门外便有人接上,是个温柔娇媚的女音,语尾稍稍上扬,万分动听: “劳姐姐久等,本宫已来了!” ——杨惠妃到了。 吴良佐一见是她,心下便一凛,登时明了。皇上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竟似已认定了沈淑妃的死罪——否则,为何特意将她的对头遣了来主审?莫说淑妃娘娘的确有很大的嫌疑,就是她完全清白无辜,在这位出奇伶俐敏锐的南偏宫惠妃娘娘的“问询”下,只怕也会立时生出千万条罪状来。 “吴统领,辛苦了。”杨惠妃对他一笑“万岁已遣了本宫来,此地便交卸给本宫吧。” 吴良佐只有躬身答应。刚要告退,冷不妨却又被沈淑妃叫住。他本来猜测淑妃娘娘恐怕是请自己不要离开,或托自己向皇上求情,谁料沈莲心却道: “慢着,吴统领,你不是说从本宫的小厨房内找到了一丸药么?怎么不一并交予惠妃娘娘?” 吴良佐完全愣住,怎会如此?看沈淑妃方才的急切表情,这青丸中定然有古怪的。她为什么当着杨惠妃的面提起,难道还嫌自己此时的处境不够险恶不成? 果然,惠妃娘娘问:“什么丸药,哪里得来的?拿给本宫一看。” 吴良佐只有回答道:“是微臣的属下在锦粹宫小厨房内找到的”说着从怀中拿出那个木匣。 惠妃又问:“你的属下?究竟姓甚名谁,报予本宫听听?又是在小厨房的何处寻得?” 吴良佐语塞,他根本无法回答,因为这青丸并不是来自侍卫的搜查,而是来自大皇子董天悟! 30往事 吴良佐告退,杨惠妃更遣散众人,手中握着那个木匣,施施然坐在淑妃娘娘适才所坐的位置上。沈莲心只有站立一旁,便有如惠妃娘娘的侍女一般。 杨惠妃将那木盒打开、细细端详内里的青丸,又将盒盖合拢——片刻后再一次打开竟似在故意戏弄。淑妃娘娘死盯着那开开合合的匣子,眼中放出恨极欲狂的晶芒来。 只有片刻,那锋利的目光便逐渐黯淡下来,沈莲心长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 “舜华,我们可多少年没有这样说过话了?” 惠妃“杨舜华”将纤纤玉手一翻,那盒盖“啪嗒”合拢,她似也满怀感慨地唏嘘一声,回答道: “怕有十年了吧?” 沈莲心一笑:“你还没有老,记性还不算差。的确已经十年了——自从上官皇后‘染病’之后,整整十年!” 杨惠妃也轻轻一笑:“十年前我们可谁都没有料到,这场赌上身家性命、赌上九族满门的豪赌,到现在也没有分出胜负” 沈淑妃沉吟良久,缓缓开口:“十年前的那****,我们就对天盟誓,从此之后,彼此之间只是仇敌,不死不休!你还记得么?” 杨惠妃点头:“自然记得,所以我们现在也是仇敌——沈莲心,你不要以为我会帮你。” *** 靖裕元年元日,当靖裕帝在两仪宫举行大婚典礼的时候;当上官家的小姐、当朝的皇后上官蕊头戴六龙三凤冠,身穿深青色织有一百四十八对翟鸟的翟衣礼服,手里握着金谷圭的时候;当仅有妃名,却连个封号也无的白妃搂着她的儿子暗自垂泪的时候——在这宫墙内,还有两位出身高贵的少女,在怀着复杂的情感仰望那连鸟也无法飞过去的皇宫的天空。 她们都不是因为自己的意愿而进入宫廷的,说不定那时,在她们心中,也有着不能说出口的檀郎,也有着注定夭折的爱情但这已注定永远都是秘密,因为不久之后,她们就将慢慢遗忘当初的自己——以至于终于有一天,即使在夜半无人时忽然惊醒,也再不会想起曾经的少女时光;直到有一天,她们将生命变成一株爬在宫墙上的藤蔓,无限延伸下去,却再也无法独立生长,彻底成为这皇城的一部分。 上官蕊并不是一个心肠恶毒的女人,她很美丽,并且非常聪明。她的祖父上官廷让她读男孩子读的书,让她自由自在的长大,送她去做皇后,成为女人中的女人但也许她并不适合这个宫廷,因为她从不懂得暗处的毒箭才是致命的杀手。上官皇后治下的内宫,诸多规矩严苛异常,动辄打杀,宫妃们一味谨小慎微,奴才们更是提心吊胆。她对靖裕帝绝对谈不上爱情,也就更谈不上妒忌,她严厉却不得不说相当公平的平衡着各方势力,无限迷信她自幼便学会的权势的威力,但她却从来都不曾懂得人心。 靖裕三年,上官皇后诞下二皇子不久之后“巫蛊案”发。其实这是再熟悉不过的桥段,从古到今的宫廷中反复上演过无数次,这一次矛头顺理成章的指向了大皇子的母亲:白妃。没人知道这到底是谁人的陷害,也许是上官皇后要除去对手的招数?又也许是其他妃子一石二鸟的毒计?谁知道呢?明白真相的人,也许早就统统离开了这个人世,将这个秘密带入地下去了。 ——但白妃投缳之后,有一件事满宫的人都已看得分明了:靖裕帝对执法如山、狠辣刻薄的上官皇后极度不满,上官家的盛宴到了该散场的时候。 也正在这个时候,在后宫深处,有一段三年来始终同甘共苦的姐妹之情终于要走到尽头。对权势的畏惧、艳慕和渴望,对上官皇后的嫉妒、恐惧和恨,让她们想到了一个胆大包天却又极度巧妙的主意。“胆大包天”是因为她们的目的竟然是合谋弑后;而“极度巧妙”则是因为她们想到可以把这份弥天大罪推给一个死人,推给白妃的鬼! 十九岁的沈莲心抖着手,从发髻上拔下一支毫不起眼的珐琅珠簪,缓缓地、缓缓地将那颗珠子旋下来,倒出空心的簪体内褐黄色的粉末: “这是前朝三保太监下西洋时带回来的希罕药粉,我父亲千辛万苦才弄回来,这样的东西天朝是没有的,太医应该不会查出来” 十八岁的杨舜华的声音也在抖:“就是发现点什么也没关系,太医正候宜是我父亲荐上来的,他会压下去的,什么都不说” 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哆嗦着讲完,面对面愣住,过了很久很久,其中一个恍恍惚惚地问另一个:“真的要么?” “也许这是唯一的机会,皇上现在恨不得她死,只不过苦无把柄罢了;这样的机会若是错过,绝不会有第二次!” “是啊是啊你说的是”这一个回答。 于是沈莲心和杨舜华便将那药粉化在玫瑰豆沙馅儿里,亲手制成一枚一枚的冬至吃的梅花银丝饼。将有毒的和无毒的分作记号,混着放在一起,再把药粉份量最多的一块儿放在一叠的最上面。 “好吧,我们下定决心”沈莲心道“只要挑毒药少些的饼吃了,并不会死。” “是,从现在开始,无论人前人后,我们便是死敌了——没人会想到你死我活的冤家对头竟然会是同谋”杨舜华道。 “从天亮之后开始,我们便是敌人了” 两人忽又同时沉默。后来,还是沈莲心手忙脚乱地将一块黄绫子盖在那叠梅花银丝饼上;而杨舜华则把脸瞥了过去,一直咬着自己的嘴唇。 ——即使我们共同度过那些战战兢兢的日子,在人前小心翼翼地掩护着对方也掩饰着自己,我们一起咀嚼深宫中那些让人疯狂的寂寞并且一起寂寞地成长——但我们的命运,也许从入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 靖裕三年的冬至过去不久,全宫一多半的嫔妃都病倒了,其中就包括了上官皇后、沈婕妤和杨婕妤后来上官皇后疯了,沈、杨二位则病愈晋升,而“白仙”娘娘的传说,从此更加甚嚣尘上。 *** “不,你会的!”沈淑妃道“你并不笨——这一次遭人垢陷,我虽难逃一死,但死前见一次陛下,总也不难做到。只要让我见到他,让我有机会对他说出十年前的原委,你以为他会放过你么?” 杨惠妃哈哈一笑,花枝乱颤:“沈莲心,我真没想到你竟然如此愚蠢。你以为当日的事情,他便一点都不知道么?我就不信你丝毫没有怀疑过,只不过你不敢这么想罢了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思,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虽大半时间都在烧丹拜神,但朝政却始终牢牢握着不放。当年的内阁首辅上官廷——还是扶他登位的功臣呢,下场如何?满门丧尽,一个不留;继任的内阁首辅言渊,辅政十年,眼见势大,便被他毫不留情赶回老家去了;现在的那个李裼,不过是个只会写青词、喝酒骂人的酸臭老鬼外间如此,宫内呢?我们斗了十年、争了十年,可斗出了什么?争出了什么?两仪宫从七年前一直空到如今” 沈淑妃忽接口道:“——他已立了太子。” 杨惠妃的面色顿时大变,一直是温柔不过的女子,顷刻间犹如罗刹:“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沈淑妃面上沉静无波,续道:“吴良佐说,适才皇上在锦粹宫立了老二做太子。” 杨舜华忍不住喊道:“他疯了么?!竟然立老二?他杀了上官家满门,将上官蕊闭锁两仪宫,活活冻死在雪地里,现在却说要立老二?” 沈莲心的脸上浮出一道轻飘飘的笑意:“所以你非帮我不可。” 杨惠妃沉默了,以手抚胸,叹口气,问道:“这次不是你做的吧?” 沈淑妃惨笑:“若是我做的,又怎会给人可趁之机?结果把我自己也陷了进去?” 杨惠妃斜睨她,讽刺道:“我还以为你已经老了。” 沈淑妃苦笑道:“是,我是老了,没想到自己养的狗,竟反咬了自己一口。” 杨惠妃莞尔:“原来如此。却不知是那只紫的,还是青的?唔,我看青的虽有时聪明,但似乎笨的时候更多些;怕是那条紫的吧?” 沈淑妃道:“若青儿能有这样的深心密计,还能这么久来一丝不露,那我在宫里的这十年可算白熬了。至于紫儿怕就是她了,只有她能将这青丸偷出来;也只有她可以在宴上对老二下毒但她是如何瞒过我的耳目,和吴良佐勾搭上的呢,我就实在想不通了,难道难道” 杨惠妃立时追问道:“难道如何?这青丸又是什么?” 沈淑妃的脸上笼上了一层暗色,轻声道:“我觉得我会说么?” 两个人突然都停了口,长久的沉默横亘,仿佛塞着彼此的喉咙。终于,杨惠妃道:“好吧,我帮你。但我们把话说在前面,我只帮你过‘青丸’这一关,后面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吧。活莫谢我,死莫怪我——帮了这次,我们始终还是仇敌。” 沈淑妃立刻道:“好!我沈莲心对天发誓,即使身死,也决不吐露半句十年前相约之事。若有业报,我沈莲心一人承担!” 惠妃娘娘笑了,却满面戚容:“你不用发誓的,只在此刻,我们是姊妹,姊妹说的话,我信;至于业报——多这一报不多,少这一报不少,随它去!” 她说着,将匣中的青丸取出来,随手丢进墙角烧的炭盆中。那东西不一时便熊熊燃烧,化作飞灰随风飘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31良佐 惠妃娘娘的那个问题,吴良佐踌躇再三,实在无法回答,也只有敷衍道:“事态纷乱,来时惶急,待微臣去彻查清楚,再向娘娘回报。”使一个缓兵之计,暂时将事情拖了下来。待一得空离开,便派人满皇宫去找大皇子董天悟。 可这大殿下却是宫中第一神出鬼没的人物,关于他的谣言多数也掺着一些精怪灵魅的成分,加之惯常穿一件显眼的白衫,态度倨傲,是以奴才们一向避之唯恐不及。想找谁都容易,可找他便难了。打发的侍卫去了不多时,便一一来回禀,均说并不见人。就连紫泉殿前伺候的人也说,无论是想卖好的还是想看热闹的,这宫内几乎所有的主子都来过了,只大皇子和昭华宫的胡昭仪始终未曾露面。 正焦急间,去建章宫寻人的侍卫也回来了,他带来的却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消息:那边的人说并不知道殿下在不在宫内。 “什么叫做‘并不知道’?”吴良佐愤然“这职是怎么当的?” 那侍卫表情古怪:“守门的太监说,殿下自住进建章宫之后,正殿不开,寝殿不住,只窝在旧朝建的一栋藏里,连使唤人都全数赶开,非召不得入内。谁也不知道殿下在楼中到底做什么,自然,更不敢有人乱问。那边的人还说,殿下今天似乎并没有出去——但他有时明明未出门,却又忽然从外面回来了,所以那也说不定” 吴良佐怔然听着,摇头不绝,道:“算了,我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建章宫虽名义上属于外廷,但距离太极宫最近,距离西偏宫也不算远,不一时便到了宫门前。守门的内监见是统领大人驾到,早颠颠凑了上来,添油加醋又待编排一番,吴良佐却早打断了他的饶舌,板着脸,道:“爷奉着敕令办事,不爱听你呱噪。速去通报,省得爷动马鞭子。” 那太监皱眉缩眼,犹豫好久,才道:“要不吴大人您自己进去试试?您不知道我们殿下的脾气,连万岁的帐都不买呢” 吴良佐心下塞着事情,再不愿和他计较,狠瞪他一眼,喝道:“当先带路!”两人一前一后,便进了建章宫。 这里本是“准东宫”历朝所居之皇子,除却早夭的,大多后来都成了太子;甚至三代之前曾有过皇帝御驾亲征、成年太子监国的形势,那时候的太子殿下便住在建章宫里批阅奏折,接见百官。整个宫室的格局也与太极宫并无二致,只是屋顶上用着蓝色琉璃瓦,规模小了许多而已。 ——步入建章宫,忽有一个问题窜进了吴统领的脑海,令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瞧皇上的样子,似乎早已决定了要立二殿下为太子,那又为何特赐大殿下入住建章宫,令朝野内外议论纷纷?自古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否则便是祸乱之相。虽说虽说已跟在万岁身边十五年,但他实在揣摩不出,皇上究竟在想些什么。 那太监一直将他带到藏书搂下,缩着脖子道:“就是这里,我是不敢,您老倒可以喊喊看,上头能听见的”吴良佐一抬头,只见是一座普通的三层小楼,砖石砌成,四面墙壁都开着窗子,的确有股阴森之气。刚要开口,却忽然看见大殿下无声无息在窗前出现,正俯视自己,反而唬了一跳。 “殿下微臣有急事,失仪了。”他仰头喊道。 董天悟模糊一笑:“屋里有酒,上来吧” 身子便在窗口消失。 吴良佐叫其他从人候在门外,自己噔噔噔转上楼去。已是寒冬,楼内更是特别的冷,四壁都是书架,却均已搬空,一本书也未曾看见。这空荡荡的室内,只烧着一尊红泥小火炉,上面烫着酒吊子,醇香四溢。董天悟便坐在炉边的椅上,似乎穿的很是单薄,还是那一身素白。 “殿下”吴统领依制行礼,还未开口,已被董天启摆手止住,他手里把玩着一只小小的青瓷酒杯,温言笑道:“吴叔,来坐。” 吴良佐忽觉心事翻涌,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长叹道:“殿下,时势不同,切莫如此了” 董天悟一笑,抬起头来:“我幼时不是这么叫你的么?” 董天悟不言不语,将酒吊子取下来,倾了一杯在手中,一仰头便灌了下去,方才轻声道:“这里虽冷,却有一样好处,谁也听不到我们说话——你直说吧,她动手了,是不是?” 那一瞬间,吴良佐忽然有些恍惚,这大殿下所说的那个“她”真的是沈淑妃么?但现下却不是踌躇的时候,他只有点头,道:“二殿下性命垂危,那青丸,她虽没认,却脸色大变,怕是没错的。” 董天悟转过头去,望着窗外,表情八风不动,看不出半点波澜。 吴良佐定一定心神,便将今日之事一一相告,待说到靖裕帝已事先得到了关于沈淑妃的密报之时,董天悟终于动容,却没说什么,只是怔了片刻,叹一口气。 吴良佐沉吟半晌,终于道:“殿下,皇上已立二殿下为太子了。” 董天悟的头立时便转了回来,厉声道:“什么?” 吴良佐只当他终于起了逐鹿的心思,连忙趁热打铁,说道:“殿下,您此刻应当立时往紫泉殿一行,随机应变才是。” 谁料董天悟却苦笑一声,摇摇头:“吴叔,你想错了,我只是奇怪,父皇难道不怕害死天启么?” 吴良佐一愣,登时醒悟。是啊,难怪自己觉得什么地方隐隐不对,果然奇怪!陛下明明知道二殿下正是此次阴谋的目标,不想方设法守护周全,反而反而将这个儿子推到更明显、更让人不得不下手的地方去。简直就像简直就像不惜牺牲自己的亲生儿子为饵,来掉出深宫幽潭里潜伏的那条“大鱼”? 不会吧 董天悟手一紧,将酒杯用力握住,片刻,方轻声自语:“竟会这样那她怎还能让他活着” 吴良佐再也按捺不住,大声道:“殿下,此事攸关太子殿下的生死,陛下敕令微臣彻查,还望殿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董天悟“嗤”的一笑:“你不用拿敕令来压我,我只告诉你,这件事情不是我做的,与我无关。” 吴统领凛然道:“怎会无关?早就有人要预谋危害二殿下——万寿节那晚,不就闹出了‘鬼怪’么?即使真有鬼,可难道鬼怪也能在人的脖子上掐出痕迹来?而那个叫小晖子的太监明明交上来一只宫眷们戴的镯子,可殿下拿了去之后却再无下文;我去找您讨要,您却反而交给我那装着青丸的木盒——微臣敢问殿下,真的与您无关么?” 董天悟的眼睛一直望着吴良佐,这个本不大善于言辞的铁血男儿在那厢侃侃而谈,满脸的正义凛然,满脸的嫉恶如仇;自己幼时,曾坐在他肩上,去看花灯 董天悟缓缓摇头:“什么金镯?我并不知道。” 吴良佐登时语塞。 良久良久之后,吴良佐道:“殿下这件事关乎您亲弟弟的性命您可知道,那金镯的主人,现下便时时刻刻守在二殿下身边,二殿下吃的药、喝的水,都要经她的手——二殿下的命便在她手里,您置之不理,于心何忍?” 董天悟的脸上却忽然现出了喜色:“是么?她在” 吴良佐急道:“殿下!您怎能——” 董天悟淡然截断他的话:“吴叔,你只要看你该看的,说你该说的,便好了。” 吴统领愤然而起,怒发戟张,大声道:“殿下!我吴良佐虽是个草莽出身、没读过书的粗人,但自问还算一条汉子,懂得人命关天,不可轻忽!虽然虽然用种种纠葛,但毕竟事关一个孩子的生死,我今日即使拼却了这脸面情分,断不能让您随便敷衍下去。” 董天悟骤然面色如铁,拍案而起,厉声喝道:“吴良佐!你既然自问是条汉子,你既然自问懂得‘人命关天’,那你便告诉我——我母亲的尸首究竟在哪里?她还活着,是不是?” 满室死寂——只听“喀啦”一声,原来是大皇子手中的瓷杯,碎成了几片。 许久之后,董天悟仿佛才知道疼,他茫然摊开手,殷红的血划着两条细线,顺着手腕向下流淌。他看着自己被鲜血濡湿的掌纹,缓缓道: “谁都有不愿意说给人听的秘密,亦谁都有不顾一切想要做的事——虽然那也许不过是件傻事吴叔,你一定懂得吧?”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条染着斑斑血迹的雪白鲛帕,覆在伤口上,攥住、裹紧。 吴良佐垂首黯然。 “青丸既已给了惠妃娘娘,想来这次沈家那母狐狸是跑不掉的你只要秉公办理,他人绝不会看出端倪——启儿,他会没事的。” “但是,殿下,淑妃娘娘她” “不错,此事并非她所做,但你以为她就是清白无辜的么?你可知那青丸是什么?那其实不过是寻常药物所制,服下之后便会面黄肌瘦、精神****,还会生些昏眩咳嗽的小疾,日日缠mian病榻,倒并不算什么毒药但她之所以配了来,之所以无时无刻随身带着,只是为了天天亲手喂着自己的儿子吃下!” 吴良佐的身子猛然一颤,不可置信地道:“您说三殿下?!” “没错,那孩子据说有些痴愚的迹象,早上学的东西晚上便忘记,若不是因为身子不好,早该去内书房了——可若去了,那还瞒得住谁?” “怎会” “是,虎毒尚不食子——这样的女人,难道不该死么?” ——吴良佐静立半晌,忽然,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口称:“殿下,良佐明白了。此次鸩案乃沈淑妃一人所为,与殿下及锦粹宫其他的娘娘并无相干但良佐依然有一句话要说:杀人者恒杀之,谁是谁非,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殿下金尊玉贵,请千万自矜身份,三思而后行!” 言毕,起身,背转过去,似乎便要走了。忽又停步,也不回头,低声道: “殿下,娘娘确实已经故去了,请您千万不要胡思乱想还有,臣相信,当日是非曲折,终有一天,当您真正登上那个位置的时候,必定会知道的——臣衷心期待着,期待着那一日的到来!” 32分崩 唐豢的方子果然有效,半个时辰之后,天启僵直的身子渐渐松弛了下来,又过了一刻,昏厥了半日的新任太子殿下终于轻哼一声,缓缓睁开了眼。 “太子醒了,太子醒了!”太监宫女们奔走相告。这大好消息在顷刻之间便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紫泉殿,上至被扣在内堂的诸位娘娘,下至一众下人奴婢们,各个暗自额手相庆,感谢老天有眼,总算庇佑自己逃过了这一劫。 董天启张开口,似想要说些什么,可嗓子早已不听使唤,半晌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音来。内监们围着他猜了良久,各个抓耳挠腮,着急上火,弄不明白太子殿下的意思。只沈青蔷泪盈于睫,握着他的小手,轻声道:“你放心吧,有我在。一应药物吃食,都会先进我的口” ——董天启果然笑了,这一笑,脸上的病容立减,仿佛又成了当日那个纯净少年。 沈紫薇坐在帘后,朱唇贝齿紧咬着丝帕的一角,无比嫌恶地盯着在外厢忙乱不堪的沈青蔷。她清楚地察觉到自己怀里的那颗心,正不断冒出丝丝恨意——每看她一眼,那恨意便加深一分。她恨她的愚蠢恨她的假惺惺,恨她极度的自以为是,恨她不顾一切的护犊,竟护到如斯地步;自己明明千算万算,自谓绝无遗策,谁成想谁成想 沈紫薇真的不懂了,他们明明已经分道扬镳,在宴席之上,沈青蔷那样手足无措的样子断然不是假的。为什么?为什么她还要维护他?难道只因为他还是个“孩子”不成? 孩子?孩子又怎么样?难道这个皇宫中还分什么大人孩子不成?这里有的只是利益,只是同伙和仇敌,你不踩着别人的头向上爬,就只会成为别人的垫脚石;谈什么心存仁善?为什么就从没有人心存仁善对她? 沈紫薇将口中咬着的丝帕扯下来,转过头去轻咳一声,帘外侍立的一位小宫女轻轻颔首,转身便出去了;不一时又进来,手中已捧定一碗参汤,跪禀道: “宝林娘娘,这是太医院吩咐下的,外面已试过三次了,断无碍。” 沈青蔷点点头,接了过来,宫女又递上银勺,她搅了搅,舀起一勺放进口里,不由得一皱眉:“怎么都凉了?” 那小宫女从容应对,朗声答:“回主子的话,外头天太冷,小厨房又关着,这还是屋檐下头现起的风炉煎的呢,只不过”她虽未说完,但言下之意,人人清楚,这一番变故闹下来,奴才们自然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谨慎为要,一碗汤不知道要过多少道关卡,等呈上来,自然早就没了热气。 果然,沈青蔷一点头,再不怀疑,只道:“既如此,那好吧。” 目睹这一切,帘内沈紫薇的唇角,忽然隐隐上勾,简直便要笑出声来——她忽然想起了数日之前,唐豢在她的流珠殿里,袖中揣着一串南海奇珠,谄媚道:“娘娘,这钩吻之毒,还有一样奇处,不能见冷,不能见腥——否则毒性必然猝发,几无解救之法” 唐豢那条色胆包天的狗,他看着她的目光,就仿佛她是一块上好的肥肉。不过,狗也有狗的好处,只要喂了他一次,第二次,你不用再说什么,他自己就会凑上来的——太医院里那些夸夸其谈的老头子们,他早已不耐烦了吧? 钩吻忌凉,这实在是个大“妙处”方才沈青蔷转出去时,她便安排小宫女喂殿下喝了两口蜜水,果然,本来稳定的病象当即剧烈起来——只要天气够冷,只要这一碗药在外头三番五次耽搁,在一双一双手中传来传去,只要拿进来的时候稍微晚了那么一会任凭什么灵丹妙药,任凭你有通天手段,一碗接一碗灌下去,只能引起一次又一次的发作,最后的结果是什么,还用说么?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总是无法平静下来;总是觉得无名愤怒;总是想要看到别人受苦,才能排解自己的心中,那难以抑制的剧痛呢? *** 沈青蔷牢牢捧着那碗参汤,她哪里知道在她手中的,其实是太子殿下的性命。她使个眼色,示意宫女们将董天启扶坐起来,伸出银勺,放在汤碗中一舀 “哎呀,这个笨奴才,真是没有脑子,那便去端一盆炭火进来放在屋里,好歹热热嘛。这冷冰冰的,可让人怎么喝——”帘内突然有人开口道,沈紫薇猛然转过头去,两道剑一样的冷光直落在和沈青蔷同住平澜殿的张才人脸上。 这女人惯常一副胆小如鼠的样子,此时怎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难道 “啊婕妤娘娘,是不是是不是婢妾讲错了什么?婢妾多嘴!婢妾该死!”那张才人的头猛然低下,浑身一颤。 沈紫薇冷哼一声:“张才人,殿下金尊玉贵的身子,怎么禁得起炭气,你到底存的是什么心啊?” 张才人连忙摆手不迭,几乎便要哭了:“婕妤娘娘,婢妾真的只是信口胡说而已,真的没有旁的意思,求娘娘宽宥啊!”沈紫薇不再理她,任她在那里兀自絮絮不清,径直转过头,纠紧的心才渐渐放了下来,已觉得汗流浃背——还好,看来不过是歪打正着,料蠢笨如她,也瞧不出其中关窍。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防备身边的每一个人,开始将身边的每一个人当作假想的敌人?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世界突然间只有仇恨,只有恶意,只有你死我活的看不见的刀光呢? *** 张才人此话一出,沈青蔷手中的银勺子却忽然顿了顿,又取了出来。她虽还未开口,却已看得出满脸都是犹豫不决。 沈紫薇忽然心念一动,轻声道:“张才人说的其实也不算错,她还是花了些心思的,我看不如这样吧:就在外厢起一个风炉,殿下要服的药、要喝的汤水,若有些凉了,便在那里先热过再呈进来——不知诸位姐妹觉得如何?” 满座的人愣愣望着她,生怕再触什么霉头,既不敢附和更不敢反对,仿佛都是锯了嘴的葫芦。 帘外的沈青蔷一愣,心中虽也觉得妥当,却实在不放心由婕妤娘娘口中说出来的任何一句话,思索片刻,终于还是断然摇头,说道:“不必了!真的不必麻烦!” 沈紫薇“哦”了一声,言下之意似乎颇为遗憾,缓缓道:“既然沈宝林觉得我说的不对,那也由你。” 说着,忍不住以袖掩脸,掩住那难以阻挡的笑意,却在袖底,装模作样的,深深叹一口气。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得了手,明明顺了心遂了意,可那股莫名的烦躁和恨意却依然翻涌不息。不,不能想不能再想了现在只要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就是了,其他都不要再想只要董天启死了,沈莲心死了,沈青蔷死了,一切都会好的只要这世上恨我的人、阻我的人、对不住我的人,统统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 沈紫薇的那声叹息还幽幽悬在空中,未及落地,耳中便忽然听见外厢有人朗声道:“微臣唐絭求见。” 帘外的青蔷听了,连忙掀了帘子进来;沈紫薇的笑脸却在袖底忽然凝结,碎成千片万片,零落满地。座中诸人众嫔妃,都是锦粹宫内的主子,淑妃娘娘不在,便以侧殿的沈婕妤为尊,人人望着她,却见她呆若木鸡一般,似乎全无应答之意,各个不禁心下狐疑——可她不发话,终究是谁也不能开口让太医进来的。 片刻之后,外面忽然又传来唐豢的声音:“各位娘娘,微臣奉旨关照殿下之疾,诸多不便之处,不得不从权了。”口中说着,竟不待吩咐,昂然而入。 沈紫薇脸上挡着的衣袖忽然跌落,她忽然道:“唐供奉” 唐豢不卑不亢,深深一礼,毕恭毕敬道:“微臣请娘娘示下。” 沈紫薇默然。 唐豢不再理她,径直踱到榻前,用手一触搁在案上的药碗,毫不迟疑,便吩咐道:“撤下去,换热的来。” 那端碗进来的小宫女刚要开口,唐豢已打断了她的话:“若是天寒,便在外厢支一个风炉,我自看着他们熬药。” 帘内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 唐豢仿佛充耳不闻,先替二殿下试了脉,仔细看过面色眼底,方点一点头,对帘内诸妃嫔道:“殿下洪福齐天,适才万岁已下旨加封为东宫太子了,并嘱臣照顾殿下的贵体。请诸位娘娘放心,臣在,担保殿下无恙的。” 沈紫薇只听得身边的青蔷“啊”的一声低呼,自己好不容易便要完成的画卷,竟突然给人扯成碎片——怎会如此?唐豢到底想做什么?他难道是在对自己说,有了皇上做靠山,便要一脚踢掉自己么?哪有那么容易! 她忽仰首,朗声道:“原来如此,那可要恭喜‘太子殿下’了——还要恭喜唐供奉,得了一份好差使,真是飞上枝头了——若殿下病愈,您只怕便要高升了吧?” 唐豢的话音微微一滞,转瞬便恢复如常,口中道:“谢娘娘吉言,那都是托娘娘的福,还请娘娘看在微臣一片‘赤胆忠心’的份上,多多‘照拂’为是——请娘娘放心,娘娘的提拔之恩,唐豢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不过现下,万岁既已将太子殿下交给微臣,那微臣也只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沈紫薇只觉口中一片苦涩,混着一缕咸腥的滋味,她不知何时已咬破了嘴唇,却一点都不觉得疼唐豢唐豢竟然靠不住了!这杀才,原来他也有着自己的算盘,原来她利用他,他也在利用她那些在自己面前如猪如狗,痴傻的样子,都是特地装给她看得么?厉害!真是厉害! 她许给他怎样的高官厚禄,也远不如做太子殿下——做未来皇帝的救命恩人更有吸引力吧。太子太子竟封他作太子?这却是自己不曾料到的。 不过,也罢太子便太子吧,太子也要先活得下来再说一定会有办法的,将局势翻转过来的妙手,一定会有! 不要急,千万不要急,这只是一场游戏,只是一个棋局——只要淑妃娘娘还被吴良佐扣着,依吴统领嫉恶如仇的性子,依自己求“他”送过去的青丸,一切就依然还在自己掌握之中。 不用着急,很快、很快她就将找到某个关键的“眼”填下一子,令局面豁然开朗,很快 ——便在此时,外厢传来一阵骚乱,有人来报:“惠妃娘娘到!淑妃娘娘到!” 沈紫薇听得“淑妃娘娘”这几个字,心中隐隐觉得不妙。就连唐豢垂手告辞,她都未曾发觉。 33邓芳 内堂本不甚宽敞,又以纱帐隔成了两进,嫔妃们在内枯坐,外厢躺着一个董天启,并一干太监宫女随侍。杨妃和淑妃这一行,却又有前呼后拥一大片人跟着的,此番鱼贯而入,屋内立时拥挤不堪。 “哎呀,众位妹妹们守在太子殿下身边,可辛苦了。本宫必当禀明万岁,断不叫你们白担了劳累。”惠妃娘娘一进门,便施施然如此说道。满殿的人各怀异色望着她瞧,揣摩这话中有话的一番说辞,究竟是怎样的含义,是吉、还是凶呢?。 ——只有沈紫薇的眼睛,丝毫也没有离开跟在杨惠妃身旁的淑妃娘娘。 沈莲心依然穿着那件袖子上扯开长长一道裂口的水红色罗裙,头发却已重新拢过,另取了一朵纱堆牡丹宫花簪在上面,颤颤巍巍的花叶便刚巧盖住了那根十三年来从没离过身的珐琅珠簪。她品级本较杨舜华为高,现下却让惠妃娘娘先行,自己略落后半步,手里亲捧着一只青玉釉卷足荷叶盘——盘上盖着明黄御缎,里面似盛着什么,缎面上耸出一个圆圆的凸起。 她那双明眸忽而一扫,却正对上沈紫薇的眼,两个人的目光碰撞,空气中顿时铿锵作响。沈淑妃温然望着,毫不动容;沈婕妤却似越来越无法忍受那脉脉眼波一般,终于是倒吸口凉气,猛然别过头去。 淑妃娘娘一笑,便垂下眼。 杨惠妃已走到天启跟前,绕着太子殿下转了一圈,口中道:“适才我们姐妹去了一趟碧玄宫,万岁已召了邵天师崔真人共开了“去祟祈福”道场;特赐九霄万灵符水一盏,与太子祛除病魔,祝殿下玉体康健”说到此处,略顿了顿,已换成一副慈母口吻“怪可怜见的,哪个丧尽天良的奴才,做的如此祸事?可诊治了么?有大碍否?太医又说什么?”絮絮问个不休,自然有伶俐太监一一禀报末了,她方转头对沈淑妃道“姐姐,不如我们出去吧,这么多人围着,太子殿下怎能好好歇息?” 沈淑妃已将手中符水亲自供在一侧壁龛上,忽听杨妃相询,便回答:“正该如此,还是妹妹见事敏捷。” 众人已在这内堂窝了数个时辰,早就烦腻,要不是唯恐引人注目,招来不必要的怀疑,怕是早就吵着闹着要走了,听杨、沈二妃如此一说,各个脸上都有喜色——只紫薇神情呆滞,而青蔷心急如焚。 可众人的喜色还未显露,青蔷还未开口恳求,杨妃脸上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便赫然不见,刹那间换上了另一副罗刹面孔,满殿顿时刮起刺骨寒风——只听惠妃娘娘厉喝一声: “本宫禀敕令行事,如有违者,以欺君罪论处!左右,速将婕妤沈氏以下锦粹宫嫔御九人统统收押,听候发落!” 杨惠妃身后随着的十数名精壮太监异口同声答应:“遵旨!”齐齐冲出,有条不紊地奔到各自的目标跟前,躬身行礼,均道:“奉御旨,请主子起驾——”众嫔妾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都给吓得呆了,更有人忍不住带着哭腔喊:“娘娘啊,婢妾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婢妾冤枉!求娘娘饶命啊!”杨妃瞬间又换回那张和煦面孔,轻声安慰:“张才人,本宫也知道你惯常是个最贤良淑德不过的,但敕令如此,本宫也只能奉旨行事,还请莫要怪责你也不用怕,这株连九族的祸事只要不是你做的,本宫定会还你一个清白——” 她一边说,目光一边从在场的每一位主子娘娘脸上滑过,最后转回身边,和沈淑妃的眼波汇在一处。 “——姐姐,您说是不是?” 沈莲心依然垂着眼,淡淡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有罪的,该死的,断然逃不掉!” *** 两位妃子当先开道,后面浩浩荡荡十几个太监拥着九位主子逶迤而来,这一行人只在锦粹宫内晃了一遭,各种消息已瞬时传遍了宫闱上下。而御前侍卫吴良佐方从建章宫董天悟处归来,冷不防和这些人迎头撞上,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统领大人,您来的真巧,本宫还遣人去找您呢!”杨妃巧笑倩兮。 吴良佐连忙行礼,还未及起身,便已听得沈妃接着道:“统领大人,本宫已吩咐扫了一间宽敞的大殿,也派人去请东边和北边主事的妹妹了。大人这便一起去吧,您也是敕使,该当将这一切向皇上好好禀报才是。” 杨惠妃点头:“果然姐姐仔细,本宫自叹弗如。吴统领,还跪着做什么?快请起,大人何必如此多礼?” 吴良佐连忙答应,心下却不住打鼓,搞不懂怎会横生枝节,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沈淑妃为何一副事不干己的态度?难道杨妃对自己献上去的“青丸”并不识得?或者根本未曾联想到三殿下?不会断然不会,以惠妃娘娘的敏捷,断不会如此——这淑妃娘娘究竟搞了什么鬼?眼见陷入绝地,竟还能毫发无损、安然脱身? 可狐疑归狐疑,自己总不能当面责问,也只好随着这一行人,从紫泉殿转到侧殿流珠殿中一座久旷的宫室内,这里便是会审的所在了。 依然是隔着帘子,众妃嫔在内,吴良佐在外。不一时便有人回报,说北偏宫的蔡修仪病着,来不了了,只带话说“二位娘娘在此,轮不到愚妾置喙”——她自春天就已病倒,满宫皆知,二妃去请她,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北边的人刚去不久,昭华宫胡昭仪那里也遣了人来了,却不是下人奴才,而是住在昭华宫后殿的邓宝林。只见她抿着嘴笑着,对二妃行礼,口称:“昭仪娘娘昨夜因贪看月亮,多喝了些酒,如今还躺着没有起呢特遣婢妾来,还求二位娘娘担待些。” 杨妃对沈妃一笑,道:“朔日里头看月亮,她倒真好雅兴”沈妃也道:“胡妹妹是个诗人,自与你我这样的俗物不同”说着两人一并笑起来,直笑得邓宝林脸上发绿。可坐在下首的九位娘娘哪里笑得出?又不得不勉强陪着凑趣,那场面无比精彩纷呈。 杨妃着意咳嗽一声,道:“胡昭仪虽不能来,不是遣了邓宝林替代么?也是一样。来人哪,搁张椅子在本宫左手边,请邓宝林坐了。” 宝林邓芳那一张脸上立时浮现出一片喜色,努力按捺着才没笑出声来——底下这么多人候着,自己竟与二位妃子娘娘共居上首,这可有多么荣耀光彩啊! 而沈妃更是道:“邓妹妹,此厢发生的事情你可都瞧仔细了,一时我们三人同去回皇上,本宫素闻你言语便给的,怕是要多借你的力了。” 邓宝林一听还要去面圣,更是喜上加喜,脸上的笑再也藏不住,什么矜持什么谨慎,全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不迭声答:“请二位姐姐放心,芳儿定然竭尽全力!” 杨妃一笑,沈妃亦一笑,青蔷或紫薇看到这样的笑,定然心下暗道不好,可宝林邓芳哪里知道?她笑得更加开心了。 杨妃忽道:“既然人齐了,那便开始吧,”说着手一摆“将本宫从各处抄检得来的禁物端上来!” 九个捧着朱漆宫匣的宫女,鱼贯而入。下首九位妃嫔,脸色刹那间白如素纸。 沈淑妃的眼睛斜斜睨着紫薇的脸,缓缓道:“便依位份高低,从沈婕妤看起吧” 沈紫薇已断然道:“禀两位娘娘,若是依位份高低,婢妾绝不是锦粹宫之首,婢妾绝不敢逾越!” 杨惠妃一笑,口中说道:“沈婕妤说的是,只不过淑妃娘娘那里,本宫已上上下下搜检了一番,并未查出什么可疑犯禁的东西。适才我们一同面圣,在皇上面前也禀过了,这才回来的呢沈婕妤还有不满么?” 沈紫薇再也无法忍耐,一转头,便望向帐外的吴良佐;她这一眼,座上二宫妃子均看在眼里,顿时心下了然,都是一声极低的冷笑。 纱帐影影绰绰,吴良佐虽看不清内里的情景,那些对话却丝丝传进耳中,一清二楚。他已知此事定然生变,沈淑妃与杨惠妃不知私底下达成了怎样的密议,竟将“青丸”之事一笔抹倒,揭过不提了。如今这样子,便是在寻个替罪羔羊无疑。这样的变故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一时之间浑也不知该当如何应对才好——毕竟“青丸”一物,本就来历蹊跷,就是自己硬要提起,也全无对证,平白落人口实而已。 其实,帐中的沈紫薇怀着与他一般无二的盘算,只因根本无法反驳杨惠妃,一番机谋巧计,竟然在此功亏一篑。 杨沈二妃哪容她多做思索,那端着朱漆宫箱的宫女一开箱盖,便见内里赫然放着一个散开的纸包,里面是黑色的丸药。 杨惠妃断喝一声:“沈婕妤,你可认得这是何物?” 沈紫薇紧咬银牙,昂首答道:“非我之物,我怎么能识得?” 杨惠妃道:“你也不用试图搪塞隐瞒,此物正是太子殿下所中之毒调制而成的毒丸,在你的衣箱内发现,你还想抵赖狡辩不成?” 沈紫薇依然是那幅趾高气扬的样子,愤然道:“那不过是小人栽赃陷害罢了,沈紫薇虽死不服!” 沈淑妃脸上突然转上一层伤心欲绝的颜色,黯然道:“紫儿你怎能做出这等事?你这样,又将父兄家门,置于何地?” 沈紫薇冷冷一笑“呸”的一声,吐了口吐沫在地上。 杨惠妃面色一寒,凛然道:“宝林邓芳听令!奉御旨,赐婕妤沈氏掌掴之刑,着你替两宫代行。” 邓宝林不由“啊”的一声,杨妃已恨声续道:“还不快去!难不成你与沈婕妤有私?” 邓芳连忙起身,脚下绊蒜,几乎跌倒。这场面其实十分滑稽,但哪有人笑得出来?邓宝林好容易来到沈紫薇面前,刚犹犹豫豫一抬手,沈紫薇不待她手掌落下,拉开玉臂劈面就是一耳光,重重落在邓芳脸上,将她打得直跌出去。 沈婕妤冷笑道:“狐假虎威的贱货,凭你,也配打我?” 杨惠妃愤然而起,大喝一声:“沈紫薇!邓宝林是代两宫行刑,你打她,便是打本宫了?”倒在地上的邓宝林,看见有人撑腰,才一愣,顷刻便号哭起来。 沈紫薇丝毫不惧,斩钉截铁道:“惠妃娘娘,您可别忘了,我是怀着皇嗣的人——打我无妨,打坏了皇嗣,谁能负责?” ——此言一出,杨惠妃登时无语。 忽听门外有人回禀:“沈婕妤的贴身宫女珊瑚求见两宫娘娘。” 沈淑妃忙道:“快带进来!” 沈紫薇的脸色赫然大变,待要说什么,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未几,只见一个十七八岁,姿色平常的丫头施施然进得门来,还未行礼,沈淑妃已用手一指那捧匣的宫女,吩咐:“去看看,那是不是你主子的东西?” 珊瑚答应了,走过去立在匣边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方正色敛容回答:“启禀两位娘娘,正是我们主子的,绝没有错。奴婢还记得还曾问过主子,这是何物;主子当时回答说,是预备医治咳喘旧疾的丸药——话是这么说,可又从没见主子吃过;奴婢心里暗自纳罕,是以特别留了心,故此才记得这么清楚。” 杨惠妃冷冷插口:“那是穿肠烂肚的毒药,她自然是不会吃的。” 珊瑚轻呼一声,仿佛大为惊骇,连忙跪倒,哭道:“求二位娘娘饶命,珊瑚实在并不知情,绝不是着意隐瞒的!” 沈紫薇森然道:“你自然‘不知道’,那药怕本就是你放在我屋里的吧你这个吃里扒外打嘴现世的妖精!” 杨惠妃道:“沈婕妤,人证物证俱全,你还不认罪?” 沈紫薇哈哈一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早就说了:沈紫薇虽死不服!沈紫薇即使身化厉鬼,也定要叫今日害我之人,各个死无葬身之地!” ——那一日,沈婕妤的样子,满殿的人没有谁忘得了。明明状似疯魔,口中喷泻出恶梦般的诅咒,整个人却分明有种说不出的哀艳,美得无以伦比人证物证俱在,杨沈二妃断不容得她多说什么,早有两个太监奔了过来,垂手侍立,口称:“娘娘请——” 沈紫薇便那样长笑着离去,一直到她的身影出了门,再也看不见了,那笑声依旧不绝于耳。 座上的沈、杨二妃对视一眼,各自暗吁一口气。杨惠妃开口道:“罪魁祸首现已查知,各位妹妹受惊了” 众人提心吊胆了一整天,终于等到了大赦,却人人心有余悸,连脸上的笑容都十分勉强。 忽听得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二位娘娘,婢妾婢妾想看看沈宝林的匣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不知行么?” ——满殿里里外外十数人,再一次将怀里的心提了起来,目光统统聚向一点,那人赫然却是脸上还有一个鲜红掌痕的宝林邓芳。 34兰香 邓宝林素来就是个小处精明、大处糊涂的,这一遭着意讨巧,可还没得意多久,便无谓替人受过,挨了紫薇狠狠一巴掌;她心中滞气,偏又无处发泄,猛然间就想起与青蔷之间的芥蒂来。姐妹二人的帐登时全算在一人身上,这句话冲口而出,几乎未加思索。待看见人人满脸异色望她,自己反而有些讪讪,气先馁了,嗫嚅道:“婢妾身份低微,只是只是随便说说罢了,没有旁的意思” 沈淑妃却道:“邓妹妹,你位份虽不高,但此刻既代表着胡昭仪和昭华宫,那么无论是谁,都不能轻忽你口中之言——想说什么,你便说吧。” 邓宝林见淑妃娘娘那一番和颜悦色模样,又听她话中似有将自己另眼相看之意,不禁胆气又壮了些,干干笑道:“娘娘,婢妾只是觉得沈宝林行事可疑,她她” 她本想将万寿节那一晚,盛宴散时撞见沈青蔷的情形说出来,却忽又想起沈青蔷正是淑妃娘娘的亲侄女儿,说不定那****正是依照着沈淑妃的吩咐行事,自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说破,可不是要连娘娘都得罪了?连忙住口,心下不断懊恼自己多嘴多舌,到如今骑虎难下。 她却不知,淑妃娘娘此番险些死于“内鬼”之手,虽说逮住了个沈紫薇,对另一个侄女儿却也一并怀疑起来。见邓宝林如此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更是疑窦暗生,心下不住盘算,难道沈青蔷真的是个玩弄心计的老手,连自己都骗过了;难道这一切竟是她在暗处谋划主导? 大凡越是城府深沉的人,越喜欢以己度人。淑妃娘娘又想到青蔷与天启一向亲厚;想到每次叫玲珑来问话时,她在自己跟前的前言后语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可怖,半分可能也转眼暴涨到九分,几乎便要笃定了——沈莲心的目光中戾气纵横,便如一条剧毒的蛇,狠狠咬在邓宝林脸上,一拍几案,厉喝道: “敕令在上,你还敢推三阻四?也不摸摸自己头上,到底有几个脑袋!” 这一下,邓宝林再也不敢推搪,忙道:“也没有别的什么!只是婢妾在万寿节夜里,皇上离去之后又看到了沈宝林,表情模样都是古古怪怪的婢妾想,说不定和今日之事有关呢” 她此话一出口,沈淑妃脸上的表情顿时缓和了不少。不止是她,在场之人倒有半数也都看见了那个披着绿羽纱离去的“沈宝林”此时也不禁纷纷露出既诡秘又了然的神情。 谁料,邓宝林顿了顿,续道:“婢妾看见她只穿着内里的单衣,满脸惊慌,神色不定,皇上都离去许久了,才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不止婢妾,胡昭仪、王美人,好些人都看见了呢!” 四下里不约而同传来极低的讶异之声。 沈淑妃坐在椅中,身子隐隐一晃,开口问道:“宝林沈氏,可有此事?”声音竟然都带着颤,历来一片庄严宝相的淑妃娘娘竟然如此激动,实在少见。 沈青蔷低眉顺目,毫不动容,缓缓答道:“启禀娘娘,并无此事。”说着转过身,从身后侍立的宫女手上拿过那只宫匣,捧在胸前,毫不犹豫打开盖子,目光直视邓芳,甚至不向匣中投去一瞥,坦然道:“邓宝林,我与你无冤无仇,实不知你因何诽谤于我或是你看错了人,也未可知。但你既然怀疑,我便开与你看——我的匣子定然是空的,因为青蔷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良心之事。” 邓宝林忙抢白:“你——” “你”字一出口,却无论无何再也接不下去。那匣中果然是空的,难道竟没查出半点疑窦?难道是两宫娘娘有意偏袒于她,却不过在众人面前装装样子,已示公正不阿? 邓宝林越想越是糊涂,越想越是害怕。已不知暗地里埋怨了自己那张嘴多少次,实在不该逞一时意气,快嘴快舌,以至于惹来如此麻烦。 ——幸好,淑妃娘娘在沈青蔷脸上望了许久,终于点点头,说道:“没有就好想是天色太晚,邓宝林看错了人——既无事,那便散了吧,大家都辛苦了,惠妃娘娘,你看如何?” *** 众妃嫔出得门来,早有自己的宫女太监在外久候了。青蔷出来得早,来到院中,四下张望了一番,却不见玲珑,甚至连点翠、染蓝也未过来。她心下已隐约有些预感,当下不动声色,只向紫泉殿方向而去——无论如何,她实在是放心不下董天启。 谁成想,才转过游廊,冷不防侧里窜出一个人来,却是个从没见过的十二、三岁小宫女,劈面便问她:“你是沈宝林么?淑妃娘娘召唤呢。” 青蔷问:“你是谁跟前的,倒拿假话诓我?既是淑妃娘娘遣来的,又怎会问我是不是沈宝林?” 那小宫女跺脚道:“我是新到这个宫里的,你这个人,凭地多疑,快和我走吧!”说着,竟当先去了,走两步还回过头来冲沈青蔷一笑:“宝林娘娘,快些来啊!”沈青蔷无奈,只有跟了她去,没走两步,两人已来到一处僻静之地,一个穿浅绛色衫子的人儿早已站在那里,一见她来,便跪倒在地,深深叩首下去,待抬起头来,青蔷已认出了她,她轻声道:“兰香,原来是你——” 沈家陪进来的贴身丫头,沈紫薇的心腹,流珠殿的大宫女兰香,又磕了一个头,方站起身来,对那小丫头说:“杏儿,你去四下看着,莫叫人过来。”那小丫头爽利答应,笑着便去了;沈青蔷似有些恍惚,问:“她是杏儿?”兰香微微苦笑,点了点头:“我们作奴才的,不过是主子的一件玩物,主子爱叫什么,便叫什么——是,她也是杏儿。” 沈青蔷正觉恻然,忽听兰香道:“宝林娘娘,求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家小姐吧!” 沈青蔷转过头去,直盯着兰香的脸,缓缓道:“你求我救她?你家小姐如何对我,你不会不知道吧。” 兰香道:“我家小姐是做了对不起沈宝林的事,但沈宝林难道就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么?既然各人都有错,您便高抬贵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沈青蔷怒极反笑:“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原来反倒成了我对不起她?” 兰香道:“二殿下原与我们娘娘多么亲厚,自您来了,便越来越生分了,难道不是您在后头说了什么话的缘故?还有大殿下的事我们娘娘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难道您心里就丝毫也不觉愧疚么?” 沈青蔷真想对这忠心耿耿却愚蠢透顶的丫头说:你可知你们小姐究竟都做了什么?她是怎样屡次三番给自己下绊子,又是怎样恨不得将自己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她连一个小小的孩童都不放过——难道这都是别人对不起她么?她还有人心么? ——可是看着兰香那炽烈的眼睛,即使她这么说了,又有什么用? 沈青蔷轻叹一声,道:“我并无愧疚,你也不用再说什么了。我虽不像她那样视人命如草芥,但我亦不是以德报怨的圣人。我无法救她——即使我能救,我也不会救的。” 说完,沈青蔷转身欲去,兰香却不死心,已抢着拦在她身前,急道:“宝林娘娘不、不,二小姐!兰香求您了!那是您的亲姐姐啊!我家小姐是苦命人,她每天过得什么日子,您不知道,我知道!自从自从那离去之后,她从没有真心笑过一次,没有****能安然睡到天亮。人前是再光鲜不过的,可人后呢?我也知道求您是强人所难,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除了二小姐您之外,这整个皇宫里,兰香实在想不到第二个人——求您了,哪怕你去向淑妃娘娘求个情,去试一试也好啊!”沈青蔷待她说完,方道:“兰香,你说句良心话,即使我救了她,她以后便会放过我么?” 兰香登时愕然。身子缓缓委顿于地,泪如雨下。 “怎会这样”她茫然道“怎会这样?无论是淑妃娘娘还是两位殿下,为什么从没有人真心对待我家小姐,为什么他们喜欢的都是你?你有什么好?你说!你究竟有什么好?” 沈青蔷道:“你以无心对人,人自然以无心对你我并不觉得谁对我怎样,我也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好,人若犯我,我也不会引颈就戮的——但至少对一个十岁孩子下毒,然后见死不救的事情,我还做不出来。” 兰香道:“下毒?我家小姐并没有下毒!明明是、明明是二殿下自己服了药怎的,你竟以为是我家小姐做的?” 沈青蔷心里猛然一阵狂跳,一把抓住兰香的手臂,急急问她:“你说什么?” 兰香惨笑一声,轻声道:“怎的,你还不知道么?二殿下的毒,原是自己下给自己的——他才不过十岁,说出去有谁相信?二殿下之前和小姐可有多么好,小姐对他也是真好——你以为只有你才会真心待人么?若不是小姐,二殿下在淑妃娘娘那里,成年累月的山藜吃下去,毒素一日一日积在体内,早已终身躺在榻上成为废人了,还能像如今这样活蹦乱跳的?我真为小姐不值,凭什么怜悯他?凭什么救他?那一日,二殿下看到小姐偷偷哭泣,还急急问她为什么,是为了谁,那样认真的样子,说要替她报仇可结果呢?到头来连这样一个小孩子都骗了她,连这样一个小孩子都全然忘了她的好,只记得她的坏处——这公平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多少谜团轰然炸开,那么多破碎的链条终于连接到一起。不知怎的,沈青蔷的眼中竟猛然间涌出眼泪——原来竟是这样的: 淑妃娘娘早想除掉这个可能危害到自己儿子前途的前皇后嫡子,便给他经年累月吃某种会让人瘫软站不起身来的慢性毒药;但知晓了这一切的沈紫薇却于心不忍,告诉了天启真相,救了他——怨不得二殿下才那么小,却于饮食上处处小心、处处提防;怪不得他故意亲近自己,却又三番五次给自己下绊子原来都是因为沈紫薇! 万寿节那夜,董天启猛然遭人撞破,又想起紫薇说过的自己的“坏处”自然只顾保全自身,而把她推入死地后来,是紫薇在旁边煽风点火,对他说了些什么吧?抑或是董天启受了惊吓,便私下里去找紫薇商议——他们以为她定然会把万寿节夜里看见的那件事告诉淑妃娘娘,而淑妃娘娘若知道二殿下已洞悉了自己的毒计,不会猜不到是谁在帮忙她会怎样做呢?定然是一个都不放过吧!沈紫薇和董天启,他们若不想死,便只有联手一搏,兵行险路,便只有先下手为强! ——只是,无论二皇子有多么天资聪颖,他也不过只有十岁。他自然想不到,此时的沈紫薇,已不是当日救他的沈紫薇。此时的婕妤娘娘身怀皇嗣,心如铁石;而他已成了她前路上的绊脚石 如此一个连环毒计,沈紫薇一人设计了淑妃娘娘和董天启;却全没料到沈淑妃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王牌,反在危急之间起死回生,一举颠覆了这一局! ——原来如此! 35珠簪 青蔷离了兰香,沿着抄手游廊回转,踏上石子路。这一趟却不再向正殿而去,反折回自己所居的平澜殿。还未到门前,已看见太监小梁子倚门而立,见了她,反吃惊:“主子,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青蔷问:“她们呢?” 小梁子回答:“三位姐姐方才跟着紫泉殿的人回来了一趟,在屋里好一阵翻腾呢!也不知那些人要找什么,我们可又不敢问,走了好一会了,还没见人。” 沈青蔷只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转身进了门。玲珑并点翠、染蓝是随了她去拜见淑妃娘娘的,但一场纷乱后,便都不知哪里去了。沈淑妃心中,现下不知对她几多怀疑,显然是扣住那三个丫头不放了。 青蔷依旧不急不徐,转进内堂,屋里面目全非,几口箱子大开,里头的包袱匣子都给人挪了出来,摊开在几上榻上,四时新旧衣服并些零碎玩物杂陈满地。小梁子跟了她进来,语尾隐隐带着哭音:“主子,不是我们偷懒,实在是不知如何处置才好”青蔷道:“不妨事,你出去看着吧,谁来了,都先通报一声;她们三个若回来了,速叫进来见我。” 小梁子犹豫着,终是转身出去了。 沈青蔷立在屋内良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便走到几案边,顺手取来那件盛首饰的雕漆匣子,一屉一屉打开。里面显也是匆忙塞满的,杂乱无章,东西倒似不见少;她挑了一阵,越挑越觉心神不宁,索性提起匣子倒转过来,哗啦啦金银、珠翠、宝石、猫眼儿瞬时倾了满桌。几个宝石戒指沿着平滑的几案滚落下去,打在石头地面上,声音清脆好听。她从那堆东西中,单捡出支金丝镯子,套在腕上。轻舒一口气,心神便略略定了下来。 便在此时,忽听内堂的窗扉叩叩作响,青蔷的心猛然一颤,随即平复,她走到窗前,从内里拔开销子,轻轻推开——见到窗外之人,先一喜,却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那里站着点翠,满脸通红,额上都是汗水。 “主子?”点翠似有些不可置信“真是主子?” 青蔷点头,却问:“她们呢?” 窗外是一片扶疏花木,点翠侧身在花木之间,仍忍不住东张西望,许久,才压低了声音回答:“玲珑姐姐叫我快回来找主子,大事不好了。” 沈青蔷道:“你莫急,慢慢说,不急于这一刻的。” “怎会不急?”点翠简直便要哭了出来“主子不知道方才有多凶险,我们本在紫泉殿外候着,忽然就有许多慎刑司的公公们过来,说是宫内犯了禁物,要去各处抄检。便押着我们回来好一阵翻哪倒不是怕翻出些什么,就怕他们偷偷拿出些忌讳塞在咱们的东西了,到时候有口难辩——我和玲珑姐姐心惊胆战跟着,幸好有惊无险。我们只当过了关,被人带到侧殿那边,说等主子出来就没事了,谁知——” “——谁知淑妃娘娘又叫了你们去,可是?”沈青蔷接过点翠的话,问道。 点翠大睁着眼睛,拼命点头。点着点着,两个眼圈便红了: “主子,怕是要坏事玲珑姐姐才挨了打出来,现下又叫了染蓝进去呢;那丫头素来是个胆小怕事、贪生怕死的,只怕此时玲珑姐姐叫我偷个空儿跑回来,叫主子早做准备为是。” 青蔷叹息一声:“傻丫头,只你玲珑姐姐知道,我便不知道么?你白白跑回来,若给人发觉,没罪反有罪了。” 点翠小嘴一撇,泪光盈盈,道:“玲珑姐姐说了,若是主子再没有办法,横竖大家死在一处就是了若是、若是主子再没有办法,也算是点翠看错了人,点翠即使死了,也不冤枉。” 沈青蔷摇头叹息,从怀里取出一条丝帕,隔着窗子替点翠擦了脸上的泪水,小丫头巴巴望着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那泪却方擦干净,转眼又落个不停。 青蔷缓缓道:“你玲珑姐姐说得对,现下是到了危急的时候。你听好,一会儿我走了之后,你便往碧玄宫去,一路上若有人问,你只说自己素来是与兰香亲厚的,来寻人” “兰香?婕妤身边的兰香?” “是,兰香已去了,这光景说不定都要到了。她求我救沈紫薇,我便告诉她,但她若真不怕死,大可去求碧玄宫里的皇上;这宫内的人都道两宫娘娘为尊,却全然忘了,再怎样的尊荣,也是皇上给的;而沈紫薇的肚子里,正有皇上的孩子——你这便过去,一切随机应变,只躲过淑妃娘娘派来找你的人就好”点翠不迭点头,又忍不住道:“那玲珑姐姐怎么办?”她只字不提染蓝,想是笃定染蓝早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回了给沈淑妃,心下恼恨,已不当她是自己姐妹了。 青蔷慢慢问:“你玲珑姐姐若知道我此时赶去救她,当会怎样?” 点翠急道:“主子千万莫去!那是自投罗网!” 青蔷淡淡一笑,轻咬下唇,颔首道:“没错,现下谁也救不了她,但只要她能熬过今天,明日就不会再有害她之人。” 点翠愣愣望着青蔷,望了良久,终于狠命抹了抹眼睛,对着青蔷,隔了窗子拜倒,颤声道:“主子,点翠信你。点翠这条命,本就是跟阎王爷赊了来的——今日即便死在一处,又有什么?大家一样热热闹闹的!” 青蔷忽道:“两年前,郑更衣死时,按理随身宫人都要殉葬吧?你们怎么逃过那一劫的?” 点翠全没料到沈青蔷会突然提到这一节,刹那间反愣住了,半晌才答:“主子怎么知道的?” 青蔷反问:“事到如今,还要隐瞒么?” 点翠忙摇头,答:“郑姐姐不、郑主子去时,我们本也要跟着去的,但不知道宫里谁传出话来,只说这么多年未见‘白仙’娘娘显灵了,怎么就突然又出来了呢?再后来便报的郑主子是寻常病故,着意压了下来,只差一点点——据说当年‘白仙’显灵死去的主子娘娘们,身边人都跟了去的” 青蔷长叹一声,终于笑了:“我明白了,你去吧。” 点翠尚犹豫不决,踌躇许久,大着胆子问道:“那主子您呢?” 青蔷一笑,垂下头,摸了摸腕上的镯子,莞尔道:“我去找个人,借件东西;只要过了这一关,大家都能活着,那便来日方长了。” *** 沈青蔷再不耽搁,出门唤了小梁子到身前,嘱他跟着,另吩咐小乔子看门,便又出了平澜殿。这次却还不去正殿找董天启,反转到流珠殿外,还未进去,已听见里面淅沥哗啦一阵乱响。 殿外守着几个慎刑司的太监,却不见一名侍卫,沈青蔷还未走上台阶,其中一个已道:“这位娘娘,此地看押重犯,不得进的。” 沈青蔷回过头,对他璨然一笑,反问:“你可知我是谁?” 那慎刑司是专管宫人惩罪行刑的所在,因恐杀乏之气冲犯各位贵人,虽隶属内廷,却只在外廷行走,非召不入,倒真不熟悉宫内的各位主子娘娘。他只见青蔷品级不高,却全没料到竟有此一问,当即心下惶恐,俯下身子,极谦卑地口称:“不知主子是” 他话没说完,青蔷身后跟着的小梁子已断喝一声:“你当的什么差?怎连沈宝林都不认得了?” 青蔷则笑道:“这位公公我也瞧着眼生,偶一错了,那也不妨。原是我考虑不周,要不然,小梁子,我们便回淑妃娘娘那里去,讨个信物再过来吧” 小梁子脆脆答应一声。 那太监一听是“沈”宝林,又一听“淑妃”二字,早忙不迭道:“是奴才不长眼,娘娘千万莫怪罪。”说着身子一闪,早已让开了道路。 沈青蔷再不跟他废话,轻移莲步,昂首而入。 流珠殿内的纷乱程度,远非青蔷那里可比。古玩翻倒珠帘散落,那幅唐人真迹曲江行乐图早被人自墙上扯落,生生撕成两片,丢在地上。沈紫薇站在这一片狼藉之间,抱着一柄古琴,口中嗬嗬作响,也不知是哭是笑。 突然,沈紫薇转过身来,直盯着沈青蔷的脸,目光呆滞、神色木然,望了好一会,突然一摆臂,将手中价值千金的名琴向青蔷砸过来。 ——她想是已闹了许久,此时早已力竭,那琴方离了她的手,便重重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顿时金弦四散,玉轸崩飞。 沈青蔷一动不动。 “你来干什么?出去!给我滚出去!”沈紫薇的声音竟已暗哑。 青蔷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她忽然想,若此时紫薇哭着说“我错了,求你救我”她会不会动摇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吧?沈紫薇也许宁愿去死,也不愿在任何人——特别是她的面前低头。 ——心比天高,性如烈火,我的“姐姐” “我来看看你,”沈青蔷道“看看你如今的落魄模样——你骗我之时、害我之时、毫不犹豫陷我于死地之时,可曾想到今天?” 沈紫薇“哈哈”一笑,更觉声音嘶哑难听,她咬牙骂道:“贱人!跟你娘一样,最会装成一副纯良温顺模样,专事****男人的贱货!我娘天天骂:‘小狐媚子’、‘妖精’、‘贱货的小崽子’!哈哈——” 沈青蔷不动声色,只是一直望着紫薇,她一头如鸦的云鬓早已散乱不堪,两眼精光绽放,状若疯魔——她突然欺近两步,来到青蔷身边,压低了声音,轻声道: “你别以为你赢了,真正赢的人还是我你知道我肚子里的是谁的孩子?是他的!是他的!哈哈哈”那笑声倏忽不见,紫薇突然暴起,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喝道:“为什么?你为什么不生气?不难过?你就不嫉妒么?” 青蔷毫不挣扎,摇摇头,轻声反问:“我为什么要嫉妒?” 紫薇似乎糊涂了,满脸错愕,犹豫再四,方道:“你你不爱他么?你没和他在一起么?” ——那自己****令人疯狂的幻想,****把一根根锥子扎进心底最柔嫩的深处,又是为了什么? 沈青蔷依然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神情,右手把左腕上的镯子转了一转,轻声道:“爱?在这宫里谈‘爱’,你就不觉得可笑?” “我不爱任何人,我也从不奢望任何人爱我。我只知道,对我好的,我也要对他好;对我不好的,我大不了不理不睬便是;我不是圣人,但我绝不愿随意戮害别人——倒是你,该好好想想自己都做了什么——连心都没有的人,拿什么来谈‘爱’呢?” 沈紫薇脸色大变,眼见又要暴起,沈青蔷却已抢先一步,劈手重重打在她脸侧,冷冷道: “这是你教我;也是你欠我的——‘姐姐’。” *** 沈青蔷抽身出门,门外守着的慎刑司太监们见她面色沉重、难看之极,全都把脖子缩了回去,一句话都不敢问,眼巴巴看着宝林娘娘风一般走了。小梁子连忙追上过去,紧紧跟在沈青蔷身后。 两个人直走了半刻,青蔷这才停下脚步,缩身在一处假山背面,低声吩咐小梁子:“若看到人,立时大声呼喊,懂么?” 小梁子点头不迭,答应着,四下搜寻去了。 沈青蔷倚着山石,心口犹自怦怦乱跳。她其实并无把握,只是赌;生死成败全在这一举,只看自己赌的中不中忽而,她惨然一笑,有什么呢?难道现下的活法,就真比死去强么?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卷起长长的宫装袖子;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一只再朴素不过的珐琅花托嵌明珠金簪。 ——她还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婕妤娘娘曾用这簪子将杏儿的掌心扎出血来,她的那一番盈盈笑语犹在耳边:“这簪子,我有,姑母有,八年前去世的太后娘娘也有——你却没有吧?” 赌吧,沈青蔷!赌上你和你身边人的命运——为了活着。 36符水 靖裕十三年十一月一日,在本朝实录上,这一天被称为“鸩毒之乱”掌灯时分,自碧玄宫打醮归来的靖裕帝,再一次步入锦粹宫紫泉殿,来看望他的儿子、前皇后的嫡子董天启。 此时,杨惠妃早已候在殿上了,宫装罗裙,云鬓高挽,身后随侍着两列宫女内监。见了靖裕帝,伏首拜倒,口呼万岁。 “如何了?”皇上一挥手,令她平身,问道。 “启禀陛下,臣妾已查实,流珠殿的婕妤沈氏,私藏毒丸,居心叵测;人证物证俱全,确凿无疑。” 靖裕帝冷笑一声,道:“鸣冤的人都已到了朕的碧玄宫门外,你还说‘确凿无疑’?” 杨惠妃忙又跪倒,细声细气道:“陛下,此事实在是” “够了!”靖裕帝断喝一声“朕信你,你却给朕审出一个这样的结果?” 杨惠妃伏跪于地,立时噤若寒蝉。 靖裕帝不再理她,也不叫她起身,自顾自在当中椅上一坐,吩咐左右:“去叫吴良佐来。” 御前侍卫统领吴大人来时,惠妃娘娘依然跪着,脸上已见汗。吴良佐向旁望了一眼,急忙收回目光,躬身行礼。 “不必了。吴爱卿,朕是如何吩咐你的?” 吴良佐肃然答道:“回陛下,‘彻查’到底。” 靖裕帝又是一声冷笑,道:“总算还有人没把朕的话当作耳旁风!” 跪着的杨惠妃娇怯怯的身子,立时抖了一下。 靖裕帝视若无睹,又问吴良佐道:“这案子,是你主审的?” 吴统领犹豫了片刻,答道:“微臣隔帘‘听审’。” 靖裕帝重重“哼”了一声,冷冷回答:“原来如此——” 杨惠妃实在不明白,靖裕帝究竟因何发怒。若只是因为一个不怕死的宫女跑到碧玄宫门外鸣冤,就此断定自己所审之案事有蹊跷,可也太过无稽——陛下绝不是这样的人,那么到底为什么呢? 吴良佐心下却是洞若烛照,皇上不知听信了谁的话,一心想要致沈淑妃的死罪。特意遣杨惠妃来便是为此——只不过当初谁也没有料到,现下会是这样的“结果” 便在此刻,忽有内监来报:“宝林沈氏求见太子殿下。” 靖裕帝微微颔首,半真半假一笑:“这倒是个有眼色的,知道该在谁身上使工夫——叫进来吧。” 不一时,便有人引了沈青蔷,来到殿内。 青蔷依然还是白日里那身装扮,只是脱簪去环,洗了脂粉,俏生生一张脸,越发素净好看。她施施然在御前行了礼,又向跪着的惠妃娘娘一丝不苟地下拜;也不起身,便跪在杨舜华身后。 靖裕帝道:“算了,都起来吧——你又来了,倒是真放心不下启儿啊。” 沈青蔷不卑不亢、垂首徐徐回禀:“婢妾惶恐。” 靖裕帝一言不发,起身转向内堂,忽又回头,说道:“那你便跟朕来吧——” *** 董天启依然躺在那里,面色惨白,青气却褪去了许多,侍立一旁的太医唐豢满脸倦色。靖裕帝走到跟前,轻声唤:“启儿?父皇来了”董天启小小的眼皮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 唐豢轻声禀道:“回陛下,太子殿下神智清明,已无大碍了,您说的话,他定然能听到;只是此时气血极弱,怕是无法应答” 靖裕帝问道:“药可吃了?” 唐豢犹豫半晌,方道:“臣已下药涌吐导泻,辅以银针导通经络,尽量排除体内毒质,但此毒实是无药可解的,只能靠人身缓缓自愈而已” 靖裕帝面如寒冰,森然道:“朕既将太子交给你,朕便信你。但愿你谨慎行事,切莫孟浪。” 唐豢忙拜倒叩首,口称:“遵旨。” 忽然,听得沈青蔷道:“陛下,婢妾斗胆,想说一句话” 靖裕帝扫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青蔷缓缓道:“婢妾初入宫时,曾染过无名之疾,记得当时浑身沸热莫名,神智混乱,满眼满耳都是异相——太医也来诊过,只说‘药石罔救’,待死而已还是淑妃娘娘去碧玄宫讨了符水来,给婢妾连服数日,后来竟好了——所以,婢妾想,太子殿下之毒,既不可以药力解救,不如也求助仙灵,广为庇佑为是” 她娓娓道来,唐豢本在一旁洗耳恭听,待听到“符水”、“仙灵”云云,已不由自主微撇了撇嘴。他自命医术高绝,从不信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见她缠缠绕绕说了一大篇,到头来却全是废话,心道暗自冷笑:果然是****之见。 不过人尽皆知,靖裕帝最信仙道,这败兴的话,他是绝不敢讲的,于是反而附和道:“娘娘所言极是。” 果然,靖裕帝的脸上浮出了几分暖色,点头道:“有理,朕已命邵天师赶制仙丹符水了,明日便派人送些来。” 沈青蔷却一笑:“幸好淑妃娘娘早替陛下想到了,已先请了来,却不知现在放在哪里” 身边早有宫女接口道:“回陛下、宝林娘娘,就在那神龛中,淑妃娘娘亲自放进去的。” 众人眼见沈青蔷步到神龛边,掀开帘子,捧出一只明黄禁绸盖着的青玉釉卷足荷叶盘;揭了绸缎,取出盘内小小的金杯。 金杯极精细,雕着蟠龙飞升文,配有一只小巧金盖,那龙身飞腾而上,在金盖上盘出一个纽结。 沈青蔷抬玉指,轻拈纽结,打开盖子,杯内是浑色的半盏水,丝毫不见异样。 唐豢亲自上前,将太子殿下伏起;沈青蔷持定金杯,早有宫女递上金勺,她舀起半勺符水来,温声对董天启道:“殿下,是我——我喂你服药。” 董天启摊在唐豢怀里,依然闭着眼,嘴角却慢慢勾出一抹微笑来,颤抖着、微启嘴唇。 突然,靖裕帝道:“慢着,你先试药吧。” 青蔷微一诧异,便即点头,将金勺送进自己口中,吞下符水,方皱着眉道:“没有错,就是这个,婢妾记得清楚,可苦得紧” 她将金勺递给宫女,又换了柄干净的来,才放入杯中去舀,冷不防金杯和金勺都已被靖裕帝劈手夺过—— 沈青蔷抬眼去看时,但见靖裕帝怒发冲冠,状若神魔,厉声喝道:“太医,去查这杯中究竟放了什么;还有,把那贱人绑来见朕!” 两厢伺候的太监面面相觑,不知道吾皇陛下想要绑谁,正踌躇着怎样发问才不会引火烧身,靖裕帝已用手一指沈青蔷,喝道:“你!去传朕的旨意,将淑妃沈氏脱簪去服,绑来见朕!速去!” *** 沈淑妃依然还在流珠殿侧厅坐镇,正劈头盖脸地喝骂底下的奴才蠢笨无用,竟让一个小丫头偷跑了都没有察觉。忽然听见一阵喧嚣传来,有内监尖声喊:“圣旨到,淑妃沈氏接旨——” 沈莲心吃了一惊,心中暗自寻思:“杨舜华明明已去了紫泉殿,怎的又有圣旨过来?” 忙忙带身边人出迎,却见门外一群奴才簇拥着盈盈一个纤影,脂粉不施,眉清目明——却是位她从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看到的人儿。 “是你果然是你”淑妃喃喃道。 沈青蔷道:“圣旨在此,淑妃沈氏何在?” 沈莲心的一双眼狠狠盯着她,盯了许久,终是不甘,却也无奈;只有跪倒,口呼:“臣妾淑妃沈氏莲心,恭迎圣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青蔷朗声道:“天子口喻,淑妃沈氏脱簪去服,即刻赴紫泉殿面圣,钦此。” 沈淑妃猛然站起身来,两个眼中几欲喷出烈焰,怒道:“沈青蔷,你为什么害我?” 青蔷的语气丝毫不变,沉声道:“皇上想问一问淑妃娘娘,为何您给太子殿下送去的符水里,竟会含有致命剧毒?” 沈淑妃愕然,用手指着沈青蔷的脸,语不成句,只道:“你!你”沈青蔷微闭上眼,轻吁一口气;又睁开眼,挥退众人,独自来到沈淑妃面前,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 “姑母,我真冤枉你了么?难道当初你给我喝的符水之中,便没有下毒么?还有那满宫的人都讳莫如深的郑更衣,她也是这样死的吧?” 沈莲心面容扭曲,显然惊诧至极,她连声问:“谁究竟是谁告诉你的?是谁指使的?” 沈青蔷惨然一笑:“没有人告诉我,亦没有人指使——我也许后知后觉,但我绝不愚蠢。起初我也几乎就要相信那是神怪作祟了,但我遇见了一个人他虽没告诉我答案,却让我始终心存怀疑。我也长久的百思不得其解,我甚至一直以为是自己身边的某个人做的——直到我见到二殿下发病的样子;直到我猛然间想起,您‘特意’指给我的丫头,都是从一个据说被‘附身’而死的郑更衣那里来,而她们不巧,上一次通通逃过一劫姑母,您为什么给我下毒?为什么想我死?难道真的因为我入宫,本就是为了当一枚‘弃子’,当一枚能用自己的死,来助你洗脱嫌疑、助你除掉漏网之鱼的‘弃子’?那当初,在沈家花园里,你为什么对我说那些话,为什么又让我抱持幻想?” 沈青蔷低垂着眼,缓缓说着,往日的时光仿佛顺着她口中的言语,自二人身边再一次淌过。她遇见她的时候,曾经以为遇见了神仙,曾经以为她是她生命的救星,可是可是她只不过是选上了自己作为牺牲,去平息深宫里那些屈死的魂灵们庞大的愤怒罢了。 她只是一颗注定的“弃子”罢了;也许连淑妃娘娘都从未想到过,自己竟然活下来了。 ——半个时辰之前,沈青蔷在假山的后面,将那珠簪的顶端缓缓旋开,但见里面果然是半管褐黄色的粉末,倒出一点轻轻一舔,便觉苦得几乎连舌头都要麻痹了。她记得这苦味,一辈子都忘不了。第一次尝到这味道的那天晚上,她便高烧不退,几乎毙命;后来的几天,因为实在难以下咽,便只是在宫女们面前做做样子,大半都折在榻旁的漱盂里了阴差阳错,自己竟然这样活了下来。 沈淑妃狰狞的表情忽然消失不见,忽而笑了: “傻丫头,这还用问么?你在这宫里这么久了?难道什么都没有学到?本不就不该相信任何一个人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因为在这深宫之中,你不说谎、不欺骗别人,根本就活不下去!在这里,再纯洁美好的女孩儿,为了活着,都会化身厉鬼,去吞吃别人的血肉——你连这个都不明白?” 青蔷静静听她说完,微微摇了摇头,道: “小时候我常常偷看书房的书,有一本书上说:‘天下熙熙,皆因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当时我不明白,现下我却懂了——人都为‘利’而生,但每个人心中的‘利’各不相同:我所希望的,只是在澄澈的天空下寂静的生活;你们争的东西我没有兴趣,你们渴望的‘爱’我根本就不明白——我和你们不一样即使我必然身化厉鬼,我也要留着这颗心;即使我此生注定无法走出这四方的世界,我也要守着这颗能够坦然仰望天空的心” “——姑母,我会努力活着,不为沈家,更不为什么所谓的‘爱情’;我会活下去,寻找我的道路——活给你们看!” 37莲心 沈莲心步入殿内,眼前人影绰绰。宫女太监们见她来了,远远躲避。她忽然有些失神,忽然觉得,自己脚下的这条路,宛然便是自己的一生: ——她走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春风烂漫,奶妈在院子里高声唤:“小姐——小姐——别躲了,老爷叫您呢”而自己隐身于花树丛中咯咯娇笑,撒下一地的银色铃铛。 ——她走过喜忧参半的少女时光,夏日的蝉鸣声里,倚栏而望,手畔的诗经被一阵风吹得飞快翻动,停在了那一页,上面写着:“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走过秋风肃杀的十九岁,洁白无瑕的手上染满了鲜红。这满宫死去的女人漂泊的幽魂,全都徘徊于宫墙之内。她能看见她们,一直都看见她们——甚至当她躺在龙床上,从靖裕帝的肩头望上去的时候,在那明黄的帐内也依然亮着她们流血的眼睛。 ——然后寒冬降临,纯净的雪花覆盖无垠的大地,把一切悲欢喜乐、一切恩怨轻仇,用雪的殓衣,统统埋葬掉吧! 沈莲心走到靖裕帝面前,不拜、不叩,一动不动,脸上带着恍惚笑意。 “给淑妃解缚都下去吧,”靖裕帝吩咐。 宽阔到阴森森的大殿,在夜里,无论是你点燃多少灯烛,也照不亮所有角落的大殿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 “不是我做的,”沈莲心忽然说。 靖裕帝望着她,毫不动容。 “你的儿子不是我下的毒,不是我!”她喊道,回音在空旷的屋宇间徘徊,落地四散。 靖裕帝忽然一笑,说:“朕知道。不过总要找一个罪魁祸首的,不是么?沈婕妤怀着朕的孩子,你觉得朕会叫她死么?何况你也并不冤枉,十三年来,死在你手中的人,还少么?” 沈莲心倒抽口冷气,似不可置信般望着眼前的夫、眼前的君,她忽然想起杨舜华说的那句话:“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思,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似乎任凭朝堂上明争暗斗、云翻雨覆,任凭后宫内勾心斗角、阴云暗涌 她忽然想到杨惠妃说:“但那些首辅大臣,各个是什么下场?而我们斗了这么多年,又得到了什么?” 靖裕帝突然开口,那样云淡风情、再闲适不过的语气:“你们沈家三代外戚,在朝廷内外盘根错节,权势熏天,也有数十年。这样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不是么?” 沈莲心猛然抬起眼,似乎不可置信地直视着靖裕帝的面孔。那男人在笑!他在赫然笑!那笑容仿佛在说:“你们都是朕手心中的蝼蚁玩物,你们还不知道么?” “不必如此惊讶,淑妃——你们的小把戏,朕都可以当作没有看到;你们背地里把朕当成傻子、当成傀儡,朕也可以不在意。但这天下只能是朕一个人的,谁想置喙,朕定叫他死——无论是谁!天朝绝不需要一家独大的臣子,每一颗果实趋近成熟,朕都会动手除去——当你们沈家把第三个女儿送到朕身边来,其实那个时候朕已经决定:沈家,到此为止了。” 沈莲心双膝一软,委顿在地,她垂着头,竟没有泪,只是觉得可笑。自以为是——这满宫的女人、满殿的朝臣、满天下的子民,都是多么自以为是?他们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取得想要的东西,浑不知所有的命运都掌握在面前这个男人的手心之中。 无论陷她于今日境地的人是谁?是紫薇还是青蔷,沈莲心突然都不再怨恨,甚至觉得悲悯。死去的上官蕊;将要死去的自己;还未死去的沈紫薇、沈青蔷、杨舜华、胡香月满门抄斩的上官家、黯淡消亡的言家、繁华鼎盛却岌岌可危的沈家原来都只是这男人手中的线牵木偶,他始终重复着这般“利用-扶植-冷遇-舍弃”的循环,就像是最任性的孩子,挑选一样玩具、喜爱它,烦腻后随即毁坏它,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沈莲心为这一切而赫然感到可悲可笑。 “这就是‘帝王之心’么?那你的‘人心’呢?”她忍不住问。 ——他也曾替她画眉,也曾称赞她的美貌,也曾在她瓷白的肩胛上啮出一个一个殷红的齿印,她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靖裕帝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许久,方才答道:“你们到朕的身边来,难道是为了朕这个人吗?你们既已下定决心委身‘帝王’,难道还奢望朕以‘人心’对你们?这满宫的女人、满殿的朝臣,谁不是在向一个皇座叩拜?谁不是在向一身龙袍谄媚?你们在乎过皇座上的人是谁么?在乎过龙袍里的人是不是朕呢?真心对朕的,可以让朕以‘人心’相对的那个人,早已不在这个世上。” “何必这么黯然?你不是一直想当皇后么?朕答应你,明天,你就是皇后了。朕会赐你最好听的谥号;赐你让整个天下侧目,让言官们的奏折纷飞有如雪片的最鼎盛的葬仪;你会躺在上官皇后身边,在朕的地宫里等着,你不会寂寞——” ***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你可曾去过江南?你可曾吃过莲子?你可知那莲心,究竟是什么味道? *** 夜风呼啸而过,沈青蔷静立于平澜殿内,窗外是子夜时分开始降下的、靖裕十三年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主子,”点翠自帘外进来,不住抹着眼泪。 青蔷“嗯”了一声,依然望着殿外,狂风夹着雪片从打开的窗户的缝隙间倒卷进来,拍在她脸上,她却仿佛毫无知觉一般。 “玲珑姐姐回来了,可伤得厉害,在后头休息呢。她叫我回主子一声,这几天不能伺候了” 沈青蔷依然缄默无语。 “主子?”点翠小心翼翼道“落雪了,把窗子放下来吧?” 青蔷忽然开口,却只问:“染蓝呢?” 点翠的声音立时便哑了下去:“染蓝说说她对不起主子,没脸回来我拜托紫泉殿的姐姐们照料了。” ——沈青蔷的心中立时便是一痛,仿佛被人狠狠扎了一刀似的。 晚了,她想,怕是已经晚了。 紫泉殿上上下下,怕是一个也活不下来吧 染蓝染蓝 青蔷长长叹息一声,摇头道:“何必呢?不过是为着活命罢了,我不怪她——你再跑一趟,接她回来吧。如果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点翠忽然一阵鼻酸,哽咽道:“主子” 青蔷勉强一笑,心悠悠地沉落下去:“快去吧” 小丫头猛地一点头,脸上的泪又落了下来。 雪一阵紧似一阵,漫天飞舞的洁白花朵自铅灰色阴云的缝隙间飞舞而落,天地一片茫茫。沈青蔷突然间便生出了一种奇妙的幻觉:仿佛自己正旁观着一场华丽的出殡——无数的看不见的手在向天空抛撒着大把大把的纸钱没有丧乐,没有歌吹,有的只是那些隐形的逝者,她们的嚎哭与狂笑,生生搅在一起,融化成风里的呜咽。 ——这场葬礼喧嚣无比,却又寂寞如斯。便宛如深宫女子,一生的故事似的。 点翠裹着一件半旧的雪褂,脚踩唐屐,急急地去了;一行足迹旋即湮没于不停下坠的残琼碎玉之中。沈青蔷的眼睛定定望着她消失的地方,心中若有所思,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那遥遥的黑暗的彼端,忽然出现了一个渺茫身影。一席极致绚丽的宫装,满头璀璨珠翠,只是立在雪中,一动不动,片言不发。 “姑母?”沈青蔷愣住,多年之前第一次见到淑妃娘娘的时候,她便是这样的装扮,站在自己面前,宛若天上神仙。 青蔷忽然风一般冲了出去,不顾身上单薄的衣衫,不顾身后有人高声呼喊地上堆积的雪粉沾满了她的绣鞋,不住融化,又重新冻结在一起;刺骨的冷,刮面的风,踉跄的脚步,混沌的、看不见前路的世界 ——在那人影似曾出现的地方,雪地上空无一物,只有那满眼寂寥的白。 沈青蔷只觉得越来越冷,冷得自己仿佛已被牢牢冻在原地,再也挪不开脚步。漫天飞雪默然降下,仿佛想要不顾一切地掩埋什么似的悬天有色,落地无声。 ——姑母,我其实并不恨你,我更不想报复即使只是一颗“弃子”依然是你,将我自泥潭一般的生命里挽救而出;为我打开一扇崭新的门;将我天真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击碎;让我睁开眼,正视这苍天之下的疯狂与残酷 你做的这一切,青蔷今生今世铭感五内。 可是,我要活着我一定要活着我不想死 忽然,极轻极温柔的便有如雪片一般,一双温暖的手落在她肩上,将她冰冷麻木、几无知觉的肌肤唤醒了。一个宛如梦幻般的声音在说: “回去吧你会冻坏的” 沈青蔷深深垂着头,她不敢转脸去看他,她害怕自己难以自抑,会再一次在他面前恸哭失声。 “姑母死了,方才我看见她了”青蔷低声说道,声音因寒冷和颤抖而哽咽着“她就站在这里望着我一直望着我好像已看透了我这一生似的她在对我笑” “我知道,我刚从紫泉殿那边来”那个宛如鬼魅般、总是无声无息出现的人儿回答“不要再想了,人在下雪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些异象——我也经常看到我母亲的” “可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 “我也杀过人我第一次手染鲜血的时候,还是个孩子” “不一样,这不一样。她是是也许我曾经把她当成自己死去的母亲” “那么——你后悔了么?” 沈青蔷的身子忽然一个踉跄,却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轻声回答:“不我不后悔的我要活下去” 董天悟幽幽叹一口气,扶她站稳,解下自己的雪裘披在她肩上,在她耳边轻声说着:“那就没有什么的,不要再想了回去吧这件事情,不会这么容易就结束的,若还有什么事情发生” ——你若找我的话,就在窗外悬一盏彻夜不息的灯;我一定会看见,一定会来的。 *** 双臂、****上都是笞伤的玲珑,听到小梁子的奏报,挣扎着自榻上下来,刚追到门外,却忽然见那凄迷的风雪之中,出现了一个披着素色曳地长披风、影影绰绰的人儿,正姗姗归来。 沈青蔷脸上的神情,仿佛也被这寒冷的天气冻住了一般,有一种奇怪的残忍和哀悯,宛若浮在表面的、一层精致的壳——只那双眼,那双炯炯的永不服输、永不放弃的眼,仿佛火焰般熊熊烧着,照亮这惨白而死寂的雪地,照亮这肮脏而无情的夜空。 ——莫名的,玲珑忽然间便想起了,自己初次见到沈青蔷的那一天:她一动不动的坐着,仿佛再娴静规矩不过,可偶尔目光流盼,却满是关不住的神采飞扬那个曾经的无邪的少女,已经死了吧?已经被彻底埋葬在这空旷的雪地里、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即将到来的这个冬天,一定很冷非常、非常冷 *** 本朝实录载:靖裕十三年十一月初一,淑妃沈氏薨,上甚哀之,为之辍朝十日,终以后礼葬。世称为“悼淑皇后” 十二月,悼淑皇后之兄、吏部尚书沈恪,于大丧间纵子嬉戏、流连娼家如是种种大不敬之举。上怒,恪连降三级,罚俸一年,闭门思过;恪子淳,杖毙;恪子敦,流徙 靖裕十四年五月,婕妤沈氏生皇五子,赐名天顺。 卷三修改版38流灯 六月六日是俗例的流灯节。这一天,从傍晚开始,只要是京师的女子,无论贫富贵贱,都会三三两两结伴到城南的曲江池上去放莲花灯。小小的摇曳的火苗包裹在一层层嫩粉的花瓣里,透出温暖的光,将这夜色中漆黑的水面照亮了。 前半夜“放灯”岸上的人摩肩接踵,放出去的是心底的希冀,看着那属于自己的火光渐漂渐远,渐渐地和别人的希望汇在一处,成为一片光的洪流;默默祈祷着诸事顺遂,美梦成真。而后半夜“捞灯”人也不见少,传说这流到近处还未沉没的莲花灯,会成为爱情的庇佑,那些待嫁的女儿,那些“悔叫夫婿觅封侯”的妻,便在夜幕的掩映下于岸边徘徊,久久寻觅,久久不散。 从曲江池一直向北,越过一条一条的官道,一层一层的里巷,越过高耸的宫墙,那片黄色琉璃瓦覆盖着的琼楼玉宇就是内廷。宫中的女子也是一样,她们虽不能踏出这个四方界限,但宫苑内也有御水,她们也有说不出口的希望,也有渴求爱情的心。每到流灯节前夕,宫中巧手的太监们就成了满宫人争抢的香饽饽,能不能得到一盏精致的莲花灯,也几乎成了宫女们容貌性情手段身份的标尺——只是,在宫内的流灯节是只有上半夜的。 靖裕十七年的六月六日,将近子时了,两个小宫女却依然在御花园的昆明池畔徘徊不去。其中一个遥遥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光影,跺脚叹息: “走错了,我们该到那边去的,可真倒霉。” 夜色朦胧,月色朦胧,点点的星子挂在高空,星芒下看不清她的面貌,只隐约可见身材高挑,皮肤很白,两个眼睛亮晶晶的。 站在她身边的另一位宫女扯着她的衫子,小声道: “姐姐,既然捞不到了,还是快走吧。时候快到了,等宫门下了钥、太监们打了更,还在花园里走动的话,可是犯宫规的。” 那眼睛很亮的宫女一仰头,道:“你怕?我可不怕。今日可是六月六啊,哪一年巡更的人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叫她们笑我没有灯放,我今年非要捞一盏回去给她们瞧瞧不可!” 那胆小的宫女扯得更紧:“好姐姐,求你了,要不然我们往回走吧?这边过去,快到快到锦粹宫了,那里不干不净的,还是别” “锦粹宫?锦粹宫怎么了?我听说皇上最喜欢的沈昭媛,不就是住在锦粹宫吗?” 那胆小宫女急忙跳上去捂她的嘴,左顾右盼不迭,好容易确定真的四下无人,才拼命压低嗓子,小声道:“嘘姐姐,你是才从绣房里上来的,不知道那也理所当然。妹妹虽年轻,可毕竟进来得早,且是一进来就分到主子们身边伺候的,这个中缘由,现下实在不好说,还是早早跟妹妹回去吧,改日我再讲给你听不迟——” 那高挑的宫女犹豫再四,终于还是点头答应,任她扯着向回走。可又实在不甘心,走不了两步便回头望一眼,心下总希冀着能有奇迹发生。那胆小宫女尽力拉着她,口中犹自催促:“姐姐别耽搁了,真的就要过子时了”却忽然手中一空,待回头时,却见同伴早已顺着来路跑了回去,一边跑还一边用手指虚点着湖心的一点亮光,叫道:“快看!杏儿,你快看啊!”——果有一盏莲花灯,不知怎的离了群,飘飘荡荡的,竟向这边来了。 杏儿拼命跺脚,想叫住她可又实在不敢出声呼唤,只有拼命跟了上去,心下火烧火燎,只求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乱子才好。 两个人一前一后,顺着御苑里的昆明池岸跑了很久,摸着黑,好几次险些跌倒在地。眼见着那水面上的火光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忽然,光点消失了,那当先的高挑宫女心下一沉,只当这花灯上的烛台已烧尽,或是波浪打来莲台翻覆,一股脑倾入水底了。正万分沮丧间,忽见不远处一排垂柳后面,幽幽转出一簇颤巍巍的花火来,原来是虚惊一场,那莲灯已飘到了眼前。 高挑宫女开心极了,三步并作两步抢过去,绕过半条沙堤。眼见只差丈许远近,却突然从沙堤那边走出来一个宽袍阔袖的女子,俯下身去,将那盏莲灯捞在手中。 “哎呀!我的——” 才喊了一半,那宫女已猛然想到不好,急急把“花灯”两个字缩了回去。可那女子却已听见了,她手持花灯站起身来,转向她,轻声问: “怎的?这是你的灯么?” 高挑宫女仔细端详面前的人,只见她站在摇曳的淡淡光晕里,年轻很轻,相貌很美,却没有梳妆,只头发松松挽了个髻子,垂在一边。那人见她不说话,便对她笑道:“我并不知道是你的,还给你吧。”说着真伸手递了过来,等她接。莲灯里闪烁的光照出一截如玉的小臂,上面套着一只细金丝镯子。 高挑宫女委屈地摇摇头,说道:“算了,没用了。”从来只有亲手自水中捞起来的莲灯才灵验,否则那些仕女们也不用从半夜一直找到天亮的。 那女子见她语气黯然,似也有些歉意,便道:“对不住,我可真不知道是你的灯”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出口,那高挑宫女反来了气,愤愤道:“这位姐姐骗谁来的?谁不知道六月六日放灯捞灯的故事?你既捞了去,就算我白跑了这半晌,何必还说这风凉话怄人?”想到自己在姐妹面前夸下了海口,却功亏一篑,更是心下郁结。 那女子一笑,淡淡道:“我是不知道,可没有骗你。你既不要,那我可要拿走了。”说着将灯提在手上,转身欲去,却忽听背后有人唤:“你是沈娘娘么?” ——杏儿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待到近前却愣在当地,口中蹦出这样一句话。 那高挑宫女吓了一跳,怎的,难道自己真的跑到了锦粹宫地界?这女子竟然是传闻中深居简出却宠冠后宫的沈昭媛?不会这么巧吧!那自己岂不是才进了内廷,就得罪了当红的主子、闯下了大祸么? 想到这里顿时背上生满冷汗,忙不迭跪倒,口称:“昭媛娘娘饶命,奴婢错了!” 谁知那女子在灯晕中微微一笑,竟然道:“你莫怕,我不是昭媛娘娘”却转头对她的同伴招呼道“杏儿,多年不见,你可长大了。” 杏儿低垂着头,回答:“谢才人娘娘挂念您呢?您可还好?” 才人沈青蔷莞尔,答:“也多谢你挂念我,我过得十分自在的。” 杏儿点点头,咽了口吐沫,犹豫了良久,方道:“那娘娘,我们去了?” 沈青蔷含笑点头,杏儿忙不迭拉那个高挑宫女,口中道:“金音,快给娘娘磕头,我们该走了。” 沈青蔷道:“你叫金音?不必了,你们去吧”说着提了那盏灯,径自转身,又走上沙堤,向湖心亭的方向去了。 待她手里提着的那盏光消失在黑暗中,再也看不见,杏儿才长长、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将还在发抖的金音拉起来,说道:“姐姐,我们快走吧。” 金音被她拽着向前,踌躇许久,方才疑惑地问:“那到底是谁啊?怎么?宫里还有两个沈娘娘吗?可吓死我了” 杏儿转过头,立起食指竖在嘴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她是沈昭媛的妹妹沈才人。其实得罪了沈昭媛还没什么,反正那一位已经可得罪了她?你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金音“啊”的一声惊叫:“那今晚她看着倒不像很厉害的样子” 杏儿撇了撇嘴,道:“你懂什么?会叫的狗才不咬人呢!别看咱们的主子是个美人,整日里挑三拣四,人前也是个好胜的,还高了这位沈‘才人’一级呢,可真要两人到了一处,定是咱们主子避着她走!想当年” “当年怎么样?”金音的声音充满了惊奇,她是家里人花了大笔银子打通关节、才从绣房里调进内廷作“清闲差使”的,进来之前也有姑姑细细讲了内里各处的主子哪位得宠哪位无幸,哪位可以怠慢哪位不能招惹,却从未听人提起过一个“沈才人” “唉”杏儿叹息“里头的事情复杂着呢,知道的少些,反而能活得更久些。当年那惨状悼淑皇后薨的时候,紫泉殿里所有的太监宫女都陪了去,还从沈昭媛那里送了好些个过去我是命大的,只因跟着兰香姑姑在一起,才算逃过一劫;后来也就离了锦粹宫了,天保佑” 一面说,一面不住摇头叹息,往事不堪回首,她实在是不愿去想。 两个人一厢说,一厢已绕过了小半个昆明湖。眼见离住处越来越近,心里也不禁慢慢松懈下来。杏儿犹自不忘叮咛金音:“姐姐,今夜见到沈才人的事,可千万莫对别人说,闹不好惹大祸呢!” 金音还未答应,却冷不防突然从树影后转出一个人来,对她们当头喝道:“大胆贱婢,子时已过,竟然还在苑内嬉戏,不要命了么!” 两个宫女吓了一跳,那人“哼”的一声,用火折子将手中提着的灯笼点亮。待看清来者是谁,两人更是险些哭出声来。宫门已下钥,现下宫内只有少数御前侍卫在四周往来巡视,她们也实在倒霉,竟然正撞上其中之一。 金音早慌了手脚,杏儿却比她精乖许多,只怔了片刻,便立时换了张可怜兮兮的面孔,拖着声音道:“这位侍卫大哥,千万怜惜我们年轻不懂事,这要真闹到了慎刑司公公们那里,我们可就要吃大苦头的,求您高抬贵手吧”说着,连忙一捅身旁愣着的金音,从手上耳上取下镯子坠子,便向那侍卫手中塞去。 金音这才反应过来,立时依样画葫芦,心下也不那么惊慌了。流灯节个把宫女晚归的确不是什么大事,给一点甜头,这位“侍卫大哥”总该放我们走吧? 谁知那侍卫竟板着脸一抽袖子,顺势一带,凑过去的杏儿已“哎呀”一声倒在了尘土中,手中捏着的耳坠手镯也洒落满地。杏儿忙不迭的爬起来,跪在地上拼命摸索。那侍卫冷哼一声,问道:“你们刚才说‘沈才人’?哪个沈才人?这些首饰,都是沈才人给你们的?她想叫你们做什么?不想受皮肉之苦,就速速从实招来!” 金音忙道:“没有啊,她没给我们东西,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这些首饰,都是我爹我娘给我带进来的!” 杏儿也不再拣拾,抬起头来,跟着喊:“冤枉哪侍卫大爷!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 那侍卫一摆手,喝道:“不想死就都给我住口!和我说没有用,是真是假,和我们统领大人说去!” 卷三修改版39牢笼 沈青蔷提着那盏莲花灯,施施然走过沙堤,走上一条横亘湖面的九曲桥。走走停停、时而矗立、时而折返,直望着头顶和脚下璀璨的星子,口中轻轻哼着什么,似乎十分快活。她提着灯的倒影也落进了水中,远远看去,就像是两点相映的光晕转转折折穿过湖面,不知道有没有人正在湖的彼岸遥望此处——说不定过些时日宫苑中又要议论纷纷,说流灯节夜里,有什么神仙显灵,在昆明湖上御水凌风呢。 走了很久,沈青蔷方踏着九曲阑桥行到岸边,早有人迎了上来。点翠高高举着灯笼,玲珑则抱了一件半旧的玄色外袍站在灯下,她人还未走到跟前,点翠已抢先抱怨道: “主子,您又瞒着我们,一个人往出跑了” 沈青蔷笑道:“怎的?都出来了?果然是过节呢!”玲珑一言不发走上前去,抖开手里的外袍给青蔷披上。 青蔷用手按住袍襟,笑着向她颔首,玲珑还是一样面无表情,却见老了。 点翠忽然道:“哎呀!好漂亮的灯,主子运道真好,可妒煞人了。” 青蔷道:“你喜欢,便给了你罢。 点翠吃吃笑:“这是结缘灯,可不能给人的。咱们这就拿回去,挂在主子床前,主子的缘分就要来了。” 青蔷还未说话,玲珑已冷冷开口:“赤口白牙瞎说什么?这话是你说的么?平白惹灾祸。” 点翠脖子一缩,轻轻咽了口吐沫。 沈青蔷笑道:“到了现下这般田地,我还怕什么‘灾祸’么?你继续说吧,方才有个小宫女也是这么说的。我的来历,也没瞒过你们,这些节下风俗,我可真不知道。” 点翠扭捏了半天,方才开口:“其实也没什么旧例风俗,子时之后飘到湖边还未沉没的莲花灯,都叫结缘灯。谁要是有幸拣了,都是有缘人:在这一年里,若是女儿必然可以出嫁;若是若是守守空闺的夫婿定然归来” 越说到后面,自己也觉得不对,声音便渐渐含混下去,直至低不可闻。 青蔷持着那灯,倒仔细瞧了两眼,越发笑得欢畅,说道:“原来如此——那对我,定然是不准了。”脸上毫无戚意,却似丝毫不以为忤,依然拎着好大一朵粉红色莲花,当先向锦粹宫而去。 ——而锦粹宫平澜殿上,已有人久候了。 依然是四年前的小小院落,却破旧了许多,鲜亮的朱漆门斑斑驳驳、描金的斗拱也褪了色;就连立在檐下的御前侍卫统领吴良佐吴大人,两鬓也是星霜点点。几个御前侍卫站在他身后。而阶下伏跪着身形略高了些的小乔子和小梁子,还有杏儿和金音,见她们三人归来,纷纷投过又惶急、又企盼的目光。 “微臣见过沈才人。”吴良佐躬身行礼,一丝不苟。 沈青蔷微微一笑,道:“吴统领,何必如此客气?您大驾光临,青蔷这里,可谓蓬荜生辉——只是,我还以为您想说的该说的话,在这四年之中,早都已经说尽了呢。” 吴良佐直起身来,面色冷峻,道:“微臣实在也不情愿在如此深夜惊扰才人娘娘,只是沈才人既答应了皇上不出宫门、不见外人、不私相授受,怎能食言而肥?这可是欺君之罪!” 沈青蔷道:“那吴统领是说我私出宫门、私见外人、私相授受了?” 吴良佐登时语塞。这昆明湖一侧,若说属于锦粹宫范围,也不为过;而那两个昭华宫的小宫女,的确是坦言自己追流灯而去,无意中撞见的;至于私相授受他用手一指地上跪着的杏儿和金音,道:“她们身上的东西,难道不是你给的?” 青蔷一笑:“吴统领,我这里是什么家底儿,您这个十天半月就过来一趟的人最清楚不过了,不是么?我若有这份闲钱,倒认真多搜罗几篓子黑炭预备过冬呢!这话我都说了四年了,即使整日被关在一个牢笼里,如今的日子却也算过得无忧无虑、很是欢喜,我宁愿活着,我不想死——您怎么总也不明白?” 吴良佐沉默良久,终于道:“原来如此那今夜之事,看来的确是微臣以小人心度君子腹,错怪了娘娘,娘娘雅量高致,莫与微臣一般计较才是不过,莫怪微臣多言,娘娘且想想当日淑妃娘娘、还有今日昭媛娘娘的先例,千万别踏错一步、后悔终生才好。” 青蔷恍然大悟一般,说道:“是了!一个‘追封后位’,一个‘宠冠六宫’,的确是前车之鉴统领大人的‘好心好意’,青蔷记下了。” 吴良佐被她如此挤兑,似也有些尴尬,又道:“娘娘如今有现在的日子,是因为您是太子殿下的恩人,千万要懂得感恩惜福才是,微臣也不过是奉旨办事。” 沈青蔷听得一个“旨”字,猛然睁大眼,直视着吴良佐的面孔,吴统领一愣,还未反应,却已见她倾倒玉山翩然下拜,冲自己三跪九叩,口称:“陛下在上:婢妾身为沈氏余孽,无才无德,无行无状;却幸得陛下皇恩浩荡,恕婢妾万死之罪——婢妾在此叩谢皇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暗夜寂寂,那几下叩首重且响,沈青蔷抬起头来,额上已是一片殷红。 吴良佐大梦初醒,忙道:“娘娘快请起,微臣今夜,并不是来宣旨的” 那沈青蔷不待他说完,已忽然柳眉倒竖、一声断喝:“吴良佐,你既不是来宣旨的,却为何口口声声‘陛下’?你矫诏欺我,该当何罪?” 吴统领咬牙,这女子说退便退,说近便近,看似反复无常强词夺理;可你稍有不慎,却又不免反叫她抓住话脚一番攻讦。“矫诏”二字若真追究起来,那可是灭族的大罪。他早知沈青蔷不是个省事的,虽没有沈莲心的城府沈紫薇的狠辣,但那一份执拗,也的确令人生畏——何况,他始终忘不了四年之前万寿节的夜里,那只诡异的金镯,忘不了大皇子奇怪的态度,还有太子殿下颈上的伤痕皇上为何不索性斩草除根? 但想归想,他此时只有赔笑道:“娘娘说笑了。” 沈青蔷站起身来,随手拍拍膝头的灰土,面上的怒色转瞬消失不见,竟又一笑:“我的确是在说笑,多好的节日,是该说笑的,不是么?可吴大人,像您今夜排出的这般拙劣‘玩笑’,我希望今后莫再听到了。您若真想我死,便去请三尺白绫一个罪名来,青蔷束手就戮,如何?” 吴良佐尴尬万分,踌躇道:“娘娘多虑。皇上是圣明天子,怎会无故处死后宫妃嫔?只要娘娘谨慎行事,必然能够安稳度日,衣食无忧。” 青蔷站在那里,双眼微眯,一言不发。身旁的点翠忽然跪下,脆生生说道:“统领大人好意,奴婢替主子谢过了。既有统领大人这句话,但愿从今往后,平澜殿上下这些子可怜巴巴的钱米,莫再有人故意‘忘记’了。” 吴良佐登时语塞,脸上又红又白,沈青蔷却暗地里笑了,这丫头,真是 她撇过头去,勉强保持那冷冰冰的样子,说道:“谢吴大人吉言——您要说的可都说完了吧?我累了,想要安歇了。” 吴良佐忙一躬身,答:“微臣这便告退只是,这两个宫女触犯宫规、私游内苑,按律当杖责八十,娘娘觉得如何?” 沈青蔷转过头来,百无聊赖地扫了一眼,回答:“吴大人,她们碰见我是前世不修,我也顾不得——连自己的命都握在别人手里,还能说什么?”说着转身,拾阶而上,径直向屋内去了。一个侍卫似想拦住她的去路,才迎上去一伸手,将要触到青蔷的衣衫,忽觉不妥,又缩了回来。 沈青蔷上上下下打量那侍卫一眼,见他深深垂着头,屏息静立,不声不响;便冷哼一声,抬脚进了门。 八十杖哪里还有命在?杏儿和金音早给吓得傻了,搂在一起嘤嘤哭泣。吴良佐满脸不甘,怒瞪着这两个小丫头。他见平澜殿的宫女太监们都进去了,方低声道:“她已舍了你们,眼睁睁看着你两个赴死,你们还要为她隐瞒不成?” 杏儿道:“回统领大人,奴婢真的不知道啊”金音更哀哭不休,连“奴婢”都忘了讲,只说:“我冤枉我是冤枉的” 吴良佐审视良久,见已到了如此地步这两个宫女还只是哭,心下顿时泄气,知道这次是真的抓错了人,白白折堕了自己的脸面。愤愤然一挥手,喝道:“押回去!着昭华宫的总管来领人。” 一行人押着那两个魂不附体的小丫头,鱼贯去了。 这边才走,便见平澜殿小院的窗子轻轻一响,窗缝中绿衣一闪,原来适才点翠一直站在那里偷听。她待吴统领去远,径直穿过厅堂,来到内室,青蔷已坐在镜前,玲珑手持一柄玉白牙梳,正在为她梳发。 “回主子,已去了隐约听着要找东偏宫的公公领回去呢。”点翠禀道。 青蔷明明在镜中颔首一笑,却又实在说不上有多少喜色,只道:“别让我带累了就好,不过会有大碍的。” 点翠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道:“主子,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您躲得过今日躲不过一世,总该做些打算才是” 青蔷苦笑:“我能做什么打算?四年前我们没给先‘悼淑皇后’殉葬,四年后也没有落到昭媛娘娘和兰香的处境,已算是有福的了” 一旁侍侯的玲珑手上一顿,忽道:“主子,总有办法。” 青蔷转过头来,却问:“这么些年来你一直跟着我,我知道你心中定有计较的。我没问过,你更不曾明说——但你的办法,便真能保我们这里的五个人五条命么?” 玲珑哑然,眼圈微红,很快地摇了摇头。 沈青蔷一笑,说道:“那你便答应我,若保不住我们五个的命,就什么都别做活着,只要我们活着,总会有办法,总会有转机。” 点翠忙道:“是啊!说不定哪天皇上就就那时候太子殿下可是和主子亲厚的,熬到了那一天,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玲珑听她的“打算”竟然是这样,只冷笑一声,却也并没有出言反驳。 沈青蔷虽一样垂首摇头,这次却是不折不扣的笑了起来,眉眼顷刻间生动,美艳照人,口中缓缓说道:“他还是个孩子,能做得了什么?何况四年不见,早忘了我吧?莫要指望旁人,能救自己的,终究只有自己,只是只是” 两个宫女望着她,都不敢插嘴,青蔷的话音突然顿住,似乎陷入了沉思。玲珑和点翠,只是一个静静地为她梳着头,另一个满面狐疑,屋内静悄悄的。 许久,点翠终于忍不住接口道:“主子宽心,许是点翠庸人自扰。只要我们从此愈加谨慎,凡事小心在意,决不犯在吴老头子手里,也就是了。这四年不也平平静静过来了么?虽然不能离开锦粹宫,也常短这个少那个的,但总有办法可想” 沈青蔷却忽而一笑,对她说道:“你说的是。但我方才正想说,这四年平静的日子怕是的确要到头了只怕我们无论再怎样小心,麻烦也已经自己找了上来”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物,圆溜溜沉甸甸比鸽蛋略小些,却是个白色的蜡丸。 卷三修改版40相约 两个宫女面面相觑,见青蔷用指尖拈着那蜡丸,缓缓道:“真是丈八的灯台,只顾得照别人了。若他不是兴师动众走一遭,这东西,不知道几时才能传到我手上自然,也说不定吴统领忽然开了窍,今日是在唱大戏,要使那连环计了,也未可知” 玲珑道:“主子,这是今夜来的侍卫给的?” 青蔷一笑:“就是我方才进门时,做了个架势欲拦我那人,趁人不备丢进我袖中——你可识得他?” 玲珑摇头,轻声答:“只吴良佐和他身边的齐黑子,奴婢是认识的;至于其他许是我们四年没出去了,早已换了新人。” 沈青蔷低头沉吟,将蜡丸握在掌心,忽然问玲珑:“那依你看,今日的事情,究竟是又一个圈套,还是转机?” 玲珑老实摇头,回答:“奴婢不知。” 一旁的点翠却道:“依我看,那吴大胡子是个棒槌,若要使这样的手段,早用了,还会等到今天?” 玲珑依然道:“也难说总之无论是谁,主子都不要冒险才好。” 青蔷道:“瞧你们两个紧张的?许是寻常消息呢?”嘴里虽这样说,心中却一点都不相信:若是寻常消息,断不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她手上加力,已将蜡丸捏开,一件东西骨碌碌滚落在地,而她手中,只剩下了破碎的蜡壳,以及一张叠起来的薄纸。 点翠早追过去将那东西捡起,托在手心递了上来,青蔷手里捏着那张纸,望着那物事,微微一笑——竟是颗小小的金色馃子,上面刻着“诸事顺遂”四个吉利字眼。 青蔷将那小馃子用两指夹起,向天上一抛,纤手一翻,金馃子已稳稳停在手背上——果然是他!真难为了,竟还记得。 她放下馃子,展开字条,只见满纸凌乱、歪歪扭扭,勉强能分辨出上面写着:“朔、望,子时三刻,紫泉殿后松林内。” 沈青蔷望向玲珑,玲珑点了点头,道:“怕是真的。” ——若是真的,那赫然便是当朝太子殿下折节相约了。经过了那么长的岁月,那么多的变故,他已不是黄口孺子,她也已身居牢笼无法脱身,此时竟然要约定相见?他究竟想说什么?还是想做什么?难不成时隔四年了,方才想到该当面谢救命之恩?笑话! 玲珑说的是:虽说她送了董天启一袋金银馃子玩意儿并不是什么秘密,但以此为记认,却不是局外人容易想到的。再说了,若是假的,定然一笔一划将时间地点写得清楚明白,说不定还要附上伪造的印信花押,只恐抓到的时候不能以假乱真。也只有不确定这东西什么时候能送到她手里的人,才会写上含含糊糊的“朔”、“望”二字——只是难道每一个朔日每一个望日,他都等在那里吗?不、不,想来送信的人送到了,才会去通知太子殿下准备赴约吧? 青蔷将那薄纸反反复复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卷起、又展开,然后移尽烛台,凑上去,烧了个一干二净。将那金馃子递给玲珑,说道:“等后半夜,埋了它。” 玲珑沉稳点头,点翠却道:“主子你难道” 青蔷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说道:“若私相授受,我只有一死,你明白么?所以今夜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收到。” 点翠急道:“可是主子,万一真的” 沈青蔷将手里的蜡壳捏得粉碎,一小片一小片丢进烛火里,看着它们迅速融化,成为一滴滚烫的眼泪滑落下来,慢慢说道:“若有人真想见我,自然会有办法总之,舍身犯险的事情,我再也不会做了” ——可是,一闭上眼,耳中却似又听见了那个声音唤她的名字:“青蔷,青蔷!”那久远的、恼人的岁月啊沈青蔷狠狠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话是这么说,可到了六月十五日的傍晚,玲珑和点翠就已发觉,她们的主子在屋内坐立不安起来。天已很热了,茶水司再也不会送来放着小小冰粒的消暑胭脂露;手中的一盏粗茶,无论晾多久还是温的,喝下去便是一股子躁气,总也排解不开。 待到了夜里该就寝的时候,沈青蔷依然坐在窗前,不肯离去,点翠实在忍不住,便禀道:“主子,要不然这样,奴婢替您去看看?即使抓住了我,我只说白日里打那边过,丢了东西,也不是什么大罪” 青蔷毫不迟疑,便摇了摇头,轻轻道:“你知道么?杏儿原来那个杏儿,那一天她也是这么给我说的,我让她去了,她再也没有回来所以如今我绝不会答应。” 点翠哽咽:“主子可是说不定太子殿下是想救您出去呢!” 青蔷幽幽一叹,低低一笑:“救我?冒这么大险救我?只因我救过他的性命?四年前我也许信的,但现在算了还是算了。” 点翠无奈,低头退下,转身的时候,狠抹了一把眼泪。 靖裕十七年六月望日的夜里,沈青蔷便一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天将亮时,方站起身来,脸上已看不出任何波澜。 自然,那****,玲珑和点翠也没有睡。 *** 虽知道主子做得很对,但点翠总觉得可惜,无论如何是一条道路、一个希望,连试都没试一下,便放弃了,总是犹有未甘——更何况,记忆里那个天真可爱的太子殿下,无论别人怎么说,点翠总觉得,他对主子的好,绝不是装出来的;他也实在是个可怜的孩子 光阴便如流水,六月转瞬而过,到了七月朔日,这一次青蔷似已全然忘了“朔望之约”前一日按时就寝,第二日按时起来,一切如常。玲珑的手巧,针线好,便整日里垂头缝补,只点翠一个,倒操着三个人的心思,整日里魂不守舍。 又过几日,内务府拨下各宫各殿的月例来,着一个有司职的公公带几个小徒弟逡巡分发。锦粹宫一隅,自故“悼淑皇后”去世后,大多数嫔妾便已搬出,紫泉殿宫门深锁,只流珠、平澜二殿还住着沈氏姐妹,却也已与世隔绝。这四年里送过来的份例,常常不是延误、便是短少,数月没有一次也不稀奇——这一趟,却不知是不是那日晚上点翠故意提及的缘故,竟是难得的准时,天近黄昏,小梁子正在洒扫外庭,便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儿,捧着一盘东西,曲曲折折向这边来了。 小梁子丢了扫帚,就向内堂跑去,口中喊:“玲珑姐姐、玲珑姐姐,有人来了!”玲珑闻声刚一抬头,点翠已丢下手中的活计掀了帘子跑出去——片刻后便带着那两位公公转进来,满脸失望,还不忘朝小梁子狠瞪了几眼。 玲珑忙起身迎接,让两人进来坐定,召唤点翠去端茶,口中道:“公公辛苦了,倒面生?” 那太监三十余岁年纪,微微发福,却是从有没见过的。在这三伏天里,日头虽要下去了,走这一趟路,也已满脸是汗。欠身道:“姑姑客气,为皇家办差,那也没什么。不过” 玲珑心知肚明,他是在开口讨些好处,这也是常例,早有预备的,便一笑,也不多说什么。顷刻,点翠便端了茶出来,茶盘上赫然放着一只小小金线香袋。 玲珑笑道:“我们这里不比别处,公公莫嫌弃微薄就好。” 谁料那太监脸上却忽然变色,连连摆手道:“不敢!绝不敢!只是只是前些年里,奴才受过沈才人的恩,今日到此,只想亲自向才人娘娘叩个头而已” 玲珑登时心下疑惑。她用眼睛一扫,已看清那太监身后随侍的小徒弟手中,捧着一盘宫缎,上头贴有红封。往日里那些奴才们送来的尺头等物,无不是以次充好的;可远远瞧着那宫缎的质地颜色,似乎颇为鲜亮,品相不俗,实在蹊跷无比。 玲珑微一迟疑,便道:“劳这位公公挂念,只是我们主子自上次出门之后,便惹了风寒在身,如今卧床不起,您怕是见不到了。” 那公公当下满脸慌乱,连椅中也无法安坐,竟左顾右盼起来,口中絮絮道:“这这可怎么好?” 站在他身后的小随从,终于按捺不住,冷哼一声,将手中捧着的东西放在几上,嘴里低声骂道:“废物!真是废物!养你何用?快滚下去吧”却抬起头来对玲珑甜甜一笑,不断眨着一双亮眼,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反诘:“玲珑姐姐,你在骗人,是不是?” 玲珑忍不住用手捂住嘴;一旁伺候的点翠更是“啊”的一声惊叫,险些把茶盘打翻在地:虽已不是当年圆圆的脸、矮矮的身量、嫩红的两颊但那笑却是别人学不来的;依然还是旧时的风范,只要他一笑,一撒娇,自他口中说出的话,便能攻城掠地无往不利。 ——这不是当朝太子殿下董天启,还能是谁? “青蔷——”天启已脚不沾地冲进内堂,飞扑入青蔷怀里。他早非四年前的身量,青蔷张开双臂,几乎搂不住他,面上犹自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太子殿下?”许久,她方才迟疑着,慢慢吐出四个字来。 董天启伸出双手紧紧抓着青蔷的肩膀,满面正色道:“天启!你是青蔷,我是天启!你忘了吗?” 沈青蔷犹自恍惚,苦笑着,用极轻的声音重复:“天启?” 太子殿下满面带笑,眼如璀星,望着她,不住点头:“对!对!”突然松开她的肩膀,这一次,却张开双臂将青蔷紧紧搂在怀中,脸颊贴在她的发鬓上,向她的耳内吹气:“我真想你我在松林里等了你两个晚上,我看着满天的星星在苍穹上旋转,想着那些过去的时光,不知怎的天就亮了——可你却一直没有来” 沈青蔷猛然挣脱他的怀抱,后退一步,腰间紧紧贴着桌案,满脸晕红,胸口“嘭嘭”跳个不停,语无伦次道:“天启不、殿下这”董天启满面惊愕地望着她,脸上的笑容倏忽黯淡,连嗓音都低沉下去,慢慢道:“青蔷你不喜欢我了么?你忘了我了么?那些发生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么?我可没有忘啊——从没有忘记过你,我总是想啊、想啊,想到睡不着”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旧色的荷包,倒转袋口,将荷包里的东西倾在掌心,随手抛接,翻转如意他收回满把的金银馃子,塞回荷包里,向青蔷趋近一步,俯下身子,望着她,声音宛如叹息:“我已不输你了吧,青蔷?我原以为你会称赞我的你会对我笑着说:天启真厉害我原以为你会高兴我来” 沈青蔷顿时泪盈于睫,忙道:“我是很高兴!你来瞧我,我十分开心的。我只是吃了一惊,没有想到我只是、只是” 她手足无措,想如四年前那样,安慰他,摸摸他的头,但手臂刚伸出一半,已被董天启牢牢抓住——他的力气可真大,哪里还有半分当年光景? 他擒住她的手,牢牢抓住移过去贴在自己脸上,晶亮的眸子凝然望着她,突然展颜笑了,那一笑,赫然又似当年的董天启。太子殿下的声音因吐露秘密而变得微微颤抖: “青蔷别这样,我已不是小孩子。去年冬天,我就有女人了,那是父皇赐给我的四个宫女中最丑的一个不过没关系,我喜欢她的声音;她抚mo我的时候,我闭着眼睛,一直想着你——” 卷三修改版41相问 玲珑、点翠正候在外厢,忽听得内里哗啦啦哐啷啷一阵响,可把两个宫女吓了一跳,不及思索,连忙抢入内堂去:却见沈才人倚墙而立,紧抱双臂,气喘吁吁——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一个花架,案几歪斜,笔墨纸砚散落一地——而太子殿下手中,赫然抓着半片残破的夏装衣袖,怔然立在当地。 玲珑和点翠满脸异色,呆呆望着满室的一片狼藉。点翠大张着嘴,半晌回不过神来;还是玲珑老练些,只愣了片刻,便走到青蔷身边,扶住她,问道:“主子可有碍?” 沈青蔷转眼望了一眼董天启,回望玲珑,微微摇了摇头:“不妨事的手一滑就玲珑,屋内敝陋,请殿下外厢坐吧。” 玲珑恭敬答应,离了青蔷,来道天启面前,躬身行礼道:“太子殿下,请——” 董天启脸上忽然一红,咳嗽一声,却不移步,只默默望着青蔷,手中紧紧捏着那半片衣袖。 玲珑又趋进一步,朗声道:“殿下请还请还请赐还。” 天启似恍然大悟,简直像丢一块烧红的炭块一样,一把将手中的东西丢了出去。玲珑俯下身,捡起那片薄薄的织物,起身后第三次重复道:“殿下请——” 这一次,董天启却对她视若无睹,径直望定沈青蔷,一字一顿道:“我不走!谁也别想赶我走!” 青蔷也望着他,终于叹了口气,低声道:“太子殿下还是不要和婢妾有所牵连的好。” 董天启忽然愤怒,那双一笑起来便眯成两道小小弯月的眼睛狠狠瞪着,眉头紧紧蹙在一处,咬牙喝道:“青蔷你根本不喜欢我了是不是?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掉算了?反正人人都恨不得我死;人人都在等我死了,好爬上这个位置呢!” 沈青蔷垂首敛眉,缓缓道:“太子殿下洪福齐天,诸神庇佑,自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婢妾不过” 董天启不待她说完,早已忍耐不住,当即跳起,一脚踹在地上的花架上;一边用力不断踢着,一边大叫:“住嘴住嘴住嘴!我不要听你说这些话,我天天都听人说的,还差你一个?我才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话,才来找你的!” 青蔷苦笑一下,果然住了口。 点翠走了上来,跪在董天启脚边,道:“太子殿下,求您了,还是快些走吧。主子也是为了您好,您也该体谅主子的心意。这四下里都有吴良佐的耳目在,您这样闹下去,奴婢就怕” 董天启一愕,果然住了脚。他呆立半晌,抬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两道,竟带着哭音问;“青蔷,你不喜欢我了,是不是?连你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沈青蔷的嘴唇不住颤抖,竟似发不出声来,雪白的面颊上一道清泪潺潺而下,一屋子四个人静默不语。终于,青蔷极深、极长地叹了口气,走到太子殿下面前,抬起手,抚在他的头顶上——董天启浑身一颤,这一次却没有避让。 青蔷勉强笑着,低声道:“天启,青蔷没有不喜欢你,更没有忘了你;我不是对你说了么?你来看我,我可真开心。但你是太子,而我是你父皇‘闭门思过’的沈才人,所以你不能待在这里的,你本不该来见我,快些走吧” 董天启狠狠摇了摇头,说道:“我不会走的。我来看我的救命恩人,可有什么错?” 青蔷缓缓道:“傻孩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也不是你的恩人唉点翠、玲珑,你们还是去门外守着吧,我有话要对殿下说。” *** “所以我并没有救你,真的我所作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救我自己罢了。天启,我不瞒你;你也要听青蔷的话,好不好?” “好!”太子殿下立刻破涕为笑,爽快地回答。 沈青蔷也笑了,又道:“那你答应我,知道了,就立刻回去,以后以后再也不要来了,好不好?” 董天启立即点头,答:“好!”其干脆程度连青蔷都是一愣,谁料太子殿下随即续道“我不会来了,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青蔷忽觉心中一阵温暖,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在她心丧若死的时候,出现在她生命里的那天真赤子的微笑——虽然后来她知道了,二殿下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纯洁剔透、一尘不染;他着意接近自己,原本并非好意。但无论怎样说,都是这个孩子的笑,陪伴自己度过了一段最迷惘、却又十分快乐的日子;他的孤独与她的孤独慰籍彼此,让两个人都温暖起来——他始终是不同的。 “姑母一直给你吃着什么,后来被沈紫薇发现了,是不是?”青蔷问。 天启倒是一惊,回答:“你怎么知道的?这个事情,应该只有只有她知道而已。” “所以,‘她’是救了你的”青蔷道。 董天启冷哼一声,说道:“她救了我也不过是想利用我罢了,她骗我说你是那女人的心腹,你是为了害我才对我好的,她在我面前说了你许多许多坏话!所以我就以为我就以为你把一切都告诉沈淑妃了其实,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哭了好久,我怕得不得了,我一直伤心地想,你以后就不会对我好了,越想越哭得很厉害青蔷、青蔷,你没有生我的气,是不是?” 沈青蔷笑望他,见他竟然满脸紧张,十分惶急地盯着她,心下一叹,摇了摇头。 董天启顿时长舒一口气,满面容光,径直拉起青蔷的手,开心道:“我就知道你对我好!青蔷你一定不知道,我那个时候吃了毒药,难过到快要死了,可我知道你在身边,我一点都不害怕。你是真的对我好,这世上是真的有人真心对我好——青蔷,我会娶你!等我做了皇帝,我一定娶你!我们快快乐乐过一辈子,你说好不好?” 青蔷起初含笑听着,后来却见话题突然一转,下意识便想抽回被天启抓住的那只手。四年前的垂髫童子的影子,和四年后的英俊少年叠在一处,令她总是恍惚,总是分辨不清,在自己面前正兴高采烈说着话的,究竟是孩子还是大人?她在他眼里,究竟是庶母?是姐姐?还是还是别的什么? ——四年光阴的无上魔力,似乎沉淀下了往昔的一切,却又似乎彻底颠覆了这一切;而她此时站在命运的中心,手足无措。 “天启,我不清楚你究竟知道多少,但我的确没有救你,所以你不用放在心上姑母姑母她其实是被我害死的,至少那一次,她并没有向你下毒。在装符水的杯子里投毒的人是我,我自己下毒,装作喝了一口,又装作猛然发现味道不对其实我也很害怕,我害怕皇上和太医对我说的话毫不在意,那样被逼无奈之下,也许我真的会把那杯有毒的符水喂你喝下去也不一定天启,青蔷不是一个你想象中的那么善良的好人,当时姑母已对我起了杀心,为了活命,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你明白么?” 董天启的脸色一片煞白,颤声道:“可是可是可是你不会这么做的,是不是?你和她们不一样,是不是?至少至少你并不是因为我是皇上的儿子,才面上对我好,心里却不断想着怎么害我的那种人,是不是?” 沈青蔷侧过脸去,缓缓地、缓缓地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了在这宫里活下去,人也许真的必须做许多自己不愿意去做的事情;也许真的会做出连自己也无法想象的事姑母死后,我经常梦见她;梦见我们初见时她的样子,那么美丽,那么雍容高贵,她对我说:‘青儿,你现在明白我了吧?’是的、是的我渐渐开始明白了” 天启听她仿佛自言自语般絮絮说着,突然道:“我不管!青蔷,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你要是背叛我,我就死给你看!你记住噢,我一定一定死给你看!” ——沈青蔷满脸惊愕的回过头,正对上董天启的笑容。还是那样仿佛阳光洒落、飞鸟展开翅膀一般的笑,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这样的话。 “你说是你下的毒?那毒药是哪里来的?父皇那么容易便相信了?”天启忽然问。 “那是沈家家传的毒药,藏在她头上带着的簪子里头。以前,也有人死在这种毒药之下,皇上也许是知道些什么吧。”青蔷回答。 “那么就是毒死我母后的毒药喽?现在那簪子呢?给我看看好不好?” 沈青蔷猛然抬眼,望着董天启的眼,董天启依然笑着,似乎一个满怀好奇心的孩子,随口提起而已。 青蔷瞬间垂下眼,摇了摇头:“事情一成,我便将那根簪子丢进御苑的昆明湖中了,那种生死关头,我怎么还敢留下现成的把柄?若不是当时什么都没查到,我怕也无法活到今天。” 董天启忽然一笑:“那湖里的鱼岂不是倒霉啦?” 青蔷也一笑:“当时我可顾不得那么多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天启只是攥住青蔷的一只手,垂头思索。青蔷早想挣脱,太子殿下却无论如何不肯放手,最终也只有由他。 不知过了多久,董天启将脸上的笑容收拾干净,忽然道:“青蔷我今天来,其实是有件事情想问你我知道你在里面受苦;可是你知不知道,我的日子也并不好过的。” 青蔷疑惑,忍不住问:“怎么会?” 天启道:“是你怎会知道呢?我这个太子,只不过说来好听罢了,有谁在乎呢?只不过因为他是贱妇的孩子否则,怎么会轮到我?况且,现在的嫡子,又不只我一个了” 董天启说到这里,回过头来,却见青蔷满脸怔然,以为她没有听懂,便道:“你忘了么?沈淑妃虽然死了,可她却是皇后了——她的儿子,和我一样,都是皇后的儿子,那可是完全不同的。如果可以,父皇一定早就让临阳王成为太子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母亲的出身实在是太低了不过,那又怎么样?世人皆知临阳王大名,可有哪个知道我这个‘太子殿下’的?” 青蔷恍惚地重复这个陌生的名字:“临阳王?” 天启道:“就是我父皇的长子董天悟啊!你应该见过的,对了那一年在万寿节宴会上,他还装神弄鬼来着,你还记得么?” 沈青蔷下意识地便想摸一摸自己套在腕上的金环,可天启依然不放手,反而更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青蔷有人说,沈紫薇的儿子不是我父皇的,而是经常出入宫禁的某个别的男人的——因为父皇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再有皇子了你告诉我,是不是这样的?” 卷三修改版42临 皇长子、临阳王、靖裕十四年武举状元及第、领左右诏卫指挥使董天悟自然并不知道,此时,在皇宫的那一边,他的皇弟正在做着什么。日影昏然,他步下碧玄宫长长、长长的石阶,自那缭绕的香烟深处,赫然便能俯瞰远处的四宫十二殿重重叠叠的飞檐——他突然间便想起一个自己早就遗忘、又似乎从来不曾忘记的人, ——那个人站在雪地里,单薄的衣衫,腕上一道金环;颈中还挂着红线,红线上串着一面小小的青色木牌 他记得的事情,原来她也从来不曾忘。 碧玄宫外,铺就两排青色的条石,日日有太监宫人在此清扫,一尘不染,光可鉴人。四年之前,曾有一位小宫女跪在这里,口呼“冤枉”最终搅起泼天大案;而四年之后,曾经被那宫女的血漫过的石板上,站着当朝次辅陆焕。 “王爷,”陆阁老迎上前来,躬身行礼。不同于年纪已老迈的内阁首辅李裼,陆焕很年轻,还不足四十岁,就是他,在四年前悼淑皇后大丧之时上书弹劾沈氏一门;也正是他,在靖裕十五年董天悟受封临阳王却受特旨羁留京师不必远赴藩地之时犯颜直谏,连称“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嫡庶不分,败亡之相矣”世人皆知靖裕帝最惜沈厚、最爱长子,次次都道陆焕死定了,谁知他却一谏再谏、一升再升,竟成了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据说他出身低微,故此,长久以来一直被以李裼为首的众多世家大族隔绝在外,能爬到如今这个地位,实在算是手段通天,简直不可思议。 ——董天悟当即站定回礼:“阁老好。” 陆焕道:“请问王爷,可是从陛下那里来?” 董天悟答:“父皇正在扶乩,不便打扰。” 陆焕一笑,续道:“原来如此,那微臣便继续等吧” 董天悟也敷衍一笑,正待抽身,忽听陆焕道:“王爷,微臣最近听到一个流言,据说王爷正在整饬诏狱,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董天悟微微一挑眉,答道:“诏狱乃诏卫右司所辖,羁押人犯数千,其中难免有错漏冤案,本王既代领此职,自然要盘查清楚。” 陆焕又道:“臣听说,王爷不顾千金之躯,竟只身出入诏狱,提审人犯,连十五、六年前死无对证的琐碎案子都不轻忽遗漏。如此公忠廉能,果是柱石之材” 董天悟冷冷一笑,道:“阁老缪赞,份内之事而已。” 陆焕却忽然话锋一转,道:“微臣今日来见陛下,只因北地又有胡兵犯境,王爷可曾听说?王爷是武举状元,当年白龙鱼服、隐姓埋名应考,弓马、揉击、策论三场比试统统夺魁,便没有想过身在京师,查几个小小的冤狱,太过屈才了么?” 董天悟道:“陆阁老,你究竟想说什么?” 陆焕的腰弯得更低,口称:“微臣是言官出身,难免多管闲事。只不过只不过微臣道听途说,王爷彻查诏狱,似乎是另有所图” 董天悟哈哈一笑,道:“陆阁老,既如此,不如上书弹劾本王意图不轨,说不定便直升首辅之位呢,如何?” 陆焕也是一笑,道:“王爷在调侃微臣了。‘道听途说’,‘道听途说’罢了微臣告退。”说完,竟似真的抽身欲走,董天悟忍不住开口询问:“陆阁老,您不是要面见父皇么?” 陆焕摆手道:“既然陛下正在扶乩,微臣自不便打扰,改日上书,也是一样。”言毕竟飘然去了。董天悟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之中,心下忽觉忐忑。 ——的确,陆焕“道听途说”的没有错,自己正是以“平冤狱”为名,另有所图。天下耳目之灵,无出诏卫其右;但凡牵扯诸多关节内幕的案子,均是由诏卫察拿主审——十四年前的“巫蛊之乱”自然亦不例外。诏狱之中所关押的各色人犯,全都有着了不起的身份背景,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那里也许是唯一的希望。不过,也只是“希望”而已,至少自己已查了两个多月,却迄今为止尚未查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似乎早有人故意混淆一切、湮没一切,故意将母亲的生死彻底变成一个谜团 太祖早有遗令,诸藩王不得领兵在外,一向口口声声“嫡庶有别”的陆焕不会不知道,那么他最后那番“屈才”的话又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是真的“多管闲事”还是真的智慧过人?究竟是友?还是敌? 董天悟暗自思索着,步出了碧玄宫。他今日穿着朱红色的朝服,面貌较四年前几无变化,只是眉间的纹路似更深了些。才走到半路,忽然不知从哪里转出一位锦衣使者,利落下拜,不待吩咐便既起身,在临阳王的耳边轻声说一句话。 董天悟面色突变,问道:“真有其事?” 那锦衣使者已跪回原处,恭敬回答:“太子殿下自午后便说身子不适,召了太医前来诊治,服了药,便回去内殿歇息了,自此再也无人看见,实不知是何时离开建章宫的。此时那边已乱作一团,御前侍卫吴统领也已得了消息赶去,恐怕都要到了。” 董天悟微微一笑,道:“既然他去了,那我便不用去了。御卫、诏卫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我去了,吴良佐倒不好办。” 那锦衣使者却道:“可是吴统领方才已遣人来知会此事,言道事关储君,千万请王爷驾临的。” 董天悟抬起头来,望着天边的一角流云,沉默片刻,方垂下头来,笑道:“这个吴大胡子,有麻烦上身,总不忘记扯上我。” 自太子殿下病愈之后,董天悟便搬出了建章宫,改居他处。封王之后更在京畿另开府第,已很少出入宫禁了。而建章宫也正式修葺一新,成为了太子的东宫。 靖裕十六年起,靖裕帝出现在金銮殿上的时日已越来越少,而十三岁的董天启则开始临朝旁听。虽只是名义上的“理庶务”却已显出聪明绝顶,非同凡响的样子:小小的太子殿下总是瞪大眼睛看着、竖起耳朵听着,坐在那里一两个时辰一动不动,虽出言不多,但几无闲语,心思灵便,言语犀利,令百官侧目不已。小太子聪敏过人,大殿下精于实务,满殿朝臣们则每每胆战心惊地望着朝堂上一坐一立的两位皇子,估量着如此颤颤巍巍的平衡何时将被打破,到那时,又将是怎样一番不得了的光景末了,都免不了在心中感叹一声:实在是天心难测,说不上是福是祸。 何况,到了靖裕十七年,靖裕帝竟又将直属于自己的左右诏卫交与临阳王,诏卫指挥使之职,名义上只有五品,却权势熏天,无论王公贵戚,人人闻之变色。手握诏卫,简直有如掌握了半个京师 皇上,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 临阳王董天悟步入太子东宫建章宫之时,御前侍卫统领吴良佐早已到了。他许是这个宫廷之中最繁忙的人,无论何时何地,似乎总能看到他的身影。董天悟还未踏进正殿,便听见那粗豪的嗓音正在大声喝问:“殿下最近几日可有异状?可曾提到过什么人?” 建章宫内一干奴才全都跪在正殿内,黑压压一片,只年迈的东宫总管太监张淮与太子乳母李嬷嬷侧身坐着,却也一样面如土色,摇头不迭。 “走失太子,是什么样的罪过,你们可明白么?” ——董天悟的双眼扫过这番景象,沉声说着,步入殿中。 吴良佐连忙起身,请临阳王上座,一旁的李嬷嬷却突然道:“回王爷的话,太子殿下是老奴奶大的,老奴是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殿下少一根头发。太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老奴也不活了!还有什么‘罪过’不‘罪过’?” 董天悟道:“那么嬷嬷的意思是说,太子失踪,是建章宫外的奸人所害,与你们无关喽?” 李嬷嬷语气一滞,咬牙道:“许是谁心怀妒恨,设计谋害,做下这伤天害理的恶事,反大剌剌装作公道人——那也未可知。” 董天悟还未说什么,吴良佐已脸色大变,这嬷嬷难道老背晦了不成?竟然指桑骂槐,说出这样一番疯话来。他忙道: “王爷,微臣明白此事非同小可,实在是万不得已,方才斗胆请王爷过来一趟,孟浪之处,还请王爷恕罪。” ——这话便是明摆着说,此事本不是董天悟自己愿意管的,而是他吴良佐特地请来的,绝非李嬷嬷话中暗指之意。 谁料李嬷嬷竟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道:“我家殿下年幼失怙,从没谁照拂,又处在这风口浪尖的位置上,也难怪受小人惦记,合伙构陷——娘娘啊,您的在天之灵,可定然要保佑殿下啊!”——哭得无比凄凄惨惨,却又言之凿凿,一丝一扣毫不放松,竟一口咬定了这一切事端都是董天悟和吴良佐两人在背后合谋主使,让审人的突然成了被告。这两位一个是御前侍卫统领,一个是诏卫指挥使、临阳王,手握两股实权,哪个名头抬出去,都是威风八面,却登时被这一个无知****闹得面面相觑,这案子竟然审不下去了。 吴良佐顿时心烦意乱,便道:“来人啊!请李嬷嬷侧厢休息去” 董天悟却道:“不必,叫她哭够了,本王再问话。” 阶下跪着的李氏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忽听此言,哭声却猛然一断——只顷刻间便又接着哭起来,越发嚎得凶了,如丧考妣也不过如此。 ——董天悟面带冷笑,垂眉不语,只是任她哭叫,似乎充耳不闻。 许久之后,李氏的泣血之心才渐渐淡了,满脸涕泪,嗓子暗哑,只是不住哽咽。 董天悟方才冷冷开口:“哭够了?那现在能答本王的话了么?太子殿下既然不在这建章宫内,究竟哪里去了?” 李嬷嬷身子一抖,哆哆嗦嗦张开嘴,还未说话,却听门外有个清亮的声音道: “是皇兄吗?我去国史馆听顾师傅讲隋书了,实在有趣的紧,听着听着可就忘记了时候呢今日已讲到炀帝欺君欺父,陷害同胞兄弟,冒犯后宫母妃——这一段,不知皇兄听过没有?” 卷三修改版43兄弟 十四岁的当朝太子殿下身穿明黄衮袍、头戴五龙金冠从门外进来,依然是少年的脸,却染着大人的防备的笑容。想是天热得紧,额间挂汗,后颈滑下一道水迹,连领上都濡湿了。 董天悟与吴良佐连忙起身离座,跪拜下去,口呼:“叩见太子。” 董天启含笑,从他二人身畔走过,在正殿当中铺着明黄缎面的椅内坐定,方道:“皇兄,吴大人,何必多礼啊,快请起——难得你们都到建章宫来,怎的?找我有事么?” 吴良佐微侧过头去,看向董天悟。诏卫指挥使官阶虽低,但他是王爷,此时是断没有自己置喙之理的。 董天悟心中笑骂:“吴大胡子,你找来的事,总没有好事——遇到了麻烦,却不忘拖我下水,”却又不得不答道“启禀殿下,臣接到吴大人传报,说是殿下行踪渺然,音讯全无。事关重大,不敢轻忽,故此来看看究竟。” 天启笑道:“皇兄,你那么客气干什么?快请起来看坐,这么热的天,地下虽凉快些,可跪着也不舒服吧?” 董天悟一笑起身,吴良佐却在一旁狐疑:“这太子究竟在搞什么鬼?小时还看不出,可越发大了,越发古怪。时而精明,时而诡秘,时而又似乎全无心机,满口孩气,实在是个摸不透看不穿、绝难伺候的主子。”心下暗暗寻思,竟连平身都险些忘记了。 董天启也不理会,任他跪着自起,只对董天悟说:“皇兄,我可好久没见你了,听说你忙得很,是么?” 董天悟道:“也没什么忙的,都是些腌臜不堪的琐事罢了,劳太子殿下惦念了。” 太子顿时撅了嘴,说道:“皇兄你是忙,忙得都和我生分了。难得来一趟,今儿个我可不叫你走的。” 董天悟淡淡笑道:“今日还有事,改日吧方才殿下不是问起隋书么?臣年轻时不懂事,又在外藩,并没有读过多少书的——不过,改日臣带殿下出宫,咱们去京师市井里听听隋唐话本,这个殿下一定喜欢。” 董天启果然两眼放光,兴奋地道:“出宫?你肯带我出宫?太好了!我要去!什么时候?隋唐话本是什么?好玩么?” 他连珠炮一般问个不休,董天悟只笑着点头,却还未答话,吴良佐已抢先道:“王爷,万万不可!微臣尝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尚不骑衡”何况太子殿下金枝玉叶,身负天下?那些市井俚俗玩意儿,怎么能有玷尊听?” 董天悟笑道:“没关系,到时候你我随侍左右,多带些人隐秘跟着,谨慎从事,也就是了。京师之内,料也没有这样的高手吧?你不记得了么?以前我还小还在北地的时候,不是常跟着父皇微服去听隋唐么?到如今,我还时常想起来呢。” ——董天启本一听“出宫”二字,简直便要手舞足蹈起来;可待又听得皇兄说“在北地时常跟着父皇”如何如何,面色突然一变,便如艳阳天里乌云倒卷,刹那间轰雷隐隐,那股暗色陡然浮现在一个少年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戾气。 当朝太子殿下忽然开口,一字一顿道:“吴统领说的是。皇兄已然封王开府了,怎还能如此孟浪行事?顾师傅说:天子贵有四海,自然不能与庶民同论。天子有的东西,庶民不能有;庶民有的东西,天子也不会有——皇兄,是吧?“孤”——孤既身为太子,定当更加谨言慎行,才不负父皇和朝中诸臣的厚望。所以,‘出宫’二字,以后都不要谈了。” 他一个小小孩子,就是于朝堂上旁听时偶发数言,从来也只是“我怎样”、“我如何”的,此时却用上了最正式的称谓——那个“孤”字脱口而出,赫然有种凄凉味道。 董天悟当即住口,诧异地望着自己这个弟弟;太子殿下抬起眼来,毫不闪避,回望他,眼里再已无半分暖意。 许久,董天启方目光一转,已恢复了平日行色,说道:“皇兄,你虽忙,可也该常常在宫内走动走动的你去看过五弟了么?他长得可真是好看呢!” 董天悟道:“今年元宵时方才见过的,的确玉雪可爱。” 太子殿下拍手笑道:“是啊,我倒忘了呢!元宵宴上,他认错了人,直抱着皇兄的膝盖,喊‘父皇’呢!” 董天悟也是一笑,云淡风轻道:“是啊,是有这么一回事的——他才三岁吧?黄口孺子,蒙昧未开,又知道什么呢?” 两兄弟同时沉默,不再说什么了。 吴良佐眼见气氛渐渐僵持,连忙又扯了两句闲话,便拉着临阳王告退,太子殿下殷勤挽留,二人却俱言俗务缠身,不住推辞,终是离去了,太子殿下便亲送他们出了建章宫。 待回转入苑,方才满殿跪着的奴才们已各归其位,董天启径直步入寝殿,口中喊道:“锦绣呢?叫锦绣来!给我更衣。” 不一时,便有一个十六、七岁,宫人模样的少女急急进来,只见董天启已在用力撕扯着胸口肋下一排密密匝匝的珍珠钮结。 “你还站着看?可热死我了!”太子殿下见她来了,跺脚喊道。 锦绣连忙答应一声,上前替殿下将外袍解开脱下,露出里面穿着的粗布青衣——衮龙袍长且宽大,将那件内监服色的衣裳堪堪掩住,人前露不出半点马脚。 锦绣有些迟疑,问道:“里面这件也脱掉么?” 董天启怒瞪她,口中喝骂:“糊涂东西,要你有什么用?脱了,妥当收起来!” 锦绣不住点头,手下再不敢稍有停歇。 锦绣身量小巧,缩在他怀里只顾解着纽子,垂着头,天启便看见她发尾后斜斜插着一根式样朴素的镶玉银簪,心念一动,一抬手,已取了下来。 锦绣正心无旁骛,忽觉一丝不乱的半边鬓发竟全然滑脱,倒唬了一跳,连忙抬起头来,却见太子殿下手中捏着那只簪,不断扳扭,似想将簪上的玉顶子取下来似的,忙道:“殿下,不可!会掰坏的!” 董天启斜眼睨她,将簪子随手一掷,丢在地上。 锦绣似听到那簪顶上的玉饰摔碎的声音,身子不敢动,脸上却立时浮现出无限的心痛惋惜来。 董天启冷冷道:“值什么?叫李嬷嬷开了内库,你去挑两根好的。” 锦绣闻言,脸上转瞬便焕然生光——董天启却猛然把头别了过去。 宫女锦绣替太子殿下将身上的两层外衣除去,见内里穿的中衣已被汗水浸透了,将将粘在身上。锦绣突然面上一红,小声道:“殿下,奴婢去准备一下,先替殿下添浴吧?” 董天启点头,锦绣这才伏下身去,将簪子拣起,草草向头上一拢,便收拾了换下的外袍告退,谁知却又被太子殿下唤住——天启缓缓道: “父皇后来还叫你去了么?” 锦绣一愕,忙摇头:“陛下不曾” 董天启猛一挥手,皱眉道:“够了,别在我眼前做戏!三个月了吧?父皇就再没叫你去问话?怎么可能呢?” 锦绣咬着下唇,跪倒在地,轻声道:“奴婢不敢欺瞒殿下:陛下上次召唤奴婢,问的那些话,奴婢早就一一回禀了,绝不敢有丝毫隐瞒——奴婢奴婢已是殿下的人了,一切一切都给了殿下,怎还会有异心?”说着,竟哭了起来。 董天启站在那里,漠然望着伏跪在脚前哭到梨花带雨的锦绣——她真的不算美,但不知怎的就是有一点点相似五官的轮廓,还有声音,总让他想起那个人来 太子殿下终于叹一口气,心软了,温言道:“好了,别哭了,我不过问问罢了,这也值得哭么?下去吧——晚些叫你了,再来。” *** 李嬷嬷进得寝殿之时,恰遇见锦绣抹着眼泪向外走,似乎魂不守舍,几乎与她撞了个满怀。李嬷嬷恨恨骂一句“不长眼的小狐媚子”锦绣的头垂得更低了。李嬷嬷看也不看她,早已昂首进了门。 殿内董天启正坐着喝茶,见她进来,径直道:“他们怎么来的?” 李嬷嬷先走过去,用手试了试茶壶的温度,似还暖,不怕伤了肠胃,方住了手,道:“老奴早说了,殿下如今不同往日,上上下下多少眼睛看着呢,总该更谨慎些才是今日,倒似是凑巧,万岁那边忽赐了瓜果过来,咱们只说是歇了,他们却不肯罢休,直把吴胡子闹了出来——至于临阳王,似乎是吴胡子找来的” 董天启尚不放心,又问:“真的不是这宫里传出去的消息?” 李嬷嬷答:“倒不像统共没几个人知道殿下不在,那几个小狐媚子,老奴是亲自盯着的。” 董天启“唔”了一声,似才定了心。 见太子并不说话,李嬷嬷踌躇片刻,忍不住开口道:“那殿下今日之事如何?” 董天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见到了不过她告诉我说,似乎并非如此。” 李嬷嬷道:“真的?这可奇了!唐太医明明说,万岁的身体已经” 天启道:“听她的意思,她们沈家似是有什么药的三代外戚,真有些特别的方子,也不奇怪。” ——说着,又想起青蔷实在经不住盘问,方才满脸通红,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地说出这些内闱之事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一笑,脸上竟似忽然有些微微发热。 李嬷嬷低头沉吟,良久方道:“她虽已和那女人势成水火,但毕竟都是姓沈会不会?会不会动了什么别样的心思?殿下,您有没有提点她,她如今早已自身难保,我们若不拉她一把,她断然是活不久的” “你不用多嘴!”董天启突然打断李嬷嬷的话“我自然明白该怎么做的。” 李嬷嬷却摇了摇头,续道:“殿下虽然逾越,但有一句话老奴还是要说的:您真不该如此相信一个沈家的女人。您难道忘了?她们沈家是如何对皇后娘娘的,又是如何对您的?现下咱们好不容易渐渐熬出了头,千万可不能被一个女人坏了大事。” “够了!我叫你闭嘴,你没有听到么?我不要听你说青蔷的坏话!我不会忘记母后是怎么死的,也不会忘记沈莲心、沈紫薇她们是怎么对我的,但青蔷和她们不一样!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绝对不一样!你明白么?” 李嬷嬷见小主人发怒,连忙折身下拜,口中却犹自劝道:“殿下,现下时局暧mei不明,实在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董天启胸口无端焦躁,再也按捺不住,登时拍案而起,喝道:“你够了没有!我说过,不要再提了——到底我是太子?还是你是太子!” 李嬷嬷顿时沉默不语,只是伏跪在地,叩首不绝。 董天启站在那里,长舒一口气,终于还是镇定下来,俯下身将乳母扶起,轻声道:“嬷嬷,自我小时母后便不在了,若不是你,我早已死了——你对我的忠心,我能不知道么?我答应你,一定会完成母后生前的愿望,也完成你的愿望,无论如何,我都会登上那个位子——你放心吧。” 李氏涕泪滂沱道:“是老奴多嘴,殿下长大了,又这么天纵英才,老奴实不该再说三道四的。只是只是罢了,不说了,只是看着殿下,老奴已很是开心的。请殿下千万牢记,殿下肩上,可是负着皇后娘娘的心,上官大人的心,也负着满朝读书人的心呢!即使上官家已经烟消云散,但天下名门士族的心,都是向着殿下的,都在翘首期盼着殿下登上皇位的那一天——老奴我还有我们李家,一定会为殿下的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 “我都明白,”董天启说道“嬷嬷,你近日想办法传话给李阁老,叫他再探探父皇的口风,再探一探好了” 卷三修改版44昭媛 沈青蔷一直站在窗边,望着那倾颓的日影逐渐消失在流珠殿的飞檐后面,最后只在屋脊上余下一道繁复的金边,若隐若现——忽然开口道:“玲珑、点翠,你们两个预备一下,随我出去一趟;小乔子小梁子在这里候着,随机应变。” 玲珑敛眉答应;一旁的点翠却忙不迭问:“主子,去哪里?” 沈青蔷回首一笑,答道:“还能是哪里?不过去探一探昭媛娘娘罢了。” *** 婕妤沈紫薇,自靖裕十四年生下五皇子天顺,受封昭媛之后,便再也未曾踏出过锦粹宫半步。起初宫内谣传,她是得了下红之症,恐怕命不久矣。谁知,不过数月光景,拿来彤史一看,上面却赫然满篇都是沈紫薇的名字。靖裕帝甚至一改历来传召宫妃去甘露殿侍寝的惯例,每每亲自驾临,就在流珠殿内过夜——仿佛一夕之间,沈昭媛宠惯六宫之名便不胫而走。 这倒也不难解释,毕竟,她是故“悼淑皇后”的亲侄女,爱屋及乌之心,人皆有之。沈皇后之死几令靖裕帝痛不欲生,甚至不惜为一点丧仪礼节的小过错而迁怒于先皇后的亲族,令偌大一个沈家毁于一旦。原吏部尚书、内阁次辅沈恪闭门一年之后复归,却已无声无息迁至礼部四品郎中的闲职,加之两个儿子一死一徙,令他仿佛一年之内老了十岁。整日里精神恍惚、答非所问,一有个风声鹤唳,便犹如惊弓之鸟。 “陛下丝毫不提当日之事是不是也觉得罚的重了?” “唉,谁叫沈家的儿子那样不争气,正触在逆鳞上,还能有什么好?” “这沈家以色侍君,以色荣宠,又因色而亡——倒似天数。” “嘘沈家不是还有两个女儿在宫里么?儿子虽然靠不住了,但还难说” 如此这般,朝堂上各位股肱之臣议论纷纷、争执不休,总能有些似无意似有心的只言片语传入沈恪的耳中;他却依然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即使被人当面调侃,也茫然瞪着一双眼,仿佛全然听不懂一般。 ——笑吧!尽管笑吧!总有一天你们也会成为他人的笑柄,总有一天你们会连我都不如! ——皇上已经疯了,早就疯了;你们却还做什么公侯万代、青史扬名的春秋大梦么? *** 靖裕十七年七月初五黄昏,沈青蔷带着两名宫女步出了锦粹宫平澜殿,穿过扶疏的草木、曲折的回廊,径直向毗邻的流珠殿而去。同样是住着沈氏女子,同样无法离开这座牢笼一般的宫苑,但在一干外人眼里,这两处的境遇有如天壤之别:论起装饰器具的奇巧精致,整个内苑,数流珠殿第一;就连各类吃穿玩物也都是先送来此间挑过,才分付到各处去的;亭台布置因靖欲帝的屡屡莅临,更是年年修葺,岁岁翻新——当沈青蔷穿一件素衣,不加妆饰,翩然而来时;仅仅是廊柱斗拱间密密匝匝新贴的金叶子,就已映得她眼花缭乱。 还未到殿门前,已有人迎了上来,两个慎邢司的内监并一个膀大腰圆的嬷嬷将青蔷主仆三人团团围在中间。那嬷嬷微一躬身,算是行了礼,便熟捻地招呼道:“沈才人,您又来了啊。” 沈青蔷微微点头,说一声:“来给昭媛娘娘送些玩物,可又要麻烦您了。” 那嬷嬷道:“也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老奴统共就伺候这一个差事罢了。只是规矩依然一样,您是明白人,自然不需要老奴在这里多嘴呱噪。” 青蔷轻笑,答:“那是自然。”说着向玲珑淡淡一瞥,玲珑早已将手中提着的竹篮揭开,里面不过放着几件粗木雕琢的小玩意儿,作鸡犬等各类动物形状,手工甚拙,平平无奇。 两个内监劈手将篮子夺去,里里外外仔细翻找了一遍,方还给玲珑。沈青蔷向他们微一颔首,算作招呼,便欲抽身向前——谁料那嬷嬷却不避让,反而伸开手臂,拦住青蔷的去路。 青蔷一挑眉,点翠已抢先道:“嬷嬷,已查过了,并无禁物的,您还待怎的?” 那嬷嬷哈哈一笑,却道:“才人娘娘,现下不比以前了。前些天吴大人特地遣人来吩咐过,从今以后,您要进流珠殿,可非要‘仔细盘查’不可了。” 点翠寸土不让,怒瞪回去,喝道:“我们主子是什么身份?你倒蹬鼻子上脸不成?” 那嬷嬷面色一寒,眼中凶光立现,怒道:“小丫头片子,不知死活了,和你老娘我斗嘴不成?别说是你,就是一个半个灰头土脸的主子,又能把老娘怎么样?” 点翠气结,当即就要跳脚,青蔷却冷冷道:“嬷嬷,您是吴大人跟前的红人,如今的青蔷,自然不能把您怎么样——您想查,那便查好了;要怎么个查法?您开口就是。” 吴良佐传下严令倒也不假,但那嬷嬷的本意却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背着人讹些好处罢了,当即喜笑颜开,便道:“请娘娘恕老奴冒犯,老奴想看看娘娘的‘随身’所携之物。”说着微一侧身,示意青蔷随她来。 青蔷却站定不动,缓缓道:“那你便看吧。” 那嬷嬷一愣,青蔷又笑,艳若桃李,朗然道:“我既清清白白,便不怕人看,不怕人查。青天白日之下,正好行事——要看,要查,都在这里便好,该怎样,请嬷嬷吩咐吧。” ——那嬷嬷一呆,沈才人说的似也在理,但就是借她十个胆子,她也绝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一名宫妃解衣露怀;顿时万分尴尬,张口结舌立在当地,竟成了骑虎难下之势。 沈青蔷冷冷斜睨她,再不搭理,径直便向殿门而去,袍袖挥舞,行走如风。那嬷嬷身子一动,似还欲造次,却终于作罢。玲珑埋首随行,点翠则狠狠瞪那嬷嬷一眼,抓着竹篮便急急跟在后面,见主子满面严峻,全无半分暖色,这样的神情是极少见的,便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加快脚步。 殿外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巡视的人,殿内却冷清,只一个面色惨白的宫女站在珍珠帘下,向青蔷见了礼,口中道:“二小姐,您来了” 青蔷停下脚步,轻轻叹一口气,道:“兰香,你可越发瘦得厉害。” 兰香凄然一笑,摇了摇头,却道:“小姐在里面,今日可醒的早,脾气倒也还好——二小姐随我来吧。”说着当先带路,左腿蹒跚,右腿却似没了知觉一样,在地上拖着向前走。 点翠鼻中一酸,实在是不忍再看;就连玲珑也缓缓别过脸;青蔷却只咬了咬下唇,便即跟了上去。 又穿过两重帘子,转过一道刻着江山万里的玉石屏风,便来到流珠殿的内室。这里原本四壁都是书画古玩,此时却已全然搬空。只墙角架着一张朱色床榻,其余的地方,均铺上了厚厚的波斯地毯。 ——而这后宫之中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的昭媛娘娘沈紫薇,此时便仰面躺在地毯上,手中举着一只粗拙的木块挥舞,嘴唇翕动,口中念念有辞。 兰香折过去,勉强曲了左腿,半跪在毡毯上,用极轻柔、极轻柔的声音哄道:“小姐乖啊,快起来吧——您看看谁来了?” 沈紫薇躺在那里身子不动,只向上撑起的一双手臂猛然僵住,头极慢极慢地转了过来;眼睛一眨不眨,终于落在沈青蔷身上。 青蔷向前走了两步,俯下身,望着她,轻声道:“紫薇,我来了。” 沈紫薇一挥臂,将手中抓着的木块抛了出去,远远丢在一边,突然对着青蔷璨然一笑——那笑容便如鲜花绽放,说不出的美丽娇艳——她道:“你又来瞧我啦?天悟呢?他什么时候来?” 兰香脸色一变,忙道:“小姐!万万不可!” 沈青蔷却伸出手去,将紫薇扶着坐起身来。沈昭媛便如没有骨头一般,搂着青蔷的颈子,把自身的重量全数压在她身上,口中依然缠夹不清地重复着:“天悟怎么不来?天悟到哪里去了?” 玲珑点翠忙过来帮忙,合数人之力一番忙乱,方令她坐直了。沈紫薇只是嘻嘻笑,一边宫装散开,露出半片如雪的胸口,犹自恍然不觉。 沈青蔷叹口气,亲自伸手过去,替她将衣裳掩好,轻声道:“紫薇,记住啊,那个名字是不能跟别人说的,这是我们两个玩的游戏,你一说出来,可就输了——天悟一生气,可就不会来瞧你了。” 沈紫薇忙不迭摇头,喊道:“紫薇谁都没告诉!紫薇什么都没说!你输了,是你输了!你快叫天悟来见我!” 青蔷紧咬着牙,狠狠一点头,哄道:“好、好紫薇乖乖的,谁都不说。青蔷这就叫天悟来瞧你,你说好不好?” 紫薇茫然盯着青蔷的脸,良久方拍手道:“好!紫薇等着。你给天悟说,紫薇在这里乖乖的等着他来!”言毕又是嘻嘻一笑“我最乖了!你说是不是?紫薇谁都不说,谁都不说” 青蔷伸出手去,摸了摸沈紫薇的脸,极温柔地道:“是,紫薇最乖了。”说着替她将纷乱的头发收拢,理顺披在脑后,轻声哄着:“青蔷给你带东西来了,我们一起玩儿,好不好?” 点翠忙将篮子里几件木头削成的玩意儿递过来,一一指给沈昭媛:“这个是小狗,这个是小马” 沈紫薇两眼放光,突然一伸手,将那些木块儿全数环在臂间,惶急地喊:“我的!都是我的!谁都不准抢走!” 点翠忙一缩手,道:“是你的,都给你,都是你的。” 沈紫薇眼神涣散地点着头,终于又嘻嘻笑了起来。 青蔷怔然望着紫薇坐在地上和点翠争抢,时而欢喜时而突然暴怒,将手中的木块儿向点翠砸去,口中嗬嗬有声,那张美丽的面孔扭曲起来,变得无限狰狞可怖。她忍不住想起很多很多年前,自己爬在花园的树上遥遥望着沈家大小姐穿戴一新坐在高楼内,心中想:“她怎么会是自己的姐姐?”她们就象是云和泥,像是华丽的珠钗和路边的野草。 ——沈青蔷站起身来,静静出了内堂;兰香拖着那条僵直的右腿,默默随在身后。 走到外厢,她转头吩咐玲珑道:“你在前殿守着,有什么变故,快些来通报。”玲珑一点头,便去了。青蔷带着兰香又转过两道回廊,来到一间空屋,青蔷侧身在一席帘幕后面,确定四下无人,方从怀中掏出一只极小的纸包,轻声道:“兰香,这是你上次要的,万一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份量够不够,但统共不多了总之听天由命吧。” 兰香抖着手接过,颤声道:“二小姐,兰香替我们小姐谢谢您了。” 沈青蔷的脸上挂着苦笑,自嘲道:“这本也是她的,不过被我‘借’了来” 这话倒将兰香说得一阵糊涂,茫然道:“您说什么?” 青蔷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她并没有骗董天启,她确实是将那根从沈紫薇发上拔下来的珠簪悄悄沉入了昆明湖,但珠簪内的黄色药粉她却已事先取了出来。只不过只不过大半都下在那杯致淑妃娘娘于死地的符水之中了,余下的只剩这些,兰香既然求她带毒药进来,便正好完璧归赵。 沈青蔷叹道:“你竟为着毒药谢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兰香黯然,哑声道:“二小姐,我的苦,您是不会懂的死了,才是解脱呢” 青蔷心中一惊,忙问:“怎的?难道皇上已经知道了不成?” 兰香惨然一笑,回答:“怎么会!若知道了,恐怕这殿内殿外所有的奴才,如今早已化成飞灰了吧?皇上他待小姐实在是好呢,简直再好也没有了!你看看这个流珠殿,多么富贵华丽!你还没有看到他赐给小姐的首饰衣服呢,那么多,那么美,我做梦都梦不到!这还不算好么?反正小姐她现在这个样子,可又知道什么?还以为是有人和她玩儿呢——每一晚每一晚我候在外头,都听见小姐在内里不住咯咯笑!她笑,他也笑,我从没有听过那样可怕的笑声,笑得我头皮发紧,整个人都快要疯掉了——二小姐,你告诉我,皇上他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也疯了么? 卷三修改版45莲影 兰香惨然一笑,答道:“怎么会!若知道了,恐怕这殿内殿外所有的奴才,如今早已化成飞灰了吧?皇上他待小姐实在是好呢,简直再好也没有了!你看看这个流珠殿,多么富贵华丽!你还没有看到他赐给小姐的首饰衣服呢,那么多,那么美,我做梦都梦不到!这还不算好么?反正小姐她现在这个样子,可又知道什么?还以为是有人和她玩儿呢——每一晚每一晚我候在外头,都听见小姐在内里不住咯咯笑!她笑,他也笑,我从没有听过那样可怕的笑声,笑得我头皮发紧,整个人都快要疯掉了——二小姐,你告诉我,皇上他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也疯了么? 沈青蔷心中一恸,只觉有什么东西填满胸口,塞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哑声道: “疯子?这宫里,也许早就是疯子的世界了。” 兰香忽然也笑了,说道:“是啊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也快要疯了呢。甚至都想,要不然,干脆径直讲出来,径直一死算了。日日夜夜这样担惊受怕,总觉得明天、甚至下一刻小姐就会笑着,很开心地在皇上面前讲出那个名字来——好多次我都想,还不如死了算了,一了百了,不用再受这份煎熬” 她的话还未说完,却已被青蔷打断:“此刻便求死,你甘心么?” 兰香缓缓眨眨眼,摇了摇头:“自然不甘心——我若甘心,不会等这四年。可是,你不甘心,又能怎样?” 沈青蔷望定兰香,突然问:“那你恨吗?” 兰香似一愣,反问道:“恨什么?” 青蔷道:“恨淑妃娘娘,恨大殿下,恨皇上,恨把你的腿打折的奴才们,甚至恨我?” 兰香又一笑,微侧过头去,轻声答:“我怎会恨二小姐您?不、不,兰香是个口拙心笨的,虽不知道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但也明白,若不是您,我家小姐早就死在淑妃娘娘手上了。唉,其实,淑妃娘娘、大殿下、皇上这些人我统统都不恨,我只恨自己怎么就是个女人,怎么便进了这种不是人待的地方——可恨又有什么用?这就是我的命。天生贱命,能怨得了谁?” 青蔷轻叹一声:“兰香,你记得吗?小时候,我给郑厨子关在柴房里,你半夜送吃的给我,我却骂你,还把你赶了出去” 兰香垂眉思索,终于一笑:“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那时候我哭得可有多么伤心,您可不知道罢” 青蔷笑道:“后来我也哭了,我也哭得很伤心兰香,你那句话是错的,真的是错的。” 兰香疑惑,方要开口询问,青蔷已道:“那时候你便说,我们人穷命贱,所以我们要认命——那时候我便不信,所以才骂你、赶你;现在我更加不信了,绝对不相信!兰香,你家小姐是你救回来的,是你跪在碧玄宫门外鸣冤,用这条腿换回来的,你忘了吗?所以这不是命,绝对不是命——你四年前没有放弃,难道四年后却要放弃不成?” 兰香望着沈青蔷,泪盈于睫,终于是狠狠地摇了摇头。 青蔷缓缓道:“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所以你也一定不能放弃——我给你那药,是到绝对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用的,万一万一皇上动了真怒,你要替你家小姐解掉那些痛苦折磨,是为了这个才给你的——你明白么?” 兰香抬起袖子不住揩着眼中滑落的眼泪,重重点头;忽然又破涕一笑,说道:“二小姐,你真的变了好多,小时候,你的性子可有多么古怪。而现在,我看着你,就好像看到了以前的淑妃娘娘不、不,我不是说手段心肠,你是好人,淑妃娘娘却不过,娘娘她总是很沉静,总是一幅成竹在胸的样子;她想做什么,也是绝对要做到底的——二小姐,真的,你现在和她很像。” 青蔷一愕,转瞬间也笑了,道:“是么?也许吧” 兰香的眼睛忽然一亮,她伸出手去,一把抓住青蔷的手腕,她的力量那样大,令青蔷着实吃了一惊。只听兰香道: “二小姐,不如这样,你去做皇后吧,至少做个妃子——就像淑妃娘娘那样!我家小姐始终为情所苦,一步错、步步错,终于落到现在这个境地;可你不一样,你一定能做到的。去试一试,让万岁爱上你、迷上你、没有你就活不下去,然后便没有人能欺负你,所有人都会争着对你好——就像淑妃娘娘那样。” 沈青蔷猛然从她手中抽回纤腕,轻声道:“你以为皇上真的那么喜欢淑妃娘娘么?皇上也许喜欢过什么人,但那绝对不是她。” ——沈青蔷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在一个银色桂花寂静飘落的秋天,她遇见的人,以及她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那一天,靖裕帝分明声声泣血、声声断肠地喊着:“朕等你十年,到头来终是一场空么?” “兰香,即使真的当上了妃子,甚至当上了皇后,又能如何?还不是说废黜便废黜?让一个活人在这个宫中莫名其妙的死去,再容易不过了为什么女人必须寻找一个男人的宠爱,并且凭借这份爱才能生存下去?为什么呢?” 兰香苍白的小脸上写满不解,愣愣望着沈青蔷:“二小姐,你在说什么?我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女人自然是自然是要男人怜惜的你从没有爱过谁么?你爱上他,便不曾想过要依靠他吗?” 沈青蔷望了望兰香,垂下头去,腕上的金镯在手臂上缓缓滑动,戴得太久了,成色已经隐隐发暗,不再像初时那般灿亮鲜明,几乎已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似的。 ——爱情么?爱情就像这戴在手上的镯子,不是么? “也许吧也许我也曾经动过心、爱过人的。我总是觉得,有个人,虽然不见面,但他始终在我身边,在我独自度过漫漫长夜的时候,他给我温暖——这也许就是爱吧?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依靠他;我所能依靠的,永远只是自己而已——兰香,我不想变成沈紫薇,你明白吗?” 兰香凝神思索了很久,终于还是迟疑着摇了摇头。 青蔷笑了:“没关系,不过是我的胡思乱想罢了,你不明白也无妨的。” *** 沈青蔷回到内堂,点翠依然还在哄着沈昭媛玩耍。青蔷凑过去,微笑着说道:“紫薇,我们该走了。” 沈紫薇浑身一僵,半晌才扭过头来,定定望着青蔷,口齿不清地说:“走,你走,紫薇也走。” 兰香连忙上前,尽力半跪下去,故意扳着脸,说道:“紫薇不能走!紫薇走了,天悟来了,怎么找得到你?” 沈昭媛斜仰着一张小脸,似乎想了许久,方才答应:“好,紫薇不走,紫薇等天悟。紫薇乖乖的,谁也不告诉不告诉,嘻嘻”说着低下头,自己摆弄起满地的木块来。 ——便在此时,忽听得外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人都是一惊,兰香连忙起身,却因腿脚不便,又重重地跌在了地上。点翠急忙去扶兰香,沈青蔷却缓缓站起来,目视门外,素来稳健的玲珑却满脸慌乱,正快步而来。 内堂诸人还未开口,玲珑已抢先道:“快替昭媛娘娘预备,皇上的御驾都进了锦粹宫了!” 兰香愕然,连忙在点翠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惶急问道:“怎么会?我们怎么没得了信儿?该不是弄错了吧?” 玲珑脸色铁青,跺脚道:“怎么会弄错?咱们今日进来,可算把外头那只母狗给得罪了,我方才出去才知道,皇上早已遣人过来吩咐了,只她寻衅报复,故意瞒着,还说什么今日不必调用外头的人手,里头早都预备好了。” 兰香几乎便要哭了出来,不住喊道:“怎么会!这可怎么好?小姐都没来得及喝‘安神汤’呢,一会要是发起疯来,我们都是一个死了!” 沈青蔷心下已然洞若烛照,方才为了怕被那嬷嬷查出自己身怀毒药,不得已当面冲撞,没想到她竟然睚眦必报——反正内殿里不过一个疯子,一个瘸子,便给你信口雌黄,又怕什么?总之你这“慢待御驾”的罪责,定然是逃不过了——真真好歹毒的心! 如今麻烦迫在眉睫,兰香竟还在那里无谓啰嗦,青蔷当即喝道:“够了!废话有用么?还不快去端过来?‘慢待御驾’既已坐实,更不能让昭媛娘娘在御前失仪了!” 兰香恍然大悟,忙道:“是,是!我亲自去端!”拖着腿,急急转向后头去。点翠没有半点主意,只是一个劲儿的问青蔷:“主子,我们该怎么办?” 玲珑却目送着兰香的身影远去,忽然开口:“我们不如先下手为强。” 青蔷的身子一抖,不可置信的望着她,玲珑的一双眼猛然抬起,精光四射,口中道:“如今绝无后路可退,退便是死路一条——该来的,总会来的。主子,你什么都不用管,只想办法给我一个近身的机会,他虽是皇帝,不过也是**凡胎,不过依然是个‘人’罢了,我就不信” 点翠已给吓得傻了,哆哆嗦嗦道:“玲珑姐姐,你是说你是说你想要” 玲珑淡淡瞟了她一眼,冷笑一声。 沈青蔷却道:“玲珑,这就是一直以来的‘打算’么?” 玲珑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只是冷冷望着青蔷,缄口不言。 “不行!”沈青蔷断然道“绝对不行!你这不是在赌你一个人的性命,你是在害我们大家的命;无论你成功还是失败,这流珠殿里里外外上百人,一个都活不成——你就有那么大的冤屈那么大的愤怒,对这些人命统统不管不顾了么?” 玲珑依旧无言。 ——殿外已遥遥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声,圣驾已至。 卷三修改版46黄庭 靖裕帝方步入流珠殿内堂,便吃了一惊。斗室内赫然竟有五个人在,三名宫女分跪两侧,捧着药碗、妆奁以及镜匣。沈昭媛坐在当中,垂首专心把玩着自己的手指;而她那头又黑又密的青丝,却正被另一个女人握在手中,用一把玳瑁梳细细梳理着——皇上明明已进了殿,可她们几个人,竟仿佛视若无睹一般。 “怎么是你?”靖裕帝的目光落在那梳发女子的脸上,破碎的记忆忽然浮出水面,拼凑在一起,他想起来了,原来是她。 “朕记得曾给过你谕旨,叫你‘闭门思过’的——怎么,朕的旨意你也敢违抗不成?” 沈青蔷缓缓将目光抬起来,直视着靖裕帝的脸;忽然轻叹一声,将手中的梳子放在点翠捧着的镜匣上。跪伏于地,无懈可击地向靖裕帝三叩九拜——礼毕,方起身回答道:“启禀万岁,婢妾是接过谕旨,命婢妾不得私出锦粹宫,不得与锦粹宫外之人相见,不得私相授受任何东西——却从未接过不准婢妾来探望昭媛娘娘的谕旨,婢妾驽钝,望陛下明示。” 靖裕帝望定她,一字一顿道:“你自恃聪明,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沈青蔷立时敛眉答道:“婢妾不敢。” 靖裕帝冷笑一声:“不敢?你们沈家的女人,还有什么不敢的?杀了朕,你敢不敢?夺了朕的天下,你敢不敢?” ——跪在青蔷身侧,捧着妆奁的玲珑的面色,立时变了。 沈青蔷沉声答:“婢妾的确不敢——但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有不灭之身;故此陛下,还请您三思。” 靖裕帝身子一僵,咬牙道:“好,很好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敢在朕面前说出这样的话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踱到青蔷面前,伸出一根手指,点住青蔷的下颌,将她的脸慢慢抬起来——沈青蔷的眼睛毫不避让,灿若星辰,直直地望着他。靖裕帝忽而一笑,竟俯下身去,在青蔷的唇上印下冷冷一吻,冷冷说道: “你变漂亮了呢,变得越来越像她了真可惜,若朕在十年之前遇见你,一定会欣赏你今日的布置应答,欣赏你的胆大包天你的毫不畏死;就像当日,朕非常欣赏沈莲心一样不过现在,朕已经累了、烦了,朕不想再和你们玩儿了,懂么?为什么你们不能都像昭媛这般,做个乖孩子:朕给什么,她都高兴;朕不给什么,她就径直哭闹——不会骗朕,更不会害朕,甚至连朕说的话,都听不明白——这样可有多好!”沈青蔷撇过头去,躲开靖裕帝的手指,轻声道:“若皇上真的认为婢妾做错了什么,便赐婢妾一死,那也无妨。” 靖裕帝轻轻一笑,声音竟然十分快活:“你真的想死么?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又怎会有你这样的眼睛?你这种以退求进的花招儿,便真以为朕瞧不出来么?莫要口是心非了,这一点上,比起沈莲心,你还差得远呢!” 沈青蔷神色不变,头却垂了下去。靖裕帝唇边挂着笑,直起身来,微眯着眼,淡淡说道:“朕富有四海,不怕多养几个人;朕也不是暴戾之君,不爱让这后宫见血——何况,若你能长点眼色,朕也不是不能容忍你偶尔玩个小把戏的,明白么?” 言毕,再也不看沈青蔷,径直走到紫薇身前,盘膝坐在她身边,轻声唤道:“昭媛,看看我,还认得我么?” 沈紫薇服了“安神汤”之后,整个人便沉静下来,反应似乎也更迟钝了。靖裕帝唤了好几声,她才转过头去,报之一笑,笑靥如花;却不说话。 靖裕帝亦对她展颜一笑,无限温柔地道:“是我,你想我了没有?来,乖乖躺在我腿上,我读黄庭经给你听,好不好?” 沈紫薇整个人便似一个美丽玩**,任人摆布,果然安安静静躺在靖裕帝怀中——靖裕帝笑着,如慈父般抚爱着沈紫薇披散的长发,真的自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一边翻,一边说道:“这是仙书,读了之后会变成仙人的——等我成了仙,昭媛便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沈紫薇极乖巧、温顺地点了点头,眼睛慢慢阖上,竟似要睡着了——忽然,她又把眼睛睁开,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不,我不和你去!天悟来了,会找不到的。” 兰香的手臂突然一软,手上端着的翡翠盘和盘内原本盛“安神汤”的药碗便一古脑滑落在地,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动。她脸色蜡黄,无声无息委顿下去,简直就像是周身的血液被瞬间抽干了一般。 沈青蔷则颤抖着站起身来,只觉得有什么凉凉滑滑的东西正攀着自己的背脊,慢慢向上爬。 靖裕帝的表情万分沉静,甚至连眼睛都不曾多眨半下。他还正值盛年,还不到四十岁,年轻时,也曾有过举袖临风、温润如玉的韶光——纵然此时业已两鬓星星,眉间眼角沟壑丛生,但在那浑身上下一片金黄的重重围困里,在他青白的面容之上,依然还能窥出几分旧时的风采。天悟和天启,这两个儿子其实都像他,一双剑眉都长得飞扬挺拔,眼睛又黑又亮 ——靖裕帝沉默良久,忽而一笑,那张“慈父”的面具挂在脸上,无限温柔地对紫薇道:“没关系,天悟也一起去的我们一起飞到天上,去做仙人,去找天悟的娘,昭媛,你说好不好?” 沈紫薇那双如同蒙尘的琉璃珠子一般的美目缓缓转动,长长的眼睫不住开合,嘴角浮现出一个极艳丽又极渺然的笑容,她缓缓点了点头,似乎十分快活地回答:“好紫薇跟你去,紫薇一定跟你去!” 靖裕帝抚着她的背,脸上笑着,幽幽叹息。 面如死灰的兰香忽然挣扎而起,尖声道:“陛下!陛下!不是这样,不是——” 靖裕帝身子不动,手还抚在紫薇背上,脸却猛然转了过来,对兰香怒目而视;兰香对上这样的一双眼,只仿佛咽喉被人死死锁住,张着嘴,却只是不住颤抖,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靖裕帝又垂下眼去,缓缓转回头来,目光停在沈紫薇雪白的颈项之间;那股不折不扣的戾气,渐渐隐没。 “没规矩的奴才,”他的语气依然如故,听不出半分波澜起伏“吓着了你的主子,可怎么好?” ——对这一切变故,沈紫薇统统恍若不觉,她伏在靖裕帝曲起的腿上,身子蜷成一团,便像只极乖的小猫。起初把玩着皇上龙袍坠脚的流苏,忽又觉得无聊,便从靖裕帝手中,把那卷书抢了过来。也不看,只是不断刷刷翻动书页,从头翻到尾,又从尾翻到头,越翻越快,口中不住嘻嘻痴笑,仿佛那是世上最快乐不过的游戏。 靖裕帝一抬手,将那本黄庭经从沈昭媛手中猛然抽走,喝道:“不要玩了,你该睡了——往日都是乖乖的,今日怎么凭地胡闹?我可要生气了。” 紫薇正玩得兴起,忽然手中一空,整个人勃然变色;但见靖裕帝将那本书珍而重之地合起,收回怀中,眼中当即凶光大作,便伸出手去,想要抢夺。 靖裕帝冷冷望着她,一把扭住她的手腕,将她狠狠甩向一旁,口中道:“昭媛,你再没有规矩,便要吃点苦头了。” 沈紫薇伏在地上,急急喘气,纤纤玉腕上赫然现出几个鲜红的指印。她却似不怕疼,更仿佛完全听不懂皇上在说什么,顶着一头纷乱的乌发,挣扎着又要起身——却忽然被另一双手拦住: 沈青蔷扶起她,从一旁的梳妆匣子里,随手拿出一面菱花小镜,递在紫薇手中,轻声哄道:“紫薇乖,不要闹。给你这个玩,好不好?” ——沈紫薇愣愣望着镜中那披头散发的陌生女人,似乎呆住,双手握着镜子,突然哀哀嚎哭起来。 沈青蔷转头吩咐面色铁青,手指死死抓着妆奁不放、直抓到指节泛白的玲珑:“你跟着兰香,去把昭媛娘娘的‘安神汤’再端一碗来,要煎地酽酽的,懂么?” 玲珑恍若无闻。 青蔷咬牙喝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玲珑,你、还不快去!” 仿佛过了一百年那么长,玲珑终于将手中的妆奁缓缓放在一边,对靖裕帝叩拜,站起身来,步履稳健地走过去,将兰香搀起,扶着她,向外间去了。 沈青蔷一直悬着那颗信心,总算略松了些。她转头望着靖裕帝;当今天子赫然也在望着她,满眼若有所思的目光。 沈青蔷猛然将头别了过去。 ——沈紫薇依然在哭。一边哭,一边还笑着,口中喃喃自语不休。 “陛下早就知道了?”沈青蔷突然开口,问道。 靖裕帝依然望着她,终于点点头:“昭媛只要睡着了,便会叫悟儿的名字,朕再猜不出,就是傻子了——你们不也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么?” 沈青蔷轻轻一笑,再也不说什么。 靖裕帝倒颇感诧异似的,问她:“你难道不想问朕,为什么不怪罪昭媛?” 沈青蔷缓缓摇了摇头,轻声回答:“皇上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否则皇上也绝不会是皇上了。” 靖裕帝一愕,轻哼一声:“你倒似真有几分聪明的。” 沈青蔷依然淡淡一笑,答道:“谢皇上缪赞。婢妾斗胆,还请皇上移驾。何况何况昭媛娘娘喝了药,今日怕是无法侍君了。” 靖裕帝微眯着眼,慢声吩咐:“过来,扶朕起身。” 青蔷还未回答,早已呆若木鸡的点翠却忽然醒悟过来,连忙道:“是,奴婢这就” 靖裕帝断喝一声:“滚出去!” 点翠身子摇晃,几乎跌倒。 青蔷叹息一声,点头道:“点翠,不用了,你出去吧” 点翠颤抖着,哆哆嗦嗦爬起身来,东倒西歪地出了门。 ——殿内只剩下沈紫薇的哭声笑声,剩下她旁若无人的低语声,以及摇曳的烛火。 沈青蔷慢慢走了过去,躬身扶万岁起身——却冷不防靖裕帝忽然一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拉入自己怀中。 “你叫什么?告诉朕——沈家的女人,”靖裕帝一手钳着青蔷的肩,另一只手紧贴着她的面颊,探入她盘叠的乌发深处,将她的整张脸扭过来,朝向自己。 沈青蔷只觉被一股大力拗住头颈,疼得她几乎流出眼泪来。勉强维持着沉静态度,轻声答:“婢妾青蔷。” 靖裕帝笑了,笑容如铁,像夏日里咬着碎冰粒般反复斟酌这个名字:“青蔷、青蔷朕记住你了,你是个难得的聪明女人——朕喜欢你青蔷,你有想要的东西么?绸缎?珠玉?还是想当朕的妃子?朕今天心情很好,你可不要丢掉这个机会。” ——沈青蔷垂下眼,轻声道:“若可以,请皇上放婢妾出宫吧” 靖裕帝的一双瞳仁突然紧缩,指上加力,几乎陷进青蔷的肌肤里,他哑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沈青蔷强忍着痛,不卑不亢回答:“婢妾幼时身不由己、懵懂愚钝;入宫绝非婢妾本意。皇上若真愿意赏赐婢妾,便请赐还婢妾一个自由之身吧。” 靖裕帝死盯着沈青蔷,满脸惊骇交加的神情,简直把青蔷看成了一个阴曹地府里窜出来的鬼怪,而绝不是个活生生的美人。他粗声喘着气,面孔痉挛,身子簌簌发抖终于,咬定了一口森森白牙,厉声喝道: “朕不准!朕绝不准!你们都想抛下朕,抛下朕一个在这鬼地方,朕绝不会叫你们称心快意!无论你活着,还是你死,你这一辈子都注定留在这宫里,朕不会放你去任何地方!” ——说完,将青蔷猛然从怀里推开,径自站起身来,大踏步而去。 待他的脚步声走远,待外厢太监宫女们的喧嚣越来越浅淡下去,沈青蔷终于喘出一口气,仰面躺倒在红毡上;只觉浑身的力气都已用尽,一丝也提不起来了。虽有些莫名其妙,但这一劫似乎是度过了,只是只是方才,滴落在她手背上的滚荡的水点儿,那究竟是什么呢? ——珍珠帘子掀开,有人从外间走了进来,将她从波斯地毯上扶起来,却是玲珑。 “主子”她说,声音哽咽。 “别哭,”青蔷笑道“若连你都哭了,我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们都活着,都还活着,所以还不到哭的时候走吧,搀我回去” 卷三修改版47乞巧 未几,便是七夕。无论是天上的仙女,还是世间的佳丽,对女人而言,这许是最重要不过的节日了。各宫各殿早早便抬出香案,供奉名贵香料及时鲜瓜果——自然,更少不了那装在华丽针匣里的乞巧针。 时近黄昏,却忽然下起了蒙蒙细雨,点翠连忙指挥着小乔子和小梁子将香案又抬了回来,站在屋檐下,望天兴叹道:“七夕节的相思泪啊,他们该是见到了吧?虽然一年一次,但总是能相见的” 被雨浇了一背的小梁子忝着脸凑了过来,笑嘻嘻问道:“点翠姐姐,你想和谁相见啊?” 点翠脸一红,啐他:“小皮猴子,贫嘴呱哒舌的,可讨打!” 小梁子一心玩闹,当即大呼小叫起来。 忽然,帘子一动,玲珑从屋内出来,冷着脸道:“主子在休息,你们还这般不省心,真的是无法无天了不成?”点翠一吐舌头,连忙跑向后厢,口中道:“我这就去预备‘巧果’”小梁子则更是精乖,一见玲珑出来,早已溜得不见人影儿了。 玲珑依然冷着脸,一转身,掀了帘子进屋去,对屋内坐着看书的沈青蔷回禀道:“主子,外头下相思雨了。” 沈青蔷的目光依然落在书页上,微一点头,淡淡道:“是么?七夕的雨,原来还有着这样的名字啊”玲珑迟疑片刻,轻声道:“那主子今夜” 青蔷抬过头来,对她一笑:“今夜是七夕,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人人都要出来乞巧的,我可说得没有错吧?” 玲珑眼睛一瞟,正瞧见窗口悬着的那盏莲花灯,窗子开着,这温暖的、粉色的光辉,透过纷乱的雨丝,却不知会照进了谁人的心中。 玲珑垂首道:“奴婢愿织女娘娘庇佑主子,乞巧得巧,万事顺遂,”顿了顿,又道“便如灯节那日一般。” 青蔷望定她,笑了,说道:“玲珑,那可有劳你了。” “相思雨”下了并不久,酉末入戌的时候便停了。香案又被挪了出来,这一次,更是密密堆满了各色物件,从胭脂水粉到红枣桂圆,统统衬以红绸,点翠亲手整治的面炸的“巧果”也端了出来,上面抹着黄澄澄一层蜜糖,显得格外诱人。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天上层叠的云影豁然洞开,如镜的幽蓝夜幕高高悬于众人头顶。点翠站在香案边,一直抬着头向天上望着——河汉灿烂,那牛女真的在空中相会了吗? 香案摆在距平澜殿有一段路程的凉亭之上,四年前锦粹宫尚未没落时,这里曾是各处妃嫔娘娘们赏景玩月的绝佳妙处,每到佳节,免不了无数争风吃醋的好戏——如今却只便宜了她们几个,将这霁月光风,堪堪独占。 点翠站在亭外,翘首企盼良久,终于见到玲珑手捧针匣,引了青蔷姗姗而来。为讨彩头,宫内乞巧的针都是特制的,针孔宽大,十分易穿。沈青蔷来到香案前,先称赞了点翠炸的“巧果”又和两个小太监说了一番闲话,这才跪拜下去,默默祝祷,最后对天焚香,叩首三声,便算全了礼。玲珑早已捻着七根排好的“乞巧针”送到她手里,另一边点翠则递上极韧的一根丝线,青蔷笑着接过来,趁着璀璨星光,将七枚针尾轻松穿过。 点翠忙拍手笑道:“主子是心巧手巧的!” 青蔷也笑道:“可不如你嘴巧”说着站起身来“你们也来拜拜吧,讨个吉利罢了,不白折腾这一场。” 点翠巴不得答应了一声,却又反应过来,问道:“主子,怎的?您这就要回去了不成?” 沈青蔷点点头:“拜也拜了,巧也乞过了,我想去看看昭媛娘娘——总也不大不小是个节日,那边,怕是冷清得紧。” 点翠早一手排针,一手捻线,口中道:“那主子您等等我,我眨眼就好了的。” 可毕竟是分心二用,失了求祷的诚挚,手上一颤,那针只穿过去六枚,正巧卡在第七枚中,功亏一篑了。 点翠跪在那里,几乎都要哭了。还是玲珑过去,另排了针线给她,说道:“方才那次算是你替我乞的,我这就陪主子过去,你在这里虔诚拜过,再好好乞自己的吧。” 点翠急急起身,忙道:“那怎么成?”可玲珑早扶了沈青蔷,远远去了。 点翠怔怔望着她们的背影,终是复又跪下,口中嘟嘟囔囔不休。旁边站着的小梁子忽然一笑,打趣道:“点翠姐姐这个再穿砸了也无妨,就当是替我穿的,也是一样哈哈”点翠怒瞪他,口中喝道:“你还笑?你再笑,小心我用针扎你!信不信?” 小梁子忙摆手道:“我信的,我自然信的哈哈只是,点翠姐姐,你还是用心穿吧,可小心没扎到我,反扎到了你自己——到时候,你那个念念不忘的人,怕是要心疼的吧” 点翠顿时臊得满面通红,口中却半句狠话也讲不出来了。 *** 这一边几个人不住顽闹,娇声笑语远远传开;那一边,玲珑手上提着一盏纸灯当先引路,主仆二人默默走在荒草蔓生的小径之中。 眼见离了平澜殿,转过一道花墙,玲珑忽然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主子,”她开口道。 “怎么了?”黑暗中沈青蔷的一双眼灿若星辰。 玲珑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您真的要去流珠殿吗?” 青蔷忽然笑了:“自然不是,”她说,用一种分不清是严肃还是戏谑的口吻“你有你的‘打算’,我也有我的‘打算’,如此而已。” “那您怎么怎么”玲珑竟有些无措,一时之间似乎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才好。 青蔷笑着,替她将想说的话说完:“那我怎么不瞒着你了?说实话,我从没想过能瞒住你的,我的那些‘秘密’,对你来说其实也不算什么吧” 玲珑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斟酌良久,回答道:“我知道是有这样一个人在的去年冬天,实在冷不过的时候,您就出去过一次第二日,便有人送了新炭来的。” 青蔷又是一笑,叹口气:“果然还是瞒不过你说实话,我今日之所以对你不加隐瞒,只不过因为我们平静的好时日,怕是要到头了;若彼此之间还不开诚布公,再遇到前日那样的状况,迟早要出事玲珑,我从没把你、把点翠或者把死去的杏儿和染蓝当成奴婢,我想你也明白的。” 玲珑又点了点头,口中道:“玲珑明白。” 青蔷续道:“若可以,其实我也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想知道你的‘秘密’——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怕将自己的‘秘密’剜腹剖心给你看,你明白么?” 玲珑似乎一愕,终于还是执拗地摇了摇头——只是摇头,并不回答。 沈青蔷叹息一声,笑了,挥了挥手:“那也罢了,当我没有说过就好。” 玲珑驻足良久,脸色惨白,忽然开口道:“主子,今夜之事,实在突然,玲珑要好好想一想才能回答您。” 青蔷微笑:“那是自然,无论结果如何,给我一个答案——我在等着。” 玲珑也笑了,点了点头: “主子,无论结果如何,我会给您一个回答的,一定会。” *** 盘桓良久,两个人至此分道扬镳:玲珑独自向流朱殿而去,青蔷则四下张望,一转眼便离了正路,折到一处荒废的偏殿背后,侧身在飞檐的阴影下。 方才玲珑想将纸灯留下来,青蔷却笑着说不必:纯粹的黑暗有什么可怕?可怕的其实是那些日光下****裸的人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咫尺之外忽然传来一声低语:“你来了,果然是出了事” 沈青蔷回过头去,但见有个白衣的影儿正无声无息立在檐下。天淡星河垂地,两个人之间也宛若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夜的洪流——沈青蔷怔然望了半晌,又回过头来,侧对他,轻声道:“若没有大事,我自然也不会点灯找你;这件事但看你拿什么来交换了。” 那白衣人儿微笑着——这一笑瞒过了二人身畔绮丽的夜色、瞒过了天上的皎皎牛女,静静潜入青蔷心里,悄无声息: “今儿个早上南边御沟里捞出一个人来,死了几天了,都泡得身子鼓涨,面目发烂。内司报上来只说是失足落水的寻常内监,怕传疫病,急急拉去化了;不过,沈娘娘,我这里得到的消息,却说他死前走的最后一趟差事,是去了你那边送月例” ——暗影低垂,只见沈青蔷的身子微微一颤;那人续道:“如何?这个消息换你的消息,可换得了?” 青蔷不动声色,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那白衣人儿眉间一动,竟也突然沉默,良久,他长叹一声,说道:“是么?果然” 沈青蔷垂着头,忽然冷冷一笑:“你果然敏锐。” 那白影轻声道:“你前日夜里亥子之交时挑出灯来,一个时辰后消息就传到了我那里;只要打听一下你之前去了哪里,遇见了谁——既然是‘大事’,那也并不难猜的。” 青蔷微微仰起头,星光落在她脸上,整个人竟仿佛尊玉石雕像般凛然、冷硬、毫无生气。她思索片刻,方才慢慢开口,轻叹道:“果然不愧是诏卫——果然不愧是王爷您啊” 卷三修改版48夜半 董天悟站在那里,望着沈青蔷,恍然间便想起了若干年之前,他和她初见时的模样。那时候的沈青蔷,赫然是鲜明而生动的,脸上有流转的活生生的光彩,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他想起月夜中闪烁的刀光,想起秋日里飘洒的银色桂花,想起初冬的第一场肆无忌惮的雪变了,真的变了——就如同曾经在花树下笑得天真无邪的沈紫薇,后来变成了一个冷血的女鬼,变成这后宫中的疯子;就像是曾经有着安宁和幸福的自己,后来变成了一个无心无泪、只留存一息执念的“假人”一样。 一切都在改变,一切一去不回。 ——他的“执念”是母亲的死;天启的“执念”则是上官皇后的遗愿,是那九五至尊的宝座;沈淑妃的“执念”是沈家的荣耀和风光;沈紫薇的“执念”也许是她以为自己曾经得到过、后来却又失去的所谓“爱情”吧 ——那么青蔷呢?你的“执念”又是什么? *** 四年之前的“鸩毒之乱”最终以一种再古怪不过的方式结束。皇太子董天启乃是“误食”毒物而发病;太子殿下名义上的“养母”淑妃沈莲心则因为自责过度而吞金自尽,不幸香消玉殒;紫泉殿内外,以大宫女琼琳为首的一干太监宫女全数“自愿”为“悼淑皇后”殉葬,如此轻生重义,主仆情深,更是传为一时美谈。 “悼淑皇后”沈莲心的死,带来了一系列追封、昭告、丧仪、祭悼、停灵、下葬、守制、护陵的琐事,这些事情还未忙完,紧接着,沈家又突然间败落了下去——所以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才有人想起尚怀着龙裔的沈紫薇,当加封昭媛、恩养待产的御旨颁下来的时候,敕使看到的,就已经是一个疯疯颠颠的女人了。 他曾去看过她,趁着漆黑的夜幕,趁着削薄的东南风,站在流珠殿外灯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看见她穿一身九嫔规制的繁丽宫裙,披着乱发,脸上涂得噩白,只口唇间一点刺目猩红。她光着脚站在渡殿上,对着月亮跳舞那许是跳舞吧,或是说,更像是一个喝醉酒的人,从这边踱到那边,又从那边踱到这边;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歌子,不住神经质地咯咯娇笑——身后自然追着那****于行、满面焦急的宫女兰香。 “不怜不恕”“无心无泪”他站在那里望了很久,一回头,便对上了一双清冷无波的眼睛——他看见了沈青蔷。 “你后悔么?”那一天,她问他。那无情的声音就像是站在他心上说话——就像是他曾经问过她一样。 ——他摇摇头,一言不发。 “你是不需要后悔,你又没做错什么,是不是?花自迷蝶,蝶自恋花,自取其祸,花有何罪,是不是?不过是你情我愿,你来我往,是不是?你根本就什么都没做过,是不是?” ——他还是摇摇头,不说话。 沈青蔷忽然惨笑一声,那笑容冷彻心肺,仿佛令人回到了那个满天蝶舞的雪夜:“也许你真的不会后悔不过不过你永远也无法忘记的——就像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一样即使我们没有做错,即使我们别无选择,即使假若时光倒转,我们还是会走上这条注定的道路——我或者你,我们依旧谁也忘不了姐姐她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也不会” 董天悟敛眉一笑,终于开口:“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相信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沈娘娘’你的确是她的姐妹,若她没有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应该就是她想要说的话。” 渡殿上的沈紫薇似乎终于唱累了、舞累了,兰香哄着她,正慢慢向内殿而去。远远的,隔着穿不透的夜色,赫然能听见她的笑声,听见她对兰香说:“紫薇的舞跳得最好看了——他说的,他说的呢,你知道吗?”直把兰香吓得左顾右盼,不断敷衍道:“是是是,小姐的舞跳得最好;小姐人也最乖,快乖乖和兰香回去吧,可别给人听了去” ——即使永远也不会忘记;即使永远被这份记忆啃噬;即使你我之间,已永远的刻上了一道无法痊愈的伤口 ——后悔?既已选择了这条路,又怎能后悔? ——如有悔者,必因悔而亡。 风变冷了,夜已深,沈青蔷忽然微咳一声,轻轻道:“我虽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但我的确从没有谢过你总是因为你,我才能活到现在的。” 董天悟似乎一愣,良久方道:“归根到底,每个人活着都是为了自己。我未必安什么好心,所以你也不必谢我的。” 沈青蔷垂首沉吟,终于道:“好,很好”说着转身,便要离去,才走了两步,忽听背后董天悟的声音:“青请留步。” 沈青蔷的身子果然一顿,却没有转过头来,依然背对他,微颤着声音问道:“有什么事,直说吧我欠你两次相救之恩,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董天悟却道:“你不必谢,也不必还;只是有一句话,你愿意听么?” 沈青蔷点了点头,无比客气亦无比客套地答道:“殿下,但讲无妨。” “如果——我是说如果,娘娘在内里得到什么消息的话,可否传个信儿给我?” “消息?殿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消息’?” “以娘娘的聪慧,自然知道什么消息是紧要的,什么消息是无碍的,不是么?” “呵殿下恐怕太过高看婢妾了,婢妾实在是受宠若惊呢。” “是娘娘太过自谦了吧沈莲心死了,沈紫薇疯了,娘娘您却自保有余,这难道不是凭据?小王不会看错人的。” ——“殿下”、“婢妾”、“娘娘”、“小王” ——这便是你想对我说的话么? ——这真的是我想对你说的话么? 沈青蔷轻叹一声,缓缓转过身来,脸上已挂上了无懈可击的微笑,那是曾经的沈莲心的笑,亦是曾经的沈紫薇的笑,笑容可以掩盖一切,埋葬一切——如同黑夜,或者骤雪,或者死亡。 “殿下如此看得起婢妾,婢妾若再推诿,可就太过失礼了。但请殿下放心便是,婢妾若有消息相告,必在窗前点一盏彻夜不息的烛台或是灯笼——以殿下的耳目神通,自然明白婢妾的意思。点灯之后第三日亥时,便在此地相见,如何?” “娘娘快人快语,小王佩服,便依娘娘之言。” ——你若找我的话,就在窗外悬一盏彻夜不息的灯;我一定会看见,一定会来的。 沈青蔷忽然动容,张开口,似想说些什么,终于还是缓缓闭合,将那股突如其来的感慨和柔软化作一声唇齿间溢出的叹息: “且慢婢妾还有一句话说。” “娘娘但讲无妨。” “既然方才殿下说了‘不必谢’、‘不必还’,那婢妾也不好推辞了,省得辜负了殿下的一番雅量盛情,倒是婢妾的罪过。可殿下要明白,婢妾是领了‘闭门思过’的旨意,羁留于此的,现下这宫里宫外多少眼睛盯着婢妾,各怀鬼胎、恨不得立时便陷婢妾于死地呢——婢妾既然甘冒这天大风险,替殿下在内里传递消息,有些小小要求,也不过分,是么?” “那是自然,小王当为娘娘尽绵薄之力,这是份内之事” “好!那不如便这样罢: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便也告诉我一件事——公平合理,两不相欠,如何?” 董天悟的一双眼在月光下微微眯起,他沉吟良久,方小心翼翼问道:“你的意思,难道是” 沈青蔷不待他问完,已断然接口道:“你问我的意思?好吧,我便告诉你——我再也不会浑浑噩噩度日,再也不会做任何人手中的棋子,任你们利用玩弄,任你们随心所欲。我要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将来又会怎样;我有我的打算,有我想做的和必须去做的事——你听明白了么,殿下?” 董天悟怀中一颤,好容易才勉强抑止,咬牙道:“好,我明白了该当如此。我想知道的,和你想知道的公平合理,两不相欠。” 沈青蔷终于笑了,笑得眼中闪亮一片——这一笑,赫然又有了些许旧时光辉。 于是董天悟也笑,他为什么不笑呢?求仁得仁,还有什么不满意么? “你真的信我么?”分别的时候,这句话,他却还是问出了口。 “不信,当然不信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但那又怎样?我依然可以相信‘利益’,相信自己的判断,不是么?”沈青蔷昂首回答。 “是,该当如此”董天悟轻声道。 袍袖翻飞,猎猎作响,人已不见——只那最后一句话落在风里,辗转回旋,宛如叹息。 ***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是七夕,是在这连天上的牛郎织女都能鹊桥相会的节日里;可私语的却绝不会是“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沈娘娘,你究竟想知道什么?”董天悟道“但凡我所知道的事情,但凡诏卫能得到的消息,尽管问吧,知无不尽就是。” “那好,那你告诉我,在桂花树下死去的那个人——那个皇上一直再等的人,‘白仙’娘娘,她的故事,她的秘密,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你和紫薇的事情,皇上已经知道了;其实他早就知道了,但是他什么都没说——有时候我甚至想,也许我们此时此刻在这里所说的话,全都逃不出他的耳朵,那也说不定呢天子、天子,苍天之子——人真的能斗得过天么?” 沈青蔷忽然一笑,月朗风清,四下洞明: “即使斗不过又怎样?即使会死在这里又怎样?无论如何,我总要试一试的。” 卷三修改版49佳音 夜愈深了,点翠手里捧着针匣,站在原地,全然不知该当如何是好。 “点翠姐姐,咱们先收拾了香案回去吧,主子和玲珑姐姐不见咱们,自然会径直回平澜殿的,说不定这会儿都已经在路上了呢。”小乔子揉了揉眼,嘟囔道。 点翠看了看天色,斗柄已转过了一角,主子和玲珑姐姐该去了有近一个时辰了吧?怎么还不见回转?玲珑姐姐她可还没有‘乞巧’呢。 她垂首看向怀中的针匣,里头插着整整齐齐两把七夕针,都是“七七成喜”针尾结在一处,丝线上系着红绸。一家有几个女儿,便要供几副乞巧针在神龛里的,这样织女娘娘才能保佑这些个女儿人人心灵手巧,人人诸事顺遂。 于是她咬咬牙,说道:“继续等——主子没吩咐,咱们就是不该随意离开的。” 两个小内监对望一眼,也只有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小梁子答:“姐姐说的是,那便再等等吧” 他的话音还未落,忽见远处花丛背后竟然透出明明灭灭的火光来,小梁子眼尖,已急道:“姐姐,快看。主子回来了!”点翠定睛一望,果然像是宫眷们行夜路时提着的气死风灯,不禁心头一喜,向前迎上两步。 ——脚一迈出,心下却又转为疑惑,那方向绝非流珠殿,倒似从锦粹宫外而来的。 怎么会呢?四年之前,这里明明已下了如山禁令,里头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的点翠正狐疑,那点点灯光已到了跟前,果真不是青蔷和玲珑,却也不是流珠殿的一干宫女太监,分明是一位带了四位从人、盛装华服的主子娘娘!点翠凝神望了很久,突然恍然大悟:那人竟是久未谋面的杨惠妃! 点翠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当即怔住,呆若木鸡。她心中转过的第一个念头赫然便是——该不会万岁突然变了主意,叫惠妃娘娘来颁赐死的敕令吧?陛下要掩盖昭媛娘娘的丑事,所以所以终于要叫这锦粹宫上上下下的“余孽”像多年前的染蓝那样,全数“殉主”去了么? 一念及此,心中都冷了半截。也不见礼,更不叩拜,只是愣愣站着。 自“悼淑皇后”去世,惠妃杨舜华便已是后宫独大。但她却仿佛全然变了个人似的,一改往日的骄横性子,深居简出,只是在庆熹宫内守着自己的儿子宁静度日。短短四载光阴,倒似削减掉一半的胭脂色,此时也不过三十出头年纪,脸上却已满布疲态,眼神黯淡,竟真似个人老珠黄的****了。 她见点翠只是呆立着,却也不怪罪,只是轻叹一声,说道:“这里,本宫也四年没进来了呢!倒似荒芜了不少” 点翠这才反应过来,忙带了两个太监跪倒,口呼“娘娘千岁恕罪” 杨惠妃道:“起来吧你们是沈昭媛的身边人?还是沈才人那里的?也在乞巧啊?” 点翠忙道:“回娘娘的话,奴婢们是跟着沈才人的;主子此刻去流珠殿探望昭媛娘娘了,只留奴婢们在这里守着。” 杨惠妃忽而一笑,云淡风轻道:“去看她姐姐了么?有个姐妹可以常常见面、说说话,哪怕斗斗嘴置置气呢可也是种大福气” 虽已过了四年,可点翠的那一份口舌便给却丝毫不减,连忙答道:“娘娘说的是”可心中却大不以为然:没疯之前恨不得趁你病、取你命,疯了之后更是惹了天大**烦,这样的“姐妹”也能算是福气么? 点翠跪在那里,心中担惊受怕、惴惴不安,惟恐那双薄薄的口唇开合,立刻就吐出“诏曰:赐一众自裁”之类的话来;杨妃倒似真的颇为怀念,环视四周,唏嘘再三,迟迟不肯切入正题,平澜殿跪着的三人自然更不敢问了。 许久,惠妃娘娘仿佛终于醒悟,抚掌笑道:“哎呀,本宫触景生情,几乎要忘了宣旨的正事。你们主子既去了沈昭媛那里,也好,倒替本宫省了事的,”说着,回首吩咐左右“咱们也去流珠殿。” 点翠再也按捺不住,跪在地上,膝行两步,一把扯住杨惠妃的裙摆,口中道:“娘娘留步!奴婢斗胆请问娘娘,真的是来宣御旨的么?” 杨妃正待走,却脚下一绊,当即双眉急挑,怒道:“大胆贱婢!你难道是想说,本宫到这里来,专程为了消遣你们不成?” 点翠一听这话,更是笃定杨舜华此行来意不善,可她心中一团乱麻,御旨又大于天条,还能怎么办?只是凭着一股意气,竟是生生扯住了杨惠妃,毫不退缩。 杨妃大怒,喝道:“小贱婢作什么死!”身边从人连忙赶过来,好歹将点翠拉开,两个太监一左一右,将她死死按在地上。她口中犹叫道:“奴婢知道自己是必死的,只求娘娘在万岁面前,替我们主子说上一句半句好话,奴婢下辈子必定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德。” 一旁的小乔子小梁子已吓坏了,早在一旁叩首不绝,连称“饶命”惠妃娘娘本来忿忿,喝骂不休,待听到她的话,倒怔住,嘴角一扯,浮出半弯冷笑,却道:“你主子?你主子怕不需要我来说‘好话’吧?我倒是认真想着,叫她也替我说两句‘好话’呢。” 点翠错愕莫名,半晌才支吾道:“那那娘娘来宣御旨,却是为了” 杨惠妃脸上戾气陡盛,喝道:“万岁的旨意也能随便宣给旁人得知?你到底还懂不懂规矩?——候在这里,等你主子的恩赏吧。” 点翠一面挣扎,一面大声喊道:“娘娘留步!娘娘留步——” 可杨惠妃却只是满脸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早已走得远了。 *** 七夕佳节,宫内依前朝故事,排有各色歌舞,皇上、各处妃嫔并膝下未成年的皇子公主们齐聚一堂,也算是个阖家欢乐的大场面了。 大殿下临阳王已开府供职,不方便再出入内闱,自然未至;而皇太子董天启虽只有十四岁,但因他身份特殊,又已临朝听政,是以也未列席;而三殿下天旒自淑妃去世后,便由胡昭仪教养,可是却病得越发严重了,据说难得起床下地,便也没来;四殿下平庸;五殿下还小——虽还有几个公主在,毕竟不受宠,早缺了大半的热闹。 席间,靖裕帝犹如满怀心事一般,始终郁郁不乐,众人自四年前那变故之后,早知万岁城府深邃,喜怒无常,绝非常人所能预料,当下只是各怀惴惴,不敢多言。这喜宴便渐渐无趣起来。 御乐司精心排演的胡旋舞演到一半,靖裕帝忽然挥手,乐声便立时停顿下来,数十个舞女僵在当地,面如土色,鱼贯而退。满座的妃嫔娘娘各自屏息噤声,垂眉低头,眼睛却不约而同瞟向御座的方向。 只见靖裕帝转过头去,对坐在左手第一位的杨惠妃淡淡吩咐了句什么,惠妃娘娘顿时脸色大变,却终于勉强忍住,恭敬答道:“臣妾遵旨;臣妾告退。”当下起身,便离席去了。 ——靖裕帝的那句话,不光杨惠妃听到了;这满殿的妃嫔中倒有一多半也听到了,她们却多数没有杨舜华的涵养,其中有几个就险些忍不住叫出声来 只坐在右手第一位的胡昭仪,不动声色,倒仿佛早已预料到了一般。 便在此时,外厢传报,太子殿下求见。 七夕宴上第一次,靖裕帝展颜笑了,吩咐道:“快请殿下进来。” 众人只见董天启满面喜色,大步而入,口呼:“父皇,儿臣来给父皇贺喜了!” 靖裕帝无限和颜悦色,与适才索然无味的表情大相径庭,说道:“启儿,这么晚了,你怎么又进来了?” 太子殿下朗声回禀:“父皇,一个半时辰之前,荆州刺史王敬芝进献的白鹿已入了京了。儿臣亲自去验看过,果然是通体雪白,竟似仙品——又想到今日乃是佳节,便斗胆觐见了。” 靖裕帝一心求仙,一听真得了祥瑞,果然高兴,大笑道:“好!好!来得好!”董天启立时凑趣道:“趁此佳节,得此佳物,恭喜父皇了。” ——他话音方落,便听得身旁一个酥酥软软的女音徐徐答:“殿下,今日不光有佳节佳物,还有‘佳音’,乃是三喜临门呢!” 董天启微觉诧异,循声望去,便看见御案右手第一位坐着的胡昭仪斜斜倚着几案,手中端定一只琉璃杯,正旁若无人自斟自饮;见他望她,还对他笑。太子殿下满腹狐疑,便又回过头来,却正对上靖裕帝似笑非笑的面容。 只听靖裕帝道:“朕已下旨,令惠妃去‘请’锦粹宫中之人,并来赴宴了——替先皇后‘守孝’这么久,可也苦了她们。” 董天启的眼中顿时一亮,喜不自胜道:“好!我这就告诉青蔷去!” 胡昭仪在天启背后“扑哧”一笑,手拈酒杯,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靖裕帝的目光则凝在这个儿子脸上,似有些疑问,又似有些警惕,他缓缓道:“一时惠妃便带她们来了,你可急什么?” 董天启脸色忽变,似也醒悟,忙道:“父皇,沈才人于儿臣有救命之恩,所以所以儿臣甫一听到,未加思索,便出口孟浪了——还请父皇责罚。” 靖裕帝却笑了,这一笑莫测高深,两只瞳仁中有种异样的光彩闪烁不定:“有什么呢?你若真想去,便去也无妨。知恩重情之事,为人君者,也该当做个表率的——去宣吴统领,天也晚了,叫他多带人,陪太子殿下走一趟吧。” 董天启一愣,脑中转得飞快,一边是心中所愿,另一边却是利益交关,一时之间实在难以决断,究竟是该答应,还是该推辞? 却忽听胡昭仪道:“万岁,这样热闹,连臣妾都想去了——要不然便这样吧,臣妾记得锦粹宫那边倒有好些景致的,不如万岁领了我们一路逛过去,不比窝在这里瞧这些死气沉沉的歌舞,有趣得多么?” *** 董天启脚下加劲,步履如飞,只觉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乱跳,几欲跃出喉咙。一方面是喜,他倒是真的觉得欢喜的;一方面却是疑惑,似乎还有些隐隐不安的预感。 直奔到平澜殿外,却是一愣,倒奇了,灯火俱灭、门户闭锁,竟然一个人都不见。跟着来的吴良佐眉头一皱,劝道:“殿下便在此稍候吧,属下命人四处去找。” 董天启毫不迟疑,摇头道:“不,我也去。”不待吴良佐出言阻拦,便当先而去,吴统领却也只有由他。 数名御前侍卫点着三、五盏灯笼,跟在二人身后,一行人走了并不远,便忽见前方不远处树影晃动,一个穿着淡淡素衫的纤丽身影出现在路边,旁人还未反应,董天启却早已认了出来,当即抢上,满怀无限喜悦,呼唤道:“青蔷,青蔷!是我,我来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沈青蔷急急转过身来,却是满脸错愕,仿佛见到了青面獠牙的厉鬼。 “天不太子殿下?”她颤声道“您怎么” “青蔷,青蔷!”董天启道:“父皇说要放你出去了,特遣我来告诉你呢!你开不开心?我以后可以常常来看你了!” 沈青蔷似乎还未从惊愕中恢复过来,犹犹豫豫道:“皇上?皇上想要我去哪里?” 董天启笑了起来:“青蔷,你可高兴得傻了呢” ——他话还未说完,忽听身后的吴良佐一声断喝:“是谁?滚出来!”董天启大惊,一把扯过沈青蔷,自己张开并不强健的双臂,将她挡在身后。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稀疏的树影间似有个浅色的影子一闪,疏忽便不见了。吴良佐抛下一句“保护殿下”自己已蹂身上扑,早追了过去。 风声簌簌,暗影萧萧,董天启抓着沈青蔷的那只手却越攥越紧;他站在她身前,她望着他削薄的背影——董天启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问道:“那人是谁?” 青蔷缄默;天启猛然转过身来,狠狠地、狠狠地扭着青蔷的手臂,叫道:“我问你那人是谁?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沈青蔷狠咬着下唇,就是一言不发。 太子殿下森森一笑,甩脱了青蔷的袖子,咬牙道:“好得很,真是是好得很”忽然又拔高了嗓子,尖声喊道“有人行刺!快来人哪!抓刺客了!” 卷三修改版50刺客 锦粹宫一带本就草木扶疏,此地距流珠殿又远,久未打理。七月初七日,天上只有半月,夜色朦胧,当先那人却似十分熟悉此地形势,只在花树山石间一转一折,竟将身后追着的吴统领渐抛渐远了。吴良佐心下焦急,唯恐被他就此逃逸,更恐他沿此路过去,冲撞了圣驾——此时皇上正领着诸妃自园中过来,一个不慎,怕是要出大事了。 当机立断,吴良佐脚下不敢稍停,手却从怀中掏出一支陈旧的竹哨,凑在唇边用力吹响。这哨唤作“响镝”却是宫禁内代代相传之物。响镝一鸣,必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遇见了十万火急之事。吴良佐尽力一吹,那声音猛然迸裂,既尖且利,直插云霄。宫内散布的各司各处所有侍卫和慎刑、掌案两司内监,只要人在这哨音所及之处,听到了,都必须即刻抛却手中之事,循声集结。 果不其然“响镝”鸣到第二响,左右两方,已隐隐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吴良佐以长啸相呼,四下里次第传来回应。啸声此起彼伏,远得几不可闻,近得却只在数十丈外,一时间仿佛织成了一张无形巨网,已成合围之势。前面奔行那人自然也已洞明局势骤变,果然迟疑了一下,不由自主便放缓了脚步。 吴良佐心头大喜,此时天罗地网业已布就,不怕那贼人不束手就缚——沈才人,纵你一世聪明,在人前摆出那幅韬光养晦的样子,也总有百密一疏,总有露出狐狸尾巴的时候。今日只要坐实了这“勾交外贼、秽乱宫闱”的死罪,必能将他心中这深埋已久的大钉子拔了去——想到这里,吴良佐更不敢轻忽,连忙加紧脚步;而当前那人,却突然停了下来,原地静立片刻,却抽身折返,径直向吴良佐扑来。 吴良佐在胸中暗赞一声,好决断!既知绝无幸理,不如放手一搏,这不知身份的刺客倒也似个人才。可这个念头刚在他胸中滋生,转瞬却消失了,荡然无存:那人已愈来愈近,近到他猛然间认出了那张脸,认出了那身黯淡的白衣——此念一生,仿佛有人一下子抽空了吴大人胸中那股欣喜期盼之意,将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令他狠打了一个激灵。 ——是他!怎会是他?竟然是他! 董天悟面无表情,飞纵到吴良佐身前,一拍他的肩膀,低声喝一声:“走!” 吴良佐心中纵有一百个不愿,纵有一百种愤怒失落质疑伤怀,却终是不能开口说出半个“不”字;只有双眼赤红,满脸虬髯根根如铁,扭头随着董天悟,循原路而回。 从四面八方扑来的侍卫们,听闻那响镝声忽然断绝,各个大惊失色。这些人大多是长年跟着吴良佐的,知道这位统领大人武艺颇高,京城内罕有敌手,无论遇到怎样的变故,也不该突然就无声无息消失了。少了关键一人居中策应指点,赶来的人手越来越多,却犹如一盘散沙似的,只是三五成群在周遭茫然搜寻,却一不知要搜寻什么,二不知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吴良佐却已跟着董天悟,绕过这些提着灯盏四下逡巡的侍卫们,向锦粹宫的方向折返。奔了不多时,便双双来到一处四下无人的荒僻宫室之中。 董天悟终于停下脚步,吴良佐却已怒极,他猛然挥出一掌,直击向董天悟身侧。这一掌使上了十成力气,端的是虎虎生风,来势凌厉;董天悟却不避不让,站在那里纹丝不动——那一掌擦着他的手臂,击在他背倚着的一堵砖墙之上,只听静谧中“嗤”的一声轻响——吴良佐收回手去,墙上簌簌落下厚厚一层砖粉。 “殿下您”吴良佐咬牙吐出这三个字来,却再也无法继续,语竟哽咽。 天悟满脸惭色,倒像是个闯下祸端的孩子,轻声道:“吴叔,今日的事是我不慎” 吴良佐望定董天悟,只觉心中有满腹的话要对他说,却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他想告诉董天悟自己对他寄予了多么大的希望;想告诉他自己活着,也不过是为了完成当日的誓言罢了好容易他长大成人,好容易他建功立业;如今在这再好也不过的位置上,在这风云际会的微妙时候,又怎能被一个淫邪妖女迷惑,以身犯险,反断送了这大好前程? 那女人自身根本不值一提,却总是出现在胶着之处;站在形势的中心不动声色,一举一动总掀起滔天巨浪——吴良佐越想越恨,越想越怒,心中恨不得将沈青蔷生生劈为两半才好。他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这一次绝不能再度姑息放过。 ——是她,定是她!只要那女人一死,一切定能恢复原状;大殿下英才天纵,绝不会再度误入歧途,毁了已逝的白娘娘和自己的一番心血期望。 心念一定,吴良佐的脸色立时霁和许多,他径直对董天悟道:“此时情势千钧一发,殿下当速速离开皇宫为是。太子殿下心思剔透,恐怕已起了疑心” 董天悟道:“我已事先做了准备,外围早有接应,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只求只求吴叔多多担待青不、不,担待沈才人,她” 不待他说完,吴良佐已断然道:“殿下放心,微臣自有计较——定然会想个办法‘担待’一下沈娘娘的,还请殿下放心总之此事殿下须避嫌疑,能远远躲开最好。” 董天悟点头答应,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吴叔,今夜之事,实非如你所想;总之总之是我心神不宁,才未能尽早发觉,事先预备我这就出宫去布置妥当,再与你互通消息吧。” 吴良佐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层笑意,颔首道:“没错,此地不宜久留,殿下速去——您‘尽管放心’吧!” *** 董天启扯开嗓子尖声一喊,立时四下震动。吴良佐留下的数名从人满面狐疑,纷纷道:“殿下,这”董天启断然道:“有人谋图不轨,行刺于我,难道你们的眼睛都瞎了不成?还不快些护送我与沈才人到亮处去?若刺客还有同党,谁能担待?” 事发突然,几名御前侍卫本就稀里糊涂,听他言之凿凿、声色俱厉,哪还有功夫寻思方才那人是否真的意图“行刺”还是另有隐情?见现下一团纷乱、局势未明,自然以保护太子殿下与后宫贵人为首要目的,当下不敢迟疑,分前后左右面朝四方站立,将董、沈二人护在当中,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向平澜殿退去。 一路上,董天启不顾青蔷躲闪,紧紧攥住她的手,扯着她逶迤前行。青蔷只觉那削瘦的十指沁凉如冰,掌心却似火一般滚烫。 回到平澜殿前,依然还是不见半个人影儿,董天启毫不迟疑,开口吩咐:“砸门!” 随行侍卫略一犹豫,当即禀旨办事,三两下砸破门上悬着的铜锁,入室点灯燃烛,四下里巡查一番,见并无异状,这才迎了太子殿下和沈才人入内。 董天启扯着沈青蔷,踏阶入殿,来到外堂,自己向当中椅内一坐,厉声喝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外头候着去!” 随行诸侍卫口中答应,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一人抽身离开。 董天启大怒,眼中几要喷出火来,当下便要发作;一直沉默不语的沈青蔷却忽然轻叹一声,把手按在他肩上,说道:“太子殿下,稍安勿躁。诸位大人,今夜之事牵连复杂,恐怕恐怕难免横生枝节,大人们留在这里也好,也算替我作个见证” 听她如此“提点”诸侍卫脸色都是一变。的确,无论是“刺客”还是其他什么,牵扯到内闱秘事,恐怕都是一场大祸,断乎是听得越多、死得越快——各种关键一想明白,各个只觉背脊上冷汗直冒,再也无人愿意在殿内多耽搁一刻。这个道:“微臣立时去禀报万岁。那刺客歹毒,千万莫要冲犯御驾”那个则道:“当先来的杨娘娘此时不见踪影,微臣这就去流珠殿看一看,也好照应彼处的安危”余下三四个见实在走不脱的,则纷纷自陈:“请太子殿下和才人娘娘安坐,属下们去门外巡视,以备不测” 如此这般,不过片刻光景,七、八个人早已走得一干二净。 董天启回过头去,狠狠瞪着沈青蔷,那目光乖戾异常,满是煞气——可不过顷刻之间,忽又软化,满眼戚色,简直犹如乞怜一般青蔷心中一揪,实在无法面对这样的眼神,也只有微微垂下眼帘。 董天启忽然干笑两声,说道:“青蔷,你可真是厉害——我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发觉呢?三言两语便退去众人,实在比我高明得多了” 沈青蔷撇过头去,轻声道:“太子殿下难道便不‘厉害’么?好一声‘刺客’,如此急智,婢妾甘拜下风。” 董天启登时恚怒,低喝道:“够了!若不是为了你的性命,我何必撒谎?若不说是‘刺客’,今天晚上的事情传扬出去,你还能有活路?你你怎么能做出做出‘那样’的事来?”太子殿下的声音越发嘶哑,脸上也不知是气愤还是别的什么,竟已涨得通红。 青蔷慢慢道:“我可什么都没做。” 董天启愈发气愤,直道:“你难道以为我还是个小孩子,随便哄哄便相信了?你既然光明正大,无不可对人言,那你告诉我那人是谁——你说啊?我若不能叫他千刀万剐,我这个太子也不用当了!” 青蔷望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董天启咬牙道:“青蔷,告诉我那是谁杀人灭口,一了百了!尽早决断,我才能尽我之力助你度过难关——现在只有我能帮你,你明白么?” 青蔷缄口不言,还是摇了摇头。 董天启还要开口,却只觉怀中陡然生出一股炽烈的火焰,几乎令他无法喘息。他心中满怀愤怒,而比那愤怒更多、更茂盛的,却无疑是巨大的伤恸与妒恨。他相信她,这世上只相信她一个;他相信无论如何,她都会站在自己这边,决不会背叛——可为什么?为什么!她现在却要为了某个人,为了某个她无论如何也不肯透露的人,对自己摇头,对自己隐瞒一切? 那个人究竟是谁? 武艺高强、神出鬼没、熟悉宫内布局形势究竟是谁?沈家的人么?不、不,该不会的,沈恪早已给吓破了胆子,任两个女儿自生自灭了;那会是谁难不成,某个侍卫么? ——猛然间,董天启想起了方才树影下一闪即逝的那条影子;虽然光线昏暗,但他看得很清楚,那人似乎穿着身颜色极浅的衣衫这样的颜色会穿这样颜色的‘夜行人’从来只有一个! 刹那间,仿佛醍醐灌顶一般,董天启立时想到自己提起董天悟时沈青蔷的态度;想到自己提起五皇子身世传闻时沈青蔷的回应;想到自己才一离开建章宫,临阳王却已得了消息过去;想到他和沈紫薇之间若有若无的传闻;想到他一贯的装神弄鬼、行踪诡异、居心叵测这所有难解的谜团仿佛一颗颗散落的珠子,而他似乎已找到了那根能全数串起来的唯一正确的丝线—— 董天启顿时只觉有人正拿着刀子狠命戳着他的胸口,直戳出一个巨大的空洞来。绝不是痛,疼痛早已消失,那只是一种空空荡荡——无所依托,无所慰藉;没人关心,没人在乎 “连青蔷都是假的!”脑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呼叫。 “连她都是别人的耳目别人的奸细!” “连她都不是真的对你好!”“你还能相信谁?你究竟还能相信谁?” 母后早殇,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已不复记忆;父皇严峻,他甚至从没有抱过他一次;几番九死一生,多少强敌环伺;太子之位名不副实、岌岌可危;而现在,赫然连青蔷都是假的 ——董天启,你曾经得到过什么?你又究竟剩下些什么呢? ——董天启,难道这就是你的命运么? 卷三修改版51成虎 靖裕帝本带了诸妃兴致勃勃地穿花渡柳,直向锦粹宫而来,谁料,才走到半路里,便遥遥听见西方传来一阵刺耳笛音。妃嫔中倒有大半全未听过如许声响,面面相觑,互相摇头。只胡昭仪、王美人几个入宫极早的,乍闻此声,脸上立时变色,争先恐后地向靖裕帝望去。 靖裕帝停住脚步,负手侧耳静听良久,忽一笑,说道:“怎的?真有人想谋逆么?朕倒要看个清楚明白。”说完竟不避退,反移步向前,径朝笛音响处而去。 四周从人给这变故吓得傻了,待反应过来,却见皇上已要轻身赴险——这哪里能容得他随心所欲?几个见事快的随行侍卫连忙拦住去路,御前总管王善善更是“扑通”跪下,紧紧抱住靖裕帝的双膝,哭道:“万岁!万万不可!求您给老奴留条活路吧!” 靖裕帝冷眼看他,道:“朕给你留活路,却不知谁给朕留活路呢!”话虽如此说,却也不再坚持,转而吩咐左右“去锦粹宫。” 随行的嫔妃们原本欢欢乐乐来度这七夕之夜,却忽然间风起云涌,卷入了莫名其妙的变故。个个心中都不愿淌这混水,可此时却也由不得她们——难不成你想背一个“畏罪而逃”的罪名不成?只有硬着头皮亦步亦趋跟定万岁,噤若寒蝉,默默而行。 走了没有十步,杨惠妃的使者便到了。 那使者跪倒在地,开口道:“启禀陛下,惠妃娘娘已到了锦粹宫。可是可是情势颇有些怪异之处,娘娘不敢擅专,特来请万岁的旨意。” 靖裕帝缓声道:“怪异?那到底怪在何处?又异在何处?” 那使者似有些踌躇,犹豫片刻方道:“惠妃娘娘先到了沈才人处,却只见到沈才人手下的奴才们,据他们说,沈才人已去了流珠殿。可当惠妃娘娘赶到沈昭媛处,却没有看到沈才人,而那里的奴才竟然说,才人娘娘她她”话到此处,努力咽了口吐沫,抬头偷眼去望万岁的表情。 待见靖裕帝眉锋一抖,似要发作,那使者连忙续道:“可是那里的奴才们却说,才人娘娘本来在的,只是只是忽然便不见了。” 这话一出口,满宫妃嫔尽皆愕然,这理由实在荒唐无稽,那是一个大活人,又不是什么蜜蜂蝴蝶,还能插上翅膀飞走不成? 果然,靖裕帝冷冷道:“她倒高明的紧——怎的?难不成朕的皇宫中竟又要多出一位羽化成仙的娘娘不成?” 那使者连忙道:“启禀陛下,奴才只是传惠妃娘娘吩咐的话。若有若有什么忌讳之处,还请万岁千万恕罪!” 靖裕帝冷笑道:“忌讳?她也配谈到‘忌讳’么?”语毕也不理那使者,任他伏跪在青石地上瑟瑟发抖,移步继续向前。 此时“响镝”声早已停歇,不时有埋头乱找的侍卫撞到御驾所在之处来。这些人统统满面茫然,只回答听到了声音便赶来了,却没有一个能说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靖裕帝听了三、四次千篇一律的话语,早已不耐烦了,喝道:“吴良佐呢?他办的这究竟算什么事?没头没尾一塌糊涂!传朕的话下去,只要还没死,叫他速速来见朕!” 底下人连忙答应,四下寻找,只差没把这皇宫翻个底朝天了。 *** 吴良佐终究是自己回来的,样貌无比狼狈,宽大的官服被树枝刮得破破烂烂,露出里头的一身玄色劲装——号称京城武艺数一数二的吴大人此时面色惨青,冷汗直冒,赫然连脚步都走不稳了。靖裕帝见他如此模样,眉头早已深深皱起,摆手道:“莫见礼了,快说,到底是怎样一回事?怎会弄成这样?” 吴良佐却依然挣扎着跪倒,垂首哑声回禀道:“属下无能,羞见陛下,但此事确实有古怪。” 靖裕帝倒奇了,忙追问:“怎的,你也说有古怪?” 吴良佐惊道:“陛下,难不成您已经知道了?” 靖裕帝双眼微眯,吩咐道:“你莫管别的,朕要听你说。” 吴良佐紧咬牙,轻声道:“陛下,不是微臣有意抗旨,实在是实在是此事最好不要对外人言道” 靖裕帝又笑:“奇了,真是奇了。无论牵连到谁,她能做得,你便能说得,朕恕你无罪就是——亏你是条汉子,啰哩啰嗦做什么?” 吴良佐似还想出言申辩,终于忍住,用极低的声音回答:“陛下,微臣随太子殿下一并到了锦粹宫沈才人处,却见那里门扉紧锁,空无一人。太子殿下与微臣尽皆疑惑,便一路寻过去,谁知谁知却正巧撞见了沈才人从一荒僻阴暗之处出来” 他话说到这里,一众宫妃少说有大半立时倒吸口冷气。这话的意思,简直无异于在说沈才人于暗地里做了什么苟且之事——那可是绝无幸理的死罪!吴良佐素来谨慎,今日怎会如此? 却见靖裕帝面无波澜,一言不发,而吴良佐续道:“彼时,微臣在远处树丛之中隐约看到一个淡淡的影子一闪而逝,还以为是潜入宫禁的宵小之辈,自然是不能放过的微臣便纵身追赶,可谁料那影子奔行疾速,微臣羞愧,竟越追越远——百般无奈之际,方出此下策,动用了‘响镝’,召集侍卫相助” 靖裕帝忽然开口,语气不善:“朕不愿听你那些枝细末节的废话,你只说,那人抓到了没有?” 吴统领却忽然沉默,无论靖裕帝怎样催促,就是不肯开口;待万岁终于无法忍耐,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吴良佐,你要欺君罔上不成?” 吴良佐忙一顿首,朗声道:“微臣万死不敢!只是那并非人类,而恐是妖物!他他竟会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在微臣眼前,在微臣臂上印了一掌。微臣都未曾分辨清那妖物的形体,便已觉臂骨欲碎,几乎将微臣疼得昏了过去陛下,请恕臣君前失仪之罪——” 说着右手使力“嗤”的一声将左边袖子扯出一道长长裂口。这一下,人人都看得清楚明白:只见内里虬结的肌肤上,赫然印着半个惨碧的掌印,诡异莫名! 见到此情此景,莫说妃嫔奴才们纷纷惊呼失声,就连镇定犹如靖裕帝,也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如果说“私合苟且”只是累及一身一命的话;那么如此这般“勾连妖物”何止沈青蔷本人,就是沈紫薇甚至他们沈家,也通通难逃一死!历朝历代,对待鬼怪巫咒之事,即使子虚乌有,也往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从来都是株连甚广的第一杀人利器。 果然,靖裕帝咬牙道:“吴良佐,你可知你若有半句虚言,会有什么下场?” 吴统领似微有迟疑,却立时道:“陛下,良佐之心,日月可鉴!”语毕,自怀中掏出一物,口称:“这是侍卫们自沈才人适才藏身之处寻出来的——” 原来那是将两根松枝用树皮绑缚绞缠而成的木块,略具人形;上面绑着一根长长的头发,半黑半白! 靖裕帝面如土死,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抚mo头上的发髻;整条胳膊抖个不休,仿佛每挪动一寸一分,都要耗费九牛二虎之力一般。 “好好真好,”他哑声道“朕饶她一命,她却自己作孽求死!都在逼朕都在逼朕赶尽杀绝!是不是?” ——四下哪里有人敢接话?却忽听前头传报:“太子殿下驾到。” *** 吴良佐脸色微变,连忙起身,侧立一旁,转瞬即恢复了一副重伤模样,几乎要难以支持了。只见董天启已大踏步而来,眼中微红,脸色煞白。 还未走到近前,董天启已大声道:“父皇,那刺客可曾惊了御驾?儿臣来迟了!” 靖裕帝眼中余愤未消,猛然瞪向董天启,厉声喝道:“你怎么来了?沈青蔷呢?” 董天启仿佛狠吃了一惊,忙道:“父皇,您说什么?沈才人她正在平澜殿压惊,儿臣已遣了侍卫随侍佑护了” 靖裕帝桀桀一笑道:“压惊?她已把朕的皇宫闹得天翻地覆了,她还‘压’什么‘惊’?” 天启望着靖裕帝的面孔,狐疑万分:怎会如此?父皇究竟是什么意思?回头却望见了吴良佐,心下顿时明了。想是那吴胡子说了什么吧?真是和恨。 主意一定,便道:“父皇,儿臣与吴大人方才在锦粹宫僻路上,忽然遇到了一名刺客,沈才人受了惊吓,儿臣忙命侍卫安置了她,又惟恐那刺客来搅扰父皇,是以” 靖裕帝倒一愕,问道:“刺客?” 董天启连忙点头不叠:“是啊,应是刺客无疑。儿臣眼尖,看见他穿着一身白色长袍,似还看到那兵刃的冷光闪烁来着!” ——靖裕帝望了望儿子,又望了望心腹重臣,那尖刻的目光直射进二人的心内去;可无论是吴良佐还是董天启,都是一副确信无疑的样子,面上瞧不出半点古怪。 吴良佐道:“陛下,微臣亲自追赶,又吃了如此大的苦头——那暗影绝非肉身无疑!” 董天启则道:“父皇,那肯定是名身着白衣、武艺高强的刺客!吴大人,您技不如人,让刺客逃脱,所以才编出如此谎言欺瞒陛下么?” 吴良佐怒道:“太子殿下,您怎么如此臆断?冤枉微臣?” 董天启则道:“吴大人,明明是刺客,您却说是妖物——清风朗月,哪有那么多妖物?难不成您和那刺客有私,或者根本就是刺客的同党?” 吴良佐本不擅言辞,而董天启却是个心思敏捷、牙尖嘴利的,两个人御前斗口,吴统领哪里是太子殿下的对手?又碍于身份,无法妄加猜测,只能尽力防守,却无法逼近半步,不过三两回合,吴良佐已被气得满面紫胀,连那满脸的络腮胡子都犹如活的一般不住抖动起来。 突然间,靖裕帝断喝一声:“够了!都给朕住口!不管是妖物还是刺客,总之是跑了,争又有什么用?吴良佐,朕罚你薪俸一年,你可心服?” 御前侍卫统领吴大人连忙跪倒,口称:“微臣得免死罪,拜谢万岁隆恩。” 靖裕帝冷哼了一声,说道:“你给朕记住:朕免你的死罪,是因你还算竭力尽忠。无论是‘妖物作祟’抑或是‘技不如人’,你总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 吴良佐忙又叩首,几乎泪流满面,道:“微臣必将万死以报陛下!” 靖裕帝道:“你死了对朕有什么好处?还是活着替朕办事吧”说完,却转头向董天启道“启儿,你领父皇的口谕去,替父皇办一件事。” 董天启忙道:“儿臣遵旨,请父皇尽管吩咐便是!”靖裕帝冷笑一声,吩咐:“你传旨去锦粹宫平澜殿,就说悼淑皇后在九泉之下十分孤独,托梦予朕,朕念及皇后昔年之德之行,万分感怀。特旨曰:晋平澜殿才人沈青蔷为婕妤,赐其去泉下陪伴皇后,以代朕躬,解朕之忧愁。” ——上一个瞬间,董天启看着吴良佐受罚,依然还是满面得色;可现在,他却已木然怔在当地,满脸不可置信的神情。 卷三修改版52必死 “父皇!不要!”董天启猛然间双膝跪倒,冲口而出。 靖裕帝冷冷道:“启儿,皇令如天,朕要她死,说什么都没有用——去!” 天启急忙分辩:“父皇,青蔷并未做错什么啊?她险些被那白衣刺客刺死呢——您可不能这样做!” 靖裕帝冷笑一声,道:“刺客?便算是刺客好了。瓜田李下之嫌不知避忌,她也只能怨自己。你还不快去?” 董天启已额头见汗,却仍不死心,只道:“父皇,青蔷青蔷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实在是” 靖裕帝勃然色变,断喝道:“够了!太子,你在朕面前屡次直呼庶母之名,毫无谨慎之心,如此无规无矩,恣意放肆,朕怎能放心将江山社稷交托于你?” 董天启仿佛被人瞬间扼住脖颈一般,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靖裕帝森森一笑,趋近一步,俯身轻声道:“启儿,你是朕的爱子,是这天朝的储君;你亦将是这天下之主,是亿万臣民的君父。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关系着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你的喜好,便绝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身为帝皇,心中有了一个天下,就再也不能容下任何东西了,你懂么?” 董天启勉强哽咽道:“父皇” 靖裕帝慈和地抚了抚他的头顶,温言道:“太子,去吧。总有一天,你会感激朕今日的所作所为的。” 董天启泗泪滂沱,头深深垂下,两肩不住颤动,一双手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襟,几欲痉挛——却既不答应,亦不反对。 靖裕帝长叹一身,从腰带上随手扯下一只描金纹龙青云香囊,丢在地上,肃然道:“拿了这个去,这是敕令——启儿,朕对你期望甚深,你自己瞧着办吧,可莫要叫朕失望才是。” ——靖裕十七年七月七日“七夕”佳节,当朝太子殿下董天启伏跪在御苑的凉亭内,嚎哭不休。直至靖裕帝带着满宫妃嫔退尽;直至星移斗转;直至他的眼泪流尽,声音变得凄厉嘶哑难以卒听 “启儿,朕给你一日光阴,朕可以不论你怎样做;但明日金乌西坠之前,无论如何,朕都要看到沈青蔷的尸身——记住了?” *** 此时的才人沈青蔷独坐于平澜殿内,她自然还不知道“金口玉言”已出,而自己的生命已剩下不足十个时辰。数名御前侍卫将此地团团围定,却又怕殃及池鱼,便只站在远处,高挑明灯,警惕地守望四方。 没人知道沈青蔷此时在想些什么,她有着怎样的打算,这个女人似乎总是安安静静的,镇定自若的样子,仿佛一切事不干己,仿佛此时深陷绝境的那个人并不是她——其实,惊慌失措又能怎样?焦急万分又能怎样?她从来都是激流里的一叶扁舟,只能顺着水势随机应变,每一言、每一行、每一步都是莫大赌注,输了自然死无葬身之地;可赢了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沈青蔷的出路到底在哪里?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有一个尽头? 忽然,她幽幽一叹,站起身来,走到殿外,立于阶上,朗声道:“诸位大人——” 门外远远近近也立着三、四人,见她忽然现身,登时全神戒备。为首一人道:“娘娘,情势未定,娘娘请于殿内安坐。” 青蔷微微摇首,道:“劳烦各位大人送我去流珠殿走一趟吧。” 那侍卫脸色一寒,毕恭毕敬道:“娘娘,太子殿下临去时吩咐,只命臣等把守四方,佑护娘娘,并无其他——故此,还恕微臣无法从命。” 青蔷微一沉吟,似满脸愤愤,道:“原来如此,那也说的是。可是可是那些奴才们说去找我,可到如今都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遇事统统不见踪影,真真该打!劳烦大人替我去寻一寻,若真寻不到,便也顺路去流珠殿昭媛娘娘处借几个人来使唤。否则我想换一件衣裳,想喝一口茶,难道还要自己动手不成?” 那侍卫听闻此言,脸上立时便显出鄙夷之色来,心道:果然是娇生惯养的无知****,惹出了这泼天大事,却只顾计较身边有没有人伺候——既如此想,便也难免脱卸了几分戒备心思,只道:“娘娘所言甚是,微臣实在思虑不周。不过请娘娘放心,微臣这就遣人去问责此事,并调几个从人过来伺候,也就是了。” 沈青蔷的脸色立时和霁,简直笑靥如花:“既如此,那多谢大人了。” 言毕一转身,施施然便复向殿内去了。 ——玲珑、点翠,若你们能平安归来,那么此时形势,断还有生路可寻;但若你们也遭人拘押,无法回转,彼此之间连个面都见不上,话都无法传到,那么那么我也的确该作“别样打算”了。 ——戏已开场,观者将至,生死成败在此一举,只求彼此谨慎行事,心有灵犀;千万莫要轻举妄动才是。 *** 在董天启犹疑不决、兀自哀哭的时候,在沈青蔷心念未定、犹豫不决的时候,平澜殿的一干奴才们正齐聚于不远处的流珠殿,齐刷刷跪在地上;而上首当中椅内坐着惠妃娘娘,正轻声笑道: “有趣,真是有趣,你们以为这些胡话,本宫会相信么?皇上会相信么?” 玲珑不卑不亢道:“回娘娘,奴婢绝不敢妄言的。事实的确如此,不管娘娘问多少次,都是一样。” 杨惠妃怒道:“大胆刁奴,还敢嘴硬?本宫面前,断容不得尔等放肆,什么‘羽飞而去’?又什么‘众人皆见’?你敢再说一次,本宫立时判你一个欺君之罪,拉下去杖毙!” 玲珑敛容道:“回娘娘,奴婢的确与我们主子一同到了流珠殿,主子和沈昭媛说话,奴婢和兰香在外头伺候,谁料不一刻,只听里面的昭媛娘娘突然大哭起来,我们赶进去,才发现主子不见了,就留下了一条披帛——奴婢宁可身遭杖毙,断也不敢信口雌黄的——娘娘去问昭媛娘娘便知。” 杨惠妃暗自咬牙,这丫头竟是软硬不吃的,一席话倒把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还想到煞有其事的拉沈紫薇作人证——谁不知道她是个疯子?口齿心智和四、五岁小孩儿一般,她说的话,又怎能作数?却也无可奈何,便吩咐道:“去请昭媛娘娘来。” 不一时,便听见内殿中传来一声凄厉哭喊,两名太监一左一右架着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沈昭媛,沈紫薇一边哭喊一边挣扎,突然咬在其中一名太监腕上,直疼得他哇哇大叫。 兰香本也是证人之一,跪在玲珑身后听审,此时见到这番光景,连忙爬起身来,喊道:“住手!快住手!小姐莫哭,兰香在这里,没事的!”拖着腿一瘸一拐地便冲了过去。 沈紫薇见了兰香,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大力,奋力一挣,只听“哧”的一声,一条宫装薄袖连着半幅衣襟一同扯落,竟露出了贴身小衣,连着整条玉臂和大片雪白的肌肤都****于外。殿中原有十数名太监并两三侍卫,忽见此景,各个大吃一惊,连忙把脸扭转过去,唯恐避之不及,心中却也忍不住怦怦乱跳。 杨惠妃眼睁睁看着这荒唐场面越发难以收拾,直急得跳脚,忙喝道:“还不退下!你们这些作死的贱奴,成什么话了!” ——自己方才刚遣了人去回话,若此时皇上亲自过来,正撞上这种场面,自己岂不是大触霉头? 一念及此,更是心惊肉跳,一边喝斥左右,一边亲自起身,走到沈紫薇面前,劝道:“昭媛妹妹,本宫只是想问一句话,没事的,真的没事的,你切莫再哭了。” 沈紫薇却充耳不闻,照样嚎哭不休。 四年前沈淑妃莫名其妙殒身,又得了个莫名其妙的后事,无关之人看来已然如堕五里雾中,何况她这个局内人?她明明算准了沈紫薇必死,沈莲心全胜,却谁料一夕之间天翻地覆这四年来,杨惠妃无时无刻不在反复思索当日之事,可想来想去总是难以索解。人道“疑心生暗鬼”她永远忘不了当初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在靖裕帝面前提及此事时,陛下向自己投来的那如刀的眼神,直让她在睡梦中也能满身冷汗的惊醒!这四年来,她无时无刻不担惊受怕,时时疑心自己与淑妃的谋划早已为人知悉;一味韬光养晦,小心谨慎,只求自保,谁料到头来人算不如天算,竟又将自己卷入这沈家女人搅起的浑水之中。 ——杨惠妃自认已吓破了胆,她一心认定当年之事是沈紫薇一手所为,所以她才能在大劫之后宠爱日隆、经久不衰。人人都说沈紫薇“疯癫”可唯有她从未真正相信过,反而笃定了那一定是沈家女人固宠的手段,能为人之所不能。惠妃娘娘根本是色厉内荏,对这位“昭媛妹妹”她实在是心怀忐忑甚至心怀畏惧的,无异于惊弓之鸟。 于是她口风立时转软,甚至帮着兰香替沈紫薇整装,慰藉道:“昭媛妹妹,莫哭,我叫人打死那些狗奴才们!” 沈紫薇猛然间回过头来,目光呆滞地望着她,杨惠妃心中不由一震,却见紫薇又慢慢把头移了过去,口中颠三倒四,兀自念念有辞。 一直毕恭毕敬跪着,样子再沉默老实不过的点翠忽道:“惠妃娘娘,奴婢还是进去替昭媛娘娘取件衣服遮蔽吧。” 杨惠妃冷眼望她,说道:“不必了,本宫的话还未问完,你若心里没鬼,逃什么?——凌波,你去。” 杨妃左右侍立一宫女模样的人立时躬身答应,便要向内堂去。 玲珑忽道:“娘娘,不可!” 杨惠妃断喝一声:“贱婢!你就这么和本宫说话?莫忘了你的身份!” 玲珑丝毫不惧,道:“奴婢不敢,只是昭媛娘娘的贴身之物,怎能由她人随意翻捡,万一翻出什么来,那岂不是百口莫辩?” 杨惠妃微眯着眼,一字一顿道:“怎的,你是说本宫有意栽赃陷害沈昭媛不成?” 玲珑对答如流:“奴婢绝不敢,只是昭媛娘娘乃是万岁所爱之人,行事自然要小心谨慎才是。” 杨舜华堂堂一位皇妃,是这宫中位份最高的娘娘,却给这样一个小小宫女步步紧逼,心中早已恨极。玲珑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沈紫薇宠冠六宫,难免有人心怀妒恨,趁机作文章,你的人若随意踏入一步,这个罪名便等于是你自己认下了。她早已不是四年前的杨舜华,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杀伐气魄。一回头又看到沈紫薇那疯癫的眼斜睨她,似闭非闭,似看非看的样子,更觉犹豫不决——执意而行,她是绝不敢的;可若真叫她向一个奴婢低头,莫说心中绝不肯,面子上也抹不过去。 满殿的人回避的回避,捂脸的捂脸,咬牙的咬牙,暗自思忖的暗自思忖,场面竟似僵住。正纷乱不堪间,恰有人来报,说平澜殿的沈才人已寻到了;且她说,想要将伺候自己的奴才们领回去,好使唤,特来请惠妃娘娘的话。 杨惠妃本在气头上,听闻此言却忽然笑了。她对沈紫薇心存畏惧,却从未将沈青蔷放在眼里,适才玲珑的话,简直便如醍醐灌顶一般: ——你不是说我‘栽赃陷害’么,小丫头?那我便真的‘栽赃陷害’给你看看! ——你们主子的命,可是你害的! 杨舜华主意打定,随即连点身边几名心腹亲信,吩咐道: “你们这便去‘伺候’才人娘娘,可要把人给本宫‘照料’好了。沈才人,那可是会凌空羽化的‘神仙’呢!” 卷三修改版53复仇 沈紫薇一味浑浑噩噩,所答非所问,稍逼问急了,她便骤然暴起,又哭又叫,又踢又咬,直把杨惠妃搞了个焦头烂额。无奈,她只有命人将青蔷身边的几名奴才们拘住,暂时关入暴室待审;却叫兰香扶着昭媛娘娘在一旁休息;又遣了人去问靖裕帝的意思,自己则在流珠殿外堂居中主持,坐等御驾。 ——可是左等右等,却迟迟不见来。过了许久,方有去打探之人回话,说万岁已将全权交予太子,自己则早回碧玄宫夜祈去了。 杨惠妃自然知道天启与青蔷素来亲厚,心下郁郁不乐,正皱眉寻思:“难不成陛下有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笔带过不成?” 谁料那打探之人续道:“陛下临行有言,赐沈才人去泉下相陪先皇后。” 杨惠妃一惊,忙问:“什么?真的么?”又问“有没有提到沈昭媛?” 那人面有难色,摇了摇头。 杨惠妃“哦”了一声,叹尽心中无端复杂的情绪,问道:“那太子呢?太子现在何处?” 那人似乎颇为尴尬,迟疑许久,方道:“太子暂时来不了了,他似是十分伤心,还跪在那里哀哭不休呢” 杨惠妃冷笑一声:“原来一国储君,也不过就这点能耐!” 那人忽然相视左右,刻意压低了声音,对杨惠妃说道:“娘娘,似乎皇上厉声吩咐了,说明日日落之前,要见到沈才人的尸身——此事已着落在太子身上,而太子如今却却娘娘您看,这机会” 杨惠妃起初尚且疑惑不解,继而猛地恍然大悟,立时笑出声来!她连忙呼唤身边从人,目光炯炯,吩咐道:“速去平澜殿对凌波传本宫的话,叫她无论如何看好沈才人的那条命,本宫这就过去!” ——方要离去,又瞥见兰香正哄着沈紫薇,在偷眼望她。杨惠妃一笑道:“天太晚了,还是叫昭媛娘娘回去休息吧,本宫就不打扰了。” *** 兰香终于得了赦,忙扶起沈紫薇,向内殿回转。杨妃则领着她带来的那些从人匆匆而去。偌大的流珠殿赫然又安静下来。只壁上烧着无数明烛,静静垂下红泪,一滴一滴诉尽前世今生。好容易将沈紫薇连拖带抱请入内堂,兰香复去侧厢端了“安神汤”来,喂主子服食,安顿紫薇睡下,自己又拖着那条残腿出了门,方能长舒一口气。 又是一个夜,一个夜接着一个白天,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形在这黑夜与白昼之间交错而过,喧嚣、寂寞、纷乱以及无常。 ——忽然,描金廊上似有一阵风儿吹过,吹得两厢悬挂的无数纱幔飘飞起来,此起彼伏,仿佛瑶池上氤氲的雾气。兰香伫立其间,愣愣望了半晌,回过头来,却看见一人正站在自己面前。 长身玉立,衣白似雪。 兰香愣住,此身犹如已在梦中。有无数错杂的念头在怀中激烈鸣叫,想说的、想做的,瞬间交织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她终是伸出手去,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眼泪从腮边滚滚落了下来。 董天悟对着她,微微笑了一下,不发一言。 兰香强自镇定良久,脸上挂着泪,却低声笑着:“殿下,小姐睡了,我这就去!这就去叫她醒过来。” 董天悟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必。” 兰香满面惊诧,仿佛听不懂似的,张开口,结结巴巴道:“殿下您小姐她” 董天悟却道:“方才杨妃在,是不是?她有没有提到什么?她提到沈才人了么?今夜之事,你们又是如何应对的?” 兰香那两行泪疏忽止住,笑容却依然僵在脸上,对大皇子的问话置之不理,只道:“殿下,小姐很想念您呢,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您,您去看看她吧” 董天悟似也微有些尴尬,却咬定牙关,答道:“平澜殿四下里已被侍卫们围定,我无法过去那边,所以才到这里来的——事态紧急,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不要再耽搁了。” 兰香惨笑一声,兀自道:“小姐已经疯了,她为你疯了;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能进去看看她、抱抱她,和她说说话?你可知道她有多么想你?她口中反反复复念得都是你,只有你一个殿下,兰香求你了,去见见小姐,和她说一会儿话,就像以前那样——兰香也还像以前那样替你们守着,好不好?” 董天悟的脸色难看之极,却依然还是摇了摇头。 兰香呆住,手揣在怀中,整个人愣在当地。脸上毫无活人应有的容光,倒像是一张惨白褪色的旧画纸。她忽然惨淡一笑,絮絮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董天悟开口道:“兰香,我对不住你家小姐,我心里清楚明白。但我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待这件事情完结之后,他日他日若有可能,我定会竭尽全力补偿你们主仆二人的” 兰香笑着,不住摇头,口中道:“不必不必小姐现在很好,每天都笑嘻嘻的,真的不必殿下,您既然来了,请在侧厢小坐,好歹喝杯茶、吃块点心吧。沈才人那边的事,兰香并不曾听人说起,但兰香却可以替您问一问,还请您稍待片刻,顺便顺便看看小姐,好么?” 董天悟本可以听吴良佐的劝,早离了宫禁的,却无论如何放不下心来,竟又偷偷回转。待要去寻沈青蔷,却见平澜殿四处站满了侍卫守着,自己如果现身,无异于自投罗网——来流珠殿探问消息,本是他无奈之下的最后选择,听兰香如此一说,心下也是不忍,待要走,又不甘心,权衡再三,便道: “那你去打听一下也好,若没有消息,也即刻来回话,我便在此处候着,速去速回吧。” 兰香道:“是,是。殿下,此处恐有人经过,还是到侧厢房来,那里是专为小姐熬药的地方,您也有一个歇脚处。” 董天悟心下有愧,实在不好再驳她的话,便点头答应,随兰香来到侧厢房。 一入屋内,已见她忙不迭的四下里翻找茶碗茶叶,不是碰翻了花架,就是把瓷杯掉在地上跌得粉碎。兰香却毫不理会,只是忙乱不堪。天悟见她一层架子一层架子寻找,略有不耐烦,却又不好发作。好容易兰香慌里慌张斟出一碗茶来,并端来四、五块点心摆在临阳王面前,满眼期盼地盯着他看。 青蔷此时生死不知,董天悟心中如火炙一般,却也只能努力压下性子,摆出和颜悦色的样子,说道:“兰香,我不吃茶了,你快些替我出去问问吧。” 兰香忙不迭答:“好,好殿下,好的——可是您可是您真的不去看看小姐么?一眼就好!”董天悟沉默。 兰香端着茶碗的那双手瑟瑟发抖,几乎就要把持不住,眼中险些又要流出泪来。董天悟实在无奈,长叹一声,接过茶盏,一口饮尽。 “好了,我喝了,你快去吧。”他说道。也不知是否是怀中郁结的缘故,只觉满口苦涩,毫无茶叶的香气。 兰香怔然望着她,脸上挂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去啊!”董天悟道。 兰香如梦方醒,连道:“是,是”终于是跌跌撞撞出了门。 董天悟又长叹一声,在椅内坐定,闭目沉思: 终于还是回到这里了可笑自己却再也没有面目,去见故人。 *** 兰香脑中乱作一团,疯也似的奔出门去,却不出殿寻人打探消息,而是一个转折,便到了沈紫薇睡着的内殿中。屋内点着一只蜡烛,经夜不息,那里因为昭媛娘娘倘若半夜醒来,看到一片黑暗的话,定然会又哭又闹,半个时辰也哄不回来。 兰香拖着半边残废的腿,只仿佛背后有鬼追着,进了内殿,来到沈紫薇榻前,身子忽然软倒,便瘫在那块血红色的波斯毯上,呜呜哭着,裂肺撕心。 沈紫薇似乎睡得很沉,帐内一直听不见响动,连个翻身的声音都没有。兰香哭了一阵,忽然又笑了起来,哑声道:“小姐,兰香给你报仇了!他就要死了,害你的人就要死了!你高兴吧?” ——她一边哭笑,一边痉挛着摊开手心,里面攥着一张沾了药粉的薄纸,已被汗水浸透。她向青蔷要这毒药时,本只想着预防万一,到了那生不如死的时候,好干净的离开这个人世。她全然没有想到、全然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将这药用在今天,用在这个地方——甚至直到他一口饮了下去,她也觉得恍若梦中 可是真的很开心,或者并不是开心快活,而是一种巨大的释然。就仿佛从古早之前起便一直压在肩上的重物,忽然间消失无踪了——那样一种令人几乎难以承受的“释然”感。 自从小姐遇见了他,爱上了他,离开了他;自从小姐疯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一切的苦痛,一切有口难言的煎熬,仿佛在瞬间统统释放掉了。她的身体抖个不住,但背转身子假装抓茶叶,将那魔鬼的粉末撒进杯中的时候,手却稳定的不可思议,仿佛那只手根本就不属于自己。 她现在根本无法站起身来,似乎连头脑都停止了转动;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即便从今而后长睡不醒,甚至死在梦里也不要紧明天,明天就会有人在流珠殿里发现临阳王的尸体,就会有人来责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时候她该怎么说?也许她什么都不会说罢 ——杀了我好了,我早已是个残废人,生无可恋,死无所苦,杀了我,让我的身体化为飞灰,让我离开这个皇宫,去往无拘无碍的天空去吧! ——结束了,一切终于都要结束了。 便在此时,在兰香身后,在那烛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突然有人幽幽长叹。那叹息哀怨绵长,不像是人声,倒似是传说中暗夜里的鬼哭。沈紫薇披着一件血一般颜色的长袍,赤着脚,从黑暗中姗姗走来——她走到兰香身边,揽住她因惊讶、恐惧、不解、欢喜而僵硬的肩膀,轻声说道: “何必呢?为了我你这又是何必呢?我并不想要他死的,他若死了——他欠我的,又怎么才能还给我?” 卷三修改版54曦光 董天悟坐在侧厢房内等了许久。不知何处有风吹来,兰香留下的那截残烛,烧着小小的火苗,在这斗室之中努力摇曳着,几番垂死挣扎,终于还是熄灭了,只在黑暗中画出一道曲折的灰线。久远之前的往事顷刻间填满了临阳王的身躯;他竟一时失神,坐在那里,怔然倾听着虚空里光阴流逝的细碎声响 ——兰香去了那么久,她为什么还不回来?大殿下渐渐便觉得有些焦躁了,胸中的那颗心,似乎越跳越快。 董天悟暗暗发笑:“有什么呢?想了、念了、后悔了,便能回到过去吗?”一边想着,一边运气调息,意图将胸口的那股躁意强压下去——可谁成想不运气还好,一运气,竟忽然经脉滞涩,心跳越来越快,简直便欲破胸而出了。 他明白大事不妙,伸出手去拿放在几上的那只茶盏,却发觉连手指都已颤抖着不听使唤了。简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瓷杯握在手中。深吸一口气,探出手去,在杯底一抹,果然指尖上沾着一层湿辘辘的药粉,还未尽数融化。 董天悟从怀中勉力掏出一条丝帕,将那药粉抹在帕上,包好,收回怀中。只觉胸中气血翻涌,自己明明一个极小的动作,使出力来,却也惹得那颗心狂跳不休。他试了两次,便再也不敢乱动,先强自运气封住心脉周遭数处要穴,心跳果然渐缓,他又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可才走两步,使力稍猛,一张口“哇”的一声,呕出一块紫汪汪的血块。 董天悟面如金纸,气息微弱;他擦擦嘴角,惨笑一声,只觉得浑身抽不出半点力气,气滞胸闷,头疼欲裂,心跳却似没有方才那般急促了。 无论如何不能留在此地,必须尽管出宫去,尽快赶回临阳王府,再想办法医治——可是青蔷、青蔷他若走了,她怎么办? 董天悟扶着墙壁,挣扎着步出厢房,夜风穿过回廊,吹在他身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廊上站着一位红衣女子,长袍阔袖,青丝如云,已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 “原来如此,”董天悟想“原来她并没有疯;她为了求生而装疯,为了复仇而指示宫女向我下毒原来如此。” ——这么一想,不知怎的,竟笑了起来。肩上一轻,怀中的痛苦倒似不那么难以承受了。 “你想我了么,天悟?”沈紫薇问道。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条理清楚地讲过话了,行文咬字,总有些生硬怪异。 董天悟不答。 沈紫薇又道:“我很想你,你就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么?” 董天悟忽觉躁意上涌,喉头一甜,满口又腥又苦。 沈紫薇的面容依然美艳无双,似乎就连岁月,也在她琉璃一般的面具下面静止住了;或许就连“衰老”面对她的执拗与坚忍,也要退避三舍吧? “你见过你的儿子了么?他又聪明、又伶俐,可长的真好看呢只可惜,我是个疯子,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沈紫薇说道,话语中赫然有森森寒气。 董天悟勉强止住怀内狂跳的心,毒入喉管,嗓子业已嘶哑难听,却仍勉强咬牙,回答道:“你既然不疯,就实在不必不必如此” 沈紫薇轻轻一笑,那笑声落在地上,似乎还能弹起来,溅出无数回音:“我若不疯,我早已死了,怎还能活到今天?我对那老头子讲到你,可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要让我们的儿子当皇帝呢,做一个随心所欲、心想事成、谁也不能约束、谁也无法阻挡的‘天下第一人’——他想给你的,不能给你的,都会给我们的孩子,等他长大只等他长大——你高兴么?” 董天悟忽然躬下身去,爆发出一阵强自压抑的咳嗽,直咳出一手鲜艳的血花,好容易喘息稍止,惨然笑道:“当皇帝有什么好?你难道没有问他,他便真的能随心所欲、心想事成么?我母亲我母亲咳咳”沈紫薇笑得神情缥缈、鬼气森森,贝齿轻叩,缓缓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每夜每夜都讲给我听,所以我什么都知道你母亲背叛了他,和野男人跑了,再也没有回来——是不是?” 董天悟怒道:“你——”只说出一个“你”字,却又被剧烈的咳声打断,肺部发出咝咝的声响,仿佛一架漏气的风箱。 沈紫薇悠然道:“你不是想知道你母亲‘白仙’娘娘的事么?老头子都对我说了,什么都说了——这么多年以来从没有人能听他讲这些话,他一定忍了很久很久了吧。” 说着兀自一笑,缓缓走到董天悟身前,雪白的裸足踏在地上,脚步轻如雪片。沈紫薇缓缓张开双臂,将临阳王拥在怀中,将自己美丽的头颅倚在他肩上,梦呓般说道:“回来吧,天悟回到我身边来,我们一起努力,让我们的儿子登上那至尊宝座——好不好?我爱你,这世上我只爱你一个人,我说过,到死也不放开你,绝不把你让给别人,你还记得么?难道难道你就真的从未爱过我么?那么喜欢呢?怜惜呢?内疚呢?同情呢?什么都好什么都好,真的!你若回到我身边来,我就告诉你过去的秘密,告诉你那个你已经寻找了很久很久的答案——你说好不好?” 董天悟紧咬着唇,却忽然挥手将她推开,自己后退一步,捂着心口,轻咳着,笑道:“我欠你的,沈紫薇,欠你的我一定会还——我什么都能给你,只除了这颗心。至于儿子,假如那真的是我的儿子的话,我也不希望由你来设定他的人生,就如同冥冥中有人早已设定了我的人生一样——那委实是太过痛苦的一件事了。” 那样荆棘满途、遍体鳞伤的道路,不要也罢。 *** 董天悟离了流珠殿,脚步蹒跚,心痛欲崩,把沈紫薇一个人,留在那皇宫中最华美、最疯狂、最黑暗、亦最悲哀的所在。他无法使动轻功,只能缓缓地、一步一步向前挪步,嘴角、衣襟、手心,满是呕出来的殷殷紫血。兰香所下之毒,虽颇猛烈,却所幸未在杯中完全融化,他一点点运功,以血气将毒质裹住,次第呕出——虽明知此法不免大损身体,但此时此地,断乎已容不得半点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了。 情势发展已全然出乎自己所料,他越想越是心惊肉跳。不亲眼去看一看青蔷究竟如何,她是不是已脱了险境,实在难以安心。 ——傻吧,董天悟,你就傻吧!可是这世上“永远聪明”之人,又有几个呢? 他一面行走,一面默默运功驱毒,脚步虚浮,气息零乱,现在的样子,哪有半分“武状元”的风范?莫说普通高手了,怕是连个粗壮些的宫女都敌不过。流珠殿到平澜殿这一段路,不过一刻脚程,可他才走到一半,却已然气喘吁吁,汗如雨下。渐渐坚持不住,几乎连支撑身体的力气都要失去了,只得将整个身子倚靠在道旁的一棵古树上,稍作停歇——却猛然间,听见不远处有人喝道:“谁?谁在那里?快给老子出来!” 董天悟苦笑,这已是他今夜第二次听到这样的问话——可遇见吴良佐时他尚有余裕逃离;而此时,却连半分力气都没有了。 一个精壮汉子右手抽刀护身,左手提着一盏纸灯,小心翼翼靠了过来,待灯晕将董天悟笼住,那汉子看清面前这人的样貌,却突然“啊”的一声,收了刀,叫道:“王爷?您怎么在这里?” ——那人却是三名副统领之一,吴良佐的心腹兄弟齐黑子。 董天悟勉强一笑,原来自己的运道还不至于太坏。 齐黑子也不是贵戚功勋出身,在北地时便是吴良佐的臂膀,最是刀头舔血过来的草莽英雄。可如今见到董天悟这番光景,却立如没脚鸡一般,手足无措,只是原地乱转,问东问西。 ——董天悟哪有精力一一回答,又害怕多说多错,只是摇头点头,咳嗽微笑;谁知,齐黑子却忽然一拍手,自己想通了,问道: “咱知道啦,王爷,您也是遇见了那只鬼么?” 董天悟一愣,却已听那齐黑子滔滔不绝道:“果然啊!咱们兄弟原说,连吴大哥都斗不过的鬼,这京城内也只有王爷能试一试了,谁知您竟然” 董天悟的武艺本是由吴良佐启蒙,可他十八岁之前僻居离宫,另投名师,此时已和吴统领不相上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众侍卫们都是武人,自然喜欢无聊时论断论断谁才是个中魁首,齐黑子此时见董天悟满身狼狈,血色淋漓,又想起吴良佐的模样虽也绝不能说齐整,却总比临阳王像话些,顿觉大感快慰——果然还是咱们统领更加厉害! 董天悟却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已转到“比武论剑”上去了,又不敢径直问,只好道:“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你快细细说来我听。” 齐黑子道:“王爷,您问那鬼啊?这咱知道,吴大哥一回来就说,那是平澜殿的沈才人招来的。皇上已下旨处死了,给王爷您和咱们统领报仇雪恨!” 董天悟一惊,那颗本就跳脱不定的心险些蹦了出来,他哑声道:“怎怎的?何时下的旨?人呢?” 一提这个,齐黑子的脸上立时显出不屑,嘟囔道:“皇上想把这个功劳给那太子殿下,说是明儿不,该说是今天日落时分的。” 董天悟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还有的救,心下稍定,忙吩咐道:“我受伤颇重,你扶我去见父皇。” 齐黑子哇哇怪叫:“殿下啊,皇上在碧玄宫里头呢!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出不来的。咱还是先扶你去见太医,治了伤再说” 董天悟忽然猛咳一阵,又是一口血喷将出来,几星血沫更是溅在了齐黑子的衣襟上。他却毫不在乎地擦了血,望着齐黑子,肃然道:“御前侍卫副统领齐黑子听宣:本王欲往碧玄宫面圣,速速护送本王前去,不得延误!” 齐黑子一缩头,忙答:“微臣谨遵吩咐。”再也不敢废话,直唤来两个小侍卫一左一右持着灯,自己则亲自搀上董天悟,取道碧玄宫而去。 ——此时,天已微曦。距离御旨的最后期限,还有不足七个时辰。 *** 沈青蔷站在平澜殿的窗前,看到的也正是这一道曦光——那曦光从层叠的楼阙的缝隙间透过来,没有丝毫温暖的颜色,只是一味的惨青与冷白,倒像是挂着的一层寂寞的霜。而杨惠妃正坐在她身后,满面关切,溢于言表。 惠妃娘娘道:“沈才人,本宫许久没有来看你了,瞧你的样貌,倒似出落得更美了些。” 沈青蔷微微一笑,转过身来,轻声道:“娘娘缪赞了。” 杨惠妃又道:“皇上已下旨,锦粹宫的两位妹妹,自今日起,便不必为故‘悼淑皇后’守孝了,内司近日会将妹妹的牌子复呈上去,往后咱们还和当年一样,亲亲热热的,共同伺候皇上。” 青蔷不动声色,依然轻声道:“婢妾遵旨。” 杨惠妃眉间一蹙,心下不禁暗自嘀咕:这丫头怎么仿佛是块木头?这般难对付。自己好话说尽,她却一味“礼貌周全”难道是关得久了,和她姐姐一样,也变得疯疯癫癫了不成?惠妃娘娘本想迂回着先探探口风,再做决断的,可谁料七转八折,连嘴皮子都磨薄了一层,却硬是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如此下去断不是办法,太子殿下随时都会驾临,杨惠妃一咬牙,还是决定单刀直入。便开口道:“沈才人,本宫适才来时,你并未在平澜殿,却也不在流珠殿——你究竟哪里去了?” 谁料沈青蔷依然是那幅淡然样子,竟毫不犹豫地作答:“回娘娘,婢妾不知。” 听到这种睁着眼睛说出来的瞎话,惠妃娘娘涵养再好,也不免有些恚怒。但恚怒归恚怒,那不过是小小的喜恶而已——在这后宫之中,没有人是单纯靠着“喜恶”来办事的,只有永恒的“利益”才是唯一的准则。此刻的沈青蔷,虽不过是一个失宠已久、且触了龙鳞的后宫女子,她的命运,比柳絮还要轻,比一张棉纸还要薄,可正是在这条不值一提的贱命上,系着煌煌御旨,系着靖裕帝的信任和太子殿下的前途——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奇货,大可居也! 所以,不论沈青蔷的态度多么无礼,杨惠妃都不会把那股愤怒表现在脸上;她要让她活着,至少活过这个白天,活过日落时分。也许也许自己可以想个办法将她“控制”起来,她不过是一个小小才人,不过是靠着亲族的力量才苟延残喘到今天的,断乎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不是么? ——只要她活着,时候一到,那领了圣旨承担一切的天之骄子太子殿下,该怎样向万岁交待呢?即使他力陈绝非自己所为,以他和沈青蔷举众皆知的亲密,举众皆知的前缘,又有谁会相信? ——若董天启失宠;而另一个“嫡子”、沈莲心的儿子天旒又是个体弱多病、蠢笨不堪的呆儿;再加上临阳王受生母所累,帝位自然更是无份——那么,又该轮到谁呢? 杨惠妃的脸上忽然绽出了宛如春花的笑,轻声道:“沈妹妹,你现在已大难临头了,却还不自知么?” 卷三修改版55妙计 关心则乱,沈青蔷立时动容,似不可置信般望着杨惠妃,仿佛没有听懂。杨舜华此时尚摸不清青蔷的真正心意,便索性以静制动,装出满脸神秘莫测的微笑,待她自己剖白。 果然,沈青蔷沉吟良久,终于忍不住了,压低声音道:“娘娘,您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呢?总之我已是个死人了,总之是命不好,又能怪得了谁?” 杨惠妃听她口风松动,心中一喜,面上却半丝不露,只道:“妹妹何出此言?皇上只是一时气愤罢了。他对故‘悼淑皇后’如此爱重,自然会爱屋及乌,不会真的想把妹妹怎么样的。” 沈青蔷苦笑一声:“娘娘,您的好意青蔷心领了,您并不知内情,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唉” 杨惠妃刻意沉默片刻,以显示自己并非十分迫切,而是正犹豫不决,随后方道:“妹妹,若你不嫌弃姐姐,能否告知,事情的始末究竟如何?姐姐虽驽钝,到底是这些年风里雨里熬过来的,多少能帮你出点主意,想个应对之策也好。” 沈青蔷忽然抬起头来,那目光定定落在杨惠妃脸上,杨舜华虽神色如故,却也免不了心头一颤。沈才人将惠妃娘娘那满脸关切之色仔仔细细端详良久,自己又思量了片刻,方才开了口: “娘娘,真没想到青蔷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说一句难听的话,连半点可资利用的地方都没有了,却却还有一个您,肯慈悲垂怜,青蔷实在是实在是不敢置信”说着,似心潮澎湃难以自抑,竟连声音都哽咽起来。 论及虚情假意,运筹布局,杨惠妃也算是个中老手。她自然不会天真地认为只凭自己这赤口白牙的几句话,便能真的令沈青蔷如她所言般确信无疑、感动莫名。沈家的女人,从来不好对付,疑心最重——当然,杨舜华本人也是这样的人,所以她更加明白:有疑心没什么,关键看你如何利用这种“疑心”了。 沈青蔷绝对是在做戏——正如同自己也是在做戏一般,这一点惠妃娘娘心知肚明;她甚至相信,对此,沈才人的心里也很清楚那也没什么,自己的游说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沈青蔷此时身陷的万死绝境。除非她真的甘心就死、引颈就戮,否则,断没有什么可供选择的余地,无论她信不信自己,无论她怎样权衡,最终都非得死马当作活马医,怀个侥幸之心,与自己“合作”不可——据说那溺水之人,哪怕一根稻草也绝不会放过,沈才人现在的状况正相差仿佛。 ——呵,或许不该说是“稻草”假若沈青蔷是那沉浮于江上,随时都有灭顶之灾的人的话,那么她杨舜华无疑就是站在岸上、向水中丢下一条绳索的那个人。 ——只要你伸出手,抓住了这根绳子,那么你的生死,你从此的人生,便不由己而由人了。 杨惠妃心中雪亮,便继续旁敲侧击:“妹妹,切莫这样说。咱们都是女人,虽位份不同,名目有异,可说到底,还是一样的可怜虫罢了。锁在这深宫内苑里,苦苦捱着——你看我,我才三十出头,可鬓上赫然已早生华发” 青蔷低垂着头,微摇了摇,答道:“娘娘,您不知道并非青蔷不想分辩,只是此事连青蔷自己都无法分辩,说出去,谁信呢?恐怕反要怪我妖言惑众,治我的大罪了。” 杨舜华“哦”了一声,用眼尾扫着沈青蔷的表情,但见她一脸无措迷惑,便道:“妹妹,人只有一死,你如今在劫难逃,还怕什么‘大罪’不成?你不肯说,叫姐姐如何替你想个脱身之计?” 沈青蔷惊道:“娘娘,您是说您的意思是说肯犯险救我?我还有救么?” 杨惠妃忙道:“妹妹切莫着急,你先说一说,大家参详参详——毕竟,姐姐能力有限,只能‘尽力’罢了,实在不敢‘保证’什么” 沈青蔷的脸上立时闪过一抹凄然,却笑了,缓缓续道:“有娘娘这句话,青蔷已经很知足了真的不是青蔷有意隐瞒,实在是实在是我也不明白怎会如此。自从来了这深宫之后,总有怪事发生,让人夜里每每不敢安睡。明明上一刻还在这里喝茶习字,宛若常人;下一刻,却忽然觉得困倦不起,难以抑制地昏昏睡去——待一觉醒来,又往往发觉自己竟然身在他处,至于如何去的,为什么要去,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那些奴婢们为我这个失魂之症,百般遮掩,可谓操碎了心了,谁知道谁知道到头来依然逃不过这一劫。” 杨惠妃见问来问去,她竟又正儿八经地讲起这无稽之谈,倒一怔。转念不由暗自冷笑:小丫头片子,想唬弄谁呢?不过说句实话,真亦无碍,假也无妨,随她信口雌黄说吧,毕竟自己本意也并不在此。 于是便顺着她的口风道:“妹妹,此种奇症,姐姐还是首次听闻,但但也不是全无办法可想。依姐姐之见,妹妹当去面见皇上,尽述此言,请皇上为你主持公道才是。” 青蔷苦笑道:“我在这里枯坐,正是要等陛下驾临。谁知来的敕使却是娘娘,也算是青蔷三生有幸了。” 杨惠妃微有些尴尬,跟着苦笑摇头道:“妹妹,我虽确是敕使,却无权过问你的事。姐姐对你实话实说,皇上已下了御旨,着妹妹去相陪先皇后于地下呢。” ——听闻此言,青蔷的脸色陡然死白一片,良久,方勉力镇定道:“是么?那还要多谢娘娘专程来送我”说着整个人紧咬银牙,满眼泪水,几欲站立不稳了。 杨妃忙抢上去扶住,假意作一副极关切的样子,道:“妹妹不必如此,实在不必如此,咱们从长计议。总要想个法子,叫妹妹见陛下一面,有个分辩的机会才好若若妹妹相信姐姐的话,姐姐倒有一计,说不定能叫妹妹逃过此劫呢” *** 董天启回到建章宫之时,天已放亮。靖裕十七年七月初八这一日,京师的天空晴朗无云,蝉鸣阵阵,朝阳还未升高,却从清晨起便闷热不堪。嬷嬷李氏穿着洋红对襟小袄,带着三四个宫女太监,站在宫门外翘首以盼,终于看到了太子殿下的身形遥遥出现。 “唉呀殿下”李嬷嬷如往常一般立时嘈吵起来,急急奔上前去“您怎么去了那么久?那些做死的奴才们个个是榆木脑袋,连句话都说不清。老奴非诏不便进去,可快要等杀了!” 董天启听她絮絮说着,脸上不动声色,径直入内。身后随着一名侍卫,手中捧定朱漆丹盘,明黄的缎子上放着一只青云香囊。 李嬷嬷连忙赶上去接过丹盘,口中犹自喋喋不休,只道:“殿下不知道,您去了这一晚,里头倒有各式各样的谣言传出来,老奴也实不知该如何是好——万幸,您总算是回来了。” 董天启突然驻足,目光老辣,狠瞪在她脸上,口中笑道:“嬷嬷,您是这宫中消息一等一灵通之人,事态紧急,不必再乔张作致了,有什么话,径直说出来就好。” 李嬷嬷话音一段,脸上却立时换上了一副肃然神情,垂首敛容道:“既如此,老奴明白了,殿下先请入内吧——老奴也正有话,要对殿下说呢。” 董天启再不耽搁,昂首入殿,李嬷嬷毕恭毕敬随在后头。直走过两层门,来到一间净室之内,只剩下彼此二人,董天启便开门见山道:“嬷嬷,你拿上我的令信,遣人去宫内联络心腹之人,暗将平澜殿四处岗哨换过,我好行事。” 李嬷嬷一愣,犹豫着答应了,却终是不动身,反问道:“殿下您究竟想怎样做?还请明示老奴才好。” 董天启冷然望她,冷然说了四个字:“李代桃僵。” 李嬷嬷闻言色变,厉声道:“不可!绝对不可!万岁既已下旨,自然不会任殿下胡闹。此事若发,咱们十数年的心血,岂不是要被那个女人毁于一旦?” 董天启咬牙道:“嬷嬷,你可知道父皇为什么一定要处死青蔷?她今次本是与与临阳王深夜相约的,却不巧遭我撞破——她若死了,此事定然会就此平息下去,那岂不是正中临阳王的下怀?我怎能如他所愿?” 李嬷嬷果然语塞,怔然思忖良久,方道:“殿下,那也不能拿咱们的前程性命冒险” 董天启却毫不理会,径直道:“嬷嬷,你为什么不这样想:临阳王今日将她弃之不顾,她能没有怨恨?我们若能救下青蔷,她能不心存感激?咱们苦于找不到那人的把柄,如今这大好机会送上门来,又怎能轻易放过?” 李嬷嬷却依然犹豫不决,踌躇道:“可是此事实在太过冒风险,稍有不慎恐怕” 董天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自古至今,成大事者,谁能不冒风险?嬷嬷你不是常说,堂堂帝子,当有大气魄么?” 李嬷嬷面有难色,低声道:“殿下老奴是老了,皇后娘娘留下的这些人手,老奴也早该交还殿下,任殿下调用了只是,老奴实在不放心。若您真的是为了临阳王,而着意救回那个姓沈的女人,老奴自然没有话说;可倘若倘若您是存着别样的心思,为这样一个女人断送一切——老奴斗胆说一句,您太傻了,这根本不值得!” 董天启脸色微变,沉吟片刻,轻声道:“我是很喜欢青蔷不假,我曾经那么信她,只信她一个可我并不知道,我喜欢的那个人,却在背地里做着苟且之事——嬷嬷,这些年来,你一直照拂我,你还不知道我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么?我如今对她对她呵呵,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李嬷嬷见他满面戚容,心下不免叹息一声,满怀刚硬立时软化,只道:“殿下,沈家的女人从来如此,您也不必挂怀老奴知道殿下最是懂事明理的,如今觉悟,还不算晚。便依殿下的意思办,咱们手脚严密些,也就是了。不过这‘李代桃僵’的人选倒要仔细斟酌才是” 董天启面色宁和,没有半分犹豫,亦没有半分勉强,脱口便道:“这可有什么难的?你先去布置,巳时一过,我便携上御旨,带锦绣去平澜殿——她们两人身量样貌本有几分相似,定能做得滴水不漏,万无一失的。” *** 巳正时分,董天启沐浴更衣,带了三五个从人,复出了建章宫。他将那香囊与锦绣捧着,嘱她千万小心。小姑娘满脸烂漫,全然不知自己此去,只不过是为了做个替死鬼而已。见太子殿下唤她,还特意装扮一新,将几多簇新的金花、几根华丽的珠簪横七竖八插了一头,淡淡点了胭脂、描了眉——谁料,董天启只瞥了她一眼,便皱眉道:“重新洗脸去。还有,那满头啰哩叭嗦的玩意儿,都给我拔掉!怕人记不住你么?” 锦绣愕然“女为悦己者容”怎么也会有错了?心下不免颇觉委屈,却不敢违拗太子的吩咐,果进去草草洗了,复换成了一件再朴素不过的制式宫裙,胡乱挽了头发——待要出门,望了望梳妆匣里琳琅满目的珠玉,终是不舍;还是取了一件略大些的翠镯,戴在腕上,向上撸了撸,涩住前臂的肌肤,不至于滑脱下来,自己颇为得意的一笑。如此复将大袖垂下,外头看去,果然毫无痕迹。 董天启也只随意打量了两眼,便道:“走吧。”锦绣略红了脸应了,毕恭毕敬捧了那香囊,随太子殿下入宫去。 *** 与此同时,在平澜殿内,杨惠妃正在嘱咐沈青蔷道: “妹妹,咱们计议既定,姐姐便先走了。你放心,到时候自然有人在那里接应,你一切听他吩咐,先躲过这迫在眉睫的大难再说一旦陛下祈祷完毕,离了碧玄宫,姐姐一定想方设法安排你们相见,让你当面剖析自己的冤屈之处——总之一切交给姐姐,你依计行事,尽管安心好了。” 卷三修改版56神隐 董天启赶到平澜殿之时,已是巳时二刻时分。殿门外密密立着两层侍卫,里面静悄悄的。见太子殿下降临,守卫之人次第跪拜下去,他的目光巡视一圈,果然都是些相熟面孔,心内顿时安定了不少。 董天启点中近前跪着的一名侍卫,问道:“沈才人呢?” 那侍卫敛容行礼,恭敬答:“回太子殿下的话,沈才人一直在殿内,倒似十分平静,未曾要过什么东西,也不曾唤过人。臣等在外小心守护着,决不敢稍有松懈怠慢。” 他单膝跪地,背对众人回话,左手在怀中当胸而立,食中二指竖起其余三指弯曲,便如捏了一个剑诀——董天启见了,脸上露出难以察觉的微笑,不由得轻轻吐出一口气。 一切顺遂,并无异状。 于是他吩咐道:“开门,当先带路——外头的好好守着,咱们奉旨行事,可来不得半点轻忽。” 言毕昂首而入;身后随着锦绣,捧定那朱漆托盘。 *** 董天启进来的时候,沈青蔷正在对镜梳妆。她不知为何,已换上了一套极繁复华美的亮色宫装,八幅湘妃水云藕荷色长裙,配一条金灿灿光芒不可逼视的蜀锦披帛——即使在当年,在那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筵之上,董天启也从未见她穿过如此鲜亮而明丽的颜色。 ——衣服穿得齐整,头发却未拢起,只是拿了一柄牙玉梳子,不紧不慢地梳理着。 不见她,只是替她担心;可一见了她,心里却忍不住暗恨丛生。 “才人沈氏接旨”太子殿下轻咳一声,开口道。那声音陌生得连他自己都不忍卒听。 沈青蔷梳发的手顿了一下,片刻后,缓缓将梳子取下,搁回案上“啪”的一声轻响。她并不回头,只问:“殿下,您来替婢妾送行的么?” 董天启此时只想冲上前去狠狠抱住她;或者抓住她的肩,将她的脸转过来,把自己的问题掷在她心上:“沈青蔷,你的心究竟是怎么长的?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你为什么竟会和他在一起?你可知我有多么难过么?” 可是他终究只是紧紧攥着拳头,慢慢地、用一种天之骄子的威仪说道:“才人沈氏,跪接御旨。” 沈青蔷依然背对着他,声音却在笑:“我就这样接吧,一样的。” 董天启咬咬牙,从锦绣手上接过丹盘,捧在身前,口称:“奉天承运,皇帝召曰,赐才人沈氏三吉之物,相随先悼淑皇后于泉下;当孝养有佳,以代朕躬,钦此。”伸手揭开那丹盘上覆着的明黄绸缎,里面赫然是三尺白绫、一柄匕首,并一杯鸩酒。旁边搁着那只代表着皇帝的青云香囊。 ——许多许多年以前,也曾有人用这样的皇封送来“三种吉物”:绡帕、金钗、御酒死在这皇宫之中、死于此三物之下古往今来所有命运悲哀的女人们哪,你们看到“此三吉”之时,会不会也会想到“彼三吉”?想到旧日那些无限美妙、却一去不复返的光阴呢? 沈青蔷终于回转,起身,亲自从太子殿下手中接过那“御赐之物”垂首笑道:“青蔷接旨,谢恩了。” 转身,将丹盘置于案上,想也不想,从中拿起那条白绫,说道:“我就选这个吧。” 青蔷的手轻轻抚过那柔顺如少女肌肤的白绫纱,忽然抬起眼来,轻声央求:“太子殿下,青蔷死前,还有最后一个心愿,您能成全我么?” 董天启定定望着她,满眼她瞧不懂的颜色,只是不说话。 沈青蔷持纱的手微有些抖,声音也大了些,说道:“太子殿下,此时尚不到午时三刻,您就不能等一等,叫青蔷无怨而去么?” 董天启的脸上赫然浮上一层狠辣的笑容,阴森森道:“我自然不能等,你死了,我才能安心。”语音未落,手臂一挥,那当先领路进来的侍卫忽然移步到锦绣身后,伸出膝盖,急顶向她腰间的数处重穴。锦绣原以为事不干己,正伫立一旁,满脸不忍地瞥过头去,猛然间却只觉背后一阵剧痛,整个人闷哼一声,连挣扎也不曾有,便委顿在地,登时昏了过去。 兔起鹄落,场面立变,青蔷全然呆住;董天启却毫不迟疑,已腑下身去解锦绣身上的外衣——又回过头来,压低声音喝道:“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取一件你常穿的衣裳来?” 沈青蔷用手指着董天启,惊道:“你你”董天启投来的目光中几有两把暗蓝色的火苗在烧,他厉声喝道:“我什么我?我再不救你,你就死定了!还不快去?” 而那侍卫已走到案几前,望着那三样“吉物”问道:“殿下,这”董天启不耐烦地道:“拿那酒来!嘱他们加了砒石,服下去面色泛黑,便更难以分辨了。” 那侍卫微一犹豫,便点头答应,自盘中取出那杯毒酒,刚要递给太子殿下——却冷不防沈青蔷急踏两步,自一旁劈手打将过去,将那金杯击飞在地。盖子摔开,杯体骨碌碌越滚越远,酒浆在地面上划出长长一条渍痕。 ——董天启又惊又怒,不可置信地望着沈青蔷,喝问道:“你做什么?难道你就这么想死?难道你也疯了不成?” ——青蔷也望着他,高昂着头,毫不畏惧道:“太子殿下,我正要问你呢!你想做什么?你真的疯狂了么?” 董天启将满口银牙咬得咯吱作响,心中之恨之怒之怜之哀,错杂交会,几难自抑。他恨青蔷欺骗她、背叛她;怒青蔷枉费自己担了天大风险只为救她的一番赤诚之心;怜青蔷身在绝地生死一线——更哀自己怎就遇到了如此一个女人! 却听沈青蔷道:“殿下,如此把戏,断是骗不过皇上去的;到时候事发败露,我免不了一死,殿下还要为我枉担干息,何必呢?万万不可!” 董天启愤然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沈青蔷垂下眼去,望着地上昏厥的锦绣,轻声道:“不必试的既便有那万一的可能,却甘冒如此大的风险,毁了一条性命——也不该试” 董天启犹自嘴硬,只道:“大夫处事,不恤小民。” 沈青蔷抬眼望着他,那目光冰冷冷的,叫天启忽然想哭。她轻声说道:“殿下,若当年青蔷也存着这个心思,只求自保,不问他人死活。您今天早已变成太庙中的神牌了,您知道么?” 董天启心如刀绞:“那不一样!”他喊道“我是为了救你!为了救你,我什么都肯做的!” 青蔷长叹一声,伸出手去,似想如多年前那样,抚上二殿下粉嘟嘟的脸颊,安慰他说:“好好好,青蔷陪你玩,可不要胡闹了哦。” ——却又忽然将手收了回来,垂首道:“殿下,您是太子,该自矜身份才是。您若真的这样做了,莫说救不了我,还会给自己招来大难;有一天,您一定会后悔的。” 董天启依然满腹不甘,叫道:“青蔷你”沈青蔷抬起手,示意他住口,脸上却挂上了一抹飘忽地微笑,说道:“天启,听青蔷的话,你什么都别做。一定要乖乖的,知道么?” 董天启紧咬银牙,答道:“不!” 青蔷一笑。 天启声音恨恨,斩钉截铁道:“绝不!” ——沈青蔷不理他,回过头去,对始终侍立一旁,满脸忧心之色的侍卫说道:“这位大人,那一天夜里,将太子的蜡丸传给我的,就是您,是不是?” 那侍卫似微微一怔,转瞬答道:“娘娘好记心。” 青蔷一笑,道:“您一定是太子殿下的心腹之人吧?那么,您断不会愿意看到太子殿下,为了我这个不祥的女子而干冒奇险,对不对?” 那侍卫脸上颇为尴尬,犹豫再四,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沈青蔷道:“好,很好。殿下此时神志已乱,为防出事,您该当知道要怎么做的,是不是?” 那侍卫满脸迟疑之色,嚅喏道:“娘娘您是说” 沈青蔷稳稳点下头去,笑道:“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董天启一直愣愣听着两人的对话,此时忽然醒悟,大叫道:“不准!我不准!青蔷你”可那侍卫的眼中已突然闪出一抹毅然决然,干脆利落欺身而上,出指如风,点在董天启身上几处大穴——太子殿下便如同方才的小宫女锦绣一般,顿时无知无觉,软倒在那侍卫怀中。 那人将太子抱起,放在殿内椅上,神色肃穆。又忽然转过身来,对沈青蔷伏地叩首,口中道:“微臣穆谦,叩谢娘娘。娘娘恩德,穆谦下辈子当结草衔环为报!” 沈青蔷恬然笑了:“也不用下辈子,我并不惧死,但死前却有一个心愿未了——穆大人,您肯帮我么?” *** 平澜殿外侍立的一干侍卫们遥遥听见内里似有异声,却也并不觉得诧异。毕竟,把一个大活人生生弄死,没有点响动那才叫奇怪呢。据说前朝曾有妃嫔烈性,不愿受死,扯了白绫翻了鸩酒掷了短刀,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一次还算是平静顺利的呢。 太子殿下带着人进去了两刻工夫,里面忽又传来了脚步声,殿门一开,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本该已死的才人沈青蔷竟穿了一身极华丽的宫裙,手捧丹盘,从殿内出来;后面跟着此地一干人的领袖,侍卫穆谦。 穆谦手持那当作印信而用的青云香囊,说道:“沈才人已接御旨,自请去紫泉殿上行事,太子殿下已准了。” 四下诸人肚子里各自嘀咕,便有人开口问道:“那殿下呢?” 穆谦道:“太子殿下不忍见沈娘娘见沈娘娘殡天,故而留在此间,内里有锦绣姑娘照料着,我也会守在这里的等消息”又吩咐道“来十个兄弟,陪沈才人去紫泉殿祭拜过先皇后,便请娘娘上路吧——尘埃落定之后,你们再来回话。” 早有人答应,穆谦便点选了十名侍卫,前后左右将沈青蔷团团“护”在当中。沈青蔷自捧了那只盛白绫与短刀的朱盘,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紫泉殿而去。 *** 锦粹宫正殿紫泉殿已有四年未曾开启,四处都贴有皇封。可有敕旨和一众侍卫们在,哪里有办不到的事情?只片刻工夫,便找了人开了锁启了封——沈青蔷踏入殿门,但见蛛网弥漫,秽土堆积,猛然间想起当年的繁华盛景,一切已宛如沧海浮云。 沈莲心昔时所用之物,四年前不是随葬,便是烧化,此时偌大一间宫殿内,早已空空如也,只有纵横弥漫的腐朽气息。 幸好方位还依稀记得,青蔷毫不犹豫几个转折,已领了这些侍卫来到一间小小经堂——那里的东西倒还留着,神龛中挂着一张积尘覆盖的画轴,早已看不清上面画的是什么。 沈青蔷走上前去,取下画轴,毫不吝惜地用自己阔大的织锦宫袖去轻轻擦拭画上的灰土,那画中人的面目便渐渐显露了出来:却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宫装女子,明目皓齿,奇艳绝俗,聘婷秀雅,婀娜翩跹——只淡扫的娥眉间微微蹙着,似怀中满蕴忧愁之事。 沈青蔷含笑望着画中女子,目光恬静如水,望了许久许久。 十名侍卫满腹狐疑,可青蔷毕竟是“贵人”这又是“喜事”实在不好问询,更不好打搅。却见沈娘娘擦完了画,复挂回原位;又从香案上取来香炉,将案上厚积的浮灰尽数扫在炉内,尽力压实;最后,从头上取下三只极细的金簪,插在香炉中,替代供奉的檀香。 ——沈才人收敛神色,整顿仪容,伏跪于积尘秽土之中,虔诚叩首。复起身,垂首闭目,嘴唇不住翕动,众侍卫虽站得近,却没人能听见她说了些什么。 终于,沈青蔷站起身来,对十名侍卫道:“各位大人请门外稍待,半刻之后进来便是。” 众人早已看清这经堂四四方方,狭小昏暗,窗子又从外扣起封住,严严实实,确是无处可躲无处可逃的,便道:“臣等遵命,便在外恭送娘娘升天。” 青蔷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经堂的门缓缓阖上。一声闷响,灰尘四飞。 大约一刻之后,众侍卫侧耳倾听,不见内里有任何响动,便小心翼翼打开门。 室内依旧昏暗,四壁依旧萧然,甚至那三只金簪也依旧立在香炉之内——只墙上挂着的美人儿,似乎在笑。 ——只是沈青蔷,仿佛在风里溶化一般,消失了。 *** 谁能将命运握在手里?谁来斩断这不能自主的悲剧之线?谁将给这一切、画上一个真正的句点? “白仙娘娘不,白妃娘娘许多年前我来到这里向您叩拜的时候,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应该祈求些什么不过,现在不会了此时此刻,我真心祝祷,求您的在天之灵庇佑青蔷,庇佑所在闭锁在这深宫之中,垂死挣扎着向天空祈祷的女人们吧” 卷三修改版57桃僵 侍卫穆谦的一张脸冷如寒铁,手下侍立的十名侍卫各个面如土色。穆谦气急败坏地喝骂道:“你们都是死人么?十个大男人看不住一个娘们儿?”心中又惊又惧,更将沈青蔷骂了不下千万遍。那女人实在精明,非同一般,原来她早有计较,却摆出一幅顾全大局、甘心赴死的样子,将自己赚入局中,甘心替她铺路搭桥。这下倒好,害得自己有口难辩,有口难言。这场大祸,可要怎样收场才好? 他正寻思,那些侍卫却哆嗦道:“不是的,穆大哥,沈娘娘不是跑了,而是真的‘没了’!门窗紧锁,我们就候在外头呢,只片刻工夫,人就没了!” 穆谦恨声道:“叫你们用心伺候的,怎能让她离了你们的眼睛?” 众侍卫都面有不服之色,却不敢再说什么,捅下这么大的篓子,还是快想方设法先收拾了,保住这条命再说吧。 穆谦心中也明白“闭门自裁”本是常理,这件事情就是换了是自己,也绝不会起疑的,实在不能怪这些兄弟看护不周。 ——若不是他对来龙去脉心知肚明,若不是沈才人亲口对他说过“那是我的最后一个愿望,请大人帮我”云云,也许连他也不会怀疑;说不定连他也会相信,那女人是真的“成仙”去了。 忽有人带着哭音道:“穆大哥,快去回禀太子,讨个示下,看看该当怎么办才是。” 穆谦猛然醒悟,当务之急的确是先做通太子那一关。否则殿下若以为自己和那沈才人东通设计私谋私纵,岂不是冤枉? 于是,穆谦连忙叮咛众侍卫统一口径,无论是谁问起,都要严密封锁消息,全照方才那样说,以避大祸。而自己则连忙向殿中去,去唤醒董天启。 毕竟纸里包不住火,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二刻光阴,便有人来传报:“惠妃娘娘驾到。” 杨舜华竟然换了一身极素净的衣裳,脱簪去环,随意挽着头发;属下宫女太监们均着素,各捧定装裹、首饰,施施然而来了。 未及殿门,已见杨惠妃哀哀哭了起来,身后跟着的七八个人见主子垂泪,更是唯恐哭得不畅快尽情。一时间,平澜殿前愁云惨雾,倒像是到了灵堂里一般。 早有侍卫满面尴尬地拦上去,谁料杨惠妃竟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帕子抹抹眼泪,哽咽道:“这位大人,本宫与沈才人情同姐妹,今日遇到这样的事,本宫实在是心如刀割只求大人们高抬贵手,叫本宫进去,送沈妹妹一程。” 众侍卫越发尴尬起来,忙七嘴八舌道:“皇上有敕令,此地由太子殿下调度,太子吩咐任何人不得擅入,娘娘还是请回吧。” 杨惠妃不依不饶,道:“这位大人,皇上是吩咐了由太子应对一切,可并没有叫太子殿下不近人情吧?何况沈妹妹并非获罪,而是代替皇上去泉下慰问先皇后的,凭什么不许本宫进去?” 那侍卫理屈辞穷,但此事却关乎着项上人头,只有咬牙支持,硬是拦在惠妃娘娘身前。 杨舜华但见此情此景,知道自己的布局业已得手,现在太子的人肯定是发现沈才人丢了,却还没有拿出对策,只是一味封锁消息。如此大好机会,不趁势闹开、闹大,闹到人尽皆知闹到叫太子有口莫辩,岂不是白费了她一番筹划布置? 心下计议已定,便毫不退让,软硬兼施。一个拦着不让进,另一个却非进去不可,十数名侍卫与杨惠妃带来的一群太监宫女,两方竟成对峙之势。 正在这紧要关头,忽听平澜殿内一声喝斥,董天启缓缓步出殿门,勉强笑道:“原来是惠妃娘娘,您怎么来了?” 太子殿下仿佛气色不佳,脸白如纸,额上挂着密密的汗珠。他身后站着御前侍卫穆谦,眼如刀光,扫视着杨惠妃带来的一干人等。 惠妃娘娘立时换上了一幅凄然绝然的神色,说道:“太子殿下,求您开恩,让本宫替沈妹妹送行。”董天启咳嗽一声,说道:“惠妃娘娘,我有圣旨在身,行事轻忽不得,还请娘娘原恕;再者,这虽是‘喜事’,毕竟颇有关碍处,娘娘当自珍自重才是” 杨惠妃越是见他不许自己入内,心中的把握就越多了几分,也越是不肯退让半步,语气更强硬了起来。脸上还挂着泪,却转瞬笑道:“太子殿下,您和沈才人一向交好,该不会是该不会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吧?” 董天启果然脸色一变,却也哑声笑道:“惠妃娘娘,您对我要是有什么‘见解’,大可直接禀告父皇,咱们御前裁夺,如何?” 杨惠妃的脸上顿时转过一层嗔怒,她久已失宠,位份虽高,可想见一次靖裕帝,却实在是不容易的。心里有这个刺儿在,便以为董天启是有意借机讽刺,越发不能咽下这口气了。 杨惠妃便道:“太子殿下,您若不肯放我进去,那也容易。我便带着我的人,候在这平澜殿外,总之您领的圣旨是到今天日落之前的,而现在已近未时——我等就是。” 董天启的脸上顿时显出无限痛恨之意,却只有咬牙道:“好,既然如此,惠妃娘娘,您请吧!” 杨惠妃已料定太子殿下定然不会让自己进去,便打定主意守在外面,密遣手下诸人严加勘查,叫他定然做不得假充不了数。这样,傍晚一到,还怕太子不触上靖裕帝的逆鳞,打落牙齿和血吞么?谁成想他竟然答应了!难道难道断然不会,自己的谋划万无一失,断然不会的!沈青蔷此时应已在自己人手中,在那里等着自己“雪中送炭”呢。 ——是了,定然是这样,这个太子殿下,断乎是在摆那“空城计”了——真可惜,我杨舜华可不是司马懿! 如此想来,立时有了分教,便道:“好,那多谢太子了。本宫这就进去,去替沈才人送行。” *** 平澜殿内却没有点灯,四处帘幕低垂,光线颇暗,显得阴森森的。董天启当先,后面跟着杨惠妃和她的贴身宫女凌波,侍卫穆谦断后。一行人步入了殿门,径直步入内堂。 ——但见内堂角落里一张雕花床,床上幔帐低垂,帐内依稀可见躺着一人,半幅裙摆拖出帐子,却是沈青蔷惯常穿的那件天青色半旧宫装。太子、杨妃、一名侍卫和一个宫女四人入内,帐中人却一动不动。 杨惠妃也从未见过真正的死人,只觉胸中怦怦乱跳。从脚跟到头顶,一股寒气直窜上来。就连满口贝齿都不听使唤,在那里叩叩作响。 董天启凄然道:“沈才人方才服了鸩酒,此时已殡天了,我正要去向父皇回禀——娘娘,您要不要验看验看?” 杨惠妃心下不甘,向身边的凌波道:“你去看看!” 凌波“啊”了一声,浑身抖成一团,几乎便要哭了。 杨惠妃厉声道:“难道还要本宫亲自去看不成?” 凌波拼命点头,一点一点凑近床前,拉开帐子,一边不断哆嗦,一边把头慢慢伸过去——慢慢张开紧闭的眼。 ——忽然,凌波爆发出一声又细又微弱的尖叫,仿佛白日见鬼,摇摇晃晃地退了出来,险些撞在杨惠妃身上。 “怎么样?”杨惠妃问她,声音也有些颤抖。 “是是是沈才人好像,七窍流血,脸都脸都”凌波结结巴巴好容易讲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发抖。 侍卫穆谦道:“人刚去的时候,是不大好看的;惊了娘娘的驾,还请娘娘恕罪。”说着,便要将床上的帐子拉拢。 谁料杨惠妃忽然断喝一声,说道:“且慢!”自己明明抖个不住,却仍咬牙道:“且慢待本宫亲自亲自验看。” 杨惠妃战战兢兢走过去,心中不住念道:“沈青蔷,这里若真的是你,可千万莫要怪我没有相救。我的确遣人在紫泉殿经堂外接应你的,你没能抽身出来么?到底是怎样的变故,我可并不知道啊并不干我的事” 一边想,一边颤抖着伸出手去,先搭在床上那人的手腕上;虽然触手尚温,但果然已没了脉息,看来的确是死了,还是刚断气不久。 杨惠妃深吸一口气,刚要将头伸进帐中端详那死尸的容貌;董天启和穆谦的两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忽然,门外急急跑进来一个小太监,口中大声道:“娘娘!十万火急!十万火急!” 这一嗓子,只把杨惠妃吓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在死尸身上,一颗心几乎都要停止跳动。好容易站稳脚跟,转过身来,已给气得满眼凶光。 “喊什么?”她怒喝道“难道天还塌了不成?” 那太监满头满身都是汗,跑得气喘吁吁的,被她当头一骂,却不知害怕,反而哇哇叫道:“娘娘,真是急事呢!近一步说话!” 杨妃满面狐疑,略带犹豫地看了看站在一旁神色古怪的董天启和穆谦,走开两步,但听那太监用极低的声音附耳说道:“娘娘,果真大事不好了!娘娘叫奴才去找小魏子,看沈才人安顿好了没有;可奴才去了之后,却见小魏子一个人倒在地上,昏过去了,背后插着一把刀子,也不知还活不活得成呢——而那沈才人,却却却她却不见了!” *** “什么?”吴良佐厉声道“你探听清楚了么?怎会发生这样的事?”他面上的青色已恢复如常,只吊着左臂,上了夹板,外面披一件玄色大氅,打眼看去,倒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身边一人毕恭毕敬,却是侍卫副统领齐黑子,但听他道:“吴大哥,断不会错的。早上太子殿下的人私下里调动了平澜殿附近的守卫,咱便留了心,安了人进去。方才传出消息来,说那边发生大事了。说是说是沈才人一个大活人在屋里凭空消失;还有的说是死了,可是尸体却又不见了总之那边乱成一团了呢!” 吴良佐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话,连个影子也没有,就敢乱说乱传?” 齐黑子似乎颇为委屈,答道:“不是一个人呢,是满屋子的侍卫都看到的。惠妃娘娘当时就在场,她是验过尸体的,可后来,尸体却又忽然消失无踪了。” 吴良佐一听杨惠妃的名字,倒留上了心,疑惑道:“她去凑什么热闹?那‘大活人凭空消失’又是怎么一回事?” 齐副统领回话道:“这这咱也搞不懂了,总之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吴大哥,现在那边正闹呢,全数乱了套,都传得神乎其神的。有的说沈才人做了神仙,有的说沈才人根本就是个妖精变的,还有的说是是什么鬼怪借尸还魂了,个个都说得像自己亲眼见到的一样!” 吴良佐咬牙道:“一味的怪力乱神,成什么话!这些流言飞语,可万万不能传到皇上耳朵里,否则那麻烦可就大了。” 齐黑子连忙道:“这个咱省得,只怕只怕是拖得到初一拖不到十五,这会儿日头都西斜了,皇上给的期限也要到了” 吴良佐断然道:“既然是太子殿下担下了这件差事,那便是‘他的期限’,我们可不用操心。如今乱成这样倒也好,咱们只要把王爷从中撇清,叫杨妃和太子他们两边互相咬去,怕什么——对了,你说了这么多,那沈才人现在究竟身在何处?到底是生是死?可探出来了?” 齐黑子满脸难色,踌躇良久,方道:“这事儿,恐怕只有天知地知,还有那不知是人是鬼的沈才人自己知道了” 吴良佐冷笑道:“皇宫就这么大,除非她能插上翅膀飞掉,否则无论她是人是鬼,总会找到的。暗地里吩咐弟兄们这就去找,要隐秘行事,不可打草惊蛇——记住,找到之后,格杀勿论,以绝后患——一切后果麻烦,有我吴良佐担着!” 齐黑子肃然道:“是!咱醒得了,大哥放心!” 吴良佐忽又叹息一声,走到窗边,轻声问道:“王爷呢?药可都喂下去了?” 齐黑子道:“大哥放心,保管叫他睡到明天。还有方才黑子替王爷把穴解了,他的身体怕是吃不消的” 吴良佐转过身来,拍拍齐黑子的肩膀,赞道:“好兄弟!这一次多亏了你。若不是你中途拦下王爷,还不定要闹出多大的乱子呢” ——那女人,那个总是唤来麻烦,把所有事情都搅成一团的不祥的女人,早该死了。 卷三修改版58还魂 碧玄宫内祥云缭绕,贵比黄金的龙涎、速水、都夷、沉光等各色奇香被人一屉一屉的倾入熏笼中,蒸出满室的蔚然霞气,令人窒息。靖裕帝身穿青绸道袍,头戴五叶通天冠,手中持着鹿尾拂尘,来到乩盘旁。 内廷总管王善善躬身立在一边,手捧笔墨纸砚,高高举过头顶。 靖裕帝整理了一下头上戴着的道冠,将拂尘递与一旁伺候的老道士崔真人。展开一张青色的纸笺,转腕在纸上奋笔疾书。 好一会,终于写就,又亲自将那青笺密密封好,递与乩盘前披发而立的邵天师,说道:“天师,朕前日又梦见了白仙娘娘,唉娘娘似有话要对朕说,可惜朕总也听不清楚——今日,还是替朕问问吧。” 邵天师忙道:“陛下,神仙入梦,那便是已结了‘中缘’了;结‘中缘’者,必然长命百岁、青春不老只不过只不过这扶乩通灵之事,却是须结‘上缘’的” 靖裕帝点头道:“这些朕都知道,自古修仙之路,便如登天;不过朕并不畏什么艰难险阻。朕的一片诚心诚德,日月可表,天地可鉴,绝不会改变的——你放心求祷便是。” 邵天师感动莫名,连声道:“陛下既有此心,臣还有什么好说?自当向天帝立请,尽力促成,只企望陛下今日可以如愿以偿!” 言毕,邵天师捏着那密封的青笺,先走到一旁的坛场中;旁边一名小道士,早捧了几张黄纸书就的符箓,并一口桃木剑,递了过来。邵天师持了那桃木剑,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辞;忽然大喝一声,睁开眼来,将那符箓在烛上烧了——如此往复三次,最后方郑重焚了青笺,便算“告禀”完毕。 靖裕帝从崔真人手上接过拂尘,满面紧张地望着他和邵天师二人一左一右去往乩盘边,一人伸出一根手指轻点在乩笔所连之长竿上。旁边那小道士手持云板一敲,朗声道:“请神来——”两名道人不约而同一个寒颤,身子摇晃,口中嗬嗬作响。不一时,那桃木制成的“乩笔”便在沙盘上抖动起来。 靖裕帝忙抢上两步,聚精会神,试图从沙盘上不断出现又不断被覆盖的痕迹中找出几个可以辨认的字迹来——可终究只是失望,如之前无数次那般,神仙终究还是没有降临。 小道士又一敲云板,喊道:“送神去——”邵天师、崔真人才仿佛大梦初醒般,渐渐恢复了神智。而靖裕帝脸上已隐约泛出灰白之色,一拂袖,片言不发便离了乩殿而去,内廷总管王公公三步并作两步紧紧跟在后面。 “你为何总是出现在朕梦里?你又为何从不回答朕的问题?难道真的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么?还是你真的真的尚在人间?” ——靖裕帝突然觉得心烦意乱、厌倦莫名,他再也不愿在这碧玄宫内多逗留半刻:无论自己修建怎样华丽的宫室,开怎样宏大的道场,怎样至诚地向天上诸神祈祷她还是不回来还是不肯回来为什么连一句话、连一个问题都不回答他?她真的恨他,死也不肯原谅他吗? ——靖裕帝步出碧玄宫的时候,抬起头,正看到金乌业已西坠,满眼夕阳灿烂。他突然想起来:是了,对了,现在,那个沈家的女人,用一双深澈看不见底的眸子望着他的女人,应该已经死了吧? *** 碧玄宫建在皇宫的高处,向下漫延着九十九级青石阶,靖裕帝才走到一半,便见吴良佐带了两三个侍卫,向上急奔而来。 靖裕帝今日心情颇差,实在不愿意再听到什么坏消息了,但见吴良佐如此这般风风火火的样子,眉头一皱,暗哼了一声,心道:“这个吴胡子,又在搞什么呢!” 只片刻间,吴良佐已奔到近前,单膝跪地,口称:“叩见万岁!” 靖裕帝道:“吴爱卿,伤势如何了?” 吴良佐虎躯微震,忙道:“臣谢陛下惦念,早已无大碍。臣在宫外候了半个时辰了,陛下,内廷有变!” 靖裕帝两眼疏忽睁大,肃然道:“‘有变’?朕不过就闭关了半天,怎会‘有变’?” 吴良佐的身子俯得更低,道:“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奉旨处置之人,午后忽然忽然不见了。” 靖裕帝厉声道:“‘不见了’?这都是什么话?速传太子来见朕!” 吴良佐似乎颇为犹豫,复又叩首,道:“陛下,太子正与惠妃娘娘争执,怕是” 靖裕帝一呆,却不怒反笑,说道:“厉害!果真厉害!一个小小嫔人,倒把朕的皇宫搅了个天翻地覆——你们这都当的什么差?传朕的话,对太子说,无论他搞什么鬼,日落之前,朕看不到沈青蔷的尸身,唯他是问!” 吴良佐眼中闪出一抹难以察觉的喜色,忙躬身答应了,却还未及告退,已听靖裕帝冷笑道:“看来你不必去了,他已自己来了。” ——来的却并不只董天启一个人,他的身后,跟着杨惠妃,还有黑压压一大群侍卫太监宫女。这些人似乎一路上都在争吵不休,将至御前,还不住口,犹自嘀嘀咕咕。 见了靖裕帝,杨惠妃当先哭道:“启禀陛下,臣妾冤枉!” 董天启也毫不示弱,朗声道:“启禀父皇,惠妃娘娘私纵沈才人逃走,却来陷害儿臣,请父皇明鉴!” 靖裕帝只觉气不打一处来,愤然道:“叫喊什么?究竟怎样,一个一个说!” 杨惠妃忙道:“陛下,臣妾念及当日与沈才人的交谊,好心送她一程;谁料,沈才人的尸体却不见了,太子殿下便诬陷臣妾,臣妾实在冤枉!” 董天启则道:“父皇,儿臣早对惠妃娘娘说过,儿臣奉御旨行事,请她不要置喙。谁料娘娘不听,儿臣无法,只好让她进去。那时沈才人刚刚辞世,惠妃娘娘可是亲眼见到的,可她忽然又说自己心痛旧疾发作,要回庆熹宫去。儿臣持礼送她到门外,再回转时,沈才人的尸身已然不见了,不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还是什么?” 杨惠妃喊道:“没有啊皇上,没有!臣妾见了那那沈才人的样子,心里害怕,又伤心,是真的犯了旧疾的。那尸体一定是太子殿下自己藏起来的,臣妾提出要搜查平澜殿,他却把臣妾赶了出来,臣妾冤枉哪,陛下!” 靖裕帝一直冷冷听他们你来我往口沫横飞,此时忽然插口道:“沈才人已死了?惠妃你可确定?” 杨惠妃微一犹豫,她其实也不笃定,毕竟她并未看到那尸体的脸孔。但为今之计,只有死死咬准一件事,那就是“太子偷藏尸体然后嫁祸于她”咬定不放——否则干息众多,七嘴八舌,弄不好更把自己私自派人约好暗号,偷开了紫泉殿经堂的窗户,带沈青蔷逃走的事情扯了出来,那便呜呼哀哉引火烧身了!盘算已定,便咬牙道:“的确如此——臣妾要一个死尸可有什么用?太子是故意设计嫁祸臣妾,请陛下明察!” 靖裕帝如电的双眼转到董天启身上,森然笑道:“太子,惠妃娘娘问你呢,你要个死尸可有什么用?” 董天启似乎丝毫都没有听懂万岁的弦外之音,答道:“启禀父皇,儿臣确已据实回答,一切概非儿臣所为,儿臣俱不知晓。” 靖裕帝冷笑道:“据你二人所说,难不成那沈才人还能死而复活、借尸还魂,自己逃走不成?” ——正各持一辞争论不休间,却忽见青阶之下,第三拨报信之人也赶来了;这一次,却只有一个,正是侍卫副统领齐黑子。 但见这个粗豪汉子早已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向上奔,险些左脚绊了右脚,摔倒在石阶之上。 吴良佐不禁大皱其眉,心道:“黑子素来是个面粗心细,豪气冲天的,怎会如此一个狼狈样子?” 却听他失魂落魄喊道:“陛下,找到沈沈才人了!她在在” 吴良佐更为纳罕,自己明明吩咐过“见之格杀勿论”的,怎么又来回禀? 靖裕帝亦皱眉道:“她在哪里?说啊!”齐黑子一双瞳光分崩离散,结结巴巴道:“她在西苑的那棵‘神木’下头已经已经” 四下人等全然愣在当地。西苑神木,那是后宫禁地,向来戒备森严——怨不得侍卫们几乎将后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沈才人可是,可是,她究竟是怎样绕过层层岗哨,无声无息到彼间去的呢?难不成难不成?难不成! 众人各怀鬼胎,尚未从震惊中恢复,却见靖裕帝一言不发,竟当先而去,脚步如风。太监王公公跟在后面喊着:“万岁起、起驾——” ——竟然连他的声音都是颤抖而嘶哑的,干涩而衰老,远不比平日的宏亮清晰。 *** 沈青蔷站在桂花树下,脸上涂着白**,用暗色胭脂将眼角眉梢画的斜斜挑起,直飞入鬓。数丈远外,她已遥遥看到人影绰绰,是了——他们也该找来了。 还只是七月,还不到桂花盛放的时节,只有些许枝子上打起了一簇一簇小小的花苞。而那些曾经悬挂在上面的密密麻麻的青牌,在靖裕帝放弃了这“招仙铃”与“锁仙阵”后,便早已被人弃之不顾。如今,经过了这么些年的日晒雨淋,剩下的寥寥无几,且字迹也全都模糊不清了。 ——这样的牌子,沈青蔷也有一块,上面用朱砂御笔写就了一首七言古风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穿了丝线戴在颈中,作为护身之物,珍而重之的收藏着,只有夜深人静独处之时才敢拿出来,一个人抚牌唏嘘也许这就是所谓“命运”或者某种预兆;就像是一盏烛光一样的东西,隐隐探入丛生的黑暗之中,给她一个方向——也许自从多年以前,自从那满树青铃响起之时,便已经注定了之后所有发生过的、以及将要发生的一切。 没有想到,真是没有想到,多年前沈紫薇带着她走过的那些隐蔽小径,多年前她的亲姐姐为了陷她于死地而让她知晓的那些宫闱隐秘,到了今天,却成了沈青蔷唯一的凭依、唯一的盟友——这宫中没有一个活人可以相信,没有一个势力可以依靠,她所拥有的一切,就是清醒的头脑,就是自己掌握的那些秘密以及一点点胆气。 她便要靠着这些东西,去争!去斗!去救自己的命!为了不再任人宰割,为了不再朝不保夕,她必须去赌,赌上自己仅有的一切,作垂死一搏——人的命运,从来都是自神明手中偷来的、抢来的、赢来的,难道不是么? 沈青蔷深吸一口气,轻轻抚mo着桂树的枝干,镇定心神。展开三尺白绫绕在自己颈上,打了一个死结;又把满头青丝抓乱,将那青牌紧紧攥在手中。 来了,就要来了—— “终于,我又回到了这里;回到了我天真幼稚的幻梦破碎的地方。许多许多年前,当我依然怀抱着美好而不切实际的幻想,当我仍然相信一切的时候,就是在这里,我不小心扯下了这块青牌,选择了自己的命运,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死劫’从那一天起,亲情已逝、恩情已逝、爱恋的晨光注定永生永世只能深埋心底经过了那么长的岁月那么多的劫难那些个生生死死,我竟然又回到原地来了” “我并不想害谁,我所求本来无多,我甚至不曾挡在任何人前面——但你们却不肯放过我,你们依然不放过我!” “好吧好吧如今的沈青蔷,早已不是当日的沈青蔷既然如此,我便在这人人装神弄鬼,人人被生生逼成厉鬼的深宫中,真正演一次鬼给你们看!真正唤来那些飘荡不去的幽魂;唤醒你们心底沉甸甸的恐惧;撕开你们心上血淋淋的伤口给你们看!” 大幕当启,观者如云;生死荣辱,在此一举! *** 靖裕帝赶来之时,最后一点落日的余晖正缓缓消亡下去,北面的天空一角隐隐滚起了乌云。那棵十四年前,临阳王的生母、白妃娘娘自缢而死的桂花树下,此时赫然立着一个穿华丽锦衣、面白如雪的女子。 靖裕帝忽然感觉有些恍惚,那些十四年来自己不愿触及、更不敢触及,拚命压抑的往事,再也不由自主,滚滚涌上心头。 ——你回来了么?你终于回来了么?难道你一直在我身边么? 那锦衣女子颈上绕着白绫,乱发披散,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望着他,轻声道:“你又杀了我一次,你还是想让我死,是么?” 靖裕帝如遭电击,木然立在当地。 那女子鬼气森森长叹一声,轻挥衣袖,半遮面孔,絮絮道:“当年你杀我,今天你依然要杀我。你心里除了你的天下,除了你的皇位,还有什么?呵呵呵呵说什么海枯石烂,说什么生生世世,言犹在耳,言犹在耳啊,三郎!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杀我?你忘了翩翩么?你已经忘了翩翩么?” 靖裕帝再也忍耐不住,滚滚热泪滑落他枯瘦的面颊,抽脚迈步,便要奔向前去——却被吴良佐从身后死死抱住,吴统领大声叫道:“陛下!事有蹊跷,万万不可冒险!” 靖裕帝怒道:“放手!你这狗奴才,快放手!”可吴良佐打定主意咬紧牙关,任靖裕帝喝骂挣扎,就是不肯松开。两人但听那锦衣女子口中,似飘出几声低笑,靖裕帝心中怕极她就此化风飞去,十数年的辛苦毁于一旦,再也不顾天家威仪,厉声喊道: “翩翩!翩翩!是你,真的是你!朕没有一天不想你,朕没有一天不后悔当日发生的事,朕错了,朕真的错了!你肯原谅朕了么?求你原谅朕,回到朕的身边来,好么?朕是真的爱你的!你走了,朕才知道,没了你,当这个皇帝,又有什么意思!” 那女子双眉紧蹙,又是一声轻笑,笑声如泣如诉,落入风中,落入这渐渐昏暗的天光之中,落入每个人心头那笑声百转千回,似将散尽;却又忽然从极低处凝成模糊难辨的哼唱,似是一曲七言古风: “风萧萧兮月惨惨,玉符委地无人管明朝但请凭栏望,****落红满秋千呵呵呵呵此心之痛,痛如刻骨,回得来么?三郎,我真的回得来么?” 靖裕帝急切喊道:“可以,当然可以!翩翩、翩翩朕是天子,朕要留你,谁敢说半个‘不’字?” ——那天边的乌云终于倒卷上来,夜色骤然降临,每个人的头顶上都是一片阴沉混沌。而在那遥远的天际,在云层之外,隐隐响起了一声炸雷。 卷三修改版59雷霆 甘露殿外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而下,殿内,在靖裕帝平日里偶有独寝时所宿之处,内廷总管、御前首领太监王善善犹豫再四,终于还是忍不住道:“陛下,您还是快换了衣裳吧,龙体要紧哪!” 靖裕帝依然还穿着那身青绸道袍,却已被雨水浇得湿透;可他却毫不在意,坐在椅中,一双眼定定望着一旁御榻上所睡之人,满脸都是焕发的容光,以及掩也掩不住的喜色。王公公跟了陛下这么多年,素来知道靖裕帝是个喜怒不形于色、深藏不露的人,这还是自己第一次见他如此开心快意,竟然到无法自抑的程度。 ——自然,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九五之尊、天下之主竟然会亲自抱着一个昏厥的低阶嫔妾,冒着狂风骤雨,顶着电闪雷鸣,在所有人惊骇莫名的目光之中,大步流星穿过整个宫廷。 王善善咽了口吐沫,小声道:“陛下,您还是先将衣裳换了吧;那个娘娘已服了汤药睡下了,太医说,一时半会儿醒不来的。” 靖裕帝猛然回过头去,狠瞪王公公,怒道:“你是在诅咒翩翩么?” 王善善直给吓得失魂落魄,连连摆手道:“不敢!奴才绝不敢!” 靖裕帝“哼”了一声,不再理他,转脸望向躺在御榻之上、锦被盖得严严实实的沈青蔷,神色立时柔和下来。靖裕帝小心翼翼将青蔷的一只手持起,暖在自己的双手之间,无限怜惜地道:“怎么会还这么冰呢?翩翩,你可冷得厉害么?” 王善善哭道:“万岁啊!您可千万要保重龙体啊!要是娘娘醒来,见到您这样,定然会伤心的!” 靖裕帝怔然半晌,终于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朕明白了。快替朕梳头更衣,等娘娘醒了,可不能叫她看到朕这么一身狼狈的样子——翩翩会笑我的,一定会笑我的” 王善善顿时喜上眉梢,忙道:“是,是”却忍不住又道“陛下,吴大人候在外头很久了,万岁打算召见他么?” 靖裕帝不耐烦道:“不见朕忙着么?真会添乱,不见,不见!” 王善善战战兢兢道:“万岁,吴大人说是说是有关娘娘的事要密报。” 靖裕帝的动作忽然顿住,许久方道:“好,那你先替朕换过衣裳;若娘娘还没醒,便叫吴良佐到这里来吧。” *** 吴良佐站在甘露殿外的飞檐下,衣衫也已透湿,脸上更显出一股淡淡的青气。左臂上自击一掌的那处伤,还在隐隐作痛。没想到,真是没有想到,多少人机谋巧算,太子、杨妃、自己,层层设陷,层层布局到最后竟还是让她逃脱——真没想到,她竟然釜底抽薪,使出这一招来 ——是王爷告诉了她当年之事的么?难道她一直都知道,却一直在装傻?这个女人,城府太深太深,令人生畏;只可惜,以后若想杀她,怕是难了。 一名小太监从甘露殿内转出来,畏畏缩缩忘了忘头顶不断被光流撕破的暗色天空,努力镇定心神,说道:“吴大人,万岁着您见驾。” 吴良佐忙道:“有劳公公。”说着自怀中掏出小小一角银子,塞在那人手中。 那小太监讪笑着,压低声音道:“吴大人,您可当心些,娘娘就在里头睡着呢,皇上这会子,怕是欢喜得有点糊涂了。” 吴良佐微微一笑:“多承公公提点。” 那小太监又道:“吴大人您一直照顾小的们,小的自然给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方才王总管说话不小心带上了娘娘一星半点儿,可险些给万岁打出去——现下哪,真不同往日了。” 吴良佐心下一沉,暗道:“果然。”却忙点头答应了,跟了那小太监,便向内里去。 靖裕帝已换了便袍,依然守在御榻之侧,太监王善善站在他身后,替他小心翼翼梳理着满头华发,见吴良佐进来,朝他努努嘴,又以目光示意榻上躺着的沈青蔷,微微摇了摇头。 吴良佐知道,王公公还是在提点他,此时万万不可触及皇上的心头肉。便冲他点了点头,示意知晓,方开口道:“陛下,臣吴良佐叩见。” 靖裕帝“嗯”了一声,目光依然不肯稍离沈青蔷的睡颜,只道:“你说吧,今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吴良佐只觉万分为难,踌躇半晌,方回禀道:“陛下,臣无能,实在是颇有难以索解之处” 靖裕帝忽一笑,似有些神情恍惚,说道:“当然了,这是上天赐下的奇迹,连朕也几乎不敢相信呢!没关系的,朕恕你无罪,查出多少便禀报多少,无妨。” 吴良佐道:“惠妃娘娘与太子殿下争执之事,似似全属虚妄。而据当时平澜殿外的侍卫们后来招认,沈沈才人乃是去紫泉殿叩拜之时,便突然消失无踪的——至于她是如何去往西苑,又怎会怎会则无人知晓。” 靖裕帝冷笑道:“启儿这孩子,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惠妃看到的尸体,也是他搞得鬼吧?” 吴良佐低声道:“这个属下还不敢确定。” 靖裕帝道:“没关系,朕就当不知道吧,你也当不知道好了——归根到底,这一次翩翩能回来,启儿也算立了大功呢。” 吴良佐至此实在忍耐不住,再不顾王善善冲他呲牙咧嘴地使眼色,咬牙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实在蹊跷,陛下还是不要妄下决断的好!”靖裕帝的身子果然一震,猛地回过头来,脸色僵硬如铁,一字一顿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吴良佐硬着头皮道:“臣以为,白仙娘娘既业已飞升,该不会该不会又回转尘世的。故故此乃沈才人为求自保所演的大戏,还请皇上明察!” 靖裕帝脸上青筋暴起,面目扭曲,猛然站起身来。替他抓着发尾正梳理的太监王善善来不及反应,已拽痛了他。靖裕帝更是勃然大怒,一脚踹开王善善,冲吴良佐喝道: “你不要以为朕信任你,视你为心腹,就可以信口雌黄了!朕倒要问你,翩翩思念朕,她为什么就不能回来?起初几年,朕扶乩之时,还常能得到她只字片语的回答,为什么现在却再也没有了?因为她回来了,已回到朕身边来了,只是朕一直不知道罢了!若不是翩翩,她怎会叫朕‘三郎’?若不是翩翩,她怎会知道朕写给她的那四句诗?若不是翩翩,她又怎会在夜半无人处沟通神鬼——这不是你亲口对朕说的么?若不是翩翩,又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消失?若不是翩翩,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西苑,出现在到那桂花树下等朕?她一直在那里等着朕,朕知道,朕知道她爱朕,也恨朕杀了她;所以她无论对朕有多大的怨气,无论想做什么,朕都会原谅她,都会补偿她,朕再也不放她走了,绝对不会放她走了!——吴良佐,你说翩翩是假的,翩翩没有回来,那你将这一切统统解释给朕听啊!”吴良佐语塞,他的确无法解释。他心中清楚明白,白翩翩绝不会附于这个女人身上,再次回到这个宫廷。她早已恨透了、心死了,她绝不会回来的——但这样的解答,他却实在不能讲给靖裕帝听。 他怎能对陛下说“您所有的期盼和祈祷都是没有任何用处的,您这十几年的心血,全都注定付之东流”呢?他更不能告诉靖裕帝,自己“遇鬼被伤”的事情也是假的,沈青蔷之所以知道那些隐秘,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临阳王董天悟是她的同谋,那就是她与皇上的长子有私情 ——临阳王天悟无论如何,只有天悟才是最重要的;只有看到大殿下登上皇位的那一日,他才能死而瞑目,死而不悔。 ——终究是投鼠忌器,终究是被那个贱人算计,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难道难道这就是“命数”不成? 甘露殿外雷声滚滚,霹雳纵横,雨水瓢泼而下。有那么几声炸雷很低、很近,似乎就在这皇宫的上空爆开。胆小的太监宫女们,被那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劈下的雷电吓得鬼哭神嚎,瑟瑟发抖。靖裕帝却在那雷霆声中悠然而立,眼红似血,笑着道: “苍天,这就是你全部的威势么?电闪雷鸣又能怎样?朕不怕你朕就是要留下翩翩,无论是谁来抢、来夺,朕都绝不会再放手了!” 吴良佐跪在那里,一个念头突然窜入脑海,令他不寒而栗: “难道陛下,在十四年之前,在白翩翩死去的那个夜晚——就已经疯了么?” *** 靖裕十七年七月初十,上令,晋才人沈氏青蔷为贵妃,赐住锦粹宫紫泉殿,掌后宫印信父礼部郎中沈恪,加双俸恩养;兄沈敦,免流徙,赐归京师,留观后效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番外倒影#183;月华一 倒影#183;月华(一) -0-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朦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我的名字叫做香月,据说,我出生的时候,是夜晚,海棠花儿开得正好。父亲喜欢这首诗,于是这就成了我的名字。 可是,我却不喜欢:在暗夜中静静开放的美丽花朵,染香了月色——那委实是太过寂寞了。 -1- 靖裕二年,新朝第一次采选的时候,年近半百的老父,亲自送我入了京。 “这也是你的命数”望着那高耸入云的玄武门,父亲持着我的手,并没有落泪,只是唏嘘不已。而我,则昂着头信誓旦旦对他说:“爹,您可别难过,女儿既已中选,断然不会叫您失望的——我虽是个女子,也绝不会丢了哥哥的脸!” ——我的兄长,父亲的独子,一年之前死在边关。鞑靼人的马蹄踏过,城郭低矮,泾水浊浑;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守备,却也能独自领着四百军民将一座小小土城足足守了两个月,浴血奋战,至死不降,一时之间声震三军。 我绝不会丢哥哥的脸。 哥哥死去之后一个月,他的名字终于传入了京师。龙椅上的吾皇万岁抚掌赞叹,赐下了一个很长很拗口的官职,然后,问道:“胡爱卿可还有家人亲眷?” 满殿肃然,无人知晓。 陛下似有些许不悦,轻咳了一声,淡淡说道:“胡爱卿以身护国,他的家人,便是朕的家人。” ——据说,只为着这样一句话,负责采选的礼部官员,便将我的名字写进了最终的名单之内。 我的哥哥为了你的天下死了,然后你再把他唯一的妹妹从衰老的父亲身边夺走,送进宫里来给你做小老婆? 呵!真够慈悲的,我的皇帝陛下。 -2- 进入禁城的那一日,我坐在宫车上诵读唐诗选集。父亲是个读书、却屡试不第的书生,他常常恨自己不能生在繁华的盛唐,生在那酒香浓郁、仅仅靠着品评琴音就可以饕足的时代。 “末世”他常常如此自嘲“末世之身,落魄之人。” 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 我也曾希望可以生在盛唐,因为唯有那个时代的女人,才能在阳光下绽放;不过,也无妨,真的无妨。唐诗里亦有“独倚熏笼坐到明”的句子,女人的故事,也许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永远一样。 “到了,请贵人下车吧,”随侍的太监跪在一旁,说道。 我没有听见。 我的眼睛正穿过车窗,望向远处:在视线的尽头,从这座宫殿到那座宫殿之间,有一道霓虹般的飞桥,飞桥上似乎站着个缥缈的白影儿,已经站了很久——那是谁?她在看什么?难道是在望着这边吗? “请贵人下车!”那太监的声音重复着,更响了些。我如梦方醒,连忙答应,向他歉意地笑了笑。 他见我笑,倒仿佛吃了一惊。 我步下了宫车,与靖裕年入选的十一位少女并肩站在一起,那本唐诗选辑塞在宽大的袖中,稍有不慎,总是向外滑落。我的心思倒有多一半用在了上面,每走两步,都要摸一摸。 十二个人在春寒料峭的庭苑里踟蹰而过,十二张青春面孔临风飞扬,让满苑的宫花也黯然失色了。 将走到迎晖殿的时候,我忽然又想起那座飞桥,便急忙回过头去——被飞檐斗拱割成一片一片的天空就像是画在纸上的虚假图案,而桥上那点点的白影已然消失不见。 -3- 那一年入侍的十二个女孩子之中,活到如今的,唯我一人。那些默默死去的、连名字也没有留下的面孔,在我的可悲的记忆里,业已大半模糊不清。 只依稀记得,在这宫中,第一个与我交谈的是一位御史之女,脸庞秀丽,态度温和。她曾问我,喜不喜欢玩双陆?我斟酌了片刻,回答她:还好;她便极高兴的样子,约我下次一定要比试一局——其实我那个时候,根本不懂得这种在京师的官家子弟中流行的游戏,突如其来的虚荣冲动,让我说了谎。后来她倒真的约了我,我却被这个无聊的谎言束缚,只是推辞,并不曾去。 那个女孩子是极可爱的,她停留在我的思绪中,就如同冬日的清晨,凝在石晷上的露珠。在之后的几十年岁月中,我常常后悔,后悔当初应当赴这个约会,应当听听她的故事,让她教我双陆棋。 ——人生之中,我们总是想着:不晚,来日方长可每当我们这么想的时候,夕阳也许已在路上。那露珠一般的女孩子死在靖裕三年冬至的那场浩劫里,死去的时候大约是个才人,或者是个美人,连她的姓氏,我都已不再记得了。 终此一生,我也没有碰过双陆。 因为游戏本该是让人快乐的东西,可回忆却太沉重了——沉重到,让人只能逃离。 -4- 我们这十二个女孩子,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两仪宫。那时候的两仪宫里住着上官皇后,一个真正美若天仙的女子——在陛下小的时候,脸上依稀还有上官皇后的影子;后来,便渐渐淡了,他越长越像先帝,越长、和他的母亲越发远离 那时候上官皇后还没能怀上子嗣,苗条的身子,镇静到听不出起伏的声音。她的目光逡巡过我们,对每一个人各说了一句勉励的话——中规中矩,不偏不倚。 后来我才知道“中规中矩,不偏不倚”正是上官皇后恪守的格言,在她治下的后宫,正是依着这八个字有条不紊的运转着。每月初一、十五,陛下必然宿在两仪宫中,其余的时候,所有的嫔妾依次排序,轮流陪寝。谁也不会多,谁也不会少。 上官皇后与其说她是一个女人,不如说,她是一种不可违背的法则的化身。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脑海之中,总有着这样一幅画面,她穿着全套皇后的朝服,脸孔涂得惨白,一个人静静站在两仪宫凤临殿上;烛光将她的影子四分五裂扯开,贴在那些金碧辉煌的器物上面——她是属于两仪宫的;而绝不是,两仪宫属于她。 番外倒影#183;月华二lt;解 倒影#183;月华(二)lt;解禁gt; -5- 我这个人有一点点坏毛病,很小的时候就有,到老了还是改不掉。有时候我会忽然的神游物外,越是关键的场合越是如此;就仿佛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个人,所以能够自己和自己交谈——“这个我”和“那个我”聊到兴起,便把周遭的一切统统遗忘了。 那一天,上官皇后走到我面前,对我说:“胡才人生得一张宜男的相貌,这很好。”这句话的确传进了我的耳朵,我却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愣愣地盯着皇后娘娘的脸。袖口一滑,那册唐诗选辑便落在地上“啪”的一声响。 我听见四下里传来吸气的声音,然后是飞虫扇动翅膀般的窃窃私语,一位年长的宫女伏在我脚边将书册捡起来,我正犹豫要不要伸手去接,然后向她道谢;她却将那本书径直递给了上官皇后。 皇后笑了。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她唯一一次,笑起来像是个少女。 ——哦,是了,我忘了说。那一年我十五,而上官皇后似乎是十六岁吧? 我要承认,我有点糊涂了。上一刻,我的眼前似乎还能看到故乡的风景,我仿佛又一次站在家门外,午后的阳光打在杨树上,风中颤抖的树叶一闪一闪发着银光——下一刻,我怎么会穿着这样累赘的衣裳,站在一堆陌生的女人中间?而那个只比我大一岁的少女,穿着比我更累赘的衣裳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我的书,对我笑——就好像做梦一样。 如果你想听的话,我现在还能给你讲许多家乡的故事,甚至可以告诉你,曾有一个男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总爱在夜里用小石子打破我的窗纸,他有一双很明亮很明亮的眼睛可是,请你现在看看我的脸,看看我业已变成银色的头发,看看我再也抚不平的前额——请你告诉我,人生人生真的是场梦吗? -6- 因为是陛下“钦点”我没有和众姐妹一起去掖庭巷住,而是被直接分到了昭华宫延年殿,从此被称为昭华宫的胡才人——后来则是胡美人、胡婕妤、胡昭仪、胡太妃是么?现在已经是“太后”了么?胡太后?听上去似乎很严肃,真的不像我,反到像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一般。 我好像一直没有提到先帝我的意思是说,靖裕帝,据说是我丈夫的那个人。我遇见他的时候他还很年轻,很好看,玉色的皮肤,飞扬的眉眼,真的很年轻。 你有没有见过靖裕帝?哦,是了你出生的时候他业已殡天,你自然没有见过的你现在看着我,是不是也无法想象我年轻时的样子?其实,我也曾经年轻过的。 ——衰老就是这样,人生就是这样;每个人都一样。 和先帝绝大多数的女人一样,第一次见到他,就是第一次“宵行”的时候。 ——只不过,这个第一次,有点有点荒唐,更有点好笑。 好吧,好吧,也许听一个年纪是你好几倍的老婆婆,讲她年轻时候的“韵事”本来就是很好笑的一件事——我不怕你笑我,因为人变老了,总会变得罗嗦,脸皮也会变厚的。当然,我年轻的时候,从来也不是那种很矜持的姑娘就是了。 总之那一天,我第一次坐上“宵行”的轿子,去了甘露殿。我躺在龙床上,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又开始蠢蠢****。我觉得仿佛有把利剑忽然将我一劈为二,轻的一半上浮,重的一半下沉。我悬在半空中,望着仰面躺在御榻上的自己,问道: “怎么样?” “不怎么样很硬,一点都不舒服。”我回答。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不一样’的?”我继续追问,仿佛觉得很有趣。 “我不知道,”我慢慢回答“也许,要等到明天早上”然后我就脸红了。 殿门忽然一响“这个我”与“那个我”忽然合二为一。 躺在一点都不舒服的御榻上的“完整的我”不知怎么忽然就觉得,有点头晕目眩。 -7- 好了,我不讲了,你在笑我别否认,你说什么也没有用的,我看得很清楚,你就是在笑我;在笑话我这个老太婆——没错,我是说过我不怕你笑,但我现在后悔了,我实在不该给你讲这个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先帝,不过他好像在生气。他生气的时候,右边的眉毛总比左边的眉毛高,在那个晚上,第一次见面,我就发现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总之不会是为着我。他走进甘露殿,似乎很烦恼的样子,不住原地踱步,也许有七八个来回,然后走到榻边,猛然坐下来,背对着我,叹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 我躺在那里有些发傻,这个场面是我从来不曾预料的,我该怎么办才好呢?我是不是该坐起身来,努力把声音润色得更加温柔动听一些,招呼他,向他行礼?好像有些奇怪 真的很荒唐,他坐在那里,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手指仿佛弹奏乐器一般轻轻叩着御榻边镶金的黑檀木——那声音其实很轻,但我直挺挺躺在他背后,听在耳里,却觉得有如轰鸣。 我的脑中一团混乱,几乎开始笃定,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错了?他错了?抑或是我们两个都错了?也许马上就会有公公推开门进来,跪在地上向万岁谢罪;然后把我从龙床上拉下来,塞进“宵行”的轿子里,抬回昭华宫去最后告诉我,今天晚上只不过是个玩笑罢了 ——我正如此这般胡思乱想,万岁忽然一拳击在床框上,把我结结实实唬了一跳,急急忙忙坐起身来。 先帝仿佛也吓了一跳,仿佛这才看见了我,而方才我一直隐身着一般——他的脸上一瞬间闪过无数种表情,简直闪得我眼花缭乱。 最后,他说:“你就在这里睡吧,朕出去一趟。” 我愕然。 然后他竟然真的就那么“出去”了,****都没有回来。 ——“也许”是****都没有回来吧?因为后来我睡着了,所以也不能确定。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个年纪不大、面皮白净的太监将我从梦中叫醒。他满脸堆着笑,送将回去昭华宫延年殿,一句话也没说。 不过,他似乎对我的“什么都不问”颇为惊讶,以至于最后告辞的时候,那脸上的表情,仿佛在期盼着我开口一样。我真的很遗憾浪费了他那番一定经过精心准备的解释、说辞或者借口,只是笑了笑——因为我真的觉得很好笑。 后来我便知道那位公公姓王,也许你已经猜到他是谁了吧。屹立三朝而不倒,他也算是个异数了。 番外倒影#183;月华三lt;解 倒影#183;月华(三)lt;解禁gt; -8- 我不知道深宫中究竟有多少女人曾经遇到过和我一样的状况,她们又是怎么做的,大抵会或明或暗痛哭一场吧?我想象不出,正如同我无法想象她们的欢乐和痛苦。这皇宫里人人戴着面具,戴久了,那面具便生生长在了肉皮上,你若硬生生扯下想看个究竟,定然令他痛彻心肺鲜血淋漓。 刚入宫的那一阵子,每天早上对镜梳妆,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在脸上轻触,感受那指尖按压上去的模糊触觉,好确定那张脸是真的,依然还是真的我摸了又摸,以至于宫女们一边满脸不快,另一边拿着胭脂水粉不住替我补妆。不快归不快,她们是不敢说什么的,哪怕我是真的有意寻衅,她们也没有任何办法。终于有一日,我摸着摸着自己的脸,忽然笑了,笑得身边的宫女们面面相觑。 ——没人明白我为什么发笑,也没有人明白我的欢乐和痛苦;一样,大家都一样。 我想,那****之后,先帝就把我彻底抛诸脑后了,他也许连我的长相都没有看清。再一次“宵行”是差不多二十日之后,软轿又落在了昭华宫前。这一回,甘露殿里他来得很早,面色平和,我轻轻舒了一口气。正犹豫要不要起身替他更衣,他却已自己宽袍解带,进了帐子,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一抱住我,我就明白我错了,原来他依然在生气;仿佛在与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拼死决战一般,每一寸皮肤下面都满是怒火。他搂得我无法喘息,我轻轻挣扎了一下,表示我渺小的不满,他却仿佛毫无知觉,或者不屑一顾。 两个人躺在帐中很久——他一直搂着我,并不放松,却也没有别的动作,以至于我忽然怀疑,万岁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我大着胆子抬起眼看他,发现一片明黄中,他的目光跨过我的肩膀,似乎在呆然望着床帐的一角,我很想扭过头去看看他究竟在望着什么,竟然那样入神,冷不防他忽然在我耳边吹出一口气,揽着我的那只手臂,忽然向下移 真不舒服,我拼命皱眉,他实在是弄疼我了——我想他也不会很舒服,因为我的身子并不会比一段僵硬的木头好多少。 “不过,这是我到宫里来的‘意义’,”我对自己说“也是这一两个月来我吃喝不愁还有人伺候的‘代价’” 这样想,似乎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我与这个肌肤相亲的陌生男人之间,有的只是一种义务和责任,这样想一切都立时变得明朗许多——我喜欢明朗,喜欢一清二楚喜欢一刀两断,若这世上的一切,真的都能“一清二楚一刀两断”二字,就好了。 我缓缓闭上眼睛,身子很重,空气中有股莫名的腥气。 -9- 万岁似乎很吃惊,他果然把我给忘了。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他忽然在我耳边说:“哦,原来是你”我刹那间有点糊涂,他究竟想到了什么?是想到了我入宫来的理由?还是想到了那天晚上,他自己的不告而别?我很想开口问他,但我很累,实在很累,浑身都疼得厉害,所以我只有苦笑一下,算作回答——希望我不要笑得太过难看。 后来我睡着了,美梦和恶梦一个接着一个从我的身躯里通过,好像漫过沙堤的河水,来了又去,最后消失,不留痕迹中间我醒了一阵,身边空荡荡的,万岁已经不在。 我很想挣扎着起来,可一拉开幔帐,夜风就吹了进来,冷得我身上一紧,连忙又把帐子落了下去。 我躺下,不久又睡着了。 叫醒我的依然还是上次的王公公,依然还是他,将我送上“宵行”的轿子。放下轿帘的时候他满脸堆笑地说:“恭喜娘娘了,陛下已有旨意,您就要高升了” 身上的疲倦还没有散去,连带的,似乎连头脑也糊涂起来。我“哦”了一声,心想是不是该给他喜钱?可我现在身无长物,这该怎么办?迟迟疑疑还未及回答,轿帘已落下,我感觉到轿中的自己摇摇晃晃离开了地面,所以终于是只说了一个“哦”字而已——但愿那王公公只当我是乐傻了,别生出什么猜疑来。 回到延年殿,我从不多的几件首饰里挑了两样着宫女给王公公送去,晚上果然来了旨意,我从才人变成了美人;这一次进宫的十二名佳丽中,数我第一。 -10- 我好像还没有谈到过其他的妃嫔吧?拜见了皇后之后,照理说我该去拜见她们的——“她们”包括有万岁从藩地带来的一位妃子,以及大婚前入侍的两位婕妤。 先说那两位婕妤吧,这个不用赘言——没有错,她们就是后来的悼淑皇后以及二十年前随着儿子去了藩地的惠太妃。 不过那时候,她们两个都还怎么不起眼;上官皇后就像是太阳,遮蔽了点点星光。我么,我也许连星星都不算吧,我是这深宫里的流萤——我宁愿做一只流萤,有一双翅膀,光辉虽黯淡,但轨迹却是属于自己的,没有人规定,没有人安排。 就像是再怎么明亮灿烂的日光也无法兼顾昼夜,夜晚的黑暗世界属于另一个女子——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很久以后有一次我偶然间抬起头来,狠狠被夜空中完美无暇、饱含汁液的巨大月亮而震撼那就是白妃。 我到现在也说不清楚,白妃娘娘真正的封号是什么,贵妃?德妃?淑妃?惠妃?似乎都不是,她甚至并未住在四宫之内,而是独自一人居于北苑——我不知道这是皇后娘娘的安排,还是她自己的意愿。 白妃娘娘消失之后,那地方我曾经去过一次,简陋而陈旧,甚至有股森森寒气,现在自然是看不到了。靖裕五年,那栋荒凉的宫室便被拆毁,先帝在原址上建了一座华彩琉璃的碧玄宫。 碧玄宫——“玄”便是“泉”上穷碧落下黄泉,这是只献给她一个人的宫殿。 ——那个时候白妃娘娘的名字已经变成了“白仙” 番外倒影#183;月华四lt;解 倒影#183;月华(四)lt;解禁gt; -11- 我入宫之后没有多久,上官皇后便有了娠,这自然是举国欢庆的大喜事,消息传出来的那一天,朝堂中的百官几乎将首辅家的门槛都踩塌了去。 在内廷里,各宫妃嫔们齐聚两仪宫,参拜那高昂着头、发髻梳得一丝不乱的上官皇后——自然,白妃依然“病着”依然没有来。 那一日,离去的时候,皇后娘娘忽然叫住了我:“胡美人,皇上常在本宫面前称赞你呢”她这样说道,脸上带着笑。 我一呆,刹那间,周遭里数道目光齐刷刷扎在我身上,让我忍不住有些脚步虚晃。 “那是谢皇后娘娘”我愣愣回答。 上官皇后笑了,说道:“谢本宫做什么?你也实在有趣” ——是啊,谢她做什么?我心里清楚明白自己又说了傻话,但口角却忽然笨拙,究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 “去吧,”她无限温柔地对我说“你是识得字的吧?多读一读内训;身为后妃,当更为谨言慎行,勤勉节俭,该以古来圣贤女子为榜样的。” 我愈加迷惘,内训是前朝一位皇后所著,写的尽是些身为女子该有的谦卑以及柔弱,上官皇后特意提出来,难不成是出了什么变故?难不成是在变相敲打我不成? 奇怪奇怪 一路上百思不得其解,回到了延年殿,倒立时便水落石出——殿内那傻乎乎又傻乎乎的小丫头,欢喜得都快要哭了;几乎哽咽着说道: “娘娘,皇后娘娘的特旨:朔望之日,着您入替” 我愕然半晌才算明白了她的意思:皇后有孕,无法侍寝,于是历来的初一、十五两日便空了下来,而不知是她还是陛下选中的补缺的那个人,竟然是我! ——我真的不知道上官皇后究竟看上了我哪一点,但我绝对笃定,她的理由和陛下的理由,必然背道而驰。 -12- 于是,我又一次躺在甘露殿上,守着角落里的一盏孤灯,一直到天明。陛下未曾出现;而我一向准时的睡眠,也不再到来。 皇宫很大、很大,直到今天,我也说不清楚它究竟有多么大;可是在那一晚,这空旷的庞然大物却忽然无法容纳我的想象;无法关住那些虚空里闪闪烁烁的目光。 ——是的,我看见了:我看见在这莫大的皇宫中无数飞檐斗拱之间,有一块小小的、小小的舞台。陛下站在舞台旁边,眼睛望着台上跳舞的女子,一眨也不眨。 她穿着一件素白的阔袖衣衫,手中拿着舞姬的铃鼓;不断的、不断的旋转着,瞧不清面目。但见黑发如瀑,在月光下划出一道绝美的弧。 万籁俱寂铃鼓的声音、杂沓的脚步的声音、甚至连夜风和月光的声音也被统统掩埋掉了。她在跳舞,他在看着——那样寂静的窒息以及黑暗;那样遥远地注视着这一切的、孤单而且悲哀的我 “这只是个梦,”我对自己说“这只是个梦而已是我睁着眼睛,在这烟云缭绕的甘露殿上,所做的疯狂的梦天亮了,梦醒了,我什么都不会记得” 你没有想到吧?其实我从没有真正见过白妃的脸,从没有听过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哪怕一个字眼——对她,我所知道的一切不过是这个睁着眼睛所看到的梦境罢了;不过是在甘露殿中那些个独自做梦的夜晚罢了 别无其他。 月亮的光辉是不可捉摸却又无孔不入的,它遍洒在这后宫之中的每一角落,在每一个人身上拉出一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影子而陛下,爱着这些影子;又透过这些影子来爱着头顶那照耀的光——直到有一天,月亮消失了,影子也消失了;所有人被猛然间抛弃在空无一物的黑暗里,从此,无论你怎样哭泣怎样无助,都注定再也找不到来时的那条路 ——这就是白翩翩的故事。 -13- 后来,月亮真的消失了于是宁静的夜晚崩溃;于是,白昼东倒西歪,凄厉的血色黄昏铺天盖地,永远也没有尽头。 靖裕三年,冬至,天空的云彩箭一般射穿大地;一场莫名其妙的灾祸袭来,一场硕大的、密密麻麻的死亡呼啸而至。而陛下一直冷冷地、冷冷地望着这一切,望着满苑鲜花凋敝、零落成土,望着群芳之蕊枯槁犹如干草,飘散在北风之中——这宫中各式各样的花朵太多,而唯一的蝴蝶却已飞走,把青帝的心也带走了 两仪宫轰然关闭,一个时代的丧钟鸣响——不知命运为何如此安排,我却活了下来与沈婕妤、以及杨婕妤一起。 时流辗转,后来,她们变成了沈淑妃和杨惠妃,而我则是胡昭仪。 ——白妃娘娘离去之后,我再也未曾去过甘露殿;因为,陛下再也不需要以某个出身卑微、没有背景的女子为幌子,去与他的月亮相会 ——而他永远也不愿回忆起在那些夜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了;所以,他永远也不愿在同样的夜里,再一次见到我 -14- 我的名字叫做胡香月。 我却只是月的“倒影” ——许多、许多年后,一个很有趣的女孩子站在我面前,我对她说: “想爱就爱,想恨就恨,想要什么就直说——你连这个都不懂么?” 看着她愕然的表情,我笑了。 你是谁的影子?谁又是你的月亮? 你的爱、你的恨、你想要的东西真正属于你的是什么? 我已凝结在月色的罗网里,一辈子也无法逃离——你呢? -15- 性情懒慢好相亲,门巷萧条称作邻。背烛共怜深夜月,蹋花同惜少年春 番外廿二章贵妃 廿二章 贵妃 掺了龙涎的蜡烛在金凤盏上脉脉燃烧,满室都是一种莫可名状的奇香,靖裕帝紧闭着眼,双唇冰凉而干燥,不住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落在沈青蔷雪白的肌肤上——那不像是亲吻,倒像是一连串的倾诉和叹息。 “翩翩翩翩,”他唤道,呼吸之间,隐隐有种腐朽的气息。沈青蔷只觉得有这么东西随着那些小心翼翼的吻一起,轻轻印在她的皮肤上,沁凉一片。却不知是悲伤还是欢喜,是痛悼还是怀念,是往事成空还是失而复得,靖裕帝竟然无声垂泣、泪流满面。 沈青蔷莫名惊骇,又忽然觉得无限哀伤,她真的很想对他说:“我不是翩翩;不是那个宛若白色蝴蝶,永远徘徊在你梦里、徘徊在这皇宫中的美丽而悲哀的女子”那些带着泪的吻几乎令她窒息,而面前这个流泪的男人也陌生的可怕——可是她终究没有开口,她一定要活下去,活着离开这里;为了活着,她唯一的方法,就是忍耐着、不再做自己。 于是,青蔷伸出手去,轻轻抚上靖裕帝干瘦的面颊,缓缓摩挲着,将他眼角的泪拭去。这天下的主宰、这世间的帝皇此时简直就像是一个可怜的孩子,甚至是一只无助的幼兽,青蔷的手落在他脸上的一刹那,他的身子猛地一颤,更多的泪自紧闭的双眼下涌了出来——沈青蔷叹息一声,将靖裕帝揽在怀里。用最轻最轻、渺然如同微风的声音说道: “好了,好了我在这里我已回来” 皇上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吧?两鬓却已然花白一片了。他地泪渗入她薄薄的丝衣里,打湿她的肩胛,沈青蔷忽然间,便觉得有一阵恍惚袭来。 这真的是皇上吗?真的是那个冷酷而残忍、杀伐决断毫不留情的帝王?是那个拥有一切、掌握一切,将他人的性命视若草芥地天子? 帝王的眼泪,男人地眼泪。爱情的眼泪——爱情究竟是什么? 还记得很多很多年前,淑妃娘娘曾经问过她:“你有爱过男人么?是么?你还是一个小孩子呢” 如今娘娘已经死了。成为了史家笔下的墨点,成为了太庙中的神位,成为了皇陵里孤零零的描金凤椁——而沈青蔷,即使不是直接的凶手,也是促成这一结果的罪魁之一。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那个曾为她打开命运之门地人,的确是死在了她的手上若这世上真的有业报的话。若这世上真有恢恢天网,到头来,也许谁都逃不脱的。 娘娘她也曾经爱过什么人么?爱过皇上?可能是这样,可能不是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她的秘密,再也没有人能够回答了;但沈淑妃的爱情,一定像是流水而不是烈火,是石缝里攀爬地绿色藤蔓而不是参天的树——也许靖裕帝是对的。也许青蔷真的很像莲心;也许沈青蔷根本就是踩在沈莲心的影子上向前走着;所以走得越远,就越像她 当董天悟将跌伤的青蔷横抱在怀里,趁着夜色和月色地掩映,在银色桂花的幻境中行走的时候;当沈青蔷在几近绝望之中,忽然看到案几上凭空出现的金镯的时候——她是真的动心了的——可是动心又能怎样?他是她“夫君”的儿子;是她姐姐的“负心人”在这处处鬼蜮、步步惊心的深宫之中。他们只能做一对互相提防地盟友和对手。爱情这东西,他不配给,她也要不起。 当还是一个孩子地董天启扑在她怀里,乞求般望着她说:“青蔷,别离开我”的时候;当依然还是一个孩子地董天启,赌咒发誓一般喊道:“青蔷,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你要是背叛我,我就死给你看”的时候;当她依然“背叛”天启却依然执意救她。甚至想出那样的计策。甚至因为她的“不领情”而悲愤交集的时候——她不是没有动容的——可是动容又能怎样?他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他注定的世界却是她无比痛恨的世界。她想要的,是又高又蓝、无拘无碍的天空,是可以安宁地生活在这样的天空下的静谧岁月,他的世界不是她的世界。爱情,他愿意给她,她却不能接受。 ——多年以前,沈紫薇似乎也曾这样问过:“你你不爱他么?你没和他在一起么?”而她似乎回答:“爱?在这宫里谈‘爱’,你就不觉得可笑?” 如今,沈紫薇也疯了。因爱而疯,因爱痴狂,说不定那也是种幸福呢。也许姐姐才是真正有勇气的女子,她真的可以牺牲一切,不顾一切,无论伤害了谁,无论多么痛苦也要坚持到底——她不是沈紫薇,她没有那样的勇气。 怀中的人儿泪已流尽,似乎便要睡着了,沈青蔷只觉得肩上越来越沉,她扶着靖裕帝慢慢躺倒,就着烛光,凝望他蜡黄色的面孔,终于又叹息一声,伸手抚开他眉间紧蹙的皱纹。自她“装神弄鬼”以来,这已是第四个夜晚,虽然夜夜同榻共眠,却还未真正“侍寝”过。看来这****,也该算是熬过去了,沈青蔷苦笑一声,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扮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倒是比她想象的还要容易。也许靖裕帝实在已经期盼得太久,那个愿望早已变成了执念,由不得他人、甚至由不得自己对此有丝毫的诲慢和怀疑。即使她颇有些应对差池、言语模糊之处,他也视若无睹、听若无闻,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巨大的狂喜之中——归根到底,她只不过是他的浮木。她是谁、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够了。他紧闭双眼,吻着她地身体,汲取她的热气,却在和自己无法改变亦无法挽回的过去交谈。有这样的一个人在,证明他十数年的煎熬没有白费,证明白翩翩并没有恨他。依然爱着他,这样也许就足够了。 沈青蔷缓缓起身。理一下身上穿着的中衣,取来外袍披好,蹑手蹑脚下了地。夏季已近结束,夜风沁凉,吹拂在身上,仿佛有些冷了。 这里是太极宫甘露殿,却不是惯常宫妃侍寝之处。而是靖裕帝独居的寝殿。笃信仙道之人向来崇尚幽玄境界,以青色为尊,这间寝殿内便满是青幔青帐,连四面架上摆放地玩器也一色是千金难买的北宋汝官瓷。可是这样地颜色,在夜里,委实是太显冷了,有种阴森凄凉的味道,幸好殿内四个角落中燃烧的灯烛还带着些微暖意。总算让这殿内有了一点活生生的气息。 ——太大了,在这宫苑深处,每一间宫室都太过巨大,太过精美而死气沉沉,太过空旷并且寂寞荒凉。沈青蔷方走出第一层纱帐,转过一道青石屏风。便看见十数名宫女太监分跪两侧,屏息俯首,黑压压的一片。依制,天子入寐,当有从人十二为之守更;皇后从八,妃从四,九嫔从二,沈青蔷第一次看到这种架势,心下倒是一耸。 见她出现,当先两人连忙起身、迎上前来。行动迅捷却毫无声响。也不知经过多久的训练,才能到达如此境界。待迎到身旁。却并不说话,只是把腰躬得更低。 沈青蔷轻声道:“陛下睡了” 为首的一名宫女年纪已不小了,脸上隐有纹路丛生,疑惑地望了沈青蔷一眼,道:“贵妃娘娘,万岁并未吩咐过,您还是回去吧。” 沈青蔷已三天没有出过太极宫,后宫地一切消息对她而言已全然闭锁。玲珑点翠她们为什么还不出现?太子殿下究竟有没有做出傻事?杨妃娘娘事情本是由她提起的,此时应该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吧?还有,他该当无恙?沈青蔷左思右想,都觉得不能坐等,至少要听到一些风声,才好判断接下来该怎样做。按照她原本的计议,靖裕帝见到这“返魂附身”的一幕,定然惊疑不定,纵然不怎么相信,也必不会再有杀她之心,先保住了性命,再缓缓徐图后计,可是没想到没想到的确是没有的性命之忧,却一下子一下子势如骑虎,真的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现下,每一步竟愈加如履薄冰了。再也不同往日,现在她站在高处,站在这后宫的顶峰,却全无根基可言,摇摇欲坠——若从这样高地地方摔下去,怕不是单单一个“死”字,就能勾销得了的。 贵妃?沈贵妃?听上去多像一个莫大的笑话,外面,怕是已经闹翻天了吧? 沈青蔷镇定心神,轻声道:“姑姑,这里似不是我该留宿的地方” 后宫妃嫔不是在自己的居处接驾,便是如她当年一般在专门“招幸”之处侍寝,即使贵为皇后,怕也没在那张真正的龙床上睡过一晚吧?这个理由委实光明正大,那宫女果然语塞,顿了半晌,方道:“贵妃娘娘,请您先在外殿少歇,奴婢去见王总管,请一个示下来。” 青蔷略一点头,早有人引她去往侧厢,那里锦被熏香、茶水细点尽数齐备,是恐皇上偶有兴起,欲临幸身边服侍之人,特辟地下处。青蔷在椅上坐定,打量众人,择了一个年纪最轻的小宫女,似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那宫女满眼惊恐地望着她,狠命摇了摇头,声如蚊呐:“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白不、不,贵妃娘娘饶命。” 看来那场大戏,早已传遍宫廷上下,这小丫头,见到自己,倒真像见了鬼怪一般。青蔷轻挥一下手,只得作罢,那宫女如逢大赦一般,暗自舒一口气,侍立一旁,动也不敢动一下。 只片刻工夫,那年长宫女便已回转。身后却跟着一个半老的公公,竟是御前大总管王善善亲自前来。 “娘娘啊,您怎么出来了!天这么晚了,快些回去吧。”王公公夸张地跺脚甩手,拼命压低了声音,叫道。 “皇上已睡下了,我不过出来透一口气王总管。我不便在殿上留宿,麻烦替我准备一个就寝之处吧。” 王善善道:“娘娘。御旨是下了,赐您入主紫泉殿,掌后宫印信。可是紫泉殿那样子,您也知道,总得三五天工夫收拾布置地,您有什么喜好,想要什么。可要尽管跟老奴说,年轻孩子手脚虽灵便,却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老奴亲自去办,怕还妥贴些。” ——不愧是顶尖人物,絮絮叨叨一大篇,竟然擦边带角,生生将话题转到另一边去了。 沈青蔷轻咬着唇。道:“那好,这里的人我使不惯,瞧着也不顺心。烦总管大人将我原先的使唤人一并调过来吧,她们倒明白我的心思,叫我省些力气。” 那王善善却满脸难色,只道:“娘娘。您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大,这太极宫里的人,断和外头地不一样,等闲是拨不到御前伺候地。您要使人,尽管吩咐她们就是,断能办得好好地,绝无差错。” 沈青蔷听他竟然还是推托,思忖着外头地风声一定有变,心下不由一急。却依然不动声色。只转过脸去。慢声向方才那小宫女吩咐道:“你叫什么?给本宫报上名来。” 那宫女浑身一个哆嗦,已跪倒在地。颤声答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奴婢露儿” 青蔷颔首道:“好,露儿,去传香汤,伺候本宫沐浴;王公公既然事务繁忙,本宫今夜便在此间就寝便是。” 露儿一愣,还未回答,王善善已急了,叫道:“娘娘,万万不可!您不回去,万岁要是醒了,怕是又要又要生出多少事来!” 青蔷微微一笑,道:“怎么,王总管,您对陛下似乎颇有微词啊?” 王善善的脸立时惨白一片,连连摆手道:“没有,绝没有!老奴怎么敢!” 沈青蔷轻笑道:“此处是太极宫,本宫自矜其位,不愿憯越;您却处处设阻,百般刁难,既不是冲着陛下,难道却是对本宫颇有微词不成?或者在您眼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成法规矩’可言,不足一晒?” 这话说得更重,王总管总不能自陈坏了“成法规矩”的是皇上本人,他是因势利导、被逼无奈吧?百般权衡之下终于屈服,苦着脸道:“娘娘,您还是和十多年前一个样子,唉,凭您吩咐就是老奴天一亮,就去向惠妃娘娘要人去,如何?求您看在老奴十多年前就伺候过您的份上,给老奴留一条命在吧。” 沈青蔷心下一惊,玲珑她们果然陷在了杨惠妃那里;却又听他提到“十多年前”云云,倒认真打量了这个老太监两眼,唯恐是试探之计,因此便不置可否,只点头道:“王总管,那可有劳你了。” 王善善依然愁眉苦脸,摇头道:“娘娘您快请回去吧!一切交给老奴,你可以放心” 沈青蔷无端觉得可笑,却又不禁隐隐担忧。笑的是自己一步登天,竟然真成了一个“号令六宫、莫敢不从”地人物;可忧的却是正因如此,恐怕之后再无宁日。身居人下,处处受制受气受苦,断然是场劫难;可这样的劫难与此时相比,又已不算什么。贵妃娘娘不比小小才人,出入都有定数,随扈如云,说什么、做什么,多少眼睛看着,多少耳朵听着,只要她犯下半个错处,那些躲藏在暗夜里血红着双眼的恶鬼们,定然一齐扑上,咬住她的喉咙,叫她万劫不复 ——只求自保、不愿****的自己,却为何越陷越深,到如今不可自拔?翱翔在遥远的湛蓝色苍空下、那美好的幻梦,已注定永远都只是一个梦了吗? 番外廿三章惊梦 廿三章 惊梦 甘露殿中,御榻之上的靖裕帝忽然堕入了极幽深的梦境之中。依然还是那个做过无数次的梦攫住了他,梦里的白翩翩依然还是多年前的样子,还是那么骄傲还是那么美。已死的人儿是永远不会老去的,青春永驻的她盈盈站在十四年前的桂花树下,对着十四年后满头华发、枯瘦衰老的自己,笑着说道: “三郎,我要走了,我来和你道别” ——翩翩,你为什么那么傻?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咱们刚从外藩来到京师,立足未稳,全无根基。无论是朝堂还是宫闱,处处都是敌人,处处都是战场。朕知道你的苦,知道上官蕊处处和你作对,可是朕何尝不是如此?朕名义上是皇帝,却连一件小事都不能自己决定;朕不过想为亡父追尊一个封号,第二日就有数百人联名的“劝诫”折子递上来——朕能忍,难道你就不能忍么? “三郎,我累了,真的累了我总是想起以前,想起你我还在北地的时候,我们一起骑马,扬鞭挥洒来去如风——只有你和我两个人。那时候的天可有多么蓝,我仿佛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我永远忘不了” ——翩翩,答应朕,留下来,好不好?再等一年,不、半年,等朕的筹谋布置完成,等那些老奸巨滑的家伙们自己落入网中,到时候你就是皇后了,我们还和当年一样。扮成布衣夫妻同入同出,你说好不好?你想骑马,朕现在有千里名驹;你想看花灯,朕可以招来全天下最巧手的匠人,你想做什么朕都答应,朕把最好地东西都给你,好不好? “三郎。你还不明白么?这里是你的世界,却不是我的你想做皇帝。我却不想做皇后这种勾心斗角、如履薄冰的日子,到底有什么好?” ——朕是不明白!有了天下,便是有了一切,这有什么不好?如今这种日子不会长久的,你再等半年,朕一定还你一个公道。上官蕊今日的后位,上官家从朕身上得到的一切好处。他日定将十倍、百倍偿还——朕地东西,谁都夺不走!翩翩,朕把一切都给你,你为什么还是不肯对朕笑一下?依然还要离朕而去?难道当日那些海誓山盟,你全都忘记了吗? “没有忘,我一刻都没有忘!可是三郎不、不,陛下,我还想问您呢。您真的还记得吗?您地心里装着一个天下,怎么还能装得下我白翩翩?” ——梦里翩翩美艳无双的眸子闪闪发亮,她在笑着,肝肠寸断地笑着,那表情、那笑容,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只要想起她的笑。就想起他们在一起时,那样美好而温暖的时光;想起年轻的她和年轻的自己:他想起十六岁时的白翩翩,那个视金珠如粪土、名动壅州地绝色舞姬;而十六岁的自己,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初堕情网的少年,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就为她着迷他想起十八岁的白翩翩,穿一身火红的锦缎衣裳,肆无忌惮地笑着,手里握着火红的马鞭,仰着头对那些庸俗地贵妇们说道:“我是出身娼寮。可那又怎样?我身上是留着胡人的血。可那又怎样?你们这些只敢在背后指着我的脊梁骨吐口水的女人,你们这些连骨头都没有的女人。我一样瞧你们不起!”那样如火的气势、如火地骄傲,可是那天晚上,他记得清清楚楚的,翩翩却哭了很久,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泪后来后来似乎她的泪水便越来越多,后来他们来到了京师翩翩将所有火红色的衣裳全都付之一炬,她越来越消瘦而沉静,嘴角上带着恒久的冷笑,那时候,她已很难见到他,很难见到他们的儿子 就像是奔涌不息的河水,无论怎样蜿蜒曲折,怎样咆哮怎样欢快,总会汇入无垠的海;他一想起白翩翩,想起他们的岁月,想起他曾经得到过地一切,就会跟着想起他地失去,想起没有她的日子,想起她地死她在那棵树下,亲口对他说,要离开,要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深宫之中;以及继之而来的,她不可避免的死亡即使在白天,他能够掌控天下,拼命压抑自己的思念和悔恨;但夜晚却终究是属于梦的,梦境总是无比真实而残酷地不断重复着她的告别和她的死,反反复复地拷问着他,无止无休。 也许那虚假的梦境才是这世上最真实的东西,因为它总是直抵内心,无论你怎样精心掩饰,一样能毫不留情地撕开你最不愿碰触的那道伤疤,让它鲜血淋漓不可收拾——梦境里,十四年前的白翩翩笑着,衣袂当风、飘飘欲仙,不见抬步,却忽然越来越远,无论梦境里的自己怎样拼命追赶,怎样撕心裂肺地呐喊,她的身影却总是越来越渺然他伸出手去,一声惊呼,梦却醒了。 ——靖裕帝躺在榻上,气吁喘喘;茫然大睁着双眼,业已汗重衣衫。 身旁,忽有人轻叹一声,冰凉的声音冰凉的手,用仿佛耳语般的声音询问:“怎么了?魇住了么?” 靖裕帝怔然半晌,恍惚笑了。她在的,原来她在的;她已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往日种种,似水流逝,不过都是场梦而已。 *** 王善善果然办事利落,次日近午,玲珑、点翠二人便已跪在了甘露殿的御阶下,全身上下装饰一新,可依然掩不住面上一层憔悴之色。青蔷自内殿步出之时,正见到王善善絮絮向她二人吩咐道:“此处不比别处,你们又不是册子上正经的使唤人儿。凡事更要谨慎小心,莫要给你们娘娘丢了脸面” 玲珑低眉顺目,只是答应了一个“是”字;点翠则仰起头来,甜甜笑道:“总管大人请放心,咱们知道了,断不会出差错地。不光给我们娘娘丢脸,也要害您担干息啊。我们省的”话才说到这里,已望见青蔷出来。脸上顿时飞出一层非凡喜悦,俯身下拜,行了极正式的叩首礼,朗声道“奴婢叩见贵妃娘娘,给娘娘道喜了。” 王善善忙转身,顷刻间也换上了半张谄媚面孔。青蔷对他微微一笑,点头道:“有劳总管大人。” 王总管连忙讪笑,口称“不敢”犹豫再四,却还是忍不住道:“娘娘,其实叫两位姑娘先去紫泉殿部署安排,也很妥当的,反正不过这三四天了” 青蔷微微挑眉。不置可否;那惯于察言观色的王公公,口气立时便馁了下来,低声道:“那个自然,老奴只是多口,娘娘勿怪。” 沈青蔷对此人始终存着提防之心,倒不能认真驳他的面子。便笑道:“总管大人虑的是,很妥帖周全,可本宫身边也不能没有人在不如这样吧,玲珑,你稳妥些,便随着王公公去,紫泉殿那边上上下下,多要靠你你操心了;点翠没有你地仔细,还是留在我身边吧”言下之意,两边兼顾。两边不误。何况。为防着谁在紫泉殿内动什么手脚,没有一个心腹人在那边盯着。青蔷思前想后,依然还是不放心的。 王公公道:“娘娘英明敏锐,老奴是望尘莫及地。但凭娘娘作主便是。” 沈青蔷心中苦笑,什么“英明敏锐”明摆着话中有话,话外有音。这老人精心里,不知道打着什么鬼算盘呢!可如今,确也没有旁的办法。心中如此盘衡了一番,便吩咐玲珑道:“你当先去,多经些心吧。不过三四日,我便过去了。” 只当玲珑定然如往日一样沉默顺从,谁料她竟然背脊一挺,高声答道:“娘娘,玲珑笨口拙舌,人又驽钝,端茶倒水、铺床叠被倒也罢了,这样的大事,断乎是难负重任的还请娘娘责罚奴婢!” 沈青蔷吃惊不小,见玲珑一脸面无表情,而旁边的点翠则是无限茫然。论资历论能力轮平素的主见“难负重任”这四个人无论如何都到不了玲珑头上,想来这也全然出乎了点翠的意料,两个小宫女全都无话,场面立时僵住。好半晌,青蔷方笑道:“也没有什么责罚不责罚地既然如此,那你便跟着我;换点翠去紫泉殿那边照顾着也是一样,可当心些,再别只是贪玩了。” 点翠犹自满面狐疑,似也想开口说什么,却终于还是闭了嘴,口称:“奴婢遵旨。” 王公公在一旁着意咳嗽一声,道:“贵妃娘娘,那老奴便告退了。先送这位姑娘过去,半个时辰便能回来” 沈青蔷心中一动,忽道:“总管大人,‘当日’本宫的居处是什么样子,您可还记得?” 王善善一愣,迟疑道:“娘娘您是说是说‘之前’么?” 沈青蔷颔首笑道:“别有一番旧时风味,不也很有趣么?” 王善善又愣了许久,方迟疑道:“是、是老奴明白了,老奴尽量” 青蔷笑道:“那便好交给总管大人,本宫便放心了。” *** “娘娘,您这一步棋实在高明。”入了内殿,摒退众人,素来沉默寡言的玲珑开口道。 沈青蔷一笑:“再高明,也高明不过你去不是么?” 玲珑脸色一变,忙道:“娘娘说笑了,玲珑断不敢当!” 青蔷以手轻抚着自己的鬓角,沉吟良久,方道:“玲珑,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心中觉得,我究竟待你怎样?” 玲珑肃然答道:“娘娘待玲珑恩重如山。” 沈青蔷缓缓摇着头,苦笑道:“你说错了吧?是你待我‘恩重如山’才对——替甫入宫,什么都不懂得我封锁消息是第一次大恩;你们被淑妃娘娘抓了去。你挨了重责,却依然叫点翠给我传话,是第二次;这四年来,没有你处处替我掩饰,我不知还会落下多少把柄在人家手里,这是第三次;还有,这一次。在杨妃那边,你们也在想尽心思替我圆谎吧我样样都记得。实在是该多谢你了。” 玲珑也颇有些感动,狠狠摇了摇头,道:“娘娘言重了。玲珑斗胆说句逾越的话,咱们是一根绳子上地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保住了您。自然就保住了玲珑自己,如此而已,断不敢说一个‘恩’字。” 沈青蔷转过头去,仔细端详玲珑的脸,曼声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么?这话倒说得好。在这种地方相依为命,咱们说是姐妹情深,也不过分了。所以玲珑‘姐姐’,无论你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做之前千万要多想想我和点翠,想想我们这些人地身家性命,好么?” 玲珑眼中惊惧莫名,结结巴巴道:“娘娘您您说什么!” 青蔷满面正色,语气却依然柔和:“你其实也不用瞒我的只听方才那些话,像是你说的么?你为何一心一意非要留下来。我多少能猜出一个影子” 见玲珑只是咬着唇,缄口不言,沈青蔷便也垂首不语,许久,方道:“咱们这样子说话,反惹人嫌疑。不如这样,你替我重新梳个头吧,还真是想念你的手艺呢” 贵妃娘娘旧时惯用地首饰妆奁都在锦粹宫,甘露殿上预备的都是新进上来地,比原本那些华贵何止百倍。只通头用的象牙梳子。就是大小四五把。梳脊上一色刻着游龙戏凤,刀刀恰到好处。龙凤栩栩如生。至于那满匣的各式珍珠宝玉更是琳琅满目,一眼望过去只觉五色陈杂,七彩绚烂,毋庸赘述。玲珑捻起一柄牙梳,思忖片刻,低声道:“娘娘,我替您做一个旧式的倭堕髻如何?便是斜斜侧盘一髻,也叫‘堕马妆’的,尽可以左带步摇右带花胜,额前再点颗朱砂梅花” 沈青蔷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忙问:“你可能见过挂在紫泉殿侧厢的那轴画像么?可是画中人那样的?” 玲珑缓缓摇了摇头,道:“奴婢并没见过。不过不过很多年前,奴婢曾替人梳过此种略带胡风地古早发式,当时陛下陛下似乎颇喜欢的” 青蔷叹一声,轻声笑道:“你果然是个明白人” 玲珑一厢替沈青蔷梳着发,一厢低声告诉她自己听来的若干消息。原来那****杨妃回去,竟然面如死灰,特意将玲珑等一干人等提出来再审,自然还是审不出任何东西。不过也正因如此,玲珑、点翠诸人才知道青蔷已脱了险,安然放下悬着地一颗心。后来听说杨妃便病倒了,也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总之早上王总管去提人地时候,杨妃身边的宫女什么都没说,便老老实实放行。 倒没听到太子殿下地消息,应当是回去建章宫了。皇上并未置评,更未加罪,似乎有意将此事揭过去,不愿再提的。 至于临阳王那边地动静,玲珑丝毫不曾听闻,对此一无所知。 她絮絮说,沈青蔷一一听着;玲珑说完,住了口,青蔷却依然沉默,不动声色。终于,她缓缓开口道:“玲珑,我现下虽然成了什么‘贵妃’,可你该知道,前路之艰险远非昔时可比。咱们既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就真的必须交心交底了那个你替她梳过发、得了陛下喜爱的女子,她的事,你便告诉我吧,好么?” 玲珑忙碌的手猛然一顿,沉声道:“娘娘,这并没什么好说地。那是玲珑以前的主子,她的人,早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青蔷听她依然如此作答,心下更是洞若烛照,再不愿打这么谜语,径直便道:“多年以前,在我初入宫廷的时候,有一日曾偶尔撞见一个小宫女给她的‘郑姐姐’烧纸钱那个小宫女,名字叫做‘杏儿’——玲珑,杏儿究竟是怎么死的?难道到了如今这般地步,你还是不信我么?” 番外廿四章礼物 廿四章 礼物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六年之前的靖裕十一年,正是上元佳节时候,皇上与诸妃嫔们历来是要开一场“家宴”的,自然是不可尽数的天家气度,不提也罢。便是在这一日,有几个甫入宫不足半年的闲职宫女,偷偷聚在御苑中远望那紫宸阁外的数十株火树银花。她们都是各府各道征选进来的五品以下官吏及普通乡绅富户之女,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灿烂的新鲜玩意儿,虽然明知道身在险地,一面担惊受怕着唯恐给巡更的大人们抓了去,另一面却也各个欢喜雀跃、不亦乐乎。 她们的年纪都极小,兴趣脾性也相投,虽来自四方各地,却已在这短短数个月的宫廷生活中,亲如姐妹手足了。 “当娘娘真是好,能常常看见这么漂亮的东西。”说话的郑盏儿那时候不过十五岁,是一行人中年纪最长的,一双大眼,忽闪闪的,话语中不无艳慕之意。 “哎呀!我们的盏儿姐姐春心动了,哈哈”身边的姐妹们登时起了哄,不住调侃于她,倒把这小姑娘臊了个满脸通红,连声啐道:“瞎说!你们都瞎说!我不过随口讲讲罢了,我才不要做娘娘,做了娘娘,可一辈子都出不去了呢!” “——我们那个时候谁都没想到,盏儿姐姐真的没能活着离开这里”玲珑絮絮讲着这个故事,声音很低。 也许真的是一语成谶。接下来地情节便急转直下。总是喜欢在极尽热闹的时候孤身离去的靖裕帝,在园中漫步之时,偶然邂逅了一名穿着红色衣衫、扮了“堕马妆”的小小宫女也许是清风皓月令人心旷神怡,又也许是那个宫女让他想起了谁,靖裕十一年的上元夜,宫女郑盏儿受召入了甘露殿,摇身一变。成了“郑更衣” “郑姐姐那时候得的宠爱,便像是前些时日的昭媛娘娘。实在是非比寻常。人都道她前世积德,青云直上,谁知道谁知道她连第二年地上元花灯,都没福看一眼才两个月,才两个月就不明不白的去了” “玲珑”沈青蔷见她仿佛难以压抑心中地激动,屡次语竟哽咽,与一贯的沉稳凝重全然不同。也忍不住暗自叹息。 玲珑惨然一笑,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长叹道:“我可有好多年没和人讲起过了一时情切,娘娘莫见怪才是。” 青蔷摇了摇头,低声道:“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她是死在姑母手里的吧?和我一样,喝了那有毒的符水” 玲珑冷冷答道:“没错,只可惜郑姐姐不姓沈。只可惜她肚子里的孩儿” 沈青蔷已全然明了,果然如此。一个小宫女在短短数月间猛然得了宠,还怀了皇嗣,叫这满宫的妃嫔们怎么活?姑母纵有天大地城府,大概也寝食难安了吧这样想来,原来竟是六年前上元节的一场烟花。叫郑盏儿变成了郑更衣;又叫她终究命断深宫。而那时淑妃娘娘毒死了郑更衣之后,为了洗脱身上的嫌疑,所以才特意从沈家挑了自己去作“弃子”——谁也想不到,她能在自己倾心栽培的侄女儿身上下毒吧? ——好计,真的是好计!只可惜,自己没有死,反而活了下来。 “所以我一病倒,你便猜出原委来了?”沈青蔷向玲珑问道。 玲珑摇了摇头:“当时我只是吓坏了,这些前因后果,还是很久很久之后才慢慢串在一起的盏儿姐姐死的时候。陛下震怒。却没有叫我们这些身边人去陪葬;淑妃娘娘大概是想,正好把我们三个指给了你。一来做人证再好不过;二来,即使事情出了什么差错,设计把罪责统统推在我们身上,也是一条后路——只可惜,她实在没料到,千算万算,竟算错了你,竟让你活了下来” 沈青蔷垂头不语,轻轻抚着两鬓垂下的青丝,忽然,用极低地声音道:“玲珑,我要是告诉你,那时候我逃过一死,其实并非运数使然,你信么?只不过只不过那些天送来的符水,我只喝过第一次,后来,趁你们不备,都暗暗吐在袖子里而已” 玲珑果然大吃一惊,呆愣许久,方道:“娘娘,原来如此。看来玲珑还真是一直小看您了” 沈青蔷苦笑道:“你也无须太过高看于我,只不过那符水是苦的,难以下咽;而我,又恰巧从来不相信鬼神之事罢了” 青蔷说完,又是一阵沉默。良久之后方听见玲珑在身后笑道:“原来如此,娘娘,您不愧是姓沈的。” 青蔷听她竟然这样说,忍不住以手抚额,苦笑着不住摇头。 玲珑忽然道:“可也不一定。也许也许淑妃娘娘本来也并未打算,一定要陷娘娘您于死地,只要病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也就够了——本来是死是活,都是一步棋的。” 沈青蔷轻轻点头,道:“地确,死棋有死棋的用法,活棋有活棋的路数,姑母她当时也许还有更多的打算也未可知总之我只是颗棋子罢了;我这颗棋子噬主自立,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莫说是别人,连我自己,从来也是想都不敢想的——玲珑,我对你不愿隐瞒什么,我走的本也是没有人走过的路,更不知道下一步将面对什么,会有怎样的后果——也许明日,甚至也许顷刻之后,赐死的御旨又要落在我头上,那也未可知所以,玲珑。我今天明明白白问你这句话:你肯不肯真心帮我?” 玲珑颤声道:“娘娘在说什么?玲珑早讲过了,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地” 沈青蔷不任她说完,已毫不留情地打断:“既然如此,那你便把自己那套‘弑君’地谋划统统收起来,一切听我调遣——如何?” 玲珑脸白如纸,再也无话可说,手中的象牙梳子跌落在地。登时摔为两截。 沈青蔷缓缓开了妆匣,支起铜镜。压低声音道:“我虽不知道杏儿究竟是怎样死地,但你的怨恨,我还能觉察不出来么?玲珑我知道你恨淑妃娘娘,应该也恨皇上,但无论前因后果如何,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切莫轻举妄动,好么?” 玲珑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弯下腰去,将那摔断的牙梳捡起来,用更低的声音问道:“娘娘,您已有了什么打算不成?” 沈青蔷悠然一笑,道:“我能有什么打算?如往常一般,见风使舵、见招拆招罢了只是。无论是你还是我,性命都只有一条,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该轻易抛却——你明白么?一定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在。郑更衣已经死了,杏儿也已经死了。她们都没能看到外面的天空——而你是依然活着地那个人,你难道不想替她们完成心愿么?” 玲珑的一双眼宛若冰冻,她缓缓道:“娘娘恕玲珑斗胆问一句,玲珑地心愿您知道了;那么您的心愿呢?您想要的,到底又是什么?” 沈青蔷对镜莞尔一笑,从容答道:“我的心愿也没有什么稀奇,不过和死去的郑更衣相仿佛罢了唯一不同的是,她若能活着出去,还有个家可以归;而我却单纯的只是想看看四方墙外地世界——怎么样,帮我?还是不帮?” *** 两个人正说话。忽听得外殿一阵骚动。一个粗豪的声音隔了数层门扉传进来:“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殿内的青蔷与玲珑都是一惊。两人默默对视一眼,玲珑手上加快,使出浑身解数,片刻便将发髻梳就。又待要取饰物妆点,却被青蔷挥手制止。沈青蔷站起身来,将袍袖一振,高昂着头,大步而出。 玲珑连忙跟在身后,耳中已听到外厢靖裕帝冷笑的声音,依稀在说:“吴良佐,你不觉得朕的事情,你实在管得太多了么?” 沈青蔷快步转过一进碧玉屏风,还未出殿门,便已见靖裕帝身着五爪团龙朝服立在门外,怒气勃发;脚边则跪着侍卫总管吴良佐,正不住地以首顿地。 “万岁,您回来了”青蔷面带浅笑,出声招呼。靖裕帝原本一腔怒火,青筋暴跳,乍闻青蔷的声音,脸色却忽然霁和下来,他转过头,问道:“翩翩,你怎么出来” ——他的目光忽然凝在青蔷所绾之“倭堕髻”上,那后半句话登时便说不下去。沈青蔷见他眼中似有泪光,神情温柔似水,只痴痴地望着自己瞧,心下不免暗自庆幸:果然又赌对一次;却也忽然觉得这个素来冷血无情的帝王,实在也有一二可堪怜处。 沈青蔷向靖裕帝一笑,说道:“吴大人是故人了,翩翩往来一见,才不枉昔日地旧交之情陛下,您说呢?” 吴良佐与靖裕帝相识极早,这些缘故沈青蔷自董天悟口中早已得知。她今日这番话便是明白当着他的面做戏,一来出出自己怀中的一口恶气;再来,更想借着靖裕帝的威势,暗暗给他几个钉子吃。只希望这吴大胡子能明白知趣,至少像王善善那般,明地里别再和自己针锋相对了——说实话,如今的沈青蔷,一个朝夕相处的陛下已经疲于应付,实在不愿再惹出任何麻烦来。 谁料,吴良佐听了这话面色大变倒没什么,竟连靖裕帝地眼中,都转出一道饱含深深疑问的目光来。沈青蔷多少风雨过来,敏锐之处早已超乎常人,立时便已警觉,暗道“不好”;难道此事还有什么隐情不成?难道自己的这句话,说坏了么? 万幸,无论是吴良佐脸上的神情还是靖裕帝眼中的狐疑,都只有转瞬之间。皇上已再次换就那温情脉脉的面孔,笑着,不无宠溺地道:“翩翩,你还是这么古灵精怪的。” 沈青蔷此时已大悔方才所言,不敢答话,生怕多说多错,便报以盈盈一笑,走近靖裕帝身边。 靖裕帝也不避人,当着吴良佐的面,便持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笑道:“朕几乎忘了,可要送你件礼物呢——你猜猜,是什么?” 青蔷依然只是笑,摇了摇头。 吴良佐几次想要开口,终于忍住,伏跪在地,再一次叩首道:“既然陛下心意已绝,那微臣便告退了。” 靖裕帝的眼中却猛地射出一道冷光,望向他,几乎欲将吴统领钉在地上似地,口中慢慢道:“吴大人,急什么?正如贵妃娘娘所说,今日并无君臣地,咱们都是知交故旧” 沈青蔷只觉怀中那颗心猛然一跳,连忙望向吴良佐,却见他岿然不动,面不改色,只是不断口称:“微臣不敢,微臣告退!” 靖裕帝鼻内冷哼一声,说道:“敢不敢还不是由你说的?既如此,便去吧。” 吴良佐如蒙大赦,连忙起身,躬身退出甘露殿——从头至尾,没敢抬头向沈青蔷看一眼。 沈青蔷心中隐有所悟,忽然垫起脚,向靖裕帝俯耳道:“好了,三郎,算我错了,你可莫要生气” 靖裕帝反问道:“我有什么气好生地?” 沈青蔷听见那个“我”字出了口,心登时落下一半,愈加笑得开心畅快,竟斗胆回答:“你为什么生那无名气,你自然明白的;我可怎么知道?竟来问我?” 听闻此言,靖裕帝果然也笑了,似爱怜似叹息,轻声道:“你啊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沈青蔷暗地里长长舒了一口气,看来似乎是补上了方才的漏洞;不过半柱香的工夫,背脊上却已满是汗水。装成一个鬼、还是一个她从没有见过的鬼,委实是太过困难了一点——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可即使再难,也必须坚持下去,沈青蔷已没了退路。她镇定心神,连忙转移话题,问道:“三郎究竟要送我什么?我可猜不出。” 靖裕帝道:“原来你也有猜不出的时候啊?” 青蔷依然微笑,眼如秋水,盈盈望他。在无话可说的时候,也许惟有笑容,才是最好的回答吧。 靖裕帝果然自己忍耐不住,抚掌笑道:“算了,算了,还是告诉你吧。反正他们待会便‘送’来了,先告诉你,叫你高兴一下,也好。” 沈青蔷刻意眨了眨眼,问:“什么?” 靖裕帝哈哈大笑,俯下身去,揽着她的纤腰,凑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 “儿子。” 番外廿五章认子 廿五章 认子 这“礼物”可着实是个“惊喜”沈青蔷脑中顿时“嗡”的一声。却也不得不强作欢颜,暗自镇定,说道:“陛下,悟儿他” 靖裕帝又是一声笑,伸出手指轻轻按在沈青蔷的朱唇上,故作神秘道:“嘘我知道你挂念悟儿,可他数日前便已去京畿北军替朕秋巡了,可还未归来呢——朕已派人传了密令给他,叫他尽快回转,也就这几日了此时朕这个‘礼物’,可不是悟儿呢” 沈青蔷听得靖裕帝言中之意,似尚不知自己与天悟的事,心神略定,明白又只是虚惊一场,便索性听他讲来,自己但笑不答。 ——靖裕帝还未开口,已有人替他回答了。殿外传来王善善的声音: “万岁,奴婢将五殿下请来了” 靖裕帝高声道:“快叫顺儿进来!” 便只见王善善躬身扶着一个小小孩童,从外面入得殿来。那孩子只三、四岁年纪,生得一双大大的凤眼,委实清秀好看。还未走到近前,已笑着张开双手,向靖裕帝跑过来,口中犹自奶声奶气叫着:“父皇抱抱!父皇抱顺儿!” 沈青蔷不可置信地望着靖裕帝,皇上向她一笑,蹲下身去,展开双臂,对那孩子说道:“顺儿,过来,父皇抱你。” 沈青蔷见那小小的身子投入靖裕帝怀中,咯咯笑着。心中忽然慨叹万千。是了,原来这便是紫薇地儿子,是她和天悟的儿子——靖裕帝名义上的第五皇子:董天顺。 靖裕帝吃力地抱起天顺,勉强直起腰来,额上却已立时见汗;王善善连忙奔上前,口中道:“陛下,还是老奴来抱吧!” 靖裕帝怒瞪他。喝道:“滚开!” 王善善讪讪地退到一旁,眼睛却直钩钩盯在沈青蔷的脸上。 沈青蔷被他看得无奈。只得向前一步,轻声道:“陛下,让我也抱一抱吧。” 靖裕帝笑了,满面喜色,将怀中的孩子交给青蔷。五殿下认生,小小的胳膊紧紧勾着父皇的脖颈,就是不肯放手。撅着嘴,竟似要哭了。靖裕帝哄他道:“顺儿,听话,去叫你母妃抱你。” 谁料,那小鬼头却一转头,不看青蔷,口中说道:“她才不是母妃,我母妃是胡昭仪。” 靖裕帝脸色一沉。冷冷道:“你说什么?” 小孩子虽还不懂事,却也似有感悟,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靖裕帝重重“哼”了一声,将董天顺交在王善善怀里,缓缓道:“顺儿。听父皇的话,从今日起,你地母妃便是白便是沈贵妃。在这宫掖之中,你便是她的儿子,只有她才是你的母亲,可不要忘记了” 沈青蔷忍不住开口道:“陛下,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靖裕帝不理不睬,继续说道:“顺儿,父皇是为了你好,很快你就会是皇后之子。没人可以相比——懂么?” 小小的孩童哪里知道这个?只是哇哇哭得更厉害了。 靖裕帝的眼中骤然染上一层厉色。双眉紧蹙,喝道:“抱殿下出去!”吓得王善善立时遵命。三步并作两步便向外赶。靖裕帝望着他们的背影,忽觉凄凉,身子倒退两步,坐倒在软椅中,以袖覆面,两肩微微颤抖。 沈青蔷权衡再四,还是走了过去,将自己的手覆在靖裕帝手上,轻声唤他:“三郎” 靖裕帝反手捉住她地柔荑,在袖底发出一声唏嘘。 “悟儿他始终是我们的儿子”青蔷揣摩着靖裕帝的心思,试探道——口中虽如此说,心里却只觉别扭以极。 靖裕帝再长叹一声,道:“唉是朕叫他小小年纪便没了娘的,他要恨朕,要惹怒朕也是朕的报应朕其实其实从没有怪过他的” 青蔷心中,不禁又是一阵恻然。 “你也都知道了吧?”靖裕帝问。 青蔷估摸着此时情景,索性大胆更进一步,答道:“沈青蔷便是白翩翩,白翩翩也就是沈青蔷她知道什么,我就知道什么” 她这话还是有意说得极含混,既然装一个从未见过的死人是必定难以长久的,那么,总须一步步将本来地自己和这个死去的形象逐步相融才是。反正是“仙灵附体”究竟有什么“规则”谁也不讲不清。至于靖裕帝会据此说什么、问什么,沈青蔷自然一一准备好了回答,那些答案早已在她心中反复思量了千万次,遣词用字全都极尽模糊,似是而非——也只有这样答,靖裕帝才能用自己希望的方式去理解,换句话说,沈青蔷在想尽办法做好一个“镜子”的职责,让靖裕帝自己回答自己。 谁知,听了这话,靖裕帝却只是苦笑一声,点了点头,却沉默下来。那些准备好的对答,倒是用不上了。 靖裕帝握着沈青蔷的手,握得很紧,许久,才缓缓放松。他地脸上早已恢复了平日神色,笑着,问青蔷道:“翩翩,你喜欢顺儿吧?” 沈青蔷只有点头。 靖裕帝道:“好,那你便认了他吧膝下有子,那些烦死人的言官们,总也能少罗嗦几句话。” 沈青蔷踌躇道:“陛下,此事还是” 靖裕帝猛然直起身来,问:“‘还是’什么?你已等了这么多年,朕也等了这么多年,不是么?” 沈青蔷心中不住叫苦。一个“贵妃”已叫她够受了,若真成了皇后天知道还会多么“热闹”呢!何况,若真成了皇后,那“她的儿子”五殿下董天顺便一跃成为了可以继承皇统地“嫡子”皇上的意思也正是如此——可果真这样的话,太子殿下呢?那孩子对皇位的执著,她难道还不清楚么?这样一来。岂不是将自己生生逼到了刀口上,非要决一个你死我活。闹一个玉石俱焚不成?可是若不答应,这推辞的理由,又委实是不好想的。 沉吟良久,青蔷只有继续含糊其辞,低声道:“三郎,其实我并不想做什么皇后的” 靖裕帝终于笑了,望向沈青蔷地目光竟然宛若慈父:“翩翩。你还是一样,十四年前说地那些傻话,今日又讲给朕听了这有什么?如今不比当年,朕不必看任何人地脸色行事,朕要你做朕地皇后,你便是皇后,便是这天下最尊贵、最荣耀、举世无双的女人,你在担心什么?你难道还不高兴么?” 青蔷实在无法回答。惟有苦笑,摇头不迭。 靖裕帝持着她的手,缓缓说道:“翩翩,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你还在犹豫什么?你你这身体本来的主人,好歹也算是出身在仕宦豪族。又是恩封的外戚,她家地女儿做了皇后,群臣不会有太多话说,史书上对朕也不会加诸一字苛评——又何况,沈昭媛的人是疯疯癫癫的,这一点众人皆知,你便担上‘姐妹’二字,顺理成章做了顺儿的养母,一切水到渠成朕无论怎样想,都觉得如今这个局面。千巧万巧。简直仿佛连上天都在极力促成一般。” 耳中听着靖裕帝说什么“千巧万巧”沈青蔷更是无言以对。再说下去。恐怕会“巧”到连靖裕帝自己都要怀疑了。她心中实在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可哪里又能由得了她? 靖裕帝见她不再反驳,仿佛默许,简直喜上眉梢,一把揽住青蔷,口中道:“翩翩,这么多年了,朕的心愿,终于要成真了。” ——除了苦笑,沈青蔷还能怎么样? *** 靖裕帝终于是笑逐颜开地离去,沈青蔷脸上的笑容便瞬间消失。皱眉枯坐,思忖良久,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位正中宫?呵姑母、杨妃、这满宫中不知多少女人做梦都在盼着的事情,竟然便要落在自己头上了? 沈青蔷实在是难以形容自己此时地心情,真真是悲喜交集、苦乐陈杂,到最后,就连她自己也分辨不出了。命运简直如同一个顽心极重的孩童,总爱将她高高抛向天空,等落了下来又接在手里;竟把她的惊慌失措、忐忑不安,当成一种乐趣来赏玩么? 正自嘲不值,忽一转头,却见玲珑正盯着自己看,目光如炬。 “你想说什么?”青蔷问道。 玲珑摇了摇头,也笑了,竟然道:“玲珑恭喜娘娘了,您的确是有福之人” 沈青蔷愈加哭笑不得,连连摆手:“罢了、罢了,你这个‘恭喜’我可真当不起。我也不问你,干脆还是那话,横下心,走一步算一步吧” 玲珑却道:“娘娘要不要去给‘哪位’带个信儿?或有所得,也未可知呢!” 青蔷道:“那的确是个办法,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在这个宫中,能不靠人,还是不要靠地好现下我的身份又不比当初,恐怕就连你们几个,从此之后也再难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了” 玲珑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奇妙的微笑,轻声道:“娘娘,这样也不行的话,玲珑倒还有另一个办法,不如您就当真当了这个皇后吧——只要只要皇上不在了,这个皇后变成了太后,无论继位的是大殿下、二殿下,或者是这个五殿下,还有谁能约束得了您?能拿您这个‘太后’娘娘怎么样?” 沈青蔷听她竟说出如此无法无天的话来,不禁多看了她两眼。可无论是玲珑脸上的表情还是她讲话的口吻,都实在是分辨不出,这丫头究竟是在戏谑,还是在认真。 青蔷道:“你到底想怎样?先让我做了皇后,然后你去和皇上以命相搏、求一个同归于尽么?告诉你,哪有那么容易!你当吴良佐是吃白饭的么?你除了枉送性命,还能怎么样?再说了,即便真地如此,大殿下也是断然不会继位地,五殿下太小,那太子殿下他又怎会对我听之任之?他若做了皇上他唉,我实在不愿去想的” 玲珑奇道:“娘娘,恕玲珑孟浪了依我看,太子殿下对您,倒地确是颇有情义的。” 青蔷将头转向一边,低声答道:“我明白,我自然明白可即使天启待我,有陛下待白翩翩那样痴心痴情——我看,也不过使得数年之后,再冒出一个“青仙”罢了至尊之位当前,谁能不动容?谁又能不改变呢?后悔是后悔,若时光回转,真的可以重来,你以为陛下就会做出别样的选择么?不会的,决计不会的何况我总觉得我总觉得天启那孩子,有些地方,真的很像陛下” 这一席话实在是讲得冷冽如冰,玲珑怔然。心下虽明知青蔷所言句句是实,却依然觉得难以接受。那话语里的一股子决绝之意实在令人心惊,更令人心冷 玲珑正不知该怎样应对才好,忽然外头一声呼叫,王善善已哭丧着脸奔了进来,躬身行了礼,对青蔷道: “贵妃娘娘,快醒醒好、救救命吧!五殿下实在是哭得太过厉害,天可怜见的,这么小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呢,老奴实在是没辙了” 沈青蔷与玲珑对望一眼,向王善善道:“跟着五殿下的人呢?那么多人都哄不住么?” 王善善面有难色,皱眉道:“娘娘您不知道” 青蔷道:“殿下还是不愿呆在这里么?” 王善善道:“娘娘,殿下他年纪太小,只哭喊着要昭仪娘娘——要不然要不然您发个谕旨,老奴把胡昭仪请来走一趟?” 沈青蔷正愁自己形同软禁,消息闭塞,计议不定之时,没想到却撞见了找上门来的机缘?登时心头一喜,便向着王善善盈盈笑了,语气虽依然平和冲淡,却隐然带着种特别的威仪,绝不容人说出半个“不”字: “王总管,又何必劳烦昭仪?她离了养育这么久的五殿下,此时心中定然还不好受吧莫如这样,本宫亲自带了五殿下去瞧瞧她,无论如何,也是本宫夺了她的心尖子,也算去给她赔个礼吧。” “胡昭仪”沈青蔷暗自寻思“印象中可也是个聪明人呢。若她知道了皇上的计划,能甘心这‘皇后’之位落在我手里么?” ——不怕她争,就怕她不敢争;自然,若她能有办法将这烫手山芋五殿下要回去,更是沈青蔷求之不得、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番外廿六章昭仪 廿六章 昭仪 沈青蔷依稀还记得,在四年前的那场万寿节盛宴之后,躲在花木扶疏的阴影下惊慌失措的自己,所见到的那名嗓音敞亮、意态醺然的慵懒女子。除此之外,对于那位住在昭华宫正殿鸾鸣殿里的胡昭仪,她再无旁的印象。宫中都道胡昭仪是个最省事的,就连玲珑,也只是皱眉沉思良久,犹犹豫豫说道:“昭仪娘娘素来爱喝喝酒、写写诗的,倒是没有别的什么只不过殿下” 青蔷颔首,是以自己明白她的意思,不必再说下去了。若这胡昭仪真的只是个深宫中隐居的“诗人”为什么又能够得到如此高位?在沈淑妃死去沈紫薇疯癫之后,靖裕帝竟将三殿下和五殿下全都托付予她,这实在让人不得不仔细斟酌。 太极宫距离昭华宫还有好一段路程,青蔷坐上贵妃的翟车,五殿下则由乳母抱着,也坐上了另一乘宫车,一行人逶迤而去。一路上愈向东走,五殿下的哭声也愈小,待到了昭华宫门外,乳母抱着他下得车来,天顺已止了泪,直奶声奶气叫道:“母妃,天顺要母妃!” 那嬷嬷满面尴尬,生怕沈贵妃听见了不喜,抱着五殿下,手忙脚乱地哄他。 青蔷笑道:“罢了,去替本宫传报一声,就说我带着五殿下回来了。” 早有人答应着去了,沈青蔷便带着玲珑,步入了昭华宫。四宫之中。属西边的锦粹与南边地庆熹最为宽敞华丽,东边的昭华却小了许多。走了没多久,便听得扶疏的花木之后,有人轻声笑着,五殿下一听,已挣脱了乳母的怀抱,跳下地来。一边向花木里头钻,一边喊道:“三哥。三哥!” 几个随行的嬷嬷脸都白了,呼天抢地不休,追了过去。青蔷与玲珑对望一眼,两人寻路绕过花丛,便见花丛之后竟然是块泥巴地,一个半大的男孩儿蹲在那里,一边吃吃傻笑。一边玩得不亦乐乎。 五殿下早已跑了过去,抱住那男孩儿的一条胳膊,口中喊着:“三哥,带天顺玩!带天顺玩么!” 嬷嬷们忙跳着脚去拉去劝,青蔷却只立在那里不动声色,这男孩儿她却也识得地,正是沈淑妃那个体弱多病的儿子董天旒。 ——印象中,天旒一直病恹恹地。胆小畏缩,十分怕人;你逗他,问他什么话,他只会直愣愣地望着你,也不回答,也不反驳。他到底听见了没有,是不是明白,谁都不知道。几年不见,现下看来,也依然是有些呆气的,任五殿下抓着他的胳膊叫喊,还是兀自玩他的泥巴。 玲珑凑过去,附在青蔷耳边低声道:“主子您不知道吧?三殿下原本是有些痴傻的” 沈青蔷猛然间回过头,疑问的目光落在玲珑脸上;玲珑却垂下头,把脸转了过去。 ——便在此时。忽听身后有人朗然笑道:“贵妃娘娘莅临蔽处。是我有失远迎了。” 沈青蔷连忙转身,但见一个朱衣女子素面朝天立在那里。鬓发凌乱,睡眼惺忪,倒像是午寐方起的样子。正是胡昭仪;只不过数年不见,她地眉梢眼角,却已然见老了。 而那五殿下早奔了过去,扯住那女子的衫角,叫道:“娘抱天顺”说着小嘴一撇,竟似满腹委屈,又哭了起来。 沈青蔷听他竟然叫得如此亲近,心中忽然一酸:可怜这孩子,他真正的母亲,他怕是根本都不认得吧。 谁料,那女子却任五殿下嚎哭,竟似一点都不在意,反而板着脸来,数落道:“去去去,这招可对我没有用。去叫嬷嬷把你那张花猫脸洗一洗,一会儿到我屋里来吃点心。” 一听这话,五殿下立时便不哭了,那幅抽抽嗒嗒可怜兮兮的样子荡然无存。沈青蔷一愕,又是好笑,又是心惊,在这宫里,从大人到孩子,果然是没有一个省油的。 胡昭仪躬下身去,却不是行礼,只是拂一拂被五殿下扯皱的衣摆,又直起腰来,对青蔷笑道:“贵妃娘娘,我那里可只预备了些给小孩子吃的东西,您若不嫌弃,便也来坐坐吧。” 沈青蔷此时对这个颇有些与众不同的妃嫔再不敢有丝毫轻慢,立时打叠精神,笑道:“昭仪娘娘,是青蔷不请自来,诸多搅扰之处,可还请海涵。” *** 一踏入鸾鸣殿,但见四壁都是书画,龙飞凤舞,云烟满纸。沈青蔷估摸着,此时该说句场面话了,便道:“向闻胡昭仪是位才女,如今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若是平常人,听到这话,必然要自谦两句,可谁料那胡昭仪却大笑道:“才女?哈哈,我若不是昭仪,这些玩意儿挂在东市地兰亭坊里,定然半个子儿都卖不出去的。” 她这样作答,倒把沈青蔷接下来预备好的若干句回话全给堵住了,青蔷只有赔笑,暗自心惊,气氛立时颇为尴尬。 胡昭仪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意阑珊道:“贵妃娘娘,我的性子您不知道,我是有什么便说什么的,您现在身居高位,有吩咐,直接开口就好。” 青蔷眼见自己来时地一番盘算全然泡了汤,心中苦笑不迭。“径直”开口?究竟怎么开口?难不成还要对胡昭仪说:“姐姐,妹妹不想做皇后,也不想做五殿下的养母,请你帮忙想个主意”不成? ——在这皇宫之中,想说什么做什么,谁还能坦坦荡荡,直直白白? 胡昭仪微眯着眼,笑望她。忽然道:“你们成天到晚这样过日子,难道不觉得累么?” 沈青蔷只觉有一把小刀子猛地戳进怀里,一颗心紧缩起来,连声音都变了:“昭仪娘娘,您说什么?” 胡昭仪呵呵笑着,说道:“想爱就爱,想恨就恨。想要什么就直说——你连这个都不懂的话,我倒真有点同情你了” 青蔷哑然。 ——她地确是不懂的。她早已习惯了瞻前顾后、察言观色。早已习惯了尽量七转八弯不留痕迹地将别人引向她的目的地。事事提防,事事怀疑,谁也不能相信,谁也不敢相信累么?还是早已习惯了这份劳累,麻木到连“累”的感觉都消失了? 她只觉在胡昭仪面前,自己的舌头仿佛都打了结,再也不听使唤。迟疑半晌,方才犹犹豫豫重复道:“想爱就爱想恨就恨想要什么就直说——怎么可能呢?” 胡昭仪哈哈一笑,反问道:“这有什么不可能?除非你太过贪心,一样都不想舍,一样都不愿丢;嘴上说着无欲无求,实际上却跟个守财奴一样,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占全了长此以往。自然像只冬天里冻坏的猫崽子,你一碰它,它浑身地毛就全都竖起来了,瞪着眼睛冲你呜呜叫。” 冬天里冻坏地小猫崽儿? ——在别人眼中,难道自己一直就是这么个可悲可怜地样子么? *** 昭华宫一行,终于是一无所得。胡昭仪轻轻巧巧一句“天顺是陛下地皇子,陛下要带他走,我可不敢留”便将一切事情统统推卸。在坦白到不可思议的胡昭仪面前,沈青蔷只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笨拙的小鬼,被人戳破了自作聪明的伪装,顿时满面羞惭、手足无措。那感觉真的很不好,只仿佛心底有什么东西骤然裂开了一条缝隙——她不敢爱也不敢恨,被命运驱赶追逐到今天这步田地,难道只是因为自己“太过贪心”害怕那必然到来的“失去”么? 沈紫薇从来都不惧怕“失去”她可以牺牲一切,哪怕杀人哪怕疯癫。始终念念不忘她地爱情;靖裕帝也从来都不惧怕“失去”他的伤恸和追悔在这十四年里早已无限滋长,最终覆盖整个皇宫,无所不在,哪怕他所有的妃嫔和儿女全都被这伤恸和追悔的阴云吞噬,他也毫不在意,目光永远坚定地落在记忆深处,那个业已消亡的女子,和他注定无法追溯无法挽回的过去的美妙时光之上 ——他们的悲哀和欢喜,都是那么残忍而鲜明;但至少,他们地确是有着悲哀与欢喜的而自己呢?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脸上的表情,赫然只剩下虚假与苦笑了呢? 在回去太极宫的路上,沈青蔷一直沉默不语。身边随着的从人,只当她在为胡昭仪的无礼而暗自生气,生怕触了霉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翟车走到半路,沈青蔷忽然一掀车帘,吩咐道:“且住,本宫要去瞧一瞧流珠殿地沈昭媛——带五殿下一起去。” 随车的从人顿时停步,面面相觑,各自踌躇,却终是不敢违拗贵妃娘娘的吩咐,车子调转,绕过太极宫,径直向西而去。 ——姐姐,无论如何,天顺都是你的儿子;即使你疯了,即使你已认不出他来,但若能见上一面,定然也会欢喜的吧? ——我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贵妃娘娘”实在不知道能当到何时;但片刻的欢喜也是欢喜,能叫你们母子见上一面,总也是件好事。 *** 此时的沈青蔷却不知道,就在她乘着宫车绕路而去的时候,临阳王董天悟所乘的软轿正好落在了太极宫地宫门前。 御前总管太监王善善早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轿前,口中喋喋不休:“王爷,您可回来了!老奴方才还听那些作死地小崽子们胡言乱语,说您染了风寒,病在路上,凶险万分呢!可把老奴给吓坏了。这不,正担心呢,您就来了,果然是虚惊一场哼,那些乱传话的狗崽子们,瞧我不打断他们地腿!” 一番话说完,轿内却无声息,许久,才传出两声闷咳。依稀确是董天悟的声音,却沙哑低沉,从轿内传来:“王公公,父皇呢?” 王善善倒一愣,怎的?难不成武功盖世的临阳王,还真病了不成?忙答道:“陛下在御书房,召了好几位大臣商议事情呢,可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轿中人“嗯”了一声,又过了许久,才轻声问道:“那沈才人,不咳咳贵妃娘娘呢?她在么?” 王善善听他真的咳嗽起来,看来果然是病了。谁能想到呢?才出去几天功夫,就病得这么厉害一边暗自思村,一边絮絮道:“贵妃娘娘带着五殿下,去东边昭仪娘娘处了。殿下,皇上和贵妃娘娘一直在等着您呢,您自然不舒服,不如先进殿歇一歇,老奴吩咐人给您把药煎上,这些供奉们,太也没用了” 轿中人又是一阵咳嗽,方道:“也好。” 两旁立时有从人上前,替董天悟打起帘子,伺候临阳王自轿内出来。一直满脸堆笑的王善善,那笑容忽然僵住。 怎会如此?一向英姿飒爽气宇轩昂的大殿下怎会病成这个样子?整个人赫然瘦了一圈,憔悴不堪简直便像个纸人,仿佛风一吹,就能飞走了似的。 番外廿七章父子完全版 廿七章 父子(完全版) 对于太极宫,董天悟是轻车熟路。靖裕帝待他,向与别的儿子不同,即使贵为太子殿下,也常常有久候数日不得一见的时候。唯有临阳王,无论在哪里,从来畅通无阻。 他一面拾级而入,一面低低咳嗽,身后跟着忧心忡忡的王总管。进了一重殿门,董天悟忽然道:“王公公,贵妃娘娘如何?” 王善善颇为犹豫,半晌才答道:“王爷,您是想问真假么?” 董天悟一笑,是真是假他自然是不必问的。 王善善偷眼打量了一番临阳王的脸色,低声道:“王爷,无论如何,万岁对她是颇看中的只是不知道哪里,老奴总觉得蹊跷” 董天悟回头看他,问:“王总管以为蹊跷在哪里?” 王善善满面踌躇,许久方才磕磕绊绊道:“老奴也说不上,可是可是王爷,这种事情,您就不觉得不觉得‘虚妄’么?” 董天悟轻咳一声,将头转了过去,低声道:“假的又能怎样?真的又会如何?只要父皇高兴就好”王总管蹙着眉,答:“话是这么说,只是” 董天悟不再理会他,径自踱入外殿,在下首的一张椅上坐定,闭目调息。王善善见惯了这个场面,知道不能搅扰,便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不忘低声叮咛伺候的人小心谨慎些。 更漏滴滴。时辰历历。领命去太医院替王爷传药地人都捧着药回来了,可内书房、昭华宫两处,却还是没有半点消息。王总管口中不住嘟嘟囔囔,直骂这些小崽子们白吃了饷粮——却也忍不住偷偷想:“怎的临阳王似乎并没什么触动的样子?要是我,知道非要把个****儿叫‘母妃’,无论如何也要多少不自在一下吧” 他的心思殿内的临阳王自然不会知晓,董天悟微一运气。便觉怀中如同千针攒刺,几难自抑。好容易强忍着将咳嗽声压下去。嗓子里忽又翻出一股咸腥。此番中毒,毒性即烈,自己又全凭一股子狠劲儿强自支持着,手太阴肺经业已大损,这恼人的咳疾,怕是这一生,都无法摆脱了吧 ——不过还好。她还活着;靠她自己的力量,活得好好地。 *** 人在昏迷之时,便如同身在幽深的水底,能听见地只有寂静,能看见的全是黑暗。回忆温柔地环抱着你,在你的皮肤上咬出黑色的齿印——就像是梦,就像是幻梦与真实之间的界限,忽然消失了。 “殿下您这是又何苦呢?娘娘我该怎么办?” 在那似梦非梦之间。董天悟依稀听见了吴良佐的哭声。这个素来流血不流泪的硬汉,竟然在自己地梦中泪流满面他很想睁开眼睛,很想挣扎着清醒过来,问他为什么要哭?问他青蔷怎么样了?她还好么? 可当回忆黑色的水褪尽,当他真正醒来神智恢复,却已不知过了多久。而吴良佐满面伤恸。依然立于榻边,眼睛里有隐隐的赤红的血丝。 “殿下?殿下您醒了!好些了么?”吴良佐又惊又喜,那样一个粗豪汉子,嗓音都有些把持不定,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对吴良佐,以及那个在背后点倒自己的齐黑子,董天悟本来是不无怨怼的;可此时见他真情流露,心中也不由感动——董天悟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母亲死去的那个夜晚,他还记得那样鲜明清楚。天要亮了。是他自外面打开闭锁的门,把已经哭喊到虚弱无力地自己抱在怀里。哽咽着说:“殿下,娘娘不在了以后,便由微臣来照顾您” ——那一天,他也哭了吧?可惜自己已经不再记得。 董天悟轻轻闭上眼睛,嘴边漾出一丝微笑:“吴叔,”他轻声说道“我很好,就是没有什么力气咳咳”“吴叔”这两个字一入耳,吴良佐的眼睛忽又红了,他轻叹一声,似抱怨更似心疼:“王爷,您怎会伤成这个样子?” 董天悟费力地抬起手来,抚在胸口上,笑道:“能有什么?左右不过是我的报应罢了” 吴良佐脸色一寒,沉默下来,忽又厉声责问:“是那女人做的么?” 董天悟缓缓摇头,低声道:“吴叔我并不知道你在说谁。” 吴良佐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着实为大殿下的执迷不悟而气恼,忍不住道:“殿下,您究竟是中什么邪?那些事情,都是您告诉她的吧?她现在称了心,得了逞,却反要毒杀您,好灭口不成?” 董天悟却听不明白了,什么“那些事情”?又什么“毒杀灭口”?他只记得在赶往碧玄宫地路上,伤重气虚,被齐黑子硬是点了穴道背回来,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昏迷她呢?她脱险了么?一想起沈青蔷,董天悟忙问:“青蔷怎么样了?” 吴良佐一听到这个名字,顿时眼眦尽裂,从牙缝中吐出一声冷笑:“她?那贱人,此时可正在太极宫的龙床上睡得正香呢!” 董天悟怀中一松,一面感觉卸下了千钧重担;另一面,却忽又生出一股说不出的不自在来。 各中关隘实在是千头万绪,又难免牵扯到沈紫薇,甚至牵扯到天顺一时之间,董天悟倒也不好分辩,只对吴良佐低声道:“吴叔,我中毒的事,并不与青蔷相干,你不要又把这笔帐算在她头上只是咳咳我到底睡了多久?你刚才说的又是怎样一回事?” 吴良佐惨笑道:“殿下。您也不必替她分辩了,更不必担心我吴良佐还能把如今地‘贵妃娘娘’怎么样” 董天悟似没有听懂,恍然重复道:“贵妃娘娘?” 吴统领怒极反笑,面容古怪地扭曲在一处,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钢牙紧咬,几乎要把那个名字嚼碎了: “没错,‘沈贵妃’!也许用不了十天半个月。赫然便会是第二个‘沈皇后’了殿下,您还不醒悟么?您知道那贱人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她竟然假扮白妃娘娘;竟然假扮您的母亲!我瞧着她站在陛下身边。那满脸地小人得志,满脸地惺惺作态,简直令人作呕。我只恨没有趁早结果了她,纵虎归山,到如今终成大患——这样的贱人,还不该杀么?您还要为她辩解不成?” 董天悟只一惊,便已明白了来龙去脉;他轻轻阖上眼帘。微侧过头去,忽然笑了。 “那好,那你告诉我,在桂花树下死去地那个人——那个皇上一直再等的人,‘白仙’娘娘,她地故事,她的秘密,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我要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将来又会怎样;我有我的打算,有我想做的和必须去做的事——你听明白了么,殿下?” “即使斗不过又怎样?即使会死在这里又怎样?无论如何,我总要试一试的。” ——呵。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你地“打算”是你“想做的和必须去做的事”我是不是该为你击玉节赞一声“好”呢?沈青蔷? *** 忽听外间喧嚣渐起,王善善进得门来,告禀道:“王爷,皇上回来了。” 董天悟闻言起身,整肃衣冠,却听见王总管顿了顿,轻声续道:“万岁似乎心情不愉,还请王爷尽力宽怀为是” 董天悟一怔,随即微微颔首。王善善舒了一口气。躬身引着临阳王出了殿门,恭迎圣驾。 靖裕帝脸上果然满是怒色。直到见了自己的长子跪在阶前,方才缓和下来。温言道:“快起来吧,悟儿。怎么,几日不见,便病了?” 董天悟抬头一笑,靖裕帝见他果然面容憔悴,光彩全无,又是心疼又是迁怒,不由得“哼”了一声:“你身边伺候的人呢?都死绝了么?朕真是白养了这些废物!” 董天悟道:“父皇,人食五谷,病属寻常,这也实在没有什么,并不怪别人;总之是儿子不谨慎罢了。” 靖裕帝叹一声:“好了好了,朕不追究就是——只是你这样子,叫你母亲见着呢,她该有多伤心哪。” 董天悟听父皇说得恳切,忽然胸中一滞,忙从袖里掏出锦帕,掩在唇边,侧过头去,强自压抑着咳嗽起来。 靖裕帝双眉紧蹙,望着他,却不好再说什么,只有默默摇了摇头。 一旁早有精乖的王总管,趁机道:“陛下,将入秋了,外头风凉,还是先请王爷进殿去吧。” 靖裕帝猛然醒悟,立时道:“是,朕倒疏忽了。悟儿,快进殿去,叫他们把茶水汤药都备上,朕听你咳,可实在揪心。”却又转身吩咐王善善“去把贵妃娘娘请出来,告诉她,悟儿回来了。” 王善善毕恭毕敬答:“遵旨。”继而小心翼翼回禀“陛下,贵妃娘娘她带着五皇子去了昭华宫,这会儿可还没回转呢” 董天悟眼见靖裕帝又要发怒,忙道:“父皇,倒也无妨。此事儿子还有些许不明,还请父皇先为儿臣分辨分辨。” 靖裕帝犹自忿忿,狠狠瞪了王善善一眼,只把王总管吓得一缩脖。他又转过头来,对这个儿子报以无比的和颜悦色:“悟儿,跟父皇来,父皇讲给你听。” 太极宫内殿,依然是一片青白冷光,奇香氤氤氲氲。蒸腾其间,盘桓不散。董天悟往常至此之时,都感觉清冷异常,仿佛置身于广寒玉殿。可这一次,他却恍惚觉得,在那馨气之间,似有股隐隐的脂粉味道。就连那些满殿死寂、冷硬、面目狰狞地飞龙雕饰,也忽然生动而温情起来——而面前的父皇。深邃的眼中更是一派煦暖如春。 “悟儿,朕知道这有些不可置信,有些玄虚之处,但你母亲是真的回来了,回来看我们父子,她不再走了——真的!”靖裕帝一边说着,一边兀自笑起来。“朕可真傻,朕一直以为,你母亲她定然恨着朕呢” 董天悟似颇为踌躇,轻声道:“父皇儿子自然相信父皇的话,但此事实在是有些有些” 靖裕帝哈哈一笑:“朕知道,朕知道地。没关系,一会儿你母亲回来,你见了她。自然就明白了。她虽然和以前地样子不大一样,可那眼神,可那看着朕的目光还是那样不会错地,朕一辈子都忘不了。” 董天悟含笑点头;忽然躬起身来,又是一阵咳嗽。 靖裕帝心痛不已,好容易听着董天悟的咳声渐渐平息。才叹一声,却问:“悟儿,朕前次对你说的话,你回去想过没有?” 董天悟道:“父皇,儿子依然还是那句回答,不必再想。儿子从北地到京城来,断不是为了这皇位的。一旦诸事了结,定要交卸肩上的担子,从此广大天下,去做个漂泊的闲人。了此一生便是。” 靖裕帝道:“悟儿。朕知道你的心,但朕地身体眼见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也就是这几天。总算你母亲回来了,朕在夜里还能有场好睡——可是,毕竟岁月催人,莫可奈何啊!”靖裕帝一向笃信仙道,最恨人提起“老”、“死”二字,此番却自己开了口,连董天悟都是一阵心惊,忙道:“父皇正当韶华盛岁,何出此言?” 靖裕帝呵呵一笑:“韶华?朕地状况自己心里明白,多少年了,连镜中倒影都不敢自顾——还说什么‘韶华’?不过,好在一心求祷,总算是天可怜见,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朕只求和你母亲携手共度这剩下的风烛残年;只想给这个天下,找一个合适地继承之人罢了。” 董天悟的声音更低:“父皇二弟聪敏过人,朝中文武群臣交口称赞,他其实远比儿臣合适。” 靖裕帝又是一笑:“启儿么?他原是好的,但现在,已不够好了。叫朕好生失望” ——说着,屏退众人,亲自起身,卷起墙上一轴宋徽宗亲绘的鹰狩图。墙中竟嵌有一只小小木架,架上放着四、五只各色木匣。靖裕帝从架上取下一只匣子,交在董天悟手里,说道:“你且开来看看。” 董天悟满心疑惑,依言开了盒盖,但见匣中装着一只翠玉手镯、玉色凝碧,并非凡品;另有纸条若干,字迹各不相同,大多都歪歪扭扭,写着诸如“太子深夜密议”、“建章宫后槐树下有新土”、“建章宫屡有侍卫出入”云云,不一而足——只最后一张字迹工整,却是: “掘地三尺,得尸一,为**人,臂戴翠环,面目稀烂不可卒辨” 天悟惊道:“这是廷报?” 靖裕帝冷笑:“的确是‘廷报’——朕把‘御卫’给了吴良佐,又把‘诏卫’给了你,启儿对朕,果然便疏忽多了。他也不想想,朕好歹是个皇帝,总还要有自己地耳目。平素那些小事倒也罢了,朕可以当作没有看见。话说回来,此次原也不怪他,本是连朕也没有想到的奇迹;可他实在不该自作聪明,反弄出个尸体来攀咬杨妃——这样的儿子,既不够决断,又不够仁义;该冷酷无情的时候优柔暗弱,该心存孝悌的时候又行事狠毒——朕若将江山交给他,悟儿,待朕百年之后,你还能安稳度日么?这怎能叫朕放心?” 靖裕帝说完,自董天悟手上拿回密匣,放回原位,复用鹰狩图挡住,全无痕迹。踱回来,坐下,用极低极低、却绝对不容质疑的口气说道: “朕已经决定了——废太子。” ——说着又是一笑,笑容缥缈恍惚: “也算给你母亲,出口当年地恶气吧。” 番外廿八章废立上 廿八章 废立(上) (又要出门,先发一半,剩下大概还有2000字,晚上回来补全) 董天悟凝然望着靖裕帝,忽道:“父皇,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靖裕帝紧紧攥着右手,咬牙道:“当年是父皇没用,竟没有办法保护你们母子原以为不过是忍耐一年半载,便过去了,谁知道谁知道你母亲竟狠心如斯,抛下你我父子二人,去了” 董天悟双目炯炯,道:“母亲真的是自缢?” 靖裕帝的身子微微颤抖,眼眶红了,重重点了点头。 天悟不依不饶,又道:“母亲被上官氏威逼见甚,不甘忍受,愤而自缢?” 靖裕帝还是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临阳王牙关紧咬,在心中交战良久,终于还是开口道:“父皇,那为何儿臣得到的消息中,却说母亲曾另有打算?” 靖裕帝忽然转过脸,狠狠瞪着自己的儿子,声色俱厉:“悟儿,你说的是什么话!朕将‘诏卫’给你,不是让你胡乱捕风捉影的!” 董天悟却毫不退让,音调如前,话语里的强硬意味却已然倍增:“父皇,儿臣并未捕风捉影,儿臣自接管‘诏狱’以来,遍审在押超过十年的一切人犯,年岁久远,大多数一无所获。可是,依然有不止一名人证供称,十多年前‘诏狱’确实曾拘过一批宫里的宫女太监。审问某位娘娘逃逸之案自然,这些宫女太监早就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宫内宫外,包括皇史宬内地一切档案俱已湮灭——但这件事情的确是真的,是不是?我母亲并没有死,而是逃走了。是不是?否则为什么她的棺柩中,根本就没有尸体在?” 董天悟滔滔不绝。每一句话抛将出去,击在靖裕帝心上,他脸上的颜色立时便青灰一层,眼中的煞气却浓厚一分一席话讲完,父子二人怒目而对;许久,靖裕帝咬钉嚼铁般,一字一顿说道:“悟儿你想气死父皇不成?” 董天悟紧绷的双肩慢慢松弛。他跪下去,低低垂着头,说道:“儿子不敢” 靖裕帝叹息一声,慢慢俯就身子,将儿子搀扶起来。亲自替他拍了拍衣摆上地尘土,哑声说道:“你母亲当年是真的故去了,朕亲眼得见,再无差错——否则。天下虽大,朕又怎会不去找她?朕待她之心,纵黄泉碧落,亦无法阻隔,你明白么?” 这番话委实说得情真意切,董天悟深深点了点头。 靖裕帝又道:“昔日之事。朕并非不愿意告诉你,实在是想来便如同刀割,绝难自抑悟儿,其实朕已将一切因果付诸笔墨,藏于妥善之处,待朕百年之后,定与遗诏一同付你,朕决不会把这件事带到泉下去地。” 董天悟哽咽道:“父皇,儿子不问就是了,您何必口出不吉之言?” 靖裕帝淡淡一笑:“也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自从你母亲回来了。朕便忽然觉得万事万物都变了一个样子但求怜取眼前光阴,切莫轻抛流水。够了,足够了——这些话,你在青春年少之时,怕还是不懂吧?” 董天悟的声音愈低:“儿子经常梦回北地,梦见自己还小,和父亲母亲在一起。醒来每每泪湿枕席” 靖裕帝轻轻抚着长子的肩膀,叹道:“朕又何尝不是?这些年,也苦了你了。好了,幸好现在,你母亲她已经回来了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再也不分开了。” ——董天悟见靖裕帝对青蔷竟如此笃信,一方面不由宽了心;另一方面,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父皇,生出了更多的亲近之意是啊,不管过去如何,这十四年来,谁都不曾好过。 “悟儿,”靖裕帝道“朕已决定,废了天启的太子之位,改立天顺——个中缘由,你明白吧?” 董天悟一惊,忙道:“父皇!您” 靖裕帝地声音低沉:“你应该明白朕的意思,是吧?” 董天悟只觉胸口隐隐作痛,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面前这个不足四旬年纪,却已面貌衰老的父亲。多少个日日夜夜,那件事他从来不敢多想,害怕自己为漆黑的恐惧和悔恨而吞没。这世上有一种错误是活生生的,它不可改变无法挽回;它不仅累及本身,还会膨胀成长,一个错误衍生出一连串的罪孽,无休无止地吞吃一切、玷染一切——终使得这份错处无限扩大,直至将你的整个生命都涵盖其中。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是百年身。 董天悟道:“父皇,儿臣自误误人,今已铸成大错。儿臣无话可说。” 靖裕帝再叹一声,背转身去,却道:“悟儿,你起来吧朕不会责罚你的。只是若有这么一日,你对朕心怀怨怼,甚至憎恨——若真有那个时候,只求你能想一想自己此时地心情做了错事的人必然会付出代价,那份懊悔和痛苦会日日夜夜纠缠你,这一点,朕希望你绝对不要忘记。” 董天悟听他似有所指,却扑朔迷离,只有答道:“父皇,儿臣记住了” 靖裕帝转过身来,望着自己唯一心爱的儿子,目光深邃幽远,似有连绵不尽之意。 靖裕帝道:“悟儿,天顺年纪还小,若朕能活到他成人成才的那一日,自然是好;若朕没有那个福分,他和朕的天朝,就全都交给你了。” 董天悟一惊,刚要开口,靖裕帝却已摆手制止,续道:“无论如何,朕不会皇位传给上官蕊的儿子,十七年前朕抛弃一切义无反顾地入京来,究竟为的是什么?难不成是为了替上官家或者其他门阀士族做嫁衣么?朕几乎连心爱的女人和儿子都失去了才得到的这一切,即使是死,也决不会轻易放弃——你不必再说了,朕心意已决:让你的母亲成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尊贵女人,让你手握一切执掌四海,这是朕的夙愿。现下,正是一个机会” “那沈青蔷虽是沈家之女,却是庶出;你母亲既已依附在她身上,便不得已要冒着她的名头。朕本想命沈恪休掉如今的妻子,迎娶沈青蔷之母的阴灵,好让她地身份有庶变嫡,但那沈恪却说,其母地身份实在太低,有碍礼法,倒是一件难事不过无妨,名义上的嫡子也罢再将天顺送到她膝下抚育,有宠有子,身份上也还过得去,这一关虽有些坎坷,但朕量那些老家伙也不敢怎么样地” 这只是短短几句话,传入董天悟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他颤声道:“父皇,您是说要将天顺从沈昭媛名下除去归给归给贵妃娘娘?” 靖裕帝笑道:“是啊,她们名义上是姐妹,沈紫薇又已疯了,顺理成章,此事再好办不过。” 董天悟却只觉浑身上下冷汗迭出,一颗心仿佛坠入深渊。姐妹么?是姐妹没有错,可是这一对姐妹明明势如水火,他是局内人,再明白不过;至于疯癫?那一天,在阴冷漆黑犹如噩梦的流珠殿里,那个乌发如云秋水似剑、浑身上下燃着冰冷烈焰的沈紫薇,无论她是否已经迷失了心智,有一点,董天悟却是确信无疑的: ——她怎会将亲生的儿子、将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拱手让人?还是让给她最恨的一个人? ——纵使天塌地陷;纵使桑田沧海;纵使屠戮人命手染鲜血;纵使此身化作飞灰 ——也绝无可能! 果然,便在此时,候于外厢的王善善突然惊慌失措地飞奔进来,脚步踉跄,几乎在门槛上绊倒,口中喊道: “陛下,大事不好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出事了!” 番外廿八章废立下 廿八章 废立(下) 流珠殿内,宛如鼎沸,哭声喊声早已汇成一片,喧闹不堪。五殿下缩在殿角号啕不止,声音惨厉,旁边三个嬷嬷千哄万哄,却总是束手无策。而一干随驾而来的宫女太监们更是各个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围着沈青蔷团团乱转,七嘴八舌,却连半个主意都拿不出——而这一切喧嚣,却都盖不住流珠殿内堂里,那尖利而癫狂的笑声。 两名膀大腰圆的慎刑司太监,一左一右将沈紫薇牢牢按在椅中;沈紫薇却依然在放声大笑,口唇边一片殷红如血。 兰香一边哭,一边拼命去拉那两个太监的胳膊,口中道:“放开小姐,放开小姐!” 可无论她怎样使力,那些太监依然如同铁塔一般,面无表情,手上丝毫不见放松。 ——而帘外的沈青蔷,金缕宫衣上满是血迹,脸色惨白如纸,疼得满脸都是汗水。强自支撑着,才没有晕厥过去。 一旁伺候的玲珑再也忍耐不住,断声喝道:“都吵什么吵?娘娘伤重需要静养,你们在此处噪吵,存着歹心不成?” 此话一出,自然满室俱寂,双双眼睛都转过来,紧盯着玲珑看。待见到玲珑脸上那副毅然凛然的神情,纷纷自觉胆寒,各个面上惶恐不安,却真的闭了嘴,不再吵闹了。 沈青蔷身边站着一位供奉,手持刀剪犹豫不决,玲珑道:“你是死人不成?没看见娘娘还在流血?” 那供奉双手颤抖,哆哆嗦嗦道:“可是这伤怕是要冒犯” 玲珑跺脚道:“这个时候还提什么冒犯不冒犯?主子?” 沈青蔷已疼得开不了口,只微微颔首,玲珑咬着牙,从那供奉手中夺下利剪,三两下便将肩颈侧的宫装剪碎扯落,露出半片被鲜血染红的肌肤来。厉声道:“药呢?止血药呢?”那太医手中的药箱忽然“乓”的一声落在地上,箱里的大小瓷瓶瓷碗统统摔出,立时满地狼藉。 而沈青蔷颈侧,赫然有一处血肉模糊的伤口,殷红的****还在汩汩涌出。 ——靖裕帝与临阳王双双驾临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光景。 “翩翩!”靖裕帝神色立变,直冲向前去;董天悟却茫然立在当地,仿佛呆住。 “陛下无大碍的”沈青蔷咬着牙,勉强吐出只字片语;忽一转头,正看见了旁边伫立那人,一时间,巨大的自制力仿佛瞬间崩溃,心里一阵酸楚,眼中流出两行泪来。 “翩翩,翩翩你疼得厉害么?”靖裕帝的声音也变了调子,旁边的太医早已面无人色,手忙脚乱地为贵妃娘娘上药包扎。靖裕帝满脸不忍,又要向前一步,却忽然,一个穿淡淡衫子、宫女打扮的人儿冲上前来,拦在靖裕帝身前,昂首道: “陛下,不可!” 靖裕帝此时早已五内俱焚,连发怒都忘记了,竟一畏缩,方才问道:“你做什么?” 玲珑不卑不亢、不惧不怕,朗声道:“万岁,您在这里,徒然添乱罢了——请先去外厢等候。娘娘之伤并不算重,只是流血不少,太医说了,断无大碍的。” 靖裕帝一惊,全没料到这小小宫女口中,竟能讲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可眼见太医及随侍众人两股战战、抖如筛糠的庸碌样子,心知那宫女说得有理,自己的确是不该逗留在此处。隔着她瘦弱的肩膀,又依依不舍地向沈青蔷望了两眼,终是一点头,说道:“好,朕在外厢等!你们一个个给朕听清楚,贵妃娘娘若有半点差池,朕定叫这锦粹宫上上下下,没有一个好过!” 言毕转身,径直向外而去,口中不忘喝道:“王善善,挑个魂儿还没丢掉的奴才,叫他滚来见朕,朕倒要问问,这才几刻工夫,便能出如此大事——难道都反了不成?” ——他袍袖飘飞,自儿子董天悟身边擦肩而过,想是急怒攻心,已无暇顾及其他。又或者以为,儿子一定会随着自己一并出来,正如他们一道前来。 可是临阳王,却依然定定立着,隔着满宫满殿纷乱的人群,隔着喧嚣的声音,目光落在沈青蔷苍白的流泪的脸上,又透过她,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做了错事的人必然会付出代价,即使你再怎样懊恼追悔,再怎样痛不欲生,你心里那毒药一样的烈焰已注定日日夜夜燃烧不止,你注定日日夜夜受此折磨,这都是你该背负的罪过这一点,永远别忘记。 番外廿九章天问上 廿九章 天问(上) (啥时候变成一日两更鸟?) “陛下,老奴可并不知情啊!”总领流珠殿周遭的事务的黄嬷嬷哆嗦着,浑身的肥肉不住跟着打颤“贵妃娘娘和五殿下来了,老奴们便跟进去伺候,那昭媛娘娘眼见是好好的,虽然还是一味痴傻,可毕竟母子连心,见了五殿下,就笑得眉眼弯弯和贵妃娘娘站在一起,倒像是画上的一对美人呢,再好看不过了” 靖裕帝听她絮絮叨叨,却也不出声打断,只于上座冷眼望着。一旁的王善善却早已揣摸出万岁的不耐烦来,催促道:“陛下问话,你就好好回答,扯那些有的没有的做什么?” 那嬷嬷忙道:“是,是!其实老奴真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记得昭媛娘娘向贵妃娘娘笑吟吟地招手,贵妃娘娘便走了过去,谁知道谁知道昭媛娘娘竟一口便咬在贵妃娘娘肩上,然后便狂笑起来——那样子,简直厉鬼也似”说着,想是又想起了沈紫薇满口鲜血、疯癫的样子,身子猛地打了寒战。 靖裕帝的两只眼中已快要喷出火来,听到这里,忽然开口,阴恻恻道:“如此疯妇,多留无益。” 王善善脸色微变,小心翼翼地问:“陛下,难道” 靖裕帝冷着脸,仿佛思忖良久,目光望着殿门,董天悟竟然还未出来。他缓缓侧过头去,闭上眼。轻轻一挥手,不再说话了。 王善善连忙向地上跪着的黄嬷嬷递眼色,那嬷嬷还算精乖,爬起身来,蹑手蹑脚地出去了。整个外殿忽然寂静无声,只听见从内里不断传出来地沈紫薇的狂笑,宛若伴着乌云而来的滚滚雷声。 临阳王终于走了出来。脸上有种莫可名状的哀痛,低声道:“父皇” 靖裕帝却依然没有睁开眼。只是叹一口气,说道:“你在这里陪着你母妃吧,朕倦得很,也许多天没去碧玄宫里” 说着,径自起身,看也不看儿子一眼,转身便出了门。太监口中喊着的那声“起驾——”响亮而绵长。流珠殿飞檐上落的几只鸟儿,忽然扑簌扑簌翅膀,直飞上天际去。 *** 沈紫薇仰天狂笑,状如疯癫——笑吧,笑自己的愚蠢和可悲;笑自己被命运拨弄于掌心,那一份苟延残喘,那一份无能为力!身份、爱情、甚至唯一地儿子都已被人生生夺去,越是恨。却输得越惨;越是挣扎着想要切断身上的丝线,就越是明白自己只是悲哀地傀儡。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皇宫之中,就没有我的立锥之地?为什么我的心愿无法实现,我的爱人要离我而去,为什么我渺小的、仅有的愿望也注定化为泡影,那破碎的梦无时无刻不在张着血盆嗬嗬而笑。为什么?为什么! 沈青蔷忽然难以自制,眼泪潺潺而下,她实在已有很多年,不曾在人前这样哭过了——她为肩上火烧火燎地伤口而哭;为自己、为靖裕帝、为董天悟甚至为沈紫薇流着他们所不能流下的泪水——无论她愿意或者不愿意,命运总是将利刃交在她手里,你若想活下去,便要欺骗,便要伤害,便要将她并不痛恨的人砍翻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皇宫之中,一个可悲的女人想要生存下去?就要吸别的同样可悲的女人的血?地位、封号、爱情、子嗣为什么我根本不敢奢望毫无所求。到头来却成了一切事端的肇因?无恶不作地罪魁? ——沈紫薇错了吗?沈青蔷错了吗?活着的靖裕帝董天悟董天启杨惠妃吴良佐已死的白翩翩上官蕊沈莲心谁没有自己的悲哀?谁没有一个“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在?可这结果为什么只有杀戮只有伤害只有阴谋诡计?谁不堪怜谁不该恕谁不是被命运逼迫到悬崖的边上? ——这是谁地错?这究竟是谁的错! 在这皇宫之中。无论是泪还是笑,无论是真还是假。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像是落入尘土中凋萎的花。 *** “主子,”玲珑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去了。” 沈青蔷微微点头,却听玲珑续道:“陛下将临阳王留下居中调停” 沈青蔷身子一颤,眼泪渐渐止住,她实在没有资格在这里饮泣,即已走到了这一步,除了继续走下去,早已没有了退路。 她望了一眼内殿,咬牙吩咐道:“去知会临阳王,就说本宫已无大碍,该回太极宫去了” 不一时,隔着帘子,但听得董天悟低低地咳嗽,嗓音暗哑,肃然答道:“微臣恭送贵妃娘娘起驾。” ——他怎会咳嗽?他的嗓音竟那样有气无力?他怎么了? 沈青蔷怀中一颤,可现在,却不是询问的时候。 幸而殿门宽大,早有人抬了一乘软轿进来,就落堂中。沈青蔷一眼便瞧前轿后跪着个胖大的嬷嬷,努力将身子向后缩。 她记得她,怎么能忘?不过半月之前,她还曾威风凛凛地说道:“就是一个半个灰头土脸的主子,又能把老娘怎么样?”也正是她,设计让自己逗留在流珠殿,与靖裕帝当头撞见,四年不无酸楚却毕竟平和的时光彻底结束。 此时相遇,却不觉得恨,只是让人由衷谓叹,人生际遇的奇妙难测,命运之手的轻薄反复,实在是莫可名状。 沈青蔷淡淡一笑,挣扎着努力站起身来,玲珑及近旁地其他宫女连忙来扶,小心翼翼地引着贵妃娘娘步入轿中。软枕、熏炉,轿内挂着地各色名贵香药袋子,流水价般送进来,唯恐娘娘再有一丁点儿的不适,只消在陛下面前多挤出一滴眼泪,就抵了这一干人地命去。 青蔷在轿中唤道:“黄嬷嬷” 那痴肥老妪几乎软倒在地,连话都答不出。 青蔷沉默许久,轻声道:“好好看护昭媛娘娘,出了事情唯你是问。懂么?” 黄嬷嬷只是伏地叩首不止。 那软轿抬到了外堂,隔着轻纱轿帘,沈青蔷赫然能看见董天悟正恭立于外,意态肃然。 “走吧。”她张开口,却赫然发觉自己竟似哑了,嗓子里仿佛塞着一团黑色的棉絮,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发出声音来。 幸有玲珑在外,不待她吩咐,便招呼起驾。轿子终于逶迤而去,只有一两声咳嗽落在风里,又顺着风,钻入轿子的缝隙。 沈青蔷只觉得肩胛上一片钻心地痛。 番外廿九章天问下 廿九章 天问(下) 软轿抬着沈青蔷在前缓缓而行,空荡荡的翟车辚辚尾随。还未出了锦粹宫,却忽听后面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喊着:“娘娘留步——” 软轿翟车,浩浩荡荡一行人缓缓驻足,当即便有急于献殷勤的奴才们冲上前去,厉声喝道:“贵妃娘娘的銮驾,谁敢孟浪?” 却听那女声道:“自然不敢孟浪的,只求通禀一声娘娘;再不然,通禀玲珑姐姐亦可。” 沈青蔷人在轿中,隔着帘子,只觉得身子正缓缓坠入一个温暖而眩晕的螺旋,手、脚、身体,似乎都不再是自己的了,甚至连疼痛都已麻木——而那些对话,也像是渺渺然飘在天边一般。 她微闭着眼,嘴角却终于弯出一个弧度来:点翠这丫头,才打发她做点差事,就这样耐不住寂寞了 果然,听见车旁玲珑的声音扬起,吩咐道:“她是娘娘跟前的,点翠,过来。” 轿帘低垂,沈青蔷只听见一阵错杂的脚步声,似不止一个人的,待到近前,方止住。轿外点翠道:“玲珑姐姐,娘娘呢?” 玲珑“哼”了一声,也把声音压得极低,沈青蔷便听不大清楚,大抵是在埋怨点翠冒冒失失就这样跑了过来,丢下紫泉殿那边的差事不顾了。 好一会儿,忽听见点翠的声音忽然一高,惊道:“什么?娘娘受伤了?” 玲珑的声音也高了些,却是丝毫不留情面:“多大地人了。一惊一乍做什么?” 点翠的声音又低,嘟囔了两句,似乎是在认错,又似乎是在拌嘴——这丫头青蔷浑身使不上力气,稍一挪动不免就要牵连伤口,只唇边的笑意更浓了。 猛地,却听见轿外玲珑厉声道:“万万不可。你也太胆大妄为了!”话一出口,许是自觉太过引人注目。忙又将声音压低,吩咐:“主子的情形你不明白么?一条命吊在半空中,无依无靠的,你却还尽是给她惹祸?” 点翠几乎就要哭了,哽咽道:“玲珑姐姐,我何尝不知道主子的苦,可他实在是实在是没什么办法了。太也可怜” 玲珑怒道:“可怜?在这宫中,谁不可怜?你是什么东西,倒可怜起别人来了!” 沈青蔷听她们越吵越是不可开交,终是无法,便在轿内着意咳嗽一声,倒将轿外的两个宫女唬了一跳。 “主子,您怎样了?”语气平淡冲和地是玲珑。 点翠却道:“主子”继而竟像是蒙受了莫大委屈,呜呜哭了起来。 青蔷此时实在是惟有勉力挣扎着才能说上两句话。听她哭,却也不能不答:“好了,别哭了可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告诉你玲珑姐姐也是一样。” 忽听得点翠犹带哭音 “啊”了一声,玲珑却大声呵斥:“做什么!”而下一个瞬间,软轿地帘子已被猛然扯开。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从轿外探进头来,略带稚气的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愤怒,大声问道:“青蔷,你怎么了?” ——沈青蔷只觉心口又是一疼,来人赫然是永远只会叫她名字的董天启,朝不保夕的太子殿下。 只听一声脆响,玲珑已劈手打在点翠脸上,点翠咬牙哭道:“玲珑姐姐,点翠知道错了,你打我。我也是甘愿的。可点翠实在看不下去。都这样苦,却要生生捱着——又何必呢?” 玲珑心中已是恨极。连轿内的青蔷都是一愕,难不成那丫头一直以为自己和天启真地有什么****不成?点翠啊点翠,你的机敏伶俐你的天真纯善着实惹人怜爱,无论是谁,都不愿你知道太多,泥足深陷,可你却你却 轿外的太子殿下却不依不饶喊道:“青蔷,是谁把你伤成这个样子的?他么?还是父皇?” ——这要叫她怎样回答?当街拦路,双双眼睛看着呢,身在如此险地,稍有不慎就是一个粉身碎骨。天启而天启,难道你越大,却越糊涂?还不明白你我今日的处境不成? 沈青蔷紧咬牙关,将头缓缓转过去,不发一言。又是玲珑过来,拦住太子,冷冷道:“殿下,请自重。娘娘有伤,断不能搅扰的。” 董天启身子一凛,似已明白自己实在太过冲动,恐坏了事。可是关心则乱,又怎耐得住?犹不死心,双手扒着轿子,身子更探近了一些,颤声道:“青蔷,是我啊,是天启!你看看我,和我说句话好不好?说一句话,我就离开!” 沈青蔷的嘴唇不住翕动,头却埋得更深了。 玲珑奋力将董天启向后一拉,却毕竟力微,她愤愤一跺脚,高声喝道:“这小太监得了失心疯,你们这些人难道都是死地?看他胡闹不成!” 车轿四边少说也跟了有一二十个奴才,见到这样的光景,本都呆了。被玲珑一喊,才宛如醍醐灌顶,猛醒过来。冲上去七手八脚地便将董天启扯了下来,按在尘土中。 太子殿下一边怒骂:“滚开,你们这些下溅奴才,还不快滚开!”一边却依然不忘向软轿的方向翘首而望,声声凄厉:“青蔷,你就连一句话,都不肯对我说么?我不信,我不信!我才不信他们的话!他们都说你是骗子;他们都说你和他合谋,设计骗了我;父皇不喜欢我了,嫌弃我了,一切都是你害的——可我从来没有信过,我真的不相信地青蔷青蔷,求你说话啊!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只要说没有骗我,我就信你;我依然信你的,咱们依然和以前一样——好不好?” 一旁的点翠突然疯一般扑上来,一口咬在按住天启的一名胖大太监手腕上,那太监抱着手嗷嗷怪叫,退开两步,她趁机双膝一顿跪在地上,搀住董天启,口中哭道:“娘娘,娘娘!求您说句话吧!这是点翠的错,都是点翠的错!点翠没跟您商量,却自作主张,惹出了祸事——您责罚点翠好了,你杀了点翠也好啊!求您了,您就说句话吧!” 玲珑回头瞪她,怒道:“还不闭嘴!”说着便要放下轿帘,却听得轿内沈青蔷的声音微微弱弱,传了出来。 “慢着” 玲珑实在忍耐不住,低声道:“娘娘,不可。” 沈青蔷在轿内凝涩地摇了摇头,说道:“扶我出来。” 玲珑脸色都变了,再次重复一句:“娘娘,万万不可!” 沈青蔷不住喘息,眼光如电,钉在玲珑脸上,紧咬着牙;又忽得转过脸去,竟不顾伤势,强自挣扎着,要自己站起来。 玲珑再也没有办法,急忙抢上扶住因失血而浑身无力的主子,眼中盈盈已有泪意。 “主子您真的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么?” 沈青蔷不答她,颤颤巍巍,倚着玲珑才好容易站定;她微闭上眼,长长舒一口气,像是要将肺内淤积的痛苦和悲哀一挥而尽似地。 从自己口中发出地声音,竟也那样遥远,那样似真似幻,莫测难辨。 “沈青蔷并没有骗过你但她已经死了,不在这个世上,不在任何地方了你认错了人” ——苍天啊,你既操纵着命运的流转,冷眼看世上地离合;至高无上,全知全能那你回答我;回答所有在这红尘中渺小如我、却犹自抵死挣扎的人儿! ——这是谁的错?这究竟是谁的错! 番外三十章抉择 三十章 抉择 回去太极宫的路上,点翠一直在埋头饮泣,也不知是为着自己的莽撞,还是为着沈青蔷的冷面绝情。而玲珑走在她身旁,冷着脸,看也不看一眼。 ——在这种时候,一切的埋怨一切的责骂又有什么用? 犹记得靖裕十一年,五个的小宫女依偎在御苑的树影下面,偷眼看那满天星斗灿烂、一地火树银花——十六岁的郑盏儿、十五岁的玲珑、十四岁的杏儿、还有十三岁的点翠和染蓝后来,郑盏儿一步登天,又命丧黄泉;两年之后,杏儿离奇而死;紧接着,染蓝不明不白为“悼淑皇后”生殉剩下这仅有的两个人,好不容易相依为命熬过这四年的牢笼生涯,熬过四个赤日炎炎的盛夏和四个滴水成冰的冬天,寂寞的时候只有彼此——到如今却忽然见她站在路的那一边,隔着天堑鸿沟,与你遥遥相对为此,你还能说些什么呢?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正仿佛再久远的同行也有分别的时候。鸾驾终于回到了太极宫,却见御前大总管王善善早已在阶前久候了。 “娘娘,您可算回来了。老奴听说路上出了点儿‘事故’呢,可怕老奴吓得不轻啊!”王总管依然是那样一惊一乍的。 玲珑道:“回公公的话,娘娘累极了这轿子直接抬进去,可好?” 王善善的眼睛不住打量着轿帘,似乎想看透这重重地障碍似的。点头道:“自然。自然。”身子确立在轿前,丝毫不愿移步。 轿内的沈青蔷道:“罢了,扶我出来吧哪能一下子就成了废人了?”声音倒比在锦粹宫之时,精神了许多。 玲珑还未答应,王善善已亲自掀开帘子,引贵妃娘娘下轿。沈青蔷脸上八风不动,一派泰然自若。只是面色白得吓人。在轿内毕竟暗些,猛一见外间的光亮。身子倒是一晃,侧过头去——除此之外,再也瞧不出什么旁的异状了。 王善善的眼睛在空荡荡的轿里一扫,满面堆笑,扶着沈青蔷亦步亦趋踏上御阶。口中道:“娘娘好好歇歇,老奴早已吩咐后面准备些补气养血地吃食了,顷刻便能送上来” 沈青蔷一笑。无论王总管怎样的舌灿莲花,一概不动声色。直至踩上了最高地一道御阶,却忽然驻足,似无心、似有意,嘴角扯出一抹笑意来:“王总管,请你帮本宫一个忙,可好?” 王善善骤然笑了,眼睛眯起。嘴角上钩,宛若一只狡猾的狐:“娘娘,您这是折杀老奴啊!您有什么吩咐叫老奴办,老奴不敢不从的。” 沈青蔷深吸一口气,额上隐隐渗出几粒细微的汗珠:“那好,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那边的两个宫女都已跟了本宫多年。年纪老大,又还算尽心尽力规矩,本宫也不愿意听了,总之,该放的还是要放的,另补另补新人给我就是” 此言一出,阶下跟着玲珑、点翠二人立时变色。点翠已抢先道:“娘娘!娘娘您真地记恨点翠了么?”玲珑却低眉顺目,一副再谨慎不过的样子,缓缓说道:“我不愿去。” 沈青蔷凝然望着玲珑,丝毫玲珑不动声色。终于。青蔷道:“好吧。那便去一个也好,心忒大。本宫瞧着可不喜欢” 说完,径自转身,王总管毕恭毕敬扶着她,施施然入殿中去了。 点翠仿佛五雷轰顶,整个人呆若木鸡。出去?离开这个皇宫?回家乡去?从没想过,就是在夜里,也从不敢做这样的梦的难道难道这一辈子,还能活着出去不成? 她终于双膝一软,摊倒在地,眼睛愣愣望着身前的白玉阶,一句话都说不出,一个指头都动不了,只是想哭,仿佛身体深处里堆积了多少年的****,顷刻之间奔涌而出 ——玲珑自她身边经过,依然是一个眼神也没有投过去。 *** “她还好么?”青蔷躺在榻上,轻声问。 玲珑道:“还好,只是哭——她一直想回去的,似乎家乡那里有个相好的表哥。” 青蔷叹息一声,将头微侧过来:“你呢?玲珑,你为什么不肯走?” 玲珑道:“娘娘,我不肯走,不过是因为我还有着必须要做地事情——何况何况我家里,也没有一个‘表哥’在等” 沈青蔷勾了勾嘴角,笑了,微微摇了摇头。此时,她和玲珑心中,同时涌出一样的念头:六年了,整整六年了,如今点翠已经快二十了,这痴心的丫头,依然在等——可那男人,真能够等她六年吗?满怀希望离开这里,就能保证收获的不是失望,真的能从此幸福团圆么? ——自然,这个念头,她们两人谁都不愿说出口,害怕一语成谶,害怕世事真如她们所料想的那样沉痛和不可救药总有好事地,总该有好事的,不是么?说不定点翠的表哥也和她一样,是个痴心的男子;说不定她此番出去,不会遇到刁难更不会遇到险阻,一切顺心遂意那样,许多许多年后,她能在天之彼方,将这皇宫里的故事,以一种轻快的语气讲给儿女们听——真好,那样真好不是么? 也许真的会那么幸福呢有一个幸福,总比没有要好。 “金钗太显眼了。”青蔷眼睛闭合,似要入睡,却忽然道。 玲珑一呆,全没有听明白。 沈青蔷依然闭着眼睛。笑着,轻声说:“你去把我的耳坠子挑上三五副出来,拣贵重地,去了钩子,统共包在一块黑缎子里,替点翠绾在发髻中间这想是查不出的。另包上些不打眼地,给她应付那些出去地关卡” 玲珑道:“主子。您睡吧,这不劳您吩咐的。” 沈青蔷忽然又一笑。眼睛却张开了:“玲珑,真奇怪我此时竟然一点都不焦急,更不害怕这颗心里冰凉凉、敞亮亮地,倒像是怀中,在下着一场纷纷的雪” ——也许这世上本没有什么放不下地事;真放下了,也不过如此而已。 *** 金凤灯烧着相思髓,生出来的火焰是温暖地橘色。光芒落在猩红如血的波斯地毯上。那地毯赫然便像是炉膛里赤色的余烬了。董天悟走过去,走到沈紫薇身边;昭媛娘娘缓缓抬起头来,用疯癫的眼神望着他瞧——笑容浮在脸上,明丽无畴,仿佛暗夜中绽放的大朵艳色花儿。 董天悟轻咳一声,叫她的名字:“紫薇” 昭媛娘娘眉眼弯弯,轻启朱唇,用呼唤****的声调回答:“天悟。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从不曾离开。” 董天悟地脸上滑过一阵凄凉,胸口一紧,将那阵悲苦之意强压下去,说道:“紫薇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沈紫薇脸上的笑容终于僵硬。她似乎没有听懂,愣愣重复道:“出去?出去哪里?” 董天悟垂下眼帘,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现下也说不清楚,但你绝不能再待在皇宫里了,父皇的样子颇为怪异,你若留下,必死无疑” 沈紫薇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咕的笑声,两肩颤动,笑容越发凄厉起来:“死?死又有什么好怕?死就一定比活着更痛苦么?我才不信呢” 董天悟不理睬她。径自说道:“紫薇。我现下还能救你,若父皇的圣旨真的下来了。便一切都晚了” 沈紫薇的眼睛忽然一挑,刹那之间流盼神飞:“那又怎样?不过是和白翩翩落到同一个下场罢了,我倒看他未必还有那个胆子地我可真没料到,她多会做戏啊,我那个好‘妹妹’临阳王,你若真想救我,也不必说什么假惺惺救我逃出去的话,不如也和我演一场如何?演一场‘货真价实’的白妃之死——如何?呵呵天悟你敢吗?” “怎么急了?你还不知道吧?是了你自然不知道,你若知道了,又怎会对我说这样的话?又怎还会叫他‘父皇’,哈他怎敢告诉你呢?我那‘妹妹’,也许知道了吧,可她更不敢告诉你了干嘛那样看我?我也不会说的,你们这一番‘父慈子孝’的把戏,我看得正乐呢!即使我看不到结局,我也能想象地到——只靠想的,就已足够叫我开心快意了” 董天悟只觉咽喉中隐隐发苦,手心濡湿。他望着沈紫薇,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就仿佛自己忽然同某种奥妙莫测的东西对视,那样衍生出的巨大的迫切以及与迫切同等的恐惧。 “紫薇,”他终究还是开口,吐出了那个名字。 谁料一直笑着、一直慵慵懒懒地说着话的昭媛娘娘,猛然间笑容隐没、色如厉鬼,尖声喝道: “住口!你凭什么叫我?你凭什么!你打的好算盘,怎么?现在觉得不安了?现在想要求我了?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为了谁?我一无所有满盘皆输,都是因为谁?救我一命,你就没有亏欠了?然后就能心安理得和沈青蔷双宿一起飞了,是不是?我偏不!偏不!我宁愿死了,也要你一辈子记得你欠我的!你毁了我地一生,毁了我们沈家,就因为你那令人发指地自私,就因为我瞎了眼睛蒙昧了心——这一切的一切,我地痛苦和羞耻,难道是一条性命就能赔付的?现在倒用一种施恩的语气来说话了?” “好了,你走吧。现在就走!立刻从我眼前消失!我沈紫薇是昂着头做人的,也一定会昂着头赴死,我和那个娼妇地小贱种不一样!死了又如何?我在黄泉之下,倒要看看你们又能高兴几天?” 董天悟缓缓道:“沈紫薇,我是对你不起,太过自以为是,太过自私自利。我总是觉得自己身陷在无边苦海。无法解脱、痛苦万分,却全没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正是将无辜的你也拖入这苦海之内而你的恨、你的报复,又把你的妹妹也卷了进去紫薇,我错了,你也错了,因为不只是你,不只是我,其实人人都有各自的地狱——只不过我们地眼光。只落在自己身上罢了。你明白么?” 沈紫薇愣愣望着董天悟,缓缓摇着头,眼泪忽然滑下,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口中不住低声呢喃:“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们都只是想着自己,谁又曾想过我的苦?你们既不爱我,我为什么要替你们着想?” ——任性和骄傲,爱与自私,这许是世上最难解地谜语。你若只想着自己。沉浸于自己的痛苦,便永远也无法明白别人你必然会犯错,必然会死于执拗或者亡于悔恨;为什么我们想做一些事,补偿自己的过错,会是那样难呢? “和我走吧,紫薇。”董天悟无法回答她的话,无法解释得更加清楚明白——有些东西,你若自己想不通,那谁也不能教你——他只有续道“不管怎样,先离开这里再说带你一个人出宫去,我还算是办得到的。” 沈紫薇却对这番话置若罔闻,兀自道:“我不信,董天悟你若是知道了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还能口口声声什么‘人人都有各自的地狱’?我才不信!” “出去?我又能出到哪里去?你以为沈家会接受我么?我父亲只会把我的头砍下来。装在银匣子里送进宫即使真地出去了?我怎么才能活下去呢?我从小到大所学的、所会的。无不是为了在这深宫中生存,为了比任何人都更高贵、更美丽、更荣耀除此之外。我还会什么?我不是傻子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董天悟刚要开口,忽又见沈紫薇猛然回过头,恶狠狠瞪着他:“我告诉你!绝不准在我面前用施恩的口气讲话,说什么‘要照顾我’、‘有你在’,那只会让我想吐!我入宫的那一天,沈莲心就告诉过我,你若想依靠男人活着,你必定会后悔——她是对的,我现在再明白不过了” ——董天悟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茫然走下流珠殿的御阶。秋风萧瑟,卷过他的衣衫,又卷起他地满怀郁气、满怀心事,遥遥飞向天边去了。 ——而此时,殿内,拖着一条腿的兰香,手里端着一碗银耳燕窝粥,怯生生地步入内堂。她的脸上也满是泪痕,纵横交错。 “小姐,好歹吃点东西吧” 沈紫薇转过头来,却已没了半点凄然之色,只说道:“兰香,放下盘子,你过来” 兰香茫然,但她一向惟命是从。便答应一声,放下燕窝粥,向前两步——下一个瞬间,忽然一阵难以言喻的妙曼香风,沈紫薇已张开双臂环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颈后,轻声说:“兰香谢谢你——没有你,我一定活不到今天的” 兰香全然呆住,只觉得有什么滚烫地东西滴落在自己的衣领上,渗入她穿着的宫衣,一晕一晕烫着她的皮肤。 她听见沈紫薇的声音如梦似幻,讲出的话儿她却一丝也不明白。 “我才不要明白什么‘各自的地狱’,我只知道,真心对我好的我便一定要对她更好;那对我不好的,就是死了,我也只有称心如意——沈紫薇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我既然这么活着,便不怕这样去死所以,兰香,我若死了,你也一定要好好活着;我的儿子天顺,你要帮我看着她长大,对他说,他地母亲是个骄傲地女人,爱着他,对他寄望了一切你记住了吗?” 兰香哭道:“小姐,您不会死的!皇上那么宠爱您,您又怎么会死呢?” 沈紫薇咯咯娇笑:“傻孩子你也真是个傻孩子也只有你这样地傻孩子,才会对我好吧?” 说着,松开她的肩膀,脸上赫然浮现一种至高的快意,用仿佛命运般敝睨一切的声音,吩咐道: “兰香,替我去追临阳王,他不会走太远的告诉他,在那天晚上,我提着灯笼等他的地方,向下三尺,去挖吧:那里埋着亘古的积怨;埋着他想要的‘秘密’;埋着这整个皇宫中,一切故事的开端、和最终的注定结局——沈紫薇可以轻易赴死,但她的死,必将唤来腥风血雨;必将破灭一切、颠覆一切。那些令人作呕的父父子子、恩恩爱爱,就让她来撕破这最后的遮掩,所有的人统统坦然相对吧——我倒要看看,谁能逃得掉?谁又能躲得开?” 番外卅一章风起上 卅一章 风起(上) 这是大幕开启之前最后的静谧。沈青蔷自一连串浅浅的美梦与恶梦中醒来,便看见靖裕帝握着自己的手,满脸的不舍以及哀愁。 “你醒了?朕听说天启那孩子,又去找你胡闹了?”靖裕帝问道。 沈青蔷只觉自己被他牵住的那只手暖暖的,那股暖意似乎顺着她的血液,在汩汩注向她怀中。 “他是你的儿子是个好孩子呢。”沈青蔷说道。 靖裕帝不再说什么,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忽然,他开了口:“翩翩你相信朕么?” 沈青蔷一愕,笑了,却缓缓摇了摇头。 靖裕帝急切道:“别这样!朕知道自己做错了你相信朕吧,把你想说的、想做的,都说出来;你有任何的愿望,朕都会帮你达成的。” 沈青蔷道:“我并没有什么愿望,不过好好活着罢了” 靖裕帝道:“不对!朕知道,不是这样的;你有话没有对朕说,你有心事!翩翩,告诉朕,把你的心给朕——朕会照顾你、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受到丝毫伤害了。” 沈青蔷又是一笑,闭上眼睛,微微摇了摇头。 ——能说什么呢?我唯一的“愿望”却是你绝对办不到的事情;我所不能告诉你的“心事”却是你绝对不能接受的真相。 “我累了。三郎,让我睡一觉吧”青蔷说。 “好,朕看着你睡”靖裕帝说道。 “皇上也去休息吧,天晚了吧?” “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朕总觉得松开你地手,你便会消失了” 沈青蔷听他说得凄然,无言以对。惟有报以莞尔一笑。便在此时,隐隐的。她听见这硕大而空旷的太极宫之外,遥远的所在,似有某种巨大的轰鸣声嗡嗡响起,就像是沉睡了百年的怪物,忽然从大地的坟墓中爬出,展开身体,伸长脖颈。所发出地绵长咆哮。 “陛下,这是”沈青蔷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 靖裕帝侧耳倾听,许久,说道:“这是风声;是烈风穿过这个深宫的声音翩翩,你睡吧,朕在旁边” *** 风起地时候胡昭仪正立在昭华宫的屋檐下,看着痴傻的三殿下追逐一片落叶,从庭院的这一边跑向那一边。神情呆滞的脸上挂满了幸福的光彩在这深宫之中,也许只有这个孩子才能真正说得上“幸福”二字,他的****渺小,为了一片落叶,就可以开心很久。 “去哄殿下回来吧,起风了。天要凉了,”胡昭仪吩咐左右,自己紧一紧衣衫,转身入了殿门——忽又止住脚步,向身边地人儿问道:“你们听到什么了么?” 一旁的宫女一呆,答道:“回娘娘,似乎是风声吧。” 胡昭仪驻足良久,摇摇头:“也许吧可我怎么好像听到了隐约的哭声呢?” *** “殿下,您再不决断,恐怕为时晚矣!”老得几乎直不起腰来的张公公以手中的楠木拐杖不住顿着地面。 “殿下。当断不断。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重蹈了皇后娘娘的覆辙。那可怎么好!”李嬷嬷满面惶急,膝行于地。 董天启依然是那身小太监的肤色,脸上身上满是灰土。只是那明亮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已悄然熄灭,仿佛蒙着一层薄薄地翳。他站在堂中,冷冷道: “有什么好吵的?我已决断,但现在却不是行动的时候。” 李嬷嬷一呆,却道:“殿下,如今实在已经迫在眉睫了,皇上已招了两次内阁,虽给咱们的人顶了回去,但绝不能长久的。不如不如” 董天启斜斜睨她,口中吐出几个字来:“****之见——这你便慌了么?吩咐下去,建章宫所有人等,全都给我好好待在这里,一个都不要出去。什么话都不要传,什么人都不要见——父皇是在逼我,逼我自己出错,给他一个现成的理由罢了。这种时候,轻举妄动就是自寻死路,懂么?” 李嬷嬷还想说什么,张公公却干咳一声,截断了她地话:“李氏,够了,殿下说的是。京畿的兵权都在吴良佐和那那人手中,咱们的人手能保住建章宫的安全已是难能可贵了。惟有谋定而后动只不过,这‘谋’,还要殿下拿主意才是。” 董天启道:“张公公,你这就以我的名义去往碧玄宫,去见那姓邵的和姓崔的两个‘神仙’,什么都别说,只讲我闭门悔过,求本‘宝册’读一读——带了母后留下来的那两颗珠子去。” 李嬷嬷开口道:“殿下,那两颗明珠” 董天启的目光电一般落在她脸上:“我们地人如今一个也见不到父皇,进不了太极宫;不靠他们这些骗子,还能靠谁?两颗珠子能买这满宫人地性命,还算便宜了呢!” 张公公道:“殿下,此事交给老奴吧皇后娘娘的英灵不远,一定会保佑殿下扫荡群丑,匡正国本地。” 董天启再次冷笑一声:“去吧,我不想听废话了。我只不过想救自己的命——何况把这一切拱手相让?让给董天悟?休想!” 张公公高声道:“殿下,你能有如此的决心,老奴就放心了!他们虽有‘御卫’、‘诏卫’,但御卫里有咱们的人,诏卫里也有咱们的人,老奴手下,还教有百余顶事的孩子,虽平素看来不过是貌不惊人的粗使太监,可真到了关键时候,各个都能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大不了拼一个鱼死网破,这太子之位,绝不能平白便宜了白氏的贱种!” 董天启的脸上凝定无波,却道:“好,孤明白了。你们都下去了。” 李嬷嬷似乎还想说什么,可看看老太监张淮的眼色,登时又咽了下去。两个人再不罗嗦,一前一后,躬身退去。 ——终于,这偌大的殿堂之中,只剩下董天启一个人。十四岁的少年浑身僵硬,耳中听见殿外的狂风呼啸,吹得那一列轩窗“咯吱咯吱”作响。董天启忽然觉得冷,有一股刻骨的寒意从地面上涌出,顺着自己的皮肤蜿蜒向上爬。 他不假思索便喊:“锦绣,取外氅来——” 风声猎猎,只有满殿的烛影摇红,没有人应答。 是了,锦绣死了;为了那个女人,他杀了她 董天启强忍着那难耐的寒意,抖了抖肩膀,走到“昭日辉光”的匾额下,走到太子的御座之前。他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坐下去,挺着背脊,高高昂起头来;注视着满殿的黑暗、空旷以及虚无 风在响。 父皇,你也曾有这样的感觉吗?原来在这世上自己是孤孤单单的;只有一人,惟我一人。 番外卅一章风起下 卅一章 风起(下) 吴良佐在席卷而过的青灰色的疾风里穿行,夜已降临。忽然,齐黑子提着灯,从远处跑来,俯在他耳边絮絮低语。 统领大人的脸色立时变了,急切问道:“真的么?你确定没有看错?” 齐黑子道:“怎么不是真的?这话还敢混说不成?大殿下他他怕不是也疯了吧?” 吴良佐当即不复多言,转身就要离开;却又被齐黑子唤住:“大哥,这事可要去通报给陛下?” 吴良佐身形顿住,却不回头,说道:“即便不通报,难道就瞒得住么?你去守在昭华宫外头,若有变故,速速来报。” 语毕,人影一闪,片刻便消失在密密如织的暗色之中。 ——您也疯了么?殿下?或者在这皇宫之中,只有疯子才能生存下去? 无论是帝皇还是后妃,无论是主子还是奴婢,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统统怀抱着巨大的、可以吞噬一切的执念。只有这份执念是你的盟友,在你谁也不能相信、什么也不能依靠的时候,给你一个支撑自己的信念,给你一个维持骄傲的缘由,给你无穷的勇气和坚持。 这份执念让你活着,让你面对死亡也毫不畏惧;相对的,也迷失你的心窍,蛊惑你的神智,让你几近疯狂 董天悟站在神木之下,头顶的桂花已经半数盛放。如同夜色中小小地银白光点。他将一盏琉璃灯悬在枝叶间,俯下身去,用手中佩剑的剑鞘奋力掘着树下的泥土。 “很久很久以前,我提着灯笼夜夜等你之处;掘地三尺,你的答案就在那里。” 会埋着什么呢?长久的疑问终于要得到解答,长久的追索终于要走到终点,董天悟真的一刻也不想再等了。可不知为什么。他却越来越觉得手脚虚浮无力,一颗心怦怦乱跳。甚至连视线,似也在慢慢模糊不清。仿佛有人在他地肋下开了一个破洞,浑身的力气都在一点一滴地流走。沾满泥土的剑鞘从他手中滑落,临阳王以袖掩口,闷声咳嗽起来。 ——命运就站在门的那一边桀桀怪笑,嘲笑他的愚蠢和软弱,他已听到。 “殿下。”吴良佐终于还是赶到了。 董天悟恍若无闻。他依然咳着,却弯下腰去,捡拾落在地上的剑鞘。 “殿下!”吴统领向前一步,拦在董天悟身前。 下一个瞬间,只见灯晕下寒光一闪,一柄长剑如电般祭出,剑尖堪堪正点在吴良佐的咽喉前——临阳王依然咳个不休,但那握剑的手却出奇地稳定。连一丝颤动也不曾有。 “别阻止我——既然你不愿意说实话,我就要用自己地方式找到答案,”董天悟慢慢说道。 吴良佐脸上的筋肉隐隐跳动,他哑声道:“殿下,微臣不知道您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但‘答案’并不在这里,并不在这皇宫之中。现下局势动荡不安。殿下一定要千万谨慎才是。” 董天悟手中的剑微微一抖,却忽然向前急刺,吴良佐一惊之下急忙闪避,那剑尖却如影随形在间不容发的最后一刹那,才终于偏向一边,只在他的脖颈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线。 “那就说吧,把你知道的‘答案’原原本本全都告诉我。我为了走到这一步,已做了那么多,错了那么多——就不怕再错杀一个你。”临阳王地声音无比的沙哑冷淡,仿佛漂浮在虚空之中。 许久、许久。吴良佐方才长叹一声。答道:“好吧,也许四年前。我就该告诉您了;若告诉了您,断也不会叫那姓沈的贱人钻了空子去——其实,白妃娘娘并没有死或者说,白妃死了,但您的母亲,她却应该尚在人世十四年前,上官家权势熏天,娘娘身负不白之冤,被贬入洗染坊为贱役;后来,便突然在这棵树下自缢而死了这是宫里素来的传言,前面一半是真的,后面这一半,却这只是以讹传讹罢了。娘娘地确曾在此处自缢,却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活着走出这个宫廷殿下,您的母妃,绝非凡庸女子。” 遥想当年,美人一舞动天地,沉醉英雄百战心。白翩翩,那样一个骑烈马、喝烈酒,****挥洒、皎皎不群的女人。她怎会甘心赴死?又怎会自绝生路?那些皮肉的劳苦算得了什么?抵得住****的鞭打么?那些世人的嘲讽又算得了什么?她从来就是在这些嘲讽中昂首而行的,嘴角上挂着骄傲的笑容。 “吴大哥,”她总是那么笑着,叫他。那一天趁着夜色,他去洗染坊的下处探她,她瘦了,身上再也没有了华服美饰,头发只是松松挽了个髻子;可她却赫然更美,眼睛凝定而光亮,熠熠生辉——从之前到之后,在整个人生的漫长岁月之中,吴良佐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美地女子,什么上官皇后,什么淑妃娘娘,整个皇宫中所有地庸脂俗粉加在一起,也及不上她半片裙角。 “吴大哥,我已想通了。我毕竟不属于这里,这里并不是我的世界。天下那么大,人生那么短,为什么还要将自己生生禁锢在方寸之间,无法腾挪?无处解脱?心安乐处,便是身安乐处,我要离开这里,去过属于我地日子吴大哥,悟儿就拜托你了。” ——整整十四年了,可那情景依然历历在目;那番话,言犹在耳。在这十四年中,吴良佐无时无刻不在悔恨,懊恼自己为什么那样愚蠢,他应该持着她的手对她说,他会和她一起走,带上悟儿,一起离开这个世上最繁华也最凄凉的地方,再也不回来。哪怕从此成为钦犯,被人追杀,日日担惊受怕;哪怕最后死了三个人总也能在一起,过一段快活的岁月,不是么? ——可是这些话,吴良佐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只是点点头,无限笨拙地回答:“娘娘放心。” 她是瑶池中的仙子,巾帼里的豪杰;而他呢?只不过是个一无所长的莽夫罢了。他凭什么开口?他配么? “谢谢你,吴大哥,”她微微垂下眼,笑了“翩翩永远这样任性,你也很伤脑筋吧?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过无妨,我已绸缪了很久,断然不会牵连到你——只是我既然离开了这个皇宫,就注定再也无法回来,悟儿,我再也无法见到他了等悟儿长大了,他会怎样想我这个娘亲呢?他还会记得我么?吴大哥,翩翩求你,等到有一天,悟儿长大了,等到他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时候,求你这样对他说:‘天悟,你的娘亲是个任性的女人,她也许是个不配为人母的自私的女人。但是你一定要记得,天高海阔,无论这个女人走到哪里,依然都会想着你,依然都会爱着你的。即使此生无法相见,即使天涯海角即使天人永隔,母子连心,这一点依然不会改变的’——求你一定告诉他,我希望悟儿至少,他能原谅我” ——后来,没有多久,白妃娘娘便“自缢”了。可是吴良佐心里却知道,她只不过吞服了西域的假死之药“尸遁”罢了。果然,数载之后,靖裕帝想为她移葬——打开棺木,赫然是空的。 白翩翩,自此之后吴良佐再也没有见过她。但无论过去多少年,经历了多少风霜刀剑,她一定是不变的,一定还是那么骄傲那么美。 ——就仿佛困于茧中的蝴蝶,一旦挣扎出那封闭的壳;必然羽翼绚烂,夺了这天下的颜色。 *** “殿下,一切前因后果,便是如此。众所皆知,陛下已经眼见一日不如一日了,以您的神武不凡,正该早下决心。若您能登临九五,和娘娘也许还有相见之日。” “吴叔,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便是怕我一个不慎,叫父皇知道了不成?” “陛下一直以为娘娘已经不在人世,自然必须抵死隐瞒。只是,原因却不在此——微臣原打算,当殿下继承帝位之时,再将这个秘密告知;您早些知道,实在并无裨益,可谁料” 董天悟立于银色的桂树之中,衣袍猎猎。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汇集在他周围;那盏琉璃灯被吹得不住摇曳,将地上的影子扯着拉长、又缩短。 董天悟突然低下头去,望着脚边那个黑黢黢的坑洞,在暗夜中,宛如什么怪物的血盆大口一般,昂然大张。他已挖了二尺有余,一无所获;可沈紫薇的话却也实在不似虚妄。 ——既然这才是‘答案’,那脚下埋着的,又会是什么呢? 番外卅二章真相上 卅二章 真相(上) 许多年后,董天悟总是想,若那一天他没有继续挖下去,而是就此放弃,之后的一切,是不是就会不同?若那一天,他接受了温暖的虚假,而不去追逐所谓的残酷的“真相”他的人生是否会更加的幸福顺遂?吴叔——吴良佐,他是不是就能够活下去? 可惜人生没有如何,流光不可重来。许多年后,当他年老,在一个春夜的晚上,香花的谧色包裹他的身体,他恍惚间便看到母亲站在远处,赫然还是记忆中明丽而温柔的样子。 “我做错了么娘?”他轻声询问那飘泊的幻影。 自然,没有回答。 忽然,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一个声音响起:“你又想起了旧事,你后悔了么?” 他把自己的覆在那只手上,轻轻摇了摇头,答道:“不,这件事,我从来也不曾后悔过。” ——远处那渺茫的影子似乎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渐渐隐去,自此消失无踪。 地上那个坑洞业已越掘越深,董天悟忽然停了手,一旁的吴良佐也愣住。昏黄的光晕之中,黑色的腐土里,赫然露出了织物的一角,似是某种厚重的锦缎,颜色褐黄,上面染着斑驳的污迹。 董天悟与吴良佐对望一眼,冷风似已抽空了他们怀中最后一丝暖意。片刻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弃去手中的剑鞘刀柄。赤着手,小心翼翼地将那织物周遭地泥土一捧一捧刮下来,抛向坑外。 ——有一样东西,慢慢地显出了形状。 乍一看来,仿佛像是某种掺夹着杂质烧出来的陶器,惨白之上浮着一层碧青的釉——那是因剧毒而死的人骨,埋了太久太久。不见天日,大半衣衫都已腐烂成破碎的残片。 董天悟只觉自己简直已无法呼吸。头晕目眩,一个念头不可遏止地缠着他的身体攀援而上,死死扼住他的喉咙。 吴良佐却忽然爆发出一声垂死挣扎地野兽,才能溢出的低吼,他抖如风中落叶,从那具尸骨地左手上,脱下了一枚已染成黑色的指环。 银指环。刻着蝴蝶的银指环;旧日的光阴如蝴蝶般飞走,你还爱我吗? *** ——风吹过,那个梦又来了。 十四年后的靖裕帝,站在十四年的那个夜里。光阴流转之中,白翩翩含笑而立,手上、脸上都是尘土,颈中还有一环浅浅的红印。 “你为什么要走?”他问她。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三郎。我厌倦了。我不想把一生都埋在这里。”白翩翩地脸色平和,神情温柔似水。 靖裕帝只觉有一股难以言表的怒气勃然而起,他厉声喝问道:“那我呢?你就从未曾为我考虑过吗?天悟呢?你就狠心丢下他,一走了之吗?” 白翩翩终于动容,微微侧过头去:“你有天下,你是皇帝;而天悟。若我有一丝的可能带他走,我也绝对不会留下他的呵,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用?” 十四年后的靖裕帝,苍老的容颜和腐朽的****,渐渐和十四年前,那个年轻而英健的自己重合在一起;十四年后地撕心裂肺和十四年前的冲天怒火也汇在一处,仿佛某种小小的、看不见的虫豸,在皮肤的里面和外面,同时啮啮啃噬。不是疼。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种隐隐的、万劫不复地预兆。 “你真的不肯留下来么?你真的我们的爱情和那些甜蜜的岁月统统忘却了么?” “我一日也不曾忘记,三郎但若想我留下。除非我死。” 最后的退路已被截断,你和我,终于站在悬崖之上;要不然失去你,要不然失去我自己。 ——太极宫内,卧榻上的沈青蔷在半梦半醒之间,赫然听见靖裕帝在哭。 “翩翩,”他在唤着那个早已死去却永生不死的名字,倾吐出无限的忏悔和酸楚“翩翩,朕错了,朕实在不该杀你的可是朕,却真地无法放你走。一想到你在明丽地天空下,一扬手甩出一道鲜艳的鞭花;而朕却在这冰冷阴森,没有爱没有温暖,只有算计和倾轧地地方苦苦挣扎,朕就受不了——朕错了,朕无时无刻不在后悔翩翩翩翩” 爱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是自私还是牺牲?是占有还是成全?是剧痛还是极乐?是罪恶还是美德?是催命的毒药,还是阳光下绽放的美丽花儿? ——你爱着谁?谁又爱你? 从太极宫外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嚣,刀剑声、哀号声不绝于耳。御前总管王善善的声音又高又尖,几近惨叫:“殿下,您疯了么!您可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刀剑相击之声却宛如玉盘珠落,愈加密致错杂起来。 沈青蔷猛然惊起,挣扎着、挣扎着坐起身;靖裕帝则茫然大睁着双眼,似乎还未从那萦绕不去的亘古迷梦中醒来。 殿外的嚎骂呵斥不绝于耳,灯烛火把的光芒把无数人影印在纸窗之上。那些纷乱越来越近,如同一口煮沸的大锅,滚烫的热油不断地飞溅而出。 只听“砰”的一声,内殿的门已被人大力踹开,烟尘四飞之处,忽然——所有的声音一并消失,四下寂然。只有胸口的那颗心,激烈地鸣响。 有人站在那殿门洞开之处,周身浴血,右手提着一把长剑,鲜红的****还在一滴滴顺着剑尖落下来。在他背后,是无数大大小小的光亮和一片明晃晃的利刃,更是映得那张脸惨白如纸,面目模糊不清。 靖裕帝犹自缄默,沈青蔷却已吐出了那个名字:“大殿下?” 董天悟恍若无闻,提着剑,一步一步走进来。在他身后,一大群御前侍卫蜂拥而入,顷刻便散成一个圆弧,将他裹在中间。 刹那间,剑光闪烁,两名拦在他面前的侍卫已一中肩胛,一中手腕,哀叫着退向两旁,伤处血如泉涌。 董天悟又向前踏上一步,却忽然偻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靖裕帝终于开了口:“悟儿,你想杀父弑君么?” 董天悟自袖中掏出一方素绡,掩在唇上,一阵咳喘过后,已是满帕鲜红,触目惊心。 “我母亲呢?”他嘶声问道“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她的尸体为什么埋在御苑的桂树之下?你说啊!”一阵哐啷啷急响,又有六七把兵刃被临阳王手中长剑斩断,残片乱飞,有一截,赫然直飞向沈青蔷“咚”的一声,钉在她耳畔的墙上。 番外卅二章真相下 卅二章 真相(下) 靖裕帝的声音冷如冰霜:“悟儿,把你的凶器收起来,吓到你母亲了” 董天悟狠咬着牙,几乎要将手中的剑柄捏碎。 “她不是我母亲!我母亲早已死了,她是被你杀死的,是不是?我已在那桂树之下挖出了她的骨埴,她身中剧毒,腿骨上还有当年骑马时,跌下来护着我摔断的旧伤——你自欺欺人,又能骗了谁?” “悟儿,有你母亲在,此处由不得你放肆。你放下剑,朕会给你一个交待。” “交待?什么样的交待!我母亲已经死了!她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靖裕帝忽然放开了沈青蔷的手,他站起身来,迎着董天悟的剑尖径直而去。董天悟似乎迟疑了片刻,那柄剑,堪堪刺入靖裕帝的腰际——周遭的喧嚣声此起彼伏,董天悟手一抖,那柄剑终于还是滑落在地。 靖裕帝面色如铁,扬起手来,重重打在长子的脸侧。不知是谁高叫一声:“陛下!”只见靖裕帝腰侧的衣衫上,已晕出一团殷红。 “你母亲你母亲你母亲”靖裕帝始终重复着这个词语,口中的牙齿咯咯作响。咬碎的是岁月,是伤痛,是耻辱,是愤怒;是长久以来全心维系的一切 已经过了那么久的时间,那么长的岁月,心里腐烂的黑色伤口终于开始渐渐愈合。即使是虚假也罢,为什么不叫我活在那安逸地虚假里?我已老了。我已能隐约看见身后隐隐迫近的死亡的影子。为什么依然不肯放过我?依然逼我面对一切? “下去,”他突然低喝一声。 两旁的侍卫和太监面面相觑,王善善连滚带爬冲进来,脸上身上满是血迹。 “陛下!这这万万不可” 靖裕帝森然道:“朕说了,你们都下去——这是朕的家事,都听明白了?” 此话一出,四下之人再也不敢有半句罗嗦。虽各自胆战心惊不止,却终于是犹豫着鱼贯而出。退到大殿之外,手中各个兵刃高举,一双双眼睛不敢多眨半下,只定定望着殿内剩下的剩下父子二人,已经贵妃娘娘沈青蔷。 “没有错,”靖裕帝身子微晃,终于开口。慢慢道“你的母亲就死在我面前,我杀了她。她要抛弃我们两个,她要把我们父子二人留在这里,独自离开;所以,我把她埋在御苑地桂树下面——我要把她留下来,留在这皇宫中,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能去你若真的一心替你母亲报仇,就用那把剑,杀了我好了。” ——董天悟,你抉择吧?是杀死你地父亲,替你的母亲报仇?还是背弃你的誓言,背弃你十四年来所坚持的一切? 董天悟慢慢俯下身去。伸手握住落在地上的剑柄。殿门外,明火执仗的一干侍卫们尽皆鼓噪起来,又要冲进殿内。靖裕帝一摆手,忽然侧过身子,压低了声音,对沈青蔷道: “翩翩,朕的遗诏在正殿鹰狩图之后地金匮内” 沈青蔷身子一颤,却见董天悟已握着剑直起身来,她再也顾不得其他,脱口而出:“殿下。住手!” ——话一出口。便知道错。若她真是白翩翩,又怎会这样称呼自己的儿子? 火光明灭。沈青蔷怀中怦怦犹如响鼓,幸而靖裕帝犹似未曾察觉,他已回转身子,望着自己的长子手中明晃晃的长剑,巍然而立,不发一言。 董天悟的目光落在沈青蔷脸上,却又像是难以忍受一般猛然垂下头去。他手腕一翻,秋光似弧,却不是指向靖裕帝,而是斜斜削过自己的肩膀,衣襟上挂着的一道九龙蟠丝穗子,无声落地。 “父皇我要回昆仑山去,带着娘一起回去。从今以后,这世上只有董天悟,再也没有了临阳王。” 靖裕帝的身子一晃,几欲摔倒。董天悟反手抛却长剑,袍袖挥洒,跪倒在满地血污之中,极恭敬、一丝不苟地叩拜下去。 “父亲儿子、就此拜别!祝父皇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言毕站起来,转身便去。 沈青蔷只觉一股刻骨地寒意凝于肺腑,他从不曾是她的爱人,自他的口中,亦从不曾流露出半个“爱”字。但那些过去的日子,那些隔着人群遥遥相望的光阴,那些活在一片天空之下轮转而去的岁月,那些个在小轩窗前燃起明灯地夜晚似友似敌的盟约,若有若无的情愫 他要走了,就要走了。他与她,本就是这荒莽大地上赫然不同的两条道路,偶一交错,便即分离。有的只是瞬间的片段回忆,没有开始,所以也不用结束。 “天悟——”第一次,沈青蔷第一次当面唤出了这个名字,那两个字铿锵作响,落在地上,摔成碎片——终究只有两个字而已。她能对他说什么呢?即使她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董天悟身形一顿,双肩微微颤动,压低了声音,说道: “母妃,我不、儿臣就此拜别,即使山高水远,远在千里之外,儿臣亦会永远为您祝祷幸福安泰告辞。” ——爱是什么?千万人里的一面之缘,种在你我怀中,脉脉开放却不能给人看的花朵。若你不是你,我不是我;若你只是你,我只是我若我们相遇在另外的时间另外的地点,若你不是黑暗中冷心冷面地女子,而我亦不是那月光下轻率无知地少年 ——如果真有如果,你会爱我吗? 董天悟昂然出了太极殿,在一殿摇曳的灯烛蜡炬地照耀下,他满头满身一片斑驳的殷红。如同利刃劈开海水,那些黑压压蜂拥而来的侍卫太监们举着兵刃,一边颤抖,一边向两厢退开。董天悟径直而出,走到夜风之中,转瞬踏风而去。 许久、许久之后,御前总管太监王善善才小心翼翼地折进来,偷眼望向靖裕帝的脸色。短短****光阴,似已抽空了这个老人半身的血液。整个人憔悴萎顿,口唇焦黄。 “陛下,殿下他”王公公终于还是战战兢兢开了口。 好一会儿,靖裕帝才如梦方醒,含混不清地吩咐:“朕不知道,朕不知道是了,叫吴良佐去追,叫他把悟儿追回来去,去叫吴大人来见朕!” *** ——吴良佐再也不会来了。 天将微曦,层层薄雾自地面上蒸腾而起,和满树的馨香汇在一处,成为一片如梦似幻的氤氲。吴大人背倚着“神木”虬劲的树干,头低垂在胸口,脖颈上一道惨笑一般的伤处,深可见骨,血已流尽。 翩翩,我早该跟你走的。 无论你要去哪里,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吴大哥一定会陪着你 番外卅三章弑君上 卅三章 弑君(上) (告诉大家一件事情为了庆祝中秋节,某烟把写好的4000+撕了重写可能有人看了原本发的[33]暗潮,现在很遗憾地告诉你,那个作废了含泪顶铁锅ing故事发展到这里,不能再压抑了,所以,想尽量固定在青蔷的视角上再泪请大家原谅某烟的任性和苛求) 秋风尽落。 沈青蔷独坐在内堂中,手里拿着银调羹,将手中的汤碗里的桂花粥缓缓搅动。殿内静得很,连调羹一下下磕在碗底上的声音都听得到。 玲珑自外厢进来,躬身道:“娘娘,陛下遣人来问,娘娘何时可以过去?” 沈青蔷听若无闻,只侧着头,望着窗外肃杀的西风。时不时有枯黄的落叶从那小小的窗口中飞过,她一直怔怔望着,似已出了神。 玲珑暗叹一口气,向前挪了两步,声音也更大了些,唤道:“娘娘” 青蔷回过头来,问她:“点翠可该出城了吧?” 玲珑的声音顿时不那么冰冷了,她点头道:“说不定已离了京畿了——若一切顺利的话。” 沈青蔷垂头一笑,轻声道:“你该和她一起走的” 玲珑笑答:“我说过了,我是不会走的。” 沈青蔷手中的调羹发出一声脆响,她缓缓摇头,将早已冷透的桂花粥搁在一旁:“现在想来。我这个‘附身’故事也算是凑上了巧。谁能想得到,白妃娘娘地骨殖竟然就埋在那棵树下,而我就在其上装神弄鬼没有这个机缘,想取信于皇上,怕是断乎没有这么容易的。可是,现下‘他’却已带了那些骨殖不知所踪,皇上即使一时半会伤心难过。想不到此处,总有一天会起疑心的。那时候。我怕是百口莫辩,百死莫赎了也只想趁现在的机会,给你们安排一条退路,现在的我所能做的,也不过如此而已。” 玲珑道:“娘娘的心意,玲珑自然明白。不过,若不能亲眼看到他地死。我绝不会离开此地。” 青蔷一怔,猛地仰起头来。却见玲珑脸上浮着一层难以言喻的惨烈,冷冷续道:“冤有头,债有主,娘娘,您也不用担心。若有那一日,我以命相搏,拼出一条血路就是了。反正反正我早已有了这样地念头。若不是碍着您和点翠的性命,他早已是个死人了。” 沈青蔷还未及答话,玲珑却又说道:“想不留痕迹地动手,自然很难;但说到底,什么皇上,什么天子。也不过是个血肉之躯罢了,我拼一个千刀万剐,断没有做不成的道理——只不过、只不过说句实话,我现在倒有些庆幸听了您的话,没有在一来这太极宫的时候便下手。他如今的日子,实在是生不如死;我瞧着实在是开心快活极了!” 青蔷终于忍耐不住,正要开口;玲珑忽然一笑,满面刻毒,说道:“娘娘,我自然知道您想说什么;您那些悲天悯人的调调还是都收起来罢。您可还记得。多年以前。那个昭华宫地王美人到平澜殿来,为了一杯茶闹起来的事情?您当时只说是我的错。是我偏狭——结果呢?您屡次遭难,王美人可曾有过只言片语的好话?” 沈青蔷登时语塞。的确如此,她还记得那一年万寿节过后,自己躲在暗处听间的那番对话,王美人口口声声说自己“心机颇深”满脸不屑。 “她是没有那能耐翻身——但凡她好歹有一点本事,好比说,有一日忽然也成了一宫的主宰,你道她会可怜别人么?只怕比黄婕妤、韩美人那些人物,更刻薄更狠毒的不过,也就只有这一点我佩服您,在这宫里这么多年,您是并没有心冷地” 青蔷听她忽然说起了旧事,微微一笑:“黄婕妤、韩美人又算得了什么?就连当年高不可攀的惠妃娘娘淑妃娘娘,如今又是什么下场?” 玲珑双目灼灼,凝然望着沈青蔷,叹道:“的确如此,娘娘,所以对您,玲珑只有佩服。我常想,您明明样样都做错了,可为什么反活到了现在?不管您自己怎样想,至少此时的身份地位,她们都是盼也盼不来的染蓝若活着,杏儿若还活着,看到您现在这个样子,该是开心的。” 青蔷苦笑:“也许是我地运气特别好,或者特别差,那也未可知说实话,这样的运气,这样的境地,我宁愿不要。我倒希望自己像着像着昭华宫的胡昭仪那样,静心度日,可惜,只怕是不可得了” 玲珑一直静静听她说着,此时忽道:“娘娘,请您下决心罢。” 青蔷疑惑地望她,却见那双薄薄的几无血色的唇间,慢慢吐出两个字来: “弑君” 沈青蔷垂头不语,竟似毫不吃惊的样子,仿佛玲珑刚才的提议并不是这天下最可怕的一个词语。玲珑打量着主子那平静无波的面孔,道:“既然没有退路,不过等死而已,为什么不干脆先下手为强?反正他也作孽作得够了,也是活该!” “杏儿您还记得杏儿么?当年,我扮作您,去伏在御苑里等他。那时候地我其实和您一样,满肚子都是天真地幻想。我只想着,要把郑姐姐离奇而死的冤屈明明白白告诉他,郑姐姐怀着小皇子呢,就那么死了那时候地我根本想不到如今这个主意。结果呢?结果如何?等我找到他的时候,却发现,杏儿也在那里,正跪在他脚边,做着我本想做的事情呢——毕竟是姐妹,当年‘祸福与共,生死不相负’的誓言,除了我,原来还有她记得。可是,结果呢?你道怎样?他听完之后,又反复问了多次,真真是谨慎缜密,连我都要赞叹了;我正考量着要不要出去替杏儿做个旁证,就见他一摆手,身后站着的一个胖大太监,就忽然上前捂住杏儿的嘴,摁着她的头,就碰死在那一旁的石阶上主子,我当时吓得连叫喊都忘了,整个人仿佛魂魄齐失,宛如死人。你知道那一天,他说了什么吗?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他就站在杏儿的尸身面前,用那么冷酷而毫不在乎的声音说:此事干系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呵,我们的命,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贱命在高高在上的天子眼中,真的跟颗沙子也似——那时候,我就暗暗发了誓,即使是颗沙子又怎样?即使是颗沙子,也要飞进你的眼里迷瞎你,也要拼死拦你的路!” “杏儿的仇,我一定要报!不光是杏儿,在这宫中屈死的无数怨鬼的仇,归根到底难道不是都出在他身上?若人真的能化身厉鬼的话,那就让我变成鬼吧;无论如何,不看到他的死,我死也不能瞑目!” ——玲珑说道。双目璀璀,毅然决然。 番外卅三章弑君下 卅三章 弑君(下) 沈青蔷走到外殿,却见靖裕帝伏在案边。脸色焦黄、气虚喘喘,手旁堆着厚厚一摞奏折,手中还捏着一册,正在略略读着。 见她来了,便丢下奏折,身子转了过来,脸上终于现出一个微笑: “翩翩,你好些了么?” 沈青蔷也是一笑,这个笑容,却实在颇为勉强。靖裕帝当即便会错了意,忙起身扶住她,口中埋怨道:“朕不过找人去问一问,你若还不舒服,又何必硬挺着出来?——朕现在,只有你了。” 言语之间,无限体贴慰藉,是个女人听了,都要动容的。可青蔷心中,那幅杏儿被人塞住嘴,流着泪挣扎着、却硬是被人摁住碰死在石阶上的画面,却始终挥之不去。 “究竟怎么了?”靖裕帝皱眉。 青蔷摇一摇头,轻声说道:“只是忽有所思罢了” 靖裕帝感叹一声,揽住她的肩膀,把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口,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说道:“翩翩,朕也想悟儿,但是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沈青蔷只觉得环着自己的这具****骨瘦嶙峋,忽又听他提到那个名字,眼中一酸,便要落下泪来。 “如果有一天,悟儿想通了,他一定会回来的”靖裕帝说道“他只是还没有想明白,朕没有怪他,真的没有怪他——都是朕的错。” ——你错了吗?你真地明白自己做错了吗?你对白翩翩的爱是真的,我感觉得到;你对董天悟的爱也是真的。我也感觉得到可是除了他们母子之外,其他的所有人,包括你的妻妾、你地儿子,你却把他们的命他们地爱和忠诚,看得多么微贱多么不值一提啊!你连最起码的一丁点儿怜悯之心都没有么?陛下?还是说,这才是深不可测的“帝王之心”呢? 沈青蔷真的很想这样问他,却也清楚明白。恐怕自己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如此开口的。 “好了。别伤心了,”靖裕帝依然哄着她,轻声道“咱们来看看你的册后大典吧,看看还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没有。” 青蔷一怔,疑惑自己听错了:“什么?” 靖裕帝笑道:“朕叫钦天监查过了,这个月没有好日子。可惜了,颁下诏令最快也要等到中秋之后。而典礼地预备,和空了这么多年的两仪宫的修整,一干繁杂之事呢,真正册立,大约要等到明年元日吧——翩翩,你想怎样操办?朕登基十五年大庆的时候,西国曾送了一批极好的珠玉宝石来。现在还搁在内库没有动用呢,朕想替你打一顶新的凤冠,可这个时日就要等了,没有半年是不行的” 沈青蔷苦笑:“陛下,我不要” 靖裕帝忽然附下身去,细细吻她的脸。他地口中素来嚼着伯夷香,却依然去不掉那一股腐朽的气息。 “朕说了,朕不准听你说那个‘不’字” ——陛下,您自可以封住天下人之口;可他们的心呢?您也能管得了么? 靖裕帝揽着沈青蔷,不再说什么了,只是默默相对,许久,忽而一笑,放开了手:“去吧,朕还要批折子。你在这里。朕的心都要乱了。朕叫织造司把样子送到你那里去翩翩,别拒绝。朕只有你了” 青蔷答应一声,起身,便要离去。忽听身后一阵轻咳——父子,的确是父子,总有些地方,是相似的 她暗自叹息,又回过头来,走到案边,以手试了试茶盏地温度,果然已冷了。便亲自泼却了那残茶,从茶吊子里另倾出暖得来,亲自尝了尝,又要捐掉,靖裕帝却笑着从她手里夺了来,说道:“这个就好。” 端着那杯茶,自起身,走到房间的另一侧,在架上取出一只小小金匣子,又踱回来。开了匣盖,口中说道:“这是昨日邵天师才送来的丹药,朕心里只有你,几乎便要忘记了。” 青蔷听他戏谑,也是一笑,却不禁向靖裕帝手中张了张。却见那金光灿灿雕龙画凤的匣中,赫然呈着七八颗大如东珠殷红如血的丹丸。 靖裕帝拈起一颗来,置于舌上,以水冲下。不愧是仙丹,未几,焦枯的双颊上便浮上了两抹血色。 沈青蔷道:“陛下,那我去了。” 靖裕帝以手抚胸,忽觉心跳得有些急促,只“嗯”了一声,自案上将适才未曾看完的折子取过来,拿在手里,目光却一直追着沈青蔷的背影,直至消失。 *** 沈青蔷回到内里,不多时,果有织造司、金玉坊各处的管事人过来,一片阿谀,令人生厌。青蔷无奈,还得祭出玲珑这个冷面煞星,只说自己身子不适,将他们统统赶往侧殿去了,只留下两三个老实不多话的小宫女伺候,才算是得了片刻清静。 青蔷歪在榻上,随手取下一卷书,看了几页便又丢开,只觉心绪烦乱不堪。抬眼瞧那几个小宫女噤若寒蝉地样子,心下又有些懊悔——不如叫那些饶舌地留下呢,虽纷忙,总也是件事情,总比自己一味枯坐的好。 胡思乱想着,竟渐渐觉得困倦起来。半梦半醒之间,身子轻飘飘地,仿佛漂浮在水面之上。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响,什么东西呼啦啦倾倒在地。青蔷自昏昏然中睁开眼,便见两旁的宫女早已不见,靖裕帝赫然正立在面前,眼红似血,发丝飞散,脸上筋肉不断抽搐,似乎已无法自控。 沈青蔷只一怔之间,靖裕帝已紧紧搂住了她,亲吻如雨点般落在她的脸上、颈上,顺着蜿蜒而下青蔷只觉钳着自己腰侧的那只手宛若铁钳,那枯瘦的身体中竟会有如此强硬的力量,靖裕帝将唇贴在她的胸口,滚烫如火,口中含混不清地唤着:“翩翩翩翩” 青蔷已察觉不对,奋力推拒,哪里有用?靖裕帝的双臂却已钳得更紧钗滑钏飞,三层艳色的织锦宫装散成一幅华丽的扇面,她紧紧闭着眼,可满殿明晃晃的灯烛依然在她头顶旋转,沈青蔷只觉有人在她的头顶心重重一击,周身百骸筋骨寸断,被一槌一槌砸成齑粉 (由于纯洁度的需要,以下使用春秋笔法,删去特别情节2000字,有想看的,请和倾城乱的作者竹喧联系) *** 一明,一灭,明明灭灭之间,整个世界的样貌都被生生搅碎,成为水光滟潋的幻影。起初还有疼,后来那疼痛便消失了,仿佛灵魂飘出了身体,只有一种混不着力的虚妄感觉。 许久许久许久之后,沈青蔷努力睁开枯涩的双眼,脑中混沌一片。殿内漆黑了,许是夜里了,泰半的灯烛都已熄灭,只剩下少许苟延残喘的光。 她强忍着酸痛,伸出手去,却触在了一样软绵绵、冰凉凉的事物上面。像是某种破败的革絮,一丝生气也无。 沈青蔷挣扎着起身,腿一软,险些便站立不住。勉强披上衣衫,踱到屋角的金凤灯前,添上一段新蜡。 暖暖的橘色光辉猛然一爆,噼啪作响,照亮了大半个内殿,照亮了满地的狼藉。宫装上掐金织羽的裙摆熠熠生辉,金牌、护符、玉饰、珍玩零落四处,闪烁不定 ——沈青蔷赤着双脚,持着蜡台,立于榻前;直到地底的寒意窜起,令她再也无法忍耐为止。 红绡幔帐飞散之处,露出半张青白的面孔,口鼻中蜿蜒出一道曲折血迹,在烛光下,宛如黑色的蛇。 番外卅四章暗上 卅四章 暗潮(上) 靖裕十七年七月末,自从御前侍卫统领吴良佐离奇身死,临阳王神秘失踪之后,没有几天,内廷便忽然传来消息,说靖裕帝已病倒了。病逝似乎颇为沉重,太极宫内日夜都有御医供奉往来不息。护卫禁宫的“御卫”以及维持京畿的“诏卫”群龙无首,一片混乱。 朝堂上的则是另一番景象。以内阁次辅陆炳为首的一干赞成“废储改立”的臣子们本来声势颇为雄壮,****之间忽然销声匿迹。相对的,本因废立之事被逼到了悬崖边上的内阁首辅李大人,却仿佛突然年轻了二十岁,老当益壮起来。 “本来么,自古废长立幼、废嫡立庶、废贤立爱,均是亡国之兆。”不愧是有名的“大嘴阁老”御赐的金拐在地上一杵,侃侃而谈。 李阁老正意气风发,两班群臣中,不知是谁,忽然不冷不热说道:“大人,您的意思难道是陛下做出了‘废长立幼、废嫡立庶、废贤立爱’之事,因此因此遭‘天谴’么?” 那“天谴”二字,说得又低、又含糊,可满朝文武,哪个不是精乖的狐狸?自然不会猜不到的。李阁老心中一惊,顿时便把口中的话咽了下去。毕竟,皇上还是皇上,若他忽然又好了,听闻自己口口声声出言“诅咒”岂不坏了大事? 朝堂上立时便是一片肃然。人人四顾,却统统缄口不言。 ——若皇上好了。活过来,自然一切安稳;可若他熬不过这一劫,若是真的是什么“天谴”那这天下,又将是怎样地一番局面呢? ——以这煌煌宫苑为棋盘,以各自的身家性命、富贵荣华为棋子,拆长扳断。下一场好局吧! *** “王善善,你越发没王法了。是不是?”在这宫中,胆敢直呼御前总管大人名讳的人,屈指可数;可老太监张淮却无疑是其中之一。凭着他的年纪,凭着他在这宫内六十年的岁月,给他老人家指着鼻子骂,王总管却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王善善只有赔上一副笑脸,道:“张公公。您说这话,不是叫善善做不得人么?” 张公公“哼”了一声,说道:“太子殿下驾临,你却推三阻四,你还想好好做人不成?” 王善善的脸立时便苦了下去,口中道:“张公公,我哪里敢啊是皇上亲口吩咐,他御体违和。此时‘二龙相见’,颇有冲犯之厄啊!”“这真是父皇‘亲口吩咐’的?”立于一旁,面容沉静地太子董天启,忽然开口。 王善善一缩脖子,轻声答道:“自然的,奴才怎敢假传御旨?” 董天启不言不语。负手在后,遥望数丈远外,太极宫地第一重殿门,冷笑道:“孤怎么听到了一个消息,却说却说父皇其实业已殡天,你们密不发丧,乃是别有所图,意有不轨” 他的话还没说完,王善善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紧紧扯着董天启明黄衮袍的衣摆。哭嚎道:“殿下啊!您千万不敢听信小人之言哪!此种赤口白牙的诅咒。真真该天打雷劈的!陛下明明明明尚在人世,只是只是略有小疾而已。您这样这样实在是” 董天启又是一声冷笑,双手拽住一摆,用力一夺,王善善差点摔了一个踉跄。口中却道:“小疾?若是小疾?太医院的十二位供奉进了太极宫,怎么到了此时此刻,还不见一个人出来?” 王善善一呆,登时语塞。 董天启再不理他,径直向殿门而去。王总管自尘土中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来,口中喊着:“殿下,不可莽撞!” 却冷不防一旁的张公公打横里伸出一拐杖来,又将他绊倒在地。 ——董天启大步流星,向前而去;王公公跌坐在,不住叫嚷,呼天抢地,可又有什么用? 一重殿门前守卫地是吴良佐死后,暂代了御前侍卫统领一职的齐黑子,他连忙赶过来拦在太子殿下身前。可还未及开口,董天启已狠狠瞪向他,怒道:“孤是太子,你敢犯上?” 齐黑子毕竟不是吴良佐,虽一样忠心赤胆,可被这年纪轻轻却目光如电的太子殿下一瞪,身子也不由畏缩了一下。 董天启不待他反应过来,手一挥,已隔开他伸出的手臂。齐黑子还待想说什么,却已晚了,只有原地跺脚而已。 “子要见父,臣要面君,你们这些做奴才的,有什么资格阻拦?” 没有人能够回答。 ——终于,又踏入一层殿门,正看见从屏风后面,盈盈转出个人来,形容颇美,却满面憔悴。立在那里,幽幽望着他,轻声道: “他们是拦不得你——那我呢?” 董天启只觉得胸口一紧,有什么东西火辣辣的烧在那里。是她,是她终于逼你出来了,沈青蔷。 “母妃,”董天启笑了,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原来是您,儿臣有礼。” 说是“有礼”却身形不动,不叩、亦不拜,只是笑。 “太子殿下来得正好,本宫还想请问,碧玄宫里的那两个妖道,此时身在何处?” 董天启地一双眼微微眯起,笑道:“‘白妃娘娘’,您说谁是‘妖道’?这话实在有趣得紧——儿臣却听不明白了。” 沈青蔷微微咬了下嘴唇。 太子殿下又道:“如果‘孤’没有记错的话,娘娘您才是从什么幽暗不可见人的所在,到这里来的吧?妖道?呵呵”沈青蔷目光如电,却依然轻言轻语,叹道:“原来如此。” 董天启恨恨瞪着她,那样小巧的手,那样纤纤不盈一握的腰肢,那样冷地表情她不认他,无论他怎样求恳,都不愿施舍半刻温暖的眼光。她说沈青蔷已经死了死了?难道一个“死”字,便一了百了了不成? “白妃娘娘,请您让开吧。儿臣要入内给父皇问安了。” 沈青蔷微微垂下眼帘,说道:“太子殿下,陛下不能见您,请您回去吧还有,请殿下替本宫传下令去,碧玄宫的邵、崔二位妖道,进献红丸,致使陛下染恙,实在罪无可恕,当速速捉拿才是。” 董天启此时已是恨极,她怎么可以那样的轻描淡写?那样的镇定自若? 只听沈青蔷顿了顿,再次重复道:“太子殿下,您请回吧。” 董天启干笑两声,却向前踏出了一步,斩钉截铁道:“母妃,父皇已经死了,是不是?” 沈青蔷依然神色凝定:“殿下,请勿妄语,还望谨慎为要。” 董天启又向前踏出一步,冷笑道:“我就是‘妄语’了,那又怎样?我还想问你呢,白妃娘娘,您擅自闭锁太极宫,究竟该当何罪?” 沈青蔷忽然叹息一声,一直隐于袖内的素手微翻,光芒立现——她的手里,赫然握着一柄出鞘的短剑。以那短剑直指喉管,虚点在肌肤上,慢慢道: “殿下,您既然不信本宫所说之言,那也没什么,您请进吧。您迈过这道殿门的那一刻,便是本宫血溅五步之时——本宫既有负陛下所嘱,自然也忝居人世。” 董天启迈出的步子立时僵住,只听见满口地银牙咬地咯咯作响,冷冷道:“你真地以为真的以为我还在乎你地死活么?” 沈青蔷的声音也微微有一丝颤抖,忽然拔高了一层:“死一个苟活于世的女子,太子殿下自然不会在乎的只不过、只不过这逼死母妃之名,留诸青史,不大好听罢了。” ——董天启望定她,心中有恨、有怨、有怒更有几难自抑的哀愁。 “你狠!”他拼命压低了声音,咬牙道“沈青蔷,你道我真不敢杀你么?我恨不得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的,好看看你的那颗心,到底是不是铁石做的!” 番外卅四章暗下 卅四章 暗潮(下) 沈青蔷定定望着董天启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方才缓缓收回目光,脸上依旧是八风不动的申请。她缓缓转身,伸出手来在心口上轻轻抚过——那只手滑落下来,紧紧攥住。 现下没有时间给她解释,更没有时间用来回忆和追悔,已走上这条路,就注定了一关一关闯下去,再也不能回头。 她轻移莲步,转过屏风,向内殿而去,一进门,赫然却见十二名太医正齐齐站成两排,二十四只眼睛统统落在她脸上,目光灼灼。 为首的太医正唐豢当先说道:“娘娘,此时太子殿下是否就在殿外?娘娘为何不宣他进来?” 沈青蔷淡淡道:“陛下数日前便有言在先,二龙各居其位,不得相见。本宫只不过奉诏行事罢了。” 唐豢道:“娘娘,陛下此症危急,即使不能宣见太子,也应当立时汇集百官才是。” 青蔷却置若罔闻,却道:“既然陛下病症危急,诸位供奉不好好想一个对策出来,反而来责问本宫的行止,这又是何道理?” 唐豢立时语塞,直气得脸色发紫。沈青蔷不再理他,径直走到御榻边上,帐中躺着的那个人,头上、手上扎满了寸许长的银针;隔了许久,胸口才微微起伏一次——靖裕帝还活着,却只是活着而已。 唐豢咬牙奔到榻前,一双眼幽幽的似装着鬼火。话中之意也毫不客气起来:“贵妃娘娘,此事干系重大,绝不是您说怎样,便能怎样地。” 沈青蔷朗然道:“唐大人,的确如此。事关万岁安危,自然不可轻忽——但,万岁有诏予我。本宫不过奉诏办事罢了。” 太医正丝毫不肯放弃,追问道:“敢问娘娘。诏在何处?” 沈青蔷猛然回过头来,对他森森一笑:“万岁的‘遗诏’,太医正也有‘兴趣’不成?” ——唐豢哑然。其余的十数名供奉更是噤若寒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摇头。 沈青蔷深吸一口气,续道:“尔等从医。自当以万岁的御体为要,余下诸事,便不是你们该关心的了” 唐豢恨恨答道:“娘娘教喻的是”却犹不死心,又道“那可否请娘娘颁一道手谕,令微臣随行地弟子们可以去往太医院取些药材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沈青蔷点头道:“好,本宫准了。你将所需之物以纸笔记录停当。本宫定当遣人为大人去取。” 唐豢再也按耐不住,当即怫然变色道:“娘娘,微臣敢问,您将臣等扣于此地,究竟意欲何为?” 沈青蔷不急不恼,反而微微垂下头去。唇边溢出半片笑晕,答道: “陛下若有什么万一,本宫自会带着你们十二位大人,一体相从于泉下——唐医正,本宫的‘打算’,不过如此而已。” *** 沈青蔷长舒一口气,却半刻也不能停歇,她昂首步出内殿,只觉得两个肩膀僵硬如木。几乎已没了知觉。 玲珑自帘后转出,跟在她身后。低声道:“娘娘。办妥当了。” 沈青蔷微微点头,口中说出一个“好”字。垂下了眼睫。 玲珑续道:“奴婢多买了几个人,叫他们放出风去,只说是求神祈福地办法。王公公果然病急乱投医了,二话不说,便叫赶置银红宫灯,最晚明日,便能在宫城的九门上悬挂起来了” 青蔷对她一笑:“玲珑,多亏有你。” 玲珑也是一笑,那笑容却疏忽变成了伤感,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问:“可是娘娘真的有用么?” 沈青蔷笑容不变,却摇了摇头,答道:“我也不知道呢,也许吧陛下眼见是挨不了几天了;各尽人事,但凭天命罢了” ——曾几何时,你曾对我说过,若我想要见你,便在我住的地方悬上一盏彻夜不熄的明灯。那样,无论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一定会看到,一定会来的。 青蔷不语,将手伸进袖中,抚摸着那个细细的金镯。 ——你曾经自绝地里将我救起,也曾经陷我于更大地绝境;那么这一次呢?你是我的救星,还是催命的夜叉?抑或者,我们,便从此永远错过了? *** 太子殿下一场喧闹,王善善已然心力憔悴。他虽然听了贵妃娘娘的吩咐,却时刻惴惴不安。才送走了董天启,不过半日工夫,太极宫外竟又聚了一群谁也惹不起的不速之客。 以杨惠妃为首,四宫妃嫔妾妇足有一二十人,甚至连久不出昭华宫一步的胡昭仪也来了。各跟着太监宫女,黑压压站了满地。 不过数十日光阴,杨舜华赫然更显老态,皮肤枯干,发色黄脆。她已争了一世、拼了一世,虽然到头来,争到的是虚空,拼到的是无妄,但拼争二字,地确已刻入了她的血脉之中,再也无法祛除。她不是没想过放弃,也不是没试过放弃,只不过,在这世上论及“退步抽身”向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千难万难。 ——是以,一听到宫内纷纷传闻,只说皇上业已驾崩,只不过被沈家那个妖女私自隐瞒,便再也坐不住了。 而这满宫中,如她一般心思的女人,绝不在少数。 陛下死了?那她们怎么办?杨妃至少有子,还有一个期盼。而其他人呢?从此闭锁宫门,幽居而死,已是一个莫大的恩惠了。 王善善一见这群主子,立时头大如斗,心中叫苦不迭。女人只有一个,向来好对付;若有一群,便宛如洪水猛兽了。 他一面拼命使眼色,叫殿内的沈青蔷预备着。自己则硬着头皮过来,招呼道:“惠妃娘娘,昭仪娘娘,各位主子老奴有礼了” 谁料杨惠妃径直道:“王公公,请你走一趟,通禀‘贵妃’一声,就说本宫说的,她在御前伺候这些天,着实辛苦了。可我们同为姐妹,怎能只她一人操劳?请她就此歇息去吧,此地有本宫在,便是了。” 杨妃身后诸女,立时随声附和。只有胡昭仪,远远站在一旁,嘴边挂着冷笑。 番外卅五章怒涛上 卅五章 怒涛(上) 殿外诸妃等了许久,却不见内里有丝毫动静传出来,便多少有些沉不住气。连王善善都一去不返,只留了两个品位极低的小太监,垂手侍立,一问三不知。 脂粉绣罗堆中,不知是谁,便嘀咕起来:“这也忒会拿架子了” 依品级而论,贵妃乃是四妃之首,但毕竟不是皇后。这话传入耳中,杨舜华只觉有一根针在心里扎,愤愤道:“何必等她?我们便自己进去,她又待怎样?” 两旁的嫔御们巴不得这句话,口中连忙响应。眼睛却只落在她身上,瞧她究竟怎样行事。 杨惠妃一咬牙,当即拾级而上,其余诸女鱼贯跟随在后。便在此时,忽听从殿内出来一位宫女打扮的人,手中捧定一方黄绢,身材纤秀,面如铁石。 殿外诸人一愣,那宫女已展开黄绢,口中朗朗道:“宣懿旨,四宫诸妃嫔妾御跪接。” 杨惠妃一听到“懿旨”二字,已恨得脑中一阵晕眩,当即厉声喝叱道:“懿旨?太后娘娘已薨逝多年,哪里来的懿旨?” 那宫女双眉淡扫,毫不动容,又道:“掌皇后印信、领四宫事务贵妃沈娘娘懿旨,惠妃杨氏跪接。” 杨惠妃怒极,身子一晃,喝道:“你这贱婢!私宣懿旨,此等僭越之罪,实在罪该万死!” 惠妃娘娘自然开了口,身后自然少不了凑趣的人。一时间莺啼燕咤,乱成一团。 那宫女双手平举,擎着那方黄绢,任她指着鼻子喝骂不休,脸上毫无变化。待一片嘈杂声稍稍停歇,忽然开口,声音却更高了些:“四宫诸妃嫔妾御跪接。违者以抗旨欺君论。” 话音未落,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 诸女心中明白。沈青蔷虽还未正式进行册封大礼,晋位皇后,但地确只差一段时日罢了。礼部业已在安排典礼日期,不过是因为皇上忽然病重,是以才耽搁下来,暂时无人提起罢了。何况,她又掌着中宫印信。号令四宫本是份内之事——虽然称为“懿旨”颇有僭越之嫌,但也并不是完全说不过去的。旧时沈淑妃掌皇后印信时,她的教谕,也曾被称为“懿旨”只不过前头有“代中宫令”四个字罢了。 无论如何,虽然明知沈贵妃是在仗着“后宫第一”的权位压人,这口气。却不由得你不往下咽接旨有理,抗旨却也说得过去,百般计议之下,个个打定主意,唯惠妃娘娘马首是瞻。 这些花花肚肠,杨惠妃能不知道?今日所到诸人。本来各自心有嫌隙,不过此刻目的一致罢了。但事到临头,她又怎能退缩? 正待开口,好好将这个无礼的贱婢整治一番,忽听得一阵脚步杂沓,王大总管已出得殿来,口呼:“贵妃娘娘驾到——” 沈青蔷头戴凤冠,身穿翟衣,腰系玉带,脚踏描金云龙珠履。五彩大绶配以三束金丝小绶垂于身后。霞帔加身,身侧悬着大小金玉饰物九双一十八件。 ——她竟将整套出席重大典礼才会上身的贵妃礼服统统穿在了身上。而且,这一套礼服乃是“特例”除了翟衣地纹样略有区别外,几乎与皇后的服色别无二致。 青蔷身后又随了四名盛装宫女,待她站定,便各捧朱盘分立两侧,盘上呈着金册金宝、玉尺玉圭,肃然而立。 ——这一套排场,又已是皇后才能有地待遇了。 殿外诸女子一看此番声势,倒有一半登时气馁。虽知皇上盛宠极深,但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却又是另一回事。便有些人开始左顾右盼,似乎准备跪下迎驾了。 沈青蔷见人群骚动,知道自己这番震慑之计已起了效果。对这些后宫女人来说,重要的,也许真的是衣裳,而不是衣裳中的那个人。于是便愈加板着脸,斥责道:“玲珑,本宫令你传旨,为何谕令不行,耽搁于此?” 玲珑立时跪拜于地,口称:“奴婢无能,娘娘恕罪。” ——那群嫔御之中,赫然又是一阵低语。 青蔷道:“你既知道错了,还罗嗦什么?” 玲珑在阶下三叩首,起身肃立“唰”的一声展开黄绢,声音清亮,诵道:“凤阙在朝,贤德静懿,贵妃娘娘教谕:今圣体不安,国祚动摇,为防鼠蠹险恶之心,瓜田李下之嫌,特令惠妃杨氏以下四宫诸人等,各居其所,为陛下祈福,内不得私相勾交,外不得引见诸臣,如是” 旨宣到一半,杨舜华已按捺不住,脸色都变了。其余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不决。中有一名位份低下、胆子又极小的,在这种排场之下,只觉两股战战,忽然腿脚一软,便跌在地上。 玲珑目光如炬,忙对青蔷道:“这是叶良娣。” 沈青蔷立时便已明了,大声道:“好,良娣叶氏,你在此非常时期深明大义,肯替万岁分忧,本宫做主,擢升一级,从今日起,你便是叶宝林了。” 那叶氏忽听见从那高不可攀的贵妃娘娘口中,竟然冒出了自己地名字,脑中一乱,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还当沈青蔷要怪罪,只是手忙脚乱趴伏在地上,不住喊:“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可四下里总有见事快的,见叶氏受封,虽只有一级,却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当即便有两三人倒戈,次第跪下,口呼:“婢妾接旨,贵妃娘娘千岁!” 沈青蔷面带母仪天下的笑容,一一封赏,这一下,更是呼啦啦跪倒一片,就连杨惠妃一贯的心腹黄婕妤与韩美人也随众跪下了,人人都怕贵妃娘娘嫌弃自己“投靠”太晚,更是不遗余力的阿谀奉承,迫不及待剖白自己那颗赤胆忠心。 ——喧闹过后,场内,赫然只剩下杨舜华与胡昭仪二人,依然站立。 沈青蔷对杨惠妃视若无睹,只对胡昭仪道:“昭仪娘娘,您素是佼佼不群的神仙人物,对此,妹妹心中是无比佩服的” 胡昭仪还是惯常那副闲散慵懒、醉意阑珊地样子,答道:“贵妃娘娘,您长进了。今日的一番作为,我也十分佩服呢。” 沈青蔷深吸一口气,又道:“昭仪娘娘,三殿下是故悼淑皇后之子,悼淑皇后又是妹妹的至亲。您对三殿下的殷勤养育之恩,陛下及青蔷一直挂念在心的。” 胡昭仪那双惺忪睡眼终于睁开,漆黑的瞳子灿若星辰。 青蔷笑了,用极缓、极缓地语调说道:“祖宗成法,四妃之下,不得嗣子” 胡昭仪突然咯咯娇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似乎青蔷所言之事,乃是世上最有趣不过的笑话她笑了好久,忽然,笑声戛然而止。在她脸上,浮现出一张鲜少有人见过的、无比严肃凛然的面孔。胡昭仪毕恭毕敬整鬓振衣,双膝跪倒在地,口称: “婢妾胡氏香月领旨谢恩,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青蔷微微颔首,说道:“姐姐客气,还请姐姐多多担待。” 语毕,看也不看杨惠妃,高昂着头,一身荣华冠带,扈从如云,径直转身向殿内而去。 ——大局已定。 番外卅五章怒涛下 卅五章 怒涛(下) “又是一关,有惊无险。”面前摆着一整排妆奁,青蔷对着铜镜内的自己,苦笑道。 玲珑在身后,小心翼翼替她将重得惊人的凤冠取下,说道:“娘娘做得很好。” 沈青蔷道:“你也做得很好。” 两个人在镜中相视一笑。 “可是,太子殿下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而且皇上” 天启自然不会罢手,他已孤注一掷;而自己唯一能掌握的筹码,却只是御榻上的一个半死人。 靖裕帝发病之后,沈青蔷在忙乱中猛然警醒,满室翻找,那呈红丸的金匣子却已消失无踪;她传下令去,锁拿邵天师与崔真人,却被告知二人早已于半日前不知所踪——再明显不过,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靖裕帝气虚体弱,又笃信仙道,长期服食各类铅汞所炼之“灵丹妙药”早已毒入脏腑。再加之往昔的秘密突然大白于世,唯一的爱子因此离去,内外交迫,种种打击之下,业已如风中危烛。此时,这一丹“红丸”即使没有投下剧毒,只要将平时的药量加重,也足够致他于死地了。至于设计这一切的人 ——天启,你旧日那玉雪可爱的模样依稀在我眼前,你的那些稚嫩却热烈的话语依然在我耳边。你却已走到了我的对面,这场漫漫长路,到最后。只有一个人能够活下去,是吗? “妃嫔们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接下来,该轮到朝堂上的百官了吧?幸好,太子并无兵权,没有陛下地手谕,御卫和诏卫都只会隔岸观火太极宫内。至少可保无虞”沈青蔷沉吟“只是。若陛下真的就此死去” 忽而,一笑,叹息道:“玲珑,我已与姑母当年,没有什么两样了谁人的生死,在我眼中,只剩下利益得失。没有爱,甚至也没有恨” 玲珑沉默片刻,轻声道:“不,你们不一样若遇到这件事的人是她,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大约会是将这个罪责推在某个人身上吧——比如我。” 青蔷笑道:“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这样想过我也杀过人,说谎玩弄心计更是家常便饭只不过终究没有那样做罢了” 玲珑也笑道:“你要是不那样想,就是神仙了——幸好你不是。否则我会愧疚:因为有许多许多次,我都曾想过要卖了你,换个主子的——只不过终究没有那样做罢了。” ——也许每个人都会自私、都会狠毒、都会有损害别人来满足自己的冲动,因为我们都不是神仙;但我们都该努力,尽量不那么做。 “主子,少睡一会吧。”玲珑说。 沈青蔷摇摇头:“我睡不着——或许也睡着了,但我不知道。我总是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心里想着许多许多地事情,盘算着又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见到什么样人物,自己又该如何去应对——如此种种,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天就亮了” 玲珑道:“主子才受过伤。气血两亏。这样下去是不成地。” 青蔷轻叹一声:“我知道但还是坚持着,走下去吧;一关一关走下去。直到最后无路可走为止玲珑,你后悔么?” 玲珑的动作停顿,笑问:“后悔什么?” 沈青蔷道:“后悔进宫,后悔遇到郑更衣,后悔遇到我后悔目睹那么多的死,后悔几起几落陪我熬过漫漫光阴,后悔你自己选择的道路?” 玲珑轻声道:“后悔什么呢?绝不!难道主子你就后悔不成?” 沈青蔷笑起来:“我也是,‘绝不’!绝不后悔,因我已尽力做到无愧于心。” *** 事情似乎在一步步好转,两日之后,果有一大批文臣武将聚集在太极宫外,要求面圣。沈青蔷这一次布衣素服、脂粉不施,盈盈立在宫门之前。对她,朝野之中的传闻里总也离不开“狐惑”或者“妖冶”这样的字句,陡然间见到一个比水犹清比花犹艳的弱质女流,声泪俱下苦苦恳求,那些准备好地指责与强硬,倒有大半付诸流水了。 与宫妃类似,朝臣们更是各结党羽、各怀鬼胎,如此关键时刻,谁都不愿意轻易得罪了任何一个人。一番令人心里憔悴的对谈之后,最终徒劳无功,太极宫内那最后一道殿门,硬是没有人能跨入一步。 再过一日,又有喜讯传来,陛下的一侧手指已能缓缓弯曲,一个时辰之内总有两三次,他躺在榻上,似乎想要睁开眼睛来。无论如何,他在好转。 是夜,建章宫之内,董天启披衣半躺在榻上,一旁垂手立着李嬷嬷。 “父皇要醒了?”董天启低声道,像是询问,更像是自言自语。 李氏答道:“太极宫里有我们的人在,但消息很难透出来,似乎如此” 董天启“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又问:“让你们去查的其它事呢?” 李嬷嬷的声音忽然低下去:“殿下,那人武艺高强,神出鬼没的,实在是” 董天启冷笑一声,斥责道:“真是一群没用的东西,这我能不知道么?若他一个,自然难查,可那天人人看到,他是背着一只罐子,又带了吴良佐地尸身一起走的——一个大活人带着一个尸体,浑身是血,又能跑多远?他是人,可并不是神仙。” 李嬷嬷语塞,良久方道:“是老奴无能,请殿下再宽宥几天吧。” 董天启不耐烦地一摆手,恨声道:“罢了,查不到就算了等尘埃落定,他还能做什么?只是真的没想到她能拖到今天不能再等了” ——太子殿下终于认清那沈家妖女的真面目,下定了决心,这一点自然很好,这么多年的辛苦和煎熬,总算没有白费——李氏一边如此想着,另一边,却也忍不住心中惴惴,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已经渐行渐远。虽然一千次叮咛自己,那是主子,不是儿子——即使真是儿子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有一个“从子”地道理在的。 可是,依然觉得面前这少年越来越陌生,曾经他只有她,什么痛苦难过都对她讲,依靠她,信赖她,那样的日子,终于是一去不复返了。 “就这样吧”董天启低声道。 李嬷嬷一惊,自己怎么忽然发起呆来,太子殿下说的话,竟然全没有听在耳里。 “殿下”她犹犹豫豫开口。 “那两个妖道呢?已死了么?” 李氏忙摇头道:“没有,依殿下的吩咐,叫他们在一等一的销金窟里快活着呢” 董天启笑着点头,他容貌生得漂亮,一笑,更显雅致俊俏;只是未免阴气过盛,不像是个正当韶华的少年: “很好,很好他们还是有点用处的就此了结吧,青蔷” 番外卅六章胜负上 卅六章 胜负(上) 月落日升,又是新的一天,又是新的一关。 天明时分,忽然得到奏报,据说那邵天师与崔真人,已被都司缉捕,正从京兆尹衙门绑来内苑。沈青蔷与玲珑对望一眼,都觉此事大有蹊跷。 二人早已私下分析,这两个妖道定是死了,再不然已被送往外藩,或者藏匿僻处,断然不会被人轻易寻到。是以,董天启才会那样全无后顾之忧,只将一切问题向她身上推来便是。 ——竟然又被抓住? 将近辰时,果有一干精甲押着二人来到殿前,同来的却还有内阁的五位阁老,并当朝太子殿下。沈青蔷一看这阵势,心中已知不好对付;但事已至此,即使明知是个陷阱,也只有义无反顾跳下去,希图死地求生了。 太监宫女们在太极宫外殿中垂上一道纱帐,将沈青蔷障蔽在后,以下各叙座位,请太子及诸位阁老落座。 而那两个道士,则倒剪双臂,缚于背后,跪在地上;口中堵有布块,兀自嗬嗬作声。 “贵妃娘娘果然远瞩高瞻、天福庇佑,只说捉拿,便果然拿到了”当先说话的人,是董天启。似乎满口诚挚,可听在沈青蔷耳中,却无异于淬毒的利刃。太子殿下言下之意,明摆着是在说,此乃青蔷自己设计谋划的大戏,才会如此之巧吧。 沈青蔷审时度势,脸色一寒。断然反击:“太子殿下缪赞了,本宫断乎没有这样的能耐。本宫是女流,无知浅陋,只猜想会不会是苍天不忍目睹这谋逆背伦地惨案,是以愈加庇佑吾皇,如是而已。”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谋逆”二字还可理解为妖道惑主弑君;可这“背伦”却明白无误指向了太子。 可从董天启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不愉,依然笑盈盈的。似乎他根本就没有听懂一般。 沈青蔷怀中那颗心,更向下沉了些,难道他真的已经算无遗策、成竹在胸不成? 内阁首辅李惕冷哼一声,道:“殿下,娘娘,事已至此,不必再说什么。弄清楚了来龙去脉。我们也好去朝见陛下,禀明原委。” 董天启立时便道:“李大人所言极是,来人,替两位道长松了绑缚,请娘娘问话。” 沈青蔷忽然道:“慢着!” 董天启的眼中精光忽然一现,又笑了:“娘娘,又有何事?” 沈青蔷道:“殿下,这二位妖道都是巧言令色、居心叵测之辈。有戮害万岁的嫌疑,万万不可轻忽。依本宫之见,当分开提审。” 李阁老立时道:“贵妃娘娘,老臣明白,不过您也不用顾虑了:在座诸君,都是国之栋梁。有太子殿下主持,还怕断不分明?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沈青蔷道:“本宫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地,只不过事关重大,不可轻慢。以本宫之见,诸君当先共审一人,将另一人锁拿在偏殿内;完毕后再将二人置换。这样,绝无串供可能,两人若想编什么谎话,断然会露出马脚。” 沈青蔷说完,李阁老下首坐着的次辅陆炳立时响应道:“娘娘高明。下官叹服!” 董天启脸上地笑容终于消失不见。但沈青蔷这一番话实在说得条理明晰,他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来反驳。可是董天启毕竟是董天启。多少次生死关节闯过来,论及反应敏捷,并不惶多让。只片刻便道:“娘娘所言极是。这样吧,穆大人,你先将姓邵的道士押解一旁。” 一直侍立在侧的侍卫穆谦连忙答应。却听太子殿下又道:“此时干系重大,你可记得,万万不要给尔等串供的机会。” 穆谦躬身答道:“微臣遵命。”言毕附下身去,将地上跪着的邵天师扯起,便向外走——却在转身之际,趁人不备,在邵天师腰上暗击一拳。 邵天师吃痛,张口欲喊,穆谦已趁机替他除去口中塞着的布块。 ——这一幕兔起鹘落,猝不及防。又距众人较远,几位内阁大臣都未看清。沈青蔷的目光虽然一直戒备地落在穆谦身上,她心中自然明白此人乃是太子殿下地心腹,时刻预备他暗自捣鬼——可毕竟自己人在纱帐后,眼前一片云山雾罩,瞧不真切。 董天启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当即起身,冲向哀叫不止的邵天师,口中喝道:“你这妖道,竟敢胡言乱语!” 邵天师其实并未说话,但太子这样一喊,人人都心中起疑。 这样的局面虽与既定的不同,那姓邵的道士却也已然明了,便按照早已计议好的办法,对着沈青蔷所坐之纱屏,戟指骂道:“妖孽!你本是无主孤魂,附在人身魅惑吾皇,你就不怕天罚吗?” ——沈青蔷心中“咯噔”一声,整个人如坠冰窟。果然如此董天启,你果然用上了这一招 场面登时乱作一团,早有人趁机也取下了崔真人口中的布块,那道士连忙添油加醋道: “太子殿下,诸位大人,不要被那妖孽骗了!她本非人类,而是阴魂厉鬼。我等师兄弟洞悉她的诡计,她便先下手为强,害了陛下,栽赃在我们身上!” ——四座轰然。 纱帐之内地玲珑,立在沈青蔷身后,哑声道:“主子,这”沈青蔷一摆手,止住她的话,轻声道:“没有用了你先保住自己,切记,切记!” 帐外,那两个道士早已背熟的一番炎炎话语,早已如滔滔江水般奔流而出。 “——妖孽,你若是不是鬼怪,为何陛下的身体会越来越虚弱?” “——妖孽,你本已死了,却又在桂树下显身,这是为何?” “——妖孽,你真的姓沈?万岁是如何叫你的,你敢告诉诸位大人么?” “——妖孽,你还不认罪?” 若我承认自己是鬼,便是弑君;若我承认自己是人,便是欺君 我一直都在担惊受怕,惟恐自己“假冒鬼魂”地事情被戳穿,却没有想到,到头来“弄假成真”你竟要靠这个理由,让我死于自己之手? 董天启你赢了你够聪明,抓住了我最大的痛脚我已不是沈青蔷,却也成不了白翩翩我已不知自己是谁,不见容于过去以及现在你赢了 那两个道士的话语渐渐停歇,满殿渐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浓得简直令人窒息的沉默。 ——终于,董天启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道: “母妃儿臣斗胆,敢问母妃:父皇发病那日,您是否侍寝于太极宫?既然您是阴气凝结之身,又怎敢怎敢削损龙体、玷污御榻?” 微风吹来,将锦幔纱帐吹得微微颤动,沈青蔷端坐于内,仿佛木雕泥塑。 董天启死死地攥着拳头,眼中忽然漾出一层水雾,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是”还是“否”?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层轻纱,牙齿咬地咯咯作响。只觉有一双大手再碾着自己的心,碾到滴出血来。 “沈贵妃”他大声道。声音平顺响亮,连自己都不由诧异。 “皇上发病的那日,你是否是否与其行了人伦之事?致使陛下阴气侵体,以至于昏迷不醒?” 早有人手捧木匣,跪地道:“启禀殿下,彤史在此。” 沈青蔷终于开口,声音冷冽,有如冰霜: “不必查了,那****是我侍寝什么都不必说了,太子殿下既然要砍我的头,便拿去好了。”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说道:“够了,我累了,一句话都不愿再说殿下,各位大人,容我告退若没有赐死地谕旨,我不会再见任何人。” 番外卅六章胜负下 卅六章 胜负(下) *** 沈青蔷终于回到了平澜殿。 宫车辘辘,两旁都是重甲持戈的武士;而在她身后,有无数人正争先恐后地涌向太极宫。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她的心情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和轻松,仿佛交卸了千斤重担,忽然间那些担惊受怕统统不见了,整个人轻飘飘的,心境竟前所未有地快活起来。 “娘娘,紫泉殿还未修葺完毕,委屈您了。”车外有人说道,话语中却全无半点恭敬之意,所谓“委屈”不过是句场面话而已。 沈青蔷没有回答,她忽然害怕一张开嘴,心中那股久已失去的恬淡安谧便会消失无踪。于是她只是缓缓下了车,不要任何人的搀扶,一个人,昂然地走在深秋的苍穹之下。 玲珑不在身边。 漫长的四年凝滞不动的死水,和短短一个月汹涌澎湃的波涛。平澜殿,由此出发,至此终结,也好。 她走到殿门外,忽然停住了脚步,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头顶的天空一碧如洗,连丝云也看不到。阳光落下来,仿佛能穿透每个人的肌肤,径直融入骨髓的深处。 ——那么高的天,那么清澈而湛蓝、没有一丝污秽的世界若能胁生双翼,踏风而上,该有多么好! 多年以前,曾有过的这么荒唐的念头,在这个下午。忽然穿越漫长地光阴,穿过一浪一浪的爱恨、生死、背叛与别离,重新击在她心上,飞溅出金色的火花。 ——原来我早已改变;原来我一直从未改变。 沈青蔷笑了,径直进了殿门。 这地方,月余工夫没有人住了,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玲珑不在。她也不愿使唤跟着自己的陌生的宫女们,径自扫了榻上的积尘。开了箱子,取出被衾,铺在床上。 两旁名为“侍奉”实乃“监视”地宫女见她并无半点戚容,毫不在乎地忙着,几乎看得傻了。 许久,才有一个战战兢兢开了口:“娘娘。您” 而此时的青蔷,正在横七竖八扯着自己头上地金簪。 “睡觉,”她说。一开口,自己已笑了。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有用这样“粗鲁鄙陋”的语气来说话?仿佛回到了儿时的光阴似的 “总之我困了,要睡了。你们爱在一旁看着,那就看着好了。” *** 这一觉睡得真好。 多少年,多少年没有这样安稳过了。一闭上眼,甜美的黑暗便攫住了她。扯着她的身子。直堕入空无的世界里去。 连一个梦都没有,纯净而不带一丝杂质地沉眠。仿佛整个人都缓缓融化了,又从那黑暗中慢慢汇聚、重生,脱胎换骨。 ——夜半,却有人拽着她的脖子,搅乱一泓暗色。将她从这么美好的安睡中生生扯离出来。 “天启?”青蔷呆了。 星光很好,漫漫倾泻而下,穿过闭锁的轩窗,落在屋内。当朝太子殿下便就着这星光,半跪在榻上,两只手扼住他的颈子。 ——他似乎扼得很紧,似乎已用上了自己全身的力气;可是,只是有一点点紧,只有一点点疼。 “不殿下?你怎么”青蔷茫然道。 那两只扼着她脖颈的手不住颤抖着,董天启的肩膀也在微微颤抖。背着光。看不见他脸上地表情。 沈青蔷长叹一声。像慈祥的母亲对待自己最调皮的幼子,伸出手去。按在天启的手臂上,轻声道:“好了,放开我这像什么样子啊?” 董天启忽然“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冰凉的****从他眼中滴落,一颗一颗砸在青蔷身上。 “好了,乖,别哭了”青蔷道“你赢了,你赢了我了——还哭什么啊?” 董天启终于松开了手,却张开臂膀,将她紧紧揽在怀里,泪流不止,呜咽着:“青蔷青蔷” 沈青蔷忽觉好笑,更多地却又是无奈,到头来,只有如多年前那样,轻轻抚着他的发,哄道:“乖啊,天启乖,不要哭了,你是大孩子了” 董天启将她搂得更紧,口中模模糊糊地不住说:“我不要你死青蔷我不要你死你是我的” ——沈青蔷躺在那里,忽然啼笑皆非。说起来,董天启已经快要十五岁了,幼时矮矮的个子已在飞速的长高,脸上稚气未脱,却已隐隐有了大人的轮廓。可是两个人这样亲密地躺在一起,他搂着她,搂得那样紧,她却依然只觉得他是个孩子,是自己没有降生、也许也永远不会降生的心爱的稚子。 多么任性啊是他要杀了她;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用最不该提及、最不能启齿的问题将她迎面击倒,剥掉她身为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是他设计杀害自己地父皇,却要她来背下这个罪孽 ——到头来,他却在夜色中出现,伏在她怀里泣不成声。 ——而她,竟然真地不在乎。 “好了,别哭了;再哭我可要生气了,”青蔷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说道。 董天启地哭声渐渐止歇,身子也不再瑟瑟发抖。 “我恨你,”他忽然说。 “好吧,你恨我,我知道”青蔷重复道。 “我恨不得要杀了你才好真的” “恩,真的” “求你别离开我!哪怕杀了你,我也要把你留在我身边!” “傻孩子,说的什么傻话呢”青蔷笑了。 ——恍惚间,她忽然想起了如今不知是死是活的靖裕帝,想起来自己从未见过的白翩翩是不是总有故事无限重复?总是角色一错再错?是不是这深宫中的每一个人,无论怎样挣扎,最后都会来到同样的终点? ——不可解释、不得挽救,吞吃别人然后吞噬自己,空无一物的终点? “我爱你青蔷,我爱你”沈青蔷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抚在太子殿下的背脊上,她轻声说着:“我明白。” 番外卅七章遗诏上 卅七章 遗诏(上) 多年以后,弘化帝董天启总是一次又一次想起那个晚上;想起躺在沈青蔷身边,侧着头凝望的青涩的自己。淡淡的星光悬在她的耳垂上,董天启还记得有一瞬间怀中忽然躁动,他忽然很想吻上去,很想在她洁白而冰凉的皮肤上点燃一小朵一小朵灿蓝的火苗可是最终,他却只是一直看着而已。 ——青蔷果然是不一样的,他想;只是看着她,睡在她身边,我就觉得快活了。 “留在我身边,”董天启说“我会比任何人都爱你,比任何人都待你好的。” 沈青蔷在星光下微微一笑,却不回答,只问:“你多大了?明年该迎娶太子妃了吧?” “不是太子妃,是皇后!”天启断然说道,转瞬声音便低了下去,似乎满含抑郁“我不喜欢不管是姓李的还是姓什么,总之我不喜欢——但我会娶她的。” 青蔷笑了:“既然娶了她,就对她好吧。她是要陪你一辈子的那个人。” “才不是!”董天启轻叱一声“现在我还没有办法亲政,我必须依靠他们;可是要不了多久,再过两年,一切都会不一样的!无论是外戚还是功臣,无论是豪门还是世家,我一个都不会依赖,一个都不会放纵——我会做一个主宰自己命运的真正的皇帝!我不需要什么皇后,我只需要你”“我相信”沈青蔷慢慢说。“我相信你会是个好皇帝。” “我绝不会像父皇那样沉迷于鬼神,一辈子庸碌无为我要整肃吏治,我要裁汰冗员,我要修三江两河,我要编古今书籍总之我要做一个名标青史,即使人死了、名字也永远不死的传说中地帝王——青蔷,所以你要陪着我。你一定要陪着我!” “天启,你会是个好皇帝的不过有一句话。我希望你能记住” “什么?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一辈子也不会忘。” 董天启迫不及待地说着,伸出手,紧紧抓住青蔷的手。沈青蔷微微挣扎了一下,终于叹了口气,并没有抽出手。 “身为一个帝王,心里装着天下。就很难再装下任何东西了可是,天启,我还是希望你遇到事情的时候多想一想,想一想别人的悲哀,想一想别人的痛苦——好不好?” “青蔷?” “你会是天子,该有苍天地一样的胸怀——在你痛苦地时候,迷茫的时候,天启。就抬起头来看看天空吧,天的道路不是惩罚,更不是报复,而是同情与宽恕” “青蔷,我不懂你究竟想说什么?” 沈青蔷在枕上侧过头来,回应他的目光。那是从没有过的绝大的温柔,温柔如水。 “没关系,听不懂也没关系——有一天,你一定会明白的我相信。” *** 星移斗转,月落日升,天渐渐亮了。 黑夜与白天,各自有着奇妙地力量;它们是全然不同的世界。 最后一滴露水在满苑枯黄的草尖上晞干之后,黑夜里那个稚嫩的、脆弱的、嘤嘤而泣的董天启便如同融化在晨风里一般,彻底消失了;而年少而俊朗、气势凌厉、心机敏捷的当朝太子殿下自虚空中诞生,明黄袍服衬着九龙冠。 “殿下。您昨夜到哪里去了?可把老奴愁死了!”张公公的一张老脸铁青着。犹自忿忿不休。 “我么?”董天启爽朗一笑“我去拜我地神仙。” 张公公的脸色越加难看。哑声道:“殿下,您可不能太过掉以轻心,据说据说陛下早已写下了遗诏” “我知道,”董天启迅速回答“我早已着人审清楚了,此时遗诏应在青蔷手上。” 张公公树皮一样的面孔忽然舒展:“原来如此!不愧是殿下,那就是说您已取得了?” 董天启笑着摇头:“没,我没有和青蔷提起这件事——因为根本不需要。” 他再也不管张公公错愕的表情,笑着,径直踏入了太极宫。穿堂过户,来到内殿,靖裕帝依然昏迷于御榻之上,两厢依旧侍立着十数名太医供奉。 “——唐医正,”他唤道。 唐豢连忙将手中持着的药囊交予下属,来到董天启身边,毕恭毕敬行礼:“叩见殿下。” 董天启一摆手,问道:“父皇如何了?恢复知觉了么?” 唐豢道:“陛下阳气暴脱,四肢厥逆,呼吸微弱,脉象紊乱短期内短期内恐怕是难以一蹴而就的不过,慢慢调理,辅以银针,十日,不、再过七日,也许便能醒转了。” 董天启道:“太慢,可否有更快地办法?” 唐豢颇有些哭笑不得,却只有耐着性子解释:“殿下,病去如抽丝何况万岁乃久亏之体,受不住虎狼之药的。” 董天启望定他,缓缓道:“唐医正,我不懂医道,我只想问,你有没有办法在明日之前让父皇醒过来?” 唐豢哑然:“明日?” 天启道:“是,明日。你若办不到,我再问别人,也是一样。” 唐豢踌躇再四,终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回答:“有的,下重剂的参附汤,两个时辰灌服一次,夜里,应该就能醒过来了” 董天启立时道:“好!”唐豢道:“可是殿下,人参大补,附子大毒,龙虎交攻,此药实在是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素来只用于延续一时三刻之命,非重症无救不可轻用,可陛下、陛下尚还有一丝希望” 董天启忽然高声道:“唐医正!” 唐豢猛地一个哆嗦,手足酸软,拜伏于地:“殿下” “父皇再不醒来,皇统便有倾颓之虞;各种利害轻重,唐医正,你可掂量清楚了” ——青蔷,我虽然不很明白你想说的是什么,你想要的又是什么不过那都没有关系,因为我会给你我能给你的一切,我会把整个天下装在水晶珠子里,送给你挂在脖颈上我会从父皇口中拿到我“想要的”遗诏;我会找到人替你死去;我会用这只手,打开属于我们两个人地那扇门扉 ——请你一定等着我,一定紧握我地手一定爱我,不要离开 番外卅七章遗诏下 卅七章 遗诏(下) 暗夜寂寂,烛影摇红。太极宫内殿里聚集了太子殿下、内阁首辅李惕、以及另两位翰林大学士,只有寥寥几名太监宫女从旁伺候。铺陈书案,展开黄绢,砚池里一泓浓浓的墨。 塌上的靖裕帝,脸色已不再是白天那种枯干的蜡黄,两腮笼上了一层病态的红晕。太医正唐豢亲自手持已空了多半的金碗,望着立于榻边的董天启。 “第三剂了,可该要醒了才是”唐豢低声道。 “再服一剂,”董天启沉声道。 唐豢“啊”了一声,太子殿下已声色俱厉:“难道你没听明白么?” 唐豢忙道:“是,是”手一抖,险些将碗中的汤剂泼洒出来。 “你紧张什么?这是药,又不是毒”董天启冷冷道。 便在此时,塌上的人却忽然胸口起伏,急促地喘息起来。 “父皇!”董天启一把将唐豢推到一边,自己扑了过去“您怎么样了?好些了么?” 靖裕帝不住气喘,胸中发出嗡嗡的回音,脸色渐渐青紫。唐豢在一旁喊道:“殿下,请您让开,万岁痰壅了!” 董天启这才移步,唐豢不住喊着:“快来人,把陛下扶着坐起来,快些!” 这才纷忙忙过来两三个奴才,抬肩挽臂,移枕披衣,将靖裕帝的身子扶起,他已无法坐在塌上。两侧由两个宫女紧紧搀着,才好容易稳住身子。 唐豢道一声:“得罪!”从怀中掏出针匣,刺入靖裕帝脸上人中、印堂诸处要穴,却对董天启道:“殿下,您过来,摩挲着万岁地胸口。” 董天启脸上露出一种极古怪的神情,他的手颤了一下。缓缓贴在靖裕帝的身前。只觉所触之处骨瘦如柴,却又滚烫。仿佛那皮肤下烧着一把烈焰。 他突然便有一些恍惚——父皇这是他第一次触摸他的骨与血,第一次距离他如此之近吧 靖裕帝喉间咯咯作响,忽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痰块。其间杂着一丝一丝的紫血,突突乱跳。 “父皇!”董天启叫道。 靖裕帝地身子一晃,面色渐渐恢复。 唐豢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吩咐两侧地宫女道:“放陛下躺平。他该醒过来了” 靖裕帝嘴唇翕动,眼睛却没有睁开,董天启连忙附下身去,将耳朵尽量凑到他唇边。这一次,却不是作伪,只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泪流满面。 靖裕帝一直在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其间。又夹杂了另一个的名字,他在不断重复着:“悟儿翩翩悟儿翩翩” 两旁的诸大臣连忙围拢,争先恐后地问:“殿下,皇上在说什么?” 董天启的手紧紧住着榻上的被衾,几近痉挛。 “传位于太子,”他低声说。“父皇说,要传位于太子。” 以内阁首辅李惕为首,满殿的人一一跪倒,叩首不迭。李阁老仿佛吟诗一般高声道: “吾皇圣明——吾皇圣明——传位太子,国祚安定——” 董天启地细嫩紧致、青春焕发的脸紧紧贴在靖裕帝的脸上,澌泪滂沱,泣不成声。 “父皇说父皇说他舍不下沈昭媛娘娘” 众人一愣,怎么是那个疯了的沈“昭媛”?可错了吧,应该是沈“贵妃”才是!只片刻,却已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他说的是——五殿下的生母。 李阁老又如哼唱们高声道:“诏曰:赐沈昭媛随侍陛下于九泉——” 董天启又道:“父皇说最疼爱五殿下,封五殿下为为江宁王” 江宁地处偏远。产物又薄,众人心照不宣,依样喊道:“封五皇子天顺为江宁王,养于京师,待冠礼后赴任——” 董天启紧紧咬了咬牙,泪水更是潺潺而下,用极低的声音道:“父皇说贵妃” ——他话还只说了一半,忽然一股大力袭来,将他从靖裕帝身边挥开。董天启猝不及防,倒退两步,才算站定。却见一个丫髻宫女,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白**,鬓边带着一朵展翅欲飞地蓝色蝴蝶——手中却持定三寸霜刃,紧紧抵在靖裕帝的喉管上。 太子、朝臣、医正、奴才满殿的人都惊呆了,那宫女厉声喝斥,声音泠泠,宛若她手中的刀锋:“站住!谁都不准过来!” 董天启向前踏出了半步的脚突然凝住,他不可置信地唤道:“你是玲珑?” 玲珑冷笑一声,算是回答,匕首却死死抵在靖裕帝颈上。 人群中不知是谁便高声喝道:“贱婢!快放开皇上!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九族夷灭、千刀万剐之罪,你怎么敢?” 玲珑又是一声冷笑,却对董天启道:“我的确是要杀了这狗皇帝,我不怕九族夷灭,我本就早没有了亲人——我更不怕千刀万剐,切肤之痛,何足挂齿?不过,殿下,我用匕首杀人,可不如你用参附汤杀人高明了,是不是?” 董天启脸色蜡白一片,喝道:“玲珑,不要胡来!切莫连累了连累了” 玲珑惨笑一声,泪眼盈盈,斩钉截铁道:“别装蒜了,太子!你真像你老子,像这个瘫在床上死狗一样地老头子——你们是一样的厚颜无耻,一样的狼心狗肺!我能‘连累’谁?我还能‘连累’谁?都给你毁了!都已经给你们全毁了!我们的命,我们的生存之地,我们的姐妹,我们唯一的仅有的尊严,你们皇家的人,统统要夺走!统统要毁去!好很好!我倒要砍掉这天子的脑袋,看看你们地血管里,流地是不是红色的血!” 话音落地,满脸凄绝,手下加劲,轻轻一抹——殷红地滚烫的****如扇面般喷溅而出,洒在华丽的明黄色床帐上,洒在无数团龙祥云的纹样间,洒满玲珑的衣角和疯一般扑上来的董天启的脸 “你问吧问这自以为是的老鬼,叫他给你‘遗诏’——哈哈人死了,都一样,不管是皇帝,还是贱民” 出身卑微,因贫穷而不得不顶替他人进入皇宫的玲珑;一个不知道姓氏、也不知道原本名字的女子;一个没有来处、没有归路、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无主魂灵;一个微贱犹如华服上一粒沙子的小小宫女 用染了天下最尊贵之人颈血的匕首,勒断了自己的喉咙。 脸上带着了然的、安宁的、胜利者的微笑。 番外卅八章破茧上 卅八章 破茧(上) (吐血吐死了,刚才那章章节号错了,重发吧真昏就快结束了,某烟的速度从1000/小时降到了400/小时,感觉字字句句都很艰难啊) 靖裕十七年八月初三,丑时三刻,皇宫之中,忽然响起了四声连叩的云板。在静夜里,那空洞的丧音越传越远,绵长不绝。随着哀鸣声声,无数殿宇房舍,漆黑的窗子次第亮了起来。 暗色之内,隐隐有人在喊,声音渺渺茫茫,仿佛风声呼啸:“圣上殡天了——圣上殡天了——” 两个宫女蹑手蹑脚地进了平澜殿内室,手里擎着的烛台向前伸了伸,照亮一角御榻上躺着的贵妃娘娘。 “好像还睡着”许久,其中一个说。 另一个立刻伸出手去,作势要捂她的嘴。两个人又等了片刻,彼此交换了好一翻眼色,才小心翼翼退了出去,阖上门。 沈青蔷在黑暗里慢慢睁开眼睛,她方才做了一个猩红的梦,梦见自己赤着脚,踩在血池之内,低下头去,池中笑着的影子却赫然是玲珑。 靖裕帝死了,这是意料之内的事,她“惑主弑君”的罪再也洗刷不清。离去的时候,董天启曾说过:“青蔷,你在这里等我”她只是笑,并没有回答。她相信太子殿下是真的为她着想,但他的“好”不是她的“好”他地道路不是她想要的。 ——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快乐?你想如何走完你的人生? ——无论怎样的爱怎样的情怎样弥足珍贵的回忆。唯有这个问题无法回避,亦唯有这个问题不可逾越。 沈青蔷轻轻披衣起身,推开一旁的窗子。趁着幽曦地光辉,草草绾着头发;又从被衾之下,拿出一套早已塞在那里的素色窄袖宫裙——手上地动作时不时停住,屏息静气侧耳倾听:还好,只有风声在响。 她有“遗诏”靖裕帝御笔所写。盖有印玺的遗诏,原本装在一只檀木匣内。放在太极宫正殿鹰狩图后面的暗格里——这是她如今唯一的凭借,最后的筹码,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的。假如时势对她微笑,那就会十全十美;假如苍天抛弃了她——那也无所谓,反正这世上的芸芸众生,谁不是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 沈青蔷整肃完毕。深吸一口气。望着窗外肃杀地夜风席卷而过的世界,忽然失笑。还记得小时候被反锁在柴房中的自己,一到半夜,饿得狠了,便会踩着杂物从比她还高的窗子里翻出去,到厨下偷了吃食包在油纸中,再从外厢翻回来慢慢吃是啊,我是沈青蔷。我还是当年尚书府里那个让所有人都头疼的疯丫头,我并不是深闺中教养出来的千金小姐。 她从一旁的书案上扫下半捧灰尘,胡乱抹在脸上,慢慢走到窗前。在那一瞬间,过往的岁月忽然如潮水般掠过她地身体——下一刻,沈青蔷的双脚已经踩在平澜殿外。略带潮意的泥土之上。 ——也许每个人,生来就有一双轻盈的羽翼。只不过那双翅膀被华丽的衣裳覆盖,被沉重的饰物坠着无法伸展开来也许不过是,你把记忆那一边地真正的自己忘记了。 夜风好寒,刀刀刻骨。 幸好,皇帝刚刚薨逝,宫内还是一片混乱,原本 “宵禁”的规矩名存实亡,时不时便见一个半个人影儿在树荫下、阑干后一闪而过。就要改朝换代了,还不趁早打探钻营。更待何时? 沈青蔷一身打扮。无疑是个品级不高不低的普通宫女,也有几次躲闪不及被人看到。倒没一个过来理会她。绕过平澜殿,出了锦粹宫,一路上顺着昆明池畔的小径转折而行,有惊无险,比她原先预料的还要顺利许多。 绕过一片湖面,遮蔽的树木渐稀,眼前豁然开朗,墨色的湖水在星光下泛出粼粼微光而在那水波之间,九曲栏桥上,赫然有着一灰一白两个人影儿——隔了约有十数丈远近,瞧不清楚面目,可是可是在这皇宫里,除了他,还有谁敢穿那么刺目而不吉的颜色? 沈青蔷的脚步立时顿住,一颗心几乎纠在了一处。那两个人影你进我退、你追我逐,动作迅急敏捷,在只有一钩新月地夜晚,湖中地水气蒸腾之中,简直宛如鬼魅。 ——忽然,在一团白影和一团灰影之间,有道匹练般的弧光闪过,一闪即没,那两个影子地动作却同时停了下来。 沈青蔷暗道:“是他他来了,他还是回来了” 两个人似乎在说着什么,被风一吹,就散掉了,只有片段字句传入沈青蔷耳中: “父皇”、“殿下”、“太子”、“谋逆” 沈青蔷越是努力去听,却越是听不清楚,心中火烧一般。情势未明,她不能现身,却也更不愿放过这个机会——这样的机会,上天决不会给她第二次的。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慢慢地、慢慢地向湖边移了两步,然后,蹲下来身子,在地上摸索起来。 *** “殿下,”御前侍卫代总管齐黑子只觉满头满身都是冷汗,他怔然望着自己肩胛处被齐齐破开的两层衣衫,许久,长叹一口气“我还是差得远。” 董天悟手一抖,那道银光已消失在宽大的袍袖中,他轻声道:“事态紧急,天五得罪;齐兄,还请不要阻拦在下。” 齐黑子结结巴巴道:“殿下!您只呼黑子的贱名就好,你说的那是什么话?黑子哪敢阻拦您?只不过、只不过皇上死得不明不白,如今的太极宫断然去不得!” 董天悟沉默片刻,忽然压低了声音,问道:“父皇是怎么死的?” 齐黑子摇头道:“微臣也不知晓,数日前太子殿下接管太极宫之时,便将微臣调离了那里只是听说,是个小宫女谋逆” 董天悟双眉一挑,低声重复:“谋逆么?那么那么沈贵妃呢?” 齐黑子道:“贵妃娘娘被遣回平澜殿去了,个中原委,黑子是个粗人,实在说不清楚不过,您此时千万莫要去太极宫,那边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太子殿下的心腹,他早一步已拿了鱼符去调京畿南北大营,御前侍卫,也十有**给穆谦那小子接管了。” 董天悟低声沉吟:“我明白,但父皇的灵柩停在那里,我还是一定要去的谢谢你,黑子,我会自己小心的。” 齐黑子道:“殿下黑子有一句话,憋了很久,实在想说” 董天悟道:“你直说好了,我已不是王爷,只是个草民百姓罢了。” 齐黑子道:“万岁死得蹊跷,如今朝堂内外,心中不服的太有人在殿下只要只要登高一呼,一定应者如云” 董天悟摇头笑道:“我已说了,如今我不是王爷,也不是皇子黑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如今回来,不过是有人遇了险,她在向我求救” ——正说到这里,耳中忽听见水面上“啪啪啪”一连串的轻响,竟以极快的速度向两人站立的地方而来。董天悟凝神望去,只看见新月下一片小小的石子在昆明湖上起起落落,点着水面飞速掠过,拖拽出一连串不住扩散的涟漪,将星光的影子都扯碎了。 再一望石子的来处,只有湖畔树影朦胧,黑漆漆的一片。 董天悟的眼睛忽然一亮,笑了:“齐兄,天悟就此告辞。” 言毕转身,刚要抬步,齐黑子却在身后道:“殿下,那个吴大哥吴大哥他的” 董天悟已然明了,轻声回答:“此时还停灵在城郊,等事情了结,我会扶棺北上” 齐黑子忽然“嘭”的一声,双膝跪倒,以头触地:“殿下,这是吴大哥素来的心愿,黑子代他谢谢您了!” 董天悟不得不回过身来,将齐黑子搀扶而起——便在此时,湖畔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灯笼的光辉照亮了湖面,有人高声喊着:“谁在那里?出来!” 齐黑子方才“啊”了一声,却见面前白影儿一闪,大殿下已身在数丈之外,向湖边飞纵而去。 (ps:广告!素手遮天,你绝对想不到的权谋架空,精彩、精彩、不可错过!10月p榜暂列第二,请一定去看看,支持一下。谢谢!) 番外卅八章破茧下 卅八章 破茧(下) 董天悟还未赶到湖边,已看见数名手提明灯身披重甲的武士,手中持着长矛,正在几从矮树长草之间刺来刺去。他厉喝一声,手中软剑出鞘,秋光潋滟。 那些武士并非御卫,看来齐黑子所说“太子殿下调京畿兵力入宫”的消息并不是空穴来风。南北两大营的兵士精于战阵,揉身搏击却远不如御前侍卫了。只数个回合,董天悟便已收剑而立,那七八人手中的兵刃都只剩下短短一截,另一半全都被斩落在地。 领头的武士已吓得呆了,却见董天悟四下里寻了一圈,转头冲着他喝道:“人呢?刚才这里的人呢?” “不不知道,我们兄弟倒看见个人影儿的,可等奔过来,转眼就没了。” “什么样的?男的还是女的?” “看着倒倒苗条得很” 董天悟心中不住扼腕,更断定那人必然是青蔷,除了她,谁也不会玩这样的把戏。她肯定是看见自己的,那应该不会走远 计议已定,手中长剑一摆,喝道:“放你们一条生路,还不快走?” 诸武士连忙点头,战战兢兢地便向后退去,董天悟忽然心念一动,又唤住了他们:“且慢!你们从哪里来?太极宫那边情势如何?” 一干人拿不定他的身份,闻言面面相觑,只是摇头,不敢开口——幸好此时,齐黑子已循路赶了过来,喊道:“这是临阳王!你们都傻了么?” 齐黑子,他们却是认识的,一听这话,这才恍然大悟,纷纷跪了一地。董天悟收回长剑,一摆手,问道:“不必废话,只说,究竟怎么样了?” 那领头的武士答:“王爷太极宫的事小的们不敢隐瞒,实在是不知道的——只上头的命令,说西边的贵妃娘娘不见了,咱们才四处在找呢” 董天悟“哦”了一声,果然是为了青蔷,看来他来的正及时——方才略微宽心,却又听那武士接着说道: “本来也轮不到我们的,只不过只不过御卫们忙不过来了,据说有个疯了的娘娘,正在锦粹宫闹得昏天黑地呢” 董天悟的脸色立时僵硬,齐黑子见状,只得自己开口,将这干人远远打发了去——却留下了一盏灯笼,自己拿在手里。 董天悟忽道:“黑子,你去四下找一找,看有没有其他人在。” 齐黑子忙答应,去了许久,才回来禀报,只说细细看过,并不见有什么人的。 董天悟微微颔首,沉吟道:“黑子,你不要跟着我了,如今事态纷乱,能躲便要躲——待局势定了,再作打算。” 齐黑子道:“殿下!” 董天悟厉声道:“去!你既叫我殿下,便要听我一言。你的妻子儿女都在京师里吧?你能经得住风波,他们呢?” 齐黑子的声音果然低了下去:“殿下” 董天悟一把扯下自己剑柄上的穗子,抛给他,口中道:“你这就远远避开吧,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强出头十日之后,再去一趟城北三十里的香积寺,把这穗子给住持看,他会领你去后殿,指给你那两尊棺木——若我有个万一,你便替我扶梓往北走一趟吧。” 齐黑子咬牙道:“殿下您信得过黑子,把这千斤重担交给俺俺明白了。俺不会讲什么虚话,您只放心就是!”董天悟一笑:“千金一诺,齐兄,拜托了。” 齐黑子终于远去,他将手里的灯笼交在董天悟手中,自己深深一揖,转身,消失在黑暗里。不用说什么虚话,真正的汉子,承诺了什么,只要活着,便一定会办到的。 待他走远,董天悟提着灯笼,立在当地,轻声道:“喂,下来吧” 四下寂寂,半晌没有回音,董天悟叹息一声,又道:“树下草里有你的鞋子” ——不远处,几丛枝叶交叠的树木之中,忽然溢出一声轻呼。董天悟提着灯笼慢慢走过去,走到一棵老干虬结的柳树之下;缓缓抬起头来。 只见两道倾斜的杈丫之间,竟攀着个素衣女子,灯笼的微光移近,那女子忽然啐道:“你转过去,等我下来!” 董天悟笑道:“原来你还会爬树” 上头忽然没了声音,好半天,才回答:“逼急了有什么办法” “要我帮你么?”董天悟问。虽然身处险境,虽然前途未卜,可他却忽然觉得心里一阵轻松与快活。 “不要!”这一次的回答极快,想是不假思索“你转过去,我自己会下来的” 他笑着,将手中的灯笼别在一侧的树上,又向前走了两步,展开手臂。 “下来吧,”他说“我会接着你的青蔷” ——我有没有唤过你的名字?从开始到最后,从相识到分别 ——不管过去怎样,无论将来如何 ——哪怕只有一瞬人漫长的一生,也不过是无数个“一瞬”而已。 番外伪结局归去 伪结局:归去 (我已经顶好了铁锅,敬请殴打因为本书已经确定出版,而根据出版商的要求和惯例,结局是不能在网上事先发布的——比如某烟在追的金枝玉叶,灯大也说过下部不上市,她没办法贴结局的——所以这不是某烟一个人的问题,还请大家理解不过,我还是不愿意把故事吊在这里,毕竟是包月,按天数算钱的,那样对读者太不公平了,我还是想尽最大的努力最快的把故事完结了,蹲坑的感觉不好受啊所以,在问过了出版方的意见和起点方面的意见之后,最终选了一个折中的办法,那就是,大家现在在网上看到的结局,其实是“缩水版”的“伪结局”到时候实体书里的内容可能变化非常大另外,上部的修改后应该也会多出5万字以上汗,所以如果大家觉得这一章仓促或者别扭的话,还请谅解某烟的苦衷等书出来了,我一定会把正式版结局补上的;以及正式版里若干新写的部分,争取发成公众版。这也实在是没办法的办法了非我力量能及,深切致歉) (包月书库好书很多,某烟也不敢奢求什么月票啦,大家看了留个言就好,我就很开心了。如果觉得某烟至少态度还可以,那么就帮忙给某烟的好姐妹月月投张p票吧,这个月好书不多,但她的书素手遮天真的很棒呢!本月p榜首页从上面往下数就好了。而且像月月这种一个字一个词抠出来的作者,太难得了!) (最后:感谢一直以来地支持!谢谢大家!) *** “你能帮我送一样东西么?”沈青蔷说。 “送什么?送给谁?”董天悟问道。 沈青蔷轻轻叹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薄绢,递到董天悟手中。 董天悟疑惑着摊开,轻吸一口气。 “这是父皇的遗诏?” “是的”沈青蔷点头“是他早已写好的遗诏请你把这个,交给沈昭媛,交给我姐姐若是她,靠这个。至少能保住性命吧?” “紫薇她并没有疯,你知道?” “嗯我猜到了” “我也想去见父皇最后一面” “你还恨他么?” “我不知道”董天悟说道。“不过他终究是我父亲。” *** 太极宫正殿,张公公手里捧着孝衣孝帽,轻声说:“殿下,该换装了” 董天启望着面前那排素白的冥蜡,几个宫人来来去去,正剪着烛花。 “殿下,”张公公哑声道。“事已至此,您若犹豫,莫说皇位,就连性命都难保了。何况,那宫人一死她便失踪,这偌大的皇宫已经差不多翻了个底朝天了——哪有这么巧合地事?” “我知道,你别说了!我都知道的”董天启只觉心中生出一股躁怒,恨然道。 “殿下。您根本不明白——无论为着什么,她都必须死;若不杀她,无以谢天下!” “够了!”董天启猛然转身,怒瞪身后那个随了自己十几年地忠仆“难不成你是在怀疑我,怀疑是我私下里放走了青蔷不成?” 六十七岁的老太监张淮顿时哑然。 “我能有什么手段?没有你和李嬷嬷。我几乎连一个小奴才都指使不动——难道不是么?” “殿下殿下,您这话叫老奴真的无地自容了!老奴受先皇后娘娘托付,老奴”张公公哀叫起来。 怒色在董天启脸上只一闪,便消失不见了,他叹口气,面带僵硬的笑容,伸手搀扶:“张公公,我知道,这一切我都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怕我走错了路” 太监张淮立时老泪纵横。 “好了。你去吧衣裳。我自己换” “那那沈贵妃?” “我明白,你说得我都明白。让我再想一想——先去找她回来,让我再想一想” 张公公终于退了下去,董天启披上麻衣,系好孝带,一个人走到素幔之后的灵床旁边。靖裕帝躺在那里,口中含着九孔昆玉,双手交握持着五色圭,咽喉上缠有一圈明黄的细布。 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那时候便是正式的小敛,然后是大殓,正式进入国丧期。 ——而他只负责哭就可以,哭得伤心欲绝,哭得昏天黑地,剩下地事情,自有人带他出头的。 ——父皇死了,虽不是死在自己手里,却也差不多;可是他如今望着靖裕帝的遗体,却没有伤心没有愧疚更没有欢喜没有得意,只有心中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说:那都还不是时候 要想的事情太多了,脑中一团纷乱。酸甜苦辣统统淤积在胸口,隐隐作痛。 靖裕帝的死,该怎么和朝堂百官交待?又该怎样和万千子民交待? 国史鉴的那些木头脑袋的史官,怎样才能管住他们手里那支笔? 李惕太老了,却不沉稳,不会多生事端吧? 为什么奉命赐死沈紫薇地人,还没有回来? 青蔷青蔷你究竟到哪里去了? 青蔷我该拿你怎么办? 忽然,似有风吹过,素白的幔帐飞舞起来。一个白衣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面前,望着灵床上的尸体,一言不发。 董天启彻底怔住,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一种巨大的恐惧忽然窜上脑海,他无限惶恐地凝望着面前地白衣人影,浑身不由自主地战栗。 “不是我”他口中嚅喏说“真的不是我”却不确定自己是否真地发出了声音。 面前那个人忽然抬起头来,望着他,满眼都是说不清的伤痛甚至怜悯 他低下头去,两滴眼泪落下来,砸在靖裕帝的衣摆上。 又一阵风吹过,白影不见了 董天启忽然号啕大哭起来。 你既然选择了一条路,就必须“诀别”另外的自己 无论做错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无论多么幼稚多么软弱多么不甘多么悔恨,一样不可改变、不可阻挡、不可挽回 董天启大声哭着,手中紧握一只半旧的荷包,里面装着小小的金银馃子。他忽然明白,就是在这一刻,他的少年时代戛然而止;而她真的、注定永远消失于他的世界。 ——亮与暗、白与黑、丰硕与凋零,他地一生已被生生切为两段,那个素衣含笑地女子,就盈盈站在伤口中央。 终其一生,弘化帝董天启再也没有见过沈青蔷。他信守了最后那****,说出来的最后地天真的豪言壮语。他整肃吏治裁汰冗员修三江两河编古今图书,在后世的史书上,是名标青史的一代楷模 ——偶尔,他会想起她,在每一次酒酣耳热之后都能感觉到她皮肤的触觉。是她带走了自己伤痛与幸福并存的、最美好的岁月;带走了那个眼望苍天,目光明亮而清澈的稚子 ** 靖裕十七年,帝崩,贵妃沈氏以身殉,朝野震动太子哀恸,亲持丧礼,追为皇后,赐号“昭敏” *** “好了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董天悟问道。 “你呢?”沈青蔷反问。 两个人默默对视,许久,不约而同笑了。 “走吧,一起走吧离开这里”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两个人,也许走不出这宫墙,也许甩不脱追捕,也许根本活不下去?” “想过” “也许我们永远无法忘记自己犯过的错、说过的谎、辜负过的人”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但是我还是想试一试无论如何试一试” “好,”沈青蔷垂下头去,微微笑了。 *** 越二十五年,弘化帝病逝,诸子乱离江宁王董天顺携靖裕帝遗诏,发兵靖难,克京师,改元称帝追已故生母沈氏、养母胡氏为太后 ——消息传到千里之外,有一位中年****,忽然停下手中的针线,向窗外越来越黯淡下去的夕阳良久凝望 她忽然间想起了久远前的往事,新鲜的就仿佛方才发生过的一样。时间忽然涤荡了一切苦涩和哀愁,甚至涤荡了背叛、杀戮和死亡只剩下怀中淡淡的暖,和莫名的怀念 ——就这样摇摆在无限的记忆和忘却之间;就这样踟蹰于背负着过去的错、向前行走的路上;就这样岁月荏苒,天高云淡。 沈青蔷忽然收回了目光,站起身来,走出门去。 番外修改版卷四60贵妃 修改版 卷四[60]贵妃 掺了龙涎的蜡烛在金凤盏上脉脉燃烧,满室都是一种莫可名状的奇香,靖裕帝紧闭着眼,双唇冰冷而干燥,不住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落在沈青蔷雪白的肌肤上——那不像是亲吻,倒像是一连串的倾诉和叹息。 “翩翩翩翩,”他唤道,呼吸之间,隐隐有种腐朽的气息。沈青蔷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些小心翼翼的吻一起,轻轻地印在了她的皮肤上面,沁凉一片——却不知是悲伤还是欢喜,是痛悼还是怀念,是往事成空还是失而复得,靖裕帝竟然无声垂泣、泪流满面。 沈青蔷莫名惊骇,又忽然觉得无限哀伤,她真的很想对他说:“我不是翩翩;不是那个宛若白色蝴蝶,永远徘徊在你梦里、徘徊在这皇宫中的美丽而悲哀的女子”那些带着泪的吻几乎令她窒息,而面前这个流泪的男人也陌生得可怕可是她终究没有开口,将缄默当成自己无所不能的盾牌——她一定要活下去,活着离开这里为了活着,她唯一的方法,就是忍耐着、不再做自己。 于是,青蔷伸出手去,轻轻抚上靖裕帝干瘦的面颊,缓缓摩挲着,将他眼角的泪拭去。这天下的主宰、这世间的帝皇此时简直就像是一个可怜的孩子,甚至是一只无助的幼兽,青蔷的手落在他脸上的一刹那,他的身子猛地一颤,更多的泪自紧闭地双眼下涌了出来——沈青蔷叹息一声。将靖裕帝揽在怀里,用最轻最轻、渺然如同微风的声音说道: “好了,好了我在这里我已回来” 靖裕帝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吧?两鬓却已然花白一片了。他的泪渗入她薄薄的丝衣里,打湿她的肩胛这样一个仿佛生活在云端之中,宛如烈焰或者飓风,拥有着绝对无法抗拒的庞大力量的人儿,在短短地瞬间里猛然跌入尘埃。竟离自己这样近青蔷只觉得一阵恍惚。 这真的是皇上吗?真地是那个冷酷而残忍、杀伐决断毫不留情的帝王?是那个拥有一切、掌握一切,将他人的性命视若草芥的天子? 帝王的眼泪。男人的眼泪,爱情的眼泪——爱情爱情究竟是什么? 还记得很多很多年前,淑妃娘娘曾经问过她:“你有爱过男人么?是么?你还是一个小孩子呢” 如今娘娘已经死了,成为了史家笔下地墨点,成为了太庙中的神位,成为了皇陵里孤零零的描金凤椁——而沈青蔷,即使不是直接的凶手。也是促成这一结果的罪魁之一。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那个曾为她打开命运之门的人,的确是死在了她的手上若这世上真地有业报的话,若这世上真有恢恢天网,到头来,也许谁都逃不脱的。 娘娘她也曾经爱过什么人么?爱过皇上?可能是这样,可能不是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她的秘密。再也没有人能够回答了但无论如何,沈淑妃的爱情,一定仿佛流水而不是烈火,仿佛石缝里攀爬的绿色藤蔓而绝不是参天地树——也许靖裕帝是对的,也许青蔷真的很像莲心;也许沈青蔷根本就是一直踩着沈莲心的影子向前走;所以走得越远,就越像她 ——也许悼淑皇后在那九泉之下。一直看着,一直在笑。 当董天悟将昏沉沉的她横抱在怀里,趁着夜色和月色的掩映,在银色桂花的幻境中行走的时候;当她在最深黯的、几近绝望的境地之中,忽然看到案几上凭空出现地金镯地时候;当那一年的冬雪将她手上地血和身后的过去统统冰冻的时候——沈青蔷是真的“动心”了的——可是动心又能怎样?他是她“夫君”的儿子;是她姐姐的“负心人”在这处处鬼蜮、步步惊心的深宫之中,他们只能做一对彼此提防的盟友和对手。 ——爱情这东西,他不配给,她也要不起。 当还是一个孩子的董天启扑在她怀里,乞求般望着她说:“青蔷。别离开我”的时候;当依然还是一个孩子的董天启。赌咒发誓一般喊道:“青蔷,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你要是背叛我,我就死给你看”的时候;当她真正“背叛”天启却依然执意救她,甚至想出那样残酷的计策,又因为她的“不领情”而悲愤交集的时候——她不是没有“动容”的——可是动容了又能怎样?他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他注定的世界却是她无比痛恨的世界,她想要的,是又高又蓝、无拘无碍的天空,是可以安宁地生活在这样的天空下的静谧岁月,他的世界不是她的世界。 ——爱情,他愿意给她,她却不能接受。 多年以前,沈紫薇似乎也曾这样问过:“你你不爱他么?你没和他在一起么?”而她似乎回答:“爱?在这宫里谈‘爱’,你就不觉得可笑?” 如今,沈紫薇也疯了。因爱而疯,因爱痴狂,说不定那也是种幸福呢。也许姐姐才是真正有勇气的女子,她真的可以牺牲一切,不顾一切,无论伤害了谁,无论多么痛苦也要坚持到底——沈青蔷不是沈紫薇,她没有那样一往无前的勇气。 怀中的人儿泪已流尽,似乎便要睡着了,沈青蔷只觉得肩上越来越沉,她扶着靖裕帝慢慢躺倒,就着烛光,凝望他蜡黄色的面孔,终于又叹息一声,伸手抚开他眉间紧蹙的皱纹。自她“装神弄鬼”以来,这已是第四个夜晚,虽然夜夜同榻共眠。却还未真正“侍寝”过。看来这****,该也算是熬过去了,沈青蔷苦笑一声,不由得暗舒一口气。 扮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倒是比她想象地还要容易。也许靖裕帝实在已经期盼了太久,渴求了太久,那个愿望早已变成了执念。由不得他人、甚至由不得自己对此有丝毫的诲慢和怀疑。即使她颇有些应对差池、言语模糊之处,他也视若无睹、听若无闻。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巨大的狂喜之中——归根到底,她只不过是他的浮木,她是谁、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够了他紧闭双眼,吻着她的身体,汲取她的热气,却在和自己无法改变亦无法挽回的过去交谈。有这样地一个人在。证明他十数年的煎熬没有白费,证明白翩翩并没有恨他,依然爱着他,这样也许就足够了。 沈青蔷缓缓起身,理一下身上穿着地中衣,取来外袍披好,蹑手蹑脚下了地。夏日已然将近,夜风沁凉。吹拂在身上,仿佛有些冷了。 这里是太极宫甘露殿,却不是惯常宫妃侍寝之处,而是靖裕帝独居的寝殿。笃信仙道之人向来崇尚幽玄境界,以青色为尊,这间寝殿与别处大不相同。满是青幔青帐,连四面架上摆放的玩器也是一色千金难买的北宋汝官瓷。可是这样的颜色,在夜里,委实是太过清冷了,有种刻骨的阴森凄凉味道,幸好殿内四个角落中燃烧的灯烛还带着些微暖意,总算有了一点活生生地气息。 ——太大了,在这宫苑深处,每一间宫室都太过巨大,太过精美而死气沉沉。太过空旷并且寂寞荒凉因为巨大因为空旷因为亘古不便的寥落气息。便有太多的东西隐匿其间,时不时抛下几声无迹可寻的轻笑。让你从背脊上生出丝丝寒气。 沈青蔷方步出第一层纱帐,转过一道青石屏风,便看见十数名宫女太监分跪两侧,屏息俯首,黑压压的一片。依制,天子入寐,当有从人十二为之守更;皇后从八,妃从四,九嫔从二,沈青蔷第一次看到这种架势,心下倒是一耸。 见她出现,当先两人连忙起身、迎上前来,行动迅捷却毫无声响,也不知经过多久的训练,才能到达如此境界。待迎到身旁,却并不说话,只是把腰躬得更低。 沈青蔷轻声道:“陛下睡了” 为首的一名宫女年纪已不小了,脸上隐有纹路丛生,疑惑地望了沈青蔷一眼,道:“贵妃娘娘,万岁并未吩咐过,您还是回去吧。” 沈青蔷已三天没有出过太极宫,后宫的一切消息对她而言已全然闭锁。玲珑点翠她们为什么还不出现?太子殿下究竟有没有做出傻事?杨妃娘娘她聪明反被聪明误,此时应该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吧?还有,他该当无恙?沈青蔷左思右想,都觉得绝不能在此坐等,至少要听到一些风声,才好判断接下来该当怎样行驶。按照她原本地计议,靖裕帝见到这“返魂附身”的一幕,定然惊疑不定,纵然不怎么相信,也必不会再有杀她之心,先保住了性命,再缓缓徐图后计,这本是事到临头、没有办法的办法,却万万没想到没想到确实是没有了性命之忧,却一下子一下子势如骑虎,真的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现下,每一步竟愈加如履薄冰了。再也不同往日,现在她站在高处,站在这后宫的顶峰,却仿佛沙上筑塔,全无根基可言,摇摇欲坠——若从这样高的地方摔下去,怕不是单单一个“死”字,就能勾销得了地。 贵妃?沈贵妃?听上去多像是一个莫大的笑话外面,怕是已经闹翻天了吧? 沈青蔷镇定心神,轻声道:“姑姑,这里似不是我该留宿的地方” 后宫妃嫔不是在自己的居处接驾,便是如她当年一般在专门“招幸”之处侍寝,即使贵为皇后,怕也没在那张真正的龙床上睡过一晚吧?这个理由委实光明正大,那宫女果然语塞,顿了半晌。方道:“贵妃娘娘,请您先在外殿少歇,奴婢去见王总管,请一个示下来。” 青蔷略一点头,早有人引她去往侧厢,那里锦被熏香、茶水细点尽数齐备,是恐皇上偶有兴起。欲临幸身边服侍之人,特辟的下处。青蔷在椅上坐定。打量众人,择了一个年纪最轻地小宫女,似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那宫女满眼惊恐地望着她,狠命摇了摇头,声如蚊呐:“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白不、不,贵妃娘娘饶命。” 看来那场大戏。早已传遍宫廷上下,连这小丫头,见到了自己,也像是见了鬼怪一般。青蔷苦笑,只得作罢,轻挥一下手,那宫女便如逢大赦,暗自舒一口气。侍立在侧,纹丝不动。 只片刻工夫,方才那年长宫女便已回转,身后却跟着一个半老的公公,自然是御前大总管王善善亲自前来。 “娘娘啊,您怎么出来了!天这么晚了。快些回去吧。”王公公一面夸张地跺脚甩手,一面拼命压低了声音,说道。 “皇上已睡下了,我不过出来透一口气王总管,我不便在殿上留宿,麻烦替我准备一个就寝之处吧。” 王善善道:“娘娘,御旨是下来了,赐您入主紫泉殿,掌后宫印信。可是紫泉殿那样子,您也知道。总得个三五天工夫收拾布置的。您有什么喜好。想要什么,可要尽管跟老奴说。年轻孩子们手脚虽灵便,却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老奴亲自去办,怕还妥贴些。” ——不愧是顶尖人物,絮絮叨叨一大篇,竟然擦边带角,生生将话题转到另一边去了。 沈青蔷轻咬着唇,说道:“那好,这里地人我使不惯,瞧着也不顺心。烦总管大人将我原先地使唤人一并调过来吧,她们倒明白我的心思,叫我省些气力。” 那王善善却满脸难色,只道:“娘娘,您不知道,宫里地规矩大,这太极宫里的人,断和外头地不一样,等闲是拨不到御前伺候的。您要使人,尽管吩咐她们就是,断能办得好好的,绝无差错。” 沈青蔷听他竟然还是推托,思忖着外头的风声一定有变,心下不由一急。却依然不动声色,只转过脸去,慢声向方才那小宫女吩咐道:“你叫什么?给本宫报上名来。” 那宫女浑身一个哆嗦,已跪倒在地,颤声答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奴婢露儿” 青蔷颔首道:“好,露儿,去传香汤,伺候本宫沐浴;王公公既然事务繁忙,本宫今夜便在此间就寝便是。” 露儿一愣,还未回答,王善善已急了,叫道:“娘娘,万万不可!您不回去,万岁要是醒了,怕是又要又要生出多少事来!” 青蔷微微一笑,道:“怎么,王总管,您对陛下似乎颇有微词啊?” 王善善的脸立时惨白一片,连连摆手道:“没有,绝没有!老奴怎么敢!” 沈青蔷轻笑道:“此处是太极宫,本宫自矜其位,不愿憯越;您却处处设阻,百般刁难,既不是冲着陛下,难道却是对本宫颇有微词不成?或者在您眼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成法规矩’可言,煌煌天规,不足一晒?” 这话说得更重,王总管总不能自陈坏了“成法规矩”的是皇上本人,他是随波逐流、被逼无奈吧?百般权衡之下终于屈服,苦着脸道:“娘娘,您还是和十多年前一个样子,唉,凭您吩咐就是老奴天一亮,就去向惠妃娘娘要人,如何?求您看在老奴十多年前就伺候过您地份上,给老奴留一条命在吧。” 沈青蔷心下一惊,玲珑她们果然陷在了杨惠妃那里;却又听他提到“十多年前”云云,倒认真打量了这个老太监两眼,唯恐是试探之计,因此便不置可否,只点头道:“王总管,那可有劳你了。” 王善善依然愁眉苦脸,摇头道:“娘娘您快请回去吧!一切交给老奴,尽管放心就是” 沈青蔷无端觉得可笑,却又不禁隐隐担忧。笑的是自己一步登天,竟然真成了一个“号令六宫、莫敢不从”的人物;可忧的却是正因如此,恐怕之后再无宁日了。身居人下,处处受制受气受苦,断然是场劫难;可这样的劫难与此时相比,又已不算什么。贵妃娘娘不是小小才人,出入都有定数,随扈如云,说什么、做什么,多少眼睛看着,多少耳朵听着,只要她犯下半个错处,那些躲藏在暗夜里血红着双眼的恶鬼们,定然一齐扑上,咬住她的喉咙,撕扯她的肉身,叫她万劫不复 ——只求自保、不愿****地自己,却为何越陷越深,到如今不可自拔?翱翔在遥远的湛蓝色苍空下、那美好的幻梦,已注定永远都只是一个梦了吗? 番外修改版卷四61惊梦 修改版 卷四[61]惊梦 甘露殿内,御榻之上的靖裕帝忽然堕入了极幽深的梦境之中。依然还是那个做过无数次的梦,忽然从虚空中出现,狠狠攫住了他。梦里的白翩翩依然还是多年前的样子,还是那么骄傲还是那么美;已死的人儿是永远不会老去的,青春永驻的她盈盈站在十四年前的桂花树下,对着十四年后满头华发、枯瘦衰老的自己,笑着说道: “三郎,我要走了,我来和你道别” ——翩翩,你为什么那么傻?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咱们刚从外藩来到京师,立足未稳,全无根基。无论是朝堂还是宫闱,处处都是敌人,处处都是战场。朕知道你的苦,知道上官蕊处处和你作对,可是朕何尝不是如此?朕名义上是皇帝,却连一件小事都不能自己决定;朕不过想为亡父追尊一个封号,第二日就有数百人联名的“劝诫”折子递上来——朕能忍,难道你就不能忍么? “三郎,我累了,真的累了我总是想起以前,想起你我还在北地的时候,我们一起骑马,扬鞭挥洒来去如风——只有你和我两个人。那时候的天可有多么蓝,我仿佛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我永远忘不了” ——翩翩,答应朕,留下来,好不好?再等一年,不、半年,再等半年!等朕的筹谋布置完毕,等那些老奸巨滑的家伙们自己落入网中,到时候你就是皇后了。我们还和当年一样,扮成布衣夫妻同入同出,你说好不好?你想骑马,朕现在有千里名驹;你想看花灯,朕可以招来全天下最巧手的匠人,你想做什么朕都答应,朕把最好地东西都给你。好不好? “三郎,你还不明白么?这里是你的世界。却不是我的你想做皇帝,我却不想做皇后这种勾心斗角、如履薄冰的日子,到底有什么好?” ——朕是不明白!有了天下,便是有了一切,这有什么不好?如今这种日子不会长久的,你再等半年,朕一定还你一个公道。上官蕊今日的后位。上官家从朕身上得到的一切好处,他日定将十倍、百倍偿还——朕地东西,谁都夺不走!翩翩,朕把一切都给你,你为什么还是不肯对朕笑一下?依然还要离朕而去?难道当日那些海誓山盟,你全都忘记了吗? “没有忘,我一刻都没有忘!可是三郎不、不,陛下。我还想问您呢,您真的还记得吗?您地心里装着一个天下,怎么还能装得下我白翩翩?” 梦里翩翩美艳无双的眸子闪闪发亮,她在笑着,肝肠寸断地笑着,那表情、那笑容。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只要想起她的笑,就想起他们在一起时,那样美好而温暖的时光;想起年轻的她和年轻的自己: 他想起十六岁时的白翩翩,那个视金珠如粪土、名动壅州地绝色舞姬;而十六岁的自己,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初堕情网的少年,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就为她着了迷 他想起十八岁的白翩翩,穿一身火红的锦缎衣裳,肆无忌惮地笑着,手里握着火红的马鞭。仰着头对那些庸俗地贵妇们说道:“我是出身娼寮。可那又怎样?我身上是留着胡人的血,可那又怎样?你们这些只敢在背后指着我的脊梁骨吐口水的女人。你们这些连骨头都化掉的女人,我一样瞧你们不起!”那样如火的气势、如火地骄傲,可是当然晚上,他记得清清楚楚的,翩翩却哭了很久,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泪 后来后来似乎她的泪水便越来越多,后来他们来到了京师翩翩将所有火红色的衣裳全都付之一炬,仿佛想要将自己火红的前半身也一起焚毁一般她越来越消瘦而沉静,嘴角上带着恒久的冷笑,那时候,她已很难见到他,很难见到他们的儿子了 就像是奔涌不息的河水,无论怎样蜿蜒曲折,怎样咆哮怎样欢快,总会汇入无垠的海;他一想起白翩翩,想起他们地岁月,想起他曾经“得到”过地一切,就会跟着想起他的“失去”想起没有她地日子,想起她的死她在那棵树下,亲口对他说,要离开,要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深宫之中;以及继之而来的,她不可避免的死亡 即使在白天,他能够掌控天下,拼命压抑自己的思念和悔恨;但夜晚却终究是属于梦的,梦境总是无比真实而残酷地不断重复着她的告别和她的死,反反复复地拷问着他,无止无休。 也许那虚假的梦境才是这世上最真实的东西,因为它总是直抵内心,无论你怎样精心掩饰,一样能毫不留情地撕开你所有的伪装,将你最不愿碰触的那道伤疤抓得鲜血淋漓——梦境里,十四年前的白翩翩笑着,衣袂当风、飘飘欲仙,不见抬步,却忽然越来越远,无论梦境里的自己怎样拼命追赶,怎样撕心裂肺地呐喊,她的身影却总是越来越渺然他伸出手去,一声惊呼,梦却醒了。 ——靖裕帝躺在榻上,气吁喘喘;茫然大睁着双眼,业已汗重衣衫。 身旁,忽有人轻叹一声,冰凉的气息冰凉的手,用仿佛耳语般的声音询问:“怎么了?魇住了么?” 靖裕帝怔然半晌,恍惚笑了。她在的,原来她在的;她已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往日种种,似水流逝,不过都是场梦而已。 *** 王善善果然办事利落,次日近午,玲珑、点翠二人便已跪在了甘露殿的御阶下,全身上下装饰一新。只面上微微显出一层憔悴之色。沈青蔷自内殿步出之时,正听见王总管絮絮向她二人吩咐道:“这里可不比四宫十二殿,你们也不是册子上正经地使唤人,凡事更要谨慎小心才好,莫要给你们娘娘丢了脸面去。” 玲珑一味低眉顺目,只是答应了个“是”字;点翠则仰起头来,甜甜笑道:“总管大人请放心。这些咱们都知道的,断不会出差错。不光给我们娘娘挣脸。也要给您争口气不是?我们”话才说到这里,已望见青蔷出来,脸上顿时笑逐颜开,换洗无限,当即便抛下了王总管,迎上两步俯身下拜,行了极正式的叩首礼。朗声道: “奴婢叩见贵妃娘娘,给娘娘道喜了!” 王善善忙转身,顷刻间也换上了半张谄媚面孔,青蔷对他微微一笑,点头道:“有劳总管大人。” 王总管连忙讪笑,口称“不敢”犹豫再四,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娘娘。其实其实先叫这两位姑姑去紫泉殿部署安排,也很妥当的,反正不过这三四天功夫了,御前的事情,总是麻烦些” 青蔷微微挑眉,不置可否;那惯于察言观色的王公公。口气立时便馁了下来,低声道:“那个自然,老奴也只是多口,娘娘勿怪不过” 沈青蔷对此人始终存着提防之心,倒不能认真驳他的面子,便笑道:“总管大人虑地是,很妥帖周全,可本宫身边也不能没有人在总之不过三四日,便从权吧。” 王善善“哦”了一声,依然是满脸难色。显而易见。心下极之不愿。 一直沉默着的玲珑却忽然开了口。“娘娘。奴婢斗胆多一句嘴,王总管地话不无道理” 青蔷满脸疑惑地望着她。却听她续道:“御前的确不比别处,轻忽不得,猛然间多出两个人来,王总管要担好大的干系——莫如这样,奴婢与点翠各顾一边,她去紫泉殿那边上上下下操心打点;只奴婢一个留在这里伺候娘娘。” 这个主意算是双方各退一步,公平合理,王善善考虑良久,再也找不到推拒的借口,终于点了点头。 沈青蔷却忽然心念一动,说道:“玲珑你稳妥些,还是你去紫泉殿吧,那边头绪众多,还是要靠你多操些心的;点翠断然没有你的仔细,便留在我身边” 谁料她话音还没落,玲珑竟然背脊一挺,高声答道:“娘娘,玲珑笨口拙舌,人又驽钝,端茶倒水、铺床叠被倒也罢了,这样的大事,断乎是难负重任地还请娘娘责罚奴婢!” ——她虽口口声声“责罚”言语中却充满了剑拔弩张的煞气,连御前总管王公公都是一愣,待要呵斥,却见沈青蔷丝毫不动声色,身边的另一个小丫头则满脸惊讶,断然是有内情的。王善善毕竟是个老人精,想一想,又闭上了口。 一时间,场面肃然,青蔷望着玲珑,玲珑也望着她。 好半晌,青蔷一笑,说道:“那也没有什么‘责罚’不‘责罚’的既然如此,那你便跟着我;换点翠去紫泉殿那边照顾着也是一样——翠儿,你可多担些心,再别只是贪玩了。” 点翠犹自一脸茫然,论资历论能力论见识论手段“难负重任”这四个字无论如何都该算在她头上的。不过,一贯以来,她早已习惯了以“玲珑姐姐”马首是瞻,又见连主子都同意了,便不再多说什么,径直答道:“奴婢遵旨。” 王公公在一旁着意咳嗽一声,道:“贵妃娘娘,那老奴便告退了。先送这位姑娘过去,半个时辰便能回来您还有什么别的吩咐么?” 沈青蔷笑道:“总管大人,‘当日’本宫的居处是什么样子,你可还记得?” 王善善一愣,迟疑道:“娘娘您是说是说‘之前’么?” 沈青蔷颔首笑道:“别有一番旧时风味,不也很有趣么?” 王善善又愣了许久,方迟疑道:“是、是老奴明白了,老奴尽量” 青蔷笑道:“那便好交给总管大人,本宫便放心了。” *** 站在甘露殿外,目送着王公公蹒跚而去,青蔷脸上地笑容便慢慢消失了。她忽然转过头来,看向玲珑。 玲珑的头慢慢垂了下去了,低声说道:“玲珑谢主子的恩典” 沈青蔷长长叹息一声:“走吧,到里面再说” 因着白翩翩的“归来”靖裕帝大喜过望,原本一日里倒有四、五个时辰留在碧玄宫的,这几日间却一次也不曾去。反而为着给青蔷以及沈家的封赏,日日耽搁在朝堂之上。文武群臣早已习惯了万岁动辄数月不朝地习惯,见他竟然大异寻常,尽皆吃惊,对内宫的种种猜测,也更加甚嚣尘上起来。 ——当然,这些都只不过是“猜测”而已。就像这皇宫中所有的秘密一样,最后的真相,总是埋得很深很深;也许永生永世都不见天光,在堆积的尘埃之中长久沉睡,直至自身也成为尘埃。 “娘娘,您这一步棋真险却也真高明,”入了内殿,摒退众人,玲珑开口道。 沈青蔷一笑:“再高明,也高明不过你去——不是么?” 玲珑的眼帘低低垂下,轻声道:“娘娘说笑了” 青蔷以手轻抚自己的鬓角,沉吟良久,方道:“玲珑,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心中觉得,我待你究竟怎样?” 玲珑的神色立时肃然,答道:“娘娘待玲珑恩重如山。” 沈青蔷缓缓摇着头,笑道:“你说错了吧?是你待我‘恩重如山’才对——替刚入宫、什么都不懂得我封锁消息是第一次大恩;你们被淑妃娘娘抓了去,你挨了重责,却依然叫点翠给我传话,是第二次;这四年来,没有你处处替我掩饰,我不知还会落下多少把柄在旁人手里,这是第三次;还有,这一次,在杨妃那边,你们也在绞尽脑汁替我圆谎吧?玲珑,我样样都记得,实在是该多谢你的” 玲珑怔怔听着这番肺腑之言,狠狠摇了摇头,说道:“娘娘言重了。玲珑斗胆说句逾越的话,咱们是一根绳子上地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地,保住了您,自然就保住了玲珑自己,如此而已——断不敢说到一个‘恩’字的。” 沈青蔷转过头去,仔细端详玲珑地脸,缓缓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么?这话倒说得好。在这种地方相依为命,咱们说是姐妹情深,也不过分了。所以玲珑‘姐姐’,无论你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做之前千万要多想想我和点翠,想想我们这些人的身家性命,好么?” 玲珑沉默。 青蔷满面正色,语气却依然柔和:“七夕晚上,你说还要‘再想一想’那么现在呢?你想好了么?” 玲珑只是咬着唇,缄口不言;许久,却又忽然开口道:“咱们这样子说话,反惹人嫌疑。不如这样,你替我重新梳个头吧,还真是想念你的手艺呢” 番外修改版卷四62梳妆 修改版 卷四[62]梳妆 沈青蔷旧时惯用的那些首饰妆奁都留在了锦粹宫,甘露殿上预备的都是些新进上来的,钗、簪、钿、钏,带着长长流苏的金玉步摇比原本那些灿烂华贵何止百倍。只通头用的象牙梳子,就是大小四五把,梳脊上一色刻着游龙戏凤,刀刀恰到好处,龙凤栩栩如生。满匣的各式珍珠宝玉琳琅满目,一眼望过去只觉五色陈杂,七彩绚烂,美则美矣,却不过美丽而已。 玲珑捻起一柄牙梳,思忖片刻,低声道:“娘娘,我替您做一个旧式的倭堕髻如何?便是斜斜侧盘一髻,也叫‘堕马妆’的,尽可以左带步摇右带花胜,额前再点颗朱砂梅花” 沈青蔷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忙问:“你可曾见过挂在紫泉殿侧厢的那轴画像么?可是画中人那样的?” 玲珑缓缓摇了摇头,答道:“奴婢并没见过。不过不过很多年前,奴婢曾替人梳过此种略带胡风的古早发式,当时陛下陛下似乎颇喜欢的” 青蔷叹一声,轻声笑道:“你果然是个明白人” 玲珑也一笑,替沈青蔷梳着发,絮絮告诉她自己听来的各类消息。原来那****惠妃娘娘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去满脸的气急败坏,忙忙叫人将平澜殿的一干奴才们提出来再审,自然,依然没有审出任何东西。 “也亏得这样,我们才知道您脱了险境。”玲珑说道“可怜点翠以为这次断然再无幸理,可哭得真伤心呢” “你有对她说了么?”青蔷手中把玩着面前的错金鸾凤妆镜,忽然问道。 玲珑在镜中很快地摇了摇头。 “嗯不必对她说什么。她是个没心机地丫头,告诉她,反而是害了她这样就好——后来呢?” “也没有什么‘后来’,只审了一次。惠妃娘娘便病倒了,也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我们一直关在暴室里。倒也没吃什么苦头。早上王总管去提人的时候,杨妃身边的宫女什么都没说,便放了我们出来了。”玲珑回答。 “那你可知道死了么?”青蔷踌躇片刻,还是问出了口。 “谁?谁死了?”玲珑倒似吃了一惊。 原来那一天,沈青蔷将计就计,与杨舜华约定在紫泉殿的经堂行事,侍卫们一关上门。她就三长两短叩窗为号,果然有个年纪不大、十分精灵的小太监等在那里,替她从外面开了窗子——而她呢?为了摆脱惠妃娘娘的监视,演那出装神弄鬼的大戏,却把原本应用来自裁地御赐匕首插在了那小太监身上 ——青蔷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死又如何?活又如何?无论是死是活,她都已做了一件想起来、胸口便会觉得滞涩难耐的事情了 “太子殿下呢?皇上有没有怪责?”良久后。青蔷问道。天启,他没事吧?他能谅解她么?不过即使不谅解,她也别无选择,只有这么一条路可以走了。 “没听到太子殿下地消息,应当是回去建章宫了吧?皇上并未加罪,似乎是有意将此事揭过去不再提起的该当是无碍的—” “那就好。”青蔷缓缓道“那就好”——其实还有一个人,是她真正想问的;不过,还是算了吧 “梳好了,您看看,喜不喜欢?”玲珑将金脊牙梳捏在手中,问道。 青蔷揽镜自照,低声道:“没错,是这个样子的,很像很像姑母经堂里的那幅画——却不怎么像我其实。也许从很久之前起。我就已不像‘我’了” ——记忆里那个曾经一无所惧、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儿,她到哪里去了呢? “在我眼里。娘娘一直都没变过。”玲珑忽然道。 青蔷一笑,又看了两三眼,便将镜匣向前一推:“多谢你地巧手——不过,咱们也该切入正题了。我只问你,那个你曾经替她梳过发、得了陛下喜爱的女子,她的事情你能告诉我么?” 玲珑微一沉吟,终于沉声回答:“娘娘,您放心,事已至此,玲珑该说的都会说的那是玲珑以前的主子,她的人早已经不在这世上——她姓郑,叫郑盏儿,死的时候是位更衣” 沈青蔷听到这里,点了点头,说道:“是了,我记起来了,多年以前,在我初入宫廷地时候,有一日曾偶尔撞见一个小宫女给她的‘郑姐姐’烧纸钱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杏儿” ***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六年之前的靖裕十一年,正是上元佳节时候,皇上与诸妃嫔们历来是要开一场“家宴”的,自然是不可尽数的天家气度,毋庸赘述,不提也罢。便是在这一日,有几个才入宫不足半年的闲职宫女,偷偷聚在御苑之中,遥遥张望在紫宸阁外燃放地数十株火树银花。她们都是各府各道征选进来的五品以下官吏及普通乡绅富户之女,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灿烂的新鲜玩意儿,虽然明知道身犯禁地,却依然止不住那颗好奇之心;一面担惊受怕唯恐给巡更的大人们抓了去,另一面却也各个欢喜雀跃、不亦乐乎。 她们的年纪都极小,兴趣脾性也相投,虽来自五湖四海,却已在这短短数个月的宫廷生活中,亲如姐妹手足了。 “当娘娘真是好,能常常看见这么漂亮的东西。”说出这句话地便是郑盏儿。那时候也不过十五岁,是一行人中年纪最长的,一双大眼,忽闪闪的,话语中不无艳慕之意。 “哎呀!我们地盏儿姐姐春心动了,哈哈!”身边地姐妹们登时起了哄,不住调侃她。 倒把这小姑娘臊了个满脸通红。连声啐道:“瞎说!你们都瞎说!我不过随口讲讲罢了,我才不要做娘娘。做了娘娘,可一辈子都出不去了呢!” “——我们那个时候谁都没想到,盏儿姐姐真的没能活着离开这里”玲珑絮絮讲着这个故事,声音很低。 也许真地是一语成谶,接下来地情节便急转直下。总是喜欢在极尽热闹的时候孤身离去地靖裕帝,在园中漫步之时,偶然邂逅了一名穿着红色衣衫、扮了“堕马妆”的小小宫女也许是清风皓月令人心旷神怡。又也许是那个宫女让他想起了谁,靖裕十一年的上元夜,宫女郑盏儿受召入了甘露殿,至此摇身一变,成了“郑更衣” “郑姐姐那时候得的宠爱,便像是前些时日的昭媛娘娘,实在是非比寻常。人都道她前世积德,青云直上。谁知道谁知道她连第二年的上元花灯,都没福看一眼才两个月,才两个月就不明不白的去了” 玲珑仿佛难以压抑内心地激动,屡次话语哽咽,与一贯的沉稳凝重判若两人,青蔷见了。也忍不住暗自叹息。 玲珑惨然一笑,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长叹道:“我可有好多年没和人讲起过那时候的旧事了一时情切,娘娘莫见怪” 青蔷摇了摇头,低声道:“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她是死在姑母手里的吧?和我一样,喝了那有毒的符水” 玲珑冷冷答道:“没错,只可惜郑姐姐不姓沈;只可惜她肚子里的孩儿” 个中原委,这些年来青蔷早已在心中拼凑出了个大概,此时再加上玲珑的解说。已然洞若烛照:一个小宫女在短短数月间猛然得了宠。还怀上了皇嗣,叫这满宫地妃嫔们怎么活?姑母纵是城府无双。也难免寝食不安吧?这样想来,原来竟是六年前上元节的一场烟花,叫郑盏儿变成了郑更衣;又叫她与无数含恨而逝的孤魂一样,终究命断深宫。而淑妃娘娘毒死了郑更衣之后,为了洗脱身上的嫌疑,所以才特意从沈家挑了自己去作“弃子”——自然,谁也想不到,她会在自己倾心栽培的侄女儿身上下毒吧? ——好计,真的是好计!只可惜自己没有死,反而活了下来。 “所以我一病倒,你便猜出原委来了?”沈青蔷问玲珑。 玲珑摇了摇头:“当时我只是吓坏了,一边害怕一边疑惑这些前因后果,还是很久很久之后才慢慢串在一起地盏儿姐姐死的时候,陛下震怒,却没有叫我们这些身边人去陪葬;淑妃娘娘大概是想,正好把我们三个指给了你,一来做人证再好不过;二来,即使事情出了什么差错,设计把罪责统统推在我们身上,也是一条后路——只可惜,她实在没料到,千算万算,竟算错了你,竟让你活了下来” 沈青蔷垂头不语,轻轻抚着两鬓垂下的青丝,忽然笑了:“玲珑,我要是告诉你,那时候我逃过一死,其实并非运数使然,你信么?只不过只不过那些天送来的符水,我只喝过第一次,后来,趁你们不备,都暗暗倒掉了而已” 玲珑果然大吃一惊,怔然许久,却道:“娘娘,原来如此看来玲珑还真是一直小看了您” 沈青蔷苦笑道:“哪里只不过那符水是苦的;而我,又恰巧从来不相信鬼神之事罢了” 玲珑这次是真的笑了起来,笑得极开心:“原来如此,娘娘——您不愧姓沈。” 青蔷听她竟然这样“夸奖”自己,忍不住以手抚额,苦笑着摇头不迭。 玲珑却忽然道:“那也不一定。也许也许淑妃娘娘本来也并未打算一定要您的命,只要病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也就够了——她的计策厉害之处就在于,不管是死是活,都能成局。” 沈青蔷轻轻点头,说道:“的确,死棋有死棋地用法,活棋有活棋地路数总之,我也是颗棋子罢了我这颗棋子竟然噬主自立,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莫说是别人,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玲珑,我七夕那一晚就说过,我不愿对你再隐瞒什么了,我走地本就是没有人走过的路,谁也不知道下一步将面对什么,又会有怎样的后果——也许明日,甚至也许顷刻之后,赐死的御旨又要落在我头上,那也未可知呢你呢,玲珑?我今天明明白白问你这句话:你肯不肯真心帮我?” 玲珑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答道:“娘娘说的这是什么话?玲珑早讲过了,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沈青蔷不任她说完,已断然道:“既然如此,那你便把自己那套‘弑君’的谋划统统收起来,一切听我调遣——如何?” 玲珑脸白如纸,再也无话可说,手中的象牙梳子跌落在地,登时摔为两截。 沈青蔷转过头来,满脸正色,双目炯炯望着玲珑,眼中两道秋光,明亮不可逼视:“我虽不知你为什么而怨恨,但你并没有放弃吧?是连千刀万剐粉身碎骨都不怕的人,怎么会轻易放弃呢?玲珑我知道你恨淑妃娘娘,也恨皇上,但无论前因后果如何,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切莫轻举妄动,好么?” 玲珑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弯下腰去,将那摔断的牙梳捡起来,用更低的声音问道:“娘娘,您已有了什么打算不成?” 沈青蔷悠然一笑,道:“我能有什么打算?如往常一般,见风使舵、见招拆招罢了;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决不放弃,虽死无悔!只不过,无论是你还是我,性命都只有一条,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该轻易抛却——你明白么?一定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在。郑更衣已经死了,杏儿也已经死了,她们都没能看到外面的天空——而你是依然活着的那个人,你难道不想替她们完成未了的心愿么?” 玲珑的一双眼宛若冰冻,她缓缓答道:“娘娘恕玲珑斗胆问一句,玲珑的心愿您知道了;那么您的心愿呢?您想要的,到底又是什么?” 沈青蔷回过头去,对着妆镜莞尔一笑,从容答道:“我的心愿也没有什么稀奇,不过和死去的郑更衣相仿佛罢了唯一不同的是,她若能活着出去,还有个家可以归;而我却单纯的只是想看看四方墙外的世界——怎么样,帮我?还是不帮?” 番外修改版卷四63认子 修改版 卷四[63]认子 主仆二人正说话,忽听得外殿一阵骚动,一个粗豪的声音隔了数层门扉传进来: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殿内的青蔷与玲珑都是一惊,两人默默对视一眼,玲珑连忙将手中断梳放回桌上,便要取发饰妆点,却被青蔷挥手制止。沈青蔷站起身来,将袍袖一振,高昂着头,大步向外走。 玲珑连忙跟在身后,耳中已听到从外厢传来的靖裕帝冷笑的声音,依稀是在喝问:“吴良佐,你不觉得朕的事情,你实在管得太多了么?” 沈青蔷快步转过一进碧玉屏风,还未出内殿,便已见靖裕帝身着五爪团龙朝服立在门外,怒气勃发;脚边则跪着侍卫总管吴良佐,正不住地以首顿地。 “万岁,您回来了”青蔷面带浅笑,出声招呼。靖裕帝原本一腔怒火,青筋暴跳,乍闻青蔷的声音,脸色忽然霁和下来,他转过头,带着笑问道:“翩翩,你怎么出来” ——他的目光忽然凝在青蔷所绾之“倭堕髻”上,那后半句话登时便说不下去。沈青蔷见他眼中似有泪光,神情温柔似水,只痴痴地望着自己瞧,心下不免暗自庆幸:果然又赌对一次。却也忽然觉得这个素来冷血无情的帝王,实在也有一二可堪怜处。 沈青蔷向靖裕帝一笑,说道:“吴大人是故人了,翩翩往来一见。才不枉昔日的旧交之情陛下,您说呢?” 吴良佐与靖裕帝相识极早,这些缘故沈青蔷自董天悟口中早已得知。她心中不忿吴良佐素来针对自己,今日这番话便是明明白白地下马威——至少能出出自己怀中那口压抑已久的恶气;自然,借着靖裕帝的威势,暗暗给他个钉子吃,更是再好不过只希望这吴大胡子能明白知趣。至少像王善善那般,明地里别再和自己过不去了——说实话。如今的沈青蔷,一个朝夕相处的皇帝陛下已经疲于应付,实在不愿再惹出任何麻烦来。 谁料,吴良佐听了这话面色大变倒没什么,竟连靖裕帝的眼中,都转出一道饱含深深疑问的目光来。沈青蔷多少风雨过来,敏锐之处早已超乎常人。立时便已警觉,暗道“不好”!难道此事还有什么隐情不成?难道自己地这句话,说坏了么? 万幸,无论是吴良佐脸上的神情还是靖裕帝眼中地狐疑,都只有转瞬之间。皇上已再次换就那幅温情脉脉的面孔,不无宠溺地笑道:“翩翩,你还是这么古灵精怪的。” 沈青蔷此时已在不住后悔方才出言孟浪,便不敢答话。生怕多说多错,只报以盈盈一笑,走近靖裕帝身边。 靖裕帝也不避人,竟当着吴良佐的面,便持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笑道:“朕几乎忘了,可还有件礼物要送你呢——翩翩,你猜猜是什么?” 青蔷依然只是笑,摇了摇头。 吴良佐几次想要开口,终于尽力忍住,伏跪在地,再一次叩首道:“既然陛下心意已绝,那微臣便告退了。” 靖裕帝的眼中却猛地射出一道冷光,望向他,几乎想要将吴统领钉在地上似的。口中缓缓道:“吴大人。急什么?正如贵妃娘娘所说,今日并无君臣。咱们都是知交故旧” 沈青蔷只觉怀中那颗心猛然一跳,连忙望向吴良佐,却见他岿然不动,面不改色,只是不断口称:“微臣不敢,微臣告退!” 靖裕帝从鼻内冷哼一声,说道:“敢不敢还不是由你说地?既如此,便去吧。” 吴良佐如蒙大赦,连忙起身,躬身退出甘露殿——从头至尾,都没敢抬头向沈青蔷看一眼。 沈青蔷心中隐有所悟,忽然垫起脚,向靖裕帝俯耳道:“好了,三郎,算我错了,你可莫要再生气了” 靖裕帝冰冻的目光稍稍和缓,反问道:“我有什么气好生?” 沈青蔷听见那个“我”字出了口,心登时落下了一半,愈加笑得开心畅快,竟斗胆答道:“你为什么生那无名气,你心里自然明白的——我可怎么知道?你竟来问我?真是岂有此理了” 听她竟胡搅蛮缠起来,靖裕帝果然也笑了,似爱怜似叹息,轻声道:“翩翩,你啊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沈青蔷暗地里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补上了方才的漏洞。靖裕帝城府既深,疑心又重,不过才半柱香的工夫,青蔷背脊上已满是汗水——装成一个鬼、还是一个她从没有见过的鬼,委实是太过困难了一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可即使再难,也必须坚持下去,自己从来都没有退路。她勉力镇定心神,连忙转移话题,问道:“三郎究竟要送我什么?我可猜不出。” 靖裕帝笑道:“枉你聪明,原来也有猜不出的时候啊?” 青蔷依然微笑,眼如秋水,盈盈望他。在无话可说的时候,也许惟有笑容,才是最好地回答吧。 靖裕帝果然自己忍耐不住,抚掌大笑,说道:“算了,算了,还是告诉你吧。反正他们待会便‘送’来了——先告诉你,叫你高兴一下,也好。” 沈青蔷刻意眨了眨眼,问道:“什么?” 靖裕帝哈哈大笑,俯下身去,揽着她的纤腰,凑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 “儿子。” 这“礼物”可着实是个“惊喜”沈青蔷脑中顿时“嗡”的一声。几乎站立不住。却也不得不强作欢颜,说道:“陛下,悟儿他” 靖裕帝又是一声笑,伸出手指轻轻按在沈青蔷地朱唇上,故作神秘道:“嘘我知道你挂念悟儿,可他数日前便已去京畿北军替朕秋巡了,可还未归来呢——朕已派人传了密令给他。叫他尽快回转,也就这几日了此时朕这个‘礼物’。可不是悟儿呢” 沈青蔷听得靖裕帝言中之意,似乎尚不知道自己与天悟之事,原来又只是虚惊一场;心神略定,便索性听他娓娓道来,自己但笑不语。 ——靖裕帝还未开口,已有人替他回答了,殿外分明传来王善善的声音: “万岁。奴婢将五殿下请来了” 靖裕帝在殿内高声道:“快叫顺儿进来!” 便只见王善善躬身扶着一个小小孩童,从外面入得殿来。那孩子只三、四岁年纪,生得一双大大的凤眼,面目委实清秀好看,青蔷一眼望过去,但见五官轮廓,无不眼熟。那孩子还未走到近前,已笑着张开双臂。向靖裕帝跑过来,口中犹自奶声奶气叫着:“父皇抱抱!父皇抱顺儿!” 沈青蔷不可置信地望着靖裕帝,皇上向她一笑,蹲下身去,展开双臂,对那孩子说道:“顺儿。过来,父皇抱你。” 沈青蔷见那小小地身子倾力投入靖裕帝怀中,咯咯笑着,心中忽然慨叹万千:是了,原来这便是紫薇的儿子,是她和天悟的儿子——靖裕帝名义上的第五皇子:董天顺。 靖裕帝吃力地抱起天顺,勉强直起腰来,额上却已立时见了汗;王善善连忙奔上前,口中道:“陛下,还是老奴来抱吧!” 靖裕帝怒瞪他。喝道:“滚开!朕连个小孩子都抱不动了么?” 王善善讪讪地退到一旁。眼睛却直钩钩盯在沈青蔷地脸上。 青蔷实在被他看得无奈,只得向前一步。轻声道:“陛下,让我也抱一抱吧。” 靖裕帝笑了,满面喜色,将怀中的孩子交给青蔷。五殿下认生,小小地胳膊紧紧勾着父皇的脖颈,就是不肯放手,撅着嘴,竟似要哭了。靖裕帝不住哄他道:“顺儿,听话,去叫你母妃抱你。” 谁料,那小鬼头却一转头,不看青蔷,口中大声说道:“她才不是母妃,天顺的母妃是胡昭仪。” 靖裕帝脸色一沉,冷冷道:“你说什么?” 小孩子虽还不懂事,却也似感悟到了父皇在生气,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靖裕帝重重“哼”了一声,随手将董天顺交在王善善怀里,看着他泪流满面地小脸,缓缓道:“顺儿,听父皇地话,从今日起,你的母妃便是白便是沈贵妃。在这宫掖之中,你便是她地儿子,只有她才是你的母亲,可不要忘记了” 沈青蔷忍不住插口道:“陛下,此事还要从长计议为是” 靖裕帝不理不睬,继续对那小孩子说道:“顺儿,父皇这是为了你好,只要认了沈贵妃作母亲,很快你就会是皇后的儿子,是朕的嫡子,将来要继承朕的皇位,没有人可以相比——懂么?” 才三四岁的小小孩童哪里知道这个?只是哇哇哭得更厉害了。 靖裕帝的眼中骤然染上一层厉色,双眉紧蹙,喝道:“抱殿下出去!”吓得王善善立时遵命,三步并作两步便向外赶。靖裕帝望着他的背影,忽觉凄凉,身子倒退两步,跌坐在软椅中,以袖覆面,两肩微微颤抖。 沈青蔷权衡再三,还是走了过去,将自己地手覆在靖裕帝手上,轻声唤他:“三郎” 靖裕帝反手捉住她的柔荑,在袖底发出一声唏嘘。 “悟儿他始终是我们的儿子”青蔷揣摩着靖裕帝的心思,试探道——自然,口中虽如此说,心里却只觉得别扭之极。 靖裕帝再嗟叹一声,说道:“唉是朕叫他小小年纪便没了娘的,他要恨朕,故意惹怒朕这也是朕的报应朕其实其实从没有怪过他地” 青蔷默默听着。心中不禁又是一阵恻然。 “你也都知道了吧?”靖裕帝问。 青蔷估摸着此时情景,索性大着胆子更进一步,答道:“沈青蔷便是白翩翩,白翩翩也就是沈青蔷她知道什么,我就知道什么” 她这话故意说得极含混,既然装一个从未见过的死人是必定难以长久的,那么。总须一步步将本来的自己和这个死去的形象融合在一起才是。反正是“仙灵附体”究竟有什么“规则”谁也讲不清。只要靖裕帝相信,那么无论怎么匪夷所思荒诞不经,都不是什么问题。 至于陛下会据此说什么、问什么,沈青蔷自然一一准备好了回答。那些答案早已在她的心里反复掂量了千万次,遣词用字全都极尽模糊,似是而非——也只有这样答,靖裕帝才能用自己希望的方式去理解。换而言之,沈青蔷在想尽办法做好一个“镜子”地职责,让靖裕帝自己回答自己。 ——谁知,听了这话,靖裕帝却只是苦笑一声,点了点头,却沉默了下来。那些准备好的对答,倒是用不上了。 靖裕帝握着沈青蔷地手。握得很紧,许久,才缓缓放松。他地脸上早已恢复了平日神色,笑着,问青蔷道:“翩翩,你喜欢顺儿吧?” 沈青蔷只有点头。 靖裕帝道:“好。那你便认了他吧膝下有子,那些烦死人地言官们,总也能少罗嗦几句话。” 沈青蔷踌躇道:“陛下,此事还是” 靖裕帝猛然直起身来,问:“‘还是’什么?你已等了这么多年,朕也等了这么多年,不是么?” 沈青蔷心中不住叫苦,一个“贵妃”已叫她够受了,若真成了皇后天知道还会多么“热闹”呢!何况,若真成了皇后。那“她的儿子”五殿下董天顺便一跃成为了可以继承皇统地“嫡子”皇上的意思也正是如此——可果真这样的话,太子殿下呢?那孩子对皇位地执著。她难道还不清楚么?这样一来,岂不是将自己生生逼到了阵前,非要决一个你死我活,闹一个玉石俱焚不成?可是若不答应,这推辞的理由,又委实是不好想的。 沉吟良久,青蔷只有继续含糊其辞,低声道:“三郎,其实我并不想做什么皇后的” 靖裕帝终于笑了,望向沈青蔷的目光竟然宛若慈父:“翩翩,你还是一样,十四年前说的那些傻话,今日又讲给朕听了这有什么?如今不比当年,朕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朕要你做朕的皇后,你便是皇后,便是这天下最尊贵、最荣耀、举世无双地女人,你在担心什么?你难道还不高兴么?” 青蔷实在无法回答,惟有苦笑着摇头而已。 靖裕帝持着她的手,缓缓说道:“翩翩,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你还在犹豫什么?你你这身体本来的主人,好歹也算是出身在仕宦豪族,又是恩封的外戚,她家的女儿做了皇后,群臣不会有太多话说,青史上对朕也不会加诸一字苛评——又何况,沈昭媛地人是疯疯癫癫的,这一点众人皆知,你便担上‘姐妹’二字,顺理成章做了顺儿的养母,一切水到渠成朕无论怎样想,都觉得如今这个局面,千巧万巧,简直仿佛连上天都在极力促成一般。” 耳中听着靖裕帝说什么“千巧万巧”沈青蔷更是无言以对。再说下去,恐怕会“巧”到连靖裕帝自己都要怀疑了。她心中实在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可哪里又能由得了她? 靖裕帝见她不再反驳,仿佛默许,简直喜上眉梢,一把揽住青蔷,口中道:“翩翩,这么多年了,朕的心愿,终于要成真了!” ——除了苦笑,沈青蔷还能怎么样? 番外修改版卷四64天顺 修改版 卷四[64]天顺 靖裕帝终于是笑逐颜开地离去,他还要去一次集英殿召见内阁诸人,争取将这件事尽快办妥。可留在甘露殿的沈青蔷却实在无法笑得出来了,她皱眉枯坐,思忖良久,却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正位中宫?呵姑母、杨妃、这满宫中不知多少女人做梦都在盼着的事情,竟然便要落在自己头上了? 沈青蔷实在是难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真真是悲喜交集、苦乐陈杂,到最后,就连她自己都糊涂了。命运简直如同一个顽心极重的孩童,总爱将她高高抛向天空,眼见要落地跌成粉身碎骨又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将她接在手中——竟把她的惊慌失措、忐忑不安,当成一种乐趣来赏玩么? 正自嘲不住,忽一转头,却见玲珑正盯着自己看,目光如炬。 “你想说什么?”青蔷问道。 玲珑摇了摇头,也笑了,竟然道:“玲珑恭喜娘娘了,您的确是有福之人” 沈青蔷愈加哭笑不得,连连摆手:“罢了、罢了,你这个‘恭喜’我可真当不起。我也不问你,干脆还是那话,横下心,走一步算一步吧” 玲珑却道:“娘娘要不要去给‘那一位’带个信儿?或有所得,也未可知呢!” 青蔷一怔,还是摇头,说道:“那的确是个办法,却也是没有办法地办法。在这个宫中。能不靠人,还是不要靠的好现下我的身份又不比当初,恐怕就连你们几个,从此之后也再难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了。” 玲珑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奇妙的微笑,轻声道:“娘娘,这样也不行的话,玲珑倒还有另一个办法。不如您就当真当了这个皇后吧——只要只要皇上不在了,这个皇后变成了太后。无论继位的是大殿下、二殿下,或者是这个五殿下,还有谁能约束得了您?能拿您这个‘太后’娘娘怎么样?” 沈青蔷心中剧震,全没料到她竟说出如此无法无天地话来,不禁仔细又看了两眼。可无论是玲珑脸上的表情还是她讲话地口吻,都实实在在分辨不出,这丫头究竟是在戏谑。还是在认真。 青蔷道:“你到底想怎样?先让我做了皇后,然后你去和皇上以命相搏、求一个同归于尽,是不是?哪有那么容易莫说别的,吴良佐这一关就断断过不去。皇上活着还好,若若是真的驾崩了,即使全然与我无涉,统领大人也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其实,是贵妃还好。以后不过是个闲养的太妃;若真做了皇后,做了太后想要置我于死地,恐怕会多了数百倍——而你呢?你除了枉送性命,连带着送了我和这一殿人的性命,还能有什么用?再退一步说,即便吴良佐动不了我。我成了太后,就真的能万事顺遂了吗?大殿下是断然不能继位地,五殿下太小,而太子殿下他又怎会对我听之任之?他若做了皇上他唉,我实在不愿意去想的” 玲珑微感诧异,不禁问道:“娘娘,恕玲珑多口了依我看,太子殿下对您,倒的确是颇有情义的。” 沈青蔷将头缓缓转向一侧,玲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她低声答道:“我明白。我自然明白的可即使天启待我,有陛下待白翩翩那样痴心痴情。又能怎样?也不过使得数年之后,这宫中再冒出一个“青仙”罢了至尊之位当前,谁能不动容?谁又能不改变呢?后悔是后悔,可是若时光回转,真的可以重来,你以为陛下就会做出别样的选择么?不会地,决计不会的——白翩翩还是会死,她不可能活下去的;与御座争夺一个男人,这世上所有的女人早已注定输得惨不忍睹了更何况我总觉得我总觉得天启那孩子,有些地方,实在是像陛下他的眼里只有他看得见的那个人,其他地,全都是芥子微尘” 这一席话实在讲得冷冽如冰,满是决绝之意,玲珑怔然。虽明知青蔷所言句句是实,却依然觉得一阵惊肉跳,更兼着彻骨的寒冷 “你曾爱过人么?爱过男人么?”青蔷忽然转过头来,问她,脸上挂上了笑。 玲珑一怔,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一个都没有,”她说。 青蔷道:“我有呢——也许有吧爱着、被爱真心、假意其实爱不爱并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有没有一个人,肯陪我走这条路皇上和白妃娘娘,就是再好不过的例子了” ——玲珑正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沈青蔷却忽然一笑:“玲珑,有人曾对我说过,若没有爱过男人的话,就依然是个小孩子以前我不懂,但现在我想我懂了。” *** 靖裕帝去了小半个时辰,还未回转,带五殿下出去安顿的御前大总管王公公却忽然哭丧着脸奔了进来。见了青蔷,躬身行了礼,忙不迭道: “贵妃娘娘,求您快省省好、救救命吧!殿下他殿下他实在是哭得太过厉害,天可怜见的,这么小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呢,老奴实在是没辙了” 沈青蔷与玲珑对望一眼,向王善善道:“跟着五殿下的人呢?那么多人都哄不住么?” 王善善面有难色,皱眉道:“娘娘您不知道” 青蔷问:“殿下还是不愿呆在这里么?” 王大总管哭丧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沈青蔷不由得叹了口气。说实话,天顺的相貌委实是太过像他地父母了,青蔷看见他,心中总难免生出异样来。但这样地境况又不能不管,便道:“我本宫再试试好了,你去抱殿下进来吧” 董天顺果然还在哭,声音都有些嘶哑了。两个嬷嬷战战兢兢伺候在一旁,不时的偷眼望向贵妃娘娘。也许沈紫薇地儿子。天生不与她投缘,青蔷勉强哄了两次,五殿下竟毫不领情,反而哭得更凶了。 青蔷实在无奈,这几日,又是贵妃又是皇后,又是高深莫测的靖裕帝又是这闹人的小冤家。个个仿佛不耗尽她的全部心力不肯善罢甘休似地,真真叫人哭笑不得。正焦头烂额间,忽听见旁边的嬷嬷小心翼翼说道: “娘娘您不知道,殿下地性子最是执拗,年纪虽小,却不达目的决不肯善罢甘休的,依奴婢看” 青蔷一挑眉,问道:“依你如何?” 那嬷嬷见贵妃娘娘似乎未有责怪之意。便索性大着胆子说道:“依奴婢看,要不然要不然您发个谕旨,把胡昭仪请来太极宫那个,哄好了殿下,即刻再请她回去就是了” 她心知女人最是妒嫉,如今沈贵妃盛宠。独霸太极宫甘露殿,自然不会愿意别的娘娘靠近皇上身边百步以内,深怕这个主意得罪了她,心中本来无限忐忑可谁知道,贵妃娘娘竟然笑了,甚至笑得极为欢畅,仿佛长久以来夙愿得遂,或者什么宝贝失而复得一般。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正恍惚间,却听得沈贵妃道: “说得有理,不过。何必劳烦胡昭仪?她离了养育这么久的五殿下。此时心中定然十分难过吧?不如这样,本宫亲自带了五殿下去瞧瞧她。无论如何,也是本宫夺了她的心尖子,也算去给她赔个礼吧,并不为过” 沈青蔷一面乔张作致的说着场面话,一面却是真地高兴。正愁自己形同软禁,消息闭塞,束手无策之时,没想到却撞见了天上掉下来的机缘?这的确是个极妥当不过的借口,任谁也寻不出半点错处 ——这样想着,便俯下身去,对五殿下说道:“殿下,不要哭了,我带你去找你的母妃,去找胡昭仪,好不好?” *** 沈青蔷依稀还记得,在四年前的那场万寿节盛宴之后,躲在花木扶疏的阴影下惊慌失措的自己,所见到地那名嗓音敞亮、意态醺然的慵懒女子。除此之外,对于那位住在昭华宫正殿鸾鸣殿里的胡昭仪,她再无旁的印象。 在去往东偏宫昭华宫之前,青蔷特意探问了玲珑的看法,却见她也难得的踌躇起来,皱眉思索良久,方道:“宫中都知道胡昭仪是个最省事地,只素来爱喝喝酒、写写诗,倒是没有别的什么只不过她虽几无侍寝,但淑但悼淑皇后死后,三殿下便跟着她了昭媛娘娘的五殿下也是故此” 青蔷颔首,已明白了她的意思。若这胡昭仪真的只是个深宫中隐居的“诗人”为什么又能够得到靖裕帝非同一般的信赖?同时养育两位殿下,这实在让人不得不仔细斟酌。 ——若她知道了皇上的计划,会甘心这‘皇后’之位落在我手里么?” ——不怕她争,就怕她不敢争;如今之计,看来还是要使一个“拖”字诀,徐图计议才是。 太极宫距离昭华宫还有好一段路程,青蔷坐上贵妃的翟车,五殿下则由乳母抱着,也坐上了另一乘宫车,一行人逶迤而去。一路上愈向东走,五殿下的哭声也愈小,待到了昭华宫门外,乳母抱着他下得车来,天顺已止了泪,直奶声奶气叫道:“母妃,天顺要母妃!” 那嬷嬷满面尴尬,生怕沈贵妃听见了不喜,抱着五殿下,手忙脚乱地哄他。 青蔷笑道:“罢了,去替本宫传报一声,就说本宫带着五殿下来探望昭仪娘娘了。” 早有人答应着去了,沈青蔷便带着玲珑,步入了昭华宫。四宫之中,属西边地锦粹与南边地庆熹最为宽敞华丽,东边的昭华却小了许多。走了没多久,便听得扶疏地花木之后,有人轻声笑着,五殿下一听,已挣脱了乳母的怀抱,跳下地来,一边向花木里头钻,一边喊道:“三哥,三哥!” 几个随行的嬷嬷脸都白了,呼天抢地不休,追了过去。青蔷与玲珑对望一眼,两人寻路绕过花丛,便见花丛之后竟然是块泥巴地,一个半大的男孩儿蹲在那里,一边吃吃傻笑,一边玩得不亦乐乎。 五殿下早已跑了过去,抱住那男孩儿的一条胳膊,口中喊着:“三哥,带天顺玩!带天顺玩么!” 嬷嬷们忙跳着脚去拉去劝,青蔷却只立在那里不动声色,这男孩儿她却也识得的,正是沈淑妃那个“体弱多病”的儿子董天旒。 ——印象中,天旒一直病恹恹的,胆小畏缩,十分怕人;你逗他,问他什么话,他只会直愣愣地望着你,也不回答,也不反驳,他到底听见了没有,是不是明白,谁都不知道。几年不见,现下看来,也依然是有些呆气的,任五殿下抓着他的胳膊叫喊,还是兀自玩他的泥巴。 玲珑凑过去,附在青蔷耳边低声道:“主子您还不知道么?三殿下原本是有些痴傻的” 沈青蔷猛然间回过头,疑问的目光落在玲珑脸上;玲珑却垂下头,把脸转了过去。 ——便在此时,忽听身后有人朗然笑道:“贵妃娘娘莅临蔽处,是我有失远迎了。” 番外修改版卷四65昭仪 修改版 卷四[65]昭仪 沈青蔷连忙转身,但见一个朱衣女子素面朝天立在那里,鬓发凌乱,睡眼惺忪,倒像是午寐方起,一味的意态阑珊——正是胡昭仪。同样是数年不见,她却与杨惠妃、甚至与青蔷自出得锦粹宫后所见的一切故人全不相同,竟还似当年夜宴时自己记忆中的样子,眉梢眼角毫不见老,仿佛光阴流转,洗剥了所有人的生命,却独独遗忘了她。 而那五殿下早已奔了过去,扯住胡昭仪的衫角,叫道:“娘抱天顺”说着小嘴一撇,竟似满腹委屈,又哭了起来。 沈青蔷听他竟然叫得如此亲近,心中忽然一酸:可怜这孩子,他真正的母亲,他怕是根本都不认得吧。 谁料,那女子却任五殿下嚎哭,竟似一点都不在意,反而板起脸来,数落道:“去去去,这招可对我没有用。去叫嬷嬷把你那张花猫脸洗一洗,一会儿到我屋里来吃点心。” 一听这话,五殿下立时便不哭了,那幅抽抽嗒嗒可怜兮兮的样子荡然无存。沈青蔷一愕,又是好笑,又是心惊,在这宫里,从大人到孩子,果然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五殿下一路小跑着去了,后头急急跟着他的两个嬷嬷。胡昭仪站在那里,双眼微眯,笑吟吟地望着沈青蔷。青蔷忽然觉得有些尴尬,正犹豫要不要先开口,却见胡昭仪已躬下身去——却不是行礼,只是拂一拂被五殿下扯皱的衣摆。又直起腰来,对青蔷笑道: “贵妃娘娘,我那里可只预备了些给小孩子吃地东西,您若不嫌弃,便也来坐坐吧。” 沈青蔷立时打叠精神,答礼道:“昭仪娘娘,是青蔷不请自来。诸多搅扰之处,还望多多海涵。” 胡昭仪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与此同时,却从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缓缓浮现出某种真正的快活来,她依然看着青蔷,许久,方才开口:“你没有一见面就姐姐妹妹的乱叫,这很好沈家的女人,果然不一样——我听说。你也从不叫沈紫薇‘姐姐’,是么?” 这句话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但此时此刻,对面前这个奇怪的女子,沈青蔷再也不敢心存丝毫地轻慢,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有趣,实在有趣,”胡昭仪又笑了。这一次,终于让脸上的笑和眼睛中地笑同时开放“你知道么?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的。”她说。 *** 一踏入鸾鸣殿,但见四壁都是书画,龙飞凤舞,云烟满纸。大多裱糊十分草率。只有一副粘了玉轴,精心装饰过,就挂在中堂前——却是一首小词: 檐底半钩月升 楼头一片日斜 都道春去自然愁 谁曾问彻桃花 笑人去归何处 问燕飞来谁家 花谢花开都不管 任飘去、到天涯 没有题头,亦没有落款,却道尽某种难以言喻的潇洒,以及落寞,沈青蔷几乎看得呆了——直让胡昭仪唤了她两三声,才猛然醒悟过来。 青蔷面色赧然,连忙道:“向闻昭仪娘娘是位才女,如今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若是平常人。听到这话,必然要自谦两句。可谁料那胡昭仪却大笑道:“才女?哈哈,我若不是昭仪,这些玩意儿挂在东市的兰亭坊里,定然是半个子儿都卖不出去的。” 她这样作答,倒把沈青蔷接下来预备好的若干句回话全数堵住——不知道为什么,在胡昭仪面前,青蔷的气势总是无端地矮下去,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个初次求见博学宿儒地童生,连一双手脚都浑不知该向哪里安置才好。 胡昭仪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意阑珊道:“贵妃娘娘,我的性子您不知道,我是有什么便说什么的,您现在身居高位,有吩咐,直接开口就好。” 青蔷眼见自己来时的一番盘算全然泡了汤,心中苦笑不迭。“径直”开口?究竟怎样“径直”法儿?难不成要她对胡昭仪开诚布公地说:“我不想做皇后,也不想做五殿下的养母,请你帮忙想个主意?” ——在这皇宫里不、不,在这人世之中,说什么做什么,谁不是藏着掖着,拐弯抹角的?谁又能真正清楚直白、坦坦荡荡? 胡昭仪笑望她,却道:“你们成天到晚这样过日子,难道不觉得累么?” 沈青蔷只觉得有一把小刀子戳进了她的胸口,一颗心骤然紧缩起来,连声音都变了:“昭仪娘娘,您说什么?” 胡昭仪呵呵笑着,说道:“想爱就爱,想恨就恨,想要什么就直说——你连这个都不懂地话,我倒真有点同情你了” 青蔷哑然。 ——她的确是不懂的。她早已习惯了瞻前顾后、察言观色,早已习惯了尽量七转八弯不留痕迹地将别人引向她预先设计好的目的地。事事提防,事事怀疑,谁也不能相信,谁也不敢相信累么?还是早已习惯了这份劳累,麻木到连“累”的感觉都消失了? 她只觉在胡昭仪面前,自己地舌头仿佛都打了结,再也不听使唤,迟疑半晌,方才犹犹豫豫重复道:“想爱就爱想恨就恨想要什么就直说——怎么可能呢?” 胡昭仪哈哈一笑,反问道:“这有什么不可能?除非你太过贪心,一样都不想舍,一样都不愿丢;嘴上说着无欲无求,实际上却跟个守财奴一样。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占全了长此以往,自然像只冬天里冻坏的猫崽子,你一碰它,它浑身地毛就全都竖起来了,瞪着眼睛冲你呜呜叫。” 冬天里冻坏的小猫崽儿? ——在别人眼中,难道自己一直就是这么个可悲可怜亦复可笑的样子么? *** 昭华宫一行。终于是一无所得,胡昭仪轻轻巧巧一句“天顺是陛下的皇子。陛下要带他走,我可不敢留”便将一切事情统统推卸掉了。在她面前,沈青蔷只觉自己身上那件自作聪明的伪装立时千疮百孔,不由地满面羞惭。也许“坦率”也是一种莫大的力量,越是在所有人都不肯“坦率”的时候,这股力量越是可以撕裂一切。无坚不摧——比如,干净利落地挖开沈青蔷地心,将那些她一直以来不敢去想、不愿去想地东西,统统****出来。 ——她不敢爱也不敢恨,被命运驱赶追逐到今天这步田地,难道就是因为自己“太过贪心”害怕那必然到来地“失去”么? 沈紫薇从来不惧怕“失去”她可以牺牲一切。哪怕杀人哪怕疯癫,始终念念不忘她的“爱情”靖裕帝也从来不惧怕“失去”他地伤恸和追悔在这十四年里早已无限滋长,最终覆盖整个皇宫,无所不在。哪怕他所有的妃嫔所有的儿女统统被这伤恸和追悔的阴云吞噬,哪怕他堕入自己编织的悲哀地幻梦罗网。他也毫不在意;目光永远坚定地落在记忆深处那个业已消亡的女子身上,落在他注定无法追溯亦无法挽回的过去的美妙时光之上 ——他们的悲哀和欢喜,都是那么残忍而鲜明;但至少,他们的确是有着悲哀与欢喜的而自己呢?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脸上的表情,赫然只剩下虚假与苦笑了呢? 在回去太极宫地路上,沈青蔷一直沉默不语。身边随着的从人,只当她在为胡昭仪的无礼而暗自生气,生怕触了霉头,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声。 翟车走到半路。沈青蔷忽然一掀车帘。吩咐道:“且住,本宫要去瞧一瞧流珠殿的沈昭媛——带五殿下一起去。” 随车的从人顿时停步。面面相觑,各自踌躇,却终是不敢违拗贵妃娘娘的吩咐,车子调转,绕过太极宫,径直向西而去。 ——姐姐,无论如何,天顺都是你地儿子;即使你疯了,即使你已认不出他来,但若能见上一面,定然也会欢喜的吧? ——我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贵妃娘娘”实在不知道能当到何时;但片刻的欢喜也是欢喜,能叫你们母子见上一面,总也是件好事。 *** 此时的沈青蔷却不知道,就在她乘着宫车绕过太极宫向西而去的时候,临阳王董天悟所乘的软轿正好落在了太极宫的宫门前。 御前总管太监王善善早已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轿前,口中喋喋不休:“王爷,您可回来了!老奴方才还听那些作死的小崽子们胡言乱语,说您染了风寒,病在路上,凶险万分呢,可把老奴给吓坏了。这不,正担心呢,您就来了,果然是虚惊一场哼,那些乱传话的狗崽子们,瞧我不打折他们地腿!” 长长一串媚语说完,轿内却毫无声息,许久之后,方才传出两声闷咳。依稀是董天悟地声音,却无比沙哑低沉,从轿内传了出来:“王公公,父皇呢?” 王善善倒是一愣,怎的?难不成这武功盖世地临阳王,还真的病了不成?不敢怠慢,连忙答道:“陛下人在御书房,召了好几位大臣商议事情呢,可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轿中人“嗯”了一声,又过了许久,轻声问道:“那沈才人,不咳咳贵妃娘娘呢?她在么?” 王善善听见了他的咳嗽声,更是确信无疑。却又觉得纳罕:这才出去几天功夫,怎么就病得如此厉害了呢?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絮絮回禀:“贵妃娘娘带着五殿下,去东边昭仪娘娘处了殿下,皇上和贵妃娘娘一直在等着您呢,您既然身子不适,不如先进殿歇一歇,老奴吩咐人给您把药煎上,这些供奉们,可也太没用了” 轿中人又是一阵咳嗽,良久方道:“也好。” 两旁立时有从人上前,替董天悟打起帘子,伺候临阳王自轿内出来。一直满面堆笑的王善善,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 ——怎会如此?一向英姿飒爽气宇轩昂的大殿下怎会病成这个样子?整个人赫然瘦了一圈,面色惨白,憔悴不堪简直简直便像个纸人,仿佛风一吹,就能飞走了似的。 番外修改版卷四66父子 修改版 卷四[66]父子 对于太极宫,董天悟自是轻车熟路。靖裕帝待他,向与别的儿子不同——即使贵为太子的天启,也常常有久候数日不得一见的时候;只唯有临阳王,无论在哪里,从来畅通无阻。 他一面拾阶而入,一面低低咳嗽,身后跟着忧心忡忡的王总管。进了一重殿门,董天悟忽然道:“王公公,贵妃娘娘如何?” 王善善颇为犹豫,半晌才答道:“王爷,您是想问真假么?” 董天悟一笑,是真是假他自然是不必问的。 王善善偷眼打量了一番临阳王的脸色,低声道:“王爷,无论如何,万岁对她是颇看中的只是老奴总觉得蹊跷” 董天悟不依不饶,问道:“那王总管以为蹊跷在哪里?” 王善善满面踌躇,许久之后方才磕磕绊绊道:“老奴也说不上,可是可是王爷,这种事情,您就不觉得不觉得‘虚妄’么?” 董天悟轻咳一声,将头转了回去,低声道:“假的又能怎样?真的又会如何?只要父皇高兴就好”王总管蹙着眉,答道:“话是这么说,只是” 董天悟一笑,不再理会,径自步入外殿,在外堂下首的一张椅内坐定。见王善善依然垂立在侧,便道:“王总管自便吧,不用伺候了” 王善善连忙答应。缓缓退了出来,心中却在想:“难不成真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网页倒似毫不在乎地样子——要是我,知道非要把个****儿叫‘母妃’,多少也要不自在一下子吧?” 董天悟目送他带着一干从人退出去,收回眼光,索性闭阖双目,导息调气。只是。微一使动功力,便觉怀中如同千针攒刺。几难自抑。好容易强忍着将咳嗽声压下去,嗓子里忽又翻出一股子咸腥来。此番中毒,毒性即烈,自己又全凭一股子狠劲儿强自支持着,经脉业已大损,这恼人的咳疾,怕是这一生。都无法摆脱了吧 ——不过幸好,她还活着;靠她自己的力量,活得好好的。 *** 人在昏迷之时,便如同身在幽深的水底,能听见的只有寂静,能看见的全是黑暗。回忆温柔地环抱着你,在你地皮肤上咬出黑色的齿印——就像是身在梦中或者,就像是幻梦与真实之间地界限。忽然消失了 “殿下您这又是何苦呢?娘娘我该怎么办?” 在那似梦非梦之间,董天悟依稀听见了吴良佐的哭声。这个素来流血不流泪的硬汉,竟然也会如孩子一般饮泣他很想睁开眼睛,很想挣扎着清醒过来,问他为什么要哭?问他青蔷怎么样了?她还好么? 可当回忆黑色的水褪尽,当他神智恢复真正醒过来。却已不知过了多久。而吴良佐满面伤恸,依然立于榻边,眼睛里隐隐有着赤红的血丝。 “殿下?殿下您醒了!好些了么?”吴良佐又惊又喜,那样一个粗豪汉子,嗓音都有些把持不定,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对吴良佐,以及那个在背后点倒自己的齐黑子,董天悟本来是不无怨怼的;可此时见他真情流露,心中却实在感动——董天悟忽然便想起了很久之前,在母亲死去地那个夜晚。他还记得那样鲜明清楚。天要亮了,是吴良佐自外面打开闭锁的门。走进来,把已经哭喊到虚弱无力的自己抱在怀里,哽咽着说道:“殿下,娘娘不在了以后,便由微臣来照顾您” ——那一天,吴良佐也哭了吧?可惜自己早已不再记得。 董天悟轻轻闭上眼睛,嘴边漾出一丝微笑: “吴叔,”他轻声说道“我很好,就是没有什么力气咳咳”“吴叔”这两个字一入耳,吴良佐的眼圈赫然又是一红,他轻声叹息,似在抱怨,更似心疼:“王爷您怎会伤成这个样子?” 董天悟费力地抬起手来,抚在胸口上,笑道:“能有什么?左右不过是我的报应罢了” 吴良佐脸色一寒,沉默下来,忽又厉声责问:“是那女人做的么?” 董天悟缓缓摇头,低声道:“吴叔我并不知道你在说谁,但你一定是误会了” 吴良佐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着实为大殿下的执迷不悟而气恼,口气立时变了:“殿下,您究竟是中了什么邪?那些事情,都是您告诉她的吧?她现在称了心,得了逞,却反而要要毒杀您,好灭口不成?” 董天悟一愣,顿感茫然无措,全然没有想到吴良佐竟然误会得这样深什么“那些事情”?又什么“毒杀灭口”?临阳王依稀记得自己在赶往碧玄宫地路上,伤重气虚,被齐黑子硬是点了穴道背回来,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昏迷了那么,她呢?她脱险了么?一想起沈青蔷,心中骤紧,董天悟再也顾不得什么,忙问:“青蔷怎么样了?” 吴良佐一听到这个名字,顿时眼眦尽裂,从牙缝中吐出一声冷笑:“她?那贱人,此时可正在太极宫的龙床上睡得正香呢!” 董天悟怀中一松,一面感觉卸下了千钧重担;另一面,却又忽然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自在来。 各中关碍实在是千头万绪,又难免牵扯到沈紫薇,甚至牵扯到天顺利弊权衡之下。董天悟实在无法分辩,只得对吴良佐低声道:“吴叔,我中毒的事,并不与青蔷相干,你可不要把这笔帐算在她头上只是咳咳我到底睡了多久?你刚才说地又是怎样一回事?” 吴良佐惨笑道:“殿下,您也不必替她撇清了,更不必担心我吴胡子还能把如今地‘贵妃娘娘’怎么样” 董天悟倒似没有听懂。恍惚重复道:“贵妃娘娘?” 吴统领怒极反笑,面容古怪地扭曲起来。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满口钢牙紧咬,几乎要把那个名字嚼碎了: “没错,‘沈贵妃’!也许用不了十天半个月,赫然便会是第二个‘沈皇后’了殿下,您还不醒悟么?您知道那贱人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她竟然假扮白妃娘娘;竟然假扮您的母亲!我瞧着她站在陛下身边,那满脸的小人得志,满脸的惺惺作态。简直令人作呕。我只恨只恨自己没有先下手为强,趁早结果了她,反而纵虎归山,到如今终成大患——这样地贱人,还不该杀么?您还要为她辩解不成?” 董天悟只一惊,胸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响。假扮母亲?青蔷她竟然竟然临阳王轻轻阖上眼帘,微侧过头去,不知为什么。竟笑了。 “那好,那你告诉我,在桂花树下死去的那个人——那个皇上一直在等地人,‘白仙’娘娘,她的故事,她地秘密。把你所知道地,都告诉我。” “我要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什么,将来又会怎样;我有我的打算,有我想做地和必须去做的事——你听明白了么,殿下?” “即使斗不过又怎样?即使会死在这里又怎样?无论如何,我总要试一试地。” ——呵,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你的“打算”是你“想做的和必须去做的事”我是不是该为你抚掌击节,赞一声“好”呢。沈青蔷? *** 更漏滴滴。时辰历历,忽听外间喧嚣渐起。王善善进得门来,告禀道:“王爷,御驾将至了。” 董天悟闻言起身,整肃衣冠,却听见王总管顿了顿,轻声续道:“万岁似乎心情不佳,还请王爷尽力宽怀为是” 董天悟一怔,随即微微颔首,王善善舒了一口气,躬身引着临阳王出了殿门,恭迎陛下。 靖裕帝下了御辇,径直而来,脸上果然满布怒色;连带着四周伺候的大小从人,也都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直到见了自己的长子跪在阶前,万岁的神情才算是缓和了下来,温言道:“快起来吧,悟儿。怎么,几日不见,便病了?” 董天悟抬头一笑,靖裕帝见他果然面容憔悴,光彩全无,又是心疼又是迁怒,不由得“哼”了一声:“你身边伺候地人呢?都死绝了么?朕真是白养了这些废物!” 董天悟道:“父皇,人食五谷,病属寻常,这也实在没有什么,并不怪别人;总之是儿子不谨慎罢了。” 靖裕帝叹一声:“好了好了,朕不追究就是——只是你这样子,叫你母亲见着呢,她该有多伤心哪。” 董天悟听父皇说得恳切,忽然胸中一闷,忙从袖里掏出锦帕,掩在唇边,侧过头去,强自压抑着咳嗽起来。 靖裕帝双眉紧蹙,望着他,却不好再说什么,只有默默摇了摇头。 一旁早有精乖的王总管,趁机道:“陛下,将入秋了,外头风凉,还是先请王爷进殿去吧。” 靖裕帝猛然醒悟,立时点头:“是,朕倒疏忽了。悟儿,快进殿去,叫他们把茶水汤药都备上,朕听你咳,可实在揪心”却又转身吩咐王善善“去把贵妃娘娘请出来,告诉她,悟儿回来了。” 王善善先毕恭毕敬答:“遵旨——”继而又小心翼翼回禀道“陛下,贵妃娘娘她带着五皇子去了昭华宫,这会儿可还没回转呢。” 董天悟眼见靖裕帝又要发怒,忙道:“父皇。倒也无妨。此事儿子儿子还有些许不明,还请父皇代为分辨分辨。” 靖裕帝犹自忿忿,狠狠瞪了王善善一眼,只把王总管吓得腰弯得更低了。片刻之后,转过来面对临阳王的时候,万岁脸上已是一片和颜悦色了:“悟儿,跟父皇来。父皇慢慢讲给你听。” 太极宫内殿,依然是一片青白冷光。奇香氤氤氲氲,蒸腾其间,盘桓不散。董天悟往常至此之时,都感觉清冷异常,仿佛置身于广寒玉殿。可这一次,他却恍惚觉得,在那馨气之间。似有股隐隐地脂粉味道,就连那些满殿死寂、冷硬、面目狰狞的飞龙雕饰,也忽然间生动而温情起来——而面前的父皇,幽暗地眼中更是一派煦暖如春。 “悟儿,朕知道这有些不可置信,有些荒诞之处,但你母亲是真的回来了,回来看我们父子。她再也不会离开了——真的!” 靖裕帝一边说着,一边兀自笑起来: “朕可真傻,朕一直以为,你母亲她定然恨着朕呢” 董天悟似乎颇为踌躇,轻声道:“父皇儿子自然相信父皇的话,但此事实在是有些有些” 靖裕帝哈哈一笑:“朕知道。朕知道地,没关系。一会儿你母亲回来,你见了她,自然就明白。她虽然和以前的样子不大一样,可那眼神,可那看着朕地目光一点都没变不会错的,决不会,你母亲的眼睛,朕一辈子都忘不了。” 董天悟含笑点头;忽然躬起身来,又是一阵咳嗽。 靖裕帝心痛不已。好容易听着董天悟的咳声渐渐平息。才叹一声,却问:“悟儿。朕前次对你说地话,你回去想过没有?” 董天悟道:“父皇,儿子依然还是那句回答,不必再想了。儿子从壅州到京城来,断断不是为了这皇位地。一旦诸事了结,一定交卸肩上的担子,从此广大天下,去做个漂泊地闲人,了此一生便是。” 靖裕帝道:“悟儿,朕知道你的心,但朕的身体眼见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也就是这几天,总算你母亲回来了,朕在夜里还能有场好睡——可是,毕竟岁月催人,莫可奈何啊”靖裕帝一向笃信仙道,最恨人提起“老”、“死”二字,此番却自己开了口,连董天悟都是一阵心惊,忙道:“父皇正当韶华盛岁,何出此言?” 靖裕帝呵呵一笑:“韶华?朕的状况自己心里明白,多少年了,连镜中倒影都不敢自顾——还说什么‘韶华’?不过,好在一心求祷,总算是天可怜见,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即使是死,也可瞑目。朕只求和你母亲携手共度这剩下的风烛残年;只想给这个天下,找一个合适的承继之人罢了。” 董天悟的声音更低:“父皇二弟聪敏过人,朝中文武群臣交口称赞,他其实远比儿臣合适。” 靖裕帝又是一笑:“启儿么?他原是好的,但现在,已不够好了,叫朕好生失望” ——说着,屏退众人,亲自起身,卷起墙上一轴宋徽宗亲绘地鹰狩图。墙中竟嵌有一个小小木架,架上放着四、五只各色木匣。靖裕帝从架上取下一只青色的匣子,交在董天悟手里,说道:“你且开来看看。” 董天悟满心疑惑,依言开了盒盖,但见匣中装着一只翠玉手镯、玉色凝碧,绝非凡品;另有纸条若干,字迹各不相同,大多都歪歪扭扭,写着诸如“太子深夜密议”、“建章宫后槐树下有新土”、“建章宫屡有侍卫出入”云云,不一而足——只最后一张字迹工整,却是: “掘地三尺,得尸一,为**人,臂戴翠环,面目稀烂不可卒辨” 天悟惊道:“这是廷报?” 靖裕帝冷笑:“的确是‘廷报’,自太祖立国以来,这是历代帝王最后的命脉——朕把‘御卫’给了吴良佐,又把‘诏卫’给了你,启儿对朕,果然便疏忽多了。他也不想想,朕好歹是个皇帝,总还要有自己的耳目的。平素那些小事倒也罢了,朕可以当作没有看见,不过,这一次,他竟胆大包天,算计到了朕地头上其实,话说回来,此次原也不怪他,本就是连朕也没有想到的奇迹;可他实在不该自作聪明,反弄出个尸体来攀咬杨妃——这样的儿子,既不够决断,又不够仁义;该冷酷无情的时候优柔暗弱,该心存孝悌的时候却又行事狠毒——朕若将江山交给他,悟儿,待朕百年之后,你还能安稳度日么?这怎能叫朕放心?” 靖裕帝说完,自董天悟手上拿回密匣,放回原位,复用鹰狩图挡住,顿时全无痕迹。踱回来,复坐下,用极低极低、却绝对不容质疑的口气说道: “朕已经决定了——废太子。” ——说着又是一笑,笑容缥缈恍惚: “也算给你母亲,出口当年的恶气吧。” 番外修改版卷四67废立 修改版 卷四[67]废立 董天悟定定望着靖裕帝,忽然问道:“父皇,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靖裕帝的右手紧紧攥在一起,咬牙道:“当年是父皇没用,竟没有办法保护你们母子原以为不过忍耐个一年半载,便过去了,谁知道谁知道你母亲竟狠心如斯,抛下你我父子二人,就那样去了” 董天悟双目炯炯,追问:“母亲真的是自缢?” 靖裕帝的身子微微颤抖,眼眶红了,重重点了点头。 天悟却不依不饶,又道:“母亲被上官氏威逼见甚,不甘忍受,愤而自缢?” 靖裕帝还是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临阳王牙关紧咬,在心中交战良久,终于还是开了口:“父皇,那为何儿臣得到的消息,却说母亲曾另有打算?” 靖裕帝忽然转过脸,狠狠瞪着自己的儿子,声色俱厉:“悟儿,你说的是什么话!朕将‘诏卫’给你,不是让你胡乱捕风捉影的!” 董天悟却毫不退让,音调如前,话语里的强硬意味却已倍增:“父皇,儿臣并未捕风捉影,儿臣自接管‘诏狱’以来,遍审在押超过十年的人犯,虽因年岁久远,大多数一无所获,却依然有不止一名人证供称,十多年前‘诏狱’确实曾拘押过一批宫里头的宫女太监,审问某位娘娘‘逃逸’之案自然。这些宫女太监们早就已经死了,尸骨无存,死无对证,宫内宫外,包括皇史宬内的一切档案俱已湮灭——但这件事情地确是真的,是不是?我母亲并没有死,而是逃走了。是不是?否则为什么她的棺柩中,根本就没有尸体在?” 董天悟滔滔不绝。每一句话抛将出去,击在靖裕帝心上,万岁脸上的颜色立时便青灰一层,眼中的煞气却又浓厚一分一席话讲完,父子二人怒目而对——许久,靖裕帝咬钉嚼铁般,一字一顿说道:“悟儿你想气死父皇不成?” 董天悟紧绷的双肩慢慢松弛。他跪下去,低低垂着头,说道:“儿子不敢” 靖裕帝叹息一声,慢慢俯就身子,将自己唯一心爱的长子搀扶起来。亲手替他拍了拍衣摆上地尘土,哑声说道:“你母亲当年是真的故去了,朕亲眼所见,再无差错——否则。天下虽大,朕又怎会不去找她?朕待她之心,纵黄泉碧落,亦无法阻隔,你明白么?” ——地确如此,自从十四年前那个秋天之后。靖裕帝便将自己大半的生命尽数抛掷在祈求和渴盼之上,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不在乎;经历过这么多的希望与失望,始终无怨无悔若白翩翩真的活着,凭着这样的执著,水远山高、海角天涯,又算得了什么? 靖裕帝又道:“昔日之事,朕并非不能告诉你,实在是朕老了,很多事情实在不愿意想起。那些念头一进入脑海。心中便宛如刀割,你明白么?悟儿。其实朕已将一切因果付诸笔墨,藏在一个妥善的地方,待朕百年之后,定与遗诏一同交付于你,朕绝不会把这件事带到泉下去的。” 这番话委实说得情真意切,令临阳王记忆中那些孩提时美好地记忆一起涌上心头,他大受感染,怀中一热,哽咽道:“父皇,儿子不问就是了,您又何必口出不吉之言?” 靖裕帝淡淡一笑:“也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自从你母亲回来了,朕便忽然觉得万事万物都变了一个样子但求怜取眼前光阴,切莫轻抛付诸流水,够了,足够了——这些话,你在青春年少之时,怕还是不懂的吧?” 董天悟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儿子经常梦回北地,梦见自己还小,和父亲母亲在一起。醒来每每泪湿枕席” 靖裕帝轻轻抚着长子的肩膀,叹道:“朕又何尝不是?这些年,也苦了你了。好了,幸好现在,你母亲她已经回来了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再也不分开。” ——董天悟见靖裕帝对青蔷竟如此笃信,不由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父皇,生出了更多更复杂的情绪来:有感动、有愧疚、有亲近甚至还浓厚的同情——是啊,不管过去如何,这十四年来,谁都不曾好过。 “悟儿,”靖裕帝道“朕已决定了,废了天启地太子之位,改立天顺——个中‘缘由’,你明白吧?” 董天悟心中一惊,忙道:“父皇!您” 靖裕帝的声音低沉:“你应该明白朕的意思,是么?” 董天悟只觉胸口隐隐作痛,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面前这个不足四旬年纪,却已面貌衰老的父亲。多少个日日夜夜,那件事他从来不敢多想,害怕自己被漆黑的恐惧和悔恨而吞没。这世上有一种错误是活生生的,它不可改变无法挽回;它不仅累及本身,还会膨胀成长,一个错误衍生出一连串地罪孽,无休无止地吞吃一切、玷染一切——终使得这份错处无限扩大,直至将你的整个生命都涵盖其中。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是百年身。 董天悟道:“父皇,儿子自误误人,如今已铸成大错。儿子无话可说。” 靖裕帝再叹一声,却道:“悟儿,不必说了朕明白,朕不会责罚你的。只是若有这么一日——朕是说‘如果’,不管因为什么,让你对朕生出了怨怼之心,甚至甚至你会恨我——若真有那个时候。只求你能想一想自己此时的心情;你此时地心情,朕也饱尝过做了错事的人必然会付出代价,那份懊悔和痛苦会日日夜夜纠缠你,这一点,爹爹希望你绝对不要忘记。” 董天悟心念一动,听父亲话中的意思似乎隐有所指,却一味扑朔迷离。只有答道:“父皇,儿臣记住了” 靖裕帝望着自己的爱子。目光深邃幽远,像是冬夜寂寥的天空,似有股苍凉之意。 靖裕帝道:“悟儿,天顺年纪还小,若朕能活到他成人成才的那一日,自然是好;若朕没有那个福分,他和朕地天朝。就全都交予你了。” 董天悟一惊,刚要开口,靖裕帝却已摆手制止,续道:“无论如何,朕都决不会将皇位传给上官蕊地儿子!十七年前朕抛弃一切义无反顾地到京师来,究竟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为了替上官家或者其他门阀士族做嫁衣么?朕几乎连心爱的女人和儿子都失去了,才得到地今天这一切,即使是死。也决不会轻易放弃——你不必再说了,朕心意已决:让你的母亲成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尊贵女人,让你手握一切执掌四海,这是朕的夙愿,谁都不能改变!现下,正是一个机会” “那沈青蔷虽是沈家之女。却本是庶出;你母亲既已便不得不冒着她的名头。朕本想命沈恪休掉如今的妻子,迎娶沈青蔷之母的阴灵,好让她地身份由庶变嫡,但那沈恪却说,其母出身贱籍,实在有碍礼法,这倒是一件难事不过也无妨,名义上的嫡出也罢再将天顺送到她膝下抚育,有宠有子,身份上总能过得去——这一关虽略有些坎坷。但朕量那些老家伙也不敢怎么样的” 这只是短短几句话。传入董天悟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他颤声道:“父皇,您是说要将天顺从沈昭媛名下除去归给归给贵妃娘娘?” 靖裕帝笑道:“是啊。你母亲现下是贵妃,很快便是皇后了——她们名义上是姐妹,昭媛又已疯了,顺理成章,此事再好办不过。” 董天悟却只觉浑身上下冷汗迭出,一颗心仿佛坠入深渊。姐妹么?是姐妹没有错,可是这一对姐妹明明势如水火,他是局内人,再明白不过了;至于疯癫?那一天,在阴冷漆黑犹如噩梦的流珠殿里,那个乌发如云秋水似剑、浑身上下燃着冰冷烈焰的沈紫薇,无论她是否已经迷失了心智,有一点,董天悟却是确信无疑的: ——她怎会将亲生的儿子、将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拱手让人?还是让给她最恨地一个人? ——纵使天塌地陷;纵使桑田沧海;纵使屠戮人命手染鲜血;纵使此身化作飞灰也绝无可能! 果然,便在此时,候于外厢的王善善突然惊慌失措地飞奔进来,脚步踉跄,几乎在门槛上绊倒,口中喊道: “陛下,大事不好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出事了!” *** 流珠殿内,宛如鼎沸,哭声喊声早已汇成一片,喧闹不堪。五殿下缩在殿角号啕不止,声音惨厉,旁边两个嬷嬷千哄万哄,却全然不见半点效果。而一干随驾而来的宫女太监们,更是各个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围着沈青蔷团团乱转,七嘴八舌,却全都束手无策——而这一切喧嚣,却都掩不住流珠殿内堂中,那一阵阵尖利而癫狂的笑声。 两名膀大腰圆的慎刑司太监,一左一右将沈紫薇牢牢按在椅内;昭媛娘娘却依然在放声大笑,口唇边一片殷红如血。 兰香一边哭,一边拼命去拉那两个太监地的胳膊,口中喊着:“放开小姐,快放开小姐!” 可无论她怎样使力,那些太监依然如同铁塔一般伫立,面无表情,手上丝毫不见放松。 ——而帘外的沈青蔷,金缕宫衣上满是血迹,脸色惨白如纸,疼得满脸都是汗水。只靠着一股子硬性咬牙支持着,才没有晕厥过去。 一旁伺候的玲珑再也忍耐不住,断声喝道:“吵什么吵?娘娘伤重需要静养,你们在此处噪吵,存着歹心不成?” 此话一出,自然满室俱寂,双双眼睛都转过来,紧盯着玲珑看。待见到玲珑脸上那副毅然凛然的神情,纷纷胆寒,各个面上依旧惶恐不安,却真的闭了嘴,不再吵闹了。 沈青蔷身边站着一位供奉,手持刀剪犹豫不决,玲珑道:“你是死人不成?没看见娘娘还在流血?” 那供奉双手颤抖,哆哆嗦嗦道:“可是这伤怕是要冒犯” 玲珑跺脚道:“这个时候还提什么冒犯不冒犯?” 沈青蔷已然疼得开不了口,只微微颔首,玲珑咬着牙,索性从那供奉手中夺下利剪,三两下便将青蔷肩侧的宫装剪开扯落,露出半片被鲜血染红的肌肤来。厉声道:“药呢?止血药呢?”那太医又一抖,手中药箱“嘭”的一声落在地上,箱里的大小药瓶药盒统统摔出,顿时满地狼藉。 而沈青蔷颈侧,赫然有一处血肉模糊地伤口,殷红地****还在从那里汩汩涌出。 ——靖裕帝与临阳王双双驾临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光景。 “翩翩!”靖裕帝神色立变,径直冲向前去;董天悟却茫然立在当地,仿佛呆住。 “陛下无大碍地”沈青蔷咬着牙,勉强吐出只字片语;忽一转头,正看见了彼侧伫立那人,一时间,巨大的自制力瞬间崩溃,心里一阵酸楚,再也无法抑制,眼中滚出两行珠泪来。 “翩翩,翩翩你可疼得厉害么?”靖裕帝的声音也已变了调子,旁边的供奉更是面无人色,跪在地上将金创药瓶子捡拾起来,一忙早有吏目递过细绢布,手忙脚乱地为贵妃娘娘上药包扎。靖裕帝满脸不忍,又要向前一步,却忽然,一个穿淡淡衫子、宫女打扮的人儿冲上前来,拦在靖裕帝身前,昂首道: “陛下,不可!” 靖裕帝此时早已五内俱焚,连发怒都忘记了,竟一畏缩,方才问道:“你做什么?” 玲珑不卑不亢、不惧不怕,朗声道:“万岁,您在这里,徒然添乱罢了——请先去外厢等候。娘娘之伤并不算重,只是流血不少,太医说了,断无大碍的。” 靖裕帝一惊,全没料到这小小宫女口中,竟能讲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可眼见太医及随侍众人两股战战、抖如筛糠的庸碌样子,心中也明白她说得有理,自己逗留在此,毫无益处。隔着那宫女瘦弱的肩膀,又依依不舍地向沈青蔷望了两眼,终是一点头,说道:“好,那朕在外厢等!你们一个个给朕听清楚,贵妃娘娘若有半点差池,朕定叫这锦粹宫上上下下,没有一个好过!” 言毕转身,径直向外而去,口中不忘喝道:“王善善,挑个魂儿还没丢掉的奴才,叫他滚来见朕,朕倒要问问,这才几刻工夫,便能出如此大事——难道都反了不成?” ——他袍袖飘飞,与临阳王董天悟身边擦肩而过。而临阳王,却依然定定立着,隔着满宫满殿纷乱的人群,隔着喧嚣的声音,目光落在沈青蔷苍白的流泪的脸上,又透过她,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做了错事的人必然会付出代价,即使你再怎样懊恼追悔,再怎样痛不欲生,你心里那毒药一样的烈焰已注定日日夜夜燃烧不止,你注定日日夜夜受此折磨,这都是你该背负的罪过这一点,永远别忘记! 番外修改版卷四68天问 修改版 卷四[68]天问 “陛下,老奴可并不知情啊!”总领流珠殿周遭事务的黄嬷嬷哆嗦着,浑身的肥肉不住跟着打颤“贵妃娘娘和五殿下来了,老奴们便跟进去伺候,那昭媛娘娘眼见是好好的,虽然还是一味一味痴傻,可毕竟母子连心,见了五殿下,就笑得眉眼弯弯和贵妃娘娘站在一起,倒像是画上的一对美人呢,再好看不过了” 靖裕帝听她絮絮叨叨,却也不出声打断,只于上座冷眼望着。一旁的王善善却早已揣摸出万岁的不耐烦来,催促道:“陛下问话,你就好声回答,扯那些有的没有的做什么?” 那嬷嬷忙道:“是,是!其实老奴真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记得昭媛娘娘向贵妃娘娘笑吟吟地招手,贵妃娘娘便走了过去,谁知道谁知道昭媛娘娘竟一口便咬在贵妃娘娘肩上,然后便狂笑起来——那样子,简直像是厉鬼”一边说着,不由想起沈紫薇满口鲜血、状如疯魔的样子,身子猛然打了寒战。 靖裕帝的两只眼中已快要迸出火来,听到这里,忽然开口,阴恻恻道:“如此疯妇,多留无益。” 王善善脸色立变,小心翼翼地问:“陛下,难道” 靖裕帝冷着脸,仿佛思忖良久,目光望着殿门,却发现董天悟竟然还未出来他缓缓侧过头去,闭上眼。轻轻一挥手,不再说话了。 王善善连忙向地上跪着的黄嬷嬷递眼色,那嬷嬷还算精乖,爬起身来,蹑手蹑脚出去了。整个外殿寂静无声,只听见从内里不断传出来地沈紫薇的狂笑,宛若伴着乌云而来的滚滚炸雷。 不知道过了多久。临阳王终于走出来,脸上带着莫可名状的哀痛。低声道:“父皇” 靖裕帝却依然没有睁开眼,只是叹一口气,说道:“你在这里陪着你母亲吧,朕倦得很,也许多天没有去碧玄宫了” 说着,径自起身,看也不看儿子一眼。转身便出了门。王总管口中喊着的那声“起驾——”响亮而绵长,流珠殿飞檐上落着的几只鸟儿,忽然扑簌扑簌翅膀,直飞上天际去。 *** 流珠殿里有一个疯子和一个鬼。 帐内的沈紫薇仰天狂笑,状如疯癫——笑吧,笑自己地愚蠢和可悲;笑自己被命运拨弄于掌心,那一份苟延残喘,那一份无能为力!身份、爱情、甚至唯一的儿子都已被人生生夺去。越是恨,却输得越惨;越是挣扎着想要切断身上地丝线,就越是明白自己只是一具悲哀的傀儡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皇宫之中,就没有我的立锥之地?为什么我的心愿无法实现;我的爱人要离我而去;为什么我渺小的、仅有的愿望也注定化为泡影,那破碎地梦无时无刻不在张着血盆嗬嗬而笑——为什么?为什么! 帐外的沈青蔷眼泪潺潺而下,实在已有很多年。她不曾在人前这样哭过了——她为肩上火烧火燎的伤口而哭;为自己、为靖裕帝、为董天悟甚至为沈紫薇流着他们所不能流下的泪水——无论她愿意或者不愿意,命运总是将利刃交在她手里,你若想活下去,便要欺骗,便要伤害,便要将她并不痛恨的人血淋淋砍翻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皇宫之中,一个可悲的女人想要生存下去?就要吸别的同样可悲的女人地血?地位、封号、爱情、子嗣为什么我根本不敢奢望毫无所求,到头来却成了一切事端的肇因?成了无恶不作的罪魁? ——沈紫薇错了吗?沈青蔷错了吗?活着的靖裕帝董天悟董天启杨惠妃吴良佐已死的白翩翩上官蕊沈莲心谁没有自己的悲哀?谁没有一个“非如此不可”地理由在?可这结果为什么只有杀戮只有伤害只有阴谋诡计?谁不堪怜谁不该恕谁不是被命运逼迫到悬崖边上,苟延残喘? ——这是谁的错?这究竟是谁的错! 在这皇宫之中,无论是泪还是笑。无论是真还是假。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像是天边惨淡的夕阳,都像是落入尘土里凋萎的花。 *** “主子。”玲珑压低了声音,回禀“陛下去了。” 沈青蔷微微点头,却听玲珑续道:“陛下已将临阳王留下居中调停” 沈青蔷身子一颤,眼泪渐渐止住,她实在没有资格在这里饮泣,即已走到了这一步,便只有继续走下去;在死亡撅住她之前,她没有时间哭泣。 她望了一眼内殿,咬牙吩咐道:“去知会临阳王,就说本宫已无大碍,该改回太极宫去了” 不一时,隔着帘子,但听得董天悟低低地咳嗽,嗓音暗哑,肃然答:“微臣恭送贵妃娘娘起驾。” ——他怎会咳嗽起来?他的嗓音竟那样有气无力?他怎么了? 沈青蔷怀中一颤,他和她之间只隔着一道垂落的珠帘,却心不能通,口不能言。 人人都错,人人都不得不错,人人都被自己折磨——报应董天悟,这就是我们的报应吗? *** 幸而殿门宽大,早有人抬了一乘软轿进来,就落在堂中。沈青蔷一眼便瞧前轿后跪着个胖大的嬷嬷,正努力将身子向后缩。 她记得她,她怎么能忘?不过半月之前,这嬷嬷还曾在流珠殿外拦下了自己,威风凛凛地说:“一个半个灰头土脸的主子。又能把老娘怎么样?”也正是她,设计让自己逗留在流珠殿,与靖裕帝当头撞见,四年不无酸楚却毕竟平和地时光彻底结束了。 沈青蔷淡淡一笑,挣扎着努力站起身来,玲珑及近旁地其他宫女连忙来扶,小心翼翼地引着贵妃娘娘步入轿中。软枕、熏炉。轿内挂着的各色名贵香药袋子,流水般送进来。唯恐娘娘再有一丁点儿地不适,只消在陛下面前挤出一滴眼泪,就抵了这一干人的命去。 青蔷在轿中唤:“黄嬷嬷” 那痴肥老妪几乎软倒在地,连话都答不出。 青蔷沉默许久,终于轻声吩咐:“好好看护昭媛娘娘,出了事情唯你是问——懂么?” 黄嬷嬷只是伏地,叩首不止。 ——如果一个人物。实在让人恨都无从恨起只是忽然由衷感概,人生际遇的奇妙难测,命运之手的轻薄反复。 那软轿抬到了外堂,隔着轻纱轿帘,沈青蔷分明看见董天悟正恭立于外,眼睛望了过来——虽然明知他什么也看不见,心中,却难免又是一阵莫可名状。 她想张开口。说句什么——无论什么都好,却发觉嗓子里仿佛塞着一团黑色地棉絮,自己竟似彻底哑了,发不出声音。 幸好还有玲珑在外面,不待她吩咐,便招呼起驾。轿子终于逶迤而去。只有一两声咳嗽落在风里,又顺着风,钻入纱帘的缝隙。 沈青蔷只觉得肩胛上,一片钻心地痛。 *** 软轿抬着沈青蔷在前缓缓而行,空荡荡地翟车辚辚尾随。还未出了锦粹宫,却忽听后面有一个清脆的女声高声喊着:“娘娘留步——” 软轿翟车,浩浩荡荡一行人缓缓驻足,当即便有急于献殷勤的奴才们冲上前去,厉声喝道:“贵妃娘娘的銮驾,谁敢孟浪?” 却听那女声道:“自然是不敢孟浪的。只求通禀一声娘娘;再不然。通禀玲珑姐姐亦可。” 沈青蔷人在轿中,隔着帘子。只觉得身子正缓缓坠入一个温暖而眩晕的螺旋,手、脚、身体,似乎都不再是自己的了,甚至连疼痛都已麻木——而那些对话,也像是渺渺然飘在天边似地。 她微闭着眼,嘴角却浅浅弯出一个弧度来:点翠这丫头,才打发她做点差事,就这样耐不住寂寞了 果然,又听见轿旁玲珑的声音扬起,吩咐道:“她是娘娘跟前的——点翠,过来。” 轿帘低垂,沈青蔷只听见一阵错杂的脚步声,似不止一个人人,奔到近前,方止住了。轿外点翠低声道:“玲珑姐姐,娘娘呢?” 玲珑“哼”了一声,也把声音压得极低,沈青蔷便听不大清楚,大抵是在埋怨点翠冒冒失失就这样跑了过来,丢下了紫泉殿那边的差事,实在是不该云云。 好一会儿,忽听见点翠的声音猛地一高,惊问:“什么?娘娘受伤了?” 玲珑的声音也高了些,却是丝毫不留情面:“多大的人了,一惊一乍做什么?” 点翠地声音又低下去,嘟囔了两句,似乎是在认错,又似乎是在拌嘴——这丫头青蔷浑身使不上力气,稍一挪动不免就要牵连伤口,只唇边的笑意更加浓了。 忽然,却听见轿外玲珑厉声道:“万万不可,你也太胆大妄为了!”话一出口,许是自觉太过引人注目,忙又将声音压低,续道:“主子的情形你不清楚么?一条命吊在半空中,无依无靠的,你却还尽是给她惹祸?” 点翠几乎就要哭了,哽咽着说道:“玲珑姐姐,我何尝不知道主子的苦,可他实在是实在是没什么办法了,太也可怜” 玲珑的话语中便带上了愠怒:“可怜?在这宫中,谁不可怜?你是什么东西,倒可怜起别人来了!” 沈青蔷听她们越吵越是不可开交,终是无法,便在轿内着意咳嗽一声,倒将轿外地两个人唬了一跳。 “主子,您怎样了?吵醒您了?”语气平淡冲和的是玲珑。 点翠却唤道:“主子”继而竟像是蒙受了莫大地委屈。呜呜哭了起来。 青蔷此时只觉得头晕目眩,实在是不愿意开口,可听她哭,却也不能不回答:“好了,别哭可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告诉你玲珑姐姐也是一样。” 忽听得点翠犹带哭音“啊”了一声,玲珑却大声呵斥:“做什么!”而下一个瞬间。软轿的帘子已被猛然扯开,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从轿外探进头来。略带稚气的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愤怒,大声问道:“青蔷,你怎么了?” ——沈青蔷只觉心口又是一疼,在这宫中,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永远只会唤她的名字。来人赫然竟是朝不保夕的太子殿下。 只听一声脆响,玲珑已劈手打在点翠脸上。点翠咬牙哭道:“玲珑姐姐,点翠知道错了,你打我,我也是甘愿地。可点翠实在看不下去,都这样苦,却要生生捱着——又何必呢?” 玲珑心中已是恨极,连轿内地青蔷都是一愕,难不成那丫头一直以为自己和天启真地有什么****不成?点翠啊点翠。你的机敏伶俐你地天真纯善着实惹人怜爱,无论是谁,都不愿你知道太多,泥足深陷,可你却你却 轿外的太子殿下却不依不饶喊道:“青蔷,是谁把你伤成这个样子的?他么?还是父皇?” ——这要叫她怎样回答?当街拦路。双双眼睛看着呢,身在如此险地,稍有不慎就是一个粉身碎骨。天启而天启,难道你越大,却越糊涂?还不明白你我今日的处境不成? 沈青蔷紧咬牙关,将头缓缓转过去,不发一言。又是玲珑过来,拦住太子,冷冷道:“殿下,请自重。娘娘有伤。断不能搅扰的。” 董天启身子一凛。似已明白自己实在太过冲动,恐坏了大事。可是关心则乱。他毕竟只有十四岁,又怎么耐得住?犹不死心,双手扒着轿子,身子更探近了一些,颤声道:“青蔷,是我啊,是天启!你看看我,和我说句话好不好?说一句话,我就离开!” 沈青蔷地嘴唇不住翕动,头却埋得更深了。 玲珑奋力将董天启向后一拉,却毕竟力微,她愤愤一跺脚,高声喝道:“这小太监得了失心疯,你们这些人难道都是死的?看他胡闹不成!” 车轿四边少说也跟了有一二十个奴才,见到这般光景,早都呆若木鸡。被玲珑一喊,才宛如醍醐灌顶,猛醒过来。冲上去七手八脚地便将董天启扯了下来,按在尘土中。 太子殿下一边怒骂:“滚开,你们这些下溅奴才,还不快滚开!”一边却依然不忘向软轿的方向翘首而望,声声凄厉:“青蔷,你就连一句话都不肯对我说么?我不信,我不信!我才不信他们的话!他们都说你是骗子;他们都说你和他合谋,设计骗了我;父皇不喜欢我了,嫌弃我了,一切都是你害的——可我从来没有信过,我真的不相信的青蔷青蔷,求你说话啊!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只要说没有骗我,我就信你;我依然信你的,咱们依然和以前一样——好不好?” 一旁地点翠突然疯一般扑上来,一口咬在按住天启的一名胖大太监手腕上,那太监抱着手嗷嗷怪叫,退开两步,她趁机双膝一顿跪在地上,搀住董天启,口中哭道:“娘娘,娘娘!求您说句话吧!这是点翠的错,都是点翠的错!点翠没跟您商量,却自作主张,惹出了祸事——您责罚点翠好了,你杀了点翠也好啊!求您了,您就说句话吧!” 玲珑回头瞪她,跺脚怒道:“还不闭嘴!”说着便要放下轿帘,却听得轿内沈青蔷的声音传了出来,几乎渺不可闻。 “慢着”她说。 玲珑实在忍耐不住,低声道:“娘娘,不可。” 沈青蔷在轿内凝涩地摇了摇头,吩咐道:“扶我出来。” 玲珑脸色都变了,再次咬紧牙关:“娘娘,万万不可!” 沈青蔷不住喘息,眼光如电,钉在玲珑脸上;又忽然转过脸去,竟不顾伤势,强自挣扎着想要自己站起来。 玲珑再也没有办法,急忙抢上去扶住因失血过多而浑身无力的主子,眼中盈盈已有泪光。 “娘娘您就真地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么?” 沈青蔷不答她,颤颤巍巍,出了软轿,站在地上,倚着玲珑才好容易才立稳;她微闭上眼,长长舒一口气,像是要将肺内淤积的痛苦和悲哀一吐而尽似的。 从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竟也那样遥远,那样似真似幻,莫测难辨。 “太子殿下沈青蔷并没有骗过你但她已经死了,不在这个世上,不在任何地方了你认错了人” ——苍天啊,你既操纵着命运的流转,冷眼看世上的离合;至高无上,全知全能那你回答我;回答所有在这红尘中渺小如我、却犹自抵死挣扎的人们吧! ——这是谁的错?这究竟是谁的错! 番外修改版卷四69抉择 修改版 卷四[69]抉择 回去太极宫的路上,点翠一直在埋头饮泣,也不知是为着自己的莽撞,还是为着沈青蔷的冷面绝情。而玲珑走在她身旁,寒着脸,看也不看她一眼。 ——在这种时候,一切的埋怨一切的责骂又有什么用呢? 犹记得靖裕十一年,五个小宫女依偎在御苑的树影下面,偷眼看那满天星斗灿烂,一地火树银花——十五岁的郑盏儿、十四岁的玲珑、十三岁的杏儿、还有十二岁的点翠和染蓝不久之后,郑盏儿一步登天,却又命丧黄泉;再过两年,杏儿离奇而死;紧接着,染蓝不明不白为“悼淑皇后”生殉剩下这仅有的两个人,好不容易相依为命熬过这四年的牢笼生涯,熬过四个赤日炎炎的盛夏和四个滴水成冰的冬天,孤单的时候只有彼此。 ——到如今,却忽然见她站在路的那一边,隔着天堑鸿沟,与你遥遥相对为此,你还能说些什么呢?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正仿佛再久远的同行也终有分道扬镳的时候。鸾驾终于回到了太极宫,御前大总管王善善早已在阶前久候了。 “娘娘,您可算回来了。老奴听说路上出了点儿‘事故’呢,可把老奴吓得不轻啊!”王总管依然是那样夸张地谄媚着,却话语如刀,更割伤人呢。 玲珑恍若无闻,答道:“回公公的话,娘娘累极了这轿子直接抬进去。可好?” 王善善地眼睛不住打量着轿帘,似乎想看透这重重的障壁,直望在青蔷脸上似的。良久,终于点头道:“自然,自然。”身子却依然立在轿前,丝毫不愿移步。 轿内的沈青蔷道:“罢了,扶我出来吧哪能一下子就成了废人了?”声音倒比在锦粹宫之时。响亮了许多。 玲珑还未答应,王善善已亲自掀开帘子。引贵妃娘娘下轿。沈青蔷脸上八风不动,一派泰然自若,只是面色白得吓人。在轿内毕竟暗些,猛一见外间的光亮,身子倒是一晃,缓缓侧过头去——除此之外,再也瞧不出什么旁的异状了。 王善善的眼睛在空荡荡地轿里一扫。满面堆笑,扶着沈青蔷亦步亦趋踏上御阶。口中道:“娘娘好生歇着,老奴早已吩咐茶水司准备些补气养血的小食了,顷刻便能送上来;唐医令也已在路上,他最是好脉息地” 无论王总管怎样的舌灿莲花,沈青蔷一概不动声色。直至踩上了最高的一道御阶,却忽然驻足,似无心、似有意。现出一抹笑意来:“王总管,请你帮本宫一个忙,可好?” 王善善骤然笑了,眼睛眯起,嘴角上钩,宛若一只狡猾的狐:“娘娘。您这是折杀老奴啊!您有什么吩咐叫老奴办,老奴不敢不从的。” 沈青蔷深吸一口气,额上隐隐渗出几粒细微的汗珠:“那好,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那边的两个宫女都已跟了本宫多年,年纪老大,又还算尽心尽力规矩,本宫也不愿意听了,总之,该放地还是要放的,另补另补新人给我就是” 此言一出。阶下跟着玲珑、点翠二人立时变色。点翠已抢先道:“娘娘!娘娘您真的记恨点翠了么?”玲珑却低眉顺目。一副再谨慎不过的样子,缓缓说道:“我不愿去。” 沈青蔷望着玲珑。玲珑面色如常。终于,青蔷道:“好吧,那便去一个也好——心忒大了,本宫瞧着可不喜欢” 说完,径自转身,王总管毕恭毕敬扶着她,施施然入殿内去了。 留下来的点翠仿佛五雷轰顶,整个人怔在当地。出去?离开这个皇宫?回家乡去?从没想过,就是在夜里,也从不敢做这样的梦的难道难道这一辈子,还能活着出去不成? 她终于双膝一软,软软摊倒,眼睛愣愣望着身前的白玉阶,一个指头也挪动不了,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想哭,仿佛身体深处堆积了多年地****,顷刻之间奔涌而出 ——玲珑自她身边姗姗经过,就连眼尾的余光,都不曾落在她身上。 *** “她还好么?”青蔷躺在榻上,轻声问。 玲珑道:“还好,只是哭——她一直想回去的,似乎家乡那里有个相好的表哥。” 青蔷叹息一声,将头微侧过来,问道:“你呢?玲珑,你为什么不肯走?” 玲珑道:“娘娘,您何必多此一问?何况何况我家里,也没有一个‘表哥’在等” 沈青蔷勾了勾嘴角,笑了,微微摇了摇头。此时,她和玲珑心中,同时涌出了一样的念头:六年了,整整六年了,如今点翠已经十八岁。这痴心的丫头,依然在等——可那男人,真地能够等她六年吗?满怀希望离开这里,就能保证收获的不是失望?就真的能从此幸福团圆么? ——自然,这个念头,她们两人谁都不愿意说出口,总害怕一语成谶,害怕世事真的如她们所料想的那样沉痛和不可救药总有好事的,总该有好事的,不是么?说不定点翠的表哥也和她一样,是个痴心的男子;说不定她此番出去,不会遇到刁难更不会遇到险阻,一切顺心遂意那样,许多许多年后,她能在天之彼方,将这皇宫里的故事,以一种轻快地语气讲给儿女们听吧——真好,那样真好不是么? 也许真地会那么幸福呢有一个人能幸福,总比没有要好。 “金钗太显眼了。”青蔷眼睛闭合。似要入睡,却忽然道。 玲珑一呆,全没有听明白。 沈青蔷依然闭着眼睛,笑着,轻声说:“你去把我的耳坠子挑上三五副出来,拣贵重地,去了钩子。统共包在一块黑缎子里,替点翠绾在发髻中间想来惟有这样查不出吧?别忘记另包上些不打眼的。给她应付那些出去的关卡还有小乔子和小梁子,他们不能出宫去,咱们便想个办法,远远支走了,也好”玲珑道:“主子,您睡吧,不要再耗费心力了——这里有我。” 沈青蔷忽然又一笑。眼睛却张开了:“玲珑,真奇怪我此时竟然一点都不伤心了,更没有半丝焦急害怕这颗心里冰凉凉、敞亮亮的,倒像是怀中,在下着一场纷纷的雪” ——也许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真放下了,也不过如此而已。 *** 金凤灯烧着相思髓,生出来的火焰是温暖地橘色。光芒落在猩红如血的波斯地毯上,那地毯赫然便像是炉膛里赤色地余烬了。董天悟走过去。走到沈紫薇身边;昭媛娘娘缓缓抬起头来,用疯癫的眼神望着他瞧——笑容浮在脸上,明丽无畴,仿佛暗夜中绽放的大朵艳色花儿。 董天悟轻咳一声,叫她的名字:“紫薇” 昭媛娘娘眉眼弯弯,轻启朱唇。用呼唤****的声调回答:“天悟,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从不曾离开。” 董天悟的脸上滑过一阵凄凉,胸口一紧,将那阵悲苦之意强压下去,说道:“紫薇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沈紫薇脸上的笑容终于僵硬,她似乎没有听懂,愣愣重复道:“出去?出去哪里?” 董天悟垂下眼帘,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现下也说不清楚。但你绝不能再待在皇宫里了,父皇地样子颇为怪异。你若留下咳咳必死无疑” 沈紫薇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咕的笑声,两肩颤动,笑容越发凄厉起来:“死?死又有什么好怕?死就一定比活着更痛苦么?” 董天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径自说道:“紫薇,我现下还能救你,若父皇的圣旨真的下来了,便一切都晚了” 沈紫薇的眼睛忽然一挑,刹那之间流盼神飞:“那又怎样?不过是和白翩翩落到同一个下场罢了,我倒看他未必还有那个胆子的我可真没料到,她多会做戏啊,我那个好‘妹妹’临阳王,你若真想救我,也不必说什么假惺惺救我逃出去地话,不如也和我演一场如何?演一场‘货真价实’的白妃之死——如何?呵呵天悟你敢吗?” “怎么不说话了?你还不知道吧?是了你自然不知道,你若知道了,又怎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怎还会叫他‘父皇’?哈他当然不会告诉你的;我那好‘妹妹’,也许也知道了吧,可她更不敢告诉你了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们这一番‘父慈子孝’的大戏,我看得正开心呢!即使我看不到结局,我也能想象地到——只靠想的,就已足够叫我开心快意了” 董天悟只觉咽喉中隐隐发苦,手心濡湿,几乎又要咳嗽起来。他望着沈紫薇,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妙的幻觉,就仿佛自己正同某种奥妙莫测的东西对视,那样衍生而出的巨大的迫切以及与迫切同等的恐惧。 “紫薇,”他终究还是开口,吐出了那个名字。 谁料一直笑着、一直慵慵懒懒说着话的昭媛娘娘,刹那间笑容隐没、色如厉鬼,尖声叫道: “住口!你凭什么叫我的名字?你凭什么!你打的好算盘,怎么?现在觉得不安了?现在想要求我了?我落到如今这步田地,都是为了谁?我一无所有满盘皆输,都是因为谁?救我一命,你就没有亏欠了?然后就能心安理得和沈青蔷双宿一起飞了。是不是?我偏不!偏不!我宁愿死了,也要你一辈子记得你欠我地!你毁了我地一生,毁了我们沈家,就因为你那令人发指的自私,就因为我瞎了眼猪油蒙了心——这一切地一切,我的痛苦和羞耻,难道是一条性命就能赔付得了的?你现在倒好。竟用一种施恩的语气来和我说话了!” “行了,你走吧。现在就走!立刻从我眼前消失!我沈紫薇是昂着头做人的,也一定会昂着头赴死,我和那个娼妇地小贱种不一样!死又如何?我在黄泉之下,倒要看看你们这对狗男女又能高兴几天?” 董天悟对她的喝骂恍若无闻,缓缓道:“沈紫薇,我是对你不起那时地我,太过自以为是。太过自私自利。我总是觉得惟有自己身陷在无边苦海,无法解脱、痛苦万分,却全没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正是将无辜的你也拖入这苦海之内而你的恨、你的报复,又把你的妹妹也卷了进去紫薇,我错了,你也错了,因为不只是你。不只是我,其实人人都有各自的地狱——只不过我们地眼光,只落在自己身上罢了——你明白么?” 沈紫薇愣愣望着董天悟,缓缓摇着头,眼泪忽然滑下,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口中不住低声呢喃:“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们都只是想着自己。谁又曾想过我的苦?你们既不爱我,我为什么要替你们着想?” ——任性和骄傲,爱与自私,这许是世上最难解的谜语。你若只想着自己,沉浸于自己的痛苦,便永远也无法明白别人你必然会犯错,必然会死于执拗或者亡于悔恨;为什么我们想做一些事,补偿自己的过错,会是那样难呢? “和我走吧,紫薇。”董天悟无法回答她的话。无法解释得更加清楚明白——有些东西,你若自己想不通。那谁也不能教你——他只有续道“不管怎样,先离开这里再说带你一个人出宫去,我还能办得到。” 沈紫薇却对这番话置若罔闻,兀自道:“我不信,董天悟你若是知道了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还能口口声声什么‘人人都有各自的地狱’?我才不信!” “出去?我又能出到哪里去?你以为沈家会接受我么?我父亲只会把我的头砍下来,装在银匣子里送回宫,他只会躲在女人地身后耀武扬威——你们男人都一样!何况即使真的出去了?我怎么才能活下去?我从小到大所学的、所会的,无不是为了在这深宫中生存,为了比任何人都更高贵、更美丽、更荣耀除此之外,我还会什么?我不是傻子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董天悟刚要开口,忽又见沈紫薇猛然变色,恶狠狠瞪着他:“你听着,绝不准在我面前用施恩的口气讲话,说什么‘要照顾我’、‘有你在’那只会让我想吐!我入宫的那一天,沈莲心就告诉过我,你若想依靠男人活着,你必定会后悔——她是对地,可惜我明白晚了” ——董天悟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茫然走下流珠殿的御阶。秋风萧瑟,卷过他的衣衫,又卷起他的满怀郁气、满怀心事,遥遥飞向天边去了。 ——而此时,殿内,拖着一条腿的兰香,手里端着一碗银耳燕窝粥,怯生生步入内堂。她的脸上也满是泪痕,纵横交错。 “小姐,好歹吃点东西吧” 沈紫薇转过头来,却已没了半点凄然之色,只说道:“兰香,放下盘子,你过来” 兰香茫然,但她一向惟命是从。便答应一声,放下燕窝粥,向前两步——下一个瞬间,忽然一阵难以言喻的妙曼香风袭来,沈紫薇已张开双臂环抱住她;把头埋在她颈后,轻声道:“兰香谢谢你——没有你,我一定活不到今天的” 兰香全然呆住,只觉得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落在自己的衣领上,渗入她穿着地宫衣,一晕一晕烫着她地皮肤。 她听见沈紫薇的声音如梦似幻,讲出地话语她却一丝也不懂。 “我才不要明白什么‘各自的地狱’,我只知道,真心对我好的我便一定要对她更好;那对我不好的,就是死了,我也只有称心如意——沈紫薇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我既然这么活着,便不怕这样去死所以,兰香,我若死了,你也一定要好好活着;我的儿子天顺,你要帮我看着她长大,对他说,他的母亲是个骄傲的女人,爱着他,对他寄望了一切你记住了吗?” 兰香哭道:“小姐,您不会死的!皇上那么宠爱您,您又怎么会死呢?” 沈紫薇咯咯娇笑:“傻孩子你真是个傻孩子也只有你这样的傻孩子,才会对我好吧?” 说着,松开她的肩膀,脸上赫然浮现一种至高的快意,用仿佛命运般敝睨一切的声音,说道: “兰香,替我去追临阳王,他不会走太远的告诉他,在那天晚上,我提着灯笼等他的地方,向下三尺,去挖吧!那里埋着亘古的积怨;埋着他想要的‘秘密’;埋着这皇宫中一切故事的开端,以及最终的注定的结局——沈紫薇可以轻易赴死,但她的死,必将唤来腥风血雨;必将破灭一切、颠覆一切那些令人作呕的父父子子、恩恩爱爱,就让她来撕破这最后的遮掩,让所有人统统坦白相对吧——我倒要看看,面对‘真相’,谁能逃得掉?谁又能躲得开!” 番外修改版卷四70风起 修改版 卷四[70]风起 这是大幕开启之前最后的静谧。沈青蔷自一连串浅浅的美梦与恶梦之中醒来,便看见靖裕帝握着自己的手,满脸的不舍以及哀愁。 “你醒了?朕听说天启那孩子,又去找你胡闹了?”靖裕帝问道。 沈青蔷只觉自己被他牵住的那只手暖暖的,那股暖意似乎顺着她的血液,在汩汩注向身体中。 “他是你的儿子是个好孩子呢。”沈青蔷说道。 靖裕帝不再说什么,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忽然,他开了口:“翩翩你相信朕么?” 沈青蔷一愕,笑了,却缓缓摇了摇头。 靖裕帝急切道:“别这样!朕知道自己做错了你相信朕吧,把你的想法你的希望统统都说出来,朕都会帮你达成的。” 沈青蔷道:“我并没有什么愿望,不过想好好活着罢了” 靖裕帝道:“不对!朕知道,不是这样的。你有话没有对朕说,你有心事!翩翩,告诉朕,把你的心给朕——朕会照顾你、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受到丝毫伤害了。” 沈青蔷又是一笑,闭上了眼睛。 ——能说什么呢?我唯一的“愿望”却是你绝对办不到的事情;我所不能告诉你的“心事”却是你绝对不能接受的现实。 “我累了,三郎。让我睡一觉吧”青蔷说。 “好,朕看着你睡”靖裕帝轻轻道。 “皇上也该去休息了,天晚了吧?” “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朕总觉得松开你地手,你便会消失了” 沈青蔷听他说得凄然,无言以对,惟有报以莞尔。便在此时。隐隐的,她听见这硕大而空旷的太极宫之外。遥远的所在,似乎有某种巨大的轰鸣声嗡嗡响起,就像是沉睡了百年的怪物,忽然从大地的坟墓中爬了出来,展开身体,伸长脖颈,所发出地绵长咆哮。 “陛下。这是”沈青蔷的身子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靖裕帝侧耳倾听,许久,答道:“这是风声,是烈风穿过这个深宫地声音翩翩,你睡吧,朕在旁边” *** 风起的时候胡昭仪正立在昭华宫的屋檐下,看着痴傻的三殿下追逐一片落叶,从庭院的这一边跑向那一边。神情呆滞的脸上挂满了幸福的光彩在这深宫之中,也许只有这个孩子才能真正说得上“幸福”二字,只因他地****渺小,所以烦恼很少——为了一片落叶,就可以开心很久了。 “去哄殿下回来吧,起风了。天要凉了,”胡昭仪吩咐左右,自己紧一紧衣衫,转身入了殿门——忽又止住脚步,向身边的从人问道:“你们听到什么了么?” 一旁的宫女一呆,连忙答道:“回娘娘,似乎是风声吧。” 胡昭仪驻足良久,摇了摇头:“也许吧可我怎么好像听到了隐约的哭声呢?” *** “殿下,您再不决断,恐怕为时晚矣!”老得几乎直不起腰来的张公公紧紧把着手中的楠木拐杖。撕声道。 “殿下。当断不断,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重蹈了皇后娘娘的覆辙,那可怎么好!”李嬷嬷则满面惶急,膝行于地。 董天启依然是那身小太监的肤色,脸上身上满是灰土。只是那明亮地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已悄然熄灭,仿佛蒙着一层薄薄的翳。他站在殿中,冷冷说道: “有什么好吵的?我已决断——但现在却不是行动的时候。” 李嬷嬷一呆,却道:“殿下,如今实在已经迫在眉睫,皇上已招了两次内阁,虽给咱们的人顶了回去,但绝不能长久的。不如不如” 董天启斜斜睨她,口中吐出四个字来:“****之见——这你便慌了么?吩咐下去,建章宫所有人等,全都给我好好待在这里,一个都不要出去。什么话都不要传,什么人都不要见——父皇是在逼我,逼我自己出错,给他一个现成地理由罢了。这种时候,轻举妄动就是自寻死路,懂么?” 李嬷嬷还想说什么,张公公却干咳一声,截断了她的话:“李氏,够了,殿下说的是。京畿的兵权都在吴良佐和那那人手中,咱们的人手能保住建章宫的安全已是难得了。惟有谋定而后动只不过,这‘谋’,还要殿下拿主意才是。” 董天启道:“张公公,你这就以我的名义去一趟碧玄宫,去见那姓邵的和姓崔的两个‘神仙’,什么都别说,只讲我闭门悔过,求本经书宝册读一读——记得,带了母后留下来的那两颗南海珠子去。” 李嬷嬷忍不住开口道:“殿下,那两颗明珠” 董天启地目光电一般落在她脸上:“我们地人如今一个也进不了太极宫,见不到父皇;不靠这些个骗子,还能靠谁?那两人虽不可靠,但自从之后,父皇也不怎么常去了,他们心里,许是比我们还要恨呢——两颗珠子买这满宫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张公公道:“殿下,此事交给老奴吧皇后娘娘地英灵不远,一定会保佑殿下扫荡群丑,匡正国本的。” 董天启再次冷笑一声:“去吧,我不想听废话了。我只不过想救自己的命——何况把这一切拱手相让?让给董天悟?休想!” 张公公高声道:“殿下,您能有如此的决心。老奴就放心了!他们虽手握京师‘两卫’,但御卫里有咱们地人,诏卫里也有咱们的人,老奴手下,还教着百余个顶事的孩子,虽平素看来不过是貌不惊人的粗使太监,可真到了关键时候。各个都能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大不了拼一个鱼死网破,这太子之位。绝不能平白便宜了白氏的贱种!” 董天启的脸上凝定无波,却道:“好,孤明白了。你们都下去了。” 李嬷嬷似乎还想说什么,可看看老太监张淮地眼色,登时又咽了下去。两个人再不罗嗦,一前一后,躬身退去。 ——终于。这偌大的殿堂之中,只剩下董天启一个人。十四岁地少年浑身僵硬,耳中听见殿外的狂风呼啸,吹得那一列轩窗“咯吱咯吱”作响。董天启忽然觉得冷,有一股刻骨的寒意从地面上涌出,顺着自己的皮肤蜿蜒向上爬。 他不假思索便喊:“锦绣,取外氅来——” 风声猎猎,只有满殿的烛影摇红。没有人应答。 是了,锦绣死了;为了那个女人,他杀了她 董天启强忍着那难耐的寒意,抖了抖肩膀,走到“昭日辉光”的匾额下,走到太子地御座之前。他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坐下去,挺着背脊,高高昂起头来;注视着满殿的黑暗、空旷以及虚无 ——风在响。 父皇,你也曾有这样的感觉吗?原来在这世上自己真的是孤孤单单的了;只有一人惟我一人。 *** 吴良佐在席卷而过的青灰色的疾风里穿行,夜已降临。忽然,齐黑子提着灯,从远处跑来,俯在他耳边絮絮低语。 统领大人的脸色立时变了,急切问道:“真地么?你确定没有看错?” 齐黑子道:“怎么不是真的?这话还敢混说不成?大殿下他他怕不是也疯了吧?” 吴良佐当即不复多言,转身就要离开;却又被齐黑子唤住:“大哥。这事可要去通报给陛下?” 吴良佐身形顿住。却不回头,只道:“即便不通报。难道就瞒得住么?你去守在太极宫外头,若有变故,速速来报。” 语毕,人影一闪,片刻便消失在密密如织的暗色之中。 ——您也疯了么?殿下?或者在这皇宫之中,惟有疯子才能生存下去? 无论是帝皇还是后妃,无论是主子还是奴婢,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统统怀抱着巨大的、可以吞噬一切的执念。只有这份执念是你的盟友,在你谁也不能相信、什么也不能依靠地时候,给你一个支撑自己的信念,给你一个维持骄傲的缘由,给你无穷的勇气和坚持。 这份执念让你活着,让你面对死亡也毫不畏惧;相对的,也迷失你的心窍,蛊惑你的神智,让你几近疯狂吧 董天悟站在神木之下,头顶的桂花已然半数盛放,如同夜色中小小的银白光点。他将一盏琉璃灯悬在枝叶间,俯下身去,用手中佩剑的剑鞘奋力掘着树下地泥土。 “很久很久以前,我提着灯笼夜夜等你之处;掘地三尺,你要地答案就在那里。” 会埋着什么呢?长久的疑问终于就要得到解答,长久地追索终于就要走到终点,董天悟真的一刻也不想再等了。可不知为什么,他却越来越觉得手脚虚浮无力,一颗心怦怦乱跳,甚至连视线,似也在慢慢模糊不清。仿佛有人在他的肋下开了一个破洞,浑身的力气都在一点一滴的流走。沾满泥土的剑鞘从他手中滑落,临阳王以袖掩口,闷声咳嗽起来。 ——命运就站在门的那一边桀桀怪笑,嘲笑他的愚蠢和软弱,他已分明听到。 “殿下。”吴良佐在黑暗中出现,他终于还是赶到了。 董天悟恍若无闻,他依然咳着,却弯下腰去,捡拾落在地上的剑鞘。 “殿下!”吴统领向前一步,拦在董天悟身前。 下一个瞬间。只见灯晕下寒光一闪,一柄长剑已如电般祭出,剑尖堪堪点在吴良佐地咽喉前——临阳王依然咳个不休,但那握剑的手却出奇地稳定,连一丝颤动也不曾有。 “别阻止我——既然你不愿意说实话,我就要用自己的方式找到答案,”董天悟慢慢说道。 吴良佐脸上的筋肉隐隐跳动。他哑声道:“殿下,微臣不知道您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但‘答案’并不在这里。并不在这皇宫之中。现下局势动荡不安,殿下一定要千万谨慎才是。” 董天悟手中宝剑微微一抖,却忽然向前急刺,吴良佐一惊之下急忙闪避,那剑尖却如影随形在间不容发的最后一刹那,才终于偏向一边,只在他的脖颈上划出一道长长地血线。 “那就说吧。把你知道的‘答案’原原本本全都告诉我。我为了走到这一步,已做了那么多,错了那么多——就不怕再错杀一个你。”临阳王地声音无比沙哑冷淡,仿佛漂浮在虚空之中。 许久、许久,吴良佐方才长叹一声,答道:“好吧,也许四年前,我就该告诉您了;若告诉了您。断也不会叫那姓沈的贱人钻了空子去——其实,白妃娘娘并没有死或者说,白妃死了,但您的母亲,她却应该尚在人世十四年前,上官家权势熏天。娘娘身负不白之冤,被贬入洗染坊为贱役;后来,便突然在这棵树下自缢而死了这是宫里素来的传言,前面一半是真的;后面这一半,却这只是以讹传讹罢了。娘娘的确曾在此处自缢,却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继续活下去,为了活着走出这个宫廷殿下,您的母妃,绝非凡庸女子。” 遥想当年。美人一舞动天地。沉醉英雄百战心。白翩翩,那样一个骑烈马、喝烈酒。****挥洒、皎皎不群地女人。她怎会甘心赴死?又怎会自绝生路?那些皮肉的劳苦算得了什么?抵得住****的鞭打么?那些世人的嘲讽又算得了什么?她从来就是在这些嘲讽中昂首而行的,嘴角上挂着骄傲的笑容。 “吴大哥,”她总是那么笑着,叫他。那一天趁着夜色,他去洗染坊的下处探她,她瘦了,身上再也没有了华服美饰,头发只是松松挽了个髻子;可她却赫然更美,眼睛凝定而光亮,熠熠生辉——从之前到之后,在整个人生的漫长岁月之中,吴良佐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美地女子,什么上官皇后,什么淑妃娘娘,整个皇宫中所有的庸脂俗粉加在一起,也及不上她半片裙角。 “吴大哥,我已想通了。我毕竟不属于这里,这里并不是我的世界。天下那么大,人生那么短,为什么还要将自己生生禁锢在方寸之间,无法腾挪,无处解脱?心安乐处,便是身安乐处,我要离开这里,去过属于我自己的日子吴大哥,悟儿就拜托你了。” ——整整十四年了,可那情景依然历历在目;那番话,依然言犹在耳。在这十四年中,吴良佐无时无刻不在悔恨,懊恼自己为什么那样愚蠢,他应该持着她的手对她说,他会和她一起走,带上悟儿,一起离开这个世上最繁华也最凄凉的地方,再也不回来。哪怕从此成为钦犯,被人追杀,日日担惊受怕;哪怕最后死了三个人总也能在一起,过一段快活地岁月,不是么? ——可是这些话,吴良佐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只是点点头,无限笨拙地回答:“娘娘放心。” 她是瑶池中的仙子,巾帼里的豪杰;而他呢?只不过是个一无所长的莽夫罢了。他凭什么开口?他配么? “谢谢你,吴大哥,”她微微垂下眼,笑了“翩翩永远这样任性,你也很伤脑筋吧?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不过无妨,我已绸缪了很久,断然不会牵连到你——只是我既然离开了这个皇宫,就注定再也无法回来,悟儿,我再也无法见到他了等悟儿长大了,他会怎样想我这个娘亲呢?他还会记得我么?吴大哥,翩翩求你,等到有一天,悟儿长大了,等到他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时候,求你这样对他说:‘天悟,你的娘亲是个任性的女人,她也许是个不配为人母的自私的女人。但是你一定要记得,天高海阔,无论这个女人走到哪里,依然都会想着你,依然都会爱着你的。即使此生无法相见,即使天涯海角即使天人永隔,母子连心,这一点依然是不会改变地’——求你一定告诉他,我希望悟儿至少,他能原谅我” ——后来,没过多久,白妃娘娘便“自缢”了。可是吴良佐心里却知道,她只不过吞服了西域地假死之药“尸遁”罢了。果然,数载之后,靖裕帝想为她移葬——打开棺木,赫然却是空的。 白翩翩,自此之后吴良佐再也没有见过她。但无论过去多少年,经历了多少风霜刀剑,她一定是不变地,一定还是那么骄傲那么美;也许更加骄傲、更加的美 ——就仿佛困于茧中的蝴蝶,一旦挣扎出那封闭的壳;必然羽翼绚烂,夺了这天下的颜色! *** “殿下,一切前因后果,便是如此。众所皆知,陛下已经眼见一日不如一日了,以您的神武不凡,正该早下决心。若您能登临九五,和娘娘也许还有相见之日。” “吴叔,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便是怕我一个不慎,叫父皇知道了么?” “陛下一直以为娘娘已经不在人世,自然必须抵死隐瞒。不过,原因却不在此——微臣原打算,当殿下继承帝位之时,再将这个秘密告知;您现在知道,实在并无裨益,可谁料” 董天悟沉默,他立在银色的桂树之中,衣袍猎猎。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汇集在他周围;那盏琉璃灯被吹得不住摇曳,将地上的影子扯着拉长、又缩短。 董天悟突然低下头去,望着脚边那个黑黢黢的坑洞,在暗夜中,宛如什么怪物的血盆大口一般,昂然张着。他已挖了二尺有余,一无所获;可沈紫薇的话却也实在不似戏谑 “很久很久以前,我提着灯笼夜夜等你之处;掘地三尺,你要的答案就在那里。” ——母亲竟真的还活着?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一个地方,挂念着自己的唯一的爱子?这就是自己寻找了那么久的东西,就是所有故事的源头,一切秘密的答案么? ——既然这才是‘答案’;那脚下埋着的,又会是什么呢? 番外修改版卷四71真相 修改版 卷四[71]真相 许多年后,董天悟总是想,若那一天他没有继续挖下去,而是就此放弃,之后的一切,是不是就会不同?若那一天,他接受了温暖的虚假,而不去追逐所谓的残酷的“真相”他的人生是否就会更加的幸福顺遂?吴叔——吴良佐,他是不是就能够活下去? 可惜人生没有如何,流光不可重来。许多年后,当他年老,在一个春夜的晚上,香花的谧色包裹他的身体,他恍惚间便看到母亲站在远处,赫然还是记忆中明丽而温柔的样子。 “我做错了么娘?”他轻声询问那飘泊的幻影。 自然,没有回答。 忽然,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一个声音响起:“你又想起了旧事,你后悔了么?” 他把自己的覆在那只手上,轻轻摇了摇头,答道:“不,这件事,我从来也不曾后悔过。” ——远处那渺茫的影子似乎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渐渐隐去,自此消失无踪。 *** 地上那个坑洞业已越掘越深,董天悟忽然停了手,一旁的吴良佐也愣住。昏黄的光晕之中,黑色的腐土里,赫然露出了织物的一角,似是某种厚重的锦缎,颜色褐黄,上面染着斑驳的污迹。 董天悟与吴良佐对望一眼,冷风已抽空了他们怀中最后一丝暖意,只剩下空荡荡的恐惧。片刻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弃去手中地剑鞘刀柄,赤着手,小心翼翼地将那织物周遭的泥土一捧一捧刮下来,抛向坑外。 ——有一样东西,慢慢地显出了形状。 乍一看来,仿佛像是某种掺夹着杂质烧出来的陶器,惨白之上浮着一层碧青的釉——那是因剧毒死去的人骨。埋了太久太久,不见天日。大半衣衫都已朽烂成破碎的残片。 董天悟只觉自己简直无法呼吸,头晕目眩,一个念头不可遏止地缠着他的身体攀援而上,死死扼住他地喉咙。 吴良佐却忽然爆发出一声垂死挣扎的野兽才能溢出地低吼,他抖如风中落叶,从那具尸骨的左手上,脱下了一枚已染成黑色的指环。 银指环。刻着蝴蝶的银指环;旧日的光阴如蝴蝶般飞走,你还爱我吗? *** ——风吹过,那个梦又来了。 十四年后的靖裕帝,站在十四年的那个夜里。光阴流转之中,白翩翩含笑而立,手上、脸上都是尘土,颈中还有一环浅浅地红印。 “你为什么要走?”他问她。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三郎。我厌倦了。我不想把一生都埋在这里。”白翩翩的脸色平和,神情温柔似水。 靖裕帝只觉有一股难以言表的怒气勃然而起,他厉声喝问:“那我呢?你就从未为我考虑过吗?天悟呢?你就狠心丢下他,一走了之吗?” 白翩翩终于动容,微微侧过头去:“你有天下,你是皇帝;而天悟。若我有一丝的可能带他走,我也绝对不会留他在这里的呵,现在说这个,可又有什么用?” 十四年后的靖裕帝,苍老的容颜和腐朽的****,渐渐和十四年前,那个年轻而英健地自己重合在一起;十四年后的撕心裂肺和十四年前的冲天怒火也汇在一处,仿佛某种小小的、看不见的虫豸,在皮肤的里面和外面,同时啮啮啃噬。不是疼。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种隐隐地、万劫不复的预兆,扑面而来。 “你真的不肯留下来么?你真的把我们的爱情和那些甜蜜的岁月统统忘却了么?” “我一日也不曾忘记。三郎但若想我留下,除非我死。” 最后的退路已被截断,你和我,终于站在悬崖之上;要不然失去你,要不然失去我自己。 ——太极宫内,卧榻上的沈青蔷在半梦半醒之间,赫然听见靖裕帝在哭。 “翩翩”他在唤着那个早已死去却永生不死的名字,倾吐出无限的忏悔和酸楚“翩翩,朕错了,朕实在不该杀你地可是朕,却真地无法放你走。一想到你在明丽的天空下,一扬手甩出一道鲜艳地鞭花;而朕却在这冰冷阴森,没有爱没有温暖,只有算计和倾轧的地方苦苦挣扎,朕就受不了——朕错了,朕无时无刻不在后悔翩翩翩翩” 爱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是自私还是牺牲?是占有还是成全?是剧痛还是极乐?是罪恶还是美德?是催命的毒药,还是阳光下绽放的美丽花儿? ——你爱着谁?谁又爱你? *** 从太极宫外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嚣,刀剑声、哀号声不绝于耳。御前总管王善善的声音又高又尖,几近惨叫:“殿下,您疯了么!您可知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刀剑相击之声却宛如玉盘珠落,愈加密致错杂起来。 沈青蔷猛然惊起,挣扎着、挣扎着坐起身;靖裕帝则茫然大睁着双眼,似乎还未从那萦绕不去的亘古迷梦中醒来。 殿外的嚎骂呵斥不绝于耳,灯烛火把的光芒把无数人影印在纸窗之上。那些纷乱越来越近,终于到了这样的时刻。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内殿的门已被人大力踹开,烟尘四飞之处,忽然所有的声音一并消失,四下寂然。只有胸口的那颗心,激烈地鸣响。 有人站在那殿门洞开之处,周身浴血。右手提着一把长剑,鲜红的****还在一滴滴顺着剑尖滴落下来。在他背后,是无数大大小小地光亮和一片明晃晃的利刃,更是映得那张脸惨白如纸,面目模糊不清。 靖裕帝犹自缄默,沈青蔷却已吐出了那个名字:“大殿下?” 董天悟恍若无闻,提着剑。一步一步走进来。在他身后,一大群御前侍卫蜂拥而入。顷刻便散成一个圆弧,将他裹在中间。 刹那间,剑光闪烁,两名拦在他面前的侍卫已一中肩胛,一中手腕,哀叫着退向两旁,伤处血如泉涌。 董天悟又向前踏上一步。却忽然偻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靖裕帝终于开了口:“悟儿,你想杀父弑君么?” 董天悟自袖中掏出一方素绡,掩在唇上,一阵咳喘过后,已是满帕鲜红,触目惊心。 “我母亲呢?”他嘶声问道“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她的尸体为什么埋在御苑的桂树之下?你说啊!”一阵哐啷啷急响。又有六七把兵刃被临阳王手中长剑斩断,残片乱飞,有一截,赫然直飞向沈青蔷“咚”的一声,钉在她耳畔地墙上。 靖裕帝的声音冷若冰霜:“悟儿。把你地凶器收起来,吓到你母亲了” 董天悟狠咬着牙,几乎要将手中的剑柄捏碎。 “她不是我母亲!我母亲早已死了,她是被你杀死的,是不是?我已在那桂树之下挖出了她的骨殖,她身中剧毒,腿骨上还有当年骑马时,因护着我跌下来摔断的旧伤——你自欺欺人,又能骗得了谁?” “悟儿,有你母亲在。此处由不得你放肆。你放下剑。朕会给你一个交待。” “交待?什么样的交待!我母亲已经死了!她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靖裕帝忽然放开了沈青蔷的手。他站起身来,迎着董天悟地剑尖径直而去。董天悟似乎迟疑了片刻,那柄剑,堪堪刺入靖裕帝的腰际——周遭的喧嚣声此起彼伏,大殿下手一抖,长剑终于还是滑落在地。 靖裕帝面色如铁,扬起手来,重重打在长子的脸侧。不知是谁高叫一声:“陛下!”只见靖裕帝腰侧的衣衫上,已晕出一团殷红。 “你母亲你母亲你母亲”靖裕帝始终重复着这个词语,口中的牙齿咯咯作响。咬碎的是岁月,是伤痛,是耻辱,是愤怒;更是长久以来全心维系的一切 已经过了那么久地时间,那么长的岁月,心里腐烂的黑色伤口终于开始渐渐愈合。即使是虚假也罢,为什么不叫我活在那安逸的虚假里?我已老了,我已能隐约看见身后隐隐迫近的死亡的影子。为什么依然不肯放过我?依然逼我面对一切? “下去,”他突然低喝一声。 两旁地侍卫和太监面面相觑,王善善连滚带爬冲进来,脸上身上满是血迹。 “陛下!这这万万不可” 靖裕帝森然道:“朕说了,你们都下去——这是朕的家事,都听明白了?” 此话一出,四下之人再也不敢有半句罗嗦,虽各自胆战心惊不止,却终于是犹豫着缓缓后退,出到大殿之外。手中各个兵刃高举,一双双眼睛不敢多眨半下,只定定望着殿内剩下的剩下父子二人,已及贵妃娘娘沈青蔷。 “没有错,”靖裕帝身子微晃,终于开了口“你的母亲就死在我面前,我杀了她。她要抛弃我们两个,她要把我们父子二人留在这里,独自离开;所以,我把她埋在御苑的桂树下面——我要把她留下来,留在这皇宫中,留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能去你若真的一心替你母亲报仇,就用那把剑,杀了我好了。” ——董天悟,你抉择吧?是杀死你的父亲,替你的母亲报仇?还是背弃你的誓言,背弃你十四年来所坚持的一切? 董天悟慢慢俯下身去,伸手握住落在地上地剑柄。殿门外。明火执仗地一干侍卫们尽皆鼓噪起来,又想冲入殿内。靖裕帝一摆手,制止了他们——忽然侧过身子,压低了声音,对沈青蔷道: “翩翩,朕的遗诏在正殿鹰狩图之后地金匮内;你记住了。” 沈青蔷身子一颤,却见董天悟已握着剑直起身来。她再也顾不得其他,脱口而出:“殿下。住手!” ——话一出口,便知道错。若她真是白翩翩,又怎会这样称呼自己的儿子? 火光明灭,沈青蔷怀中轰鸣一片,幸而靖裕帝犹似未曾察觉,他已回转身子,望着自己的爱子手中明晃晃的长剑。巍然而立,不发一言。 董天悟的目光落在沈青蔷脸上,却又像是难以忍受一般猛然别开头去。他手腕一翻,秋光似弧,却不是指向靖裕帝,而是斜斜削过自己地肩膀,衣襟上挂着的一道九龙蟠丝穗子,无声落地。 “父皇我要回昆仑山去。带着娘一起回去。从今以后,这世上只有董天悟,再也没有了临阳王。” 靖裕帝地身子一晃,几欲摔倒。董天悟反手抛却长剑,袍袖挥洒,跪倒在满地血污之中。极恭敬、一丝不苟地叩拜下去。 “父亲儿子、就此拜别!祝父皇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言毕站起来,转身便走。 沈青蔷只觉一股刻骨的寒意凝于肺腑,他从不曾是她的爱人,自他的口中,亦从不曾流露出半个“爱”字。但那些过去的日子,那些隔着人群遥遥相望的光阴,那些活在一片天空之下轮转而去的岁月,那些个在小轩窗前燃起明灯地夜晚似友似敌的盟约,若有若无的情愫 他要走了。就要走了。他与她。本就是这荒莽大地上赫然不同的两条道路,偶一交错。便即分离。有的只是瞬间的片段回忆,没有开始,所以也不用结束。 “天悟——”第一次,沈青蔷第一次当面唤出了这个名字,那两个字铿锵作响,落在地上,摔成碎片——终究只有两个字而已。 她能对他说什么呢?即使她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董天悟身形一顿,双肩微微颤动,压低了声音,说道: “母妃,我不、儿臣就此拜别,即使山高水远,远在千里之外,儿臣亦会永远为您祝祷幸福安泰的告辞。” ——爱是什么?千万人里的一面之缘,种在你我怀中,脉脉开放却不能给人看地花朵。若你不是你,我不是我;若你只是你,我只是我若我们相遇在另外的时间另外的地点,若你不是黑暗中冷心冷面的女子,而我亦不是那月光下轻狂无知的少年 ——如果真有如果,你会爱我吗? 董天悟昂然出了太极殿,在一殿摇曳的灯烛蜡炬地照耀下,他满头满身一片斑驳的殷红。如同利刃劈开海水,那些黑压压蜂拥而来的侍卫太监们举着兵刃,一边颤抖,一边向两厢退开。董天悟径直而出,走到夜风之中,转瞬踏风消失。 许久、许久之后,御前总管太监王善善才小心翼翼地折进来,偷眼望向靖裕帝的脸色。短短****光阴,似已抽空了这个老人半身的血液。整个人憔悴萎顿,口唇焦黄。 “陛下,殿下他”王公公终于还是战战兢兢开了口。 好一会儿,靖裕帝才如梦方醒,含混不清地吩咐:“朕不知道,朕不知道是了,叫吴良佐去追,叫他把悟儿追回来去,去叫吴良佐来见朕!” *** ——吴良佐再也不会来了。 天将微曦,层层薄雾自地面上蒸腾而起,和满树的馨香汇在一处,成为一片如梦似幻的氤氲。吴大人背倚着“神木”虬劲的树干,头低垂在胸口,脖颈上一道惨笑一般的伤处,深可见骨,血已流尽。 翩翩,我早该跟你走的。 无论你要去哪里,天涯海角、碧落黄泉,吴大哥一定会陪着你 番外修改版卷四72册封 修改版 卷四[72]册封 秋风尽落。 靖裕帝老了****、爱子、唯一的故旧相知尽数离他而去,除却自己日日茂盛的记忆,十四年前的那段往事终于消磨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终于,爱与恨、妒与怨、谎言与真相、悔恨与罪责所有的一切统统流过他的身体,带走他的生命和活力,只遗下一具腐朽的躯壳。 “幸好你还在,翩翩朕现在只有你了。” 靖裕帝伸出干瘦的手臂,将沈青蔷环在怀中,长久地、长久地从她的肌肤上汲取温暖,反反复复低喃着这句话,仿佛它是万能的咒语。 “我在,”沈青蔷每每叹息一声,这样答他“我在这里” “翩翩,不要离开朕!朕什么都可以给你,只求你别走,只求你陪在朕身边” “我在,”青蔷依然只有这样回答“我在这里。” ——我想要的,却是你唯一无法给的;正如同十四年前,你无法给白翩翩一样陛下,到现在你依然不明白吗? *** 那一日,皇宫中倒有大半的人看到了一身血污、背后负着一只瓷坛消失在晨风里的临阳王;看到了脸上带着诡异笑容、死得不明不白的侍卫统领吴良佐靖裕十七年的深秋,掌握京师两大势力的“诏卫”和“御卫”同时群龙无首,宫闱内外、朝野上下流言纷飞。八月二十三日。以内阁首辅李惕为首地七十九名大臣联名上书,以“庶出”、“无子”、“父兄获罪”、“姑侄并列”等十二条理由,恳请靖裕帝收回成命,不要立贵妃沈氏为后。这道奏折递上去,却被留中不发,第二日下午,那七十九名大臣便联袂在朝阳门天阙外“叩宫”——整整齐齐跪在青阶下。放声大哭,哭声震天——个个丹心泣血。人人义愤填膺。 “打出去好了。”靖裕帝坐在太极宫崇文殿上,脸色焦黄,御案边堆着厚厚一摞奏折,手中还捏着一册,云淡风轻说道,连头都没有抬。 一旁侍立的大总管王善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改往日行止如风的手段。整个人钉在地上,磕磕巴巴问道:“万岁,您的意思是难道是” 靖裕帝满脸不耐,将手中折子向御案上一抛,径自起身,走到房间的另一侧,在架上取出一只小小金匣,又踱了回来。打开匣盖。口中说道:“听不懂么?传朕的旨意,叫慎刑司地人带着廷杖去,无论是谁,统统先杖三十,朕倒要看看,这些人挨了打。还能跪多久” 王善善几乎都要哭了,五官统统皱在了一处:“陛下,这‘叩宫’乃是乃是太祖爷传下来的惯例,可打不得地” 靖裕帝恍若无闻,自那金光灿灿雕龙画凤的匣中,拈起一颗大如东珠殷红似血的丹丸,置于舌上;王总管见机,忙捧过盛有无根之水的药盏,与陛下服药。 靖裕帝将那丹丸以水送下,静坐良久。焦枯的双颊上缓缓浮上了两抹血色。 “你怎么还不去?”靖裕帝突然喝问。 王大总管猛地一哆嗦。战战兢兢道:“陛下” 靖裕帝的眼中骤然现出狂乱的光芒,长身而起。双手一挥,将半张桌案上地奏折尽数挥落在地,哑声嘶吼道:“朕还没有死呢!你们就把朕的话当做耳旁风了么?” 王善善双膝软倒“扑通”一声跪下,放声大哭道:“万岁,请三思啊!祖宗成法不可轻废,否则否则” 靖裕帝怀里那颗心怦怦乱跳,势如擂鼓;耳鼓中充满了心跳的声音,竟掩盖住周遭一切的喧嚣。他分明看见王公公跪在那里,泪流满面,嘴唇不住开合,可自己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清,他在说着的究竟是什么 刹那之间,靖裕帝只觉得无比烦躁,怀中缠绕着无数的乱麻,他再也无法忍耐,以手掌奋力地击打着包金镶玉紫檀硬木的御案,口中大声吼叫不休: “滚!你再不去,朕连你一起打!” ——御前太监总管王公公终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崇文殿,他一路嚎哭着奔向慎行司。那一日,在朝阳门外,七十九名长跪的大臣被数十名慎行司地太监包围,人人杖责三十,登记名册,架回居处戴罪监养。其中,为首的年已六十四岁的内阁首辅李大人被打成重伤,奄奄一息,几乎丧命;待他得了恩赦养病归来,关于立后之事,早已尘埃落定。 靖裕十七年九月三十日,上谕颁下,晋贵妃沈氏为后。减明岁赋税,加恩科,大赦天下;着各府各道披彩着红,演丝竹,进贺仪,一时之间普天同庆。 这是靖裕朝最后的灿烂夕阳,最后的回光返照;高悬于头顶十七年的太阳,终于到了沉落地边缘——黑夜已在路上 *** “朕叫钦天监查过了,整个十月都没有好日子,可惜了。那起子废物,说什么典礼的预备需要时间,还有空了多年的两仪宫的翻修,非要数个月不可呢不住罗嗦,朕也没心思和他们理论总之,封后大典,大约要等到明年元日吧——翩翩,你想怎样操办?朕登基十五年大庆的时候,西国曾送了一批极好的珠玉宝石来,现在还搁在内库中没有动用呢,朕想趁这个时候,替你打一顶新的凤冠,比当年上官蕊戴过的更华贵更美丽,好不好?你喜欢么?”靖裕帝温言软语。无限体贴慰藉,是个女人听了,都要动容的。 沈青蔷微微一笑,这个笑容,却实在是颇为勉强。靖裕帝当即便会错了意,忙起身扶住她,口中埋怨道:“朕不过找人去问一问。你若还不舒服,又何必硬挺着出来?——朕现在。只有你了。” 青蔷摇一摇头,轻声说道:“没什么,但凭陛下做主吧,一切随你”靖裕帝感叹一声,揽住她地肩膀,把她地头埋在自己胸口,一边拍着她地背。一边说道:“翩翩,朕也想悟儿,但是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沈青蔷只觉得环着自己地这具****骨瘦嶙峋,忽又听他提到了那个名字,眼中一酸,便要落下泪来。 “如果有一天,悟儿想通了,他一定会回来的”靖裕帝犹在自言自语。“他只是还没有想明白罢了朕没有怪他,真的没有怪他——都是朕地错。” ——你错了吗?你真的明白自己做错了吗?你对白翩翩地爱是真的,我感觉得到;你对董天悟的爱也是真的,我也感觉得到可是除了他们母子之外,其他的所有人,包括你的妻妾、你的儿子。你却把他们地命他们的爱和忠诚,看得多么微贱多么不值一提啊!你连最起码的一丁点儿怜悯都没有么,陛下?还是说,这才是深不可测的“帝王之心”呢? 沈青蔷真的很想这样问他;却也清楚明白,恐怕自己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如此开口的吧。 “好了,别伤心了,”靖裕帝依然哄着她,附下身去,细细吻她的脸。他口中素来嚼着伯夷香。却依然去不掉那一股衰老而腐朽的气息。 “翩翩。你是朕地皇后,你已经是朕的皇后了。朕不准你伤心难过,更不准听你说那个‘不’字懂么?” ——陛下,您自可以封住天下人之口;可他们的心呢?您也能管得了么? 靖裕帝揽着沈青蔷,不再说什么了,只是默默依偎,许久,忽而一笑,放开了手:“去吧,去歇歇,你的伤才好,不要太过操劳;何况,你在这里,朕的心都要乱了。朕叫织造司把样子送到你那里去翩翩,记住,别拒绝朕对你的好,朕只有你了” 青蔷垂首答应,站起身来,刚要离去,忽听身后一阵轻咳——父子,地确是父子,总有些地方,是相似的 她暗自叹息,又折回来,走到案边,以手试了试茶盏的温度,果然已冷了。便亲自泼却了那盏残茶,从茶吊子里另倾出暖的来,举到唇边尝了尝,又要捐掉;靖裕帝却已笑着从她手里夺了来,说道:“不必这就很好”沈青蔷淡淡一笑。 “对了,”靖裕帝一饮而进,放下茶盏,忽然道“有件事情,早该对你说,却总是忘记——翩翩,跟朕来。” 说着,起身,引了青蔷向正殿而去。沈青蔷满腹狐疑,却只有依言跟随,二人也不带扈从,径直来到正殿大堂,屏退左右,立在墙上悬着的一副画卷之前。 ——画上画着的是一只展翅的雄鹰,双目如电,虬劲英健,笔意不凡。两侧写着无数字迹迥异的留款,盖满了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朱砂印。 沈青蔷心中“咯噔”一声,她想起来了——那一日,在被无数鲜血染成赤红的内殿之中,靖裕帝曾用耳语般地声音对她说:“若有什么万一,记住,朕地遗诏在正殿鹰狩图的后面” ——果然,靖裕帝轻轻卷起画轴,露出图后嵌在墙中地木架,架上依然安放着不久之前临阳王董天悟见过的七、八只各色木匣,靖裕帝却将它们一只一只取出,却都不打开,只是堆在一旁,开口说道: “翩翩,虽说这几日朕服了邵天师新进上来的金丹之后,颇觉精神健旺了不少,但朕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交给你”说着,将木架上其中一块隔板用力抽出,拿给沈青蔷;青蔷向靖裕帝手中张了张,却见那厚厚的隔板末端,赫然有一道挖出来的深槽,槽内露出明黄色的缎面来。 “你现在就可以看,翩翩”靖裕帝将那隔板递了过来。沈青蔷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莫名恐惧,竟不由自主倒退一步,连连摆手: “不,陛下,你不会死的不会不会” 靖裕帝笑了:“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有不灭之身——这话不是你对朕说的么?怎的自己却忘记了?” 沈青蔷只觉有一道闪电瞬间劈在了自己身上,整个人再也无法自制,瑟瑟发抖起来。 ——没错,这句话是她说的。但说话的那个“她”却是沈青蔷,而并非白翩翩!皇上的意思难道是难道是 她已魂不附体,靖裕帝的脸上却依然平静若死,全然看不出半点端倪。他的手缓缓收了回去,将那隔板插回木架之中,顿时严丝合缝,任谁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机关。 “好了,翩翩,你不必如此害怕,死根本没什么可怕的瞧你,脸上一点血色也不见,可让朕心痛呢。” “陛下”沈青蔷好容易挤出这样两个字来,却再也无法继续讲下去。 “好了,好了什么都别说了朕忽然有些累,也该到了服丹的时候翩翩,你扶朕回去,好不好?” ——靖裕朝最后一位皇后沈青蔷茫然点了点头,搀扶着骨瘦如柴、宛如风中危烛的靖裕帝,走在太极宫漫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回廊之中。两侧无数宫女太监次第跪拜下去,就像是一浪一浪前赴后继的、青黑色的海水。 这是靖裕十七年十月初四日的黄昏,距离靖裕帝的死,距离靖裕朝的崩溃,距离弘化时代的晨曦,还有整整三个月光阴。 番外修改版卷四73大典 修改版 卷四[73]大典 靖裕十八年的元日,一个晴朗无云的好天气,沈青蔷头戴簇新的九辇四凤珠翠冠,侧披七宝流苏,身穿翟衣,腰系玉带,脚踏描金云龙珠履,五彩大绶配以三束金丝小绶垂于身后,天青色霞帔加身,悬有大小金玉饰物九双一十八件——手中持着祈祷国富年丰的金谷白玉圭,于太庙前正式诏告天地祖宗,受封为后。 据本朝实录载:“皇后沈氏,吏部尚书、承恩侯沈恪中女,年十六,入侍帝以其容仪恭美、恭谨有德,深爱之薨,谥为‘昭敏’” 这一天,也许是靖裕帝一生之中最快意的日子,手握整个天下的他,终于将自己真正珍惜的那个人,以至尊无上的皇权的名义,永远留在了自己身边。无论她活着,或者她死——她的棺椁和他的棺椁,她的灵牌与他的灵牌,注定永远在一起虽然她的名字变了,虽然她此时不再栖身于旧日躯壳之内但那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终于达成了长久以来的夙愿:在这场爱与被爱、追逐与被追逐的拼杀之中,他是赢家。 同样是在这一天,站在苍天之下最最神圣的殿堂之前,沈青蔷却只觉得沉重、压抑,仿佛窒息——即使在生死一线的时刻,即使无数次几乎绝望,甚至都感觉到了架在颈上的刀锋的冰凉,她也从来不曾如此痛苦过沈青蔷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幻觉:此时这个穿着全天下最华美地礼服、顶着全天下最尊贵的名衔的傀儡一般的自己,正是这无限盛大繁复的仪式之中唯一的祭品;唯一的牺牲。 ——她已被奉献给蒙昧地、莫可名状的神灵。以换来万岁脸上飘忽地微笑。 封后大典的最后一项,是皇后娘娘的升座仪式,除了“养病”的沈昭媛外,四宫十二殿所有的嫔妃们依其各自的品级,身着礼服,依次向新皇后叩拜见礼。沈青蔷端坐于装饰一新的两仪宫凤临殿上,目光空洞。直视前方,眼前无数颜色地碎片在虚空中流转来去无论是满面铁青的杨惠妃。还是满眼玩味的胡昭仪;无论是那些女人们脸上的艳慕,还是眼底的妒恨——她统统看见了,又全然看不清。 ——叩拜的人群骚动起来,庄严肃穆的殿堂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之声,銮座上正在经历人生之中最大喜事、最大荣耀的皇后娘娘,不知道为着什么缘故,竟然泪流满面。 许多许多年前。在那个下午,在沈青蔷真正地人生开启的时候,曾有一个后来也有着皇后头衔的女人,这样对她说: “假如假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不会有人胆敢对你不敬;在那里有生为女人最大的荣耀和骄傲;在那里若你足够聪明足够谨慎,若你能活着闯过那些看不见的腥风血雨,你就可以比任何人都尊贵,你就可以把全天下的女人、甚至男人都踩在脚底下——你愿不愿意去?” ——姑母。真地吗?您说的是真的吗?为什么我依然不快乐?为什么我连自己那仅有的一点点幸福感,都快要失去了呢? *** 典礼终于结束,沈青蔷脱袍卸妆,小睡片刻,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她独坐在内堂,手里持着银调羹。将手中汤碗里的桂花粥缓缓搅动。殿内静得很,连调羹一下一下磕在碗底上的声音都听得到。 玲珑忽然悄无声息地从外间进来,躬身道:“娘娘,陛下遣人来问,娘娘何时可以过去?” 沈青蔷听若无闻,只侧着头,望着窗外席卷的北风。时不时有前岁枯黄的落叶从那小小的窗格的缝隙间飞过,一闪而逝;而她怔怔望着,似已出了神。 玲珑暗叹一口气,向前挪了两步。声音也更大了些。唤道:“娘娘?” 青蔷回过头来,却问她:“点翠可该到了家吧?” 玲珑地声音顿时不那么冰冷了。她点头道:“差不多是该到了——若一切顺利地话” 沈青蔷垂头一笑,声音轻轻的:“你本该和她一起走地” 玲珑也笑了,答道:“我早说过了,我是不会走的。” 沈青蔷手中的调羹发出一声脆响,她缓缓摇头,将早已冷透的桂花粥搁在一旁:“我累了,去对陛下说,我很累了,所以哪里都不想去。” 玲珑微微俯身,答道:“遵旨,‘皇后’娘娘。” 沈青蔷苦笑:“你又在调侃我了,玲珑。” 玲珑一笑,不置可否。 沈青蔷缓缓站起身来,却不移步,只是站在那里,用一种宛若耳语般的声调说道:“我总是觉得其实他知道,玲珑皇上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的假的,我并不是白翩翩,只不过假的也总比没有要好”她说到这里,略顿了顿,望向玲珑;玲珑却低垂着头,看不见脸上的神情。于是,沈青蔷续道: “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活多久因此,只想趁着现在的机会,给你们人人安排一条退路——趁我还能做到” 玲珑却道:“娘娘的心意,玲珑自然明白。只不过,若不能亲眼看到他的死,我是绝不会离开此地。” 青蔷一怔,却见玲珑的脸猛地仰了起来,上面浮着一层难以言喻的惨烈,声音如金似铁,一字一字狰狞叱咤、干脆明白: “冤有头,债有主,皇后娘娘。您也不用担心。若有那一日,我以命相搏,拼出一条血路就是了” 沈青蔷还未及答话,玲珑却又道:“我还是那句话:什么皇上,什么天子,也不过是个血肉之躯的‘人’罢了,我拼一个千刀万剐。断没有做不成地道理。只不过、只不过说句实话,我现在倒有些庆幸听了您的话。至今还不曾动手——看着他如今妻死子去、众叛亲离、病痛缠身的样子,简直生不如死我瞧着实在是开心快活极了!” 青蔷终于忍耐不住,正要开口;玲珑忽然一笑,又截断了她的话,满面刻毒道:“娘娘,我自然知道您想说什么;您那些悲天悯人的东西还是都收起来罢。您可还记得,多年以前。那个昭华宫的王美人到平澜殿来,为了一杯茶闹起来的事情?您当时只说是我地错,是我偏狭——结果呢?您屡次遭难,王美人可曾有过只言片语的好话?” 沈青蔷登时语塞。地确如此,她还记得那一年万寿节过后,自己躲在暗处听见的那番对话,王美人口口声声说自己“心机颇深”满脸的妒恨与不屑。 “她是没有那能耐翻身——但凡她好歹有一点本事。好比说,有一日忽然也成了一宫的主宰,你道她会可怜别人么?只怕比黄婕妤、韩美人那些人物,更刻薄更狠毒的不过,也就只有这一点我佩服您,在这宫里这么多年。您并没有心冷;您甚至连心狠都没有学会。” 青蔷听她忽然说起了旧事,微微一笑:“黄婕妤、韩美人又算得了什么?就连当年高不可攀的惠妃娘娘淑妃娘娘,如今又是什么下场?” 玲珑双目灼灼,凝然望着沈青蔷,叹道:“的确如此,娘娘,所以对您,玲珑只有佩服。我常常暗自寻思,您明明样样都做错了,可为什么反而活到了现在?不管您自己怎样想。至少此时地身份地位。她们都是盼也盼不来的染蓝若活着,杏儿若还活着。看到您现在这个样子,该是会开心的吧” 青蔷摇头苦笑:“其实我现在也已经糊涂了,玲珑我和姑母不一样,和紫薇不一样,和杨惠妃黄婕妤韩美人她们统统不一样;她们的熊掌,是我的砒霜——可是,到头来,她们想要而我不想要的,我却得到了;可我真正想要的,我曾经的梦呢?却离我越来越远我现在抬起头来,依然有多年前地那种恐惧;不,也许远比多年前,我闭锁在尚书府中之时更加、更加的恐惧,我由衷地害怕自己的一生就要这么过去了,就要被关在这四方的天空下,一辈子再也无法出去我真的很害怕” 玲珑一直静静听她说着,此时忽然道:“娘娘,既然如此,请您下定决心吧。” 青蔷疑惑地望她,却见那双薄薄的几无血色地唇间,缓缓吐出两个字来: “弑君” 沈青蔷微笑,仿佛玲珑方才的提议并不是那个天下最大逆不道的词语。玲珑打量着主子那平静无波的面孔,说道:“既然没有退路,不过等死而已,那为什么不干脆‘先下手为强’?反正他也作孽作得够了,活该遭天谴!” “杏儿您还记得杏儿么?那一年的万寿筵之后,我扮作您,伏在御苑里等他。那时候的我其实和您现在一样,满肚子都是天真的幻想。我只想着,要把郑姐姐离奇而死的冤屈明明白白告诉他,郑姐姐怀着小皇子呢,就那么死了,实在是太不公平那时候的我根本想不到如今这样的主意——可结果呢?结果如何?等我找到他地时候,却发现,杏儿也在那里,正跪在他脚边,做着我本想做地事情呢——毕竟是姐妹,当年‘祸福与共,生死不相负’的誓言,除了我,原来还有她记得地接下来,你道怎样?他听完之后,又翻来覆去前前后后问了许多次,真真是谨慎缜密,连一旁埋伏着的我都要由衷赞叹了。我正思量着要不要出去替杏儿做个旁证,就见他一摆手,身后站着的一个胖大太监,便猛地走上前去捂住杏儿的嘴,摁住她的头,只一下只一下旁边的青石台阶上,就开满了红色的花娘娘,我当时吓得连叫喊都忘记了,整个人仿佛魂魄齐齐丢失,就像死人一般——你知道那一天,他说了什么吗?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他就站在杏儿的尸身旁边,用那么冷酷而毫不在乎的声音说道:‘此事干系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呵,我们的命,我们这些奴才的贱命在高高在上的天子眼中,真的跟颗砂子也似——从那时候起,我就暗暗发了誓:即使是颗砂子又怎样?即使是颗砂子,也要飞进你的眼里迷瞎你,也要拼死拦你的路!” “杏儿的仇,我一定要报!不光是杏儿,在这宫中屈死的无数怨鬼的仇,归根到底难道不都是出在他身上?若人真的能化身厉鬼的话,那就让我变成鬼吧;无论如何,不看到他的死,我死也不能瞑目!” ——向来惜言如金的玲珑也许一生之中也没有几番如此滔滔不绝的话语;她一边说着,一边望向青蔷,毅然决然的双目炯炯有神,宛如辰星。 番外修改版卷四74瑰宝 修改版 卷四[74]瑰宝 与此同时,在皇宫的另一边,却有一位和新皇后同姓的美丽女子,站在寒风凛冽的流珠殿飞虹桥上,眺望着金碧辉煌装饰一新的两仪宫。 “小姐,回去吧,”在她身后,站着一位双肩左高右低、显然身带残疾的宫女,正不住哀求。 “我不会回去的,”沈紫薇轻声说道“我若回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小姐”兰香泫然欲泣,劝道“您好歹多披一件衣裳,这样会染上风寒的” 沈紫薇听了这话,突兀地笑了一声:“风寒?我连死都不怕,还怕风寒么?” 兰香无法回答,惟有埋首垂泪。 沈紫薇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宫装,站在风口上,却一动不动。剧烈的北风舞动她的衣袖裙摆,猎猎作响。 “兰香,终于还是我输了是不是?” 兰香的身子微微一抖,还未回答,沈紫薇已笑了起来,边笑,边缓缓颔首道:“没错,我是输了她已得到了一切,她已做到了连姑母都没能做到的事而我,连到这里来一次,都几乎要倾尽所有” 兰香怔怔听她说着,心内忽然有莫可名状的黑影隐隐浮现出来。此时此刻的昭媛娘娘实在的太过冷静,脸上再也没有曾经的如癫如狂的神色——却不知为什么,兰香却只觉得害怕。害怕到整颗心都紧紧缩在一起,简直快要破掉。 “小姐,”兰香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您可千万不要灰心,您还有五殿下啊!何况二何况皇后娘娘并不是狠心绝情的人,只要假以时日。一定会” “皇后娘娘?”沈紫薇嘲讽地笑着“是啊。连你都叫她‘皇后娘娘’了” 兰香立时噤声。 沈紫薇转过头来,脸上依然带着笑,一字一顿地说:“你听好了:若要她施舍垂怜,我宁愿死!” 风一阵紧似一阵,纵横来去,呼啸而过,在空旷地深宫中撞出巨大的回响。沈紫薇在风里默立良久。直到远处两仪殿檐顶的轻盈线条渐渐消失在暮色里,方才昂起头,说道:“好了咱们走吧” 兰香连忙答应,却见昭媛娘娘刚一移步,忽然又回过身来,问她:“今日是皇后娘娘一生一次的‘好日子’,是吧?” 兰香一愣,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那就好,”沈昭媛笑道“那就好”——沈紫薇抽身离了飞虹桥,径回流珠殿去。 *** “哎呀,兰姑娘,您总算回来了。可把老奴操心坏了呢!”依然是那个痴肥不堪的黄嬷嬷,满脸谄笑,眼中闪烁着黄金色的光芒。 兰香不情不愿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递向她;那嬷嬷猛然伸出手,将布包狠狠抓过,掂了掂——轻飘飘的;她眼中凶光立现,脸色也变了。 “姑娘,这”兰香不待她讲完,早已抢先道:“你别忙,先打开来看看吧。” 黄嬷嬷“啊”了一声。连忙将布包解开。但见里头包着两枚约指和一小串明珠,东西虽不算多。却分明宝色浑成,显然价值不菲——她脸上地笑,顿时又绽放开来。 黄嬷嬷忙将那布包塞进怀里,贴肉藏好,却又道:“姑娘,您要怜惜着我们这些下头人的苦衷才是。不比您,只要伺候一个人就好,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脏活累活都不必做地——何况,何况昭媛娘娘的身份又不比寻常,皇上是下了特旨的,老奴我可是用这项上的人头在做本钱呢” 她话音未落,兰香已急了,方才那包东西,少说价值千金,不过是趁着众人都去两仪宫朝贺的机会,放她们主仆二人在紧连流珠殿的飞桥上喘口气,这老虔婆竟还嫌少不成? 谁料,她还未来得及说话,一向在无关人等面前装聋作哑、装痴作傻的昭媛娘娘沈紫薇,忽而一笑——这一笑,又已带上了三分颠倒四分狂乱;一边嘻嘻笑着,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道:“你要什么?来,我给你啊!”黄嬷嬷地眼中瞬间放出异彩,连忙点头:“是,是,老奴谢娘娘的赏!” 兰香愣愣听着,全不知小姐此时又在打什么算盘,不敢说破,只得轻声劝道:“娘娘,您该休息了,改日改日再玩吧” 黄嬷嬷只当已稳得了疯子的便宜,却听兰香竟出言阻拦,又哪里肯让?径直便道:“眼里没有主子的小贱婢,究竟是你听娘娘的,还是娘娘听你的?” 兰香顾不得和她计较,满腹狐疑,却又不敢问。却见沈紫薇不待人扶,已摇摇曳曳向内堂去了,而那黄嬷嬷自然早三步并作两步紧紧跟在后头,生怕落下了她——兰香来不及踌躇,也只有跟了上去。 *** 依然是流珠殿内室,依然是满地血一样红的波斯绒毯。沈紫薇绝美的唇线斜斜上勾,笑着,一进门,便将脚上地丝绣珠履远远踢开。跟在后面的黄嬷嬷从来都是在外殿伺候的,第一次进入此地,早已被这满室的奢华惊呆了。 昭媛娘娘赤着雪白的双足,踏在火焰一般的地毡上,脚步颠倒轻浮,就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她径直向房间另一侧地妆台而去。 兰香因腿脚不便,落在了后面,待赶到之时,正看见沈紫薇从妆台上抱起一只镶金象牙百宝箱。那是她从沈家带进宫的,光箱子本身便价值连城;箱内装着地又都是些奇珍异宝。从数年前入宫时沈夫人倾其所有置办的首饰,到这些年来陛下从未间断过的各色赏赐,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箱子颇为沉重,昭媛娘娘抱着它只走了两步路,便好似再也坚持不住了“唉呦”一声。眼见跌倒。象牙箱断时摔落在地,盖子飞散开来。刹那间,就好像天上的群星陡然降下,无数宝气珠光简直令这满室的红都黯然失色了。 黄嬷嬷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酸软无力,几乎支持不住。等她回过神来,自己整个胖大的身躯都已匍匐在绒毡上,两手攥满了冰凉地珠宝;而昭媛娘娘那双深不见底地眸子正幽幽望着她。眼中似结着千年地寒冰。 “娘娘娘,”黄嬷嬷讪笑道“老奴是是想帮您拾起来的” ——话虽这样说,手中抓着地那些珍珠宝玉却一丝也不肯放松。 沈紫薇嘻嘻一笑,笑得宛如四、五岁的孩童,口中说道:“很好看、很好看是不是?” 黄嬷嬷立时点头犹如倒蒜:“好看,自然好看!那个呵呵”沈昭媛俯下身去,从红毡上捞起一串七宝链。两手各抓住一端,猛一用力——金钩断落,宝光四飞,黄嬷嬷的一双眼睛几乎在脸上凸了出来。 “陪我玩你陪我玩,我就给你,好不好?” 黄嬷嬷那张白白胖胖的脸几乎笑到生生开裂。忙不迭答:“好,好,自然好!老奴老奴为娘娘效力,那是万死莫辞的!” 一边说,一边把手中抓着地首饰猛往怀里塞。 兰香再也看不下去,拖着腿冲了过来,一把拽住黄嬷嬷,带着哭音道:“拿出来!统统拿出来!娘娘可还没说要赏你呢!” 黄嬷嬷看向兰香的目光简直想将她生吞活剥一般,双目血赤,口中嗬嗬作响。兰香被她瞧得一阵畏缩。却也不肯放手。两个人便这样生生僵住。 沈紫薇却拍手笑道:“你也要玩?好,好。大家一起!”一边说着,一边从波斯绒毯上胡乱抓起一把珠玉,递给兰香,口中说道:“这是你的”另将那摔破的象牙箱盖也拣起来,一并塞给他,又道:“这个给青蔷,她都不来看我啦你去给她,叫她来一起玩。” 兰香听到“青蔷”两个字,忽然一愣。 那黄嬷嬷心中早已恨极了兰香碍事,一听沈紫薇这样说,顿时喜上眉梢,急切道:“兰姑娘还不快去?昭媛娘娘有吩咐呢!” 兰香怀中抱着象牙箱盖,呆呆站在那里,口中磕磕巴巴问:“去给皇后娘娘?可是我我” 黄嬷嬷为人最是贪财,此时见这无数珍宝近在咫尺,脑中哪里还记得什么“特旨”?什么“职责”?何况一个小小的宫女,还是个残废,只要把沈昭媛看牢了,她还能闹出什么乱子来?当下便道:“今日是皇后娘娘的大喜,自然与平日不同的。各宫各殿都要送礼物过去,你便替你们娘娘跑一趟吧。” ——说着,目光还不忘嘲讽地落在兰香怀中摔掉了一角的象牙箱盖上。 兰香犹自不可置信,却将那盖子抱得更紧了,又开口问了一次:“娘娘,您说是给是给二小姐送过去?” 但见沈紫薇小嘴一撇,猛地一跺脚,眼中突然落下泪来,尖声叫道:“你不听我地话,连你也不听我的话!” 黄嬷嬷强忍着笑,连推带攘地便将兰香向门外挤,口中道:“兰姑娘,昭媛娘娘都生气了,您还不快去?” 兰香迟疑着、迟疑着向外走——走两步,便一回头。沈紫薇的目光一直追着她的身影,眼睛一眨也不眨,眼泪如雨而下——直至兰香转过屏风、出了门,终于消失。 *** 风好冷好冷,从过去到现在,从天地洪荒的时代起,一直到靖裕十八年元日的此时此刻,这是最冷地一个冬天,这是最冷的一阵风。满宫的人耽于新年,以及这难得的大喜事,并不畏惧将自己****于冷风中瑟瑟发抖——至少心是暖的;至少她们知道,春暖花开的时候,就要来了。 这寒冷的风将兰香怀中抱着的象牙箱盖吹得冰一样冷。她并不知道沈紫薇费尽周折替自己制造的这个离开流珠殿的机会,究竟是为了什么。兰香从来都不是一位睿智聪明地女子,相反地,她明白自己很笨,什么都不懂;但她却有着这世上绝大多数聪明人绝对没有的东西——那百折不挠地毅力,以及那颗真诚、忠实的心。为了沈紫薇,她曾经怀着必死的决心,长跪于碧玄宫外,最终失去了一条右腿同样是为了沈紫薇,她也可以四年如一日,不断承受着恐惧的煎熬,将那个秘密长久的埋藏在喉咙的最深处如今,又是为了沈紫薇,虽然不知道原因,虽然明白一个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但只要“小姐叫我将这东西送给二小姐”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脑海里,所有的犹豫、畏惧和退缩便统统烟消云散了——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一定要做到——兰香就是这样的人。 ——若有人问她:“你为什么如此忠诚?为什么如此毫无顾虑如此一往无前?”也许连她自己都无法回答吧那傻傻的、傻傻的姑娘,也许只会呆呆地看着你,呆呆笑,然后用蚊蚋一般的声音忸忸怩怩道:“我小时候没饭吃,是沈老爷买我回来的我的命,就是我家小姐的” ——这就是兰香。 靖裕十八年的正月初一,是新年;又是新皇后的册封大典。当冬日的太阳已消弭了最后一缕光辉,当黑夜降临华灯初上,也许是这世上最愚蠢却又最可敬的一位女子,来到了修复一新的两仪宫前。 “我是流珠殿沈昭媛跟前的,求皇后娘娘见我!”她对管事的公公说道。 那公公定是偷偷吃了酒,一身醉气,对着兰香发出一声刺耳的怪笑:“沈昭媛?后宫有这个娘娘吗?哈哈,哈哈”“我是流珠殿沈昭媛跟前的,有十万火急的事,求皇后娘娘见我!”兰香毫不理会一切的嘲讽和辱骂,不住哭叫着 ——是啊,在这世上,本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只要你拼了命,拼了命去努力的话。 番外修改版卷四75花焚 修改版 卷四[75]花焚 半个时辰之后,玲珑亲自引着兰香,步入了两仪宫凤栖殿。此时,后宫妃嫔们本来都应该齐集在太极宫的新年大宴上交杯换盏才是,沈青蔷却推说劳累,不愿出席;靖裕帝便遣人过来探望过一次,却也不勉强——因此新任皇后的娘娘依然还在两仪宫中,已卸了妆,将要睡下了。 “娘娘,沈昭媛遣了兰香过来了”玲珑说道。 沈青蔷一笑,转头吩咐玲珑安排座处,刚要招呼兰香莫要多礼,却是一惊,愕然道:“你的脸?” 兰香的半边脸颊乌青一片,高高肿起,她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盈盈笑着,急急回禀:“二小姐,我家小姐说要把这个给您” ——说着,递上那象牙箱盖。 玲珑早伸手接过,奉与沈青蔷,青蔷翻来覆去察看了良久,却全然莫名其妙。这盖子是用两块象牙拼成的,接缝的地方包着金钿片,雕工虽雅丽细致,但上头刻着的不过是些再普通不过的山水图样罢了,全无异状。 青蔷问:“沈姐姐有让你另外带话给我么?” 兰香也是一脸茫然,不住摇头。 沈青蔷“哦”了一声,手掌摩挲着盖子上的雕刻,埋首沉吟。 忽然,她脑中精光一闪,便想起前些时日在太极宫鹰狩图前,看到的那番情景。当机立断。自头上取下一根金簪,插进那两块象牙拼接地缝隙之中。金子的质地是极软的,只撬了两下,簪柄便歪了;青蔷正束手无策,忽见玲珑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来,双手捧在她面前。 宫女身怀兵刃,那是万死之罪。何况玲珑总在御前伺候,更该千刀万剐了。沈青蔷立时便变了脸色。却也来不及理论,伸手抽刀出鞘,将薄薄的霜刃插入接缝之中——手上微一用力,上头镶着的金钿纷纷脱散,箱盖已生生分作两半,一张叠好的薄纸从中间滑落了下来。 兰香喜不自胜,不顾自己身子不便。早弯下腰去将那张纸拾起,递予沈青蔷。 青蔷接过来,轻轻打开然后便愣住了。 ——纸上分明是两个不知是血、还是朱砂写就地大字:“不恕”! 沈青蔷的书虽读地不少,但论及一笔书法,便断断不如真正下过数年苦功的沈紫薇了。这两个鲜红的字端的是银钩铁划、飞扬跋扈,简直不像出自女子之手。 兰香却不识书,数数统共是两个字,心中猛地一惊。再也顾不得上下尊卑,一把扯住沈青蔷的袖子,连声问道:“二小姐,可是‘救命’二字?可是小姐她有危险么?” 青蔷急忙好言安慰,只说不是,你莫担心却也实在踌躇。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向兰香解释才好——难不成告诉她实话?告诉她沈紫薇费了这样一番苦心派她送信来,只不过是想对自己说一句“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不成? 不恕不恕这“不恕”二字,究竟是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怎么好像好像是好像是 ——便在此时,凤栖殿外喧嚣之声猛起,本在廊下随侍的太监已上气不接下气跑了进来,面无人色,口中断断续续道:“皇后娘娘,大事大事不好了,锦锦粹宫走水了!” *** 沈青蔷带着玲珑和兰香赶到的时候,天空地一角已经变作了诡异的赤色。仿佛有大片鲜红的血四下飞溅——仿佛着火的。并不仅仅是人间帝王的宫阙,甚至连那九霄云外的琼楼玉宇。也已被这剧烈的火焰狠狠吞噬掉一般。 天空之下,锦粹宫流珠殿熊熊燃了起来:斗拱间贴就的金箔在高温下熔化,渗入枯焦地梁柱的缝隙,又随着那些百年古树的尸体轰然坍塌,扬起无数灰黑的余烬——那些灰烬衬着血色的底子,宛如一群群妖异的蝶,随着烈烈北风,直升向浓密地火红的云层中去了。 “小姐!小姐还在里面!”兰香如疯了一般,便要向火场中扑过去。玲珑连忙将她拦腰抱住,死拉硬拽向外扯。一回头却见沈青蔷竟不停步,反迎着四下飞窜的火星径直向前,忙喊道:“娘娘,万万不可涉险!” ——仿佛要证明她的话似的,不远处,火场之中,突然有什么巨大而沉重的东西轰然坍塌,呼啸的烈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卷过来,前面几个站的近些的救火太监,立时身陷火海,空气里弥漫着一声声凄厉惨叫 青蔷、玲珑,以及哀哭的兰香尽皆愣住,炽焰翻飞,烤得她们脸上一层焦脆,喉管中又干又疼。青蔷连忙向后急退,却见兰香还在踌躇,紧咬银牙,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吼道:“姐姐留下你地命,是叫你去送死地么?” 兰香本又急又怕,早已神志昏乱,被她一吼,倒略镇静了些;浑身不住哆嗦,双唇翕动,说不出半句话来——却终于点了点头,一瘸一拐向后退去。 恰在此时,从火场里奔出了几个人来,各个满面尘灰,有的衣角上还带着火苗,一边跑一边埋头扑打。面目自然不可卒辨,但从服色上推断,似乎都是些低品阶地太监。 众人都还未及反应,兰香却已冲了过去,口中大喊:“小姐呢?我们小姐不、不,昭媛娘娘呢?” 这几个太监死里逃生,要不然呆愣愣恍若无闻,要不然便稀里糊涂连答话都不会了;好容易队伍末尾,一个身量最矮的小太监认出了兰香。却反而哑着嗓子嘶声问她: “啊,兰姑姑!万幸,您出来了!那、那昭媛娘娘呢?” 兰香愕然。 一行人又退了数十步,眼见安全了,沈青蔷便开口问道:“你是流珠殿伺候地吧?沈昭媛呢?” 那小太监却没有认出青蔷,只见面前这人一身便装,无钗无钏。瞧不出身份,一时倒呆了。 玲珑见此情景。忙在一旁催促道:“皇后娘娘问你话呢,沈昭媛现在人在何处?” 那小太监愣了半晌,忽然“啊”的一声,便要跪倒。青蔷心中焦急,早摆手叫他起来,不住追问:“不用拜,昭媛娘娘究竟怎么样了?” 谁知那小太监猛然摇头。却答:“奴才实在不知啊!奴才是在外殿伺候的,并不管里面的事” 兰香这会儿也已回过了神,凑上前来,听他依然只顾推卸,一问三不知,早气得浑不知该当如何是好,哭骂道:“你们就不会去找找主子么?就只顾就只顾自己逃命了?” 那小太监本也是死里逃生、惊魂未定的,听她埋怨自己。肚子里登时冒出一大通委屈来“哇”的一声竟哭了,边哭边抢白道:“今夜是新年,哪个公公不要偷懒到外头去走动走动的——就连姑姑您也私下跑出来了不是?竟只怪我?殿里留着地也就是我这样的小孩子了,还有两三个极老地,能顶什么用处?再说再说了。那火莫名其妙就从内堂里着了起来,等大家发觉,连块金子都能烧化了还怎么去找一个大活人啊?” 沈青蔷一直怔怔听着,直到他说完,这才缓缓问道:“你是说你是说昭媛娘娘她她” 那小太监拼命地抹着泪,呜咽着:“奴才年纪虽小,可遇到了这样的事儿,也早就明白必死无疑了,难道还有心编排个段子哄人不成?” ——兰香一听这话,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便软倒在地上。 *** 那场火一直烧了整整一个昼夜,直烧到靖裕十八年正月初二的下午。才告全部熄灭。一片断瓦残垣上,横七竖八倒着无数焦黑的木石,巨大的烟柱腾空而起,经久不息——除了数间偏僻后殿,几乎整个繁丽壮观的锦粹宫都已化为乌有。 比起这场浩劫的声势来说,消失在浩劫之中地人倒也并不算多:不过是几个救火的仆从、两名职宿的太监、一个贪睡的小宫女、流珠殿总管嬷嬷黄氏以及昭媛娘娘沈紫薇。 后宫的妃嫔们终于“宽恕”了这位曾经独占陛下宠爱长达数年之久的骄纵女子——谁会记恨一个死人呢?她永远也无法威胁到她们的地位和利益了,所以死人是无罪的。 “姐姐们,我可听说,火刚烧起来地时候,外头的人还听见里面有琴声呢!她竟然在竟然在火场里果然是个疯子啊!”“真的吗倒也真是可怜见的,一个疯子,知道什么?又哪里跑得出来呢?” “死到临头犹不自知,那也算是她的运气了总之,唉” 她们长久的窃窃私语,臆想着单以美貌而论当属后宫第一地沈昭媛,在死亡到来之前黑色的惶恐与恬静;甚至臆想着火焰是如何舔食她的身体,如何将那绝美的皮囊化作丑陋不堪的枯骨最后连枯骨都不曾留下,只有飞散的无迹可循的尘埃 ——她们真的不再恨她了,人人脸上带着或真或假的、惋惜和哀伤的神情。 沈紫薇,终于在这个如她一般华丽,也如她一般寂寞地深宫之中,彻底销声匿迹。 *** “娘娘?奴婢不知道啊!黄嬷嬷吩咐我们远远走开,不准到内殿去地” “启禀皇后娘娘火烧起来的时候,奴才奴才是在外间地,因为黄嬷嬷说昭媛娘娘要安歇了” “娘娘,奴才冤枉!是黄嬷嬷叫奴才离远些的,奴才不得不听啊”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却不得不面对留下的一切,然后背负着这一切,继续向前走。正月初二整整一个白天,沈青蔷都僵直地端坐在两仪宫凤临殿上,一个一个审问数十名狼狈不堪甚至言语错乱的太监宫女们,直到头晕目眩。 从他们七嘴八舌的话语里渐渐拼凑出了这样一个结果:那一日下午,流珠殿总管黄嬷嬷吩咐了所有的奴才们远远避开,说是昭媛娘娘要休息,只她伺候就好。人人自然巴不得偷懒,好过个舒坦年——可谁知道,后来,那火便诡异莫名地烧了起来 也许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也许这不过是数十名奴才们为了逃脱罪责,而集体编造的一个弥天大谎谁知道呢? “好了,本宫明白了。黄氏虽是罪魁,但她已死,也算罪有应得。流珠殿余下诸人,俱有责任,各杖责三十,罚俸一年,分入各宫各殿伺候便如此吧。” 青蔷轻声吩咐,下面跪着的黑压压一群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片刻之间寂静若死。猛地,欢欣喜悦爆炸开来,人人额首相庆、泪流满面——无论如何,遇到这样的事情,却还能捡回一条命,实在不得不说是上天保佑了。 “娘娘,您这样处置,可太极宫那边”玲珑冷眼望着满室喜不自胜的人群,俯就身子,轻声道。 沈青蔷摇了摇头:“不妨事,方才有口谕过来,陛下说‘随意就是’” 玲珑沉默,似在凝神思索;青蔷却打断了她,苦笑一声,问道:“兰香呢?她还是那个样子吗?” 玲珑微微咬着唇,点了点头。 兰香已整整哭了一个昼夜,哭到最后,连眼泪都流尽了;可是那没有泪的“哭泣”只有更加惨烈,脸上的筋肉不住颤动,见者无不恻然。 “小姐她早就知道了,”兰香不断重复着“她早就知道要着火,而我我是个废人,跑不掉的所以,所以小姐才小姐才” 她反反复复反反复复这样说着,简直令沈青蔷不寒而栗起来——难道说难道说这不过是场最华丽的葬礼?以这皇宫中最精致美丽的宫殿为柩,以若干有罪的无罪的人为殉沈紫薇,你究竟在想什么?我不明白,永远都无法明白——就像你就像你从来也未曾明白过我一样是吗?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 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原因,沈紫薇死了;沈紫薇已随着那直烧上天空去的辉煌之焰逃离了这个宫廷地上是枷锁的世界,而天空却没有界限——没有阻隔,没有拘碍,没有不满以及痛苦所以无所谓 ——她已离去,永不归来。 番外修改版卷四76疯癫 修改版 卷四[76]疯癫 “兰香安置好了么?”青蔷问。 玲珑点了点头:“她原本是不肯的,只口口声声说要相随昭媛娘娘于地下后来,奴婢便依了娘娘的吩咐,带了五殿下过去,她见了,便不再吵闹了,精神倒也平稳了不少,陪着五殿下玩耍,脸上还带了笑” 沈青蔷听到这里,缓缓点头,叹道:“那就好能活下去,比什么都好”玲珑接着道:“奴婢已送他们二人到胡昭仪那里去了只不过” 青蔷微一挑眉,却问:“只不过什么?难道胡昭仪不肯收留么?” 玲珑连忙摇头:“自然不是。相反,她一听奴婢说明来意,立时便答:既然娘娘是皇后,是后宫之主,便断断没有她置喙的余地,谨遵吩咐便是——说完,早招呼了昭华宫的人,将五殿下与兰香一并安置了下来只是,奴婢总觉得,这个人实在古怪得紧” 青蔷淡淡一笑:“你眼光不错,我也瞧不透她可是,咱们的选择并不多;除了她,我实在是想不出第二个人可以托付了” 玲珑缓缓点了点头,附和道:“那倒也是,九嫔以下断没有什么成材的,而比起惠妃娘娘、以及九嫔里其他几位娘娘来说,胡昭仪算是最好的选择了只不过,娘娘,您真的不打算带五殿下在身边么?有个儿子,总归是莫大地凭借——何况皇上不是说” 沈青蔷垂下眼。轻声打断了她:“皇上那边我会再想办法。总而言之,不能拿那孩子的命来冒险他若跟着我,怕是立刻就要大难临头了” 玲珑听她如此剖白,当即便了住口,答道:“娘娘,奴婢明白。” 沈青蔷忽然叹一口气——像是在问玲珑,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真的只有这样一种方法吗?” “娘娘。您说什么?”玲珑一愣。 沈青蔷侧过头去,以一种轻如鹅毛的声音徐徐道:“白妃娘娘还有。姐姐难道离开这里的方式只有‘死亡’一种?难道唯有‘死亡’,才是唯一属于我们自己的么?” 玲珑沉默,许久,摇了摇头:“别想了,娘娘,”她说“您不该这样想的” 青蔷缓缓转过脸来。对玲珑笑了,脸上罩着一层温婉如玉地光辉,颔首道:“你说得对,玲珑,我不该这样想——向后看毫无裨益,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这是靖裕十八年正月地一天,锦粹宫的大火熄灭之后不久,沈青蔷忽然间便想起了董天悟。有一个浅浅的念头忽然自她脑海之中浮现出来: 假若很久之前,在一切的变故尚未发生之前,自己能开口对他说:“请你带我走吧,天涯海角、不顾一切的带我走;我相信你,我把我的生命全都托付给你”如果她能这样说的话,也许他真地会放弃一切;也许自己早就已经离开了这座锦绣的牢笼;也许两个人早就幸福了 可是这样的恳求她说不出口;可是她始终不愿意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任何一个人;可是他决不会放弃自己想要的“答案”的 可是可是可是 ——可是命运没有“假若”亦没有“如果”有的只是“不能回首”与“无路可退” *** 新年之中竟然发生了如此的灾祸,靖裕帝似乎颇受打击;又或者,长久以来地夙愿终于成真,反倒令他一时间怅然若失,再也没有了当初那种火热的执念了。元日之后连续数天,万岁一反常态,都只在太极宫内闭关独守,既不传召青蔷或者其他妃嫔,也不肯接见各位朝中大臣,只遣御前总管王公公颁出口谕来。说是“恭谨修行。一切俗礼皆免” 锦粹宫的大火,以及沈紫薇的死。从头到尾都是青蔷这位新任皇后娘娘一人主持,待全部尘埃落定,又已过了好几天,靖裕帝却只派人传来了两三次无关痛痒的只言片语,依然并未现身。 ——渐渐地,无论是后宫的妃嫔还是朝中地文武群臣们,便有些坐不住了。 “那太子那边可有什么消息?”正月初七日下午,青蔷在两仪殿内独坐,以手支颐,缓缓问向方从外头归来的玲珑。 “建章宫的人往太极宫去了三次,三次都被挡了回来。据说,后来万岁在殿下承上去的请安折子里批了几个字,发下来,太子殿下便再也不敢去了”不愧是玲珑,巨细皆备,有条有理。自从沈青蔷位正中宫之后,整个皇宫中最忙碌的人,也许就是她了。 青蔷脸上果然露出感兴趣的神情,却听玲珑续道:“据说皇上写的是:二龙相见,折朕寿耶?” ——皇上是龙,太子也是龙;皇上不知从哪里听得了一套“二龙不得相见”的说辞。这八个字便是说: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来见朕,是想让朕早死吗? 这话实在是严厉之极,沈青蔷听闻,当即便倒吸口冷气,忍不住道:“难道说,陛下终于下定决心了吗?” 玲珑缄默良久,忽然道:“据说据说皇上这几日身子不适我怕” 青蔷闻言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是么?天启,终于要到了我们兵戎相见的时候? “替我梳妆吧,”沈青蔷站起身来。吩咐“我要去太极宫。” *** 这是沈青蔷第一次正式以皇后地身份出行,往来排场都与当日做才人甚至做贵妃时全然不同了。两仪宫到太极宫并不算远,平素步行也不过一刻光阴,如今虽说坐了辇车,可加上无数繁文缛节之后,直耽搁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到达。 如此这般浩浩荡荡,太极宫那里自然早已得了消息。总管太监王善善怀抱一只精致地铜手炉,苦着脸跺着脚候在殿外,远远见凤驾到了,才将暖炉丢给身旁伺候的小太监,迎了上去。带领众人三拜九叩,口呼:“老奴等恭迎皇后娘娘凤驾。” 沈青蔷头戴一对赤金点翠垂珠凤,身穿貂皮大氅。扶着玲珑下了辇车,轻声道:“总管大人请起吧本宫来向皇上请安,前些日子有些事情耽搁,否则早就该到了。” 王善善地脸色立时难看了三分,走近两步,踌躇再四,方才低声道:“娘娘,您还是还是改日再来吧” 青蔷倒一愣。她已预料到太极宫这边必有变故,但王总管竟然直接下了“逐客令”却还是大出她的意料之外。于是,便微微一笑,说道:“王公公,皇上可有下了旨。说不愿见我吗?” 王善善连忙摇手不迭,口中道:“哪里哪里,自然是不会的——皇上再不愿见谁也绝对不会不愿意见皇后娘娘您哪!只不过只不过” ——越说声音越低,脸上的难色越多了几分。 沈青蔷不禁有些纳罕,正拿不定主意,却见王善善忽然抬起头来,说道:“娘娘,老奴斗胆,请您近一步说话” 青蔷愈加狐疑,便当真走开几步。远远离了众人。御前总管王公公拼命压低声音,开口道:“娘娘。皇上最近实在有些怪异性子喜怒无常,有时候甚至甚至唉,总之算算时候,这会儿正该是陛下服丹打坐的时候,再过两个时辰便该恢复如常了,所以,您还是还是晚些再来吧” 王善善越是说得神秘古怪,沈青蔷越发不能走了,追问道:“服丹打坐?还是碧玄宫地那些道士们送来的仙丹么?皇上说倒有效地” 王总管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良久答道:“的确是有效只不过只不过” 沈青蔷还待再问,王善善却只是摇头,不肯再说了,一味地请她暂且离去。青蔷正为靖裕帝的近况而来,又哪里肯走?两人就此僵住。 良久,王大总管终于认了输,叹道:“这样吧,那老奴先带娘娘到偏殿休息,等陛下一出关,立时相请,如何?” 沈青蔷点头:“那也好。” 王总管犹不死心,连声叮咛:“老奴不叫娘娘,娘娘可千万别出来啊!”——青蔷笑着又一点头,却并未将这句叮嘱真正放进心里去。 *** 王善善引了沈青蔷步入太极宫,却见旧日里往来如云的宫女们一个也无。青蔷疑惑,又要问,王总管却总是摇头。待进到偏殿里,请皇后娘娘坐定,王公公便急急去了,殿内赫然只剩下沈青蔷一人。 她随手取下一卷书,翻了几页便又丢开,只觉心绪烦乱不堪;不禁有些懊悔——方才见事态古怪,便将玲珑留在外面招呼接应,现在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竟只能一味枯坐,好生无趣。 胡思乱想着,便渐渐觉得困倦起来;半梦半醒之间,身子轻飘飘的,倒仿佛睡在云端之上似地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远远的、有什么东西呼啦啦倾倒在地的声音,沈青蔷自昏昏然中睁开眼;那声音又一次响起,还夹杂着错乱不堪的脚步声。 ——片刻后,隐约听见靖裕帝的声音在喊:“仙丹呢?朕的仙丹呢?你们这些狗奴才,将朕的仙丹藏到哪里去了?” 沈青蔷哪里还按耐得住,连忙起身,循着声音的来路寻了过去。她在太极宫中住了颇多时日,路是极熟地,不久便到了寝殿外。靖裕帝显然正在殿中,里头不断传出他忽高忽低的喝骂声,似乎在向谁发着脾气。 方才王总管的提醒只在她脑中一转,便消失了;沈青蔷轻轻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然后,便仿佛被一根钉子钉住一般,怔在当地,花容失色。 莫大的殿中几架倾覆、一片狼藉,却只有靖裕帝一个人在。他正立在她面前,眼红似血,发丝飞散,脸上肌肉不断抽搐,似乎已无法自控他望向她的目光即凶狠又癫狂,简直不像是个人,倒像是只以双足站立、披着衣裳的野兽。 “陛下?”好一会,青蔷才反应过来;她忽觉害怕,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朕地仙丹呢?你把朕的仙丹藏到哪里去了?”靖裕帝朝她走来,口中不住嘶吼,似乎已全然认不出她了。 沈青蔷只觉怀中那颗心怦怦乱跳,连忙又向后退了一步,想要退出门外去,冷不防靖裕帝忽然扑了上来,一把抓住她的衣襟,朝她吼道:“拿出来,给朕拿出来!” 青蔷只觉领口被他紧紧揪住,几乎已无法呼吸,忍不住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喊声:“放放开,求你放开陛下,我是青不、不,我是翩翩哪” 靖裕帝依然死死盯着她,手上的劲力却在缓缓消失,口中犹犹豫豫说着这个名字:“翩翩翩翩?” 沈青蔷连忙挣脱他的掌握,掩住领口,小心翼翼向后又退了两步,脚踵已碰到了门槛,心下稍定;方敢抬眼去看万岁。 ——但见靖裕帝满脸狂乱地站在那里,眼泪潺潺而下,口中依然在重复着那个名字:“翩翩翩翩” 沈青蔷刚要转身向外走,刹那之间,靖裕帝已猛然扑了过来,将她狠狠扯进自己怀中,死命搂紧;亲吻如雨点般落在她的脸上、颈上,顺着她雪白的肌肤蜿蜒而下青蔷只觉钳着自己腰侧的那只手宛若铁钳,谁能想到,那枯瘦的身体中竟会有如此强硬地力量?靖裕帝将双唇紧贴在她地**之上,滚烫如火,口中含混不清地唤着:“翩翩翩翩” 青蔷早已察觉不对,奋力推拒,哪里有用?她越挣扎,靖裕帝的双臂便钳得越紧钗滑钏飞,三层艳色地织锦宫装散成一幅华丽的扇面。她分明闭着眼,可满殿明晃晃的灯烛依然在她头上旋转沈青蔷只觉得有人在她顶心的百会穴上重重击了一下,周身百骸筋骨寸断,正被一槌一槌砸成齑粉 *** 一明,一灭,明明灭灭之间,整个世界的样貌都已被生生搅碎,成为水光滟潋的幻影。起初还有疼,后来那疼痛便消失了,仿佛灵魂飘出了身体,只有一种混不着力的虚妄感觉。 许久许久许久之后,沈青蔷努力睁开枯涩的双眼,脑中混沌一片。殿内漆黑,许是夜里了,大半的灯烛都已熄灭,只剩下少许苟延残喘的光。 她强忍着浑身的疼痛,伸出手去,却触在了一样软绵绵、冰凉凉的事物上面——像是某种破败的革絮,一丝生气也无。 沈青蔷挣扎着起身,腿一软,险些便站立不住。勉强披上衣衫,踱到屋角的金凤灯前,添上一段新蜡。 暖暖的橘色光辉猛然一爆,噼啪作响,照亮了大半个内殿,照亮了满地的狼藉:宫装上掐金织羽的裙摆熠熠生辉,金牌、护符、玉饰、珍玩零落四处,闪烁不定 ——沈青蔷赤着双脚,持定蜡台,站在榻前;直到地底的寒意窜起,再也无法忍耐为止。 红绡幔帐飞散之处,露出半张青白的面孔,口鼻之中蜿蜒出一道枯干的血迹,在烛光下,宛如黑色的蛇。 番外修改版卷四77对弈 修改版 卷四[77]对弈 沈紫薇的死、锦粹宫的付之一炬仿佛是在为着接下来的一连串灾祸,做出一个鲜明的预告似的,靖裕十八年的正月才过了不足十日,内廷便忽然传来消息,说靖裕帝病倒了。病势似乎颇为沉重,太极宫内日夜都有御医供奉往来不息。新登位的沈皇后衣不解带寝不安席,亲自侍奉汤药;而后宫其他妃嫔姬妾,整日里三三五五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休。 朝堂上的则是另一番景象。以内阁次辅陆焕为首的一干赞成“废储改立”的臣子们本来声势颇为雄壮,****之间忽然销声匿迹了。相对的,本因废立之事被逼到了悬崖边上的内阁首辅李大人,却仿佛突然间年轻了二十岁,老当益壮起来。 “本来么,自古废长立幼、废嫡立庶、废贤立爱,均是亡国之兆。”不愧是有名的“大嘴阁老”御赐的金拐往地上一杵,便侃侃而谈了。 李阁老正意气风发,两班群臣中,不知是谁,忽然不冷不热说道:“大人,您的意思难道是说陛下做出了‘废长立幼、废嫡立庶、废贤立爱’之事,因此因此遭‘天谴’么?” 那“天谴”二字,说得极低、极含糊,可满朝文武,哪个不是精乖的狐狸?自然人人心中雪亮。李阁老一惊,登时便把接下来的一番大道理通通咽了下去。毕竟,皇上还是皇上。若他忽然又好了,听闻自己口口声声出言“诅咒”岂不令他半生的努力毁于一旦? 朝堂上立时便是一片肃然。人人四顾,却统统缄口不言。 ——若皇上好了,活过来,自然一切安稳;可若他熬不过这一劫,若是真地有什么“天谴”那这天下,又将是怎样一番局面呢? ——以这煌煌宫苑为棋盘。以各自的身家性命、富贵荣华为棋子,拆长扳断,争一个你死我活血肉横飞吧! ——这边是我,那边是你,来下一场好局。 *** “王善善,你越发没王法了,是不是?”在这宫中。胆敢直呼御前总管大人名讳的人,屈指可数;可老太监张淮却无疑是其中之一。凭着他的年纪,凭着他在这宫内六十年的岁月,给他老人家指着鼻子骂,王总管连一点脾气也没有。 他只有陪上一副笑脸,说道:“张公公,您说这话,不是叫善善做不得人么?” 张公公“哼”了一声。责问道:“太子殿下驾临,你却推三阻四——还想好好做人不成?” 王善善的脸立时便难看之极,口中道:“张公公,我哪里敢啊皇上的旨意您也知道,他御体违和,此时‘二龙相见’。颇有冲犯之厄啊!”“哼,那真地是父皇的旨意吗?”立于一旁,面容沉静地太子董天启,忽然开口。 王善善一缩脖子,轻声答道:“自然的,奴才怎敢假传御旨” 董天启不言不语,负手在后,遥望数丈远外,太极宫的第一重殿门,冷笑道:“孤怎么听到了一个消息。却说却说父皇其实业已殡天。你们密不发丧,乃是别有所图。意有不轨” 他的话还没说完,王善善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紧紧扯着董天启明黄衮袍的衣摆,哭嚎道:“殿下啊!您千万不敢听信小人之言哪!此种赤口白牙的诅咒,真真该天打雷劈的!陛下明明明明尚在人世,只是只是略染小疾罢了,您这样这样实在是” 董天启又是一声冷笑,双手扯住衣摆,用力一夺,将王善善差点摔了一个踉跄。口中却道:“小疾?若是小疾?太医院地十二位供奉统统进了太极宫,怎么到了此时此刻,却还不见一个人出来?” 王善善一呆,登时语塞。 董天启再不理他,径直向殿门而去。王总管自尘土中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来,口中喊着:“殿下,不可莽撞!” 却冷不防一旁的张公公打横里伸出一拐杖来,又将他绊倒在地。 ——董天启大步流星,当先而去;王公公跌坐在台阶下,不住叫嚷,呼天抢地,可又有什么用? 一重殿门前守卫的是吴良佐死后,暂代了御前侍卫统领一职的齐黑子,他连忙赶过来拦在太子殿下身前。可还未及开口,董天启已狠狠瞪向他,怒道:“孤是太子,你敢犯上?” 齐黑子毕竟不是吴良佐,虽一样忠心赤胆,可被这年纪轻轻却目光如电的太子殿下一瞪,身子也不由畏缩了一下。 董天启不待他反应过来,手一挥,已隔开他伸出的手臂。齐黑子还待想说什么,却已晚了,只有原地跺脚而已。 “子要见父,臣要面君,你们这些做奴才的,有什么资格阻拦?” 没有人能够回答。 ——终于,又踏入一层殿门,却看见从屏风后面,盈盈转出个人来,形容颇美,却满面憔悴。立在那里,幽幽望着他,轻声道: “他们是拦不得你——那我呢?” 董天启只觉得胸口一紧,有什么东西火辣辣的烧在那里。是她,是她终于逼你出来了,沈青蔷。 “母后,”董天启笑了,一笑、露出两排雪白地牙齿“原来是您,儿臣有礼。” 说是“有礼”却身形不动,不叩、亦不拜,只是笑。 “太子殿下来得正好,本宫还想请问。碧玄宫里的那两个妖道,此时身在何处?” 董天启地一双眼微微眯起,笑道:“皇后娘娘不、也许该叫您‘白妃娘娘’才是,您说谁是‘妖道’?这话实在有趣得紧——儿臣却听不明白了。” 沈青蔷微微咬了下嘴唇。 太子殿下续道:“如果‘孤’没有记错的话,娘娘您才是从什么幽暗见不得人的地方,到这里来的吧?这‘妖道’二字从您口中冒出来,也真真可笑。呵呵”沈青蔷眸光似炬,却依然轻言轻语。叹道:“你都知道原来如此。” 董天启恨恨瞪着她,那样小巧地手,那样纤纤不盈一握的腰肢,那样冷的表情她不认他,无论他怎样求恳,都不愿施舍半缕温暖地眼光。她说沈青蔷已经死了死了?难道一个“死”字,以往那些快乐和忧伤的岁月。便一了百了了不成? “白妃娘娘,请您让开吧。儿臣要入内给父皇问安了。” 沈青蔷微微垂下眼帘,说道:“太子殿下,陛下不能见您,请您回去吧还有,请殿下替本宫传下令去,碧玄宫地邵、崔二位妖道,进献红丸。致使陛下染恙,实在罪无可恕,当速速捉拿才是。” 董天启此时已是恨极,她怎么可以那样的轻描淡写?那样的镇定自若? 只听沈青蔷顿了顿,再次重复道:“太子殿下,您请回吧。” 董天启干笑两声。却向前踏出了一步,斩钉截铁道:“母后,父皇已经死了,是不是?” 沈青蔷依然神色凝定:“殿下,请勿妄语,还望谨慎为是。” 董天启又向前踏出一步,冷笑道:“我就是‘妄语’了,那又怎样?我还想问你呢,白妃娘娘,您擅自闭锁太极宫。不准众人出入。究竟该当何罪?” 沈青蔷忽然叹息一声,一直隐于袖内的素手微翻。寒芒立现——在她手里,赫然握着一柄出鞘的匕首。皇后娘娘轻抬凤臂,刀尖直指喉管,虚点在肌肤上,缓缓道: “殿下,您既然不信本宫所言,那也没什么,您请进吧不过,在您迈过这道殿门地那一刻,便是本宫血溅五步之时——本宫既有负陛下所嘱,自然也忝居人世。” 董天启迈出地步子立时僵住,只听见满口地银牙咬地咯咯作响,冷冷道:“你真地以为真的以为我还在乎你的死活么?” 沈青蔷的声音也微微有一丝颤抖,却忽然拔高了一层,斩钉截铁道:“死一个苟活于世的女子,太子殿下自然不会在乎的只不过、只不过这逼死母后之名,留诸青史,不大好听罢了。” ——董天启望定她,心中有恨、有怨、有怒更有几难自抑的哀愁。 “你狠!”他拼命压低了声音,咬牙道“沈青蔷,你以为我真地不敢杀你么?我恨不得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呢!我真想剜出你那颗心来,看看它究竟是不是是不是铁石铸成的!” *** 沈青蔷定定望着董天启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方才缓缓收回目光,脸上依旧是八风不动的神情。她缓缓转身,将匕首收回袖中,伸出手来在心口上轻轻抚过——那只手滑落下来,紧紧攥住。 现下没有时间给她解释,更没有时间用来倾诉和回忆,她已走上了这条路,就注定一关一关闯下去,再也不能回头。 沈青蔷轻移莲步,转过屏风,向内殿而去。一进门,赫然却见十二名太医齐齐站成两排,二十四只眼睛统统落在她脸上,目光灼灼。 为首的太医令唐豢当先说道:“娘娘,此时太子殿下是否就在殿外?娘娘为何不宣他进来?” 沈青蔷淡淡道:“陛下数日前便有言在先,二龙各居其位,不得相见。本宫只不过奉诏行事罢了。” 唐豢道:“娘娘,陛下此症危急,即使不能宣见太子,也应当立即汇集百官、商议对策才是。” 青蔷却置若罔闻,只道:“既然陛下病症危急,诸位供奉不好好想一个方子出来,反而聚在这里责问本宫的行止,这又是何道理?” 唐豢立时语塞,直气得脸色紫涨。沈青蔷不再理他,径直走到御榻边上,帐中躺着地那个人,头上、手上扎满了寸许长的银针;隔了许久,胸口才微微起伏一次——靖裕帝还活着,却只是活着而已。 唐豢咬牙奔到榻前,一双眼幽幽似装着鬼火,话中之意丝毫也不客气:“皇后娘娘,此事干系重大,绝不是您说怎样,便能怎样的。” 沈青蔷朗然道:“唐大人,的确如此。事关万岁安危,自然不可轻忽——但,万岁有诏予我,本宫不过奉诏办事罢了。” 太医令不肯放弃,追问道:“敢问娘娘,诏在何处?” 沈青蔷猛然回过头来,对他森森一笑:“万岁的‘遗诏’,太医令也有‘兴趣’不成?” ——唐豢哑然。其余的十数名供奉更是个个噤若寒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暗自摇头而已。 沈青蔷深吸一口气,续道:“尔等从医,自当以万岁的御体为要,余下诸事,便不是你们该关心的了” 唐豢恨恨答道:“娘娘教喻的是,”却犹不死心,又道“那可否请娘娘颁一道手谕,令微臣随行的弟子们可以去往太医院取些药材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沈青蔷点头道:“那是自然,本宫准了。你将所需之物以纸笔记录停当,本宫定当遣人为大人去取。” 唐豢再也按耐不住,当即怫然变色,道:“娘娘,微臣敢问,您将臣等扣于此地,究竟意欲何为?” 沈青蔷不急不恼,反而微微垂下头去,唇边溢出半片笑晕,回答: “陛下若有什么万一,本宫自会带着你们十二位大人,一体相从于泉下——唐医令,本宫地‘打算’,不过如此而已,你可听明白了?” *** 沈青蔷长舒一口气,却半刻也不敢停歇。她昂首步出内殿,只觉得两个肩膀僵硬如木,几乎已没了知觉。 玲珑自帘后转出,跟在她身后,低声道:“娘娘,办妥当了。” 沈青蔷微微点头,取出那柄匕首,以宽大地衣袖掩住,递在她手里,口中道:“好这个给你。” 玲珑犹豫着想接,却又推开,口中道:“还是娘娘拿着吧,说不定有用的” 沈青蔷一笑:“‘以死相逼’这一招只能用在太子身上,也只能用这一次罢了我不再需要这玩意儿了?难不成留着自裁么?” 玲珑倒笑了,接了过来,妥善收好。续道: “奴婢多买了几个人,叫他们放出风去,只说是求神祈福地办法。王公公果然病急乱投医了,二话不说,便叫人赶置银红宫灯,最晚明日,便能在宫城的九门上统统悬挂起来” 青蔷又一笑:“玲珑,多亏有你。” 玲珑也是一笑,那笑容却倏忽变成了伤感,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问:“可是娘娘真的有用么?” 沈青蔷笑容不变,却摇了摇头,答道:“我也不知道呢,也许吧陛下眼见是挨不了几天了;各尽人事,但凭天命罢了” ——曾几何时,你曾对我说过,若我想要见你,便在我住的地方悬上一盏彻夜不熄的明灯。那样,无论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一定会看到,一定会来的。 青蔷不语,将手伸进袖中,抚摸着那个细细的金镯。 ——你曾经自绝地中将我救起,也曾经陷我于更大的绝境;那么这一次呢?你是我的救星,还是催命的天魔?抑或者,我们,便从此永远错过了? 番外修改版卷四78敌手 修改版 卷四[78]敌手 太子殿下一场喧闹,王善善已然心力憔悴。他虽然听了皇后娘娘的吩咐,却时刻惴惴不安。才送走了董天启,不过半日工夫,太极宫外竟又聚集了一群谁也惹不起的不速之客。 以杨惠妃为首,四宫妃嫔妾妇足有一二十人,甚至连久不出昭华宫一步的胡昭仪也来了。各跟着太监宫女,黑压压站了满地。 不过数月光阴,杨舜华赫然更显老态,皮肤枯干,发色黄脆。她已拼了一世、争了一世,虽然到头来,拼到的是无妄,争到的是虚空,但“拼争”二字,的确已刻入了她的血脉之中,再也无法祛除。她不是没有想过放弃,也不是没有试过放弃,只不过,在这世上论及“退步抽身”向来说得容易,做起来千难万难。 ——是以,一听到宫内纷纷传闻,只说皇上业已驾崩,只不过被沈家那个妖女私自隐瞒不报罢了,便再也坐不住。 而这满宫之中,如她一般心思的女人,绝不在少数。 陛下死了?那她们怎么办?杨妃至少儿女双全,还有期盼。而其他人呢?从此闭锁宫门,幽居而死,已是一个莫大的恩惠了。 王善善一见这群主子,立时头大如斗,心中叫苦不迭。女人只有一个,向来好对付;若有一群,便宛如洪水猛兽了。 他一面拼命使眼色,叫人告知殿内的皇后娘娘。早早预备着。自己则硬着头皮过来,招呼道:“惠妃娘娘,昭仪娘娘,各位主子老奴有礼了今日不知” 谁料杨惠妃对他寒暄丝毫不理不睬,径直道:“王公公,请你走一趟,通禀皇后娘娘一声。就说本宫说地。她在御前伺候这些天,着实辛苦;我们同为姐妹。怎能只她一人操劳?请她就此歇息去吧,此地有本宫在,便是了。” 杨妃身后诸女,立时随声附和。只有胡昭仪,远远站在一旁,嘴边挂着冷笑。 王善善道:“是、是”一边不住点头,一边急急向内奔去。 *** 可这一去。便不见回音;殿外诸妃等了许久,也没有丝毫动静传出来,纷纷有些沉不住气。那王公公果然是人精,只留下两个品位极低的小太监伺候,垂手侍立,态度再恭谨不过,却一问三不知。 脂粉绣罗堆中,不知是谁。便嘀咕起来:“这也忒会拿架子了” 这话传入耳中,杨舜华只觉有一根针在心里扎,沈青蔷虽年轻,但她是皇后——自己耗费半生光阴,多少机谋巧算,吃苦、受累、担惊受怕。到头来,她却是皇后惠妃娘娘越想越是不平,愤愤道:“何必等她?我们便自己进去,她又能怎样?” 两旁的嫔御们巴不得这句话,口中连忙响应。眼睛却只落在她身上,瞧她究竟怎样行事。 杨惠妃一咬牙,当即拾级而上,其余诸女鱼贯跟随在后。便在此时,忽然从殿内走出来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宫女,手中捧定一方黄绢。身材纤秀。面如铁石。 ——杨惠妃却认了出来了,这丫头是沈家那妖女身边的;她曾彻夜审她。却一无所获。 殿外诸人一愣,那宫女已展开黄绢,口中朗朗道:“宣懿旨,四宫诸妃嫔妾御跪接。” 杨惠妃一听到“懿旨”二字,已恨得脑中一阵晕眩,当即道:“懿旨?我们都已随侍陛下多年,一张懿旨便想打发我们不成?” 那宫女双眉淡扫,毫不动容,又道:“掌中宫印信、领内廷事务、皇后娘娘懿旨,惠妃杨氏跪接。” 杨惠妃怒极,身子一晃,喝道:“你这贱婢!凭你赤口白牙一句话,就说是‘懿旨’,本宫不信!” 惠妃娘娘开了口,身后自然少不了凑趣的人,一时间莺啼燕咤,乱成一团。 那宫女双手平举,擎着那方黄绢,任她指着鼻子喝骂不休,脸上毫无变化。待一片嘈杂声稍稍停歇,忽然开口,声音却更高了些:“四宫诸妃嫔妾御跪接,违者以抗旨欺君罪论。” 话音一落,四周便立时安静了下来。 诸女心中明白,沈青蔷虽然只做了不足十日皇后,但依理来说,只有她才是这后宫的主人,其他妃嫔全部是服侍她这个正主子地有脸或者没脸的奴才罢了,她真要拿出架子来,外头这一二十个人,真地只有咬牙受着的份儿可话是这样说,这口气终究咽不下去,百般犹豫之下,个个打定主意,唯惠妃娘娘马首是瞻。 这些花花肚肠,杨惠妃怎能不知?今日所到诸人,本来各自心有嫌隙,不过此刻目的一致罢了,都是些靠不住的——可事到临头,她又怎能退缩? 正待开口,好好将这个无礼的贱婢狠狠整治一番,忽听得一阵脚步杂沓,王大总管已出得殿来,口呼:“皇后娘娘驾到——” 沈青蔷一身华衣,凤冠霞帔,她竟将数日前册封典礼时所着的整套最高规制的礼服统统穿在了身上!身后又随了四名盛装宫女,待她站定,便各捧朱盘分立两侧,盘上呈着金册金宝、玉尺玉圭,肃然而立。 殿外诸女一看此番声势,个个不由自主便想起不久之前,自己强忍怨气向这位后宫之主、天下之母跪拜地事情来,倒有一多半登时气馁。便有些人开始左顾右盼,似乎准备跪下迎驾了。 沈青蔷见人群骚动,知道自己这番震慑之计已起了效果。对这些后宫女人们来说,重要的。也许真地是衣裳,而不是衣裳中的那个人。于是便愈加板着脸,斥责道:“玲珑,本宫令你传旨,为何谕令不行,耽搁于此?” 玲珑立时跪拜于地,口称:“奴婢无能。娘娘恕罪。” ——那群嫔御之中,赫然又是一阵低语。 青蔷道:“你既知道错了。还罗嗦什么?” 玲珑在阶下三叩首,起身肃立“唰”的一声展开黄绢,声音清亮,诵道:“凤阙在朝,贤德静懿,皇后娘娘教谕:今圣体不安。国祚动摇,为防鼠蠹险恶之心,瓜田李下之嫌,特令惠妃杨氏以下四宫诸人等,各居其所,为陛下祈福。内不得私相勾交,外不得引见诸臣,如是” 旨宣到一半。杨舜华已按捺不住,脸色都变了。其余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不决。中有一名位份低下、胆子又极小的,在这种排场之下,只觉两股战战。忽然腿脚一软,便跌在地上。 玲珑目光如炬,忙对青蔷道:“这是叶良娣。” 沈青蔷立时便已明了,大声道:“好,良娣叶氏,你在此非常时期深明大义,肯替万岁分忧,本宫做主,擢升一级,从今日起。你便是叶宝林了。” 那叶氏忽听见从那高不可攀的皇后娘娘口中。竟然冒出了自己的名字,脑中一乱。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还当沈青蔷要怪罪,只是手忙脚乱趴伏在地上,不住喊:“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可四下里总有见事快地,见叶氏受封,虽只有一级,却也是看得见摸得着地好处,当即便有两三人倒戈,次第跪下,口呼:“皇后娘娘,婢妾接旨!” 沈青蔷面带母仪天下的笑容,一一封赏,这一下,更是呼啦啦跪倒一片,就连杨惠妃一贯地心腹黄婕妤与韩美人也随众跪下了,人人都怕皇后娘娘嫌弃自己“投靠”太晚,更是不遗余力的阿谀奉承,迫不及待剖白自己那颗赤胆忠心。 ——喧闹过后,场内,赫然只剩下杨舜华与胡昭仪二人,依然站立。 沈青蔷对杨惠妃视若无睹,只对胡昭仪道:“昭仪娘娘,您素来是佼佼不群的神仙人物,对此,妹妹心中是无比佩服地” 胡昭仪还是惯常那副闲散慵懒、醉意阑珊的样子,答道:“皇后娘娘,您长进了。今日的一番作为,我也十分佩服呢。” 沈青蔷深吸一口气,又道:“昭仪娘娘,三殿下是故悼淑皇后之子,悼淑皇后又是妹妹的至亲。您对三殿下地殷勤养育之恩,陛下以及青蔷,一直挂念在心的,何况,如今,五殿下也在您那里” 胡昭仪那双惺忪睡眼终于睁开,漆黑的瞳子灿若明珠。 青蔷笑了,用极缓、极缓的语调说道:“祖宗成法,四妃之下,不得嗣子也就是说,若能成为四妃之一,别人的儿子,也会是自己的儿子” 胡昭仪突然咯咯娇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似乎青蔷所言之事,乃是世上最有趣不过地笑话她笑了好久,笑得满地或站或跪地人面面相觑——忽然,笑声戛然而止,在胡昭仪脸上,浮现出一张鲜少有人见过地、无比严肃凛然地面孔;她开口问道: “你真的信我?” 沈青蔷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胡昭仪又笑了,笑得愈加欢畅起来。 “有趣,实在有趣”她说,毕恭毕敬整鬓振衣,双膝跪倒在地,口称: “婢妾胡氏香月领旨谢恩,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沈青蔷微微颔首,说道:“姐姐客气,还请姐姐多多担待。” 语毕,看也不看杨惠妃,高昂着头,一身荣华冠带,扈从如云,径直转身,向殿内而去。 ——大局已定。 *** “又是一关,有惊无险。”面前摆着一整排各色妆匣,青蔷对着铜镜内的自己,苦笑道。 玲珑在身后,小心翼翼替她将重得惊人的凤冠取下。说道:“娘娘做得很好。” 沈青蔷道:“你也做得很好。” 两个人在镜中相视一笑。 “可是,太子殿下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地而且皇上” ——天启自然不会罢手,他已孤注一掷;而自己唯一能掌握地筹码,却只是御榻上的一个半死人。 靖裕帝发病之后,沈青蔷猛然警醒,急招王善善商议,所有的疑窦统统集中在这“红丸”之上。两个人满室翻找。可那呈红丸的金匣子却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她传下令去,锁拿邵天师与崔真人。却被告知此二人早已于数日前不知所踪了——再明显不过,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靖裕帝气虚体弱,又笃信仙道,长期服食各类铅汞所炼之“灵丹妙药”早已毒入脏腑。再加之往昔的秘密突然大白于世,唯一地爱子因此离去,紧接着又是册封典礼大惊、大怖、大悲、大喜内外交迫。种种刺激之下,业已如风中危烛。此时,这一丸一丸红色的“仙丹”即使没有投下剧毒,只要将平时地药量加重,令气血两虚的身子不住经受阳刚燥热地猛药,致他于死地只是时间问题。至于设计这一切阴毒计谋地人 ——天启,你旧日那玉雪可爱的模样依稀在我眼前。你那些稚嫩却热烈地话语依然在我耳边你却已走到了我的对面,这场漫漫长路,到最后,只有一个人能够活下去,是吗? “妃嫔们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接下来。该轮到朝堂上地百官了吧?幸好,太子并无兵权,没有陛下的手谕,御卫和诏卫都只会隔岸观火太极宫内,至少可保无虞”沈青蔷沉吟道“只是,若陛下真的就此死去” 忽而,一笑,叹息道:“玲珑,我已与姑母当年。没有什么两样了谁人的生死。在我眼中,只剩下利益得失。没有爱,甚至也没有恨” 玲珑沉默片刻,轻声道:“不,你们不一样若遇到这件事的人是她,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大约会是将这个必死之罪推在某个人身上吧——比如我。” 青蔷笑道:“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这样想过我也杀过人,说谎玩弄心计更是家常便饭只不过终究没有那样做罢了” 玲珑也笑道:“是人,都会那样想的,否则就是神仙了——我也有许多许多次,都曾想过应该卖了你,再换个主子的——只不过终究没有那样做罢了。” ——也许每个人都会自私、都会狠毒,都会有损害别人来满足自己地冲动;但想与做毕竟是两回事我们不是神仙,也不是野兽,我们是充满矛盾、坚强的温柔的愚昧的悲哀的人啊“主子,少睡一会吧,”玲珑劝道。 沈青蔷摇摇头:“我睡不着——或许也睡着了,但我不能确定。我总是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心里想着许多许多的事情,盘算着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见到谁?自己又该如何去应对——如此种种,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玲珑道:“主子,这样下去是不成地。” 青蔷轻叹一声:“我知道但还是坚持着,走下去吧;一关一关走下去,直到最后无路可走为止玲珑,你后悔么?你经常问我、劝我,我从没有问过你”玲珑的动作忽然停顿,笑问:“后悔什么?” 沈青蔷道:“后悔进宫,后悔遇到郑更衣,后悔遇到我后悔目睹那么多的死,后悔几起几落陪我熬过漫漫光阴,后悔你自己选择的道路?” 玲珑轻声道:“后悔什么呢?绝不!” ——沈青蔷笑起来:“我的答案也是一样:‘绝不’!绝不后悔,我已尽力无愧于心。” 番外修改版卷四79胜负 修改版 卷四[79]胜负 事情似乎在一步步好转,两日之后,果有一大批文臣武将聚集在太极宫外,要求面见圣上,并声称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沈青蔷这一次布衣素服、脂粉不施,盈盈立在宫门之前。对她,朝野之中的传闻里总也离不开“狐惑”或者“妖冶”这样的字句,陡然间见到一个比水犹清比花犹艳的弱质女流,声泪俱下苦苦恳求,那些准备好的指责与强硬,倒有大半付诸流水了。 与宫妃类似,朝臣们更是各结党羽、各怀鬼胎,如此关键时刻,谁都不愿意轻易得罪了任何一方一个人。一番令人心力憔悴的对谈之后,最终徒劳无功,太极宫内那最后一道殿门,硬是没有人能跨入半步。 再过一日,又有喜讯传来,陛下的一侧手指已能缓缓弯曲,一个时辰之内总有两三次,他躺在榻上,嘴唇翕动,似乎想要睁开眼睛来。 无论如何,他在渐渐好转了。 是夜,建章宫内,董天启披衣半躺在榻上,一旁垂手立着李嬷嬷。 “父皇要醒了?”董天启低声询问。 李氏答道:“太极宫里有我们的人在,但消息很难透出来,似乎正是如此” 董天启“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又问:“那让你们去查的其它事呢?” 李嬷嬷的声音忽然低下去:“殿下,那人武艺高强。神出鬼没的,实在是” 董天启冷笑一声,斥责道:“真是一群没用地东西,这我难道不知道么?若他一个人,自然难查,可那天多少眼睛看到,他是背着一只罐子。又带了吴良佐的尸身一起走的——一个大活人带着一个尸体,浑身是血。又能跑多远?他是人,可并不是仙灵妖怪。” 李嬷嬷果然语塞,良久方道:“是老奴无能,请殿下再宽宥几天吧。” 董天启不耐烦地一摆手,恨声道:“罢了,查不到就算了等尘埃落定,他还能做什么?只是真的没想到她能拖到今天不能再等了” ——太子殿下终于认清了那沈家妖女的真面目。下定了决心,这一点自然很好,这么多年的辛苦和煎熬,总算没有白费李氏一边如此想着,另一边,却也忍不住从心底浮出些许的伤感,无论如何,自己看着长大地孩子。已经渐行渐远了。虽然一千次反复叮咛,那是主子,不是儿子——即使真的是儿子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有一个“从子”地道理在的? 可是,依然觉得面前这少年越来越陌生,曾经他只有她,什么痛苦难过都对她讲。依靠她,信赖她,那样的日子,终于是一去不复返了。 “就这样吧”董天启低声道。 李嬷嬷一惊,自己怎么忽然发起呆来,太子殿下说的话,竟然全没有听在耳里。 “殿下”她犹犹豫豫开口。 “那两个妖道呢?已死了么?” 李氏忙摇头道:“没有,依殿下的吩咐,叫他们在京城一等一的销金窟里快活着呢” “很好,很好他们还是有点用处的”董天启笑着点头。 ——太子殿下姿容生得漂亮。这一笑。更显雅致俊俏;只是未免阴气过盛,不像是个正当韶华地少年。他一边笑。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只天青色的荷包来;荷包颇旧,边边角角都有些脱线了,董天启纤长秀气的手指缓缓抚过荷包上平绣的云水纹,轻柔地如同抚摸着****的脸一般——他轻声道: “不如就此了结吧,青蔷” *** 月落日升,又是新的一天,又是新的一关。 天明时分,忽然得到奏报,据说那邵天师与崔真人,已被都司缉捕,正从京兆尹衙门绑来内苑。沈青蔷与玲珑对望一眼,都觉此事大有蹊跷。 二人早已私下分析,这两个妖道定是死了,再不然已被送往外藩,或者藏匿僻处,断然不会被人轻易寻到。是以,董天启才会那样全无后顾之忧,只将一切问题向她身上推来便是。 ——竟然又被抓住?这倒全然无法索解了。 将近辰时,果有一干精甲侍卫押着二人来到殿前,同来的却还有内阁地五位阁老,并当朝太子殿下。沈青蔷一看这阵势,心中已知不好对付;但事已至此,即使明知是个陷阱,也只有义无反顾跳下去,希图死地求生了。 太监宫女们在太极宫外殿中垂上一道纱帐,将沈青蔷障蔽在后,以下各叙座位,请太子及诸位阁老落座。 而那两个道士,则倒剪双臂,缚于背后,跪在地上;口中堵有布块,兀自嗬嗬作声。 “皇后娘娘果然远瞩高瞻、天福庇佑,只说捉拿,便果然拿到了,”当先说话的人,自然是董天启。似乎满口诚挚,可听在沈青蔷耳中,却无异于淬毒的利刃。太子殿下言下之意,明摆着是在说,此乃青蔷自己设计谋划的大戏,才会如此之巧吧。 沈青蔷审时度势,脸色一寒,断然反击:“太子殿下缪赞了,本宫断乎没有这样的能耐。本宫是女流,无知浅陋,只猜想会不会是苍天不忍目睹这谋逆背伦的惨案,是以愈加庇佑吾皇,如是而已。”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谋逆”二字还可理解为妖道惑主弑君;可这“背伦”却明白无误指向了太子。 可从董天启那张如玉地脸上却看不出半点不愉,依然笑盈盈地。似乎他根本就没有听懂一般。 沈青蔷怀中那颗心,更向下沉了些;难道他真的已经算无遗策、成竹在胸不成? 内阁首辅李惕冷哼一声,开口道:“殿下,娘娘,事已至此,不必再说什么。弄清楚了来龙去脉,我们也好去朝见陛下。禀明原委。” 董天启立时便附和道:“李大人所言极是,来人。替两位道长松了绑缚,请娘娘问话。” 沈青蔷忽然道:“慢着!” 董天启眼中精光猛地一现,却又收敛,笑了:“母后,又有何事?” 沈青蔷道:“殿下,这二位妖道都是巧言令色、居心叵测之辈,有戮害万岁的嫌疑。万万不可轻忽。依本宫之见,当分开提审。” 李阁老立时道:“皇后娘娘,老臣明白您的意思,此事您实在不必顾虑。在座诸君,都是国之栋梁,何况更有英明天纵的太子殿下居中主持,还怕断不分明?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沈青蔷道:“本宫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不过事关重大。不可轻慢。依本宫之见,诸位大人应当首先共审一人,将另一人锁拿在偏殿内。待审讯完毕后再将二人置换。这样一来,绝无串供可能,他们两个若想编出什么谎话,断然会露出马脚地。” 沈青蔷说完。李阁老下首坐着的次辅陆焕立时响应道:“娘娘高明,下官叹服!” 董天启脸上地笑容终于消失不见,但沈青蔷这一番话实在说得条理明晰,他根本想不出任何理由来反驳。可是董天启毕竟是董天启,多少次生死关节闯过来,论及反应敏捷,并不惶多让。只片刻便道:“母后所言极是,这样吧,穆大人,你先将姓邵地道士押解一旁。” 一直侍立在侧的侍卫穆谦连忙答应。却听太子殿下又道:“此时干系重大。你可记得。万万不要给尔等串供地机会。” 穆谦躬身答应:“微臣遵命。”言毕附下身去,将地上跪着的邵天师扯起。便向外走——却在转身之际,趁人不备,在邵天师腰上暗击一拳。 邵天师吃痛,张口欲喊,穆谦已趁机替他除去口中塞着的布块。 ——这一幕兔起鹘落,猝不及防;又距众人较远,几位内阁大臣都未看清。沈青蔷心中自然明白穆谦乃是太子殿下的心腹,时时刻刻需提防他暗中捣鬼,目光便一直戒备地落在此人身上——可她毕竟人在纱帐之后,眼前一片云山雾罩,难以瞧得真切。 董天启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当即起身,冲向哀叫不止地邵天师,口中喝道:“你这妖道,竟敢胡言乱语!” 邵天师其实并未说话,但太子这样一喊,人人都心中起疑了。 这样的局面虽与既定的不同,那姓邵的道士却也已然明了,便按照早已计议好的办法,对着沈青蔷所坐之纱屏,戟指骂道:“妖孽!你本是无主孤魂,附在人身魅惑吾皇,你就不怕天罚吗?” ——沈青蔷心中“咯噔”一声,整个人如坠冰窟。果然如此董天启,你果然用上了这一招 场面登时乱作一团,早有人趁机也取下了崔真人口中的布块,那道士连忙添油加醋道: “太子殿下,诸位大人,不要被那妖孽骗了!她本非人类,而是阴魂厉鬼。我等师兄弟洞悉她的诡计,她便先下手为强,害了陛下,栽赃在我们身上!” ——此言一出,四座轰然。 纱帐之内的玲珑,立在沈青蔷身后,哑声道:“主子,这”沈青蔷一摆手,止住她地话,轻声道:“没有用了你先保住自己,切记,切记!” 帐外,那两个道士早已背熟的一番炎炎话语,早已如滔滔江水般奔流而出。 “——妖孽,你若是不是鬼怪,为何陛下的身体会越来越虚弱?” “——妖孽,你本已死了,却又在桂树下显身,这是为何?” “——妖孽,你真的姓沈?万岁是如何叫你的,你敢告诉诸位大人么?” “——妖孽,你还不服法认罪?” 若我承认自己是鬼,便是弑君;若我承认自己是人,便是欺君 我一直都在担惊受怕,惟恐自己“假冒鬼魂”的事情被戳穿,却没有想到,到头来“弄假成真”你竟要靠这个理由,让我死于自己之手? 董天启你赢了你够聪明,抓住了我最大地弱点我已不是沈青蔷,却也成不了白翩翩我已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不见容于过去以及现在所以你赢了 那两个道士的骂声渐渐停歇,满殿渐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浓得简直令人窒息的沉默。 ——终于,董天启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问道: “母后儿臣斗胆,敢问母后:父皇发病那日,您是否侍寝于太极宫?既然您是阴气凝结之身,又怎敢怎敢削损龙体、玷污御榻?” 微风吹来,将锦幔纱帐吹得微微颤动,沈青蔷端坐于内,仿佛木雕泥塑。 董天启死死地攥着拳头,眼中忽然漾出一层水雾,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是”还是“否”?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层轻纱,牙齿咬地咯咯作响。只觉有一双大手不住碾着自己的心,碾到滴出血来。 “沈皇后!”他大声道,声音平顺响亮,连自己都不由诧异。 “皇上发病的那日,你是否是否与其行了人伦之事?致使陛下阴气侵体,以至于昏迷不醒?” 早有人手捧木匣,双膝跪地,朗声道:“启禀殿下,彤史在此。” 沈青蔷终于开口,声音冷冽,有如冰霜: “不必查了,那****是我侍寝什么都不必说了,太子殿下既然要砍我的头,便拿去好了。”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够了,我累了,一句话都不愿再说殿下,各位大人,容我告退若没有赐死的谕旨,恕我不会再见任何人。” 番外修改版卷四80道路 修改版 卷四[80]道路 沈青蔷离去的时候,玲珑不在身边,就连内廷总管王善善都已不见,许也被抓起来了吧。宫车辘辘,两旁都是陌生的重甲持戈的武士;而在她身后,有无数人正争先恐后地涌向太极宫。不知为什么,到了这个当口,青蔷的心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和轻松,仿佛终于交卸了千斤重担,忽然间那些担惊受怕统统不见了;整个人轻飘飘的,竟前所未有地快活起来。 “娘娘,平澜殿到了,委屈您了,”宫车停住,外面忽然有人说道。话语中全无半点恭敬之意,所谓“委屈”不过是句场面话而已。 青蔷倒一呆。她实在没想到董天启竟然没有将自己关入两仪宫,而是送她回到了旧日的居处平澜殿哦,是了,也许在太子殿下心目中,那座有着一双凤阙的后宫至尊至贵的居处,从过去到现在都永远只属于一个人,属于他心中那位不复记忆的亲生母亲:上官皇后。 ——不过,无妨,沈青蔷微微一笑;她也并不喜欢两仪宫,即使自己在那里住过数日,但在她看来,那座簇新的宫殿是属于白翩翩的,并不属于她。 青蔷没有回答,她忽然害怕一张开嘴,心中那股久已失去的恬淡安谧便会消失无踪。于是她只是缓缓下了车,不要任何人的搀扶,一个人,昂然地走在残冬的苍穹之下。 那样恢宏壮丽的紫泉殿以及那样精美奢华地流珠殿都已化作虚空,可坐落在锦粹宫边缘的平澜殿。却因着周遭御沟的存在,虽大半屋宇满壁焦黑,殿内充满了一股挥之不去的炭气,毕竟是奇迹般的留存了下来——就像是那样深心密计的姑母和那样骄傲如火的姐姐,她们都已死去;却只有自己遍体鳞伤,依然还活着一般 漫长地四年凝滞不动的死水,和短短数个月汹涌澎湃地波涛。平澜殿。由此出发,至此终结。也好。 她走到殿门外,忽然停住了脚步,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头顶的天空一碧如洗,连丝云也看不到。阳光落下来,仿佛能穿透每个人的肌肤,径直洗涤骨髓的深处。 ——那么高的天,那么清澈而湛蓝、没有一丝污秽的世界若能胁生双翼。踏风而上,该有多么好! 多年以前,曾有过的这样荒唐地念头,在这个下午,忽然穿越漫长的光阴,穿过一浪一浪的爱恨、生死、背叛与别离,重新击在她心上,飞溅出金色的火花。 ——原来我早已改变;原来我一直从未改变。 沈青蔷笑了。径直进了殿门。 这地方,长久以来没有人住过了,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幸亏她后来人在太极宫与两仪宫之时,所穿所用皆是重新置办的,旧时惯用之物并未搬走,一样不缺。 玲珑不在。她也不愿使唤跟着自己的陌生的宫女,径自扫了榻上地积尘,开了箱子,取出被衾,铺在床上。 两旁名为“侍奉”、实乃“监视”的宫女们见皇后娘娘并无半点戚容,毫不在乎地忙碌着,几乎看得傻了。 许久,才有一个战战兢兢开了口:“娘娘,您这是要” 而此时的青蔷,正在横七竖八扯着自己头上的金簪。 “睡觉。”她说。一开口。自己倒先笑了。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有用这样“粗鲁鄙陋”的语气来说话?仿佛回到了儿时的光阴似地。 “总之我困了,要睡了。你们爱在一旁看着。那就看着好了。” ——原来这样讲话,真是痛快。 *** 这一觉睡得真好。 又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安稳过了?一闭上眼,甜美的黑暗便攫住了她;扯着她的身子,直堕入空无的世界里去。 连一个梦都没有,纯净而不带一丝杂质的沉眠。仿佛整个人都缓缓融化了,又从那温暖的黑暗里慢慢汇聚、重生,脱胎换骨。 原来可以这样睡一觉,真是幸福。 ——夜半,却忽然有人拽着她的脖子,搅乱一泓暗色,将她从这么美好的安眠中生生扯离出来。 “天启?”青蔷呆了。 星光很好,漫漫倾泻而下,穿过闭锁的轩窗,落在屋内。当朝太子殿下便就着这星光,半跪在榻上,两只手扼住他的颈子。 ——他似乎扼得很紧,似乎已用上了自己全身地力气;可是、只是有一点点紧,只有一点点疼。 “不殿下?你怎么”青蔷茫然道。 那两只扼着她脖颈地手不住颤抖着,董天启的肩膀也在微微颤抖。背着光,看不见他脸上地表情。 沈青蔷长叹一声,像慈祥的母亲对待自己最调皮的幼子,伸出手去,按在天启的手臂上,轻声道:“好了,放开我这像什么样子啊?” 董天启忽然“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冰凉的****从他眼中滴落,一颗一颗砸在青蔷身上。 “好了,乖,别哭了”青蔷道“你赢了,你赢了我了——还哭什么啊?” 董天启终于松开了手,却张开臂膀,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泪流不止,呜咽着:“青蔷青蔷” 沈青蔷忽觉好笑,更多的却是无奈,到头来,只有如多年前那样,轻轻抚着他的发,哄道:“乖啊,天启乖,不要哭了,你是大孩子了” 董天启将她搂得更紧,口中模模糊糊地不住说道:“我不要你死青蔷我不要你死你是我的” ——沈青蔷躺在那里。忽然啼笑皆非。说起来,再过几天就是上元节了,那时候董天启就要十五岁了吧?幼时矮矮地个子已在飞速的长高,脸上稚气未脱,却已隐隐有了大人的轮廓。可是两个人这样亲密地躺在一起,他搂着她,搂得那样紧。她却依然只觉得他是个孩子,是自己没有降生、也许也永远不会降生的心爱的儿子。 多么任性啊是他要杀了她;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用最不该提及、最不能启齿的问题将她迎面击倒,剥掉她身为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是他设计杀害自己地父皇,却要她来背下这个罪孽 ——到头来,他却在夜色中出现,伏在她怀里泣不成声。 ——而她,竟然真的不在乎。 “好了,别哭了;再哭我可要生气了。”青蔷一下一下地拍着他地背,说道。 董天启的哭声渐渐止歇,身子也不再瑟瑟发抖。 “我恨你,”他忽然说。 “好吧,你恨我,我知道”青蔷重复道。 “我恨不得要杀了你才好真的” “恩,真的” “求你别离开我!哪怕杀了你,我也要把你留在我身边!” “傻孩子。说的什么傻话呢”青蔷笑了。 ——恍惚间,她忽然想起了如今不知是死是活的靖裕帝,想起来自己从未见过的白翩翩是不是总有故事无限重复?总是角色一错再错?是不是这深宫中地每一个人,无论怎样挣扎,最后都会来到同样的终点? ——不可解释、不得挽救,吞吃别人然后吞噬自己。空无一物的终点? “我爱你青蔷,我爱你”沈青蔷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抚在太子殿下的背脊上,她轻声说着:“我明白。” *** 多年以后,弘化帝董天启总是一次又一次想起那个晚上;想起躺在沈青蔷身边,侧着头凝望着的青涩的自己。淡淡的星光悬在她地耳垂上,董天启还清楚地记得,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忽然怀中躁动,忽然很想吻上去,很想在她洁白而冰凉的皮肤上点燃一小朵一小朵灿蓝的火苗可是最终,他却只是一直看着而已。 ——青蔷果然是不一样的。他想;只是看着她。睡在她身边,我就觉得快活了。 “留在我身边。”董天启说“我会比任何人都爱你,比任何人都待你好的。” 沈青蔷在星光下微微一笑,却不回答,只问:“你该迎娶太子妃了吧?” “不是太子妃,是皇后!”天启断然说道,转瞬声音便低了下去,似乎满含抑郁“我不喜欢不管是姓李的那个还是其他,总之我都不喜欢——但我会娶她地。” 青蔷轻轻道:“既然娶了她,就对她好吧。她是要陪你一辈子的那个人呢” “才不是!”董天启轻叱一声“现在我还没有办法亲政,我必须依靠他们;可是要不了多久,再过一年、顶多两年,一切都会不一样的!无论是外戚还是功臣,无论是豪门还是世家,我一个都不会依赖,一个都不会放纵——我会做一个主宰自己命运的真正的皇帝!我不需要什么皇后,我只需要你”“我相信”沈青蔷缓缓道“我相信你会是个好皇帝的。” “我绝不会像父皇那样沉迷于鬼神,一辈子庸碌无为我要整肃吏治,我要裁汰冗员,我要修三江两河,我要编古今书籍总之我要做一个名标青史,即使人死了、名字也永远不死的传说中的帝王——青蔷,所以你要陪着我,你一定要陪着我!” “天启,你会是个好皇帝的不过有一句话,我希望你能记住” “什么?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一辈子也不会忘。” 董天启迫不及待地说着,伸出手,紧紧抓住青蔷地手。沈青蔷微微挣扎了一下,终于叹了口气,并没有将手抽出来。 “身为一个帝王,心里装着天下,就很难再装下别地东西了可是,天启,我还是希望你遇到事情的时候多想一想,想一想别人地悲哀,想一想别人的痛苦——好不好?” “青蔷?” “你会是天子,该有苍天的一样的胸怀——在你痛苦的时候,迷茫的时候,天启,就抬起头来看看天空吧——天的道路不是惩罚,更不是报复,而是同情与宽恕” “青蔷,我不懂你你究竟想说什么?” 沈青蔷在枕上侧过头来,回应他的目光,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见到的,从来没有过、也永远不会再有的绝大的温柔——温柔如水。 “没关系,听不懂也没关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明白的青蔷相信天启。” 番外修改版卷四81玉碎 修改版 卷四[81]玉碎 星移斗转,月落日升,天渐渐亮了。 黑夜与白天,各自有着奇妙的力量;它们是全然不同的世界。 朝阳升了起来,最后一片白霜在满苑枯黄的草尖上褪色之后,黑夜里那个稚嫩的、脆弱的、嘤嘤而泣的董天启便如同融化在晨风里一般,彻底消失了——而年少俊朗、气势凌厉、心机敏捷的当朝太子殿下便自虚空中诞生,眼神坚定毫不动摇,明黄袍服衬着五龙冠。 “殿下,您昨夜到哪里去了?可把老奴给愁坏了!”张公公的一张老脸铁青着,犹自忿忿不休。 “我么?”董天启爽朗一笑“我去见我的神仙了。” 张公公的脸色越加难看,哑声道:“殿下,您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据说据说陛下早已写下了遗诏” “我知道,”太子殿下迅速回答,话语中带着淡淡的嘲讽“我一去,唐豢便迫不及待冲上来自陈,他之所以一直没有传出消息,只因为青蔷用遗诏压他,他无可奈何罢了可表了好一番忠心呢” 张公公树皮一样的面孔豁然舒展:“原来如此!不愧是殿下,那就是说就是说您已得到手了?” 董天启却摇头:“当然没有;我并没有和青蔷提起这件事——因为根本不需要。” 他再也不管张公公错愕的表情,笑着。径直踏入了太极宫。穿堂过户,来到内殿,靖裕帝依然昏迷于御榻之上,两厢依旧侍立着十数名太医供奉。 “唐医令,”他唤道。 唐豢连忙将手中持着地药囊交予属下吏目,来到董天启身边,毕恭毕敬行礼:“叩见太子殿下。” 董天启一摆手。问道:“父皇如何了?恢复知觉了么?” 唐豢道:“陛下阳气暴脱,四肢厥逆。呼吸微弱,脉象紊乱短期内短期内恐怕是难以一蹴而就的不过,慢慢调理,辅以银针,十日,不、不,再过七日。也许便能醒转了。” 董天启微微皱眉,断然道:“太慢!可否有更快些的法子?” 唐豢颇有些哭笑不得,却只有耐着性子解释:“殿下,病去如抽丝何况万岁乃久亏之体,受不住虎狼之药的。” 董天启望定他,缓缓道:“唐医正,我不懂医道,我也没兴趣——我只想问。你究竟有没有办法在明日之前让父皇醒过来?” “明日?”唐豢哑然。 天启道:“是,明日。你若办不到,我再问别人,也是一样。” 唐豢踌躇再四,终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回答:“有的,下重剂的参附汤。两个时辰灌服一次,夜里,应该就能醒过来了” 董天启立时道:“好!”唐豢地额头却忽然渗出无数细密的汗珠,连声道:“可是殿下,人参大补,附子大毒,龙虎交攻,药性最是猛烈,即‘吊命’又‘催命’,实在是实在是是不得已而为之地方法。素来只有重伤或重病垂危之人。用于延续一时三刻的神志清明,非绝症无救不可轻用——可陛下陛下尚还有一丝希望” 太子殿下的一双眼中猛然射出如冰的目光。高声道:“唐医令!” 唐豢猛地一个哆嗦,手足酸软,拜伏于地:“殿下” “父皇再不醒来,皇统便有倾颓之虞,此事攸关江山社稷——种种利害轻重,唐医令,您可要仔细掂量清楚了” ——青蔷,虽然我真的不是很明白你想说的是什么,你想要的又是什么不过那都没有关系。因为我会给你我所拥有地一切;我会把整个天下装进水晶珠子,穿上丝线替你挂在颈子上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 我不需要你那份“遗诏”我会从父皇口中直接得到我想要的;我会找到方法让你活下去;我会用这只手,打开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那扇门扉 ——请你一定等着我,一定相信我,一定握紧我的手一定爱我,不要离开 *** 暗夜寂寂,烛影摇红。太极宫内殿里聚集了太子殿下、内阁首辅李惕、以及另外两位翰林大学士,只有寥寥几名太监宫女从旁伺候。书案铺陈,黄绢展开,砚池里一泓浓浓的墨。 塌上的靖裕帝,脸色已不再是白天那种枯干的蜡黄,两腮罩上了一层病态的红晕。太医令唐豢亲自手持已空了多半地金碗,满脸莫可名状的神情,凝望着立于榻边的董天启。 “第三剂了,可该要醒了才是”唐豢低声道。 “再服一剂,”董天启沉声道。 唐豢“啊”了一声,太子殿下已声色俱厉:“难道你聋了么?我说再服一剂!” 唐豢忙道:“是,是”手一抖,险些将碗中的汤药泼洒出来。 “你紧张什么?这是药,又不是毒”董天启冷冷道。 唐豢汗如雨下,点头犹如捣蒜。 ——便在此时,塌上之人忽然胸口起伏,急促地喘息起来。 “父皇!”董天启一把将唐豢推到一边,自己扑了过去“您怎么样了?好些了么?” 靖裕帝不住气喘,胸腔中发出嗡嗡的回音,脸色渐渐青紫。唐豢在一旁喊道:“殿下,请您让开,万岁痰壅了!” 董天启这才移步,唐豢不住喊着:“快来人。把陛下扶着坐起来,快些!” 这才纷忙忙过来两三个奴才,抬肩挽臂,移枕披衣,将靖裕帝的身子扶起,他已无法端坐在塌上,两侧由两个宫女紧紧搀着。好容易才稳住身子。 唐豢道一声:“得罪!”从怀中掏出针匣,刺入靖裕帝脸上人中、印堂诸处要穴。却对董天启道:“殿下,您过来,摩挲着万岁地胸口。” 董天启脸上立时露出一种极古怪的神情,他的手颤了一下,缓缓贴在靖裕帝的胸口。只觉所触之处骨瘦如柴,却又滚烫,仿佛那皮肤之下烧着一把苍白的烈焰。 太子殿下突然便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恍惚——父皇这是他第一次触摸他的骨与血。第一次距离他如此之近吧? 靖裕帝喉间咯咯作响,忽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痰块。其间杂着一丝一丝的紫血,突突乱跳。 “父皇!”董天启叫道。 靖裕帝身子一晃,脸上地青紫之气,渐渐退去了。 唐豢擦了擦额上地汗水,吩咐两侧地宫女:“放陛下躺平,他万岁该醒过来了” *** 唐豢的医术果然非同凡响。不到一炷香地功夫,靖裕帝果然悠悠醒转——眼睛却没有睁开,只嘴唇不住翕动。董天启连忙附下身去,将耳朵尽量凑到他唇边。 这一次,却不是作伪,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泪流满面。 靖裕帝一直在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其间,又夹杂了另一个的名字,他在不断重复着:“悟儿翩翩悟儿翩翩” 两旁地诸大臣连忙围拢,争先恐后地问:“殿下,皇上在说什么?” 董天启的手紧攥住着榻上的被衾,几近痉挛。 “传位于太子,”他低声道“父皇说,要传位于太子。” 以内阁首辅李惕为首,满殿的人一一跪倒。叩首不迭。李阁老仿佛吟诗一般高声道: “吾皇圣明——吾皇圣明——传位太子。国祚安定——” 董天启那细嫩紧致、青春焕发的脸紧紧贴在靖裕帝枯瘦皱缩毫无生气的面颊上,澌泪滂沱。泣不成声。 “父皇说父皇说他最疼爱五弟,封五殿下为为‘江宁王’” 江宁地处偏远,产物又薄,最是荒蛮之地。众人心照不宣,李阁老又如哼唱般高声喊道:“封五皇子天顺为江宁王养于京师,待冠礼后赴任——” 太子殿下哭着,内阁首辅唱和着,一位翰林斟酌字句,另一位翰林在黄绢上奋笔疾书天亮之后,待这参附汤的效力过去,待这半死不活的皇帝咽下最后一口气,这张黄绢就将变成天下最最重要地一份文书,变成真真正正的“遗诏”所有人的富贵前程都将被维护——所有的一切立刻就会尘埃落定。 ——太子殿下果然不同凡响,满殿的大臣各个心中都在暗自寻思。釜底抽薪,名正言顺,天朝将会有一位再合适不过的继承人了。 董天启紧紧咬了咬牙,泪水愈加潺潺而下,用极低地声音道: “父皇说皇后娘娘” ——他口中这句关乎这沈青蔷命运的话还只说了一半,忽然一股大力袭来,将太子殿下从靖裕帝身边挥开。董天启猝不及防,倒退两步,才算站定。却见一个丫髻宫女,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白**,鬓边带着一朵展翅欲飞的蓝色蝴蝶——手中却持定三寸霜刃,紧紧抵在靖裕帝的喉管上。 太子、首辅、翰林、医令满殿的人都惊呆了,那宫女厉声喝斥,声音泠泠,宛若她手中的刀锋:“站住!谁都不准过来!” 董天启向前踏出了半步的脚突然凝住,他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你是玲珑?” 玲珑冷笑一声,算是回答,匕首却死死抵在靖裕帝颈上。 人群中不知是谁便高声喝道:“贱婢!快放开皇上!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九族夷灭、千刀万剐之罪,你怎么敢?” 玲珑又是一声冷笑,却对董天启道:“我的确是要杀了这狗皇帝,我不怕九族夷灭,我本就早已没有了亲人——我更不怕千刀万剐,何足挂齿?不过,殿下,我用匕首杀人,可不如你用参附汤杀人高明了,是不是?” 董天启脸色蜡白一片,喝道:“玲珑,不要胡来!切莫连累了连累了” 玲珑惨笑一声,泪眼盈盈,斩钉截铁道:“别装蒜了,太子!你真像你老子,像这个瘫在床上死狗一样的老头子——你们都是一样地厚颜无耻,一样地狼心狗肺!我能‘连累’谁?我还能‘连累’谁?你当我是傻子么?你要大权独揽,第一个必须杀掉的人,就是她吧?” 董天启满脸急切,怀中有一个声音在抵死呼喊:“不是,不是地!我不会杀青蔷,决不会!我会想到办法,一定会想到办法的我一定可以瞒住所有人的耳目,将她留在我身边!” ——可是,真的可以吗? ——只有十五岁的、英俊而执着的少年你真的可以办到吗? ——你的身边有着至今还手握后宫一切消息的李嬷嬷;有着资历极深、私下里在太监中训练了许多“死士”的张公公;有当朝首辅、纵横宦海将近四十年的李阁老你的对面则是虎视眈眈的群臣;是一位曾经手握兵权威风无两的兄长和一位也许有“遗诏”傍身的弟弟你真的可以办到吗? 属于过去的那个笨拙地玩着金银馃子、撒着娇叫青蔷抱的二殿下;和属于未来的那个心如明镜、胆似铁石、脸上看不出半点情感起伏的一代明君——两个“自己”在两个方向上撕吼,将这个可喜、可爱、可恨又多么可悲的十五岁的少年生生扯成两半 ——各式各样思绪的碎片飞窜、混杂、互相映照、互相伤害——它们来自于不同的地方,只在他的脑海之中停留极其短促、不及捕捉的一瞬,又各自奔向各自的目标去了 有一个声音在虚空中嗡嗡鸣响: “接受现实吧,董天启乐园已经关闭,你永远无法归来。” *** 玲珑依然冷冷笑着,冷冷道:“都给你毁了!全都给你们毁了!我们的命,我们的生存之地,我们的姐妹,我们唯一的仅有的尊严——你们皇家的人,统统要夺走!统统要毁去!好很好!我倒要砍掉这天子的脑袋,看看你们的血管里,流的究竟是不是红色的血!” 话音落地,满脸凄绝,手下加劲,轻轻一抹——殷红的滚烫的****如扇面般喷溅而出,洒在华丽的明黄色床帐上,洒在无数团龙祥云的纹样间,洒满玲珑的衣角和疯一般扑上来的奴才们的脸 玲珑面对着茫然立在当地的太子殿下,昂然道: “你问吧问这自以为是的老鬼,叫他给你‘遗诏’——哈哈人死了,都一样,不管是皇帝,还是贱民” 出身卑微,因贫穷而不得不顶替他人进入皇宫的玲珑;一个不知道姓氏、也不知道原本名字的女子;一个没有来处、没有归路、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无主魂灵;一个微贱犹如华服上一粒沙子的小小宫女 ——用染了天下最尊贵之人颈血的匕首,勒断了自己的喉咙。 ——脸上带着了然的、安宁的、胜利者的微笑。 番外修改版卷四82破茧 修改版 卷四[82]破茧 靖裕十八年正月十一,丑时二刻,不知是谁人的梦忽然造访了睡在平澜殿内的沈青蔷,把流光削薄的碎片倾泻在她身上。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梦见了那场血一样的燃烧;梦见了依然漂浮着西域奇香的曾经的流珠殿;梦见了沈紫薇。 梦里,一切宛如旧日光景:华贵、安逸,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没有谁知道即将到来的那场浩劫;没有谁知道即将有人疯狂,有人哭泣,有人死 梦里,遥远的彼岸有人在不住呼唤:“紫薇沈紫薇?” ——无边的金碧辉煌里,一双雪一样的赤足踩在如火的红毡上,那乌发如云的纤秀女子回过头来——容颜浅淡、无喜无忧 这是谁?梦中的沈青蔷忽然恍惚,这张脸竟是如此的熟悉,令人心悸。是紫薇吗?是那个活得华丽又死得辉煌的沈紫薇?是那个来得孤单又去得寂寞的沈紫薇? 是吗是她吗? ——还是一样华丽而辉煌,一样孤单而寂寞的自己呢? 梦很暗、很暗,唯一的亮只有那无名女子手里擎着的一枝蜡烛。她将蜡烛高高举起,幽辉四散,照见琉璃珠子一般的双眸上,蒙着光阴不朽的尘埃——在她脚下,光晕之外,隐约有什么东西倒在那里,红色的水蜿蜒成一道细细的溪流。 那女子轻轻地向前走,足不沾地。裙动如云,随着她地脚步,随着她手中飘摇的烛火,四下的景物次第明亮而鲜活起来;仿佛冥冥中有无形妙手持着朱砂笔,正在一幅幽长深黯的水墨长卷上不断点染着 ——鲜艳的、夺目的、肆无忌惮的红次第开放,直到将整个梦境渲染成炽烈地一片;梦中的无名女子转过头来仰望天空,那里写满了她地一生。 玉钗珠环相妒。 紫绡轻罗无数。 红颜红花都作土, 闲愁离恨最苦。 路遥望断归途。 小楼**人独。 落花空自恨不如, 飞入柳荫深处。 *** 皇宫之中,忽然响起了四声连叩的云板。在静夜里,那空洞的丧音越传越远,绵长不绝。随着哀鸣声声,无数殿宇房舍,漆黑的窗子亮了起来。 暗色之内。隐隐有人在喊,声音渺渺茫茫,仿佛风声呼啸:“圣上殡天了——圣上殡天了——” 两个宫女蹑手蹑脚地进了平澜殿内室,将手中擎着的烛台向前伸了伸,隔着敝旧的帐子,照亮榻上躺着的皇后娘娘。 “好像还睡着”许久,其中一个说道。 另一个立刻伸出手去,作势要捂她地嘴。两个人又等了片刻。彼此交换了好一番眼色,才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阖上门。 沈青蔷在黑暗里慢慢睁开眼睛,泪水无声流淌——又静静干涸。 靖裕帝死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她“惑主弑君”的罪再也洗刷不清。离去的时候。董天启曾说过:“青蔷,你在这里等我”她只是笑,并没有回答。她相信太子殿下是真的为她着想,但他的“好”不是她的“好”他的道路不是她想要地。 ——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快乐?你将如何走完你的人生? ——无论怎样的爱怎样的情怎样弥足珍贵的回忆,唯有这个问题无法回避,亦唯有这个答案不可逾越。 沈青蔷轻轻披衣起身,悄悄推开一旁的窗子。趁着若有若无地星月光辉,她草草绾着头发;又从被衾之下,拿出一套早已塞在那里的素色窄袖宫裙——手上的动作时不时停住。屏息静气侧耳倾听:还好。只有风声在响。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探入怀中。触到了那卷薄薄的织物,颤抖的指尖便稳定了下来,轻舒一口气——这是她如今唯一的凭借,最后的筹码,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的。假如时势对她微笑,那就会十全十美;假如苍天抛弃了她——那也无所谓,反正这世上的芸芸众生,人人都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 沈青蔷整肃完毕,深吸一口气。望着窗外肃杀的夜风席卷而过地世界,忽然失笑。还记得小时候被反锁在柴房中地自己,一到半夜,饿得狠了,便会踩着杂物从比她还高的窗子里翻出去,到厨下偷了吃食包在油纸中,再从外厢翻回来慢慢吃 ——是啊,我是沈青蔷,我还是当年尚书府里那个让所有人都头疼地疯丫头,我并不是深闺中教养出来的千金小姐。 她从一旁的书案上扫下半捧灰尘,胡乱抹在脸上,慢慢走到窗前。在那一瞬间,过往的时光忽然如潮水般掠过她的身体——下一刻,沈青蔷的双脚已经踩在平澜殿外、略带潮意和炭气的泥土之上。 ——也许每个人,生来就有一双轻盈的羽翼。只不过那双翅膀被华丽的衣裳覆盖,被沉重的饰物坠着无法伸展开来也许不过是,你把记忆那一边的真正的自己忘记了。 风声呼啸,没有灯烛有的只是沈青蔷如炬的目光,照亮她面前的道路。 *** 幸好,皇帝刚刚薨逝,宫内还是一片混乱,原本 “宵禁”的规矩名存实亡,时不时便见一个半个人影儿在树荫下、阑干后一闪而过——就要改朝换代了,还不趁早打探钻营,更待何时? 沈青蔷一身妆扮毫不打眼。便像是个品级不高不低的普通宫女,也有几次躲闪不及被人瞧见,倒没一个过来理会她。顺着烧焦未及清理地废墟,她绕过平澜殿,出了锦粹宫,一路隐匿在昆明池畔枯花残柳的荫蔽之下,转折而行。距离虽较远。但去往东边的昭华宫,还是这条路更安稳一些。 绕过一片湖面。四下的树木渐稀,眼前豁然开朗,墨色的湖水在星光下泛出粼粼微光而在那水波之间,九曲栏桥上,赫然有着一灰一白两个人影儿——隔了约么有十数丈远近,瞧不清楚面目,可是可是万岁新崩。众人尚未着服;在这皇宫里,除了他,还有谁敢穿那么刺目的颜色? 沈青蔷的脚步立时顿住,一颗心几乎破腔而出。那两个人影你进我退、你追我逐,动作敏捷迅急,在月光闪烁地夜晚,湖中的水气蒸腾而上,简直宛如鬼魅。 ——忽然。在一团白影和一团灰影之间,有道匹练般地弧光闪过,一闪即没,那两个影子的动作却同时停了下来。 一个念头钻入了沈青蔷的脑海,她忽然想笑,却更想哭: “是他他来了。他还是回来了” 两个影子之间似乎在飘着什么对答,被风一吹,就散掉了,只有片段字句传入了沈青蔷的耳内: “父皇”“王爷”“太子”“谋逆” 沈青蔷越是努力去听,却越是听不清楚,心中火烧一般。情势未明,她不能现身,却绝不愿放过这个机会——人生之中,往往错过便是永诀;这样的机会,上天决不会给你第二次的。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慢慢地、慢慢地向湖边移了两步;然后。蹲下身子,在地上摸索起来。 *** “王爷。”御前侍卫代总管齐黑子只觉满头满身都是冷汗,他怔然望着自己肩胛处被齐齐破开的两层衣衫,许久,苦笑着长叹一口气“咱还是差得远。” 董天悟手一抖,那道银光已消失在他宽大地袍袖之内,湖面上有风卷过,刀刀如割,他轻声咳嗽,缓缓道:“天悟得罪。齐兄,还请不要阻拦在下” 齐黑子的一张脸立时便涨红了,结结巴巴道:“殿下!您只管招呼黑子的贱名就好,您说的这是什么话?黑子哪敢阻拦您?只不过、只不过皇上死得不明不白,如今的太极宫断然去不得了。” 董天悟沉默片刻,忽然压低了声音,问道:“父皇是怎么死的?” 齐黑子摇头道:“微臣也不知晓,数日前太子殿下接管太极宫之时,便将微臣调离了那里只是听说,是个小宫女谋逆” 董天悟双眉一挑,低声重复:“谋逆么?那么那么沈皇后呢?” 齐黑子道:“皇后娘娘被暂遣回平澜殿去了,个中原委,黑子是个粗人,实在说不清楚不过,黑子斗胆,恳请您此时千万莫要去太极宫,那边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太子殿下的人,他早一步已拿了鱼符去调京畿南北大营;就连吴大哥留下的御前侍卫,也十有**给穆谦那小子接管了。” 董天悟低声沉吟:“我明白,只是父皇地灵柩停在那里,我还是要去一趟的谢了,齐兄,我会自己小心。” 说着便要抽身离去。 齐黑子却忽然道:“殿下咱有一句话,憋了很久,实在想说——” 董天悟一笑:“你直说好了,我已不是王爷,只不过是个草头百姓罢了。” 齐黑子道:“万岁死得蹊跷,如今朝堂内外,心中不服的大有人在王爷只要只要登高一呼,一定可成大事” 董天悟摇头笑道:“我已说了,如今我不是王爷,也不是皇子,只是个江湖草莽罢了齐兄你的好意,天悟心领了。我如今回来,一是为叩拜父皇,二是为着见一个人仅此而已。” ——正说到这里,耳中忽听水面上“啪啪啪”一连串的轻响,竟以极快的速度向两人站立地地方而来。董天悟凝神望去,只看见月光下一片小小的石子在昆明湖上起起落落,点着水面飞速掠过,拖拽出一连串不住扩散的涟漪,将满湖星光的影子都扯碎了。 再一望石子的来处,只有湖畔树影朦胧,黑漆漆的一片。 董天悟的眼睛忽然一亮,笑了:“齐兄,天悟就此告辞。” 言毕转身,刚要抬步,齐黑子却在身后道:“王爷,那个吴大哥吴大哥他的” 董天悟又咳嗽一声,轻声回答:“此时还停灵在城郊,等事情了结,我便会扶棺北上。” 齐黑子伫立良久,忽然“扑通”的一声,双膝跪倒在桥上,以头触地,语竟哽咽:“王爷,埋骨塞外,素来是吴大哥的心愿,黑子代他谢谢您了!” 董天悟叹息一声,回过身来,将齐黑子搀扶而起——便在此时,湖畔地方向忽然传来一阵纷乱地脚步声,灯笼的光辉照亮了湖面,有人高声喊着:“谁在那里?出来!” 齐黑子方才“啊”了一声,已见面前白影儿一闪,大殿下早身在数丈之外,正向湖边飞纵而去。 番外修改版卷四83一瞬 修改版 卷四[83]一瞬 董天悟还未赶到湖边,已看见数名手提明灯身披重甲的武士,持着长矛,正在几丛矮树长草之间刺来刺去。他厉喝一声,手中软剑出鞘,立时秋光潋滟。 那些甲士并非御卫,看来齐黑子所说“太子殿下调京畿兵力入宫”的消息并不是空穴来风。南北两大营的兵卒精于战阵,揉身搏击却远远不如御前侍卫了,何况是与曾经的“武举状元”为敌?只数个回合,董天悟便已收剑而立,那七八人手中的兵刃都只剩下短短一截,另一半全数被斩落在地。 众甲士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早已吓得呆了,却见来人的目光在四下里寻了一圈,转过头对他们喝道:“人呢?刚才这里的人呢?” “不不知道,我们兄弟倒看见个人影儿来着,可等奔过来,转眼就没了。” “人影儿?什么样的?男的还是女的?” “看着倒倒是苗条得很” 董天悟默然,心中扼腕不迭,不知为什么,看到那水面上飞窜的石子,他立刻便想起了沈青蔷;经这些甲士们一番话,又更加笃定了几分——除了她,在这宫里、在这种非常时刻,难不成还有谁会在此戏耍不成?她看到了自己了吧?那应该还未走远 计议已定,手中长剑一摆,缓缓道:“放你们一条生路,还不快走?” 诸甲士连忙点头。战战兢兢地便向后退去,董天悟忽然心念一动,又唤住了他们:“且慢!你们从哪里来?太极宫那边情势如何?” 一干人拿不定他的身份,听闻此言,面面相觑,只是摇头,都不敢开口——幸好此时。齐黑子已循路赶了过来,沉声道:“这是临阳王!你们都傻了么?” 齐黑子地权柄虽已被架空。但他这个人,众甲士们却是识得的。一听这话,这才恍然大悟,纷纷跪了一地。董天悟一抖腕收回长剑,吩咐道:“不必废话。只说,究竟怎样?” 甲士中一名头领模样的,便答道:“王爷太极宫的事属下们实在所知不多。只听说是有个小宫女谋逆弑君上头的命令,叫我们兄弟在皇宫各处巡逻,凡是四处乱走的可疑人物,无论身份,统统统统锁拿” 正说着,猛然间想到面前这位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的“临阳王”却也该算是“可疑人物”之一,语气便立时低了。 董天悟却不在意。只微微颔首,看来他来得正及时。 “那贵妃不、皇后娘娘呢?”董天悟问。 一干甲士尽皆摇手,都答“不知” 董天悟“嗯”了一声,垂首寻思:该当如此,即使一国之母真地出了什么事,这样的消息也断然不会大肆声张地。 “好。那你们去吧,”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他便说道“记住,无论是我,还是齐统领,你们都没看见过,懂么?” 甲士们点头不迭,未几,便走得一干二净。 “你也去吧。齐兄。” 董天悟沉吟道“如今事态纷乱。能躲便要躲——现下可不是趟浑水的时候” 齐黑子却抢道:“王爷!” 董天悟怫然变色,厉声道:“还不快去?你既叫我‘王爷’,便要听我吩咐。你的妻子儿女全都住在京师中吧?你能经得起风波,是不怕死的英雄好汉——可他们呢?” 齐黑子的声音果然低了下去“王爷”他低声重复。 董天悟一把扯下自己剑柄上的穗子,远远掷给他,口中道:“你这就远远避开,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忍耐十日之后,再去一趟城南三十里的香积寺,把这穗子给住持看,他自会领你去后殿,指给你那两尊棺木——若我有个万一,你便替我扶梓往北走一趟吧。” 齐黑子咬牙道:“殿下您信得过黑子,把这千斤重担交给咱黑子明白了。咱不会讲什么虚话,只一句:您尽管放心就是!”董天悟一笑:“千金一诺,齐兄——拜托了!” 齐黑子终于远去,他将适才从那群甲士手上取来地灯笼交给董天悟,自己深深一揖,转身,片刻便消失在黑暗里。他是真正的汉子,不用什么妙语如珠;承诺了,只要活着,便一定会办到的。 待他走远,董天悟提着灯笼,立在当地;忽然道:“喂,下来吧” 四下寂寂,没有回音;半晌,董天悟叹息一声,又道:“树下的草丛里有你的鞋子呢” 不远处,几丛枝叶交叠的老木之中,忽然溢出一声轻呼。董天悟提着灯笼慢慢走过去,走到一棵枝干虬结的柳树之下;缓缓抬起头来。 只见两道相交的杈丫之间,竟攀着个素衣女子,灯笼地微光移近了些,那女子便啐道:“你转过去,等我下来!” 董天悟笑了:“原来你还会爬树” 上头忽然没了声音,好一会儿,才回答:“逼急了可有什么办法” “要我帮你么?”董天悟问。 ——虽然此时身处险境,虽然前途吉凶未卜,可他心中却忽然生出了一阵奇妙的轻松与快活。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重要;甚至连整个世界都已迅速收拢,紧紧缠绕在两个人身边。 “不要!”这一次的回答极快,想是不假思索。“你转过去,我自己会下来的” 他笑着,将手中地灯笼别在一侧地树枝间,又向前走了两步,展开手臂。 “下来吧,”他说“我会接着你的青蔷” ——我有没有唤过你的名字?从开始到最后。从相识到分别 ——不管过去怎样,无论将来如何 ——哪怕一瞬只有一瞬 ——人的一生、漫长的一生。也不过是无数个“一瞬”而已。 *** 爱情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谁能回答我? 他的动作和她地动作,都是那样温柔那样缓和,就仿佛身在水中;就仿佛稍一用力,这美好的琉璃梦境就要破碎了似地。沈青蔷缓缓地、缓缓地站定,董天悟缓缓地、缓缓地抽回他的手;似都有些羞赧,两张脸向两个方向别开,目光互相逃离。 他并没有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有什?***实啬兀克谡饫铩?nbsp;在他身边,这就够了。 她也没有问:“你真地来了?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我?” ——为什么问呢?他一向都是在这样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地,难道不是么? “你还好么?”他问。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她苦笑,究竟什么样子才能算是“好”呢? “谢谢你来”她只好所答非所问,轻言慢语。 忽然之间,他心里所有的说辞全都长着翅膀扑楞楞飞上天去了,一只也捉不回来好半晌。才算点了点头。 ——于是她笑了,他也笑了。 爱情是什么?谁能告诉我呢? *** 沈青蔷脸上地笑,只是淡淡地浮出嘴角,便瞬间凋落,那双秋波流转的明眸忽然暗淡下去,她轻声问道:“真的么?” 董天悟一愕。却听她续道:“真的有个宫女杀了皇上?” 董天悟心中一疼,缓缓点了点头:“齐黑子也这样讲的大概没有错吧。” 玲珑玲珑沈青蔷口唇翕动,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死亡太过频繁的造访,她早已熟悉了它的模样。 青蔷并没有落泪,现在不是落泪的时候;她只是在转身地时候,用衣袖抹了抹眼睛。 “你知道?难不成难不成父皇的死还有内情?”董天悟的嗓音却骤然变了,几近嘶哑;他终于忍耐不住空气中的含意,再次咳嗽起来。 ——内情?什么样的内情?难道要我告诉你,事情的起因是你地兄弟向你的父亲投毒?他若不这样做的话,便必须失去皇位——而唯有皇位。是他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是他短短十五年的人生中早已被注定的意义。 沈青蔷轻轻摇了摇头。用自己毕生全部的镇定开了口,说出了一生中最大的一个谎: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 董天悟的咳声渐渐平缓。最终演化成一声婉转的叹息,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想去见父皇最后一面” “你还恨他么?” “我也不知道,”董天悟回答“不过他终究是我父亲。” *** 太极宫正殿,张公公手里捧着孝衣孝帽,轻声在劝:“殿下,您该换装了” 董天启定定望着面前那排素白地冥蜡;几个宫人来来去去,正剪着蜡顶上漂浮着地苍凉的烛花。 “殿下,”张公公哑声道“事已至此,您若犹豫,莫说皇位,就连性命都难保了。何况,那十恶不赦地贱婢一死,‘她’便告失踪,这偌大的一个皇宫差不多已翻了个底朝天了——却依然不见人;这明摆着是个阴谋,天下哪有如此巧合的事?” “我知道,你别说了!我都知道的”董天启只觉心中猛地生出一股躁怒,恨然道。 “殿下,您根本不明白——无论为着什么。她都必须死;若不杀她,无以谢天下!” “够了!”董天启猛然转身,怒瞪身后那个跟随了自己十几年的忠仆“难不成你是在怀疑我,怀疑是我私下里放走了青蔷不成?” 六十七岁地老太监张淮顿时哑然。 “我能有什么手段?没有你和李嬷嬷,我连这宫里随便一个小奴才都指使不动——难道不是么?” “殿下殿下,您这话叫老奴真的无地自容了!老奴受先皇后娘娘托付。老奴”张公公顿时哀叫起来。 怒色瞬间爬上了董天启的英秀的脸,又瞬间消失不见;他叹口气。面带僵硬的笑容,伸出手去,将作势要拜,却犹犹豫豫还未真正拜下去的张公公搀扶了起来,口中说道:“公公,我知道,这一切我都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全都是为了我好这我都知道。” 太监张淮立时老泪纵横。 “好了,你去吧衣裳,我自己换” “那那沈那皇后娘娘呢?” “我明白,你说的我都明白;让我再想一想” “殿下!” “先去找她回来吧,让我再好好想一想” “殿下,请您即刻下旨,赐死沈氏!” “公公!” “殿下若不决断,大好江山必定毁于此女之手!她是皇后。是名义上地一国之母;而今我们立足未稳,她若不死,朝上那些残存的逆党们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地。” “青蔷她只不过是一介女流,她” “殿下,您现在还可以下一道密旨,由老奴统领的人秘密行事。到时候。只要昭告天下,说皇后娘娘因哀恸过甚,已紧随着先帝一并去了,还能替她搏一个万古流芳的好名声——可您若再犹豫,老奴只有只有从大局考虑一切从权了。” 董天启怔怔的望着面前这位已被漫长的岁月长久地朽蚀过的老太监,是他一直保护他,照顾他,看着他安然长大;他却从没有见过他如此亢奋的样子,鼻翼扇动,浑身颤抖。 未来地弘治帝紧紧闭着嘴。不敢张开——他害怕自己一开口。那个注定了青蔷的命运、也注定了自己后半生一切命运的字眼就会迸射而出。 ——为什么我的人生无法自主?即使我马上便是这天下的帝王、一切的主宰,为什么我依然这么渺小这么无能为力?依然无法留住我心中独一无二的那个人呢? ——为什么? 沉默编织出黑色棉絮。堵住彼此的口鼻,董天启渐渐觉得无法呼吸。 “好,”太子殿下终于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那个字仿佛带着艳丽地毒,一出口,整个喉管,统统都麻痹掉,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董天启强忍着快要裂开的心,硬生生迫使自己川流不息的思绪停滞在原地他不能再想了,至少此时此刻,绝对不能再想 没了青蔷没了青蔷自己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至少在此时此刻,至少在父皇的丧事结束、自己正式登基之前——都绝不能想 他还不能哭;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何况,这一次地哭泣永远不会结束,只会犹如水滴石穿,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一瞬又一瞬永不停息地凿在他心上 他就要失去这世上唯一一个唯一一个只因为他是“天启”便对他好的人了 ——就要死在我手里的,唯一爱着我也是我唯一爱过的人。 “天启,你会是个好皇帝的”朦胧中似乎又看见了青蔷的笑,她这样说着,温柔如水。 ——她伸出手划出一条道路;然后“啪”的一声轻响,她的心和他的心同时破碎;她的血和他地血一并流淌而乐园地门扉,永远闭阖。 番外修改版卷四终章归去 修改版 卷四[终章]归去 张公公终于退了下去,董天启披上麻衣,系好孝带,一个人走到素幔之后的灵床旁边。靖裕帝躺在那里,口中含着九孔昆玉,双手交握持着五色圭,咽喉上缠有一圈明黄的细布。 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那时候便是正式的小敛;然后是大殓整个苍天之下,将会落满了厚厚一层不会融化的雪。 ——所以,现在,先不要哭,还不到时候 父皇死了,虽不是死在自己手里,却也差不多;青蔷也要死了,他亲口说出了那个字他宁愿失去她,也无法割断怀里那个蠢蠢****的、名叫“皇位”的妖魔。 ——不能想了,不能再想了我只是一个傀儡,暂时我要做一个好傀儡,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 靖裕帝的死,该怎么和朝堂百官交待?又该怎样和万千子民交待? 国史鉴那些木头脑袋的史官,怎样才能管住他们手中的铁笔? 李惕太老了,做事却不沉稳,他会不会恣意妄为,多生事端呢? 还有青蔷青蔷 ——不要想只要不想,这一切的问题都可以当作不复存在;只要用双手紧紧掩住流血的伤口,就没有人知道我怀里的那颗心早已碎成了千片万片 我还有一生的时间用来哭泣,用来回忆。用来后悔所以,至少现在不要。 *** 忽然,似有风吹过,蜡烛上地火苗一闪,雪白的幔帐飞舞起来。一个白衣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面前,望着灵床上的尸体,一言不发。 ——在他身后。还立着个素色的人影;眼神幽深莫测,正望着他瞧。 董天启彻底怔住。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有一种巨大的恐惧猛然扑了上来,只觉得自己仿佛一瞬间跌落回四年之前——摔进那个软弱无力地十岁的****之中。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晚上,万寿节地盛宴刚过,一身伪装猝不及防地被青蔷犀利的目光洞穿他当时只觉得害怕,怕极了,怕到嚎啕大哭起来 ——她什么时候来的? ——她听到了么? 董天启猛地开始战栗,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张开眼,眼前却遮着一层厚厚的水雾。 那白衣人忽然抬起头来,望着他,满眼都是说不清的伤痛甚至怜悯 他转瞬低下头去,两滴清泪落了下来,沾湿灵床上靖裕帝华丽的殓衣。 ——又一阵风吹过,两个人影倏忽不见 只将董天启独自一人留在那里,留下他与黑夜为伴。 你既然选择了一条路。就必须“诀别”另外的自己 无论做错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无论多么幼稚多么软弱多么不甘多么悔恨,一样不可改变、不可阻挡、不可挽回 董天启终于哭了起来。 他在哭着父亲地死;哭着青蔷的离去;哭着自己从这一刻起戛然而止的少年时代。 ——亮与暗、白与黑、丰硕与凋零,他的一生已被生生切为两段,而那个永难忘怀的素衣女子,就盈盈站在伤口中央。 *** 终其一生。弘化帝董天启再也没有见过沈青蔷。他信守了最后那****,说出来的最后的天真的豪言壮语。他整肃吏治裁汰冗员修三江两河编古今图书,在后世地史书上,是名标青史的一代楷模 ——偶尔,他会想起她,在每一次酒酣耳热之后都能感觉到她皮肤的触觉。是她带走了自己伤痛与幸福并存的、最美好的岁月;带走了那个眼望苍天,目光明亮而清澈的稚子。 十五岁地董天启,从这一天起,终于长大成人。 *** 靖裕十七年,帝崩。皇后沈氏以身殉。朝野震动太子哀恸,亲持丧礼。数厥于灵前 ***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董天悟问道。 “我想把一样东西,送到昭华宫去,送给兰香姐姐去世了,她和天顺,在胡昭仪那里”沈青蔷缓缓回答。 董天悟沉默。 许久、许久,仿佛连风都要凝结、连心都要冻住的那么久董天悟忽然开了口,却道:“然后呢” “然后?”听到这个词的一刹那间,沈青蔷有些微的恍惚。 “我们一起去送送完了然后呢?” 两个人默默对视,不约而同地笑了。 “然后便一起走吧,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董天悟道。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两个人,也许走不出这宫墙,也许甩不脱追捕,也许根本就活不下去?” “想过” “也许我们永远无法忘记自己犯过的错、说过的谎、辜负过的人?”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但是我还是想试一试无论如何试一试” “好,”沈青蔷垂下头去,微微笑了。 *** 越二十五年,弘化帝病逝,诸子乱离江宁王董天顺携靖裕帝遗诏,发兵靖难,克京师,改元称帝追已故生母沈氏、养母胡氏为太后 ——消息传到千里之外,有一位中年****,忽然停下手中的针线,向窗外越来越黯淡下去的夕阳良久凝望。 她忽然间想起了久远前的往事,那些记忆新鲜地就仿佛刚刚发生过地一样。时间忽然涤荡了一切苦涩和哀愁,甚至涤荡了背叛、杀戮和死亡只剩下怀中淡淡的暖,和莫名地怀念 ——就这样摇摆在无限的记忆和忘却之间;就这样踟蹰于背负着过去的错、向前行走的路上;就这样岁月荏苒,天高云淡。 在你痛苦的时候,迷茫的时候,心丧若死的时候,就抬起头来看看天空吧——那里有世间一切的倒影,有你所有的爱和恨、对与错,有你迈着软弱或者坚强的步子,蹒跚向前的每一个脚印 ——沈青蔷忽然收回了目光,站起身来,脸上的表情无比静谧安详。 番外卷末实体版后记 卷末 实体版[后记] 故事结束,就像是场梦一样。 就仿佛把双手探入水流之中,再抽出来,你明明抓不住任何东西,却能察觉到有细微的凉风从指间穿过——水是属于别人的,但凉风却是属于你的;别人的爱恨情仇飞一般溜走,留给你的,又是什么呢? ——我一直觉得,这就是小说的乐趣所在。 答应了大家,绝对不是后妈,不过某烟也不是很有把握自己这样算不算后妈汗说到底,这都不是一个爱情故事,董天悟与沈青蔷与其说多么相爱多么天荒地老,不如说他们的理想相似,道路相近,性格也可以相处,所以不如同行吧,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幸福——不过如此而已。 也许真正爱着青蔷的人是天启,正如同真正爱着翩翩的人是皇帝,或者真正爱着天悟的人是沈紫薇只不过爱情就像河豚,美味却有剧毒,总是伴随着占有欲、妒忌、仇恨以及疯狂;而在某烟心中“道路”永远是第一位的“爱情”永远只能附丽其上,若用它来决定一切,恐怕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所以,可能本文真的不算是个爱情故事吧?哈! *** 青是旧文翻新,旧稿写于2年前。本来只是设计在6万之内的中篇,原先的内容也很单纯,决定将它重新开始,打散框架拉成长篇原因很多。第一是自己从来没有写过真正的长篇小说,想要挑战自己,毕竟你越害怕越不敢动笔,便永远也无法进步;第二则是因为有一段时间很喜欢看后宫文,但是对绝大多数的后宫文都不太满意,总想说“开玩笑吧!怎么可能?如果是我,一定如何如何”(笑) 可是真正一动笔,却发现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我想写的是现实的皇宫,是在皇权下苟延残喘真实的女人们。女人只和女人掐架那算什么本事?既然存在着一个**oss皇帝,就没有道理闭目塞听,假装他不存在,是吧?我想写的真正的“宫斗”是女人和男人之间的斗法,是依靠着自己的执着以及上天小小的眷顾而努力活下去的故事只是,这个念头来得轻易,可实现它却实在困难,因为在皇宫里,一个宫妃和一个皇帝,根本没有可斗的余地;想来想去,最后,只好用一种比较古怪的办法来实现了——总而言之,这个比较古怪的故事就是这么诞生的。(再笑) *** 还有什么呢?基本上该说的都说了吧?谢谢大家看我的书,谢谢一直支持着某烟的朋友们;特别谢谢一直包容我的父母,我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