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之凄下》 楔子 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在阿渔到苏澳水产学校去后的第三天,小李来了。带著满面春风与掩饰不住的喜悦之情。 两年多不见,他显得成熟稳重多了,不象先前那么喳喳呼呼的,说清楚一点,他比以前有味道,浑身都散发著一股俊伟又稍稍粗蛮的男子气概,眉宇间流露著英爽的豪气,神色中充满著自信与坚定的决心。两年的海上生活,使他成长,使他历练,不仅仅在工作经验上有了收获,在人格发展;个人修养方面,也都获益非浅。同样的外出两年,同样的海上生涯,在阿渔身上找不到多少影响与痕迹,在小李身上却起了这么大的变化,真令人不可思议! 唯一没有变的是他那独特的嗓音。当他看到盈盈时,眼中充满了惊讶与赞叹,声音更高了八度。 “你这个女儿,简直是她老子的翻版,不!根本是影印嘛,真漂亮,好可爱。” 我笑着,心里有著得意与骄傲的甜蜜,象所有母亲一样,享受著旁人对孩子的赞美比自己接受赞美还来得受用。他环视了四周之后,才猛然想起似的问: “咦,阿渔呢?” “到苏澳去了。” “去苏澳,干嘛?” “到苏澳水产学校‘误人子弟’去啦。前不久,他接到同学李青的限时信,说学校里有一个教员临时辞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要阿渔去帮一学期的忙,教航海和船艺,其实阿渔老早就托李青帮他留意了。” “你让他去?” “我?”一时之间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才好。两年的苦日子才结束,盼得眼睛发直才盼回来,还没来得及完全尝过相聚的温馨时,又将再受到离别的压迫。有点象口渴的人正在喝水,却被人抢走了杯子;你喝了,但没有全喝,没有喝够的滋味。 阿渔说他借,我相信,可是他懂的只是一部分,不够深刻,也不是全部。 当他用那么一种混合著歉意、热切、乞求,盼望我赞同的眼光看着我,期待著我回答时,我真是狠不下心让他失望,真是拿不出勇气叫他不要去,因为由他眼睛里、意态上,我早巳感觉出他极想去的决心,而他需要由我这儿得到的只是一份应允式的鼓励,而不是实际上的决定。我懂得他、了解他、爱他、疼他,只要是他认为快乐的事,我怎么舍得、怎么忍心拂逆于他,怎么能“不让”他去?何况这对他来讲是一种自我价值的肯定、一种体验与尝试?想到这里,我拾起头来恳切地对小李说: “是我鼓励他去的。” “哦。”小李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一星期有几堂课?他住在那边吗?” “大概有十五堂的样子。他每星期一晚上坐夜车走,星期五晚上回来。原来我打算带孩子一起搬到苏澳去,可是那边房子不好找,即使有地方住,家具、炊具都要搬过去,太麻烦;所以决定还是‘通勤’。他自己住单身宿舍,有伙食团,倒也方便,这星期五我要到苏澳去,你要不要一块去,顺便看看老同学?” “不了,我另外有事。”说到这里,他忽然迟疑起来,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思付片刻之后才开口道:“我,我可能下个月要结婚。” “哇!恭喜你,从没听说过你有女朋友,一开口就要结婚,厉害!厉害!” “”他有点窘,急得直抓耳朵。 “什么时候带你的准新娘到我家来玩,让我看看。” “你认识的” “我认识,谁?” “是何惠如。” “什么!是惠如?”我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拼命在他脸上搜视著,企图找出它的确实性。 “是,是她”小李深深吸了口气,镇定一下自己后说:“说起来真巧,她竞然会是我们船长的女儿,早先在船上时,船长就说要把他女儿介绍给我,大家都拿我开玩笑,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竞会是惠如的父亲,那天到船长家去,一见面,我们俩都愣住了。” “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我也这么想。”小李嘴角浮起兴奋的笑容,眼睛闪动著异样的光彩,热切地说著:“心仪,你和惠如是好朋友,我想请你去探探口气,她同意跟我结婚,是她自己愿意还是为了让她父亲高兴,我不希望太勉强还有,这次回来发现她和以前完全不同,她眼里有著悲伤的表情,有一种落寞与哀怨,仿佛象饱经沧桑的成熟女人一样。” “唉呀!小李,少这么文诌诌的了。”我嘴虽然在打哈哈,心里却象是被揪了一把,乱成一团。“怎么,你嫌人家不好啊?” “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她变了很多。”他急忙否认著,仿佛伯谁会抢走他的新娘似的。 “你自己不也变了不少吗?” “我,有吗?” “当然有,人的眼睛长在前面,所以只看得到别人,见不到自己。” “对,对,说得有理。” 小李又坐了一会儿,聊了一些船上和同学的事之后,就起身告辞,说一星期后再来听消息。 送走了小李,看看时间还早,就带著盈盈坐车到惠如家去。 自从当了妈妈之后,孩子占去了全部时间,成天在奶瓶尿布中打转,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想其他的事,稍微有点空闲,休息都来不及,哪里还能去看朋友、聊天;无形中生活圈子越缩越小,小到以家为中心点,菜场为半径的一个圆而已。 盈盈满月时,惠如来过一次,脸色十分苍白,一双大眼睛里满含著愁绪,形成另一种美──一种肃穆的美。当时我自己正沉醉在初为人母的快乐里,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那般的美好,连惠如的那份哀愁,在我眼里也变成一种美的表现,未能进一步去探讨它的内在性,如今回想起来,不禁为自己的自私和愚昧而汗颜得无地自容。 来开门的是琴姨。看到是我,她脸上立刻绽开亲切的笑容,热诚地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著我怎么好久都不来玩啦一大堆话,又忙著开汽水拿糖果招待盈,好象有太多太多的感情,一下子都要挤出来,又结成一团理不出个头绪似的。好容易我才有机会开口问道: “琴姨,惠如在家吗?” “在,在她房里,我去叫她,唉!这孩子” “不用了,我自己去。”说著随即站了起来。这时,眼前出现一个中年男人,凝视著我。 这是我头一次见到惠如的父亲,他个子很高很瘦,很有威严的样子,朝我礼貌地笑笑。笑时嘴笑眼不笑,叫人弄不清他是真在笑,还是在应付,嘴角牵动,似在观察又似在欣赏,令人猜不透,他给人的印象除了威严以外,就是冷,冷得人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不知怎的,我脑子里很快地想到白鲸记里那个独脚船长阿哈,心里觉得凉飕飕的。 我小声地在喉咙里叫了一声“何老伯”之后,就只会窘迫地呆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了。好在这时惠如由屋里走了出来,总算替我解了围。 进入惠如房里,我不禁朝她做了个鬼脸伸伸舌头说:“你老爸看起来好严肃。” “那只是外表,其实内心里他是个最慈样最和气不过的人了。” “哦,是吗?” “心仪,季太太。”惠如笔直地打量著我。“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呢,要不是抱著孩子,谁会相信你结过婚。” “少拿我寻开心了。”我脸孔微微发热,关切地看着她。“再漂亮也赶不上你这个大美人呀,从前你是属于活泼明朗的动态美,现在的你却有著另一种静态美。” 她苍白时面孔微微红了一下,看看自己,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我看得出来,上回的打击已经完全改变了她,那天由台大医院回家后,她向我倾吐时,眼中就含著太多哀愁,一年多来不但丝毫未见淡退,反而变得更深更浓更重。这哪里象一个即将做新娘的女孩? “惠如,小李到我家来过。”我将话题纳入正轨,注意著她的反应。 她只淡谈地应了一声,继续低著头逗盈盈玩。 “他说,你答应嫁给他。” “嗯。”“是你自己的意思?” “喂。” “真的?”我毫不放松地盯著她。 “有什么关系呢?”她抚弄著盈盈的头发,脸上毫无喜色。“爸爸希望我嫁给他,琴姨也说他会是个靠得住的好丈夫。” “我是问,你自己呢?你爱他?” “爱?”她眼睛一亮,很快地闪过一抹痛苦的阴影。“我爱不爱他并不重要,心仪,我觉得好累,想找一个避风港,如此而已。” “惠如,你真的变了,不只是样子变连思想都变了,这哪里象你说的话嘛。” “是的,我知道。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太有关系了!”我提高了声音,有点激动。“你是我的好朋友,小李是阿渔的好朋友,我希望看到你们快快乐乐的结成夫妻,不要勉勉强强的硬凑在一块儿。” “我并不讨厌小李,只是目前还没有办法接受他而已” “惠如!”我诚恳地拉著她的手,沉痛地说著。“你不应该这样,真的。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坚强、果敢、豁达的女孩子,想不到一个感情上的挫折就把你给打倒了,而且跃这么重。这么久了,你还没恢复过来。” “唉人是很复杂的动物,不能只凭外表来衡量一个人,有人看起来是坚强的,实际上却是外强中干,就象我;有人给人的感觉是柔弱的,而实际上却是无比的坚毅,就象你。” “我,是这样的吗?”我迷惑地落入沉思之中,许久之后才用鼓励的眼光看着她说:“你要知道,一个人最不容易了解的就是自己,一个人最大的敌人也是自己,惠如,对自己要有信心,千万别被自己所打倒。 “我试试看。” “不只是试,而是把过去彻底地埋葬掉,站在‘现在’起点上,向未来起步,别太叫伯父、琴姨为你担心,更别去伤害善良无辜的小李,好吧?” “嗯。”她垂下头,大眼睛里蒙上一层泪光。 “我要走了,回去还要弄晚饭呢。”我拉起女儿的手准备往外走。“等著喝你们的喜酒罗。” “心仪”她期期艾艾地看看我,又看着盈盈,嘴唇蠕动著,哆嗦著“我也有道一个孩子” 她的话象一根钉子,把我牢牢地钉在地板上。 我们心里翻腾得厉害,我们的眼睛相视了一个长长的顷刻,彼此都读出对方内心的震动和感度,几乎就在同时,我俩都冲向对方,惠如投进我怀里,委屈地哭了起来。 “你还会有的,一定会”象是在自语,也象是在安慰她,心今的酸楚象潮水般地涌了上来。 一星期后小李果然来听消息。我只简单地告诉他是惠如自己愿意嫁给他的。另外,我特别郑重地托付他:“一定要好好待惠如。” 收到了小李恳切的承诺之后,我不再说什么,只默默地祝福著他们,盼望他俩在婚姻生活中找到新的人生意义。 第一章 时序虽已进入韧冬,却没有太多的寒意,空气中仍旧浮散著淡淡的暖度。 转眼间,阿渔到苏澳水产学校上课已有五个月了,再过两星期,这学期就要结束,他的教员生涯即将告一段落。五个月来,我已经受上这个充塞著鱼腥、带著咸湿的小镇;这儿有古老的建筑、朴实的居民、纯善的风气,以及一种宁静的气氛,让人感觉生活是一种享受与拥有。 多半时候,我都在苏澳停留一天,到南方澳去看渔船进港,到渔市场看成篓的鱼拍卖,尝尝海鲜;在港口对面,有一座妈祖庙,香火鼎盛;许多渔人的妻子,用整个心灵,最虔诚的态度跪拜著,祈求妈祖保佑她们的丈夫平安,我也不止一次地跪在殿前;双手合十,默默地许下心愿,盼望阿渔能早一天结束“走船”生涯;折求妈祖保佑他在海上平平安安;妈祖眼睑半闭,露出同情、谅解的部分黑眼珠,接受著人们的膜拜与折求,仿佛熟悉人类世界的一切愁苦,以一种既亲切又疏远的眼光俯视人生,无言地承诺著、应允著,给人一种精神上的依恃与鼓舞。在这时,我感觉自己跟那些渔妇一样,虽然我们的生活环境、个人思想、所受的教育全然不同,但是对丈夫的关爱,以及对未知数的恐惧,却完全相同,我们都深爱著自己丈夫,却无法阻止丈夫到海上去;为了生活,一方面要忍受离别的痛苦,一方面还要为远行的丈夫日夜祈祷著,为那随时与变幻莫测、阴郁不定的大海为伍的远行土夫担惊受伯。在这方面,我和那些渔妇们一样,一样要忍受命运的残酷,一样地对命运无能为力。 明天上午,我还要到南方澳的蚂祖庙去一趟,我想求一签,问问妈祖,阿渔是该留在陆地上当教员呢?还是再回到海上干船员。 两个半小时的车程,在胡思乱想中滑了过去,看看宙外,天色已逐渐暗了下来,车过罗东,竞然下起毛毛雨来了,不知道阿渔会不会带伞来接我们。 火车到苏澳时,雨势更大,眼前象限著一排珠帘似的,我.眯起眼睛向帘外搜寻著,只见阿渔拉了件旧雨衣,不断向我们招手。 通过收票口,阿渔笑吟吟地迎了上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和一个深深的酒涡,头发上凝聚著水珠,新刮的脸还残留著肥皂的香味。 “阿乖,你今天好漂亮。奇怪,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不一样。”他搓搓鼻子,深情地打量著我,许久之后才将目光移向身边的女儿。“哇!小盈盈,我的乖女儿,跟妈妈一样漂亮,来,爸爸抱抱。” 接受女儿一个响吻之后,他得意地咧开嘴笑着说:“还是女儿好,热情大方,不象她妈妈,怪保守的。” “少讨厌。” “对了,李青请我们到他家吃晚饭。” “他不是住在罗东吗?”我问。 “是啊,他下午请假,早早回去买菜准备,今天要亲自下厨,好好露一手呢。走吧,坐公路局车去。” 李青的家在罗东圣母医院附近,房子是租来的。典型的台湾式长型建筑,很深的一条,用木板隔成三个房间,前面是客厅,中间用木板隔成两间榻榻米的卧房,后面是一大间厨房兼饭厅。我们到时,李青正系著围裙满脸油光地在厨房忙著。他太太蛮年轻的,穿得整整齐齐象客人般地坐著,新做的头发,上了妆的脸,笑起来很虚假。手里抱著一个婴儿,大刺刺地端坐在椅子上,呼三喝四地支使著李青招呼我们;我几次站起来想到厨房去帮忙,都在女主人严厉反对下坐了下来。她不断地向阿渔探听各航运公司的待遇、奖金;又问我目前台北服装流行的趋势,我身上穿的每件衣服,她都仔细品评观察,然后叹息地说,罗东就是买不到这么高级的衣服,及至我告诉她这些都是阿渔替我带回来的时,她的叹息声更重更长,撇著嘴说道:“外国货就是不一样。”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才不呢!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她大不以为然地由鼻孔中哼著。 我看看阿渔,有点窘迫,真不知该如何来和这位李太大建立友谊。 好在李青走过来,宣布晚饭已经准备好,请我们入席。方型餐桌上,摆著色香味俱全的五菜一场;看来李青还真有一手呢,我不禁由衷地赞赏著: “李青,你真了不起,好能干哟。” “男人会做菜有什么用,会赚钱才算了不起。”李太太不屑地回敬了一句,我不知她这话是冲我说的呢,还是说给李青听的? 我看到李青脸上有自尊受损的屈辱,也看到他太太那一脸鄙夷与冷嘲,心里真是不舒服,聚在脸上的笑容也凝冻起来,象抛在半空中的球,忽然地卡住了做的。 “来,来,请坐,请坐,都是自己人,别客气。”李青很快地抖落脸上的阴影,换上一副诚恳的笑容冲著我们说著。 坐定之后,李青又忙著倒酒、盛饭,替我们布菜,问盈盈喜欢吃什么,又不断地给太大挟菜,每接一筷都附加句:“唔,这是你最爱吃的,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他太太却一脸受之无愧,有如女王接受贡品般的倨傲。我看看李太大,心里真替李青不平。忍不住又开口说: “李青对你真体贴。” “哼,还不是看在我替他生了个儿子的份上!他们李家三代单传,我一进门就生儿子,他老妈乐得嘴都歪了,还特别跑来给我做月子呢。所以女人啊!肚子一定要争气,什么都是假的,生个儿于才是真的,季太太,你可要加加油啊”没想到我一句真心话却引来这么一串连珠炮,又白白受了一场奚落,心里实在气闷;可是想想她那些肤浅幼稚的论调,又觉得好笑;干脆装著听不懂,依旧露出浅浅的笑容,接下她这一记。借口要喂盈盈吃饭,匆匆地结束了这顿不愉快的晚餐。 端著一碗饭,走向客厅,再度坐下,才发现四周的陈设竟是如此简陋。几把藤椅,一个破茶几,墙角上一架十六寸的电视机,墙上的油漆剥落殆尽,卷成一片片,形成一副怪异的鱼鳞似的图案,窗户上空秃秃的,玻璃上堆积著雨水泥浆和厚厚的灰尘。 才喂了盈盈一口饭,就听到一串尖细的女高音传来。 “哎哟!怎么不开灯呀!” 女主人带著浑身刺鼻的香味飘了进来,在日光灯照射下,她那一身鲜丽的衣服,显得更刺眼,与屋里的陈旧形成强烈对比,就有如一张选错背景的照片一样,给人极不协调的突兀感。 她坐在我旁边一张椅子上,用手指剔挖著牙齿,弄得吱吱作响,等她告一段落之后,先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说著: “我叫李青今年十月参加河海人员特考,地说来不及准备,只好明年四月再去考,拿到三副执照后,也好早一点上船去。” “咦?他们不是一毕业就考过吗?李青没参加啊?” “考是考啦,主科两科不及格,没取,真窝囊!” “哦。教书不也挺好的吗?夫妻可以常在一起,对家里也能多照顾一点。” “好个屁!”她声音尖锐,一脸不屑地摆摆手说:“一个月才四千多块钱,要租房子,要吃饭,要买奶粉,穷得半死,偶尔还寄钱回去给他父母,怎么够用?他老妈还直说我们小器,唉,真是天晓得” 我没接腔,事实上她也不需要我开口。 “男人嘛,就是要会赚钱,成天窝在这种小地方,做个穷教员,臭都快臭死了!” “我倒很喜欢苏澳。”我低声自语著:“希望阿渔能留下来。” “你呀,你是新鲜,住久了简直要发疯。当初嫁给他时,还以为可以离开那个讨厌的农村,到台北去开开眼界,哪晓得一屁股陷到这种地方,真倒楣!等李青上船之后,我一定要搬到台北去!” “李青他同意吗?我是说他在这儿教书教了两年,一下子放弃,不是怪可惜的?” “管他的!在这种鬼学校就是熬到教务主任,一个月也不过七、八千,哪象你们在船上,一个月就有一万多。” “这也是升了二副之后的待遇,刚上船时也不过六七千而已。” “对啊!那至少有个指望呀,等干到船长什么的,一个月伯不有四、五万。” “可是”我有很多话想告诉她,至少她该看清事实的另一面──为赚钱所付出的代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以目前的情形看来,她是不会接受任何劝告的,即使她听得进去也不一定能改变希望李青上船的意志。我默默喂盈盈吃饭,第一次体会到“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意境。 在后面的两个大男生,却似乎有“酒逢知己干杯少”的豪兴,一瓶绍兴酒已经去了四分之三,两个人的脸都形成猪肝色,舌头打结,却仍然意犹未尽地喝著、聊著 回到苏澳,已经是将近十一点了。 把盈盈安置妥当,就和衣往床上一躺,心里又闷又胀,很不舒服。 阿渔正要到浴室去,看了我一眼,又转了回来坐在床沿上看看我说: “阿乖,你怎么啦,生气了?” 我直视著天花板,没理他。 “老同学嘛,三杯下肚难免话就多了。”他用手扳著我的肩膀继续说:“把你给冷落了,抱歉,抱歉。” “我才没那么小心眼呢!” “那为什么?” “为什么,问你自己!” “阿乖,你知道我最笨了,别难我,快告诉我是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我也好向你赔罪。” “好,我问你。”我霍然地坐了起来,直视著他说:“上回你跟我说校长有意留你,聘你为专任教员,有没有这回事?” “有啊。” “那你今天为什么又跟李青说你还是想上船?” “我,我是想,上船比较有前途。” “前途?!哼!还不如说有‘钱途’来得恰当!”我冷冷地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他的语气变了,脸上的柔情与歉意迅速退去,继之而起的是急躁、恼怒;一唬地站了起来,瞪著我吼著:“你也不想想,我上船一大半还不是为了你:你以为我爱上船哪?你以为我爱过那种‘坐水牢’的日子啊!还不是看在钱多的份上,还不是希望能让你们过舒服一点的日子” “我不要”胸中怒火高烧,想起两年所受的种种煎熬,那种“独坐空堂上,谁与为欢者”的孤寂与苍凉,可望而不可及的万般无奈,摸不到、抓不著的空茫茫感真是委屈得无从说起。想到这些,不觉泪水逼上了眼眶,声音也哽咽住了。 “阿乖,不哭,不哭”阿渔在我腿边蹲了下来,拉著我的手,仰著脸轻柔地说著:“其实,我也很矛盾,在船上时,我想只要找到教书的职位就一定留下来,可是回到陆地上,教了几个月的书之后,又觉得还是应该上船,当教员安定,可是钱太少,前途也有限;当船员钱多,又升得快,就是太苦了你。阿乖,我想趁著年轻,航运界又很景气,再跑几年,等我们把经济基础打稳了之后,我一定下来,天天陪著你,好不好?你看,现在我是二副,再干一年就可以升一副,接著是大副,大副于两年就可以考船长,船长做满三年,就可以考领港啦” 他的声音中充满著渴望与对未来的憧憬,洋溢著欲念与野心、追寻与期待,以及一种热切期望鼓励的渴求,他将我的双手贴熨在他面颊上,又拿到唇边亲吻,拼命地瞅著我。 我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把所有的委屈和要说的话全吞回到肚子里,两颗滚烫的泪珠滑落在腮边,一下子就变得凉冰冰的了。 “阿乖,别这样,我真的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哪:不过,只要你说一声‘不许走’我就留下来,真的!” 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忽然间,我觉得情绪很低落、很累。 挣开了他的手,颓废地躺回床上。眼前浮起一团团白雾,在层层迷雾之后,是一片汪洋的大海,极目所至,看不到岸界,在地平线的那一端,依旧是海连天,天连海,我觉得好累,好累! 任我怎么搜寻也找不到边岸,看不到陆地,象一个掉了魂的人,一头栽进了海底 第二章 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公司有意安排,阿渔、小李和惠如的父亲──何船长,都在同一天走──离农历春节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小李到纽约,阿渔和何船长派同一条船──一艘租给日本、往来印尼与日本间的油轮。 飞机分别是上午十点和十一点半,一九点不到,两家送行的亲友都来到机场。这里永远显得那么匆忙、混乱;送行的、接机的,形成两种不同的场面,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也使人感觉到人生聚散无常的飘浮感。 结婚后的小李,在惠如的坚持和琴姨的婉留下,住进了岳父家。为了这件事,小李的父亲颇为震怒,口口声声嚷著这是什么年代,哪里是娶媳妇,根本是嫁儿子嘛:原指望儿子结了婚,两老可以享享清福,哪晓得福没享到,连儿子也跑了,真是反了!反了! 其实小李也蛮孝顺的,上船两年,每个月的薪水全数寄给家里。和阿渔一样,他是家里的长子,下面有三个妹妹,父亲在陆军官校当教官,退休在即,身体又不太好,情绪难免很坏;加上当初小李要跟惠如结婚,他家人就不太赞成,一来嫌惠加是本省人,又是独生女,在家娇生惯养的;二来对她母亲的事也耿耿于怀,十分忌讳,彼此心中先就有了芥蒂与成见。原来计划在凤山家里住一段时间,结果只耽了四天,惠如就一个人气回娘家,再怎么也不肯回去,害得小李两边为难、左右不是,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还不知挨了多少骂,受了多少气呢!后来还是公公和阿渔出面做和事佬,打圆场;并讲明日后小李的收入一半寄给父母,一半寄给太大,这才算勉强地将一场风暴乎息下来。不过小李的父亲对惠如依旧不谅解,认为她太没家教,一点没有为人媳的样子。在惠如这方面,却认为小李家人简直不可理喻,固执、守旧,明明是普通中等家庭,偏要摆谱,搬出一大堆老规矩来压人,这不行、那不能的,烦都烦死了。早上五点半就动手,别说煮稀饭不会,就连电锅煮饭都不知道该放多少水,要她侍候公婆和三个小姑,她还不如在家当小姐来得干脆。 好在小李并不计较这些,对惠如还是非常体贴,尤其在她怀孕之后,更是呵护备至,小心翼翼地照顾著,象个公主似的接著,顶在头上,仿佛一件稀世珍宝,生怕一不小心碰坏了。有一回我跟惠如开玩笑说:“你象是水晶玻璃做的太大,我呢,倒象是钢筋水泥太大。” 她却不以为然地回我一句:“你的心是实的,我的心是空的,你有的是灵肉一致的爱情,我却只有被爱的负担。” “被爱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好?”她冷冷地反问我。“有人说,被爱是幸福,爱人是快乐,我承认婚后我有幸福感,依恃感,安全感;但是却从来没有快乐过。” “那是因为你自己不让快乐接近你。” 人,真是不容易满足的动物,他们一方面拼命追求自己所没有的,一方面又不断丢弃自己所拥有的;得不到的永远是好的,一旦到了手,似乎就失去了它的价值一般。 我不知道惠如是对爱情太执著呢?还是对现实太挑剔,抑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送小李上飞机,她连眼圈都没红,就象晚上又要见面一样的自然,倒是小李,别看他个子那么高大,感情倒挺脆弱的,千叮万嘱地交待琴姨好好照顾惠如;又一再要惠如自己多保重,百般关爱,万般疼怜,难分难台,拉著惠如的手深情地握著;多少柔情多少爱,尽在一钩缠绵之中,万般缱绻,全欲寄放还留之中。我看见琴姨悄悄在擦眼泪,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 虽然这是阿渔第二次上船,虽然在家里早讲好了今天不许哭的,可是心中仍然抑不住那一阵阵伤感的波涛,这和第一次送别时的心境不一样,除了为远行而难过外,更加上几分怨叹与无能为力的恐惧,以及一种刻骨铭心的凄怆,就象一个病人,第一次进手术房,心里虽然害怕,却只是对一个未可知的预定点所产生的畏惧,但是第二次再进手术室的心情,那种惧怕感却是有形的,而且更深更重。因为你已经经历过一次,明白了其中每一个过程,尝过一遍切骨之痛,受过一次精神上的宰割,而今要重新领受一次,那种心理又岂是一个“怕”字所能形容的? 自从上次在苏澳为了上船的事和阿渔吵过之后,就不再提要他留下来的事。我明白,在他没当到船长之前是不会下来的;我也明白,假如我坚持要他留下来,他会听我的,但是他心里会形成郁郁不乐,会觉得自己大材小用,会成天长吁短叹,怨个不停,象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或拴在门口的狗一样没精打采。当然,上船他不一定就有多快乐,但至少他觉得有希望,有成就感,肯定感,完成感,这不正是许多男人们终其一生所渴望得到的吗? 爱一个人,是要给他自由,使他成长,帮他发展其独立性,而不是将他紧紧地绑在身边,寸步不离地腻在一起。就有如放风筝一样,要使风筝飞得高飞得远,一定要放开手里的线,才能插入云霄,随风飘荡,享受到放风筝的真正乐趣,不管风筝飞得多高多远,线还是在手上,到了该收回来时,只要轻轻拉两下,它就会回到你手里了,不是吗? 对阿渔,我总是用一种近乎母性的温柔来容忍他,纵容他,惯宠他,爱他,只要他认为该做的、想做的,只要他选择的、决定的,我都愿意接受。我时常想一个女人一旦痴到了真,爱到了深时,是无条件的奉献、无条件的给予。我知道,在未来一大串岁月里,我必须有力量承受远别的滋味,有力量撑起一个家,有力量担负起教育子女的责任。我难过,一半是为离别而伤心,一半是为未来的命运而沉重,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狂风暴雨里控著一条载得过重的船。我又怎能象惠如那样潇洒得连眼泪都不掉一颗呢?看到我和琴姨都眼泪汪汪的,惠如竟然笑了起来。 “看看你们俩,真丢人!”她故意朝我们做鬼脸,挽起一人一只胳臂说著:“走,我请客,上红宝石饮茶去。” 茶楼里吵闹得象菜场,污浊的空气,冲得我直恶心,一点胃口都没有。回到家里,头痛欲裂,屋里忽然变得好空荡,恍惚一下子大了好几倍,空气中浮散著清冷冷的孤单,只有阿渔的气息犹存,想起昨夜的缠绵,耳畔的细语,如今景物依旧,枕边人却已远在他乡,再相见,又要一年多以后,想着、想着,不觉悲从中来,扑在床上,放声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积压在心头的郁闷,如山洪暴发般地倾泄而出。 隐约地,似乎听见有人敲房门的声音,会是谁呢?过一会盈盈走过来,拉拉我衣服,指著门外说:“妈妈,嘟嘟来了。” 可不正是子兰站在身后吗?我赶忙坐起来,胡乱地擦了擦脸,很困难很难为情地对著她笑笑。 “嫂,我我想跟你谈谈。”她定定地注视著我,咬咬嘴唇,迟疑了一阵之后又说:“也许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扰你,抱歉。” “没关系,没关系,来,坐在这儿,告诉我是什么事。”我迅速地拂落了一腔的悲愁,换上真挚的诚恳来接纳她。在某些时候,当你全心地替别人设想,你就会找到高于个人悲哀的幸福,也就会使得自身的痛苦不再那样的强烈,进而得到一份稳定、一份力量。 “嫂,”她做了一个深呼吸,仿佛要开始一篇精彩的演讲似的说:“自从我到土产店去上班后,家里人都很生气,尤其是大哥,好久都不跟我讲话,我不怪他,只能说他们对我不够了解。在这个家里,唯一比较懂得我的,只有嫂嫂你,所以,我想了很久,这件事还是先告诉你,请你跟爸和哥哥们说,免得又引起争吵。” 她停了一下,脸上浮起红晕,显得柔媚而娇羞。 “嫂,我要结婚了。” 这几个字,她是用很低的声音讲的,却好似一排钢炮般地轰得我耳朵嗡嗡作响,我迷乱异常,手里的手帕掉落在地上,不知呆了多久,我的手仍然不断在发抖。 “啊?!结婚?你才刚满二十岁呀。”我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是的,我已经答应了pater的求婚,婚礼定在下个月初,过完阴历年,他就要调回美国,我们一起走。” “谁是pater? ater又是谁?你真把我给弄糊涂了。” “一点也不用糊涂, aler是一个美国籍的职业军人,说明白一点,他是个二等兵,人很老实,不象一般美国孩子那么轻浮,德州人,今年二十五岁,家里有父母兄弟六人,他是老二。我们认识三个多月了,他对我很好,我也很欣赏他,就这样;明天,我们请嫂到六三俱乐部吃饭,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听完了她的话,我沉默了很久,心里翻涌得历害。专注地瞅著她那张很性格很年轻的脸,真想知道在这一脸坚定顽强下面,是一颗怎样的心。接著,我试探地问著: “已经决定了?” “是的。” “不再考虑一下?” “不用。” “假如爸爸反对呢?” “我照样要嫁!” “就是为了要到美国去?”我狠命地盯著她问。 “这?”她迟疑了一下,有被知悉秘密的窘迫,自嘲地笑了笑,接著说:“也许吧!不过主要的是我们相爱。” 她的眼底很快地浪起一层朦胧的雾气,散溢著梦幻般的沉醉以及一种很特殊的光彩,使她的脸看起来柔和了许多,在黑密密的睫毛上闪著甜蜜的星光,在这一刻,她流露出一种特殊的柔情,使她变得好美,好动人。 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来,眸子中闪著了解的光芒,正经地看着我说: “嫂,我爱paler,就象你爱大哥一样,爱,象咳嗽一样是忍不住的,对不对?” “呃”“嫂,我会记住你跟我讲的话,记住中国妇女的古老美德,知道女人的本份就是看家,等侯、忍耐、服从;我嫁到美国,更要让他们晓得中国女孩子的特色,对不对?” “对”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眼睛又模糊了起来,在一片迷惘之中,我看到的不再是一个羞怯任性的小女孩,而是一个坚强成熟的妇人了,昨天腮边还带著稚气的笑容,今天已换上自信和安详,但愿她内心和外表一样坚强,但愿她找到了自己所要的。 第二天,我带著盈盈一起去赴她未来的洋姑爹的邀宴。以美国人的标准来看,他不算太高,长得也不很帅,蓝眼褐发,不苟言笑,挺严肃的;整个脸就象在左右两边用夹板压过一样向前后凹凸著,和中国扁平的脸孔象由前后压过的完全不同,皮肤比盈盈还白还嫩,鼻子好尖好尖,象用刀刻出来似的,有棱有角;由于眼睛凹,看起来有点凶,难怪盈盈看到他直往后退,抱著我的腿不放。 ater一句国语都不会讲,我的英语也不大灵光,只有搜索枯肠地挖出所有能用的字汇,拼拼凑凑,加上比手划脚地和他交谈,直急得一身大汗,也没能正确地沟通彼此的思想,接触到问题的核心。想两个相同国籍的人,用共同的语言,都不一定能很恰当地表达出自己,何况子兰的英文不顶好,而paler对中文又一窍不通,今后他们之间的感情、意识、感受,要如何让对方真切地体会明了?加上生活习惯、人情风俗、种族文化,存在的差异,又怎能使两个人的步调配合得起来?当然,人是有适应环境、改变自己的能力,子兰也曾自豪地说过,她只要有paler的爱,生命就有了根,就是一个精神上的大富翁,而不在意其他的一切。但是,她到底不曾真正地面对过生活,不晓得现实是怎么一回事,她哪里晓得日常生活里有多少无聊、琐碎的恼人事情? 我看看子兰,她的视线和pater纠缠在一起──一种长久而热情的凝注,一种充满爱情的对视,在此刻,在他们彼此的眼里,没有谁能比得上对方,没有什么事比得到对方更重要的了。即使告诉他们,横在他们眼前的可能是一条冰河,相信他俩也会毫不犹豫地往下跳。 古今不少诗人与医生都说:陷入情网的人是局部疯狂的──是一种很愉快的疯狂,一种足以叫人失去理智的疯狂。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心情益发地沉重起来。 第三章 子兰走了,和她的新婚丈夫回美国了。 回想这两个月来,打从子兰告诉我她要结婚那天起,一颗心就提在半空中,在既喜且忧之间摆荡,在劝阻和祝福之间打转。 婚姻,对一个甘岁的女孩子来讲,似乎嫌早了一点;有点象登山者在装备尚未准备齐全之前就匆匆出发一样,又有点象一锅肉还没烧烂就端上桌子似的。更何况它对子兰的意义是代表著出国,是通往想象中乐园的一个桥梁!象雨后浮出的一道彩虹,从天的这边跨到云的那端,扑捉的只是一片耀眼的光芒,至于隐埋于云端后面的景致,就全然地忽视掉了。尽管我一再尽力想使她明白婚姻的实质和现实的残酷,尽管阿渔一连写了五封文情并茂的信给子兰,希望她多观察一段时间再决定,为了想和子兰讲话,特别要我以最快的速度最高的价钱买了一具电话,由日本一连打了四通长途电话回来,恳切地告诉子兰,他不反对妹妹结婚,也不反对paler本人,只是不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这么大的决定,假如他们真心相爱,为什么不能多等一会儿?至少等他下趟回来之后。但是对于兰来讲,她觉得仿佛等了一辈子,想了两世纪,如今美梦即将成真,又抓住了绚丽的爱情,怎么肯轻易地放弃? 那天由“六三”回来,她跟我聊了大半夜,脸上带著快乐的表情,眼睛里充满了柔爱的光辉,唇边浮现著愉快的温馨的美,整个脸因了喜悦和情爱而光亮起来,她完全沉浸在一种特别的春天的感觉里面了,完全沉醉在未来的憧憬之中了。对这个家,这个从小生长的地方;她只有厌恶,只有鄙弃,离开这里,就象丢开一条陈旧发霉的破棉被一样,没有丝毫留恋,不带半点感情。我惊讶她的冷酷,更为她的勇敢而震动。每个人内心中部有一个上了锁的小世界,我实在不懂这个年轻女孩子那紧闭的心扉中,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在这个看似娇弱的躯体底下,是一个怎样坚硬的灵魂, 在登上飞机的那一刹间,我紧紧握著子兰的手,用忧郁、疼怜、不舍,多种复杂的眼光深切地注视著她,她的脸上却充满著动人的、利己主义所特有的娇美,以及展翅欲飞的欣喜,向送行的亲友们挥手。 忽然,在楼梯转角的人群中,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阿雄!我震了一下,呆了半分钟,待我追过去时,他已消逝在人堆中,逃出了视线之外,走得无影无踪了。 回到家,坐在于兰房里,心中倍觉怅惘,想起两个月前才送走阿渔,如今又送走了子兰,人生为什么总是这样离多聚少,为什么苦总是长长的,尽管我拼命地挥霍也用之不尽,乐却总是短短的,虽然我小心又小心,象小时候含著糖球一样,一点点地溶入口里,让舌头全然地尝到那沁心的甘美,它依旧以惊人的速度流逝。感觉里,阿渔好象昨天才回来,事实上,他已经又走了。我缜密地将每一刻欢乐的时光,藏进记忆的宝匣,采撷下阿渔的笑靥和细语,串在项链上,在我孤独时,在我难过时,在我被想念煎熬得难以自持时,取出来细细品味,慢慢玩赏。不知道坐了多久,思维仿佛化成一缕轻烟,飘入另一个虚幻的世界里,一个混浓舒适无忧无虑的世界里。蓦然地,外间传来女儿的哭声,仿佛一支尖针,戳在膨胀著幻意的气球上,乍然地使我惊醒过来;赶忙将零乱的思绪盖上、锁好,放回内心最深处,紧紧封闭起来。回到现实的世界中,恢复了母亲的身份。抱起由大床上翻落下来的女儿,怨怪著自己的疏忽大意,盈盈在我拍摸下渐渐止住了哭声,指著肚子说她饿饿,可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黄昏的阴影滑了进来,屋里黑暗暗的一片,都快六点了,难怪女儿喊肚子饿了呢!替盈盈冲杯牛奶,抓几片饼干让她先吃,立刻冲进厨房洗米、切菜,以电子机械人的速度,艺术大师的技术,洗手做羹汤,准备公公小叔回来吃晚饭。 这一天午后,早早把盈盈哄睡,我又躲进子兰的小房间里,倚在墙角边,独自启开深藏于内心的记忆门闸,捧出属十自己的心灵宝匣,象一个收藏家般地逐件玩赏;松开奔放的情感,任它随意飞扬、流转、旋舞。我们每天生活在责任、道德、传统的种种约束中,很少有时间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如果可能,为什么不抽出一小点时间采喂养心灵?做一点小小的放纵,获得一点小小的快慰:我珍惜每天这般美好的神游时光,更满足于这短暂的松弛;可是往往连这么一丁点的自由、享受都会被剥削掉,象这一长串刺耳的门铃声,鼓噪地钻入耳膜,破坏了幻境中的宁静,我厌烦地皱了眉头,没好气地向外面吼著: “门没关,自己进来。” “哟,哟,哟,干嘛这么凶嘛。”随声而入的是大腹便便的惠如,我赶紧将记忆的门闸关上,笑着迎出去。 “今天怎么有空来?”我上下打量著她,怀孕后的惠加,整个脸都因将为人母的喜悦而明亮了起来,又恢复了往日的慧黠明朗。“该不是又来讨教育婴常识吧?” “唉呀──人家,想你嘛!”她撒娇地笑着。打从她有喜之后,三天两头地往我这跑,一天一个电话,问遍了每一个细节,研究了每一个可能发生的问题,真累。 “省省吧你,我可承受不起。”我望了望她隆起的腹部说:“快生了吧?” “预预产期是四月十号。”她顿了一下之后,脸上浮起一层隐忧的灰暗,期期艾艾地说著:“心仪,我好伯” “怕?”我怔了半秒钟,立刻体悟出她话里的意思。对一个初为人母的妻子,分娩的确有著几分畏惧,尤其是丈夫不在身边的年轻太大,心里除了恐惧之外,更加上一份沉重而深切的惶惶然,一种无所依恃,何以为凭的空茫。她的话,象一支铁钩,直插入我深埋心中的记忆──一些我不愿想、不敢碰的隐痛,很快地窜了起来,但是,很快地,我又将它按按了下去,封闭起来放回一个最隐闭的角落,用宽慰的眼光看着这个与我有同样感受的好朋友说: “一点都不要怕,生孩子是最自然的一件事,就象瓜熟落地一样,什么危险都没有,放一百个心吧。” “我知道,可是我还是怕,琴姨说她对这件事一点经验都没有,比我还紧张,弄得人心慌慌的。” “有什么动静马上打电话给我,我立刻赶到,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 “心仪,我”她脸上贸出感激的表情,有什么话挤在舌尖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要说什么,我懂。”我迎上她的目光,了然地看着她,改变话题:“该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半年前就都买齐了,全是琴姨一手包办的。” “孩子的爸爸现在在什么地方?”我想起了小李在船上一定也十分着急,天天盼好消息。象当年我要生盈盈时,阿渔整天在甲板上来回踱步,一分钟问一次报务主任有没有收到电报,真比热锅上蚂蚁还急。 “海里。”惠如耸耸肩膀,意态漠然。 “惠如──”我略微不快地加重了语气,用责备的眼光笔直地瞪著她。“不要乱讲?你该知道干船的人很忌讳,很迷信。” “我讨厌干船的人。他们自己可怜,他们的妻子更可怜,出卖青春!” “惠如──”我沉下脸更加不悦了起来,倒不全是为了她言辞上的尖刻,而是反对她那股嚣张的气焰,不由地反驳她道:“那你为什么要嫁给干船的人?” “命,没办法,命该如此。”她露出卑夷与自嘲的复杂表情。 “既然嫁了船员,就该好好过船员太太的生活。你不觉得当船员太大也有不少好处?比如独立、自由、夫妻间不容易厌倦,人家的小别胜新婚,我们是久别如再婚,永远相敬如宾,永远珍惜相聚的每一分一秒;还有,可以随自己的意思安排生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 “那是你自我安慰。”惠如仍旧满脸的不屑,怨恨地说著:“你为什么不说说船员太大的可悲之处?平日的孤单、寂寞、冷清、无依都不提,逢年过节时,那股子凄怆你受得了?你不怕?我是从小就尝够了那种滋味,每当年关一近,琴姨和我就象犯病一样,浑身不对劲,象两只丧家犬般地不知道怎么过才好。看到满衔的人忙著买东西,心里就乱慌慌的,其实家里什么也不缺,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买那么多东西,好象不要钱似的乱抢。琴姨也一个劲地凑热闹,把冰箱塞得满满的,吃的用的,堆得满仓满谷,春联红字贴得一屋子部是,早早的就腌肉灌香肠,象准备一营人来开伙似的,到了年卅那天,在厨房里忙一天,弄了一桌子莱,拼命叫我吃,她自己却连筷子都不动一下,望着桌子发呆。记得有一年,我问琴姨为什么要做这么多菜,又没有客人来;她长长的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回房去了,我跟著进去傻傻地叫琴姨不要生气,快出来吃年夜饭,她一下子把我搂进怀里悲戚地哭了起来,当时我虽然不了解她内心深处的苦楚和感触,却知道家里气氛的低沉。那一夜,窗外是炮声连天起,窗内是一个孤寂的女人楼著一个孤寂的小女孩,别人家是一家团聚高高兴兴地围坐一堂吃年夜饭,我们家是两个掉了魂的女人泪眼相对你说,我能不讨厌干船的人,能不恨干船的人吗?能说他们不可怜,我们不可怜吗?” “惠如,你想得太多,太偏激了一点” “不是我偏激,这是事实,是人性,是触景伤情。难道你心里一点感触都没有?你能肯定地说你无所谓,你很快乐?”她咄咄逼人地审视著我。 “我感触当然有,遗憾丈夫不在家也会,难过也不能免。但是。”我深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我绝不让那些低落的情绪击败自己,占领自己,而是尽量去克服它,快乐痛苦,完全是一种感觉,你觉得你自己快乐就快乐,你要使自己痛苦就痛苦。完全操之在我。” “你能,我不能!” “不是不能,而是你不肯去试,不肯去面对它。对了,以后你和琴姨都到我们家来过年,大家一块守岁,你说好不好?” “再说吧。”她兴味索然地推委著。 “你看看你,都快做妈妈了,情绪还这么不稳定,从进来到现在,忽冷忽热,变化莫定,真是不成熟。” “要那么成熟干嘛!” “好了,好了,不跟你讲了,今天好象存心来我我抬扛似的。”我笑着摆摆手“我要去看看女儿醒了没有。” “我也要回去了。” “急什么?吃了晚饭再走嘛,我炒辣椒给你吃。” “谢啦,上回吃多了辣椒满脸长豆子,我出来久了琴姨会不放心,你不知道她那股紧张劲,实在吃不消,有时候被她唠叨得要发疯,再不出来透透气,真会崩溃的,再见,我走啦。” 惠如前脚跨出大门,琴姨的电话后脚就跟了过来,我告诉她惠如刚刚走.她才放心地挂上电话。 一长串尖锐的电话铃声,划破了寂静的黑夜,我由梦中惊醒,一跃而起冲出去抓起听筒,心里象打鼓似的跳著。 “喂” “心仪,我是琴姨,我在台大医院,惠如要你来”耳边传来琴姨焦急的声音,仿佛透过听筒伸出手抓我一样。 “好,好的,我马上来,马上来。”放下电话,匆匆换了衣服,跟公公交待一番,立即坐车赶往医院。 四月的天气,夜里仍旧寒意逼人,白天喧闹非凡的台大医院,这会儿却寂静得吓人,鞋跟踏在磨石地上,引起一声声回响,就象一记记敲在心底一般;四周黑蒙蒙的一片,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更增加几分阴森暗魅,心里实在有点伯,不觉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飞奔地冲向三东病房的待产室,还没推门进去就已经听到一长阵歇斯底里的嚎叫声,惠加两只手紧把著床头的铁杆,整个身体弓起呈半圆形,脸色惨白,堆满著汗珠,扭曲得变了型;琴姨一脸爱莫能助地忙著替她擦汗,叫著惠加的名字,假如可能,她真想替惠如承受全部的痛苦。 看到我,惠如一把抓向我,那只手象铁钳般地死夹著,痛彻入骨,我几乎失声叫了起来,但是当我接触到她那双求助且极度痛楚的眼睛时,心头兴起了一阵阵怜爱的冲击,只希望能在紧握的双手中给她一点力量一点宽慰一点慰藉。 “心仪:我受不了,我疼死了”她又用力捏紧了我;喘息地叫著,那声音听起来凄历而尖锐,象玻璃般地划过我心田,使得整个心都跟著抽搐起来。 “惠如,听我说,你先不要乱动,阵痛来时深呼吸一口。不要把力气用光;现在静一下,等痛的时候,试试看。” “我不管,不管,我每一分钟都在疼,疼死我了,我要死了,唉哟我叫小李回来,叫他回来,我不要生孩子,我不要” “惠如──”我用力地握著她的手,宽慰地说著:“等你生了,我马上到公司去请他们拍电报告诉他。” 那一边,琴姨正悄悄地在擦眼泪,嘴里不停地念著:“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我的眼睛也散出两道品润的黑光,在泪光莹莹中,躺在床上的惠如仿佛变成了自己,同样的挣扎,同样的煎熬,同样的疼痛,同样地叫著阿渔的名字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推出产房时,想见阿渔的渴望──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感觉那么强烈地需要他,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感觉自己是那么的孤单,明知不可能却依旧痴盼得急切,明知是无望却依旧要希望地莫名地期待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琴姨问我是不是时候到了,我还没讲话,她就再次跑去打电话请指定的黄医生来。甘分钟后,黄大夫带著浓重的睡意来了。上回我生盈盈时就请他接生,这次也是我把他介绍给惠如的。大概是妇产科医生当久了,早养成一副不慌不忙、从容自如的耐性,不管你多急多痛,他永远是馒条斯理轻声细气的,象一锅温吞水般的呕人;这会儿他替惠如检查之后说:“至少要到天亮才会生。”我看看表,才不过清晨两点,到天亮还有三四小时,惠如还有得疼呢。 惠如的阵痛断断续续,几乎陷于半昏迷状态,人显得很虚弱很疲惫,在短暂的间歇中,她竟迷迷糊糊地唾了一会儿,等到窗外露出一线曙光时,阵痛又频繁起来,惠如发狂地嘶喊,在床上打滚,就在这时,黄大夫来了,吩咐护士推进产房,留下琴姨和我在门外焦虑地守候著。半小时后,里面传出一阵嘹亮的婴儿哭声。 不一会儿,护士推出一个婴儿床,朝著琴姨说:“恭喜你,是个男孩。” 我和琴姨面面相对;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之后,我握住琴姨的手,激动地说著:“恭喜你当外婆啦!” 琴姨嘴唇抖动著,眼里盈满了快乐的泪水,紧紧地回握著我喃喃地说著:“谢天谢地,真谢天谢地!” 第四章 日常生活或许是单调刻板少有变化的,如果能稍微用一点灵性,细细去品味体尝,一样可以发现不少乐越与快慰。买一束鲜花,摘几条小草,听一段音乐,甚至散散步、练练毛笔字、喝杯好茶,每一件小事都会带来无限的喜悦。生活是一种艺术,生命是一项拥有,是好是坏,全在于个人的安排运用。 春去秋来,日子象小河潺潺的流水,悠悠淙淙地淌著,等信、看信、写信成为日常生活中最刺激最令人兴奋的事。阿渔的信跟他的人一个样,热情坦率又奔放,对感情的表达他永远是那么真挚、露骨,充满了爱的光辉与热辣辣的渴望,他从不知含蓄的美感,只知道赤裸裸地表露自己,喜也好怒也好,总是一股脑儿地倾泄出来,让人看得透不过气来,一下子会气死,一下子会乐活。他的信和人也许都不成熟,但是永远含有大胆、迷人的韵味,一种只有年轻才会这样的爱法,一种灵魂对灵魂的彻底坦白。比较起来,我给他的信就含蓄多了,温婉而细腻,需要用心仔细去体会,含在嘴里慢慢的咀嚼;象喝酒时必须要浅斟俊酌,方能领略到它的美妙一样。我极力避免用“爱”字,总觉得那是一个极神圣崇高、完美的字眼,是一种只能意会不必言传的意境,两心相通,主要靠一点灵性,并不在言语之多;摆在心底比挂在嘴上要美得多。我爱阿渔,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一心只想付出,只要看他快乐就心满意足。不论何时,不管他在身边或远方,灵魂的饥渴和满足都是为了他,只要一想到他,心底即汹涌著陶醉的幸福感,这是一份怎样痴狂盲目的爱?旁人怎能明了?怎能体会?旁人怎会明白我为什么这样死心塌地地耽在家里,一天天、一年年地等下去而毫无怨言,旁人哪里晓得一个女人身心对另一个人的全然奉献?一种心有所属的幸福与甜蜜?在现实生活中,我也许是十分贫乏、穷困,但是在精神领域中我却是最富足的人,不但有至诚的爱,有家与孩子来满足女性的需要,还有一片属于自己心灵的神游世界,又怎会觉得日子单调? 秋天一过,很快地又到了腊鼓频催岁暮冬寒的时节,阿渔来信说他早向何船长提出报告,希望能提前休假好回家过年,船长原则上答应,并请公司派人来接替,就不知道航期是否会耽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是可以赶在年攒前回来。 为了探听阿渔的归期,我几乎每天打电话到船公司去问,但是得到的消息却越来越令人沮丧,阿渔他们的船才由印尼装了原油开出就收到台风的警报,不得不再驶回港里等侯,这样一来,原定半个月的航期无形中就往后拖延,至于要耽误多久,目前谁也不敢断言,完全看天气变化而定。 眼看就要到大年夜了,阿渔却没有一点要回来的迹象,心里实在急得发慌,问公司也得不到明确的结果,象是吞了一个闷葫芦在胃里,堵塞得快憋死人。成天心头慌慌乱乱的;等待的煎熬变成强烈的渴望,困惑和怀疑也相继萌生,希望的气泡胀满著心田,溢漾著丝丝痛楚,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出现奇迹的可能性一寸寸减少。下午打了一个电话,请琴姨和惠如带她的儿子小强到我这儿来吃年夜饭,惠如意兴阑珊地推辞著不肯来,听她懒散的语气淡漠的口吻,使我想起她对过年的敏感;想起她说的触景伤情,想起了她说船员太太的悲哀,更增加几许郁闷和凄凉感,这种低落的压人的愁绪,排山倒海地向我涌来,冲击得我难以自持,勉强吃过年夜饭,再也抑不住翻涌在胸中的委屈感,托辞头痛赶紧躲入房间,两行热泪早已夺眶而出,死命地咬住枕头,不敢哭出声来怕惊动外间的公公小叔,只有抽抽噎噎地暗自饮泣,任泪水爬满面颊,冲濯著压挤在心头的郁怨,象雨丝洗刷著尘埃般渐渐地,心绪平稳了下来,不仅为自己的幼稚冲动觉得好笑,还好意思说人家惠如不成熟。自己不也一样?常常为情绪所左右,只为了阿渔没能回来过年?还是受不了失望的震击?真的不哭了。我可不要明年会倒楣,我只盼望阿渔能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好,多一天少一天都没关系,只要他平平安安地回到我身边,只要他回来就好初二是女儿回门的日子。在妈妈家盘桓了一整天。初三一早惠如来电话约我带盈盈到儿童乐园去玩,两个孩子玩得兴奋之被,到下午二点才各自回家,比起惠如那张神采奕奕的脸,我是显得太灰暗了一点,该高兴一些才对呀。 由计程车下来,发现大门开著,心头不觉一惊,会不会是遭小偷啦? 跨进大门,一眼瞧见坐在屋里的人,立刻怔住了,心里胀满了激动和怀疑,是阿渔?!真会是他? “怎么是你?”我语无伦次地说著。 “船到日本,我就回来啦。”他起身相迎,兴奋地望着我。 “公司没通知我,你,你怎么也不打个电话?” “我想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 是太意外了。我激动得厉害,所讲的话就象心灵的跳动一般零乱,笑容也有些腼腆。 “我带盈盈出去玩今天,天气很好,所以” “上来吧,阿乖,我千里迢迢赶回家来,不是要听你谈天气的。”阿渔用快乐的脸看着我,将我拉上玄关。他的手一接触到我,我心里不禁一阵颤栗,他接著一把将我抱入怀内;深长而粗野地吻著,似乎急欲表达心中的渴望与情爱。我享受著他的亲吻,享受著他身上的温暖以及那坚实的手臂所带来的安全感,兴奋得全身发抖。许久之后,我拾起头来,再次专注地看着他,梦幻般地呢喃著: “阿渔,是你?真的是你?” “当然是我!” 我感觉他双臂的力量,感觉他嘴唇饥渴的狂吻,是我的阿渔,只有他的拥抱是这样狂野有力,只有他的嘴唇是这样灼热磨人,只有阿渔,只有我的阿渔我紧紧地环著他的脖子,觉得自己都快要溶化了 片刻之后,我猛然地推开他环顾左右,怎么没看见盈盈?叫了几声都没回音,这孩子跑哪儿去了?刚才自己被骤然的相逢冲昏了头,根本忘了孩子,她,她可能比我还吃惊,这会儿一定吓得半死;到院子里一看,只见她胖胖的小脸上布满著惊疑的表情,怯生生地躲在榕树下面,我歉疚地拉起她的手,柔声地说著:“盈盈,是爸爸回来啦,进来,进来跟爸爸打个招呼。” 她执拗地看着我,怎么说都不肯进屋,阿渔也下来要拉,她更象一只受惊的小白兔一般,警戒地瞪著阿渔,身体一直往后蹭。 “哇:真糟糕,女儿又不认我啦。” “还不都怪你!出去那么久。你走时她才两岁多,现在已经上幼稚园中班了。” “哦?这么快。来,盈盈,爸爸抱,爸爸好喜欢你,上回寄给你的巧克力糖还有洋娃娃好不好?爸爸箱子里还有,来,我拿给你看。” 盈盈依旧缩在我身后,不肯让他碰,眼睛眨呀眨地就差没哭出来。我看勉强是行不通的,于是对阿渔说: “你先上去,我慢慢哄她。” “好吧!”阿渔无奈地揉揉鼻子,朝屋里走去,进门前又转过头来,用热烈的眸子盯著我说:“太太,我好饿。” 我刚想说“马上煮蛋给你吃”待接触到他那双燃烧著炽烈火焰的眼神时,突然悟出他话里的含意,不觉羞红了脸,心里卜通卜通地乱跳,难为情地垂下头去,不敢再看他了。 第五章 假如说阿渔不在家的日子平静得象一面镜子,那么他回来后的生活就有如一张按错音速的唱片──完全地走调。 许是长期漂浮在海上,阿渔的性情也有著与海洋一船的阴暗不定,千变万化。热情的时候,直把人烧得要溶化,冷漠的时候令人寒彻入骨,一天甘四小时当中,他的情绪常会呈现出春、夏、秋、冬四种全然不同的型态,你必须随时准备好四季的衣服,顺应他快速的变化。 由日月潭旅行回来后不久,我发现自己又怀孕了。这次的心情十分复杂,我爱孩子,可是不要在现在,不要在我心理毫无准备之下多一项负担,何况在我整个计划当中没有第二个宝宝的位置和预算。再想到害喜时的难受、生产时的痛苦、带孩子的累人,都叫我犹豫、生畏。考虑再三之后,我想先把孩子拿掉,等房子买好了,经济稳定一些,盈盈念国小之后再生老二,一切合比较得心应手,省力许多。 哪里晓得当我把这个意思向阿渔透露时,他竞会勃然大怒,不等我仔细分析其中道理和苦衷,只管胀红了脖子跳前跳后地大吼大叫。 “不行!绝对不行!你怎么可以拿掉我的孩子?!” “阿渔,你先别叫,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我只是跟你商量” “你敢!你敢拿掉我的孩子,你试试看”他象一只被激怒的刺猬,全身竖起扎人的气焰。“告诉你,你要是不要我的孩子就表示不爱我!” “阿渔”我困难地乞求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让他平静下来,让他好好地听听我的话。 “现在我不跟你吵,你自己好好想想。”他怒气冲冲地往外走“碰”地一声将大门关上。 每回发生口角,他总喜欢到外面乱逛,一去好几个钟头;回来时不但气消了,还常常会带一些小东西给我或提供几点服装饰物的最新消息。我习惯了他暴风雨式的脾气,也习惯了他逛街消气的举动,更习惯他自己找台阶下的各种借口,他是来得快、去得快,很少往心里去,更不会将今天的不快延伸到明天。 今天却与往日不同,我才把盈盈哄睡没一会儿,他就象一阵狂风船地卷回来,脸色比出去时还阴沉,白里透青,象刚跟人家打过架似的。 “心仪,你过来!”他的声音又冷又硬。 我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又吃错了什么药。 “我刚才在街上看到一个人。” “哦?” “一个无耻、下贱的女人!” “谁?” “你的好朋友,何惠如。”他的语气尖利恶毒,象─把阴光闪闪的利剑,笔直地朝我砍来。我瞪大了眼睛用搜索、探问的眼光盯著他,心中不由得燃起一团愤怒的火焰。 “我看见她和一个男人亲热地搂在一起,从饭店出来。” “饭店?” “不是吃饭的饭店,是hotel,你懂幢吗?”他加重了语气。 我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全熄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看错?!我们正好碰个正著,会错?” “有这种事?”我的心全凉了下来,不住地住下沉。” “妈的!小李知道了非气死不可!”他狠狠地往椅子上一坐,马上又弹了起来,满脸愤恨地咆哮著:“干船的人最怕这种事,最恨当王八!你们这些太太们也不想想,丈夫一年到头在海上漂,连个鬼影子都见不著,象坐水牢一样,那种日子有多苦?”‘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语气也由狂怒渐渐转变成悲凉,他几乎在自语著。“船一开出去,四顾茫茫,真有不知身在何处的述惘,其实所有的海水都是一样,每一个港口也都相同,对我们来讲没有任何意义与差别,因为那不是我们的国土,没有自己的亲人在枯燥的生活里唯一的慰藉就是自己的家和妻子,要是知道自己的老婆躺在别人的怀里,妈的!那真会发疯的。” “我们太太在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呀” “我知道。”他的口吻更软了一些。停了一会儿之后,死劲地抓住我的手急促地说:“阿乖,你可不许做对不起我的事哟!否则”他眸子里闪过一丝痛苦的阴影,一脸肃穆的表情,笔直地盯著我说:“我会掐死你!” “舍得吗?” “舍不得!舍不得!阿乖,我心里好乱!”他上上下下地搜视著我的脸,表情既狂乱又痛楚,似乎要将我整个吞进去搓揉一番似的,那神态是那么专注、那么深挚,一直穿透到我灵魂深处。 “阿渔,相信我,请你相信我。”我投进他怀里,用力楼紧他,享受著他的热情与挚爱。他猛地低下头来狂吻,仿佛藉此拂去他心中全部的隐忧与不快。 “乖,我以后绝不跟你凶了,真的。”他怀著无限柔情俯视著我。“如果你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就去拿掉,其实我只是怕你受苦,怕你的身体吃不消才不许你拿孩子的,你知道我不太会用婉转的语言来表达自己,常常好话没好讲,明明是心疼你,说出来的意思却完全变了样,乖,你懂吗?你懂我的心意吗?” 我偎在他怀里,细细咀嚼著他的话,品味著他话里的诚挚,心底象一把竖琴每一根琴弦都响起了绝妙的共鸣,那声音优雅柔丽,充满美的光辉。 风暴暂时过去了,家里呈现出雨过天青后的宁静。可是在我内心深处却隐伏著一股不安的暗流;我开始考虑和担心,照阿渔的脾气,不会就这样算了,他一向嫉恶如仇,爱打抱不平,我不知道他会采取什么行动,可能会直接找惠如摊牌,或是去教训那个家伙一顿,也可能写信告诉小李,结果我都料错了,他俏俏地写封信给惠如的父亲──何船长。要不是前天何船长由日本打长途电话到家里来,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也没感到事态的严重性。 为此,我对阿渔的举动十分不悦,他做得似乎有点过分,在事情未经证实之前不应该让何船长知道,只凭一次的巧遇就对别人下这么大的定论,未免太武断一点;惠如是我的朋友,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至少该给她一个表白的机会呀,为了澄清这件事,我决定约惠如见面。 正当我准备找惠如时,她倒先来了电话,约我明天下午两点“明星”见。 我准时前往,她已经先我而到,手里夹著一根烟,看到我立刻按熄,热烈地朝我笑笑。 “心仪,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讲。” “我也要找你。” “你都知道了?”她脸上闪过一抹红晕。 “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简单地说,我爱上一个人。”她毫无保留地单刀直入,倒使我有点窘。“心仪,你爱阿渔吗?” 她的话更增加了我的迷惑,我不解地望着她,轻而肯定地点点头。 “这就对了,只有爱过的人才知道其中滋味。”她眼底浮起一片笑意,接著说:“我爱楠楠,就象你爱阿渔一样。耽会儿他要来,我希望你们认识。楠楠,楠楠,每当我念著他的名字时,心里就觉得好舒服。” 她的限睛水汪汪的,象罩著一层薄雾般的迷,有如在幻境中梦游一般。 “你们怎么认识的?” “说起来真是缘分,他还是我的小学同学呢,要不是那次在李青家打牌谈起来,恐怕水远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他现在自己开贸易公司。” “李青?这名字挺熟的。” “就是以前在苏澳水产学校当老师的那个李青嘛,他和小李、阿渔是同班同学、” “哦,他什么时候搬到台北来时?” “搬来两年多了,就住在我们家附近,我是先认识他太太,知道彼此先生是同行,再一谈才知道原来是同学。” “李青他人呢?” “跑船哪,是近洋,一个半月回来一趟。” 李青的太太果然把丈夫逼上舱去了,只为了要丈夫多嫌一点钱,完全不顾丈夫的志趣与性向,是她太自私,还是太虚荣? “你不晓得那个李太太多厉害,精得象猴一样,十次打牌九次赢;最近开始搞股票,听说赚了一大笔,男朋友一大群,整天打扮得象花蝴蝶一样,到处吃喝玩乐,才潇洒哪!” “你很羡慕?” “我?”毕竟是知己好友,她很难在我面前掩饰什么。“我起初只觉得好奇,反正闲著也是闲著,就跟她一块凑凑热闹,后来遇到楠楠,就比较少来往。不过凭良心讲,我实在过不惯这么无聊又空洞的日子,每天挣开眼就是三大片空白的时间横在面前,明天后天不过是昨天的延续,千篇一律,真汉味道。” “你有家、有儿子,这对一个女人来讲还不够吗?你不是很喜欢孩子吗?空下来的时间可以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不是挺好吗?” “嘿!别提孩子了,打从我出院的那天起,琴姨就整个包办了母亲的一切职务,可以说她第一眼就爱上了新生的小宝宝,所有女性的本能和隐埋多年的母性爱浮现了出来,孩子占据了地整个心灵,成为她生命中的一切!”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了下来,笑意盈人地朝前方努了努嘴道:“他来了。” 我正想回头去看看来人、却已经听到一阵沙哑的男声传入耳膜。 “嗨!小如,这位一定是你整天挂在嘴上的李心仪小姐罗?我叫黄树楠,叫我楠楠好了。” “黄鼠狼?!”我狠狠地瞪了他一服,心里想:“还真有点象。” 对眼前这个男人,在下意识里已经先对他怀著一份敌意,加上他那种自认潇洒的态度,更加深了心中的反感。这个人好轻浮,他坐下来之后,一只手自然地搭在惠如肩上,一双眼睛却很放肆地在我脸上打转。有点象要揭开你的衣服登堂入室般的狂妄。他有一头浓密的鬈发,锐利轻率的眼睛,笑时露出一口白牙,嘴唇的线条优美,下巴上凹进去一个小窝。体格十分健壮,浑身充满了青春气息。难怪惠如会爱上他,单就他的外貌来看,够得上英挺潇洒,很具有男性美;完全符合了惠如视觉上的满足与需要,她一直喜欢看起来舒服出色的男孩子,很少去注意到对方的内涵修养以及感情的真实度,常常将激情和挚爱混为一谈,总喜欢在情绪的表面层打转,不大肯用心去体察爱的实质,沉醉在一种自拟的爱情幻境之中。 “李小姐。”他的声音将我由沉思中拉了回来。“小如说只要你同意,她就答应嫁给我。” “嫁给你?!”我惊愕地看着他俩,男的是满脸自信与得意,女的是无限娇柔地笑着,好象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一样。 “是的,嫁给我,当然她必领先办要离婚手续,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小如的意思必须要你同意才行。” “我,我有这么大的力量?” “有哟!在小如的心目中你是最了不起的女人,她不怕任何人反对我们的事,也有勇气抗拒所有的压力。单单对你,必须取得谅解,否则她不会安心的。” “假如我反对呢?” “那?”他迟疑了一下,立即又绽现出开朗而自信的笑容道:“我会设法说服你的。” “你省省吧!黄鼠狼先生,你还是留著口才说服你自己吧,别忘了惠如是人家的太太。”我冷冷地瞅了他一眼,觉得厌腻到了极点,好象在一盘碧绿的青菜中看到一条菜虫一般地恶心,我站起身来,向惠加说: “我想先走了。” “心仪?你?!”惠如的脸色一下子暗了下来,表情象小孩子被人从她手里夺走了糖果一样,她男伴脸上也讪讪的,勉强地牵动著嘴角,耸耸肩膀,不置可否地看看惠如又看看我。 “惠如,我们改天再聊。”我歉然地按了下她的肩膀,诚恳地说:“阿渔已经写信告诉你父亲,他可能不久就要回来。为你自己,为大家,你多想想,我走了。” 从“明星”回来,几乎和堵在门口的人撞个正著,等看清楚对方竟是阿渔时,不由火气更大,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你来干嘛?”我一边走一边问他。 “等你。”他揉揉鼻子急步跟上来。“我看见那个家伙进去。” “他门还在上面。”话一出口气也跟著窜起。“实在太嚣张了,他竞然想说服我赞成他门结婚。” “什么?!”阿渔一把揪住我的胳臀,引来许多人侧目,他象没看见似的,大声地喊著:“妈的,老子接他去!” “阿渔,你冷静点。”我压低了声音,加重了语气,沉著脸对他说:“你凭什么去揍人家?你以为你是谁?水浒传里的英雄好汉哪?要帮助小李和惠如,必须从长计议,不能意气用事,知道吗?现在你跟我回去,还有以后不许跟踪我。盈盈呢?” “跟爷爷在家。”他的语气也不大好。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大段路,各自想着心事,谁也没有开口。穿过中华路平交道,前面就是电影街,阿渔停下脚步,征询地看着我说:“请你看场电影虎豹小霸王,然后嘛去吃牛排如何?” “哟,今天真大方。”我朝他嫣然一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打个电话回去,请爸爸、子成一块出来吃饭好了。” “遵命!船长。” “咦?什么时候我变成船长了?” “你本来就是我们季家的船长嘛。” “算啦!我宁可当大副,你不是说大副是船上的管家婆吗?我是陆地上的管家婆。” “你是船长,我心里的船长,没有你根本就不能启锚,你知道吗?阿乖。” 他亲热地挽起我的手,迈开轻松的步子往电影院走去。 第六章 何船长回来了。 事先他没有通知任何人,到了台北机场打电话给阿渔,要我们立刻到他家去一趟。 自从两个月前在“明星”不欢而散之后,一直再没见到惠如,我打电话给她,她明明在家却不肯来接听;有一回。在街上遇见,我老远的就跑过去跟她招呼,她却把头一扭装没看见,今我尴尬之极。或许那天在“明星”是我太过份了一点,完全以自身的观点去衡量整个事件,全然地忽略了惠如的心境,她可能是以呈现宝物的心情向我展示她浪漫的爱情,乃欲与我分享她的欢偷;就如同她平日买了件新衣服定穿来给我看一样,这次我不但没能赞赏她的选择与拥有,反而纯以道德的眼光加以评判,一点都没表示接纳与关怀。这无异给她当头一盆冷水,除了失望之外、一定会产生许多愤怒与不满。尽管事后我曾很诚恳地写了封长信给她,─方面向她表示歉意,一方面很客观地向她分析许多事理,劝她不要一时冲动做出使自己后悔的事,告诉她热情冲动并不代表爱情,激情与挚爱是多么容易使人混淆,盼她能冷静地分辨出情感的确实度信寄出去有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更增加了我心中的怔忡不安。说不上为什么,也许只是一种纯女性的直觉,总觉得那个黄鼠狼不是真心对惠如,似乎只是玩一种浪漫刺激的游戏;或许爱情本身即具有一份迷人的吸引力,尤其是一些非法的爱情,受阻的爱情,热烈的畸恋,更容易激起人们的热情与渴望,象飞蛾扑火般地投入其中,将所有绝望化为更炽烈的情意,将一切的阻力转为哀叹的折磨。 坐在车里,我一直紧紧抓著阿渔的手,心里乱得厉害,仿佛即将面临一场不知名的风暴一般地紧张,阿渔的脸色凝重,嘴巴紧绷著,一股无言的怒意由他手掌流入我手心,更加深了我的不安。 怀著忐忑的心情走上楼梯,门开处,却不禁为眼前的景象楞住了,小强正骑在外公的脖子上一纵一纵地跳著叫著,何船长则咧著嘴乐呵呵地在屋于里打转;琴姨笑眯眯地迎我们进去,指那一老一小说著:“他们祖孙俩还真是一见如故,坐,坐,小强下来,来和盈盈玩。” 乘著琴姨沏茶之际,我俏俏地跟进厨房,小声地问:“惠如呢?” “还没回来,唉!这孩子,真叫人操心” “噢”“耽会儿他爸爸问起来,你可要帮忙兜著点儿。”琴姨面色忧戚地说著:“她爸爸的脾气,唉!也不知道谁告诉他的,刚才进门就冲著我大吼,要不是有小强在,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呢!” 我心头一紧,手里的茶杯差点滑落,幸好琴姨没注意到。 客厅里何船长正和阿渔聊著船上的事,小强和盈盈在一边堆积木,我和琴姨交换一个释然的眼神;坐在孩子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四点,五点,六点半了,惠如依旧不见踪影。何船长开始沉不住气,焦躁地在屋里蹀躞著,琴姨一脸不安地看看何船长又看看我,阿渔挤命地抽烟,一根接一根地吸。 六点四十五分,何船长丢掉手里的烟,做了最后决定。 “走,我请你们吃饭去。” “应该由我给船长接风。”阿渔站起来说。 “不用客气,走吧。” 正当大伙准备穿鞋出门时, 门铃响了。几乎每个人都停止动作,琴姨鲍过去“喂”了一声,立刻揿下按钮,由她脸色看来,我知道一定是惠如回来了。 高跟鞋声伴著愉快的歌声拾级而上,到了门口,一下子刹住了。 “咦?!爸,你回来啦?”惠如的眼中掠过一抹惊异和一丝畏惧,好象小孩子做错了事被大人发现时一样,但很快地就被另一股兴奋的气流所淹没,她热烈地挽起何船长的胳臂。“嗅,心仪,阿渔,你们都在,今天可真热闹。” 惠如摔了摔及肩的长发,嘴角露出嘲弄的笑容,很快地在每个脸上打了个转,最后停在何船长脸上。 “爸,你回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好去接你呀。” “不用,我是临时决定的。” “是不是有人向你打小报告?”惠如的眼睛照向阿渔,里面闪动著怒火。 “那要问你自己。” “问我自己?我不懂。”蕉如故意眨眨眼睛,一副天真模样,伸手抽出一根香烟正要点火;被何船长的一声怒喝又不情愿地放下。 何船长的忍耐力似乎已接近饱和点,他极力抑制著即将进发的怒火,冷冷地说: “是要我来问,还是你自己讲?” “好吧!”惠如深深吸了一大口气,表情庄严地迎视著她父亲清晰地说著:“我自己来讲。爸,我要离婚。” “你!你要离婚?你竟敢对我讲出这种话来!”何船长怒气冲天地大吼道:“丈夫才出去一年多,你就胡搞乱来,如今竟然要离婚,我看你是发昏,一点都不知羞耻!” 惠如没说话,只空空洞洞地瞪著眼睛。 “你要离婚?你有没有仔细想过,有没有为你丈夫、儿子、父亲想过,从小你就任性惯了,什么事都一意孤行,完全不肯替别人想” “爸,离婚是我自己的事,楠楠爱我,我爱他,为什么不能长相好守?” “少拿爱来唬人,听了叫人起鸡皮疙瘩,你们这些年轻人动不动就把爱挂在嘴上,也不嫌肉麻。” “爸,爱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为什么不能讲?” “对,就因为爱本身有著它庄严神圣的一面,才不允许它受到玷污与滥用,它不能作为一切罪恶的挡箭牌,打著爱的招牌就可以胡作非为,可以任意地刺伤别人哪。” “爸,我无意伤害任何人,尤其是小李,我承认对他深觉歉疚,可是,我不能为了道义上的责任而绞断了自己一直追寻的爱情,放弃近在眼前的幸福。” “简直一派胡言!我看你是被爱情的邪风吹昏了头!” “我没有!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我这么理智过。” “你!你简直要气死我了,你这个不肖子!你”何船长唬地站起来,脸色发青,跳到惠如面前,举起右手要往下劈,琴姨和我也同时站起来,琴姨一个箭步冲过去,横挡在中间,截住了何船长的手。 “有话好讲,不要动手,来,坐下,坐下;喝口茶,消消气。” 琴姨连推带拉地把何船长按在椅子上,将茶杯递到他手上。 空气一下子僵了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各自有著不同的感受,谁也不愿意先开口来打破僵局。我忽然觉得我们实在不该来介入这场尴尬的家庭风暴中。 突然,电话铃声大响,敲破寂静的沉默,琴姨拿起听筒,只见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仿佛全身的血都流光了似的,嘴唇发抖,目光中一片惊惧;两行热泪冲出了眼眶,人显得摇摇欲坠。 “琴姨,你怎么啦?是谁的电话?”我过去扶住她问。 “医院,是医院打来的,姐姐,姐姐她恐怕不行啦。”琴姨全身陷入战栗之中。 “啊?!妈,妈妈!”惠如一下子弹了起来,惊惧万分地狂喊一声,抓著何船长的手叫著;“走,我们马上到医院去。” “是,是的,我们马上去,马上去。”何船长声音暗哑,面容凄惶地看看惠如又看看琴姨,机械似地重复著:“我们快走。” “琴姨,惠如,你们快去吧,我留在这儿看孩子,等你们回来,放心好了。”我按了按惠如的肩膀诚恳地说著,她很快地瞅了我一眼,眼中流露出感激的光彩,在这一瞥之中,我们之间的障碍完全消除了,彼此心中有一服新的暖意冉冉升起。 快十点了,惠如她们不但人没有回来,电话也不打一个,真叫人着急。我替孩子们洗过澡,打发他们上床睡觉,小强口口声声嚷著要“婆”闹了好久才唾著。 等招两个小家伙都安顿好了之后,也将近十一点半了。阿渔显得焦虑不安,看看表又看看我之后说: “我到医院去看看,也许有带要帮忙的地方。” “也好,去了打个电话回来。” “我知道。” 阿渔走后,我的胃开始隐隐作痛,替自己装了个热水袋按在胃上,蜷缩在沙发里守著电话等消息。 过了好久,好久,我几乎怀疑电话坏了,几次忍不住拿起来听听看是否有声音。 终于,电话响了,我赶忙抓起听筒急促地说: “喂,是阿渔吗?怎么样了?”真恨不得一口把电话吞下去。 “阿乖,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讲。”阿渔顿了一会又接著说:“情况不太好,医生已尽全力在救治,只是,病人本身的生命力似乎完全消失了,有点象风前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你乱讲!”没等他说完,我就蛮横地截断他的话。 “不是我乱讲,你看了就知道,以前我妈也是这样的。我知道。” “你乱讲,乱讲,乱讲”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竞咬住了,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乖,阿乖,你怎么啦?你说话呀你!”阿渔焦急地喊著。 “我我难过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刚才你可把我吓坏了,你没事吧?我想在这儿陪陪他们,可能要晚一点,你先睡吧,乖,快去睡吧,别忘了你是有身孕的人哪。” 放下电话,胃里一阵阵抽搐,随即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直呕得胆汁胃液都往外滴,入觉得分外虚软,象一堆棉花似的瘫在椅子里,动弹不得。心里惦记著惠如母亲的安危,脑里回荡著阿渔的话,身心承受著极度的煎熬,渐渐地,我有点迷糊,睡意象浓雾般地向我围过来,越来越沉,终于不支地闭上眼睛。 恍惚中,有人开门,传来杂杏的脚步声,我好想睁开眼睛,那眼皮却有如千斤石磨,怎么也推不动,又象有一股极大吸力拼命地将我往无底深渊里拉我越想挣,越觉得四肢无力不对!是有人进屋来了,我拼命撑开眼皮,朦胧中,有人影晃动,越来越清晰,啊!一道耀眼的朝阳刺入眼底,我揉了揉眼睛,定神一看,是他们回来了。 我猛地站起来,接触到三张哀恸欲绝憔悴凄婉到极点的脸孔。惠如一下子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何船长一言不发地回房里去了,琴姨容颜凄楚地看我一眼,哑声地问:“小强呢?”就径自朝里屋走去。 我朝阿渔望一眼,他沉痛地点点头。我的心房一下子紧缩了起来。全身的能量骤然地消散了,流尽了,飘走了,耳边惠如的哭声也变得好渺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一般了 第七章 小李急著要回来,船公司临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去接他。情急之下,他只有以私人立场向阿渔求救,请阿渔提前结束休假去接他以便早日返台。另一方面,何船长也恳求阿渔和我,极盼小李能在这个时候回来,许多地方都需要他。随著惠如母亲的埋葬入土,整个何家陷入瘫痪的状态,虽然多年来,她母亲一直卧病在床,虽然她早已神志不清、形容枯搞,却仍然是一种精神的象征,一股无形的力量,充满在惠如心中,是那么的坚牢有力;或许在母亲活著的时候,她从来不知道自己需要她、依恃她,现在这个事实象隐藏在海棉底下的弹簧,一下蹦了起来,它是那般的尖锐,那般的强烈,深深地穿过肌肤,刺入灵魂深处,全然地扰乱了她整个心灵。她的精神几近崩溃,吓坏了何船长和琴姨,除了着急之外,还有著那么一份隐虑在彼此眼神中流转,在心中跃动,随著时日的增加,这份忧惧益发地深炽,使得她们不得不企盼小李的归来,不得不求助于阿渔的提早启程,不得不一再地哀恳地请我谅解,同意阿渔在月底上船接替小李的职位。 阿渔要走的日子越近,我的情绪越恶劣,常常无缘无故的发脾气,大声苛责盈盈,看谁都不顾眼,做什么都不对劲,真想狠狠地揍谁一顿,好象这样一来心里面的气会跟著消散,而惧于面对的问题会化为无形一般,可是,我既不能揍谁,阿渔要走的事实也无可逃避,于是心底淤积的郁闷只有愈来愈深,愈积愈多。我觉得自己有点象刚由冰库里取出来的肉,还没等完全解冻就又被放回冷冻库里一样,又象小时候正玩得起劲时,却被大人早早地赶上床去时的心情,既怨又气又无奈。 到了阿渔要走的这天早上,心头积存的怨怒膨胀到了饱和点。一夜没睡,脸色苍黄,心乱如麻。阿渔正默默地谨慎地将箱子掀开,做最后的检查,那只箱子从三个月前回来到现在一直放在那儿,里面许多东西部还没取出来,记得我还笑过他,回家都一个礼拜了箱子还舍不得解开,好象随时准备要出发一样,哪想到竟真是这样。看着那些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衣服用品,不由使我妒火中烧,它们都比我幸运,能随阿渔到任何地方和他生活在一起;而我,是他的妻子,却只能呆呆地看着他收拾箱子,眼睁睁地看着他离我而去,一点办法都没有,真是连一只箱子都不如。内心的怒火燃烧得我几乎要发疯,我变得又乖戾、又嫉妒,然后,我听见一个聒噪的声音在说话。 “阿渔,不许走。” 沉默,一切都静止。 “我说不许你走!” 接著我由床上跃起,跳到阿渔面前,发狂地揪起箱底的衣物往外扬,鞋子、头油、文件,象落石般地飞滚,我整个身子不停地颧抖,心中的怒火象山洪爆发般地奔流。 “心仪,你住手!”有人在怒喝,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还有一双盛怒而惊异的眸子挂在眼前。 沉默,一切都静止。 “阿渔,我不要你走,不要你走,我不要”我嘶哑地喊著,一下于滚进阿渔怀里失声痛哭,直哭得眼皮都睁不开。 “乖,乖,不哭,不哭,我知道你心里难过!” 你不知道,你一点都不知道,我拼命摇头,在心底呐喊著,你哪里知道我心中的凄楚?你哪里晓得我心底的隐惧?你哪里晓得我的软弱? “乖,别哭了。我告诉你,这条船明年可能到西班牙大修,到时候我会写信给公司,让你到船上来玩,如果你愿意还可以跟船走,好不好?再说这次去只要一年两个月就可以请假回来,不会太久的。” 明年是多么久远?西班牙更是一个远不可及的地方,况且明年身旁又多了一个宝宝,能不能拔腿就走还是个问题。他的话并没有给我多少安慰,我仍然吸泣著,声音却渐渐弱了下来,心中的怒火也慢慢地平息下来。经过方才一阵喧闹似乎软弱了许多;问题虽然依旧存在,却不再那股的尖锐了。是知道无论再怎样也无法改变事实而退于无奈之中的无奈,有如小孩无理取闹哭叫之后,依然不能得逞,只好乖乖打消原意一样。 “快,帮我把东西收拾好,十点前要到机场。”阿渔推开我,急速地拾捡地上的衣物o “我不。”我执拗地坐在床上不肯帮他弄。 “哇,你们女人呀,真是搞不懂。”阿渔耸耸肩,搓搓鼻子,无奈地自顾收拾著。其实他是个极细心的人,每回来来去去都是自己整理箱子,我们一块外出旅行时,我只管拿了皮包就走,丢三忘四的,阿渔却是连一条手帕都不会掉的高度仔细。我看他有条不紊地将零乱的物品一样样摆回箱子,又小心地关好锁上,不觉冲口而出地说道: “其实你们男人也一样叫人摸不透。” “好了。看样子我还得换件衬衫。”阿渔瞅著身上那件。被我眼泪鼻涕糊得斑痕累累的衬衫说著“乖,真的不去机场了?” “嗯。”“也好,在家里说再见,免得又伤心,就象人家先生上班一样。什么事慢慢习惯就好了,我会托人带信给你!” “我要人,不要信。” “傻蛋,人老早就是你的了嘛。” “阿渔,阿渔”心头一股激动,我再次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搂著他脖子,不争气的泪水又迷糊了视线。 在一长阵深热的亲吻后,阿渔板著我的肩膀,深情款款地对著我说: “乖,阿乖,别让我走不成了,好不好?” 我不管,依旧紧紧地抱著他,恨不得整个挤进他身体里面,随著他飘洋过海,伴著他渡过漫长的海上生活。 九点,公公敲敲房门说时间差不多了,该走啦。 我绝望地盯著阿渔,一阵阵寒意打心底冒起。 看着他提起箱子走出房门,听见大门关闭声,一发归于寂静,静极了,我听见自己的心在哀泣,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真空状态。 这种真空的状态一直连续了两天。第三天,收到一封报时信,是阿渔托人带回台北投寄的。 我的心狂跳不已,跑下玄关去取信时,没留意滑跌在门旁,顾不得疼痛赶忙站起来伸手去抓信,就在门边,用发抖的手撕开信封,狼吞虎咽地看着。乖妻: 带著沉重的心情离开家,离开你,十几个钟头的飞行中,脑子里全是你那布满泪痕的脸,颈边还留著你的体香,唇间印著你的热吻,而我们已经分开十万八千里了。乖,还在哭吗?眼睛一定肿得象桃子罗!傻人儿,别哭了!当心自己身体,不要忘了有一个新生命在你体内需要滋养呢,喂!这回哪我坚信一定是个儿子,我有这个把握,信不信! 小李特别到机场来接我,船是昨天下午进港的,预计明天上午启锚前往荷属cura操装油,大约十二天后再回到美国费城卸油,这条船水路不长,情况还算理想。大副是不用当班,但并不表示比以往轻松,相对的反而加重了责任。以前我不是说过大副是舱上的管家婆吗?琐碎、麻烦、累人、难做,是大副的职责写照,对上要向船长负责,对下要处理全船的人与事,要能摆平每个人,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记得初初上船时,刘老师曾跟我说:“做事容易做人难。”尤其我们是一个讲求做人胜于做事的国家,年轻人必须多忍耐、多磨练,多学多看,做人的种种就全靠自己去领会学习,把每个棱棱角角都磨平了,变得圆滑稳重之时,才能迈入一个新的境界,跑了几年船才发现自己多么冲动、率直,为人处世方面实在差得太远。尽管我自忖在能力方面是一流的,但是在待人管人的火候和技术却是三流的。别人不讲,单单和小李比就差上那么一大截,离开学校,每个人都变了不少,小李的改变尤甚,说文雅一点是成熟、稳健、深沉,说粗鲁一些,就是太世故,有点故做神圣状,叫人受不了。就拿他对老婆有外遇的事来讲吧,明明是戴了绿帽子,却死不承认,还说什么为了保持家庭的完整,他绝不离婚,硬说他老婆是一时的迷失,象贪玩的孩子乱闯,等她玩腻了自然会回来的,又说什么爱是包容、是忍耐、是给与,妈的!听了他那套瘟生道理我就火发,老婆都要跟人家跑了,他还在唱高调;要换了我非宰了那小子难消这口王八气!乖,我说的是真的,你可千万别跟我来这套,否则我实在不敢讲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我没有小李那么好的涵养,我所谓的爱就是全然的占有,全部的奉献,彻底的贞洁,我要一个女人彻头彻尾从里到外部属于我,懂吗? 别忘了我们的计划,有空时不妨去看看房子。有合适的就订下来,只要有卅坪左右,拼花地板,铝门窗就行,当然要注意附近的环境,我只能想到这些,其他的由你决定,钱的事不用担心,可以先向何船长借贷,以后再核月摊还,有什么事就去找他商量,他实在是位值得尊敬信赖的长者,更是一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告诉你一件极鲜的趣事,不久前在航行途中,船上的水手长和服务生为了一点小事吵架继而动手开打,那水手长人高马大,壮得象条牛,服务生根本不是对手,被接得连连后退,哪想这家伙恼羞成怒,顺手捞了把钳子,狠命地照水手长砍去,不偏不倚地砸在水手长的嘴上,只见水手长血流如注,一下于变成兔唇的三瓣嘴,就象裤脚或裙边脱了线裂个大缝一样,大伙儿全吓呆了,还是小李服明手快,冲过去用手死命地捂住水手长的嘴,一面命人立即去取针线(你当是什么针哪?就是普通缝衣服的针哪!)然后一针一针的硬把个裂唇给缝拢了,你说奇不奇?现在大伙都管小李叫“蒙古大夫”不过据我看,他的技术还真不赖,那个水手长的嘴唇不但已经长好了,也没留下什么疤痕,真是绝!要是当时不赶紧缝好等船靠岸再去找医生,可能会变成残废,据说那水手长的嚎叫声展得船身摇摆,怕连海龙王都给吵昏了头呢! 好了,下次再谈,吻你 祝好 你的阿渔 第八章 小李回来半个月后,打了个电话来,请我到他家吃饭,还约了其他同学,说是举行一次小型的同学会。 我怀著狐疑的心情前往。 打从他回来后一直没碰过面,不知道他和惠如之间的事怎么样了,心里总在记挂著。 真看不出他是个城府很深、度量极大的人。一般丈夫不论自己怎么胡搞乱来都可以,唯独对妻子的要求极其严苛,一旦耳闻半点风声,立即勃然大怒地兴师问罪。象小李这样.有雅量有涵养的人还真不多见,可能他是把隐痛藏在心底,将笑容呈在脸上的人,或许他是一个对感情十分执著的人,还是对爱的本身有异于常人的看法? 我到时屋里已经是高朋满座了,都是阿渔同班同学,有李青、大刘、小王、木瓜、鸡皮,还有他们的太太孩子,坐了一屋子,好不热闹。 小李的样子很愉快,他和我握手时手掌里传来的感情是由衷的,脸上的笑容是自然而出自内心的,仿佛在此刻看到我是他今天最高兴的事一样。 惠如看起来瘦了一些,她的眼神温和略带疲倦,在她眸子里又浮现出那种难解的哀怨,我想过去找她聊聊,却被一串尖聒的声音打住。 “哎!季太太,好久不见啦,好吧?’’ 我朝著眼前这位装扮入时的女人呆望着,脑子里挤命搜寻她的姓名。 “哟!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安妮,李青的太大嘛,几年前你还到我们家来过,在罗东。” “哦──是李太大。” “叫我安妮好了。”她热络地拉著我坐下,夸张地说著:“虽然我们一直没碰面,我可是常常想着你呢。” 是吗?我笔直地看着她,在她那张堆满脂粉的脸上,实在捞不出多少真实性。 望着她那张有红似白彩色续纷的脸孔,我忽然想起新婚夜晚上阿渔说我化过妆的脸象调色板,还真有几分道理;想到这里,我不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安妮眼尖,立刻抓住我问: “什么事好笑,说出来听听让我也笑笑。” 糟了,我怎么能说她的脸象调色板?可是不说出点原因来她是不会放过我的,正在着急时一眼瞅见小李,立即想到上回阿渔在信上提到他客串外科大夫缝人嘴巴的那回事,于是笑着向安妮说: “让小李自己讲一定比较有趣。” “我讲什么?”小李回过头来问。 “说你当‘蒙古大夫’的那码事。” “哦,是那件事哪,好,我讲”小李兴致勃勃地点头应允著,大家都以好奇的眼光期待著他的故事。 乘著大伙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小李身上时,我赶紧蹭到惠如身边,俏声地跟她说:“我们到屋里去。” 太多的壅压塞在嘴边,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又怕用辞不妥会刺伤惠如的自尊心,最后只有说了一句最不著边际的话:“惠如,你好吗?” “不好。我好痛苦、好乱。不过,最近这几天我已经能用一种比较冷静的头脑来重新看自己和周围的事情了。”她深深吐一口气,蜷缩在床角幽幽地说著:“许多问题好象都离我远了一些,不象先前那样压挤得我透不过气来。” “你指的是丧母之痛还是对爱情的迷乱?” “都有。”她显得很虚弱,声音中透露著几许无奈。“前不久,我病了一场,高烧不退,那些极度的恐怖和灼热的火焰,都随著我发烧的热度而燃烧掉了,对母亲的哀恸,对爱情的渴望都减少了许多。但是,我知道那并不表示我忘了楠楠,我只是拼命地逃躲,只怕一碰到他,我又会难以控制地投向他,就象一个病人并没有彻底恢复健康一样。主要是小李,他实在太好太痴情了,在我病中他日夜不离地守候著照顾著我,端汤奉药,细心无比,不管我怎么气他,他都默默地承受下来,把满腔的委屈与愤怒埋在心炉中燃烧,化为灰烬;为了我,他忍受一切,这是一份多么珍贵却又多么沉重的爱情。有时候,我真希望他骂我几句或向我吼两声其实,在他回来那天我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要离婚。” “你真这么说?” “是啊,可是他说绝不答应,只有在一种情况之下才行得通──他死掉,那样就是永久性的离婚,只要他活著一天绝不签同意书,他还说他可以等,等我回心转意,夫妻是、辈子的事,而情人只是短暂的火花,你看我还能说什么呢?” “能,当然能,你应该立即结束那段不正常的恋情。” “我知道,可是感情这种事不象是你要一个人戒烟戒酒或革除某些生活上的恶习那么容易哪,心仪,不怕你笑话,我实在忘不了腩腩,真的,他有一种特殊迷人的魅力,他能使我全然地揭去自尊与矜持,甚至不顾及道德廉耻,整个地溶化在他的热情之中,我简直没法控制自己,有时候我几乎对自己感到陌生,变得不认识我自己了。你知道吗?你懂吗?你说,如果这不是爱那会是什么?为什么我和小李之间就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为什么我和他之间从来没有过共鸣,也就是说从来没通过电?” “我看是小李这个人大深沉太含蓄了,或许你们对爱的需要不一样,他给你的可能是真爱,你需要的却是激情。” “也许吧。”惠如轻喟一声。“我喜欢稍微粗蛮一点的男人,也就是说能全然征服我、震荡我的那种。打个简单的比喻,假如有个男人很有礼貌地问:我可以吻你吗?你想多倒胃口?要吻就吻,即使事后挨一个耳光也值得,给他这么一问,就算你心里愿意,也会变成不愿意,你说对不对?” “这个比喻很妙,不过不适用于你和小李身上。我觉得一开始你就对小李有成见,从不肯多去了解他一点,以前我以为他是个喳喳呼呼的家伙,最近才发现他还真了不起。他的涵养、他的度量,都不是同年龄男人所能比的,只伯你是从小被惯坏了,处处以自我为中心,很少设身处地为别人想过,才会身在福中不知福。” “也许吧” 有人轻轻敲门,是小李,他探头进来说要开饭了。 菜是由羽球馆中来的自助餐,十分丰富。小李招呼著大伙取菜,又忙著倒酒倒汽水端给每个人。再看惠如,哪象女主人,倒象是客人,直挺挺地站著,面无表情,什么都不管;菜还是小李替她捡好送到手上,又替她拉过一张椅子让她坐下。 绕了桌子一圈,只挑了几样菜,这种西式自助餐的菜,看起来是琳琅满目,吃起来却差强人意。刚找了个位子坐下,那边安妮又急忙地挤了过来,她的盘子里堆得象座小山,光是猪排就有三块。 “季太太,你一定听说了何惠如的事吧?”她的表情十分暖昧; “什么事?” “哎呀!就是她有外遇的那件事嘛。”她故意压低了声音加重了语气说著。 “好象是你替她介绍的嘛?” “哎哟!你可千万别这么说,那不变成金瓶梅里的王媒婆啦!”她咬了一口猪排,塞了满嘴。“大家一块打打牌玩玩也就算了,哪晓得他们还真的搞起来了,那个黄树楠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谁不晓得他是个大玩家?男人呀最没良心,家里有个美如天仙的太大还不知足,还要在外面打野食。” “他结婚了?!”我大吃一惊,赶忙问著:“惠如知不知道?” “谁敢跟她讲?我看她这里好象不大灵光。”安妮又塞了一大团沙拉入口,神秘兮兮地指指脑袋,接著又说:“听说她妈妈有精神病呢!你跟她那么好,怎么会不知道?” 我沉默著,用一种不耐与谴责的眼光望着她,内心对她感到既厌又怜,我觉得她这样喋喋不休地在讲著别人的丑事,似乎在掩盖什么,也似乎显现出她内心的空虚和自己的肤浅。 不知是安妮太迟钝,还是装不懂,她的话锋──如她的胃口,越来越好。 “我就不明白,小李为什么还拿她当个宝,你没看小李对她简直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真是!今天请客还不是想让她开心,方才小李还说再跑一趟就打算下来,想找同学合伙做生意什么的。今天虽然说是开同学会,说穿了还不是为他的宝贝太太,唉!我就没那个命,谁替我想过?” “李青不是一直对你很好?你要他上船他就听你的。” “好个屁!要他上船是为他好,窝在苏澳那种小地方有什么搞头?他又不肯跑远洋,近洋船待遇差得多了呢!这些都不讲,三个月回来一趟,每次回来总是不停地抱怨,在家的时候不是吃就是睡,再不就往牌桌上一坐,屁股上象沾了强力胶一样,扯都扯不下来,根本不管我和孩子的死活,我也不理他,自己玩自己的,这年头啊快乐要自己找,犯不上整天死守在家里当欧巴桑。没有人会感谢你的。你看,吃得象个猪样的就是他!才卅出头就已经有一副中年人的身材了,再过几年头发一白,就成了欧巴桑了!” 顺著她的手势看过去,我实在不敢认那个人就是李青,可不真象个中年人了?腹部凸出,脸膛发胀,头顶渐疏,刚才进门时只听说李青来了却没看见他,当时他还猛对我笑,我一面接受他的招呼一面在心里嘀咕著,想不起他是谁,却再也料不到他竞会是李青,看来岁月在他身上真是留下狠命的一耙。 其他几位男士都没有象李青这样。他们这班同学,毕业时一共只有十二个人,除了两个到美国,一个当教员之外,其余的九个人全在船上工作,如今都当到一副以上的职位。象木瓜和大刘在小公司里已经以大副的票干船长的缺了,只有李青由于在苏澳教了一年书再上船,所以到现在才干到二副。今天一共来了七位,只差阿渔和吴文旺。这是他们毕业后第一次聚会,要把这些经常航行在外的同学凑在一块还真不容易呐。 听他们谈话,每个人都有一肚子牢骚,对跑船更是觉得十分怨腻,都想在陆地上求发展,小王口口声声嚷著要下来卖牛肉面开杂货店,干什么都比跑船好!鸡皮也叫著要下来开计程车。还是小李比较有头脑,他提议大家合伙集众人的智慧与力量共同努力。一定比一个人的成就大,经他一提每个人都很有兴趣,纷纷提出意见进行商讨,推小李为召集人,订下两年计划,两年内各自筹钱,每人以五十万为原则,筹设一间小型的航运公司;不足的钱可以向银行办理青年创业贷款。 听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著,我心底也兴起几许希望,如果这个计划真能实现,那么我的阿渔就不用上船,我也不必一年到头望眼欲穿“痴痴地等”了。 饭后,李青急不得的就去拉椅子摆桌子,一个劲地喊:“上场啦,别耽误时间。”安妮狠命地瞪著她丈夫骂道:“赌鬼,象赴死一样的猴急!” 牌局很快地组成,太大们都各自围坐在丈夫身边看牌,我是既不会打也不爱看,跟其他两位太大不很熟,找不出太多话题来扯,心里又惦记著盈盈,于是起身向惠如和小李告辞。 “我送你。”小李坚持地说著。 走出巷子,小李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样子,只侧过脸很客气地说著: “假如你不太累,我们散散步好吗?” “嗯。”我想他可能有话要讲。 “真抱歉,把你阿渔借走。”他诚恳而歉疚地笑笑。“希望你能谅解;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我在胎上根本定不下心工作,套句俗话,真象是热锅上的蚂蚁。心仪,你会不会怪我?” 我没搭腔,默默地走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这回在船上,阿渔几乎和我吵了起来,他气呼呼地想揍我,骂我窝囊,没出息。我没法让他明白我的想法,他也绝对不能体会我的执著。毕业后每个人在思想上都会有所改变,并且有著不同程度的成长。在某些方面,我们的想法很能沟通,唯独对感情的事是站在完全不同的立场上,阿渔他是个独占欲很强的人,蛮横专断,激烈热情,我却认为爱是含有永无止境的自我奉献,是施不是受,在整个给与的过程中就能得到满足,就好比一个人朝著某项目标努力时,重要的不在于获得成功的那一点,而在整个努力过程中就已经体验到许多快乐,也就是一种收获,一种拥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轻喟一声,点点头。真想不到这个外表看来硕壮粗糙的男人,内心竟有著这么崇高的理想,这么细致的情感。 “假如说我对惠如的事一点不介意、不痛苦,那是骗人;只是,我不愿自己让怒火燃烧得失去理智,因为人一冲动起来,常常会做出终身后悔的错事。天知道我用了多大的力量来稳定自己。我时常想,任何人在苛责别人之时,应该先考虑到自己有没有权利这样做。比如象我们当船员一年到头不在家,把那么多寂寞空白的日子留给太大,是不是还有权要求她们无条件地为丈夫守贞?在某方面来讲,这似乎有点不合乎人道、但是很少男人们会同意这一点,就象很少有人敢保证自己在外面时不偶尔放纵一下,但是从没有谁会认为这样做是不忠于妻子,或是在他人格上有什么污损。说起来,人多半是‘严于责人,宽于谅已’。心仪,说了这么多,你能明白我的想法吗?” “能,我能。” “惠如要是有你一半灵慧就好了。说也奇怪,这些话跟你讲起来是这么自然容易,对自己最亲近的太大反而难以启齿。” “小李,惠如比我灵慧多了,给她时间,有一天她会懂得你这份挚情的。” “但愿如此。”他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之光,声音里却依旧有著许多悲凉。 “你累了吧,我叫车送你回去。” 临下车前,小李特别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说: “我打算下星期带惠如和小强到阿里山去住几天,回来后再来看你,替我问候阿渔一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车子,我心中涌起太多的感触。 第九章 岁序由暮春转入盛夏,腹内的小生命也随著时日的增加而逐渐膨胀隆起,薄薄的衣衫下,已掩不住他的存在了。 天热,人很容易疲倦,加上室内郁结著那股驱不散的澳闷,象一层无形的网,捆得人整天都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 每天固定的家事做完之后,总觉得好累好累,实在没有闲情和多余的时间去做其他的事。尽管阿渔一再来信催我该去看看房子,该去拜望刘老师,该去这,该去那,我都一拖再拖懒得动,连大弟子武的婚姻大事,我也只管动口不动手,负责提供意见而不参予实际工作。要不是何船长一通电话,我可能还一直懒下去,等生完孩子之后再说呢! 何船长告诉我在永和竹林路底,镇公所对面,正在兴建一批公寓;建筑、结构都不错,他已经订了一、二楼两层,要我也去看看,如果喜欢不妨订一户,将来彼此好有个照应。我去看过房子,什么都好,就是价钱不好,以我们目前的经济能力来讲,实在是一种奢望。 两天后何船长来电话问我决定了没有,我支支吾吾地道出了心里的矛盾与难处,他很快地否定了一切,爽声地说道: “那天我不是讲过,钱的问题不要担心的吗?你真是太客气太见外了。” “可是,我” “好了,不要多说了,就这么决定,下午我陪你去缴订钱。” 就这么简单,我买下了一幢房子,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写信告诉阿渔,他似乎比我还兴奋,写了一大堆注意事项,还亲自画了设计图,剪下许多画片供日后布置新居时参考,真恨不得亲自跑回来监工;说实在的,我还真巴望他能回来,省得我挺个大肚子四处忙到处跑。 十月底,房子全部完工,随著竹林路的拓宽,附近的店铺、住家有如雨后春笋地竖了起来,一下子变得好热闹好拥挤;和我第一次来看房子时的冷清,真有天壤之别。完工后的新屋,有如修饰整齐的少女,显得清晰明亮,充满著蓬勃的朝气,给人一种欣欣向荣的振奋感,想到这将是我和阿渔的家,一个属于我们的爱窝,不由打心底高兴起来。 忙与累,在搬家这天达到了最高潮。虽然有搬家公司的人来搬东西,子武、子成两兄弟也都来帮忙,许多事还是要自己动手去整理。喉咙又干又渴,肚子饿得咕咕叫,盈盈也吵著喊饿。我拿钱让她叔叔带她到下面去找地方吃点东西,顺便带些水果回来。 他们一走,我就瘫在沙发里,再也动弹不得了。 才舒服了一下,听见敲门声,八成是找不到卖吃的地方又回来了,刚才明明把锁匙给他们,怎么不知道用? 拖著千斤重的腿,踅去开门。门外站著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脸上布满著友善动人的笑容。 “我是住在对面的陈太太,你是新搬来的吧?” “是,是的,请进,里面乱七八糟的。”我有点意外仓皇,听说住在公寓的人家,彼此鲜有来往,有的甚至住了几年都不讲一句话,不知道姓名,想不到第一天搬来就遇上这么亲切的邻居。 “搬家是累人了。”她大方地走进来,环视著四周零乱的东西,最后将视线停在我腹部。“快生了吧?” “嗯,预产期在十二月底。” “怎么就你一个人?你老公呢?” “他不在家。” “?”她眼睛里写满了疑惑和暖昧的问号,我知道她一定是误会了我的意思而将我归诸某种类型的女人,看来不说明一下是不行的了。 “我先生在船上工作。” “什么!你老公也在跑船哪?”她提高了声音,特别加强了“也”字的音阶。 “是啊。” “哟!我们还真是有缘呢。告诉你,我老公也在船上工作,他是个老船长,跑港台定期货轮,你们家那位呢?” “他才当大副,干的是远洋油轮,一年半才回来一次。” “其实回不回来都一样,对船员太太来讲,丈夫只是一个名词,一个有形却抓不著的另一半,有跟没有一样。”她的神情暗淡下来,语气也失去了方才的热切,变得冷了许多。“他不回来,我和孩子还安静些,他一回来我们整天吵。”她的眼中闪过一抹怨怒,象两条火舌般地舞卷著,我注意地打量著她那张看来象孩子般的脸庞,细白的皮肤,眼下有一些雀斑,增加了几分俏皮,浓眉、大眼、阔嘴,披著一头长发,帅气的牛仔长裤,使人很难看出她的年龄。持她告诉我大儿子已经上高一时,我惊讶地不敢相信。 “真看不出来呢。” “我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年轻一点,看起来比较有活力,其实啊,我都快四十罗。”她耸耸肩膀自嘲地笑笑。一个人如果懂得一点自我戏虐,未尝不是件愉快的事,至少不必时时为自己某方面的缺失而刻意掩饰。 “这样吧,你今天刚搬,一定没时间烧饭,晚上过来到我那儿吃个便饭。” “不用麻烦啦,我们随便吃碗面就行了。” “麻烦什么?是你运气好,难得我今天晚上有空在家。就这么讲定了,六点钟过来,别忘了。” 这种近乎蛮横的热情,简直有点象霸王请客的味道。 他们房子的大小格局部和我家相同,布置得十分热闹,或许是由于东西大多,使得活动空间很小,整个房子给人的感觉就象一个女人,乍见之下,觉得挺抢眼很漂亮,等仔细再多看几眼,却觉得只有庸俗而没有美,只有外表而没有灵魂一样的空洞。 餐桌上已摆好了四菜一汤,女主人亲切地招呼我和盈盈。大儿子长得很象妈妈,细瘦、白皙,带著一副黑丝边眼镜,神情冷漠。下面两个小孩的年龄和老大差得很远,一个念小学三年级,另一个和盈盈差不多大,姐妹俩无论在外形上个性上都不象,很难让人相信她们是亲姐妹,唯一的共同点是两个人都好乖,安安静静地躲在房间里玩,比起盈盈真是乖得太多了。 饭后,盈盈挤到两个小姐姐房里去玩。才一会儿工夫,她已经将一切收拾妥当,再出现时手里端著一盘冰西瓜,真是个手脚利落的女主人。 “暖,来吃块西瓜。” 我送了一块西瓜入口,她接著问我。 “你平常在家都做些什么?打不打牌?” “做做家事,带孩子,看书,听音乐。我不会打牌。” “跳不跳舞?” “以前最爱跳舞了,结婚之后就很少去,除非阿渔回来的时候才去,不过我参加了早觉会,跳跳土风舞。” “土风舞?谁跳那种舞,多没意思。谁是阿渔?” “就是我先生。” “哦,这个名字倒挺有趣的。”她膘了我一眼说:“你一定很爱他,我看得出来,一讲到他的名字时,你的声音都变了,充满了绵绵的情意,对不对?” “嗯”“是了,女人就是这么傻,只要有爱倩做支柱,什么苦都可以忍,即使没有了爱情,也很容易认命,伯的是有一天原有的支柱忽然倒了,造成一种幻灭,那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我用狐疑的眼光望着她,不大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她没有再往下讲,只淡淡地笑笑,那笑容中竟蕴含著一些苦涩,难道在她这张看似灿烂的脸孔底下,隐埋著什么痛苦的秘密,或者她那份豁达与热诚只为了掩饰某些内心的孤寂? 半晌之后,她又转过脸来,那阵黯然已经消失了,重新布满了热切的笑靥。 “你一个人住吗?” “嗯。我替公公留了一个房,他随时会过来住。” “怎么没跟妈妈住在一起?大部分船员太太都住在娘家。” “我们情形比较特殊一点。在结婚前阿渔就要求我,除了做他的妻子之外,还要做他们季家的媳妇、嫂嫂,担负起家庭主妇的全部责任。” “你愿意?” “我为了阿渔我愿意做任何事。” “真是不容易啊,先生不在家,你还这么辛苦,侍候老的照顾小的。”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尽力做好分内的事而已。’” “你那个阿渔真有福气。对了,你坐月子时怎么办?” “我妈妈会来,另外我想请一个佣人,这附近我不熟,麻烦你帮我介绍一个好吗?”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她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 看看时候不早了,家里还有一大堆东西没整理,于是起身告辞,临出门前,她诚恳地望着我说: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千万别客气欧。” 我重重地点点头,接受了这份真挚而可爱的友情。 一阵剧烈的抽筋将我由梦中惊醒,窗外一片漆黑,小台灯下的钟正指著午夜十二点十分。我屏息地等了一两分钟,那种疼痛的感觉好象没有了,有点象做了个恶梦,没多久我又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但是很快地又有一阵绞痛横扫全身,是那么的强烈而真实,我吓出一身冷汗,知道这不是在做梦,而是实实在在的肚子疼。 会不会要生? 早产! 这两个念头在脑中象一道闪电般地掠过,震得我不但睡意全消而且惊惧无比。 不会吧!离预产期还有两星期呢。讲好了后天妈妈要住到我这儿来陪我待产,帮佣的吴嫂晚上都回家睡觉,要到明天清早才会来,现在家里就只有我和盈盈,万一真要发动那可如何是好? 打电话告诉妈妈,请她立即赶来。 刚要往外走,才想起电话还没有装。失望象一股巨浪般的向我扑来,更引发了心中的恐惧。疼痛愈来愈厉害,我急得一身是汗,手脚发软,陷入痉挛当中直不起身子,四周一片寂静,黑暗中象是隐藏著什么,又象是一个无情的巨人,漠然地俯视著整个大地,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据弃在孤岛般的无援,又象被整个世界所遗忘般的悲戚,泪水、汗珠成串地迸散著基地,我想到对面的陈太大,有如在黑境的深谷中发现一丝亮光般的狂喜,顾不得痛楚,我躬著身子,蹭到她门前,用力拍门,一声声,一声声,在此刻我整个的希望就寄托在这一扇紧闭的门扉之上,待陈太大出现在门口时,我已经疼得直不起身子,只有呻吟的份儿了。 “请帮我打个电话给给我妈” 她迅速地瞥了我一眼,立即以最快的速度拨通了电话,换上衣服,叫醒了她的孩子过去陪盈盈,然后扶著我往楼下走,这二十级楼梯简直象地狱之梯,我用了全身的力气和最大的勇气,强令自己的腿往下迈,好几次,我急得哭出来,坐在楼梯上不想往下走,最后陈太太几乎半拖半抱地将我弄上计程车,累得她气喘不已。 在极度痛楚的分娩过程中,我昏厥过去。直到一串粗壮婴儿哭声传入耳膜,接著听见黄医生慢吞吞地说著:“恭喜你,是个男的。” 只觉一阵彻骨的舒畅流入体内,打通了每一个关节,松散到了骨髓里面,我流下了欣喜的泪水,这是一种如愿以偿,天从人愿的顺心的欢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重要的不在于生儿子的本身,而在于你的期望成真的那种圆满感。我忽然想起苏格拉底说过的一句话“快乐是件奇妙的东西,常与痛苦有著不可分割的关系。”事实上痛苦和快乐常常是一体的两面,有著极其微妙的关联,没有尝过绝对的痛苦,又怎能体会到真正的快乐? 我轻轻嘘了口气,疲倦而安适地闭上了眼睛。 第十章 刚刚买了新房子,接著生了个胖儿子,我所祈求的三个愿望在短期间里竟达成了两项,假如阿渔这次回来后能在陆地上找到一份工作,不再出海;那么我的三个愿望就全部实现。对一个平凡如我的女人来讲,有了这些,足以令我心满意足,足以令我觉得人生境界更臻完美了。 这一天早上,吴嫂照例送盈盈上幼稚园,然后去买菜,我正趴在地板上做伏地挺身,累得气喘如牛,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急忙爬起来跑去应门。 只见对面的陈太太披散著头发,穿著一件薄睡衣,脸上带著隔夜的困乏,透著焦黄的油光,眼窝下陷、目光混乱,全身在微微地发抖,我赶忙将她让进来,她一屁股坐在沙发里,迳自端起茶几上的冷茶猛灌著。 “那个死鬼;那个死不要脸的死鬼,吃我、用我不算,还想坑我,真不是东西,他以为我怕他?想吃定我?去他妈的!老娘早就豁出去了,连我家那老小子都不伯,还怕他?呸!也不撤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 “谁啊?” “他,他,唉,就是那个阴魂不散的死鬼,我老三的爸爸。” “老三的爸爸?” “我们三个孩子各有不同的爸爸,老大嘛是我老公的真传亲骨肉,老二、老三都是我和别人养的,硬压著他脖子要他承认的。” 她的话叫我越听越糊涂,这到底是怎么一个畸形怪异的家庭呢? 她又端起那杯茶要喝,我赶快为她重新沏了一杯送上,她向我点头示谢,端起茶杯轻吸了一口之后,凄然地扯扯嘴角,声音中含蕴了痛苦,她说:“不怕你笑话,我们家是一笔糊涂烂帐,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故事,不过你必须先答应我一件事。” 我点点头。 “待会儿我回去后那个死家伙要是还不肯走,或是对我动粗,我就大声喊,你马上打电话叫警察来,好吗?” 我点点头,却不象刚才那么肯定。 “那我先谢谢你了。”她叹了口气,双手夹在腋下,靠在沙发里,声音低哑。“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一个水手之妻的故事 “在十七年前,那时候我们住在左营,家里开小杂货店,我是老大,下面有三个妹妹,一家人生活得平平静静。我高中毕业那年,正打算准备参加大专联考,谁知来了个晴天霹雷,父亲由于长期疲劳,营养不良而病例,医生诊断是肝病,需要长期休养和大量补品,肝病根本就是富贵病,一般人哪里病得起?更何况我们这种家境不充裕的人家,亲友处能借的都借了,家里能卖的也全卖了,父亲的病依旧不见好转,脾气变得十分乖戾、暴躁,常常母亲都被他气得心绞痛,对一个缠绵病床的人,你除了忍之外,还有什么办法? “住院费、医药费、象滚雪球般地增加,眼看一家就要陷入困境,这时我在暗中祈祷,只要能使父亲康复,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大概是我的祈祷应验了,邻居柳妈妈有一天到我们家来,提到一个救急的办法,她说她有个亲戚在跑船,手头有点积蓄,一直在物色对象,他自己年纪大了些,却一定要找个年轻的黄花闺女,他单身一个人没公没婆,嫁过去不会吃什么苦的。那柳妈妈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拼命地游说,仿佛我若是不答应这门婚事就是不孝,置父亲于不顾的件逆,一下子将这拯救家庭的责任全套在我身上。父亲生命的安危也在于我的应允与否了,这真是令我为难之极,答应吧,拿自己一生的幸福当赌注去冒险,实在不甘心;不答应吧,在良心上又交待不过去,有点见死不救的味道。我想了又想,哭了又哭,最后决定牺牲自己,为了父母、妹妹和整个家,我个人的幸与不幸又有什么关系呢? “等我见到了柳妈妈嘴里说的那个跑船的人,也就是我老公时,我发现这样做或许不能算是一种牺牲。当我第一眼看见他时,立即深深地被吸引住了!反而觉得自己象一个青苹果般的生涩而怯弱。他外型粗犷、风度优雅,充满了中年人成熟的芬芳,对一个涉世未深、懵懂无知的小女孩来讲,他是一种崇高、安全、稳键的代表,一种形同高山般的雄伟。 “在短暂的交往中,我几乎怀著崇拜、爱慕、尊敬、畏惧的心情接纳他,他一下子拨开了我羞怯的外表,长驱宜入地走进我心灵的最深处,在那里撒下了爱的种子。到最后,我几乎身不由己地爱上他,心甘情愿地嫁给他,做他的小妻子。 “婚后不久,他就上船走了,那时他还是大副,跑东南亚一带,两个月左右回来一趟。 “他走后,我每天倚门痴盼,傻傻地等,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基隆,他不许我出去做事,我在基隆没有一个朋友,也不敢乱跑,生命里唯一的目标,似乎就是等他回来;生活中唯一的希望就是等他的信。日子虽然寂寞单调到极点,我却一点都不以为苦;在物质方面,我也贫乏得可怜,他只留下有限的生活费给我,还要我记下详细帐目给他看。不过,我当时只一心想做个好太太,一个合乎他要求理想的船员太太──贞洁、苦守而无怨尤,对这些缺失都不以为意。 “第二年,我生下一个男孩,中年得子,他高兴得要命,特别请了一个月的假在家陪我。 “接下来几年的日子过得很顺畅,我不是跟你讲过,女人就是这么傻,只要有爱撑著,什么苦都吃得下。他是我生命中第一个男人,也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爱过的男人,可以说我是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献给他,尽管后来我慢慢发现他许多缺点和卑鄙的一面,尽管我慢慢发现自己对他的爱是近乎盲目的崇拜,但是,我仍旧爱他,仍旧愿意为他守、为他苦,抱著一种认命的消极忍耐,忍受他的吝啬、阴沉、琐碎和唠叨好在他不是天天在家,无形中就减少了摩擦,强化了思念与牵挂” 故事听到这里,似乎很平淡,一个年轻的女孩,嫁了一个比她大甘岁的船员,婚后还能死心场地地跟著他过日子,一副安宁祥和的小家庭画面,不是挺好的? 她哗了一口茶,用手拢拢头发,脖子中跳跃起怨怒的火焰,继续说著: “我也象大多数妇女一样,结婚之后心里只有丈夫和孩子,很少想到自己,仿佛我这一生就是为这个家为丈夫为孩子而活著似的,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全部快乐也建筑在他们那里,虽然我的生活圈子是这样窄小,有如井底之蛙。虽然我的日子过得是这般苍白,有如严冬的草原,但我却不以为憾,甚而常常让自己觉得自满而知足,如果日子就一直这样单纯地过下去,未尝不是──种幸福?快乐的定义很难下,完全看个人对它的感受而定,只要你觉得自己快乐,你就快乐,因为快乐不象是,件有形的实体,可以摆设出来供人品赏的,你懂吗? “偏偏天不从人愿,硬要砸碎我这个美梦,将我由美好的幻境申推入最残酷的现实里,梦断了,心碎了,人醒了。我恨他,不仅为他那卑劣丑恶的行为,更恨他摧毁了我心中的神殿。他怎能明白我心中的完美已被摧毁无遗了呢? “是在小伟五岁那年,他已经当了三年的船长,改跑港台间的定期航线。我记得很清楚,是在那年夏末,他临上船前吩咐我将冬天的西装送到洗衣店去洗,在送洗之前,照例要看看口袋里有没有东西,就在我捡视一件上装时,在贴身的内袋中.赫然发现一张照片,上面那个笑得好得意的男人,竟然是我老公;他左手楼著一个中年女人,右手抱著一个小女孩,看起来不过一岁左右;你叫我如何形容当时的心情?你看过山崩地裂房屋倒塌的情景吧?就在那一瞬间,我心中那神圣的爱情殿堂全倒了,心底一下子陷开了一个大窟窿,好深好冷好黑好暗我狠不得挖掉自己的眼睛,恨不得一下子死过去半个月后,他回来了,我已经在煎熬中瘦了一圈。我强忍著怒火,一言不发地将相片举到他眼前,等著他的解释。他的反应很特别,惊愕有余却毫无愧色,两手一摊反问我打算怎么样?我气得浑身发抖,要他给我一个明确的交代,他倒好,不疾不徐地说那个女人住在香港,认识快两年了,人家甘心做小,愿意无条件跟著他,不要名份,不争钱财,只为了爱他,只要能常常看到他就心满意足了;最气人的是,他还说人家年纪比我大,气量也比我大,心地善良人又温顺,人家都不计较,我又何必争?何况她住在香港,你住在台北,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相安无事地过日子,有什么不好?你说气不气死人,那个女人愿意和别人共享一个丈夫?何况我们这种象守活寡的船员太太,付出的比任何人多,忍耐的比任何人也深,又怎能容得下丈夫的心里有别人? “于是,我哭闹,和他大吵,甚至动手,不惜以离婚为抗议,他都不肯答应和那个女人了断,只做了少量的让步以求妥协。这时我腹内第二个孩子在折磨动荡之中宣告流产,躺在医院的几天里,我仔细地思前想后,怎么也解不开心里这个结,越想越抑不住这股恨意,我觉得有一种毒素开始在心底啃啮著,然后慢慢地形成一个毒蛇般的结子,窒息在它们之下,盘伏在怨恨之中,我的心仍旧在跳动著,却是在条条毒结纠集之下继续跳动出院后,我整个地改变了,我不再约束自己,不再为达到某一定点而操持,开始随心欲地纵容自己,我怀了别人的孩子硬说是他的,我要让他尝到破灭与被欺骗的痛苦,我要把他加诸于我的羞辱全部还给他。他能养小老婆,我为什么不能贴小白脸? “夫妻之间一旦抓破了脸,也就没什么顾忌的了,反正是破罐子破摔,他不疼我不痛。为了面子,他不肯离婚,起初我还常吵著要离婚,现在我也不愿意离婚,离了婚他更痛快,我也没多大好处,何必?他现在每个月要给我薪水的一半做生活费,少一个子都不行,我会到他公司去吵,到底我是他正牌太大呀。他最怕出丑,嘿:还死要面子,伯人家知道他有个小老婆在香港。男人啊,最下流了:就拿我们老三他爸爸来讲吧,根本是个下三滥拆白党,吃软饭的鼻涕虫,仗著一张俊脸甜嘴,在女人裙子底下打转,我就是受不了他的纠缠才搬到永和来的,谁知道他又找上门来,真是一贴狗皮膏药,恶心透了!他还想用那套笼络功夫来对付我,可惜我已经不吃那一套了,可怜他还不知道我已经对他倒尽了胃口” “我的故事说完了,你会不会因此而看不起我?不过,说实在的,季太大,我还是羡慕你。” “我?” “羡慕你生活在爱情里,生活得有意义,羡慕你心有所属,你懂吗?人活著心有所属是很重要的呢。就象是航行在大海中的船只,有一定的方向和目标;不象我整天象没头的苍蝇乱闯,越玩心里越空虚。” “为什么不把心放在孩子身上?毕竟孩子是无辜的呀。” “唉,晚罗。三个孩子里除了对老大有点感情之外,老二、老三都不象我的孩子,我不爱他们的父亲,又是在一种恨意下怀胎生产;怎么可能去爱他们?” “孩子们知道吗?” “不知道,不过也可能知道,我们那个死老公除了疼老大之外,其余两个连正眼都不瞧一下,他愈是这样,我愈折磨他儿子。” “你这是何苦呢?” “恨!我恨他,恨他薄情寡义,这么多年了,我求过他好多次,只要他和那个女人断掉,我立刻把两个女孩子送走,规规矩矩地做太太;和从前一样,或是我们搬到南部去换一个环境,让一切重新开始,可是他怎么都不答应,口口声声说他对人家有责任,不能太伤人家的心,怎么不想想有没有伤了我的心?” “于是你就拼命作贱自己?” “也可以这么说。” “这样做,你快乐吗?” “不知道,在目前的生活中,我已经很少去想幸福和快乐这些名词了,反正过一天算一天的混日子。” “为什么不试看将自己的情感导入另一个方向?转移一下?” “没用!我什么都不会,事情是根本找不到,叫我去学什么,我又没耐心,信教做学问,没那个兴趣,也没那份操守,只有随波逐流。” “”“好啦,我该走了,那个死家伙可能已经走了,下午还有牌局呢。”她站起来,长长地舒了口气,精神似乎好多了,临出门前,她又回过头来小声地说著:“别忘了我拜托你的事哟。” 我茫茫然地点点头,一下子还真想不起来她拜托过我的事是什么了呢。 第十一章 乖妻: 有件事在我心里闷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我怕讲了之后你会生气,不讲的话又象有意在欺骗你,更容易形成我们之间的隔阂,也增加了我的罪恶感,考虑再三,我决定还是向你坦白,盼望你能谅解,也盼望你能以客观的角度来看这整个事体。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当时的心情,或许那是人性中卑鄙的一面,或许只是源出于同情和一些混杂的因素。我要告诉你的是,存在于我们之间的爱情并没有丝毫改变,我爱你,是发自内心最深处的真情,我需要你,是一种灵魂对灵魂的渴求,乖,相信聪慧如你这般的女人,一定会明白粗俗如我这般男人的一番情意哪? 乖,现在我将整个事情经过情形,完完全全地告诉你。 上一趟船到纽约,子成、子兰约好到我船上来玩。我请他们上街吃了顿中国菜,在咖啡馆里聊了很久,子兰变得比以前更沉郁,脸上有著化不开的颓丧和倦怠,使她显得很憔悴,每当我问及她的生活情形时,她总是言词闪烁,避而不答,想起当年她要结婚时的那股坚绝和自信,再看看她现今的暗淡,不由使我有太多的感慨。子成的生活只能用“忙”、“累”两个字来形容,好在他有足够的奖学金,不必为生活奔波,可以将整个精神放在学业上,明年他就可以拿到博士学位了,真叫人替他高兴。 由咖啡馆出来,已经是夜深入静的时分,看着子兰开车消失在街角,才发现街上已经变得冷冷清清,只有灿亮的灯光如寒冰般地照在身上,益发显得空荡与凄凉,想起纽约治安很差,走在路上时时要提防劫匪,在港口附近更是龙蛇杂居的地方,万一碰上匪徒那不是玩的,想着想着心里还真有点发毛,脚步也越走越快。 蓦然地,在街角处闪晃著一条黑影,我心头一紧,拔脚想跑,只听见那边传来一串悦耳的声音,用纯正的国语说著:“先生,借个火。” 猛一定神,接触到一张浓艳的脸,右手夹著一根烟,用一双期待而挑逗的眼睛盯著我。 替她点上烟后,我转身要走,却被她一把拽住了袖子,在灯光下她的表情十分暖昧。 “看在同胞的份上,照顾一下生意,如何?” 我木愣愣地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别那样看我,叫人浑身不舒服,到我那儿喝杯咖啡,聊聊天,我让你看个够。” 我依旧站著走不了,因为她紧抓著我的胳臂。 “别那么紧张,我不相信你没干过这种事,要是你没胃口我绝不勉强,也不收费;走,走呀!不会把你给吃了的。” 她就住在港边不远的一个地下室里,一进门就有一股子霉味迎面扑来,屋里十分狭窄,破旧的家具,斑剥的壁纸,幽暗的灯光,使我想起台北大楼背后那些低矮的违章建筑。她冲了两杯咖啡,在我对面坐下来,开始上下地打量我,问了我许多台湾的事,由她谈话中才知道她是个大学生,来美国已经有五年了,白天在一家酒吧里上班,她说她喜欢找中国船员,一来有亲切感而且出手大方,再来嘛中国人多少要比详鬼子斯文些。在说话之间,她时常发出空洞的笑声,听起来好刺耳;我问她为什么不回去,她凄凉地咧咧嘴反问我:“怎么回去?要学位没学位,要金龟婿没金龟婿。回去于嘛?留在这儿至少可以使我母亲生活在荣耀中,每个月寄回去的美金是真实的,又何必去砸碎母亲的美梦?” 气氛忽然变得很沉闷,她的话引发我许多感触,甚至想到子兰,她是否也陷在类似的苦楚中?在幽暗的灯光下,她那张浓妆的脸看起来有如鬼魅般恐怖,我站起来想走,被她一把推回椅子上,她扭动著身体,倒来两杯酒,打开唱机,拉著我在小室里摇摆转动,我的头开始发晕,只觉得她的眼睛又黑又深,象两个欲望之池,而我却是行走于沙漠中极度干渴的旅人。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没有感情,没有美感,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种兽性的发泄。事后,我看到横在身边的她,一头乱发,被汗水糊乱的脏脸,松弛的皮肤,恶心得想吐,几乎逃命般地冲出那间污浊的地下室,一口气跑回船上,发疯地搓洗著自己的身体。 好了,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了,连同我的感想。不敢祈求你原谅,也不敢多为自己辩白,只希望你能体谅我是一个男人,更希望你别因此而怀疑我对你的至爱。 柏拉图说过:“我们的精神是自由的,而我们的肉体是软弱的。” 耶苏的门徒保罗也说过:“人有肉体,犯罪是免不了的。” 在某方面来讲,我可能构成了犯罪行为──对你。但是在精神上和灵性上我却自认很纯净、很专一的,你如果认为我是在狡辩,那我也没办法。这种事船上一个老水手比喻得最贴切,话虽然很难听,却道尽了个中涵意,他说,偶尔上岸风流一番,就象上一次公共厕所一样,去过了就算了,何必多想?你能体会出一个终年见不到太太的男人的这种心情吗? 乖,说到这里,你是否觉得我这个人很下流?假如你有这种想法,请速速停止,假如你觉得我跟你讲这些破坏了你心灵的完美,那我很抱歉,以后绝口不提,好不好?我一直把你当成好朋友,你知我、解我、懂我,我才敢将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臭事告诉你,真的希望你没生气,如果你很气,来信骂我,回来后打我都可以,可千万不能不给我写信,那样我会死掉的,知道吗?乖 祝 好 你的阿渔 信笺象一片落叶由手中飘落下来,我的心随著往下沉,沉到一个幽深寒冷的谷底。 第十二章 很难忘记那天清晨在大门口遇见惠如时她脸上那特殊的表情,有点象一个夜行盗在白天被人窥悉了真面目般的无地自容。为此,我有好一段时间不敢上她家去,她也不来找我,好几次我走到二楼门口,举起手想敲门又收了回来,在这个时候她最不希望见到的人可能就是我。清晨散步回来时,我总是放慢了脚步仔细注视著大门,万一再看见惠如在门口,我宁可躲一下也不愿再碰上那种尴尬的场面。 这天早上,手里拎著烧饼油条,脚下踏著轻松的步子住家里走。吴嫂正在替盈盈穿衣服,盈盈接过早点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翻开报纸照例先在新闻上打了转,视线却被一个大标题吸引住了。 “赖籍油轮高洋轮,在墨西哥湾失踪,海洋防卫队正展开全面搜索。” 高洋轮?好熟悉的船名,怎么一下子想不起是哪条船了呢? 啊?!是阿渔他们公司的船。 高洋轮?那!那不是小李上的那条船吗? 我急忙往底下几行小字看去,心里象著了火似的焦灼,手脚发麻,浑身打抖。没等看完就拿著报纸往二楼冲,发疯地拍打著惠如家的门,半晌之后,门才裂开一条小缝,露出半只睡意朦胧的眼睛,我大吼一声推门而入,气急败坏地将报纸往她手里塞,真气得想捶她。 她侵吞吞地坐在沙发上,连打了几个哈欠之后,才懒懒地摊开报纸,很快地她脸上的睡意迅速退去,呈现出一片惊恐,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光了似的修白,许久许久才抬起头来,象是在自语又象是在对我说:“不会是小李的船,不会的不会的。”她机械似的反复著,紧抓住我的手,祈怜地望着我。 “心仪,一定是弄错了,弄错了,你看这上面没有小李名字,对不对?” “很可能,我看还是打个电话到公司去问最保险。” “对,对,问公司就知道。” 电话拨通了,公司的代表言辞闪烁,语态模糊,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在等纽约方面的消息,要我们放宽了心,先别着急,以公司多年的信誉和健全的船队,该不会出事的,很可能是一时失去联络或电讯系统故障,一俟有消息立即通知我们。 放下电话,我开始觉得自己似乎太冲动了一点,或许是热心过度了些。大概由于阿渔是干船的人,所以对海难事件特别敏感,更何况发生在熟悉的朋友的身上? 没多一会儿,四楼的陈太大也来了,加上琴姨一共是四个同行太大;大家面面相城,极力隐藏著内心的惊恐,沉默地守著电话。 “我们来求求菩萨吧。”琴姨首先打破沉寂、用一种战栗的声音说著。 她点燃了神案上的蜡烛,手执著一柱香虔诚地跪下,我们也并排跪了下来,全神贯注地向观世音热烈地祈求著。不知道是谁开始吸泣、声音很弱很小,随即变得很多很强,终于汇成一片哀泣之声,连小强和盈盈也跟著哭了起来。 电话铃声响起,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惠如冲过去抓起听筒,一叠声地叫著。 “心仪,你的电话,公司打来的。” “我的?” “季太太吗?你先稳住自己别太紧张,这只是一份电报,它的正确性还有待查证。纽约方面来电说失踪的那条船名好象是‘浩航’而不是‘高洋’,可能是翻译上的错误,我们还在等进一步的消息,你和李太大都先别着急,也许根本不是我们公司的船,现在纽约总公司正在和每条船联络,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们。” 浩航?那不正是阿渔那条船的名字吗? 一刹间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力全消失了,魂飞魄散,陷入一个空白的世界里。 恍惚中有人在推我,那声音听起来好渺远,我定定神,拨开酸重的眼皮,看到三张急切的脸向我俯来。 “心仪,你可把我们给吓坏了。”琴姨轻抚著我胸口,惠如端来一杯热茶送到我嘴边。 “公司怎么说?”陈太大问。 “他们说那条船名是‘浩航’,阿渔在上面哪!” “啊?!” 一声惊叹之后,大家又陷入沉默之中。在极度惊恐之中,我开始哭泣,一个劲地哭,越哭越怕,越怕越哭,跌坐在地板上,象个死人一样任由泪水成行地在脸上螭行著。 在无助和惊疑到极点的时候,我只有转求于上苍,转求于神明,我虔诚地跪在观世音面前默默地祈祷著,愿以自己十年的寿命换取阿渔的安全;我愿意跳出偏窄的自私,可以原谅他一切的过失,包括他偶尔的“风流”只要他活著,只要他活著面对统治人类生命的宇宙,面对奥秘莫测的大海,我一遍遍地祈求著,祈求著。 中午,陈太太煮了面端来,谁都没有胃口。 下午两点,电话铃又响了,我一跃而起抓紧著电话,心跳得要冲出口腔。 “季太大,上午的电报是一个误会,现在已经有了确实消息,对你来讲是个好消息,对李太太来讲却很糟,失踪的那条船确实是‘高洋轮’,请你婉转地告诉李太太。海岸防卫队仍在搜索当中,并没有发现任何残骸或油渍,由此看来,该船‘遇难’的可能性不大,目前只能说是‘失踪’;我们随时保持联络。” “哦,哦,我知道,谢谢。”我的心开始抽动;恢复了生机。 “怎么说?”琴姨问。 “是”我困难地瞅著琴姨,不知该如何启齿,也不敢表露出内心宽慰之情。 “是小李的船失踪了,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害了他” “惠如,你先别急,公司说” “不要说了!”惠如捂著脸;急冲进屋里死劲摔著门,在屋里乱扔东西,我向琴姨歉然地看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爬回三楼,我觉得全身发软疲倦之极,往床上一例浑身的骨头象全散了似的,竟然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很快的,又象想到什么般地惊醒过来,想起有一艘油轮在墨西哥湾附近失踪,脑里立即一片紊乱,赶忙坐起来拨个电话到公司,结果只有更令人沮丧,不但证实了真是“高洋”连失踪船员名单也查了出来,大副果然是李力强。我想起有一回小李开玩笑说他们干船的人是“以船为家,娶海为妻”大海是他们最亲呢的新娘,最接近的爱人,还说他将来死后要葬在海底,躺在海的怀里想到这些,更令人不寒而栗,小李他真的做了大海的新郎?真的接受了他的妻子?水远地享有它拥抱它了吗? 何船长请假赶了回来,他以一种非常有力的语态安慰女儿,提供许多可能的假设,使大家又恢复了信心与希望,给惠如许多力量来抵御恐惧与猜疑。 日子一天天过去,惠如逐渐变得苍白衰弱,精神也日益恍惚,她开始自言自语,时时拿出小李的衣服,一件件抖开又折好,洗了又晾干烫了放回去。象一个有怪癖的女人一样,总是抱著小李的皮鞋,尤其一双她陪小李去订做的短靴,象抱著婴儿般地楼在怀里,谁要是劝她放下,她都怪嚎乱吼凶目以对。 街上到处充满著过年的气氛,何家却深陷在凄凉的黑暗之中,小李的父母也到台北来等消息。过度的悲愤和失望、使得亲家间的不满与间隙达到了顶点,在哀叹之余,开始指责对方,推诿责任,小李的母亲硬说是惠如克死了她儿子,琴姨也反唇相讥说都是小李害惠如这么年轻就当寡妇,到最后竟然连我也被骂进去,硬说他们是我介绍的;真是打哪儿说起呢? 争执一直持续著,直到年卅晚上惠如失踪,才暂告一段落。 找遍了每一个她可能去的地方,我甚至打电话给黄树楠。平时觉得台北是个小地方,如今却发现它真是大得惊人,何船长甚至到派出所报了案。 两天过去了,每个人都快跑断腿了,却连半点消息都没有。 初三这天清晨,一辆警车停在门口,警员先生拉著一个衣衫槛楼、目光呆滞的女人走上二楼。警员先生说他们是昨天晚上在淡水一条破船里发现惠如的,搜索她的皮包找不到任何证明文件,她又不肯说自己住在哪里,只有暂时收留在派出所里,后来和总局联络才知道你们报了案,今早就送她回来。 琴姨千恩万谢地谢过警员先生,扶著意如进屋,只见她手劈上有擦伤,衣服是又脏又乱;赶忙拿了条毛巾要替她擦,她头一偏不予理会,弓起身拼命扯自己头发,一会儿放声大哭,一会儿又纵声狂笑,琴姨端来一杯水要送给她,冷不妨被她一把打翻,跟著擒住琴姨的手臂放进嘴里,狠命地咬住,牙齿陷在琴姨雪白的皮肤上,渗出了血丝,琴姨疼得流出眼泪,惠如却依旧不松口;何船长冲过去,用力给了惠如一记大耳光,打得她踉跄后退,琴姨接到地上缩成一团,疼得直不起身来。 惠如却吃吃地傻笑,抱起小李的靴子,慢慢蹭回屋里去了。 何船长颓然地跌坐在沙发里,双手插在头发里,垂下头,无声地叹息著,忽然,我发现他的头发竟然全都变白了。 第十三章 于了两年大副,阿渔决定下来考船长。. 公司希望他能再做一段时间,王船长也再三挽留,怎奈他当船长心切,坚决表示要下来准备考试。 这不仅仅是阿渔一个人的心理,但凡略具雄心的“officer”一旦当了大副之后,就开始想往船长的宝座上跨,熬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攀上顶好时,谁不是急急地想迈上那─个定点?在航海事业上,船长、轮机长是整个里程中最高的一点,爬上了那─关,整个海上生涯就告一段落。有些人水远将自己钉牢在那一点上,让生命青春在大海中逐流,有些人则以此为转折点,作为日后上岸谋生的基石。我不知道阿渔将来打算如何,在目前,他心里只有一个愿望──考取船长,为了向公司证明他的自信与能力,也为了证明他自己,他抱著势在必得的决心全力以赴。 考试科目共有十项,国文、英文、国父遗教、中外地理、气象学、航海仪器、船艺、航海学、避碰规则、航政法规及航运业务;要看的书堆起来有一人多高,其中许多条文都必须用心去啃去背,要在两个月内准备妥当,还真不是件简单的事,直比当年参加大专联考还要繁重。为了增加效率,阿渔参加海员公会办的讲习班,每天去上课,又恢复了学生时代挤车等车坐硬板凳的生活。回家之后,更是书不离手,常常一个人念到深夜,有时我一觉醒来,看他还在伏案研读,心里真是又疼又喜,多半时候,我会替他准备可口的点心,在旁边陪他一会儿,用眼睛轻柔地鼓励抚慰著他,告诉他我以他为荣的骄傲,让他体会出我对他的信心与期望。一切都在静默中慢慢传递,在无言中沟通。阿渔的个性里,有著患得患失的敏感与怀疑,加上好胜心强,往往会显得心浮气躁,有时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仿佛有十成的把握,有时又变得十分泄气与颓丧。我知道,他的毛病是急功近利,将眼前的成就看得比一切都重,在这种时候,我必须等候适当的时机进言,有时坚持、有时软化、有时鼓舞、有时劝慰,象一团水母般地黏附在他身边,柔韧地温软地适应著他的变化,帮他抵御著内心的冲击,进入他的世界,体验他的希望与忧患,分担他的焦虑与喜悦。 我常常静静地望着他,随时准备接纳他疲倦的目光,给他关怀温慰;他的成就与快乐,变成我唯一的大事,我感觉自己将自身的一切,整个儿奉献给他与他的未来,熔入他的世界,成为他的一部分了。 有时候,我惊讶自己的感情,为什么会对阿渔如此专注?这么痴迷?这到底是一份什么样的爱情呢? 我不愿多想,也不愿深入去探讨,假如说爱的本身就是一种奉献,一种快乐;我爱自己的丈夫,我感觉舒畅与满意,又何必非要去深究它形成的原由呢? 到了考试那天,阿渔起了个大早,心不在焉地吞著早点,再三地检视用品,翻出讲义来要看,我笑着走过去说:“不要看了,让自己放松一点。” 临出门前,我在他腮边吻了一下,并且用力地环绕著他的肩膀,再一次给他最大的鼓舞与力量。 紧张的入试之后,是冗长的等待,直磨得人心力交瘁,比准备时的心情还沉重。 一个月后,终于到了放榜日期,阿渔反而变得“近乡倩怯”不敢去看榜,1f要我替他去看。这回我是绝不依他, 不论是好是坏!必须自己去面对它,几乎是硬逼著他坐上车到考选部去看榜。 门口的告示牌上早已贴好了一排名单,白报纸上印著细小的打字体,只觉眼前一片黑蚂蚁,才只看到一个标题时,忽听阿渔拍手大叫:“唉呀!中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绝对的兴奋、骄傲、宽慰、喜悦,脸上的线条全松弛地跳跃著,眼睛里散发出如朝阳般的光芒,这是两个月来,第一次看他笑,第一次看见他这么了无牵挂地放松自己。 我激动地将自己的手塞给他,任由他紧紧地捏著,欣喜之情激荡得我全身微痹,我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有感动地、热烈地望着他,告诉他我是多么的以他为荣。 第一个来道贺的是何船长,他热切地握住阿渔的手,简单而有力地说著:“你真行,真行!” “哪里”阿渔的脸忽然红了起来。 “要是小李还在”何船长忽然转变话题,他的语气黯然,不胜唏嘘地自语著。 自从小李失踪,惠加入院后,何船长即退休在家,这一连串的打击,使得他变得好颓丧、好苍老,外型上的改变反映出他内心深切的痛楚,他显得更沉默更沉重,他的脸有如久经风霜的石块,满是生活的刻痕,每一条纹路都是那么深重,在这些刻痕下面,是一个多么痛苦的灵魂呀。 “于渔,你虽然不是我的女婿,可是我一直把你看成和小李一样;今天,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在各方面都比我们要幸运得多,只要肯努力有上进心,一定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做船长并不难,在工作能力方面,我知道你是绝对能胜任。难就难在待人方面,这不是考试能测验出来的一种学问。有人活了一辈子都悟不出其中奥秘与道理;今后你必须按自己的性子冷静而公正地处理船上的每件事、对每个人。干个几年之后,赶快下来,我们不要在别人所羡慕的点上把自己钉死,当船长虽然工作轻松,待遇高;相对的,你也失去很多,比如家庭的温暖、对妻子儿女的失职,这许多都不是金钱所能换回来的。子女的成长、妻子的青春,都是一去不回的,等到有一天,你往回想时会觉得万分遗憾。人的根在陆地上,房子和人都要生活在土地上,长年在海上飘,毕竟是不大正常,尤其对心仪更是不公平,她付出的比任何妻子多,而得到的却比任何人少。千万不要象我,在海上浮荡了一生,妻子、儿子都没有了,如今女婿又被大海吞噬掉。”说到这里,何船长的声音顿住,无法再接下去了。 “何伯伯,您还有琴姨呀。”我鼓励地安慰著他。 “对,对,我还有琴姨,她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说到这里,何船长眸中闪过一片亮光与柔情,声音也缓和了许多,他接著说: “下个月惠如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了,我打算把这里的房子卖掉,搬回淡水老家去住,带著惠如、小强和琴姨,过一阵安静的日子;我老了,对人生已经无所需求,只希望平平安安地安度余年。今天晚上,我请你们便饭,庆贺子渔金榜提名。” “您太客气了,何船长。” “不要跟我客套,这一年多来,大家的心情都不好,难得今天有好兴致,又有好理由,何不开怀畅饮一香?” “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晚上见。” “再见。” 送走了何船长,阿渔连忙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公公,告诉我父母;通知公司;在一片道贺声中,阿渔显得意态飞扬,掩饰不住的喜悦之情使他整个人陷入一种迷醉之中,他定定地瞅著我,得意地说著: “阿乖,你丈夫行吗?” “行,行,太行了,阿渔”我知道他是个贪婪的人,在此刻他需要无尽的赞赏,无尽的安慰,无尽的关爱;我走近他,紧紧贴熨在他的前,将所有的所有,全部奉献给他。 尾声 亲爱的船长: 历年来的机场送行,莫不担著沉重与伤感,唯独这一次,几乎是带著欢欣与祝福,满怀希望地看着你走。这一次,我没问你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随你愿意做多久,只要你做得称心愉快,一年、两年、三年,我会一直等下去。过去等,现在等,以后还是等,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永远地等你,想你,爱你。 这次上船与以往最大不同处是你当了船长,一种新的尝试,一个新的里程。同行的轮机长、大副、二副均为一时之选,彼此年龄相仿,对工作有著相同的热诚与抱负。近半个月来,看你们频频商讨船务,计划人事安排;此番前去又是接刚大修过的船,新人新船新风格,谅必能开拓一番新气象,让一些前辈看看年轻人的干劲与可爱之处,我预祝你们成功。 记得何船长和刘老师的话吗?考试只能测验出一个人的才能,却无法衡量出做人的学问,俗语说:“看人挑担不吃力”以往你当大副,上面有船长顶著,如今自己是一船之长,成为最高统驭与负责人物,这份权力、这份负担,必须能运用得体承受得住,你是个聪明人,加上这么多年的航海经验,相信不会太觉困难,希望你不要操之过急,寓工作于学习,在静默中慢慢去体会。你的个性强,脾气急,加上求好心急,常以自身的标准去要求别人,急于在短期内有所表现,但是你要知道许多事都不是一蹴即成,而且人心如面,各有不同,每个人的个性、能力、想法、作风都不一样,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达到你的标谁;有时候,对一些小地方,不妨糊涂一点,至少你可以装一下糊涂,让自己轻松一点,别整天象一只拉得太满的弓,绷得紧紧的,知道吗?我这样说,并不表示叫你不负责任不管事,而是希望你在对人的时候不要象做事时那般的认真与严苛。 感谢你在结婚十周年送我的金项链,我将永远挂在颈上;那上面刻的“贞、洁”二字,更牢牢地黏贴在我心中。你说这块牌链代表著对我的爱与敬,形同一座“贞节牌坊”竖立在你心中,这份赞誉著实令我愧不敢当。 在这里,我必须向你说明这贞、节二字的源由;古代普通妇人守寡称为节,未曾实际成婚的守寡称为贞,而我不过是一个水手之妻,一个最普通的女人,守了一个妻子所应守之妇道而已。 记得有一回在旧北投大同街附近,看到一座石造的“贞节牌坊”上面刻著“凄风苦雨”四个大字,并注明为何人所立,以及守节情形,故事和一般守寡妇人雷同,唯独上面提的那四个字一直深印心头,久久不能磨灭。“凄风苦雨”这足以成为节妇们一生坚苦孤寂的全部写照,也可以代表著这一代“水手之妻”的心理与实际情形。假如,古时候的寡妇要抗拒的诱惑有一百种.那么现代女性要抵御的诱惑与压力就有一万种,必须用更多的自制力、耐力、毅力、恒心去操持、坚守,抱定原则,自重自爱,自忍自苦,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之所以如此,并不全是为了你,主要是为我自己而愿意这么做,这是一种道德传统下产生的自我约束,也可以说是中国妇女几千年来深植于心中的规范。 记得有一回,你告诉我在纽约的艳遇,在那之前,我一宜不愿去想这个问题,也从不盘问你上岸后的情形,但是你那番坦白,却通得我不能不去面对它以及它所带给我的震荡,我痛苦得难以自持,我想到过报复,想到过象对门陈太大那样放纵自己,何必再过这种清教徒似的日子?也曾经恨过你,最后,我什么都没做;因为我发现不论如何都无法使自己的心理平衡,糟蹋自己的结果.只有更痛苦、更空虚。假如说所有的成长都是来自面对痛苦,没有经过痛苦的人就永远无法成长,那么值得告慰的是我对自己的成长感到满意,因为爱的本身即意味著愿意去面对痛苦和怀疑,接受痛苦,去面对它,才能使痛苦度降低并克服它,逃避或沉溺,或想以同样的痛苦还报对方,都只会令痛苦加大,并且造成其他的困扰,这些都是我在极度烦乱之中渐次悟出来的道理。并且我发现自己是个温柔而强健的人,在必要的时候,会变得非常强韧,具有面对任何障碍、威胁和绞战的决心。你相信吗?今后,我将以“不变应万变”来处理人生中一切的事务,这“不变”并非完全的不变,而是“能够应变”变的本身便意味著一种痛苦和面对痛苦的能力。 阿渔,说了这些,你明白我的用意吗?这并不表示我温意容忍你享受较大的自由,施展放任的行为。只是表露我个人“自我要求”的原则。 中国古代教育女子必须具备的重要品格中有勤、俭、端庄、温柔、顺从、治家能力以及烹调、缝纫、育婴的一切能力,在甘世纪的今天依旧有著它存在的价值。身为现代妇女,处在这样一个东西文化交流、思想进步、日新月异的大时代里,既不能完全接受西方过分开放的观念,也不能摒弃中国古老妇女的传统美德;如何在这种种冲击之下不使自己迷失,抓住真理,把握目标,洁身自爱,的确要几分智慧与定力了。 我很笨,很平凡,不敢谈什么贡献于国家社会,只有站在自己岗位上,做好份内的事,好好治理一个家,切切实实地做一个贤妻良母,假如有一天,你在事业上有成就,两个孩子也都成为身心健全的好国民,那就是我最大的安慰与骄傲。 不要问我爱不爱你,想想看,有一个女人将你的快乐幸福看成她的快乐幸褐,甚至比自己的一切还重时,你说,那个女人是不是爱你?爱情不是以触摸的次数和口头上的诉说来衡量的,而是要拿心灵沟通的次数来衡量的,傻阿渔,你懂吗? 什么时候,跑船跑累了,不要迟疑赶快下来。记著,在你自己的国土上,有一个痴心的女子水远伸开手臂欢迎你、等著你,这儿有一个小小的坚定不移的港口,请将你的航程终点定在这儿,好吗?船长。 祝福你 妻 扫描校正:luo hui ju ,小勤鼠书巢:波ok999。126and 波ok999。zb169请在转载时务必保留此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