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渭迷情》 楔子 喜乐洋洋、锣鼓喧天。 她如同所有的新嫁娘一般,端着合宜的闺秀风范、女孩子该有的矜持举止任喜婆吆喝指挥,如同一具木偶般。而实际,那掩盖在不慌不忙的表相下,有颗狂涛汹涌的心。 她的身子骨原本就虚弱,这会儿,熙攘的人群、喧闹的叫声及喜气的乐声都是逼出她脸上每——分苍白的凶手。她是堂堂官拜两广总督、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殷爵爷的爱女,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但是,她的满腔柔肠百转,空遗的是又恼又怨啊! 踏至门槛之时,也许是心神沓乱之故,她教隆重的饰物绊了一下,一只不敢逾规的手及时捉住了她教层层衣袖覆住的手腕。她隔着流苏看着这只陌生的手,苦苦地笑开了唇角。虽非灵犀一点通,但爹的心思,她终能猜出七八分。 新郎早在等候,耳边响起喜婆作势的呼喝,她微抖地捉住了婢子啾儿的一只手,不着痕迹地交代了她几句话。 爹如此待她,究竟意将如何呢?七弯八折的少女心早裸裎了一腔珍贵的情意盼君采撷,但最终竟成空吗?爹爹啊爹爹,你会让女儿赌掉所有筹码,而且输得一塌糊涂吗? 找不着方向的少女心,随着十七岁芳华中的第一次花嫁,浮浮沉沉的,教那姿容绝色的新嫁娘眼角眉梢尽是淡淡的彷徨、深切的凄怨。而那个狠心害她至此的男子,她十七年来朝夕相处的“爹”这只感情的鸵鸟,何时才能明白—— 自从那遥远的一幕开始,今生今世,年龄相距甚殊又以纲常伦理称谓隔开的一对男女,其实早以注定要生生死死地纠缠在一起了啊 第一章 春寒料峭,冰冷透骨的湿气中,荒草碧色,萋萋遍侵于一隅;暖絮乱红,也似知人意,多情于绵风斜雨中恋栈。春愁无力,却道尽风流。 梅雨刚歇,蓦地多起的行人商贩又出现于朱雀大街。朱雀大街是长安经济的中枢,麋集了来自各地的巨商富贾、珍玩古物,是最为繁荣热闹之所在。 “哈啾!”一大堆粗帆布中猛窜出来这么一声,直教不明所以的人吓了一跳。 哦,是了。瞧那歪斜着的字幡卜“黄半仙”二字,一只教风雨摧残得遗剩无几的烂桌上摆放的占筮用品,敢情这便是朱雀大街随处可见的算命摊。 “哈啾!”又是一声,粗布幡蓦地被不甚温柔的手势推开,现出里面一个衣着寒酸的灰布人。他努力从布满眼垢的细眼偷窥了点春色,发现雨停了。 唉,真是世道维艰,财运日下啊—— 想他黄半仙,铁口能断生死贵贱,到头来每日为三餐奔波,还落得个难以为继——叹了口气,眯眼瞧这熙攘的人流,认命地拿起占筮工具,准备为今日的运势卜上一卦。 呃,想来也真不明白啊,瞧他面相其实也不是奇差,虽然星曜平平,本该高耸的颧骨教凸起的骸骨抢去了风头,但基本上还称得上是眉清日秀,更生了两撇莫测高深的小胡子充当世故,虽不是顶好,但至少可以混个温饱哪呃?凶卦? 浑浊的绿豆眼蓦地瞠张,宣告他黄半仙要上蓬莱仙岛还差一半的功力。他半瞪桌上铜钱所显示的五行阵势,忍不住呻吟了声。凶卦耶这真是天理何在啊,他黄半仙生平不偷不抢,占卦时更尽力做到童叟不欺,哪竟惹来凶厄? 眨眼间瞧见街口相拥而来的一对人影,他立刻甩开自怨自艾热情地迎上—— “哈,大爷,算个卦吧!我黄半仙铁口断谶,正是长安出名的神机妙算哪!”而这个妙算已两天未进食,可怜可怜啊,给口饭吃吧—— 老天像是听到了他的呼唤,派人坐到他的算命摊前。 “这位大爷”刚想热情地招呼两天来的第一桩生意,猛抬眼却教来人给震慑住。 男子有着一双如鹰隼鸷猛的眼,凌厉的斜眉,笔直的鼻下是无情的薄唇,不苛言笑的线条便像是最坚硬的花岗石刻;他的身形伟岸,屈就一袭单薄而平凡的布衣仍难掩其气势,那种不怒自威的卓然,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远古烈日焚空下的险峻奇峰黄半仙暗吞下口水,被这样的气势吓了一跳。 “泾娘,爱听什么?”瞬间松松柔化的线条,再加上满含宠溺的嗓音,黄半仙口呆目瞪地看着冷厉男子化为绕指柔,更稍后才有空发现男子怀中其实搂着一个女子。 此时正值舂寒肆虐时分,但男子仅着一袭单衣,反观他怀中女子,纤小的身子教厚实的大麾罩住,一张脸尽窝入男子怀中,只露出一头如云秀发。 耳边传来女子浅浅侬音,黄半仙机灵地盯着男子年青的脸庞,蓦地心中雪亮,知道自己该怎么说。 “不知富贵贫贱、命禄运势、姻缘,大爷小姐要算什么?” “随便。”淡淡地回以女子刚刚所回之话。 黄半仙拍案——叫:“就算个姻缘吧!就请大爷小姐一齐伸出个手掌出来。” 男女的两手伸到他面前,一大一小的对比,黄半仙凝目一瞧,脸上带不造作的惊奇:“天作之合呀!真是大大地恭喜大爷小姐了!姻缘既定啊——您们瞧这两条姻缘线,蜿蜒秀隽,中间虽不乏枝叉,表示大爷小姐的姻缘有一定的小劫小难,但大起大落之后的平顺重叠,正是情有所归的象征,代表着姻缘的幸福美满;而瞧大爷小姐的面相,正是天造地设、百年好合的一对呃!”满腔的滔滔不绝猛止于男子拍案所发出的偌大“砰”声。 男子满脸恼色。 呃,他说错话了吗? “先生。”男子怀中终于探出—张清灵绝美的脸来,虽犹稚嫩,但剪剪秋瞳里已带着连春色也要软上三分的似烟还似雾。“你误会了,他是我爹爹。” 爹爹?!黄半仙被口水猛噎了一下,神色灰溜地瞧着男子身后走近的两个神色不善的仆人,想起了凶卦!他今天真的行凶厄! “大爷——”黄半仙颤抖地开口。但面无表情的男子早抱了女儿远去,两个如狼似虎的家仆朝他不怀好意地走近老天!他真是撞邪了!这样一对男女,居然会是父女?! 男子走后,身后响起乒乒乓乓的撞击声。 “爹爹。”远远传来少女担忧的声音。“别责怪他,其实他也蛮可怜的。” “”那一年,小泾娘十三岁,他的一把须髯由此蓄起。 一个少年仕途得意,在官场上叱咤风云的男子该是何种模样? 而一个少年丧妻,至今仍是鳏夫之身,膝下已有一个十七岁女儿的四十岁父亲又该是怎样一种面貌呢? 梦里的男子,有一把及胸长的美髯,飞眉入鬓,深沉莫测的鹰眼随着年龄的增长更让人莫敢逼视。他的身材修长,十多年官场的尔虞我诈造就了他临渊的气势和沉着的从容。在他身上,无论是一种侠者的罡气、为官者的深沉、一个浮沉者的阴狠,还是一个男子的神俊、一个父亲的温柔,都是所有令她迷醉的特质。 人人道父亲是一个传奇似的人物。是那多舛的年少经历令他打小便形成凛厉莫可亲近的气势,还是他那允文允武的智慧及英俊丰采令天下男子黯然失色?她并不知道。只知道在她眼里,这个自称年逾四十并极力掩饰的爹是—个平凡的男子,一个伴随着她十七年相濡以沫的人。 爹待她总是温柔的,手势总是那么小心翼翼,这种呵护便似她会一碰即碎似的;爹的眼神总胶在她的身上,冷了,为她披衣,有风有雨,他总是第一个为她挡住的人;他的胸膛永远是那么温暖宽阔,随时都准备着拥搂她人怀;爹有过一段杀人如麻、排除异己的日子,却从未将血腥带到她眼前;他对别人总是无情的,惟有对她,他会耐心地呵护、宠溺地微笑,他将她的生命密密地以他的方式保护起来,免受人世间的许多污染;他隐瞒了她许多事,却以—个最真实的他出现在她眼前。 他与她。梦里的每一个场景、每一个侧面、每一个翻覆旋转,全是他与她的影子。爹的呼吸吐呐,每个动作每声语句,她的喜怒哀乐、爱恨嗔怨,全组造成十七年的记忆密密地包围住她。他是她的“爹”但她一颗从未为旁人涟漪过的芳心,早已全数寄托在他身上。 柳青花妍的阳春二月天,在夕阳西沉的午后,一片烟柳如画的小园美景中,筑于波光清澈的小湖之上的楼阁里,一只十指如青葱的纤手掀开了半垂的帘席,现出一张风华绝代的脸,赤脚走近了窗边,凝望一方水木后无边春色,一双教净水寒潭亦要失色上三分的盈盈水眸满是若有所思 朝廷政事繁忙,真正能陪女儿的时候,是在入了夜后。 幽静的泾渭楼,白的纱缦,绰约的垂帘,清雅的绿竹,一切恍如天上的某个仙居。不自觉泛开唇边笑靥,柔和的面容是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候才有的表情。 他轻声缓步人内,淡淡的幽香便绕缠鼻间,令人身心舒畅。这方为女儿筑起的阁楼向来除了小丫环啾儿,也只有他能够登堂入室了。 白色纱帐之中,一条比夜色还绰约的纤影便静卧在被衾之中,面容朝里,遗留一头青丝如飞瀑般坠下床榻。她此时正半支着下颐,可能什么事使她入了神,一动未动,压根儿未发现他。 他轻坐入床边,注意到一丝红线正缠着她丝滑的黑发,忍不住将它挑开了去,瞧她正凝神地瞧着一本书,而那书—— “爹!”她吃了一惊,一张脸猛袭上红晕。 未能避开,她手中的书便被人抽走,她为时已晚地瞧着父亲抽搐的额角。 那可是一本任谁看了都会脸红心跳的宫闱艳史啊! 不由分说将书本丢出窗外。 书本成抛物线之势脱窗而去,效那红杏出墙,她收回惋惜的眸,乖乖不敢抗议。心中却为书中受百般诋诽轻贱的妇人叫了声屈。 “泾娘,你又胡闹了!”压抑的声音,眼中的寒光正预言着新近颇猖獗的淫秽刊物该有人去肃清了“以后不许你再看这种不入流的东西!” 女儿偶来的调皮虽不反骨,但亦有令他颇为头痛之时。这府中的主事是在吃白饭的吗?竟让这种东西在他的眼皮底下流进泾渭楼,看来是有人不想呆久了! 她换上无辜的表情,伸手揽住他,迫得他不得不随着他纤细的力道一同陷进床衾之间。“难道爹忍心要女儿看周礼札记、孔圣人与八股文?” “那些可是受千古多少人奉为圭臬的圣贤书!” “是啊!”她聪明地不再反驳,但眼神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歌颂仁义孝礼便罢了。但人生在世,哪来的这许多繁文俗礼? 外头夜凉如水,条条如初染纱丝的柳条纠缠成一道朦胧温柔的墙;小湖深阒,天上一盘银月,湖水重重叠叠也出现了一轮。 他板起的脸坚持不了多久,眼角的线条又柔化了。想起女儿一天锁于闺阁的郁闷,猿臂一伸便将她整个轻盈的身子抱起,径直往外。 静谧的月亭上有袅袅烟起的檀香炉,亭内软榻一张。他便将她纤小的身子放置其中,皎洁的月光一照,殷昼渭这才从女儿清澈的眸波中发现了一丝属于少女的娇柔羞怯;他不由一震,这才深切意识到女儿早已长大,玲珑有致的身段早非青涩的稚女,而他就在刚刚,将一双大手毫无顾忌地尽覆于她娇躯之上! 轰然而来的认知教一身热血尽冲向脑门,如当头一棒。心中翻转的一个念头是:女儿早已到了不可让男子随便唐突的年龄 他神色古怪,直至脸颊传来一阵痛,他才赫然回神。 “神游了吗,爹!”女儿用手扯着他的胡须,他只能无奈地以哭笑不得回应她的胡闹“游到神仙洞府了吗?可见到了西王母娘娘?听说呀,她那儿有吃了长生不老的蟠桃,爹可吃了?顺便告诉女儿,西王母究竟是一个豹尾虎齿而善啸的怪物呢,还是一个雍容平和、能歌善瑶的妇人?” 殷昼渭温笑“不对,她是个容貌绝色的女神,年约十—七。” “爹!”泾娘说笑的脸罩上红晕。 此时月儿悬在她螓首上方,给她的轮廓罩上一层圣洁的清辉,更折射出她眸里秋波如水温柔。他心念一动,脱口出:“月出胶兮,佼人僚兮——整个京城之中,谁能找出另一个比我的女儿更美丽的女子?”也许所有人未曾料到,殷昼渭呵护在手心的,传言貌似嫫母的女子,其实有沉鱼落雁之姿。 她的眉眼一下教春意渲染,想到他所引用的诗的下两句: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会有这么一天吗? 气氛有丝不易觉察的暧昧,而他不愚钝,因也觉察到了。这诗句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去形容女儿,多么该死的暧昧不明!这只应该是另一个男子去形容才是啊! 他应该自省才是。但瞧着女儿倾城的美貌,心中却泛起了几欲窒息的烦躁,狠狠地在他的心上划开一道裂洞。 女儿的美丽,也应该由另一个男子来采撷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习惯地将女儿隐藏起来?他心中当然明白,若不是他刻意将她锁于一方阁楼,女儿的绝色早引来成群的狂蜂浪蝶争相采撷了!他有着强烈的私心,不希望女儿的美遭受别个男子的觊觎,投以惊艳的目光。只希望这种情形永远不会出现,于是他的女儿永远也不会长大、不会嫁人,而他也不会娶妻,这样的相处一直到永远岂不是更好? 这种心态算是为人父的一种感情吧? 吾家有女初长成了啊!应该是才对!所以他才会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心口就好像生生剜去一块血肉般难受,教他难以吐纳! “爹。”有人轻唤,他一醒,发现女儿正眉儿轻蹙地望着他。 爹又出神了!泾娘似笑非笑。“可惜爹说错啦,就算西王母是个容貌绝世的女神,也是个年约三十的妇人了,而且也有了她的东王公。” 十七岁同三十岁的年纪啊,确实能成为距离,不是吗? 他在一刹间捉住她一晃而过的渴慕,打趣道:“我的女儿这么希望长大?” 她凝睇“长大了好嫁人呀!” 脸色微微一变。虽强迫自己回到云淡风轻的初衷,但身后的一只手已紧握成拳!他笑了,以一声轻斥来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然后淡淡地道:“可惜爹并非好人,也不想长生不老,因而得不到神仙的青睐。神的洞府,长生不老的蟠桃,爹永远够及不到。” 自从陷入争权夺势的人欲之中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表面上他呼风唤雨,但内心其实比任何人都肮脏。他的生命在血腥与掠夺中一路走过,沦为孤儿的身世教会他要生存就要有豺狼的凶残,为了使自己好过一点,他不择手段、心狠手辣,就算是踩在别人的尸体上过活也在所不惜。 现在,这个小时候赤裸嗜血的他,早隐没在今天的满眼风光的假面具之下。而那个教会他如何沉敛自己的凶残、如何笑脸迎接命运、唤醒他体内残存的一点人性的“他”那个改变他一生的人,早久殁于人世。 叹了口气,为她收拢一下衣衫,她也收敛去探索的眼光,现出一丝执着的认真。“爹打自小便待泾娘极好,无论爹是什么为人,在泾娘心日中,爹是爹,无论好人也罢,坏人也罢,早无可代替了。” 他心念一动,不敢细嚼其中缘由。只思索着她十七岁的年龄,再怎么成熟,终不过为偏执的小女儿心态。 “爹爹,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他眉拧了下,小心地将心思隐藏起来。“怎会这样问?” 她张口欲语,但蓦地又住了口,化为一声浅浅叹息。随即又开朗起来,不再谈一些禁忌之话。 “今早上中书令千金找过了女儿。”她知父亲已知。 果然见他“哦”一声。他道:“这华禀廉忒地胡来,居然把点子动到我的女儿身上来了。”华威容驵侩无才,所以当其父华禀廉为了提升想打通关节而找上他时,便被他婉拒了。没想到不死心的华禀廉又托女儿找上了泾娘。他微笑:“你便这么自信会说动爹,轻易允诺?” “爹可是糊涂了!顺水推舟总比树敌好。何况爹就要上荐罗浮山道士进宫为皇上炼长生不老丹,也该有人一齐保奏。况且”她缓缓地“听说华威容鲁莽多坏事,用无能之辈,更花天酒地,淫颓下堪,这样的长官,必易控制,下方军民也必有怨声。岂不合了爹的心意?” 他明显地吓了一跳。青筋遂涨了起来,为她话里的深意而惊心不已。 “泾娘,你想到了什么?可别乱叫!”他沉声喝道。 “爹,泾娘并非傻瓜,十七年来与爹爹镇日相随,许多事爹爹虽瞒住我,但我多少能猜出一些。” “那你猜到了什么了?”口气不复平静,但泾娘没回应他。 她掉头瞧着天上银月出神,好一会儿才转头:“爹,回房吧。夜深了。” 青楼春晚,昼寂寂,梳匀又懒,乍听得,鸦啼莺弄,惹起新愁无限。记年时,愉掷春心,花前隔雾遥相见,便角枕题诗, 宝钗贳酒,共醉青苔深院。 这一首北宋吕滨老薄幸之下,又题一首,选自诗经。那心思就更为激烈了。 揉有梅,其实七兮。 求我庶士,其实三兮。 求我庶士,迨其古兮! 揉有梅、顷筐你之。 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这两首属于女子闺情的诗阙抄写于一张早已惨遭蹂躏的纸笺之上,娟秀的字迹显示是出自女子之手,而字里行间透露出的那种思慕待嫁的心情,深切得令人动容。 身后的手紧握成拳,连指甲何时深陷入皮肉都不自知。 “小姐很寂寞,每天只囿于一方阁楼,是被忽略了。”潇湘的话透着怜惜地传了过来。 是吗?他垂眼忆起女儿绝美的娇颜,方始发觉不知何时开始,女儿纯真澄静的脸开始袭上淡淡的哀愁,难懂的眸光深幽而遥远,教他每每面对时总有赫然的震憾。 脑中不自觉再次重浮起那夜的情景。女儿早已长大,不再是那个他可以随便拥入怀中的女子,也开始有了渴慕的人,有了待嫁的心情耳边回旋起女儿那句似真似假的“长大了好嫁人呀”一种妒恨的情绪攻占他整个心志。 谁是这个“庶士”?谁又令泾娘“偷掷春心”呢?该死的!这怎么有可能?女儿极少出府门,偶尔出府也是在他与侍卫的重重保护之下,怎么有可能让男子近了身?谁敢来招惹他美丽的女儿?莫名的情绪一下熏红了他的双眼,教他一下又将愤怒化于手掌,将那纸笺狠狠地紧捏于掌心。 “属下告退了。”眼里映出了潇湘清艳的脸,有丝苍白。 他冷冷地开口:“相信对于你的职责你都比谁清楚。你是小姐的贴身侍卫,不仅策护她的安全,更是为她摒绝外界纷扰的一道墙,会让你跟着小姐,便是笃定你的能力。但你却令我相当失望。潇湘,这样的疏漏,再无下次,明白了吗?” 潇湘垂头退了下去。 “恭喜爷了,有了这么个聪明的女儿。”一直立于他身后的灰须老者含笑说,他就是严三复,他的慕僚师爷兼心腹。 座上的他神色复杂,孤灯的摇曳中,阴灰得有丝吓人。 “说说军火的情况吧。” 严三复一听,立即回以公事公办的神色。 “据探子密函,西域那边秘密铸造的一批军火包括弓箭三万、刀戟三万、火药五十均以完工。各负责头目已随时待命。目前当务之急就是如何运送这批军火人京。” 运送军火是件大事,而要将一批数目惊人的军火偷偷从遥远的西域运至京城,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确实是项艰深惊险的任务。 “也许,我将亲自赴往运送军火。” 严三复吃了一惊。一向知道爷对军火的重视,但“爷亲自赴往,那京城这边怎么办?狗皇帝硬塞入殷府的两名姬人,名义上是要伺候爷您,实际上是他已对您在朝中口益扩张的势力戒备在心,暗暗监视来着。加上朝中的弹劾势力实不容轻视,这时候您离开京城,是不妥的。” “师爷大可放心。”幽冷的语调令严三复一动“此事早有了解决之道。绝对会在我离京后出现另一个完整的殷昼渭。只希望师爷到时应多配合。” “爷的意思”他哪来的一股胸有成竹? “你只管照我的意思行事。”殷昼渭示意他噤了口,一时也无意说那么多“此外,我要你将我方实力同朝中的保皇派、中间派各统筹起来,给我一个准确的数字。” “是。” “注意冯雍中,这个人虽没有执鼎天下的野心,却霸着天下第二人的位置,极力压制他下方冒起之人。”而他,便是那个令冯雍中视为眼中之钉之人。 冯雍中是当朝太师。有个贵妃女儿撑腰,又掌握不少兵权。心腹大患第一人,他当之无愧。 “冯雍中溺爱其子,说不准,我方可从其子身上下手。”严三复捻须“属下曾见过冯仲康,此人饱有几分才学,却恃才自旷,很是书生意气。” “调查这个人。”殷昼渭想也不想地道。自视甚高、目空一切的冯仲康狂傲得轻易没人能近得了身,不是一个轻易能找到弱点的人,头痛! 事情到此已告一段落,严三复也理所当然退下了。留下他一人独对轻薄的烛花出神,悄然忘了时间的跳跃已在他身后拉下长长的影子。 不知不觉移了移,再移了移,怔忡的眼落在了惨遭蹂躏的纸笺上。用这种方法窥知女儿的内心秘密,是有些卑鄙。但他此刻焉顾上这许多?当初的激狂沉淀,遗下的,是一种几欲将他击垮的莫大悲哀。 女儿已长大,终究是要离开他的呀! 第二章 长安外城东南角,被列为都中第一胜景之曲江池便盘踞于此。曲江池本乃天然池沼,汉武帝时造了宜春苑于此,因池水曲折,故名曲江,隋初迁筑长安城,更开黄渠穿城入池,至此改名芙蓉池,宜春宛亦曰芙蓉园;唐时复名曲江,开元中重加疏凿,不仅扩大其池面积,更建了紫云楼等殿字楼阁亭榭于池岸,使得原本花卉环抱、烟水明媚的曲江池更是光彩灿烂、金碧辉煌,成为帝王将相至商贾庶民岁时游赏不废的地方。 时达上巳,当今圣上于曲江池中赐宴臣僚,御酣群臣。于斯时满朝文武,连同新科进士皆一同宴集于此,沐受皇恩。御宴过后,各士大夫多会停留于曲红池,欢饮达旦。 夕阳刚沉,天地犹剩余辉氲氤,黄昏中人面依稀可辨,但江上艘艘花舫已点上浣纱灯。 “爹。”斗大的“殷”字宫灯之下,花舫的纱帘蓦地掀开,现出少女一张清灵秀致的美颜,打赤脚走出。 船头昂立的男子闻言立时转身,一瞬间转移的神色在看到女儿的赤足时,眉头皱起。 “泾娘,怎么出来了?也不套上鞋?” 她泛开无辜的笑。“好闷!好不容易能陪着女儿出来,爹却自个儿跑出来发呆,理也不理女儿。” 他安抚地笑,习惯性又接过她递来的手,用自己的胸膛挡去轻薄的春风及有心人窥视的眸光。 该死!江上人流这么多,他今晚实不该将女儿带了出来,看着她年轻的红颜,淡笑着开口:“爹只是忽然觉得老了。” 她轻敛蛾眉“爹怎么这样说?” 他低头瞧她。难道是他多心?这样的女儿并不像怀春少女呀—— “泾娘并不介意年龄。” “说谎。”他含笑轻点她鼻头。 她一怔,有丝苦涩难懂地瞧他,随即化于一笑。“随爹爹说。”有谁知道,她的介意只为他的在意呀! 两人默然。静谧中笙乐琴歌自别的花舫传来。泾娘忽地笑了。 “爹,你瞧别人游玩莫不是携带歌姬舞娘凑兴一番,相比之下,这里倒是寂寞冷清得很。” “你觉得寂寞了?”他完全没她调笑的口气。 泾娘摇头“爹,你最近总是心事重重。”她说,带着一丝黯然“泾娘总觉这几年来,爹渐渐同女儿疏远了距离。” 是这样的吗?他的许多事情是瞒着女儿,那是不得已。至于距离的疏远他为什么要疏远距离?那是她多心了吧?他为什么要疏远自己的女儿呢? “爹怎么会疏远你?”他努力忽略胸中那负疚的感觉。 回头吩咐啾儿拿来女儿的绣鞋。 “爹!”她掀唇抗议。 他笑吟吟地“乖乖套上鞋儿,否则,呆到船舱里面。”泾娘自小便不爱拘束,女子自古以一双三寸莲足为美,但他却未将缠足列为女儿必须做到的内容。在他眼里,那种残忍的酷刑不该施加到荏 弱的女儿身上。没想到女儿是愈加变本加厉了,竟连鞋也不愿穿了——他盯着她皎白无瑕的足踝,没有刻意的裹缠使女儿拥有一双弧度美好的莲足,仿若上好的美玉。这样一双玉足有他欣赏便够了。 话里的不容置喙让她乖乖套上绣鞋,但不意被绊了一下,身形一斜,就往江畔倒去—— “泾娘!”一双手臂圈住她的腰身,施地一转,顿时化解了泾娘的倒势。她的一声惊呼未喊完,身子已安然地贴在他怀中。 “好在有爹。”心中怦怦地。爹的怀抱好温暖,男儿的味道正是她梦里所绕缠的,不由眷恋地窝了上去。 声音从胸口闷闷传来,他的心猛受了一下激荡,意识到泾娘的身子同他贴得非常之近,几乎没了间隙;她的一双纤手便箍着他的腰,让他感受到她的纤弱无助;而她的鼻息正窝在他胸口跳动的位置,吐气如兰地加深他的脉博有一种荒唐的欲念正攫住他,教他几乎惊慌起来。 他想不着痕迹地移开与她身子距离,但推不开。只得直了身子,哑声开口:“泾娘。” 她不应,如同一只贪腥慵懒的猫咪窝在他怀中。“好喜欢爹的怀抱。”爹这阵子总同她保持一段距离,她焉有不知? 不想承认那股烦躁令他尴尬了,他一阵无言地瞪着幽然的江水,好一会儿压下声音“泾娘,你已不小,就别胡闹了。” 她这才听出他话里的严肃,抬脸调皮地眨眼。“爹不许泾娘胡闹了?” 他微微别开脸——该死!她可是他女儿,怎么会这样? “爹。”她终于微退一小步,眼中有股羞涩一晃而过,快得没人捉住。 他努力排开令他自厌的绪念,捉住她的小手往舱里走去。“有件事,爹已允了你,但恐不能如你所愿了。”再过不久便是女儿生日,泾娘曾央求他等她生日过后再迎入皇帝硬赐的两名姬人,但对于皇帝那多疑的性子,他只能对女儿失约了。 她压下他欲开口的唇,苦笑道:“爹的难处,我知。爹在朝中的官位渐大,兵权重握,多引人妒嫉与提防,而皇上也不放心了,是吗?”她苦涩地道“一直是泾娘拖累着爹。爹应该纳养姬妾了啊”她话里的脆弱教他一震,阻止自己拥她人怀的冲动,只紧紧握住她的柔荑。“爹未能阻止她们入府,但爹不会碰她们,府上不会有她们的位置,绝不容她们乱来。” 她的神色一动,瞧他理所当然的神情,没道破这种类似刻意的守身对于一个父亲完全没必要。忽来的感悟,使她不安的芳心蓦地窃喜起来。 爹也许并不自觉,但这样的承诺,这样对待的模式,哪里有半点父亲对待女儿的样子? 呵,到底呀,她十七年的芳心并非空投 天色暗了下去,月芽上升,星星也探出脸烘托繁华。江上此时花舫只添无少,盏盏宫灯照亮了整个曲江池,琴歌笑闹不绝于耳。 吩咐掌舵的注意避开相识的官船停到一处较幽静处。啾儿捧来一些女儿喜爱的糕点蜜饯,他捏了一些荔枝脯喂入女儿口中,含笑地瞧着她慵懒满足的样子。 “今个儿已是上巳,再过十几天就是你的生日。泾娘,你可有什么愿望?” 她的眼光一亮,不怀好意的眼移至他的长须,使他有不好的预感。“爹有言在先,别打这把胡须的主意。” “为什么?”泾娘抗议,并挨到他怀中,边拉扯着他的胡须边审视“爹并不老,为什么要留这一把胡须彰显你的老态?” “爹已四十,人生已去将半,不该是这个样子吗?” 她噘起小嘴儿,示意啾儿拿来一面铜镜。“瞧瞧吧爹,你的眉眼皮肤头发,哪一样是四十岁的年纪该有的样子?没有人不喜爱年轻,为什么你不要,非要蓄这一把胡须呢?” 他定眼瞧了镜中的自己,久历风尘的眉眼有着沧桑,但确不是四十该有的样子。只是呀他的眼光在镜中与女儿相遇。 “就算爹的脸没有老,但这里也老了。”他朝向自己的心。 她无言噎住,放开铜镜,许久才幽幽地说: “爹,为什么泾娘总觉得你在逃避什么,才蓄了这么一把胡子?” 一言击中了他内心深处,他的掩饰并不明显啊向来便只有他看穿别人心思的分,为什么在女儿面前,他总如此赤裸裸呈现? 他的表情呆怔了一下。 “怎么啊为父蓄了这好多年的须髯,可不能说剃便剃啊。” “爹最近好忙,在忙些什么呀?”她侧过头。 他心中怦一跳,暗自戒备。“公事。” “除了公事之外呢?” 殷昼渭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发现有个太聪明的女儿其实并非全是好事。叹了一口气“你想说什么?” 她倾近他。“作为臣子,爹似乎不安好心。” 她的眼神在夜色中闪烁,他捉住里面一闪而过的那抹忧心。“泾娘,你在担忧什么?”他从未拿公事与女儿分享,她再聪明,也不会料到她的爹要做什么是吧? “女儿希望爹是一个佞臣就够了,就别再存什么野心了。” 他猛皱起眉,而那抹不安也使他心痛了,他猛拥她人怀,既无奈也急切。“无论你知道什么,泾娘,就此停了吧,别让爹心惊肉跳了!” 她低嚷:“让人心惊肉跳的是爹你呀!泾娘就你这么一个亲人,我不希望你去冒险。” 一时之间也理不清心中涌起的柔情是什么,只能放任着让两人的气息混于一起。 许久她裂开了唇角,憧憬的语气带着少女的天真。“生日那天,泾娘希望爹能抽出时间陪陪我,如同今晚一般,过一个没人打扰,属于我俩的生日;希望爹”她忽地脸一红“这是个小小的秘密。” 他本想脱口逗她,但见她忸怩的样子,竟让他不由自主地盯住她。 泾娘害羞了呢!白皙的脸罩上醉人彤云,秋水雾眸有着一股小南风般氤氲与水漾的柔情,这样的妩媚令人屏住呼吸。 “殷大人——”江面上有人遥遥在唤。她一醒,放开泾娘,辨别声音的主人来自舱后驾近的一艘花舫。要唤女儿回避已来不及。他皱眉,仅来得及将一披风遮盖到女儿单薄的身上—— “殷大人哪,难得上巳佳节,怎么御宴刚完便见你闪开了人影,自个儿冷冷清清窝在舫上?来来来,过来同咱这几位同僚好好对上一杯,方不辜负这良辰美景!”花舫已驶近,是太师冯雍中冯府的舟子。歌姬围绕的席中共坐三人,太师冯雍中居于主位,其次是中书令华禀廉和京兆尹洪德泽。三人之中,刚刚开口的洪德泽与他私交算是颇好。 “冯太师、华大人、洪大人——”脸上扬起的惯有的冷淡有礼的笑容有些失态于三人瞧到女儿时露出惊艳的眼光——虽在黑夜中,但宫灯辉映得仿似白昼的照射下,绝对足够将泾娘的绝美现于人世。该死的! 硬压下抽搐的嘴角,他淡笑“泾娘,这三位是爹的同僚,快些向冯太师、华大人、洪大人请安了。” 泾娘依言。 “这位是令媛?!”洪德泽张大口,铜铃眼一如其他两位般,从头至尾直盯着泾娘忘了收回,许久才化为一声尖嘎“好你个殷老兄哪!什么貌比嫫母有如无盐!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人儿,难怪老兄疼到心窝里了,我见犹怜,我见犹怜哪!”洪德泽向来是心直口快的性子。 眼光可以杀人,洪德泽此时已化为一摊血水。 “大人谬赞。”他移身不着痕迹地堵在女儿身前,加深脸上的笑纹“三位大人真是好雅兴。瞧得殷某也有心凑兴。” 美影被断绝。洪德泽才记得收回带涎的眼光,有空发现了殷昼渭好可怕的笑容。是夜色令人迷醉,连主人冯雍中也含笑出声相邀。 “如此良辰少了殷大人,倒显得寂寞,如不嫌弃,大人何不过来喝上一杯?”他遥遥朝殷昼渭举起 酒杯,几乎是在同时,他身后的侍卫闪出并端起桌主由美人斟上的美酒,两手齐拱作恭敬状,朝空中用掌力平平送出酒杯。 好一个身怀绝技的侍卫!殷昼渭嘴边笑音未减。两脚微蹬已离了船面,在空中身子一掠,稳稳地接住了递来的酒杯,落脚已立于冯府花舫之上,酒不溢、气未喘,动作一气呵成,潇洒之极。侍卫倨傲的眼中现出惊诧钦佩的光。 “谢太师的美酒。”他一抑头喝干杯中酒。 殷昼渭一走,船上蓦地便静下来了。 她倒入软榻,托腮凝思。 “小姐,夜深啦,老爷刚刚还吩咐奴婢让小姐证舱呢。”是啾儿。 回头一笑,却分神倾听隔船传来的声音里面属于父亲的那个。 “今个儿芙蓉园中御宴,万岁爷对殷大人所推荐的轩辕道长可是赞赏有加呢!殷大人不愧是慧眼独具的伯乐。” “哪里?功劳其实归华大人,尽绵力解君忧,正是我等臣下的本分,下官也不过是尽臣事吧。但若论得意,太师爷您的公子才是今个儿宴上第一红人哪,令郎实乃俊才,年纪轻轻便高中榜首,受万岁爷的亲笔御点,前途不可限量哪!” 冯雍中传来一阵甚欢的干笑。泾娘也笑了,在脑中想象此时父亲脸上温温淡淡而不着痕迹嘲讽的笑。 “虎父无犬子,冯公子实在是令下官那个不成器的犬儿汗颜啊。” “哈哈!各位大人抬爱了!小儿不过是稍具文采罢了,其实乃皇上恩宠有加,皇恩浩荡啊!小儿年轻识短,往后还请各位大人多加提拔照料。” 接下来又是一阵干笑,泾娘叹了口气。朝廷执政者昏庸,官场黑暗,为官者尔虞我诈中往往便维持这个虚伪的表象,处处讨好人,处处提防人,又处处趁机想扳倒人! “唉,今个儿御宴虽尽兴。但老夫瞧得出,皇上的龙椅做得不是很安心呀!殷大人总揽军机,对此可有什么看法?”语带试探地。 “”谈声渐远,泾娘竖起了耳朵努力听父亲说些什么,但此时冯府花舫已驶前一半的船身,距离得远了,江上一阵春风吹来,说话声便渐渐融合在笙歌欢笑之中了。 再叹一口气,她坐起身正待斟上一杯酒来迷醉神志。啾儿急急拦住“饶了我吧小姐!别喝!等会儿老爷发现你喝酒了,会责怪啾儿的。” 泾娘并不当一回事,含笑邀请“啾儿,好闷。你瞧这江上热闹繁华,独自徘徊的,不喝上一盅就不能应景了。” 她的笑总有迷惑人心的药力,教人难以拒绝。啾儿不知不觉松了手,让她自斟上一杯轻啜入口,方始醒悟地扼腕不已。“小姐!” 泾娘眼波流转地斜睇了她一眼,见她蹙着眉,调笑着出口:“美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她自拟狂生慰人慰己,惹得啾儿脸上晕红,微顿一脚,也就由着她了。 半杯酒下肚,她的脸便袭上薄晕。眼光越望前方,突地轻笑了出声。 “什么事呢,小姐?”啾儿好奇地迎着她的眼光望至,此时冯府花舫已过大半船身,船尾遥遥挂着几盏宫灯,每盏宫灯皆题有诗句,泾娘瞧的正是其间突兀的两句。“皇洲满目碎鸣禽,措大紫宦岂识吟。小姐,这有什么不对吗?” 啾儿生得伶俐,泾娘有时便指点她识书明理,因而她虽一介小丫头,肚中也有几点文墨。 泾娘掩嘴。“啾儿,你瞧这两句诗,作者无非是以旷士自居,自吟自抒一身狂狷高傲的气势。且不论他口气如何殊不客气,啾儿你瞧瞧,这两句诗可有什么奇怪之处?” 啾儿凝思瞧了一会,不解道:“这两句诗挺好的呀,怎么了小姐?” 泾娘摇头,抬头仰望。宫灯的光线便直接碰触她的脸,灯光之下更显清艳绝俗。 “‘皇洲满目碎鸣禽’,啾儿你瞧这‘碎鸣禽’三字——”见啾儿仍一脸迷惑,她微笑“‘碎鸣禽’语出杜荀鹤诗‘风暖鸟声碎,月高花影重’,写着鸟雀唤晴的景致。但用至此,鸣禽曰碎,于理不通,殊为语病——”她蓦地止住。 是眼光,冯府花舫里射出几道直勾勾的失礼之极的眸光,阻止了她的说话,她一抬眼,迎上了花舫雕窗内四道炙热的眸光。 雕窗内,众女围绕中有两男子对酌。一肥壮一高瘦。肥壮的那位此时正抱住一个美人。偏黑虚肥的硕大身子却滑稽地罩着一身白色儒服,显得轻佻流气;他对面的男子,同样一身白袍给他修长的身子一衬托,只觉玉树临风,而男子更有一种令人不敢领教的孤高气势,正是满舱美人的焦点之所在。 两道眼光同是惊艳,但一道是赤裸裸的垂涎;另一道却是复杂中带错愕。 泾娘皱眉。 “这位小姐”华威容几乎流下唾液,不自觉松开怀中美人直身“真是好雅兴啊!方才一番精彩绝伦的诗评,真让华某大开眼界,这下仲康兄可是遇到敌手了。” 泾娘一怔,蓦地明了。开口的这人,想必是中书令华禀廉之子,京城第一美人华绝容兄华威容;而他旁边这一位,能于冯府花舫出现的,除了冯太师之子,新近独折桂枝的贵人冯仲康没二人。而方才那两句诗 “什么人?!”啾儿早先一步斥喝。 “在下华威容”不自觉滚动喉头,原想妹妹的美已是极致了,想不到艳海无边,人外有人,居然有其她女子这般夺人神魂的美 这便是京城中传言的无盐女殷泾娘? 拦下啾儿,她衽裣作礼。“两位公子在此会聚,奴家并不知道。适才言语无状,乞请两位公子见谅了。” 冯仲康兀自倨傲不接口,华威容慌忙地道: “小姐何必多礼?想小姐与我父同于朝中为官,论将起来,你我可兄妹相称。”一开口便露出轻佻本色。 泾娘不应,压下那样猛冒疙瘩的感觉。以身体不适为由,回身入船舱之中。 佳人已逝,但华威容仍口带涎目痴呆地瞪着倩影消失处,真个恨不能破窗而出,遁水而过,狠狠抱住美人,好好亲爱一番。 “冯兄?”许久回神,瞧着冯仲康同样古怪的神色“真想不到呀,传言中的女子竟生得如此姿容绝色。” 冯仲康轻点下头算是回答,座中美人曲意承欢地依偎了上来,但两人再也无心狎玩。 “冯兄该不会动心了吧?”华威容狎笑,眼中却出现提防。 冯仲康不答。但两人其实明白,两人射出的眸光有掠夺、有渴切,两人是都动心了。 华威容干笑“冯兄无动于衷,在下却是动心得很哪!”他赶紧宣告所有权,没想到招来一记冷冷的笑“既是动心,那就各凭本事吧。” 华威容跳了起身,心惊地瞧他眼中射出势在必得的光芒,忌惮不已。 “冯兄是认真的?” “你说呢?” “冯兄若是有意,在下可玉成舍妹与你好事,你应知道,舍妹可是京城第一美人哪!” 京城第一美人?他弹指轻调了案上琴丝,不置可否。 凡脂俗粉,怎可与她的高雅绝俗相比? 殷泾娘,他要定了! 第三章 是夜,月淡星疏。 经过一番紧密的妥善安排,运转军火的要务,已在急急地呼唤殷昼渭的脚步。 官袍已换缁衣,但头巾却迟迟未包上,反而迟疑踱至桌边,挨着书案坐下。 他知道成大事者,必须当机立断,拿得起放得下,毫不迟疑。但现下他只不过将离府一段时日,心中却满怀的眷恋,踟蹰不前。 那令他烦躁的来源呀 他的眼光移至桌上早已干疮百孔的纸笺,脑中不由自主地将潇湘的话又掂量了一番。 “小姐平时并不接触男子,惟有一个人可能与小姐有往来。” “谁?” “许南潲。江湖上有‘潲水剑’之称的一个风流剑客,并且” 眉已敛起,瞧潇湘欲言又止。 “说下去。” “并且这许南潲年已三十,家有妻室,夫人正是小姐从前好友李香浦。”她顿住,微瑟地看到爷眼中瞬间进出的杀气“这许南潲虽与小姐仅一面之缘,但当初小姐见到他却甚是亲热,如今也常与他有书信来往。” 心在抽痛,女儿对陌生人向来是冷淡有礼而疏远,对于这个许南潲表现得如此不同,想必是真放下了情意 泾娘的这首?坑忻贰肥俏?飧觥你砟箱?鞯陌?该死! 心潮如火烧般煎滚,难再平静。 “笃——”无处传来一更鼓,窗中冷风进进,他一惊,如梦方醒地立起身,瞠目瞧着自己不自觉题下的—首阙词: 古屋寒窗下,听几片,井桐飞坠。不恋单衾再三起,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 萧娘,谁是这个萧娘?答案呼呼欲出,引来他心中一阵惊悚,再也不敢深思下去。 够了!泾娘竟瞧中一个年届三十的“老”男人,而且还有家室!他的妒恨只是为人父该有的情绪,舍不得是应该,所以他才会心痛得没法呼吸,才会 百般开解,最后只落下颓然一叹。四周寂静,他终于取起头巾,敌不过心中所思,往后园泾渭楼而去。 阁内一片昏暗,油灯已经调暗,殷昼渭悄悄走进,感觉熟悉的幽香随着呼吸融入血脉之中。女儿正在睡。幽暗之中女儿沉睡的脸更如洛神般美丽。那白皙的肌肤,密长的睫毛,粉润的樱唇早恣意展现出十七岁芳龄该有的娇美。他注意到她将锦被踢掀一边,纱衣之下曲线毕露,有种动人心魄的美。 他摒息为她盖上单被。睡梦之中她似乎并不安稳,眉儿之间打了个褶,他一阵痛惜,忍不住伸手想为她抚平那眉头的忧伤,哪知这一放手便再也收不回来;她的呼吸细细喷入空气,使得他情不自禁地撷住那幽香—— 他守候了十七年,最想看的便是这种风情—— 且慢,他在干什么?!低低的头距离她只有一指之距,他蓦地打住,一时间他想起自己的苍老污秽,自鄙自厌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狼狈地转过身,从容的脸开始出现了生平第一次做错事的那种慌张。捏紧拳头只想痛揍自己一番她熟睡依旧,他几乎是逃了出去。 狂乱的背影消失于垂帘,床上的人忽地睁开澄明的双眸,一只手轻抚上唇,许久逸出一叹。辗转翻身,但哪里还睡得着?不久,她起身下床,赤脚走到书案之中。 挑明灯,她发怔了会,伸手展开文房四宝,提笔写道: “南潲兄:小妹有一事相求” “小姐,华府又送来请贴,说是什么荷亭赏鲤呢。” “推了它,说我不舒服。” 啾儿点头“这华绝容也真奇怪,上次登门造访也只冷冷地端着大家闺秀架子,素不相往来的,怎么现在请贴每天一张,竟不嫌烦,她这是干什么呀?” 泾娘轻笑,却并未接口,提笔又写了那首?坑忻贰贰?br /> 爹为何畏缩不前?他究竟是在害怕些什么?年龄?父女的称谓?这些都是。可是这些她都不在乎呀!她如此暗示,为何爹总是如刺猬般逃避,囿于心结? 不知不觉在落款之中写下“?t之”两字,想起这两字背后所代表意义,不由羞怨痴了。十三岁的那一年 “爹,别人尽皆有字,你却没有,泾娘为你起一个好不好?”稚气未脱的她仰头望着父亲。 “好呀,我的女儿要为我改个什么名字呢?” “就叫?t之。从今往后,爹的名就是昼渭、字便是?t之。” 他的回应是一阵爽朗的笑。她仍记得当时未蓄须髯的父亲是城中所有闺秀倾慕的对象,但爹对此从未动过声色;皇太后有意将公主许配于他,也教他婉拒。 “记住哦,爹爹。而这‘?t之’两字可是泾娘的专利别人不许唤的!” 十三岁的她已经似真似假对父亲下了宣告,只是,爹仍当她青稚,可曾将此当真?他还记得吗? ?t之呀,有她亲口唤的一天吗? “小姐。”啾儿的脸在她面前晃动,她一醒,瞧着啾儿探索的眼。 这丫头跟了她六年,倒是愈来愈大胆了。 “小姐在想什么呢?奴婢唤了几声都不应。” 她出声:“什么事呀?” 啾儿欲言又止。“小姐,老爷他有好几天没来瞧小姐了吧?”她小心翼翼。 “三天了吧。干什么呢”她轻笑。 啾儿吃了一惊。“小姐,您竟然还笑得出?自老爷将皇上赐的两名妖姬纳入府,白天还好,入了夜可是夜夜笙歌醉生梦死”啾儿愤愤地,一出口才知用“醉生梦死”形容得过分了,蓦地住口,脸涨得通红。 泾娘拿起画笔临摹脑中所浮现的画像。 “小姐,你倒说句话呀,从前老爷可不是这样的。就算多忙,入了夜必会前来陪下你,现在时间都花在那两个妖姬身上了!听说那两个妖姬还因此恃宠而骄呢,对外人说老爷原本如何宠爱小姐,但她们一出现,小姐就失宠了!” 泾娘淡笑。瞧着纸中画出的男子形貌,皱了皱眉,难以再下笔。“啾儿,你把老爷给我请过来吧。” “可是小姐,现在老爷可正和那两个妖姬寻欢着哩,奴婢”虽然说得气愤,但一想起不望自威的老爷,终究是害怕。 “去吧。就说小姐有清,爹他可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不会吃了你。” 啾儿终于出去,室内蓦地安静下来,泾娘以手支颐。 “爹。”听到脚步声她缓缓抬过头。 从容的脚步忽然颠了一下,在脑中早演绎好的草稿瞬间化为空白。“泾娘。” 外头传说貌如嫫母的女子竟有这样倾城的美貌? “找爹有什么事吗?” “爹已有三天未瞧过泾娘。”她转头,装作没瞧见他不合礼仪的惊艳眼光“忽然想起要为爹画张像,却总是画不像,便叫你来啦。爹,别愣着,坐这边,让泾娘为你画张像。” 他呆呆坐了过去,眼光几乎不敢直视她,有丝拘谨地盯住她执笔的柔荑,想起了上好的美玉。 终于停笔,凝眉再瞧了瞧,却总觉少了什么。 “爹,你最近忙吗?” 他清清喉咙,决意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可是出了名的玩遍花丛、采花撷蜜应对自如的风流浪荡子,怎么会面对一个年仅十七的少女时产生气馁、自惭形秽呢? “呃,爹最近是忙了些,所以有些忽略了你。” 她打量他。他的易容术还真是高明,不仅形貌如真人一辙,连声音举止也学得维妙维肖。只是,她却能分明地辨出他与父亲的区别来,父亲身上那种凌于一切的气势并非任何一人可学得来的。但这就够了,三天来他已成功地瞒过许多人。 段笃峒是吧?是个人才。只可惜面临大事时还少了一分应变,本性又有一丝轻佻,一开始还能进入角色,但演着演着,竟有些忘了剧情,张扬出自己的本性。 值得提醒,不是吗? “爹,你瞧这纸上之人可画得像你?”她掸开画纸。 画纸之上须眉男子傲睨自若,超世脱俗的气度带着横槊赋诗的英气智慧,这种卓然难撄其纵横天下、叱咤风云的气势,让那冷凛的线条更形不可亲近。但记忆中没瞧过父亲冷峻的样子,也让她以温笑淡去。 “像!”他眼一亮。见惯了殷昼渭冷厉的表情,万不料竟有这一面。 他出身于梨园子弟,自小随戏班学艺唱戏,十九岁那年戏班突遭横故,他辗转露宿于街头,几乎饿死,是殷昼渭救下了他,瞧他演戏之人天生就有善模仿的天分,教了他易容术,自此他追随着殷昼渭,虽以主属相称,其实亦是半师半徒的关系。这次殷昼渭离京,他的易容术便派上了用场。他明白他的任务是演好“殷昼渭”这个角色。皇帝送来那两个姬人,无非是希望可以拢络人心并迷惑爷的心志,而他这几天也努力扮演一个对美色不能抗拒的假象,在殷昼渭先前传达的意思中,这位殷小姐他没见面的必要。 起前他可是如释重负。殷泾娘在外头被传得奇丑无比,见惯了美人的他可不想面对一副夜叉脸来刺激他的神经。料想爷是知家有丑女不可外扬,不料爷的这一着还暗藏玄机——若不是这殷小姐唤了他前来,恐怕今生再难见这绝代丽色了吧? 泾娘淡淡一笑。“泾娘却总觉少了什么。就像画虎,自古以来许多丹青圣手画皮难画骨。纵然面貌与真的如出一辙,终不过是面罩一张罢了。” 段笃峒心念一动,接口道:“如此,你倒说说哪里不像了?” 泾娘未答,突从衣袖中抽出一方丝帕丢过。 “爹,你的脸颊带了脂红了,擦一擦吧。” 他吃了一惊,人皮面罩下的脸不由泛红!难以置信啊,这女子身上竟有一种超脱年龄的聪颖灵慧,教他不敢猛浪亵渎。 心下突然明了殷昼渭珍视她的原因。 手中捻着丝巾,淡淡的清香飘溢,他一下子竟有小毛头的怦怦心跳感,不由自嘲。他暗下凝神,意识她仍有话说。 她暗赞赏他的机警。说道:“好奇怪,泾娘总觉爹这几天怪怪地,变了个人似的。” “会吗?是爹疏远了你,你是爹亲近的人,心中若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下人们都传爹几日来同皇上赐的两名姬人走得近。”她婉言,瞧他欲接口,打断了“爹爱宠上哪一名女子,女儿本不应多加置喙。但女儿希望爹保有原本的矜持自重,欢乐应有度,骤然的肆情会让旁人置疑。而爹已三日未上泾渭楼,我这个女儿也会吃醋的呀!” 她不希望爹只走了三天,形象便教他破坏殆尽。 “这”他吓一跳,细细回想这几天皇上那两位娇娆的美人是有些让他忘乎所以了,根本与真正的殷昼渭有些出入,不由得汗流浃背。 “爹这几天是有些放浪形骸。泾娘,爹不会再一味沉溺美色而忽略了你。”他正色地。 她回以淡笑,眼光又教纸上画像吸引了去,缠缠绵绵地盯着,满载思慕。 这眼光深而浓。而他却分明地感受到泾娘的有礼疏远,手心攥住那方丝帕,想起了方才一番对话,心中渐渐泛生惊疑:这泾娘,该不是瞧出他身份上的什么端倪吧? 苍茫天地,大开大阖之中一把凛冽青铜剑斜插于冰雪之地。萧穆的衣冠冢立于后,一剑一冢,铸成最悲壮的景色。 一代英魂,静静地埋葬于此。 殷昼渭肃立墓前默默悼念,怀想大哥一生侠者胸襟、行事潇洒,夫人秀美绝伦、冰雪聪明,夫妇俩可谓当世之龙凤,想不到最后竟惨死于狗皇帝所玩弄的伎俩之中。 “几年来未曾看望大哥及夫人了,倪叔,让你多费心力了。”茔地虽立于雪中,但墓碑清整,显然是经过精心照料。 墓前干瘪老者凄然摇头,唏嘘不已。 “殷贤弟夫妇俩地下有知,便应看到重振起的隼军,看到当年桀骜孤高的少年,也变成如今独当一面的深沉将领了啊昼渭,再过几天,便是小姐十七岁生辰了吧?” 只有在私底下,他们以名字相称。 殷昼渭一怔,轻点下头,说道:“倪叔,想不到你还是记得清楚。” “怎会记不清楚?当年咱们几个老将冲出重围,当你抱着襁褓之中的婴女以父女相称时,吓坏我们这一干老将——夫人向来是古灵精怪的性儿,但这次也忒胡来。”他的眼中浮现追忆。 殷昼渭摇头,苦笑道:“大人不是胡来,她是怕”他忽转了口气,轻叹:“十多年前我狠戾的性情,夫人犹来不喜,临终托孤,终是千万个不舍不同意。” 两人默然。倪叔瞧他满集英气的脸,虽以一把胡须掩饰,终难忽去胡须之下年轻俊朗的脸“十七年来也真难为了你,昼渭,举事过后,也应该想想你的终身问题了。” 他不语。四周萧索,天地间有股悲壮的气氛,两人默默行礼祷告,良久方始回走,临走之时,倪叔不经意摸到自己一把白须,看到昔时新碑如今染上的斑驳,恍然若有所感:“岁月不饶人啊” 西域以产毛织品著名,此次军火是以贩运氍毹的商队掩护输送,商队中所有人员都是由隼军乔装扮成,这样一来,在输送军火的同时,亦转输了部分隼军。 军火共分四批运送,陆续挺进自西域交通要隘玉门关,只要通过这个要口,运至临近益州地区,自有人接应。 已是最后一批,队伍走在距城口不远的关道上。 后方忽然扬起烟嚣滚滚。 “爷,不好了,我们商队城门刚过,后脚竟冒出个特使来,得知我们商队,起了疑心,现在正率兵追来。”探子气喘吁吁地禀告。 殷昼渭眼中戾气骤增,因为西域都护府的关卡只需出示都护府通令,再给守城差卒一些银子,就能顺利过关,但军火的数目惊人,陆续几批进城难免引起注意。现下有追兵来搜,确是不妙呀! 他凝目瞧向商队,但见人人悄悄握紧早预藏好的兵器,士气激昂,没人露出胆怯之色。他与军师倪叔对望一眼,后者给他一个肯定的神色。 “各位兄弟们听着,官府来兵,情况紧急,如果应付不过,只得应战,我们兵分两路,一百个精悍好手随我,四周埋伏,其余随军师守住大车。如果官府强搜,埋伏者实施突击,抢住先机发难,务必一网打尽,决不能露掉一个官兵坏了大事。” “遵命!”四下人应。殷昼渭正自打量四周地势,突然发现前方灰尘滚起,一骑如风驰电掣般掠至商队前方,却是一灰袍打扮的儒生,年纪约三十左右,长身卓立,一张脸俊雅中带几分飘逸之气。 “什么人?!”早有人抽剑喝问。 “各位兄弟不必惊慌,商队遇急,在下受人之托,前来解危脱厄。” 殷昼渭眼光望至他腰间悬挂的一柄奇特的墨绿色长剑,心中一动,但不及深思,前方尘嚣又起,迅速奔近的队伍竟是一商队! 来人笑吟吟地开口:“同样数目的商队,百余车氍毹分毫不差。” 殷昼渭一怔之后,立时会意。倪叔拍手道:“妙啊,偷梁换柱之计太妙啦,爷,兄弟们不必冒险了!” 他却皱眉,一掠身已将长剑抵住他“你哪来的消息,又怎么这么凑巧赶上这场变故?”队伍是有备而来,看来是知道了氍毹里的秘密,军火的消息他绝对封锁,此人究竟从何得知,是敌?是友? “在下是一番好意。” 相峙不久,殷昼渭即便放下长剑。来人四手一个手势所率领的商队立时调转马头。“这支商队就有劳率管了。”来人跃上马背。 “请问阁下高姓大名?究竟是哪一位义士授意相助?” 马背上人一作揖,朗笑道:“这些并不重要,搜兵在即,在下告辞了。”说罢仰天作啸,掠马而去。 殷昼渭极目相送,不忘高声一句:“多谢。” 会是谁呢?心下无暇多想,翻身上马。“倪叔,那一支商队就交由你统率了。昼渭先走一步,长安那边,我会定时给你信息。” 互道保重,殷昼渭催马领队前进。 不久之后,官府追兵来至,自是搜查不到什么,而藏有军火的商队早已远去平安脱险。 会是谁呢?谁有这般缜密的心思,又怎知道他殷昼渭的秘密呢? 而这佩有一把奇特长剑的男子又是谁?江湖上这样难得一见的俊秀之士并不多,再加上一把墨绿色长剑,便更罕见了 商队行进二十几里,马上的殷昼渭突跳了起来,想起了潇湘的一句话—— “许南潲,江湖上有‘潲水剑’之称的一介风流剑客。” 许南潲!他便是许南潲,女儿所垂青的男子! 可恶! 城东南大慈恩寺内密室。 清冷的灯光中坐着一男一女。灯光中男子身着华服,面目英俊,炯炯有神的两眼有种残戾之气;他旁边的美貌女子年纪稍长,明艳照人的芙蓉脸及圆滑的身段是种看不出年龄的妩媚。 “回禀太子,殷昼渭已顺利运送军火人京,一天内可能返府了。”座前垂首恭立的黑衣者发出了声。 “很好。”男子冷冷地笑,悠然弹开手中玩赏的长剑“殷昼渭同那逆贼鹬蚌相斗,那么,我大燕皇朝便可坐收渔利了。” 美人忽地嗤笑。“但不知这殷昼渭是否真有本事,能成气候?” “公主可不要小看这殷昼渭,单凭其声色不动卧底于朝中十几年的沉着,当世少人能及。”黑衣人开口。 “这样的人不能为我所用,留着将会是心腹大患。”男子眼中冷芒一闪“左丞相可有什么看法?” 黑衣人顿了顿,沉吟道:“隼军原亦是保皇派,当初逆贼杨国忠趁先皇驾崩之际大胆篡位,殷沧啸招募的隼军此时揭竿而起,解民倒悬。只可惜这殷沧啸后来叛骨反节投靠朝廷,而后误中杨贼奸计,死于非命。殷昼渭乃殷沧啸遗部,殷沧啸于他有再生大恩,殷昼渭忍辱事主长达十几年,所带的执念怕是为旧主复仇。” “君临天下,谁个不想?本宫不相信殷昼渭动机如此单纯。” “太子所虑不无道理。”黑衣人点头“只是殷昼渭再怎么英武彪悍,却有个致命的弱点,不得以我们可从此下手。再说满朝文武虽对逆贼称臣,许多重权在握的老臣终是心念旧主,这对太子可是大大有利。” 男子点头,那女子道:“皇弟若不放心,为姐倒愿意混入殷府会会这殷昼渭,瞧瞧这连左丞相都深为叹服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男子大喜,朝两人道:“此事可以从长计议,左丞相,成事在即,你卧于殷府行事更需小心,一有风吹草动,随时向本宫报告。” “是。”黑衣人谨应,正待告辞,座中女子忽好奇地扬起眉。 “所谓的那殷昼渭的弱点,可是指他那女儿?” “回公主,是。” 女子脸上闪过一股较劲的光芒。“外面有关这殷泾娘的传闻,可奇怪得很哪。有人宣称其貌丑如嫫母再世,最近又传得乃一倾城女子。” “老臣并未亲眼瞧过这女子,但想来决非前者。” “哦?”女子绽开明媚笑靥,口中有丝玩味, “殷昼渭可真如传闻宠溺着女儿,乃至十几年不谈婚娶?” “是。”黑衣人应“但这殷泾娘来历可有点奇怪,就老臣所知,殷昼渭于朝中虚报了自己的岁数,诓称四十,其实不过年近三十。以常理论之,实不该有个十七岁的女儿。” “有这样的事?”女子描画好看的眉完全挑起了。 三十岁的父亲同十七岁的女儿,这该是怎样令人惊奇的一个组合呀! 第四章 迟暮,嬉游处,正店舍无烟,禁城百五。旗亭唤酒,付与高阳俦侣。想东园、桃李自春,小唇秀靥今在? 去时,别得匆匆;来时,来得促促。 是近家情怯?日间统领千军的果敢全走了样。当踏进家门,方知道有种思念渴切得令殷昼渭的心都抽疼了起来。 小唇秀靥今在否?没来由想起这句词,胸中一一演绎出女儿凝思的样子,浅笑的样子,妙语的样于,却想象不出一张关于别后应有的,内心深处,实怕自己在见到女儿的一刹会忍不住搂她人怀,吓到了她。 离别九日,女儿可曾发觉身边的爹,其实并非他这个爹? 百味翻搅于心,努力调回自己眺望泾渭楼的眼,瞄向自己的一身缁衣未脱。今晚以前,他仍示宜出现,对女儿的思念,也只能留待天明之后了。 书房之内是一阵黑暗,他推开门,只迈出了一步,便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爹爹,这个时候,你应该在两位美人房中歇下了才对。” 温雅的女声不期然传来,重重击住了他的神经,他只能愣然地任一室光线蓦地大亮,清晰地照出他一身风尘。 “而不应该是蒙住脸面,一身黑色劲装如远出才归。”本想以调笑的声音说出,但说至后来,才发现两眼的发涩。 娇软的纤躯扑至,他猛搂了个满怀,脑中嗡地罢住了。 “泾娘!”他难以置信。 脸上的黑巾猛遭揭去,一双美眸凝睇住他,直至看到这张未变的脸与记忆中的模糊之处。 “爹的脸上有尘砂。”她淡淡地笑,深吸了口气,松开了手放开了他,退了一步。他顿然若有所失,但忍住了。 “你怎会在书房?” “泾娘说是凑巧,爹信吗?” “不信。”他接过她送来的湿巾拭面,不知该烦恼女儿大有可能全知悉了他的秘密,还是该头痛如何给她解释这一身的缁衣。 “泾娘是在这儿守株待兔,那只兔儿,便是爹。” 千思万绪最后化于无奈。“也许爹真该用绳缚住你的手脚,拿布蒙住你的两眼,再用棉团塞住你的耳儿,方能蒙住你的视听知觉。” “爹嫌女儿心里还不够闷?”几天来受欺瞒的委屈一时全袭上胸臆,泪闸有松动的迹象,使他顿时慌了手脚。 “泾娘,爹是怕你担心啊!”“爹爹如此照顾泾娘可承受不起。爹难道仍当我是三岁孩童?一声不响悄悄走人,留下我天天瞧着‘你’同两位美人亲热喝酒。” 殷昼渭苦笑了下,这几天他在外奔波,但府内之事并未脱他掌握之外。段笃峒在做他的替身的九日之中并非出现任何纰漏,但他却对他非常不悦到甚至想痛殴他一顿。 “你明知那不是我。” “唉,倘若是不知,爹爹忽然如此奇怪,泾娘还不快快请道士和尚来驱邪一番?” “笃峒诙谐善道,几天以来,你还不是同他有说有笑的?爹可不想要个不诚实的女儿。”想到这个该死的段笃峒这几天在戏外不知找了他的女儿多少次,独占了他这个当爹爹专属的权利,他便一肚子不快。 难道是听错?她竟像听到了爹爹口气中的一股酸气?她扭头瞧见爹不自觉露出的吃醋表情,心中那股委屈奇异地一扫而消。 “爹你当真非得造反不可?” 他正在喝茶,她的话便使他猛然呛住,反射性伸手捂住她的唇。“泾娘!这两字可不能轻易出口!” 她支吾地瞠目瞪他,殷昼渭这才惊觉地松了手,让软了身儿的她倒在他怀中幽幽地吐纳“爹,泾娘并非坏事之人。” “爹知道。但爹不希望你理会这件事。” “爹!”泾娘正色起来“再如此固执泾娘可真要怄气了!泾娘自信并非草包,也不再是当年那年幼无知的小女孩。爹怕我受伤害,处处为女儿着想。泾娘让你悬了这许多年,难道不应该为爹分担点什么?爹这般地为我好,可知让泾娘更为难受了?” “爹知道你不希望我冒险”千万感动只溢出这一句。 “泾娘是不希望爹冒险,但爹决定的事,再不赞许泾娘也决无阻拦的分,只希望爹能让我为你分忧,尽量估低它的危险度,让泾娘知道爹有几分胜算,这便够了呀!” 他叹了口气“爹向你保证,没有百分百胜算的事爹不会去做,爹决不会有事的。”轻柔地执起女儿的小手,看她黯然的神情,负疚于心,但执拗地仍不愿让此事成为他与女儿之间的话题。 “泾娘,你该回楼休息了。” “不,我在这儿陪着爹” “据目前估计,朝廷禁国拥兵七十万。爷的麾下除参将石信乃太师荐进的人,坐拥七八千兵马,其余一十九万皆可调唤之师;而皇宫里十万御林军总督是我们的人。大将军张横与太师冯雍中直接或间接控制的兵权各分庭抗礼二十万。而大军张横的二十万兵马现正远征在外,如果没什么意外,局势无论在时机或是兵马上,我方大战对方,恐怕其势正是直捣黄龙。” 殷昼渭点头瞧严三复所献上的羊皮卷里面更精确的数字,沉吟下分神道:“为免身份泄露,入夜仍由笃峒扮成我去应付那两个女人。” 偏生女相的男子呻吟了声,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带着乞怜地瞧着座上男子,但瞧他根本无动于衷的样子,只得认命了。 旁边的严三复似乎已沉吟了好一会,许久眼眨也不眨地—— “不知爷此次起兵过后,这天下” 殷昼渭不由得抬头瞧他一眼,当然便听出了刻意隐藏的试探,但不吝告与。“解天下倒悬,扶燕室,报隼仇!” 严三复眉眼笑开了。“解天下倒悬、扶燕室,报舆论仇——爷此次的起兵定然是人心所向,顺应民意!” 段笃峒却道:“我军以‘扶燕室’作为口号,便必须寻到这燕室后人。当初为杨国忠流放的太子燕棣为先朝左丞相所救走,同时还有一位公主燕柰。现已失踪,要寻来实不容易。” 殷昼渭摇头“不,别忘了燕氏姐弟身边并非没有辅助之人,这几年的默默无声,定然是密筹恢复燕室之事。无须寻找,我猜时机成熟之时定会有人找上门来。” 外头家仆磕见,严三复出了房前去处理。一时间室内只剩他俩,段笃峒开口:“爷,最近华府频来请柬,小姐已答应几天后将赴会,属下瞧那华府未必安什么好心。” 眼抬了起,手中物事也放下。他想起华威容可是全京出了名的好色淫乱之徒,皱了皱眉。 “要不我”刚扬起的声音被不快地打断。 “你倒是挺关心我的女儿。”两道凌厉的目光射向满含热切的段笃峒。 “呃!”为时已晚地瞧见心目神祗满脸算账意味,手心出汗。他惊疑地瞧一只大手在他面前停住,像在索要东西。 “什么?” “拿来。”简单的两手,眼里的严峻却不容他犯糊涂,而他天杀地仍是忘了他是否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因而他好牵强地干笑声,虚心求教。 “哼!”重重冷哼,那只手毫不客气地抽着他怀中珍藏的一方丝巾,回身已塞入自个儿怀中。 这,这是为了什么呀—— 段笃峒口瞪口呆。 十五这天,一向冷清色调的泾渭楼换上了喜气红笼,殷昼渭为了女儿的生日特告假一日,商量早膳过后,陪同女儿一齐到大慈恩寺进香还愿。 “来,吃一点寿面,长长久久;吃一点甜圆,团团圆圆。” 桌上以摆上好几式精致的小点,啾儿未进门嘟囔,引来里面泾娘的一声呻吟。 “别又来了。啾儿,你哪来的这许多的花招呀!给我安安稳稳坐着岂不好?” “怎么行?今天可是小姐的生日,就算我们要闲着,老爷可不准。” 红晕蓦地袭脸,她笑着同啾儿打闹,眼角却瞄着门口。爹答应陪她的,怎么还未出现呢? “哟,小姐,等谁来着?”啾儿一脸的暖昧。 啐了一口,忍不住又道:“啾儿,爹呢?” “老爷?”啾儿掩口笑了,脸上的神情让泾娘不得不正视起来。 “怎么了?” “没什么!倒忘了恭喜小姐。啾儿在这里给小姐请安了,祝小姐芳龄永驻,越长越美,早谋良媒。” 啾儿话中有话,泾娘扯住她的两根小辫子,逼得她不得不倾倒腹中话。 啾儿告饶,眨眼道:“有两位公子爷一齐给小姐送礼来啦,老爷正在前厅应付着哩。” 泾娘一怔“什么公子爷?” “小姐就别装糊涂了!一位可是堂堂中书令之子,叫什么来着?听说可是那长安第一美人华绝容之兄,想来自是风流倜傥不在话下;另一位更有来头,最近刚中一甲状元,父亲乃当朝太师,姐姐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可是朝中大大的贵人。两位公子在小姐生日献礼,相互争风吃醋的,其意自明,其中那一位华公子近来可是踏破了殷府门槛,遣媒婆向老爷提亲哩。”啾儿促狭地笑,言下大有请小姐作个明示不可。 泾娘好气又好笑,若是啾儿知道自己口中“风流倜傥”的华公子就是曲江池那夜那猥琐轻狎的男子该作何想? “大清早怎么有只雀儿喳呼着什么?”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教啾儿听了,慌而行礼。 “爹!”泾娘整张脸扬起了来,抬眼轻易地便捉到他笑容下的一丝不平缓,想必刚发完标“寿面寿膳,就等着爹了。” 今天的她,在乎日的素妆之中多束了一圈玉石雕成玫瑰模样的镯钏,更显妍致秀丽。 “这么断定我就不是段笃峒?” 她眨眼“泾娘与爹早就灵犀自通了,爹这点伎俩,还难不倒泾娘啊。” 他哈哈大笑,顿觉今早上的郁闷一扫而空,她也跟着笑。“年年的生日都是同爹一齐过,好希望今后亦是如此。” 他的神情微定了一会,轻扯嘴角“来,尝一尝厨娘为你改良的寿面。”他将那碗精致的寿面移至她面前。 “爹愿你永远快乐。” “爹每年都讲着这一句。” 将面前的食物又移到他面前,瞧她动箸吞咽的样子,饶富兴趣。“爹希望你快乐就够了。”见她懒于动筷,舀起一匙藕荷银杏羹送至她唇边,她咽下。 瞧着碗中清碧的藕荷,载浮的白银杏儿,轻吟道:“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说完,她舀起另一碗中兀冒寒气的冰镇梅子凫茈汤,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红叶下山寒寂寂,湿云如梦雨如尘。”他会意而吟,张嘴后伸手制止她忙碌的小手“泾娘猜一猜,爹送你什么礼物来了?” 她双眼一亮“及笄时爹送我一只琥珀狻猊,十六爹送我一只核刻兰舟。今年嘛爹该不会送一个娘吧?”她笑谑。 他轻刮她俏鼻“不对,再猜。” “泾娘可猜不出。” “真猜不出?”他瞧她滴溜溜的眼“若猜得准了,爹带你去逛游夜市。” “可别失信于人?”她扬起了唇边弧度。 “爹几时失信于你?”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精致的礼盒,放到桌面之上。 “好,我就猜啦。”她起身踱步,两只杏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忽地倾身从后搂住他的脖子,叫道:“这礼物便是——爹向来挂于颈中不离身的古琬圭。” 檀盒被弹开,入眼的是一块大约两指宽长的琬圭,极薄。一般玉略透明而带光泽,而这琬圭更为甚,温润的质地似有丝丝温气冒出,确是件上古宝物。 泾娘微笑地把它贴入肌肤,殷昼渭说:“这玉奇特之处还不在于它的质地,你再瞧瞧,发现什么?” 泾娘仔细端详,此时天际微现薄晖,淡淡地从窗格透进,手中琬圭给光线这么一照,温炫粲目。泾娘迎着光线瞧去,只见琬圭中心流光溢彩,隐隐竟似一对龙凤自空中吐彩。 “我从来可不知道这块琬圭有这般妙处!”泾娘惊收起来,忙不迭再端详两眼,忍不住啧喷称奇“爹,想不到你年青时候落魄一身,竟然身携奇珍。” “你又想从爹身上挖出什么?”他看穿她。 泾娘吐舌“这证明人不可貌相呀!”她忽靠近他“大凡上古宝物,又是族传,定是送给媳妇儿一类的,爹将它送给女儿,这可是一大惊喜呀!” 心怦地一跳,他说:“古物自身的意义在人为,给它另觅个主儿又何须巧立名目?爹将它送你,便是觉得你会喜欢,这可无关什么意义了啊!”他拿话掩饰。 在他家族的传奇中,确如泾娘所说,这块来历匪浅的古琬圭确是赐予长媳的信物,是地位的象征。会将她送予泾娘,乃是起于当时一个转念,本是别无他意,这会儿想来,倒显得自己居心叵测了。 “那泾娘就多谢爹啦!” 她起身将琬圭珍而收入了绣包,回身时手上捧回一本线装书,殷昼渭一瞧,封面写着李义山集。 “爹每日奔忙,泾娘却闲来无事,曾动手笺释这本李义山集。爹也是诗词强手,对于李商隐的诗定有独到见解,这册子闲时随手翻阅也可解解闷儿。而李诗手法深曲隐晦,泾娘若有什么注笺讹误之处,爹可指正。” 殷昼渭接过书册,正待翻阅,却给她制住,他微愕地瞧着泾娘似乎薄绯的脸,说不出的怪异。 “爹,回头再瞧吧——我饿啦。” 一块桂花泥枣酥递了过来,他张口咬下,甜甜丝丝的滋味立时扫去他一腔怪异,朦胧中升起了一种若隐若现的贪念:若是能一辈子吃着女儿递来的桂花泥枣酥,那该多好? 大慈恩寺最出名的建筑,自是大雁塔。 经重修后又遭兵火袭击,保留下来的大雁塔塔高七层,七层之中,塔的门楣雕刻的是唐代盛时的线雕画,门旁嵌有“大唐三藏圣教序碑”若登极而眺,便可见北临渭水,南倚终南,东西八百里秦川的长安城万户人家府邸鳞次栉比,楼台堆秀,车马扬尘,极尽的繁华。 进香还愿后日已过午,在寺中草用了斋饭,便在知客僧的带领下,登上雄伟的大雁塔。 “大雁塔气势恢弘,形势峻拔,倒让我想起了城南大荐福寺内的小雁塔。只是小雁塔十五层的险峻,又非大雁塔所能比拟。”她含笑道。 他不语,小心翼翼地护住她拾阶而上。七层之塔,眺望中极是高巍,便似插了翅也难飞上;亲身临置其瓶腹之中,更深刻体会欲上高楼,自有一番曲折。 转眼他们已上高层,泾娘深吸一口气,大声叫起,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佛建这样的高塔,本来是要将人的思想延伸至虚无,可惜爹与我尽皆凡夫俗子,但登高四顾,感受个‘峻’字倒也无妨。” 两人一齐从塔之洞门迈出,万里江山顿时收于眼下,极目四眺,再高傲狂桀之人,终觉自身不过渺渺沧海之一粟。 “这一片的繁花似锦,内苑笙簧,终究是表面的升平景象。”殷昼渭遥指长安皇城大片林苑,声音平平。 一阵长风吹来,曳动他们衣袂飘飞,人似乎将要凌空而下,他赶紧搂紧怀中女儿,让她尽置怀内方可安心。 她仰头一笑“爹,女儿疏钝,想不到你那等严肃,悦目放怀,千百年来江山合复分,盛复弱,历史迤逦演绎,当变则变。” 他点头,凌踞高塔,放眼是高山繁华苑城,怀中是女儿妙语如珠,陡觉一直压于心头什么起事篡反的大事全然放下,心神怡静。人世间活至此,夫复何求? “想到什么了?”他低头问。 “诗坛掌故中,五诗人高咏慈恩塔的逸事,不仅值得大书一笔,在这大雁塔历史中,亦是值得令人想往的。”传说唐玄宗天宝十载秋天,杜刚、高适、岑参、储光羲和薛据相约前来这大慈恩寺中,登上寺内大雁塔。五位诗人畅游之余,挥毫伸纸,各撰新词,成就了这段历史上值得一书的美谈。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五人之中,若论诗的气魄雄伟,当推岑参;若论诗的胸襟,当推杜刚。” “是啊,千百年来,诗人辈出,创作了大量的雅诗新赋,但论到忧国忧民的博大胸襟,千古推崇杜刚第一。想是文武虽殊途,但只要一心为国为民,便不失为一位无愧天地的仁臣义士了。” “你希望爹是这种人吗?” “不。我希望爹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同所有普通不过的老百姓一般,平凡地生、平凡地死、平凡地娶妻生子。不求闻名于世。庸碌又有何妨?自古以来,汲汲于名利的人很多,但多少反而受头顶一方翎帽所累?佛有云:若欲渡人,必先渡己。若自保仍不够,何提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自私也罢,燕雀之志也罢,安贫固穷,何乐不为?” “爹会记住你这一番话的。”他说。忽见身后一僧人走近,稽首道:“殷施主,住持方丈闻知大驾莅临,早在禅房等候。” 殷昼渭点头。泾娘见他迟疑的样子,笑道:“禅门女客多有不便,爹只管去吧。早先爹寻方丈却扑了个空,如今方丈相请,可不能让他久等。” 殷昼渭虽非信徒,但几年前与老方丈一见投缘,结为忘年之交,而老方丈禅理深晰,促膝一谈亦让他更为澄心敛性。 “爹勿需担心我,在此登高独瞩,倒也寂寞得潇洒,你瞧这前面大片风光,平时身落其间,红尘自染人,现在换了这么个角度瞧瞧,也可重新认识一番。” 殷昼渭仍有些依依地为她合拢披风。啾儿便在一旁憋笑道:“老爷只管去吧,小姐有我陪着呢。” 他终于点头,叮嘱道:“塔颠风烈,若站得累了,便下去吧。”回头又同啾儿吩咐一声,最后同那僧人一齐下去了。 泾娘目送,回头竟见啾儿一脸的迷惘,似乎什么事难以解决,她轻敲她的俏鼻惹其回神。“你这丫头怎么啦?” “啾儿觉得好怪异哦!”她一脸古怪的神色。 泾娘倒燃起好奇,便问道:“什么难倒你这鬼丫头了?” 啾儿嗫嚅良久,方才动口道:“小姐,奴婢以前老觉得老爷对您真好,最近又常常觉得,老爷对您好得好得太不像话。” 泾娘心念一动, “此话怎讲?” “奴婢也不知怎会如此觉得,只是”啾儿脸涨得通红“每次看到老爷同小姐一齐,就觉得好奇怪——府里的大管家同珏姐便是父女,就不是这样的。” “好啦,啾儿,这些话说给我这个当小姐的听听便罢,对别人可别饶舌。若是传到我爹耳朵里,难保你的小丁香舌儿。” 啾儿听她话里的告诫意味,慌忙道:“奴婢决不多话。” 泾娘点了下头,心神却已飞到远处。这一晃之间,远远地塔下已出现了一抹伟岸的身影,在七层之高的锖望中,下方诸般景物已成缩影。 这样一个男子,值得所有女人依附不是吗? 似是感应到她的注视,塔下的他忽抬头远望,自是一下发现了她,扬手轻挥,似在说:“爹去去就来!”她笑了,远远可感受到爹在望到她一刹拿扬起的柔笑,漾得她的心也蓦地怦然跃动起来。 啾儿看呆了。 这种缠绵绸缪、旁若无人的眼波流转,算不算便是相濡以沫的一种? 抬眼瞧着小姐晕红的脸,她的心“咯噔”一下,什么东西霍然开朗了,什么东西更难明白——也许不是的,事情不是她所想的这般罢? 两人默然。直至后方传来了声响“噔噔噔”的脚步声猛止于僧人的阻挠。泾娘听出那知客僧正努力阻止来人上塔,而来人却似乎十分强势,两人坚持不下。她蒙好面纱,侧头对那知客僧道:“这位师父,出家人与人方便。我们也累了,就让那位公子上来吧。” 知客僧方始松了口气,两手合十。她移步欲走,但洞门却在一刹被人堵住,跟着便是一双无礼注视的眼。 “请公子爷让一让。”啾儿警戒地挡到泾娘身前。 对方并没有移动的意思,泾娘终于抬眼,看到男子毫不收拢的侵略目光更放肆地将她上下吞噬,那脸,似曾相识。 “冯仲康,我是冯仲康。”男子开口。 这种莫名其妙的开口,带着某种宣告侵占意味,让泾娘暗中皱眉,但无心理会。 “走吧,啾儿。”她淡淡开口。 但男子岂肯善罢干休?放肆的手一扬想捉住她的皓腕,泾娘慌忙之中退了几步,一柄长剑替她解去轻薄的手势。 “放肆!”潇湘冷斥,斜剑一挺想教训下这突然出现的狂傲登徒子,但男子身后递出的一对判官笔化解了这股险势,正是男子的侍卫出手。一剑两笔相交,顿时旗鼓相当地互拆了三四招。 那知客僧大慌,大叫着劝解无效。 泾娘一凝“住手!佛门净地,岂是逞凶斗勇之处?”她的话冷静清冽,无形中自有一股威仪,缠斗的两人均住了手,但手中兵器犹指对方要穴,互为警戒。 “上巳那晚,曲江池之上——小姐应当识得在下。” “那又如何?”泾娘又退了一步,瞧他迈出塔门步步逼进,抬眼向那知客僧打了个眼色,那知客僧倒也机灵,悄悄地摸出塔门,溜了下去。 冯仲康视若无闻,两眼只直勾勾放在她脸上。 “自那晚过后,在下一直对小姐难以忘怀。”这种赤裸的告白,实不该于一个才见一面的人口中说出,但他毫不见唐突,更一脸强势地认定她定会接受,且是受宠若惊。 泾娘冷冷地“多谢公子青眼,但奴家向来福薄,怕是无福消受。” 她移身塔门,但又教他早一步拦住,潇湘那边忍不住又要动手,教她使眼制住,同时伸手制止了啾儿将出口的呵责。 “公子堂堂当朝一甲状元,官居显位,如何竟做得下这拦截弱女的糊涂事?再说公子同家父乃朝中同僚,为此闹得同僚间不和可不好。” 他挤出一抹笑,眼中势在必得更咄咄逼人。 “你该是我的!曲江池那一晚,你居然能一言凿中我两句得意之作的弊处,我就知道,你是我一直追寻的女子。” 这种自恋狂傲的程度令人不敢领教,泾娘摇头“冯公子,这些可都是你的一厢情愿之词,曲江池那晚的冒犯之处,请公子见谅。公子盛意奴意只能相谢,但敬谢不敏!” “无妨,我会让你明白,我所言非虚——你会是我的。” 泾娘燃起了薄恼“公子此言差矣,泾娘并非物品,决非某一人的,就算是,那人也决不会是你!你我有云泥之距,岂可妄说泾娘便是你的?佛家有喻:水与桐油永难调和。公子胡乱倾心,可我殷泾娘绝非你眼中大家闺秀、梦中淑女,公子可曾了解我什么了?但凭一时言语,一眼邂逅,公子不觉将心托得太轻率了吗?” 一番言语抢得冯仲康刹时青白了脸,但他自小便是天之骄子,受尽家眷疼爱,加之天赋奇才,相貌又极出色,养就一副自视甚高的性格。成年之后,他每到之处,必有一群闺秀为其倾心不已,但孤芳自赏的他岂为之所动?天生的出色,使他鄙夷天下女子,认为其完全是一群拿腔作势、虚有其表的俗丽浮艳,这些女子之中美貌如华绝容,却空有一副好容貌,仗着会吟几句凡诗俗赋,可笑之极地摆一副千金架子,自以为应对自如,其实是造作小气,明明喜欢却不屑一顾,表面亲热却内藏机锋。这样的女子,要来何用? 但这种心态直至曲江池那晚,他看到了泾娘有一副绝色容貌却带不骄矜的笑,掩盖在才学饱腹之下竟是谦冲闲适,举止优雅有度却不矫揉他告诉自己,这便是他一直追寻的能与他相偕一生、举案齐眉的女子!因而,他寻来了,要定了她,就算华威容以妹妹相诱,他也绝不为之所动。 他知道这样的女子决非轻易可撷得,所以他纡尊下顾坦露心迹,允许她一时言辞犀利地冲撞。只是,她是他的,他选中的女子没有让她逃掉的道理! 他冯仲康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就算是人! “我不怪你,你只是一时难以接受。”他自信地,手掌摊开时已多了一块莹润的暖玉,不理会啾儿的阻拦,径自伸手想抓来她一只柔荑,泾娘猛退几步,直至抵住了墙角无法移动。潇湘在那边大喝一声勇斗起来,拉出想营救小姐的架势,但身形被一对判官笔缠在一尺之内难以施展开来。 “无礼!”啾儿奋身抵在小姐身前,让他肆无忌惮的手滞了滞。 “这是我的信物。”他狂傲的脸难能地扬起一抹暧意,轻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我不求你的什么厚馈。只要你的一颗心就够了。” 真是不可理喻!泾娘听得心中恼怒,眼角轻瞟四周——爹怎么还不来呢?“室家不是,谁谓鼠无牙,何谓穿我墉?冯公子没听得明白吗?这玉佩泾娘不会收,想我难以迎合你的荒唐!公子抬爱,但泾娘心中已有人。” 一席话说得冯仲康一脸倏然变色,发狂般拨开挡住的啾儿,一双手臂毫不客气伸了过来,泾娘躲无可躲,侧头闭住了双眼—— 伸出的手没沾上她身体,一声巨大的“砰”声过来,身子便教人狠狠搂住,熟悉的气息立时包围住她。 “爹!”一阵狂喜淹了上来,身子顿觉虚软。她睁开眼,便见父亲铁青的脸近在眼前。 她不易脆弱,却有一种酸酸的感觉在体内发酵。他的身体如铁一般绷紧,可感觉正暴发着前所未有的怒气。 “状元爷当朝贵人,为何竟窝到这佛门圣地调戏小女来了?”一双铁拳忍不住捏得咯咯作响。 冯仲康缓缓地自地上狼狈爬起,嘴角正凄惨地挂着一道血丝。 爹的这一拳,打得不轻哪! “窕窈淑女,君子好逑。在下并非调戏,而是真心求爱。”他身子不稳,但却倨傲地不擦嘴边血迹,与潇湘罢斗的侍卫赶紧冲过相扶。 眼底有光一闪,她抓住了,清晰地看出这是杀气——动杀机了!她赶紧捏紧他的手,将她的求恳传达给他。 他神色未变,只是手心加紧的力道表示他的感知。 “真是笑话!天下竟有这般失礼之极的求爱,冯大人一番‘好意’我瞧见了;况且我女儿已说了,她心中已有中意之人,希望大人别再为难。”他说时眼望向女儿,她霎时低头掩饰羞红了的脸,他自是瞧在眼里。 “走吧。”不再瞧冯仲康,他扶了她径自下塔。两脚似是无意踏过,但冯仲康眼光至处,他那失手掉于地下的定情之玉徒留一堆粉末。 一张脸瞬间铁青! “我冯仲康决不会放弃的!”狂怒的声音嘶吼。空塔无言。 第五章 城南西市是各种外商聚集的地方,繁华更胜朱雀大街边的东市。每逢入夜是市集的旺潮。 他们在夜市中流连往返,但他的眼光却未曾离开她。此时正值十五,天上是明月一盏,楼上是绛纱灯万数,灯月交辉,耀烈空中,游人摩肩接踵,满城丝竹歌舞,乐声沸天。 “想必你也有耳闻,不止冯仲康,最近那华威容也频来府中纠缠。”他叹了口气,根本无心观赏夜市。 “爹是怪我接了华府的请柬吧?其实发柬者乃华绝容小姐。想那华威容如何糊涂呆霸,理应不致乱来。再说,有潇湘暗中保护我,爹勿需担心。” “但愿如此。”他淡应,心里却分明有种隐忧。 啾儿从街边买来一袋热呼呼的蜜渍板栗。殷昼渭伸手揉剥一颗,递入她口中。 “好香!”她含笑也要给他捏上一颗呢,没料到爹看似轻巧的一捏经至她手,硬绷绷的一颗硬是揉不开。他见了莞尔,伸手轻轻一捺,栗肉破壳而出,仍是送往她口里。 “肩不担,手不能提,瞧爹身边养了这么个无用之人。”她自嘲。 殷昼渭不自禁执起她的一只手细细把玩,露出溺笑“这双手,只适合好好珍藏起来。” 她的脸蓦地羞红,注意到大街之上,夜色因灯辉的作用并不能发挥多少遮掩的效果,爹不自觉地做了这种暧昧不明的动作,顿时道道探索的眼光刷刷扫了过来,使她被面纱掩住的脸亦有赤裸之感,但却不希望爹就此放开。 他终于发觉她的羞涩,脑中一醒,自厌于自己一时的肆情,装作不经意地放下了手。 她心中失望。 他们一齐登上煮茶楼。煮茶楼乃长安街中的一处优雅去处,茶楼老板可以说是个雅人,嗜好饮茶。长安城中多有风雅或者附雅之人,煮茶楼一开张,顿时宾客如云,加上煮茶楼有个好位置,后能眺秦川渭水,前面正对的是泊秦楼的雕窗。如此坐于煮茶楼中品茶论赋,鼻能闻沁幽之茶香,目能瞩对楼舞姬曼妙的霓裳羽衣舞,颇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之妙。 “煮茶耳丝竹,泊秦闻茶香。”她赞赏。 殷昼渭点头。茶楼设置极是清雅,每座以古朴的一榻一几组成,四周又以雕刻或盆栽自然分隔开来,自成天地驻立其间;墙壁上是几幅遒劲雄浑的草书,一幅饶富趣味的桥头呼孺图,在几位品茗闲坐对弈的老者座后方偏僻处,挂着一柄极粗沉的古剑。 殷昼渭一进茶楼,眼光便被它所吸引,连带把泾娘也牵引过去。 “神剑无锋,大巧无工,好剑。”她赞赏道。 他点头,忍不住起身背手朝剑走近,也不知那楼主是否有意,挂剑之处是楼中最阴暗角落,加上剑身古拙,一般人不会瞧至。殷昼渭看着剑柄上奇特狰狞的饕餮纹,心中若有所感。 “这位爷在看剑?” 后方忽传来温和的问话,殷昼渭一怔,回首只见一手持羽扇须发半白的老者,他衣着极是简朴,但一股悠悠出尘的气质自然流露,显然是个隐者。 老者眼含惊喜赞赏之光。 “是。”殷昼渭点头。 老者兴奋地走近两步,与之平行“可知这柄青铜剑是什么来历?”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柄剑是先冉朝的遗物,冉文帝最钟爱的饕餮剑。” 原是随意的一问,没想到对方真能回答。老者一挥羽扇,含笑道:“不错。” 殷昼渭见老者谦冲雅怀,不禁心生好感,对剑感慨道:“冉文帝是国之末帝,他的这柄饕餮剑流落于此,让人想不到。” “国亡剑亡,并不希奇。这剑在此隐没了近百年,你看,剑锋可是斑斑绿痕了?” “剑本无锋,但剑不因无锋而不利,不因绿痕而掩其锋。”回头见女儿关切的脸,他做了个请的动作,老者便与他一同回走。 “这倒奇了,爷认为锈剑也锋利?此话怎讲?”那老者道,他说时已走近榻边,老者的这句话便教泾娘接了去、 “重剑奇巧,似拙不拙。剑虽无锋,但有剑势,‘锋利’三字,当作此解。” 老者闻言又惊又喜,抬眼竞瞧说这句话乃一妙龄少女,脸上容貌被面纱掩去大半,只霹出一双灵黠秀眸,仍可感她秀美之姿,与旁边英挺沉敛的男子确是人间罕见的璧人。 殷昼渭朝她赞赏一笑,亲昵回护之意,自然流露。 “好呀!”老者捋须欢笑“我陆公开这茶楼七十多年,第一次遇到贤伉俪这样的人间龙凤,值得庆祝。” 敢情老者乃茶楼老板,自称陆公。陆公话一停顿,却没看到泾娘因“伉俪”二字羞红了脸,殷昼渭脸色一沉的模样,兀自呼唤:“小二,去我房里拿出珍藏的童子茶来相迎贵客,记住,茶皿用景德饶玉,用沸水烫上一遍;水选清泉,要新开。” 泾娘道:“老先生何必客气?”眼角却悄悄瞧着爹有些沉敛的脸。 两人一齐请陆公上座,陆公道:“小娘子风雅,但觉我这茶楼如何?” 泾娘颔首道:“老先生茶馆没置高雅闲致,确是个好去处。但依小女子愚见,这茶馆仍少了两样东西。”泾娘说着指着盆栽“茶有逸意,在这里摆上一盆白菊岂不更妙?” 陆公抚须大赞,心下更想知道这第二件物事,却见泾娘闭了口不再开口,心中一怔,瞧见她美眸淡淡扫过墙上古剑。 正想开口,忽听那边厢有人急唤,显有急事,陆公略一踌躇起身告辞:“佳客到来,本应濯手论茗,但有急事,只能作罢。”他不无遗憾。 两人挽留无益,也就揖手相送。 陆公走后,小二陆续端来茶具,郑重沏茶。煮茶楼最著名的便是童子茶,有民间传说这童子茶乃唤幼龄于一天晨露未化之时以童男之口采撷,这期间从以口含濯至晒好收罐,每一道程序均自纯阳之手,茶沏开后腾浮蒸气于半空形成童子之状,故名。殷昼渭两人未见得茶开时的奇观,但见茶色鲜碧,啜之齿唇留香,确是好茶。 “方才为何略去那第二件物事?”他问。 她眼望向古剑。“看得出爹很喜欢那柄剑。” 殷昼渭一怔,忽然明白她以悬疑相饵,暗示陆公相馈古剑之意,他摇头。“古剑古稀,瞧得出陆公爱剑之深,岂会冒然割爱?” “错了。”泾娘轻笑“爹瞧这茶。童子茶得来不易,珍藏于陆公房中。陆公嗜茶,对好茶自然痛惜,但他只与你我廖廖数言,便慷慨赐茶,可见这位老先生实乃性情中人。他喜爱这柄古剑,自是不假,但令他更为欣慰是另件事。” “什么事呢?”殷昼渭问。 “爹发现没有?为何那剑挂于墙壁最阴晦角落?以陆公爱剑之深,岂会让心爱之物裸陈于大厅?爹未曾发现陆公方才的惊喜莫名吧?好剑如名马,没有伯乐的慧眼,终将埋没;陆公爱剑,不是要将之收藏于密室至埋没,而是要找一个伯乐,一个知音人,一个能将剑发扬光大的人。” “我懂了。”殷昼渭豁然开朗“剑有灵性,但终是死物,只有到活人手中,才能肆芒毕露;深藏暗室,锐气蚀消。”他说时望她,泾娘的聪颖非他能比。 “爹,你心中有话问我,对吧?”缄默良久,她开口。 他点头“泾娘,爹的事瞒不过你,你应知爹此次一别九天为何吧?在这过程中,有件事爹久思不解。那是在商队刚过玉门关不久,后方遇上官府追兵,情况十分危急,此时出现了一个人,此人似乎十分熟知我的情况,并畴谋许久。他用同样数目,同样运送氍觎的商队李代桃僵,替爹挡去一厄。”他直视泾娘“此人行事潇洒隐蔽,当时情况危急,爹也无暇多顾许多,只知道他此举为人所授意,事后爹思起总疑惑。此人腰佩一青碧长剑,形貌风度极似一人。” 泾娘未接口,只径自缓缓啜茶,殷昼渭只得道:“泾娘,爹怀疑此人便是你所授意指使。” “爹心中已有结论,何须问我?”她含笑。 “能让我见一见他吗?” “别,他只是一个江湖散人,并不想沾上事端。” “可他为了你却硬是招惹事端了!”他已自制,可仍忍不住说得气急。 泾娘一怔,看他额畔隐隐的青筋,心中若有所悟地雀跃起来。“他是我旧识,能求的,我只有他。” 心内在波涛汹涌,他瞧她,忍不住便想起了那该死的“春心暗掷”、“?坑忻贰庇氪笱闼?サ摹靶闹杏腥恕保?朴型蛞鲜赡凇?交嚎谄?骸熬偷***巳四昙腿你笥遥?矣衅奘遥?劾矶你阌t坪羲?簧?迨辶恕!?br /> 泾娘摇头“江湖狂狷客,哪来这许多礼节?爹,我与他平辈相称。” 殷昼渭心中猜忌,瞧她神情似在说:爹,他与我平辈相称了,对你就该唤一声“长辈”你多了个后辈,岂不好吗? 他的手在后握成拳。“泾娘,时光—刹,你也十七啦,大雁塔之上,你说了句话儿,无论它是否属实,应该考虑了。” 泾娘持杯的手顿了顿,脱口唤: “爹!” 他罢住。“爹只问你一句,满城子弟中,你可看中了谁?” 她的眼中迅速有了抹调笑的颜色。“爹,若是此人年岁比泾娘多了一个打数呢?” 笃!殷昼渭手中的瓷杯放得不甚轻“为什么?” 泾娘装作没见,嬉然道:“难道爹不觉得泾娘做法甚好吗?周礼、礼记说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韩非子备内篇曰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也,妇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以衰美之妇事好色之丈夫,则身将被疏贱,这说明妾貌渐衰郎渐薄,齐年难偕老。与其色衰爱弛爱升欢坠,还不如事老年之夫,虽蛾眉鹤发,却可同衰老。” 殷昼渭脸已铁青。“乱讲,这些旧说相沿,却给你拿来胡闹。” “旧说相沿亦能切中浮世薄俗呀!”泾娘眉色未改,但面纱下的唇角早忍不住掀起——如果爹知道这大段话正在拐个弯儿骂他,这个冤他可受得起? 一句话堵住了他,令他心中气结,而这怒焰从何而来,却令他不敢深思。 “泾娘。”他终化一叹,也许他该转念女儿说得有理,毕竟有些男人贪新忘旧,世事俗浅薄是事实“你是说中了一般,但想想,一个随时会变心而不能相偕终老的依附要来何用?你会要吗?天下男子之多,难道没有一个能痴爱一生的人?泾娘,你说这许多话是想告诉爹什么?” 她是想以此来暗示她对年龄的不介意,但依爹如今矛盾的心结,她多说亦无益,只能靠他意会了。 “爹说得对,天下男子之多,是有良人。” 他闻言脸色更难看,她一见,知他又转到许南潲身上,趁在他唇齿微动之际捂住了他。 “爹,许南潲与我,只是故友。”没想到自己稍作暗示的情话全教爹移花接木到别人身上,真是教她又气又无可奈何,她看他呆住的脸“爹的大事在即,这些事情等一切平安下来再说。”心中暗下决心,举事过后,爹若再这般囿于心结,就算要她抛开矜持,也在所不惜。 久思的事竟是猜测,教狂喜一时淹没心智,以致他没想到如果许南潲不为女儿所爱,那另有其人呢? “泾娘,爹听你说过,在今天你有个愿望,是不是?”他清喉,想起方才的激动,有种尴尬。 她的脸别向对面泊秦楼,是不想让爹发现她鬓角也染上的红晕。 “我还没想好。”她扯谎。 他当下便戳破了她,惹得泾娘讨饶。“这事回府再谈,可好?” 殷昼渭瞧女儿神色,心中虽好奇,却也就不再进迫,抬眼见那边有人正在揭下那柄古剑,泾娘也瞧见,朝他淡然一笑。 “其实,喜欢的东西并不一定要得到手。”他若有所感。 她闻言,心中—沉。 “那是因为爹虽爱惜古剑,对它却又有摒弃之意,才会感觉可有可无。泾娘说得没错吧?我所认识的爹并非一个可退而求其次的人,一旦爹心中有了执念,爹定会不择手段。爹会这么说,便是因为没这个决心。” 她的言语使殷昼渭一愕,发现里面认真的意味。她的面容有丝疲乏,他心生怜惜,便提议回府。 “好罢,就不等陆公解剑了。”泾娘淡淡笑谑,由着他扶起身,那知身子刚定,那边厢传来呼唤的声音。 泾娘展颜一笑。“看来爹是命中拥有这把剑了。”她回头朝啾儿吩咐了声,啾儿匆匆而去,转身时见陆公捧剑匆匆而来。 “佳客莅临,岂可不赠物作念?”他一递手中古剑“两位请别推辞,这一剑两位拥之无愧,老大将剑置此几十年,今天总算找到一位能解剑的知音人,心愿已了矣!” 殷昼渭两人相视一笑,自然敬受,泾娘开口道:“老先生可愿知先前所提到的第二样物事?” 陆公两眼一亮“小娘子若再不告知,恐怕老夫今晚难成好觉了。” 泾娘赧然一笑,伸手指了楼口。陆公迎指一瞧,正可瞧见捧着蒲团上楼的啾儿。 “蒲团?”陆公接过往榻上一置,惊喜莫名,拍手道:“妙极妙极!这下我陆公的论茗处,便添另抹韵味了!” 殷昼渭告辞,陆公捋须道:“不留下个名儿?” “殷昼渭。”他说得简略。 那陆公一怔,想不到对方便是京城中被传得纷扬的殷昼渭,长安乃天子都下,高官大臣随时出现并不希奇,使人诧异的是传说中的朝中重臣竟是一个见识不凡的卓尔男子。 “难怪、难怪!”他朗笑,但眼光一接到泾娘,心忽“咯噔”一下,原本畅通无阻的笑险些给噎着。 “这位该不会便是令媛殷小姐吧?” 回答他的,自然是一抹肯定。 陆公半晌呆住。 第二天,天色已然昏暗,显是一天傍晚又到来。 书房内,一人背手烦躁踱步,而—— 书房外不远处,另一人搓手张望,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段公子,你在这里烦恼着什么呢?”师爷严三复拿着一卷羊皮卷笑问,段笃峒慌忙打哈哈略过。 “什么?没什么,没什么!” 严三复也没再同他多闲嗑牙,径自入了殷昼渭房里,留下段笃峒干瞪眼,愈是焦急。 不久后,从房中走出的严三复匆匆离去,他瞪着虚掩的房门,终于忍不住奔了进去。 “爷” 殷昼渭瞪了他一眼“有什么事?” 什么事!段笃峒刚想脱口,猛地发现自己关心得不应该,看他神色不善的脸,心中叫苦,口中喏不成言。 “也没什么。” “没什么?”他不悦到极点“没什么你跑进来耍我?!”铁拳助威地一拍檀桌,好大的砰然一声,吓得段笃峒身子软在一旁。 老——天!殷昼渭难得有暴躁的时候,他这是何苦来着? 门外匆匆进来禀告的小厮化解了段笃峒的困境,他说:“老爷,有圣旨到,在大厅候着。” 他眉一皱,大踏步而去,但当他接到圣旨,只脸色铁青地呆在原地。 “爷!”又鲁莽奔入的段笃峒满脸瞧急“刚刚华府那边的探子来报,华府遇到贼匪了!” 殷昼渭脸色一变,抓住他的衣襟喝问:“小姐呢?” “没有消息。”段笃峒被他钳得有些气窒。 殷昼渭猛地放开他,一声不吭就走。 严三复在后担忧地喊:“爷要夜闯华府?” “是的。”不待他说出什么劝阻的字眼,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时华府一角正笼罩在空前混乱之中—— 林苑中葱翠处,一群黑衣人正与一个缁装女子厮杀得难舍难分,女子武功虽强,但似乎无心恋战,几次想冲开重围却反而被拦了下来,顿时手忙脚乱,更脱身不得。 林苑不远处一间不起眼房中,一个粗鲁男子正一手挟住一个小丫婢迫问。小婢鬓发虽乱,仍倔强不挠,而房门门槛处正横躺着一昏迷厮仆,由地上散落的木凳可知其是在应门之时教人从后击昏,不然他的两眼也不会大睁得惊骇。 “说,你家小姐哪里去了?”华威容龇牙喝问。 苦心设下圈套,满拟进门便可瞧见美人,那知竞看到的是派守在门口的家仆横卧于前,佳人芳踪已杳,教他愕然情急之下,连假装也忘记。 啾儿从容呸了声,冷冷道:“小姐早就逃出去啦!若不是我啾儿这条腿早已扭伤,也不会在这里啦!” 华威容凶狠一摔,顿时将啾儿摔落于一旁。 “给我搜,整个华府就算我掀翻,也要将那美人搜出来!”说罢带头想身先士卒,却给旁边的獐头甲拦住。 “找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何须劳动到公子?公子只管放心,小的定给您带来那美人人怀!” 鼠目乙奉谀地呼应:“是呀,公子安一百个心好了,奔劳的事待小的来,公子享受温柔乡,岂不美哉?”说时鼠目轻瞄房内啾儿。 华威容回头一瞧,便见委顿在一旁的啾儿虽容发凌乱,姿色更远不及殷泾娘,但清秀之姿,究竟难得——这么个色心一起,他立刻打退堂鼓。 “记住!找到殷小姐后决不能吓到她,就说本公子为了找她,正烦急奔忙着呢!” “是!”小喽哕哈声而去。 地上只剩华威容一人,他蓦地一旋身,伸手带上了门,色迷迷地瞄着啾儿 夜色深沉。 提步急奔,不知不觉中,紧握的掌心已蓄满冷汗。 翻墙越壁,远远兵器相交的声音便传入耳中,他的长剑已抽起。 圈子厮杀得激烈,地下倒着几具尸体,但仍以—敌十的人,是潇湘。 “小姐呢?”仗剑已刺倒两名黑衣客。 他一加入,声势立时大震,潇湘发现了他,许久以来的忧急自责儿令她崩溃,她狂挥手中长剑,嘶声叫道:“爷,华威容不怀好意,小姐给他带走了!” 他一震,剩下的黑衣客已难敌潇湘,他身形如鬼魅—掠。“查探他们的来历,别给我留下活口!” 而苑中房里—— “你想干什么?”啾儿步步后退。 “干什么?嘿嘿,这该怨你那狠心的小姐,她走了,那我只好将就将就些,换你服侍我了!” “你敢?我虽只是一介奴婢,可也是殷府之人——啊!”华威容将啾儿强按于床中,狞笑道:“哈哈!你瞧我敢不敢!别说是你,就是你那小姐,只要动一动她便是我的了,就算一时委屈,亦没有不从的道理!”腥唇开始往床中捂去。 就在此时,震动的床下忽爬出一纤细身子,一提手中发簪猛向床中华威容刺去—— 本拟拿捏极准,哪知翻覆之间准头即失,只刺中华威容一层皮肉,杀猪般的叫声震天价响起,吃痛的华威容反手一抠后方—— 泾娘整个身子向后摔去,直对椅角,慌乱中只道吾命休矣,然千钧一发中,一双有力的铁臂接住了她—— 她脑中一醒,就要挣扎,而对方却置若未闻,一挥拳已将吓得呆了的华威容击昏,回手将她娇软的身子抱个满怀。 这样的惊吓,他一生中有一次,便够了 熟悉的气息包围卜她,她呆一呆,难以置信。 “爹?!” “泾娘,泾娘!爹来了!”他嘶声,紧紧将她搂于怀中,惊吓并不比她少。 她呼出一声长气,顿时手足瘫软了下来。“好在爹真的来了。” “告诉爹,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长叹一口,在他松手后拿来一件披风罩在衣衫不整的啾儿身上,怜惜地为她拭去泪水,口中虽叹气,唇边却带着微笑。 原来今天她们主仆俩应华绝容请柬之约赴华府后园林苑亭中的“对赋小宴”但这小宴哪有什么名副其实的对赋?众位心高气傲的大家闺秀互相奉承,却暗有比拼之意,这样的宴会泾娘素来不喜,于是不久之后借口身子不适,退了下来。那知经密林之时,突遭一群黑衣蒙面客袭击,潇湘被缠住,混乱中华府的侍仆将她俩引至这间房中。 泾娘在里面早瞧出事有蹊跷,与啾儿一同商量之后,使计撞昏了那侍从,啾儿在外诱敌,泾娘却钻进了床底下,果然过不了多久,华威容出现,并张扬出丑恶面目。 “呃,泾娘满拟这一簪刺在他的昏睡穴,没料到刺得偏了。幸亏爹来了。”她朝他婉笑,一张脸给灯光一照,竟酡红似醉。 他心中暗暗奇怪,但转念必是遭历险故之故,心中痛惜,忍不住又要将她紧搂于怀。 她轻轻挣开,背眼不去瞧他。地上的华威容突微微一动,他一脚踩在他颈项,手中长剑握紧。 “爹!”她赶忙制止“惩治人的方式不止这—种,咱们还是先回府吧。”她身子动了动,但觉无力,无奈伸起了手。 “爹,扶我一把,好吗?” 他眼中凶光渐敛,转眼见女儿盼切的眼,握剑的手转执住了她的小手,自然放弃了痛下杀手。 外面人声喧嚷,潇湘自窗中翻人,前来接应。殷昼渭朝她一颔首,一手搂了泾娘,潇湘挟了啾儿,两人如展翅的大鸟消失于茫茫夜空之中。 梦里头的爹爹有双沉痛却无情的眼,将她推离带入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子怀中,对她伸出的手避而不见。 “为什么?爹!”她惊恐万分“难道你竟舍得送走我,不永远同我在一齐了吗?你难道不喜欢我吗?” “对不起!对不起!”他侧头不去看她“是爹不好!但为了蜇伏十几年难以出头的隼军,为了我的举事大业,爹不得不忍痛割弃你!” “爹啊——”她徒劳大喊,眼前爹的一张脸愈扩愈大,也愈来愈陌生,最后她惊恐瞠张的眼竟发现爹的脸在瞬间变成那个面目糊模的男子的脸,惟一清晰的是男子眼里那熟悉的掠夺眼光 不—— “小姐,你怎么了?醒醒!” 焦距渐渐对准,眼前是啾儿惊喜的脸,看看四周,她正好躺在房中的床上,久郁的长气方始吁出。 啾儿喜得叨唠起来:“小姐醒来就好了,你从昨晚上一直昏睡到现在,都五个时辰了,这其间还高烧不断哩!”一张手贴上她的额头“谢天谢地,额头没那么热了。对了小姐,你怎会莫名其妙跌入水里,将啾儿吓死啦!” 昨夜的事 依稀记得自己在华府喝了一杯下了药的茶水,回府之后爹便发现她的不对劲了,怕自己的情不自禁,她旋身跃入湖水中冷却爹当时也跃下了,药力发作之下,她曾一度贴在爹身上脸微红了下,后颈传来阵阵痛,那是药力发作得过猛,逼得她不得不央求爹在水中将她击昏。 “爹呢?”她挣扎起身,穷张两眼亦难搜寻到爹的身影,梦里的悸恸恍惚之中,她一下子不确定起来。 “老爷他上早朝去了。” “上早朝?”她瞧瞧外边高挂的烈日,凝眉道:“这么久了还不回来?发生了什么事?” “婢子不知。” “哦?”张眼瞧着啾儿犹豫的脸,手一伸捉住了怀中熨得暖了的琬圭,有股不祥的感觉正在渐渐扩散 其实啾儿口中尚未早朝归还的殷昼渭早回府多时。这期间华禀廉亲自提了儿子前来请罪,教他连人带礼撵出府门。 现在,他正把自己关在房中——确切地说,是关在房中发脾气。 笔、墨、纸、砚、杯子、瓷皿,甚至珍而藏之的线装书,珍玩字画,却一一叫他砸去,最后砸无可砸,连椅子也给掀了。使得门外站着的两个男子冷汗频流,心惊肉跳。 早朝过后,他便一直这个样子。 “师爷,怎么办?”等里面静默良久,段笃峒吞吞干涩的喉口,小心翼翼地说。 严三复还算平静。 “我不知道,”他摇头“我们能做的是劝劝爷,我担心爷会抗旨拒婚,那后果不堪设想。” 段笃峒搓拳频频道:“唉!这冯仲康也真是,什么人看不上,却偏偏瞧上咱家小姐——”他蓦地顿住,想起自个儿的心事。 殷泾娘这样的女子,任谁都会动心哪! “现在可不是感叹的时候!”严三复瞧瞧房子方向,并无意压低声音“其实,依老夫所见,小姐许配这冯仲康也未尝不可。这冯仲康虽生性狂傲, 但人品俊秀,文采高彦,对小姐看得出是真心喜爱,这样的造化,未尝不可。” “但,爷可不是这般想。再说,若举事得成,冯家有无立足之地还难说呵。”段笃峒皱眉道。 “不,这冯仲康难说不会再受重用。这端看爷的做法了。”严三复意味深长地朝里面注视一眼。 两人默然。 而在房里,昂立于一室狼藉的殷昼渭正背后手面窗而对,心,有发泄后的沮丧。 千料万料,料不到冯仲康为了得到泾娘,居然动用到后宫势力,使狗皇帝下旨赐婚。 为了让狗皇帝收回这一道圣旨,早上面圣,他说出拒婚的意思,就算软硬兼施,狗皇帝笃定的口,再难有转圜余地。 女儿的婚事,算是这么定了 严三复的话当然是“不小心”飘入他耳里了,他懂得他的意思,在当前骑虎难下的局势,他在朝中的地位一点儿动摇都不行,为了不影响他的举事大计,不想一波两折的话,最好乖乖地嫁女。 心,仍是踌躇 严三复说得对,冯仲康其实亦算得是难得的人才,女儿嫁给他亦算是一个依托。但——他在作崇的心就是舍不得,舍不得女儿离开他,投入别人的怀抱! “禀告老爷,小姐醒了——”外方传来婢子的声音,他精神一震,随即陷入进退两难之中—— 该如何面对女儿 第六章 满天薄烟蒙蒙,不为日暮,只为晨惺忪。 夜还未完全醒来,几只早起的鸟雀唧唧啾啾,益发得冷清。荒疏的后园僻角,正是埋葬亡灵的所在。 “俞妈,泾娘瞧你来啦。” 低低的声音回荡于一片幽静之中,凄凄冷冷,朦胧中单薄的身子委下以手抚摸园中冰冷的墓碑,泪潸然而下。 “俞妈,好闷啊!最近整夜个更难入眠,想起了你,便来瞧你啦,找你说说话儿。我吟一首词给您听可好?”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细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俞妈听懂了我的意思了吗?为什么?我的这点心意,连啾儿那小丫头也都起疑了,他却不能意会?俞妈,自小你便赞我的聪明如同我娘一个模样,凡事大都能在掌握之中。但俞妈,惟独在这件事上,我的心好难控制,骤喜骤忧,骤冷骤热,实在没有底呀!我心中,其实有些怕。” 四周无言,她倾吐一时,便呆呆不再言语。 距皇上颁旨赐婚日已半月有余,婚期步步迫近。冯家的聘礼件件皆已送至,喜气的大红五彩绣锦,贵重的首饰,每每教她一颗心愈沉愈下,坐困愁城。 而爹更形沉默了,相见时亦是相对无言,对于婚事操办一事,相较于冯府的活络,她这边红笼没挂,喜绡未飘,反而全府笼罩在一片低凝中。她知爹是在意的,只是,他会拒绝冯家郑重其事的纳采、问名,拢紧大门不愿理会冯仲康的多次探视,却为何迟迟不给她个断语,告诉她,她决不会让她嫁到冯家去? 天复暗沉,晨寒露冷 远远的脚步声急遽而至,移动的速度快得让人轻易读出来人的心焦。她仍静静驻立那里,果然转眼工夫,她冰冷的身子已教人狠狠搂住。 “啾儿上楼找你,你没在——吓死爹了。” “爹无须担心,泾娘只是好闷,呆不住而已。” “所以就到这里来了!” “你知道的。” 两人的眼光一齐望向墓碑,墓碑之下埋葬的是泾娘小时的奶妈,是她除了父亲外最近的人。她别眼瞧他形颇憔悴的脸,而他则瞧她脸上犹自未干的泪迹。 “泾娘,只要你开口说一声,爹会答应你!”他忽哑声说。 她心中失望。“然后呢?如果影响到你的举事大计,爹是否反过来怨恨女儿?” “不、不会!”他回得气虚,因为她的话正捅到他薄弱的症结。 “随爹吧。”她松垮地笑,知道十七年来她一直是爹心中的挂念,但篡权的大事却是在有她以前。若真的从两者之中分出个孰轻孰重来,不只是他,连一向信心十足的她心中也不禁害怕。“只要是爹的决定,泾娘决不会多置喙。”她将他推离一些,转身回走“但爹要知道,时间不多啦,别再如此犹豫,好歹让泾娘有个心理准备。” 他无言。 泾渭楼就在望,啾儿早在一旁担忧地徘徊,看到她,高兴地迎了上来。楼上景物依旧,一件件精致的喜物似乎又比刚刚刺眼了许多。 他想为她添件外衣,但一瞧室内,除了婚物大红绣袄外,焉有它物?他蓦地发怒了,厉声喝道:“你这丫婢是怎么当的?偌大的房间竟连件添暖的衣物都没有!” 啾儿脸色苍白地软下身子,告罪又告罪,慌忙下楼取衣去。 “爹不该朝她发脾气。”她淡淡地,伸手抚摸新嫁衣细致美丽的纹理,上面一对对交颈鸳鸯正互诉着相互盟许的誓约——十七年的憧憬,为人披上嫁衣是她少女绮丽芳心里不变的期待,如今嫁衣在手,那个要与她共守白头的人却不是心中的人,老天与她开了一个多么可悲的玩笑呀! “爹,能为我披上吗?”她拿起绣绸,回首望他。 他身形微震,大跨步走了过来,但不知怎么回事,临近绸衣之际再难接近,一只呆滞的手颤了颤,忽改掌为拳,重重击于案台,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绣绸,掉落于地。 “小姐!”眼前出现了啾儿的脸,她的眼睛倒映出自己眼眶满蓄的泪水“如果小姐觉得很委屈就说出来啊!为什么小姐不求求老爷呢?如果求了,也许老爷怎么也不会让你嫁到冯家去的!” 她努力敛去了泪,深吸了口气,坐在梳台前,抬眼瞧着铜镜里苍白的脸。“啾儿,为我梳梳头。” 啾儿应了一声,并将一件单衣罩在她外面,瞧着铜镜里的她。“小姐难道真想嫁到冯府去?” 她缓缓摇头。 “那——为什么” “我在赌。”她闭眼说“我在赌爹的心中,他的大事是否那么重要,我在赌最后关头爹会不会留下我。” 赌?啾儿迷惑了。 “那小姐有把握会赢吗?” “我不知道。” 随着时间的推移,转眼皇上御旨赐殷、冯两府婚事的佳期已到。 一大早,冯府是高官麇集,赠礼祝福之声不绝于耳,到处都是张灯结彩的喜乐融融,相比之下,殷府勉强挂上的两个红灯笼显得不痛不痒。而满城的百姓,有着比平时更诡异更热络的交头接耳,个个无不期待这场以权贵撑场的盛大婚礼早些进行。 吉时将至。 冯府迎亲的队伍可谓是盛况空前,上千人的仗队几乎排成长龙到达殷府。俊傲的新郎官睥睨于高头白马之上,一身华服更突兀他俊采不凡;他身后的十六人抬花轿布饰得是翠翘碧坠,红绸粉结,一闪一晃的璎珞照花了一干人的眼眸,更别提花轿之后一望便似无际的奁物与吹打队伍了!这种阵势,无不是权势与财大气粗的结合,张扬得令男者自靡,陌头姑娘芳心大乱了。 殷府府门大开,新娘窕窈的身子喜戴华饰地迎出府门。 在百姓热烈瞠张的眼中,无一不映出新娘父亲将女儿一对手郑重地交执到新郎手中,由新郎扶入花轿,然后新郎上马,队伍将绕皇城游行一周,然后打道回冯府拜堂成亲,殷家女正式成为冯家妇。 新郎到殷府迎娶新娘,什么事都没发生——— 在吹打一片中,马头新郎始终带着踌躇满志的温笑,时不时回头朝后花轿注视一眼,然后抬高的眼神间,同样带着一种炯炯的得意非凡。 马走车转,车转人流,满载的是愿偿的喜悦自得,奔向幸福美好的未来—— 乐声渐近,迎亲的队伍来了。 是他的自私畏缩?他退开了。 手执一壶,血丝满布着眼,脚下虚浮蹒跚,几千杯酒从昨夜牛饮至今,他但愿自己是醉了,脑中却清醒。 弯弯曲曲的堤栏,是他此刻的心,红眼四望,月亭、垂柳、迂廊,再难见女儿身影,风复瑟缩。而那喜气的锣鼓笙声,嘲讽着自己是这般寂寞,他更但愿自己已不省人事,心中却分明为那乐声所吞噬。 是否天下间父亲都要经受这一种痛苦?十七年的整日相随一遭割舍会有多难?他体会到了,那种痛苦比预期中还来得激烈,绞得他不能吐纳,脑也一同窒息。世界一夕之间变了,他又回孑然一身,而他朝朝暮暮情思所牵的女儿,正离开投靠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不再依附在他的羽翼之下栖息——他眼睁睁地看着。 迂栏尽头便是泾渭楼,他一步步往上走。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 是谁这么说的?人去楼空,难道这会是永远的遗憾?怎么办?怎么办?女儿身还未被接走,那种愁闷欲狂已不堪忍受。 烦乱的心理不出一点头绪,千丝万缕的痛苦无法解脱,却愈陷愈深。 一室还遗女儿驻后余香。他颤抖地拿起梳台中木梳,上面缠绕着泾娘临行前掉落的一丝慌乱的青丝。 女儿她披上了嫁衣,很美。丽质不点已是逼人呼吸,何况郑重妆描?只是,为何她薄施的脂粉总教泪花儿洗去一遍一遍,临别时回眸,那眼神如此凄美怨诉,这样重重地击垮了他的心? 新郎官此时应该正从新娘父亲手中接过新娘玉手,坚定有力地执着宣告着占有吧?女儿流过泪的眼此时会更红吗?如果有天她终于发现了新郎的年青俊逸,还会一如刚刚的不胜清怨、眷恋难绝吗? 他的女儿,将成为冯家妇 “老爷!”背后突传来惊愕的一声,似是未曾料到泾渭楼真的还会有人上来。 “啾儿,怎么没去送小姐?”他头也不回。 “老爷?”啾儿结结巴巴起来“您、您,您不正在府门口送着小姐吗?怎么会在这里?!”话一出口,方知自己逾矩盘问主人。 殷昼渭自嘲低笑,会在女儿的典礼上逃开,是怕自己失态。 “你来这里干什么?”府门口的那个殷昼渭,是笃峒。 “我”啾儿在错愕中急急回神“是小姐叫奴婢来的。” “小姐?为什么?噢是不是漏了东西了?” “不,小姐吩咐奴婢到泾渭楼劝一个人别喝酒了。”啾儿有些害怕地盯着殷昼渭憔悴的脸与血红的眼“啾儿没料到这个人会是老爷。” 泾娘是天下间最懂他的人,他心中痛楚,长叹一声。“你不用担心,酒,我已经喝够了。” “老爷”啾儿吞吐地望他“您真舍得小姐嫁到冯府去?” “不然又如何?花轿已入府门,舍不舍得不重要了。” 啾儿怔住了。 “小姐还吩咐了你什么?”分神地听那震天乐声新娘给新郎送上花轿了——他猛心一抽,放在梳台的手不经意推翻台上妆盒,掉出一束熟悉的镯钏,记得这便是泾娘生日那天所带的饰物。 “小姐还吩咐”怦跳的心随着他一嬗一递起伏,忍不住脱口道:“老爷既是舍不得小姐,为什么不想个法子将小姐抢回来?” 他心猛一动,注意到乐声渐远,一颗心忽然起了希望燃起了一个念头 抢回女儿!迎亲队伍还须游走皇城一圈,如果他在拜堂之前劫回女儿,事情亦不无转机。但不可,不可!如果事情败露,那他在朝中地位,举事大计将付之一炬 他这一边在内心挣扎,那边啾儿以径自走向临窗案台,动手抽掉一阔口瓶中几株绿柳,但见瓶里清澈的水中正悠哉游曳几条金鱼。 “小姐还吩咐婢子将几条金鱼放生——人都走了,小姐怕金鱼会饿死。” 殷昼渭没应,一脸兀自青白交加,他呆呆地瞧着啾儿捧着瓶子来到湖畔,却没急着放鱼,对着几条小鱼露出不舍苦恼的样子,最后重又捧回了楼上,眼中泪花闪闪。 “怎么了?”她的泪花让他想起女儿临行的泪,心肠婉转起来。 “这几条鱼小姐养了好几年,不光小姐喜爱它们,啾儿也舍不得它们呀——这么一放下去,它们永远不会回来了” 殷昼渭闻言一震,手中抓着钏儿,想起女儿生日那天晚上她最后的一个愿望—— “我希望爹能让我抱一抱”皎月下,纷纷柳絮中,她的身子偎了过来。 那一夜的余温尚在,感受如此温馨、如此深刻,女儿就要走了,他还在犹豫什么呢?与其背着今后可想而知的不甘追悔、不舍恋忆,还不如放手一搏,女儿只有一个,为她违旨抗婚、拦劫花轿又有何妨? 队伍经过皇城南面,不寻常的气氛立刻可以感应出来。 天,居然一反刚刚的明朗,晴转多云起来,黑压压地并没有雨,但煞是吓人,一下子冲散了大部分看客。随侍花轿旁的媒婆再难抑涔涔而下的汗水,三步作一大跑至新郎旁边,踌躇道:“新郎官,天转阴啦,这南门正对终南山,最近那里听说常有极恶的匪徒出没,您看——是不是该小心一些呢?” 冯仲康狂傲一笑,正待答话,天忽地“轰隆”一声巨响,震得似乎地动山摇起来。就在这一瞬间,路边看客蓦地动了,纷纷抽出身上匿藏的兵器杀过来! 遇盗了!不敢相信皇城之边,天子脚下,竟然有胆大包天的匪徒对皇上亲笔御点的亲队行动! 人群乱了起来,乐工中逃逸的逃逸,被一刀杀死的杀死,散去大半,留下的死命护住新郎与花轿。迎亲队伍中有相当部分是大内高手扮装,临危虽不致慌乱,但先机既失,又因为讨吉利,迎亲队也没有兵器傍身,赤手难敌利刃。教猛然间又袭进的一批蒙面客一冲,顿时迎亲队节节败退。 “保护大人!啊!花轿——” “快!奁物舍了!北边快顶不住了,快补上啊”混乱中惊慌的话频频传出,而匪徒似乎十分贪婪,奁物花轿两不放过。冯仲康在动乱之中依附在马头东摇西摆,连礼帽掉下也不自知。旁边的侍卫奋力为他挡去如雨点的剑尖,他振臂狂呼:“快,快向朝廷搬兵来援啊——”却哪里有人顾上这些? 场面乱极——荡乱之中没人发现两条身形如鬼魅的蒙面客混入麇战,目标直取花轿! 在冯仲康这边,他正努力勒令侍卫移近花轿共同保护却受到人群冲散,眼见与花轿遥遥被围成两处,如何靠得近?慌忙中身边侍卫忽破出一个洞口,一个蒙面客眼闪着戾光提刀挥了过来。冯仲康那擅使判官笔的侍卫赶紧舍了手中两截短棍,从旁抢过一柄长剑挡了上去—— 眼见蒙面客无法得手,那混入的两蒙面客之中一个见状,手在衣袖之内轻扣一石,弹指一射,一下子点中那侍卫麻穴,侍卫长剑一脱手,蒙面客的一把大刀便狠狠砍中冯仲康左胸。只见冯仲康瞠张双眼摔下马,便一动不动。 迎亲队大溃,冯仲康一死,众人已无心恋战,原本便是风雨飘摇之姿的花轿更危在旦夕,许多刀戟一齐在花轿边招来呼去,震天价响的呼喊声中,花轿绛帘忽被掀起,现出一张倾城绝色的脸。 人影凌乱,但女子只一眼,便即锁定了场中一抹打斗的身影,以手捂唇,一双眸子已泛泪光。 那人也发现了她,倏瞠了两眼,也便在此时,迎亲队中一人横执的兵器教一蒙面客撞飞,一柄剑便恶狠狠朝呆立住的泾娘飞去。 “小心!”一声冲天的急啸中,他以身作盾拂袖朝飞剑挡去,但究竟鞭长莫及。他一拂之势只缓冲了飞剑势头一下,刹那间那飞剑利刃自泾娘右肩斜划而下,落地有声。 “泾娘!”纵身接住了软下的身子,狂乱的眼横扫四周,不远处军号吹起,显然是朝廷禁军来援,他长啸一声,一手抱住泾娘,身如流星,一下子消失于一片混乱之中,另一身影紧倏而至。倾盆的雨,开始倾倒,地上狼藉的尸体血污,一下教雨冲刷成血河。御点良缘喜事变白事,传开之后,顿时引来了惊天的震憾 “爹,是你吗?”断续的话出自极力忍痛的口中。 “是我,是我。”他抱她匿人林中一间破庙,一扯脸上黑巾,一张比她更青白的脸立时出现“别动,让爹看一下你的伤。”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地上。她的大红嫁衣已教血浸透一片,他怕牵引她伤口,拿出一小刀轻轻扯去嫁衣。 “听人说,嫁衣穿上第二遍便不吉利了,又加这么个血光灾,泾娘恐怕是嫁不出去啦——”她忍痛的声音猛止于他乍呆涩的眼,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她的外衣已教他削去,里面一件月白内衣也教他褪至肩下,露出大片玉脂凝肤,那道剑伤自肩划至右胸,但殷昼渭的双手就停在半空,对她贴身的杏黄肚兜却再也解不下去。 脸上已红倏至,他发痴中回神,硬是别开眼,哑声道:“等潇湘回来再为你上药吧。” 她一声痛哼,他心一跳,急道:“好痛吗?”眼光又不自主绕向那大片雪肤。 她闭上眼睛,带着羞涩:“爹只管帮我上药吧——我好痛。” 手禁不住颤抖,他瞧她全不设防的脸,点点头:“你忍着痛点。” 杏黄肚兜揭开一角,伤并不深,只划伤皮肉,但这对一向娇贵的她不异是个酷刑。他镇住心神不敢瞧她伤口以外,以干净湿布为她拭去血污,敷上金创药,瞧她忍痛的脸,真恨不能为她代为受过。 “很痛吗?很痛吗?” 她扯开一抹笑。“能见到爹爹,这点痛算什么!” 他负疚地点头,伸手为她拢好衣裳,将她抱人自己温暖的怀中。“你闭上眼,休息一下,可好?” “不——”她—一只手紧攀住他,努力张大了眼“我不睡,闭了眼更痛,爹,你陪我说说话儿。” 外面传来了哗哗的雨声,她的体温似乎在下降,他惊慌起来,努力以自己体温供她汲暖;她的脸很苍白,惊疑的神色分明便是一闭上眼他就会消失的样子。 他一搭没一搭地寻着话儿,想转移她的疼痛。 “如果啾儿劝不动我,你便待怎样?”他忽想起一事。 “那只好嫁到冯家去啦!”她的脸找回些许生气。 “爹不信。” “那爹以为我会怎样?” “我想不出。” 泾娘的脸泛起了微笑。“泾娘这次算是赌上了,但也作了最不好的打算,再不济事也同样闹一场劫花嫁,但绝不像爹这般硬碰硬。” “硬碰硬?其次这次劫掳事件并非爹主谋,爹不过是混水摸鱼罢了。” 泾娘露出疑惑的神色。 “还记得华威容吗?在爹与冯府的联合挤兑下,华家为华威容的胡作非为作出了惨痛代价:华禀廉官位连降四级,华威容革为庶民,永不得为官,此事方始作罢,但经历此劫,爹便暗暗留上了心。华威容那天的行径只证明‘劫匪’只是一个幌子,根本是两组人有计谋的联合。后来经过调查,果然发现华威容居然同近来终南山兴起的那群匪盗有勾结。” 泾娘忽打了个寒噤接口道:“仕途忽然无望,华威容这辈子算已半毁,自是怀恨在心。正好皇上赐婚,他便不顾一切勾结匪徒做出这劫杀迎亲队伍的行径以报复,想不到因此也让爹得了个空子,将我救了出来。” 他点头,想起前因后果,一手犹有冷汗在握。“幸好!爹赶上啦!” “那——那冯仲康呢?” “他已死于华威容的刀下。”但倘不是他的一颗小石子,冯仲康也不会死。这个他决定永远埋在心里。 “其实”她摇头,有丝伤感“冯仲康不似短命之人啊”他闻言好不容易平息的妒恨又燃上,冷哼了一声。“人既已死,就休再提他了。” 她轻应,眼皮逐渐涩重起来,经过一番折腾,遭受大悲大喜,身上剑伤又流了血,使得她身子虚弱起来,但她睁眼强撑。 “泾娘,许南潲已来京城了吧?” “嗯,你怎知道?” “你刚刚说再不济事会劫一下花轿,爹想到你会请他。” “是啊!”“怎么他没出现?” “出现?怎么会?爹已出现,他俩也乐得袖手旁观。我猜他们现在定是寻哪个风景秀丽的地方游山玩水去了。”她的声音绵软无力,他心里一惊,方始发觉她脸色青白,已陷半昏迷状态。他伸手一探,发现她额间的温度高得惊人! 他惊呼一声,正待抱她起身,门口忽人影一闪,正是潇湘。 “这附近可有什么人家?”他惊急地问。 潇湘一手拿了两套便服,显然是特为两人找来,见状也吃了一惊。“附近园中是有个院子,不过似乎有点邪门。” 他浓眉一皱,仍是不犹豫地抱起泾娘出庙。“也管不了那许多了!你在前方带路吧。 外面雨已停歇,天际残存一抹蒙亮,漆黑中路竟不难找。“城中情况怎样了?” “回爷,城里大乱了。华威容已被抓起,匪徒也一一肃清,花轿被劫,新郎被杀,引起天子震怒,已派员刑部对一干人进行审讯。全城各大城门也一一封锁,御林军正到处搜寻小姐。” 殷昼渭略一沉思,立即吩咐:“我与小姐一时已回不了府。你再回去一趟吧,再同笃峒说一句,务必演好这场戏。” “是。”潇湘应,转过山坳遥指一伸,一所白墙红瓦的院落便即在望。 两人加紧了步伐 天子脚下,公然行劫,这简直是对皇族威严的一大挑衅。 龙颜震怒之下,整个长安城立时戒严,冯、殷乃高权重臣,但转眼之间两府各自宠爱的独生儿女一个当场毙命,一个受伤被掳,造成的动荡可想而知。 刑部天牢已将一干人收押在案,刑部要员对此连夜问审,最后水落石出,主犯华威容已附首伏案,等待着他的将是连诛满门的命运。 此时刑部大厅中,虽已临半夜,但灯火兀自辉煌,当最后一名人犯押了下去之后,堂上惊堂木一拍,首座之人走下欠身道:“事已至此,还请老太师节哀顺变,殷爵爷稍安勿躁。” 座下两方各据一人,左方正是须发在一夜间变白的老太师冯雍中,痛失爱子使他从一个呼风唤雨的高官变成一个摇摇欲坠的老人,他眼已哭肿,也曾数度昏倒,但仍固执地待在刑部大堂听讯,只为找出杀子凶手,反观他对面的“殷昼渭”只能以一脸沉痛来表示。 “而主犯伏案,事情亦真相大白,万岁爷那边,也算有个交代。下官还要特澄清一点,事情发展至今天也非殷爵爷所想,老太师刚开始似乎对爵爷稍有误会,是为今圣上所关注,郑重受命下官善为调解。” “殷昼渭”朝刑部大人道了声谢,沉重地对冯雍中说:“为人父母,儿女有事,切肤之痛,如何堪受?小女受伤被掳,如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太师丧子之痛,下官多少能感受一些。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太师爱子甚深,殷某溺女亦不为少,当初万岁爷赐婚,下官实不愿意,筹办婚事期间的无礼胡来,实源于一片疼惜不舍之心,老太师因此误会殷某,实是痛中情急,也须怪不得。太师,你我皆受儿女之恸,实是同病相怜,况且万岁爷为咱俩之事费心不少,咱们何不一言谈开,以后和平相处,各自为安呢?” 一席话说得冯雍中点了点头,拄杖想起身,不料身子却歪了歪“殷昼渭”伸手扶住了他。 “你说得对。”冯雍中一脸惨淡地轻轻点了一下头。 两人说到动情处“殷昼渭”一张脸油然作云,冯太师潸然泪下。 第七章 潇湘说得对,山林中的这所院子,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傍晚中借宿,未见主人。原本打算住宿一夜后趁女儿烧热退下后离开,但未料第二天一大早,昨天领进的老仆便来说主人相请。 住宿一晚,本该前去道谢。但潇湘已经回府,他一走,女儿少了个照应,所以意有逡巡。 “大爷只管放心吧,主人就在对面房中相候,相距不远,照料得到。”老仆看出他的迟疑,躬身说道。 院落不大,呈回字型,老仆一指对面房,竟遥遥能瞧到房中装饰,他点点头,瞧了女儿因睡眠宁静的脸,跟着老仆走了出来。 殷昼渭曾猜想院子主人会是一对老年夫妇,但其实不然,茶刚奉上,一阵香风扑至,环佩叮当中,一艳装女子出来。 殷昼渭终于发现这所院子为何透露诡异了!如此一间间陋屋,里面住着的却浑不似一般山林人家,倒像个富贵户落,奇异地不搭配。他心下警惕。 “小屋简陋无闻,今天却能来这么一位气宇轩昂的俊杰之士,真是蓬荜生辉呀!”盛装女子带笑走近,欠身袷衽作礼,一双媚眼却直勾勾地望住殷昼渭。 殷昼渭声色不动。 “敢问小姐——” “奴家是这里的主人。”女子自负美貌,但见他只望了自己一眼,殊无情意,心下不由产生不快。 “在下乃远道前来京城探亲的人,父女俩路经此山遇盗,小女受了点轻伤,昨晚已在贵方借宿一晚,在此多谢小姐。” “这些我都知道——你不用客气。” “天也放亮,打扰了一晚,也应该向主人告辞。”殷昼渭说时站了起来。 女子脸上的神色微变了变。 “呵呵——很不巧地京城昨日个丢失了一位新娘子,现在正满城风雨呢!” “多谢劝知,告辞。”转身欲走。 女子几欲咬碎一口银牙。 “殷昼渭!你走出这个门槛,不出半个时辰,你拒旨拒婚劫走女儿的事便会传遍整个京城!” 殷昼渭霍地转过身:“你是谁?” 女子悠然地把玩案上陶俑,这才产生控制全局的快感。 “你问的是我的姓名还是身份呢?” “都问。” “我叫小柰,这间院子的主子。”她忽地旋身自座上立起,翩然凑近了他,媚笑道:“你瞧奴家姿色如何?美吗?” 殷昼渭冷睨一眼。“美。但美丽的女人最会撒慌。” 冷冷地抽身退开两步,与她隔开了距离。 女方的脸色几乎挂不住,发怒一拂袖道:“你认为我说谎?” “不错。” “奴家怎不觉得?”分明是决定一赖到底。 “你的目的?” “如果你能猜出我的身份,我告诉你。”她发誓要让他匍匍在她的脚下求她。 “你极有可能是一个人。” “谁?”女子一挑眉眼。 “燕柰,你是前大燕朝逃出的公主燕柰。” 女子的脸倏然变色。“你怎么知道的?” “如果是便对了。”殷昼渭一声冷笑,转身毫不留情欲走。 “站住!你难道不怕我泄露你的秘密?” “别忘了你自己一介亡国后人,我的事情泄露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你——”燕柰气得全身乱颤,突然觉得眼前的男子无情得可怕。 “给我站住!难道你不想知道我的目的?” 快踏出门口的身子倏地转过身。“那就请挑主要的说。” 燕柰整整衣襟,深透了口气。“你应知道,朝廷的御林军很快便要搜上山来。” “那又如何?” “劫花轿的主犯虽然伏案,但新娘子却失踪了,朝廷怀疑令媛是为终南山匪盗所掳去,御林军现已包围整座山,但匪徒神出鬼没,御林军也耐何不得。现已有告示贴出,说道若有人救出令嫒,赏赐五万两黄金哩!” “你想干什么?”他冷睥她。 燕柰压下气恼。“如果我说我想帮你一个忙呢?要知你劫走女儿,也使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如何将令嫒名正言顺地送人殷府成了一个问题。” 他踱过两步。“你的最终目的呢?” “我要进殷府。” “为什么?” “如果说本宫堂堂的大燕公主,不甘于这种简陋的山林生活,想尝尝富贵荣华的滋味,你信吗?” “不信。”殷昼渭不再作停留,旋过了身“多谢你的好意,但在下不会领你这个情。” 本以为这一回总算占了上风,但突来的变卦令她气急败坏——似乎她一遇见这殷昼渭,她的聪颖美貌一下子消失无踪,只有被牵着鼻子的分。 “可恶!”她低咒一声,蓦地提高声音大叫:“拦住他!” 恼羞成怒的声音一喊完,院子四角蓦地跳出大群黑衣汉子,殷昼渭此时正走于院子中央,顿时给团团围住。 燕柰自房中奔出,扶住门框,脸上有扳回一成的得意。 “嗯,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个二十八星宿从五行中略加变化,便是特为你准备的———我看呀,这个情,你是领定了。” 燕柰所布的二十八星阵果然厉害,殷昼渭一时竟难从其繁复的阵法变化中瞧出一点端倪。 “哈哈!且别说这阵法布阵的二十八名黑衣人全是一流高手,单是这阵法可是前朝同师精心研制,比之五行生克的变化不知复杂多少。让我想想吧,这个阵法曾经围困过武林第一拳手张炮,最后这个张炮力战了两天两夜仍不能破阵,力竭而死,而你,一时是走不了的啦——” 燕柰满脸得意地瞧着殷昼渭兜在阵中不得破解而缚手缚脚的样子,得意大笑。 打斗声震天,殷昼渭在阵中全力破阵,左窜右窜想寻找阵法空门,但这二十八星宿阵煞是古怪,他一动,更牵动阵法变化,情况更是险象环生。若不是仗着武功与机警,周围十数柄剑好几次从衣衫边上擦过。他心下虽顾念女儿,但手中却愈斗愈是沉着。 打斗声声,一女子自房中走出,凝目观察打斗。 “你便是殷泾娘?”原本观看热闹的燕柰一看到她,走过来问。 泾娘关切地盯着场中,无暇顾及其他,只轻点了卜头。 燕柰这一走过是存心想一窥这殷泾娘的真面目,但见她背脸以一头如云秀发面对自己,好不耐烦,转到前面一瞧,不由呆住了。 天下竟有这般绝色的女子? 不知该如何形容,但脑中一刹就是闪过这么一种惊叹,只惊疑眼前站立的究竟是人是仙。 她自小便自负美貌,她的明艳照人向来只有让众女子黯然失色的分,更自恃有着比平常千金难以比拟的胆识聪明,颇有傲视群芳之感,但今天一见这殷泾娘,竟不由自主地感觉气靡,自惭形秽。 “他便是你爹?”语气不自主泛生妒意。 “那自然是。” “知道我找你爹为什么吗?”燕柰悠哉地瞧着泾娘一脸忧急。 “不知道。”泾娘头也不回。 “我想帮他一个忙。” 泾娘回眸一笑“而他却拒绝了。” 燕柰忽然被噎住了。满以为面对的会是一个空有其表的的花瓶千金,没想到泾娘却一下堵住她的口! “如果你求我,我会考虑吩咐随从放他一马。” “你的目的不就是要缠他吗?这个从五行生克演化而来的二十八星宿阵没有杀人的险数,纯粹只是缠住人。” 燕柰失声大叫:“你看得懂了?!”怎么可能?二十八星宿阵她亦听人介绍过,诚如泾娘所讲,但——连她都看不懂的东西,为什么这殷泾娘几下便瞧出了大概? 泾娘淡淡一笑,再看几眼已是胸有成竹的神情。 “爹,斜踏巽位——记住,五行是阵,二十八星宿阵虽然奥妙,但阵仍是阵,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制先机。” 殷昼渭在阵中数次不开,打斗中猛听泾娘这一番话,寻了个空隙看向巽位,一时心中大喜。原来这巽位正是剑阵的主位,亦是剑阵的洞门所在,他几下抢攻占住了巽位,果然这个方向一站,阵法的洞门顿时大开,二十八名黑衣人的长剑均攻他不到,又不能互相联防,反而暴露在他的攻势之下,众位黑衣人大惊,齐齐发动攻势,殷昼渭大喝一声,顿时剑阵已乱。 燕柰难以置信这个精妙,莫测的剑阵便被泾娘的几句话所破,大吃一惊之后,蓦地又嘬唇作哨一声,四周顿时又出现七名灰衣人,冷笑道:“二十八星宿阵奈何你不得,还有太极两仪剑阵呢!”说罢,就在泾娘失神的一瞬间,伸手点住了她的麻穴。 殷昼渭大惊,知道自己一破这二十八星宿阵,那太极两仪阵便即攻上,只能眼睁睁地见她掳走女儿,不由得心下发急。 “住手!我的女儿身上有伤!燕柰,她若有什么闪失,我教你后悔来过这世上一遭!” 燕柰微笑着朝半空放了一个流星弹,一辆马车奔了过来,燕柰抱起泾娘,闪身钻人车里。“放心吧!那么,如果你来得及的话,我们刑部大堂见了!” 驿车快速朝山下奔去,但在临近山脚之际,竟然遇盗了! 掌马头的车夫见对方人多势众,不由皱了皱眉,回首对帘内燕柰说:“公主,他们人多,杠上的话我方虽不致落败,但可能顾不上那殷小姐,属下看不如找个地方将她安顿。” 燕柰点头,凝眉看向车外,形势确如侍从所说,抬首见东边池涧中泊有一舟,主意打定,当即拿出黑巾蒙脸。 那匪首正待猖狂放活,但蓦地马车顶门跳出一人,尚处呆愣间,那人已抱了具白色的身子凌空掠起,落下之时踩过一个个山匪的头颅,又掠高丈余,顿时已出包围。 “追!”醒悟的山匪大喊,但追不到两步,马头车夫已提两双枪跟了上来,—出招猛施杀手。 惨叫声中,燕柰的身子又出现,一条长鞭挥出,一山贼脑袋已歪向一旁。 山匪见势头不对,斗至最后的几个转身欲逃,但给燕柰与侍从一出手,顿时毕命。 “走吧。”燕柰嗜血一笑,回身一纵,在转眼中已抱回泾娘,两人重又进人马车,扬长而去。 燕柰不知道,在他们走后不久,一队人马从山上纵马下来,呆呆地瞧着空空如也的小舟。 “难道是眼花?在山亭之上明明瞧见舟中有人。” 为首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讷讷自语。 “皇上。”一个声音极细的干瘪男子哈腰倾近“奴才瞧您不是眼花了,而是遇到仙子了——一个姿容绝色,不染人间的芙蓉仙子。”他指池涧之上满生的荷。 “仙子?”男子一怔,随着哈哈大笑,叫道:“朕真是遇仙了,而且是个芙蓉仙子!”忍不住又向空舟注视一眼,怅然若失的神情溢于言表。 好美的女子,一个任谁都会心动的女子 故楼重游,却没太多的喜悦。 从窗中眺出,湖仍是湖,月亭依旧,只是柳条儿抽得更修长了些,白色的柳絮随风兜着圈儿。 唉,这一个春,也要过去了—— “小姐,这一碗冰糖燕窝,是厨娘特为你准备的,趁热吃吧。” “放着吧。” “小姐可别又不吃了!厨娘说了,小姐这番历劫归来,应该好好补补身子。”啾儿走近倚在窗口发呆的泾娘。 “小姐在想老爷吗?”啾儿猜测。 泾娘回首瞧着啾儿担忧的神色,不作否认。 “小姐恕奴婢斗胆——您和老爷的年龄辈分,有可能吗?”啾儿小心冀冀。 “不知道。”泾娘摇头,眼中有股失落。经历这许多之后,原本以为与爹的关系会有所长进,没料到府中一见,初初的盼切过后,竟又回复那以前。 啾儿在旁边抱怨“奴婢还真搞不懂老爷呢!府里多了两个妖姬便罢了,现在又多了个艳姬出来,整天盛行于府内颐指气使,跟出跟入缠住老爷好不要脸!” 泾娘将头别至他处。“府里原本冷清——这样也好。”燕柰千方百计,无非就是想以救命恩人之姿留于殷府,当日爹在刑部大堂答应让燕柰入府,实是迫于无奈。 “小姐!”啾儿担忧地看着她,带丝嗫嚅“冯府听说小姐找回来了,要小姐到冯府为那冯仲康守活寡” “哦?”泾娘一挑眉,但神色不动。 “小姐难道不担心?”啾儿可急得发慌了。 “这个你无须多虑。”既然爹胆敢冒着抗旨的危险将她救出,就不会再将她送入冯府了。 “但愿如此了。”啾儿忽然教一股伤感攫住,怔怔说。 但世事如潮逐浪,焉能全从人意?怕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 “我要你用尽一切方法缠住燕柰,别让她出现在我或是泾娘面前。”他声色冷然地吩咐,压根儿不理段笃峒闻言那像吃了三十斤巴豆般的苦脸。 严三复在一旁一脸的若有所思。 “师爷,你有话说吧?” “爷,我是担心冯府,冯太师已经三番两次派人索要小姐,但教爷一一回绝,如果冯太师又告到狗皇帝那儿,此事是不是又闹大了?” 殷昼渭冷笑一声,冯雍中为了短命的儿子,算是又卯上他了。泾娘还未过门,但他却因儿子痴爱泾娘,以皇帝一纸婚赐为由,硬要泾娘过门为他短命儿守活寡,他岂会答应? “冯雍中不是没告过,但不知怎地,最近冯妃在宫中似乎失宠,那父女俩吓得也不敢如何轻举妄动。” 严三复一怔“有这种事?难道宫中又出现了新贵人?” 殷昼渭摇头“这倒没听说,只是狗皇帝身边的公公说皇上似乎是在便服出游时遇到什么仙女了,回宫之后一直念念不忘。” 严三复更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但转念一想,不由笑开了。 “如此再好没有,冯妃失宠,冯雍中必渐渐失势,这对我们可是大大的好事哪!” 殷昼渭点头,严三复道:“卑职还有一件事担忧不已。” “你说。” “起事将近,这殷府终非安全之地,但属下担心小姐在此徒惹事非,不如将她送出去。” 殷昼渭眉一挑“这是你的意思?” “是。”严三复瞧他不霁的脸,心中忐忑。 “此事以后休再提起。”他不会让女儿脱离他的保护网之内。 “但” “我想还有更多其他的事要我们费神。”他淡淡地说,眼中一闪而过的却是警告。 正说间,外面仆人求见,说是冯太师带一干人到府里要人,殷昼渭眉一皱。 “带路吧。”殷昼渭深沉的眼一转,衣袖一拂,随仆人走出。 严三复正待也离去,忽然人影一闪,不由令他大吃一惊。 “公主!” “可恶!”一身绮罗的燕柰一进来便低咒一声“这殷昼渭也忒可恶,我堂堂的大燕公主,居然让我窝在最偏僻的陋房里,而且旁边便是两个不三不四的女人!现在又派了个臭男人来监视我!”燕柰眼中几欲喷出火来。 严三复警惕地朝外巡视,然后将大门关紧。 “公主——” “放心吧,没人,那姓段的小子教本宫略施小计甩了。”不自禁又暗自得意——天知道那段笃峒现在可能还蹲在茅厕十步远的地方等待她公主尊驾出恭哩! “公主找老臣有事?” “我想知道吩咐你的那事办得怎样了。” “殷昼渭他不答应。” 燕柰眼中有寒光一闪“这殷泾娘可是制住殷昼渭的惟一一颗棋子” 严三复微吃一惊,摇头道:“公主不可乱来!目前这种情况,咱们不应轻易招惹殷昼渭。” 燕柰“哦”了一声,低头思索了一下。 “我皇弟那边呢?” “回公主,老臣已着手安排太子入府了。” “很好。”燕柰点头,严三复瞧着她若有所思的脸。 “老臣斗胆,公主下一步——” 燕柰旋身欲走,深沉地道:“殷昼渭不答应,难道我们不能说服殷泾娘吗?” 时近夤夜,万物俱簌。 黑暗中有条人影在移动,轻轻蹿上湖上小阁。 阁中灯影昏暗,不意外的是床上躺了一人,身子未动显然是睡去,但人影刚移近两步,立时便传来一声平静温雅的问声:“谁呀?” 燕柰本想感受感受殷泾娘脸上大惊失色的那种乐趣,没想到反而被这个从容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没睡去?”燕柰一呆过后,扯下蒙巾“我是燕柰。” 泾娘起身,随手披了件单衣,招呼燕柰坐下。 “你知道我会来?” 泾娘摇头“不,我不知道,只是我有失眠的习惯。” “但你一点儿也不惊讶。”这分镇定从容是打哪来? “也许你同我一样,也睡不着呢!”她淡笑,指着桌上瓷皿“没有水,也就不招待了。” “没关系——我不是睡不着。”她说,伸手想挑亮油灯,一只手却阻止了她。 “公主避过段笃峒与潇湘的耳目,想挑亮灯引起他们的注意么?” 燕柰一怔,手放下了,嘴角不自觉地扯了扯。 “多谢你的提醒。不过,你为什么要提醒我?” “泾娘此次能顺利回府,全是公主功劳,虽然公主是颇为强势了些,但我想,这个人情还是算的。 ” 这倒省去了她不少唇舌!燕柰漾开笑颜。 “多谢小姐的善解人意。但我想,这份情还不算报了吧?” “不算。”泾娘温颜一笑,掉头瞧向外边聊胜于无的月牙儿“公主有什么要用得到泾娘的,尽管提罢。” “小姐知道我有事相找?”她存心要同她猜谜。 “严三复曾向我爹进言让我离府。” 神色微微一变“这同我有何关系?” 泾娘瞟了她一眼,施然并不作答,让燕柰忽打了个寒噤“你知道什么了?” 不可能的!殷泾娘只不过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千金小姐,虽然聪明了些,但究竟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咏风花雪月的闺中女子罢了,决不可能对万事了如指掌,畴思在握的! “公主恕泾娘不愿自掘坟墓。” “那——你可知你爹知道多少?”燕柰小心试探。 “那是我爹的事,泾娘未知。” 燕柰的气全消了。 “夤夜来访,确如小姐所料。” “我爹已经拒绝,公主要泾娘做什么呢?” “实不相瞒,我大燕复国大举全看令尊一炮如何,但令尊的大半心思挂在小姐身上,最近也发生了许多事——殷府现在乃是多事之秋,我们提议暂送走小姐,亦是为令尊消却这个顾虑。” “公主是怕泾娘妨碍举事大计?”泾娘立于窗边,扶住水帘凝眸问。 “也可以这么说。”却不提她的别有目的。 “好吧,公主有话只管吩咐。” “你会答应?” “算是回报公主一个人情。” “好,痛快!” 夜色稠浓中,依稀两条人影交谈甚久,然后,楼阁上倏有人影重又蹿下,几个身形飞掠之间已遁入府苑,随即静谧便如先前 第二天一大早,当殷昼渭接到女儿出走的留书并立刻飞马追赶时,事情已脱离他所能掌握。 勒马顿住,眼前的情景正好印证了他心里早先泛起的那股不详的感觉。 便在山林的交叉路口,一辆横倒的马车狼藉于地,几个流血昏迷的人横卧在地上,他发狂般搜至马车之内,但毁损大半的车空无一人。 “泾娘!”他的目光锁住了地上的潇湘,运气疏通她的气血“发生了什么事?小姐呢?” “属下无能小姐,小姐教人劫走了。” “谁?谁又有这么高强的武功将你打伤?!” “不知他们人多、武功又高,属下未能保住小姐!”潇湘瞠张的眼再难抽剥出什么。 殷昼渭放下潇湘,转身在场中细细观察,当他拔出一柄刺于仆从身上的长剑,眼光一掠到上面某点,蓦地呆住了。 怎么可能?! 第八章 她答应还燕柰一个人情,那是认定爹会找回她,但是,这一切在一场纷乱后,全走了样。 依稀便忆起马车在行走,然后潇湘追至,同燕柰的驺从发生纠纷,闹得不可开交,再然后另一班人混入了战斗。胸口刚结痂的伤教人撞了一下,痛得她一下昏了过去—— 这是哪里?迷蒙中仍可感四周的喧噪——这不是泾渭楼,爹不允许她的泾渭楼有喧闹的时候。那么是到了燕柰安排的住处,还是其他地方? 伤口的痛早叫一股清凉给镇住她脑中一醒,只微张了眼,刺目的灯光叫她重又闭上。 身边女声大惊小怪地尖嚷,跟着一个身影靠近了床沿的位置。 “小姐醒了?”温柔的男声带着欣喜,带着刻意压低的紧绷兴奋。 她突地退缩丁,直觉里她应该闭眼假寐,但有人却似乎不允许她这么做。一双手大咧咧地捏住她的下腭,抬正她的脸便于审视,她暗暗吃了一惊,反手拂开男子的无礼,挣扎着移身人了床里。 “你是谁?”眼前富丽堂皇中有一男子,颜色郁黯的脸虽然平板,一双眼充满却慑人的鸷蛮寒光,他的服饰华丽得近于奢侈,袍子的缎料是泾娘所没见的金黄色。 天天啊!一颗心瞬间沉淀至谷底,她难以置信地瞧向四周,蓦地无力闭住眼,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慌罩住她。 “你别说了,我不想知道你是谁。”她摇头,在男子口唇刚动时甩出。男子宽容一笑,打个眼角制止旁边正待呼喝的宫奴,一对利眼放肆地将她的美丽饱赏个够。 “原来是个不解世事的丫头!”男子怕惊动似的说,脸上的神情却满意极了——神仙的容颜只有配上不染人间烟火的心性,才是最完美的组合,不是吗? 泾娘已无力应对男子极端的自以为是。 男子伸出手,但她却缩入床里。 “朕我叫杨?,是我救了你。”男子温柔说,毫不理会近侍惊讶的两眼球快脱落的危险。 救?泾娘这才知道他便是趁乱掳走她的那个人。小心地盯住他“我想回家,可以吗?”泾娘说,既然他拿准了她的单纯天真,那她就不客气地领受了。 “这里会是你的家,此外你已没别的家了。”他已打定要占有她。 泾娘神色微变,一不留神教他握住手,再也甩不开。 “林中小舟一眼,你已成为我心目中的仙子,但你却消失了;你应该是我的人,那一眼邂逅之后,我用一个笨极的守株待兔的法子,果然让我等到了——这是上天的安排,因而你将会是朕的妃子,我的女人!” 除了口呆目瞪之外,泾娘未能做出别的反应。 此后的时间,泾娘傻眼地看着她的寝室在最短的时间内搬入许多珍玩玉器饰、精致绣品,凡是能贿赂女人心的东西,杨?全搬了来,以博取她的欢心。 她看得出杨?对她的惊艳与认定,这使她害怕,所幸她胸口伤痂裂开,一时间难以让他对她做出什么越轨的行为,也得以让她稍稍有喘息的余暇。但是伤好了呢?这个杨?如此强势霸道,每每她欲表明身份都让他忽过,让她真个有口难开,再这么下去,她将怎么办? 算算时间,这会儿是早朝时刻,那么爹知道她陷在宫里了吗?他一定是忧心如焚了吧?如果爹知道杨?的意图他会怎样做?会便如抗旨劫她那般不顾一切吗? 心底有疑问,却只能成为悬疑,爹并非那种能为美人舍弃一切的男人,对于女色极是淡薄。而她也知爹对她是不同的,但这样的“不同”究竟深刻到何种程度,正是她不安之所在。 微闭住眼,眼里余光却把一宫女鬼祟的行为全收入眼中,蓦地一动。接着那宫女端一碗药汁过来,轻摇着她道:“小姐,御医所开的药已煎好,趁着温热喝下吧。” 泾娘睁开眼,毫不困难地便从宫女闪烁的眸心看出了一抹因做坏事而惊慌胆怯的张慌,轻轻一笑,并不作语,只望着她。 “小姐,您身子虚弱,这碗药对您可大有裨益。”说罢掩饰眼里的闪烁,伸手要伺候她吃药。 “就我所知,一碗下了剧毒的药汁喝下不仅对身子毫无裨益,药物发作之时,可是无药可救。” 那宫女“锵”的一声将手中药碗摔个粉碎,脸色大变地跪地连连求饶:“小姐,奴婢是受人支使,身不由己啊!小姐请饶命呀” “好了,你起来吧。”泾娘瞧她在地上泣号得够了,开口道:“如果你想活命,须按我的话去做。” 那宫女吓得胆都破了,软着身子在地上瑟瑟发抖一会,才觉泾娘的话似乎为真,狐狐疑疑地起身。 泾娘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交给那宫女“把这个香囊交到殷昼渭爵爷的府邸,记住,别给皇上发现,行事切莫像方才那般莽失了。”但愿呀,爹得到这个香囊得知一切后会想法子营救她 那宫女成事不足,泾娘当天晚上就知道了。 杨?怒气冲冲地走人了来,让人将那宫女处以极刑。 “任何人想把你从联身边带走,朕都不会允许!”他钳紧了她逃不开的手臂,愠恼里有丝警告意味。 泾娘便知道了,以那宫女败事有余的办事能力,已经给宫里的眼线发现。 “冯妃指使宫女在你药里下毒,这个朕自会严惩,你是朕的,这点你应该明白!你该乖乖地呆在朕的身边!”他说罢,便迫着她的身子贴向他,一张唇就要附下去。 泾娘大惊失色,眼见他的唇就要凑上来,不知打哪来的一股力气猛地将他推开,缩身逃入里面。 “你是一个君主,我知道;你该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我可是右都御史兵部尚书的女儿啊,你也曾亲笔将我御点给冯太师之子,且别说你故意对我爹隐瞒我的行踪,以君臣之仗,皇上有意沾染臣下之妻,于理不容!” 杨?呆愣于不食人烟的女子居然进出这大堆犀利的话,因而一时也没想到计较。一怔过后,反产生一股更势在必得的狂烈。 “冯仲康已死,御点赐婚一事,你爹亦不再承认,朕亦可立时召告天下此事再做不准!你应该是朕的女人,老天将你送至朕的身边,你岂能不从?再说,万千宠爱,荣华富贵,朕都可以给你。你瞧这满室的赏赐,封妃封后的荣宠,可是天下女子所梦寐不到!你怪朕不该向你爹隐瞒你,好,朕就派人通知你爹,但朕绝对不会让你离开朕的身边!” 泾娘张大眼,见他身子渐迫近,她亦步缩向里。“难道皇上听得不明白吗?民女要回家啊!你别过来!你不应胡来的!就算你不承受曾御点赐婚的事实,你也应知道,我可是堂堂当朝一品之女,你应当给我于情于理的敬重!而不是这般偷偷摸摸地轻薄民女,妨你君王之风!” 她倒懂得压他。但他仅于眉尖一挑,证明他的无动于衷,究竟是一个掠夺惯了的人。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既知朕便是当今圣上,要一个臣女可有何不符礼化?”说罢,整个身子就要扑过去,泾娘绝望之中拔下头戴的金钗抵住自个咽喉。 “别过来,你若强迫于我,民女立刻便死!” 杨?满腔的情欲顿时教惊怒给骇住,一时间脸色大变,但也定下了身形,出口劝慰,可泾娘决然不为所动,正自相峙不下,旁边所站的老太监见机,倾身在杨龚耳边说了几句,杨?紧皱的眉头松了松,不舍地看了泾娘一眼。 “你别冲动,你想回府,朕便遂了你,你把那钗儿放下可好?” 泾娘盯着他,并不知他玩什么把戏,但刚微松手中钗,见他又想走近,立刻又警戒起来。 “别过来!君无戏言,皇上所答应民女之事,可别反悔!”她说出这许多挤兑无礼的话,但杨?竟忍下了。 “这是当然!朕定会如数依了你,你别生气,可别失手伤了自己啊!”当杨?眼带隐忍与征服欲望走开了,强撑的泾娘终于软倒了下来,她摸着利钗,想对自己的胜利笑笑,没想到眼泪也一滴滴沿着美丽的脸淌下。 爹的那一腔矛盾的爱看起来还是那么可遇而不可求,而老天爷这么对她,也未尝不公啊 她不是一个赌徒,也早已消失了赌赢的筹码,不想再赌多一次。 软轿在行,杨?如她所愿地送她回府,但她可不认为他便能以此罢休了,毕竟一个君王有权向下纵使他的权威,对于想达到的事,不会有太多的困难,所以他该很快有行动才是。 但他会怎样做呢? 拧绞着手,焦虑的心突打了个寒战。 如果这轿在半途遇盗了,她又平空消失了,失踪在杨?的眼皮之下,是否会好一点?隐约看到前后大众的驺从,心中嘲笑自己的异想天开,这根本是不可能啊——便如印证她的自斥般,轿子一顿,她的心也随之搁下,下沉。 到府了。 她力持镇定的心开始无所适从,离开了泾渭楼,从大内皇宫茫然未卜地走了这一遭,其中有一种惊恐有一种惊吓,使得怀有的平常心也开始嗟怨天意弄人,时时在嘲讽她一腔从外看来的“恋父情怀”是一片痴心妄想。 泾娘常认为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了命运。她与爹有相偕的可能吗?会是她与爹这般的性格所能操纵的吗?一个未知的宿命将会演变成如何呢? 她喜欢爹,这已是定数,但爹呢?怀着敢爱又不敢要的心欺骗着自己,从“父女”的关系上正大光明地付出源源不绝的关爱,但同时也在对她施以残忍的推离,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尚且能认清自己的心态,为什么他便抵死不承认一腔早已遗落在她身上的心呢? 这便是性格吗?郁囿于心结,自认会给对方最好的,却弄得对方如此疲惫,自己也钻入了死胡同,不得善了,这会是爹选择的吗? 心中泛生寒意。她不是个会向现实低头的人,在爱情这扇从未跨越过的门前,她迟疑却决定倾巢而出。她下决心要与爹作心的对峙,一点一滴消弥爹心中的坚冰,怕的是,老天不会给她这个机会了。 匆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爹来了!他过得可好?可曾为她心急如焚?她的眼紧盯着垂帘,期待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其揭开,抱她脱离这牢桎;期待那张望断了秋水的脸孔沾染着思念她的颜色,一了相思之苦! 人影便停于帘前,却迟未见那双她期待的手。 眼里有泪雾渐成,止不住要宣泄出来,这令她心惊,强迫吞回自己的软弱,勇敢地拨开轿帘,想以美好的形象出现。但头未钻出轿门,心中升起的那一丝刚强仍是教思念击垮了。 犹豫停放在半空的手,迟疑的身影不是爹是谁? 他更形清癯了!纠结的眉心,深沉的眼,紧抿的薄唇。他挺拔的躯干套着一袭素色长袍,并不阴晦的颜色却还是让他整个人看来灰败阴黯。 泪仍是顺畅地流了下来。 “爹。”出口的轻唤挥断了痴然的凝睇。 似在一震过后才记得了回应,他恢复了他早先该做的一—伸手将她扶出。 “这两天苦了你!” 轻写淡描的一句,虽有深情佐之,但他更深更沉的表情却让她一颗心沉至谷底。 爹向来不会是个搞不清状况的人,他的沉默只说明一件事,他已在开始思考出让她的可能了!这无疑已将她半打入地狱。 扬起涩涩的笑,手伸入他等待的掌心,热切的心蓦地冷却,教她也一同沉默起来 泾娘回府,但有的人显然不会因此而好过一些。 随着护送泾娘的老太监意味深长地宣布皇上为示恩宠,将摆驾于殷府小住几天并频频地向殷昼渭叠声道喜后,除了她的心腹,燕柰成了整个殷府的公敌。 因为所有人都明白,杨?之所以临时驾临,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事实很明了,杨?的目的在于泾娘。他要殷昼渭亲手呈献自己的女儿——如果他识相的话。 入殷府虽然不过数天,但她亦轻易得知殷泾娘虽局限于小楼之上,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有办法得到全府主仆的疯狂溺宠。虽然殷府不过廖廖数人,但她发现能入住殷府的决不是什么软角色,单是一个端茶送水的仆人,便是曾经纵横江湖的嗜血杀手,更别提什么大管家等等了,想来惟一的例外,便是殷泾娘身边的那个啾儿了! 曾经对殷昼渭的轻视,因终渐了解的加深而完全收敛,甚至怕起这样一个人来了!她见识过他的无情,那个男人大概只除了那个来得怪异的女儿外,再无心无肝可言了吧? 偏偏,她惹到的是他视逾生命的女儿。 几乎在得知泾娘被迎入宫那一刻,所有人都料到了泾娘的命运,倾城的名花谁能不爱?更别说这朵名花还拥有那么多教人移不开眼的特质了! 从应有的良知来讲,杨?的掠夺无疑是对泾娘的一大伤害;以一个心有妒意的女人的身份来讲,她发现自己竟在幸灾乐祸;而以一个大燕后人的身份而言,她更有理由将她推入杨?怀中,利用她的美色成为她大燕复国的一枚棋子! 她知道自己很无情,也不需要有什么多余的怜悯! “公主,老臣怕这事很难,毕竟殷泾娘的入宫,也因我们而起。” “说服他。”燕柰笃定地说出这三字。 天气已经渐热,但她兀披着一件连身斗篷遮住了头身——原因无他,殷昼渭在闻知女儿的失踪大半因她而起后,他在严三复的苦苦哀求中无情地一削教她的容貌毁去大半。 “杨?明日将会到殷府,到时在府内伺机杀了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想让杨?放低警觉,少不了泾娘的出面。” “不错。皇姐说得对。左丞相无论如何都得说服殷昼渭。” 傲慢的声音传来,顿时教严三复错愕了神色。 “太子殿下?您到了?” 这下,所有的人就将齐集殷府了! 一场生死兴衰战斗,将在此展开—— 岂将一女轻天下! “爷,这是天意!你可以杀了我,但有些话属下不得不说!您可慎重考虑了吗?杨?之所以来府上,完全是为了小姐,这也正是爷您起事一直所欠缺的良机呀!趁着杨美为美色迷昏了头之时动手除掉他,总好过发兵硬碰硬!如此一来,不仅整个皇城百姓,宫内禁军,连隼军也可以保住许多兄弟啊”是啊!是啊!这些他哪里有不懂的道理?但要他出让的是他的女儿,那个搁在心口珍爱得心都揪痛了的女子啊!他该舍谁取谁,实在难啊! 外面突传来了声响,他扭曲的脸出现了难以隐藏的痛。 “小姐请留步,爷并不在房中。” “哦?”温雅如一的声音,却隐藏不了其中失望的情态,让他的负疚倾巢而出。 “严师父,我爹又不在了吗?” “是。”虽在府中谋事多年,但传言中的女子还是第一次见到,忍不住两眼一亮。 只可惜是在这样的情势下见面 淡瞄轻扫了一眼,再愚笨的人都知晓爹在回避她。 苦笑上唇,按捺胸中燃起的一股怨怼,生平第一次对爹生气。 缄然而去。 泾娘走后,远远站住的两个若有所思的人开口。 “换作是你,皇弟舍得这般的美人儿吗?”燕柰睥睨皇弟乍见美人晶灼的眼。 “舍得。但我会心痛一辈子。”燕棣回神,迎向他皇姐不以为然的神色。 她从鼻孔喷出口冷气“一看到美人,皇弟,你和别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子。” “谢谢。”燕棣皮肉笑得轻颤“你我同为骨肉,本王脸上的表情,皇姐,您也常有的。” 淡淡的黑影,在夜中移动。 黑影很纤细,夜色并不能掩饰她所携的小小包袱,显然是有人要夤夜出走或是“逃”了。 由月亭转人林苑小径,再经由种植许多柳树的小径通向内墙洞门,不多远处,便是府中后门。 目标直指后门。 她走得相当缓慢,轻盈的步履一点儿不见慌张,让不明所以的人以为她是在缓步观花哩。 黑影朝洞门移近。 月儿害羞地只露半边脸颊,就像矜持的大家闺秀透过罗扇的眼眸余光;星儿却成群地出来作祟,一闪一烁仿若恶作剧似的眨着眼。这一丝月加上点点繁星使天空热闹得近于熙攘,相比之下地下人间却显得一片死寂可怕,会让夜游的人认为天地间有层弥天漫地的网,朝黑暗拢紧收缩。她便是那个撒网人。 毫不迟疑地迈人洞门,却撞入了一具结实健壮的躯体间。 没有惊愕出口的低呼,便似黑暗中撞入这么个人乃天经地义般。两条人影分开,但她的手却教人握住,就这么深深切切地对看。 复杂的声音在夜中叹息般地。向起:“泾娘,你要去哪里呢?” “爹说呢?”生平第一次对他忤逆不桀,她扬扬手中的包裹。 手掌的力道猛地松了松,他盯着女儿有所计谋的脸,忽然有种上当的感觉。 一只柔荑反扣住那只来不及松开的大掌,笑得不容逃避“爹,你终于出现了。” 小楼,静。 黯淡的黑颜色中,阁楼上一灯如星如豆,他俩谁也没刻意挑明它,让地上两条拉得长长的影子只露出隐约斑驳的轮廓。 茶还见温,斜斟一杯献上,发现他的那对似炯然似黯淡的眼仍在似有若无地凝睇着她。 “爹一直对泾娘避而不见。”淡淡地陈述事实。 “我”无话可说。 “明天便是杨?来府的日子,爹就这般逃避下去么?” 他的眼光在她的咄咄视线中退缩了,烦躁地接过茶杯狂呷一口,但受难的心却不因此而得到滋润。 他回以缄默,所以她的声音也微地提高了。 “统领千军万马,麇战杀乱,乃至朝中的争权夺势,借刀杀人,爹从未眨眼过,却为什么不能分一点镇定果断给泾娘?爹究竟将泾娘置于何地呢?” “你是我的女儿。”他回得无力。 “泾娘并非你的女儿!”扬起的声音轻易将他睹住,使他猛然间瞪开了眼,触电般直起了身,又是气虚又是不敢置信“你胡说什么!” “难道爹还想瞒下去吗?”她泛起难看的笑,淡黑中她的眼有闪光出现,她凝睇着他,放怀了,泪水给他瞧见。 他表情震动。 “知道吗?泾娘一直在等呀!原以为不会有这么一天了,但你的你却让我不得不放开矜持打破这僵局。” 她努力将泪花沉淀,因为这会影响她的进一步阐述,他的一只手抬起想为她拭去那碍眼的泪花儿,却教她避开。 “自从懂事,睁开眼身边围绕的都是一个你,五岁以前,相偕走过的是草莽浪荡的日子,生活很潦倒,但你却只手领着我挨过了。这段日子,无论是上山砍柴,下海捕鱼,卑贱的埠头苦力你都做过,还要包容着我有时的任性,哄我,逗我;有好吃的留给我,好玩的拿给我。当时泾娘的身子骨并不好,最严重的一次我高烧昏迷了两天两夜,城里有名的大夫全都来过,却个个束手无策,为了请那个脾气怪僻的老神医为我诊治,你硬生生挨了他三掌力足开碑的重拳,最后泾娘病好了,你却形容槁枯地过了三月;入朝以后,日子不再清苦,但你却更忙碌了起来,通常是入了夜才难得见一次。你怕泾娘有什么危险而将我保护得滴水不露,有风,你先为我挡去;有雨,你先替我遮去。女子不能有才,但你怕我闷着了,大破俗例,请西席教我读书、识字。我所想到的事,求无不应,这些,泾娘都是印在心里的。 “乃至及长,你更是悉心照料,但是,渐渐地,情况便发生不同了,你所酝酿的一切渐渐地走向最后,你处心积虑地要造反,要起事,没人可以拦得住你,所以,所有问题便紧跟而来了。我感激老天给了我的好容貌与难得的聪颖,这让我更有追求所求的能力。泾娘常暗自反问,十七年来的相知相随,虽然许多话未出口,但爹缘何却不懂?你宠我溺我,能给的你向来全不保留。殊不知,你在付出的同时,也正以一种不愿承认的暖昧在折磨泾娘啊”她微咽了一声,盯住了他“现在泾娘只想问一句,明天你真的要将泾娘当礼物般献给杨你” 答案其实已经明了,他张着口却难以成言,只乞求地望着她。 她后退一步,震憾他没出口一点挽留。 “你应当明白爹的苦衷” “不,我不明白!”她情绪大动“为了隼军,为了我已死的亲生爹娘,你有必要将两人逼到这种两难的地步吗?” 他的表情一下子给骇住,难以置信地指着她,颤不成声:“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十七年了,这个秘密除了当年隼军的几个未亡人之外,其他人根本无法得知,他以为永远也没有揭开的一天。 她涩涩地笑了:“爹难道忘了俞妈了吗?” 他蓦地明了,一生的风雨,十三岁的大变,一时间全袭上心头 第九章 大燕皇朝二十年,天子壮年驾崩,其时太子年仅岁余,根本无力继承皇位。 便在这个时候,对大燕朝天子宝座觊觎良久的太师杨国忠乘机叛变,篡夺了皇位,暗中下令对年幼的太子燕棣格杀无赦,若不是当时对大燕朝赤胆忠心的左丞相冒死相救,大燕后人早成为一堆骷髅。 杨国忠的逆天行事,引起了天下有志之士的愤慨,他们纷纷揭竿起义,讨伐杨贼,其中以义侠殷沧啸所招募的隼军最为浩大,声势志逼长安。 久镇不下,杨国忠开始慌了,改以抚恤招安来平息这场战乱。于是他以皇榜告示天下:为昭示新主仁政爱民,重用贤臣之心,天下将大赦三年,各项赋税徭役减半;若各路义军有归降朝廷者,不仅对其伐举既往不咎,贤良之士还可入朝为官,其余另有赏赐。 殷沧啸为当日寸难得一见的俊杰侠土,智勇双全,一心只在于解天下之倒悬。起义军与朝廷相峙了年余依然无功,杨国忠招安传来,经慎重考虑,答应了招安。 也许不明就里的人会鄙夷殷沧啸背信弃义,投靠朝廷。其实他之所以答应招安大有理由:在与朝廷相峙的半年间,杨国忠所作的政绩表明他还算是一个称职的国君,决非大燕后期的昏庸腐败所能比。王侯将相没有种,能者贤者居之,天下既为杨国忠所得,何必继续大动干戈去推翻一个贤者而立庸者呢?顺应天命岂不更好? 然而,殷沧啸看到杨国忠为天下作出业绩的一面,却小看一个当权者筑权的野心。便是这一步之差,导致了后来横生的惨变,在杨国忠所设的招安宴中,殷沧啸受诬被围杀,进而杨国忠以犯上之名起兵大举奸围隼军。 其时,殷沧啸的夫人曲独绯刚生产完尚于坐月子之中,消息传来,这位向来机智冷静的女子发狂了——她没料到夫君竟会瞒住他赴了杨国忠所设的鸿门宴,且已离她而去。 本以曲独绯的聪明,她绝对不会疏忽杨国忠所包藏的祸心,但一向凡事都必与她预先商量的夫君这一次却因怜惜她刚生产完毕的辛苦,没有事先与她一谈,因着这个体贴,殷沧啸送了命,极不应该的。 巨大的仇恨使曲独绯易钗为弁,独自领导起当时早已溃不成军的隼军,她的倔起教一早看准了隼军是黔之驴的朝廷禁军的乘兴扫歼一下子又受到阻挡。如此又相峙了两月有余,隼军内部出现内奸,使得原本不致惨败大溃的隼军一夜之间全军覆灭! 曲独绯便是在那晚自刎身亡的。 横观当时天下,曲独绯可以说是一位集大智慧、大坚韧于一身的奇女子,但纵有再多的智慧果敢,终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尚在产后调理的身子并未复元,加卜忽然间爱侣惨死的打击,独力撑起大局的风雨忧患,再铁打的意志也难挤迫出太多的心力苛延太久!于是,在那一晚已是命如飞絮的她将未了的牵挂与待结的仇恨移托在另一个人身上,那个人便是他,殷昼渭。 他是没落贵族的后代,姓氏已教世事刻意淡忘。他自小失怙,舍弃了名姓,成天过着为丁点食物厮杀拼搏的日子。 世事磨就了他残戾冷酷的个性,只有小小的年纪他就懂得了如何无声无息杀死一个比他大、比他强的人,从死人血手中夺来的食物虽脏得恶心,但为了生存,他早以习惯。这样他直至九岁那年,他遇到了殷沧啸,一个教他真正的武功,真正谋世的智慧技巧,教他如何收敛自身戾气的人。 殷昼渭是殷沧啸给的,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 这辈子他从来没有如敬畏殷沧啸般去敬畏另一个人,殷沧啸便是他一个严师,一个关爱他的大哥,无私无畏地对着一个性情如此恶劣的他给予关爱与循导。可以说,没有殷沧啸,今天的他若还活着的话,早流落到某个山头落草为寇了。 因此,他更有理由接下曲独绯所赋予的照料幼女的任务和复仇的担子。 曲独绯并不喜欢他,这个他知道,但曲独绯识人的本事却让她在危难之中会将两件艰巨的任务托付给他,像是笃定他定能终其所托般。 记忆里至今仍鲜明地印着那一晚腥风血雨的情形。 隼军的总部忽遭禁军袭击,其时禁军已纷纷包围住了总部的驻点,遭受大创的隼军遗部仍誓死守住阵地,力持到最后而浴血奋战。 战火直延入院中,外面喊杀冲天,然院子里的曲独绯却没有多大的惊慌,反而镇定如亘。 “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曲独绯以一种绝望的怜爱注视怀中女儿“她叫泾娘,你应当清楚,泾渭永不能交合!” 他缄然,十三岁的他已有超年龄的沉稳锐利,也知道如何以沉默来掩护自己。 “昼渭,你殷大哥五年来对你的调教中,少不了有我的一分心力,相信你也看得出,我虽欣赏你,但这不代表我多喜爱你。我已经不能让沧啸等我太久了,算我自私无情也好,对你五年的恩情,是该利滚利索回的时候了。”她喘口气望他,难得平时噙着的那抹有礼疏远的淡笑换上了一种类似乞求的盼切,更有一丝严厉“外面的兄弟已不能维持多半个时辰,屋外守着的几位老将冒死护送你出去——带上我的泾娘,答应我,要好好地待她,如同你殷大哥对待你一般,从今以后,你们以父女相称——你懂得了我的意思吗?” 他是懂的。以一个母亲而言,她信任他能担起抚养幼女的任务,但随着幼女的一天天长大,他们两人会陷入尴尬。他九岁以前的残戾令曲独绯难以喜欢亲近他,父女的称谓,泾渭清浊的永难交合,就是要时时警醒他:殷泾娘是他今生永远不能亵渎的女子! “我懂!” “很好!”曲独绯点头“我要你答应的第二件事便是:为了你殷大哥和我及千万死去的隼军复仇!我知这对你很残忍,但我要你发誓,照顾泾娘和复仇将是你今后背负至死的两件使命,你必须不计一切完成它,这也是我未了的两件牵挂。” 曲独绯定定地望住他。 外面的硝烟弥漫得天地也为之变色,他几乎是沉着地接下了曲独绯所交的两件可想而知会颠覆他一生的任务。 “谢谢” 纷乱的夜,记忆里的曲独绯最后决烈地将女儿交付于他,尚未不及让他阻拦之时自绝于前。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肩负的沉重与亲人双双丧失的沉痛使他拼着顽强的意志冲出了重围——带着他的“女儿”、丫环俞娘及几个残将。 从此以后,他开始生命中新的一番风雨,沉重的使命令他不能平凡,但世事的艰恶又使他吃尽了苦头,惟令他衷心感激上天的是,一路挺进的风雨曲折,始终有一个同他相携踏过,使他受挫也不馁,沉默不再是以空白来填补。她是他沉黯生命中的一道阳光,浑浊的渭水奇异渗进的清澈泾水,伴随着他一步步地转折蜕变,乃至今天,她便是泾娘——一个上天因怜悯他而带给他的“女儿” “既然你已然明白一切前尘往事,更该懂得我起事的势在必行。”记忆里曲独绯美丽的脸换上另一张相接近的脸,并无多大困难。 显而易见,泾娘的绝美与聪慧是完全袭自己双亲的优异,而且是青出于蓝。 “我该懂吗?”泾娘只是摇头“不,我不懂得。在我心中,亲生的爹、娘如何惨死已不重要,逝者已往,为两位故人而陪上另外两人的一生,值得吗?你也许怪我薄情寡义,但十七年来,养我的人是你,关爱我的人是你,拿你同两位我根本没有印象的亲生爹娘相比,泾娘更愿看到的是你的安全无虞呀!别让自己冒险了!” 殷昼渭心中大震,一时间烫滚的心使他就是要答应放弃一切也甘愿,偏偏,曲独绯临死时的情形又冒了出来。 “为什么?难道爹真舍得送走泾娘?你竟狠得下心吗?”她的心在他的回避中冷凝住,忽然不顾一切扑过搂抱住他“你为什么不敢正视泾娘?为什么一直回避泾娘呀?你心中究竟在顾忌什么,又在回避什么?” 他想在不伤到她的情况下挣开她,但她却搂得死紧,脑中清晰地传来因她的贴近而浑身泛起的躁热,蓦地一惊。 “你既知我并非你亲生的爹,就不该做这些逾理的事!” 泾娘冷睇住他。“一直以来逾理的人是你!” 他顿时有被人揭开面罩般狼狈“你胡说着什么呢?” “爹岂知泾娘在闻知一切之后对你反没有疏远,没有揭穿乃至松了口气?难道你还以为我同你的关系仍维持于幼时的单纯么?爹,用用你的理智面对现实,你说说你所对我的,哪像一个父亲对女儿该有的样子?” 薄薄的掩盖一旦揭开,会很不堪,他瞠目地瞪着泾娘有泪盈于睫的眼,清楚地知道她说中的是多么该死的事实! “许多事,爹不说,泾娘也知道。还记得爹窥得我所写的几阙诗,然后便狐疑猜测起来,泾娘曾否决了许南潲,但爹为什么不多想想,那两首诗不是写给他,那便是另有其人了。” 她说的是他?一颗心几欲跳出胸膛,一种类似狂喜但苦涩的情绪笼罩住他,他的喉口发干,直觉那够教他刻意忽略的躁热又狂嚣起来了。 是的,他是不能再自欺欺人了。他对泾娘的那种喜欢、那种欲望,确不是一个父亲对儿女该有的情愫,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就算这种爱当初出发点是单纯的,却在不知不觉中变了质,自我压抑极了。他贪恋她的气息、她的幽香,无法自已地放任一颗叛变的心,去爱上他一个守护至大的女子。 什么时候起的触动?记忆里有某点掠过,却抓不住,惟一清晰的是父女被误认为夫妻的狼狈至今仍在,也便是那时呀,他刻意蓄了这一大把胡须来彰示与泾娘年龄的差距。 而如今,泾娘她竟对着他说出喜欢的话语是真?是幻? 她的唇就近在眼前,鲜艳的颜色是最美丽最蛊惑人心的花朵才有的。时间便似在这一刻凝住,他迷恋地盯着盯着,忍不住便理智渐失地埋下头,她是如此美丽诱人啊,诱惑得他身体之中狂燃起一把焚心的火,狂嚣着要将它释放。 火?内心深处,他曾发了狂般对她产生缠绵绮念,但这只是深埋他意识里,未曾捕捉到,便教他惊心不已地自动斥开。他是一个活得别扭的人,心中也一直告诫自己应守持的分寸,曲独绯临终的训示犹在,不、不,泾娘一个如此高洁绝丽的女子,不应该被他兽性地对待 四片将贴近的唇倏地分开,殷昼渭蓦地推开泾娘,大口的喘息也冒了出来。 “你——你在茶里下了什么?” 她扶住椅角稳住了身形,惨白的血色透尽了她心里的凄然,涩笑了出声“你说呢?” 殷昼渭惊骇地瞪视她。 “是春药,是春药!那又怎么样?”低吼的声音似负伤猫儿的呜咽,他那一拳的推却,正是对她放开的自尊矜持最无情的鞭笞。 是他不要她、嫌弃她,还是想保有她的身子献给杨你 晶莹的泪灼痛了他的心,他想为她抹干,却迟疑地僵住,最终用尽力气猛掴了自己一下,唤回了些理智。 “是爹对不住你。” 夜已深,月牙儿教乌云蒙住,连那星儿也渐渐沉了,仿佛在回避什么。 她便倚着檀椅,任凝胶的时间一寸寸磨过。 “出来吧,还要藏着多久呢?” 帘后闪出一对小心翼翼的男女,男的俊雅,女的明艳美丽,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泾娘你还好吧?”女子试探地开口。 “你瞧我的样子算好吗?”回得无奈低落。 女子冲动地想一吐心中不满,但一只手却教男子按住。 “你出的馊主意不行。”泾娘陈述。 早已憋红了脸的女子旋身跳脚,再也按捺不住。 “混蛋,让本姑奶奶去将那殷呆子活捉过来,搓圆捏扁任你宰割!” 冲动的身子又教拦了下来,泾娘惨然一笑。 “南潲、香蒲,别忙了,还是帮我想想如何应付明天吧。” 就算她这一次是吃尽挫折,但她仍不会放弃好好保护自己的初衷。只是呀—— 爹这一次,也未尝太让人失望了。 沾饱墨水的笔在纸的上方悬了一会,落笔劲透纸背。 泾娘,原谅爹这一次,爹定会好好补偿你。 写完折好,递给一旁兢兢不安的啾儿。“交给小姐。” 今晚的行动既是势在必行,那么他便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泾娘的泪眼了——他知道自己很混蛋。夜间泾娘的大胆告白至今仍萦绕身边,扰得他不能安神,这份他一生曾想也不敢想的感情令他惊喜无法自禁, 但伴随而来的罪恶感又吞噬得揪心,而最终只能化于一句“补偿” 府上的一切早已布置完毕,杨?肯定料想不到,表面上张灯结彩、笙乐融融的殷府正是送他下地狱的险恶之地,随同杨?的亲兵除了小部分是他的亲信之外,全被他暗作手脚换上了他这边的人——但这些杨?不会看到,一颗教美人迷失了灵魂的心早消失了他该有的警惕性,沉醉入殷府的温柔乡,正是他的死亡之旋。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啊眼光忍不住瞟向案上酒壶,但他的筹谋密计却不允许他的头脑有丝毫昏怯,他必须保持清醒呀——一个箭步穿过,扬手毫不犹豫将酒壶甩出窗外。 偌大的砰声。 他扬起的决定也随着碎裂声进掉了,蓦地泄了气,望着空空如也的案面,茫然不知他接下来能干点什么,使他不致想到女儿? 颓丧跌入椅中,一只手不经意摸到一物,抬眼一瞧,不由一震。 是泾娘生日那天赠予他的那集李义山集。 下意识地翻阅。册子的第一首正是锦瑟,上面密密地布着泾娘所注的笺释。他不由自主地盯着那娟秀的字体出神,乃至受益般一页页翻过,怀着一丝敬畏的颤抖,也似盼望着能有什么秘密让他发现。 出神间,空气有一阵清风袭来扰人,掀起了书中某页,电光一闪间似有红影一晃,教他抓住,心怦怦跳动起来。 探索一掀,极目所至的竟是一片火红如浓焰的绛枫夹于书缝中,书中别页无不密密麻麻注着笺解,但惟独夹住红枫的这一面只字未注。瞧那上面,正是李商隐的一首无题。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眉细细长,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帐是清狂。” 一手颤抖地执起红枫,一时间想象泾娘赠送红叶及留诗的深意,不禁呆痴了。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尝惆怅是清狂”!李诗以工丽绮美见称,常常在纤微繁复的事物和意念中通过巧妙剪辑修饰构成意境迷离,寄意深微之美,其中以无题或类似无题的近体更甚,让人不易确解,但细细体会这一首,分明是写少女醒后回思梦中情景,怅然若失、徒自伤感与表示为了爱情甘愿受折磨,追求幸福的决心。 脑海中不自禁浮现起泾娘生日当天那神秘带怯的笑容。 原来 泾娘曾不止一次地暗示他,抛开少女的矜持主动偎近了他,只为了他这个口口声声别扭至极地称着“女儿”的爹,一个丝毫不解风情的木头人!而他回应她的是什么?眼前似乎有一张梨花带雨的脸迫近了来,他倒喘口气,老天,他做了什么?! “在我心中,亲生的爹、娘如何惨死已然不重要,逝者以往,为了两位故人而陪上另两人的一生,值得吗?你也许怪我薄情寡义,但十七年来养我的人是你,关爱我的人是你,拿你同两位我根本就没有印象的亲生父母相比,泾娘更愿意看到你的安全无虞呀” “但你为什么不想想,那首?坑忻贰凡皇切锤?砟箱你潜闶橇碛衅淙肆恕**br /> 老天,泾娘为他折腰至此,而他回应的又是什么呢?! 寡情地拿她做自己成功的一颗棋子,在收到她的深情的同时狠狠将她推向一边无洞深渊,这便是他回报她的方式,只为了两个早已逝去的故人,而这两个故人甚至还是她最亲近的亲人,他也曾在其中之一位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她! “爹会补偿你!” 一句“补偿”怎能弥补对她的伤害呢? 第十章 瞪着眼前震憾发呆的男人,一对男女早啧啧发声有一会。 “若你当初也似他这般别扭,姑奶奶敢打包票,你定然打一辈子光棍!”美貌女子无不饶幸地嘀咕,一双大眼直瞧殷昼渭遮去其大半俊采的长须“特别是这个男人还有把自己打扮得不人不鬼的怪癖!” 粗率豪迈的话又引来人的训斥:“无论做个淑女,还是我的爱妻、蒲儿,你都不该讲粗鲁的话。”口里如此说,但那搂紧爱妻的亲昵之势,显是十分高兴妻子发现自家男人的优点。 “吓!传言此人如何沉稳卓绝、机警敏锐,我看不过尔尔嘛!”站了一盏茶时分,李香蒲忍不住更嚣张地抗议出声,终于成功地唤起了座上呆捻红枫痴望的男子。 “谁?”毫无片刻迟疑,长剑脱鞘,瞬间如罩寒冰的脸凌厉地喝问入侵者。 “呃!”忽然搞不清状况的李香蒲大吃一惊,反应呆滞的身子教丈夫藏入了身后。 “幸会了!殷爵爷。”身边传来丈夫轻松低沉的笑谑。 记忆里毫不困难地搜索出眼前男子状似轻松无害的脸,长剑已然回鞘。“是你。” “是我,想不到呀,难得入京一次,还未好好地玩个够本,便教滞留了。”轻笑的声音带着不难辨的责怪意味。 “在下不认为本人的事会与你有关。”因联想到某处而不悦的口气。 “无关吗?而我却觉得关系重大极了——至少我亲爱的娘子不会放过他可怜的相公。”许南潲好笑地看着殷昼渭疑是“吃醋”的脸“与其在这里生多余的闷气,为什么不抽空多想想,你那掬在心口疼着的人儿正因你的关系强颜盛妆去服侍某人呢!” 被踩到痛处的人通常会面貌狰狞了点。 “告诉我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出面? “因为——很巧地泾娘是我娘子的闺中密友,而也正是她的功劳,使得在下能顺利抱得美人归,这个恩情,许南潲没齿难忘。” 两个男人你来我往个没完,都什么时候了!性急的李香蒲早在一旁跳脚抗议:“搞什么嘛!不是早商议一拳将他打昏,死拽着给泾娘负荆请罪吗?怎么还不动手?唉呀!真搞不懂泾娘美美的一位佳人,居然会看上这么个” 以吻打断,许南潲提醒爱妻说话要顾及到一旁脸色难看至极点的男人,低声安抚:“不劳我们动手了。”粗枝大叶的妻子并没有看到殷昼渭松动的表情。 “最后对于玉门关的事,在下再次多谢一句。”沉稳地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出。 “这——”李香蒲傻眼的表情。 趁妻子失神时大咧咧调情,脸上有松一口气的笑“小笨女人,还担心吗?他已经开窍了——” 当今圣上莅临殷府,原来是要摘下殷府中一株名花,骤使殷府身份大涨,殷昼渭所得到的荣宠名权,直把其他什么太师、中书令的三公六卿比了下去,从今以后,除非圣上动用手指头,否则其他人不敢再招惹一只添了翼的老虎。 但显然有人甘愿挑战权威。 “不好了!西苑起火了!” 随着一声惶惧的呼唤,殷府西苑火光冲天,立时惊慌到正在芙蓉阁与美人把酒的杨?,顿时殷府便天地也变色起来似的乱了起来。 “快保护皇上!” “殷昼渭”几乎是在同时间护在芙蓉阁前,一批亲兵守得仿若铁桶般守住芙蓉阁,杨?的贴身公公惊忙地跑出来话还未出口,即口瞪目呆地瞧着夜空中迅速掠来四条黑衣人影如天神降落,一扬兵器与禁军对打起来。 “有刺客!快抓刺客啊!——啊!保护皇上要紧!”刺耳的喊话出自两个跃上芙蓉阁顶的黑衣蒙面客。 “殷昼渭”带领一阵亲兵上楼之时,迎向他的便是两蒙面客长剑迫向杨?的惊险境头。 “皇上!”赶在杨?亲信挡上之前奋身使剑护了上去,两个蒙面客显然武艺极是高强“殷昼渭”以一对二过不了几招,便教一蒙面客划伤手臂。 此时楼上亲兵逾积逾多,蒙面人似乎看出形势的不利,相互一打眼色,指向杨?的长剑忽转了个弯,其中一个同时长臂一伸,便将软在一旁的泾娘勾入怀中,长剑状似威胁地架在她粉颈之中。 “别伤害她!”场中最有权出声的两个男人均暴喝出来。 “皇上!爹——”泾娘似真似假地望着杨?与“殷昼渭”惊叫一声。神经末梢却感受到抱住她的那熟悉的怀抱,匆匆一瞥看到掳持着她的那个蒙面客一双炯然眼眸,泪终于潸潸而下。 而这一面在旁人或者说杨?眼中,无疑是一个娇养深阁的千金受到惊吓该有的体现,美人一哭,惹人万种呵怜啊! “大胆刺客,竟敢袭击当今万岁爷,两旁护卫还等着什么,还不快——唔!”太监的喳呼声猛止于主上发恼的质问。 “你们是谁?究竟想怎样?放下殷小姐,有话好说。”杨?关切地望着泾娘开口。 旁边又掠进两名蒙面客,互递一眼的样子显然对杨?的提议毫不感兴趣,以剑紧架住泾娘退了所有禁军的蠢蠢欲动,四条影子形如鬼魅地掠入茫茫夜空。 “想要殷泾娘?好呀,秦川之下,渭水河上,说不定哪一天便可收到她的尸——”桀桀的女声远远地在夜中回荡。 “殷昼渭”与禁军全力追赶,却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倒是还未迈出府外,一人身披了战铠,匆匆迈进,竟是太师冯雍中。 “皇上可无恙?老臣该死!护驾来迟了——” 他护驾来得不算迟,至少距刺客袭人殷府不过几个转眼功夫,冯雍中已调集了几千兵马在殷府外守卫。 然而,杨?却未能体会到他这一片诚挚忠心,历经惊险和丢失美人的他正陷入暴怒之中,不分青红皂白将冯雍中斥责一番。 冯雍中口中唯唯诺诺,然神色已然不善。 冰冷的长剑撤去,改换之,是一个密实的怀抱。 身形在迅速移动,她未敢闭眼,直盯着对方晶灿的眼,犹恐这一幕是在梦中,是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抱着她却施展着极快的轻功,瞬间已将另三人远远甩在身后,黑暗中可感觉他们转入更黑更暗的密室之中,尚未来得及呼唤,黑暗中他猛一扯脸上黑布,跟着两片唇便似火焰般朝她狂噬了去。 勿需多言,但泪却掉得更凶。 “爹!爹!你已经向自己屈服了吗?”她在缠绵至极的吻中喘息,软倒在他的怀中。 “还叫着爹?”淡淡的质疑是情人之间才有的甜蜜。 她一震,瞬间又哭又笑起来,一只柔荑摸上他的眉眼,哽咽不成声:“你来了,你仍是来了!有这么一刻,泾娘便是多叫几句爹,又何妨呢?” “你不介意,有人却介意。”他柔声地,不舍自责地想为她拭去泪儿,却挫败地发现愈拭愈多。 “对不起!对不起!爹不该这般混蛋地对待你!” 她止住他更多未出口的自责,用只为他才展的柔情包容了他。 “你最终仍是来了啊,泾娘此时就有再多的怨,也早变成对上天的深深感激。泾娘只希望这样的惊吓不会再有第二次。” 他感动地紧搂住她,这样一个甘心全然地眷顾他、包容他,施给了他稀世珍宝般的爱恋的女子,天知道他为何会发疯这般对待她—— “不会了!混蛋糊涂的我已经明白世间只有一个珍贵的你,失去了你,我便一无所有了,青山绿水长在,仇要报却没必要逞一时之快拿仅有的一个你去冒险,然后教我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自责追悔。” 她含泪而笑。 “虽然回答可谓自私,但泾娘勉强接受了。” “你呢?在我决定那样对你之后,你为什么不逃走,那天府内侍卫全教我撤去,如果你要走,完全可以毫无困难踏出殷府。” “然后呢?留下你独自一个面对不堪的局势?泾娘不会这样做的。” 激动的他又要落下唇舌与她交缠,她羞涩地闭上眼眸,却迟迟未见侵略的唇瓣。 睁开眼,近在咫尺的炙眸带着鼓励的期待。 “还记得小小的你为我曾起了个名儿,还宣告着这将是你的专利吗?” 她蓦地明了,惊喜羞怯的芳心疯狂地跳动起来,她几乎是摒息用唇语呼唤了出来:“?t之你t——!” 出了声但未了的两字含入了交织着迫不及待的唇中。 室温蓦地高了。 “后半生,我再也不会让你委屈了,我会超逾自己生命地保护你,不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男人——一个深爱你的男人的身份保护你,你懂吗?” “我懂!我懂——” 以吻落下的宣誓,听起来不错,不是吗?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设虑万全的计划,全教你临阵破坏了!你要如何交代?”尚在大清早,但两条肆无忌惮的人影带着气急败坏不顾礼节地闯入一间寝室之中。 温柔乡被打断的男人通常都极不耐烦,所以自屏风后闪出的男子脸色难看到极点。 “在下无需要对你们交代什么。还有一点,我的寝室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入得了的。”冷冷的声音有一抹吓人的凌厉。 “大胆!本宫可是堂堂大燕皇朝的太”一柄铜古剑打断了恼怒的叙说,就见得原本狂肆的燕棣、燕柰呆了地难以置信。 “但凭这个,你们两个亡国之后如何对我表示质疑?” 燕棣瞪着颈中的青铜古剑,上面奇特的饕餮纹令他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盯着殷昼渭一张总令他觉得熟悉得刺眼的脸,记忆里似乎看过相似形貌的脸,那张脸是描于画上的;而画纸上的人,正是冉朝最后一个皇帝,也正是饕餮剑的主人。 他大燕朝的天下,当初亦是从篡夺冉朝的帝位而来。 “不可能,你姓殷” “怎么不可能,一个姓氏算得了什么?姓冉姓殷都无所谓。” 燕棣惊喘口气,脸白如纸“你是冉朝的后人?!” 殷昼渭嘲笑地睥睨着他。 “你你是要从我手中夺去皇位” “谁稀罕一个无味的宝座?”瞬间放柔的神色只因往屏风的一眼,令惊愕发抖的燕姓两人更莫名得可以。 “还有容在下提醒一点,江山本来便不是你燕家的,也从未曾到过你的手中,所以别提夺。” “那你的意思?”燕棣紧张得两眼瞪圆了。 “我能容忍你座下的左丞相在我幕下卧底那么多年,你说我有什么意思?” 原来他早知道!两人以一种危险颤栗的眼光瞧他。他们并不笨,相互示意了一眼,燕棣几乎是小心翼翼。“如果你帮我夺得天下,我可以给你天下第二人的荣宠。” 嘲讽的笑这下再无可遁形,殷昼渭撤回了剑,并不置可否,只进出一字:“滚。” 气焰全消的两人狼狈走出。 “?t之,你吓到他们啦!”清雅慵懒的话声传自身后。 含笑回头,却在看到她的打赤脚而皱眉,走过横抱起她,附在她耳边亲昵道:“我不认为讨论他们很有趣,来,谈谈我们吧。” 当两人的身子又陷入了芙蓉帐之中,泾娘的脸巳泛上两朵红晕。 “我们?谈什么呢?”她明知故问。 “我们成亲可好?”附下头,看她绯红的脸与娇羞醉人的眼瞳,忍不住那欲望地轻薄了起来——以唇。 用颈中所戴的古琬圭挡住他好色的唇,一对水眸溢满惊人的柔情,但一张脸却恶作剧地笑了起来:“急着什么呢?定情信物都给了,不赶着那一天啊。”她眨眼,扬扬那琬圭。 殷昼渭一听整张脸黑下大半,天知道她不急,他却不认为自己可以等到成婚那一天,特别是这般同床依偎,看得到却“吃”不到,简直是种煎熬呀! “听好,泾娘,这场亲事可是愈快办愈好。咱们今后的节目可是安排得满满的——这边事情一了结,我们就要直奔西域,隼军有待进一步安排,也应该拜祭拜祭你的爹娘,我的岳父岳母大人了,向他们讨一声祝福。”惊奇曲独绯当时的训诫便如是看到今天一般,但哪有她当初的固执?毕竟他不能没有泾娘,而也只有他才能给予泾娘幸福快乐,不是吗? 泾娘狐疑地瞧着他笑眯眯的表情,但听出一丝端倪,笑谑:“怎么,亲爱的未来夫君,你舍得天下第二人的宝座?” “你说呢?”为官的风光之于他不过是袍笏登场的小丑,现在的他只想狠狠吻掉她脸上坏坏的笑。 “除非你笨到没听过韩信与刘邦的故——唔!”轻声的回应断送在袭来的热唇之中。 满足喟叹一声,她小心翼翼地羞涩地却又笃定地回应他,当小小的丁香舌绞上他侵略的唇舌时,他一震,立即完全兴奋起来。 灼热的情欲在室内火辣辣上演。而坚持到新婚之夜的初衷,不知早给遗忘在哪个荒山绝谷里了。 晨色正好,连杨柳也低着头含羞不语 距殷府那夜大变两天之后,殷昼渭率兵在玄武门政变。早在潼关口蓄势待发的隼军乘机攻入潼关,直逼皇宫。 消息传来,失却了冯雍中支持的杨?惊慌失措地要从兴庆宫后门逃走,却教同随的亲兵猝起哗变,被绞死于驿路之旁。 燕棣受拥为帝,天下在瞬间易主,国号由原来燕改杨再重回燕,竟在不到二十年之间。 新君莅位,天下大赦,而建国的功臣,该封的应封—— “启禀皇上,老臣奉命前往殷府传召殷昼渭进朝受封,但全府上下竟找不到其踪影,只在书房内发现这封信。” 被新任为护国公的严三复一递手中那封嚣肆直呼天子尊谓的信,由公公交给坐于偏殿主座的燕棣。 “该死!”看完信的燕棣怒往案上一击,严三复微瑟了下,眼角余光竟瞧到燕棣脸上涨着心事被拆穿似的狼狈怒潮。 这信里究竟什么内容? “罢了,殷昼渭既已失踪,寻他的事便免了。这几天也辛苦老国公,起身免礼罢。” “谢主隆恩。”严三复遵言起身,抬高的眼发现案上平张的薄薄一纸,上面无称谓,亦无下款,只廖廖地写着一行短语—— 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故国破;谋臣之。 炎热的天气,当严三复退出偏殿,背上不白禁冷汗湿衣。 不久之后,严三复以告老为由,辞去了所在官职,归隐田间。 尾声 阡陌枝头芳菲至,又告一春。 像是回应一春所至的盛情般,长安城的朱雀大街更逾往常地热闹起来,做生意拉皮条的,买卖谈判商洽的,无一不是卯足了劲地你来我往,每个忙碌的身影无不是在心动间停驻,在满意或扼腕中离开。 “哈欠!”一片繁忙之中,居然煞风景地冒出一声克制不住的喷嚏声,说明寒流的不请自来。 仔细辨听,声音是从角落中堆陈的大堆老破帆布中冒出,照应着旁边出现破洞的字幡上“黄半仙”三字也焉了。 世道维艰呀!似这般改了朝换了代,但命运乖戾的人仍是一蹶不振,浑浑噩噩地挨了一春又一春,黄半仙都要挨成黄半鬼了。 “哈——哈——欠!”嘶声地喷完这一声,证明制造细菌的主人因这一声竭尽了底的一嚏而得到某些餍足,就在猛然间,粗帆布又被粗鲁的手势拔开。 浑浊的绿豆眼仍是绿豆眼,脸上菜色未改,但头上黑发已熬成了灰,仔细看,还可瞧见其他改变之处—— 其一,随着他因挖鼻洞而入了神的不雅节奏,他一张瘪唇忘情地张开了来,现出里面孤零零的一角黄牙——具体说,应该是一颗龋得差不多的黄牙,可想而知的是当初他遭受无妄之灾打掉了牙齿之时,全拜龋牙之赐,让他现在还能保有一角牙齿,偶尔探个手去还能感受一下粗砺的线条,并非全无手感。 其二,当半仙努力要将自己披着一补丁结满兀自露馅的敞衣的尊臀移上破凳时,狼狈不堪的姿势说明他至少有一条腿是拐的。 “哈——”扬起的一声在瞧见街角转来的男女身影时而顿住,苦瓜般的嘴巴破开了一声谀笑,热络极了地迎上。 “哈,大爷,小姐算个卦吧,我黄半仙铁口能断谶,可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神机妙算哪!” 迎面而来的英挺笔直男子并没理会黄半仙的呼唤,直至男子怀中蒙住脸的女子发现并扯了男子衣袖一下,才见男子注意到了他,并若有所思地挑起了眉。 “这位大爷——”热络的游说猛断于见到男子的伟岸气势,某个记忆被撞了一下,眼光不自禁在男子挑眉下退缩。 男子在打量他,而眼光所流连的是黄半仙满口的荒凉与连坐住都发着抖的腿。 情况说不出的怪异,黄半仙吞吞口水。“大爷可想问点什么?” “不用。”男子淡应,探手已在怀中拿出两锭黄澄澄的金元宝,放在了桌台,令黄半仙原本垮下的脸瞬间闪亮了起来。 “大爷——”发抖的声音。 “适好我与娘子新婚,这两锭金子算赏你的罢。” 金子?黄半仙瞪着元宝,呆愣得连口涎淌下也不自觉,这小小却磨人的东西它可梦寐了一生啊—— “那该祝贺大爷小姐——”心神大乱的他只能这般应。 “不用啦!”男子怀中女子蓦地轻笑着开口,娇羞喜悦的口吻道尽小妇人的幸福“祝贺的话,先生已曾说过。” 呆呆地将坐着女子清灵秀美容貌的眼求证般移往男子,竟发现男子温颜朝他点了下头,接着勿需赘言,搂紧了怀中女子直没街心。 手中攒着的金元宝带来梦般的触感,不敢置信地狠掐自己干瘪瘪的老脸——痛的! 这不是梦—— 如此荒谬!瞬间泛开傻笑,兀自罢工的大脑在电光一闪中似有一幕晃过,但跟着心神又教元宝的灿光吸附。 而那遥远的一幕似乎是在许久以前,有一个仍由对角街转来的昂岸冰硬男子,与男子怀中清灵绝美的小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