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谣》 第一章 纤细的手指穿过乌黑秀发,绾成高髻,再扎上深青色的书生巾。 客栈里的铜镜前,映出一张秀美俊雅的脸。 镜中的人儿对着自己眨眨眼,站起来,拉拉身上的青色长袍,又“刷”地一声展开手中折扇,轻踱两步,那架势,俨然一风流潇洒的翩翩公子。 她满意地笑了笑。 拉开大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经过柜台时,她对老板娘谦和地点了点头,那骚媚到骨子里的女人一点也没有瞧出破绽,整个人酥了半截。 她一路忍着笑,自信满满地拐进威远镖局所在的那一条街。 名列三大镖局之一的威远镖局,坐落于京城最繁华的路段之上。高屋阔宅,鳞次栉比;白壁朱檐,气象威严。尤其是分立于大门两侧的一对石狮,身如磐石,眼若铜铃,为镖局更添声威。 远远的,她已经可以望见威远镖局高大的门楣了。 却赫然发现,一向熙来攘往的街道,竟在一夜之间成为一条空巷! 并且越靠近镖局,气氛就越感凝重。 她的嘴角泛起一抹不易觉察的浅笑,看来,她的目标找对了! 她悠闲地,一步一步走到镖局门口。 她从敞开的大门里看见,镇守门户的一对石狮不知道为什么跑到门梁上面高卧了起来;宽敞威严的练武场上居然堆满了鲤鱼,而且一个一个翻肚瞪眼,竟被晾成鱼干。一时之间,腥气冲天。 她的眼睛倏忽一亮,转眼又被压抑着熄灭了。 三个多月的追踪一点儿也没有白费,她对于他的挑战手法,性格习惯,早已了若指掌。 象这样费劲心思在决战之前令对方人心惶惶,便是他惯用的手法之一。 男装少女“啪”地一声合起扇子,扬高声音向里喊道:“黄金三千两,这个镖你们接不接?” 话音刚落,看起来空无一人的镖局里便传来一个威武的声音道:“这位小哥,今天镖局里有些麻烦,请你去别家吧!” “哦?”少女眼珠一转,笑道:“曾闻罗总镖头夸下海口,天下间没有威远镖局不敢接的镖,原来,这只是一句空话而已。” 这一激将果然有效,只见一彪形大汉从镖局内院直冲出来,瞪着一双铜铃一样的眼睛,恶声恶气地道:“你说说,你要保的是什么?” “要用三千两黄金来作保,当然不是容易办到的。”少女斜睨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卖了个关子。 那大汉挺了挺胸,道:“我们连皇帝老子的镖也保过,还怕你这区区三千两黄金?” “那么,你说话能不能算数?” 大汉迟疑了一下,然后,象下定决心一般道:“好,你跟我来!” 少女点点头,跟在那大汉身后走进了威远镖局的议事大厅。 ***** 鲤鱼暴毙, 石狮上梁, 卧室留笺。 这是“威远镖局”这一天之内所发生的三件怪事。 如果说前面两件还不算十分稀奇的话,那么,这最后一件足以令镖局里每一个人为之色变。 那只不过是一封淡蓝色的信笺。 但是,信,却是在总镖头罗长风的枕头底下发现的。 那罗长风四十开外,身得虎背熊腰,粗犷威武。凭祖传的三十六路开天掌纵横江湖,鲜逢敌手。 然而,送信之人却能在他的眼皮底下屡动手脚,叫他怎么不胆寒心惊? 如今,那封信就摊开在罗长风的案头。 “罗君惠鉴: 武林一脉,同出一源;天下武学,份属一家。现闻君独撑三十六路开天掌盛名至今,未有能与君分忧者,实悯君之难为。顾今夜午时三刻,特来解君之劳心,将之公布于天下,发扬光大,使人人得以吾之武,以及人之武,而天下同乐焉。” 落款为一金色飞鹰。 罗长风念罢,抬起头来,用征询的目光扫视一遍座前镖师。 其中一位满面虬髯的壮汉跨前一步,冷笑道:“好个天鹰圣使,他当我威远镖局无人了么?” 话犹未落,镖师钱昆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天鹰圣使——步沧浪?那么,师傅的开天秘录且不是” 下面的话他虽没有说出来,但在座诸人何尝不明白?天鹰圣使要拿走的东西,任谁也休想保存得住! 且不说他在江湖上令人闻而丧胆的名头,单就凭今天露出的送信移狮这两手功夫,试问威远镖局里有谁人是他的对手? “师傅,我看还是小心为妙!”一向就比别人少半个胆子的钱昆,此时更显得六神无主,坐立难安。 “那么,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罗三极为不屑地瞟了他一眼。 “我想,”钱昆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们还是遍邀京城各大高手来助阵吧!”这样应该比较安全一些,想那步沧浪,半年来横扫武林各大门派,以与人比武为由,强取豪夺各门各派武功秘籍,从未失过手。想来,定有其过人之处。 罗长风沉吟良久,此刻不是徒逞意气之时,钱昆的建议不是没有道理,江湖中有多少比威远镖局更具实力的帮派,最后还不是在步沧浪手下帮毁人亡? 既然,这个人并不是哪一帮哪一派凭全力施为就可以抵抗得了的,那么,何不把他当作武林公敌联手而除之? 想通了这一点,罗长风容色稍霁,命令钱昆即刻前去联络京城各路好手前来助拳。 刚刚商议到这里,被派在外面守卫的镖师罗四就喜滋滋地进来报告道:“总镖头,这一次我们接到大镖了。” 话音刚落,厅中众人无不凛然大惊。 在这是非之时,遇是非之事,分明就是是非之因。 罗长风面色一沉,断然道:“回绝掉,今天不论是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要接。” “这他已经”罗四的话还未说完,众人只觉眼前一亮,一位轻袍绶带的年轻“公子”缓缓走了进来。 只见他晒然一笑,道:“镖局子开门第一件事就是接镖,如今,罗总镖头将偌大一趟红镖拒之门外,这是不是表示威远镖局就要关门纳凉了呢?” 罗长风温言道:“这位小哥有所不知,实在是镖局今天有重要事情发生,至于接镖一事,如果明天我们能安然度过的话,小哥的镖就交由我们,且分文不取,如何?” 这样做,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哪料到,那青衣“公子”却并不就此罢休,只见他以扇遮面,羞道:“堂堂三大镖局之一,居然也有因祸拒镖的时候,我看,今天你们就算能度过难关,以后恐怕也难继续在江湖上混下去了。” 要知道,武林之中,最是信誉第一,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失去了信誉,你就丧失了作为一个武人的权利。 以后,要在江湖中立足就难了。 青衣“公子”这样一说,显然是捏住了威远镖局的命脉。 罗长风沉吟不语,猜不透这年轻公子的来历。 看他衣着打扮,似乎是皇室贵胄,但看他举止神情,却又似乎是江湖中人。 那么,他与那天鹰圣使到底有没有关系? 罗四见总镖头迟迟不语,在一旁急道:“总镖头,我们先听听他要保的是什么再说也不迟啊。” 这个建议得到了大伙的一致支持,刀头上舔血的日子,谁不想多赚一点钱?三千两黄金毕竟不是一个小数目。 罗长风叹了口气,道:“好吧,不管你保的是什么,威远镖局就接你这一趟镖就是。”镖局子里有规矩,客人可以保明镖,也可以保暗镖,所以,罗长风并不问这位少年要保的是什么。 然而,那青衣“公子”却嘻嘻一笑道:“我要贵宝号保的是萧子言。” “萧子言?”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他说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青衣“公子”用扇柄敲敲自己的胸口,道:“萧子言就是在下,在下就叫萧子言!” “什么?你要保的是你自己?”罗长风惊愕难言。他行镖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要保人的,并且,那个人竟然还是他自己! “开什么玩笑?”罗长风怒瞪着青衣“公子”在这个时候,他哪里有闲功夫陪这种吃饱了没事干的贵介公子玩耍? 青衣“公子”上前两步,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不是玩,不是玩,如果你能从现在起将我藏在镖局子里一天而不受到任何伤害,三千两黄金就属于威远镖局了。” “什么?就这样?”众人再一次大跌眼镜。 就这么小小一点事情,也值得动用三千两黄金?看来,他的钱真是多得没处用了。 罗长风锐利的眼眸上上下下,下下上上打量了青衣“公子”一番,越看越觉得蹊跷,不过,今晚子时和天鹰圣使步沧浪的对战却更为重要,他要留下来就由得他吧,反正也没有比现在更糟的了。 就这样,罗长风决定,钱昆出去请帮手,罗四负责萧子言的安危,其余的人养精蓄锐等待步沧浪的到来。 ******* 一天的时间不算太长,可也不算太短,时间之神并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喜恶而改变自己行进的脚步。 黄昏如往常一般适时来临,而钱昆却一去无踪,整个威远镖局里气氛凝重,人人忧心,一百多双眼睛齐集议事大厅,跟着罗长风的身影转来转去。 这其中,只有萧子言一个人最是闲散。 他一会儿这里逛逛,一会儿那里转转,就仿佛威远镖局是什么游览胜地一般。 罗长风也不去管他,只是在厅中不断踱来踱去。 突然,他象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刹住脚步,叫来管家罗福,吩咐道:“罗福,你先带着所有内眷离开,暂避风头。” “老爷!”罗夫人抱着刚满月的孩子走到罗长风面前。 这个孩子是他们夫妇在四十多岁时才生得的,中年得子,格外疼惜。如今,一朝分别,相见无期,怎不令人凄怆断肠? “老爷,就让我和孩子留下来陪你吧。”罗夫人泪流披面。 罗长风摸摸妻子的头,又看一眼熟睡的孩子,爱怜地拍拍孩子胸前的火红肚兜,意味深长地叹道:“去吧,好好保护他!” 罗夫人还待说什么,罗长风挥一挥手,背转过身去。罗夫人只好在众女眷的拉扯之下跟随罗福坐上了马车。 看着马车扬蹄而去,罗长风这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时间在静谥中一点一点流逝,当打更人的铜锣终于敲响三下之后,罗长风掀了掀眉角,一股悍然的气势笼罩在他全身上下。 武林中人,不成功则成仁,绝对没有不战而逃的道理,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刀光剑影之下。 正自激励着,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一个慵倦的声音,懒洋洋,软绵绵,有气无力,冰冷生硬,仿佛开口说话是一件令他非常厌憎的事情。 “罗长风,秘籍呢?” 刹时之间,整个天地之间仿佛都充塞了这短短的六个字。 “罗长风,秘籍呢?” 多么天经地义的一句话!他的态度仿佛就象去朋友家里借盐一样随便。 罗长风怒目瞪视,可是,满庭之中,除了威远镖局一众戒备森严的镖师之外,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阁下就是天鹰圣使步沧浪?”罗长风有心卖弄,故意将声音凝成一线,远远地发送出去,好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可是,话一出口,他便大吃一惊,原来他的内力虽将话音逼送了出去,但只细细的一线,远则远矣,却不具威慑之力。而步沧浪所说的六个字,却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声声入耳,就象佛门的狮子吼一样,有声震乾坤之力。一波又一波,余音缭绕,久久不息。 而且,很明显的,步沧浪的功力犹胜佛门狮子吼。狮子吼是以钢济钢,而他刚才分明是以柔驭钢,看来,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罗长风明知不敌,只得豁出去般发一声喊,拉开架势,道:“三十六路开天掌虽不是什么绝世神功,但好歹也是祖宗传下来的,断不能让无耻之徒轻易窃取而去。今天,你若赢了我这一双肉掌,威远镖局这几十条人命就算是你的,但若罗某侥幸胜得一招半式,那么,就请阁下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 “嗤——”夜空中突然响起一声轻嘲,如一丝霹雳,突爆之后消散如轻烟,转瞬不可寻。 朗朗夜空,澹澹皓月,忽闻这么一声不明来处,不辩去路的讥诮之声,无不令人毛骨悚然。 胆子小一点的镖师,都战战兢兢地骇道:“鬼啊!是鬼!” 罗长风见状,不免焦躁起来,他抬起两手,一招“石破天惊”击向五十步开外不断摇晃着的一株桑树。刹那间,树倒叶落,但除此之外,依然不见有任何人的踪迹。 这一下,连月亮都仿佛羞愧得躲入了云层之中,空气里含满了无数惊惶的吸气声。 本来还算冷静自持的罗长风,此时既羞愧又恼怒。堂堂威远镖局的总镖头,被人象猫戏老鼠一般捉弄了一番之后,却连对方的人影都未见到,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他还有何面目在江湖中立足? 想罢这一切,罗长风顿觉心灰意冷。模糊中,他仿佛已经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正渐渐向他迫近,甚至,连拂面而来的夜风之中都沾染了血腥的甜味。 一股不祥的预感陡地从胸腔之内升起。 他凝目远眺,目光所及正是罗福日间驾出去的马车。 车驾上空无一人,车厢外更是血迹斑斑,本来颇为神俊的白马早已萎靡不堪,一旦停止奔驰,顿时口吐白沫,晕死在地。 “夫人!夫人!”罗长风浑身一震,奔向马车。 众镖师纷纷围拢过来。 掀开车帘,只见罗夫人战战兢兢地缩在马车内侧,双手死死地抱着孩子,从她那双空洞失神的眼睛看起来,象是受了极度的惊吓。 罗长风虎目含泪,小心翼翼地将妻子扶下车来,刚想接过孩子,罗夫人却发了疯似的将孩子狠狠揽在胸前,不让任何人靠近半步。 她一遍遍紧张而凶狠地高喊道:“你不要过来!不许伤害我的孩子!” 月光之下,那张素日温婉带笑的脸庞显得绝望而狰狞。 “夫人,不要怕,是我,我是你的夫君罗长风啊!”罗长风一步一步缓慢地接近罗夫人。 罗长风这三个字终于在罗夫人失忆的心中惊起一丝涟漪,她茫然地看着他,怔怔地安静下来。 罗长风温柔地抚了抚她零乱的头发,一只手缓缓接过她手中的孩子。 众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可是,马上,大家的目光都因为罗长风震惊的面容而变得慌乱起来。这才猛地想起,罗夫人回来了这么久,这孩子居然还没有哭过一声呢。经过这么大的变故,在母亲怀中又受了这么重的震荡,为什么,他没有哭? 为什么没有哭? 因为死者都是不会哭泣的。 罗夫人手中的孩子早已窒息而亡。 真正的杀人凶手是他的母亲! 罗长风乍见爱子惨死,心神激荡,口中一甜,蓦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罗夫人受了鲜血的刺激,尖叫着向罗长风扑过来,用尽全力来拼抢他手中的孩子。罗长风不忍妻子有所损伤,只是一味闪躲。 混乱之中,孩子胸前的红肚兜被罗夫人抓了起来,甩落在地。 鲜红的肚兜飘飘洒洒,在明亮的月光之下极其清晰地映出一个一个蝇头小楷,端端正正,整整齐齐。 众人顿时呆愣住,所有眼光纷纷聚焦在肚兜之上。一时之间,万籁俱寂。 罗长风惊急之中使一招“石投大海”弃孩抢物,一气呵成。 等到他双脚落地之后,肚兜已经稳稳地操在他的掌中,就连孩子的尸体也分毫不差地抛进了罗夫人怀里。 无数颗高悬着的心,这才纷纷复归原位。 然而,真正的危机却直至此时方至。 只听得那懒洋洋的声音忽又说道:“早这么拿了秘籍出来多干脆,又何必动这许多无用的心思?” “废话!要拿秘籍的话就给我滚出来吧。”罗长风目眦欲裂,恨不得顷刻之间将来人拆骨拨皮以泄其愤。 话音未落,果真有东西骨碌碌地滚了进来。 众人都现出诧异的神色,莫非那人真听话到滚出来不成? 只见一个,两个,三个无数麻袋接二连三从大门外滚了进来。 罗长风沉喝一声:“小心有诈!” 众人都用戒备的眼神瞅着那一只只诡异的麻袋,谁也不敢妄动半分。就连罗夫人也因重新得回孩子而暂时安静下来。 风,从每一个人面上轻轻拂过,仿佛带着戏谑的笑眼。 忽然,一只麻袋动了一下,里面发出模糊的呓语声。紧接着,一只一只麻袋都动了起来,挣扎着象要破茧而出的蚕。 是人!麻袋里装的是人! 罗长风猛然醒悟。 一只一只数过去,三十六只,加上罗夫人正好就是罗福带出去的家眷人数!麻袋里装的,都是威远镖局里的人! 他一个健步跨上前去,解开一只麻袋,果然,从麻袋里钻出来的正是橱娘福嫂。 众镖师见状,忙一个一个手忙脚乱地将麻袋里的人放了出来。 罗福连滚带爬地跪到罗长风面前,涕泗交流:“老爷,小人对不起您,没有保护好夫人和小少爷,她们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啊,老爷,您快想办法救救她们吧!” 罗长风黯然摇一摇头,一只手扶起罗福,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福连喘了几口气,勉定一下心神,这才叙述道:“我们的马车一出镖局大门,就有人不断在小人耳边说:‘回去,回去’,小人四周望望,却又不见身边有人。小人本来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也没多加在意,可是到了后来连夫人也听见了。小人吓得赶着马车飞奔,以为总可以将那声音甩在后面,然而,一路上,那声音总没有停歇过。”说到这里,罗福仍是心有余悸的样子。就连罗长风也悚然动容,那人的脚程居然可以和千里马相比,可见轻声功夫早已入化境。 罗福顿了顿,继续说道:“小人见甩脱不了他,索性发狠说,我们就是不回去又怎么样?没想到那声音却只轻描淡写地道:‘我说一遍就杀一个人’。我们本来不相信他会这么做,因为由始至终那人都没有露过面,小人想,也许他只是说着吓唬吓唬我们的吧。再说,镖师的家眷里也有几个会武功的,我们这么多人,又怎么会怕他一个?所以,所以小人就继续走下去了。” 罗长风长叹一声:“这么说,他就当真说一句杀一人了?” 这时候,福嫂抢上来道:“当时相公在前面赶车,也看不见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们这些坐在车里的,也看不清他是用了什么手法,只见,隔一会儿,车厢里就少一个人,留下一滩血。当时,我们怕极了,本想照他的意思将车赶回,可是,转念再想,老爷说过,那天鹰圣使总是一人单独行动,他来捉我们就来不及回来跟老爷比武,于是,大家商量着拼着一死也要拖住他” 说到这里,有人已经发现了站在一边的罗夫人,纷纷惊喜地叫道:“夫人!” 可是,罗夫人却只一味惊惶地抱着孩子连连后退。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怔忪无言。 罗长风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可是,为什么你们都逃过大难了呢?” 罗福接道:“我们走一段路,就消失一个人,一路上,大家都人心惶惶,最后,当只剩下我和夫人之后,为了保全夫人和小少爷,小人将夫人偷偷留下,自己一个人赶了马车朝前走,走了没多远,只觉一阵晕眩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说到这里,那些家眷们都纷纷附和道:“对,对,我们当时的感觉也是一阵晕眩,不知道对方是用了什么法子。” 要知道,迷晕一车人容易,仅仅只迷晕一个人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罗福看一眼罗夫人,哽咽道:“小人本来以为这个法子可以保全夫人和小少爷,怎想到却是害了他们。” “你们的一举一动既然都在那人眼皮底下,这点小花招又如何能逃得过他的眼睛?”罗长风黯然摇一摇头。 “罗长风啊,罗长风,你到底还是要比你那些手下聪明一点点。”这一次,声还未到,人已到面前。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庭院中突然多了一条颀长身影。 只见那人身着玄色锦衣,腰束金色缎带,面容俊削,目光慵懒。 一眼看去,就知道他是一个矛盾的人:他似乎天性懒散,却偏偏头角峥嵘;他似乎不善装饰,却偏偏丰采高雅。 他似乎吃过很多苦,又仿佛世间再没有人比他更幸福。 他象是穿上龙袍也成不了太子,又似乎称霸天下非他莫属。 然而,这所有的矛盾之处,却因为他本人的满不在乎,而显得一点都不重要。盛名也罢,落魄也罢,他不在乎;高雅也罢,庸俗也罢,他不在乎;热情也罢,冷淡也罢,他同样不在乎。 无论你怎样看待他这个人,他都不会在乎,所以,无论你看他多久,你也永远不能看清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罗长风一见之下,气往上冲,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成就他的“贪心欲念”为了一己的率性胡为,装神弄鬼,吓疯了自己的妻子,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更重要的是,武林之中,宁可给人打得重伤,也不能被人逗弄戏辱,这是每一个有骨气的武林人物所不能容忍的。 他双目一沉,将肚兜塞入怀中,也不答话,脚步一错,身形展开,欺到步沧浪身边。 凌厉的掌风划破夜空,笔直削向步沧浪的前胸。 然而,步沧浪还是那么闲闲地,袖手而立,似乎完全没有意识自身所处的危机。 罗长风大喜过望,暗道: 天助我也! 他瞅准时机,趁招式未老之际,改削为劈,倾尽毕生功利,挟着雷霆之势,横卷而出,大有将步沧浪立毙掌下之势。 可是,就在这时,步沧浪忽然动了一动,他懒懒地抬手,仿佛只是不经意想掸掉衣襟上的灰尘。 顷刻之间,场中形势已变,罗长风乍喜的面容被惊恐,绝望的神情所代替。 那看似毫无破绽的一掌在一刹那间碎了。 掌风破成一段一段碎片,跌落在风中。 罗长风呆怔原地,一动不动,他忽然觉得全身被淋了一盆冷雨似的,说不清的萧索。 一切已成定局。 杀机倏忽而逝。 步沧浪还是步沧浪,他还是那么随随便便,懒懒洋洋地站在那里,仿佛从不曾动过。 “我不明白。”罗长风心有不甘地嗫嚅道。 “你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记住,只要是在江湖中还有些名头的事物,就应该是我天鹰社之物。”步沧浪淡淡地走到罗长风面前,轻巧地从他怀中取出肚兜,看也不看一眼,对错愕的众人挥一挥手,眨眼之间消失不见。 第二章 早在大家的目光都被天鹰圣使吸引了去的时候,化装成男子的萧子言已经在镖局周围布置就绪。 三个月了,每一次他都能在她眼皮底下跑掉。 严重的挫败感几乎令她信心尽失。 好在,这一次,她终于先一步猜到了步沧浪下手之处,并花三千两黄金勘测好了地势。这样一来,他就算是插翅也难飞掉了吧? 萧子言望着自己的杰作,得意洋洋,仿佛五花大绑的步沧浪已败倒在自己脚下一样。 可是,还没等她得意多久,罗长风那里已经败下阵来,一只黑影如大鹏展翅一般从她头顶一飞而过。 她忙打起精神,追蹑而去。 不必太近,但也不能太远,她悠哉游哉地追索着他留下的痕迹。 每每相隔五十里,地上就有一道浅浅的白色印迹。 如果不是萧子言刻意寻找,谁都不会在夜色中注意地上那么小一点白点。 然而,这便是她在威远镖局花三千两黄金换来的一点点成绩。 她在威远镖局晃悠期间,已经察看清楚,步沧浪来镖局后可能站立的地方。然后,趁着众人都不注意她的当口,将石灰遍撒地面,树干,房顶等等地方。 只要步沧浪的鞋子沾上那么一点点石灰,她就可以轻而易举的追上他。 瞧,其实不见得要妹妹紫绢在身边,她也可以变得聪明起来。 如果要比谁笨,她觉得第一个就该属步沧浪。 他刚才明明已经看出小孩的肚兜有问题了,为什么不索性在吓疯了罗夫人之后就拿走呢?这不是省了许多事吗? 可是,他还要费劲周折地将马车赶回来,又一直等到肚兜落入罗长风手中之后才动手,为什么一定要这么麻烦呢?那人一定没什么头脑! 萧子言一边慢条斯理地赶路,一边乐呵呵地想着。 ***** 孤村野地,荒草凄凄。 这里虽然离京城不过几百里地,但景象已是大大的不同。 近年来,因天灾人祸,战事连连,村中早已是十室九空。方圆百里,杳无人迹。 可是,今夜,那摇摇欲坠的土屋里居然燃起了一丝烛火,在明亮的月光下,闪闪烁烁,飘摇不定,与磷磷鬼火几无二致。 难道,人事凋零之地,连鬼魅也出来猖獗? 蓦地,土屋之旁忽现出一条黑色人影。他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此地是繁华热闹的大街,他便是那看花的过客。 片刻之后,他的身影便停留在那扇灯光流泻的土屋前。 毫不迟疑地,他推门而入。 刺耳的“咿呀”声过后,天地之间又恢复了宁静。 荧荧如豆的灯光照映在他那张慵倦的脸上,疏淡的眉,微眯的眼,以及紧抿的唇,赫然便是刚刚还在京城里戏人取物的步沧浪! 此时此刻,任谁看见他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都不会相信他就是正被京城武林人士反复诅咒,竞相唾骂的天鹰圣使。 步沧浪随手关上勉强能称之为门的破木板,大咧咧地在油腻斑驳的桌边坐下来,象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摸出一只烧鸡,一瓶烧酒。 然后,撕了一条鸡腿,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一边啧啧称赞道:“嗯!嗯!真好吃!不愧是醉月楼的烧鸡,的确是别有一番风味。” 说罢,他又就着瓶口喝了一口烧酒,那样子,仿佛天底下最好的酒就在他手中一样。 他吃一口,喝一口,便赞一句,逍遥快活赛似神仙。 当他称赞到第三十七句时,土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冷笑。极细微,但极轻蔑。 可是,此时的步沧浪已经完全听不见了,他醉熏熏地打了个饱嗝,满足地拍拍自己的肚皮,然后一头倒在污渍斑斑的桌子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烛光仍然在顽强地摇曳着,给予这方诡异的空间一点明亮的气息。 “扑”一声,灯芯爆裂了一下,炸开一点璀璨的火花。 就在这一瞬间,土屋门口忽然出现一条青衣人影。 那人正是萧子言。 只见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似乎对步沧浪颇为忌惮。 等了一会儿,见步沧浪仍没有丝毫动静,她大着胆子走了进来。 一步,两步,三步她离步沧浪越来越近了,隐隐的杀机开始充塞于整间小屋。 一个好的杀手,在他清醒的情况之下,绝对不会让杀机靠自己这么近。 步沧浪无疑是最好的杀手,但他却将自己暴露于杀机之下,那么,只能说明他已经醉得不醒人事了。 萧子言的脚步顿了顿,然后,仿佛下定决心似的,一口吹灭了桌上的烛火。 在火光熄灭的那一瞬间,屋内银芒一闪,发出无数“扑扑扑”的闷响,紧接着,一切又归于平静。 天地万物都在此刻静默下来。 就连时间也仿佛凝固在紧张的空气里。 也许只是几分钟,却又似有一个世纪般长久。 当心弦绷至极限时,便“啪”地一声裂开来,骤然将轻灵的气息注入进僵硬的氛围里,使天地为之一宽。 那是一声低低的,浅浅的,充满得意的轻笑。 月光照映之下,现出一张盛开如春花般的笑脸,狡黠如兔,娇媚如狐。 还是那一身青色衣衫,还是那一领书生头巾,但,分明有些什么不一样了,她的神情再也不是一个男子所应有的。 她的眼睛明亮如远山上初融的冰雪;她的眉毛优雅如黄昏时初上柳梢的新月;她的嘴唇柔软如四月蔷薇花的花瓣。 此刻,她的喉咙正颤动着,发出一连串悦耳的笑声,象清风吹过风铃一般。 然而,仅仅只是一瞬间,她脸上初初绽放的笑容,还未开到极致,却被骤然而起的一点烛光所截断,硬生生卡在那里,被惊诧,羞怒,以及懊恼种种神情所代替,将起未起,将息未息,怔怔地,象一朵迎风怒放的秋海棠,又象一株披风夭折的冬青树,徒留怅惘无限。 本来被她吹灭的烛火不知何时又颤巍巍地亮起来。 她瞪大了眼睛,不相信似的看着劫后余生的小屋。 本来残破不堪的小屋更加颓旧了,左边被掌风所及,扫塌了一半,右边勉勉强强支撑着,却摇摇欲坠,随时有坍塌的迹象。 自己趁吹灯的那一刹那打出去的三十几枚金钱镖,就如打进棉絮中一样,软绵绵的,毫不着力。 转眼间的功夫,场中形势就已然完全改变。 本来是萧子言突袭得手,洋洋得意,却只在灯火一熄一亮之间,变作处处受制于人。 她戒备地站在小屋中间,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只要她稍有异动,笼罩在她身上的无形剑气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候,她不被打成个透明窟窿才怪? 这时候,看似醉得不省人事的步沧浪忽然缓缓抬头,缓缓睁眼,缓缓对上萧子言的眼睛,缓缓将手中的烛台放回原处,并缓缓露出一张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脸。 惊奇,愤怒,委屈,不甘,种种情绪一涌而上,萧子言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如果说目光也可以杀人的话,那么,步沧浪无疑已经在她怨毒的目光下身死了无数次。 然而,步沧浪却只是不以为然地耸耸肩,笑一笑,最后竟然还鼓了鼓掌:“纵海帮颜家的轻功果然还有些门道。” 这话听起来虽然有些称赞的意思,但以步沧浪那种惯有的漫不经心地语气说出来,却极富讽刺意味。 萧子言惊惧交加。 原来,她的名字并不叫萧子言,而是颜紫绡,正是纵海帮颜家的大小姐。 她在出手的那一刹那的确用了颜家特有的“细雨飞花”身法。 没想到这些都只在一照面下就被步沧浪看了出来。 这个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天鹰社里,到底还有多少象他这样的人? 而今,落在他手上,自己到底还有几成生机? 她咬一咬牙,沉声道:“天鹰社与纵海帮向来势不两立,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步沧浪懒懒地摇一摇头:“我不杀你!” “你说什么?”颜紫绡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了,我不杀你!” “这么说,我可以走了?”她挑了挑纤眉,不相信地问。不杀她?有这么好吗?刚才如果不是他机警,早已命丧她手,如今,他居然说不杀她?她怀疑他是否脑子真有问题。 然而,她听见步沧浪继续不置可否地道:“我不杀你,并不表示我会放你。”他那倦怠的眉眼倏然一张,令四周的空气都仿佛为之一暗。 颜紫绡的心莫名一窒,象是被尖利的刀锋割过一般。 她忙收摄心神,一个字一个字地道:“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我不杀你。”步沧浪仍是不动声色。 “原来步沧浪只不过是浪得虚名之辈。”颜紫绡故意出言相激。也许只有激怒他,她或者还有放手一搏的机会。 “我不杀你,是因为我从不杀人!”然而,步沧浪却半点也不动气。 “你手上的人命还少了吗?”颜紫绡反唇相讥。 “你这句话就错了,”步沧浪俊眉一扬,道“我这双手从来不沾染血腥。” “哼!天鹰圣使没有杀过人,这话说出去谁相信?”颜紫绡嗤之以鼻。 “我!”步沧浪大声说道,仿佛天下间再没有任何一句话比他这一句更理直气壮。 “你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才不肯杀我?”颜紫绡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还有一个原因,因为你是一个女人!否则,就凭你怎么能跟踪我三个月之久?”步沧浪眼中的光芒一忽而没,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向小屋内进走去。 三个月?原来从一开始,他就什么都知道。 不揭穿他,只不过因为她是女人! 他居然把这看成是对她的仁慈? 实在是太可恶了! 颜紫绡再也顾不得搅乱那一层无形剑气了,她急喝一声:“步沧浪!你给我站住!” 说音未落,她的手中已然多出一条丈余软鞭,带着破空之势卷向步沧浪后背。 笼罩在她身上的那一股剑气却在此时忽然消散于无形。 她心中暗喜,也顾不得去想这是怎么一回事,暗中将劲力贯穿于鞭稍,长鞭如蛇一般紧紧缠在步沧浪腰身之上。 她一招得手,正自窃喜之际,却忽闻一声轻叹:“好了么?” 那声音就如一个人在她身边耳语一般,但声音的主人却分明还在一丈开外。 她怔了一怔,手上也顿了一顿。 就在这一怔一顿之间,步沧浪已长身而起,整个人如大鹏展翅,带动软鞭,回身扑向颜紫绡。 待到她发觉时,为时已晚。 她整个人被撞飞出去,手中软鞭也因拿捏不稳也撒手跌落在地。 她既惊且怒,从来没有见过有人用这种打法,既无招式,也不合逻辑。和市井无赖有什么分别? 她一个鲤鱼打挺,想站起身来,这才发觉,步沧浪已经在一撞之下,封了她的穴道。 再看看对方,哪里有半点损伤? 她怒骂道:“卑鄙小人!” 步沧浪微微一晒,道:“不知道在人背后偷袭暗算的人算不算卑鄙小人呢?” 颜紫绡一怔,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步沧浪也不再说什么,他继续向里走了两步,忽又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根细如发丝的乌索,牢牢缠住紫绡双脚,然后走进里间捣弄了一番,继而她身上轻轻拂了一下,象替她扫去灰尘一般。 她满腹狐疑地低下头,只见自己脚边一条细如蚕丝的乌索正泛出阵阵青凛的寒光。她情急地走了两步,忽然发现穴道已通,正自高兴着,却不料,刚走到门口,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拉住了自己,使她堪堪留在门内,再也动弹不得。 她跺一跺脚,恨恨地用手去拧,可是,那乌索却丝毫不为所动。她又改为去解索结,但,不知道步沧浪用了什么手法,越解,那结反而越牢固。 颜紫绡狠狠地瞪了步沧浪一眼,转身奔进小屋里间。 这间土屋分为前后两进,前面是灶间,后面是睡房。 说是一间房,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土炕,月光从尘网密布的木窗里照射进来,将原本一无所有的土屋映照得更加惨淡。 惨淡的月光之下,仍可看见乌索的另一头就缠在土炕边沿。 她抢前一步,用生平最大的力气一掌击向土炕。 要命的是,在此同时,步沧浪幸灾乐祸的声音已经响起:“你现在虽然已行动自如,但要想使用内力,恐怕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话音刚落,紫绡的手已软绵绵地落在土炕之上,连一丝灰尘也不曾震落。 她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紧抿嘴唇,缓缓回过身来,双眼如两把利刃似的盯着步沧浪似笑非笑的脸。 她记起来了,在威远镖局,她曾经看过那么多家属被他用麻袋装起来,又好好地送回去。 他要杀她们,易如反掌,却为何要如此费尽周折? 因为—— 只因为—— 他变态! 这是一个变态的男人! 他以戏弄别人为乐! 就象现在,他本来早就可以杀了她,他却偏偏留下她,看她作垂死挣扎。 想到这里,她反倒安静下来,撩起衣襟下摆,小心翼翼地坐在炕沿上,再也不拿正眼去瞧他。 你要看戏是吧?我就偏不让你看! 她在心里暗暗冷哼。 步沧浪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见她实在再无其他表示,遂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用眼睛量了量小屋的方位,在靠近大门的地上躺下来,边打着呵欠,边自言自语道:“我看还是这里比较安全。” 说完,他面朝里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 坐在里间的颜紫绡却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静。 生平第一次,与蟑螂,老鼠同处一室,她的心里充满了委屈。 跟踪步沧浪这么久,她唯一没有学会的就是他那种随遇而安的本质。 最豪华的客房也好,最肮脏的沼泽也罢,他都能随时随地睡下去。 而她就不能了。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有些脏兮兮的青布长衫,想起当初离家之前的豪言壮语,心底阵阵酸涩。 回想一下从前作为纵海帮大小姐的骄狂傲气,那一段飞扬苁蓉的日子啊,从此一去不返了么? 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因为野心勃勃的天鹰社! 如果不是他们一心想取代纵海帮海上霸主的地位,如果不是爹爹意气全消,寄希望于武林泰斗麒麟楼的威力。 她又怎么会被父亲强逼着出嫁? 难道,牺牲她就真能为纵海帮找到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吗? 爹,您怎么会如此天真? 这些日子以来,她想尽了多少办法,想混入天鹰社里去,可是,天下之大,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天鹰社在海上的正确方位。 如此神秘而又猖狂的作风,它的野心何止是纵海帮一帮而已?就算与麒麟楼联手,他们又有多少胜算? 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要想永远高枕无忧,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将天鹰社连根拔除! 最近,武林中盛传步沧浪便是天鹰社之圣使。 为了能使父亲心甘情愿地解除她的婚约,她决定,一定要从步沧浪身上找出天鹰社的阴谋。 最不济,也要杀掉天鹰社这一员大将。 于是,这三个月来,她千方百计跟随他的踪迹,看他南破“丐帮”;西败“唐门”;东灭“长江寨”;北战“神龙堂” 一次比一次惊险,却也一次比一次威风。不由得不令她暗暗惊心。 这一路上,她少不得瞅准机会,下迷药,发暗器,偷袭,捣乱,却一次也没有成功。 反而,他对她的行踪却了如指掌。 真是想不灰心也难。 只是,令她不解的是,他明明知道她想杀他,却为何一再放任她越来越大胆的攻击行为? 难道,他一点也不把她放在心上? 他实在是太狂妄了! 颜紫绡气愤愤地想。 武林之中,宁肯人人害怕你,也不愿有一人轻视于你。 而且,他居然拿天蚕丝将她的脚给绑住,然后象栓牲口一样随便找个地方栓了起来。 简直不拿她当人看! 实在是气煞她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拿他却始终毫无办法? 上天究竟肯不肯给她一次机会? 一次机会,只要一次就好,她一定会好好把握的。 她在内心暗暗祈祷。 第三章 这漫长的一夜,对于颜紫绡来说,简直就是非人的折磨。 好不容易捱到天刚破晓,却忽闻马蹄杂沓之声由远及近如旋风一般席卷而来。 她警觉地竖起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 来的马匹不少,而且马上之人似乎还个个身怀武功。 不知道,这些人与步沧浪有没有关系? 她正自思虑着,蓦觉一股灼热的气息喷到了自己后颈之上,麻痒痒,软酥酥。 她陡地惊出一身冷汗,没想到在自己全神贯注戒备的情况之下,居然还有人能欺到身后!她本能地用力向后挥出一掌,怎奈掌法虽精,气力全无。招式还未用全,她的手掌就被一只大手牢牢控住。 “你想杀我?怕还没那么容易呢!” 低低的,戏谑的腔调在耳边响起,激起了紫绡那股执拗的,不服输的个性。 跟在步沧浪身后这么久,什么大小阵杖没有见过?她懂得,该在什么时候给他制造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 一抹促狭的微笑从她眼底稍纵即逝。 她忽然“啊”地一声,故做疼痛般叫了出来。 虽然没有用内力催发,但在万籁俱寂的清晨听起来,这一声呻吟仍是无比清晰。 不管外面是什么人,在荒村野地忽闻这么一声喊,总会好奇! 既然好奇,就会来看个究竟。 步沧浪是武林公敌,到了那时候,那些人少不了群起而攻之。最好是将他杀掉,即使杀不了,自己也能趁乱逃跑。 颜紫绡在内心飞快地打着如意算盘。 果然,外面那纷纷乱乱的马蹄声骤然而止,马上之人似乎正在凝神倾听。 她回过头来,得意地瞟了步沧浪一眼,仿佛在说: 你不杀我,总有让你后悔的一天。 步沧浪淡淡一笑,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他的手掠过她的发丝,在她裸露的后颈之上飞快地点了一下。 紫绡的心头蓦地一震,整个人呆呆地怔住,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酸酸的,甜甜的,仿佛有千百只蚂蚁爬过她的心间,又仿佛一气喝下整灌白花蜜酿。那种与以往所有感觉都不尽相同的异样的温馨,瞬间弥漫在眼底心间。 怔忪之间,她忽觉受阻的穴道豁然开朗,内力在体内迅速凝聚起来。 她愣愣地,瞪大了眼睛,弄不明白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步沧浪扫视她一眼,轻漫地笑道:“你喜欢穴道一直被封住的感觉吗?” 那眼神,那笑容,分明透着一抹令人难以理解的狡黠。 阵阵冷汗爬上了颜紫绡的背脊,她忽然觉得很荒谬,明明是想坐看步沧浪的好戏的,可是,现在为什么有一种主角就是自己的感觉? 她甩甩头,想甩去这不详的预感。 他为什么要解开她的穴道?他不可能对她这么好?难道,他已经看穿了她想浑水摸鱼的心思? 不可能呀,如果是这样,他应该多封她几个穴道才对! 然而,他还在对着她笑,令她头皮阵阵发麻。 依她以往的经验,他一旦对某个人露出善意的笑容,就证明那个人要倒大霉了。 她忽觉大汗淋漓,几乎全身湿透。 果然,她听见步沧浪用他那一贯懒散的腔调说道:“如果不想死,你就快点逃吧!” 颜紫绡的眉头皱了一皱,显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步沧浪却笑了,他的双目,明亮如新月的清辉:“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好自为之。” 说罢,他放声大笑,那笑声——狂妄,孤绝,象一匹旷野里的狼,全然不同于他以往的散漫。 紫绡忍不住轻呼出声:“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个时候,她几乎已经忘了,她曾经有多么想置他于死地,也忘记了,他刚刚还在她身上施加的那些诡计。 此时此刻的她,对他的反常充满了疑惑,骇异。 步沧浪没有再说什么,也来不及再说什么,因为木屋的门已经被人一脚踹了开来。 颜紫绡只看见他的身形动了一动,然后就感觉到自己被他猛撞了一下。 待她清醒过来之后,才发现束缚住她双脚的乌索已消失不见,并且,窄仄的小屋之内也不见了他的踪迹。 他什么时候走的?用什么方法走的?从哪里走的? 她完全不清楚。 显然,屋外那群大笨蛋更是没有发觉有人从他们眼皮底下溜了出去。 对于步沧浪那副神出鬼没的身手,她连不佩服都不行。 她试着活动了一下自己麻木的手脚,内心却丝毫没有自由的喜悦。 依步沧浪游戏人生的态度,他会怎样对付她呢? 将她暴露在他的仇家面前,对他到底有什么好处? 对了,她的心中灵光一现。步沧浪虽不杀罗长风之子,那婴儿却终究因他而死! 原来,他是想借刀杀人! 颜紫绡的心,一路沉到脚底。 “步沧浪!我们已经知道你在里面了,躲是没有用的,还不快快出来受死!”门外的人因听见步沧浪的笑声,摄于他的威势,不敢贸然入内,只在踹开的门外不断叫嚣。 颜紫绡长吸了一口气,看今日之局势,要想置身事外,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这趟混水,由不得她不淌,只看淌多淌少而已。 步沧浪临走前那一声长啸,摆明了告诉这些人,他的人就在此地。到时候,众人一拥而上,逮不住主凶,少不得要逼迫自己这个局外人。 那时,她就算长了一百张嘴也休想分说得清。 颜紫绡银牙一咬,说不得,只有凭本事硬闯了。 她本来一向自负武功了得,如今却在步沧浪手上连番受挫,这一口怨气也是该找几个人来好好消消了。 她打定主意,缓缓地,缓缓地走到屋外。 初晨的阳光温柔地洒落下来,兜了她一头一脸。 她的精神陡地一震,双目炯炯,象两面精光灿灿的刃,直刺人的心窝。 对面的人群中突有一人的坐骑被精芒所惊,长啸一声,扬蹄直立,竟将马上之人摔了下来。 那人一个不留神,跌落泥坑中去“叭”的一声,泥水四溅,惊得众人纷纷勒马回避。 本来颇为壮观的队伍一下子乱成一盘散沙。 颜紫绡看到忘形处,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武林中盛传纵海帮的颜家姊妹貌若天仙,只是无缘得以一见。 近海的渔村里更是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 船头儿长,船尾儿翘,绿柳烟波姐儿莞尔笑;紫绡儿巧,紫绢儿俏,纵横四海公子心慕焦。 更有甚者,那些武林与非武林人士们为求一见颜紫绡的容颜而曾经将白云寺围了个水泄不通。 此刻,那些人虽不知眼前青衣儒巾的文雅少年便是盛名之下的颜紫绡,但,乍一见他灿若桃花,明媚娇艳的笑容,都不禁呆了一呆。 那跌落泥沼中的大汉更是对自身的狼狈毫无觉察,只是喃喃地道:“真美!真是太美了!” 颜紫绡听罢,面色陡地一沉,解下腰间软鞭“刷”地一下就向那大汉头上没头没脑地挥落下来。 她平生最恨那些色迷迷的眼神,举凡有人这样望着她,她便恼羞成怒,殊不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要人不对她的笑容流连,那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迄今为止,她遇见不对她动心的男人仅仅只有两个。 一个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混进纵海帮里的小麟。 再一个便是那诡计多端,阴阳怪气的步沧浪! 那步沧浪,明明老早便发觉她是女扮男装了,却只一味装痴卖傻,从不拿她当女人看待,想起来就有气。 此时的颜紫绡,也不知道是对那大汉轻薄的语气有气,还是对步沧浪的无动于衷有气,她的鞭子越来越用力,一下一下,只抽得那人皮开肉绽,哀号连连。 忽然,她惊觉自己手中的鞭子沉了一沉,似是被什么东西钩住了。 她一个“鹞子翻身”向后猛退,这才勉强将鞭梢拉离了危险。 她暗中松了一口气,凝神向那一众人等望去。 这一批人,少说也有四五十个,他们高矮胖瘦不一,僧俗道儒,应有尽有。 特别是当先二人,其中一个眉目和善,脸色白净。看身材打扮,似乎是京城之中颇负侠名的柴大善人。 另一个黑黑瘦瘦,满脸精悍之气。 他的手中握着一柄银色短钩,刚才出手阻止她的便是此人。 “哦?我道是谁有这么大的阵杖,原来是“神龙堂”的陆堂主。失敬失敬!”颜紫绡装腔作势地抱一抱拳,那样子,分明没有半点敬意。 陆展鹏冷哼一声,命令手下将泥潭中挣扎的弟子扶了起来,这才向颜紫绡喝问道:“你就是天鹰圣使?” 颜紫绡好笑地反问道:“什么天鹰圣使?那是个什么东西?” 众人听她这样答,倒也楞了一楞。 柴大善人和气地笑道:“小兄弟,既然你不是天鹰圣使,那么,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什么人从这里经过?” 他没见过步沧浪,但想,凭眼前这么一个娘娘腔十足的少年,也的确不象是天鹰圣使的样子,所以才有此一问。 反而是那些曾经对步沧浪惊鸿一瞥的人却给弄迷糊了。 就连“神龙堂”堂主陆展鹏,在步沧浪手上栽了那么大一个跟头,却仍然没有看清楚他的样子。 步沧浪的衣饰装扮他是看清楚了,但那些都是随手可以换掉的,至于他的容貌,反而没几个人记得清。 因为,他本身的光彩已经完完全全掩盖了他的容貌,以至于,谁也没有去注意他的脸蛋到底长得是什么模样。 应该算是英俊的吧?也应该是年轻的吧?那么,眼前的这个少年至少符合了这两点。 还有,那一声精气十足的笑声明明就是从这间土屋里传出来的,而他又刚好在土屋之内,不是他还会是谁呢? 这样一想,陆展鹏几乎就要认定眼前的少年便是步沧浪了。 这时候,人群中忽闻一人高声嚷道:“好你个萧子言,原来你和那步沧浪是一伙的!” 说话之间,那人早已提马上前。 颜紫绡一看之下,眉头不觉轻蹙了一蹙。 原来这铁塔一样的大汉正是威远镖局里的罗四。 当日,正是他引“萧子言”进镖局的,所以,对他的印象尤其深刻。 经他这么一提,其他镖师都想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道:“对对,是他,萧子言!他和步沧浪是一伙的!” 一时之间,人群骚乱起来。 原来,在步沧浪离去之后,罗长风因不堪受辱,自杀身亡。其时,镖师钱昆正好带了柴大善人和陆展鹏前来助拳,怎奈却是晚来一步,致令天人相隔。 柴大善人一怒之下,决意为友报仇,于是,偕同众镖师联合了与步沧浪宿仇未清的陆展鹏,一路跟踪而来,恰在此时遇上了害人不成反累己的颜紫绡。 只见那罗四怒吼一声,举起手中七尺长枪向颜紫绡刺去。 颜紫绡晒然一笑,也不解释,身子一拧,轻轻松松避了开去。她也不用鞭子,只单手握住枪尖,反手一拗,长枪已断为两截。 罗四涨红了脸,退也不是,战也不是,楞楞地站在当地,羞愧万分。 这时候,柴大善人仍不死心,善意地说道:“小兄弟,只要你能证明你和步沧浪不是一伙的,那么,我就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这一句话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果然是人如其名,不肯轻易错杀好人。可是,颜紫绡却偏偏不吃他那一套。 其实,她只需说明她的身份,凭纵海帮与天鹰社的对立局面,她怎么可能去帮助步沧浪? 但,事已至此,澄清事实就是向他们低头,一向争强好胜的她又怎么肯轻易服输? 再说,他们早已认定她与步沧浪有莫大干连,就算柴大善人肯放过她,陆展鹏也不见得会听他的话。到时候,她还是难以脱身,倒不如废话不说,只在手底下见真章! 想罢,她也不领柴大善人的情,软鞭一扬,呼啦啦就向柴大善人身上招呼过去。 她早已看出这一队人马中,属柴大善人和陆展鹏的武功最高,自己今日要想取胜,首先就要先发制人,撂倒他们其中一个。 而那陆展鹏从一开始就戒备森严,只有这柴大善人,一直在帮她开脱,所以也没怎么防备,这正是绝佳时机。 然而,她眼中的绝佳在陆展鹏眼里也是绝佳,还未等她身形展开,陆展鹏的银钩已到了她身后,此时的她已成腹背受敌之势,正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正在她心神慌乱之际,柴大善人的一双肉掌已也压到她的面前。 此时的颜紫绡,只求自保,哪里还敢伤人? 她一手挥舞软鞭抵挡住陆展鹏的银钩,一手硬生生与柴大善人对了一掌。 她的人虽借着这一掌之力跃了开去,手中软鞭却已被银钩钩去。 尤其是从柴大善人体内承接下来的一股大力,更是震得她气血翻涌,站立不定。 这时候,她看见所有的人看着她的眼光都露出难以置信和原来如此这两中表情交织的光芒。 然后,有人幸灾乐祸地道:“原来是一个小妞啊?!” 颜紫绡凛然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头上的儒巾被柴大善人掌风一扫,早已碎成片片碎片,满头黑发披散一肩,想藏也藏不住了。 柴大善人摇头叹息道:“明明是一个小姑娘,为什么要替那步沧浪出头?” 听了这话,颜紫绡冷笑一声:“小姑娘又怎么样?难道,小姑娘就没有本事杀人了么?” 平生,她最恨的就是别人瞧不起女人,所以,她虽明知道自己这么做只是一步步落入步沧浪的陷阱之中,但,仍是倔强的承领下来。 一旁的陆展鹏早已等得不耐烦,他断然打断了柴大善人和颜紫绡的对话,说道:“废话少说,捉住了她,不怕步沧浪不现身。” 柴大善人微微颔一颔首,也不再说什么。 两人达成默契,联手制服眼前的青衣少女,再设法逼问步沧浪的下落。 虽说,两名武林成名长辈联手攻击一个小姑娘,说出去都折辱英名,但,凭刚才一击之下,他们早已掂量出这少女的分量,不是他们其中一人能轻易战胜的。 如果此时在她身上消耗过多精力,到时候步沧浪突然来袭,恐怕他们谁也别想全身而退,更遑论夺回武功秘籍以及替罗长风报仇了。 大局为重,就算落得个以大欺小,以众凌寡的罪名也在所不惜。 二人计议已定,趁颜紫绡气息未调之际,发动攻击。 眼看着手掌,银钩齐齐向自己身上招呼过来,颜紫绡暗暗叫苦不迭。 她展开身形,在掌风钩影之间闪躲跳跃,眨眼功夫,已迭遇险招。 而那些神风堂的弟子们更是站在一边说着一些不堪入目的风下流话语以求分散她的注意力。 “哟,多漂亮的小姑娘,伤了怪可惜的,不如你早早向我们师傅求饶,给我们师傅做个堂主夫人,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那神风堂,原也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十天前,堂主陆展鹏被步沧浪在妓院里羞辱了一番,并取走武学秘籍“风钩谱”他心里是又恨又怕。 今受威远镖局所托,却也正合了他的心意。 即使杀不了步沧浪,总还可以趁乱捞些好处。 比如,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就实非妓院里那些庸脂俗粉可以比拟。 娶回家做个堂主夫人,这主意还真不赖。 他越想着,便越觉得眼前的颜紫绡实在是美艳不可方物。 邪念一起,他顿觉心痒难搔,也顾不得自己一方宗主的身份,弃钩为爪,抓向颜紫绡前胸。 这个时候,颜紫绡的退路已经全被柴大善人的掌风封死,她要么挺身硬受陆展鹏一爪,要么退入死地。 眼看着颜紫绡必受一辱,神风堂众弟子不禁齐声喝起彩来。 怎奈,烈性如火的颜紫绡全不理这一条生路,而是纵身一跃,跳进柴大善人用掌力织就的风网之中。 倏然之间,她的身体如同被来自不同方向,不同劲道的力量所挟持,整个人在掌风之中扭曲,变形。 只听得“轰”地一声,她的人被气流抛了起来,远远地跌落出去。 众人眼看着这娇滴滴的小姑娘就要命丧当堂,不免唏嘘不已,齐齐发出惊呼之声。 可是,转眼之间,惊呼变做叱喝,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有三条人影同时奔向颜紫绡落下的方向。 柴大善人是心存仁慈,而陆展鹏则是不甘心,他们同时动身,想看看她到底还有没有救。 那么,另一条黑色的人影又是谁呢? 他最后一个扑出,却最先一个到达。 在紫绡的身体还未落地之前,已将她稳稳地接在手中。 紧接着,他使一个连环腿,先踢柴大善人,然后连带着柴大善人的身体再踢陆展鹏,最后一跃而起,没入晨雾之中。 柴大善人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再看陆展鹏时,他正龇牙咧嘴跌坐在地,原来那黑衣人一脚之下,已经踢断了他胸前三根肋骨。 柴大善人的脊背上冷汗直冒,刚才,如果不是那人脚下留情,他怕是伤得比陆展鹏还要重得多。而且,先踢之人毫发无伤,后踢之人却伤势严重,仅凭这份得心应手的劲道,他已是望尘莫及。 “步沧浪!他就是步沧浪!”好不容易回过一口气来的陆展鹏心有余悸地嚷道。 众人一听,俱都无言。 看刚才步沧浪飞身救人的身手,这里这么多人齐上,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罢罢罢,还是回家去收拾残局吧! 柴大善人命“神龙堂”的弟子扶起陆展鹏,一行人垂头丧气地沿来路回转而去。 这其中,惟有罗四兀自愤愤不休。 ***** 混沌的意志被耳边呼呼的风声所唤醒,颜紫绡这才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全都移了位似的难受。 她忍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 这一下,风声消失了,快速狂奔的身体也好似从巅峰降落到谷底,终于安定下来。 她迷惘地睁开眼睛,赫然发现一张俊秀清朗的脸正定定地停留在她眼前三公分处,似是在观察她的动静。她骇异地想挣扎坐起,才一动,她那挺翘的鼻尖就从那张放大的脸上一扫而过。 那人猛地抬起头,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一副不胜烦扰的样子。 颜紫绡倒抽一口凉气,她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落入此人之手? 拧着眉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似乎她的身体被柴大善人的掌力所震,重重地摔了出去。 然后,她便眼前一黑,人事不知了。 难道,是他救了她? 可能吗?不太可能吧! 她对自己摇了摇头。 摇到一半,又觉得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也许他觉得折磨她还没有折磨够,所以又把她给救了回来! 一定是这样! 她又坚定地点一点头。 “你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看来是死不了了?那你到底还想赖到什么时候?”步沧浪的脸上又回复了他一贯的倦容。 “你死了我都死不了呢!”颜紫绡话一出口,这才猛地发现自己正窝在他的怀里,两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生怕他跑了似的。 更要命的是,她的脸因为被他吓到了,一个劲直往他怀里钻,那样子,要多暧昧就有所暧昧! 她大吃一惊,一张脸羞得如熟透了的柿子一般,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用劲全身仅余的所有力气猛地一挣,在还没有来得及让她后悔以前,就听“叭”地一声,她的身体重重地跌了下来,弄了个狗啃泥不说,全身筋骨几乎还齐齐散架,痛得她连哀号的力气都没有。 她怎么晓得,她的身体离地面还有这么高呢? 她恶狠狠地仰起头来,瞪着步沧浪在树杈上晃荡的两条腿,自觉凶狠却有气无力地嚷道:“姓步的,你不得好死!” 步沧浪疏离淡漠的眼从树枝缝隙筛漏下来:“至少我现在还没有死,但,这树上如此凉爽,你为什么偏要趴在地上?” 颜紫绡猛地住了嘴,她知道,对付他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对他所有的恶作剧不惊不乍!不闻不问! 虽然,她还没有弄明白,步沧浪到底想拿她怎么办,但至少有一点还是可以肯定的,他暂时还不会取她的性命。 这样一来,她有的是时间养伤,有的是时间来好好思索该怎么对付他! 五马分尸还不解恨,大卸八块勉强可行,但,最好是凌迟处死! 然而,这些都不是担心气愤了一夜,又加上劳顿了大半天的紫绡该考虑的,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扒在冰冷的泥地上,再一次晕厥过去。 第四章 昏睡中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等到悠悠醒转,只觉似是睡在浆挺干净的床铺之上,带着阳光气息的淡淡的稻草清香扑鼻而来,使她感觉既温馨又温暖。 颜紫绡缓缓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藏青色的棉布帐顶,原来,她果真是睡在床上。 她试着动了一动,手脚活动自如。再试着提一口气,钻心裂肺的疼痛感令她几乎痛喊出声。 她连连喘息着,等那种翻涌欲呕的感觉稍稍退却之后,这才侧过头来,打量四周的环境。 从挂起来的帐沿看出去,是一间简陋的青砖瓦房,床前一张方桌,桌上放着一盏油灯,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看样子,似乎是普通的乡下农宅。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又怎么会在这里? 正疑惑间,忽见步沧浪推门而入。 颜紫绡连忙将眼睛闭上,装作还未醒来。 她感觉到步沧浪走近床边,低头俯视着自己,然后一只冰冷的手摸上了她的额头,她听得他轻声道:“好烫手!看来还得用几帖重药!” 紫绡霍地睁开眼睛,惊问道:“你要给我吃什么药?” 步沧浪的嘴角突然漾出一抹笑意,分明享受着她的不安:“醒了就不必吃了。” 又上了他的当!紫绡的脸倏地变了颜色,嘴唇嗫嚅了几下,却终于没有开口。 她闭嘴,是想他识趣地离开,可是,他非但没有出去的意思,反而大咧咧地在床沿边坐了下来。他和她的距离近到呼吸可闻。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身子僵硬地绷直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倒霉地碰触到他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 “你干嘛?这么紧张?”轻嘲带笑的口吻令颜紫绡不满地抬起身来。藏青色的棉布被子缓缓滑了下来,露出一身莲青色的粗布花衣。 紫绡惊惶地瞪大了眼睛,紧紧抓住被角,颤抖的声线几不成语:“你你你为什么脱我的衣服?” 步沧浪夸张地瞄一眼她的身子,故作讶异地问道:“姑娘的衣服不是好好的穿在身上吗?” “我不是说这个,你是你帮我换的衣服?” 步沧浪终于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当然是我换的,我可不喜欢跟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妖同行。” 他带笑的眼眸牢牢地盯住她阴晴不定的脸,这是第一次,他如此仔细地端详她的面容。 无可否认的,她的确拥有一张惊艳绝世的容颜。一张秀雅精致的瓜子脸,白玉一般,细致无瑕;柳眉弯弯,仿佛有诉不尽的风情;一双翦水秋瞳,含嗔带怒,灵灿中带着勃勃英气;小巧挺直的鼻梁下,是一双倔强的红唇,娇嫩甜美得引人暇思 她的美,美在一种辛辣,骄矜的感觉。就如疾风中的劲草,又如风雪中的寒梅,百折不挠,经霜尤傲。 他欣赏的,便是她的这份铮铮傲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在柴大善人的掌下将她救回来,但,他却知道,他一点也不后悔。 颜紫绡怒视着他,却见他怔怔地瞧着自己,似乎心神不属,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哎哟”一声,直挺挺地从床上跌下来,在跌的这一过程中,她有无数地方可以在“不小心”中撞上步沧浪,一撞之下又不知道可以点上他多少穴道,只要有一处侥幸能成功,那么,她就可以将他大卸十七八块以泄心头之恨了。 谁知道,她的那一声“哎哟”却及时唤回了步沧浪的意志,他大手一捞,已经将她整个人拥在怀中。 也幸好他抢救及时,否则,以颜紫绡现在的身体状况,她哪里还有力气去点人家什么穴道,自己却难不免又要再摔个七昏八素了。 她拍了拍兀自惊跳不已的心口,暗呼:“好险!” 那声“哎哟”本来是不想与步沧浪正面翻脸而做的掩饰,却没想到反而救了她自己。 可是,这一来,她要想再一次暗算他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并且,她终于看清自己的伤势,没想到柴大善人那老匹夫还真有两下子,这一次,没有一两个月的调养,她是别想下床走动了。 一时之间,她黯然无言。 “小孩子睡觉,不许乱动。”微微上翘的嘴角似严厉,似调侃。 紫绡愕然一惊,这才发觉自己正被他牢牢抱在怀中。 淡淡的酒香随着浓郁的男性气息扑鼻而来,熏得她脑袋昏沉沉的,仿佛醉了。 “放开我!”她无力地挣扎着。 “你不是很享受这种滋味吗?”他故意贴得更近,鼻尖几乎擦着她红润的嘴唇。少女幽幽的香气一丝丝传过来,又感觉到她的身子微颤,步沧浪不觉心神一醉。 紫绡慌乱地别开脸去,双颊晕红一片,又是惊慌,又是恼怒。 步沧浪定一定神,戏谑地将她放回床上,忽从身后端出一碗黑糊糊的药汁来,放在鼻子下面闻了一闻,威严地道:“你如果还想继续生气的话,就喝下它!” 紫绡皱了皱眉头,固执地紧抿嘴唇。 他好笑地扬高挺拔的俊眉:“怕苦?” 颜紫绡回了他一记白眼。 步沧浪一笑而起,将药汁放到方桌之上,然后开门出去。 颜紫绡这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一向不肯轻易低头的她,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面前就是抬不起头来。 他那双深沉莫测的眸子似乎便是她命里的?w星。 还没等她轻松片刻,步沧浪却又折转了回来。 这一次,他的手中多了一小碟九制陈皮。 “来,喝一口药,就赏你一颗陈皮吃。”那样子,那语气,分明在哄着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颜紫绡怔了一怔,恍惚以为见到了慈祥的父亲。 她的眼里缓缓浮起一层雾气。 “颜大小姐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步沧浪微眯起眼睛,忽尔一笑。 紫绡竭力持稳了呼吸,不愿在他的逼视下示弱。她虚弱地抬起手来,想接过他手中的药碗。 可是,她的手还未至,粗瓷茶碗已经送到了她的嘴边。她只好被动地憋住呼吸,一气将碗里黑糊糊的药汁喝了下去。 刚刚缓过一口气来,那苦涩的感觉就随着浓浓的药汁向四肢百骸扩散了开去。 她忍不住拧紧纤眉。 却在此时,一枚酸酸甜甜的九制陈皮被塞入她的嘴中,刹时,那股猖獗的苦味便渐渐淡化了,齿颊间只留满口余香。 “你”本想问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但话一出口却变成:“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说过要带你去哪里吗?我觉得这里就挺好,并不打算走。”步沧浪轻描淡写地道。 “留下来?”颜紫绡充满疑惑地望着他。他看起来并不是一个闲散得没事可做的人,为什么竟然肯在这样一个陌生简陋的环境里呆下去? 难道,是为了她? 她的眼睛在他的脸上搜寻着,然而,回答她的依然是那副慵懒地,漫不经心地,毫不在意的微笑。 **** 这样休养了一个多月,除了步沧浪以外,紫绡再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 这一日早晨,她觉得精神备爽,便试着整衣下床,桌子上面有他弄来的一把铜镜。她对着铜镜用手指编好零乱的头发,镜中的容颜泛着娇羞的红晕,亮莹莹的眸子浸淫在迷蒙薄雾中,闪着梦幻般的光彩。 她怔怔地,瞧出了神。 这是一张病容吗?为什么如此神采飞扬? 她“叭”地一声将铜镜扣在桌上,站起来,拉开门,走出了这个不是牢笼的牢笼。 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远处,麦浪起伏,田埂上走着一对对忙碌的农人,近处,鸡鸭成群,勤劳的主妇在打扫着小小庭院。 一个身穿莲青色布衣的少妇看见她,高兴地招呼道:“妹子,好些了么?” 紫绡愣一愣,随即浅笑道:“好多了。” 少妇热情地过来拉住她的手,一边笑一边说道:“妹子真好福气,有个这样体贴的夫君。” “夫君?”紫绡噎住一口气。 “是啊,你也不要不好意思,步大哥都对我们说了,老实说,我们村里的姐妹都好佩服你,身为官家小姐,居然肯为了爱情与情郎私奔。你真的好有勇气哦。”少妇的眼里流露出无比钦佩的神情。 “我?”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这个私奔的小姐就是她吗? “哎呀呀,姐妹们,大家快过来呀。”少妇兴奋地回头招呼着,转眼之间,窄仄的庭院里挤满了大姑娘小媳妇。 “呀,到底是官家小姐,穿起我们的衣裳也是那么好看。” “就是呀,难怪一点风寒就令相公急得什么似的。”人群发出一阵善意的轻笑。 “哎哎哎,你们慢点说,谁是谁的相公?”紫绡不客气地打断了她们的话头。 青衣少妇眨眨眼睛,笑道:“我们也知道你们还未拜堂,执礼甚恭,就连为你换衣裳,你相公也是央我做的,所以,你也不用害羞。瞧在你相公家家户户为你收集九制陈皮的份上,你就快快跟他拜堂成亲了吧!” “收集九制陈皮?” “对呀,你相公说你怕喝药,但是,乡下地方又没有别的东西,只是家家户户为了预防咳嗽倒是备了些陈皮,这不,全被你相公拿来给你吃了。” 紫绡没有动,脸上的惊诧渐渐淡去,心头却被说不上是感激还是怀疑的情绪沉甸甸地压抑着,难以舒展。 那少妇骇了一惊,以为她的病又发作了,赶紧招呼几个妇人将她扶回床上躺了下来,一边差人速速去寻步沧浪。 “大嫂,你去忙你的吧,我休息一会儿就好。”颜紫绡倦怠地闭上眼。她的脑中纷乱不堪,只求能一个人安静安静。 众人见她疲累,也不再打扰她,带上门退了个干干净净。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真如那些村妇所说的,如此担心她吗?会吗?为什么她们嘴里的步沧浪和她所了解的步沧浪完完全全不同呢?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怎么了?好感动吗?”还没等她梳理清所有的头绪,冰冷讥嘲的声音便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稳住紊乱的心跳,装作没有看见推门而入的他。 “啧啧啧,要与人私奔了,怎么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步沧浪怪声怪气地说道。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颜紫绡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颜家大小姐嘛,全天下的人都认识。”他嘿嘿冷笑着,话语中却带着意犹未尽的深意。 紫绡倏地坐起来,从枕头下摸出软鞭“忽”地一声甩向他的头顶。 忍无可忍就不必再忍,她忘了这句话是谁说的,可是,此时此刻,她认为这句话简直就是金玉良言。 这一路上,她百般忍让,不过是为了找个机会杀他而已,如今,他既然如此羞辱她,倒不如拼个同归于尽来得干净。 一招递出,在她还来不及使出第二招的时候,她的软鞭却已被步沧浪夹手夺过。他的人突然欺近一步,她震骇地看着他,想要躲开,却终究不能,整个人被他紧紧地圈在怀里。 “卑鄙!无耻!下流!”她一边嚷着所有能想出的恶毒词语,一边使出全身所有的力气踢向他的腿。 “哟!我当是发生了什么事呢,原来是小两口在耍花腔啊!”闻讯赶过来的青衣少妇赶紧拉拉丈夫的手,夫妻二人笑嘻嘻地退了出去。 这对小夫妻就是和别人不一样,一会儿紧张得不得了,一会儿又吵翻了天,不过,看样子,倒是满恩爱的呢。 步沧浪和颜紫绡二人倏然分开,尴尬地面对面站立着,直至那对农家夫妇走出视线,他们还是没有抬起头来看对方一眼。 “你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最后,还是紫绡打破僵局,她有些气苦地闷声问道。 步沧浪自嘲地撇撇嘴角,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淡然:“换上这个吧!”他从背上解下一个包袱,扔到她的身上。 紫绡打开包袱一看,不觉呆了,只见里面是一套藕色丝质衣裙,不只是鞋袜,就连贴身内衣也一应俱全。 原来,他今天出门是买这些东西去了,那么,他是打算离开这里了么? “你要走?” “不错!” “为什么?”她追问。 “我想走便走,要留便留,没有什么为什么。”步沧浪明显地不耐烦。 紫绡赌气地咬咬嘴唇,抖开衣物,背转过身去。 步沧浪无声地退了出去。 紫绡脱下一身扎人的粗布衣衫,换上柔软的丝质衣裙,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没想到,他那么冷漠的一个人,却有着如许细腻的心思。想着这些都是他亲手所买,不由得满面红晕。 拉开房门走了出去,步沧浪早已赶了一辆马车等在门外。 她心里虽怀有无数疑问,但一见他刻板的面孔,一下子,所有的问题全都硬生生吞入肚中。 ***** 一路无言,因为紫绡伤重未愈,所以,他们的马车走得并不快。看这一路景致,似乎一直在向南而行。 紫绡的心里嘀咕着,不知道他究竟要把自己带往何方。要是被他一刀杀了,倒也痛快,这样亲不亲,疏不疏地跟着他,又是什么意思呢?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紫绡的精神也一天比一天懒散。长途跋涉的劳累再加上郁结在心里的不满,日益加重了她的病情。 她故意在车上大声地“哼唧”着,可是,马车虽然愈走愈慢,却完全没有要停下来休息的意思。 她也便不再嚷嚷了,即使身体特别难受的时候,她也咬紧牙关不出一声,她就不信,她会在这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黑小子”面前认输。 其实,步沧浪长得并不黑,古铜色的肌肤是常年在海上暴晒而成的,比起那些斯文白净的书生来说,他更有男儿气概。但是,此时此刻在颜紫绡的心里,他的任何一点小小的缺陷都可能被夸大成致命的弱点。 “好了,我们今晚就在这里歇歇吧。”布帘子外传来步沧浪那低沉但不容置疑的声音。 “我为什么要歇?我的精神好得很呢,就是再走个十万八千里也没问题。”颜紫绡赌气地不肯下车。 刚在为自己赢得的一点小小口头上的胜利而得意时,没想到布帘子“刷”地一声被拉了开来,现出步沧浪那张阴险小人的脸。 阴险小人!她就是这么觉得的,瞧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看得她毛骨悚然,仿佛她有什么计谋被他洞穿了似的。 她本能地向后瑟缩了一下,可小小车厢里哪里有退避的地方? 她的人一下子就被他强硬有力的胳膊抱住了。 她的脑中“嗡”地一下炸了开来,完了,他一定以为她不下车就是想他来抱呢。 果然,步沧浪在她耳边暧昧地一笑,道:“你想这样你就说嘛,何必动那许多歪脑筋?” 颜紫绡又羞又急,顿时满脸通红。 可是,令她更尴尬的事情还在后面呢。 这里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城镇。 他们现在停在镇里最大的一座客栈前。 时间还不算很晚,夕阳在天边燃烧起绚烂的晚霞,一如她脸上的红潮。 客栈的大堂里还有许多食客。 此时此刻,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孤绝冷傲的男子怀抱一美若天仙的绝色少女,正大步款款地走了进来。 哗!这一下满座哗然!要知道,在这个民风淳朴的小镇上,男女之间即使是拉拉手也被认为是伤风败德的行为,没想到,这两个人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搂搂抱抱。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简直不把这些人看在眼里。 鄙夷的,愤恨的,艳羡的目光齐齐关注着他们。 紫绡的心里本来还对步沧浪有些怨恨,可是这样一来,她反而心安理得起来。要知道,她的性子从小就叛逆,否则,又怎么会弃婚而逃呢? 再说,难道不是每一个少女的心里都期望着有一个英俊的少年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虏走吗? 步沧浪这一行为正是满足了她的这一愿望。 她忽然发觉,自己正如他所说的,有些留恋起他的怀抱。 步沧浪漫不经心地走过人群,丢了一锭金子在柜台上,朗声吩咐道:“给我们一间上房!” 一间上房?众人连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 看他怀中女孩的模样,完全是云英未嫁少女的打扮,他居然毫无愧色地说要一间上房?他置道德礼教于何顾? 颜紫绡听得他说要一间上房,心里也是一惊。但,此时此刻与他争辩,免不了被人看笑话,刚才的优越感就会全部丧失殆尽。 她咬了咬嘴唇,隐忍着,打算进了房间之后再跟他理论。 店老板看见一锭黄澄澄的金子就放在眼前,焉有不惟命是从的道理?马上亲自将他们带到楼上最南边的一间客房里。 不一会儿,店小二端进来一碟炒鸭掌,一碟爆獐腿,一碟菊花兔丝,一碗鸡舌羹,另加一小锅香梗米粥,清香扑鼻,馋涎欲滴。在车厢里颠簸了大半个月,这是第一次吃到这么考究的食物,颜紫绡暂时将所有的不愉快都忘掉了。 饱餐一顿之后,紫绡睡意渐浓,但看步沧浪的样子,完全没有出去的意思。 怎么办呢?他到底想做什么? 其实,想起来,她也不应该怀疑他的,这大半个月来,她和他可不止一次露宿山头。除了偶尔带着惩戒性质的搂抱之外,并不见他对她有更加过分的举动。 但是,为什么她的心仍是如此惴惴难安呢? “黑小子!”她两手抱肩,挑衅地挑高眉毛,望着杯不离手的步沧浪。 步沧浪没有抬头,仍是一口一口细细地品茗着杯中美酒。 “我叫你呢,你没听见吗?” 步沧浪摇了摇头,斜睨她一眼,忽然问道:“你知道人生最大的乐事是什么吗?” “什么?”紫绡莫名其妙地反问。她觉得他突如其来的这句问话根本和她要说的话题风牛马不相及。 步沧浪优游地笑道:“右手美人,左手美酒。” 话音刚落,只听得“叭”地一声,他手中的酒杯被紫绡劈手夺过去摔了个粉碎。 “你想得倒挺美的。你——”颜紫绡恼怒的训斥还未冲出口,却听得大门被人猛地踹了开来,一个楞头楞脑的青年跳了进来,指着步沧浪便骂道:“好你个淫贼,我早就看这位姑娘和你不象是一路的,说,你是从哪里拐带来的?” 说完,他对着颜紫绡拍一拍胸脯,昂然说道:“姑娘,你别害怕,我一定捉了这个淫贼去见官,还你一个公道。” 颜紫绡一愣一愣的,显然没有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管他呢,有人来为她出头总是好事。 她的一双眼睛眨一下,再眨一下,对那青年嫣然一笑:“有劳这位大哥了。” 那青年一时只觉热血沸腾,浑身的英雄气概都被这一笑给勾了出来。 他施开擒拿手中的绞拿手法,双手交错,欺向步沧浪的双腕脉门。 眼看着步沧浪躲无可躲,却见他忽地连人带桌带椅从青年头顶上飞了过去,稳稳地落在他背后。然后漫不经心地拿起桌上酒壶,就着壶口喝了一口酒。 青年又惊又怒,转过身来,展开“分筋错骨手”双手飞舞,拿筋错节,招招不离步沧浪全身关节穴道。 可是,饶是他武功精纯,但又哪里是步沧浪的对手? 只见他一边喝酒,一边见招拆招,居然有条不紊,纹丝不乱。 这一下,连颜紫绡也不得不暗暗佩服。 并且,她汗颜地想到:刚才如果不是步沧浪有意让她夺走酒杯,就凭她,又怎么可能摔得了他的杯子? 刚想到这里,场中形式又变。 那青年见久战不下,未免急躁,被步沧浪觑准一个空子,拿住了他的脉门。 “你干什么?”颜紫绡念他一心想帮自己,于是对步沧浪喝道。 步沧浪晒然一笑:“颜大小姐如果想美人救狗熊,还是等伤好了再说吧。” “颜大小姐?”青年目不转睛地瞪着颜紫绡。 “对呀,本小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颜紫绡是也。” 那青年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陡然怒道:“原来是你们这一对狗男女!” “你说什么?”颜紫绡举起右手,甩了青年一巴掌。他骂她狗男女?岂有此理!臭骂步沧浪她没有意见,但是,搭上了她不是不行,而是万万不行。 青年吞下一口血,索性豁出来破口大骂道:“颜紫绡,南宫麟,你们别想逃得出去,如今,武林人士齐集黄鹤楼,誓要将你们这一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捉去浸猪笼不可。” 这里已经是河北与湖北的交界处,客栈里为这件事情赶去湖北的人也不少,他指望着自己这一喊,那些人闻风而来,他们两人即使有再高的武功,也敌不过这许多英雄。于是,他越骂越带劲,越骂声音越大。 这时候,大门外,窗棱前,屋顶上,房梁下,全都挤满了自以为正义的武林人士。 颜紫绡等她骂够了,这才冷笑道:“你说的究竟是什么?南宫麟又是什么人?他们到底犯了哪一条天规?” “嘿嘿,叔嫂相通,伤风败德,居然还敢在这里大言不惭?”人群中有个阴恻恻的声音怪笑道。 话音刚落,只听得“咚”地一声,一个痴肥的身影从窗外的冬青树上摔了下来。 颜紫绡讥诮地撇撇嘴:“还有哪个要说话的,请站稳了再说。” 众人屏气凝神,谁都不敢妄动半分。就连那摔下来的胖子也小心翼翼地退到人群后面,噤声不言。 因为,他们全看清楚了,把胖子从冬青树上打下来的是一口酒!一道从那沉默男子口中喷出的水酒! 步沧浪吞下最后一口酒,伸了个懒腰,放开那青年,抱歉地对紫绡笑笑,道:“本来想让你好好休息一晚的,看来现在不行了,我们还是等到了黄鹤楼再说吧。” 黄鹤楼?他们还要去黄鹤楼?青年怔怔地看着他们。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艳羡的情绪,纵马江湖,快意恩仇。什么时候,他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第五章 再一次坐进闷罐子一样的车厢里,紫绡的情绪一落千丈。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们用那种异样的眼光看她? 她想: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她欠起身,猛地掀开帘子,步沧浪孤绝傲慢的背影在月光下愈发显得清远。他的目的地究竟在哪里?他想做什么?要做什么?正在做什么?为什么她一点都不知道? 看他的样子,不象是对这些谣言一无所知,那么,他的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她忽地想起,他们启程之前,步沧浪那些挑逗的话语,什么私奔,什么久仰大名,这些话,难道不是和今天所听到的流言不谋而合吗? 她紧抿嘴唇,一双杏眸牢牢地盯着他的背,仿佛要看穿他的心思。 “有事?”步沧浪陡然象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回过头来,用一对可以洞悉一切的黑眸一瞬不瞬地瞅着她,令她没来由的一阵心慌。 她挺了挺脊背,压抑住“砰砰”乱跳的心,故作平静地问道:“你说,他们为什么要追杀我?” 如果不是太了解步沧浪孤傲的脾气,她甚至就要以为那些人都是他引来的了。因为,这正是一路上她想做而没有做的。 可是,她想约帮手是因为打不过他,而他,有什么理由用这样一些可笑的流言来罗织她的罪名?他要她三更死,她绝不可能活到五更啊。 如果步沧浪是聪明人的话,绝对不可能舍易求难。 但,他是聪明人吗?他会不会变态到以折磨人为乐呢? 紫绡的脊背上缓缓升起一道凉意,一双恼恨的眸子却仍挑衅般的怒瞪着他,等待着他的答复。 “我不知道。”步沧浪不屑一顾地回过头去,继续驾他的马车。 紫绡勉强被克制住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为什么半夜拉我出来上路?你不知道为什么一路向南行?你不知道为什么昨晚要跟我住同一间房?” 说到这里,她猛地住了口,一张春水芙蓉般的俏颜涨得通红。 “说呀,怎么不说下去呢?” 步沧浪调侃的语调令她为之气结,她呼地抡起拳头,在他的头上猛敲过去,她不打爆他的头,实难消心头这口恶气。 谁知,老天没长眼,他连头也不用回,就反手捉住她那毫无劲道的拳。甚至还戏谑地拍拍她的手背,笑道:“打疼了没有?” 怒气高涨的颜紫绡二话不说,又一脚踹向他的背,想解救自己可怜的手。 然而,步沧浪只回手一拽,她的整个人便失去重心,如风车一般转入他的怀中。 紫绡使劲想挥开他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但,步沧浪如何把她的挣扎看在眼里?他健臂一伸,将她拉高一点,使她更为舒服地靠在他的胸前。 “放开!”颜紫绡羞怒交加,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还没等她使出更进一步的蛮力,那股翻涌的气血便令她晕厥过去。 看来,她用来对付他唯一法宝就是——晕给你看。 再次醒来后,她发觉她仍窝在步沧浪的怀抱里,似乎正贪恋地吸取着他身上温暖的气息。 她一窒,挣扎着想坐起,却听步沧浪缓缓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能太激动。”他沉稳的声音听起来如虚似幻。 颜紫绡狐疑地点点头,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步沧浪深吸了一口气:“他们追杀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妹妹——颜紫绢。” “紫绢?怎么可能?”紫绡失声叫道。紫绢不是还在纵海帮里吗?又怎么会和一个叫南宫麟的人去黄鹤楼?而且,别人又怎么会将她误认做自己? “怎么不可能?这一切还不都是你这个姐姐做的好事?”步沧浪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讥诮的味道。 颜紫绡听在耳里,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只一味催促着他继续说下去。 原来,在她养伤的这段时间里,纵海帮和麒麟楼的婚事已照常举行。只不过,新娘子暗中由颜家的大小姐换做了二小姐。 然而,二小姐紫绢在嫁入麒麟楼没多久之后,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与丈夫的弟弟南宫麟私奔而逃。如今,全武林的人都在谈论这一件事,而且,不知由谁牵的头,大家商议着在武昌黄鹤楼狙击二人。 紫绡的眼前仿佛有无数霹雳在闪烁,震得她几欲崩溃。她无力地靠在车门边,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 是她的错!这全是她的错!是她害了紫绢!本来这一切罪孽都应该由她来承担的呀,老天却为何偏偏要紫绢来承受? 妹妹是那么娇柔,那么聪慧,可是,现在,却不得不背负这样一个千古骂名。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的自私。 她明知道纵海帮已经是不堪重负,却仍任性地离家出走,将悔婚的罪名扔给年迈的父亲。此时,纵海帮已是前有狼,后有虎,怎么还能与武林霸主麒麟楼相抗衡?她怎么这么傻?从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她天真地以为,凭自己一己之力,独闯天鹰社,就能够激励父亲重振雄风,就能够甩掉这强加于她身上的婚姻枷锁。 却不料,她不但连天鹰社的影子都找不到,还落入步沧浪的手中沦为囚徒。 这叫她以后还有何脸面再见父亲?叫她又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紫绢的责问? 她的眼前仿佛现出紫绢那对哀怨的,欲语还休的眼睛。 紫绡惨白着脸,眼神是痛苦而狠辣的,抿咬的薄唇沁出丝丝血痕,她也毫无感觉。此时此刻,她恨不得杀光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 “那你呢?你为什么这么好心,带我去黄鹤楼?”紫绡尖刻的声音指责着步沧浪。 她不相信,他是为了帮助她才这么做的。 他的内心里一定特别瞧不起她,牺牲自己亲妹妹的幸福来换取自己的自由,象她这种人是多么可耻! 他现在一定在笑他。他一路走来,一定已在心里笑过她几千几百次了,他甚至还要跟去黄鹤楼,还要看她如何在紫绢的面前惭愧致死! 她用手捂住脸庞,肩膀无声地抽噎着,泪水从指缝间缓缓滑落。 步沧浪清幽的叹息从唇边逸出,他早知道她会这么激动,他早知道她会自责羞愧,所以,他对她隐瞒真相,不愿意加重她的病情。 但是,他也知道,他瞒不了多久了。明天,马车就要进入武昌,到时候,她会从别人惊诧鄙夷的目光中知道所有真相。 与其让她在那个时候措手不及,还不如现在给她一个心理准备。 只是,他难免就成了她怨恨攻击的对象。 原本,他也曾想过,就当这件事情和他毫不相关,他们可以继续留在与世无争的李家村养伤。但,他更知道,一旦紫绢为此遭遇不测,那么,紫绡将终生不会原谅他。 她不会原谅他。惟有这件事是在他控制之外的,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渴望她的谅解。 其实,这世上除了师傅,他完全不在乎任何人对他的看法,可是,他被她那股不肯服输的傲气,被她那一意孤行的骄蛮,被她那直来直去的率真所深深折服了。 她和他其实是多么相似的两个人啊,他不能不爱自己,那么,他就不能不爱她! 可是,这些都是不能让她知道的,在她的心里,应该是恨不得他能立马死在她的眼前吧?于是,他倨傲地抬高下颌,冷淡地答道:“麒麟楼执掌武林盟主令,号令天下武林,我既然知道了南宫麒的行踪,怎么可能不去挑战他呢?” 天知道,这只是他的一个借口,他真正的理由只不过要护送她,要在她的心里不留下任何遗憾。 而这些,他可能永远不会让她知道。 ***** 当步沧浪和颜紫绡踏进黄鹤楼时,几乎以为自己进入了劫后余生的战场。 塌掉一半的楼板,东倒西歪的桌椅,呆若木鸡的人群,以及欲哭无泪的老板。这一切的一切无不昭示着,他们已晚来一步! 颜紫绡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她的嘴唇哆嗦着,几乎丧失了语言的能力。 步沧浪紧紧挽住她的腰,支撑着她身体的重量,一对墨黑的眸子因关切而显得黯淡无光。 “阿弥陀佛。请问这位女施主可是中了‘善始善终掌’?” 步沧浪霍地抬起头来,两道凌厉的目光捕捉住声音来源的方向激射过去。 只见一淄衣袈裟的和尚低眉合什,缓缓走下楼来。 “无忧?”步沧浪挑了挑紧蹙的浓眉,讥诮地问。他没有想到身为达摩堂首座的少林高僧,也会来淌这一趟浑水。看起来,事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不错,老衲无忧。”刚刚经历过一番情与义,爱与理的争执之后,他有些意兴阑珊。原来在他心里苦苦坚持的道义原则,有时候也是可笑而可悲的。 他法号无忧,却不能做到真正的无喜无忧无悲无求,他想,他是不是该回去好好面壁思过了? 然而,当他一眼看见步沧浪搀扶下的颜紫绡时,他追根溯源的本性又冒了出来。要知道“善始善终掌’是柴大善人的独门武功,天下之间,除了他,再无一人能使将出来,而且,看那女娃子的伤势,似乎还并不轻。如此说来,伤她之人,除了柴大善人,再无他想。 但是,凭柴大善人匡扶正义,锄强扶弱的胸怀,又怎么会与小小女子为敌? 如此一想,他便又忍不住地问出刚才的问题。 然而,话一出口,他便已了然。那女孩也许并不凶狠,但,可怕的是她身边的男子。 那黑衣青年的身上虽然并未携带任何锋利的兵刃,但,他整个人本身便是一把极度锐利的刀,一把邪恶的,锋芒毕露的刀。 他迎着刀芒,一步一步向刀锋走去,然而,忍不住的倦意如海浪一般层层袭来,令他锐气顿消。 他暗自长叹一声,垂下头去。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看来,如今的天下早已不是他的天下了。 罢罢罢,还是早日回去敲他的木鱼,撞他的钟去吧。 他大袖一挥,仰天长啸,与步沧浪擦肩而过。 “大师,请留步!”紫绡那粗哑衰弱的声音带着一抹焦躁的哀恳。她希望有人能告诉她,这里到底发生过一些什么事?妹妹紫绢又去了哪里?而这里,唯一看起来还比较清醒的人便是这个和尚。所以,她必须留下他! “阿弥陀佛,女施主有话请说。”无忧回过身来,向紫绡单手以礼。 紫绡艰难地弯腰回了一礼,这才问道:“请问这里是不是刚刚有人打斗过?”这短短的一句话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还不待无忧回答,她便捧住心口,困难地抽着气。 无忧眼露慈悲不忍之色。上天有好生之德,即使再十恶不赦之徒,也要为她留一条改过自新之路,更何况,她还并非恶名昭彰之辈呢? 他忽然出掌如风,右手搭上了颜紫绡的百汇穴,一股淳厚温和的内力顺着他的掌心缓缓流入颜紫绡的四肢百骸。 她那苍白的脸上渐渐染上一抹淡淡的红晕,粗重的气息也渐渐平稳下来。 步沧浪在措手不及之下,眼见无忧的手掌贴上了紫绡的身体,他一时大骇,正准备全力一击,忽见她的脸上现出诧异感激之色。他陡然明白,原来他是在替她疗伤。 钦佩之情渐渐取代了轻视之心,没想到这老和尚的手法如此之快。他自问,在刚才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无忧的手掌如果是探向自己,他也不见得能立时躲避得开去。 看来,强中自有强中手,他从出道以来未逢敌手,不是因为他的武功天下无敌,而是因为他还没有遇到真正的高手! 客栈里剩下的那些武林人士,先见南宫麟的盖世武功,又见无忧的绝世内力,都不免自愧自惭起来,转眼之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过了盏茶时分,无忧的头顶渐渐蒸腾起一层白雾。 他收手立定,略作调息之后,对紫绡微微一笑,道:“女施主年纪轻轻,就有如许修为,实属难得,却不知,施主与颜千岭颜老施主如何称呼?” 颜紫绡暗暗心惊,没想到这和尚只在探手之间,便辨明了她的武功路数。 她沉吟片刻,终于点头说道:“他老人家正是小女子的父亲。” 一则,她感念无忧援手之恩;二则,也因妹妹之事要求问于他,所以,她对他,才不做丝毫隐瞒。 无忧大师若有所思地道:“那么,女施主是为化解干戈而来?” “不错。” “好!好!解铃还需系铃人。就请女施主速去长江边吧。”说罢,也不等颜紫绡道谢,他身形一晃,已远在一里之外。 步沧浪将兀自怔怔地望着无忧背影的颜紫绡一手送入马车之内,自己跳上车架,扬鞭赶往江边。 从黄鹤楼到长江边,其实只有一小段路程,然而此刻在颜紫绡的心里,却仿佛有关山重重的感觉。 无忧大师的话言犹在耳。不错,她此次前来,的确是想化干戈为玉帛,但,如果南宫麒不肯就此罢休的话,她又该怎么办呢? 难道,真的用她去换回妹妹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便又万般自责起来。当初,紫绢代替她嫁到麒麟楼的时候,有没有象她这样犹豫过?如今,紫绢有难,她又怎能如此自私自利? 不就是要她嫁人吗?哪怕现在要她上刀山下油锅,她也不应该皱一皱眉头呀。可是呵,可是,她是宁肯上刀山下油锅的啊! 隔着薄薄的帘子,她看着步沧浪那模糊孤独的背影,心中忽然一阵黯然。 ******* 长江,自古以来就是贯通东西的主要水路枢纽。 那奔腾不歇的海水,将多少风流韵事一一淹没。看着它,人的胸怀也变得宽广起来,仿佛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营营役役苦苦追求的。 南宫麒负手而立,眼望着滔滔江水,恨不能抛却一切恩恩怨怨,逐水而去。 然而,红尘俗事却不肯就此轻易放过他。瞧,那姗姗而来的马车上浓得化不开的怨气,难道不是冲着他而来的么? “你就是南宫麒?”车厢里传来的声音清脆悦耳,但略嫌僵硬无力。 南宫麒微眯着眼眸:“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是,就请交出武林盟主令,不是,就请你让开。”步沧浪截住他的话头,那淡淡地语气就象在陈述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 武林盟主?他早就想会一会了,看看谁才配统领天下武林! 南宫麒微一沉吟,眼里忽露出一抹森寒的笑意:“步沧浪!你终于找来了?” 步沧浪微微一怔,南宫麒对他的了解显然在他意料之外,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决胜之心。即使有再多的人知道他又怎么样?在他的眼里全是与他毫不相干的外人! 他挑了挑眉毛:“你这么看得起我,我是不是该受宠若惊?” 南宫麒的瞳孔猛地一缩,全身上下宛如笼罩了一层薄冰,找不到一丝暖意:“真功夫不是靠口舌争出来的。” 他倒要看看,这个满脸无赖,油嘴滑舌的步沧浪到底有多大本事,能搅得中原武林人心惶惶? “不争就不争,可是,在决斗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这才是他来找南宫麒的目的。 原本,他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但,今天,他说什么也得放手一搏。胜了,固然值得欣喜,但如果败了,他也能走得心服口服。 “我有必要回答你吗?”南宫麒一副拒人与千里之外的冷凝。 “你可以不说,但我不能不问。”无视于他的冷漠,步沧浪依旧我行我素“南宫麟和颜紫绢刚才是在这里吧?” 他目光炯炯,逼视着南宫麒,想从他的反映中瞧出一丝端倪。 然而,南宫麒却只是冷肃地撇了撇了嘴角,不置一词。 “那么,他们是在我们来之前离开的你俊彼?谰少┵┒?福?桓弊孕怕你纳裉你br /> “哼。”南宫麒的双眉快速向眉心靠拢,他开始觉得有些头疼了。 “南宫麒,求求你告诉我,紫绢是不是没有死?是不是?你不会杀死你的亲弟弟的,对不对?”在车厢里忍耐了好久的颜紫绡终于按捺不住,掀开帘子,苦苦哀求。 乍一见到她苍白憔悴的容颜,南宫麒冷不丁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象了,如果不是这个女子的眉宇之间隐隐透着一股英气,他几乎要以为是紫绢又折返了回来。 然而,这个念头只稍纵即逝,他便又自嘲起来。紫绢怎么会回来呢?她和小麟已经完完全全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告诉我,求你告诉我!”紫绡扶着车门,一脸的期待。 南宫麒的脑海中陡地灵光一闪,他终于想起她是谁了,虽说从前见过她的画像,但那也只是惊虹一瞥,从来不曾在他脑子里形成什么印象,况且,现在的她看起来要比画像中憔悴十倍不止,就连几乎成为标记的骄横霸气似乎也已消磨殆尽。然而,那精致的脸庞,细致的眉眼,仍然暴露了她的身份。 看起来,她吃的苦也够多的。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 逃婚?这滋味并不好受吧? 即使他从来没有爱过她,但一想到她曾经背叛过他,他的无名火就星火燎原一般燃烧起来,令他不吐不快:“你要找他们吗?跳下去吧!”他的手无情地指向湍急的江水。 “什么?”颜紫绡登时目瞪口呆,便是半空中一个晴天霹雳,也没有这般惊心动魄的威势,一刹那间,宛似地动山摇,风云色变。她踉跄一步,头重脚轻地从车厢里跌出来。 一直注视着她的反映的步沧浪大手一操,已将她牢牢拥在怀中。他仔细检视着她的伤势,怕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加重了她的病情。刚才虽经无忧大师输送正宗玄门内功,但,毕竟只能暂时维持她的生命,要想完全康复,还需细心调养。 南宫麒冷冷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讥讽道:“我还以为你是来挑战我的?” 好像又是一个南宫麟,把女人放在第一位的男人,能有多大作为?南宫麒丝毫不掩饰他的轻侮之意。 步沧浪确信紫绡只是暂时昏迷之后,这才小心地将她放回车厢,关好车帘。 他转身面对着南宫麒:“如果你输了,你就要交出盟主令。” “好!不过如果你输了,你就要从此退出江湖。” “好!”二人击掌为誓! “这样打,似乎没什么意思,不如我们去江水上打怎么样?”越是艰难就越是能激起南宫麒的斗志。 步沧浪微一沉吟,下意识地看一眼车厢,离开她越远便越会分散他的注意力。况且,他怎么放心将她一个人丢在岸上? “怎么?如果不同意,你可以提出不同意见。”南宫麒用言语相激。 “不用了,就这么办!如果谁的脚先离开水面,谁就算输!”步沧浪傲然挺一挺胸,他还从来没有在别人的挑战下认过输呢。 他骨子里深藏的和紫绡相同的傲气终于有机会冒出头来。 两条黑色人影同时跃起,双双落在奔腾的江水之上。 转眼之间,已拆五十余招,却兀自探不清彼此虚实。 只见一个沉稳,一个轻灵,沉稳如沙中磐石,轻灵如海上飞鸥。 两人这一对掌,各自收回轻慢之心,沉着应对,内心里俱都以对方为自己平生未遇之强敌。 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闻一声低低的惊喝在远处响起,步沧浪遽然一惊,顾不得南宫麒掌风袭到,慌忙向马车望过去。 这一看之下,他不由得大惊失色,只见一魁梧彪悍的大汉正一手顶在紫绡后心,一手扣住她的脉门。 步沧浪大吼一声,身形陡变,疾如飞矢一般投向那彪形大汉。 然而,这一转身之际,他的背心已完完全全暴露在南宫麒面前。 南宫麒正以一招“暴走飞沙”击向他的右肋,却不料他不但不闪避,反而卖给他偌大一个空门。惊疑之间,他猛地瞅见了岸上被制的颜紫绡,然而,此时,收招已是不及,只听得“砰”地一声,他的手掌结结实实地拍在步沧浪身上,虽然,危急之中,他原本的十成功力已经被他卸去七成,但,在毫不设防的情况之下,要硬受他三成功力也并不容易。 他一击得手之后,却反而怔怔地立住,全然没有胜利的喜悦。 再看那步沧浪,虽受他一击,身形却全没阻滞,眨眼功夫已经欺到彪形大汉面前。 那大汉正是罗四,他一直对自己引狼入室的举动耿耿于怀。这一次,因受朋友之邀,前来武昌,本意是捉拿南宫麟和颜紫绢,但,他与这二人无冤无仇,所以也并未出手,却不料竟意外发现“萧子言”的踪迹。 他一路尾随而来,眼见两大高手全力决斗“萧子言”又伤重昏迷,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于是,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欺到颜紫绡面前,满以为能一举得手,却不料颜紫绡刚巧在这个时候醒来,发出一声惊呼。然而,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步沧浪竟然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仍能抽身赶来,反而攻了他个措手不及。 步沧浪眼见颜紫绡受制,情急关心之下,全然顾不得自身安危,带着势如破竹之威合身扑来。 惊慌失措的罗四只得将颜紫绡当暗器一样扔向步沧浪,希望能缓阻他的来势,让自己能从容逃开。 半空之中的步沧浪陡然见颜紫绡向自己撞过来,便不假思索地展臂一伸,想接住她的身躯。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紫绡的手却在这个时候按上了他的胸口。一股雄浑的内力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令他几乎站立不住,惊诧,怀疑,悲伤,失望,种种情绪一涌而上,混合着前胸后背两股劲力在他的体内翻绞,折腾。 他踉跄一步,一个把持不住,颜紫绡的身体又腾空飞出,激射向正从江水之上回来的南宫麒。 南宫麒眼见步沧浪一招得手,救回颜紫绡,又见颜紫绡似乎打了他一拳,正诧异不解之际,忽见步沧浪将她抛了出来,显见受伤不轻。 这个时候,他是接?还是不接? 接?有违他一贯眦牙必报的个性。 不接?似乎显得不近人情。毕竟,她是步沧浪的伙伴,又毕竟,她是一个伤重的女子。他正在为刚才趁虚而入打了步沧浪一掌而懊恼不已,现在,就当还他一个人情好了。 想罢,他一个纵身,从空中接出了颜紫绡的身子。 然而,他还来不及落地,就感觉腰际一麻,一把尖利的匕首飞快地没入他的体内。幸好,当他意识到危险之时,他已经本能地将身体挪开一寸,就是这小小的一寸距离,救了他的性命。又由于紫绡伤重之身,劲力不大,所以,匕首虽利,也不过使他受到一点皮肉之伤而已。 他手一松,戒备地退后一大步,这才急怒攻心地紧盯着摔落在地,气喘吁吁的颜紫绡。 这个女人,知不知道好歹?难怪孔圣人要发出“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感慨了。 他见颜紫绡伤重垂危的样子确实不象是假装出来的,这才又跨前一步喝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已经完全被她弄糊涂了,她不是明明没有力气吗?却怎么能打步沧浪一拳?她不是跟他一起来的吗?又怎么会突然倒戈相向? “紫绢为了我而死,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杀了你们,我到黄泉路上见了她也好有个交代。”在紫绡固执的内心深处,一直认为逼迫父亲要她出嫁的步沧浪才是罪魁祸首。所以,她在这个时候仍不忘给予他迎头痛击。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如此抽痛?为什么她的眼神始终不敢向他看去? 无忧大师输给她疗伤的内力,她全都储存在丹田之内,本来是想见到紫绢之后,或许会有点帮助,却不料,乍闻噩耗,几乎令她丧失活下去的勇气。 是罗四,激醒了她的斗志。不错,她要报仇,这里站着的每一个人都是她的仇人!她先用无忧大师的内力打伤了步沧浪,然后又将匕首插进了南宫麒的身体。 这一切,都和她想象的一样顺利,可是,为什么她完全没有高兴的感觉?反而,一点一点,带着心痛沦陷! 南宫麒阴沉着脸,杀气缓缓向眉心聚集。他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这个女子从背叛他,到亲手杀他,他还有什么理由饶恕她? 他跨前一步,右掌一翻,向颜紫绡头顶拍落。 然而,他的手略缓了一缓,停在紫绡头顶一寸之处堪堪停出,就是打不下去。 杀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他还是做不到。 他阴郁地吐了一口气,眼睛斜睨向一声不吭的步沧浪,也许,他比他更想置她于死地。于是,他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冷冷地道:“我刚才占你一点便宜,现在送你一个人情,大家两不相欠。” 步沧浪一动不动地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一直低垂着脑袋的颜紫绡。心,从来没有这样痛过,他一点也不在乎身上的伤,但,紫绡带给他心灵上的创痛却重重的击垮了他。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们总有一天会兵戎相见,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切会来得这样快,更没有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到来。 第六章 步沧浪与南宫麒之间的比武并未就此了结。虽然,是步沧浪先行离开江面的,但是,南宫麒怎么样也无法接受这样的胜利。然而,如果要继续比下去,他们却又势必无法将各自的武功发挥到极致。 经此一战,他们之间已不再是单纯的意气相争,而是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只盼能与对方痛痛快快酣战一场。 于是,他们相约,一年之后的今天,黄鹤楼头,再决胜负。 与南宫麒作别之后,步沧浪带着颜紫绡弃车乘船。 这一路上,他总是默默地望着江水,仿佛在想着一些什么心事,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一如入定的老僧。 有好几次,颜紫绡都想过去看看他的伤势,却总是被他冰冷的目光给挡了回来。 她知道,他不会再原谅她了。 其实,这样也好,如果一直当彼此是仇人,也就不会再有恩怨情仇的挣扎。 然而,思及此,她的心却免不了一阵锥心的痛。 这样默默无语地走了九天,这一日,船在嘉兴靠岸,船夫下船去采办食物。紫绡百无聊赖地踱到船板上,只见码头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她的精神为之一振,像她这样的人,足足憋了九天不说话,实在是够难为她的了。 想到这里,她偷眼瞟了一下步沧浪,后者正脸色阴沉地靠在船舱里,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 她心虚地回过头来,恰在这时,岸边一个油滑的锦衣青年瞧见了船上的她,一时之间,谗诞欲滴。 他忍不住带了一群家丁模样的人径直向小船走来,脚步浮夸,表情谄媚,嘴里哼哼唧唧地说道:“好漂亮的小姑娘,要游湖吗?让哥哥陪你去吧。” 紫绢心里一沉,表面上却俏目漫扫,咯咯笑道:“要去可以,不过你们得游着去。” “哟,小姑娘真狠心,也不看哥哥疼你成这样,就忍心让我们下水去?”锦衣青年继续调笑着,一只脚已经跨上跳板。 紫绡暗中猛提一口真气,怎奈却胸口一麻,几乎窒息。她戒备着向后退了两步,经过九天的休养,她除了不能运气之外,行动已如常人无异。只要那几个青年跳上船来,她就可以遁水而逃。 但是,在弄不清这些人虚实的情况下,她又怎么忍心将步沧浪一人丢在船上? 如果,他们调戏她是假,来探听虚实是真,那又该怎么办? 步沧浪先中南宫麒一掌,后又被她偷袭,他怎么可能没有受伤?虽然,他看起来如此坦然,但,她又怎么能拿他的性命去冒险? 如此一想,她遂又定定站住,双眼直勾勾地瞅着来人,只可惜,她的匕首没有从南宫麒体内拔出来,否则,就是死也要先拉个人垫背。 青年笑嘻嘻地看着她,伸出一只手来,抚向她水嫩俏丽的脸庞。 紫绡侧头避过,气不打一处来,岂有此理,这真是虎落平阳遭犬欺。她想也不想,抬手就甩了那人一巴掌。 “你敢打我?小蹄子活得不耐烦了?”锦衣青年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不禁恼羞成怒。嘉兴城里,还没有他要不到的女子! 他用力挥一挥手,退到一群家丁身后,喊道:“给我捉住她!” 然而,话还没说完,他的身子却不由自主地直往水里钻。 紧接着,身边传来一连串“扑通”“扑通”的落水声。 只见,船板上,除了愕然愣住的颜紫绢之外,其余之人无一幸免,俱都自行跳入水中。 他们在水里扑腾着,一个个面面相觑,狼狈不堪,却又猜不透这是怎么一回事。隐隐觉得这小姑娘有些邪门,也不敢再放肆下去,遂呼朋引伴地逃遁开去。 紫绡愣怔半晌,突然醒悟过来,知道是步沧浪动的手脚,忙惊喜地奔到他的身边,一叠连声地嚷道:“你没事了么?全好了么?”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这个时候,连她自己都忘了,令他受伤的人其中就包括她自己。 步沧浪懒懒地抬抬眼角,仿佛有气无力的样子,睨她一眼之后,又缓缓垂上眼睑,回复了惯常的淡漠。 紫绡紧皱着眉,胃部开始打结,这才是真正的步沧浪,武林中盛传的冷血魔头。但是,为什么她感到如此的不自然? 当她已经习惯了他的迁就,他的照顾之后,他却又残忍地收回了这一切。 但,这样的结局不是她一手造成的吗? 她苦涩地回过身来,缓缓走到船舱之外,映在江水之中的,是一张略显模糊而忧伤的脸。 也许,是她该离去的时候了。 从她任性地离家出走到现在,已经过了大半年,这些日子以来,她跟随着步沧浪几乎走遍整个大江南北。她曾经以为,她是为了向他报复才这么做的,其实,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跟踪他,较量他,都只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接近他。 每一天,哪怕只是远远的看上他一眼,她的心就会感到无比充实。每一刻,哪怕是在绞尽脑汁地想如何打败他,她都觉得自己的命运是和他栓在一起的。 而今,这一切的一切都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以步沧浪刚才的出手,自保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至于她自己,生死对于她来说已经不再重要。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回家向父亲负荆请罪。他老人家一定还不知道紫绢的现况吧?两鬓斑白的父亲到底还能不能承受住这样的打击? 她错了,如果这一切错误必须要有个人来承担的话,那么,就让她一个人承受好了。 她眷念地回望了一眼船舱,然后毅然踏上跳板。 突然,斜刺里伸出一根软鞭,牢牢地套住了她的脚。 她情急挣扎,没想到却越挣越紧,这才猛地看清,脚上的软鞭正是她自己的。 她狐疑地停止了无谓的挣扎,转头看向隐在阴影里的步沧浪,凄然一笑,道:“我早知道,你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的。” “知道就好。”冰冷的声音不带半丝情感。 颜紫绡隐忍地瞪着那张熟悉但陌生的脸,一语不发。想是这样想,一旦步沧浪真的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她,还是令她委屈到气结。 不错,她是先处心积虑地打了他一掌,理亏在先,但,看他现在的样子,一点儿也没事呀,他并没有因为她而受到丝毫损伤。而他,却摆明了对她挟怨报复,并且,还再一次无视她的尊严,将她捆绑起来。 紫绡看着脚边那一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乌索,气俏的一张脸变得无比灰败。这一次,她总算看见步沧浪的真面目了,既然他翻脸比翻书还要快,那她又何必一再自怨自责呢? 走着瞧,有本事就继续斗下去吧!她在心中暗暗发誓。 ****** 双溪村是沿海最东面的一座小渔村。 传说,这里曾经有两条入海口,其中一条甚至可以直达东海龙宫。 村里的渔民们从这里出海打鱼,就经常可以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比如,千年老龟,又比如深海蚌精。 谁知,他们的这一举动惹怒了东海龙王,以至水淹双溪村,历时一年零九天。 等洪水退后,大家这才发现,双溪村里再也找不到第二条溪水了,并且,所有曾经进入过那道溪的人全都丧身洪水之中。 从此以后,大家讳莫如深,谁也不敢再提双溪之事。 这一日,双溪村里忽来了一对陌生男女。 男的身着黑色锦衣,有一副极好看的相貌。剑眉轩然,鼻如悬胆,优雅的薄唇紧抿着,清逸超凡。 那女的更是美貌若天仙。一身火红的衣衫,象一轮红灿灿的朝阳;一对闪亮的明眸,赛似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就连脚上也系了一条精光灿灿的乌索。她的整个人仿佛便是天地间一切光亮的来源。 在这偏僻的小渔村里,忽然来了这么一对神仙般的人物,几乎所有的人都奔来看热闹。 这一男一女便是步沧浪与颜紫绡。 面对着这么多双好奇的眼神,颜紫绡满心不服气地撇了撇嘴角,道:“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偏偏尽喜欢拣这些荒僻的小路,真不知道你是不是有自虐狂。” 说起来,她就有气,那步沧浪不知道是吃错了哪一门子药,竟然是哪里荒无人烟就朝哪里走。这一路上,她可没少吃苦头。 明明可以乘车的,他偏偏要骑马;明明可以骑马的,他偏偏要走路;明明可以走路的,他偏偏要爬山;明明可以爬山的,他偏偏要涉水。 她想,他要是不把她折腾个半死,恐怕是不会罢休的了。 象今天,她就真搞不懂,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双溪村来干什么? 这里可是穷得连海盗也不愿光顾的地方,否则,纵海帮早就在这里建立势力范围了,哪里还能任由你步沧浪来去自如? “你不是一直想去天鹰社吗?”步沧浪斜睨她一眼,语气中充满挑逗的意味。 颜紫绡挺一挺胸,大声道:“对呀,我是想去天鹰社,可是那个什么劳什子天鹰社却胆小如鼠,就是藏得死死的,不敢露面。” “如果我现在带你去,你敢不敢去呢?” “你——带我去?”颜紫绡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 然而,转念一想,她的脊背上蓦地冒出阵阵冷汗。 如果步沧浪连如此机密的事情都不对她掩瞒的话,那么,在他的眼里,恐怕早已没有把她当成一个活人看待了。 “如果你害怕,现在就可以告诉我,我想,从这里驾船去纵海帮的路线你应该还是比较清楚的吧?”步沧浪漠然的口吻带着一丝玩味。 “我怕?”颜紫绡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每当步沧浪的挑衅使她怒血冲顶的时候,她的声音就忍不住变得尖锐起来。 但是,真理往往并不是站在大嗓门的那一边。 步沧浪低沉的话语总是可以占尽先锋。 只见他冷嗤一声,轻视的味道更加强烈:“如果不害怕,为什么冒冷汗?” “这——我冷嘛!冷也要你管吗?”颜紫绡咬了咬嘴唇,脱口而出。 没想到,步沧浪的下一句话更加令她无地自容。 “冷?怎么青光明媚的三月也会令人冷得打哆嗦吗?恐怕是太阳的热度不足以温暖你恐惧的心吧?”步沧浪黑瞳微眯。 “怕!对!我就是怕!怎么样?你要的不就是这一句话吗?我怕——你的寿命没有我的长,不够我慢慢来折磨;我怕——天鹰社不如传说的那么厉害,会让我大失所望;我怕——你的舌头太大,地狱里的油锅会不够装。”颜紫绡昂然迎视着他,那股不服输的傲气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来。 步沧浪点点头,脸上带着一径的淡然:“好,既然是这样,你别说我没有给过你机会。要死要活都是你自己自找的。” 说罢,他拔腿就向海滩走去。 在他转身之际,紫绡的脚边乌芒一闪,精光已然消失。这么说,她自由了? 颜紫绡怔了一怔,似乎还来不及接受眼前的事实! 机会?对了,他的意思是说,只要她肯认输,她就可以回家?不不不,这对于她来说,根本不算是一次机会,要她低头,比要她的命还难。 她抿抿嘴唇,倔强地跟在他的后面。 她不是一直想去天鹰社吗?虽然并不希望以俘虏的方式前去,但,毕竟她也能一偿夙愿,即使是死,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只是,为什么她的心里如此不甘? 她铸成的大错还没有来得及受到惩罚呢。 她的这一生,甚至还没有机会遇到一个不是因她的容貌而爱上她的男人。 这样的人生,根本就不算完美,可是,她就要离开了,枉自辜负了上天对她的厚爱。 是谁说过的,所有的红颜都薄命,但,薄命的却不都是红颜。 那么,她生就这样一副美丽的容颜,是天生为了薄命而来的吗? 正自神伤着,忽觉脚底已经踩上了柔软的细沙。 已经到了海边了,举目望去,沙鸥点点,海天一线,遥远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上来吧!”步沧浪用一锭金元宝就近买了一条小船,解开缆绳,对着兀自沉浸在美景中的颜紫绡说道。 颜紫绡收回眷念的目光,一边跳上船,一边嘲弄道:“你知道吗?象你手上的那块金元宝,几乎可以买三百条这样的破船。” “那又怎么样?”步沧浪不置可否。 “怎么样?”颜紫绡快步转到步沧浪的面前,眼睛瞪眼睛地道:“你本来可以住最好的客栈,坐最好的马车,吃最好的食物,可是,你却把钱省下来买了这样一艘破船!” 傻瓜!天下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颜紫绡一边数落着,一边回想着在路上所遭受的苦楚,几乎就要大哭一场来发泄心中的怨气! 等到她心中的气愤稍微平息一点,步沧浪才慢条斯理地道:“那么你说,那锭金元宝是让想杀死我的你去享受好呢?还是让给了我一条船的渔夫去享受好呢?” “什么?”这一下,颜紫绡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老天!谁能告诉她,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被气死的人?如果没有,那么,她就是第一个! 她现在,宁可心脏停止跳动,也不愿再听步沧浪说半句话。 “你气够了没有?气够了就麻烦你让一让,你挡着我的视线了。”还没等颜紫绡想好自己该用哪一种死法,步沧浪又火上浇油地加上一句。 她愣一愣,继而,不怒反笑,因为,这一次,步沧浪的话提醒了她,他们现在是在海上,步沧浪驾驶的是一条船! 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 她从小就生活在海边。海,几乎可以算是她最亲密的朋友。那么,它什么时候温柔,什么时候残暴,她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虽然,她的内力一经恢复之后“气海穴”就被步沧浪那个阴险小人给封住了,提不起半点力气,但,她的手和脚毕竟是自由的啊。只要可以游水,她就有办法对付步沧浪! 想着想着,她脸上的笑容逐渐扩散开来,漾成一个令人目眩神迷的旋涡。 不过,别指望迟钝的步沧浪会懂得欣赏。 她横了他一记白眼,傲然转身离开。 ****** 步沧浪望着颜紫绡的背影消失于船舱,他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仰望蔚蓝色的天空,一缕忧虑缓缓爬上眉梢。 颜紫绡以为他不了解海,那么,她就是大错特错了。 他何尝不明白,此刻,正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面对着莫测高深的大海都只能显得渺小而无能。 他自认并不足以与风暴抗衡,但是,他必须出海! 而且必须抢在暴风雨来临之前进入暗流。 那就是所谓的第二条入海口。 没有人知道,洪水过后的第二条溪已由明道改为暗道。 更加没有人知道,暗道的出口连接着一座青山秀水的岛。 这条暗道在几年前被他的师傅天鹰发现,从而创立了天鹰社。 今天,他必须回到天鹰社里! 从受伤至今已经有二十五天了,每天,他都是以一股强大的意志将内伤勉强压抑着,他怕她看了会自责难过。 从小,师傅为了他能练就一身超人的本领,就在他身上种下了一种能催发人内力的蛊毒。这种蛊毒平时倒不足为患,可一旦受伤,自身的力量减弱,受制的毒气就会加倍扩散开来,行至四肢百骸。轻者伤残,重者致命。 而今,这股毒气勉强被他控制在任督二脉,如果再耽搁下去,势必要冲入心脏,到时候,只怕神仙也难医治了。 可是,这些,他都不能让她知道。 不让她知道,不是怕她发现了他有着这样一个致命的弱点,而是,他不愿意看到她因此而自责自伤。 他完全可以理解,她在乍闻丧妹噩耗之后所做出的疯狂举动,如果她能因此而觉得好过一点,他甚至愿意再受她一拳。 但是,这些想法,他都只能埋在心里。紫绡是那种天生充满强烈感情的女子,大悲大喜,大憎大怒。他宁愿看到一个充满怒火的她,也不愿意看见一个消沉沮丧的她。所以,他宁愿她误会自己,也不愿意她同情他。 即使,他现在根本不具备任何保护她的能力,但,只要看到她置身于自己的保护之下,他就会觉得心安。 于是,他不顾一切地带上了她,甚至不惜抛开所有的尊严,为躲避仇家而专拣荒无人烟的小路行走。 这是他生平最狼狈的一次逃亡,但,他一点也不后悔。 为了她,做任何事情他都不会后悔。 哪怕牺牲了救治自己的时间,他也在所不惜。 长久以来,在他的心目中,一向只有恩人和外人这两种人。 师傅是恩人。 师傅的话就是圣旨! 他从来不需要考虑,也不必做出选择。 除师傅以外,这个世上所有的人便全是外人,全都与他毫不相干。 他与他们之间既不存在仇恨,也不存在友爱。 除了不违背亲手杀人的誓言之外,他们在他眼里跟一只蚂蚁,一头猪没什么两样。 而今,到底是什么原因,这个既任性又刁蛮的女子却使他产生了从来没有过的恻隐之心? 让他不止是不愿亲手杀她,更不愿意她死在别人手中。 这种感情,说不清道不明,总之和对师傅的尊重完完全全不同。 他在她面前,变得喜欢说话起来,即使,她每一次听见他说话都会气得七窍生烟,但,他就是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象一朵怒放的海棠花,鲜艳夺目。 但是,花朵再娇艳,也不能遭受风雨的侵袭。 就象现在,保护她,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 躲在船舱中的颜紫绡同样也在暗暗观察着海的动静。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连老天爷都帮助她,步沧浪,你去死吧! 她在心里迅速盘算着。 不知道,天鹰社离这里有多远,暴风雨会不会在他们到达之后才来临? 如果是这样,这场风雨对于她来说也就毫无意义了。 看起来,现在最关键的问题就是拖——延——时——间! 拖住他,对,就这么办! 想到这里,她一刻也不敢耽误,开始在船舱里寻找合适的工具来。 可是,找了半天,这艘破船上竟然连半个铁器也无。 真是龙游浅滩遭虾戏。 想她堂堂海盗帮的大小姐,现在居然对小小一艘木船束手无策。简直太丢脸了! 如果不是她穴道被制,早就一掌打得它船板飞扬! 她忿忿地抱住膝头,坐在船尾,观望着渐渐变得血红的太阳。 忽然,她的手肘在腰际被什么硬物碰了一下,她脑中灵光一闪——金钱镖! 这是一枚被她遗忘了的金钱镖! 她猛地站起来,小船晃了两晃,引起步沧浪警惕的一瞥。 可是,她不在乎。 到了海上,就是她的地盘了。 她得意地回瞪了他一眼,然后钻进了船舱。 找了一块差不多快要洞穿的木板,她使劲地凿起来。 风声渐渐大起来,呼啸着来,呼啸着去,小船开始在浪尖上颠簸起来。 颜紫绡大喜,手上更是不敢有分毫懈怠,只要船身进了水,任你步沧浪再高的武功,也休想将船稳得住。 到时候,她再灌他几口海水,看你还不天旋地转去? 海水越来越暗,仿佛一个阴沉的巨人正在心中酝酿着毁天灭地的危机。 海鸟越飞越低,慌乱地左冲右突,想逃离这危险之地。 转眼之间,天空仿佛缺了口一般,倾盆大雨兜头兜脑地砸了下来。失控的海水疯狂涌向天际,再重重摔跌下来,扑啦啦狂倾乱溅! 隔着雨雾水帘,颜紫绡向外望去,一条黑色的人影如磐石一般矗立在白天黑水之间,如顶天立地的神祗。 她微微一怔,一股说不清名目的感动慢慢爬上心间。 步沧浪回过头来,见她错愕呆怔的眼,安抚地笑笑道:“你放心,有我呢。” 他再不肯多说。 她却因此而误解,她以为他小看她,在嘲笑她的无用。 她咬一咬牙,继续蹲下身子,去凿那早已不堪一击的船板。 金钱镖下去,船板蓦地裂开一个大洞。海水蜂拥而至,将她冲跌在地。 船头的步沧浪早已看得清晰,一个箭步抢进来,将她拖了出去。 这时候,船舱早已与汪洋连成一片。 可是,船头也不是安全之地。 船身渐渐倾斜,他们的落脚之地只余一小片木板。 步沧浪皱着眉头看看四周,几只被海水冲散的木板在海浪中载沉载浮。 他瞄准一块较大的木板,一个蜻蜓点水,踏浪而过,然后轻巧地落在木板之上。 木板沉了一沉,显然无法承受两个人的重量。 他想也没想,将颜紫绡留在木板之上,自己纵身跃入海水之中。 他一手抓住另一快较小的木板,一手激起一线海水直击颜紫绡的气海穴。 “扑”地一声,她的穴道应水而解,四溅的水花洒了她一头一脸。 她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再看步沧浪时,他的人已随着木板飘出去好几丈远。 她试着提高声音问道:“你怎么样啦?” 狂风之中隐隐传来他的回答:“这里离纵海帮已经不远了,你坐在木板上不要动,风浪一停,就会有人来救你的。” 纵海帮?怎么可能?他不是要带她去天鹰社吗? 颜紫绡凝神向四周看去。 不错!她记得,这里已经是纵海帮的范围了。 妹妹紫绢最喜欢在海啸的时候来这里取珍珠。 原来,原来,他是想送她回家。 而且,刚才他那一副不顾一切相救于她的样子也令她深深的震撼了。 脸上有细细的水珠缓缓滑过,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强振精神,控制着脚下的木板,顺着海浪的方向,笔直滑向步沧浪。 如果,就让他这样葬身海水之中,她会一辈子良心不安。 即使要杀他,也不能趁人之危。 况且,她平生最不喜受人之恩,既然他救她一次,那么,她便也还他一次好了。 这样给自己找着借口,脚下的木板象水筏子一样破浪而行。 不一会儿,她便追上了泡在水中的步沧浪。 风雨之中,他清俊的脸庞隐隐泛起一股暗青色的光芒,曾经犀利的眼眸如笼罩了一层薄纱,迷迷蒙蒙。 颜紫绡忍不住机灵灵打了个寒颤。 这个人的身上,究竟还藏有多少她所不知道的秘密? 步沧浪看见他,勉强笑了笑,那些青色的光芒尽皆敛去:“原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他的声音听起来如此虚弱,令紫绡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那么不可一世的人,突然变得如此软弱,让她心中涌起一股酸涩的感觉。 “你忘了,连你自己都曾称赞过我们颜家的轻功。”这是第一次,她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对他说话。 “是啊,我还忘了你也会笑呢!”步沧浪的样子虽然有些狼狈,但他的神情却依然闲适。 如果在往常,紫绡肯定以为这又是他的嘲讽,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他的内心其实并不象他外表所显示的那么冷漠无情。 就象在威远镖局,他定要于罗长风手里取得开天秘录,即使是多费一些手脚,他在所不惜。 再比如她自己,他宁可千里迢迢带她上路,也不肯杀之而后快。 也许是大家都误解了他,他只取他要的东西,其余一切的一切,他何曾看在眼里?人不犯他,他何曾犯人? 明白了这一点,她忽然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与他做那些无谓的争执了。 原来,人与人之间需要的不是敌意,而是沟通与了解。 “你怎么样?还能不能动?”颜紫绡低下头来,关切地凝视着步沧浪那张苍白得极不正常的脸。 “我没什么,你走吧!”步沧浪淡漠地摇一摇头。 经过这一番耽搁,他体内的蛊毒已然发作,如果不是凭着一股意念强自撑持,他怕是早就沉入海底,以饱鱼腹了。 此时此刻,他只希望能一个人静静的自生自灭,他不愿意任何人看见他的狼狈。 强抑不住的毒素越来越猖獗,他的四肢百骸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啮一般,痛入骨髓。 他的身体颤栗着,却仍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肯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那风,那雨,却依然不停不歇 他的眼前一片模糊,既无法使出半分气力,也辨别不出任何方向。 在这种情况之下,想潜回天鹰社,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难道,天意如此,要他命丧茫茫沧海吗? 又一轮巨痛侵入骨髓,他顿时晕厥过去。 一个浪头席卷而至,将他的人与木板分隔开来,卷起他的躯体,汹涌而去。 紫绡大吃一惊,虽觉他的样子有些蹊跷,但也不及细想。她忙从怀里摸出软鞭,右手一抖,软鞭已牢牢地扣住步沧浪的腰。 再用力一带,他的身体高高扬起,然后“啪嗒”一声,落在木板之上。 与此同时,紫绡飞串入水中,稳住差点倾倒的木板。 她一手扶着木板,一手向着记忆中的方向划去,希望,能遇见纵海帮的船队,那么,他们就有救了。 第七章 风雨随着黎明的来临而渐渐减弱,天亮之后,雨停了,只有风,依然肆虐着海上狼籍的残桅断板。 在海水之中浸泡了一夜的颜紫绡睁开惺忪的睡眼,向四面望了望。 这是一片陌生的海域,黎明的霞光铺在海面上,金光万丈。 湛蓝的海水随风起伏,波光之下隐隐露出五彩斑斓的珊瑚礁。 她的精神陡地为之一振,这里一定是一座小岛的边缘! 她仔细地再举目四望。 右前方不远处果然出现一道灰白色的影子,隐在霞光之中,不仔细看,几乎觉察不出。 死里逃生,她狂喜着喊道:“步沧浪!你快看!快看!有一座小岛!我们有救啦!” 喊到这里,她猛地刹住了口,因为,她忽然想到,从昨晚到现在,步沧浪都未曾有过任何动静! 难道?一股不祥的预感爬上她的心头。 她惶恐地伸出手来,推了推木板上的步沧浪,她曾经那么想看着他死在她面前,但是,回想起这一路同行的点点滴滴,又刚刚一起经历过生死劫难,她忽然非常非常害怕他会突然死去。 在这一望无际的海上,在这前途难料的时刻,她是如此如此期盼能听见他的声音。 哪怕只是一声极度蔑视的嘲笑,她也会由此而变得安心。 然而,步沧浪仍旧只是一动不动地“趴”在木板之上,好象早已丧失了生气。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串上来,颜紫绡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的手紧紧地拽着木板,带着他拼命向那灰白色的岛屿游去。 “哦!老天!请你不要开玩笑!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他不是很坚强的吗?他的本领不是很大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仅仅只是一点暴风雨就让他丧失了生命的活力?为什么会这样?求你告诉我!告诉我吧!告诉我到底该如何才能救他?”她在内心狂喊着。 到了,终于到了,当她的脚终于虚弱地触到那青灰色的土地时,她的整个人因虚脱而坐倒在地。 然而,眨眼之间,她又一跃而起,灿亮的阳光,白花花的一片,令她头晕目眩,然而,她还是看见了,看见了步沧浪那青白的,苍白的,惨白的脸! 他双眼凹陷,颧骨高耸,嘴唇紧闭,俊削的脸庞就象是被刀劈过的一般,棱角峥嵘。他的整个人看起来就象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带着阴沉沉的尸气。 紫绡颤巍巍地走过去,用劲全身力气,将他拖到干燥的地方。然后用颤巍巍的手试探他的鼻息,还好!虽然说出气多进气少,但毕竟还是有气! 她压抑着内心的狂喜,双手抵住他的后心,一点点将内力缓缓输入他的体内。 随着真气源源不断地进入,步沧浪的脸色渐渐缓和过来,并泛起一股青绿之色。 绿色越来越深,他的身体也越来越热。 颜紫绡惊骇地停住了手,定定地瞅着他,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他来说到底是帮还是害? ****** 在颜紫绡的凝视之下,步沧浪脸上的绿光开始流动起来,并迅速笼罩了他整个身体。使他看起来诡异如魔魅。 紫绡愣怔着,手足无措。 这样过得盏茶时分,步沧浪的口中忽吐出一口绿色的浊气,他微微喘了一口气,这才缓缓睁开双眼。 “你醒了?”此时此刻,颜紫绢简直难以形容自己喜悦的心情。 步沧浪振作振作精神,故做轻松地笑一笑:“这一觉睡得可真不怎么舒服。” “睡觉?你这一觉可差点把人的魂都给吓散了呢。”紫绡喜怨参半地道。 话一出口,忽又觉得不妥,自己这么在乎他,是什么意思呢? 她讪讪地转过头去,掩饰羞红的脸颊。 本以为这次一定少不了被步沧浪捉着话头羞耍几句,可是,他却只是一脸诚恳地道:“多谢颜姑娘相救之恩。” 恩情,对于他来说,比任何一件事情都要严肃。他这一生,惟独接受过两个人的深恩,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颜紫绡诧异地回过头来,这可一点儿也不象以前的步沧浪啊!不过,还好,经他这么一说,她倒感觉不那么尴尬了。 步沧浪以手撑地,慢慢站起身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紫绡茫然地摇了摇头,昨晚黑漆漆的不辨方向,又是担心,又是心慌,也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步沧浪环顾了一下四周,眉心不着痕迹地打了个结:“看来,我们还得在这里呆几天。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找东西填饱肚子。” 经过步沧浪这么一提醒,紫绡这才发现自己的肚子骨碌骨碌叫得正欢呢,她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折了一根树枝,递给步沧浪当拐杖。二人这才搀扶着向小岛深处走去。 这个岛并不大,一个时辰就已走了个遍。 岛上除了长满不开花的树之外,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 他们只好沮丧地走回海边。 岛上没有淡水! 人在没有水的情况下能支持多久?更何况,步沧浪还是伤重之人呢! “怎么办?”紫绡沮丧地问。一旦有了依赖,紫绡就懒得动脑筋去思考。一直以来,她给人的印象就是坚强,霸道,可是,有谁知道,她其实很想很想有个可以供她歇息的港湾。可以不必她思考,不必她撑持。如今,却在最危难的时刻,终于令她享受到了依靠的感觉。 “小船的残骸在哪里?”步沧浪冷静地问。 紫绡狐疑地看着他,这个时候,找到残骸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在一天之内拼出一条新船来? 心里虽然这样嘀咕着,但她还是伸手指了指搁浅在岸边的那块大木板,眼里却难掩失望之色。 她想:昏迷中的步沧浪一定还不知道小船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吧? 然而,步沧浪的黑眸里却闪现出喜悦的光芒,他踉跄着奔向海边,企图将木板拖上岸来。 一线希望的火苗在紫绡的心里蓬勃燃烧,她右掌隔空一击,木板临空飞起,翻了筋斗,轻落在地。 步沧浪回头递给她一个赞许的微笑,然后伸手将紧贴在船板之下的一个水囊取了下来。原来,他早在暴风雨来临之前作好了以防万一的准备。这些水囊便是紫绡在凿船舱的时候,他暗中缚在船板之上的。 只可惜,飘过来的木板不多,每一个水囊里的水又十分有限,所以,他们所处的形势仍不容乐观。 但,天性豁达的紫绡却全不以为意,她现在已经不止是佩服他了,简直可以说是崇拜。 面对着紫绡一个劲的夸赞,步沧浪但笑不语,等到她稍作喘息,这才问道:“你会不会抓鱼?” “抓鱼?”没有比这更简单的运动了,她几乎从三岁开始就可以在海上空手抓鱼了。 这一句话果然有效地转移了颜紫绡的注意力,只见她摩拳擦掌地道:“你等着好了,我这就去给你抓满一条鱼上来。”说罢,她一个“鲤鱼戏水”跃入水中,眨眼不见踪迹。 步沧浪笑着摇摇头,强忍着剜心一般的痛楚,一步一挪地捡柴生火。 颜紫绡输入给他的那一点内心,虽然将他唤醒过来,但更是让他必须清醒地面对他身上所有的痛苦,一点一滴,点滴在心。 其实,他可以放弃,只要他不那么坚持,毒气就会风行全身,他又会痛晕过去,直至死亡。那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一种解脱。 但,他一想起紫绡那信任的眼神,他就不能放弃。 即使要他忍受再大的苦楚,他也要为了她而忍耐下去。 因为,她对于他来说,已经不能简单地规划到外人中去了,她对他有恩,就象他的师傅一样,已经成为他生命中两个特殊之人其中的一个。 火已经生起来了,火光明灭之中,可以照见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鱼来了!”海边传来紫绡兴奋得意的声音。 步沧浪随手挥去额头上汗珠,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火炉伺候!” “遵命!”紫绡一手提了两条活蹦乱跳的大鱼,飞奔而来。 将鱼洗净穿好之后,开始架在火上烤。 阵阵香味从咸咸的海风之中传来,令人垂涎三尺。 紫绡忽然想起那夜在荒村之中见他夸赞醉月楼的烧鸡时的情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火光映照着她红扑扑的笑脸,扫尽江湖险恶之气,单纯如七八岁的小女孩。 步沧浪怔了一怔,只觉心中万般怜爱,恨不得时光就此停住,好留住她纯真的笑容。 “哎!这个好了,你尝尝。”颜紫绡取下烤好的一只鱼,递给步沧浪。忽然与他四目相对,她的心为之一颤,胸腔忽然象揣了几只兔子一般狂跳起来。 步沧浪忽然眉头一皱,尖锐的疼痛感令他几乎支持不住。他忙接过紫绡手中的鱼,迫不及待地转过身去,生怕被她看出端倪。 然而,这一切仍然尽收她的眼底。一时之间,她心痛如绞。 终于忍耐不住,她小小声地内疚地问:“是因为我打的那一拳吗?” 这个问题,已经在她心里盘亘了好久,她怎么那么傻呢?还以为他什么事都没有,没想到,他在若无其事的外表之下居然忍受着这么大的煎熬! 步沧浪看着泪盈于睫的紫绡,含笑以袖拭尽她的泪珠,顺手理了理她粘在颊边的湿漉漉的发丝,温言道:“不是你的原因,是我体内原有的蛊毒发作了。” 这并不是想减轻她罪孽感的托词,而是,即使没有她加上的那一拳,南宫麒的掌力也足以引发他体内的蛊毒。 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凭空得到,这就是他拥有超人武艺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得失之间,只看你如何选择。 就象现在,他用自身的痛苦去换取紫绡信任的眼眸,他认为是值得的。 紫绡哽咽难言,在她眼里的步沧浪虽然并不若武林传言那样“冷酷”“嗜杀”但也很少有温情的一面。即使是在“李家村”养伤的那一段时间,他对她的好也只是从旁人耳里听来的,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一刻,这样深重地撞击过她的心灵。 然而,她不得不承认,越是对她好的人就越是会被她所累,妹妹紫绢如是,现在的步沧浪同样也是。这叫她以何种样的心态来面对他呢? 她陡地跃起,嘴里含糊不清地嚷道:“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是我!是我!是我!是我害了你!” 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般纷乱披靡,她猛地转过身,投入到墨黑的密林中去。 身后传来步沧浪焦虑,痛苦的喊声:“紫绡,不要走!” 明知道,她不可能离开小岛,他却仍然有着锥心的痛楚。看着她那么无助,那么惶恐,那么自责,那么悲哀,他恨不能替她承受这一切折磨。然而,他不能,他甚至连站起来追她的力气也无。 从来没有哪一刻,他觉得自己这么渺小过。 紫绡放足狂奔,扑跌在粗砺的泥土地上,她好恨好恨自己,总以为,她是无所不能的女王,总以为天下世事,莫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却不料,她所做的一切,最后却总是伤害最关心她的人。 她该怎么办?她尚不能向父亲和妹妹做个交代,又如何能请求他的原谅? 她哭着,想着,不知道过了多久,静谥的夜如隐藏的怪兽在暗处窥视这她。 她猛地打了个寒噤,步沧浪为什么没有追她?是不屑于还是不能够? 想到这里,她一跃而起,向来路狂奔而去。 渐渐衰弱的火堆之旁,是步沧浪忍痛难言的脸,一颗一颗斗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滚落。经过刚才一番情绪的大起大落,他早已无法控制毒气的蔓延,心口如被一只巨手在纽绞,搓揉,他知道,上天给予他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 但,他是多么的不甘心啊。在他以为了无生趣的时候,老天从来不吝啬它的慷慨,而今,当他刚刚尝到一点甜头,它却收回了它的权利。 多么多么的讽刺啊!然而,可悲的是,他空自有一生武艺,却终究无法与天相抗! 他忍受着天翻地覆的折腾,一心只想多坚持片刻,也许,只要一会儿,还坚持一会儿,他便可以看见她了,他相信,她一定会回来的。 渐渐模糊的眼眸中,他看见一个灿如红霞的影子向他奔过来,他精神陡长,一切病痛都仿佛已离他远去。他的脸上,荡漾起欣慰宠爱的笑容。 颜紫绡气喘吁吁地赶到步沧浪的面前,一眼看见他矍铄的精神,她那一颗快要蹦出胸腔的心才慢慢回归原位,刚才种种烦恼一下子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向火堆里添了几根柴,火苗“哔卜哔卜”爆裂开来,她瞧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怔怔地想出了神。 步沧浪了解地拍拍她的肩:“别以为是你害了你妹妹,也许,她现在早已找到了她的幸福。” 紫绡茫然地抬起头来,带着几分期盼几分怀疑地问道:“是吗?” “当然,你刚才走的时候,月宫里的嫦娥下来告诉我的。”步沧浪一本正经地指着天上一轮圆月,煞有介事地说。 颜紫绡扑哧一笑:“嫦娥干嘛告诉你不告诉我呀?” “因为我长得帅啊。”他一边若无其事地说笑,一边忍受着身体内部的煎熬,一边还要极力控制住外表的镇定。苦苦支撑之下,渐感力不从心。青绿的颜色开始蠢蠢向外冒起,他的手控制不住的轻颤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你怎么啦?”颜紫绡脸色大变,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步沧浪。 步沧浪淡然一笑:“最坏也不过一死。” 紫绡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忍不住心中难过,伏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步沧浪只觉一股甜淡的香气围住了他的身体,围住了苍茫了海水,也围住了整个天地。他的心神一阵激荡,握住她的手,温言道:“我死之后,能得你的眼泪,就是死也值得。” 紫绡连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脸上尤挂着晶莹的泪珠,却轻快地笑道:“我唱个曲儿给你听呀。” 她微微侧过了头,倚在他的身边,一缕清柔的声音从舌底吐出: “船头儿长,船尾儿翘,绿柳烟波姐儿莞尔笑;紫绡儿巧,紫绢儿俏,纵横四海公子心慕焦。” 紫绡生性本不喜唱曲跳舞之类女儿之事,所以除了这首听惯了的唱她们姐妹俩的曲子之外也不会别的。如今,娓娓唱来,却不免触动许多心事,想着紫绢生死未卜,步沧浪又伤重难治,一颗心愁肠百结。原本活泼欢快的调子却变得凄怆哀婉起来。 一曲既终,步沧浪深吸了一口气,安抚地笑笑,道:“不要怕!我刚才是吓你玩的,哪那么容易就死呢?只要忍受七天,这种痛苦就会消失。” 他说得肯定坚决,几乎连他自己也要相信这个美丽的谎言了。 “真的?”紫绡似信非信地瞪大了眼睛。 步沧浪神秘地说道:“‘飞天劫’是苗疆的一种蛊毒。中毒的人平时并没有什么,一旦发作起来,却要痛上七天七夜,然后毒气就会自动消除。这是我们天鹰社练功的密法,七天之后,我的武功又会大进一步。” 其实,是受一次伤武功就折损一次,而且,如果没有师傅的独门解药,就会必死无疑。他说的虽然是一句谎言,但绝对是善意的。起码,在这七天里,紫绡的心里会好过一点。只需要七天,他就可以扎一条小船送紫绡回去,然后他便可以毫无牵挂地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安静地死去。 “用这种方法练功?”紫绡紧紧盯住他的眼睛,似乎要看出他的话中究竟有几分真实。苗疆的蛊毒她是听过的,那里有一个神秘的教派,名字叫做“拜月神教” 教中之人,人人会使毒,一旦有人中了他们的蛊毒,非“拜月神教”本门中人,无人可解。所以,一般武林人士,谁都不愿与他们为敌。 只是,他们似乎并不曾涉足中原,那么,步沧浪又是如何认识他们的呢? “什么都别问,什么也不必做,相信我,我一定会在七天之后好起来。”步沧浪执住她的手,眸子里闪动着坚韧的光芒。 可是,还没等他完全说服紫绡,新一轮的痛楚又席卷而来,他身上的绿芒忽然大增,灰青色的脸庞上滚落一颗一颗如龙眼大小的汗珠。 紫绡慌乱地擦拭着他的额头,紧张地连连问道:“要不要紧?你到底要不要紧?你可不要吓我啊!”步沧浪摇着头,痛苦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用眼神安慰着她。 紫绡手忙脚乱地拔开水囊的塞子,将清水灌入他的喉内。步沧浪挣扎着摇头,那可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唯一水源啊,可是,他终究抵不过紫绡的固执,大半囊水全部落入他的肚中,那股火烧刀割的痛感稍微减轻了一些,他闭上眼睛,头靠在紫绡的膝上,昏睡过去。 严重的负疚感令颜紫绡的心中象堵了一块千斤巨石般难受,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用内力助他醒来,只是让他再一次清醒地面对自己的痛楚。 但是,就这样任凭他沉睡下去,他会不会就此不再醒来? 该相信他的话吗?只要七天,七天之后,他能不能战胜蛊毒?能不能?能不能?这些都还是未知之数啊! 她的心里一片茫然。 也许,无条件的相信他才是她此刻最好的选择。 第八章 第七天,当第一缕阳光从海平面上升起来时,步沧浪脸上的青绿之气如潮水一般退散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的食指动了一动,紧接着,是中指,无名指 再然后,他的眼睛倏地睁了开来。 耀眼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皮,令他恍惚的意志刹时清晰起来。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启唇喊道:“紫绡?!”话音甫出,他吓了一跳,几乎不敢相信那沙哑低沉的声音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 但是,这小小的低呼仍是惊动了他人,随着一声木门开合的“咿呀”声,从门外走进一个偻背佝腰,满脸皱纹的老婆婆。 步沧浪认得她,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是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话,那么,就一定是这一个人。 但是,此时此刻,在这种情况之下见到她,他却不由得不万分惊讶! “孙婆婆?”步沧浪怀疑自己仍处于昏迷之中。 孙婆婆颠着一双小脚,凑到床前望了一眼步沧浪,看见他瞪大了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便摇了摇头,自顾自地低喃道:“出去了一年多,怕是连家都忘了呵!” “家?”步沧浪这才醒觉,他现在真的是回到家里了。 他转动着眼珠,缓缓向四周看去,那熟悉的一桌一椅,一景一物,莫不与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这里真的是他的家!他真的是睡在自己的床上! 可是,为什么他有如此不真实的感觉? 无名小岛上的一切仍清晰地留在他的脑海里,让他觉得他的记忆仿佛一下子断裂开来,再也串联不起。 他将求助的目光望向孙婆婆,急切地问道:“婆婆,是谁将我送回来的?” 孙婆婆是他的奶娘,对他的疼爱远远超过了严苛的师傅。从小到大,只要是他的请求,没有不答应的,可是,今天,她却只是闷闷地摇了摇头,替他掖好被子,然后踢踢踏踏地向外走去。 “孙婆婆?”他情急叫唤。 孙婆婆转过头来,一双浑浊的眼睛满怀关切地看他一眼,道:“少主人还是歇会儿吧,老奴去厨房给您弄点清淡的小米粥来。” 说罢,也不等他回答,逃一般拉开门走了出去。 步沧浪怔怔地望着那两扇严丝合缝的木门,心中疑云迭起。 孙婆婆是师傅抢来专门喂养他的奶妈子,这一来,就是二十几年。她不会武功,又一向胆小怕事,对师傅更是畏惧到骨子里去了。 如果师傅曾经命令过她,让她不许对自己说出某件事来,她是绝对不敢说的。 看来,师傅一定是想瞒他什么。 那么,师傅会瞒他什么呢?除非,他老人家已经知道了紫绡的身份,要置她于死地! 想到这里,他忽机灵灵打了个寒颤,想到师傅手段的毒辣,想到师傅每每提起纵海帮时的切齿痛恨,他一刻也耽不下去了。 紫绡啊紫绡,你怎么这么傻呢?明明知道天鹰社是龙潭虎穴,却还是要往里闯。如果,她因为送他回来而受到什么伤害的话,他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他的心里象有一盆熊熊大火在燃烧,身子却又似被封在坚冰里一样动弹不得。 两种折磨煎熬着他的身心,令他苦不堪言。 过了好半晌功夫,孙婆婆才折转回来,手里小心地捧着一个青瓷小碗。她将瓷碗端到他的嘴边,柔声劝道:“少主人,先吃点东西吧,您已经七天七夜没有吃东西了。” “我吃不下,婆婆,求你告诉我,紫绡她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不在天鹰岛上?”步沧浪一脸固执。 孙婆婆为难地垂下头,不言不语。 步沧浪心灰意冷,知道逼她也没有用,只好退而求其次:“你带我去见师傅。” 这一次,孙婆婆回答得倒挺爽快:“主人不在岛上。” “师傅不在岛上?离开多久了?” “三天。” “那么我回来多久了?” “四天。” 他回来了四天,而师傅是在他回来之后才离开的,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吗?师傅会是为了紫绡而离岛的吗?这一连串的问题啃啮着他的心灵,令他惴惴难安。 但是,依他现在的处境,能为紫绡做些什么呢?即使他现在再如何心焦,也只得待养好了伤再说。 他勉强压抑住内心的惶恐与冲动,接过孙婆婆手里的瓷碗,一气将清粥喝了个干净。 **** 这样调养了十几天,他自觉功力已恢复大半。这一日,他趁着夜深人静之时,暗地里溜出去,在岛上仔细地搜寻了一番,结果却一无所获。接下来的几天,他依样行事,几乎将岛上里里外外,大小角落都翻了个遍,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难道,不是紫绡送他回来的?又或者,师傅并没有为难她?可是,他转念一想:这怎么可能呢? 在那荒岛之上,除了紫绡,根本就没有别人。而且,她一旦进入天鹰社的势力范围,师傅绝对不可能轻易饶她。 那么,事实究竟是怎样的呢? 他苦思而不得其解。 好在,此刻师傅远离,他大可以去纵海帮问个究竟。 想到这里,他一时热血沸腾,再也不做片刻耽误,径直向岛外飞奔而去。 天鹰社里,不论是出岛还是入岛,必须先经过三关。 第一关为“生死劫”在岛的最外围,依伏羲六十四卦方位而建。 岛的左边有一松林,右边则是一梅林,中间却一毛不拔,乱石林立。 如果,擅闯者误入松林,那么,前面等着他的将会是迷魂陷阱。机关不撤,那人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必在里面活活困死! 但如果,那人以为越是危险便越安全而选择中间的石林的话,他同样也是大错特错。那里等待着他的将是毒龙潭。百毒之气加沼泽地带,除非那人轻功卓绝外加百毒不侵,否则,也只能是有去无回。而世间能同时拥有这两样本领的人又有多少呢? 所以说,无论进入这两样地方的任何一处,都只有必死无疑。 但是,也不是说选择了梅林就一定是生路,因为穿过暗香扑鼻的梅林之后,便进入第二关“幻境谷” 名为幻境,当然一切都是虚假的,可是,只要进入这里的人心中还有希望,或者还存有遗憾,那么,谷里就会现出你最想要的东西,令你流连忘返,直至身不由己,老死谷中。 试问,天下间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心无挂碍? 所以,就算有人能侥幸走对第一关,那么,这第二关他又如何能过?再退一步来说,即使他过得了第二关,却还有第三关等着他呢。 距离“幻境谷”大约走出半里之地,有一条长溪,逶迤拦住去路。 那里,花草纷繁,林木葱郁,一派清幽。 然而,溪上却无舟楫,这便是入天鹰社的第三关“野渡溪”取“野渡无人舟自横”之意。 现在,摆在步沧浪面前的,便是这无人横舟的“野渡溪” 在这溪上摆渡之人是一聋哑老人,他向来只看令牌不看人,任何人只要手持天鹰令牌,他就安全地将他送到对岸,否则,就算是飞鸟,也插翅难过。 除非,你能打败这聋哑老人,但,自步沧浪懂事时起,就没见有任何人将他打败过。这样深不可测的武功,却甘愿在天鹰岛上做一个摆渡人,即使是步沧浪,也免不了对他产生好奇。 但,直到现在,他也没能弄清楚他的真实身份。 他警觉地四面望了一望,不见那聋哑老人的踪迹,于是,心存侥幸地展开轻功,想飞渡长溪。然而,他身形刚动,凭空里蓦地弹出一粒石子,打向他的脚踝。 他左脚攀住右脚,陡地拔高数尺,然而,又一粒石子兜到他身前,阻住了他的去势。 此时,他要么再次拔高,要么回头,要么被石子打中,似乎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了。 然而,步沧浪却猛地将身子下沉,他的脚急速地向第一粒石子上踩去,妄图借着下坠之势,缓去石子劲道,令自己能跃入水中,泅泳而去。 可是,天不从人愿,第三粒石子又激射而来,直取他的背心。 要闪开这一粒石子,他的如意算盘势必落空,但,若要他折返而去,回头再来,就更加没有机会了。 他咬一咬呀,拼着受此重击,也要落入水中。 “扑”地一声,石子打在他的背上,他的人也同时串入水中。 然而,更大的危险却也正在等待着他。 他的人刚一落水,就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被什么东西兜了起来。 原来,水底下张开了巨大的鱼网,只要有人入水,机关启动,鱼网就从四面八方收拢起来,将来人擒在网中。 步沧浪虽是天鹰圣使,但,每一次经过长溪之时,都有师傅的令牌在手,哪里知道这里还有如许机关呢? 他苦笑一下,没想到自己没有落入外人之手,却在自己家里被人捆了起来。 那聋哑老人终于现出身形,先是向步沧浪鞠了一躬,然后恭恭敬敬地将他放了下来。然后垂手站立一边。 看样子,他还是认得自己的。步沧浪的心里燃起一丝希望的光芒。 他挺一挺胸,大声喝道:“哑奴,渡我过去。” 那聋哑老人却只一味摇头,不断用手比划着令牌的样子。 步沧浪泄气地坐在溪边的一块岩石上,无奈地用手拨弄着溪水。这哑奴,也不知道师傅是从哪里找来的,武功高得出奇不说,偏偏脑筋又拧,究竟用什么办法,才能够躲过他的眼睛呢? 他沉思半晌,忽灵机一动,拍了拍手,比划道:“你这里有酒没有?快快拿几坛子出来我们一起痛饮几杯。” 哑奴一听他要喝酒,裂着大嘴笑起来,忙去溪边的一间石屋里搬出几坛酒出来。他已经记不清楚有多久没有和人一起喝酒了,如今,有人肯跟他一起喝酒,叫他怎么能不高兴? 二人你一碗,我一碗,几乎是碗到酒干,一直喝到月上中天,都丝毫没有醉酒的样子。 步沧浪不由得不暗暗叫苦,他一向自夸酒量天下第一,谁知道居然到现在还摆不平区区一个哑奴。再喝下去,恐怕先醉倒的那一个人就是他了。 怎么办?怎么办? ***** 步沧浪的话虽然说得坚决,但颜紫绡如何敢信?在这余下来的六天时间里,要她眼睁睁地坐等他醒来,她又于心何甘? 她怔怔地望着他那张俊雅无俦的脸,心中思潮起伏。从最初的恨之入骨,到现在的难舍难弃,这中间,经历了多少误会和波折?她想起在李家村那段与世无争的岁月,他的悉心照料,他的用心良苦,到如今,她才能一一领会。 可是,上苍弄人,在她想对他有所回报的时候,他却偏偏就要离她而去。 她不许!他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呢?丢下她一个人,叫她如何再去面对没有了他的岁月? 况且,她心里还有许多许多“复仇”计划,要一一在他身上讨个公道回来呢。她怎么可以就这样便宜了他? 想到这里,她毅然站起身来,无论如何,她要为他做点什么,即使,这些对于他来说可能毫无用处,但,不试过又怎么知道呢? 无名小岛上别的东西没有,但,就是树多,要造一个小筏子是一点也不困难的。 说干就干,紫绡毫不迟疑,开始动手伐树。造船,对他们海盗帮的人来说,简直是一件易如反掌之事。 不眠不休做到第三天,一个简陋的木排就做好了。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天鹰社究竟在何方的问题。 她真后悔没有早点从步沧浪口中探听到一些消息。 想到这里,她仔仔细细地在步沧浪身上搜寻起来,想找到一丝线索。 汗巾,药瓶,从她手上接来的金钱镖一样一样地被紫绡掏出来,丢弃在一边。开天密录,风钩谱,唐门的毒技等等等等令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武功秘籍更是被她弃如蔽履。 现在,还有什么东西是比他的性命还重要的?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觉得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帮中一众兄弟的生命是比个人的意气相争要重要得多的呵! 如果牺牲她一人,能换得千千万万人的平安,又有何不可? 她和步沧浪之间,并不是天生的敌人,可又是为了什么,弄成今天这样的局面?退一步,海阔天空! 原来,她的执着,她的任性都只是偏激的表现! 只是,这个道理她明白得太迟了! 她心中黯然,手里却并没有停歇。 忽然,她的手碰触到一个冰冷生硬的东西,被他贴身收藏着。 她心念一动,那些放之江湖,足以引起巨大骚乱的秘籍他都只是随随便便地放在外衣衣兜内,这个东西却为什么值得他如此慎重收藏? 她探手入怀,纤细地手指偶尔碰触到他冰凉的肌肤,心里便如揣了头小鹿一样跳个不停。 好不容易,那个东西被她小心地拿了出来。 原来,是一面金牌! 金牌的正面刻着一只展翅翱翔的苍鹰,雕工细腻,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要搏击长空的样子。 而金牌的反面却是一片汪洋,望不到边。 颜紫绡对着金牌左看一看,又看一看,越看便越觉得背面的那片海域很有些眼熟。 虽然在一般人眼里,每一片海的样子都大同小异,但,在从小就生长在海上的紫绡眼中,却是每一滴水都有它各自的形状。 她想,她一定见过这一片海! 猛地,她拍了一下脑袋,双溪村!这里就是离双溪村不远的海面! 难怪步沧浪要选择从这里出海了! 她忍不住心中一阵狂喜,紧紧地握住金牌,兴奋得对昏迷中的步沧浪说道:“你有救了,你师傅一定会有办法救你的!” 然而,步沧浪只是依然紧蹙着双眉。显见,昏迷中,那份疼彻心扉的苦痛仍紧紧咬着他不放,叫他不得安宁。 不再多做片刻停留,紫绡将木排推入水中。 想那日海风是在往西吹,那么,今日再向东走就一定不会错了。 打定主意,她带着步沧浪飞身跃上木排,依着日出的指示判断方位,一路向东而行。 这一次,因为没有风助船威,木排一直到第二日傍晚才到达双溪村,寻到暗流入口,她迫不及待地驶了进去。 穿过大约一里多长的暗流,眼前便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汪洋之中忽现出一座岛来,迎面挡住去路。 颜紫绡弃舟登岸。 在松,梅,石林之外,她的确颇费了一番踌躇。 凭直觉,石林比较象生路;凭判断,松林代表着长青;可是,凭女人的感情来说,就宁可选择梅林作为自己的葬身之地。 零落成泥碾成尘,只有香如故。即使是死路一条,她也无怨无悔。 她本着视死如归的心走入梅林。 可是,不久之后,她便欣喜若狂地发现自己已在无意之中走出生天,看来,布置机关之人的想法与女儿家的心思差不了多少。 这样一想,对于第二关“幻境谷”她便不那么害怕了。 幻境谷里,蓝天白云,草木如春,不知名的花朵开满山坡。 颜紫绡踏入其中,心胸顿然开朗,仿佛又回到了往日意气风发的好时光。 她看见高挂着“纵海”二字旗的黑色方船踏浪而来,一度暮气沉沉的父亲雄姿英发,傲然屹立于尖翘的船头。 她兴奋地奔过去,叫道:“爹!您怎么来了?” “姐姐,还有我呢!”蓦地里,一条纤细的人影横穿出来,挡住了她的去路,眉梢眼底,喜气盈盈,不是紫绢还有谁? 紫绡激动地拉住她的手,跳着笑着:“紫绢,你好吗?过得好吗?” “姐姐。我很好,我和爹爹,小麟一起住在这里,很开心,很开心,你不要走了吧,来呀,跟我们一起玩儿啊。”紫绢边说着,边挣脱她的手向后退去。 紫绡着急地追两步,叫道:“妹妹不要走啊,你们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姐姐,就在前面呢,你快跟我来啊。”紫绢边说边退,越来越快。 紫绡慌张地转过头来,去看父亲,却见那黑色的海盗船也在向紫绢消失的方向快速隐没。 她惊慌失措,连连喊道:“爹爹,妹妹,你们等等我!” 脚步刚抬,忽然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她低头一瞧,心中凉了半截。原来,她刚才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居然把步沧浪给忘记了。 此时,乍一见他,她心中羞愧不已。 没想到,自己这么自私,只是一味想着自己的家人,全不顾眼前生死未卜的步沧浪。 她狠狠地甩了甩头,对着父亲和妹妹消失的方向叫道:“爹爹,妹妹,你们一定要等我。” 她打算,将步沧浪送到他师傅那里去之后,再去找父亲和妹妹,可是,在她蓦然抬头之际,眼前的一切都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还是那一片山谷,却只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别说父亲和妹妹的身影,就连起初看见的那些花草也全都凭空不见。 她的脊背上陡地惊出一身冷汗。 好险!如果不是一心一意想着要救步沧浪的性命,她早就跟在虚幻的紫绢身后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擦一擦额上的冷汗,将步沧浪负在肩上,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出幻境谷。 想当日造这幻境谷之人,本来是想以人自身复杂的内心情感来羁绊人的身心,但是,她却没有料到,竟然有象紫绡这样心思单纯,一意孤行的人。 她一旦认定要去做某件事情,就绝不会半途而废。 就这样,被她误打误撞地又闯过了一关。 当然,到了第三关,因为手中握有令牌,她也就轻而易举地过了河,进入天鹰社腹地! 这一路上,她也无心浏览风景,一边如瞎头苍蝇一般四处乱闯,一边高声叫道:“天鹰老匹夫,还不快点给我滚出来!” 即使,她并不是为了闹事而来,但,要她向那个野心勃勃的天鹰低头,那也是万万不行的。 步沧浪是他的徒弟,他当然不会见死不救,但,对于她自己,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从她想闯天鹰社的那一刻起,她早做了命丧天鹰岛上的准备。 所以,趁着临死之前,也要逞逞口舌之快。 她所到之处,无论人畜花草,俱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大破坏! 天鹰社众弟子谨慎地从四面八方集结过来,将她包围在核心,但,见她身上背负了少主人,投鼠忌器之下,只得远远观望,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下,颜紫绡更加肆无忌惮,恨不得在他们每个人身上留下“颜紫绡到此一游”的印记! 正自得意洋洋之际,她忽然感觉到一阵阴风向自己袭来,又快又准,无论她打算怎样闪避,她的人依然还是笼罩在这一阵阴风里。 她大骇,想举起步沧浪迎向阴风,迫使袭击之人撤招,但,终究不忍。这样缓得一缓,她的左脸上已经火辣辣地吃了一掌。 她恼怒异常,大声喝问道:“是什么人在背地里偷袭?” 只听得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冷笑道:“我现在告诉了你,我要打你的右脸,你就能躲开了么?”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身着黑色罩衣的女子直挺挺地出现在颜紫绡的面前。上不连天,下不接地,直如悬浮着空中的鬼魅。她的头上戴着一顶黑纱斗笠,遮住了她的容颜,但,紫绡仍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两股森寒的电光笔直地射向自己。她有一头长及脚踝的黑发,如一把刷子一般直直地拖在脑后,风过不动,尤其诡异可怖。 紫绡只觉一股凉意从心底直冒上来,全身寒毛竖起。她知道自己远非这人的敌手,当下牙齿一咬,故作镇定地撇撇嘴,道:“原来,‘天鹰’胆小不敢见人,就只会派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人出来丢人现眼。” 她只求快点找到步沧浪的师傅,知道他安全了之后,她才可以放手一搏。 却怎道,她话一出口,就惹来一阵愤怒的叫骂声:“放肆,敢在主人面前这么无礼?还不快快跪下磕头求饶?” 紫绡眼睛一挑,对黑衣女子微笑道:“原来你就是步沧浪的师傅啊?” 这可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一个女子,看年纪也就四十多岁吧,居然有这样大的能耐,她对她的敌意中渐渐加上了一点点敬意,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婉转了起来。 ‘天鹰’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她猛喝一声:“注意了!”然后,也不见她身形如何晃动,整个人又已欺到颜紫绡面前。 紫绡凛然一惊,知道她还介意自己说的那一句偷袭之语,是以一定要再她打一次。她便也不躲不闪,只将步沧浪的人挡在自己右脸之前,反正,象她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说了打右脸就绝对不会打左脸。而且,既然知道了她是步沧浪的师傅,说不得,只好利用一下你的徒弟**br /> 可是,令她大吃一惊的是,‘天鹰’的手掌遇到她的徒弟竟然全然不避,照样结结实实地打了过去,内力贯穿掌心,余劲直逼颜紫绡。 只听得“卟”地一声闷响过后,紫绡“蹬蹬蹬”连退四步,仗着轻功卓绝,这才没有摔倒在地。 她顾不得自己脸上热辣的痛感,低头去瞧步沧浪的伤逝。原本脸色苍白的他此时居然变得一片灰青。毒气又上升了! 紫绡抬起头来,怒目而视,责问道:“怎么你连自己的徒弟也打?” “没有人可以威胁我!你别以为手里握住了一张王牌就可以在这里横行无忌。在天鹰社里,没有用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条。”“天鹰”丝毫不以为意。 “我想不到你是这么冷血的人!难道,十几年的师徒之情在你眼里就是如此不堪一击?” 颜紫绡的这一番话令天鹰社众弟子无不低下头去。 “天鹰”见她想煽惑军心,冷笑道:“天鹰社的叛徒,下场往往比敌人还要惨!” “那么,步沧浪既不是叛徒,也不是你的敌人,更不是无用之人,你为什么不将他救回去?”要知道,以“天鹰”的武功,要从颜紫绡手里救一个人简直就是易如反掌,而她,却丝毫没有此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丢了本门至高无上的天鹰令,带了你这个野丫头上岛来撒野,这还不是背叛是什么?” “这就叫背叛?令牌是我偷的,你看他昏迷不醒,如何阻拦?” “他不能阻拦,那就是没用!” “你简直是强词夺理!”颜紫绡越说越激动。 “天鹰”冷哼一声,厉声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到天鹰社来究竟有什么目的?沧浪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紫绡一怔,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我是他的朋友。” “朋友?天鹰社门下之人永远没有朋友!”“天鹰”缓缓说道,语气之中,阴森之气更甚。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难道就因为你自己没有朋友就禁止别人交朋友吗?” “放肆!”“天鹰”怒极,衣袖挥处,将紫绡狠狠地摔跌出去。 谁知,颜紫绡家传轻功绝学甚是神奇,她虽然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但,借力御力,居然并不曾摔着。 “天鹰”大吃一惊,手腕一翻,扣住颜紫绡脉门,喝问道:“颜千岭是你什么人?” 紫绡见她声音如此凄厉,倒是吓了一跳,虽然心中害怕,但却也不肯就此低头,遂昂然说道:“正是家父!” “天鹰”乍听此话,心中一时喜不自胜,喜在苍天有眼,终于将仇人的女儿送上门来。但,紧接着,却又悲不自胜,悲的是自己半生飘零,孤苦无依。往事历历,陡然间纷至沓来,一幕幕在心头闪过。 她呼地仰天狂笑,身子乱颤:“哈哈——朋友——好一个朋友!啊——哈哈——嘿嘿——哼——哈哈!” 笑罢,突然手指一紧,逼向颜紫绡道:“我天鹰从来不做没有好处的事情。你既然是沧浪的朋友,来求我为他医治,那么,你就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颜紫绡讷讷地看着她,总觉此话不妥,但回心一想,她要的无非是自己的命而已,用她的命去换步沧浪的命,她毫无怨言。 “天鹰”看着紫绡缓慢但坚定地点了点头,这才松开手指,命弟子将步沧浪抬了过去。 她沉吟片刻,柔声道:“从小到大,沧浪都没有交过一个朋友,他既然这么信任你,想你一定有过人之处,我这个做长辈的,岂有不成全之理?况且,我们两帮也斗了这么久了,既然胜负难分何不就此罢休?我看,不如这样,我派一个得力之人跟你回去,向你父亲提亲,半个月后,等沧浪伤势痊愈了,再由他亲自将你迎娶过来,化解了你我两家的冤仇吧!” 颜紫绡不答,只是狐疑地瞅着她。 “天鹰”见她倔强,哼一声道:“你如果不答应,我就不救他,反正,他死了也没有人挂念他。” 紫绡缓缓叹一口气,明知道这件事情绝对不那么简单,但,形势所逼,不得不如此。她黯然点头,就这样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第九章 “天鹰”送走颜紫绡之后,命人喂步沧浪吃了解毒丸,又用内力助他将药力吸收。到得第二天,他的伤势便已基本控制下来,只需悉心调理便可痊愈。 她在严令任何人不得对步沧浪提起关于颜紫绡的只言片语之后,便即亲自带领一小队人离岛办理婚礼所需的一应用具去了。 ***** 紫绡带着天鹰社的求婚使者离开“天鹰岛”一路上惴惴难安。 她这次本是以赴死之心回来领受父亲的责罚的,谁知道却反而带了对头的使者来求亲,这叫她情何以堪? 静夜里的大海,繁星在天,浪花朵朵,她想起几天前她还和步沧浪在海上斗气,如今,他却生死未卜,心中只觉怅然若失。 但她又想: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总是为他做了一点事情吧。 想到这里,她不免叹了一口气,她举起衣袖拭了拭腮边的泪。 顺风顺水,船行了三天三夜之后,便已接近纵海帮的地界。 近乡情更怯,每走一步,她心里的愧疚便沉重一分。沿路,遇见纵海帮里巡逻的船只,都纷纷退避两旁,列队迎接。 纵海帮的帮主名义上虽说是颜千岭,实际上众人都早已惟紫绡的命令是从。而今,见颜紫绡安然归来,无不欢欣雷动! 那天鹰社的使者看在眼里,暗暗心惊!难怪天鹰社对纵海帮久战不下呢,看来它的实力的确不容小觑。 船行靠岸,颜紫绡带领使者上了纵海帮的踞地——葫芦岛。 葫芦岛,天险自成。 特别是葫芦颈之处,当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如果不是纵海帮有心放某人过去,那么,就算是有千军万马,也难以攻破。 紫绡一入故地,说不出的欢喜,忙命人招呼求婚使者坐下,自己高声喊着:“爹爹,爹爹。我回来啦!”一边飞奔入内,眨眼消失于花树丛中。 颜千岭听了下属的报告,原本还不太相信,如今,亲耳听到女儿的声音,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紫绡乍一见父亲,虽形容清癯,湛然有神,但鬓边白发骤增,数月之间犹如老了十年,心中甚是难过。 “爹!”她高喊着,纵身入怀。 颜千岭心中虽然欢喜,脸上却是一沉,道:“你的心愿了啦?” 紫绡心下惭愧,嗫嚅道:“女儿再不惹您生气了。”忽想到自己由此而生出的祸端,就算是做再多的忏悔,那也是弥补不过来的,眼泪就止不住的扑簌簌掉下来。 颜千岭心中一软,叹道:“也罢,回来就好!”“可是,紫绢怕是再也回不来啦!”说着,她放声大哭,隐忍在心里的苦楚,在乍见亲人之后,才得以宣泄。 颜千岭一手搂住紫绡的肩,一手轻拍她的背,笑道:“你也不必过于自责,你妹妹前几天已经用飞鸽报过平安了。” “是吗?她真的平安?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快乐吗?她什么时候回来?”颜紫绡眼泪未干,高声欢呼,搂着父亲的脖子,又笑又跳。 原来,那日,当步沧浪带着紫绡赶到长江之畔的时候。一来,南宫麒不肯向外人泄露家丑,二来,他对颜家姐妹仍心存芥蒂,所以才令紫绡产生如许错觉,以致耿耿于怀至今。 直到今天,她才总算弄明白其中因由。 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的罪恶感忽然得到释放,她心中的快乐无以复加。更重要的是,她得知妹妹是快乐的,还有比这个词更能令人高兴的吗? 快乐!是的,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哪怕你拥有连城黄金,哪怕你拥有盖世神功,你都不可能换来快乐! “紫绢说过了,他们答应南宫麒,远走海外,不再踏入中原半步。现在,他们正想觅一海外小岛,过隐居世外的生活。”虽说从此以后,天涯相隔,但,只要知道儿女平安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那么,作为父亲的他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放下心中大石,颜紫绡忍不住将这大半年来自己的所见所闻叽叽喳喳地说了个遍。当然,最后说到为了救步沧浪的性命而勉强答应“天鹰”提出的婚事时,她的理由是受人之恩,当竭力以报。 颜千岭一直微笑着听着女儿时而开心,时而愤怒的故事,心中感慨万千,他最担心的女儿终于长大了,不再逃避责任,也不再任性胡为,而是有了担当,明白了事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从紫绡的嘴里,他对步沧浪已大致有了个印象,老实说,他欣赏他,也很喜欢他。紫绡生性刁蛮任性,很少有人能令她心悦诚服,甘拜下风,如今,她如此盛赞他,又肯牺牲自己而换取他的生命,看来,这两个女儿都不用他再操心了。 紫绡紫绢两姐妹能有这样美满的结局,对于他来说,已是此生最大的安慰。 “紫绡,以后,你也该好好收敛一下脾气,尽心尽力地做一个好妻子了!”他微笑着嘱咐道。 “这么说,您同意啦?”颜紫绡喜形于色。她本来以为父亲会震怒反对,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容易解决。 “您不认为他是我们的死对头?”她仍不放心地探问着。 “如果,天鹰和我的想法一样,能用这件事化解两家多年的仇怨,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看着父亲开怀大笑的脸,紫绡将心中的疑虑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但愿,天从人愿,皆大欢喜! ***** 半个月的时间如流水飞逝,百花开到三月已臻全盛,争妍斗艳美不胜收,目不暇接。而纵海帮的喜事也已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了起来,南北什货快马送上船,再由海船一一传送到岛上。 大红的喜字贴起来,高高的红绫挂起来。 葫芦岛里里外外,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息。许久没这般热闹了。 大家都没有忘记,上一次为紫绢筹办婚事时的沉重和无奈。如今,虽然仍有些身不由己的样子,但,每一个人都尽情地欢笑着,真诚地祝福着,希望能将快乐和幸福的感觉带给这一对历经磨难的新人。 随着时间的渐渐临近,紫绡的心却越来越平静。虽然,她始终猜不透“天鹰”这样做的用意到底是什么。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她的目的只是想步沧浪能好起来,那么,其他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只需无条件承受而已。 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大半年的风风雨雨,早已使她学会坦然去面对所有的灾厄。 父亲的话说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 一切都应该往好的一方面去想。况且,上天早已为每一件事做了最好的安排,人力是不可改变的。 紫绢的结局便是最好的明证。 且不说,这件事情表面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坏事,就算是要上刀山下油锅,只要是答应了人家的,那也是非得去做不可。 然而,虽然说是迫不得已而为之,但,难道她心里就没有一丁点高兴的感觉吗? 不!此生此世,若能与步沧浪携手共度,那是她连想想也觉得奢侈的幸福。而今,这份幸福唾手可得,她却惶惶然不可终日,总觉得,快乐没有可能如此眷顾她。这,一定是上天给她开的一个玩笑吧? 三月二十八日,便是这个玩笑的终结! 明知道是一场空,所以,她不允许自己过于沉溺。只把它当作一场赌局,拿自己作赌具:赢,赢一生;输,输一世! “大小姐!大小姐!姑爷的船队已经到岸了!好排场的迎亲队伍!坐十多人的大船排了一里多地还望不到边呢!”小丫头兴致勃勃地进来禀报道。 紫绡淡淡一笑,最后一枚金钗穿发而过。 艳红的凤冠霞帔包覆着她纤柔窈窕的娇躯,水漾的眸子泛着迷离的波光,娥眉淡扫,胭脂藏秀,原本就清雅脱俗的紫绡更增美艳不可方物,就连天天见着她的小丫鬟也瞧得呆愣住了。 奶妈容嫂取过喜帕,轻轻地搭在她的头上,欣慰地笑道:“二小姐出嫁的时候,也是我给梳妆打扮的。我总是说,上天给了你们姐妹这样一副好容貌,一定也会格外眷顾你们的。这不,你瞧,二小姐可不是称心如意了么?” 紫绡在内心暗暗轻叹,如果不是以这种方式达成婚姻的协议,她一定会为嫁给步沧浪而高兴的。 但是,如今,只有走一步是一步了。 她在小丫鬟的搀扶之下,一步一步踏出房门。 这一个家,走出去了,就再也不能回头,她的心里一阵黯然。耳边却听得小丫鬟仍在一惊一诧地絮叨着:“呀,新姑爷真的好帅哦!”“哎呀呀,那顶轿子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轿子耶!” 紫绡心念一动,多天的愁闷一扫而空。沧浪好了么?是他亲自来的么?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原来,他的师傅是真的为了他好!那么,那天“天鹰”是在试探她吗? 想到这里,她只觉漫天红霞烧烫了娇容,为自己的多疑而羞愧,更为心上人近在咫尺而心慌。 从今以后,他和她的生命真的连在一起了吗?这多么多么难以令人置信呵,然而,它却又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 她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惆怅,一会儿甜蜜,一会儿叹息。一颗心七上八下,患得患失。 “大小姐!吉时已到!上轿吧!”容嫂在一旁小声提点。 “爹!我走了,您保重!”紫绡依依不舍地被众人簇拥着坐进了豪华宽敞的花轿。 身子刚一接触到轿身,只听得“咔嚓”两声,座位两旁弹出两根刚硬的铁条,分别将她的手和脚给牢牢箍住了。 她一惊,暗忖:这是什么规矩? 一边想着,一边运气挣扎,谁知,那看似毫不起眼的铁条居然纹丝不动。看来,是上等玄铁所制。 她想到了步沧浪随身所带的那条玄铁丝,没想到,她在新婚的当天居然还受到这样的待遇! 她一时怒极,也顾不得新娘子的羞怯,大声嚷道:“步沧浪,你给我过来!” 声音刚起,轿子已被人抬了起来,她只觉整个人腾空而起,风驰电掣般向前飞奔而去。 不好!她大吃一惊!刚想叮嘱父亲小心!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冷漠的,如鬼魅般的声音飘荡在空气之中:“杀无赦!” “天鹰”?是“天鹰”!是她没错!任何人只要听过她的声音,就绝对不会忘记,更何况,是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 除了她,绝对不会再有第二人! 杀无赦?这是她说的话吗?她要将纵海帮的人杀尽杀绝? 她真的好狠毒! 呼呼的风声吹进紫绡的耳朵里,一片混乱。 是她的错,她明知道“天鹰”别有用心,却没有早一点做好防备!原来,这就是她的底牌!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她输了,她输的不是她一辈子的幸福,而是她的整个过去!所有跟她相关的人,事,物,将全部赔进去! 这场代价是不是太大了? 纷乱的泪水迷蒙了她的视线,杀伐惊呼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她恨不得就此死去,再也不要面对这残酷的事实,但,她又怎能抛得开这一切?纵海帮里,多的是丝毫不会武功的家眷,他们要面临的将是一场可怕的梦魇! 不!她一定要阻止他! 她要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道,他对她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牵念? 她挣扎着,那铁箍却依然顽固地禁锢着她的自由。 猛地,她感觉到身子重重地跌了下来,轿子静静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象沉默的怪兽。 她咬着牙齿,一声不吭,想看看轿外之人究竟想拿她怎么办? 轻柔地呼吸声缓缓逼近,轿帘一寸一寸地被挑开来。 紫绡暗暗蓄劲于掌,就算是徒劳的反抗,她也要做。轻易认输不是她的本性。 一只手伸了过来,揭起盖头的一角。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当机立断,一口咬住那只手。打不过,咬下根手指头陪葬那也不错。 口齿运劲,正待加把力之时,她忽然听到一声久违的叹息,如沐春风,徐徐而来:“看来,你的确就是紫绡!” 她倏地松了口,愕然抬头之际,鲜红的喜帕缓缓飘落,露出一张似惊似喜,乍羞还怒的脸。 眼前的步沧浪黑衣金带,玉树临风。眉梢眼角虽掩不住重重倦累,但,他周身所散发出来的喜悦和满足,却如层层波涛,将她幽幽环绕。 她心头一震,待要说几句绝情的话语,却终究开不了口,只是闷闷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带人来杀我的家人?” 其实,她的心里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的,也许,他是逼于无奈,他现在追上来救她,不就是最好的明证吗? 但,即使是这样,他的手上终究是沾了她亲人的血,她还能原谅他吗?他和她还能回到从前吗? 她的心房一阵紧缩,痛苦得令她喘不过气来。 “傻丫头!”步沧浪宠溺地摸摸她的头,这是第一次,他看到盛装打扮下的她,这是他的新娘,是他一辈子的爱人,他的心中荡漾着丝丝柔情。 “你放开我,我要去救人。”她避开他深情凝睇的眼眸,生硬地说道。 “你就这样去,等于是去送死!”步沧浪没好气地将她按坐在轿子里。师傅策划多天的计策,你一个人去,又能挽救些什么? “那怎么办?难道要我一个人苟活一辈子?”紫绡瞪大了眼睛,一副豁出去般的野蛮。 “你总是这么激动。”步沧浪笑着摇摇头。 “不是你的亲人,你当然不激动啦!”紫绡一脸的不以为然。 “谁说不是我的亲人?”步沧浪拉拉滑落在椅子上的喜帕,狡黠地问。 颜紫绡一时语塞,不论他和她的立场如何,她的喜帕总是他挑开的。她是他的新娘,这是不容改变的事实。 她抿抿嘴唇,倔傲地昂起头来:“我从来没见过穿黑衣的新郎。” 是的,他身穿黑衣而来,当时,大家怎么都没有发现呢? 她瞪大了杏眸,觉得不可思义,这么大的破绽,难道大家都象她一样被喜帕蒙住了? “你到现在才发现?你爹爹眼中的新郎根本就不是我!”步沧浪懒扬剑眉。 颜紫绡瞠目结舌,冷汗涔涔,良久,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没有来得及拜堂;还好还好,他的手上并没有沾染血腥。 正想问个究竟,却见步沧浪的神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他一边侧耳倾听,一边双手左右一拧“喀嚓”一声,铁环开启,他带着她纵身跃上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刚刚藏好身形,紫绡也听到了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只见两名天鹰社的弟子跟随着一个身穿红色新郎喜服的人冲冲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笑嘻嘻地说道:“纵海帮那些人真是脓包,三下两下就被师傅全抓了起来。” 话音未落,先头那人突然“咦”了一声,快步奔到轿子旁边,神情戒备地掀开轿帘,然而,轿子中早已空空如也。 他抢进轿内,拿起玄铁钢箍仔细地瞧了瞧,然后转身出轿“啪啪”两掌,解开了被步沧浪封住穴道的两名抬轿弟子,厉声问道:“是什么人来过?” 两名弟子相互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 那人嘿嘿冷笑两声,道:“你们不说,我也知道,除了步沧浪,谁会只点你们穴道而不杀你们?谁有本事解开玄铁钢箍?” 那两名弟子低下头,一言不发。 “好!”那人咬牙切齿“你们眼里就只有一个圣使!这一次,他惹火了师傅,自身都难保,看还有谁来保护你们!” 说罢,他两手一错,使开“分筋错骨手”分抓二人肩头。 那二人却只是咬紧牙齿,一声不吭。 “青龙!住手!”这时,猛听得一声暴喝,一道身影疾如鹰隼,直扑而下。 被唤做青龙的假新郎震骇地退后两步,抱元守一,凝神戒备。 “你不用那么紧张,我这一双手从来不杀人!”步沧浪一边扶起两名弟子,一边气定神闲地笑道。 青龙虽然在心底认定是步沧浪救了人,但,乍一见到他,仍是不敢置信,他惊问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天鹰社里,没有师傅的令牌,谁可以擅自出入?他又是如何做到的? 原来,那一日,步沧浪与哑奴斗了三天三夜酒,兀自分不出胜负。他灵机一动,假装醉倒,不醒人事。 那哑奴哪里还有怀疑?微笑着推杯而起,回到石屋倒头大睡。 等了一个多时辰,步沧浪见哑奴没有任何动静,忙轻捷地翻身而起,一刻也不敢耽误,驾了小船,星夜出海。 天鹰社里养伤再加上斗酒,算算也有十二三天了,再走得一日,他的船便远远地望见了迎亲的船队。 领头的大船上挂有黑底金鹰的旗帜,他知道师傅就在船上,一时倒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想瞧个究竟后再做打算。 谁知道,船队居然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纵海帮的葫芦岛。 他纳闷不已,等众人都不注意的当口,也混进了葫芦岛,躲在暗处,这才在危急时刻,救了颜紫绡。 青龙怨恨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我看你还能得意多久?你违背了师傅的命令,擅自离岛,师傅绝对不会轻饶!” 步沧浪目光中的神采黯然一灭,他苦笑道:“这件事情过后,我自当亲自向师傅请罪。” “好!如果你要请罪,就用玄铁索将自己绑起来。”青龙冷冷地扔过来一条乌金钢索。 “我的事情我自有主张。”步沧浪一副你管不着的淡定。 青龙不怒反笑,对步沧浪抱一抱拳,道:“那,小弟就不耽误你了。”说罢,收起地上的乌索,带着同来的两名弟子,眨眼间退了个干干净净。 颜紫绡看得分明,她从树上一跃而下,就要向青龙消失的方向追过去。 步沧浪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她。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杀了他?”紫绡忿忿不平。就凭他,也来冒充她的新郎? “现在杀了他,反而打草惊蛇。” “他难道不会回去告密吗?” “不,他不会!”步沧浪笃定地说。 “为什么?” “因为,他想看着我死!”见紫绡仍是一脸的不解,他继续说道“青龙和我都是师傅拣回来的孤儿,他的年纪比我小,但个性却十分好强,在任何事情上,都想胜过我。小时候,因为一次比武,他使计害我,我一时失手之下,差点将他打死。从此以后,我就发誓,我这一双手,不可以杀任何一个人。但是,我和他的仇却因此而愈结愈深。这一次,是我第一次违逆师傅,他巴不得我和师傅的矛盾继续扩大,又怎么会拆穿我们呢?” 紫绡叹了一口气,他和她终究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她摘下凤冠,甩落在地,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你去哪里?” “我去杀你师傅!你能跟我一起去吗?”颜紫绡苦笑。 步沧浪身形一晃,挡在她的前面:“我不会让你杀我师傅的。” 紫绡冷冷抬眼,嘲弄道:“那么,如果你师傅要杀我呢?” 步沧浪怔了一怔,心中产生一刹那的迷离空旷之感,这个问题,是他从来没想过的。他以为,他并不需要去想。他更以为,她从来不会怀疑。 然而,她却终于与他错身而过,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第十章 夜色深沉,黑云漫天,犹如在一张大青纸上泼满了浓墨一般;轻雷隐隐,电光黯淡,就连星子都缩入了云层,陡留一轮残月苦苦勾留在天际。一会儿隐没,一会儿又顽强地破云而出。 电光月影下,忽现出一条红色的人影,在房檐树顶上疾走如飞,恰似一道闪电,直划过窒滞郁闷的夜空。 赌气离开步沧浪之后,颜紫绡已经象没头苍蝇一般在葫芦岛上转了四五圈了,可是,依然还是找不到父亲的藏身之所。 住了十八年的屋子好象一下子陌生起来,个个都在跟她玩捉迷藏似的。生平第一次,她觉得这个葫芦岛太大了。 她泄气地蹲下来,两手捧住几欲裂开的脑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候,忽然有一块小小的泥团,轻轻打在她前方两米之处。 她大吃一惊,回头看时,却不见半个人影,当即提鞭在手,纵身过去。双脚刚落在泥团之上,却又有一小粒泥团掷在她的身前,似是在指引她的方向。 紫绡心道:“反正现在我也是无计可施,何不就照他的指示而行?”当下,依着小泥团指示的方向快步掠去。 一路上,她快,那泥团也快,她慢,那泥团也慢。想来,给她指引方向的人武功高出她甚多,开始,她本来以为是步沧浪,可是后来看看又不象。在树林里,他没有追她出来,就表示他不会为了她而背叛师门。 那么,除了他又会是谁在暗中相助呢?他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样满腹狐疑地走了好一段路,忽听得“嗤”地一声响,泥团远远地飞了出去,撞在一间小屋的窗棱之上。颜紫绡心念一动,使一个“倒卷珠帘”双足钩住屋檐,向里张望。 这间房子是父亲闭观静修之所在,是以特别幽静。此刻,明亮的烛光之下,映出的剑拔弩张两条人影却不是父亲和“天鹰”是谁? 她的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来,握住软鞭的手指节泛白。 颜千岭被绑缚在正对着大门的一张太师椅上,样子虽然憔悴,但神情却颇镇定。他双目炯炯,无畏地直视着眼前怒气高涨的“天鹰” “说!纵海帮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天鹰”高声喝问道。自己处心积虑导演了这一场好戏,正等着人喝彩之时,却发现观众早已离席,这怎不叫她急怒攻心?本以为,这一次,可以痛痛快快地将纵海帮连根铲除,哪里知道居然只抓住了几个毫不会武功的小喽罗,这股拉紧的琴弦叫她如何松懈? 她双掌齐落,只听得“嘭嘭”两声,青石板地面塌陷了两道深坑。 窗外的颜紫绡看在眼里,暗暗心惊,一时倒也不敢轻举妄动。 颜千岭却冷笑道:“你利用你的徒弟,让紫绡答应了你的条件。我这个做父亲的,却不能让女儿做背信弃义之徒。如果,你们是真心诚意的,那么,今天,我们也就欢欢喜喜地将花轿送出去。但若你有什么阴谋,我们纵海帮也不会束手就缚。” “你别忘了,你女儿还在我手上呢!”用特制的花轿先制住颜紫绡,一来除去一名强敌,二来可以以此要挟颜千岭,这就是“天鹰”打好的如意算盘。但,她直到此刻,还不知道颜紫绡早已被步沧浪救了出去。 颜千岭一窒,默然不语。他虽可以预先将弟子遣散了开去,但,对于女儿,他却无法护得周全。 “天鹰”见状,语气一变,得意地笑道:“怎么样?颜千岭,你很心痛是不是?”丧失亲人的滋味,她会让他好好的体会个够的。 颜紫绡在窗外听到他们的对话,心里早已沉不住气,一个“雁落平沙”卷进厅内,手中软鞭同时递出,直取“天鹰”后心。明知道自己武功差“天鹰”老大一截,更何况此时权急救人,她也顾不得什么武林禁忌了。 “天鹰”正自得意着,哪料到有人在窗外偷听?更且,颜紫绡轻功卓绝,这一下从背后袭来,无声无息,眼看鞭梢就要欺到她的身上了,却陡然改变了方向,被一个人牢牢夹在指中。 紫绡定睛一看,拦在她面前的居然是步沧浪!她一时又气又急,软鞭猛地向后一扯,喝道:“让开!” 步沧浪单手握鞭,丝毫没有退避的意思。他的目光深沉如井,静静地凝睇着她,一语不发。 “天鹰”回过头来,见到步沧浪,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但见他出手即解救了自己的危机,也不便发作,遂冷冷地道:“沧浪,你的伤好些了么?” 颜千岭听到这个名字,这才愕然抬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心中百感交集。 步沧浪听到师傅问询,垂首答道:“多谢师傅关心,弟子已无大碍。” “呸!这老妖婆关心你么?别做你的春秋大梦啦!如果她不是要以此来歼灭纵海帮,她会那么好心救你么?”颜紫绡口不择言,破口大骂。 “放肆!沧浪!你就任由人这样辱骂你的师傅?”“天鹰”厉声喝问道。 一股苦涩的感觉流过心底,步沧浪硬起心肠,对着横眉冷睇的颜紫绡长叹一声,道:“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杀我师傅的,你为什么不信呢?” 颜紫绡倏地扬起尖锐的冷眸:“那么,你就杀了我好了。” 说罢,她忽然弃鞭不用,从厅中的横梁上抽出一把剑来,剑走偏锋,招招都是狠命的杀着。 颜千岭黯然长叹:“这又是何苦?”何苦让情人反目,亲人痛苦? 再看场中,比起颜紫绡不要命的打法,步沧浪就显得优柔得多。 只见他两指一松,抛下软鞭,空手游斗,只守不攻。 饶是这样,颜紫绡却仍然久战无攻,经过一夜的担惊受怕,再加上对步沧浪的情苦失望,她的体力渐感不支,气息越来越浊重。 “天鹰”连连冷笑,道:“沧浪!你是想师傅亲自出手么?” 步沧浪听了,心中惶恐,手上一滞,被颜紫绡觑了个空子,绕过他的身子,长剑一挺,直指“天鹰” 步沧浪骇异地大喊一声:“师傅!手下留情!” 说着,合身扑过来,挡在颜紫绡身前。 紫绡手中长剑“扑”地一声,刺入步沧浪的左臂。 “天鹰”右掌如钩,击向他的头顶。但她毕竟功利深厚,能收发自如,手掌险险停在步沧浪面门两公分处。她面目一沉,喝道:“你给我让开!” 步沧浪望着师傅严峻的目光,心中一阵酸痛,双膝跪倒,泫然道:“紫绡要杀师傅,我是万万不许,但师傅要杀紫绡,弟子却不敢违逆,只求与她同死。师傅的养育之恩,只有来生再报了。” “天鹰”双目一凛:“你这是在威胁我?” “弟子不敢,只是这是弟子唯一的心愿,望师傅成全。” 颜紫绡听着耳里,一时心痛如绞,她怎么可以怀疑他对她的一片深情呢?想到自己两次伤他,他却甘愿跟自己同赴黄泉,不禁既感且悲,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好一对同命鸳鸯!”“天鹰”冷嗤一声。右腕突翻,从意想不到的角度避开步沧浪,一掌拍向颜紫绡。 眼见得这一掌落下,颜紫绡必死无疑,却蓦地里听得颜千岭苦笑道:“湘怡,你就那么想要她的命吗?” 这一声湘怡叫出,不止是颜紫绡,就连步沧浪也呆怔住。这还是第一次,他听到别人叫师傅的名字。 任湘怡更是浑身一震,颤声惊问道:“师兄,你还认得我?” “虽然你蒙住了脸孔,刻意改变了声音,但,这一招‘灵蛇出洞’却是改不了的啊。”任湘怡的武功虽然驳杂,但,在最危急的时刻,她仍是不知不觉间用了最得意的功夫,被颜千岭一招看出她的来历。 也罢,她索性一把扯下蒙面的黑巾,逼视着颜千岭,冷笑道:“那么,这样的我你还认得出么?” 颜紫绡正自好奇她的容貌,走上前来想瞧个究竟。可是,陡然之间,只见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出现在自己面前,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惊呼一声,藏到步沧浪的身后。 那是一张属于地狱的脸孔,溃烂的肌肉,烧灼的容颜,嘴唇翻转,鼻孔朝天,右半边眼皮耷拉下来,几乎遮住了大半只眼。可是,那两道如鹰鹫般的目光却仍然凌厉。 她回过头来,对着颜紫绡厉声道:“小姑娘害怕么?等一会儿我让你也变成这个样子。” 颜紫绡本能地回答道:“那我宁可死掉。” 步沧浪想要阻止,却已不及。 只见任湘怡仰天长笑,声音甚是凄厉:“哼——哈哈——死?呵呵哈——你们都还没死,我怎么舍得死呢?”说罢,她身形一转,势如疯虎一般扑向颜紫绡。 “慢着!”颜千岭急忙出声“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你那对双生孩儿现在何处?” “孩子?”任湘怡茫然转过头来“我的孩子还在人世吗?” “当然!” “是吗?她们还没有死?她们是不是还没有死?当年,你并没有杀死她们是不是?”任湘怡形容痴颠,反复追问。 “不错。”颜千岭低低叹了口气“如果不是这样,我又怎么会离开神教躲到这偏僻的大海之上?” “她们现在在哪里?”任湘怡说着,眼光瞟了一眼步沧浪身后的颜紫绡“她们若还活在世上,应该跟你的女儿差不多年纪吧?” 颜千岭惨然一笑:“应该是差不多。”当年,小师妹任湘怡因为跟一个东瀛来的浪人相恋,触动教中大忌。教主亲自率领教中一众高手围攻她夫妇二人。 当时,因任湘怡刚刚产下一对女婴,身体虚弱,那浪人拖着这三个累赘,寡不敌众,被教主打下了万丈悬崖。 任湘怡被带回“拜月神教”接受惩治。千百种蛊毒齐加于身,那滋味,真是生不如死。但她因念着年幼的女儿,始终咬着牙苦苦支撑。 没想到,教主却命令颜千岭将两个女婴扔进教中炼制蛊毒的化尸池中,任湘怡惊痛难忍,昏死过去。 教主以为她被折磨致死,遂命人将她丢出“拜月神教”也因此而留得她一条残命。 从此以后,她一心一意只想着如何为丈夫女儿复仇。 但“拜月神教”势力太大,她始终不敢轻易出击。于是,这几年来,她秘密成立“天鹰社”就是想坐上武林盟主之位后,再率领各大门派合力围剿“拜月神教” 却不料,在无意中,让她得知二师兄颜千岭就在纵海帮里。当年,虽然是教主下的命令,但执行之人却是二师兄,迁怒之下,她处心积虑要灭之而后快。 然而,如今,却陡然听得他说自己的女儿原来未死,这叫她如何能不激动? 她踏出两步,正想追问女儿的下落,眼光突然瞟到步沧浪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心中一凛,反手探出,落在颜紫绡的肩头,喝道:“说,我女儿现在在哪里?” 她只等颜千岭说颜紫绡就是自己的女儿,她便一掌拍死她!哼哼,想使这样的诡计救自己的女儿,门儿都没有。 她的女儿,早在二十年前就化为一滩死水了,怎么可能还在人间? 颜千岭也不着恼,只是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他沉声说道:“十八年前,我实在不忍心将两个襁褓中的婴儿扔进化尸池,于是,连夜带了她们逃出神教。本来是想找到你之后,将孩子交给你的,可是,在神教附近找了三天,也没有发现你的踪迹,想来,那时候,你已经逃走了。” 听到这里,任湘怡冷哼了一声,那时候,她被人当野狗一样抛出来之时,确实是有人救走了她。 颜千岭望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可是,就因为这三天,我们的行踪却被人发现了。我带着孩子一路往北跑,却始终无法甩脱追兵。最后,无奈之下,我只得将孩子丢弃在路边。” “什么?你把我的孩子扔了?”任湘怡立时色变,手中加劲,捏得紫绡的骨头咯咯作响。 颜千岭叹了口气:“你听我把话说完。当时,那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两个吃奶的孩子,被一个大男人带着逃亡,其间的辛苦可想而知。如果,我不狠下心来扔下她们,恐怕,再熬不了几天,她们就会双双毙命。但是,如果有好心的人肯收留她们,她们活下来的希望就能大大增加。” 步沧浪低声道:“那一定是有好心人将两位小师妹给救了?” “不错。”颜千岭点了点头。任湘怡的手上略松了一松,颜紫绡苍白的脸色才慢慢回复过来。 这时候,又听得颜千岭说道:“我想着以后还要来寻回她们,所以,在她们的脖子上各挂了半块翡翠?,合起来就是一整块圆形的翡翠环。” “那么,您后来寻回她们没有?”步沧浪插口问道。 颜千岭黯然摇了摇头:“她们一个是被一队过路的商队带走的,那老奶奶慈眉善目,看起来似乎是大户人家的老太太,她见了小女婴,十分欢喜,我也放心。另一个却又继续跟着我朝北走了两天,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家了,我把她放在一个热闹的马路中央,希望有哪个好心人能将她带走,可是,放了大半天,看的人虽多,却没一个肯收留她的,过得半天,我想着先去讨一碗稀粥给她喝,谁知,等我回来之后,孩子却不见了。” “就这么不见了?你就没有去找找?”任湘怡急道。 “我在那里呆了一个多月,方圆百里找了个遍,到最后,被教主派来的人追上了,我拼死杀开一条血路跑了出来,晕倒在路边,后来被一个姑娘救起,将我带回纵海帮。等我伤好之后,老帮主将女儿许配给了我,生下紫绡紫绢两姐妹,我也在这里一呆一十八年。其间,我多次查访那位老太太的踪迹,却始终没有结果。说起来,还是我将两位侄女给弄丢了。”颜千岭满面戚容,悔愧不已。 任湘怡呆立片刻,手一垂,眼中两行泪水滚了下来,哭道:“是娘不好!娘不对!娘没本事保护你们!”她哭着,说着,嘴里蓦地喷出一大口血来。原来,她为了能早日手刃仇敌,不遵循循序渐进的原则,妄想一蹴而就,身体里早已种下百种蛊毒。平日,仗着功力深厚,还能克制得住,今天,忽然听到以为失去的女儿竟然还可能活在人间,整日念兹在兹的仇人却又是自己的恩人,一时之间,喜怒交杂,恩怨难分,情绪起伏太大,致使百毒齐发,难以控制。 步沧浪忙抢上一步,一手抵住她的后心,将内力缓缓输送过去,帮助师傅克制毒气。另一边,颜紫绡也已快手快脚地解开绑缚父亲的绳索。 颜千岭正要过来帮步沧浪救人,这时候,却屋外猛地传来一声惊天巨响,仿佛是房屋倒塌的声音。紧接着,窗外弥漫起冲天火光,夹杂着“哔啵哔啵”的爆响和呼天抢地的哭喊声。 刚才,因为众人都在凝神听颜千岭的故事,所以,谁也没有发现屋外已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时候突然安静下来,才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颜紫绡连忙奔到窗边想瞧个究竟,却被一阵浓烟给逼了回来。 她跺着脚急道:“怎么办?怎么办?” 步沧浪一把将师傅负在肩头,回头喊道:“跟我来!” 颜紫绡跟随在侧,颜千岭最后断路。 四人冲了几次,却都被突然断裂的房梁给阻住了去路。火光越来越大,浓烟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任湘怡冷哼一声,道:“二师兄,想不到你还留有这一手。”她的声音虽然冷淡,但,语气里却已承认他这个师兄。 颜千岭宽慰地一笑,这才说道:“我还以为是你的手下放的火呢。” “怎么可能?”任湘怡大吃一惊。 颜紫绡心念一动,说道:“我是被一个小泥团引到这里来的。” “我也是!”步沧浪接口道。 四人面面相觑,看来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 任湘怡猛地提高声音,喝道:“青龙,你好大的胆子!没有我的命令敢擅做主张?你给我滚出来!” 话音刚落,远远的,青龙的笑声一浪一浪传送过来:“师傅!你那么偏心,现在,又跟师兄的岳父连成一家,以后还有我说话的份吗?现在,你们师兄师妹,父女情人能尽释前嫌,一起到黄泉路上结伴同行,还应该好好谢谢我呢。” 说着说着,话语声愈离愈远。 “糟了,他要离岛。”颜千岭面色一变。 任湘怡咬得牙齿咯咯作响,这才叫做养虎遗患。她猛提一口真气,从步沧浪背上一跃而起,冲进火海之中。 “师傅!”步沧浪不顾一切,也随后跟出。 颜千岭长叹一声:“罢罢,说不得只有拼死一搏了。”说着,将紫绡护在身下,也跟了出来。 四人前前后后赶到海边,在海水里扑灭了身上的火。再看一看其他人,只见头发,衣服,都已成了片片焦片,脸上,手背上,都有烧伤的痕迹,个个显得狼狈不堪。 回头望去,只见火光冲天,将暗黑的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红。 颜千岭黯然摇了摇头,这一把火,不知道烧死了多少无辜的生灵。 任湘怡怒火填膺,沿着海边来来回回高声叫道:“青龙!你给我出来!” 可是,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之外,哪里还有半点回应? 颜千岭放眼瞧去,海面上一片焦木,所有船只都被青龙给烧毁了。原来,他怕大火终究奈何不了师傅,这一次如果不能将他们一举歼灭,将会后患无穷,是以自己驾了一艘船之后,索性将其余各船毁于一旦。 即使他们侥幸不被烧死,在一片焦土的荒岛之上,也难以维持生计。 这样做,可说是永绝后患! 任湘怡望着苍茫的海水,颓然跌坐在地。她仗着一口怒气,强奔了十几里地,如今,一旦泄气,毒气漫卷而来,再也抵抗不住。 一口一口鲜血从口中狂喷而出,颜色却越来越黑,越来越浓。 步沧浪跪在师傅身边,强抑着巨大的悲痛,做着徒劳无功的抢救。 任湘怡摇一摇头,将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柔声说道:“沧浪,没有用了,师傅已经是病入膏肓。你的心地那么善良,老天爷终究没有亏待你,颜姑娘对你情深意重,你要好好珍惜。” 步沧浪哽咽着点了点头。 “还有,师傅要求你一件事。”任湘怡努力欠了欠身,将手伸向颜千岭。 颜千岭轻轻地握住她的手,道:“我知道,我会帮助两个孩子去寻找两位侄女的,她们吉人天相,一定还活在世上。” 任湘怡微微点一点头,虚脱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忽然全身扭曲,就此不动,嘴边却还留着一个满足的微笑。 “师傅!”步沧浪放声痛哭。一下子,仿佛天地为之色变,苍茫的海面上忽然全是痛哭的声音。 颜千岭拍拍他的肩,也不安慰他,让他哭个痛快。 忽然,颜紫绡指着远远一截桅帆叫道:“爹爹,快看,有船!” 颜千岭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见一条小船鼓满了风帆,直向这里驶来,他撮唇长啸,发出求救信号。 那小船上忽然也响起一声长啸,跟颜千岭的啸声长短相合。 颜千岭皱眉沉思道:“难道是大师兄?” 想到时隔二十年,又能再见到大师兄,心里不胜欢喜,但转念一想,又猜不透大师兄此来何意,心中又不免惴惴不安。 正思疑间,只见一个矮胖的身影纵身跃上岸来,瞥眼间见到任湘怡的尸身,竟呆呆地愣怔住了。 步沧浪回过头来,见到他,也忘了他不会说话,陡然象见到亲人一般,哀凄地道:“哑伯伯,师傅——师傅她老人家去了。” 原来,这人正是哑奴。他那天故意放走步沧浪后,心里总是不安,隔了几天,自己也驾了一条小船,寻到纵海帮来,远远的,他看到火光冲天,心里正自焦急,忽听到海面上传来步沧浪的痛哭声,他心中一凛,全然乱了方寸。 他一步一颤地走到任湘怡身边,又象是在问步沧浪,又象是在自言自语:“她怎么就走了?我等了她三十几年,她怎么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 说着,他如疯了一般猛捶着沙地:“你说你模样变得丑了,配不上我,我把自己毒成驼背,发誓做个哑巴,你还是不肯接受我。那么,我只要能跟你在一起,远远的看你一眼,我也是快活的啊,可是,你为什么连这点小小的幸福也不肯给我?”他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头发,状如疯虎。 “大师兄!”颜千岭怕他伤害自己,伸手点了他的穴道。 哑奴也不如何着恼,只是痴痴地凝视着任湘怡那满目苍痍的脸。 颜紫绡既心酸又感动,心道:任师伯一生虽然凄苦,但,能得到一个这样爱自己的人,也算不枉此生了。 但又想到步沧浪对自己的深情厚谊,想着他和她再也不会分开了,心中一阵甜蜜。 颜千岭看着倜傥风流的大师兄变成这个样子,也是唏嘘不已。 一时之间,四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俱都无言。 还是紫绡先醒悟过来,她提议道:“我们还是先离开这个地方再说吧。” 颜千岭与步沧浪点点头。 紫绡去将小船拉过来,颜千岭解开大师兄的穴道,步沧浪将师傅横胸抱了起来。刚走得两步,他的手中忽然一轻,任湘怡的尸身被哑奴抢了过去,晃眼之间,奔入熊熊火海。 待得他们清醒过来,想要搭救时已是不及。 三人怔怔地站立良久,心中无限感慨。 颜千岭叹一口气,道:“大师兄暗恋师妹一辈子,现在,终于能跟她在一起了。” 说罢,他对着火光拜了一拜,一手拉住步沧浪,一手牵住颜紫绡,走上小船。 黎明渐显,东方现出鱼肚白,风中的燥热之气渐渐退散,小船离纵海帮越来越远。 紫绡握住步沧浪的手,与他并立在船头,柔声问道:“你打算去哪里?” “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两位小师妹,以慰师傅在天之灵。”步沧浪抬首眺望着湛蓝无垠的天空。 紫绡看着他写满自信的脸庞,满足地靠在他的肩头,微笑道: “天涯海角,我也跟着你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