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君失忆后[女尊]》 第1章 [古装迷情] 《凤君失忆后(女尊)》作者:顾山青【完结】 本书简介:女帝元苏继位后,一直勤勉有加。便是凤君人选,也是在百忙中随手一指,才挑了颜昭。 颜府乃书香世家,世人都说颜家男郎的性子内敛。 大婚之夜,中宫金印刚刚放进颜昭手中,元苏却无故从福宁殿离开。红烛一夜虚度,凤君无宠的消息便传出了宫外。 两人成婚三年,她去福宁殿的次数屈指可数,颜昭渐渐冷了心。 凤君无宠,各府的小郎君都憋足了劲,只等今年后宫大选,一飞冲天。 偏预备选秀那日,颜昭跌了一跤,醒来的第一句,却是缠着元苏要她暖手。 早就习惯凤君清肃端方的元苏震惊:??? 在预备选秀的大日子里,颜昭失忆了。他只记得自己是颜府的小公子,记得自己要嫁给大晋最为年轻的女帝。 他受伤,她眉头皱得发紧。而且他偷偷打听过,整个后宫只有他一个男郎。 所以陛下肯定爱他入骨,她们两人必然是情比金坚的一对爱侣。 她忙社稷不来福宁殿,颜昭便自己搬去她寝殿,桃花眼亮闪闪,窝在被里等她。 她眉目冷静,又常把规矩挂在嘴边。可颜昭不怕,像小尾巴一样黏在她身后。 后来,选秀一搁再搁,元苏也不甚在意。直到某天,颜昭恢复了记忆,以规矩不可废叫她守礼。 刚刚下朝准备与自家凤君甜蜜蜜的元苏:规矩?什么规矩?! 内容标签: 生子 宫廷侯爵甜文 轻松 失忆 搜索关键字:主角:元苏,颜昭 ┃ 配角:书钰,崔成,阮程娇 ┃ 其它:凤君, 一句话简介:哦吼,凤君有点点可爱 立意:真心以对,方能始终 第1章 选秀 滴答,滴答。 五月末的天,春风扫尾将将过山,正是京都中好雨时节。红墙金瓦琉璃宫,在沉沉乌云之下,似是一道藏了流彩的光与外相隔。 鼓乐丝竹,云郎旋舞。 今日是女皇元苏的生辰,朝中贵女几乎到齐,便是久不到朝中走动的素月大夫也已落座。 她是侍奉过先皇的御医,与元苏年少时也颇有些渊源。故而元苏对其极为敬重。 如今老人已是满头白发,脊梁微弯。一举一动都需人细心照料着,却还是不忘礼节,坚持跪坐在侧。 殿内古琴悠扬,犹如漫漫流水,人人沉醉。 金玉宝座之上,端坐着一袭华裙的年轻女帝。黛眉微蹙,莹白的面容上似有光辉,此刻正垂着眸,凝神听着。 徐徐铺开的琴声急转高昂铮铮而鸣,须臾才渐渐转低。音色流转,似微尘轻落,勾起无端憾事。 不经意的长叹隐入雨声,元苏端起手边的玉杯一饮而尽,抚袖示意宫婢再斟。 “陛下。” 身侧候着的吴內侍轻歩上前,小心翼翼尽忠规劝道,“凤君特意嘱咐过,您今日亦不可多饮。” 短暂的沉默,元苏倒是没有意外。只抬起眼睨了睨垂首的內侍,放下了手中的玉杯。 她早些年骑马打仗,身子的确落下了不少病根。她自己不在意,颜昭却是放在了心上。药膳药浴,只要是御医言之有用之物,他都会遣人送来。平日里更是仔细叮咛她身侧的宫人时时提醒。 他是个极为称职的夫郎。 “凤君——” 意识到自己已经有月余不曾去过福宁殿,元苏照例询问道,“最近身子如何?” “回禀陛下,凤君一切安康。” 元苏微微颔首,她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宫中这么多人,自是会伺候好凤君。 更何况颜家男郎向来被教得很好,端方清贵。处理宫中一切事宜都不在话下,更何况是修身养性。 耳边,琴声正幽。仿佛一阵暖和的风,细细拂过漫长的岁月,带来时间的余温。 细算起来,她成婚也有三年。可若要说与凤君的相处,元苏顿了顿,还真没什么印象。 便是夜里,凤君也从不越矩,处处守礼,绝不会与她过多亲近。 但她并不觉得这样的颜昭有什么不妥。毕竟,颜府是书香门第,他性子又内敛冷清。像极了深山里塑了金身的菩萨仙君,冰霜俊容,眉眼深邃,无悲无喜。 如此,却是正合她的心意。 她于乱世中登上帝位,纵马平定战乱手到擒来,但若是与朝廷中那些世家旧臣周旋,尚需仔细思量,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沉浸在风花雪月之中。 “陛下,请用茶。” 元苏正想着,身侧伺候的內侍恭敬奉上两盏玉杯,淡淡的药味与茶香混在一处,旁人无法察觉,却是瞒不过行医许久的素月。 老人微微皱眉,侧身恭谨问询道,“陛下最近可有不寐之症?” 她落座处离元苏较近,小声说起话来并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见元苏颔首,素月面上露出担忧的神色,“如今天下太平。陛下为明主,勤政为国是好事,但凰体乃国之根本,张弛有度方为养生之道。” “不妨事。”元苏并不在意,只笑笑宽慰道,“孤也就是最近才新添了这毛病。” 到底是年长了些,比不得十几岁时的身子。仅仅三个春夏秋冬轮回的时间,自小行军的她竟也养出了一身金贵。稍有些心事,便辗转反侧。 第2章 “小病亦需谨慎,草民不才,尚有些医道之理欲禀。”素月闻言,颤巍巍起身,恭敬地跪伏在地。 “素月先生,起来说话便是。” 今日宴会,她料定会有人旧事重提,只是没想到,竟是素月。 元苏眉心微蹙,示意左右扶起鬓边白发的老人。 女帝一开口,殿内丝竹管乐声蓦地停了下来,云郎们低头跪立在大殿的一侧,广袖垂落,仿佛天边摇摇欲坠的云。 外间的天越发阴沉,滴滴答答的雨珠顺着屋脊畅快地顺流而下,推着百年铜铃叮叮清脆。 几丝风打着旋窜入内殿,清凉之意拂开早前的酒气,露出一双双暗地里打量忖度的眼。 素月沉了口气,拱手谢过元苏。垂下眉目朗声慢道,“陛下,天地阴阳,万物有别......” 这话音刚落,坐在素月身侧的永嘉侯沈年年眉心紧皱。 她与长公子苏沐成婚三年,虽不问朝中之事,却也知晓如今的世家都在谋算什么。 祖制有云,女帝大婚三年后方可选秀。眼下时日已过,坊间亦有传闻,凤君不得圣心。 京都中各府适龄的小郎君全都悄悄请人教着宫里的规矩仪法,只等选秀之后一飞冲天。 偏生陛下不爱风月,此事一推再推。今日也不知是谁请动了向来不问事的素月,要做这推波助澜的暗流。 她细细思索着,身侧素月的禀奏已近尾声,“......依草民愚见,此时大开选秀,最为适宜。” 素月几番话转,躬身又拜,当即便有人附和着,一同跪了下来高呼,“还请陛下为了江山社稷,应允此事。” 元苏神色淡然,不为所动。伸手端起盛着药汤的玉杯,慢慢喝着。 若非那苦涩的气味尚在,素月几乎以为那不过是些清茶罢了。她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但话已出口,断没有回旋余地。 元苏不说话,沈年年悄悄环顾四周,瞧着那一双双各怀心思的眼,暗自叹了口气。 就算她是这朝中不问世事的逍遥人,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旁的不提,素月早先于她尚有师恩。虽说这世间除了苏沐无人记得,但她仍是感恩在怀。 若是一会陛下问责素月多事,她亦不能熟视无睹。 “这是先生的意思?” 搁下杯盏的元苏舌尖尚有微苦的药气,她行伍出身,眉眼冷冽惯了,落在素月满头银丝之上,犹如降下薄霜。 选秀倒是没什么,她并非那些普通女子,依照祖制,也该充盈后宫。只不过她着实不想在这无甚乐趣的事情上浪费精力心神。 更何况—— 元苏皱眉,并非人人都像凤君一般,会给她清净。 “是,草民斗胆进言,还望陛下恕罪。” 素月再叩首。 元苏自然不会因此责怪她,如今边疆不断有小纷争,收复江峪山一带又迟早是板上钉钉之事。攘外必先安内,若是高门世家不过是想以选秀巩固自家荣宠,她着实没必要再费心思与她们周旋。 同坐一条船的人自然最怕船翻。 “先生说得哪里话。” 总归后宫多的是空殿,元苏勾起唇,微笑道,“后宫之中也许久不曾有喜庆之事,既然如此,就依祖制,交由凤君去办吧。” 话落,内殿里顿时一片叩首谢恩。众人脸上的喜意与憧憬并未遮掩。 人人都恭贺着,说着吉祥话。 除了冷清安静的福宁殿。 隔着一扇蜀绣山水屏风,隐约能瞧见桌案前坐着的端正清贵身影。 “选秀乃宫中大事,马虎不得。尚需选吉日而行。” 凤形玉冠端端正正束在乌发之上,风姿郁美的男郎微微侧脸,眉眼神色淡淡。 领旨前来內侍恭恭敬敬跪在他脚边,忙不迭补充道,“回禀凤君,钦天监的刘大人就在宴会之上,她已经再三算过,一月后便是吉日。” 宴会?颜昭微微皱眉。 如此重要的日子,推算的这么快,只怕是早有准备。看来京都世家的确是等不及了。 一个月,时间是仓促了些,却也足够筹备选秀的事宜,只是名单人选尚需斟酌。或许,名单一事也无需他太过费心,自会有礼部将“精挑细选”的名簿呈上。 轻微的叹息掩在低垂的眼帘之下。 其实早在半月前,娘也在家书中隐晦地提及想让表弟书钰进宫小住。 “回禀凤君,陛下说此事尚需凤君首肯。”內侍小心翼翼地垂下头禀道。 他首肯? 颜昭抬眸,陛下倒是在外人面前给足了颜府面子。可他也明白,这句话不过是个客套罢了。 他虽不甚了解元苏,却也知晓,圣意如山。 在宫里,他并不重要。 些许的低落藏进了冷淡的语气中,颜昭点头,“知道了,我这就预备选秀事宜,你且去回话吧。” “是。” 廊下的脚步声渐渐远离,落在纸上的笔尖却停了许久。 滴答—— 风吹着雨珠扑簌簌往窗里吹来,也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桌案上,洇出了小小涟漪。 “凤君。” 椿予担忧,他在颜府中便一直伺候在颜昭身侧,入宫后更是福宁殿的掌事。这三年自家主子过的究竟如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可事已至此,圣意不可违。 “嗯?”颜昭看他,将做了一半的画随意揉成团撂下,笑道,“陛下与我本就不是寻常的妻夫,选秀一事也是意料之中。” 第3章 他越是不在意,椿予越是担心。 “若是今次选秀有陛下中意者,我少不得要送些配饰。”颜昭起身,就着椿予的手,亲自踩着小凳子去够放置在高处,珍藏许久的锦盒。 “凤君,这些都是往昔陛下亲自挑选遣人送来的。”椿予眼尖,忙阻止道,“您就是要送,珍宝房里多得是物件,何必动这些?” “总归这些我也用不上,如今宫中要有新人来,倒不如做了人情。” 君为悦己者容,他早就冷了心,也无需这些珠玉点缀。 椿予不敢再多话,仔细地护着锦盒放在桌上。 “这是——” 原本放着锦盒的角落,赫然藏着个手掌大的小木剑。只是时日久远,瞧着有些破烂褪色。 颜昭蓦地愣住,那双清亮的桃花眼似是蒙了雾,犹豫了片刻,才小心万分的伸出手。 这是大婚那夜,随着玉如意一同放在他手中,尚有她余温的物件。 他很喜欢。 可那都已经......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凤君?!” 椿予一回头,就瞧见自家主子神情有些恍惚,不等他上前搀扶。 那个挺拔如竹的身影似是天边坠落的雨滴,毫无征兆地蓦地向前倒了下去,刹那间,安静的福宁殿脚步声、惊呼声急急乱成一团。 而窗外,天依旧阴沉。 待白日里宴会散去,御书房里一早燃起了灯。 “陛下,福宁殿有事禀报。” 候在殿外的崔掌事声音恭敬,待元苏允了,才侧身让一身急汗的椿予进殿。 凤君到现在还未醒,就连御医也束手无策,说不出个所以然。椿予哪里还顾得上颜昭早前立下的规矩。 见元苏从一叠奏章中抬眸,心焦的椿予连连叩头,涕泪直流,几近破音,“陛下!凤君他,他出事了!” 第2章 苏醒 这三年,福宁殿从未在元苏处理公务时派人前来御书房。崔掌事心中打鼓,趁着椿予禀报的时候,忙悄悄使了门外候着的內侍去瞧瞧究竟。 元苏搁下手中的笔,眉头蹙起。 明明几个时辰前,前来回话的內侍还说他好好的,怎地这会突然有了变故。 “陛下,凤君接了圣旨之后便跌了一跤。”椿予压住喉间的抽噎,抖着声道,“御医院的院使大人已经去瞧过,但凤君仍是未醒。奴不得已,这才来请陛下。” 接了圣旨之后,也就是几个时辰之前。这么长时间,竟无人前来通报。元苏眉眼冷了下来,一拍桌子起身怒道,“混账,怎得到现在才来禀报?!” 虽说她不怎么去后宫,但颜昭是她亲自迎娶回来的凤君。这些奴才敢怠慢他,便是在打她的脸。 当真是无规无矩。 她已经不快,再加上这些天大晋边陲小镇时常有境外蛮子来袭,按照她的意思,朝廷中懂兵法善征战的武将不少,国库也充足,举兵打过去便是。 偏生那些旧臣世家被早前的内乱骇怕了胆,左一封字字泣血的奏章,右一封引古喻今的谏书,接连放在了她的案头。 眼下就连小小的奴才都敢欺负她的人,元苏心中登时火气腾腾,大步往外走去,路过抖成一团的椿予,连个停顿都不曾有。 “陛下?”椿予甚少觐见圣颜,人又慌乱着,此刻着实摸不着头脑。 还是崔掌事看不过去,小声提醒,“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跟上。” 层层朱墙围成能隔出天上银河的甬道,湿冷的风扫过一排排灯笼,映出鎏金的祥云纹。 明黄的裙摆上泛起流光溢彩,椿予小心地跟在凤仪车旁,细细禀着来龙去脉。 “宫中何时定了这样的规矩?” 元苏心中的火压了一半,有些疑惑。她并非自小就养在宫里,登上帝位之后,宫中也不曾有长辈说起过后宫之事。 难不成......是旧宫规? 椿予生怕再添误会,忙摇头解释道,“回禀陛下,宫中并不曾有此规矩。只是凤君知晓陛下事务繁忙,是以便嘱咐奴们万不可因此有所打扰。是以过往凤君身子有些抱恙,只是唤御医前来,且不准前禀。” 这又是什么道理?! 元苏听得直皱眉,所谓妻夫一体,就算她不常去福宁殿,但若是他有事,她也绝不会因此生出厌烦。 他这性子着实也太古板了些。 灯火通明的福宁殿就在眼前。忙碌的宫人见着仪仗,乌泱泱跪了一片。 才下过雨的傍晚空气极为清新,只是风一吹,格外的湿冷了些。 元苏扬手免了礼数,目色落在跪在檐廊下,一众耷拉着脑袋的御医。瞧她们那心虚的模样,多半是没断出个一二三来。 当真是养了一群酒囊饭袋! 元苏冷目,“凤君到底如何?” “陛下......陛下,臣等就凤君的脉象仔细讨论过,单从脉象上来说,凤君身子并无异样。”为首的陈院使斟酌着用词,脸几乎抵到了冰冷的地面,硬着头皮回道。 元苏不语,抬脚跨进内殿,转过一扇山水屏风,再挑起掩下的垂幔。只一眼,就瞧见昏睡在拔步床上的男郎:眼帘紧闭,高挺的鼻梁在明暗错落的烛火里落下似画的影,俊雅天成。大约是刚刚被喂了汤药的缘故,唇色润泽了许多。 可那身形也太过消瘦了些。 第4章 顺手替他理了理被角,元苏眉心紧锁,负手往外而来,见着檐廊下的一众御医,几乎要气笑,手往里一指,“这便是你所说的并无异样?” 话音一落,御医们登时慌得连连磕头赔罪。为首的陈院使花白的鬓发早就汗湿,心中全然没底。 后宫之中就这一位主子,又是她亲自负责诊脉。 若是再没有法子医治,只怕项上人头也难保。陈院使越怕便越担忧,越担忧就越惊惧,毫无头绪。 “陛下恕罪。” 她声音都有了颤意,想先帝在时,她就在御医院供职,兢兢业业三十五年,眼瞅着今年十月就能告老还乡,荣归故里,现在却是悬之又悬。 但若要细思起来,陈院使心中渐渐有个不成体统的念头。 过往先帝后宫中极不太平,腌臜手段也是层出不穷。如今凤君昏睡不醒,又无脉象改变。说不定这并非是病。 她眼睛眯了眯,越发肯定起来。当即叩头小声禀道,“陛下,此事或许另有蹊跷。” 元苏瞥她,陈院使忙不迭往前跪行了几步,轻声又道,“微臣今早替凤君诊脉请安之时,凤君的脉象与当下无异。据殿里的內侍所言,凤君是在接旨预备选秀之后才昏睡不醒,” 见元苏面色有所微变,陈院使咬咬牙,狠狠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几乎是气音道,“是以,微臣以为,凤君此乃许是心病。若要病愈,须得解开心结。”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暗指颜昭昏睡,是拖延选秀之举。 “心病?”元苏一拂袖,语气冷了下来,“孤给你们衣食俸禄,就只得到这些模棱两可的说法?” 颜昭不是这样拈酸吃醋的人,这一点,元苏很确定,“简直一派胡言!” 女帝薄怒,陈院使登时噤声。花白的鬓发间隐约可见细小的汗珠,一颗接着一颗扑簌簌跌落,哆哆嗦嗦接连叩头求饶,“臣等......臣等惶恐。” “惶恐,孤瞧你们是活腻了!来人,将她们送去刑院,依律处置!” 元苏平素最烦的,便是这种只会推脱之言的无能之辈,她睨了眼崔掌事,后者登时明白,躬身领命而去。 檐廊下告饶声不断,一墙之隔的内殿却依旧安静,仿佛与世隔绝。 宫中御医指望不上,这世间若说医术,元苏信得过的,也就只一位素月。护卫已经快马加鞭去宫外相请。 窗外的月色渐渐深沉,素月来的时候,边疆的军报刚刚送至御书房。 过去元苏不在意后宫,不在意福宁殿,今次前朝后宫之中,她亦不会犹豫。 只是眼下颜昭昏睡不醒,回御书房处理政事之前,元苏到底有些过意不去,思来想去,一把摘下自己挂在腰间的玉佩放在颜昭枕边,又与椿予交代了几句,方急匆匆地离开了福宁殿。 窗外的月朦胧西沉,四处静谧;内殿里却人人都提心吊胆,暗暗求着漫天神佛保佑颜昭苏醒。 素月已经替颜昭行了几处大穴针灸药敷,他的脉象看似与常人无异,若是细心再探,便会发现细微端倪,可这种奇怪的脉象,她亦只在古书中瞧过两三行。 能不能唤醒颜昭,素月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更何况这几处大穴极易伤脑。 她稍稍擦了擦额头的细汗,与一旁候着椿予叮嘱道,“我先去外面煎药,你且好生看着凤君,若有丝毫变化都要及时与我相告。” “是。”椿予亦不敢马虎,一双眼瞪得圆溜,生怕错过自家公子轻微的动静。 可等素月送了汤药进来,躺在床榻上的男郎却没有半分动静。 女男有别,素月不好近前查看,一切都由椿予转述。老人忙了半宿,又细细盘问了椿予,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如今凤君苏醒只是时间问题,可到底什么时候是准,便是素月也无法断出。 一夜忐忑后,待天麻麻生亮。 拢在床幔后的身影渐渐有了些动静,“凤君?” 紧闭多时的桃花眼应声缓缓睁开,椿予惊喜地上前,刚刚伺候着颜昭拥被坐起,还未来得及通知候在外的素月,就被颜昭一把抓住了手腕。 “椿予,你怎得,怎得身量长高了这么多?” 男郎满目疑惑,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上耳后,似是难以置信地又伸手捏了捏椿予的脸颊,“还有你的脸,怎么会有一条疤?” “凤君,您怎得了?”还来不及开心的椿予微微一愣,老实地答道,“奴脸上的疤进宫不久便得了,这些年若非凤君赐下养颜膏,这疤许是更丑陋。” “......椿予,你说什么呢?” 颜昭刚刚才醒,一双桃花眼里尚有未褪去的懵,如工笔取天地艳色化成的容颜清俊,耳尖微微一红,“圣旨还未到府上,你怎能,怎能直接唤我凤君。” “而且。”他露出些诧异,“你小小年纪怎么也学会了扯谎来取笑我?” “......”椿予被他话里的意思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凤君,您忘了吗?” “忘了什么?”颜昭侧脸,刚要再细问问。眼眸忽得定住,他蓦地坐直身子,往四周认认真真看了几遍,“这里——这里——不是我家。” 颜昭眼神明显慌乱起来,先是低头检查了自己身上的衣衫。 质地上好,手感丝滑。却不是颜府能使用的料子。 第5章 “椿予,我的衣衫哪去了?!”只穿了中衣的颜昭又惊又怕,一双桃花眼不知何时蓄了泪,后怕的几乎要哭出来,“椿予,我怕是要害了娘和爹。” 他已经被陛下钦定为凤君人选,旨意不日便到。偏偏他却在此时出了这等纰漏。 似是想到了什么,颜昭忙卷起自己衣袖。果不其然,象征男郎清誉的朱砂痣也消失殆尽。 颜昭脸上登时灰败一片,还不等他掉泪,缓过神来的椿予急急拦住意欲自尽保全家族颜面的男郎,“凤君,凤君莫急。您忘了,您已经与陛下完婚?” “完婚?”滚在眼尾的泪珠扑簌簌地落着,颜昭茫然抬眸。 似是在印证椿予的话,他心中忽然一痛,一些昏暗烛光下的记忆却慢慢涌现。 大红的喜被,还有俯身而来的她。 第3章 误会 男郎眼尾本来哭得泛红,却在那么一瞬间后,那一抹红意越来越明显,连带着耳朵都红了个透。修长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袖,薄唇一抿,却是再也没有掉眼泪。 椿予见状松了口气,“凤君,您可是想起来了?” 他这一问,颜昭原本才平复的心境登时又乱了几分,可他又不习惯说谎,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一声,“嗯。” “凤君,您刚刚可吓坏奴了。”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椿予后背都出了几身汗,他长长舒了口气,瞧着颜昭尚有些发懵四处打量的神情,忖了忖又问道,“凤君可是在找陛下?” 陛下...... 不过是稍稍将这两个字在舌尖念了念,记忆里那一丁点耳鬓厮磨的情形登时又浮现在眼前,直教人生出止不住的羞。 颜昭慌忙摇头,“我,我只是觉得有些地方总有些不对。” “凤君定是昏睡太久,身子疲乏了。”椿予勤快地替他穿好外衣,又递上一杯清茶,笑道,“您且先回回神,奴这就去与外面候着的素月大夫回话。” “素月大夫?” “是。”椿予恭敬,“您昏睡不行,奴实在害怕,便去了御书房寻陛下禀报。” 装作漫不经心,不甚在意的颜昭听见这话,悄悄坐直了身子。 椿予与他熟稔,当即明白自家公子究竟想听的是什么,忙认真细致的禀道,“凤君,依照奴看,陛下心中定然是极为看重您的。” “昨明明就是陈院使等人医术不精进诊不出所以然,她居然还在陛下面前妄图揣测挑拨您和陛下。” “还有这回事?”颜昭当即心急起来、 “可不是。”椿予说起这个就面色愤愤,只是他人微言轻。要不然高低也要替自家主子反驳几句,“得亏咱们陛下圣明,不但没有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反而将这些妄议主子的御医全都送进了刑院受罚。就是素月大夫,也是陛下命人去请的。” “她......”颜昭神色微顿,原来她与他成婚后,竟这般在意用心。 想起未出嫁前,家中表弟书钰与他说的担忧,颜昭略略松了口气,虽说他现在想起了一些关于她与他的事,但终究不多。 既然她这么关心自己,颜昭压下心头那点羞意与无措,清了清嗓,垂下眼帘,唇角却是微微扬起,“那陛下人呢?” “陛下......” 椿予有些意外颜昭竟会主动问起陛下得行踪,他难得卡了一下壳,好在颜昭并未瞧他,椿予极快地藏好诧异的神色,答道,“刚刚有军务,陛下去了御书房。” “凤君可是要派人去御书房问问?” 颜昭摇摇头,其实他也不是非要知道陛下在做什么。只是话到了嘴边,自然地就问了出来。不过,在知晓陛下今日被军务困住,怕是不会来福宁殿的时候,颜昭还是小小的松了口气。 他如今只记得一丁点关于她的事,若是她真的来了,自己恐怕无法自如的应对。 而且他还不知道现在宫里是什么状况,要是冒然遣人去问。万一开罪了宫里的其他得宠男郎,岂不是平白惹一身腥。 打发了椿予去与素月回话,颜昭起身,细细打量着偌大的福宁殿。倒是华贵非凡,窗下支着的茶桌,书架旁放置的盆栽,还有这方支着懒架儿的卧榻,虽然很陌生,却极为符合他的喜好。 咦,这是? 翘起唇角溜达了一圈的男郎蓦地在拔步床前停住脚步,目色好奇地望着枕边放着一块玉佩。伸手拾起,温润的触感直教人忍不住再三摩挲。 这是女帝才能使用之物。 想起早前椿予话里话外都透露出陛下极为在意他的模样,颜昭刚刚才平复的心情登时又如被风吹过的水面,生出层层涟漪。 他小心地收起玉佩,心里却无端地升起了想见她的念想。 可——,只要一想到这宫里或许还有其他同样想见她的男郎,颜昭心里那点子热络渐渐就淡了下来,整个脑袋低垂着,闷闷不乐。 拢在袖里的指尖轻轻拂过玉佩,那双耷拉的桃花眼瞬时又清亮起来。 无妨的。 出嫁前,爹就嘱咐过他。入宫后定要大度。对,没错,他已经是凤君,的确不该奢望话本里那些故事。更何况,她这么在意他。 正想着,回了话的椿予喜滋滋地捧着一碗汤药进来。 “凤君,奴刚刚问过素月先生,您只需再服几副药便可。” 诚然素月也说,昨夜里针灸的几处大穴,的确会令人出现些记忆混乱,但也无需担忧,慢慢就会康复。 第6章 最主要的,还是要让凤君莫要因此担忧。 不过椿予完全不担心,刚刚凤君的确有些记不起事,可很快便回想了起来。足见凤君并未受到太大影响。这些他都已经一一禀给了前来询问的崔掌事。 他欢欢喜喜地伺候颜昭喝下汤药。等几颗解苦的蜜饯入口,一转头就听颜昭与前来伺候换衣的宫人道,“这件颜色有些太素,这件又太过老气。去寻见鲜亮些的来。” “是。”宫人恭恭敬敬退下。 颜昭侧脸,小声与愣住的椿予道,“怎么他们拿上来的都是这样老成的颜色,还是说宫里不喜欢穿鲜艳些的衣衫?” 眉间的喜气像是被突然的风雪冰冻,椿予仔仔细细回想了自家主子清醒之后所说的每一句话,几乎下意识地,难以置信地跪在他脚下,“凤君,您......你......可还记得今岁是哪一年?” “椿予,你傻了不成。”颜昭与他笑笑,打趣道,“你呀,定是只长了个,忘了长记性。” “今岁我刚与陛下成婚,自然记得清清楚楚。”一提起此事,男郎耳尖总是烧得通红,一双清亮的桃花眼微微弯起,“是天元年。” 颜昭的笑意温和,跟随他许久的椿予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整张脸都要皱巴成一团,却又不敢隐瞒,结结巴巴补充道,“凤君,今岁并非...并非天元年。您与陛下成婚,已有三年。” “......” 主仆间蓦地沉默下来,难言的寂静仿佛一张浸了水的油纸,压得两人喘不过气来。 “凤君。”椿予几乎快要哭出来,果真话不能说太满,他组织着自己的语言,努力安慰着过于惊愕的男郎,“您莫要担忧,刚刚素月先生说过会有这种情形发生,慢慢会痊愈的。” 三年! 竟然已过了三年?! 这会再看椿予,颜昭才渐渐回过味来。怪不得他会比记忆中长高不少,原来竟过去了三年。 所以那些素色老成的衣衫都是他要求的?! 颜昭压住心头的疑惑,对着镜子照了照。他与出嫁时并无多少变化,怎么突然就变了喜好,似是要生生压住自己的性子一般。 “那——”迎着椿予期盼的目光,颜昭顿了顿,猜测道,“后宫之中,有多少侍君?” 虽说陛下大婚三年内不得选秀,但这宫里伺候的內侍不乏有姿容者。单是刚刚替他选衣的几个內侍,便俊的各有特点。陛下瞧上了谁,也不稀奇。 “回禀凤君,陛下自大婚以来,一直忙于政事,并未在宫中册封侍君。整个后宫,现如今只要您一位主子。” “只有我?” 颜昭愣住,就听椿予又道,“原本昨陛下已经下了选秀的旨意,不过知晓您病了,此事就已经暂缓。” 旁人或许不清楚,椿予自幼就伴在颜昭身侧,自是清楚他的心思。况且素月先生也说近段时间最好不要让凤君忧心伤感。 他急急又解释道,“其实选秀也不是陛下本意,昨......” 椿予还在说着,面前坐着的男郎却已然偏过脸,微微翘起了唇角。 她这样在意他,身侧又不曾有其他人,她们必定是情比金坚。 只可惜他忘了许多事,不然也不会问出这样伤感情的问题。 “凤君?”仔细禀了选秀预备的始末,椿予偷偷打量着自家主子的神情,却又有些拿不准。 面前的男郎眉目淡然,明明是与之前一样的神态,偏生椿予怎么瞧,都觉得颜昭似有笑意。 “椿予,你可记得陛下她喜欢吃什么?” 虽不知过去的自己是如何与她相处,但做人夫郎的,自是要知晓妻主的喜好才是。 颜昭极为信任地看向跪着的椿予,后者心头一凛,鬓间忍不住生出汗意。除去陛下在福宁殿歇息的时间,很少在这用饭。 他答不上来,正憋着劲回想那几次御膳房送来的菜式。檐廊下,传来宫人温声禀着陛下要来的消息。 几乎是瞬间,刚刚还淡然的男郎面容明显慌乱起来,虽说她与他成婚的时间已过去三年,可对于现在的颜昭来说,要直接面见圣颜,还是有些别扭。 尤其他还不怎么记得两人定情的事,若是被陛下知晓,多半会失落。 颜昭将心比心地推测了一番,哪里还坐得住,当即唤了椿予配合,一溜烟地重新躺回了床榻之上。 “凤君,这样会不会有欺君之嫌?”椿予老实,趁着凤仪车还未进福宁殿,小声趴在闭目假寐的男郎耳边嘀咕着。 欺君倒不至于,颜昭掀起一条眼缝,与他安心道,“我只是一时没想好怎么与陛下相处。就算陛下知晓,也不会怪罪的。” 毕竟,怎么说呢。 男郎耳尖微红,双手交叠在一处暗暗想着,谁叫陛下爱他入骨呢。 第4章 推拉 朱墙碧瓦间,长长的甬道异常静谧,只听得到凤仪车滚过青石板的声响。 刚刚才下了早朝,元苏心头尚有些火气。 开战当即,那些世家老狐狸全都避重就轻,不肯松口,非说什么以和为贵。 简直是无稽之谈! 她能从云北打到京都登上帝位,可不是靠着这莫名其妙的和气,而是真真切切的刀剑。 大晋长久以来都是重文抑武,广饶的土地,若无强大的兵事,最终的结果便只能任人宰割。她们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不过身在富贵,战乱与否都不会有什么太大影响,自然没必要为此冒着生命风险征战。 第7章 边疆战事连连不断,正是那些蛮子摸清了朝廷的意思,这才一次次的试探。 然,大晋并非只有京都,只有国强方能举国昌盛。 更何况,大晋百年,世家权贵之间姻亲关系深厚,比不得小小御医院,能一举换下。元苏略一沉吟,还是得徐徐图之,稳扎稳打。 “陛下。”崔成躬身走在凤仪车旁,“早前奴去福宁殿问过,凤君身子已无大碍,素月先生留下了方子,说五日后再来复诊。” “嗯。”元苏漫不经心的过了过耳朵,她的心思还停留在派遣谁去边疆征战。 这些年京都里的女郎多爱诗书,厌骑射。与她一同打过仗的老将又都在各军事要点驻扎,当务之急,还是得培养一批新的将领。 此次驱赶边疆蛮夷,收复江峪山一带便是个极好的历练。若再能凯旋而归,扶持成新贵也无人敢多言。 她正盘算着。 “陛下,福宁殿到了。”崔成躬身,待凤仪车停稳,忙高呼了一声。元苏负手,缓步踏上石阶。 若是往常,只要凤君能起身,必会礼数周全的在殿门口相迎。 今日却是蹊跷,崔成心中不由得多想了几番,可别是凤君又病重了才是。宫人內侍的脚步到挂着珠帘的殿门口便齐齐止住。 这三年来,宫里人都清楚凤君的冷淡脾性,他不喜身边有太多人候着。 崔成也一同止步。身侧,还有从内殿刚刚出来的椿予。 “凤君可是又病了?”趁着陛下脚步往里去,崔成忙轻声问着满面愁容的椿予。 “是。”此等大事,椿予绝不敢有半分隐瞒,他悄悄往里探了几眼,压低声回答道,“如素月先生预测的那般,凤君似是忘了一些事。” “......”崔成面色一凛,继而担忧地往里看去。 若是平日里,陛下尚且有些耐心。偏偏最近因着朝政周旋,只怕是不会太过体贴。 一扇屏风隔开了里与外。 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下一下,直叫躺在床榻上的男郎紧张的心都快要蹦出。 颜昭浓密的长睫不住地微微颤着,似是微风中轻轻摇摆的柳叶。若是元苏细心观察,甚至能瞧见男郎烧得通红的耳朵。 他的害羞与无措明晃晃地暴露在外,可元苏心思全然不在这里,她思索着京都中可用的人才,抚袖背对着颜昭坐在了床沿。 凤君病着,她必然要前来瞧瞧,多坐一会。 元苏嗅了嗅殿内尚未散出的药味,知晓他多半是因药力困乏。也就不曾打扰他,只专心想着自己的事。 她不动不语,假寐的颜昭也不知怎么应对。思来想去就连气息都弱了不少。 怎么办? 他心里慌的不得了,瞧这架势,陛下怕是要坐上一会的。难不成她已经发现了自己是装睡,这才故意背对着他,等他睁眼? 颜昭没有头绪。 若是他没有失忆就好了,说不定此刻便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而不是像现在,只有砰砰砰急速的心跳,昭示着他的紧张。 再这样下去,只怕陛下还没离开,他就快要被这一阵阵的心慌淹没了所有理智。 要不,就当是刚刚转醒? 他如今不过是记忆里刚刚嫁给陛下,十八岁年纪的男郎,到底还有几分大胆。小心地在被里擦了擦掌心生出的薄汗,正打算装作不经意地睁开眼。 谁料他刚刚一动,就被元苏察觉到了动静。她多年习武,耳力自是非凡。只不过眼下有点儿心不在焉,并未太过在意。 两人成婚三年来,元苏倒也曾在福宁殿宿过整夜。知晓他有时在睡梦中并不安稳,几乎是下意识地,元苏伸出手,轻轻在他肩头拍了拍。 她还在自己的思绪中未出,这旁的颜昭却已经被这不经意地亲昵动作,烧得脸通红。 他登时动也不敢多动,更消说是睁开眼帘。 犹记得未出嫁前,他也曾与书钰私下里提起过他的这桩婚事。 那个时候,元苏是大晋最为年轻的女帝。人人都说她是马背上得来的天下,论心肠冷硬自是不必多言,更何况又是在高位之上,只怕对男郎不会有多的温柔体贴。 他亦是忐忑,生怕入宫后与她不好相处。 如今再看,陛下分明就温柔的很,只是她不善表达罢了。 意识到这一点,颜昭压在腔子里那颗慌乱的心,不知什么时候渐渐平稳下来。却又在某一个瞬间,悄悄生出不知名的涟漪,似是春风吹拂下要破土而出的春芽,已然没有半点害怕与担忧。 他悄悄睁开一条眼缝。元苏正背对着他,右手撑脸,左手还搭在他的肩头,不紧不慢地拍着。 既然她没有转头,颜昭心中胆儿更肥,清亮的桃花眼又睁开了些,开始细细打量着她的手指,骨节匀称,虎口处还有陈年练剑留下的茧子,瞧着便十分有力。 就是不知,握住她的手会是什么感觉,颜昭正想着,脑海里忽得涌现出一些昏暗的记忆。 微微晃动的床幔,似是一道烈日明火,那是不可言说的,只属于她与他独处的时光。 几乎是想起的瞬间,颜昭俊俏的脸庞就明显生出了红意。 他的呼吸乱了,哪里还敢再打量元苏。只紧紧闭上双眼,原本想等心绪平复,可偏偏元苏耳力了得,一转脸就看见躺在床榻上的男郎脸红的极不正常,便是气息也很是不稳。 第8章 发烧了? 她疑惑蹙眉,崔成不是说没什么大碍了么?怎么好好的又烧了起来,她想也没想,伸手搭在他的额头,触及指腹的温度生烫。 “崔成!”元苏起身,朝外吩咐道,“宣御医来。” 整个御医院经昨夜一事,从上到下基本都换了新人。头次来福宁殿问诊,自是格外谨慎。 耳听着檐廊下请安的声音,躺在床榻上的颜昭再也装不住。眼帘一抬,见元苏要往外走,惊慌之下,伸手就拉住了她的衣袖。 “陛下,我......我并无大碍。”清冷的声线许是刚刚醒来的缘故,莫名地多了几许柔软。 元苏脚步一顿,转身瞧着脸蛋红扑扑的颜昭,微微皱起了眉头。 她不说话,牵着她衣袖的男郎越发无措。红着脸起身坐起,手指却忘了松开。 没有里面的吩咐,背着药箱的御医亦不敢动,规规矩矩跪在檐廊下。 一扇殿门内外,忽然都安静下来。 眼瞧着面前的男郎脸越来越红,元苏叹了口气,以为他被针灸针怕了不敢看病,破天荒地与他解释道,“宫里的御医都换了一遍,其中还有素月先生的弟子。治疗头疼脑热不在话下,只是几副汤药的事。” 放在平常,凤君早就淡然地颔首,不再多言。元苏也打算再客套两句就回御书房拟旨。 刚刚沉思之中,她心中已经有出征的最佳人选——永嘉侯沈瑶舟。此人出身云北明凰军,武功谋略俱佳,只不过为了自家幼弟苏沐,这才弃了功名,宁愿做一个闲散人。 由她出征,此次收复江峪山必会事半功倍。不过—— 一想起自家幼弟,如今的长公子苏沐,元苏又有了几分犹豫。整个京都上下,都知晓苏沐对于沈瑶舟的看重依赖。 若想直接下旨派出沈瑶舟不难。 但元苏早些年对自家幼弟有所亏欠,论姐弟之情,她又不愿让他担惊受怕。 她难得有所迟疑,回过神来,才发现颜昭还牵着自己的衣袖。 这不像他。 元苏挑眉,目光落在靠近床榻的矮几,瞧着那用了一些的蜜饯,心中更加生疑。 早些时候,她也曾碰见过凤君吃药的情形。不同于别的男郎怕苦,颜昭喝药几乎不曾有神情改变,更消说用这些甜腻的东西消苦。 人不会在突然之间变化如此之大,元苏不由得分出些心神细细打量着紧张的颜昭。 男郎长发乌黑,因着出了身薄汗的缘故,鬓发丝丝缕缕贴在白玉做成的俊容之上,瞧着便有些虚弱,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却异常清亮,犹如挣扎在风雨中,敢与天地抗争的新芽。 这模样的的确确是她认得的凤君,若真要说什么不同—— 元苏略一沉默,过往的颜昭总是清冷端方,淡漠地似是与这世间无牵无挂。但今日的他,似乎多了几分笃定。 他笃定的是什么,元苏不清楚。 可被她打量的男郎却已然坐不住,他不记得自己过往与元苏是如何相处的,也不知道天底下的妻夫私下里该是什么模样。 但就他看过的话本来说,好似是要讲究推拉之术。 具体怎么“推”,他还没个头绪。但“拉”很简单。 想到这,颜昭攥着她衣袖的手指微微发颤,却又极为勇敢地往下一滑,牢牢牵住了她的手。 “陛下,我真的没事,若您不放心,就......就帮我暖暖手吧。” 第5章 兴趣 暖手?? 饶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元苏,乍听见这话,都有些缓不过神来。成婚三年之久,他似是头一回用这样的语气与姿态。 事出蹊跷,元苏不得不疑。她凝视着脸红的男郎,语气严肃,“凤君,礼不可废。” “哦。” 唤他唤的这么冷冰冰,多半是生气了。 颜昭闷闷地垂下眼,也难怪陛下会不虞。她这么关心他,他却在床榻装睡。这么一想,的确是他过分了些。 好在她并未直接甩开他的手,足见她只是有一点生气。想到这,颜昭心中又雀跃起来,勾住她的小手指不放,抬起脸与她认真解释,“陛下,我刚刚不是故意装睡的。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与您相处。” 说着话,那双清亮的桃花眼目色还格外诚挚。元苏只与他对视了一眼,便明白他说得都是真心话。 早朝之上,她刚刚以凤君生病为由,将选秀之事推后。颜昭向来要强,眼下这般示弱,定然是认为他拖了自己的后腿。 “你不必将此事太过放在心上。”简单的安抚了他,元苏抬脚欲走,偏手指被他紧紧攥着。她侧身,不解地看着满面纠结的男郎。 “陛下。”颜昭有些着急,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总归爹也说过,只要关起门来,妻夫便是一体。 他索性放开了脸面,小心地牵住她的手指一点点往自己身侧拉着,“您再与我说说话吧。” 他用的气力并不大,只要元苏想,挣脱并不难。但今日的凤君着实有些不同,她摸不准他到底打了什么主意。黛眉一挑,顺着他坐回床榻。 人留了下来,该说些什么。颜昭并无头绪,元苏更不是多话之人。 两个人静静坐了一会,又几乎齐齐开口。 “你——” “您——” 片刻停顿后,元苏与他点点头,“你先说。” 第9章 “陛下,您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吗?”他虽然不怎么知晓朝廷的事,可今日的陛下自进来后,就一直皱着眉头,显然是有心事。 “也没什么。” 过去凤君从不会过问她的事,元苏有些意外,不过她料定颜昭不会清楚她的烦恼,随口道,“还是江峪山的事。” 可话落的片刻,就见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若有所思地看向她,“那陛下心中可有人选?” 简简单单一句反问,却是元苏怎么也没想到的回答。她神色微顿,有了些兴趣,“你如何想此事?” “治国有常,利民为本。”见元苏认真听着,颜昭敛了敛心神,继续道,“民之所求,不过安稳二字。而权贵者,惟愿富而稳。如今陛下登基,大晋国土极近平和。想来朝廷中并不会太在意边疆百姓的安危,自然也不愿让自家女郎拿起刀剑长途跋涉去搏一个功名利禄。对她们而言,只怕是更愿意在选秀时往宫中送些男郎,亦是同样的荣宠。” “陛下若想一改大晋重文抑武的习气,此次便是极好的机会。是以收复江峪山一战,只能胜不能败。因此领兵出征之人,须得有实战经验。而京都中,能担此重任的,怕是只有永嘉侯了。” 他分析的头头是道,元苏目中渐渐有些欣赏之意,又问,“为何?” “永嘉侯是明凰军的副将,对于山林地形作战有一定经验。且她与京都中世家并无瓜葛,若以她做人选,日后封赏亦是对李家扶持陛下登基的又一次嘉奖。” 说到这,颜昭略一迟疑,可瞧见元苏鼓励的目光,他心中又有了些底气,先解释道,“陛下,我这会说的话可并不是有什么私心。若您真要让世家一改往日习气,只怕选秀——” 他悄悄瞄了眼元苏的神色,见她并未生出嫌隙,鼓足勇气道,“选秀还是要再停一停的好。” 本来么,这世间女子为尊,世家男郎的婚事多半都是要替家族中的女子铺路搭桥。若是现在选秀,只会让那些善于计较算计的老狐狸钻了空子,日后若再要派兵遣将,总不能只盯着一个永嘉侯吧。 是时候让世家知晓,若要家族荣宠延续,就该去拼去斗。 诚然,他也是有一点点私心的。颜昭垂下眼,微微撇嘴。作为男郎,就算再大度,亲自操持选秀还是有点不舒服的。 “你所想倒是不错。”元苏并不恼火他妄议朝政。相反,他能与她不谋而合,倒是给足了她惊喜。 “选秀之事,孤已然下旨暂停。” “真的?”刚刚还有些闷闷不乐的男郎蓦地扬起脸,好看的薄唇微微弯起。却又好似想起什么,努力克制地压住嘴角,装作淡然地点点头,“陛下圣明。” 这会倒是有些往昔的样子。 元苏微微一笑,平日里与他相谈甚少,却不想颜府中的男郎并非空有俊朗皮相,有趣极了。 “陛下。”说完了他的,颜昭想起元苏似乎也有话说,忙问道,“那您刚刚想说什么?” “孤只是想说——” 他好奇的紧,元苏偏拉长了声音拖延着,直到男郎手下收的越来越紧,方示意他往下看。 交握的一起的手,到现在还不曾分开。 颜昭神色有些慌乱,被他用力握住的手,诚如想象中一样暖和。这会一松开,掌心反而空落落的。 他低垂着头,羞得不知该说什么。 元苏并未多言,只道,“孤知晓这并非你本意。对了,孤给你的玉佩呢?” 既然他这样聪慧,玉佩给他也算是一桩好事。 元苏伸手,接过颜昭递来的白玉,嘱咐道,“如今选秀一停,宫外之人只会认为是你故意而为之。再加上颜爱卿一向不善言辞,若是真有什么事,你可用这玉佩护着颜府。” 当初挑选凤君人选之时,刚刚到京都任职的颜郑蕙不过五品。虽是书香门第,却比不得世家权贵在京都根基深厚。 现如今选秀之事推后,少不得要让有些世家权贵如意算盘打空。颜昭在宫里,有她护着并无大碍,就怕有些人用腌臜手段,从颜府入手。 “陛下,这玉佩可调动御林军的,我拿着不妥。” “孤既然给你,自是有给你的道理。” 元苏亲自将玉佩挂在他的腰间系好,见颜昭又要推辞,又补充道,“此事是孤借了你的由头,断不能因此委屈了你和颜府。” “陛下......” 难道她当真不怕,他会用这玉佩做恶吗? 他的脸不曾藏住心事,元苏瞧得真切,略有些无奈地笑道,“孤与你妻夫一体,自是信得过你。” 更何况,以他那无悲无喜的菩萨性子,能做出什么恶来。 内殿里汤药的苦涩气味渐渐散去,元苏瞥了眼外间的天色,预备起身。 “总归你还需将养着身子,最近一段日子,孤暂且就——”她淡淡话音未落,怀里却蓦地涌进一个身影。 他来的急,元苏没防备,差点儿一同失了平衡栽倒在床榻上。好在她平素未曾真的将刀剑功夫落下,稍一反应,伸手就将两人身形稳住。 扑进她怀里的男郎低垂着头,抿着唇不做声,只用手牢牢抱着她的腰身。 明黄色的前襟不知什么时候湿了一块,元苏一怔,伸手扶起趴在她怀里悄悄流眼泪的颜昭。 上次她与他挨得这么近的时候,还是例行公事的三月初一。夜里虽有莲灯,终究比不得白日里亮堂,他不说话,元苏倒也没追问,只低眸看他。 第10章 那双清亮的桃花眼刚刚才被泪珠洗过,亮晶地犹如天上星辰,澄净湖泊。里面清清楚楚映出了她的身影。 一瞬不瞬,却也不会让人厌烦。 “怎么了?”元苏细细瞧他,明明刚才两人还相谈甚欢,这会却无征兆地掉起了眼泪。说实在的,她一时还真摸不准他哭的缘由。 “陛下这么信任我,又处处为我想的周到。”他早就哭红了眼,这会为了说话清楚,又强压着心头那一点莫名的哀愁,只涩着鼻头道,“可我却还想着要装睡避开陛下。” 原来是这事。 元苏心中讶然,瞧见那低下头还在自责的男郎,淡道,“不过是件小事罢了,凤君何必放在心上。” 她是征战沙场,运筹帷幄的将军,也是主宰大晋命脉的女帝。诸如男郎这般细腻的心思,从来都不曾在意。 可颜昭不同,自打睁眼清醒之后,这是他头一回真切感觉到自己被人好好照顾着,记挂着。 “陛下。”他重复地低声唤着低眉看来的元苏,明明是该开心的,偏生他的心却好似浸入了寒冬,被莫名的伤感刺得阵阵生疼。 他不明白缘由,鼻子发酸,眼眶生涩,泪珠儿落得元苏手足无措,又不好直接推开。 她微微仰头,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看来再不哄着,只怕他要哭到地老天荒去了。 元苏缓缓伸出手,她头次做这样的事,生怕自己力道重了。只用温热的指腹轻轻抹去挂在颜昭眼尾的泪痕,温声道,“凤君,莫要再哭了。” 清冽的冷香,本是熏在衣袖处提神醒脑。这会却犹如一阵无名的暖风,悄悄吹红了男郎藏在乌发下的耳尖。 他怔愣着,蓦地偏开脸,声都低了几分,“陛下,您就还跟从前一样唤我小字吧。” 第6章 涟漪 在大晋,男郎小字唯有亲近之人方可唤得。 眼下凤君骤然提及,元苏心中一愣,忽得意识到两人成婚这么久,她竟不知道他还有小字。 面前的男郎期期艾艾,绯红的眼角处尚有点点泪痕。仿佛只要她唤不出来,随时都有可能重新掉下泪珠。 “......”元苏默了。 “陛下?”颜昭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袖,好心的催促道,“我已经不哭了。” 饶是被朝廷那些老狐狸多方算计,元苏都不曾有过半分迟疑犹豫。偏偏对于此刻的情形,她却难得的有些心虚。 “现在——”她不自在地轻咳几声,绞尽脑汁地想着借口,“现在还是白日。” 白日怎么了吗?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明显不解,唤他小字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更何况,以她们过往的情感,陛下应该唤过许多次才对。 她这样迟疑...... 颜昭不禁看了过来,那潋滟的目色仿佛一汪碧泉,轻轻柔柔拂过她。 元苏心头一滞,比思绪更快的,是她的手。几乎与他对视的一瞬间,元苏便不由自主地伸手虚虚蒙住了他的双眼。 “别这样看孤。” 元苏微微叹了口气,却又不忍叫他生出失落之心,“等夜里,夜里孤再来看你。” 她的话声音轻轻地落下,混着她衣袖上冷冽的香气,一路落在了他的心上。几乎是被蛊惑了一般,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哪里还记得要她唤自己小字。 元苏登时松了口气,走出内殿时又忍不住停住脚步,飞快地朝里看了一眼。 他还懵懵地坐在被里,那双清亮的眸子却是前所未有的弯出了好看的弧度。 元苏心中咯噔一下,成婚三年,他甚少有情绪外露。怎地跌了一跤,就仿佛换了个人。 “崔成。” 坐上凤仪车,元苏眉心紧紧蹙起,睨了眼明显有话要禀內侍。 “陛下恕罪。凤君病情一事,奴刚刚又细致问过。”她躬身,低垂的眸子里满是惧怕之色,硬着头皮道,“因着昨夜针灸点在几处大穴,凤君虽已转醒,但旧事却有所遗忘。” 怪不得。 元苏微微颔首,怪不得今日的颜昭性子活泼了不少。 不过,他记得自己,也知晓朝中老臣。元苏略一沉吟,问道,“你可知,凤君究竟忘了什么?” “回禀陛下。”崔成一面虚扶着元苏从凤仪车走下,踏进御书房,一面恭恭敬敬跪在元苏脚边,垂首道,“凤君似是只忘了进宫后的这三年时光。” 她不敢再多说一字。 元苏拿起奏章的手指停顿,眸子一转,朝崔成道,“只忘了进宫之后的日子?” “是。据福宁殿椿掌事道,凤君如今只记得自己刚刚与陛下大婚不久。” 若是这么说的话,元苏低眉瞧着自己曾被颜昭紧紧握住不放的手。忽得想起,两人刚刚成婚时他的模样。 她那会尚有些年轻气盛,与世家周旋还不太老练。再加之宫里并无长辈,于成婚一事,就全都交给了内务府去办。 过往在军中,练功闲暇之余,没少听那些姐妹说起此事。 她倒是不紧张却也不曾有实感,直到迈进内殿,瞧着那正对喜烛的山水屏风,瞧见被光影朦朦胧胧描绘出的身影,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成婚。 而屏风的那一边,坐着的男郎便是她亲自挑选的凤君。 说是挑选,倒也有些缘由和随意。 只因他的名字——颜昭,与自家幼弟的小字音似。她才格外有印象,加之后宫安宁她才会心无旁骛,而颜府在京都中尚未成气候,又是书香门第。娶进宫里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第11章 是以,她才会略过那些世家男郎,甚至连画像也不曾细看,就独独选了他。 今夜里,他就坐在屏风后。 元苏脚步有些迟疑,稍微缓了口气,又整了整衣裙,方接过內侍递来的玉如意,转过山水屏风。 灯火明亮,似是泼了金。 不等元苏站定,用折扇挡着半边脸的男郎早已偷偷露出双漂亮的桃花眼,正悄悄打量着她。 而当时元苏对上的,便是他那灵动潋滟的目色。 后来是怎么喝的合卺酒,元苏并无多少印象。她只记得折扇收起时的惊鸿一瞥。 这些年,她已然见过不少姿容各异的男郎。却不曾有一人,如他这般印象深刻。 白玉似的面容如远山俊朗清隽,被玉冠束起的发仿佛取了外间的夜色,越发让眉眼轮廓深邃。 尤其他的眼,似是圈了一汪清水,被风儿一吹,眸光潋滟,生出含情涟漪。 元苏瞧得怔了。 “陛下。”候在殿外的內侍还谨记着她早前的吩咐,温温隔窗禀道,“酉时已到。” 正所谓开国容易,守国难。她即位时日尚浅,自是不愿耽于后宫。这才让內侍卡着点提醒自己,便是大婚之夜,亦不可松懈。 御书房是要去的,只是现在要迈出福宁殿,她又有些不忍心。 凤君并无过错。 握在手里的玉如意犹如千金重担,元苏合目深深吸了口气。刚要与凤君并排坐在床榻之上,廊下匆匆来了脚步。 “陛下,御林军发现了四皇女余孽!”內侍恭敬的禀报声挡不住话里的焦急。 当初若非先帝膝下的两个皇女斗得天翻地覆,这金銮宝座也轮不到自小流落在外的元苏头上。 虽说她手中握有大晋兵权,但仍有些忠于旧皇亲的死士时不时在各地作乱。 眼下竟胆大包天,趁着她大婚,举国同庆之时潜入了宫里,简直是目无王法! 元苏脸色当即凝重起来,双目凌冽地往窗外看去,“严查,看看到底这宫里还有谁是异心之人!” 她起身要走。 “陛下。”身后,男郎的声音怯生生的响起。元苏侧脸看向有些无措的颜昭,他有一双清亮含情的眼,那些未尽的,说不出口的话,都在那一个眼神中百转千回,欲语还休。 元苏背光站着,颜昭看不清她的神情。 他没有时间迟疑,当即抚袖起身,小心地向前迈了一步,鼓足勇气与她叮嘱道,“陛下,请小心些。” 他说着话时,微仰起脸。想要如同这世间所有的夫郎一样,与她笑笑替她祈福。可离得近了,才发觉她的眉目越发的模糊。整个人似是一柄寒铁铸成的刀剑,不声不语,气势凛冽,靠近不得。 他的笑滞在面上,满室的莲灯明亮,遮不住他眸色里突如其来的惧怕。 元苏微愣,瞧着那错开眼紧张地绞着手指的男郎,目色渐渐冷静下来。神色淡然地将代表吉祥的玉如意放进他手里。 这是内务府准备的,历代凤君所有之物。 而她——,却还有另一个不甚值钱的物件给他,一把她亲手雕刻的小木剑。 临走的时候,她看了眼内殿里还燃着的喜烛,还有满目的喜字,到底没有再去瞧那个被烛火映在屏风上的身影。 她送的小木剑,他应该不喜欢吧。 元苏顿了顿,从往事里徐徐叹息了一声。如今他异常甜腻地缠着她,足见的确是忘了许多事。 铺在桌案上的奏章每日都堆积如山,也不知怎地,那上面通篇的谏言,往日一目十行的元苏竟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索性撂开笔,闭目靠在椅背养起了神,将将有了些睡意。 “陛下?” 委委屈屈的声音不知从哪蓦地响起,她睁眼去瞧,偌大的御书房却并未有那声音的主人。 当真是见了鬼。 她蹙眉,强迫自己静下心。重新又看了几个奏章,思绪却越发的纷乱起来。 他的小字到底是什么? 实在想不起的事,元苏从不会为难自己。抬眸唤了崔成进来,忖了忖道,“如今凤君病着,你且挑些贵重之物去与颜府知会一声。” “是。” “另外——”元苏尽量让自己神情不太刻意,又道,“顺道问问颜爱卿,凤君的小字是什么,记住,此事不可张扬。” 崔成一愣,忙不迭又应下。领了命要退出御书房时,他身形一顿,蓦地想起椿予上禀之事,重新磕头跪下道,“陛下,福宁殿尚有一事容禀。” “说。” “凤君未生病前,原本预备接家中表弟来宫中小住一段时日。只是还未见到陛下,凤君便身子抱恙昏睡了过去。”崔成悄悄抬眼打量了女帝的神情,见她并未不耐,壮着胆子又道,“如今凤君拟的通令已经发出,却不曾上禀。陛下可要奴去颜府一并将此事说清?” 先斩后奏,实乃大忌。尤其凤君又是在选秀档口上要接自家表弟入宫,着实会让人不得不多想一些。 这种他都能想到的事,只怕是瞒不过陛下的。 “不必。” 坊间的那些传言,她最近也有所耳闻。她们既认定了凤君无宠,她就偏偏要给他权力,替他撑腰。 “凤君病着,若是府中来人,照拂的会比宫人更仔细点。”想起他伏在自己怀里哭得伤心的模样,元苏到底不忍叫他失望,又吩咐道,“此次你去颜府,顺带问问颜家人,还有谁与凤君交好,都可一起带进宫来。” 第12章 人多热闹一些,他许是也能开心一些。 第7章 安排 五月的京都,风向多变。 前几日各府的小郎君还摩拳擦掌,只等选秀一开,宠冠后宫。可没想到旨意都下了,凤君却在这个档口上生了病。 选秀推后也就罢了,原本并不受宠的凤君母家,今日里却得了宫里一大堆赏赐。 颜郑蕙受宠若惊,却也明白陛下此举,是在替她颜府撑腰。 “颜大人,此次凤君操持选秀辛劳,这才骤然病倒。陛下特意请了素月先生替凤君诊治,索性并无大碍。”崔成含笑,简单与她说了凤君的近况,又道,“如今凤君尚在休养期间,书钰公子进宫之事陛下已经应允,不知您家中可还有彼时与凤君相交甚好的男郎?” “这......”颜郑蕙略一沉吟,生怕自己误会了圣意,伸手往书房做了个请的手势,“不知崔掌事可否进一步说话。” “颜大人,请。”崔成并未推拒,宫里的事,没有人比他看的更清楚。是以对颜郑蕙也越发恭敬。 窗明几净的书房里,坐在上首的颜郑蕙并未掩饰心中忧虑,“崔掌事,不知与凤君交好的男郎可需未婚配者?” 她这话问得小心。 若是从前,崔成对于这点还有几分把握。现在却是不好说,只谨慎道,“若是已有婚配,此刻进宫相伴凤君,怕是有诸多不便。” 此话一出,颜郑蕙当即心中有数。与凤君交好的小郎君多数都已成婚,若只是进宫陪伴,她正好借机做个顺水人情,选上几个交情匪浅的人家,报上名去便是。 但若是未婚配的男郎,断没有便宜了其他家的可能。 “说来惭愧。”颜郑蕙摇头,“除了书钰,臣一时还真想不起还有谁家男郎与凤君曾交好。” 崔成在宫中多年,察言观色极为了得,忙起身笑道,“即使如此,奴便与陛下如实禀报,颜大人也无需再为此忧心。” “那就有劳崔掌事了。”颜郑蕙松了口气,顺道儿起身送了崔成出门。 “颜大人不必客气。”快到大门口,崔成脚下一顿,蓦地停住身影压低了声,“奴还有一事,要向颜大人请教。” “崔掌事请讲。” 崔成左右瞧了眼,待众人全都低下头后退半步,方小声道,“不知,凤君可有小字?” “嗯?”凑过身去的颜郑蕙怎么也没想到,崔成问得竟是这事。她微微一愣,“凤君小字?” “是。”崔成点头。 颜郑蕙心中登时有了猜测,却也没有再说,只微笑道,“凤君确有小字,「江远」。” “江远?”崔成心思细,怕回去交代不清,忙追问道,“不知凤君这小字可有出处?” “是。”颜郑蕙略一颔首,“这小字取自「江远山青天将明」,昭为光亮,故而取了前两字。” 崔成一一记在心里,又再三与颜郑蕙叮嘱了此事不可与第三人知晓,这才留下书钰进宫的日子,领着一众內侍晃晃荡荡回了宫。 待那长长的仪仗走远,在门口目送多时的颜郑蕙方敛起笑意,手一挥,示意守门的婆子关上大门,与身侧的夫郎道,“叫书钰到我书房里来。” 如今选秀推后,旁的世家男郎无缘觐见圣颜。好在凤君总算是记挂着家中,留了后手。 她心中宽慰,待借住在府上的表公子书钰匆匆前来叩首见礼,这才一改刚刚的和善,眉目冷肃,“五日后宫中会有马车前来接你,此番进宫虽是打着陪伴凤君的名号,但你亦不可松懈。” “姨母放心,书钰心中明白该怎么做。” 跪伏在地上的男郎乖巧,他今年刚刚十八,正是议亲的好年纪。此刻家中安排他进宫,打得是什么主意,书钰门清。 再加之,坊间早就有表哥无宠的传言。想他颜府男郎出了名的姿容俊朗,既然陛下不喜表哥,多半是觉得与表哥脾性不合。若他进宫,必不会傻傻露出本来的性子。 女郎么,多是想要男郎白日里听话乖巧,夜里热情如火的反差。且不说旁的,就是姨母这样饱读诗书之辈,府上的那些小侍,又有几个是老实的。 要不是他母父早亡,想来今日入宫之事也轮不到他。这些人情世故,书钰心知肚明。不过,他却不觉得自己被算计安排的清清楚楚,毕竟只要能入宫,就算是不得宠,也能衣食无忧,不必再看人脸色。 更何况,陛下年轻。能伴在她身侧,不亏! “有些话,本不该姨母叮嘱。”颜郑蕙十分满意书钰的懂事,面色稍缓,压低了声道,“君侍与凤君不同,不必拘束着性子。这几日,姨母便安排知事的叔伯教你。” 虽然想的明白,可被长辈这样明晃晃地点出,书钰仍有些不自在,只得红着脸谢过。 “你我本是一家人,倒也不用事事道谢。”颜郑蕙微微蹙眉,“只盼你日后得宠,莫要忘了今日颜府便是。” 送出去的棋子,最怕是有主意难牵制的。 书钰哪里能不明白,当即又发誓道,“姨母放心,书钰必定为颜府尽心尽力,好好辅佐表哥。” 他行为恭谨,又极为乖巧。 颜郑蕙越看越满意,当即又嘱咐道,“此次进宫,与凤君不要提「失宠」二字。他病尚未痊愈,府中送了新人进去,本就伤着他的心。若你再言语刺激,到时候只会让世人都看了我颜府笑话。” 第13章 “书钰晓得。” 跪在地上的男郎重重点头,他自是没有那么笨,还未在宫中站稳脚跟,就开罪了表哥。 见他答应,颜郑蕙松了口气,眼神落在他那身旧衣,道,“我瞧你这衣衫不像新做,记得去府中支些银子做几套新衣。” “还有。”事关颜府的颜面,颜郑蕙想的格外仔细,唤住恭敬退后的男郎,“再练练你那骑马的功夫。” 每年七月,陛下都会去狩猎场避暑。因着凤君不得宠,每年此时他都是独自留在狩猎场行宫,若是今年书钰能一同前往,便有机会伴在陛下身侧。 她主意早就打好,颜昭不得宠一事此刻也不再像座山,压得她透不过气。 颜郑蕙面上喜色不掩,崔成一路小跑到御书房时,永嘉侯沈瑶舟刚刚从奉旨进殿。 “长公子呢?”缓了几口气的崔成召过当值的小黄门,眼睛左右看了看,疑惑道。 过往永嘉侯进宫,身侧总是有长公子苏沐的身影。两人感情极好,如胶似漆。今却是稀奇,只永嘉侯一人。 “回崔掌事的话,今早素月先生刚刚替长公子问过脉,长公子已有身孕。永嘉侯入宫,便是来禀报此事。” 小黄门喜气洋洋,崔成听见这消息,心中却无端的一沉。长公子有孕,陛下必不会在此时派出永嘉侯去收复江峪山。 正想着,远远有辇轿缓缓而来。 崔成定睛一看,忙不迭先迎了上去。辇轿上坐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刚刚才提及的长公子——苏沐。 他这会前来,多半是为了战事。 崔成不免在心头感慨,看来今日,陛下少不得又要在御书房忙上一整日了。 窗外的树影影影幢幢,不知不觉间被夕阳落日一点点拉长又彻底淹没在了无边的昏暗之中。 眼瞅着外间的夜色越来越沉,椿予到底不忍心,谨慎选着措辞悄声劝着还在时不时听着动静的颜昭,“凤君,陛下许是政务繁忙。今夜里或许......或许不会过来了。” 一如过去三年的每一个夜晚,陛下总是在忙。只有在祖制定下的时间,才会留宿福宁殿。 而今夜普通至极,是以凤君,等与不等,都不会见到陛下。 椿予心中叹息,更不愿意凤君再同三年前一样将满心期盼慢慢冻结成冰。 这话犹如一颗石子,硌得颜昭心中无措。 他坐在窗边看书的神情微怔,那双盼了一晚的桃花眼恹恹垂下,也不知说与谁听,“可陛下说过,晚上会来瞧我的。” “凤君。”椿予心口一窒,慌忙放轻了声在旁安抚,“陛下肯定是想来的。” 无论如何,现在的凤君万万不可再伤心。他原本打算再婉转地劝劝,谁料这一句才说出,不等他继续“但是”二字,刚刚还有些不开心的男郎蓦地扬起脸,那双清亮的眼仿佛容纳了漫天的星辰,振奋道,“你也这么认为对吧!” “......” 认为?他认为什么? 这转变来的措手不及,椿予怔愣不解,心底却越发难受。 三年的宫中时光,犹如一把生着锈的钝刀,一点点一寸寸将自家主子天真烂漫的性子生生从骨血中磨得干干净净。 他不再盼,也不再伤心,也终究成了宫中人人夸赞的端方凤君。 可如今,他开始重新期盼、欢笑,却不知这命数是幸还是不幸。 正想着。 “咚” 拔步床旁一声动静,打断了椿予的愁思。他应声抬眼,立时被惊出了一声冷汗,忙急急起身去搀扶站在小凳子上摇摇晃晃不知够着什么的颜昭。 “凤君,您若是找什么,只管吩咐奴就是了。” “这个呀。”颜昭攥紧手心,与紧张不已的椿予笑笑,“须得我亲自来寻才好。” 他护得仔细,总归没有再傻傻等着,椿予暗自松了口气,还不等嘱咐宫人闭门落灯。 面前的男郎却一抬脚步往外走去。见椿予还愣着,颜昭侧身,眉目间满是欢喜,快快乐乐与他招招手示意,“走吧。” 椿予茫然,见颜昭走路飞快,赶忙提上灯笼跟在身侧,不解问道,“凤君,咱们这是去哪?” 等着辇车的男郎眉眼弯弯,似是天上一钩月,小声道,“陛下想见我却没有时间,正好......” 椿予后背一凉,直觉不好。 就听颜昭有些腼腆地将声音压得更低,“正好,正好我有时间。” 第8章 暖阁 这情形似曾相识,眼看着自家主子已经就着其他宫侍的手坐上辇车,椿予哪里还有时间细想,当即攀住辇车护栏,急急与颜昭道,“凤君,如今天色已晚,此刻没有通禀就去寻陛下,怕是与礼不合。” “怎么会。”一心想着要去付诸诺言的男郎信心满满,“陛下若是见到我去了,定会开心。又怎么会拘泥于虚礼。” “可是——”椿予还要再劝。 颜昭与他摇摇头,带着几分羞怯轻声道,“你不必担心,我与陛下是妻夫,她必不会因此怪我。” 他笃定的话叫椿予一时语塞,怔愣的瞬间,辇车上的幔帘已经慢慢垂下,遮住了坐在其中兀自弯弯眉眼的男郎。 深深宫墙里,只有她与他是妻夫。 所以——,他去寻自己的妻主,也是理所应当。 车辙吱吱呀呀轻快地从青石板上滚过,福宁殿与御书房相距并不远,从甬道过长信门,再穿堂而过便是。 第14章 颜昭辇车到的时候,御书房里的灯还亮着。 “凤君。”椿予忧心忡忡的面容越发紧皱,借着搀扶颜昭下车的功夫,不死心地小声又劝道,“您瞧,陛下还在忙着,不然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正说着话,眼尖的崔成一路小跑前来请安。 “奴见过凤君。” 椿予被迫住嘴,垂着头站在颜昭身后。 “起来吧。”颜昭略略看了他一眼,视线一转,自然地看向映出人影的窗,关切道,“陛下可用过晚膳了吗?” “回禀凤君,陛下刚刚才与长公子、永嘉侯一起用过晚膳。”崔成如实答道。 原来她吃过晚饭了。 颜昭心下松了口气,他刚刚临时起意,却也不曾先问问此事。若是陛下忘了吃饭,他又空手而来,着实有些不体贴。 他在心中正自责,崔成躬身又道,“凤君,奴这就前去通禀。” “慢着。” 颜昭唤住他,“眼下陛下在忙,我也不便打扰。” 守在一旁的椿予听见这话,总算舒心了许多。至少凤君此刻回宫,便不会跟三年前一样伤心难过。 他永远记得,三年前凤君大婚后不久,提着食盒去御书房寻陛下的情形。 当初凤君,也是这样的满心欢喜而来。 就是那满满一食盒的点心菜肴,也都是凤君私下练过许多遍,才做好盛在盘里巴巴的送来。可陛下总是在忙,忙得想不起见凤君。 整整一个下午,凤君都坐在稍远些的暖阁之中慢慢等着。 直到那些大臣一一离开,他们又等了两个时辰也不见陛下传召。 说来也是可笑。 陛下早就离开了御书房去往前殿参宴。她不在,凤君怎么可能等得到人。 偏偏偌大的御书房,那么多的宫侍掌事,竟无一人前来只会。 只因那会凤君初掌后宫,母家又无权势,自是被有些所谓宫中“老人”的奴才暗中刁难设计。 这些凤君从未与陛下说过,颜府虽不是高门大户,却也是正经的书香门第。凤君自小便学习着如何处理府中事务。 真正令凤君失望的,应该是陛下的不在意吧。 那一日,他亲眼瞧着从暖阁出来的凤君,眼神中的欢喜是如何一点点熄灭。 不过,在那件事过了不久后,早前负责御书房的掌事不知怎得突然就换了崔成,一个年轻清秀,默默无名的內侍 但凤君也再也没有主动去寻过陛下。 想起凤君那段异常沉默的日子,椿予心中就格外难受。好在今夜里的凤君并不像从前那样傻,那么执著。 他做好了指挥辇车回宫的准备。 可下一瞬,刚刚松了口气的椿予就瞧见自家主子广袖翩然,负手拾阶而上,“我就去暖阁等陛下吧。” “是。”崔成恭敬地在前引路,又招了几个机灵的內侍奉茶与鲜果。 “凤君,奴就在殿门外候着,您若是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便是。”崔成谦和,待颜昭允了,方一步步退出暖阁。 其实整个御书房是庆元宫的一处开阔明间,庆元宫宽敞,单暖阁便分上下两层,足足有十几间。元苏平日里就寝之处,便是这其中的某一间。 崔成引颜昭来的此处暖阁,与御书房挨得近。 比起福宁殿,这里显然多了女子惯用之物。 自打他从昏睡中清醒,还没怎么见过陛下所用之物。 颜昭好奇极了,稍稍静坐了一会。便起身在暖阁中左看看右瞅瞅。 走到临窗处,那里支着一方软榻,其上的炕几正放着翻了一半的古籍。 他细细扫了几眼,不禁在心中替元苏又寻了一个极好的借口:怪不得陛下时时都很忙,她如今既要处理朝政,还要抽时间去读这些晦涩难懂的帝王之术,她这么累,会忘事也正常。 说起这个,他记得未出嫁前,娘曾隐晦提及,陛下当初是流落在外的皇女,并未受过正统的帝王教育。加之又是行伍出身,早就习惯凡事快刀斩乱麻,对于男郎怕是也并无多少耐心。 所以娘特地嘱咐过他,入宫后一定要做个称职、识大体的凤君,不可随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凤君该如何坐,如何走,又该如何谈吐,入宫前早就有内务府遣来的掌事悉心教导。 可等真的进了宫,他才发觉要成为一个称职的凤君有多难。 他似乎做不到......做不到只等在原地。 而攥紧的手心里,亦是他鼓足勇气前来的缘由。 “凤君。”憋了半天话的椿予不肯放弃,轻声跟在来来回回,正忙碌瞧着新奇物什的颜昭身后,耐心地又劝道,“素月先生提过,您这几日不可熬夜的,需要好好静养。” 他不提,颜昭还不觉得困乏。 这会子竟好像被一语中的,接连打了几个哈欠,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想了想吩咐道,“你去叫崔成进来。” “是。”椿予忙不迭往外去,不一会就跟着崔成重新回来。他已经备好辇车,只等凤君与崔成话过,就搀扶着自己主子离开这个不可久留的伤心地。 “陛下平日里只歇在这间暖阁吗?”伸手免了崔成客套的礼数,颜昭神情一淡,单刀直入问道。 “回禀凤君,陛下确只在此间歇息。” 崔成到底是在御前伺候的人,心思机敏,话音落下忙又补充道,“此间安静,二层藏书亦多,是以每晚陛下就寝,都是奴在外候着,故而十分肯定。” 第15章 他们这些做內侍的,稍有几分姿容之人,谁不想一夜恩宠,脱离奴籍。但陛下并非先帝,与自小养在宫中的其他皇女也不同。若想在陛下身侧得荣华富贵,比起以色侍人,尽忠职守更能长久。 他是聪明人,自然不会让凤君在此事上有半分误会。 颜昭却不曾想这么多,他只是想确定陛下平日里都在哪处暖阁歇息。早前听内务府的掌事提及,庆元宫作为帝王寝殿,又设置这么多暖阁,就是要效仿狡兔三窟,防备着夜间突袭。 不过,以他刚刚四处打量来看,陛下确实一直住在这。 他“嗯”了一声,努力做出副神色淡漠的模样,“既是这样,你且备些我所用之物过来。今夜里,我这此处陪着陛下。” 颜昭声音虽平静,可那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指却止不住的微微发颤。头一回在旁人面前说这样大胆的话,男郎耳尖都有些泛红。 崔成并不意外,暖阁本就是陛下寝殿,凤君前来并无不妥。 虽说凤君此举与之前大相径庭,但主子的吩咐,他一个做下人的自然没有不做的道理,崔成当即恭敬应了下来,火速差人去办。 刚刚还做好准备要走的椿予愕然:“凤君,您当真要宿在这?” 颜昭冲他点头,这会宫侍都去准备一会沐浴的事宜,候在身前的人并不多,如实说道,“总归陛下还要再忙一会,我先在这眯一小会,也算等着陛下。” “凤君,这怕是——”椿予心焦。 进来服侍凤君歇息的宫侍鱼贯而入,椿予未尽的话被打断。他神色紧张地瞧着凤君被引去了庆元宫尽头的稍间,整个人都深觉无力。 宽大的御池里,褪尽衣衫的男郎温声屏退其他人,等椿予上前伺候,方认真地问道,“你可是有事瞒我?” “奴,奴不敢。” 颜昭不相信,薄唇一抿,双臂搭在玉石池壁上,瞧着满池随着水流缓缓飘荡的花瓣,慢慢开口,“我只是失去了些记忆,并非是傻的。椿予,你与我说实话。” 他开口几乎都是劝阻,颜昭不明白,不明白椿予为什么总是劝他离陛下远些。 椿予向来老实,这会颜昭骤然逼问,差点儿被吓出胆。可一想到素月先生的嘱咐,跪在地上的椿予整个人都好似要缩成一个小虾米,好半晌才谨慎地摇摇头,“奴对凤君并无隐瞒,只是......只是......” 他支支吾吾卡了壳,眼看颜昭的眼神越来越生疑,灵光一闪,也不知怎么想的,脱口而出道,“是素月先生说,凤君养病期间,不可行敦伦之礼,奴这才——” 椿予话头才理顺,那边泡在御池里的男郎也不知是被氤氲的热气蒸红了脸,抑或是旁的什么,俊朗清雅的容颜登时绯红一片,就连那露出水面的脖颈和肩头都映出了浅浅的粉。 剩余的话也无需椿予再说。 颜昭蓦地背过身子,沾了水珠的手指轻轻捂住快要烧红的脸庞。 漫天神佛,他可......他可真没想这个! 第9章 入睡 椿予不提,颜昭自己压根儿都没意识到留宿在暖阁意味着什么。 尤其他与陛下又这么的恩爱。 颜昭只想想,脑海里那一点昏暗的片段便犹如雪花,铺天盖地地不断落进眼帘之中。可如今来都来了,总不能洗了澡再回福宁殿去,陛下多半会生气的。 不,其实就算他留宿暖阁,也不一定......不一定就要跟陛下那......那样。 那几个字只想想,颜昭都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烧了起来。胸口满胀,似是要压不住藏在其下砰砰砰如擂鼓的心跳。 不,不能再想了。 脸色通红的男郎蓦地将自己沉入水中,原本只是想冷静一下。可当花瓣随着水流涌过来时,一丝丝奇怪的记忆也慢慢浮现出来:氤氲的水汽之中,交叠在一处的人影,还有那犹如海浪一般不断拍打池壁的水波。 意识到他想起了什么,颜昭哪里还能在水中冷静下来,身子一立,缓步从御池中拾阶而上。 宫侍替他更衣的时候,男郎面上的红意还未完全消退,眼角眉梢处更是明显。 椿予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却没有再劝。刚刚崔成已经拿了札记过来。帝后同寝,若有动静,必然要登记在册。 他低垂的面色泛苦,走在前方的颜昭脚步却越来越慢,路过御书房门口,瞧见那仍燃着的光亮,与要过来请安的崔成摆摆手,安静地走进了暖阁。 织金羊毛毯上摆着的三鼎镂空香炉里,早有宫侍点上了安神的沉水香。丝丝缕缕的淡香如云雾散开,仿佛一只温柔的手,将疲乏拢成睡意,一点点压在眼皮之上。 “凤君,依礼您是要睡在外侧的。”眼看颜昭按照内务府教得规矩,掀开被子就要躺下,椿予忙轻声道,“但陛下更习惯睡在此处。” 陛下虽然在福宁殿的时日有限,可每回来凤君都会提前嘱咐他陛下入睡的习惯,以免下人进来伺候时惹怒了陛下。提过几次,椿予便记在了心里。没想到今竟碰上了用场。 颜昭挪开身子,舒舒服服睡进里侧。他单手撑脸,遣了其他宫侍下去,小声地问着椿予:“那你可还记得,我从前还说过什么关于陛下的事吗?” 今夜算是他失去记忆后头回与陛下同寝,颜昭还是有点点紧张的,总归陛下还在忙公事。他好奇地盯住椿予,问着关于她与他的那些点滴。 第16章 “凤君从前并不怎么提及陛下的。”椿予小心地选着措辞,又有心想提示着自家现如今满腔热情的主子,含蓄道,“但宫里都知道凤君极为称职。” 他?称职? 刚刚还有点困意的颜昭登时来了兴趣,“你快说说,我做的如何称职?” “......”椿予心口一窒,硬着头皮又道,“凤君处理宫中事务极为公正妥帖,与陛下相处可谓......可谓相敬如宾。” “这样啊。”颜昭略略有些失望,旋即又问道,“那陛下呢,陛下觉得我如何?” 虽说椿予未必知晓这个,但他还是好奇。尤其这种事又不好直接去问陛下。 “奴,奴不敢胡乱揣测圣意。”椿予谨慎地压低声,提醒道,“凤君,此处尚在暖阁。” 若是被有心人听见,话传话可就是会三人成虎。 颜昭微微颔首,也觉得自己刚刚那句问得着实有些出格,忖了忖又问道,“对了,往常我在暖阁留宿时,都会做什么解闷?” 微凉的夜里,男郎把一个又一个压根儿不会有答案的问题抛出,直叫椿予鬓间生出薄汗。 他跪在床榻前垂下头,一时之间无法回答。 凤君从未在暖阁留宿,不过平日里在福宁殿,凤君总是会用工笔一点点描绘着窗外的景色。 那一扇窗,装满了春夏秋冬,铺尽了日起日落。 “怎么不说话?” 面前的男郎虽失了记忆,但那双桃花眼里熄灭许久的光亮已然开始重新亮起。椿予也是矛盾的,既想护着自家主子不再受伤害,却也隐约觉得此次或许会是个转机。 他摇摆不定,偷偷抬眼,瞧着那尚有憧憬的凤君,心中不忍,低声道,“凤君平日里喜欢作画。” 作画?在这里? 颜昭立时从被里坐起,四周又瞧了瞧,“奇怪,我的画是被收起来了?” 以她们恩爱的情形来看,他应该常常在暖阁留宿的。 椿予摇头,“凤君平日都是在福宁殿作画。” 颜昭聪慧,略略一思索,便察觉了问题,“你是说我不常来暖阁?” “是。”椿予老实点头,见凤君怔住,忙又解释道,“过去都是陛下来福宁殿寻凤君的,再加上御书房常有朝臣前来,是以凤君并不怎么常来此处。” 原来竟是这样。 颜昭心中稍甜,旋即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刚才在御池中,他分明想起了一些细节。 他来过的,难不成此事椿予不知? 他在家中曾听爹说过,妻夫之间有些时候是会多些花样。椿予是福宁殿的掌事,他不知也是自然。 颜昭藏了心事,面上一红,倒也没再追问。 暖阁里渐渐安静下来,椿予跪坐在床榻前,听着凤君渐渐绵长的呼吸,紧张了一天的心也渐渐轻松了起来。 御书房。 批完最后一叠奏章,埋头许久的元苏揉揉自己的手腕,阖眼向后靠在椅背。崔成轻手轻脚地进来,换上一杯清茶放在元苏手边,这才立在元苏身后,手法极其熟练地揉捏起来。 “右边。” 这些年她常常伏案,稍久坐一会,肩颈便极为僵硬。多亏崔成早些年学过推拿,能时时缓解她的不适。 “陛下。”眼看元苏紧皱的双眉渐渐松开,崔成放缓了声,将白日里去颜府的情形如实禀来,“......另外,奴也问了颜大人,凤君确有小字,唤作「江远」。” “江远?”元苏略一沉吟,“看来是取自「江远山青天将明,扁舟一蓑雪满肩。」词句虽好,意境却悲凉寂寥。” 想起这些年凤君清朗端方的模样,元苏神情微顿,倒是与他的性子极为符合。 除去—— 今日伏在她怀里呜呜低泣的模样,瞧着便可怜又无助。元苏心中一动,随口问道,“凤君今日做了什么?身子呢,可好些了?” “回禀陛下。”崔成恭敬跪在元苏脚边,“凤君今天白日仍是在福宁殿养神,除去记忆没有恢复,其他尚无大碍。” 元苏料想也该是如此,想起自己白日里随口的许诺,又问道,“这会他应该睡了吧?” 她不是不记得与他的约定,只是每回去的晚,还要他半睡半醒间起来相迎。 有时候瞧着他疲倦的模样,元苏心中也有些不忍。索性后来也就不常去福宁殿,时日一久,倒也真的没有起初那一点在意。 “是。”崔成顿了顿,又道,“奴刚刚才去暖阁看过,凤君睡得很香。” 他禀的清晰。偏元苏被那一点往事勾住了魂,只粗粗过了耳朵,点头,“睡了便好。睡足了精神方能尽快的好起来。” 她亦有些疲乏,随意地在御池了泡了泡,便擦干发往暖阁走去。 陛下不习惯內侍贴身伺候,崔成忙示意周围候着的宫侍退下,待元苏一脚踏进暖阁,这才恭敬地背身守在门外。 元苏一进门,便察觉屏风后还有人影。 她只当是哪个进来添香的內侍,并未在意。信步转过屏风,刚解了身上的衣裙扔在衣架,一转身,就瞧见了跪在床榻前的椿予,以及正躺在她被里,睡得正香的凤君。 “......”元苏难得怔住,他怎得会在这? 还不等她发问,椿予机灵,一股脑行礼退后,顺带还关紧了房门。 “???” 元苏神情僵了片刻,才要唤人进来问个清楚,刚刚还睡着的男郎也不知怎么被惊醒,揉揉眼懵懵地坐起,原本疲乏的神色在瞧见她的那一瞬,忽得明媚起来。 第17章 他弯弯眉眼,极为顺手地拉住元苏,声音软和地低声唤她,“陛下,我刚刚一直在等您呢。” 说罢,似是心虚,又拙劣的解释道,“完全没有睡着!” 被他一打岔,元苏也没再叫人进来,只是往那被压出睡痕的俊容上细细看去,旋即抿唇压住丁点笑意。 她其实,并不排斥凤君的接近。 顺着他的动作一同坐在床榻上,元苏眼尖,登时便瞧出他微红的耳尖和刻意压下的紧张,“此处暖阁还有许多,你且歇着吧。” 她的凤君并非是个主动的性子,面皮薄的很。虽不知他今夜为何会到暖阁里来,但只要他生出害怕,元苏还是会暂时避开。 她起身要走,人还没完全站起,就被心中着急的颜昭将手臂攀得生紧,“陛下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话一出口,两个人同时都怔了片刻。 颜昭声都结巴了不少,可手上的劲一点儿没松,“我......我是说,这张床很大,睡得下我和陛下。” 这是—— 原本以为他让自己暖手就已经够令人惊讶的了,没想到凤君竟会主动邀她一同入睡。 元苏不免又被震惊了一下,却也没有拒绝。 只因他那神情既小心翼翼,又楚楚可怜。仿佛快要碎掉的瓷娃娃,稍稍用力,便再也不会完好如初。 她沉默地躺在了外侧,摊开了床榻上备着的另一床锦被。 夜里寂静,她耳力又好。虽闭着眼,可身侧男郎细小的动作一点儿都没拉下。 例如紧张的咽了咽口水,偷偷挪着枕头,又翻了个身。 他还是怕的。 元苏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还来不及感慨,忽然发觉自己的被角被人从旁悄悄掀开。 她微微挑眉,一睁眼,就见颜昭顺势躺进了她的被里,趁着她讶然的瞬间,又极为自然地钻进她怀里。 “陛下。”那双清亮的桃花眼微微上仰,怯怯看向她,红了脸轻声道,“虽然我忘了许多事,但话本上也写过妻夫夜里都是要依偎着睡的,就像这样。” 窗外月色素白,冷冷清清映出一地碎影。 暖阁里的光亮仿佛在这一室旖旎里全都没了影,元苏瞧着那双乌黑懵懂的眼,毫不犹豫地伸手揽住他的腰,压低声重复道,“像这样?” 第10章 故人 元苏这几年金养着,早就没了过去被风吹日晒打磨出来的肤色。有时候只瞧着她如今白皙的面容,常常会叫人忘了她也是能骑射,善刀剑的女郎。 揽在腰间的手臂结实有力,几乎是无法抗拒,轻而易举地将两人拉得更近。 更何况她温热的呼吸随着话语落在男郎耳畔,似是要燎原的火,顷刻间反客为主,唬得颜昭面上更烧。 “陛,陛下。”窝在怀里的男郎犹如性子乖巧的狸奴,一双眼儿亮晶晶地瞧着她,明明已然羞得快要缩成一团,却仍老老实实点头,“是这样,我......我有瞧过话本,也听教导掌事提及过。” “没有别的?”拢过来的身影几乎背光,只能凭着窗外的月色,瞧出朦胧的轮廓。 颜昭被她暧昧至极的话,哄得心砰砰直跳。连带着嗓子里生渴,声都出不来一星半点,只慌乱地摇头,哪里还能再瞧她。 他又羞又怯,额前的碎发轻轻蹭在她的脖颈,偷偷拽住她衣袖的手却不曾放开。 元苏两道黛眉微微蹙起,话说得虽孟浪,打量颜昭的眼神却无半点动情。 并非她多疑,只是凤君此举实在怪异。 平日两人亲密之时,他亦不会这样主动。不,倒也有过一次,她眉眼一沉,想起来那桩旧事。 大概是去岁年尾的时候,她在暖阁宴请了几位相熟的世家。也不知他怎么了,平日里滴酒不沾的男郎,却在席间一杯接着一杯,生生灌醉了自己。 他醉得不省人事,元苏便在宴席后将人抱进了暖阁歇息,只待他醒了再由崔成护送回福宁殿。 原本一切都极为正常,直到她去了御池泡药汤。 氤氲的水气蒸出白日的疲累,元苏不过在药力的作用下稍稍眯了一会,再惊醒时,却是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 崔成没有拦人,內侍也不曾跟来。 元苏略一思索,便知来人是谁。她皱起眉头,才要唤人好生照顾着醉酒的凤君,从水波中一转身站起,迎面瞧见她那面色微红,神情茫然的凤君。 颜昭整个人步态不稳,却在见到她的瞬间,犹如被拽住了神志定格了一般。半晌,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忽然弯弯,双臂一撑,整个人直直扑进了她的怀里。 “陛下。” 那夜里,他也是用这样羞怯的声音低低唤着她,带着酒意的气息仿佛冬夜里的一团火,轻轻地,却又无比虔诚地一点点游离往下。 仿佛误入了桃花源的过客,忘情地勾住她的脖颈。在天地颠覆中,任由水波拍起。 只有那一夜,也仅有那一回。 之后的日子,凤君性子越发的清冷。她本就不曾沉迷于此,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如今,他又这样反常。 元苏抬手,缓缓替他理着蹭乱的发,指腹触及那藏在乌发里羞得生烫的耳垂,眉眼一怔,几乎是下意识的,细细摩挲起来。 “陛下,陛下......” 颜昭纵是有些丁点记忆,也不曾经过这样的缱绻温柔。男郎俊朗的面容越垂越低,藏在她怀里,只把那清亮的眼陷入朦胧,任由压在腔子里的心砰砰乱跳,血气上涌。 第18章 几乎是不受控的,攥着元苏衣袖的手指越收越紧,却又舍不得避开她,只傻愣愣地将自己的声都呜咽了几分,“陛下,素月先生说了,说了......” “嗯?” 他兀自兵荒马乱地没了神,元苏却并未发觉。 颜昭脸上更烧,声音都快压的更低,支支吾吾道,“说,现在还,还不行。” 摩挲着耳垂的手指一顿,元苏讶然地低眸,反应了片刻,忽得无声地抿唇笑了。 “陛下?”正埋头做鹌鹑的男郎哪里知晓这些,只道自己没听见她的动静,心头越发慌乱,刚预备瞧瞧她的神色,就感觉揽在腰间的手臂一松。 陛下......是生气了? 颜昭着急,哪里还顾得上那一点点羞怯,俊朗的脸儿一仰,正对上欺身而来的元苏。 她眼里有黑漆漆的夜,亦有漫天的星,直教人沉溺不复醒。 颜昭怔怔地瞧着她,也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一红,抬起下巴往前凑了凑。 她身上清冽的冷香犹在鼻尖萦绕,可记忆中的那一点柔软却并未落下。早早闭上眼的颜昭微愣,才要懊恼地重新睁开眼。 鼻尖被人亲昵地捏了捏,耳边还有元苏略有笑意的声音,“孤......知道。” 轰—— 几乎是瞬间,甜腻又滚烫的羞意从男郎脚底一路往上,他蓦地屏住了呼吸,一时竟分不清她知晓的究竟是什么。 是知晓他说的「不行」所指,还是指他刚刚凑上前去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颜昭不敢想,又羞又恼间刚要重新缩回自己的被里。 元苏手臂一伸,重新将人揽进怀里,轻轻阖目,“不是说天下的妻夫都是这样相互依偎的么?” 她累了一日,单是去江峪山的人选便头痛了老半天。虽说永嘉侯直言愿意出征,便是自家幼弟,也亲自前来请求她,要以国事为重。 但她如何舍得。 苏沐才刚刚有了身孕,正是需要人陪的阶段。倘若她真的派永嘉侯出征,必然会令自家那心思细腻的幼弟担惊受怕。永嘉侯请战,为得是大晋,是公义之举。 但她并非是一个天生的帝王,做不出冷下心肠,直接颁下一纸圣旨。 压在心间的重担沉如大山,颜昭悄悄睁开眼时,便瞧见了元苏紧蹙的眉。 陛下是在愁什么吗? 渐渐平缓了心绪的颜昭亦跟着皱起了眉头,待身侧的陛下呼吸渐渐绵长,方偷偷伸出手指,轻轻抚上她的眉心。 她不该有这样的神情,可他又能帮她什么呢? 颜昭一夜难眠,天麻麻亮的时候,到底没坚持住,沉沉进入了无边的梦境。 元苏早起去上朝时,睡在被里的男郎眉心还紧皱着,枕头旁也不知何时放了一把显然有些年头的小木剑。 她转身的脚步一顿,到底没有直接走开,而是学着他昨夜的样子,轻轻地,又有些笨拙地替他抚平了那道本不该出现的忧愁。 窗外,庭院里的花开的正艳。 元苏一忙起来,常常不问日夜。这几日她几乎待在京都的守卫军营中,极近严苛地亲自选着可代替永嘉侯前去出征的人选。 颜昭去了御书房几次,都没见到人。倒是福宁殿来了两拨客人,先是年迈的素月前来问诊,又开了几副调理的汤药。到晌午过后,踏进福宁殿的却是位面生的年轻郎君。 猛然看去,此人眉眼处与凤君倒有两份相似,只是他瞧着更温和些,并不似凤君那般近乎天人的清冷俊美。 椿予引了一身青衫的男子入内,颜昭刚刚才喝了补身的汤药,口内正是苦涩,饶是含着蜜饯,也将眉心皱得发紧。 “草民颜书钰,拜见凤君。” “书钰?!”将将压下那些药苦,看清来人的颜昭眸色登时变得又惊又喜,他起身亲自扶起许久不见的表弟,拉着他坐到自己身边,“你怎得突然进了宫来?” 虽说已过了三年,但对现在的颜昭而言,他与自家表弟分开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 他分外热络,挨着他坐着的书钰显然拘谨的很,只垂下头,乖巧回答道,“回禀凤君,草民是奉旨入宫,前来陪伴凤君。” “奉旨?”颜昭微愣,急急压住快要翘起的唇角,“原是陛下得意思么。” 书钰一怔,有些无措地瞥了眼一旁候着的椿予。后者低垂着头,半句相帮的解释也没。书钰心中一沉,早听闻表哥失了忆,却不想他忘得这般干净。 看来姨母小心谋算之事,多半是要出现变数了。 书钰到底心思深,稍稍叹了口气,为难地往四周看了看,轻声道,“表哥,我还有几句体己的话要与你说。” 他不动声色的换了称呼,颜昭会意,遣了椿予和一众宫侍下去。 “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早前陛下的确与他提及,因着选秀推后一事,颜府或许会有些麻烦。颜昭当即紧张起来,悄悄攥紧了挂在腰间的玉佩。 书钰摇头,“姨母姨夫一切都好,只是姨母担心表哥。” 原是因为他的缘故,颜昭舒了口气,却也觉得自己着实有些不孝,自打失了忆,也不曾与家中书信一封说说近况。 他正自责着,就听书钰又道,“表哥,崔掌事去府中那回,我曾听姨母提及,让我入宫一事是表哥尚未失忆前做的决定。” “陛下是因为表哥失忆,这才直接允了表哥的提议,叫我入宫陪着表哥。”书钰说着话,声却渐渐有些不安,关切地拉住明显怔住的颜昭,刻意压住声道,“表哥,你可问过自己是如何失忆的吗?” 第19章 这些...... 颜昭迟疑,他并未仔细去问,只是听椿予简单提过几句。 显然书钰并不觉得此事是个意外,他有些后怕的拍拍心口,“还好上天眷顾我们颜府,没出什么事。” 他一转话头,神神秘秘地皱起眉头,“可是表哥,你不觉得奇怪么?早前你上呈的提议陛下迟迟未允,偏偏是表哥失忆之后,陛下便极为痛快的允了此事,甚至还给了府中极大的赏赐。” “看起来,就像是用颜府,用表哥做挡箭牌一般。” 他这些话在府中揣摩了许久,为得便是等入宫后先与颜昭极快地拉近关系,分清里外。 眼见面前的男郎肃然,书钰心中得意,刚以为自己的小算计得逞,就被颜昭蓦地呵斥道,“书钰,陛下圣意岂是你我能够随意揣测的?你既是以颜府的名义进宫,一言一行便要极为谨慎” 更何况,这些事陛下从未瞒他。 颜昭攥紧腰间缀着的玉佩,皱眉看他,“我既身在中宫,自是与陛下妻夫一体,以后这样的话,你莫要再说,也不许再说。” 他......相信陛下! 第11章 星火 书钰眼底闪过几丝错愕。这是他没料到的回答,按理来说,颜昭过了三年无宠的日子,就算忘了些,以其骄傲的性子,也断不会现在还这般维护陛下。 除非—— 他细细打量着眉眼肃然的男郎,思绪几转,当即明白:除非他忘了的,恰恰是失宠的日子。 书钰想到这,忍不住在心中冷嗤,还当真是可怜,难不成失了忆,无宠的日子就能一翻而过?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倒想看看,等颜昭恢复记忆之时,还会不会继续与陛下一条心。 书钰心中看轻颜昭,可如今两人到底不是在颜府的表兄弟,而是天与地的差别。他非常乖巧的低下头,径直认了错,“表哥说的是,书钰谨记在心。” 颜昭瞧着他,不由得感慨万分。当年在颜府,一众表兄弟里,就属他和颜昭关系最好。如今书钰也不过将将十八,还是个什么都不甚懂的男郎。 他还需要人教。 颜昭微微叹息了一声,只觉自己刚刚话重了些,不过在宫里,并没有什么秘密。说得多反而错的多,他亦是担忧书钰会因口舌言语闯出祸来。 “表哥,你莫要担心。” 书钰从小便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这会子在宫里,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当即亲昵地挽住颜昭的小臂,“我以后绝不会再说这样的糊涂话。刚刚我也是因为担心表哥,这才有了冒失之举。表哥,你若是生气,直接罚我就是,可千万不要闷在心中。不然,姨母定会觉得我办事不利,没有照顾好表哥呢。” 短短几句话,又是邀功又是抬出颜郑蕙,听得椿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也亏得是低垂着头,才没有叫人发觉。 颜昭向来都把这个表弟当成是自己亲弟弟疼爱,只当他小孩子不会说话,并未计较。只温声又教他道,“如今入了宫,虽是小住,该学的规矩不能少。好在你只是在福宁殿,宫里也没有长辈,待一会闲暇,你就跟着椿予简单学一学。” “是。” 书钰瞥了眼听见话音就跪在地上应声的椿予,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他是来当主子的,哪里有跟着这半路进宫的家奴学规矩的道理,不过他向来沉得住气,面上乖巧的应下,笑盈盈主动问道,“表哥,我如今住在福宁殿,若是陛下前来,可会有些不方便?” “你尚未婚嫁,自是要仔细些的。”颜昭与他温声笑笑,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道,“椿予已经将你的住所安排妥当,是一处阳光极好的房间,离我这尚需经过一段穿堂,环境很是幽静。” 幽静?也就是离这寝殿远...... 书钰勉强勾起个笑回应,心中却已经将椿予暗暗责怪了千百遍。 早在颜府,这该死的家奴便总是处处瞧自己不顺眼,如今他手中不过是稍稍有了点权利,竟把自己打发了老远。 不过他到底是有备而来,极快地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十分热络地又道,“如此甚好,还是椿予心细。” “启禀凤君。” 眼瞅着书钰仍拉着凤君滔滔不绝的说着幼时的那点事,第三次进来添茶的椿予到底没忍住,低垂着头恭敬道,“奴遵从您的吩咐,已经从内务府新领了一批料子。如今尚衣局的掌事就在表公子房里候着,等着替他量体裁衣。” 天下人都知晓宫中吃穿用度向来都是上品。刚刚书钰还铁了心要与颜昭将过往都回忆一遍,好叫那点兄弟情更加牢固。这会子听见要给自己做新衣,书钰当即又惊又喜,哪里还记得自己正在说什么,单单是脸上的笑容就比刚刚真挚了不少。 他高兴地看向颜昭,见他点头,忙不迭连声道谢,又道,“表哥,你待我还是这样的好。书钰定会记住你的恩情。”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颜昭知他自小寄人篱下,心思又敏感,甚是怜惜他道,“咱们都是一家人,什么恩情不恩情的,你能进宫来陪我养病,我亦是十分开心的。” 他是真心实意在欢迎自己的表弟前来。虽然说陛下待他极好,但陛下总有忙的时候,比如这几日...... 等书钰跟着椿予从廊下走远,倚坐在软榻上的男郎轻轻叹出一口气,单手撑着脸,瞧着半开的窗扇。 第20章 也不知陛下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解决了烦心事。 想起那夜里她紧皱的眉心,颜昭忍不住又是一声轻叹。合上眼,任由神志随着西落的太阳,渐渐隐入无边的夜色之中。 椿予回来的时候,高深的殿内莲灯早就燃起,昏黄的灯火明明暗暗错落成影,颜昭就睡在被烛火映出一圈光的软榻上,他身上盖了薄被,气息绵长。 椿予低垂下头,刚要跪在榻前候着。 一侧的桌案前,传来几声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椿予心下一慌,蓦地朝声响处看去,忙跪行了几步,恭敬跪拜道,“奴见过陛下。” 也不怪他做事马虎,过去三年,陛下每回来都是有凤仪车随驾,不像此次,殿外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连崔成也没有候在门外。 是以椿予压根儿没想到福宁殿里还会有第二个人,只瞧见凤君在软榻上,便直直跪了过去。 “嗯。” 坐在桌案前的元苏微微点头,她今日穿着骑服,一瞧便是刚刚从校场回来,连身上衣裙也没来得及换。 “凤君最近精神可好?”她问得漫不经心,声音却又刻意地压低,似是怕吵醒还在睡梦中的男郎。 “回禀陛下,这些天凤君白日里总有些提不起精神。” 汤药是都喝着,可这药治身不治心,到底少了些效力。 元苏神色一顿,抬眸看向椿予,“可让御医瞧过?” “瞧过的。”椿予如实又答了御医的说法,元苏这才放下心来,她向来不喜欢內侍候在身侧,与椿予一摆手,“你且下去吧。” “是。” 椿予退出去的脚步轻且缓,檐廊下夜风打着璇儿,摇晃着窗外的枝丫,正要顺带儿钻进内殿。 一只骨肉匀称的手从里伸出,啪的一声,极为利索地关紧窗扇。 “唔?” 颜昭就在窗根儿下睡着,关窗声虽然不大,却也实实在在于耳边落下。足以让他迷迷糊糊从梦里醒来。 睡了半醒的男郎却并未睁眼,只翻了个身,嘟嘟囔囔吩咐道,“椿予,茶。” 前来的脚步迟疑,却并未耽搁许久。颜昭润了润嗓,摇着头便要继续去睡。 男郎躺下去的时候嘴角处还有些未干的水渍,想起他清醒时总是极爱洁净利落。元苏手指一伸,就想替他擦干净。 偏颜昭也觉得唇角便不舒服,迷迷糊糊一偏头抿唇,原本要搭在他唇角的手指,不偏不倚,恰恰好落在了他的唇上,稍稍一压便触到了柔软的舌尖。 元苏怔住。 微凉又酥麻的感觉从那一点点相接之处不断扩大,这是她极为陌生,不曾了解过的,直教人心底起火的复杂情愫。 他的样貌长得极好,便是紧闭着眼睡着时,也自有一段风/流。 元苏愣了一会,心绪却越发的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心中一惊,当机立断偏开脸,又极快地收回手。才要拿出帕子擦手,再瞧自己的指尖,却也只是轻叹一声,蜷缩起尚有酥麻感的手指,几次反复,直到那股子陌生的情愫消退的差不多,方松开手心,重新坐回桌案之前。 打开的话本早就到了最后一页,他桌案上还放了几本,元苏瞥了眼那几本略显精彩的文名,记着他脸皮薄的事,到底没有继续翻开。 放在平时,该尽的义务尽了,她必定要去御书房继续处理公事。 但今日她心头重担顺利解决,又收获了几员武将,元苏心情是极好的。偶尔放纵一回,寻个清净并无大碍。 总归前几日他曾去暖阁相陪,权当礼尚往来,她在此处多留一会也好。 正想着,“陛......陛下?” 身侧,颜昭迟疑地声音缓缓响起。还不等她转头,猛地从软榻起身的男郎趿着鞋蹬蹬蹬三两步便走上前来,他眼中尚有未完全褪去的惺忪,却在见到她面容的那一刻,唇角弯弯,直接环住了她的脖子,“真的是陛下!” 他的欢喜不曾掩饰,只想与她靠得更近些,说着话的功夫,整个人便窝进了她怀里,坐在了她的腿上。 过去她们从未这样亲近过。 元苏眉心不自在地轻蹙起来,可被他那样眼巴巴的瞅着,她到底没有拒绝。只伸出手,将坐的并不稳当的男郎圈在怀里。 “陛下,您是特地来瞧我的吗?” 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来的,颜昭一边说着话,一边细细打量着几日不见的元苏。她似乎清减了几分,定是这几日太忙的缘故。 外间的天色这么黑,她多半也还没用晚膳。 不等元苏回答,颜昭自己就先歇了与她腻在一起的心思,忙起身吩咐了椿予备饭。等一切安排妥当,颜昭一转脸,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那几本上不了台面的话本似是还没收。 他当即愣在原地,余光瞧了瞧正在桌案前饮茶的元苏,登时局促起来。 也不知陛下有没有瞧见。 那可都是他特地让椿予找来,预备好好学习一下的经典话本。总不好教陛下知晓,他失了忆,连如何做一个夫郎都忘得精光了吧。 他心事重重,眼神又时不时往元苏那偷瞄着。等元素搁下杯盏,颜昭到底还是没忍住,硬着头皮走到她身侧,解释道,“陛下,这些话本......” 他生怕元苏因此觉得他并非郎朗君子,心中后悔委屈齐齐涌上来,眼圈登时就红了一片,强忍着伤心,正要老实认错。 第21章 “嗯?” 眼前的男郎难过的十分明显,元苏心中微叹,大抵知晓他在意什么,故意打断他,做出不解的神情,“什么话本?” “......” 陛下竟然没注意到? 小小的雀跃自心底燃起,颜昭迅速地瞥了眼放在桌角的几个话本,见元苏的视线要看过来,颜昭只身往前一挡,借着力道重新坐在她腿上, “没,没什么。”他心虚地靠在她的肩头,岔开话轻声道,“我只是有句话想跟陛下说。” 颜昭微微抬眼,她的眉目依旧隐在暗处,透着股冷厉沉静。可他却觉得,现在的她一点儿都不可怕。 就像是那端坐在云上的仙人,瞧着冷漠了些,实则有颗温柔的心。 藏在心尖的那一点点悸动仿佛星火,见元苏低眉看来,颜昭自己先红了脸,却也没想着避开她的视线,只悄声道,“陛下,那把小木剑,我很喜欢。” 第12章 理应 “喜欢?”元苏眉尾一挑,她分明记得这三年里,从未见颜昭把玩过这个小玩意。 可如今,他竟信誓旦旦的与她说——「喜欢」。 元苏心头渐渐冷了下来,瞧着窝在她怀里面色微红的男郎,不由得生出些疑虑。 他失忆的节点、失忆后种种反常的表现,还有他的这句喜欢。 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元苏不敢细想,她总以为与他是少年妻夫,会有些不同。但如今看来,权势与利益的权衡竟让他顶着这样一双清亮无辜的眼,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更无言的是,她竟觉得他这样做是情有可原。 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微松,元苏唇角浮出些自嘲的笑。 “嗯。”于她心思转变毫无察觉的男郎点点头,只想把那颗诚挚的心全然捧出,小心地攥着她的衣袖,一寸寸往上探去,直到与她十指相扣,方偷偷笑弯了眼。 她的手很暖和,而且他已经看过话本,恩爱的妻夫都是要这样牵着手,依偎在一起聊天的。 她们从前定然这样做过无数次,想到这,颜昭尚有些慌乱无措的心微微稳定下来,再次肯定道,“我很喜欢。” “那把小木剑......” 元苏敛起情绪,不经意地瞧了眼正抱着自己手指认真比比划划的男郎。 在泥金似的灯火下,男郎如墨的青丝简单束起,下颌因着连日里生病的缘故,越发瘦削。薄唇弯弯,白皙的面容上染了桃李浅粉的颜色,听见她的话音,忙停下手里的小动作,认真地牵住她的手,乖乖地仰起脸,等着她继续说。 对着这样纯真的眸子,她......还能说些什么。 罢了,总归也是些哄她一乐的谎话。既然与朝局并无影响,她又何必想得这般清楚,辩得过于认真。 难不成,她还要真的打算与他谈情说爱? 这不像她,亦是不可能之事。 元苏微微叹了口气,“孤那日瞧着并不十分精致。” “怎么会。”颜昭急急摇头,“陛下,我觉得很好。” 那可是她亲自雕刻送给他的大婚之礼。 “陛下,我没有说谎。”颜昭看向她,清亮的眸子里极为认真,“我真的,真的很喜欢。” 他并不常说「喜欢」这两字。 但眼下,却因为怕元苏不信,顶着红透的脸,重重又重复了一遍。 元苏神情微顿,平静地收回目光,只手下用了些巧劲,将人往怀里又带了带。 “喜欢就好。” 她一时没了话,檐廊下候着的宫侍都被椿予带到角门处一一点着御膳房送来的吃食。 殿内外,静得似是能听到心跳。 而她,一如大婚初见时,冷淡而清雅,远坐云端。 不同的是,如今她会替他暖手,也会为他撑腰,亦会温柔地抱着他,听他说些傻话。 他仿佛是那坐一船清梦之上,不小心触到了月亮的稚儿,已然欢喜的不知分寸。只余越来越响的心跳,似是要冲破了天际。 颜昭忙低垂下眼,可又觉得这样沉默总少了些什么。想要说些家中来人的感谢之言,话到了嘴边,再瞧着她的侧脸,神使鬼差下竟换了主意,“陛下若是得闲,能不能再送我一把木簪?” “木簪?”元苏眯了眯眼,视线落在他乌黑的发丝上,竟认真思索起来。 说实话,她平素并未注意过男郎的装扮。若只是木簪的话,想来应该不难做,就是不知他喜欢什么样式的。 “样式不用太过复杂。”颜昭不好意思的笑笑,“只要是陛下送的,我都喜欢。” 哪怕只是一截树枝,他亦会觉得万分珍惜。 正说着话,窗下有宫侍轻声禀着膳食准备妥当。 颜昭亲自引了元苏坐在上首,想了想又起身往外悄声问着椿予,“书钰那里可送了饭去?” 他今日第一次进宫,本是要好好招待一番的。但陛下来的突然,若无圣意,他不好直接叫书钰上桌。 “凤君放心,奴已经请小厨房单独做了几道表公子爱吃的菜肴。” “你做的很是妥当。”颜昭放下心来,与椿予又嘱咐道,“此番书钰进宫来陪我,少不得会被人猜测是府中借机塞人入宫。他尚未婚配,心思又细,若是被人这样在背后说三道四,只怕是会钻牛角尖。” “凤君——”躬身听着的椿予欲言又止,若非担忧自家公子的病情,他必定要将此事说个清楚明白。可如今,他也只能忍着,恭敬地应下,“奴知晓该怎么做。” 第22章 颜昭微微颔首,转身要踏进内殿,忽得想起什么,又侧脸示意椿予走近些。 “今夜里陛下会歇在福宁殿。” 他压低了声,面容虽平静,可那清亮的眸子里满是羞怯的笑意。 椿予闻言愣了愣,虽说陛下如今对凤君确有些在意,但他还是担忧,今夜里陛下仍会回暖阁自己歇着。 只因他们这位陛下,是并非会耽于情/爱的女郎。陛下心中有大晋山河,有万千百姓,唯独少了些人间烟火。 不然,以凤君家中无权势又不受宠而言,单是这三年世家高门想尽由头要送进宫来的男郎,只怕早就住满了各个殿宇。 “凤君,并非奴多言。奴瞧陛下今日是直接从校场而来,只怕早就疲累。”椿予含蓄。 这话听在颜昭耳里,却只余她担忧他的意思。 陛下虽然很忙,但只要空闲下来,就会来瞧他。这不是喜欢,不是喜爱,又是什么? 他心里生出蜜一般的甜,唇角一抿,强压住要涌上眉梢的笑意。 “你莫要误会。”颜昭一本正经地轻咳了几声,“我知晓你担忧什么。其实,其实妻夫睡在一处,也不全是那档子事。” 就像前几日,陛下的怀抱就很暖和。 对了,她若是沐浴,自然要换衣的。 他记得爹说过,男郎成婚后都会给自家妻主做些贴身衣物。虽说宫里什么都不需要,但她们感情这么好,他从前肯定为她做了许多。 颜昭忖了忖,认真又叮嘱道,“你记得找一套我给陛下做的里衣出来。” 第13章 沐浴 椿予心头一梗,陛下的里衣有是有,但都是宫里尚司局做好送来的。凤君这三年从未做过什么贴身衣物送给陛下,这会子凤君只当是自己过往必定与陛下极为相爱,才有了这这乌龙。 想他们福宁殿上下谨言慎行了这么久,就是怕凤君知晓过往再次伤心难过。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纰漏。 “怎么了?”尚在羞怯中的男郎回过神来,瞧椿予站着没有动,生疑地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回禀凤君。”可怜椿予这十几年来从未如这几日殚精竭虑,费心筹谋。他压低了声,走近些道,“陛下所用之物向来都是由尚司局负责。” ......这么说来,他竟不曾给陛下做过贴身衣物? 颜昭微怔,有些震惊,“我当真一件都没做过?” 椿予沉默地点头,颜昭叹了口气,他缝制功夫并不十分擅长,自是比不过尚司局的手艺。 有自知之明是他一贯的优点。 不过他都开口请陛下为自己做木簪了,便是手艺不佳,也该礼尚往来。 这世间万没有比她们更恩爱的一对妻夫。 几乎无需旁人劝解,颜昭自己便想的清清楚楚,“你明抽空去内务府领些做寝衣的布料来。” 过去没有,那从现在开始做也不晚。 “奴,遵旨。” 椿予悄悄打量着自家主子神采飞扬的神情,到底没有再劝阻。这样明媚的笑意,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在凤君身上瞧过。 更何况,陛下既能留凤君在暖阁歇息,此次定然也会与从前不同。 他心事重重地先去安排陛下就寝事宜,住在福宁殿穿堂过后那座雅兰阁的书钰也有些坐不住。 他与刚刚来送饭食得內侍打听过,陛下此刻就在福宁殿用膳。就表哥那个不受宠的样子,陛下一年能来几回福宁殿? 这样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表哥竟没有召他前去。 宫中不比外面,根本无法随意走动。处处都是宫侍,处处都有守卫。 他在这雅兰阁半天,就是想出去转转,也都有內侍跟着。更别提如那些话本上说的,随意跌上一跤,就能恰好摔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陛下怀抱。 如今表哥是出不了力的,凡是只能靠他自己争取。 书钰越想越觉得自己该往福宁殿去一趟,哪怕是混个脸熟也好。 他精心搭配了衣衫戴冠,揽镜照了几回,刚要出门。脚步一顿,又专门拿了些从府上带来的点心装进食盒,才匆匆往福宁殿去。 檐廊下,椿予领着一众內侍安静候着。听见脚步声一打眼,心里当即咯噔一下。 “表公子。”椿予躬身轻步迎上,悄声道,“您怎得提了食盒,是饭菜不合胃口?奴这就命小厨房重新下厨。” 他原本想三两句打发了心怀鬼胎的书钰,谁料书钰进宫前早就得人指点,根本不吃这套。 “福宁殿的饭菜自是极为合口。” 书钰站定,不慌不忙道,“只是我刚刚才记起,入宫前表姨特地命府上的厨子做了表哥最爱吃的点心。早前表哥困乏又吃了药,如今正是用饭的时节,想来多少也能尝一些。” “表公子,现在怕是——”椿予皱眉,才要劝回。 颜昭的声音温温从内殿传来,“既是书钰来了,就请进来吧。” 书钰得意地瞥了眼椿予,恭敬地应声进来。 置在殿里的桌案旁,元苏依旧端坐在上首,只是本该坐在她对面的颜昭,不知什么时候命人换了位置,如今他就坐在元苏的身侧,正细心地把亲手剥好虾肉放进元苏的小碟子里,“陛下,您再尝尝这个!” 就这一会的功夫,元苏已经被颜昭喂了许多菜肴,他自己倒没吃上几口。 第23章 是以听见檐廊下的动静,元苏这才破天荒地开了口,让颜昭召书钰进来。 “草民书钰,见过陛下、凤君。”进来的男郎身量纤细修长,跪下的姿态极为优雅,便是低头露出的侧脸与一小段脖颈,都是经过千百次训练,特意选了最好看的角度。 “起来吧。”元苏的声音沉静,十分威压。倒是颜昭温和,招呼道,“书钰,过来坐。” 世人都说表哥无宠,可他分明瞧见,表哥与陛下坐的很近,这倒是与他想的不太一样。 书钰有些愕然,面上不显,只彬彬有礼地提着食盒坐在颜昭身侧。 “表哥,这是表姨托我带进来的点心。”他特地唤得亲近,拿出食盒里放着一碟点心摆在颜昭面前,眼眶都红了几分,却一直偷瞄着没什么表情的元苏,“表哥,你快尝尝,还是不是记忆里的味道。” “陛下若是不嫌,也请尝尝。” 男郎爱吃的点心多半偏甜腻,元苏摇头,“你们许久未见,定是有许多话说。孤——” 要走的话未尽,就与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四目相对。 “陛下可是要去沐浴?”颜昭体贴地开口,问着突然顿住的元苏。他与身侧的书钰微微点头,这才伸手牵住她的衣袖,一同起身道,“椿予都已经安排好了。” 他微仰起脸,极为自然地与她并步走着,待走出檐廊,笑意盈盈地脸上忽得神秘活泼起来,低低道,“陛下,我亦有件东西预备送你。” 虽说差人去内务府问问,自是能有她的尺寸。但她就在自己身侧,颜昭更喜欢亲自为她量体裁衣。 元苏本要再与他提要回庆元宫的事,乍见他这陌生且有趣生动的小表情,心念微微一转,竟也生出些期待来。 她没再开口说要走,随手将要侍候沐浴的宫侍遣出去。元苏解了衣裙,缓缓泡进水中。 一日的疲累,在水波漫过肩头的片刻,渐渐释放。 元苏依靠在玉石池壁上,轻轻阖上了眼假寐,心中却还想着颜昭刚刚的神情。 唇角刚刚勾起些笑意,吱呀—— 紧闭的大门被人轻轻从外推开,元苏神情一凛,可静心一听那熟悉的脚步,女郎紧蹙的眉舒展开来,一转头,就见颜昭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衫。 刚刚命人送了书钰回去后,他特地问过赶来福宁殿的崔成,陛下少女时多在北方行军,养成了沐浴搓澡的习惯。 虽说他已经细细问了陛下喜欢的力度,可当真要与她做这样亲密的事,男郎心头仍是止不住地生出慌张。 没事的,他早前肯定为陛下做过许多次。 颜昭悄悄给自己鼓着劲,抬眸瞧见陛下面上似有似无的笑意,男郎越发觉得自己所想没错,陛下也在等他! 颜昭生红发烫的脸上登时有了羞怯的笑,眼波亮晶晶地看向她,“陛下,我来帮您搓背。” 第14章 不怕 “......” 这种小事向来无需凤君亲自动手,元苏微微一怔,再瞧男郎特地脱了鞋袜,挽起裤腿,又寻了清水净了净脚,这才小心翼翼挨到御池边上。 她顿了顿,也没多言,只阖上眼,往水中置着的懒架儿上一靠,放松地露出自己腰背。 她如此信任,他自是万分小心,生怕自己这回做的不好,叫元苏失望。 御池里水汽氤氲,颜昭不过刚刚跪坐在元苏身后,银白色衣衫便被生出涟漪的池水打湿了多半,不知不觉间贴在了挺拔如竹的身上,越发能显出平日里藏在华贵繁复衣衫下的窄腰。 偏生颜昭没发觉,只专注叠着手里拿着的巾子。 一抬眸,才发现陛下平日里高高梳起的云鬓早就散开,青丝随意地披在耳后,随着水波轻轻晃过。 他不自觉地往下看了一眼。 轰—— 只一瞬,如远山清朗的男郎便觉得浑身气血统统往脸上涌来,烧得他眼角泛红,眉梢生烫,漂亮的桃花眼犹如被春风拂过了粼粼水波,明明要移开眼的,却又鬼使神差的偷偷又瞧了几次。 比起早前她温暖的怀抱,今时今日他才真的意识到,那日环住他的是怎样一副好风光。 咳,他才不是别有用心才看的。 他......他只是预备替陛下做些贴身衣物,这才打量得久了些。 可陛下怎么会—— 颜昭微微抿唇,正襟危坐。偏藏在腔子里的那颗心仿佛狸奴轻轻咬过,又疼又痒。难过地几乎要溢了出来。 “怎么了?” 等了半日的元苏疑惑,侧脸扫过低垂着头的颜昭,黛眉微蹙,只当他是怕了自己身上那些旧伤疤。 这三年中,每回来福宁殿过夜。他眼中的打量与惧怕,她并非看不出。 起初,她只当是自己行事不过温柔体贴。可后来,她才发现,凤君躲闪的目光,总是在瞧见她那一身旧伤疤之后。 他是养在内院里的小公子,会怕这些,她并不怪他,也不会强求。 “让崔成唤宫女进来吧。”元苏淡淡吩咐道。 “陛下,我......我可以的。”短短一句话,不知为何带了些抽泣。 “罢了。”元苏眉头蹙的更紧,才要转身站起。身后的水波一圈圈靠近,散开。还不等她再开口,原本在池壁上跪坐的男郎,已然伸开手,从后紧紧抱住了她的腰。 “陛下。”银白色的衣衫已然全部湿透,颜昭哽咽着,将脸轻轻贴在她的肩头。 第24章 御池里热气腾腾,元苏又常年习武,根本不会觉出寒冷。可他的眼泪此刻却犹如一阵春雨,一滴一滴,从她的肩臂滑下。 “怎么了?” 元苏顿了顿,微微侧脸瞧着自己手臂上那不知是水珠还是泪珠一骨碌滑下,心中一叹,不自觉温和了声音,耐心又道,“若实在怕,不必勉强的。” 毕竟,不论他有没有失忆,人的惧怕之心不会凭空消失。 “......不是的。”身后的男郎声音闷闷地,抱住她的手臂却没有一丝一毫想放开的意思。 “陛下,你这里的伤口是怎么得来的?” 颜昭瞧着她肩头那道极为狰狞的疤痕,忍不住又心疼起来。过往她们总说陛下是马上得来的天下,却没有提及她为此也受过不少伤。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不知掩盖了其中多少凶险。 “你说这?”元苏微怔,侧脸顺着颜昭的视线略略一扫眼,却也没有瞒他,只道,“大抵是孤刚刚入军的第一年吧。” 那时候的她尚年轻,仗着自己骑射了得,自然也十分自负。北防之战,是她第一回上战场。冲锋杀敌,甚是勇猛,可战场从不是单打独斗。 她冲得太快,四周刀剑不断涌来之时,方知何为囹圄。 就在她精疲力尽,以为此生当了断于此。是那些她平素里瞧不上的姐妹,拼死冲了过来。 她是活了下来,可那本该戳进她心窝的刀剑却生生捅进了另一个人的心口。 元苏甚至都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是孤自负,不仅差点儿丢了性命,还连累了一同打仗的姐妹永远留在了北面大山。” 说起往事,元苏面上的神情冷了不少,可从背后抱紧她的颜昭却察觉到了她藏在平静语调中的微微颤意与后悔。 “陛下......” “嗯?” 他的声音怯生生的,元苏唇角露出一抹苦笑,“孤说的事,吓到你了吧。” 京都里的男郎,大多喜欢诗书满腹的温柔女子。颜府书香门第,颜昭想来也不例外。 “陛下。” 过去的事,涉及朝廷、战场。他再说什么都显得太过轻描淡写,颜昭放柔了声音,亲昵又自然地用脸蛋蹭蹭她的肩,认真道,“我不怕。” 他只是有些心疼过去的陛下。 “不怕?”想起早前他每每躲闪的目光,元苏面上的神情淡漠了几分,轻轻拍了拍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既是如此。凤君唤人进来替孤穿衣吧。” “陛下?” 颜昭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可若是就这样让陛下离开。她似乎会离他越来越远。 正想着,哗啦啦的水声渐大。 颜昭抬眼,正对上元苏从御池起身要走。 他心中一急,哪里还顾得上那一点矜持与羞怯,手指一伸,刚刚要拉住元苏的手臂,就被水波绊住了脚,整个人直直朝水中跌了进去。 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水波仿佛惊涛骇浪,却又在瞬间,退得干干净净。 “咳,咳......”被人从窘境中抱起的男郎呛了好几口水,眼尾憋得通红,却在看清元苏的刹那,落下了委屈的泪珠。 “陛下,为什么不信我?” 他难过的神情不似作假,从元苏怀里挣脱下来,人还没站稳,就要举手发誓。 如今的颜昭几乎全身都被水打湿,身段毕现。 元苏到底是个正常女子,面对的又是自己的凤君,生出些不单纯的心思倒也没什么。 只是他忘了许多,此刻的眼神亦懵懵懂懂。 元苏微叹,才要继续离开,就被尚不知何为点火的男郎直接抱住,他满目委屈,却又舍不得就这么让元苏带着误会离开,薄唇一抿,低低道,“陛下,你哄哄我吧。” 第15章 初融 “凤君......”元苏深深吸了口气,她们两人此刻不宜挨得太近。且不说她身无遮蔽,单是颜昭,窄腰长腿也是一览无余。 她往后刚退了半步,窝在怀里的男郎眼眸越发低落,亦跟着又进了一步。 “陛下,刚刚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他微仰起脸,认真解释道,“可是我真的没有怕您。” “我只是......”他伸手紧紧抱着不知为何浑身僵硬的元苏,眼眸清亮,似是纳入了那天窗中的星河,纯真地倒映出她蹙眉的样子。 颜昭顿了顿,轻轻道,“我只是很心疼陛下。” 他眼尾尚挂着水珠,可可怜怜扑在她怀里,只要她一动,就原模原样的重新黏上来,来回几次,两人不仅挨得越发紧密,就是正难过的男郎也察觉到几丝不妥。 他慌乱的眸子无措极了,元苏看着他,长长叹了口气,手臂一抬,抱起湿透了的男郎,往御池前置着的小厅走去。 这是一处暗间,窗扇靠着檐廊。织金的羊毛毯上隔着盆燃着百合草的炭火盆,暖和又隔绝了御池涌来的水气。紫檀木做的衣架,桌椅一一摆放得当,正中添了张美人榻,旁边摆着莲灯。 元苏将面色红得不同寻常的男郎放在美人榻上,自己转身往衣架走去,囫囵地擦干了身上水珠,套上了预备好的里衣。 一转头,颜昭还愣着,手臂交叠地放在膝上,一心想要挡住已经发生的异样。压根忘了要用棉巾擦干身子。 “凤君?” 应声抬起的桃花眼早就愁出了一江春水,元苏心中微叹,拿起干净的棉巾上前,挨着他坐下,不太熟练地帮他擦起了挂着水珠的发丝。 第25章 “陛下,我......” 她一靠近,颜昭心中越发委屈。明明是要跟她解释来着,怎么说着话,自己便成了这幅不争气的光景。 也不知陛下—— 他悄悄抬起眼,看向正替他细心擦干头发的元苏。她眉心蹙得越来越紧,颜昭心底的懊恼与难过越发明显,手指紧紧攥在一处。 完了,陛下一定觉得他刚刚只是说了些场面话,说不定还会觉得他是那种会为了佐证自己便随意出卖色/相的男郎。 颜昭失落地低垂下头,要是他没失忆就好了。没有失忆,他就不会说了些不自知却惹恼陛下的话;没有失忆,今夜里就不会有这么多事。 他羞愧又自责,鼻子一酸,强忍着泪珠死死咬住下唇。 元苏撂开吸了水的棉巾,正要唤人拿颜昭的中衣进来,静谧的室内,细细的抽噎本不明显,可她耳力极佳,起身的动作一滞,伸手轻轻抬起他的下巴。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噙着泪珠,眼圈早就通红了一片。 “好好的,怎么又哭了?”她不明所以,想起颜昭跌入御池后与她说的第一句话,豁得好似明白了什么。 总归她并不在意他的话有几分真假,若是温言几句就能叫他不伤心,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元苏忖了忖,抬起手指轻轻抹去挂在他眼角的泪渍,温和道,“江远。” “唔?” 正难过的颜昭一怔,陛下刚刚是......唤了他的小字? 就听元苏淡淡又道,“孤知晓你刚刚所说并非假话,孤怎么会不信你呢?” 凤君的为人,她向来清楚。只是他最近失忆后有些反常,才连带着她也有些异样。 心绪反复,并不是她所需要的。 她温和的语气仿佛一段春风,渐渐止住了涌上心头的委屈。颜昭吸了吸鼻子,闷声又问道,“陛下,那你.......那你为什么突然要走?” 他都还没有替她擦背,陛下突然离开御池,定然是有缘由的。 元苏瞧着他那既好奇又纯真的眼神,心头微软。她刚刚要离开只是觉得他有心说谎,但事到如今,她多少也信了几分。 “孤只是泡得有些久。” “真的?”颜昭闻言心中一松,他如今全心全意地要与她做情比金坚的爱侣,自是十分相信元苏说的每一句话。 男郎刚刚还耷拉的眼尾登时重新弯成了月牙,“都是我不好,应该早点来帮陛下搓背的。” 这样的对话,不在元苏预料之中。她以为,他还会继续追问。 可颜昭只是冲她腼腆的笑笑,尚有凉意的手指轻轻勾住她的,信誓旦旦保证道,“陛下放心,明日我一定不会让陛下等太久。” 今夜里是他临时抱佛脚问了崔成不少问题,又安抚了书钰的情绪,这才来得晚了些。等明日,他一定会陪着陛下直接来御池。 明日? 元苏神情一顿,他怎么会这般笃定自己明日还会来福宁殿? 这一场失忆,倒让颜昭整个人鲜活了起来。 若说他原本是那泥塑的金身,眉眼俊朗不食人间烟火,如今就好似跌入了凡尘的仙,一身清雅却也性情热烈。 有趣的很, 尤其,他现在满心满眼的都是她。 元苏耳根莫名地泛起了红,视线落在他湿透的衣衫,眸色慢慢柔和了下来。她没有应他的话,只伸手轻轻搭在他的衣领,再慢慢地一点点往下探去。 银白色的春衫吸了水,犹如一层朦胧了月色的纱,影影绰绰也极为贴身。 与其说她的手指搭在衣领,更像是用指腹轻柔地划过男郎白玉做成的脖颈,正在暧昧地,一点点划过肌理分明的胸膛。 “陛......陛下?” 颜昭面上的红晕还未消退,顷刻间又被她挑起了羞怯,一双眼慌乱地左瞧瞧右看看,长睫微颤,似是振翅欲飞的蝶翼,一点点地飞进她的心里。 “嗯?”元苏心情极好。 颜昭越发不知所措,再往下,他刚刚挡住、特地藏起的秘密就被会陛下瞧见。 眼瞧自己的腰带也快要解开,他急急蜷起腿,双手抵住元苏的肩头,“我......我还......” “不怕。”元苏弯唇,手指一拉,男郎银白色的衣衫彻底散开,底下的长裤根本遮不住蠢蠢欲动的念。 “你已经是孤的人了。”她俯身,低声在颜昭耳边道。 第16章 懵懂 温热的气息极为暧昧地自耳畔散开。 男郎整个人都好似春来枝头绽放的桃花,浅浅地渡了一层粉。抵住元苏肩头的手指不知何时生出了薄汗,明明是想挡着。却在顷刻间,成了环住她肩头的模样。 他......是她的人。 只稍稍将这话在舌尖过了一遍,颜昭翘起的唇角便止不住的上扬。那双清亮的眼,直直看向上方的元苏,压在腔子里的心仿佛泡进了果酒里,甜滋滋的弥漫开欢喜。 他没有再遮挡分毫。 元苏几乎没有用力,手指轻轻一拉,松垮垮散开的银白色外衫长裤便悄然滑落,露出一身玉竹做的骨肉。 她不是头一回这样瞧他。 颜昭皮相极佳,这会乌墨的发沾了水,丝丝缕缕自耳后散开,越发衬得那白壁似的胸膛肌理分明,窄腰长腿,仰躺在美人榻上,有股近似妖异的俊美。 尤其,他此刻眸色潋滟,犹如春雪初融,缓缓看向元苏更是含情脉脉。 第26章 “陛下——” 微颤的声线好似会勾魂夺魄,一点点引着元苏不断靠近。 他发梢上还挂着摇摇欲坠的水珠,手指也尚未回温。颜昭却一点都不觉得冷。只余那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似是要将天地鼓锤出一个洞,乘载着快要溢出的欢喜。 一室静谧。 被莲灯映在墙壁上的那对人影几乎重叠在了一处,颜昭用余光瞥了一眼,当即羞得面容通红。 而她的香气,正越来越近。 他哪里还敢分心,刚一回神便与元苏四目相对。 近在咫尺的距离,便是她与他的气息也暧昧旖旎起来。甚至于只要再靠近一丁点,就能跟那映在墙上的影子一般亲密无间。 环在元苏肩头的手指早就生出了淡淡的粉,颜昭很是无措。 即便他曾记起与她独处的零星片段,但那到底只是些记忆。比不得此刻,身与心都陌生的很, 仿佛被人架在了火堆之上,唯有她才是天上甘霖,能解他窘境。 他瞧着元苏那双乌黑的眸子,耳根烧得越发厉害。却又无师自通地,在她继续靠近时,轻轻闭上了眼。 四周暗了下来,仿佛一张网,叫他一动也不敢动。悉悉索索的声响中,他的感官渐渐清晰。 元苏又靠近了些,期期艾艾的男郎一张俊脸几乎红得发烫,却还是下意识地,微扬起了下巴。 她们是妻夫,亲密无间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 颜昭暗地里不断给自己寻着借口,可等了须臾,也没等到那个记忆里柔软的触感。 他心头一滞,悄悄掀起眼帘。就见元苏正越过他,去够尚未用过的棉巾。 “......” 所以陛下——,陛下只是要帮他擦干水珠,并非是那个意思??? 意识到自己想多了的颜昭神情一顿,攀在她肩颈上的手臂也松了下来。他低垂下眼,正懊恼,却也庆幸自己那些小动作并未被元苏发现。 “湿衣服要及时更换。你身子本就还没好,这样冷热交替,极易得风寒。”耳畔,元苏的声音依旧平静。 “是。”颜昭心下颓然,应得有气无力,见她要亲自上手,忙推阻道,“陛下,这样的小事,叫椿予来就好。” “孤说过,你早就是孤的人了。”元苏挑眉,闲闲道,“是以孤照顾你,无需假借他人之手。” 她甚为细致地用棉巾擦着颜昭身上的水珠,好似他是易碎的瓷器,动作又轻又缓。 起初擦到肩颈手臂时还好,颜昭虽有些羞,却也能勉力让自己不再乱想。可元苏的手渐渐往下,颜昭刚刚才褪去的欢喜犹如星星之火,一点,两点,三点......慢慢汇聚起来,隐隐有壮大之势。 他难熬地用手悄悄扣着身下躺着的软垫,薄唇紧抿,就怕自己再生出误会。 每回元苏沐浴,宫侍都在衣架上放两套中衣,以供元苏挑选。 如今她刚刚才替颜昭将全身的水珠擦干,若是唤人去取他的中衣,少不得又要耽搁一会。这里虽有百合草的炭盆供暖,但颜昭到底是个男郎。 就刚刚那一会功夫,她便瞧着他似是有些发热,脸颊上的红晕几乎没有完全消退。 元苏并非是不懂变通之人,手臂一伸,捞起另一套干净的中衣便套在颜昭身上。 “多谢陛下。” 坐起身来的男郎神情恹恹,低垂着眼压根儿不敢多看元苏一下。 今夜里当真是丢脸。 想起自己误以为的那些暧昧旖旎情形,颜昭恨不能将脸直接埋进地里。 他兀自懊恼。这边,宫侍已经奉命取了厚实的大氅来。 元苏瞥了眼双手抱膝,将自己缩成一团的男郎,唇边不禁生出几丝笑意,她知晓他在想什么。 用大氅裹了颜昭抱起,元苏大踏步往内殿走去。 宽敞的内殿里,早就亮起了烛火,温好的茶留在桌案上。拔步床上的纱幔也都放了下来,崔成和椿予掖着手在门外候着。 这会拥被坐在床榻的男郎还有点没缓过神来,他懵懵地瞧着递了杯清茶过来的元苏,乖顺地喝了一口润嗓,随手将杯盏放在就近的高几之上。 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在明暗光影下越发乌黑晶亮,静静瞧着坐在身侧的元苏。 她刚刚才沐浴完,整个人看起来比起平时慵懒了不少,只眉心还蹙着,一伸手,轻轻搭在他的额前试了试,“可觉得有哪里难受?” 颜昭摇摇头,元苏默了片刻,盯着他的脸又细细瞧了瞧,两道皱起的黛眉这才渐渐舒展开来。 既然不是发热,他因何而脸红,元苏心中渐渐明了,刚刚欺身靠近些,果真瞧见颜昭脸颊又红了几分。 偏生他还努力做出副平静的模样。 元苏莞尔,心中不禁起了逗逗他的念想。手臂一伸,这一方天地骤然颠倒。 她单手撑脸瞧着瞬间紧张无措的男郎,看着他俊朗的面容似是染上了最艳的红,心情越发愉悦起来。 手指顺着颜昭高挺的鼻梁一路描绘往下,碰到那隐忍咬紧的薄唇时,也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了早前替他擦去唇角水渍的事。 他的唇,似乎很柔软,也有些微凉。 第17章 发芽 内殿的烛火暗了暗。 元苏挥手无声地遣了要进来剪烛芯的內侍,眼眸低垂,指腹重新点在了颜昭的唇上,继而往下轻轻一按,缓缓揉了揉。 第27章 呜...... 颜昭小小声呜咽着,一双桃花眼在她细细捻磨下早就泛起了红。 “陛下。” 他偷偷瞧了眼正噙着笑的元苏,藏在被子里的手指紧张地攥起,心里十分矛盾。一方面府中自小便有教导,为夫者不得忤逆妻主;另一方面,能这样与陛下亲近,他亦是喜欢的。 唯独一点不好。 余光里,她们之间还有一拳半的距离。 他还想离陛下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就好。打定主意的颜昭悄悄往元苏身边挪了挪,红着脸任由她的手指捏在自己唇上。 “嗯?”元苏低声应他,许是此间旖旎的氛围,亦或许是男郎乖顺任由她处置的模样,她的声音比往常都要柔和,像是寒冬将尽时天地生出的一段春风,徐徐而来,吹开了枝头新芽,亦拂动了深藏在暗处的心。 她停住手上的动作,细细打量着自己的杰作。颜昭什么都好,就是身子有些虚弱,今次失了忆,虽说目前尚无大碍,但整个人清减了不少,不动不语的站在那,像极了林中高傲挺拔的玉竹。 苦涩的汤药吃了几日,唇上却依旧没有多少血色。被她这样捏了捏,再一细瞧,就与三年前中元节上看到的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公子没多少差别。 她起身拿了小妆镜过来,示意颜昭往里面看。 映入眼帘的男郎唇红齿白,面如桃瓣,乌黑的发随意地披散在耳后,只用发带浅浅束起少许,一双眼清亮又懵懂,不太明白自己要在镜子里看出什么。 “你瞧,这样便好了很多。”这些年她身边的人走了一波又一波。原本元苏已经看淡了这些生离死别。正所谓天命不可违,就算她有至高无上的权势,也唯有生死不可逆。 可今日,她也不知怎么地,忽然生出了一股极浅极淡的愁思。 “今用膳的时候,孤看你吃的很少。”元苏接过小妆镜随手放在一边,重新替他掖好被角,头一回耐心问道,“宫中的膳食不合你胃口吗?” “陛下,不是膳食的问题。”颜昭顿了顿,勉勉强强压下那一点旖念,摇着头靠近了她怀里。 他靠过来的极为自然,元苏微微挑眉,就听颜昭又道,“是家中教导,过午不食最为养生。” 颜家书香门第,对于府中男郎要求亦是严苛。小时候,他还因为夜里馋嘴,被罚了板子。 元苏略有些惊讶,她行军时亦有饿过肚子的情形,但长久的过午不食,却是从未想过。 怪不得他这么清瘦。 她蹙起眉心,“过午不食实在耗人,若要养生,日后晚膳用七分饱便可。” 元苏自小并未在宫中长大,在行伍摸爬滚打之时,只记得米是气血之源,只有多吃饭才有气力。 “如今你身子弱,需得好好将养,单是靠汤药远远不够,食补亦很重要。” 她嘱咐的认真,听在颜昭耳朵里,便只剩「身子弱」三字。 “陛下,是......是喜欢我再匀称一点?”他稍稍抬起眼,小心翼翼选着措辞问道。 “自然。”元苏颔首,手指搭在他的腰间捏了捏,“你康健,孤亦能安心去做想做的事。” 前朝后宫,总不能两头都生出操心事。 说完话,元苏低眉扫了眼窝进自己怀里一动不动的男郎,心中不免生出些疑惑。 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几句话的功夫,凤君整个人都失落了起来。 “可是困了?”她细心问着。 把脸埋进她前襟的颜昭摇头,一颗心酸涩的百转千回。 原来,刚刚陛下无动于衷,都是因为他现如今身子弱。他还尚未年老,便已经有了色衰之势。 颜昭越想越感伤,眼尾才挂上泪珠。就被元苏抬起了下巴,与她对视。 他的情绪不似过往深藏,薄唇一抿,那双桃花眼中满是幽怨,看得元苏一怔。 几乎是顷刻间,她略一思索就想通了他难过伤心之处。 “孤不是觉得现在的江远不好。”元苏微微一笑,刚刚她并非没有情动,只不过—— 她故作苦恼地叹了口气,见怀里的男郎被吊足了好奇,才温温地压低声道,“不是说,养病期间不可行敦伦之礼?” “......” 她靠得极近,鼻息温热地撒在颜昭耳畔。仿佛在他心头洒下了一片日光,暖洋洋地催开了深埋在心间蠢蠢欲动的新芽。 原来他说的话,陛下都有好好放在心上。 男郎不自觉地弯了眉眼。 若说刚刚清醒时,他只是想按照原先的生活继续与她成为人人口中的爱侣;就如今而言,他却更想......更想重新对陛下心动一回。 微妙的情愫,如同清酿一样令人沉醉。 颜昭心头止不住地砰砰乱跳,清亮的眼眸里似有粼粼波光,手臂一伸,回抱住直叫他脸烧得生烫的元苏,羞着脸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面颊,“那......陛下今晚还要这样与我依偎在一处,好不好?” 元苏微讶,这是三年以来,凤君从未做过的举止。便是夜里两人亲密,他亦是恪守礼仪,一板一眼,端方地好似书上的教条。 这般自然熟稔的动作,她虽有些不适应,却也并不觉得意外。 元苏瞥了眼正与她笑得甜蜜的凤君,心中一顿,生出个念头: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一夜安稳。 第28章 天蒙蒙亮的时候,待在雅兰阁的书钰便早早起身洗漱。昨夜里他出师未捷,心中急得怄火,恨不能立马去福宁殿打听个清楚明白。 表哥分明无宠,可昨夜里他瞧陛下对表哥的模样,却又不似坊间说的那么无情冰冷。 他自小就惯会察言观色,等辰时一过,去福宁殿的路上,眼眸几转,当即有了新的对策。 男郎之间关系好起来很简单,既然过往表哥都不记得,那他便顺着表哥现在的思绪,说些他爱听的便是。 端在手中的杯盏茶香扑鼻,他不过拣了几点陛下昨夜用晚膳的细节,颜昭果真上了勾。 几番话过,书钰故作副不解的模样,悄声道,“表哥,这么说来,陛下待你极好。可是——” 他话音一转,左右看了看,方又道,“中宫立足之本便是子嗣,三年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表哥就没想过,陛下她是不是......” 见颜昭眼中疑惑,并未领会。书钰顿了顿,硬着头皮轻声点明道,“是不是不行啊?” 第18章 发问 “书钰!”颜昭乍听见这大不敬之言,心都唬了一跳。他一把拉住尚不知情形严重的书钰,低声训斥道,“你只是尚未出嫁的男郎,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妄议陛下。” “便是这殿里只有你我,也万不可坏了规矩。” 宫中比不得在府里,若口无遮拦成了习惯,定会招致祸端。更何况陛下的事,他很清楚。 “表哥,我知道这话僭越。可我也是表哥替担忧。”书钰后知后觉地惧怕起来,“陛下虽没有再提选秀一事,可偌大的后宫,又怎么会一直空置着。” 见颜昭沉默了下来,书钰继续又道,“我进宫之前,听闻许多世家的公子都去暗地里寻了长公子。” “长公子?” 颜昭讶异,长公子苏沐向来不过问宫中之事。这些人烦扰他去作甚。 “是啊。”书钰点点头,“听闻长公子有了身孕,最近许是会回宫里养胎。” 他说到这,颜昭蓦地想起早前他去御书房之事。 “那永嘉侯呢?”他分明记得陛下并未遣永嘉侯去江峪山一带,而是亲自选了些军中历练的寒门女子。 “这我就不知道了。”书钰摇头,“表哥,你且想想。若是等长公子回宫里暂住,那些世家公子入宫不就有了由头。赏花赏月办诗会,哪一项不是得热热闹闹?” “长公子并非爱热闹之人。” 提起苏沐,颜昭心中无底。大婚之初,他的确与这位传闻中的长公子见过几面,说了几句客套话。那时候的苏沐性子与陛下极为相似,只是不知这一过三年,可曾有什么变化。 书钰自小与颜昭一同长大,极为熟悉他迟疑的细微神情,当即补充道,“如今的长公子,也要为永嘉侯为自己筹谋不是?” “难道说日后长公子若当真是在宫中举办些宴会祈福,表哥都只是这样看着?” “表哥。”眼见颜昭动摇,书钰牟足精神又道,“如今陛下身侧再无他人,亦是表哥固宠的最后机会。” 固宠? 颜昭微怔,他从未想过这两个字。 “这也是表姨的意思。”书钰说到这,低垂下眼,悄声又道,“表姨希望我能与表哥同心协力。” 过往他并未近距离见过陛下,直到昨夜里匆匆一瞥,方知那些世家男子为何想着法要入宫来。 此刻他心中自是万般愿意,却不知颜昭会如何安排。 偏生颜昭思绪都沉浸在了「固宠」二字,压根儿没听到他后面的话。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垂下,拢在广袖下的手指却开始慢慢收紧。就连心口也又酸又涩,好似只有牵住她的手才能感觉到一丝安心。 “陛下......” 颜昭呢喃了一声,心中的贪念却犹如蛛丝,一点点缚住了矜持与规矩,男郎再三思索,薄唇一抿,蓦地起身。 “表哥?”还在等他安排的书钰一顿,忙唤住正吩咐內侍要去御书房的颜昭。 “书钰,你说得对。”匆匆披上大氅的男郎回眸,神情无比认真,“如今怕是我与陛下独处的最后一些日子,我......” 迎着书钰期盼的目色,颜昭面上一红,肯定道,“我不想浪费任何一段时间。” 他想和她在一起。 哪怕只是陪在一侧安静地坐着,他也想要跟在陛下身边。 御书房今上值的还是崔成。 他才送了清茶进去,一转头就看见凤君从凤仪车下来。 男郎一袭青衫,玉冠束发。被微风吹拂过,广袖翩然,连带着那金线织就的祥云纹也灵动起来。远远瞧着,只觉得人从云中来,贵气非凡。 凤君甚少白日里来御书房,崔成忙不迭上前,“奴见过凤君。” 他的礼数想来周全,颜昭微微点头,问道,“陛下呢?” “回禀凤君,陛下刚刚才下了早朝,这会子正在御书房处理奏章。” 她向来勤政,颜昭并不意外,只笑了笑道,“那我还是去暖阁等陛下好了。” 他抬脚要往暖阁里去,崔成面色几变,忙不迭上前躬身又道,“凤君且慢。” 见颜昭回看过来,崔成一垂头,恭恭敬敬引着他往御书房去,“陛下吩咐过,若是凤君前来,可直接请进御书房。” 原来,陛下竟也在等着他吗? 第29章 颜昭略一思索,唇角不由得飞扬起来。他负手拾阶而上,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仿佛藏了天上的星,亮晶晶异常欢喜地从掀起的珠帘里看去。 窗明几净的内室里,元苏就坐在紫檀木的书桌前低垂着脸,透窗而来的光仿佛流金,朦朦胧胧洒在她秀美的身影之上。 随着他靠近的脚步声,微微抬起些脸,“你来的正好。” “陛下。” 颜昭应声上前,眉眼弯弯与元苏笑道,“你怎么知晓我今日会来?” 元苏声音平淡,只是在看着他时,眼中才露出些柔和,“孤自是有些未卜先知的本领。” “那......陛下还卜算到了什么?”颜昭还是头回听元苏说起这个,自是十分好奇。 元苏牵过颜昭坐在自己身旁,她当然不会未卜先知。只不过昨夜里凤君睡得不甚踏实,窝在他怀里,曾断断续续说过几次梦话。 他时时刻刻惦念着,好似她是什么宝物一般。 元苏想想都觉得好笑,所以才随口吩咐了崔成。 如今他眼巴巴地望着,元苏看了眼他瘦削的下巴,声一轻,道,“孤还算到,凤君以后会身体康健,福寿绵延。” “嗳?” 这答案太过出人意料。 颜昭愣了愣,只觉得心都要软和成一汪清泉,那双漂亮的眸子几乎难掩惊讶与喜悦,唇角高高翘起,却又羞涩起来,慌乱地低垂下头。只余一双手悄悄地牵住元苏的衣袖,放在掌心紧紧攥牢。 他的小动作瞒不过元苏。 男郎虽然安安静静地坐着,可那双清亮的眸子却时不时往身侧的看去。 唔,陛下的侧脸好看。 陛下的下巴也好看。 陛下的眼睛—— 突如其来的四目相对,让正偷看的颜昭一下便烧红了脸。他猛地收回视线,才要再解释一番。 微凉的,带有墨香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鼻尖。酥麻的触感一点一点,像是蔓延的河流,无声无息流淌过他的脊背、四肢。 还不等他再红透脸,元苏的手指已经如翩然的蝴蝶,温柔地停驻在他的唇瓣之上。 “凤君。”元苏微微一笑,眸色却略有些无奈,“身子可要快些好起来才是。” “陛下......” 颜昭眨眨眼,总觉得陛下这句话与之前并不相同。可若要细究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出来。 只隐约觉得,是有什么深意。 他懵懵地点了点头,元苏松开手,徐徐又道,“过几日,孤会接长公子入宫。他初次有孕,按照祖制,需回宫静养三月,以求先祖庇佑,子嗣平安。” “过往你与他也算聊得来,待长公子入宫,你们相互之间多走动走动,免得他见不着永嘉侯相思成疾。” 元苏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毕竟当初她可是亲眼瞧着自家幼弟是如何追在永嘉侯身后,亲手求来了两人的姻缘。 虽说苏沐并非真正的皇室血亲,但如今他贵为长公子,自然要遵循皇室的规矩。 “孤也吩咐了内务府,多多准备一些婴孩所需的物件儿。” 她说着话,冷冽的眉眼渐渐舒展开来。元苏不是一个多话之人,可一提起长公子的身孕,竟也能说上许久。 颜昭细细听着,眼眸瞧着元苏,心里却想起了书钰之前问过的问题。 陛下待他极好,这宫里又没有其他男郎,为什么整整三年,他都未曾有过身孕?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他忘了,又极为重要的事? 不应该啊,若他真的忘了什么顶顶重要的,椿予定会告诉他。颜昭心中的疑窦存在不过须臾,旋即又释然了不少。 他只是失忆又不是傻。陛下待他好,他瞧得清清楚楚。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重要? 颜昭弯弯唇,笑盈盈地听着她说着长公子与永嘉侯的事。 “孤也是那个时候才知晓,原来人与人的缘分竟这般神奇。”元苏一边感慨着苏沐遇见永嘉侯前后的转变,一边端起杯盏润了润喉。 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是颜昭不曾想过的展开。他自小便养在府里,别说去云北这样的边境,就是出门,都有一群人跟着。可长公子却能在与他同样年纪的时候孤身前往云北,这样的胆识和气魄,足以叫颜昭生出欣赏之意。 他一时向往极了,尤其听到长公子与永嘉侯相遇相知的故事,更为她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感到开心。 总归他与陛下亦是一对情比金坚的爱侣,况且他听娘说,陛下当初下旨封他为凤君,亦不曾有半分犹豫。 颜昭忖了忖,单手缠着她的手臂低声唤她,“陛下。” “嗯?” 听见元苏应声,他抬起眼,眸光潋滟似有晨星,微红着脸壮着胆子问道,“那......陛下当初为什么会选我做凤君?” 第19章 相遇 为什么? 元苏看向期期艾艾的男郎,若是实话实说,他多半又会伤心,以他如今的性子,不知会躲到哪里去偷偷抹眼泪。 他身子尚未养好,素月先生的确也提及过,颜昭不宜再受刺激。 想到这,元苏心中坚定了几分,忆起在福宁殿瞧过的那几页话本,略一沉思,在脑海里编织了一个极为动人的故事。 “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与孤第一次见面吗?” 第一次? 第30章 颜昭点头,他自然记得。那是她们大婚的日子,他怎么可能会忘。 为了那一日,他可是很早就起床坐在了镜子前,认认真真装扮着自己,然后想象着她会是什么模样。 “是与陛下大婚之夜!” “错了。” 元苏料想他会这样答,与他笑笑摇头道,“其实早在大婚之前,孤就曾与你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在中元节遇见你的时候,孤并未显露身份。” “中元节?”颜昭愣了愣,那应该是他刚刚跟随母父搬来京都的时候。 虽说白日里准备祭祀事宜忙得脚不沾地,但听闻京都里尚有放河灯的习俗,颜昭还是从小贩手里买来寓意驱邪的面具戴上,跟书钰一起去凑了热闹。 但那日,他并不记得自己遇上过陛下。 “你仔细想想,自己的面具从何而来?”元苏好心提示道。 面具? 颜昭顺着她的话一思索,还真想起了不少细节。 中元节向来是祭祀先祖的重要节日,那一日除了要备好祭祀所需的元宝蜡烛,还有许多自古就流传下来的禁忌。 比如夜路上若是有人唤名,万不可回头答应之类的。 颜昭本来是不信的,既是祭祀先祖,心诚必有先祖保佑,又怎么会遇上些不干净的。 说来也怪,偏偏那日他们一出门,颜昭就听见背后有人唤了自己的名讳。 那会子他初到京都,哪里会有什么熟人。更何况,这条青石板铺就得小路并非京都主路,除了地上还有些未燃尽的纸钱,行人寥寥无几。 几个人四处看看,除了小路尽头有一处空置的宅子,还有便是小路另一端卖着驱邪面具的小贩。 他们搬来不久,于京都里的人事并不清楚。还是一直跟着的嬷嬷颤巍巍指着那座空宅,说起了早些年苏家蒙怨之事。 虽说此案已经由当今陛下重新审理,洗刷了苏府冤屈。但时至今日,这宅子依旧不太平。 书钰和椿予年纪尚轻,登时就被吓得僵在了原地,更消说那些跟着的下人,本就信奉鬼神之说,当即隔空连连作揖。 “你们无需害怕。”那时候的颜昭远比现在要康建许多,转身安抚大伙情绪之时镇定自若,“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更何况苏大人生前乃正直忠臣,必不会在死后惊扰百姓。多半是我刚刚听错了。” 他说的正气凛然,倒是让站着暗处的元苏不由得多瞧了几眼。 她刚刚不过是唤了自家幼弟的小字「彦昭」,不成想彦昭没听见,却是让几个年轻男郎停驻了身影,受到了惊吓。 “陛下,此人乃新调至京都五品颜大人之子,单名一个昭字。”身侧,立马有识眼色的侍卫上前,悄声禀着。 “原来他也是「颜昭」。”元苏微微颔首,瞧着颜昭身后那几个男郎依旧有惧怕之色,略一思索,招过个布衣打扮的侍卫,把自己手中的面具递了过去,“你且让守在路口的小贩寻个由头将这些有驱邪寓意的面具送给这些男郎。” 后来的事,元苏并未放在心上。倒是听侍卫禀报过,说那颜府的男郎们坚持要给钱才拿面具。 这本是个微不足道之事,直到几月后朝中大臣联名上书请她尽快大婚。 按照祖制,新帝的凤君都是由母父决定,可先凰去的早,后宫之中并无做主管事的长辈,是以钦天监和内务府便将整个京都符合凤君条件的男郎画像都一一摆在了元苏桌案之上。 可那个时候她刚刚登基,于朝政并不十分熟悉,压根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又怕那些朝臣以此天天烦扰。 是以就让內侍将一个一个男郎的名字报出,正准备挑个顺耳的。整整一下午过去,元苏耳朵都快起了茧子,也不见內侍手中的札记变薄。 “京都府尹颜郑蕙之子——颜昭,容貌甚美,风度高爽......” “等等。” 正批奏章的元苏手中朱笔一顿,“还有多少?” “回禀陛下,还有一百四十五人。”年迈的內侍恭敬,他读得抑扬顿挫,元苏却已听得不耐。 “罢了,就他吧。” “陛下,这是颜公子的画像。”內侍忙不迭地指挥着两个小黄门打开颜昭画像,谁料元苏头也没抬,直接吩咐道,“传孤旨意,封颜郑蕙之子颜昭,为中宫之主,孤之凤君。” 于她而言,娶谁并不重要。 颜郑蕙并非京都世家出身,与之结亲可少了许多利益牵绊。 况且这男郎的名字她也有些印象,倒是个公正开明的主。有他主持后宫,很难闹出什么幺蛾子。 当初她很满意自己这个选择,现如今—— 元苏瞧了眼还在回忆细节的颜昭,唇角微微露出些笑意,她的眼光果真没有错。 “所以......陛下是当时那个非要送我们面具的小贩?”颜昭有些不确定,夜里天黑,他当初尚未出嫁,不好与外女对视太久。 可就匆匆瞥过的那一眼,瞧着身形也与陛下并无相似。 陛下的手臂更修长些。颜昭一边回忆着,一边顺手捏在元苏的小臂比划着。 如果不是小贩...... 苏府,苏府,苏府???? 点点滴滴的细节在那片刻灵光乍现之际汇成了一股绳,而绳的那一端便是所有疑惑的答案。 他怎么没有早想到这个! 第31章 又惊又喜又懊恼的情绪齐齐浮上心头。 不等元苏回答,颜昭忽得仰起脸,清亮的眸子里满是笃定,“我知道了!陛下是当初唤我名讳的那个声音,是不是?” “是。” 凤君聪慧,而长公子苏沐的小字在宫内并不是什么密事。他能猜的出来,元苏并不意外。 “原来如此。”男郎眉眼弯弯,却不肯继续再猜,“那——” 他微微红了脸,别别扭扭背过身去,“那陛下还没说,为什么选我做凤君。” 自然是出「一见钟情」戏码。 元苏温声道,“那会孤便留意到了你,只不过当初并不知晓你是谁家男郎,是否婚配,这才没有冒然上前打扰。” “后来孤瞧见凤君人选里有位男郎与印象中的你极为相像,这才直接下了旨。” “陛下——” 没想到,原来她们那么早就已经相遇了。 颜昭心底说不出的触动,看过了那么多的话本,这一回他竟也成了故事中的主角,有了梦一般的相遇,更难能可贵的是,陛下亦待他极好。 他虽然没转过身来,手臂一伸,指尖却已然悄悄勾住了元苏的掌心握住,“那你印象中的我,是什么样的?” 元苏一顿,看向他略显瘦削的背影,孤孤单单仿佛一柄挺拔的玉竹。 过往的三年,仿佛一片空白。她并不了解他,也不曾打算去了解他。 印象中他,除了安静,识大体这一类。她几乎说不出别的词来形容与她成婚三年的凤君。 “陛下?”等了半晌也没听见元苏回答的男郎微微侧脸,用余光打量着不知为何蹙起眉心的她。 是不是他问得太过僭越了? 颜昭心头隐隐有些慌张,这些天他仗着自己生病失忆,的确稍稍得意忘形了些。 可一想到她们之前深厚的感情,颜昭纷乱的思绪又渐渐安定下来。 无妨的,陛下这般喜爱他。 颜昭转过身,面上仍笑着,可看起来却不再像刚刚那样明媚,既期盼又紧张,就连勾住她掌心的指腹也不知何时生出了一层薄汗,迅速地冰冷下来。 这样的他,元苏瞧着心里很不舒服。 她习惯清冷端方的凤君,也不厌恶会与她做些亲密举动的颜昭。 唯独见到他落泪亦或是像现在这样无助地藏起自己的脆弱时,元苏心里总有些不痛快,仿佛一团火烧灼在胸膛,却又被厚厚的冰雪所覆盖。 她默默收紧掌心,握拢他的手,“孤一直都觉得凤君......很好。” 这三年来,他一直都将后宫打理的很好。那些先帝时期留下来起了异心的內侍宫婢,几乎无需她费心,都是他巧妙的一一化解。 “陛下。” 颜昭怔怔地与她十指交握,明明想说些什么,可那些话到了嘴边,却只剩低低的唤她。 虽说元苏并没有说什么太过华丽的溢美之词,但就是这简简单单「很好」两字,犹如一片羽毛,弄得人心软软,眼眶莫名地酸涩。 他忘了所有,也不知道自己好在哪里,偏偏藏在胸膛里的那颗心,却仿佛感知到了什么,扑通扑通,一下又一下跳动地飞快。 御书房里一时静谧了下来。 “陛下。”守在门外的崔成细细听了里面的动静,又转身朝候在外多时,一身戎装的女郎微微福身,方又温声禀道,“阮将军求见。” 程娇? 元苏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欣喜,侧脸与颜昭道,“这是与孤自幼一起习武的师妹,此人年少有为,姿容甚美。孤还想着今晚设宴再将她引见与你,没想到你们如此有缘。” 她细心地用手帕擦干男郎眼角的泪渍,扬声朝外吩咐道,“快请!” 第20章 撮合 陛下甚少这样情绪外露,颜昭坐直了身子,又将衣袖上的褶皱一一抚平,抬眸朝门口看去。 应声进来的女郎一身赤黑相间戎装,一头青丝只用发带高高竖起,干净利落。身量比候在一旁的崔成略高些,待她行了礼微微抬首。 颜昭打量的眸子登时怔住,怪不得陛下会说阮程娇姿容甚美,就是他瞧了心中也忍不住暗暗赞叹,她当真是有一副好相貌。 “臣,拜见陛下、凤君。”微哑的声线一起,却是与她那雌雄莫辨的美貌极为不符。 “程娇不必这样拘谨。”元苏含笑,赐座了阮程娇,极为熟稔道,“你今年怎么舍得从驻地回来了?” “臣惶恐。”阮程娇亦跟着露出个浅笑,“陛下早前将东南一隅边陲交付于臣,臣自是不敢懈怠。但陛下也知臣的性子,骑马打仗不在话下,若是治理一方土地,还是有所不足。如今新上任的柳郡守是文武兼备的人才,臣这才能回京述职。” “柳湘做的如何?”元苏筹谋许久,这才选了不少人才输送往各个机构重地。大晋沉疴已久,各方势力沆瀣一气,若要改革,最忌厉雷风行,打草惊蛇。 三年之中,她徐徐换了不少人。 但阮程娇,却是自己上书想辞去东南四郡郡守之职。 “回禀陛下,柳郡守于东南四郡有独特的见解,且于边防布守也深得陛下真传。如今东南四郡百姓各司其职,安居乐业。” “如此也不枉孤花费两年时间与她们讨论兵法战术。”元苏心中宽慰,笑道,“如今你也回来了,六部可想过要去哪?” 第32章 这话一出,就是崔成也忍不住悄悄抬眸,好奇震惊地看向阮程娇。 要知道自打元苏登上帝位,于科举挑选人才一事极为严格,便是那些老部下亦是多方考察才分去各个地方任职。 阮程娇年纪轻轻,亦不是什么名家之后,竟然如此得陛下青睐,可任选职务。 “陛下,您还不了解臣吗?”阮程娇郑重道,“臣本就于仕途无意,只是想一心追随陛下。六部乃大晋朝堂之重,臣怕是无法胜任如此重担。” 她言辞恳切,拱手一拜又道,“臣只是个武将,若陛下不嫌,臣愿做陛下的近身侍卫。” “程娇,你这是作甚。”元苏一怔,视线扫过崔成,后者马上会意,上前扶起阮程娇重新坐在椅上。 “孤与你一同长大,自是清楚你有多少才能。你若只做武将,着实屈才。” “陛下。”阮程娇眉心微皱,起身又要跪下,“还望陛下首肯。” 她自小便是个固执的性子,元苏拗不过她,忙摆手示意,“罢了,罢了。孤不勉强你,你也不要再行这些虚礼,如何?” “臣遵旨。” “不过,若只让你做近身侍卫,孤只怕无颜面对故去的先生。”元苏略一迟疑,与她道,“这样吧,孤封你做御林军将军,负责宫廷与皇室安全,如何?” 阮程娇神情一松,拱手又是行礼,“臣,谢过陛下。” 她算是求仁得仁,心中十分欢喜。稍稍一笑,便犹如暗夜里落下的一束光,直教人移不开眼。 偏生颜昭没注意,只余光瞧着一直含笑的元苏。心里小情绪渐起,百转千回地不知缘由。 “先别忙着谢。你如今要做御林军将军,孤的安全,还有——”她一转头,正对上偷偷看她的那双桃花眼。 男郎心事被发现的刹那,局促、羞怯,全都在那清亮的视线里一览无余。 他强撑着镇定扭开脸,拢在袖里的手指却已然懊恼地紧紧攥起。 可下一瞬,隔着一层衣袖,元苏大大方方握住了他的手背,与阮程娇继续道,“凤君的安危,孤可托付之人,也就只有你。” “是。”阮程娇恭敬应下。 元苏又道,“如今孤亦将指挥御林军的信物交给了凤君,你定要替孤好好守护着凤君。” “陛下。” 身侧男郎的声音温柔又轻缓,元苏看了过去,正对上颜昭仰起的笑脸,他反手与她十指交握,薄唇轻抿,却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还请陛下放心,臣必定竭尽全力。”阮程娇没什么情绪的声音不适时宜地冒出。 颜昭到底还是面皮薄,强压住酸涩的眼眶,这才又做出副清贵稳重的模样。 “如此,孤也就放心了。” 元苏瞥了眼凤君微红的耳尖,唇角泛起些笑意,“今晚孤要给程娇接风洗尘,正好凤君家中也有表弟进宫,这样吧,今晚也叫他来玉淑阁一同参宴,凤君以为如何?” “多谢陛下恩典,我替书钰先谢过陛下。”颜昭温温低垂下头,她们之间必然还有些正事要说,他稍稍停顿,又道,“陛下,我先回福宁殿去了,晚宴一事,陛下可放心。我定会安排妥当。” “也好。”元苏点头,又嘱咐了崔成亲自送凤君回福宁殿。 等廊下的脚步声远去,阮程娇这才抬起眼认真打量起元苏,“师姐。” 不似刚刚那般拘谨,这会的阮程娇语气极为放松,状似玩笑道,“你如今温柔了不少。” “又胡说。”元苏瞥了她一眼,随手翻开一本奏章。 阮程娇唇角一斜,笑得玩世不恭,“怎么是胡说,刚刚师姐对凤君便极为不同。” “程娇。”元苏无奈地从奏章里抬头,“他是孤的凤君,孤对他自然是不同的。” “这么说,师姐是中意凤君了?”她好奇地倚在桌案前,啧啧道,“我原以为师姐这一生都不会有喜欢之人,没想到三年不见,师姐便有如此大的变化,可真真是铁树开花。” 元苏伸手在她小臂上轻敲了几下,“越发的没大没小,什么中意、喜欢的,孤只是觉得凤君为人很好。朝政如此混乱,孤可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想这些风花雪月,倒是你。” “师姐想说什么?”阮程娇警惕地往后退开半步。 “孤是忙于朝政,无心风月。你呢?”元苏搁下手中的朱笔,挑眉,“想当初你我一同参军,每每途经一处,就会有许多男郎送你手帕香囊。你那会年少,不懂此事也就罢了。如今你早就到了成家的年纪,在东南边陲三年,怎得还是孤身一人?” “孤可听说东南四郡的男郎听闻你要离任返回京都,全都哭得吃不下饭。” “师姐!”阮程娇没想到柳湘竟然连这样的琐事也都一一写在了奏章上汇报,她眉眼一紧,忙道,“旁人不知我就罢了,你怎得也这样调侃我。” 元苏笑道,“此事不提,不过孤知道你自小便有位喜欢的男郎。” 说到这,她深深叹了口气,“过去你不曾与他开口,是因为要保护孤的身份不泄露。如今孤的身份无需再遮遮掩掩,你若愿意告知他姓甚名谁,是哪家男郎,孤可亲自为你保媒,如何?” 阮程娇刚刚还戏谑玩笑的神情一收,那双眼静静看向元苏,“陛下,此话可是当真?” “孤何时骗过你。”元苏倚在椅背,与她点头,“你且说说。” 第33章 过往她欠阮家颇多,阮先生离世前,最后的遗愿便是想她好好照拂阮家独女——阮程娇。 她眉目严肃,阮程娇却渐渐沉默下来。半晌,才露出副苦笑,“陛下,我已经错过了时机。” “你是说——”元苏一愣,她甚少在阮程娇面上看到这样涩然无助的神情。似是要应证她的猜测,阮程娇低低开口,“那人已经成婚了。” “......” 到底还是因为她耽误了阮程娇的姻缘,元苏心中难免自责,忖了忖又宽慰道,“即使如此,你还是早些放下的好,京都中多得是好儿郎,有孤在,此次必不会再叫你生出遗憾。” “师姐。” “怎么?” 阮程娇欲言又止地看向她,见元苏一直等着,方道,“我如今只想好好辅佐师姐,至于姻缘,我已经断了那样的心思。” “胡说什么!”元苏蹙眉,不悦,“你年纪轻轻,多的是重新开始的机会。怎么就歇了心?” “师姐!” “此事你无需再说。”元苏冲她摆摆手,“孤既承你一声师姐,自然会为你筹谋。你刚刚才到京都,今夜暂且就先歇在庆元宫吧。” “崔成。”元苏扬声,不容分说地吩咐道,“你且选一间阳光充足的暖阁,先带阮将军下去歇息吧。” “是。”刚刚从福宁殿回来的崔成垂头上前。 阮程娇面色微怔,见元苏阖目,眼眸一垂,跟着內侍缓缓退了出去。 静谧的御书房中,除去香炉里偶然蹦出的一两下轻微声响,许久都不曾有旁的动静。 元苏靠在椅背,内心无比懊恼,若是她再对这个师妹关心些,登基后便直接给她赐婚,也不至于程娇到现在还情伤难愈。 原本一开始,她是想撮合苏沐与程娇的。没成想,这两人并无缘分。苏沐早早便倾心于永嘉侯。 看来姻缘一事,还是得提前筹谋。 她越想越觉得此事迫在眉睫,京都里适婚的男郎是多,但若要配给程娇,还是知根知底的更好。 元苏细细琢磨着,忽得灵光一现,露出个欣慰的笑。 姻缘果真天定,好巧不巧,现在宫里还真有个知根知底且未嫁的男郎! 第21章 错意 近夏的夜来得迟,到酉时快过,天还依旧亮堂。 福宁殿里,颜昭正坐在桌案前,细细核对着一会御膳房要呈上的菜式。 玉淑阁就在庆元宫往右去的甬道尽头,是一处临水的二层亭台楼阁。周边全是参天大树,枝叶繁复茂盛,犹如天然的华盖,在堂前落下一片荫凉。 过往陛下宴请亲近的朝臣时,总归选在此处。一来幽静宽敞,二则这里有流水,可做流觞曲水。 “凤君,奴已经去雅兰阁通知过表公子。”从外来的椿予恭敬地跪在地上,心中说不出的担忧。 表公子进宫的意图,也就自家主子还蒙在鼓里。每日不是赐衣衫玉冠,便是给他金玉环佩。 如今陛下突然宴请,保不齐就是瞧上了表公子,预备借此与凤君提及。 他越想越难受,再瞧自家还认真预备晚宴的主子,再也没憋住,低声忧虑道,“凤君,虽说表公子是自家人,可他若得宠,未必会记着凤君的恩德。” “得宠?”颜昭疑惑地抬眸,看向脸都皱成一团的椿予,“你是说书钰?” “凤君,奴并非不知您的为难。陛下对表公子既有了心思——” “椿予,你这是说什么呢?” 他未尽的话被颜昭略带惊讶地打断,“陛下何时对书钰有过心思?” 旁的颜昭不敢说,单是他这些天与陛下的接触,便知陛下并非滥情之人。让她动心尚且不易,又怎么会见一个,就爱一个。 他仔细一想,便知椿予误会了今夜的宴请。 颜昭将核对过的菜品单子交给其他內侍送去御膳房,示意椿予起来,方道,“陛下今晚并非特地宴请书钰。不过是因为阮将军回京,为她接风洗尘罢了。正好书钰进宫没几日,陛下这才许他也一同前往,这也是看重我们颜府。” 也不知怎得,自打书钰进宫,椿予总像只惊弓之鸟,时时提防着雅兰阁的动静。颜昭不明所以,却也知晓椿予定然是怕自己吃亏。 不过,他和陛下情深多时,虽说他不记得,但这三年定然有许多年轻俊俏的男郎想入宫来,陛下不也没改变心意么。 想起白日里,元苏正大光明地在阮将军面前握住他的手,颜昭面上一红,轻声道,“你放心好了,陛下心性纯坚,并非三心二意之人。” “奴,奴罪该万死。” 椿予心中一松,忙不迭跪下认错。他刚刚虽是好意,却也犯了妄议帝王之罪。 若是过去的凤君,多半是要因此对他小惩以戒。但如今的颜昭并非是那个将规矩礼法挂在嘴边的端方凤君。 “快起来吧。不知者无罪,况且你也是为我着想。”颜昭免了他的礼,并未计较,“只是以后这样的话,且莫再说。不然若是被陛下听到,定会认为我与她离了心,生出了嫌隙,这才不信她的为人。” “是,奴谨记在心。”椿予忙不迭的应下。 颜昭忖了忖,又道,“陛下很看重阮将军,你先去玉淑阁盯着些,今晚断不能出了岔子。” 椿予领命,带着些手脚麻利的內侍匆匆前往玉淑阁筹备。他才出福宁殿,迎面就碰上躬身前来的崔成。 第34章 “崔掌事。”椿予低首与他行礼。 “凤君可在殿内?”崔成脚步一顿,低声问道。他身后,还有几个端着华衣玉冠的內侍。 椿予眉心跳了几跳,点点头,忍不住又小声打听道,“崔掌事这些衣衫玉冠,可是陛下送来福宁殿的?” “你说这些?”崔成笑笑,“这些是陛下特地吩咐要送给书钰公子的。” 椿予面色一僵,却也不敢露出丝毫担忧。眼瞧着崔成迈步往福宁殿去,再一想凤君刚刚笃定的神情,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才继续往玉淑阁去。 檐廊下內侍恭敬地排成一列。 崔成跪在桌案前,正细细禀着元苏的意思。 “凤君,阮将军年少有为,若是能与表公子结成姻缘,当真是一桩极好之事。” 颜昭自然知晓阮程娇极有能力,只不过姻缘一事,尚需看看书钰自己的意思。他有所迟疑,崔成又道,“奴斗胆,尚有一事相禀。” 崔成随主,亦不是多话之人。颜昭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点头应允,“但说无妨。” “陛下于阮将军极为青睐。今日凤君去御书房时,奴曾有所阻拦。” 崔成一提,颜昭有了点印象。那会他原本打算是要去暖阁等陛下的,是崔成上前,将他直接引去了御书房。 “奴并非有意阻挡凤君去路,只是当时,是阮将军歇在陛下的暖阁之中。” 崔成说着,小心翼翼瞄了眼颜昭的神情,见他微微皱眉,忙接着解释道,“只因阮将军入宫时,陛下正在早朝。她本是等在御书房门口的,是陛下知晓了此事,这才命人请阮将军去暖阁先歇着。” “待陛下回来,阮将军因为舟车劳顿,竟在暖阁中安然熟睡。”崔成将头又低垂了几分,“过往陛下也曾体恤下臣,奴却觉得陛下今次于阮将军却是诸多照拂。是以奴觉得,若是表公子能与阮将军结成姻缘,是他的福气,且此事于凤君,于颜府都是一大保障。” 颜昭默然。 崔成这话说得不错,既然陛下这么看重阮将军,那她的品行定然无错。况且阮程娇他也见过,姿容身形皆为上乘,说不定此次,当真是书钰的姻缘已到。 想到这,颜昭点头,“你且去回话吧。我会好好撮合书钰和阮将军。” 夜中一轮弯月,清辉满地。 临水的二层楼阁里,云郎抚琴献舞,正是热闹。 元苏与颜昭一同坐在上首,下首两侧分别对座着阮程娇与书钰。女美男俊,单是瞧着都觉得极为登对。 一巡酒过。书钰面上渐渐被清酿沾惹出淡淡的红意,他眼眸如水,正脉脉地偷瞧着上首的元苏。 亏他还以为早前那一露面,已然失败。却没想到原是柳暗花明,陛下不仅记着他,甚至还专门命人送来了衣衫玉冠。 看来还是表姨有远见,事先便让人教了他拿捏女郎的法子。 书钰心中得意,垂眸多饮了几口清酿,一抬头,就见颜昭眉心紧蹙。 是了,表哥是该有所忧愁,今夜之后,他一旦侍寝,只怕表哥往后会继续无宠。 “陛下。” 他离颜昭近,丝竹管乐之中,男郎压低的声线并未逃过他的注意。 书钰竖起耳朵,静静听着上首断断续续的交谈。 颜昭刚刚才用了些青菜,长时间的过午不食,让他对着这一桌珍馐也并无多少食欲。原本只是想简单的吃一两口,偏偏陛下不允,无声无息地给他玉碟里布了好几种菜肴。 虽说量并不多,可要一口一口吃进去。颜昭总觉得自己腰间立马要堆上一圈软肉。 隔着宽大的衣袖,男郎悄悄勾住元苏搁在膝上的小手指,轻轻与她商量道,“陛下,这一盅鲍鱼粥我不吃,好不好?” 看过来的眼眸可可怜怜,元苏神情未变,又亲自夹了一块清蒸的鱼腹肉放在颜昭面前的玉碟里,“不许挑食。” 话音才落,勾住她小指的那只手登时要松。 元苏顿了顿,微微侧脸,又温了声线,“凤君不是才答应过孤,要养好身子的吗?” 他是答应了,可是,可是,陛下给的太多,他真有些吃不下了。 颜昭蔫蔫地垂下眼,就听身侧的元苏压低了声,“凤君若是好好用膳,孤今夜还去福宁殿陪你如何?” “嗳?陛下原本今晚不去福宁殿的吗?”他有些惊讶看她。 元苏被他反问的一怔,罢了,总归人的用饭习惯改变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他已经吃了一些,以后慢慢改变就是。 她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岔开了话道,“孤是有些事,凤君若真的用不下,只吃一口也好。” 只吃一口的话,于颜昭不是什么难事。 将将咽下些温热粘稠的粥,男郎忽得回过味来,期期艾艾又轻声道,“那陛下今晚还去福宁殿陪我吗?” 元苏瞥了眼努力用膳的颜昭,心头一软,反握住他的手,低低嗯了一声。 厅里一曲刚刚落下。 微醺的书钰竖耳听了半日,也就刚刚这半句听得最清楚。他眼中生出些含羞的期盼,表哥还是想着颜府的,竟然主动请陛下去福宁殿。 看来无需等上一段日子,今夜里,今夜里他便能与陛下成就姻缘。 他心中欢喜,蓦地一抬头正对上自斟自饮的阮程娇。虽说初见行礼之时已经被她那倾城独秀的容貌所惊艳,此刻再瞧,还是会忍不住多看上一会。 第35章 只可惜,她并非是这大晋之主。 书钰微微叹息,低垂下眼。 元苏早就注意着下首对坐的这一对女男,见书钰面色微红地垂下头,当即心中有数。 毕竟,以程娇的姿容,没有哪个男郎能不动心的。 如今,就看程娇的意思了。 她虽然从未提及藏在心中的那个男郎是什么性子。不过以元苏对阮程娇的了解,她多半是会喜欢心性单纯的男郎。 想起凤君最近有趣可爱的模样,元苏忍不住弯起唇角,表兄弟之间的性子多半也是差不离的。 看来书钰,定是能解开程娇心结的那个命定之人。 第22章 舞剑 元苏不善女男情感之事,于姻缘也多是顺其自然。 这会心中笃定书钰必然对程娇有意,言语间也热络起来,不甚熟练地撮合道,“程娇,孤记得你最善舞剑,三年不见,孤倒是极为怀念你当初在荒漠里对月飞剑的那一幕。” 总归男郎理应会抚琴的,到时候程娇舞剑,书钰抚琴,倒也称得上柔情蜜意。 她顿了顿,转头与颜昭又道,“凤君想来也是没有看过女子舞剑吧。今日正好有程娇在,也能见见当初迷倒万千塞北男郎的舞姿究竟有何魅力。” 这话可不是元苏夸大,想当初她与程娇每每行军途径一处,都会有胆大的男郎寻到军队驻扎处送衣送水。 那会她跟着程娇可用了不少好东西。像是女郎的一些贴身衣物,男郎们送来的时候几乎都做大了不少,程娇嫌弃不肯穿,都是她用着正好。 阮程娇倒也不推辞,举杯与元苏笑道,“陛下与凤君若是想看,臣愿斗胆献舞一曲。” 大漠荒凉,夜里气温极低。 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渐渐地女郎们都以舞剑擂鼓来暖和身子。这其中若说翘楚,自是有阮程娇。 当时她也是这一身束腰骑服,长剑起舞,恍若游龙泛起江海碧色,天地瞬息万变。低眉凝神间,仿佛冬雪覆地,冷若坚冰。 莫说是前来偷瞧的男郎,便是她们,也都被这剑舞磅礴气势所震撼。 如今在皇宫之中,阮程娇自是不好携兵器进殿。 元苏朝崔成示意,“拿孤的佩剑来。” “陛下,臣尚有一不情之请。” 阮程娇接过崔成躬身递来的云虹剑,瞧见上面熟悉的剑穗,微微笑着拱手道,“当初在大漠,乃陛下击鼓,臣方能闻音而舞。如今,臣斗胆,请陛下再击鼓一回。” “孤亦怀念当初在大漠的日子。”元苏笑笑,声音却渐渐苦了下来,“不过孤的左手,一年前受了伤,如今怕是再也无法酣畅击鼓。” 她的话音一落,安静坐着的颜昭蓦地怔住。这么重要的事,他竟然什么都不记得。 “陛下——” “陛下。” 几乎同时,两道声音齐齐响起。只是颜昭声音小,被压了下去。 阮程娇眉目肃然,疑惑问道,“一年前?陛下多数是在宫里,怎么会受伤?那些御林军呢?!” “此事说来,也不怪御林军。”元苏平静道,“是孤狩猎时,为追白虎,不小心坠了马。” 她说得云淡风轻,阮程娇却是不信。旁的不提,单是元苏的马术,在整个大晋都无人能及。更何况,弯弓射箭,她亦是一把好手。 又怎么会在皇家狩猎场,在御林军护卫之时,坠了马。 阮程娇心中疑窦未消,可瞧见那端坐在元苏身侧的男郎明显地松了口气。登时明白,陛下这套说辞,不过是在宽慰他。 一年前,她虽远在东南四郡,却也知晓朝廷颁布了新令,要重新划分各家土地,让百姓有谋生之所。 要知道过去百年,大晋的土地几乎都被各世家高门圈在名下。陛下此举,旨在照拂百姓,却也动了那些世家利益。 若在宫中动手风险极大,是以那些人才选在了每年七月的天子狩猎。 阮程娇细细一想,便骨生恶寒。可眼下,的确没道理让并不知晓实情的凤君受到惊吓。 她低垂下头,单膝跪在地上,“是臣思虑不周。” “无妨。”元苏侧脸与颜昭安抚地笑笑,“孤虽不能击鼓,但总有人能抚琴相合。” 她朝颜昭微微示意,正自责的男郎蓦地反应过来,顺从地点头道,“陛下,请允许我推荐一人。” 他看向已然有些微醺的书钰,剑眉一皱,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夸道,“我这表弟琴艺一绝,如此便让他——” 撮合的话在书钰醉倒瞬间,戛然而止。 颜昭赶忙示意椿予上前搀扶,转身与元苏低头行礼解释道,“还望陛下见谅,书钰自小便不胜酒力,这清酿虽然是酸甜之味,实则后劲极大。他过往从未喝过此酒,故而不知深浅,这才闹了笑话。” 他瞥了眼倚在椿予身上被內侍小心扶出去的书钰,眉心紧紧皱起,他分明叮嘱过书钰,不可贪杯。 这下子可好,若是陛下怪罪,当真是无妄之灾。 “凤君不必惊慌,既是吃醉了酒,让內侍伺候着就是。”元苏还是头一回见男郎醉倒,心中有些好笑,却也觉得书钰的性子果真与凤君有几分相像,都是一样的天真率直。 但眼下,却是缺个抚琴之人。 “陛下。”阮程娇倒是没怎么注意书钰,只垂首道,“臣斗胆,想请凤君抚琴一首,与臣共同献艺陛下。” 第36章 元苏迟疑,要颜昭抚琴并不算什么难事,只是他身份不同。如此一来,是有些委屈。 她并未像刚刚一样痛快应下,颜昭知晓她是为自己着想,但阮将军已经开口,若是断然拒绝,着实有些伤两人的情分。 他轻轻握住元苏的手,浅浅笑道,“陛下,阮将军与您情同姐妹,今日亦算是家宴。我的琴艺向来不及书钰,一会若是弹错了音,还请陛下莫要笑我。” 短短几句,便解了元苏心中担忧。 他与程娇,都是她极为信任之人。 琴声渐起,元苏单手撑脸,静静欣赏着程娇翩若惊鸿,宛若蛟龙的身姿。三年不见,她还是一样出众。 倒是颜昭。 她看向跪坐在古琴前的男郎,眉眼渐渐染上了些许笑意。如今的凤君总能给她惊喜,她原以为他只擅长画作,没想到于抚琴也是极有造诣。 那样修长的手指,捻抹复挑间,仿佛沁了月色清辉的白玉,温润有方。 元苏眉眼一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底渐渐暗了下来。 一曲剑舞结束,就是阮程娇,看向颜昭的目色里也多了几分欣赏赞叹。这些年有的是人想与她合舞,但能跟上她剑舞节奏的男郎,凤君算是头一个。 她不由得与凤君攀谈起来。 宴席上热热闹闹,外间的夜色也在不知不觉间更深了几分。 打更声一过,阮程娇知趣地起身,站在玉淑阁外恭敬地目送元苏与颜昭一同坐上辇车朝福宁殿而去。 “阮将军,这边请。” 身侧,崔成温声提醒道。虽说陛下优待阮程娇,但她毕竟是外女。宫中这么多內侍,少不得有些动了歪心思之人。 他一早就在阮程娇暂歇的暖阁里选了些御林军前去,正打算引她去沐浴。 阮程娇转头,目色已然犹如寒冰,低道,“我沐浴之时不喜旁人伺候。有劳崔掌事亲自守在门外。” 她本是一张芙蓉面,偏生性子冷傲,犹如刚刚那支剑舞,凛冽不可靠近。也就只有见到相熟亲近之人,才会说几句玩笑,温和下来。 好在崔成在元苏身侧伺候许久,早已练就了些许处变不惊。微微点头,转身便嘱咐了御林军严密地守在四周。 宫中一轮月,寂静了整个夜。 福宁殿御池边上,颜昭一本正经地跪坐着。他早前跟陛下拉过钩,今夜虽晚了些。但说过的话不能食言。 男郎耳朵早就红透,眼眸也不敢随意乱看,薄唇一抿,压住心头那点难抑的羞怯,喉结微动,努力吸了口气,“陛下,那我开始了。” “嗯。” 他紧张,她却意外地放松,紧闭的眸子慢慢睁开。氤氲的水汽仿佛一层薄雾,隔开了身与心。 颜昭一点一点擦的细致,元苏渐渐生出些倦意,好在他并非那些别有用心,会故意拖慢时间的男郎。规规矩矩擦了背,哪里还敢多瞧元苏一眼。 他不敢看,刻在脑海里的身影却仿佛一团火,烧得人汗津津的生渴。 “陛,陛下。”颜昭偏开脸,眉目间全然一片浅浅的红,紧张地盯着地面,“我做了些贴身的物件。” 那些兜子、里衣,他悄悄做了几个时辰,针脚比不得尚衣局,也不知陛下穿不穿的惯。 “怎么费心去做这些?”元苏缓了缓昏沉的睡意,从水波中起身,接过颜昭递来的棉巾。 她身量高,尚未擦干的水珠滴滴答答顺着发丝落下,棉巾打横裹着,牵着颜昭往暗间去,并未意识到身侧男郎骤然而起的局促。 “我早前就想送陛下一些自己做的小物件。” 乱了心神的颜昭强迫自己不去多想,与元苏稍稍隔了一段距离,一件一件递过亲手做的兜子,里衣。 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中,他的局促渐渐舒缓,手指叠在一处,略有些腼腆,“毕竟,我先收了陛下的小木剑,不回礼说不过去的。” 他欢欢喜喜的声音没有遮掩,只低垂着眼不敢瞧她。 元苏撂开棉巾的手一顿,忽得想起自己还答应了颜昭要送他一根木簪。 她将此事忘得干净,心里登时跳了一跳,好在颜昭并未问起。 元苏暗暗松了口气,倒也将此事重新记挂在了心上。 “陛下可觉得有哪里不合适?” 颜昭是头回帮女郎做贴身的衣物,忐忑地细细打量了一圈,见元苏满意,这才弯了弯眉眼。 “凤君做的很好。” 这样正经八百,专门送她的男郎心意,元苏亦是第一次收到。 她面容平淡,声音却是笑着,“过往行军打仗之时,孤最羡慕的便是程娇。她呀,从不缺男郎送的这些心意。孤那时并无多少钱银,稍有点银子也都换去买了物资。” “是以,那些男郎巴巴送来,程娇不喜欢的,孤都是厚着脸皮问她讨来,给自己穿抑或是给其他姐妹穿。” 颜昭听得一愣,他从未想过陛下未登基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早知如此,他必定从一开始......从一开始就送给陛下。 颜昭心生难过,下意识地伸手抱紧还在与他说着往事的元苏,明明是暖和的室内,他的声音却忍不住在发抖,生颤,“陛下,我,我以后会送陛下许多。” 她分明这般好,好过世间万千,颜昭鼻尖一酸,“我......我全都送给陛下。” 第37章 第23章 怪事 他的陛下不必去羡慕任何人。他会全心全意,送她所有。 “凤君已经送了孤许多。”元苏抬手,缓缓拍了拍颜昭因为哽咽而颤抖的后背,“你瞧,这身里衣和兜子就极好,比尚衣局做得都贴身。”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去要的尺寸,又是什么时候悄悄准备了这些。 元苏只想想,心尖都好似被狸奴轻轻咬了一口,酥酥麻麻地暖意从四肢百骸散开,直叫她手下的力道越发温柔。 想起过往军中姐妹总调侃:以后若是娶夫,定要从里到外都换上一遍新衣,也叫那些没娶夫的好生羡慕一回。 她过去不懂,如今倒也真的感悟了些许。 可惜怀里的人却还为往事伤着心。 元苏眼中笑意深切了不少,伸手揉揉他的发顶,耐心地与他又说道,“其实,过往行军之时,孤并未短缺过衣物。程娇大方,孤那些年的衣物几乎都是她随手转赠。” “那......那些都是旁人送阮将军的,陛下穿着不合身吧。” 他一想到陛下在那又冷又寒的地方穿着并不贴身的衣物,眼眶登时又红了几分。若是她们早些相遇就好了。他定会每日去瞧她,送她好看的香囊、荷包,赠她暖和的衣裙。 “倒也不是。”元苏生怕颜昭又掉眼泪,接着解释道,“做衣都需尺寸,那些男郎啊,都是粗略估摸了程娇的身形,做出来的里衣、兜子几乎都偏大些。” 说到这,元苏摇头轻笑道,“孤又年长程娇几岁,身形许是比她要结实些,所以这些里衣孤穿着刚刚好。” “嗳?”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懵懵地抬起,眼尾还挂着泪珠,唇角却已然庆幸地扬起,“还好他们都做大了几分。” “是啊。”元苏抿唇一笑,“孤运气还算不错,也亏得程娇大方。” 颜昭舒了口气,月夜低沉,他还尚未沐浴。 “陛下先歇着吧,不必等我。” 原本御池宽敞,同时容纳两人并无问题。是他实在太过羞怯,无法坦然地面对元苏。只要稍稍往她身上落下几眼,人就仿佛飘忽了起来,只想与她靠得再近些。 不似她总是那么淡定。 颜昭捏着自己的衣带,慢吞吞地往御池走了几步。 身后,元苏披上大氅,没有迟疑道,“也好。” 颜昭有点发愣,虽说是他先说了让她走的话,但如今元苏真的要离去,他心口反而生出些说不出的闷。 他低下头,将衣衫随手搭在一旁的紫檀木衣架上,沉默地将自己泡进涟漪不断地温水之中,放空了思绪。 外间的脚步声来来回回。 颜昭不用回头,也知多半是椿予进来替他更衣。哗啦啦的水声中,挺拔清瘦的身影缓缓转身。 踏上池壁玉石的瞬间,那双眼蓦地睁圆。周围燃着的莲灯仿佛融入了夜色之中,只有她是万千星辉中唯一的光。 “陛下?” 她不是先回去歇着了吗? 颜昭怔怔地看向不知为何又回来的元苏,好半晌,才想起自己此刻不着一缕。 他心急想要去够挂在衣架上的衣衫,脚下一滑,身子顿时失了平衡,往一侧跌了过去。 元苏哪里料到回来会让他如此惊慌,眼见他站不稳,想都没想,大步往前,一伸手极为利落地扶住了他的腰身。 她常年习武,握剑的虎口处早就磨出了薄茧。这三年虽养尊处优地过着,却也没有消了这长年累月舞剑的痕迹。 紧紧贴在他的侧腰,稍稍一动,都能真切地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 人一旦跌倒时,总会下意识想抓住什么。 颜昭亦是,跌进元苏怀抱的瞬间,几乎无需多想,一伸手便紧紧抓住了她的肩头。眼眸还无措地惊慌着,鼻息间却早已是她冷冽的淡香萦绕。 骤然生红发烫的清俊面容避无可避,清晰地映入元苏眼帘。 过往她也曾这样扶住过脚滑的凤君,男郎并不曾这样羞怯,只是淡漠地,风轻云淡地偏开脸站稳脚,再与她极为守礼地退开几步。 那个时候,她很欣赏他如此的懂规矩。但如今—— 元苏低眸扫过快要把脸低垂进胸膛的颜昭,心头一顿,到底还是压住了那不知如何生出的想要好好欺负他一番的杂念,扶着他站稳,负手退后了半步。 这是合乎规矩的距离,亦不会太过疏远。 “谢......谢过陛下。”急急扯过衣衫遮身的颜昭窘迫,干巴巴地道了谢。又悄悄抬起眼看向元苏,见她正沉思着,登时缓了口气。 这几日颜昭大抵摸清了元苏的性子,陛下瞧着面冷,实则是个温和待人,极为律己的女郎。 只要与她提过养病期间不可行敦伦之礼,她定会克制。 反倒是他自己几次情动都会错了意,颜昭每每想起其中情形,脸都烧得通红。也亏得前次有过相同的境地,这会他才能极快地冷静下来,免得又被陛下瞧见他的窘样。 “你我是妻夫,这样的小事,不必道谢。” 暗间里炭盆烧得正红火,刚刚在他腰间沾上的水珠,说话的功夫便没了踪迹,只留熟悉的触感徘徊在指腹,隐隐要勾起记忆里那些不可言说的夜。 元苏并非重欲之人,她侧开眼,慢慢收掌成拳,略过萦绕在心口莫名的情愫,从衣袖中拿出个小木马递给颜昭,“来而不往非礼也,木簪虽未成形,但孤早前还做了这个。” 第38章 木剑与马,还有一个她模样的小人。 原本这些,是她预备两人成婚时,一并要送他的礼物。只不过当初登基之时,朝政并不十分安稳。大婚之时,只有小木剑将将完工。 这匹小木马还有她模样的小木人,都还只是些半成品,没有细细打磨过。 那时候的凤君敬她、怕她,她都是知道的。不光是小木剑,便是她看到些适合他的玉冠金饰遣人送来,他都只是好好收起,从未戴过。 他既是不喜,元苏渐渐也将这些都忘在了脑后。 要不是今夜收到了凤君亲手做的中衣、兜子,她亦不会心血来潮地匆匆往御书房去了一趟,特地找出这匹小木马再折回。 “所以这是陛下......特意准备送我的?” 他小心翼翼地问询着,猜测着她去而复返的原因。 “嗯。” 得了确切回答,颜昭握住小木马的手指陡然收紧。一双清亮的眸子弯出好看的弧度,心如擂鼓。 刚刚那一点委屈,仿佛天明时分的雾气,丝丝缕缕散得极快。他的欢喜不曾刻意遮掩,哪里还记得要与她站远一些,唇角翘起,直直扑进她的怀里,雀跃地像是得了世间珍宝。 “陛下,这匹小木马,我也很喜欢。” 元苏垂眸,看向拿着小木马爱不释手的男郎,目色软和了下来,牵着他往内殿走去, 更深露重,颜昭身子尚未康复,熬不了夜。 但他实在是太过欢欣,趴在锦被里,依旧神采奕奕。一会将小木剑压在软枕下,一会又把小木马摆在枕边,忙忙碌碌调整着这两样物件的摆放。 等元苏坐在拔步床边上,颜昭才停下手里的动作,眼巴巴瞧着她掀起被躺下。眉眼一弯,熟练地凑过去,钻进了她的怀里。 窗外的月暗了下去,梦里的星河却已满载,熠熠生辉。 宫中的清酿入喉不比坊间烈酒呛口,后劲却极大。书钰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窗外的日头正明媚,显然已过晌午。 他揉着乏困的眉心,喝了几口清茶润喉,有气无力地问着伺候在前的內侍,“几时了?” “回表公子,已是申时。” 他竟醒得这般晚? 书钰一愣,眉心皱起,“凤君可曾问起过?” “回表公子,凤君昨日酉时曾来过雅兰阁看望公子。”內侍低垂着头,一一禀道。 酉时? 这时辰对不上。 书钰眉心越发紧皱,略一思量,问道,“我——睡了几日?” 內侍跪直身子禀道,“夜宴之后,您已然昏睡了三日。凤君日日都来瞧您,就是御医们也来了好几次。只不过表公子脉象并无异常,是以御医们便猜测表公子昏睡,许是不胜酒力。” 这话旁人听着并无异样,但书钰酒量究竟如何,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 就算是清酿后劲大,他也不曾喝得太多。不过是微醺,小酌的几杯量,怎地就忽然醉了过去,还睡了这么久。 不对劲。 他摆手遣了內侍出去,自己倚靠在懒架上,慢慢回想起那晚酒醉不省人事前的细节。 入宫前,表姨就曾与他提点过。他此次入宫,多的是人在暗中瞧着。需格外小心谨慎,不可做出祸端,更不能连累表哥。 表哥的性子,他最是清楚。更何况一笔写不出两个颜字,若当真是表哥动的手脚,他御前失仪,多半会落个一损俱损的结局。 所以—— 他死死咬住下唇,将那晚伺候在身侧的內侍面容神情一一在脑海里过了遍,也没有半点结论。 都怪当时他太过心急,以为能一举侍寝,观察的不甚仔细。 不过,表哥向来细心。 书钰眼珠一转,忙忙起身穿好衣衫往福宁殿去。 第24章 试探 五月末六月初的阳光渐渐火热,绿树叶深,繁茂地交错在一处,在檐廊下落下斑驳光影。 椿予掖着手,领着一众內侍垂头候在门外。 从里面推开的碧纱窗,隐隐约约有委屈的声音压低传出。 “表哥,不论我怎么想,都觉得此事蹊跷。”书钰先是指天发誓,又信誓旦旦道,“况且表哥都叮嘱过不可多饮,我又怎么会当众丢那样的脸。” “其实这几日,我也在想此事。” 颜昭手里把玩着小木马,眼神一抬,示意书钰安静些,“若说你只是醉酒,没道理昏睡这么长时日。但当时在宴席上的內侍都是从福宁殿中特地带过去的,要是他们当真被谁收买,有了异心,椿予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表哥,会不会是——”书钰眉心紧皱,眼眸朝外示意了一下。 “椿予是颜府的人,我信得过他。”颜昭摇头。 “既然椿予和伺候的內侍都没问题,表哥难不成想说是参宴之人?” 书钰心中有气,他来之前便已经推测是椿予暗中做的手脚,偏颜昭不信。宴席中落座的四人,这会难道要怀疑陛下还是那位阮将军? “或许——”颜昭稍一思量,到口的话却没有再说。书钰年纪小,人虽然聪慧,却没有多少耐心,他知道的越少越好。 颜昭身为兄长,自然要护着书钰。男郎攥紧手里的小木马,错开了话,避重就轻道,“那夜里呈上的清酿,在树下埋了至少十年。味道醇厚,你一时吃醉了,多睡几日亦是有可能的。” 第39章 “表哥。” 书钰眸子一怔。颜昭这话摆明了还是不信他,他蓦地抿唇,强压住心中失望,眼神几变,勉强挤出些笑,“表哥说的也有道理,毕竟御医们也说我只是醉酒。我下次一定谨记表哥教导,少沾清酿。” 他乖巧地低下头。 颜昭松了口气,将手中的小木马郑重放在桌案上,道,“还有两天便是六月六,麟台晒书,宫里也要晒衣。” “今年我病了这一场,陛下的意思,除了晒衣晒书之外,还要去一趟云台山祈福消灾。” 云台山在京城近郊,常年云雾缭绕。山中修了皇家道场,供奉着女娲娘娘。大晋开国百年,但凡祈福祭祀,都是在这举行。 是以云台山中,除了道场,还有座行宫别院。 “表哥,看来陛下如今很看重你。”书钰笑笑,无心奉承了一句。 颜昭听着不免生出些奇怪,他与陛下一向恩爱,又如何会讲「如今」这二字。不过他并未放在心上,只道,“你也随我一起去吧。” 去云台山祈福,御林军必然会随行。前几日的宴席上,书钰和阮将军还未说上话。他又答应了陛下要撮合这两人,此番倒是个好机会。 只不过,在去云台山之前,他尚有疑虑需亲自找阮程娇问个清楚。 “表哥真的愿意带我?”书钰微怔,面上一红,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指,半是羞怯半是试探,“那陛下......可会同去?” “此番祈福陛下也会前去。”颜昭只当他担忧自己的名声,忙宽慰道,“不过你放心好了,椿予说行宫里女男房间相距甚远,中间还隔着一座花园。到时候我会在你住所旁多派些內侍守着。” “不——”书钰蓦地抬眼,见颜昭被他那声惊了一惊,赶紧笑着摇摇头,“表哥不必特别关照我,去行宫别院伺候的內侍本就不会很多,自然是要紧着陛下和表哥伺候。更何况有御林军在四周守着,理应没什么问题。” “但你尚未出嫁。”颜昭还是担忧,想了想又道,“这样吧,到时候我让椿予将你的住所安排在我的寝殿旁边,你住得近,也好有个照料。只是这样一来,你的房间或许会小一点。” 行宫别院的布局是仿着宫内福宁殿建造而成,离颜昭寝殿近,那便只剩靠近侧廊的尽间。 “表哥安排便是。”书钰眉眼生出笑意,“房间大小我并不在意,只要能离表哥近些就好。” “即使如此,你这几日先好好养着身子。”颜昭温和笑笑,在宫里,他是书钰唯一的亲人,自是要替他打算清楚。 两人又聊了聊家常,走出福宁殿时,书钰面上的笑容都没有消散,他脚步比来时不知轻快了多少。 多年寄人篱下的日子,他受过的白眼与冷遇多如牛毛。论姿容与才情,他不比表哥差多少,只是因为命运,因为母父早亡,才不得不处处低人一等。 如今眼瞧着便能一举飞上枝头,成了这后宫的主子。 书钰心中欢喜,为日后不再卑躬屈膝,不再看人脸色,更是为日后滔天的富贵,他终是没忍住,站在廊柱后,轻轻笑出了泪珠。 终于,他终于也能离陛下近一些。 风吹起书钰的衣角,侧廊拐角处,正引路前来的內侍蓦地顿住脚,低声喝道,“是谁在此?” 宫中內侍规矩颇多,檐廊下是往福宁殿去的必经之路,离明间的碧纱窗又近,自是不许內侍藏匿在此处停留太久。 书钰缓了缓精神,慢慢从廊柱后走出,“是我。” “原是表公子。”內侍语气恭敬了不少,“奴这会要引阮将军前往福宁殿,还请表公子先行。” 阮程娇? 书钰愣了片刻,那日宴席上惊鸿一瞥,到底还是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尤其还是这样姿容明媚的女郎,他离去的脚步稍稍一顿,侧身的瞬间,低眉又偷瞧了几眼。 內侍在前走得专心,阮程娇本就是武将,五感极为敏锐。压住自己匆匆而行的步履,也蓦地回头看了过来。 对上书钰视线的瞬间,眉头毫不客气地皱起。严肃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一座冰山,重重地,无形地压在他的肩上。 只一眼,就让书钰浑身僵硬,讪讪地收回目光,匆匆离去。 阮程娇心下冷哼,一拂袖大踏步跟上几步之外的內侍。 掀起的珠帘內,一扇山水屏风,隔开了里与外。 阮程娇依礼跪在屏风之后。 羊毛金丝织就的地毯上,鎏金的香炉里,丝丝缕缕地散着浅淡的香气。仿佛一层轻纱,将男郎隐隐绰绰映在屏风上的身影又模糊了几分。 “阮将军请起。”颜昭端坐在屏风的另一边,不辩情绪。 阮程娇颔首谢过,起身。她已经上任,一身盔甲佩剑,眉目不怒自威。却因着那张惊世骇俗的美貌,生生柔和了不少。 “不知凤君今日唤臣前来,是为何事?” 颜昭挑眉,往屏风看去。阮程娇常年习武骑马,坐姿极为挺拔,此刻被召见,也是丝毫不慌。 他越发肯定自己早前的猜测,声音带笑,可那眉目间却平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陛下与阮将军亲厚,如今阮将军统领御林军,我自是要再与阮将军道声恭喜。” 阮程娇并不信,怎么说她都是外女,若非颜昭手中握着可号令御林军的玉佩,她自是不会前来。更何况,听琴识心。以他那夜的琴声来看,凤君绝不简单。 第40章 也就只有陛下—— 想起昨日她伴在元苏身侧,闲步在御花园的情形。阮程娇不免心中低叹:要是谈治国,论兵法,元苏必然头头是道。 唯独对身侧人容易忽略,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于她身上则体现的淋漓尽致。 这宫里,怕也就只有她,才会真的以为凤君是个小迷糊。 她微微摇头,再想起元苏提及凤君时,眉眼中那若有似无的笑意。 阮程娇目色冷了几分,她既然受命,自是要替陛下将那些藏在暗处,不易被人发觉的细节一一挖出。 俗话都说本性难移,这些年她虽不在京都,宫里的消息却也不曾落下。 凤君失忆? 阮程娇不由得心中戒备,怎得就这么巧,正正好在预备选秀时,他跌了一跤就变得这般黏人。 她嘴角微扬,做出副恭敬的模样,“臣谢过凤君。” “阮将军客气。陛下信得过将军,我亦是会将阮将军当自己人。只不过——”颜昭声音一转,目色沉了下来,“之前宴席上,我母家表弟醉酒却是蹊跷。不知阮将军有何高见?” 他单刀直入,问得毫不客气。 阮程娇是聪明人,与聪明人打交道,无需多绕弯子。 “人多饮会醉是正常,臣斗胆,敢问凤君觉得此事何处蹊跷?” 但阮程娇并未直接回应,反倒是将问题又抛了回来。 颜昭早就料到,拢在衣袖中的手紧紧攥住元苏赠予的玉佩。这是陛下给他护身的物件,亦是他询问阮程娇的底气。 他是中宫之主,宫里出了莫名奇妙的事情。理应查得清楚明白,哪怕对方,是陛下极为信任之人。 颜昭缓缓摩挲着玉佩的纹路,暗暗吸了口气,与候在一侧的椿予微微点头,后者当即往阮程娇身前走去。 躬身而来的內侍掌心向上,托着一个盖了素帕的玉盘。 阮程娇往上瞥了一眼,全不在意。 “这珠子——”,颜昭的声音淡淡地,平静直叙道,“是阮将军之物吧。” 第25章 送礼 他没有被阮程娇绕进话里,反而直接摆了她一道。 阮程娇不免又高看了颜昭几分。 也是,若是凤君不聪慧,又怎么能把陛下也哄得迷迷糊糊。她并未问这玉盘里的珠子从何而来,事到如今,只起身略一拱手,“多谢凤君。” “谢?”颜昭心里微慌,阮程娇见多识广,此刻冷静,一句谢便轻轻松松挑开了所有。 他不由得愣住,可一想到陛下将整个后宫都托付给了自己,颜昭不得不硬着头皮,学着陛下平日淡漠的神情,“阮将军这话从何说起?” “凤君仁厚,臣心中感怀。此物是臣所有,但臣并非故意。”阮程娇垂首道,“只因臣发觉表公子书钰,心思不纯。” 心思不纯? 这话可大可小。 颜昭暗暗思忖了片刻,那晚宴席之上,除去醉酒,书钰并未太过出格的举动。 非要挑出个刺来,也就只剩阮程娇落座时,书钰直白的目光。 他是看得呆了些,倒也不必用「心思不纯」来形容。 颜昭不赞同道,“便是如此,阮将军也不该让他在御前失仪。他若有何处做的不妥,我必会亲自教导。” 阮程娇听着,低垂的目色越发生冷。 她原先还当书钰想入后宫的心思只是颜府在背后撺掇,如今看来,凤君也是知晓的。 这也难怪他会在准备选秀时失忆,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堵住其他世家高门往宫中送新人的路子。 眼下,只他颜府有借口送进来个未嫁的男郎。 想用那蠢货固宠? 陛下心气高,颜府此番可谓算计错了。 阮程娇心中嗤笑,并未再细说,只道,“凤君教训的是,早前是臣莽撞,臣日后必当谨遵凤君教诲。” 她既认了书钰昏睡缘由,颜昭心下一松,没有再追究。他召阮程娇前来,本也不是论罪惩处。而是想从侧面再看看她对书钰的印象。 可惜如今男有情女无心,看来他得抽空与陛下再说说此事。 但事关书钰的品行,却绝不能让阮程娇生出误会。 颜昭缓和了语气,又解释道,“书钰并非心思不纯,他年纪小,平素里又多养在内院。并不曾常与外人接触,有时候知礼是一回事,好奇心作祟时也常常发呆愣神。若是之前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阮将军海涵。” “臣惶恐。”阮程娇躬身行礼,假意客气道。 “既然事情已清楚明白,我也不便再留阮将军。”颜昭面上温和,语气平静,“云台山中,还需阮将军护我宫中众人周全。” “凤君放心,臣必当尽忠职守。” 阮程娇后退几步,等颜昭出声遣她归去。才又行礼,恭恭敬敬往外走去。刚到垂花门,迎面对上了一位背着药箱的老者。 她稍稍打量了对方几眼,快步往御书房走去。 今日她当值,酉时交班。 眼下日光正烈,毫无顾忌地洒落在座座殿宇顶上的琉璃瓦,泛出耀眼的流光溢彩。 半开的窗扇里,元苏低眉,手中拿着的却不是惯常用的朱笔。 阮程娇踏上玉阶,先是不动声色地往里悄悄看了一眼,方低声问着守在檐廊下的崔成,“陛下一会可还传召了其他大臣?” 第41章 “并无。” 这几日下来,崔成也知晓面前这位新上任的御林军将军,与陛下是生死之交,情谊深厚。 他不敢怠慢,又道,“阮将军可是要求见陛下?” “是。”她刚刚去过福宁殿,此事理应与陛下回禀。 崔成点头,隔着门通传之后。待元苏允了,方掖着手侧身退开些,做了个请的手势。 阮程娇先是细致地拂了拂衣袖上的微尘,才放轻放缓脚步,往里而去。 “陛下。”她恭敬行礼,如实禀道,“凤君刚才召臣去了福宁殿。” “嗯?”元苏停下手中的活计,将打磨了一半的小木人放在桌案。 近日里京都并无异样,颜府理应安全。她微微蹙眉,示意阮程娇继续。 “回禀陛下,凤君召臣前去,主要是问询了云台山的部署。” 阮程娇聪明,凤君不曾下旨责罚,也就意味着他并未与陛下提及此事。 她自是不必多此一举,再说出这等小事让元苏烦忧。 “还是凤君心细。” 元苏并未觉得颜昭多事。相反,她旋即便猜到了他此举的用意,微微一笑又叮嘱道,“此番凤君母家的表公子也会前去。他尚未出嫁,又是头一回去云台山,你记得多照应着些。” “是。”阮程娇恭敬应下,稍一停顿,面色犹豫起来。 元苏看了她一眼,程娇素来不是个慢吞吞的性子,这般迟疑,多半是还有话说。 “有话直说便是。” 她们之间是过命的交情,又有阮先生临终托孤,元苏待她如同手足,总是多了几分耐心。 “臣......” 阮程娇拱手,见元苏等着,唇角一抿,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才道,“臣前些日子曾借过陛下的云虹剑。见上面的剑穗已然老旧,便斗胆为陛下新做了一副。” 她小心地拿出做好的剑穗递上。 还是之前那个熟悉的配色,只是打绦子的手法更精进了些。 “没想到你还留意着这些。”元苏浅浅一笑。 程娇是剑痴,极为爱剑。早些年她们一同从军,两人的剑穗都是程娇亲手编织。近几年,她用剑时日少,也就没想着换剑穗。 如今拿了新的一看,云虹剑剑柄上挂着的果真褪色了许多。 “陛下若是不嫌臣手艺粗糙,这些小事以后交给臣来打理便是。” “这样也好。”元苏自是乐得把云虹剑交给懂剑之人去打理,她吩咐崔成拿了自己的佩剑进来,正预备亲自换上新剑穗。 阮程娇上前,靠近元苏,小心翼翼道,“陛下左手不便,此事还是交给臣来吧。” 她躬身接过云虹剑,剑身落在掌心的瞬间,元苏的指尖亦无意间轻轻划过。 阮程娇蓦地攥紧云虹剑,一侧脸,目色落在了桌案上放着的小木人。 “这是——” 她细细辨认着。身侧,元苏的声音清晰,“这是孤做的小木人,怎么样,是不是与孤有几分相像?” 元苏满是得意,阮程娇看了几眼,忍不住生出笑意。 何止是像,尤其那呆呆的神情,分明就是她乏困的模样。 “陛下怎得想起来做这个?” 过往她从未见元苏做过这些小玩意,阮程娇一时好奇极了,将云虹剑放在一旁,才要伸手拿近看仔细些。 “小心。” 元苏及时出声,蹙眉间一把握住她的手,摇头,“这上面的木刺孤还未打磨干净。” 阮程娇怔住,下意识朝元苏看去。她却已经松开手,将小木人挪远了一些。 “你的手还要握剑。”元苏拍了拍她的肩头,“受不得伤。” “陛下。”阮程娇低垂下头,把云虹剑重新抱进怀中,退开了些,轻道,“陛下变了许多。” “嗯?” 元苏露出个笑,“大抵是长了年岁,你可是觉得孤越来越啰嗦了?” “臣不敢。”阮程娇慌忙摇头,“臣只是觉得,陛下如今温柔了许多。” 若是过去,她多半不会注意到这样的小事。 阮程娇记忆中的元苏,是个一心扑在在江山社稷的女郎。 “是吗?” 元苏笑笑,并未放在心上。 从云台山回来,就是程娇的生辰。过去三年,她都是赐程娇一些金银田地做生辰礼。偏程娇实诚,每回都上书,禀明已将这些金银土地以朝廷的名义分给了东南四郡的百姓。 她有大义,元苏甚为欣慰。却也觉得自己亏欠了她许多。 好在今岁她就在京都,需要什么也能当面问清楚。元苏道,“且不说这个了,你可有什么想要的生辰礼?” “臣要什么都行?” “自然。”元苏鼓励道,“你且说说,只要孤能做到,必然会送你。” “那——”阮程娇仰起头,目色里隐隐藏着些笑意,“陛下送我这个小木人,如何?” 金银田地,她根本不缺,但元苏手中的这个小木人却是稀罕。 “......” 元苏怎么也没料到她会瞧上这个。 一时神情微僵,这个小木人—— 她看向正等着的程娇,那张过分美丽的面容此刻亦有些紧张。 “程娇。” 元苏干巴巴地唤了她一声,暗怪自己刚刚话说得太满,道,“你再要个其他的物件吧。” 第42章 “这个......不行吗?” 阮程娇心中一紧,元苏摇头又道,“不是不行,只是孤原本是做了一套木人、木剑、木马预备在大婚时送给凤君的,着实不好转送旁人。” 更何况颜昭是真心喜欢她做的这些小物件,每晚临睡前,总要将小木剑和小木马摆在枕边,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一想起那双漂亮的眸子,元苏微微露出些笑意,“他自小就养在府里,比不得我们在外见惯山河美景。这些木制品,送你显得太轻,赠予凤君,却是一个念想。” “......” 阮程娇眸光微闪,重新低垂下眼,“臣明白。” 宫里一入了夜,总显得格外寂静。 椿予掖着手在福宁殿外的甬道上张望了许久,也没见着陛下仪仗。他悻悻转身,才要禀了凤君。一人的脚步匆匆而来,是崔成。 “凤君果然还在等着?” 忙不迭缓了口气的崔成往福宁殿里瞥了一眼,等椿予点头,方低声道,“陛下仪仗马上就到,凤君可说了是何事这般着急,要陛下今晚务必前来?” 椿予摇头,他只知道今夜里,凤君时不时便捂着脸偷偷笑着。究竟所谓何事,却是没有与他们吐露半个字。 崔成心头一梗,正要再开口。甬道里,提着灯笼前行的內侍已然高呼圣驾清道。 他与椿予忙退到一边。 燃了莲灯的内殿里,清香袅袅自鎏金的香炉里丝丝缕缕散出。 “陛下。” 坐在软榻上的男郎发丝半挽,一双眼悄悄看向身侧的元苏,耳尖微红的瞬间,又蓦地收回视线,只把交叠在一处的双手紧张地蜷起,话都结巴了三分,“素月先生说......说我的身子已无大碍。” 第26章 杀意 而且他也旁敲侧击地问过素月先生, 虽说眼下他的记忆还未恢复,但是行敦伦之礼,却是......却是并无影响。 只是这些话着实太过羞人, 颜昭到底还是个男郎, 只稍稍想一想就止不住的心慌意乱。 哪里能直白地告诉元苏,只将要说的话含蓄地藏进了通红的耳尖。 眼尾微微上挑,那目色灼灼风流,灿若晨星, 虽没有看向元苏,余光却一直落在她身上。 “凤君身子康建就好。” 元苏坐在他身侧, 神情却木然。语气平平地,仿佛在说着其他人的事。 “陛下?”绞在一处的手指不知何时生出了汗, 颜昭微微愣住, 侧脸看向眉心紧蹙的元苏,才发现她的脸色很苍白。 “椿予。”他心中一紧,起身就要吩咐內侍去请御医。手臂却在此时被人紧紧拉住, 隔着宽大的衣袖,她滚烫的温度似火,清晰地烙下。 “孤没事。”元苏与他摇头, “凤君不必担忧,孤只是......只是有些疲累。” “孤歇歇便好。” 她的气息弱了下来,双目阖紧,侧身要倚在软枕上。靠过去时,就被人小心地接住,揽紧。 元苏掀起眼帘, 入目便是那双清亮饱含忧虑的眸子。 “陛下也可以依靠我的。”颜昭与她抿唇笑笑,见元苏并未拒绝, 又伸手拿了软枕垫在自己腿上,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虽不知陛下缘何这般低落,但好在她身上并未有血气。颜昭稍稍放宽了心,至少陛下并未受伤。 她不说,颜昭就只静静陪着。 直到元苏的气息渐渐绵长深缓,僵坐了半日的颜昭才小幅度地动了动自己的肩颈,低眉打量起熟睡的她。 “陛下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他低声嘀咕着,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寺二耳儿五久仪四齐修长的手指隔空虚虚描绘着她的容颜,指尖停在她的唇上,莫名地停顿下来。 唔,陛下的唇看起来润润的,一瞧就像是味道甜滋滋的小红果。 颜昭弯弯眉眼,才露出些笑意,又猛地摇头。 不对不对! 现在可不是乱想的时候。 他用力地皱起眉,颇为忧愁地叹了口气。 陛下心性坚韧,能让她烦忧至此的,多半是极为重要之事。她那么忙,他却只想着那一点私密的事,什么都帮不到她。 正想着,眉心间被人轻轻用手抚过。颜昭低眸,正对上元苏看过来的视线。 “陛下,是不是我太吵?”他蓦地紧张起来,左思右想之下,一时无措,竟伸手捂住了元苏的耳朵,“我会小声吐息,也会帮陛下捂住双耳,陛下再歇一会,” 元苏一怔,要收回的指尖微顿,覆在他手背,“凤君......腿不酸吗?” 颜昭摇摇头。 起初是有些腿酸,但这会早就麻了一片。所以他算不得骗了陛下,他只是,只是不想与陛下离得太远,这样亲昵的距离,他很喜欢。 她每日都要去早朝,若是不休息好,定会没有精神。颜昭声音又低了些,“陛下,时辰还早。” 元苏强撑起精神,疲累地与他笑笑,“凤君也困了吧?” 这段日子,她几乎都宿在了福宁殿。对于他困乏的时辰也是心中有数,若是平常,他早就摆好了小木剑和小木马,再装作不经意地,钻进她怀里,舒舒服服进入梦乡。 今日,却因为她的情绪,不得不强撑着精神,陪在此处。 第43章 元苏唇畔露出些自嘲地笑,她似乎总是这样,于不经意间,连累了旁人。 “我不困。” 颜昭急急开口,还未再解释,元苏反握住他的手放在心口,几近呢喃,“这样真的不好。” “陛下?” 颜昭心中一紧。 面前的陛下,神情说不出的难过,眼神里似是蒙了一层薄雾,她在看着他,却又好像只是透过了他,看向了一片虚无。 “陛下,我在这。”颜昭俯身,努力地贴近她,“我没有不好,陛下将我照顾的很好。你瞧——” 他拉着元苏的手放在自己腰间,“我最近都有好好用晚膳。素月先生也说了,正是因为食补配合的缘故,我才能这么快的补足气血。” “陛下,我说不困。也是因为白日里睡足了午觉。” 男郎小声地,一点一点与她宽着心。 他努力又认真的想要开解沉默不语的元苏。 “......凤君。” 有的时候,元苏真的很庆幸当初娶回来的是他。她张了张唇,因着嗓子微干,声音也低沉地闷了下来,“先不用筹备长公子入宫小住的事宜了。” 短短一句话,足以掀起惊涛骇浪。 颜昭顿住,一时不知该将事情的严重程度往何处去想。 要知道陛下向来极重手足之情,当初她登基之时,就为了替长公子苏沐正名,竟一反「徐徐图之」的谋划,直接握剑上朝,吓得那些言官再也不敢置喙血亲一说。 前段时日得知长公子怀有身孕,更是接连几日耗在军营,亲自选了代替永嘉侯前往江峪山的人选。便是长公子在宫里的住处,也是日日都在添置。 可如今,陛下却说不用再继续筹备。 颜昭心下猜了七八分,薄唇一抿,却也不知该如何劝解。他愣着不知所措,元苏一侧身,将脸靠在他怀里,却是意外地开了口。 “终究是孤大意了。” 若非她提出削藩收权,这些人也不会兵行险招,竟利用天家祖制,趁着苏沐坐马车独自入宫时,意图假扮成永嘉府中下人,蒙混入宫。 虽说永嘉侯赶来的及时,御林军也拿下了那几人,但苏沐却因为反抗时动了胎气,腹痛不止。那本是苏沐无比期盼的,与永嘉侯的第一个孩子。今日差点儿就弄得一尸两命。 还是在入宫时,在她宫城脚下。 说出去,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元苏又怒又惊,却也明白短短三年,她虽扶植了不少新人,但大多数人的利益仍是紧密地捆绑在一处的。 她们今日敢对苏沐下手,便是无声的挑衅。 「徐徐图之」 元苏忍不住冷哼一声,她在金玉宝座上已然慈眉善目太久了。 “陛下。”颜昭听得惊心,怪不得今夜里陛下来得这般晚。若是他知晓,定不会传什么「有要紧的事」这一类的话给她。 他懊恼不已,却也听出了端倪。 “长公子的马车从永嘉侯府出来时并无异样,却在入宫检查之后,过第二道门时,发生了这样可怕的事。”颜昭略一迟疑,压低了声,“足见御林军中尚有隐藏极深的棋子。” 敢在此刻下手者,多数都是死士。所以就算被御林军抓住,也不会吐露半句。更何况,宫中守卫森严,若没有人与之里应外合,根本无法得逞。 今日阮程娇还提过一嘴,说御林军多酉时换值,但每道门上替换时辰常轮换。是以每日的交班的时辰都是清晨才定。 这样一来,需要排查的,几乎涵盖了所有的御林军。 思及此,颜昭道,“陛下,只怕此事不仅这样简单。” 旁的不提,阮程娇刚刚走马上任,就出现这样大的纰漏。只怕明日朝臣定会以此为由,奏请陛下罢免她。 元苏知晓他的意思,声音慢慢平缓了下来,道,“她们打得算盘响亮,孤若是不入套,岂不是让她们白费了心机。” “陛下。”颜昭蓦地握紧她的手,“此事怕是危险。” “越危险,才越逼真。”元苏心意已定,伸手抚在男郎担忧的脸颊上,莫名地声一软,“只是会辛苦你。” “我不怕。”颜昭朝她弯弯眉眼,笑得十分好看,“有陛下在,我什么都不怕。” 他嫁她前,就做好一切准备。 元苏看着他,一时之间竟有些收不回目光,冰凉的心间似是有什么汹涌而来。 她抚在他脸颊的手指慢慢下移,轻轻按住他的唇珠。 “再等等。” “嗳?”颜昭一时没跟上她的思绪,但此刻情形又实在暧昧,他悄悄地红了脸,正不知该怎么反应。 元苏却突然起了身,站在软榻旁向他伸出了手,“行军打仗,最忌休整不够,孤带你去歇息。” 她仿佛已经脱离了刚刚那样低落的情绪,依旧是一身淡然。 哪怕苍山负雪,也难掩骨子里带来的傲气。 而这样的女郎,正是颜昭出嫁前所仰慕之人。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眸光流转,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放进她掌心,正要顺着她的力道起身,凉酥酥的麻意立时发威,在他双腿穿梭,带来说不出的难受。 第44章 “......” 他刚刚才跟元苏说了自己腿不酸,转头就麻的站不起来。 颜昭心中委屈,又觉得自己实在不中用。正想着措辞该怎么解释,身下一空,整个人就被元苏抱起。 “陛下,我真的......”他顿了顿,将脸乖顺地倚在她脖颈处,勉强找补道,“真的腿不酸。” “孤知道。”元苏低低应他,“只是孤想抱着凤君罢了。” *** 六月六,清晨的天色还是一码的鸭蛋青。从宫里驶出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带着天子仪仗,浩浩荡荡往云台山去。 此次一同前去的,还有朝中三品及以上大员和其家眷。各府奢华惯了,去云台山不过是小住一夜,却不约而同地都带了自己惯常用过的物件。 一箱箱累在马车上,滚过的车辙都深了不少。 颜府不在此次前去祈福的行列里,颜昭又是凤君,理应与陛下同乘。是以书钰便一人独坐着辆宫里出来的马车,跟在朝臣家眷的马车队伍里。 他如今自持身份不同,看那些特地装扮而来的世家公子也总是多了几分不屑。半路上休整的时候,周围都热热闹闹聊着天,他却不愿下车,只稍稍掀起车帷,竖耳听着些只言片语。 此次前行的朝臣家眷,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公子有三位,剩下的便是高太师家的长女高采蓉,还有魏太傅家中的独女魏盛妤,这两位都是京都中出了名的才女,只等来年春试后再入朝取个一官半职。 书钰并未将那三个小公子放在心上,总归女男分院,他们也没机会遇见陛下。倒是这两位女郎,说话极有意思,三言两语便逗得戴着帷帽的几个小公子轻声浅笑。 就是故作严肃的他,也没忍住。隔着车帷弯起了唇角。 “颜公子。”高采蓉待人如沐春风,在京中有不少蓝颜知己。她一早就瞧见半隐在车帷后的身影,从侍从手中接过盛了水的杯盏,用自家的乌木雕花托盘托着,亲自送到了书钰马车前,“这是新取的山泉水,入口甘甜,极为爽利。你且尝尝,或能一解车马疲乏。” “多谢高姑娘。”书钰客气地道了谢,并未露出面容,只是让随行的內侍接过,便重新放下车帷,挡住了周遭打探的目光。 高采蓉负手而返,面上依旧温和。倒是一同坐着的那几个小公子有些替她不平,低声道,“还说是什么书香门第,最起码的礼数都不懂。” 其中一人消息灵通些,听了这话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们可小声些,我听说啊,这位颜公子甚至都不是颜府正经的主子,只是表亲罢了。” “表亲?”另一个与高采蓉相熟的男郎冷嗤了一声,“那甚至都算不得什么门第了,我倒是头一回见寄人篱下还这般高傲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 魏盛妤瞥了眼碰钉的高采蓉,稍稍露出个笑,“世间之人品行各不相同,倒也不是谁都会买高姑娘的好。” 她向来与高采蓉就不对付。两人年岁差不多,又都擅长诗画。明面上看着都是一团和气,可这私下里,不知暗暗较劲了多久。 就像前段时日,京都里那唱戏的伶人。 明明是她先包的场,捧的人。不知高采蓉用了什么手段,竟趁她去花船时,将人纳进了府里做小。 听说原本此次选秀,高采蓉的幼弟也在名册之中。没成想,凤君大病。选秀一再搁置,到现在都没有眉目。 眼下只有颜府的这位表公子颜书钰伴在凤君左右,也难怪高采蓉会去套近乎。 只可惜—— 魏盛妤微微摇头,心中得意,挑事道,“想来这颜公子是爱惜名声,这才不愿与高姑娘扯上关系。毕竟啊,这一旦与高姑娘多说几句,没有哪个男郎能不动心的。”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在场的几个小公子,半是玩笑半是严肃道,“现在京都都在传,高姑娘院里的小侍,可是集齐了各式郎君。” 四周蓦地静了下来。 三个小公子相互瞧了一眼,谁都没有搭话。 倒是高采蓉脾气好,也没恼魏盛妤口无遮拦。只笑道,“都是流言罢了,我高家向来读得是圣贤书,又怎么会在未娶正夫之前,就如此浪荡行事。” 她的话一出,刚刚还有所迟疑的小公子当即开口相帮道,“依我看,多半是高姑娘为人和善,才叫那些不知羞的男郎会错了意。” 魏盛妤凉凉一笑,起身回到了自己马上。 短短半刻休整,书钰就听了极大的热闹。他坐直了身子,眼中满是不屑。 出身低微又如何,只要能把握住机会。他就不信,自己不能走进陛下的心。 马蹄得得重新踏在山间小路,等內侍扶着书钰下车,行宫别院里各人的住宿都已安排妥当,下人们低垂着头,挨个往各处院落送着行礼。 他微微扬眉,瞧着刚刚那几个小公子往西边院落走去的身影,唇边露出个笑。刚迈步要往行宫前去,一转身正正对上腰侧别剑的阮程娇。 她目光寂寂,毫无表情地看着僵住的书钰,“表公子,我受陛下所托,前来护送公子回凤君身边。” 第45章 也不知为何,每回见到阮程娇,书钰总是后背发凉。虽说她容貌极美,但他就是觉得哪里隐隐不妥。 如今她大步走在前边,那股压迫打探的目光不在。书钰暗暗松了口气,将她从头到脚细细观察了几遍。 还未得出结论,走在前的阮程娇蓦地停下脚步。书钰一时不察,一个惯性直直往前跌了过去。 不等他闪避,阮程娇比他更为利落,直接一个侧身,与他撇的干干净净。只用剑鞘往前一伸,险险挡住书钰跌跤的趋势。 “前面是凤君歇息之所,臣不便入内,表公子请。”她躬身微微点头。 书钰巴不得离她远些,抚平衣角的褶皱,脚步一迈,领着內侍往里走出。这处行宫仿照福宁殿而修建,几乎无需椿予领路,书钰闭着眼都能寻到内殿。 不远的檐廊下,內侍们正支着小炉子煮茶。 晨光正热烈之时,靠着檐廊的碧纱窗半开着,隐约能瞧见坐在桌案前看书的人影。 “表哥。”书钰乖巧地行了礼,见颜昭没什么精神,忙关切地上前问询道,“可是还在忧心长公子的事?” 听说前个御林军抓了些意欲绑架长公子闯进宫廷的刺客。 此事一出,四下哗然。 谁不知道陛下就这么一个亲人,敢堂而皇之地算计长公子,便是对皇权的挑衅与漠视。 陛下震怒暂且不提,单是他瞧着,陛下似是对表哥也有所迁怒。 颜昭点点头,眉头皱着,深深叹了口气,“怎么说,长公子入宫小住一事也是经由我手筹备,如今他出了那样的险事,陛下怪我,也是应该。” 书钰心中微动,死命扣住掌心放压下要翘起的唇角。说句不厚道的,陛下与表哥若是真的关系亲近,他反而不好插进一脚。 但现如今,于他却是个极佳的机会。 陛下越是心烦,身边就越需要个陪伴之人。而表哥,自是不会在此刻前去再触霉头,给颜府招致祸端。 如今离陛下最近的,算来算去,也就只一个他。 书钰低垂下眼,装作无奈地长长叹息道,“但此事怎么说也应是御林军查验不严的问题,可我瞧着阮将军似是没受什么影响,反倒是表哥无辜受了这一遭。” 他暗搓搓拱着火。 颜昭却并未因他的话与陛下生出嫌隙,只道,“在其位谋其职,我既在中宫管着后宫事务,就理应将方方面面安排妥当。长公子出事是在入宫时,御林军都是些女子近不得身。我的确是该多派些內侍前去,此为我的过错。” “至于阮将军,陛下自有陛下的决断。你我都是男郎,万不可再背后妄议此事。” “是。” 书钰讪讪低头应了。 廊下,椿予通禀的声音传来,“凤君,祈福吉时将到,凤仪车已备好。” 颜昭看了眼书钰,起身前仍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你今日就好好待在内殿,有什么事都等我回来再说。” “表哥放心。”书钰忙不迭上前搀扶着他往外缓步走去,“我呀,一定等着表哥回来。” 他虽不太明白颜昭为何单独又嘱咐自己莫要外出,但话总要拣好的说。 待凤仪车慢慢走远,书钰面上乖巧的笑蓦地消失,随意叱骂了几句随行的內侍,一扭身便气呼呼地往侧廊走去。他的房间本就靠近侧廊,见众人都没留意自己,书钰手脚一轻,猫着腰偷偷从侧廊溜了出去。 今日祈福,除去元苏和颜昭之外,尚有一同前来的诸位三品朝臣。一众人浩浩荡荡朝东方而拜,上香。 待日头更盛些,才是今日的重头戏——占卜。 颜昭还没恢复记忆,对于高台之上那个又唱又跳,满脸画符的女郎极为好奇。好在椿予在侧,小声地解释道,“这位是许应书许大人,前年中的状元。如今在翰林院供职,因擅长画符解卦,是以这三年来,都是由她做祭祀问天。” 这话说的矛盾,若是擅长画符解卦,就应该去钦天监才是。 许应书却留在了翰林院,看来,此人的文采亦相当出众。 他悄悄看了眼身侧端坐着的元苏。 那晚陛下与他嘱咐过,等到了祭祀之时,定要装病先行离开。 如今正是时候。 颜昭暗暗吸了口气,眼帘一闭,皱着眉便扶住了额头。 “凤君?”元苏侧脸,眉目间不辩情绪。 她一开口,下首坐着的众人全都凝神看了过来,只有高台之上的许应书离得远,还合着自己的鼓点高声唱着祝祷之词。 “陛下,这里山风太大,我实在有些头痛难忍。” 他今日的脸色异常的苍白。 即便两人早就有过约定,元苏此刻仍有些在意。直到那被她握在掌心的手,轻轻地,仿佛示意一般点了点。 她才松了口气,只面上紧张,眉头蹙起,冷道,“即使如此,凤君便先回去休息。” 虽说坊间早有传闻,言之凤君无宠。但在座的大臣并未真的见过陛下对凤君冷脸。 这会却是瞧得真真切切。 足见长公子出事,陛下心情是真的不好。众人眼皮几跳,不约而同地偏过脸,将目光全都放在了许应书身上。 第46章 铛—— 鼓声才歇,一声惊锣骤然响起。 卦成。 在座的都是些历经风浪的肱股之臣,读的书多,主意亦多。这世间与其说鬼神可怕,倒不如说是那些顶着肺腑之言的恶毒之心。 她们自是不会把这区区卦象放在心上,但即使祈福,该做的样子还是要有。 众人目露虔诚,看着双手端着卦象,赤脚从高台走下的许应书。 “陛下,女娲娘娘已然赐卦!”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恳切,“陛下,卦象预警,灾星至,凡犬猫类形的凶物,过午皆不可留!” 灾星? 一时之间,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大晋之中,犬猫多不胜数。过往不也都平平安安的,怎得今岁就成了灾星祸端。 但亦有反应过来,骤然变了脸色之人。 高采蓉左右看看,用手轻轻拽了拽高太师的衣袖,附耳低语了几句。 “这——”高太师有所迟疑,侧脸轻声道,“莫不是你多想了?此处是云台山,若陛下真有此意,在宫中动手岂不更方便?” “娘,此事绝不简单。”高采蓉也只有七分把握,但此事关乎高家以后得荣辱,她不得不有低声劝道,“只怕长公子一事,已让陛下对御林军不甚信任。况且正式因为在云台山,动手也才更符合天意,不是吗?” 天意! 这二字直叫高太师惊出一身汗来,想当初她们推举元苏继位,用的便是这招。 多年在朝中运筹帷幄,让高太师自负不少。这会细细一想,后怕不已。 她倒是早忘了,如今端坐在上首的元苏,曾经也是挥剑斩敌,一身冷血傲骨的将军。 “娘,此事宜早不宜迟。陛下这是还念着过往那一点情分,若是再装傻充愣应付下去,只怕这京都之中真的要变了面貌。” “这些不必你说。”高太师原本还有几分犹豫,此刻余光往四周一看,当即便下定了主意。 今日里来的,恰恰好便有几位亲王。 也不知陛下用了什么法子,竟让她们齐齐回京,还一同来了云台山。 她心中一骇,看来陛下此次削藩收权,势在必行。 高家历经两朝,的确养了些府兵。原本是在京都立威,如今却成了她高家的催命符。 高太师当机立断,一把扯下腰间的豹型令牌,躬身弯腰,双手拖着,几步跪在元苏面前。 “陛下。”她拖长了声音,“臣手中这枚玉牌,愿交由陛下处置。” 这话一出,四处哗然。 众人面面相觑,须臾就都明白了这『灾』到底所谓何物,全都诡异地静默下来。 “太师这是何意?”元苏神色不变,淡淡问道,“孤瞧着,这是太师府中统领府兵的信物。” “臣惶恐。” 高太师到底是两朝元老,起初的慌张退去,声如洪钟道,“过往大晋内乱,臣未保家人,这才斗胆招募府兵护卫。但如今天下一片祥和,臣家中这些府兵留着已无作用。倒不如让她们编军入伍,去护卫大晋山河,保千万百姓。” 她说得掷地有声,眉目间也是一片浩然正气。若是不知她名下尚有多处田地房产,元苏几乎要以为她是个两袖清风的忠良之臣。 “太师此意倒是不错。”元苏浅浅一笑,“只是太师也知晓,如今国库空缺,将她们编军入伍倒是不难,只是军饷——” “臣明白。”高太师哪里能听不懂元苏的言下之意,当即又叩首道,“臣家中尚有些祖产,如今臣领着朝廷俸禄,足够一家人吃穿,这些祖产,臣愿上缴国库。” “太师此举,真可谓是解孤燃眉之急。”元苏颔首,“既然太师一心为着大晋,孤亦不会亏待如此忠心之士。” 高太师连忙谢恩,退回自己的座位之时,后背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有她打样,其余几位朝臣也忙不迭的上交了自己的府兵令牌和部分家产。 唯独怡亲王坐着不动。 当初皇女之争,她因着年纪小躲过了一劫。后来元苏继位,倒也没难为她。但近三年来,在怡亲王府的门客多了,她的心思也越发活泛起来。 此次元苏下令削藩收权,反对声最大的便是怡亲王。 她笃定元苏不敢对她做些什么,更何况母后在世时,就已经将西南分给了她。着实没道理再交还出去。 再者,元苏是不是母后的血脉。到现在她都一直存疑。 能证明元苏身份的,左不过只有素月,还有一支母后的金簪。过去她年纪尚小,不懂这些。但今岁她已经十八,即知其中或许有诈,又怎么会无动于衷,任由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抢了她大晋江山。 “陛下。”怡亲王一脸不悦,“今日是在云台山祈福的好日子,朝廷的事还是回京再说。许大人到底是个读书人,由她占卜总是来路不正,算不得数的。” 她重重咬在来路不正四字,高太师本来挨着她坐着,这会却是不动声色地慢慢往外挪了挪身子,免得一会被牵连。 “那怡亲王觉得谁来占卜,才是正路?”元苏不常笑,被怡亲王公然顶撞,不但不恼,反而笑容和煦。 第47章 “臣以为,既是问大晋气数,理应由皇家正统血脉祈福求卦。”怡亲王起身,轻蔑地看了眼跪在一侧许久不曾开口的许应书,脚步沉稳地上前,“若是陛下应允,臣愿一试。” 来云台山前,她早就问询过钦天监帝星之征。 如今只要元苏敢让她去高台之上,她自有法子让天意改变。 “也好。”元苏颔首,“既然怡亲王想去试试,孤也很好奇,天意究竟如何。” 怡亲王心中一喜,随意地行了礼,转身就往高台而去。 烈日当空,她站在高台之上,仿佛已经预见到了自己日后登基的盛况。 “陛下。” 正当众人重新看向高台之际,沉默许久的许应书忽得开口,“午时将至。” 元苏瞧了眼还在高台之上忙碌的怡亲王,手指一挥。嗖嗖的羽箭声从四面齐齐涌向高台。 刹那间,被扎成筛子的怡亲王就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地从高台上重重摔落在地。 血浆四溢。 若说刚刚的众人还有所犹豫,现如今,全都伏地叩首,噤若寒蝉。 “看来许大人的卦象还是准的。”元苏神情未变,接过崔成递来,还沾着血的西南虎符,微微露出个笑,“果真是个灾星。” “只可惜了怡亲王。” 这样的情形,谁都不敢多说一句。生怕自己一言不对惹怒了陛下,落得个血溅高台的下场。 还是高太师察言观色功夫了得,当即顺着元苏的话扬声道,“陛下,怡亲王能替大晋挡灾,此生也已圆满。” “是,是,是。大晋必将长安。”回过神来的其他人忙不迭的附和着。 元苏笑容依旧泛冷,并未搭理,只看向许应书,“可有这说法?” “回禀陛下。如今灾星已除,大晋平安。” “既是这样。”元苏颔首,吩咐了身侧的御林军,“怡亲王也算死得其所,替她收骨吧。” 众人齐声高呼,“圣恩浩荡。” 惧意,犹如那一支支突然而来的羽箭,狠狠刺进了在场之人一颗颗不安分的心里。 空旷的祭台上,刚刚还四溅的血迹很快就被內侍打扫的干干净净,仿佛从来都只是如此。 元苏起身,缓步离去。 过往她一心想做个仁善之帝,新政推行艰难,也不曾起过这样的念头,为得便是境内安稳。 但现如今,她才发现,对于读书人而言,凡事讲究,说理可行。但若是遇见些不知好歹,得寸进尺之徒,武力才是最优解。 “陛下。”阮程娇跟上辇车,压低了声,“事情已经准备妥当。” “今夜,你亲自守在凤君住所。”元苏侧脸,面无表情地看向她,“孤只信得过你。” 那眸色深冷,阮程娇心中一抖,忙应道,“陛下放心,臣必定护凤君无忧。” 元苏微微颔首,收回目光,阖目养神。 怡亲王死相惨烈,那些藏在御林军中追随她的棋子多半按捺不住。 好在今早西南那边也传了信来,所有人都已重新编伍。 她没有后顾之忧,入夜照例办了宴会。 羽郎起舞,琴声悠扬。 经历了白日的变故,今晚参宴的众人全都小心翼翼,言语间恭敬奉承不说,恨不能剖出一颗心以示忠诚。 几巡酒过,元苏肃冷的眸子微微恍神,醉意上头。 她摆手免了內侍御林军跟着,孤身一人缓缓在园林中散着步,隐约还能听见前院宴席中鼓点正浓,应是一出《出塞曲》。 自打苏沐出事,她已经命永嘉侯暗中去查背后主使,还有那些深藏在御林军中的棋子。 此行一同前来御林军都是根据永嘉侯这份名单「精挑细选」之辈。 如今机会就在她们眼前。 正想着,身后悉悉索索果真有了动静。元苏耳力了得,唇角微扬,只把脚步又压缓了几分。 从身后而来的剑气极强,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元苏刚要避开,迎面又是一黑衣人。前后夹击,元苏却没有丝毫慌张,眼眸明亮,难得兴奋起来。 单手借着巧劲夺了其中一人的长剑,翻身一转,直指另一人命门。 眼看两人压制不住习武多年的元苏,隐藏在暗处的另外几人接连而出,群起而攻之。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元苏左手还有伤在。但夜风里隐隐传出的血腥味,极为上头。她并不打算让躲在一旁的暗卫出手,只酣畅淋漓地舞着长剑,将三年积攒的怨气倾泻而出。 月色清辉。 映照出元苏半身的血迹,广袖翩然,风来似仙,却也成了阻碍。眼看几柄长剑闪着寒光照面而来,她仿佛不知恐惧,愈发英勇地提剑迎了上去。 武将,本就该潇洒挥剑。而非坐在华丽的金玉宝座之上,每日与文字相伴。这样的念头几乎完全占据了元苏的头脑,虎口被剑震裂,她不觉得痛,手臂被剑气划伤,她亦不觉得疼。 仿佛也只有如此,才能填补那深藏在心中于苏沐的愧疚。 直到对方最后一人也倒了下去,元苏才意犹未尽地扔下长剑。 “陛下,臣马上去请御医。” 第48章 得了号令而来的暗卫们几乎目睹了全部过程,过往只听说陛下军中出身,却不想武艺竟十分了得。她们各个钦佩万分,却也万分后怕。 “不过是些皮肉伤,请御医作甚。”元苏挑眉,示意她们将此处好好收拾一番,“看人数,还有些退缩之辈。天明之前,不留活口。” “是。” 元苏下了死令。 暗卫不敢耽搁,在谁也没有发觉的时刻,悄无声息地便了结了这些死士的性命。 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这是帝王之道,亦是元苏此次深切感受到的教训。 明明已经了了半桩心事,元苏却没有实感,只在负手往回走时,才发觉手中黏腻,低眸一瞧,登时嫌弃极了。 半身的血迹,便是在朦胧的月色下都触目惊心,更何况是在烛火通明的室内。 元苏没有折回宴席,也没有回内殿。只让崔成把在御池清了人,待四周安静,方极为放松的泡了进去。 今夜是她特地留出的破绽,为得便是引那些死士前来。是以天明之前,她都不许人跟在身侧。 月上树梢,前院的宴席早就散了场,花园里的血腥气也被清扫的一干二净。重新打开了通往别院行宫的道路。 御林军尽忠地在四处巡逻,负责各处的內侍亦步履匆匆,提着灯笼穿梭。 路上的人被清亮的月色拉长了身影,从天窗透进来的夜却模糊,只有那一窗的星闪烁明亮,一闪一闪。 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元苏并不觉疲累。如今被氤氲的水汽一蒸,酒意与乏困齐齐涌上,才要阖目。 轻而缓的脚步,鬼鬼祟祟从廊下而来。 元苏凝神细听,这人不像个练家子。身形也轻,多半是个男郎。 难不成是颜昭? 想来是他发现了血衣,心中担忧才会前来。 元苏肃冷的目色渐渐温和起来,刚要开口唤他,心中又觉得不对。 凤君守诺。 她分明嘱咐过颜昭,待在行宫不可出门。更何况,为了避免那些死士狗急跳桥,她特地又遣了程娇和一些信得过的御林军守在行宫四周。 若真是他,程娇必会跟在其后。而不会像此刻,只有一人的脚步声。 元苏心中疑惑,想起身披了衣衫去瞧。 也不知怎地,此刻的她,身子就像灌了铅,沉重地犹如压了几座山,怎么也提不起半分气力。 元苏过往也饮醉过,与现在的情形却是天壤之别。 几种念头纷纷涌入脑海。 元苏很快平静下来。维持着倚靠在池壁的坐姿,不动声色地听着那犹犹豫豫在门口徘徊的脚步。 第27章 暗潮 夜越深, 四周愈发寂静。 檐廊下立着的身影踟蹰许久,终于停顿住脚步,伸出手将将搭在门边。风吹过的瞬间, 树枝拍打着窗扇沙沙作响。 身着盔甲, 腰间佩刀的御林军远远巡逻过来,檐廊下除了枝叶摇摆落下的残影,只剩渐渐聚起的雾气,朦朦胧胧弥散开来。 啪嗒—— 内殿里的蜡烛燃得正旺, 又是一声烛泪落下。 椿予小心地换上新茶,瞧了瞧凤君担忧的神情, 轻声道,“刚刚阮将军传了信来, 陛下还在御池。” 刚刚还低眉沉默许久的男郎蓦地抬眼, 又生怕自己的情绪太过外露,攥着小剪子的手蓦然收紧,眼尾低垂, 平静道,“你可问过御池候着的內侍了?” “是。”椿予点头,“奴得了消息便去细细问过, 陛下的确在御池。只是不知为何,陛下将候在御池内外的人全都遣了下去。便是崔掌事,也没有跟在御前。” 她仍是孤身一人。 颜昭心中咯噔一下,隐隐有些不安。他也不知夜里的情形如何,又不敢贸然出去成了她的拖累,只能静静等在这。 但这会, 阮程娇传了信来。 只是不是说明,那些危险已经解除? 颜昭无法确定, 只记得陛下提及,阮程娇与她有生死之交。 陛下信得过阮程娇,那他亦会相信她。 “椿予,我要去御池瞧瞧陛下。” 阮程娇不会无缘无故传了这样的消息进来。都说刀剑无眼,陛下要以身做饵,必然十分危险。 颜昭起身披上大氅,迈步往外的瞬间,身形微顿,又侧脸低低问道,“我早前让你准备的小药箱呢?” 陛下,或许正等着他。 从椿予手中接过小药箱藏在大氅之中,颜昭抿唇,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御林军,放心地往御池而去。 长长的檐廊里,脚步声渐渐有序靠近。 元苏侧耳听了一会,唇角微斜,露出个嘲讽的笑。又是个想献身却没胆的,不过是有其他人靠近,便骇得一溜烟逃跑。 这样的胆量,注定无法成为后宫,享泼天富贵。 她稍稍放松了几分,手脚动了动,仍是无力。元苏眉心微蹙,试着张口唤人,竟连声也发不出来。 她已经有些坐不住,身子一点点往下滑着。 “陛下?”愈来愈近的水雾中,颜昭的声音在门扇后清晰传来。 男郎遣了随身的御林军在几步外候着,自己附耳听了听御池里的动静。奇怪,阮程娇分明说陛下在御池的,怎得里面这么安静。 第49章 他眉心悄悄皱起,才要推开门进去。椿予忙搀扶住他的衣袖,“凤君。奴听说陛下有令,不许任何人靠近此处。” “......” 颜昭迈开的步子微顿,手指握在腰间的玉佩,深深吸了口气,“我不是任何人。” 他看了眼正忧心的椿予,目色渐渐坚定,“我是陛下的夫郎,是大晋的凤君。” 他只是进去看看,确定他是不是无恙。 吱呀——,沉重的门扇被人轻轻从外推开。 颜昭与椿予点了点头,披着大氅往里而去。绕过一扇屏风,湿润的气息迎面打来。紫檀木做成的衣架上,还搭着陛下换下的里衣。 看针脚,是他的手笔。 还不等他放松心神,就被那衣摆上淡淡的血迹惊住了魂。 “陛下?!” 她应该就在御池,怎得还是一声不出? 颜昭心头闪过无数猜测,哪里还能镇定半分,解开大氅扔在一旁,快步往御池走去时,还不小心踢倒了一个小香炉。 他全然没有发觉,视线心神全都汇聚在御池之中,直到看见依靠在御池壁的背影,才松了口气,“陛下,你——” 颜昭跪坐在一旁,正要与她说说话。 身侧,元苏正慢慢下坠。她手臂上还有触目惊心的伤痕,被热气腾腾的水漫过,越发鲜红狰狞。 “陛下!” 颜昭登时心焦,她很不对劲。来不及去想到底又是谁的手笔,他扑通一声跳进御池,紧紧抱住没了气力的元苏,费劲力气才将人搀扶到了暗室的软榻上。 能在御池动手脚的人,绝对是受到一定信任之人。 所谓灯下黑,便是如此。 颜昭不敢再唤人进来,他伸手替元苏盖上薄被。见她眼神还算清醒,眼眶一酸,后怕的想落泪,却又生生忍住,只鼻音浓重地问道,“陛下,要请御医的话,你就眨眨眼。” 他不清楚她的部署,亦不敢在今夜这个关头给她惹出什么乱子来。 元苏没动。 颜昭会意,又低低问道,“陛下,可要我找阮将军前来?” 元苏依旧没动。 颜昭心中一紧,可别是他来的太迟,陛下已经伤到了头部。男郎当即谨慎起来,小心地瞧着她的眸子,又低低问道,“陛下,那我,我能在这陪你吗?” 她这副模样,他实在放心不下。 他握着元苏的手下意识收紧,正担忧她没反应,元苏却轻轻眨了眨眼。 几乎瞬间,那双漂亮的眸子登时红了一圈,噙着泪珠,勉勉强强露出个笑,“陛下,你别怕。我在这,你瞧,我还准备了小药箱。” 含在眼里的泪珠越滚越大,颜昭生怕被元苏瞧见,忙慌里慌张地转过头,才要顺手在身侧拿小药箱。 落空的瞬间,方想起小药箱早就被落在了御池边上。 颜昭起身,重新折回御池时,渐渐发觉了不对之处。 云台山的行宫是仿照福宁殿而建,甚至是里面的摆设,几乎也都是一模一样。 但这个翻倒在地的小香炉—— 颜昭低眉,看着这个略显多余的物件,神情渐渐严肃。 他心事重重的提着小药箱返回暗室,躺在软榻上的女郎,神色比起刚刚,不知好了多少。 眼眸流转,看向他。 “陛下,那个香炉——”他的话还未说完,元苏眨了眨眼,算是应了他的猜测。 也怪她大意,进来之时只注意了人,却没有注意那股不甚熟悉的淡香。 “陛下。我会再查此次前来的內侍。” 今日进出御池的內侍并不多,颜昭有信心,能抓出那个下手之人。 元苏却与他轻轻摇了摇头。 香炉被打灭,她身上的气力也渐渐恢复了一些,缓了口气哑着声道,“崔成检查过之后,孤本来是要直接进来的。但那个时候——” 恰好御林军处置了全部暗棋,前来汇报。她才晚了半刻过来。 这一段时间,御池四周并无御林军也不曾有內侍经过。她原本是想再引暗棋前来,却不想竟着了这样低俗的道。 她自嘲地露出个笑,摇摇头,“此事不宜打草惊蛇。这香——” 元苏看了眼还在偷偷抹眼泪的颜昭,他还在为自己担心,若是她说了这香的用处,他多半会生气吧? 她不确定,毕竟过往也不是没有投怀送抱的男郎,但凤君每每都不在意,甚至还亲自询问她,可要给与位份。 “这香可是极为伤身?”颜昭听她话说了半截,神色立马慌张起来。 “倒也不是。”元苏偏开眼,才抿了抿微微发干的唇。颜昭立马倒了水喂在她嘴边,“要不我还是秘密召御医来帮陛下瞧瞧吧。” 刚刚陛下一动不动,可不像是没有事。 “孤真没事。” 元苏怔了怔,与他安慰地笑笑。 其实,这香就是御医来,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只不过她如今身上有伤,绵延不断的疼痛才压制住了体内那股燥热之意。 “凤君若担心孤,就帮孤处理伤口吧。”刚刚在水中泡得太久,伤口附近的皮肤一圈都有些发白,元苏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 第50章 凤君自小就养在府里,哪里见过这样的伤口。 她担心他生出恐惧,夜里又做噩梦。手臂挪了挪,正要改口。 刚刚还偷偷抹眼泪的男郎立马打起了精神,小心翼翼地捧住她的手臂,细细观察了一番,这才打开装了七八种伤药的小药箱,认真挑着合适的药瓶。 “陛下,我这次还特地问御医要了一些祛疤的药膏。”颜昭努力控制着自己难过的情绪,咬着下唇半晌,才低道,“这样伤口复原的时候,就不会特别痒。疤痕也会浅一些。” 元苏每回受伤,都只是简单的上了药便完事,从未有人这样细致地替她涂着伤药,还难过的直掉眼泪。 他越是克制无声地藏着那些情绪,元苏心尖就愈发的生痒,仿佛被羽毛轻轻拂过,得狠狠抓一抓才能缓解。 “凤君。” 元苏抬手,忍着疼轻轻抹去他挂在眼角的泪珠,“不是说身子刚刚才恢复么,再这样哭,素月先生又要怪孤不懂得心疼夫郎。” “......素月先生还与陛下提过这些?”正难过的男郎果真被勾起了好奇,脸儿一红,手下的动作不停,心里却慌如雷鼓。 糟了,他......他还悄悄问过素月先生一些旁的事。也不知素月先生有没有替他保密。 暗室里,正在升温。 花园一角的假山后,书钰戒备地看着负手站着的阮程娇,“阮将军究竟何意?” “何意?”阮程娇满是不屑地笑笑,“表公子当真是不知深浅,刚刚若非我叫住你,此刻你早就触犯了圣怒,被押进了大牢。” “不可能,我——” “就凭那个香炉里的玩意?”阮程娇不耐地打断他,“表公子容貌与凤君相似,可这心性手段当真是差了千万。这样下作的手段,你当真以为陛下能就此认栽?” “若不是今日有必不得已的状况,别说是去御池,单是你白日偷溜出去的那一刻就会被御林军抓个现行。我原先还当表公子是有几分胆气的,没想到却是个呆傻愚笨之人。” 书钰被她说得惧怕,强撑着精神嘴硬道,“阮将军若是有证据,只管抓了我就是,何必这般废话。” “证据,你是说给你送药的那个宋婆子?”阮程娇漫不经心地看向天空的月,也不管身侧的男郎浑身抖成什么样,旋即一笑。 皎如日月,气质高洁。 她分明是这样明艳的人物,可书钰瞧着却只剩惧怕与无助,他甚至有了跟表哥认罪的想法。 “表公子莫怕。”阮程娇声音平静,侧目看他,“我既救了表公子,此事权当没有发生。便是陛下问起来,我也有千百种法子可替表公子遮掩。我只一个要求。” “什么?”书钰一怔,事到如今,他已然再无退路。 “我知晓表公子的心思,只是你那些手段着实上不了台面。”阮程娇眸色泛冷,低道,“我可利用职务之便,让陛下与表公子有机会独处。但表公子所学的那些勾栏模样,以后不可再有。” “......” 书钰被她说得摸不着头脑,也不敢多言。 阮程娇满意他的乖顺,又道,“你只需学着凤君的模样。” “学表哥?”书钰愣住,忍不住问道,“阮将军究竟想要什么?” 第28章 包扎 “我?”阮程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自是想表公子得偿所愿。” 夜深月明,那一点清亮被层层叠叠的枝叶遮挡,外面分明是有丝光亮的, 但书钰却已经被拢在一片阴影当中, 辨不出面貌。 “阮将军与我无亲无故,这样帮我,书钰当真是受用不起。你就不怕我告诉表哥吗?” “我赌表公子不会。”阮程娇自信满满,“凤君如今失忆, 并不知晓自己不受宠,所以颜府才送了表公子入宫, 不是吗?” “你若告知凤君,他必然会追问缘由。不过我想——”她略一停顿, 笑道, “颜大人自然是有过嘱托,让表公子不可将事实告知。以免凤君经受打击,再次病倒。” “你们颜府的目的是送表公子来固宠, 绝非把稳抓在手中的凤君之位拱手让人。我说的是与不是?” 书钰沉默。 阮程娇固然可恶,但她句句都说到了实情。表哥本就心思至纯,若是得知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 保不准会一病不起。 这也是他迟迟不敢全盘告知的缘由。 “更何况,我亦是同情表公子的。”阮程娇捏准了他的命脉,低声又道,“表公子身世坎坷,若能入宫伴在陛下身边,已然是三生有幸。若是表公子抓不住此次机会, 日后京都世家高门中又会有谁会向表公子提亲?” “我想,表公子见惯了锦衣玉食, 再嫁入寒门小户,怕是心气难平吧?” 她句句戳在书钰的肺管子上,眼看面前的男郎渐渐脸色灰败,旋即又笑道,“我自是有诚意与表公子合作,但能不能成,还是要看表公子将凤君的身段姿容学了几成几。” “为什么?”书钰抬眼,问道。 “什么?”阮程娇揣着明白当糊涂,并不顺着他的意回答。 “我是问,为何一定要学表哥?”书钰不解,他明明比表哥有趣,亦懂得更多。为什么非要学表哥,才能有所成,留在陛下身侧。 第51章 “阮将军并非陛下,如何知晓陛下不喜欢我这样的?” 阮程娇听得直冷笑,“表公子有如此自信,我真是钦佩。我自然不知陛下喜不喜欢表公子这性子。但事实就是,凤君才是唯一留在陛下身边三年的男郎。” 不仅如此,失了忆的凤君还越发地让陛下挂念在心。 阮程娇不止一次看到元苏提及凤君时,那不自知的温和笑意。 难道凤君就真的那样好? 还是说,凤君只不过恰恰好长成了她喜欢的样子。 抑或是她只是习惯了凤君相伴在侧。 阮程娇迫切地想知道,陛下与凤君究竟是哪一种牵绊。 “敢问表公子,你自信能比得过早前那些朝臣家中娇养的小公子?还是说,表公子比那些想爬上凰床的內侍更舍得下脸面?” “明路我指给了表公子,要不要做,能做多少,全看表公子的造化。”她抬脚欲走,还未迈步,衣袖蓦地被人从后扯住。 阮程娇回身,眼眸冷肃。惊得书钰忙不迭松开手,他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袖,半晌,轻道,“我做!还望阮将军不要食言,助我一臂之力。” 阮程娇微微颔首,不远处,有两人脚步往花园中来。 她机敏地四处一瞧,指了条最快回行宫的小路,“表公子放心回去,我日后自有法子通知表公子何时单独面见陛下。” 书钰是男郎,家中早有教导,迈步不可过大,乱了仪态。 高采蓉和魏盛妤一前一后提着灯笼,醉意微醺过来时,正正好能瞧见一个背影从花园那头走过。 那边是行宫,并非朝臣家眷住着的别院。 高、魏两家今天白日里才经过一场血腥。高采蓉与魏盛妤就在宴席上酒多喝了两口缓神,加之两人文采不相上下,吟诗作对时,不免生出过往所没有的惺惺相惜之意。 这会两人打着灯笼,也不许下人跟着,勾肩搭背地往花园里来,口里嘟囔着非要聚什么天地之灵气,好在来年春试上大放异彩。 阮程娇本不欲与她们过多纠缠,打了个照面,便要快步离去。 “哎,这不是阮将军吗?”魏盛妤喝得脚步飘虚,一把抓住阮程娇的手臂,笑嘻嘻道,“听闻阮将军武艺了得,来来,与我们一起望月吸收天地灵气,我们做文状元,你做武状元,如何?” “两位姑娘喝醉了。”阮程娇不动声色地撇开,严肃道,“如今天色已晚,两位姑娘还是尽快回别院去,免得惊扰了圣驾。” “惊扰?”高采蓉满脸通红,打着酒嗝摇摇头,“我们声小,惊扰不了陛下。” 说罢,她嘿嘿一笑,露出个你知我知的神情,“恐怕是我们来的不凑巧,惊扰了阮将军与他的相会吧。” “对对对,这就是我们不懂风情了。”魏盛妤忙不迭的附和着,眼花地往前看了过去,又扯住阮程娇的腕子,“不对啊,那人怎么去的行宫方向?” 阮程娇眉眼一冷,正要斥她。 魏盛妤跌跌撞撞地挡在阮程娇面前,“你可知,那些內侍都是陛下的人。” 正当阮程娇以为她要说什么冠冕堂皇之词,魏盛妤呵呵露出个傻笑,“没想到阮将军也是性情中人,只可惜你这条情路——” 她啧啧两声,颇有些遗憾,“着实坎坷。” 阮程娇:“......” 她白了眼满口胡话的魏盛妤,一侧身,又被高采蓉阻拦,非要她讲讲怎么与那男郎相识。 她们酒醉无状,一会声高一会又喃喃自语。 阮程娇瞥了眼四周,担忧她们把话传的越发不可收拾,叹了口气,道,“幼年相识,只是没想到他最后会入了宫。” “那阮将军怎得没早早将人娶了?”魏盛妤不解,指着一旁的高采蓉道,“你瞧瞧高姑娘,只要有看得入眼的,都是直接纳进府中,也免得日后遗憾。” “你们不懂,我那是用情至深。”高采蓉不满,忙解释着,“我只是喜欢这一款的男郎,谁让他们一低眉,一摆手都极为相像。我舍了哪个也不好,还不如都请进府里,好好养着。” “高姑娘,你可莫要污了「用情至深」这几字。”魏盛妤一提起这个就有气,“真正的用情至深,可不是你这样见一个便觉得都是心头好。真正的用情至深,是只与一人相守,是提及他就不自觉的温柔。” “是你不懂。”高采蓉一把狠捏住魏盛妤的脸,与她辩道,“我家养得起,我为何要委屈自己只享受一人?” “我不懂,分明是你不懂!”魏盛妤也不甘示弱,反手揪住高采蓉的脸,“把风流当深情,呸,下作!” “阮将军!”两人谁也不服谁,齐齐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阮程娇,“你说说,用情至深是不是指与一人相守?!” 月色清亮,阮程娇低垂的眉眼模糊,半晌,才冷冷开口,“那也不一定。” “你瞧瞧,在场三个女郎,阮将军与我都是这样觉得。”高采蓉神气一时。 魏盛妤生恼,蓦地拔高了声量,冲阮程娇道,“那阮将军不妨说说,有什么不一定的!?” “与一人相守,或许是用情至深。却也不乏「习惯」二字。”阮程娇并不在意魏盛妤的态度,只道,“这世间并非所有人都会专注在情字,有些人天性对「情」字迟钝,亦不在意。若是遵循母父之命,媒妁之言娶了夫郎,也多能相守一人。” 第52章 “这其中缘由是「用情至深」?”阮程娇摇摇头,“绝对不是。多半是因为不在意,更是懒得再与旁人从相识到相知,时间宝贵,自是留给大事。” “......”魏盛妤被她笃定的语气说服,心里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说不出,只道,“世间真的有这样不喜风月之人?” “有。” 阮程娇扬手,不再与她们细究这个话题,召几个巡逻过来御林军近前,“你们送高姑娘和魏姑娘回别院去。” 这世间千千万万人中,总有些清风明月般的存在。 只站在那,就已经让人挪不开眼。 而这样的人,不该跌落神台,坠入风月之中。 她信步走到行宫,看向还亮着灯的内殿,面无表情地与当值的御林军换了岗。 夜色深沉,所有尘埃落定。 椿予领着一众內侍恭敬地候在檐廊。 内殿里换了新烛,摇曳出一地昏黄。 今夜,未免牵连颜昭,元苏本不打算宿在这里。但在暗室被他小心依偎着,也不知怎地,就已经回了内殿,还坐在了拔步床上。 眼下,身侧的男郎正极为认真地,亲自动手把她要睡的那边铺得软和厚实。 元苏唇边露出个不甚明显的笑,单手端起杯盏,才喝了一口,便皱起了眉头。还来不及吩咐內侍换些茶来。 刚刚还忙碌的颜昭立时便凑了过来,关切道,“陛下,可是伤口又疼了?” 如今他一颗心全挂在元苏身上,只要她稍稍皱眉,抑或是抿唇不语,都会让他紧张不安,恨不能替他受这疼痛。 “不——”到口的否认忽得收住,元苏低眉,瞧着那张仰起来,满是担忧的俊容。 他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里衣,身姿挺拔,跪坐在她的身边。明明最是正经,偏生落在元苏的眼里,看到的却只有颜昭那极好的唇形,还有顺着修长的脖颈一路向下,藏着衣领中,隐约可见白玉似的胸膛。 “是不是我刚刚包扎的不好?”颜昭忧心忡忡地看向被他处理过的伤口,“要不,还是召御医来瞧瞧。” 他起身要唤人,元苏笑笑,轻轻拉住他的手,“你包扎的很好,原本受伤了就是会痛。孤能忍得住。” “可是——”颜昭不放心,“我之前也不曾替人做过这些。陛下,若是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没做过?”元苏略有些惊讶,看他今天熟悉的手法,并不像是第一次。 说到这,刚刚还担忧万分的男郎,忽得就红了脸,低下头嗯了一声道,“我也是接了旨意之后,悄悄打听过陛下最是喜欢狩猎舞剑,这才在家中偷练了几回如何替人包扎。” “陛下,我......我并非是诅咒陛下会受伤。”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颜昭忙连声解释道,“我只是怕,怕陛下会受伤。而我是陛下的凤君,到时候若是不做些什么,心里总是会慌,会更担忧。” “凤君——”元苏微怔,没有怪他口无遮拦,却只是笑道,“原来未出嫁前,就已经会担忧孤了么?” 她本是打趣,想缓解颜昭一直紧张不安的情绪。 偏颜昭实诚,头一点,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了下来。 元苏愣了愣,原来在她所不知道的时间里,她清冷端方的凤君,也曾独自坐在房里,悄悄练习着所有与她有关的事。 她乌黑的眸子沉寂了下来,似是要刻意压制着什么。 而那引起一切,让情绪汹涌的男郎,却仍不知情,只眼眸清亮,小声又问道,“陛下,过往我替你包扎的时候,有没有......” 有没有? 元苏不明所以。 “凤君想问什么?与孤直说便是。” 他似是有难言之隐,欲言又止了好几回。在元苏鼓励的目光下,脸蛋通红地继续低声道,“陛下,那我有没有......有没有......” 男郎微微抬起的眸子闪避,侧过来的眸光潋滟,似是春风吹过了一汪清泉,顿了顿,方鼓足勇气,“用那个法子帮你止痛?” 第29章 江远 面前的男郎又羞又怯, 交叠在一处的手指紧紧蜷起,连带着鼻尖上也生出了一层薄汗。 元苏一怔。 法子? 凤君居然还懂医理,知晓什么特殊的止痛妙方? 她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过往她并不怎么来后宫, 有时候就是真的受了伤, 也多是在暖阁叫御医来处理,虽然伤能止血,却无法抑痛。 更何况,大晋以女子为尊, 她要强惯了,每次受伤都是强忍着不适, 待日随流水,痛感漫漫而过。 却不想颜昭竟有秒法, 元苏心中喟叹, 一时也不知该感慨些什么。 正别别扭扭藏着心事的颜昭等了等,余光往元苏身上一瞥,见她又微蹙着眉, 忙止住羞怯,凑近些关切问道,“陛下, 还是疼得很厉害吗?” 原本这点小伤对元苏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事。可被颜昭这样软软问着,又细心地照顾着。 她心里一飘,神使鬼差下,竟点了点头。 几乎是瞬间,正关切看着她的那双漂亮的眸子便拢了烟云, 愁绪满心。 第53章 糟了。 颜昭一慌,哪里还顾得上规矩矜持, 小心地在自己衣袖上抹去掌心的汗渍,这才细致地扶住她受伤的手臂,极轻极轻地拉起她中衣宽松的衣袖。 包扎好的伤口倒没渗血。 颜昭松了口气,她这样难受,他也不好再端着。心下一横,却是直起身子,趁着她还蹙眉愣神的间隙,极快地凑近。 啵唧—— 原本是要轻轻落在她侧脸上的吻,因为紧张慌乱,一时没把握好距离,反而重重亲了上去。 内殿里本就寂静,这一声委实亲得响亮。 霎那间,颜昭颧上就好似春来枝头盛开的桃花,浅浅深深的红了一片。 四目相对,又全都心慌意乱地撇开。 元苏默默咽下惊讶。此间情形,若她神情再变,凤君定然无措,甚至会生出难堪。 好在她惯来眉眼冷肃,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唯有腰身坐得越发笔直,犹如寺庙里供奉着的清规戒律,板板正正挑不出任何错来。 内殿里诡异地静默了下来。 颜昭死死咬住下唇,穿着一身绣着金线祥云的月牙白中衣,坐在她身侧,宽大的衣袖交叠在膝上,盖住了因为懊恼而攥紧成拳的手。 刚刚那一幕,反反复复,犹如潮涨潮落不断地在他眼前重现,直叫那露出的脖颈也染上了一层淡粉。 他也不知自己方才究竟是怎么了。 也不知道陛下会不会觉得他言行轻佻,举止失当。 男郎心里惴惴不安,偷偷掀起眼尾往元苏面上看去,见她依旧镇定,当即松了口气。 看来他猜得没错,她们感情深厚,过往必然也有过这样,唔,情难自禁的时刻。 只不过—— 颜昭不免生出些遗憾,怎么说这也是他失忆后第一次与陛下亲昵。 要是刚刚他不那么心慌,恰恰好吻在她的侧脸就好了。 他定是失了记忆,才会没把握好力道,下次! 颜昭暗暗下了决心,下次他一定会轻轻的。就跟那些话本里写的一样,轻轻地在她的侧脸上,留下花一般的印记。 他悄悄翘起唇角,正想再说回止痛的法子。 “凤君——” “陛下——” 同时开口的两人,视线短暂一相接,全都又默契地停下。 元苏到底是女郎,初时的惊讶过去,这会反倒好似被狸奴蹭了蹭,不仅脸上润润地生出些痒,就是心里也着实不甚对劲。 大抵是御池里那股香起了效。 她稍稍挪了挪身子靠后,再瞧不知为何偷乐的颜昭,忍不住跟着他舒展开了眉眼,“凤君想说什么?” “陛下,我就是想问问,方才——” 他伸手,借着广袖遮掩,偷偷揪住她散开在床榻上的里衣裙摆,装着胆子道,“陛下可有不舒服吗?” “不舒服?” 元苏低笑,凑近些,“凤君怎么会这么问?” 她身上冷冽的香萦近在咫尺,绕在鼻尖。颜昭将将才平复的心情登时又乱了几分,像是飞上天空的风筝,恍惚飘远不知方向时,又被那一根无形的细线慢慢拽着,慢慢落下,安定下来。 “主要我方才的力道有点......” 他用手简单比划了一下,瞧见元苏含笑的眼,心尖一软,拇指与食指间比划的距离下意识缩短,紧张道,“是有一点点大,也不知道有没有磕疼陛下。” 颜昭这样有话直说,于元苏而言,相处最为轻松。 她用没有受伤的手握住他的,指尖相叠。先是一同落在他的唇上,轻轻地,缓慢地按了下去,直到半倚在怀里的男郎脸色又红了不少,才握着他的手放在她的侧脸。 “你瞧,孤好好的。” 她的声线低了下来,乌黑的眸子比夜还要深,一瞬不瞬地瞧着他。 她分明什么都没再做,却莫名地,让颜昭心底生出酥酥麻麻的颤意。 这感觉有一点陌生。 “陛下,我......我......我还是先帮你止痛吧。” 颜昭从她身侧避开些,耳尖还红着,神情却已经严肃下来,俯身凑近她的伤口。 元苏黛眉一弯,登时回忆起来,她早前无意翻过颜昭的话本,上面的确写过这样的法子。 她心中有数,一双眼静静等待着。 预想之中的「吹吹」却没有出现,也不知他从哪拿出备好的笔。 她伤了几处,他便都细致地用小毛笔在棉布上画上个笑脸,模样严肃地似是做着天下最为重要的事。 颜昭擅长作画,过往她也曾见过他笔下的山河。 如今,那双能画天下风光的手,正为了她,小心地画着一张张笑脸。 “陛下,我看书上说过,人疼痛的时候,心会很不舒服。可若是能分散精神,便能好受些。” 他腼腆地与元苏笑笑,“可惜我能为陛下做的太少。只能画些笑脸,逗陛下一笑。” “孤觉得这法子很有用。” 他的笔下有真切的关心,元苏怎么会不知。 若是早知晓他有这么好的法子,过去她又何必忍着疼,强装什么无事。与他这样呆在一处,就已经忘了不少痛楚。 第54章 “时辰也不早了,凤君该早些歇息的。” 礼尚往来,她得了他的关切,自然也要照拂关怀于他。 元苏躺在颜昭特地给她重新铺过的一侧床榻,伸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本是唤他早些歇息。 衣领敞开时,却不经意地露出更多的伤口,方才她担忧颜昭担心,一些被剑气划伤的划痕,元苏并未让颜昭瞧见。 正欢欢喜喜要靠在她身侧的男郎眼尖,登时一愣。 “陛下,刚刚是我不仔细。” 骤然瞧见那些细小的划痕,颜昭心都抖了抖。又自责又心疼,她手臂上的伤包扎了还好,这些划痕却细密,只能涂上药膏。 他却没注意到。 “我这还有药膏,陛下忍着些疼。很快就能涂好。”颜昭忙不迭转身拉过小药箱,从里面翻来覆去的找了片刻,方找出个用旧的白色药瓶握在掌心。 “这是我过往练琴时会用的药膏。” 他扬起眸子,冲元苏微微一笑,解释道,“我琴艺天赋不如书钰,小时候性子又急,总觉得要事事争先,所以练琴时常常不得其法,断弦划破手指。” “还是教琴的先生告诉了我这个药膏密方,我已经试过了,效果很好。”他伸出自己的手给元苏瞧,“陛下看看,是不是几乎瞧不出?” 其实,在那匀称的指节上,若是凑近了瞧,还是能看到曾经伤过的淡痕。 他只是想着法子分散着她的心神,让她不会将思绪全部集中在那些狰狞的伤口。 面前的颜昭小心翼翼笑着,元苏看着,心底莫名地抽动了一下。 这双手她牵过,握过,却从未这样细致地观察过。 锦衣玉食,金银美器。 以前她总觉得给他这些,已经尽到了做妻主的责任。她不喜那些风花雪月的手段,也不曾给他花心思多做过些什么。 就是颜昭特别喜欢的小木马和小木剑,也都是她嫌讲妻夫之道的內侍啰嗦,顺手雕出来才预备送他。 可他即便失了忆,也还记得有关她的零碎细节。 元苏眉心渐渐蹙起,眸子却柔和。仿佛厚重的冰墙经长久的日光照耀,终于漾出了晶莹融化的光泽。 轻轻地,似是怕伤到他一样,重新握住了他的手。 她指腹上还有早些年落下的薄茧,与他细腻的掌心相合,不经意地带起酥酥麻麻的痒。仿佛从骨髓深处而来,恨不能再靠近些,方能抑住那快要汹涌而出的情愫。 “陛下?” 颜昭瞧她握住自己手发怔发愣模样,一时心中没底。可陛下的眼神太过温柔,他面上一红,一双桃花眼弯弯,脸上生烫,声音软绵下来,“你怎么了?” 月光从半开的碧纱窗透了进来,浅浅的清辉将内殿里的阴影放大,越发的明显。 元苏正正好背光坐着,黛眉杏眸,仿佛夜里最亮的星,将他整个儿映在眼里。她摇摇头,慢慢笑得放松,“无他,孤只是在想江远小时候练琴的模样。” “定然也跟现在一样,眉目俊朗,十分爱笑。” “陛下猜错了。”颜昭清俊的容颜仿佛染上了绯红,眼尾低垂,伸手拧开药瓶,用指腹小心地蘸取了一些,慢慢在她脖颈靠下的位置打着圈涂匀。 “我小时候没怎么长开,眼尾又天然上挑,早前一同玩耍的同伴,每回见我一笑都说我是狐狸托生的。娘听了这些闲言很是生气,便让爹拘着我,不许多笑。” “于练琴一事,我又没什么天分。所以整日坐在古琴面前都是愁眉苦脸的。” 他说得平静,元苏却听出了藏在其中的难过。 “孤倒觉得狐狸托生的没什么不好。” 她解开衣带,顺手给他又瞧了藏在里衣下的划痕,瞧着认真涂抹药膏,几乎要贴进自己怀里的男郎,温声道,“虽说话本里多写狐狸多情,可实际上,孤在荒漠里瞧见的那些狐狸,非常聪慧,于伴侣亦有「身在情常在」的痴心在。” “真的?” 从她怀里探出头的颜昭,眼尾微微上挑,这些年来,爹每每看着他那双桃花眼,总少不了要叮嘱几句,莫要笑出狐媚的样子,万不可再被人说成狐狸托生,坏了名声。 他自醒来,也不知过往如何与陛下相处,一直暗地里担忧着如今的自己时常笑得太过,会招陛下厌烦误会。 此刻,却是真正的松懈了精神,一双眼似是映在江河上的月,清辉粼粼,明媚春时,笑意天成。 十分好看。 元苏一怔。 饶是成婚三年,他仍然能让她生出惊艳。 藏在心口的那一点星火犹如被东风吹过,渐渐炽热。 颜昭仍低眉专注在她身上的那些细小划痕,他越是仔细,元苏身上的热意蔓延的就越快。 她记得,颜昭好似与她说了身子已无大碍。 “江远。” 元苏低低唤他,深沉的夜色里,她觉得自己的头脑也有些沉。就连那近在咫尺的药膏气也成了这世间最为神秘的香,勾住了魂似的,牵着她靠近忽得愣住的男郎。 第55章 那双漂亮桃花眼睁得圆溜,带着月色清辉,仿佛端坐在云中的仙君无意跌进了她怀抱。 于寂寥的夜色中,毫无意外地又羞红了脸,却不再怯怯低头藏起。 “陛下。”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刚刚一直在唤他小字,男郎眉眼微挑,甜滋滋地抿唇与她笑笑,“陛下这样唤我,真好听。” 六月的夜短,折腾了半宿,此刻的天色已是鸭蛋青。 檐廊下候着的內侍早就换了值,越发的敛声静气。 元苏到底是个正常女郎,遭了那样的香,如今又情动。早就将神志清醒落在了无边的夜里。 在一片寂静中,她听到了自己的轻叹,再回神时已是单手环住他,两人几乎鼻尖抵着鼻尖。 “孤刚刚说谎了。” 她温热的气息轻轻拂来,犹如一张冷肃拉满的弓。让颜昭无措,又不知刚刚错了哪一块。 他兀自反思着。 元苏似醉非醉的视线下移,落在他抿起的唇上,藏了笑意,“孤的确还有点不舒服。” “世间万物多讲究均衡,左右相称。作诗如此,为人处事亦有中庸之道。” 颜昭不明所以,但元苏说得认真,他忙严肃起来,桃花眼中一派月下清辉,矜贵文雅。 “江远。” 被唤了小字的男郎浅浅“嗯”了一声,暗自猜着陛下或许要与他再分析一番今日局势,正打着腹稿。 元苏语气淡淡,装作不经意地微微侧过脸,“此事——” 她顿了顿,说得义正言辞,“亦不可厚此薄彼。” 第30章 脂膏 “嗳?” 颜昭怎么也没猜到, 陛下一本正经地说了好些道理,原来是为了这个。 霎那间,乱了的心跳, 咚咚咚好似逢年过节敲着的喧天锣鼓。就连鬓间也嗡嗡作响, 一下又一下,像是要昭告天下,此刻的心慌意乱。 她们离得又这么近。 一想到她或许也能听见自己藏在腔子里那颗快要跳乱的心,颜昭俊俏的面容几乎红得要滴血。 刚刚他太过慌张, 落在她那一侧脸的吻有些重。 这会却是要稳一些。 他明明打定了主意,可真的要再做一次。颜昭还是止不住的有些发抖。 元苏瞧得分明。 心中不由得有些后悔, 凤君将将才活泼一些,敢与她亲昵几分。 她一时情动, 才与他说了这样孟浪的话, 竟忘了颜昭向来面皮薄。 “江远,孤方才只是——” 元苏转头,看向他。缓和尴尬的话还没有说完。 啵唧—— 原本要落在她侧脸的吻, 不偏不倚,正正好,堵在了她的下唇。 元苏一怔, 低眸瞧着紧闭着双眼,微仰着脸凑上来的颜昭,他的手指还攀在她的肩头,掌心生出的薄汗几乎抓皱了元苏白色的中衣。 咦,咦?! 这感觉—— 还在心慌手抖的男郎微微抿了抿唇,稍稍掀开些眼缝, 就看到了她。 近在咫尺。 她的眼中满是惊愕,两道黛眉微微蹙起。 颜昭一愣, 仍微仰着唇,脸上却已经烧红,慢慢退开些。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男郎蓦地低下头,他本该羞怯,本该自省。可不知怎地,那抿起的薄唇并未垂下,反问稍稍翘起,继而眉眼弯弯,偷偷地无声笑着。 唔,陛下的唇,果真像是甜滋滋的小红果! 他悄悄抬眼朝元苏看去,眸子刚刚扬起,就被元苏抓了个正着。 颜昭翘起的唇角一顿,正要装模作样地耷拉下来。 但元苏并不像生气的模样。 她面上的惊愕早就褪去,秀美的面容不再像早前那般肃冷,温温和和地看过来,才要开口。 隔着一扇窗,椿予的声音低低响起,“启禀陛下、凤君,阮将军有事禀报。” 天色将明,内殿正是旖旎时分。 元苏靠过来的身子猛然一顿,眼中隐隐有丝不悦。 但程娇不会无缘无故地在这个时候求见。 白日里怡亲王死相惨烈,一入夜御林军中可疑之人又都被一一诛杀。她这时候急事相禀,只怕是军中出了问题。 多半还是与怡亲王的西南旧部有关,她本就觉得今次西南编军果真太过顺利,没成想这些人倒还有几分血性。 元苏眉心重新蹙起,瞥了眼一脸好奇的颜昭,心中生出些无奈,伸手整好自己微敞的衣领,拉开锦被盖在还懵着的男郎身上,低道,“这会天色还早,你先睡一会。” 颜昭为她处理伤口亦熬了半宿,如今眼下都有些乌青。总归今日晌午过后才会返京,倒是还能再睡上几个时辰缓缓精神。 “那陛下不睡了吗?”见她起身欲走,颜昭一慌,忙从被里伸出手,紧紧拉住她的腕子,“陛下还有伤呢,得好好歇着才是。” 处理乱臣贼子向来都很血腥,颜昭又是个养在府里的小公子,根本经不得这样的惊吓。 是以元苏并未与他说起自己的猜测,只轻声道,“程娇寻孤,必然有要事。孤身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你瞧。” 她卷起衣袖,露出他早前一笔一笔画好的笑脸,“有它们在,孤果真不觉得很疼了。更何况——” 第56章 元苏顿了顿,轻轻点在他因为担忧而抿紧的唇上,“孤已经养足了精神。” 颜昭刚刚才恢复平静的心登时又砰砰乱了不少,她说的是什么,他心里清楚。 “陛下。” 他大抵能猜到阮将军回禀之事,多是与白日里祭台上发生的事有关。颜昭眼眸清亮,仿佛浅雾中的月,将期期艾艾半遮半掩,努力忍住羞意低道,“我......我不想厚此薄彼。” 若是这样的事能帮她提神,颜昭并不觉得是负担。相反,他亦是很喜欢,很喜欢与陛下这样的亲昵。 元苏垂眼,揉了揉他的发顶,“此事不急。” 她说得轻柔和缓,冷冽的淡香萦绕在颜昭鼻息之间,还不等他反应过来,红透了脸,元苏俯身把他揽在怀里,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你且先歇息,等孤回来。” 等待。 这两字轻轻柔柔落在颜昭耳里,莫名地冲淡了压在腔子里的悸动。 他怔怔地瞧着鱼贯进入的內侍伺候着元苏穿衣净脸,看着她眉目冷肃地走出内殿。 颜昭单手枕在侧脸躺着,目色寂寂地看向半开的碧纱窗。 天际将明,映在窗上的月只剩窄窄一弯。 也不知为何,这样辗转难眠的情形他仿佛早就习惯。 这感觉,真不好。 “凤君。”进来伺候的椿予低首,小心地跪在拔步床的脚踏上,双手聚在头顶,递上了一把有些年头带着皮鞘的匕首。 “这是陛下方才出去时,让奴转交之物。” 颜昭回神,接过匕首细细打量着,“陛下可说了什么?” “回禀凤君,陛下只说留下此物给凤君傍身。” 傍身? 一想到,这是她用惯的旧物。颜昭心中一甜,只道她定是怕自己担忧乱想,这才留下了这个匕首。刚刚还低落的情绪顷刻间一扫而空,他躺在锦被里,一头乌发半散着,认真打量起用了不少年头的匕首。 元苏走出行宫,阮程娇已然在晨凤中跪了半晌。 “陛下,西南有密报。”她低垂着头,将刚刚得来的信恭敬奉上。 “起来吧。”元苏起开蜡封的信封,展开里面的信纸看了几眼,眉心蹙得越来越紧,“看来怡亲王早就预备着要反,西南军中查出不少兵器火药。” 她半侧着身子,肩背笔直,面颊被微凉的风一吹,耳尖泛起了些许红意。 “现在怡亲王身死的消息已经传出,从西南而来潜伏在京都中的那些旧棋也蠢蠢欲动,要趁着孤在云台山动手。” 元苏负手,并不意外。 她此次前来云台山,所带的御林军并不多。又是特地大张旗鼓地绕了京都主道一圈,才出了城门。 为得便是引蛇出洞。 怡亲王能这般张扬,且毫不犹豫回京。并非是她蠢笨,恰恰相反,是因怡亲王极为笃定自信,能一举取而代之,才这样高调。 她固然是做了万全准备,元苏行伍出身,排兵布阵最是讲究一动而三思。又怎么会全无准备的引怡亲王上云台山。 宫里宫外,甚至西南一隅。但凡有丁点可能,元苏也绝不能放过。 “这些人跟着怡亲王多年,是门客亦是守卫,忠心自是不用多说。” 阮程娇略一思索,如实分析道,“如今西南旧部尽数受编,怡亲王亦死。她们留在京都也都是废棋,若是就此平安度日也就罢了。大抵是担忧怡亲王一死,朝廷会清算旧事,落得个锒铛入狱的下场。这才铤而走险,想搏个痛快,至少能落下个忠义的名声。” 元苏亦是这样想的,但眼下如何安置颜昭,她还没有想好。 “陛下,可是要按照原定计划进行?” 阮程娇垂首,等了半晌也没听元苏吩咐。眼帘一掀,悄悄打量着元苏的神情。 见她似要开口,忙不迭移开视线,才要低眸,不经意瞧见她露出衣领的那一截脖颈,顿时愣住。 那些痕迹虽然细小,却并未遮掩。像是枝头开出的一朵朵桃花,浅浅地落下几处粉。 想起在夜里瞧见的,隔着碧纱窗依偎在一处的两个身影。 阮程娇默了下来。 明明是初夏,偏晨间的风吹得人身上发寒,吹出了一身细细的战栗。 “凤君身子刚刚才有所好转,此时不好让他与孤同乘。” “陛下的意思,是要安排凤君单独回京?”阮程娇迟疑。 “那些人穷途末路,能做到什么地步还未可知。着实没必要让凤君亲眼目睹这样的场景。这些御林军中,唯有你的武艺,孤最信得过。”元苏伸手拍了拍阮程娇的肩膀,“是以一会回京,由你带着些御林军秘密护送凤君。”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阮程娇忧心忡忡,“昨夜陛下才酣战一场,若是臣再带走一部分御林军,只怕局势会对陛下有所不利。更何况,昨日前来云台山,辇车之上分明坐着两位主子。若是凤君不在,只怕那些人会起疑。” 元苏并不在意,扬了扬手中的信纸,“西南那边已经查出了大多在京都中隐藏的暗棋名单,就算她们起疑,孤也能顺藤麻瓜,待回京后将她们一网打尽。你是知道孤的,当初在雪山作战,你我不也只有五百兵力?” 第57章 说起往事,元苏面上和煦许多,“还不是照样将那些叛军打得无力反击。更何况还有许应书在孤身侧,她人机敏,亦是个难得的人才。” “陛下。”阮程娇还要再劝。 元苏已经摆手,“此事就这样决定,朝廷的事没必要把凤君也牵扯进来。” “但是陛下,辇车之上的确还需凤君身影。”阮程娇心中一梗,生怕元苏驳了她的提议,急道,“陛下怜惜凤君体弱,臣尚有个人选,可暂时顶替凤君,如此一来既能不叫旁人起疑,也能借此掩藏凤君行踪。” 元苏挑眉,“你指的是?” “是凤君母家的表公子。”阮程娇低道,“他与凤君眉眼相似,若是穿上凤君的衣衫,定然能掩人耳目。” “他到底还是个未嫁的男郎,怕是经不住这样的场面。”元苏摇头。 “陛下放心,臣与表公子也曾在此处花园碰到过几次。他为人果敢聪慧,是难得的英杰之辈。” 阮程娇明白,她与书钰在花园见面的事必然瞒不过元苏,更何况昨夜里还有高、魏两家女郎见证。与其由其他人禀给元苏,倒不如她虚虚实实直接挑明。 “你与书钰?”元苏微微一笑,意有所指道,“孤听着你言辞之中,竟是十分欣赏他?” “是。”阮程娇点头,“是以臣觉得表公子可以担此重任,为陛下分忧。” 元苏稍一思索,倒也没驳了她的提议。毕竟程娇所言也有几分道理。 “这样吧,你先去私下里问问书钰。”元苏本就存了撮合她们的意思,这会忖了忖,当即寻了个借口,让她们多接触接触。 总归现在时辰还早,元苏一抬脚,往书房走去。她召了许应书、高采蓉、魏盛妤几人进来,又将一会各方的部署交代给了这些年轻的女郎。 日头渐渐明媚。 半开的碧纱窗里,补了一觉的颜昭揉揉眼,困乏的打了个哈欠。 椿予已经吩咐其他內侍慢慢收拾着行李,见颜昭醒了过来,赶紧递了一杯清茶,细细说了收拾了哪些物件。 “凤君,奴先将小药箱收起来。” 椿予顺手收拾着,瞧见那瓶从颜府带来的药膏似有打开的痕迹,忙上前问道,“凤君可是伤了手?” “不是我。”颜昭喝些茶润喉,想起昨夜里的事,抿着唇微微笑着没再说。 “那真是万幸。”椿予略略松了口气,轻快道,“凤君有所不知,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寺二耳儿五久仪四齐您早前带来的药膏其实早就用完了。如今这药瓶里装着的是脂膏。” “脂膏?”颜昭一愣,蓦地想起如今已是他与陛下成婚的第三年。 昨夜他心慌意乱之下,竟忘了自己失忆。的确,若是药膏也不可能存放三年之久,肯定早就变质。 但他还有些不解,药瓶里怎么会装脂膏。 椿予悄悄叹了口气,低道,“过往凤君总是气血不足,面色苍白。陛下瞧见曾提了一句,凤君便将脂膏放进了这个药瓶,用药味遮挡脂粉气。” “而且这脂膏还有个特殊之处。”椿予知道颜昭必然忘得干干净净,忙补充道,“这脂膏只有在白日里才会出现淡淡的一层薄红,于夜里烛火中却是没有半点红色。故而凤君过往生病,面色苍白之时,便是用这脂膏来瞒着陛下。” 什么?! 这脂膏白日里会有薄红??? “你怎得——” 他欲言又止,当初吩咐椿予准备小药箱时,的确不曾见椿予将这个药瓶放进其中。是他,是他自己觉得这药膏过往用的顺手,才特地放进小药箱,专门带了过来。 颜昭兀自懊恼,也不知道过去的自己为何要瞒着陛下。甚至这脂膏与药膏的质地颜色也极为相近。 眼下可好, 颜昭眼眸低垂,再想起昨夜自己细致地将这脂膏涂在陛下脖颈伤痕处的情形,登时再也坐不住。 “椿予,快去打听打听陛下现在何处。” 第31章 脸红 若是陛下召见朝臣, 可就糟了。 颜昭由着內侍们服侍穿衣,眉眼低垂着,思绪早就飞远。一会想到陛下发觉自己脖颈上出现莫名痕迹时的讶异, 一会又想到这些痕迹若是被朝臣们无意瞧见该有多震惊。 他心情越发地低落。 尤其这几日朝廷中有变故, 若是因此再让那帮老狐狸生出什么旁的心思,坏了陛下的布局那该如何是好。 正想着,檐廊下来了脚步,椿予匆匆踏进内殿, “回禀凤君,陛下正在书房召见几位贵女和许大人。” 颜昭皱眉, 须臾又放下心来。 下臣不可与帝王对视,更何况是几位尚未出仕的贵女。他想了想, 又问道, “阮将军可在书房外随侍?” “是,奴去的时候,阮将军就守在书房外。” “这样。”颜昭略一沉思, 又问道,“阮将军神色可有什么异样?” “回禀凤君,奴未见阮将军有异样。”椿予回忆了书房前见到的情形, 如实又道,“不过奴去的时候,表公子亦在外等候。奴瞧着,阮将军似是与他亲近了许多。” “这样就好。” 颜昭稍稍松了口气,连近身护卫的阮程娇都没注意,那些贵女和许大人多半也不敢直视天颜。 第58章 他叠好新做的手帕放进衣袖, 往外走了几步,忽得顿住身形, 诧异道,“你刚刚说谁与阮将军关系亲近?” “是表公子。”椿予绝对没有看错。 方才他去书房,表公子与阮将军站在一处,正低声说着些什么,见他和崔掌事一同过来,才避嫌似的站远了些。 “阮将军和书钰?”颜昭心生疑惑,以早前阮程娇对书钰的态度,这两人应该绝无可能才是。怎得来了云台山,反而关系缓和。 难不成昨日她们亦发生过什么事? 颜昭心中沉了沉,转头问道,“昨日表公子当真一直在房中歇息?” “是。”负责伺候书钰的內侍恭敬低首道,“昨日表公子有些车马劳顿,睡了许久。奴一直在门外候着,中途还进去添了茶,表公子都盖着被睡得好好的。” “你当真是瞧见了表公子,还是只隔着屏风瞧了瞧?”椿予到底跟颜昭在宫中过了三年,人鬼见多了,也就长了不少心眼。 如今凤君失了忆,不过是刚刚入宫时的那个小公子。他少不得要帮衬着,问得清楚明白。 “奴——”刚刚还笃定的內侍果真犹豫了片刻,被椿予一瞪,斥道,“还不从实招来!” “回禀凤君,奴,奴的确没亲眼瞧见表公子在榻上,表公子是主子,主子休息,奴万不敢有所打扰,只是隔着屏风往里看了眼,奴发誓,当时榻上的确是有人影的。” 內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着头。 颜昭心中喟叹,面上神情未变。瞥了眼椿予,后者当即又道,“昨日山中有大事发生,凤君亦是担忧表公子,才叫你好好照顾着人。你倒好,做事马马虎虎,如何领得了福宁殿的俸禄。” “凤君,凤君,奴知晓错了。”跪在地上的內侍越发慌乱。 “起来吧。” 颜昭心中大抵有数,刚刚椿予一细问,他便知道这其中定是有纰漏的。不过记忆中的书钰并非是个胆大的,如此看来他的确是心悦阮将军。 “以后做事再细致些。”他叮嘱了快要吓破胆的內侍,又道,“这样的事只一无二,若再有下次,你也无需在福宁殿伺候着了。” “是,奴一定谨记在心。” 听到这话的內侍顿时松了口气,又是好一阵表忠心, 颜昭还记挂着脂膏的事,留下椿予总理行宫之事,自己坐上软轿往书房而去。 在行宫不比宫里,随行的御林军多过內侍。隔着老远,崔成便瞧见一群身着铠甲,步伐整齐的御林军跟着凤君软轿正往书房的方向而来。 他连忙迎上去,亲自扶着颜昭下了轿,缓声禀着,“凤君可得稍稍在侧间等上一会,这会子阮将军还在书房,奴瞧着,似是有要事要禀。” 颜昭淡淡“嗯”了一声,“书钰呢?” 书房门口,出了低头候着的內侍,倒是没见到书钰的身影。 “回禀凤君,表公子刚刚已经回行宫去了。”崔成心思一转,伺候着颜昭坐在侧间的软榻上,又细心禀道,“陛下召表公子入内时,奴亦在书房外。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表公子就退了出来。” 他这话说得极妙,既是回禀,又是暗戳戳地告诉颜昭,陛下召书钰前来,并非是临幸。 颜昭微微颔首,端起內侍新上的茶,稍稍喝了几口润桑。 书房内。 阮程娇正认真听着元苏的安排部署,一如早前在军中无数次与敌军对峙时的那样默契,只要她略略一个眼神,阮程娇就能立马心领神会。 “陛下当真是妙计。”阮程娇忙不迭地夸赞道。 元苏挑眉,“你怎得也学了她们的习气,过往你与孤在一处,可都是有话直说,从不溜须拍马。” “陛下说笑了,臣也是入乡随俗。”阮程娇并不慌张,只道,“过往多在荒漠边陲,天寒地冻的,人与人相处也多是简单直白,若是费心礼数,可不得再多吃几碗饭才够动脑。” “如今臣也算是京官,自是要学着礼仪人的习惯。更何况,臣刚刚所说都是肺腑之言。” “你呀!”元苏略一弯唇,轻轻摇头,“可是嫌那些朝臣贵女虚礼太多?” “是。”阮程娇点头,“明明就是一句话的事,她们非要拐着弯,试探着才肯说话。臣觉得这些人不够实诚。” 这话颇有些越矩。 元苏坐在椅上,往后一靠,闲闲道,“这便是你与她们的区别。你可知你与她们有什么不同?” 见阮程娇摇头,元苏徐徐又道,“你与孤算是年少相识,一路扶持。于孤,你既是师妹,又是亲妹。是以你与孤关系亲近,便是真有什么错,孤亦能看在多年相处的情分上,网开一面。” “但她们。”元苏顿了顿,面色微微严肃,“是孤的臣子,生死都握在孤的手中,稍有不慎,便会招致全族灭门的下场。” “陛下是说——”阮程娇微怔,话到嘴边,又顿住。 “正是因为身份不同,她们说话才会格外小心谨慎。程娇,这并非是她们为人不够实诚,而是对于孤的敬畏之心。” 元苏淡淡瞥了眼她,“所以,孤希望你能尽快消除成见,你们都是孤的臣子,彼此心生芥蒂只会拖慢正事进度。” 第59章 “臣明白。”阮程娇恭敬低下头去,心里却生出些欢欣。 陛下肯教她,证明她们之间并未因为三年的时光而陌生。更何况陛下所言,也说明她的确是不一样的。 “师姐。”左右四下无人,阮程娇默默换了称呼,“你的伤怎么样了?凤君定然吓坏了吧?” “孤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元苏并未介意她改称,唇角一弯,“江远不是那样胆小的男郎。昨夜里亦是他亲自替孤上的药。” 江远? 阮程娇眸子渐沉,这多半是凤君小字。不过一夜的功夫,他竟这般有心计,哄得陛下与他亲近了不少。 说是上药,陛下的伤多在手臂、腰间,坦然相见之时,其中又会有多少旖旎,自是不必多说。 “陛下。”在外候了半日的崔成听了半晌,等里面没动静,忙缓声禀道,“凤君求见。” “请进来吧。” 元苏朗声吩咐道,话音刚落,阮程娇便知趣地起身,往外退了出去。 她迈出书房的时候,正对上崔成扶着颜昭进门。 男郎面色如玉,颇有玉山倾倒之姿。尤其那眉眼处,比起宴席上初见,不知明媚了多少。 她不禁想到昨夜里映在窗上依偎在一处的身影,暗暗唾弃,还说什么书香门第出身,竟也这般浪荡,连陛下受伤时也不放过。 这会更是直接又追了过来。黏人到这样的地步,也亏他做得出来。简直将男郎的矜持自重全都抛到了脑后。 阮程娇低首侧身避开,扶着佩剑的手蓦地攥紧。 “陛下。”待崔成贴心地关上门,刚刚还神色冷清的颜昭当即弯弯眉眼,走上前去,将手自然地放进元苏掌中。 “你怎得没有再多睡一会。” 元苏起身,牵着他一同坐在临窗的软榻,如今时日还早。他眼下还有些乌青,一看便知睡得不甚安稳。 她越是温和,颜昭越是自责。 “陛下,我睡不着,是因为做了错事。” 他声音一低,往她脖颈看去,见元苏不解,薄唇轻抿,鼓足勇气说了昨夜乌龙之事。 颜昭兀自惴惴不安。 元苏听罢,却并未生怒。他记忆并未恢复,出了这样的纰漏也是情有可原。 “孤还当是什么事。”她看了眼颜昭握在手中叠得整齐的帕子,轻声道,“所以,江远现在也在涂这脂膏?” “嗳,我......我没有。”他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这么问,如实地摇头。 元苏旋即一笑,想起前几日发现的那桩极有趣之事,故意靠近了些。不出所料,那张俊俏清雅的面容果真渐渐染上了窗外山茶花的颜色,艳艳地铺开一片。 就是那双漂亮的眸子,也紧张地低垂下来。只余光脉脉,似是潺潺溪流,清凌凌地慢慢穿过山石。 元苏伸手缓缓拂过男郎微微泛红的面颊,她身上惯有的冷冽清香自袖中徐徐而来,“那江远现在......” 低缓的声音稍稍有停顿,却藏着些笑意,明知故问道,“为何脸红?” 第32章 是他 “陛下, 我......” 天,这该叫他怎么回答。 颜昭到底受了十来年的男德规训,便是再情难自禁, 也还有一丝矜持在。 男郎俊俏的面容越发红润, 微微侧开些脸。余光里,元苏还在等着。 她黛眉弯弯,显然心情正好。 “可是热的?” 也不知为何,自从凤君变得与过去不太一样, 她竟也生出了些欺负他的念头。元苏故意捏捏他的鼻尖,自问自答地说给他听, “也是,六月的天的确能让人生出一身薄汗。” “不, 不是的。” 她的声音有些低沉, 颜昭心中登时慌乱起来,连声否定,“陛下, 我不热。” “那——”元苏做出个思考的模样,“这就奇怪了,天也不热, 江远的脸怎么会越来越红。” “陛下,我...我...” 被问得哑口无言的男郎心尖闷闷地,挣扎的眸色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一直注意着他的元苏极快地捕捉到,她顿了顿,轻道, “孤刚刚只是开玩笑的。” 元苏起身,本想亲自倒杯清茶让快要烧透了脸皮的男郎润润喉, 解解热。 谁料,她步子还未迈开。就被心中越发慌乱无措的颜昭紧紧从后抱住腰身,“陛下,你别走!” 她定是生气了。 颜昭眼尾低垂着,隐隐泛起些泪意。本来一切都好好的,都怪他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 “陛下......”颜昭深深吸了口气,索性放开了什么矜持脸面,总归她们是妻夫不是吗? 既然她们是这世间最亲密无间的一对,他没有理由,也没有道理藏着。 “我会脸红,是因为陛下。” 有些话一说出口,反而让人倍感轻松。他的声音不再畏畏缩缩,坚定又温和,“只要陛下靠近些,我的心就会......就会又慌又乱,咚咚咚地像是要敲着小鼓从胸口蹦出。”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又很欢喜。” 欢喜到愿意摊开一切给她瞧。 “所以陛下,你别走,好不好?”他放缓了声音,哀哀地将脸靠在她的后背。 第60章 元苏神色一僵,想转过身,又被颜昭抱得死死的。她不由得长叹了口气,反握住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孤不走。” “真的?陛下没有生我气?”他躲在她背后闷闷地问道。 “孤真的不走,况且孤并未生气。”元苏微微蹙眉,有些后悔。本来是想逗逗人的,结果一不小心,还惹得他又难过起来。 “孤起身,只是想给江远倒杯茶润喉而已。”她耐着性子低声哄着。 颜昭一怔,低垂的眼尾渐渐上扬,手却还紧紧抱着她的腰身,“我不渴。” “真的不渴?” 元苏听着背后略带了些笑意的声音,眉眼渐渐舒展开来,“崔成今早新沏了一种茶,甚是回甘。孤早上喝过,就想着要给你尝尝的。既然江远不渴,那就算——” “陛下,我......我刚刚又有些渴了。”靠在她后背的男郎果然反悔,脸蛋轻轻在她腰间蹭了蹭,矜持地放开手叠在膝间,唇角一弯,“我也想尝尝。” 元苏微微侧脸,瞧见的便是颜昭冷清自持地端坐在软榻上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耍无赖不肯松手的执拗。 倒是那张俊颜,依旧艳艳地生着红。 她唇边泛起些笑意。 一杯清茶放在榻上的矮几,元苏简单与他说了一会的安排。 “陛下要我先走?”颜昭一愣,下意识摇头,“那陛下若是有危险怎么办?我不走,我要跟陛下在一块。有我在,我可以帮陛下挡着。” “又说胡话。”元苏伸手越过矮几,轻轻点在那张乱说的唇上,“孤是女郎,又是武将。必不会让自己的凤君做挡箭牌。” “可是,我不放心。”颜昭低垂下眼,“陛下让阮将军护送我,那谁来护着陛下。” “孤习武多年,武艺并不比程娇差。江远不必忧虑。”元苏忖了忖,低道,“只是此次要委屈一下书钰。” 颜昭一顿,忽得想起椿予提过的事。 “陛下是想——”他迟疑地看向元苏。 “不错,所谓做戏做全套。程娇建议,让书钰暂代你,坐着辇车回京。”元苏并未觉得此举有什么不妥,只道,“至于他的安全,孤也有安排。” “陛下,与其让书钰代替,不如还是我陪在陛下身边,”颜昭既担心元苏,也忧心书钰的安全。 “江远可信得过孤?” 元苏知道以他的性子,必然放不下心。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何况,她已经做出了安排,正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不会因他的忧虑而改变。 颜昭默了片刻,点头,“那书钰呢?他怎么说?” 书钰年纪还小,许是并不知道刀剑无眼的道理。 元苏道,“他很是勇敢,况且孤也许诺,等此次平安回京,便答应他一件事。” 说到这,元苏满是欣慰地与颜昭又道,“此次程娇对书钰言语中多有赞誉,看来这两人婚事能成。孤猜书钰要孤金口玉言许诺的,多半就是他与程娇的婚事了。” 颜昭微怔,一时也难不准她们两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有。”元苏瞧了眼外间的天色,低声又嘱咐道,“今早孤给你的那个匕首,一定要随身带着。” “我明白。”颜昭点点头,此次多半凶险。若是路上他真的被算计遭遇了什么不测,这把匕首便能保全他的清白。 他坚定异常,元苏只听了一句面色就严肃起来,“孤给你这把匕首,只为防身,绝非自我了断。” “可是,若我被贼人掳走,只会给陛下抹黑。”颜昭怔怔地瞧着她,他早些年学过的那些规矩,都是教他一死以留清白在人间。 “若你当真遭遇了不测,那便是孤这个妻主无能,护不住你。”元苏蹙眉,“真到那个时候,江远绝对不可生出了断的想法,人生在世,只有活着,才有无数可能。你要坚持,孤一定会去救你。” “这匕首,刀尖永远向外,不可对内。” 她手把手教了他几个出其不意的招式,“你不曾习武,与那些女郎相比力量悬殊,到时候若是慌乱,记住这几处要害,乘其不备,找准时机狠狠刺过去!” “陛下,我都记住了。”颜昭小心地将匕首收进袖中,避过矮几,与她依偎在一处,“我会等着陛下。” 不论在哪里,他都会等着她。 晌午刚过,回京的队伍浩浩荡荡从云台山一下来,便分开而行。朝臣家眷和內侍多由阮程娇领着大部分御林军先行护送,剩余的御林军则围绕在天子辇车前后迟了半刻出发。 明黄色的车幔极其显眼,尤其端坐在轻容纱薄帘后的两人,虽不辩面容,却瞧得出华贵非常。 从云台山往官道上还需经过一段四周山石林立的窄路。这样一来,辇车四周围绕的御林军不得不分布在车马前后缓缓通行。 将将行进了一半,不远处忽得有大石从山坡滚下,不等御林军向上查看,大量的带着火的羽箭嗖嗖自窄路两旁的山石后射出,几乎顷刻间,便引燃了车幔。 井然有序的御林军立马上前护驾,身着华服的男郎首先便救了下来,还不等她们继续动作,火油从天而降,冒着黑烟的车幔登时化作熊熊烈火。 第61章 “冲啊,尔等随我一同杀了这个冒牌货,为怡亲王报仇,为大晋正凰室血统!”嗖嗖的羽箭声中,不知是谁振臂高呼。 大批的黑衣蒙面人从山林中窜出,还不等她们大杀四方。又是一声号令,早就在此埋伏的近卫军忽得一涌而出,而领头提着长剑的,正是换了一身骑服盔甲,英姿飒爽的元苏。 她眉目肃然,见装扮成她和颜昭模样的书钰、高采蓉被救到了后方。 一夹马,剑如飞虹。 窄路中的形势陡然翻转。 而早先由阮程娇领队护送的朝臣家眷,也平安的到了官道。 她一路都沉默不语,眉心紧皱。纵马亦步亦趋地跟在其中最不显眼的一处马车旁。 整个人都紧绷着,魏盛妤和许应书两人亦在车马队伍的首尾处留神警惕。 直到马车进宫,又亲眼瞧着颜昭走进福宁殿。 阮程娇这才松了口气,快步往宫外走去。 陛下还未传回信来,她不放心。而且那一段地形她也看过,空间狭窄,两队人马对峙极易受伤。 更要命的是,陛下昨夜杀红了眼的那个神情,别说是旁人,就是她在一旁见了,也觉得胆寒。 阮程娇不敢耽搁,翻身上马。身侧,许应书纵马过来。 “阮将军可是要原路折回?”她略一拱手,直接问道。 “正是。徐大人有何指教?” “陛下早就料到阮将军此举,是以特命我在此等着。”许应书与阮程娇并无多少交情,也就这两日匆匆打过个照面。 以女子而言,阮程娇的长相着实貌美。相书有云,有此等姿容者,多主妖异。却也着实令人过目不忘。 “陛下为何要我等在此处?”阮程娇不解,一提缰绳,就想越过许应书往外而去。 却没想到,许应书看着文绉绉的,倒也是个练家子,尤其马术更是了得。阮程娇几番都被她拦了下来,眉眼一皱,腰间长剑直冲许应书面门。 好在许应书早有准备,侧身拔出竹笛一挡,矮身反手一推。 啪嗒—— 原本好好握在手心的笛子咕噜噜跌落在地,许应书蓦地从阮程娇心口收回手,耳尖微红。 她愣神不知所措,得了空隙的阮程娇压根没有注意许应书的异样,只一夹马肚,得得地往外冲了出去。 有近卫军在陛下身边,她并不担心。 但若是陛下再露出昨夜的那种神情—— 阮程娇心中惶惶不安,忽得想起早些年母亲未离世时与她说过的话。 「元苏这孩子并非普通人,此生若入天家,多会损耗心神,易沉浸在血腥刺激之中寻求安稳。」 「程娇,你答应娘,此生绝不可与她再生牵绊。」 她起初,其实并不明白娘话里的意思。直到娘去世,直到她追着元苏的脚步,一同丈量过边疆荒漠,一同纵马杀敌。 在那些月下剑舞的夜里。 在元苏为她一次次挡了剑伤,却还笑着安慰她的时候。 她终于明白了娘话里的深意。 三年西南时光,纵使充实依旧,她却并不开心。直到听闻那些大臣纷纷上奏,请求元苏广纳后宫的时候。 她在娘的坟前跪了许久,方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回京。 可是— 可是,凤君怎么会这么巧,在这个节骨眼上失了忆。 她的回京似是一场笑话,既然她成不了他,那就做陛下最为锋利的剑。 阮程娇眉心紧皱,快马加鞭的朝云台山方向而去。 第33章 装睡 “阮......”回过神来的许应书一愣。 男子为官, 在大晋并无先例,况且他一副女郎装扮,只怕是佯装女子。如今她意外识破这个惊天秘密, 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再称呼他为将军, 忙纵马也追了上去。 官道上尘烟四起,一前一后两匹马得得的马蹄声很快就被迎面而来的大队伍压住。 阮程娇一拉缰绳停住□□的马匹,怔怔瞧着一身戎装的元苏靠近。 与三年前,并无二致。 他眼眶蓦地泛酸, 却又强忍住,低垂下头, 思来想去,万般思绪也只化作一句, “陛下, 凤君已然安全回宫。” “嗯。”元苏颔首,她如今的神情远非整日端坐在金玉宝座上的冷肃。眉目飞扬,犹如出鞘的利剑, 泛着慑人的光。 阮程娇最是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元苏。 若非低垂着头,几乎很难瞒得住旁人。偏许应书不同。她骤然知晓了阮程娇男扮女装的事, 心中正是猜测万分,极为注意阮程娇的一举一动。 她看得明白,心中不免生出些唏嘘。 世间多情,人最无情。不喜不爱偏装深情,是为无耻。动心已久又强压情愫,是为苦衷。 她不知晓阮程娇有什么不可说的缘由, 一直隐瞒身份陪在陛下身侧。但以她在云台山所见,只怕阮程娇会情苦。 她本就是文人出身, 这会再看默默跟在陛下身后的阮程娇,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 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宫,大理寺和刑部当即就将活捉的几个头目锒铛下狱,多方审问定罪。 第62章 到入夜之时,元苏放有时间缓口气。 她疲累至极,困乏的泡在御池里,还没片刻功夫,便后仰着枕上崔成在御池壁叠放好的棉巾,沉沉睡了过去, “陛下。”候在外的崔成等了好半晌,也不见元苏出来。他忖了忖,召了几个规矩的內侍,几人一同有序地往御池里去。 轻而缓的脚步在屏风前站定,崔成稍稍瞧了眼屏风那边的动静,见陛下还睡着,忙低了声,“陛下。暖阁已经备好,请陛下移驾歇息。” “......暖阁?”元苏迷迷糊糊掀了掀眼皮,她几乎一个日夜没有休息,又在云台山耗费了太多体力,这会鬓间发懵,昏昏沉沉地不愿醒来。 “陛下?” 崔成小心出声,屏风那头却没有半点动静。过往他也见过这样的情形,每回都得凤君前来,也不知他是怎么唤醒的陛下。 不多时陛下就会强撑着精神回暖阁歇息,而凤君亦是冷清如仙地独自回福宁殿去。 如今凤君失了忆,也不知能不能与过往一样,成功唤醒陛下。 他心中喟叹,转身遣了个內侍匆匆往福宁殿而去。 长长的甬道,因着天色渐暗,早就点上了灯笼 。 福宁殿门外更是光亮,內侍匆匆禀了缘由。颜昭哪里还坐得住,坐着凤仪车便往庆元宫去。 他忧心忡忡,连带着候在身侧的椿予也紧张不已。 “凤君莫要担忧,有些事就是在不经意间慢慢回想起来的。过往您做得到,今日也一定可以。” “陛下......一旦睡熟后,很难中途醒来吗?”颜昭听得越发忐忑,他倒是想忆起过去,偏偏怎么想脑海里都空空如也。 加之连崔成也说此事唯有他才能行,男郎心中越发没底。 “回禀凤君。陛下素来浅眠,只有在疲累过度时,放会出现这样昏沉不肯醒来的情形。早前有內侍大着胆子去唤陛下,直接——” 崔成略一犹豫,躬身如实又道,“直接被陛下在昏睡中摔了出去。” 常年习武之人,总会有本能行为。就元苏而言,她本就是个极为警惕之人,若非着实太过劳累,也不会睡得这般沉。是以当有不熟悉的气息靠近,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会使出杀招。 手中有了动作,人也会瞬间清醒。 “陛下最厌恶的,便是被人这样强行唤醒。”崔成恭敬地又行了大礼,“唯独凤君不同,是以过往都是凤君亲自前去唤醒陛下。” 刚刚还兀自忐忑的男郎登时眉眼一亮,喜滋滋地翘起唇角。 陛下信任他。 虽说他想不起过往的事,不过唤醒陛下,应该不难。 颜昭将身上的大氅递给椿予,深深吸了口气,脚步轻缓地迈过门槛,往御池而去。 屏风前,內侍们大气都不敢出,眼观鼻鼻观心的低垂着头,各人手里拿着陛下一会要换的里衣,擦水用的棉巾。 颜昭瞥了眼,人多他到底有些不好意思。略略清嗓遣了他们出去。 这才将手捻着衣袖往后稍稍一背,探头探脑地往屏风走去。 那一边的人影朦胧,却并无转醒的迹象。 看来陛下的确睡得很沉。 要是过往,她早就听见了他的脚步,然后转过头来,眉眼温和地瞧着他。 他还是头一回见她睡得这般踏实, 颜昭脚步在屏风前顿住,侧脸露出半只眼,噙着笑往里打量看去。 入目便是露出水波的半个肩头,元苏面上尚有热气蒸出的红意,眉眼舒展,似是正做着美梦。 颜昭认真看了好一会,才悄悄用手捂住自己的心口,深深吸了口气。 海/棠春睡,远比话本上写得更乱人心志。 就连落在羊毛毯上的脚步声,也愈发的轻微。他脱下鞋子,净了脚,又挽起裤腿。一切都准备就绪,才一点一点靠近睡熟了的元苏。 水波漫漫,挡不住其下的好风光。 颜昭耳尖一红,因着元苏未醒,倒也没有太过紧张慌乱,只心虚地凑近了些,轻声唤道,“陛下——” 那双漂亮的眸子偷偷往她身上一瞥,又一瞥。 见元苏没什么反应,忖了忖,又伸出手轻轻点了点她露出的肩头。 本该立马就收回手的,偏生指腹上的触感太过温暖,颜昭顿了顿,大着胆子看了看长睫紧闭的元苏,眉眼一弯,悄悄又伸出手,点了点她的侧脸。 他还没有这样接触过元苏,整个人紧张之余又藏着些许激动欢欣,忙忙碌碌的指腹像是落在花瓣的蝴蝶,从沉睡的侧脸一点点丈量到她舒展的眉骨。 “陛下。” 他的声音稍稍大了些,见元苏还是没反应,心中疑惑的同时又生出些庆幸。 至少陛下记得他的气息,只沉沉睡着。 不过在水中睡得太久,总是不好的。颜昭收了好奇玩闹的心,跪坐在她身后,小心地又提高了些音量,可元苏也只是眉心微蹙,侧脸背过身去。 颜昭:“......” 难不成,他过往不是这么唤醒陛下的? 男郎一时摸不着头脑,愣在原地, 不是用声音,那—— 颜昭整个耳朵立马烧了起来,眸光潋滟地瞧了眼背过身去的女郎,眉眼弯弯,悄悄捂住自己的唇,藏起了笑意。 第63章 他就知道,她们是一对情比金坚的爱侣。自己叫醒陛下的方式自然不会普普通通。 总归他还欠她一个「厚此薄彼」。 男郎提起裤腿亦跟着转了过去,先是摸了摸自己的唇有没有发干,又深深吸了几口气,俯身靠过去,才发现她的侧脸被散开的乌发遮挡了不少。 颜昭撅起的嘴唇蓦地收回,眸光微闪,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些发丝,不过两日光景,她的下巴就又瘦削了几分,眼窝下泛着淡青,瞧着就知她的确累到了极致。 心中的旖旎慢慢散去,颜昭一本正经地跪坐在她身侧,温柔地捧住她的脸,重新俯身。 啵唧—— 轻轻地吻落在她的侧脸,一如她们的约定。 “陛下,我们回暖阁去,好不好?” 低柔温和的声音落在她的耳边,熟悉的话语,带出了曾经在梦里出现过的那个声音。 元苏掀了掀眼皮,恍神间,就瞧见她娶回来的男郎,正微红了脸,好似犹豫着什么。 哗啦啦—— 从水中伸出的手臂修长,还有些新的伤口。泡水久了,蓦地接触到些冷空气,新伤后知后觉地疼了起来。 元苏却不以为意,单手撑着池壁从水中起身,眉眼淡漠地看着跟过来,一脸又惊又喜递着棉巾的男郎。 她还未完全醒,也没有意识到如今在她面前的,是那个会黏着她的江远。而非冷冷清清,不苟言笑,只会与她说许多规矩的凤君。 “你怎么会过来?” “嗳?”颜昭微愣,如实道,“是崔成说陛下睡熟,所以我——” “有劳凤君,夜深了,孤也不便留你。”元苏头脑还沉着,随手扯过內侍备好的里衣披在身上,见身后没有动静,当即疑惑地瞥了一眼。 余光里,刚刚还眉眼弯弯的男郎已然微微低头,手指绞在一处,满是无措。 “陛下,我真的不能留下来吗?” 他已经沐浴过,也带了小木马和小木剑过来。可陛下突然冷冰冰的,让颜昭想黏过去的脚步迟疑。 这声音委委屈屈。 元苏蓦地一怔,忽得清醒过来。眼下守在这的,是她的江远。 可话都说出了口,她又是一国之主,总不好出尔反尔。 正僵着。 身后过来的脚步,一点一点悄悄挪着。 颜昭鼓起勇气,见元苏没避开,手指一伸偷偷攥住她的衣袖,“陛下,我今天带了真的药膏,你的伤泡了许久,需要重新涂药的。” “我......我不留下,我帮你涂完药就走。” 话是这么说,可等颜昭真的一一替元苏把伤口重新包扎,又涂抹完药膏。 外间的夜色早就深沉。 元苏不说话,颜昭也不好说留下。 眼瞅着凤仪车就要备好,男郎灵机一动,忽得极为夸张地打了几个哈欠。眼眸紧紧闭上,顺势倒在他一早偷偷摆好的软枕上,嘟嘟囔囔道,“陛下,我......我好困。唔,我......我要睡着了。” 走? 他才不要走。 颜昭手脚麻利地给自己盖好锦被,装作熟睡的模样。陛下这两日才动了刀剑又受了伤,无论如何,他都得在她身边陪着才好。 只不过他也是头一回在陛下面前装睡,长睫低垂,却又好似振翅的蝴蝶,紧张地直颤。 察觉到元苏打量的目光。 佯装睡熟的男郎愈发忐忑,几乎要压不住慌乱的心跳。 他真的很不中用。 颜昭心中颓然,只要被陛下一瞧,他藏在腔子里的那颗心就仿佛秋来枝头挂着的柿子,沉甸甸地又被风吹着,摇摇晃晃,忽上忽下。 可事到如今,他睡都睡了。陛下总不会真的将他送回福宁殿去吧? 颜昭心中无底,猜测纷纷。 元苏早就没了困意,单手撑脸好整以暇地瞧着他面上的神情改变,唇角一弯,俯身往他耳边低低提醒道,“江远,可是忘了什么?” 第34章 相谈 他忘了......什么吗? 正装睡的颜昭微愣, 却又不好直接问她。心里暗暗猜测了许多,始终没有头绪。 他眼皮微颤,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睁开眼。 “陛下, 奴已经遣了凤仪车回去。”暖阁外, 崔成的声音低低响起。 元苏浅浅嗯了一声。 窗外渐渐起了风,吹得枝叶摇晃,噼噼啪啪打在一处。 她应声往窗外看去,瞧着那一轮月落下清辉, 皎洁了夜色。元苏的心忽得静了下来,身侧亦有了细小的动静。 无需她低眸去看, 那熟练地溜进她怀里的人,已经自然地伸出手抱住了她。 “陛下。”颜昭悄悄睁眼, 唇角压着笑意, 总归凤仪车也遣了回去,这会再召来,也不是陛下的性子。 他无需再装睡, 只轻声问道,“你刚刚说我忘了什么?” 那双漂亮的眸子满是好奇,哪里还有半分困意。 元苏笑笑, 却没有继续之前的话。他眼神着实纯净,对着这样的眸子,元苏实在无法说出那些孟浪的话。 即便,她是他的妻主,本可以要求他做任何事。 一如过去的三年,知道他怕, 她也从不强求。 “陛下,你就告诉我吧。”偏偏颜昭好奇极了, 脑袋蹭在她的前襟,软软央着。 第64章 “江远。” 元苏无奈地用手点了他的鼻尖,轻捧起他的脸,“孤还有事问你。” “陛下要问什么?”被岔开话的男郎果真分散了心神,眉眼弯成了好看的弧度,“只要我知道,都告诉陛下。” 这模样既亲昵又依赖,瞧着元苏心尖泛软,声音不自觉地温柔下来,“孤过往累极时,旁人都叫不得,唯独江远可以。” 唯独。 这两个字仿佛一道和煦的光,让那双仰起的眸子越发清凌,亮晶晶地看着她,明明笑意都压不住,却还努力地抿住唇,强装着平静。 “是以孤一直很好奇,江远是如何叫醒孤的。” 元苏的脾性,她自己最是清楚。平日里倒没什么,一旦累极入睡,难醒不说。还会因为深深刻在骨子里的戒备,对冒然唤醒她的人出手。 这毛病在军中就有,那个时候有知根知底的程娇。等到了宫中,她开始还觉得处理政事必不会比行军打仗疲累。却不想真的拿起朱笔批阅奏章时,才意识到什么是身心俱疲。 有一次连着几夜未睡,也是在那个时候,宫里近身伺候的人全都知晓了她的这个怪癖。 还是凤君出面,也不知他怎么叫醒的自己。 她低眸看向舒服窝在自己怀里的男郎,本想问问他,叫醒她的时候就不怕自己也会受伤吗? 可凤君又忘了前事,问了多半也答不出。 倒不如问他个简单的。 “我......” 刚要如实回答的颜昭蓦地一顿,悄悄捂住嘴。差一点儿,他就把自己偷亲陛下的事说了出来。 “我就只是轻轻在陛下耳边唤了几声。”他简单地总结了一句。 元苏微怔,若说她信任之人,前有程娇后有凤君。这是她唯二不会在睡梦中出手之人。 但早前在军中,便是程娇也无法成功将她唤醒。多数的情况,都是程娇守着她,直到她睡够了,自然睁开双眼。 “就只是这样?”她稍稍蹙眉,有些惊讶。 颜昭正心虚,这会忙不迭地点头,一双眼坚定万分,生怕元苏在多问几句,就会被她套出实话。 他虽然是喜欢陛下,与陛下也是一对恩爱的妻夫。 可是偷亲自己妻主的事,怎么说都极为大胆,没有规矩。他自己知晓就罢了,哪里好意思讲出来。 总归陛下并不知晓,颜昭打定主意要瞒下此事。忖了忖又道,“陛下真的睡得很熟,我在你耳边唤了好几次,陛下才有清醒的意思。” “陛下。”他伸手轻轻拂过她眼下的乌青,“我来之前瞧过书钰,他很好。谢谢陛下护他周全。” 书钰是颜府中人,若是母亲提前知晓,定会嘱咐书钰务必做好陛下吩咐之事,哪怕是要丢了性命,也绝不能有辱圣命。 他原本也很担心。 毕竟在大晋之中,男子的性命犹如草芥。若是能为家中添份光彩,豁出命去也值得。 就是这凤君之位,也多亏陛下待他好,与他恩爱有加。否则,家中早就会想着法再送人进来。 他心中叹息,却也庆幸陛下是个仁慈之主。 “他与你很要好,孤自然要护着他。否则若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江远定会哭红了脸,难过伤心不是吗?” “陛下......”颜昭一呆,所以陛下会护着书钰,是因为他? 原来,他在陛下心中,竟也这么的重要。 刚刚还有些颓然的男郎蓦地开心起来,眼眸亮闪闪地眨了眨,压住了泛酸的眼眶。 “陛下,你待我真好。” “又说傻话。”元苏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孤娶了你,自是要对你好的。” “......” 眼泪就要泛滥的颜昭忽得愣住,陛下这话的意思是—— 不论是谁,只要是她娶来的,都会对那人很好? 漾在心口的甜蜜登时变了味,酸溜溜地在心尖来来回回浸了个透。 偏元苏还未察觉,只道,“不然孤如何称得上是女子,又怎么能给天下女郎做出表率。” “......” 颜昭越发地沉默。 原来陛下只是做表率才会对自己的夫郎好。 他闷闷地松开缠在她腰间的手臂,唇角一垂,利落地翻过身背对着一脸正经的元苏。 “江远?” 元苏显然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她向来在女男之事上不上心。过去凤君清冷话少,她亦乐得清闲。 如今的凤君性子有趣又有话直说,也省去了她不少麻烦。 见刚刚还黏在自己怀里不肯松手的男郎忽得转过身去,又不作声。只当他担忧了一日也有所疲累,伸手将半开的碧纱窗关紧,又细心地替他掖了掖被角,这才躺在自己枕上。 她本就还未睡够,这会心神俱松,很快又重新睡熟。 独自憋闷,气鼓鼓等着她来哄的颜昭:“......” 陛下真是—— 他静静坐起身,抱膝瞧着身侧已经睡熟的元苏。 满心的酸涩在瞧见她的那一瞬,早就化作了无根水,万般柔。更何况她困成这样,还记得替他掖被角。 颜昭微微抿唇,无声地露出个笑。 第65章 这些天的相处,他也看得明白。处理旁的事她总是游刃有余,唯独女男一事,她并不擅长。 其实这于他来说,反而是好事。 陛下于情字迟钝,也就意味着她过往并不曾醉心风月。 说不定。 颜昭耳尖一红,重新躺在软枕上,一点点小心地蹭进她怀里。仰起脸看着她睡熟的面容,眉眼弯弯。 说不定啊,他还是陛下第一个放在心上的男郎。 「第一个」 这三字只想想都犹如浸了蜜的糖,甜滋滋的暖和了身心。刚刚那一点酸溜溜早就烟消云散,颜昭小幅度地仰起脸,轻轻与她蹭了蹭鼻尖,这才满意地重新窝回她怀里。 星如流萤,梦压清河。 最近,颜昭宿在暖阁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椿予掖着手在殿外守了一宿,过往的忧虑日渐淡去,面上不知舒展了不少。 倒是刚刚换值候在御书房前的阮程娇,眉心紧皱,仿佛有什么心事。打眼瞧见暖阁外等着的椿予,眼中的厌烦越发明显。 他从未听过大晋哪位凤君会如此不顾规矩,不懂矜持。 陛下的脾性,阮程娇自信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元苏自小就喜欢狸奴,尤其那种瞧着脸蛋圆圆又乖顺的小猫,她最是喜爱。 有时候遇见这样的狸奴,她宁愿自己饿肚子,也要趁着午休的时节下小河捉鱼喂那些喵喵撒娇的小猫。 如今凤君故意做出这副乖顺黏人的模样,就如同那个时候缠着她的那只小猫。 陛下一时觉得新鲜也不足为奇,可若是再有这样的男郎出现,她就会分清楚什么是新鲜,什么才是喜欢。 颜家男郎姿容都不俗,又懂书画琴艺。唯独不同的,便是两人的性子。 阮程娇躬身垂头,静待那俊朗的身影坐上凤仪车离去,方浅浅勾起个笑。 元苏下了早朝回来,才踏上玉阶,却未跟往常一样直接走进御书房。她身形顿住,不经意地往暖阁方向瞥了一眼,没见着总是守在颜昭身侧的椿予。 忖了忖,又侧脸问着候在身侧的崔成,“凤君呢?” 凤君? 崔成一怔,圣意总是不可琢磨。忙禀道,“凤君今早辰时便已经回福宁殿去了。” 元苏心头有些说不出的异样,眉头微蹙,倒也没说什么,只道,“召许大人过来。” “是。”崔成掖手退下。 一窗日光,暖洋洋地洒进御书房。许应书匆匆赶来的时候,元苏堆积在桌案的奏章已经少了多半。 “臣,许应书参见陛下。” 她昨日已经重新任职翰林院编修,一身青素长裙,腰间缀同色衣带。 元苏抬眸瞥了她一眼,搁下手中的朱笔,“怡亲王一事,你做得很好。” “陛下谬赞。”许应书谦逊地低头,“此事全因陛下未雨绸缪,臣等才能顺利成事。万幸不负陛下所托。” 元苏微微颔首,“你有大志肯拼,孤甚为欣慰。” 如今朝中局势明朗,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她亦需将朝中的旧人逐一换新。 许应书为人聪颖,是个不错的人选。 今日她召许应书来,也是要对其有所奖赏。 是以许应书离开御书房时,面上一直带着笑。她年少中举,一路科考入了春试,就因为不曾给主考塞些银两,差点儿落第。 得亏遇见了当初刚刚登基微服私访的元苏,得她相助,方能在翰林院有一席之地。 如今蛰伏许久,终于能报知遇之恩。 许应书心中很是畅快,走下台阶时,余光一瞥,忽得瞧见正与其他御林军交代什么的阮程娇,登时心中一跳。 他怎得还在宫中任职?! “阮将军。”待阮程娇忙完,等候多时的许应书上前,拱手,“在下有几句话想与阮将军细谈,不知将军可有时间?” 阮程娇心中讶异,他与这位许大人并无交情。她却提出密谈,着实有怪。 只不过他跟在元苏身侧已久,将她那不动声色学了个七七八八,是以面上并未露出惊讶,只忖了忖,点头,“许大人若是不急的话,我午时有些空闲。” 午时,日光最盛。宫中各处几乎都静悄悄地在休息。 选在此时,即不会有太多人瞧见,亦能先细细思量一番她究竟要说些什么。 许应书自然不会否决,拱手道,“那在下午时在碧澜馆前的凉亭等候大人。” 第35章 狸奴 碧澜馆就在翰林院西侧, 平日里主要供编修们在宫中歇息。四周栽满了梧桐,沿着绿荫小路往前行二十步左右,就是个八角凉亭。 许应书约阮程娇的地方, 便是此处。 午时刚过, 碧澜馆里渐渐静了下来。许应书与同僚们闲谈了几句,有人说起了今年侍读学士人选。 “陛下好学,重起侍读学士乃是好事。不如就从今次编修中选上几人先在翰林院讲学论经,胜者则推举为侍读学士, 每日为陛下讲读经史,如何?” “此法甚好, 既能相互切磋,又极为公平。”其余人连声附和。 许应书也觉得这个法子不错, 与众人一同商定了比赛时日, 方拱手行礼,缓步从碧澜馆走出,远远就瞧见一身盔甲, 持剑背身而站的阮程娇。 第66章 他迎着正烈的日光,腰板挺得笔直。乌发高高束起,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微微一侧脸,冷淡地看向许应书。 “阮将军。” 知晓他并非女子,便是阮程娇现在仍然一副女郎装扮,许应书走到离他尚有三步远时,就停了下来。 “许大人,你我都比较忙, 长话短说吧。”阮程娇官职高,双手背在身后, 极为傲气。 许应书点头,她亦不打算将此事拖得太久。 陛下与她有知遇之恩,她理应尽忠,替陛下未雨绸缪。 “阮将军,若是你发觉有男郎冒充女子入朝为官,会如何?” 她自信这话必然会叫阮程娇乱了阵脚。也准备了说辞,预备劝他辞官回家,免得再生枝节。 “我还当许大人要说什么。” 预料之中的惊慌并未在阮程娇面上出现,相反,他冷嗤了一声,“许大人若是真有把柄,可亲自启奏陛下,交由陛下处置。” “阮将军!”许应书眉眼一蹙,才要再说。 阮程娇转过身来,悠悠闲闲看向她,“不过,我若是许大人,就不会多此一举。” “阮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只是不久前恰好听人说起过一桩旧事。”阮程娇微微一笑,“许大人今年也有二十又三了吧,怎得还是孤家一人?” 许应书一怔,垂下的手指蓦地攥紧。 “如今许大人得陛下中用,与其担忧一些没有影的事,倒不如先成家的好,你说是吗,许大人?” 阮程娇勾唇,笑得意味深长。 若非她自己撞了上来,他也不会留了心眼,让人去查了许应书的背景。 没想到这一查,反倒让他知晓了个极为意思的事。原来许应书春试时,曾对京都中一小公子一见倾心,甚至一早就寻了媒人上门,恳求人家且等上一等,只要她高中就会上门求娶。 “如今陛下待凤君极好。”阮程娇淡淡留下一句,瞥了眼怔住的许应书,转身往外走去。 即便他厌恶凤君,但此事阮程娇也不会说与旁人。 男郎清誉有多重要,他自是心知肚明。更何况陛下与凤君仍是一体,若是此事被有异心人知晓大做文章,定会再掀波澜。 阮程娇缓步往回走,却并未去往御书房。侧身一转,往御花园走去。 那里有一座中空假山,曲曲折折一路往里,就能瞧见一处雕刻了万种写法的福字洞。 但因为此处隐蔽又深,內侍甚少往此处来。 午时刚过,书钰就从福宁殿悄悄溜了出来,等在此处。 自打早前在云台山与阮程娇见面的事被椿予料中,今一早表哥便拉着他好生将宫规学了一遍,那些条条框框听着就烦,也不知道过去的表哥究竟是怎么记住这些,又一板一眼地守着规矩礼法。 昨日他也算立了大功,听闻与此事有关之人全都得了赏赐,就连高采蓉也有份。偏生就他等到现在也没见只言片语。 他倒不是贪图什么,至少也该有个面见陛下的时刻,不是吗? 这些念头在书钰脑海里转了一早上,好在阮程娇守诺,使了个脸生的小黄门传了话来,要他在此处等着。 书钰心里略略安稳,听着假山夹道那边有脚步声传来,眼珠一转,机敏地躲在了暗处。 透过假山山石的光,明明暗暗打在缓步而来的阮程娇身上。让那张雌雄莫辨的面容越发魅惑,仿佛来自深渊的海妖,毫无意外地让人沉醉于那过分的美貌。 “阮将军。”书钰有些怕他,但骨子里被教导得宜,还是行了礼。 “表公子不必客气,你我如今同坐一条船,不过是各取所需,得偿所愿罢了。”阮程娇淡淡看他一眼,“如今表公子初次为陛下分忧,自是要乘胜追击。” 元苏并不是一个会在乎身边之人的女郎。 于大事,她极为心细,处处谋算;但若是那些风月之事,她就懒得用心思。 这也是在西南三年,阮程娇沉下心细细思量多时,方得出她到底与其他女郎哪里不一样。 就是这样的一个女郎,如今竟会被凤君牵动心思。 他不信,绝对不信。 “阮将军可是有什么妙计?”书钰听得眉眼一亮,忙追问道。 “有是有,就是不知表公子可怕猫?” “猫?”书钰后背微僵,他倒是不怎么害怕,却也谈不上喜欢。只要不让他在夜里对着猫眼,勉强抱一抱也还能忍。 “不错。”阮程娇点点头,“我与陛下行军多年,见过她最温柔的时候,便是抱起小猫的那刻。” 低眉敛目,浅笑嫣然。 阮程娇记得那时的自己,曾因为这一幕,愣神了许久。 他声音柔和了下来,“我在西南寻了一只圆头圆脑的小猫,原本打算一早就送给陛下的。没想到京都之中事务的确繁忙,加之那猫换了水土,有些神色疲乏,这才没有冒然呈上。如今小猫已无大碍,于表公子可谓一大助力。” “明日申时,表公子可装作寻猫的样子,一路往御花园来。”阮程娇微微一笑,“我会命人在显眼处放上一些煮熟的猪肝小鱼做猫食,表公子记得要学着凤君穿衣打扮。” 第67章 “若是陛下不来——”书钰还有些不放心。 阮程娇自信低道,“明陛下会去永嘉府看望长公子,申时定会回宫,而御花园是往庆元宫去的必经之路。表公子放心,明日绝不会让公子白走一趟。” 书钰听他这样笃定,立马放心许多,点头又与阮程娇确定了几处细节,方欢欢喜喜折回福宁殿。 今日刑部和大理寺已经报上了怡亲王余孽初步审理结果,但几位主审一致认为其中尚有猫腻。 是以特地奏请元苏,夜里再审。 总归昨夜里睡得安稳,元苏朱笔一挥,决意夜里前去大牢,旁听审问。 她不回来,颜昭一人躺在空荡荡的拔步床上,一会左右翻翻身,一会又将小木马抱在胸前。 陛下不在,小木马也不再有趣。 颜昭低垂下眼,将小木马摆在陛下惯常睡的那边软枕旁。又把小木剑拿在手里比比划划。 不对,不太对。 他大概丈量了一下小木马和小木剑的尺寸,福至心灵的将两个物件套在一处。 这里—— 颜昭略略用手比了比尺寸,仿佛还缺了什么。 有马有剑,也符合仗剑走天涯的感觉。 到底缺了什么? 他一时来了兴趣,趿着鞋就往桌案前走去。顺手拿起摆好的笔在宣纸上勾勒起来。 高头骏马,长剑在手。唯一缺的,理应就是...... 那双漂亮的眸子弯成好看的月牙,手下不停。须臾,一个与元苏有八分像的女郎跃然纸上。 颜昭左看看右看看,心里满意极了。这才舒舒服服躺在元苏的软枕上,噙着笑渐渐睡熟了过去。 整夜提审,总算不负所望。 怡亲王谋反之事证据明了,再加上西南边陲送回来的账本,足以将怡亲王全府贬为庶人,流放千里。 元苏从刑部大牢走出时,天际第一缕晨光刚刚落在人间。东方已晓,她脚步也轻快了不少,让崔成请了素月,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永嘉府去。 如今沈瑶舟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守在苏沐身边。两个人黏在一处,眉眼中说不出的甜蜜。 元苏瞧了眼,便无奈地摇头轻笑。 她着实有些想不通。 两个人朝夕相对,难道真的不会厌烦吗? 不过这想法只是在心中过了一过,很快便没了踪迹。在永嘉府用了午膳,元苏又嘱咐了苏沐几句,这才坐上辇车浩浩荡荡朝宫门而去。 申时的天际极为湛蓝,厚厚的云层洁白无瑕,一团又一团挂在天上,落下偏偏荫凉。 “喵——”轻微又细的声音从御花园某处软绵绵地传来。 跟在元苏身后的內侍们没有察觉,但元苏耳力极佳,当即顿住了脚,扬手止了身后內侍跟上来的步伐,寻着刚刚声音的方向,轻手轻脚地找了过去。 果不其然。 在绕过几处矮木丛后的一颗大树之下,有只圆滚滚的小猫正翘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埋头吃着什么。 元苏心中微动,还不等小猫吃饱溜走,手臂一伸,极为利落地便将小猫抱进了怀里。 这猫亲人,并非野生的狸奴。 窝在元苏怀里,舒舒服服呼噜起来,粉嫩的小爪子还隔空踩来踩去,乖顺的不得了。 元苏瞧着唇角止不住的生出笑意。 这模样,像极了夜里偷摸蹭进她怀里的凤君。 她抬手轻轻捏了捏小猫的爪子,又吩咐崔成去问问各殿內侍宫人,可走失了一只小猫。偏宫中各殿都说并不曾见过什么狸奴。 即是如此,元苏略过地上摆着的那个白瓷碗。忖了忖,将小猫抱起,仔仔细细又检查了几处。没见受伤,方松了口笑道,“小东西。” 她认真地与它商量道,“如今是你先溜进我家,就是孤的猫了。以后,孤就叫你江远,如何?” 第36章 送他 “喵——” 小猫听不懂元苏说什么, 但小爪子被人捏着总是不习惯。抗议地与她喵呜,哪料元苏唇角一弯,抱着它转身问着崔成, “凤君呢?” “回禀陛下。”崔成险险松了口气, 好在刚刚他命人去各宫问话时留了个心眼,特地问了凤君的动向,这会才能答得从善如流,“凤君正在神仙殿安排预备送往永嘉府的一些吉祥物件。” 长公子苏沐逃过一劫, 又受了惊吓,自是不好再回宫暂住。 虽说元苏已经安排了些御医每日前去请脉, 但颜昭作为凤君,理应予以更加细致的关怀。 “椿予, 这些都是老祖宗留下来可庇佑孕夫的神像。你一会去钦天监问个吉日, 恭恭敬敬地送去永嘉府。” “是。” 椿予不敢耽搁,忙领命躬身退了出去。 只有神像庇佑,他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颜昭双手合十朝那些慈眉善目的神像微微低首行礼, 心中默默祝祷了几句。方又翻开宫中內侍的名单。 这些都是近十几年来,在宫中伺候过先帝凤君、君侍的一些內侍,于保胎一事甚有新得。 他抬眸, 细细打量着一顺跪在面前的几人。挑了几个面相和善的留下,问道,“若是宫中贵人出现腹痛之象,该如何处理?” 第68章 “启禀凤君。”跪在最右边的內侍稍稍一忖便抢先开口,“若是遇见此事,奴必定先命人去寻御医院, 同时会备上热水汤婆子暖着贵人。” 颜昭微微颔首,看向他身侧的另一人, “你呢?” “凤君明鉴,奴觉得此事尚需遣人去御书房通传。腹痛或是贵人初有孕,绝不可慢待。” “回禀凤君。”不等颜昭再问,第三人亦叩首回答道,“奴粗略懂些医理,若真遇此等险情,可施针缓解贵人腹痛。” “施针?”颜昭微微蹙眉,“我看医书之上有写,痛不可冒然医治。若不知病因缘由就止痛,可因此生出更大的祸端。” “奴......”第三个內侍心中一慌,连忙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凤君说的极是,奴受教。” 颜昭摇头,一拂手让他们先出去,换了下一批人进来。 这几人在宫中年岁渐长,言语中太过圆滑。若是遣去永嘉府,只会让长公子心中添堵。 他既是要选些懂规矩的內侍去服侍苏沐,自要好好选一选,免得再生出什么事端。 想到这,颜昭顺手端起搁在桌上的杯盏,稍稍润了润喉,打起精神认真看向新一批跪在面前的內侍。 他忙起来忘了传膳,要不是从钦天监回来的椿予提醒,颜昭几乎都想不起来。 “如今用午膳也太迟了。”他忖了忖,吩咐道,“让御膳房做些糕点送来就行。” 左右这些天,陛下只要有空都会与他一同用晚膳。如此一来,他晚上就能多吃半碗米饭。 他上次不过多吃了一块鱼,陛下就多陪了他一刻钟。 若是今晚他能多用半碗饭,那陛下—— 颜昭稍稍计算了鱼和半碗米饭的大小,眼底露出些许甜蜜,陛下今夜就能宿在福宁殿中。 “陛下可回宫了?”男郎面上还是一派云淡风轻,声却已经压低,问着椿予。 “是。”椿予刚刚才见过崔成遣来问话的內侍,点着头道,“陛下刚刚经过了御花园,想是要去御书房的。” 颜昭微微颔首,他昨夜里做了一幅画,正想着寻个机会送给她。 既然陛下回宫,那他也要尽早处理好这里的事宜,方能回福宁殿嘱咐御膳房做些陛下爱吃的菜。 颜昭越想越坐不住。 她累了整整一夜,定然精力疲乏。菜肴上就得多花心思,好好补补才行。 “椿予。”颜昭是以他靠近些,轻声道,“这里无需你陪着,你先去御膳房,让她们准备些补身的菜式。” 椿予微怔。 补身的菜式? 宫中菜式本就讲究搭配,如今凤君又特地点出要补身。 他偷偷瞥了眼沉思的男郎,忽得福至心灵,忙点头躬身保证道,“凤君放心,奴必定好生嘱咐御膳房。” 椿予一溜烟退了出去,脚步又轻又快,像是窜出去的兔子。 颜昭瞧得好笑,看来这孩子饭量又增长了不少,一说御膳房,跑得竟如此欢实。 神仙殿外,內侍一批批候着。 六月的天,白昼拉得长。申时过了许久,天上的阳光依旧明媚。堆在元苏桌案上的奏章却没丝毫减少。 也不知去了哪里的崔成小心地托着盖了红布的托盘缓步进来。 刚刚才放在矮几上,摊在羊毛织金地毯的小猫蓦地翻身,好奇地颠颠颠凑上来。 这小东西活泼又黏人,只要元苏一动笔,就要用小爪子去勾笔尖。 好不容易将它放在地上,谁料它一翻身呼噜噜扭着肚皮。 原本要继续批奏章的元苏轻叹,索性放下了朱笔,陪着它玩了好一会。 盖在托盘上的红布早就被小猫勾了下来,露出五颜六色的绸带和同色的宫花。 元苏随手拿起一条碧色的绸带逗了逗正好奇嗅嗅的小猫,见它没有反应,旋即又换了条桃色的,偏生小猫也没回应。 她想了想,拿起条月白色的绸带,稍稍一动,刚刚还没反应的小猫登时来了精神。 小爪子一伸一伸,看着就可爱。 “孤叫你江远果真没错。”元苏唇边露出一抹笑意,凤君最喜欢的也是月白色。 她伸手拿起同色的宫花串在绸带上,捉住小猫,轻柔地将细绸带系在小猫的脖颈处。 她满意地抱起小猫左瞧瞧右看看,随口又问道,“凤君呢?” “回禀陛下,凤君仍在神仙殿。” 这是元苏第二回问起凤君,崔成略一思量,又补充道,“如今正选着要遣去永嘉府伺候的內侍。” “既是要遣去伺候彦昭的。”元苏眼尾微微上扬,抱起小猫窝进自己怀里,“孤也不能全部都推给凤君去做。” 她起身,脚步一转,往外走去。 阮程娇到御书房的时候,元苏已经去了神仙殿。她停住脚步,候在御书房外的御林军忙拱手行礼。 “陛下何时去的神仙殿?” 御花园另一侧便是后宫,无召不可入内。 “回阮将军,陛下半刻前刚刚离开。” 半刻前,看时辰差不多。 阮程娇略一思量,低道,“听闻今日陛下在御花园捡了只狸奴?” “是。”正答话的下属没想到这样的小事也传得这么快,心中暗暗讶异的同时又补充道,“陛下方才就是抱着狸奴离开的。” 第69章 阮程娇微微一笑,看来书钰还不算完全没用。 他脚步一轻,才要离开。一瞥眼,就瞧见帮他与书钰传话的內侍正探头探脑地往御书房的方向张望。 两人对视了一眼。 阮程娇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內侍当即会意转身折回。 白日里的御花园,不仅有巡逻的御林军,还有穿梭其中的內侍。 好在陛下早前有撮合他和书钰的意思,他们隔着半臂距离站在一处,倒也没什么异常。 “阮将军!”书钰神情不似预料中的那般欣喜,反而满是慌张,“出,出事了。” “此处人多,你尽量平静些说。”阮程娇眸子不悦,白了眼书钰。 “我,我把猫弄丢了。”说起这个,书钰简直欲哭无泪。 也不知这猫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好心想给它些小鱼吃拉近些关系,免得一会抱不住它露馅。 可这猫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在他腕子上狠狠划了一爪子。呲溜就隐入了草丛。 他不得不先去处理伤势。等再回到御花园,别说猫了,就是陛下也走了许久。 阮程娇眉心越皱越紧,沉默了片刻。 “阮将军,你再帮帮我。我还没见到陛下,我——” 阮程娇冷下脸,止住了书钰恳求的话。 “时机已错。”他眸中不辩情绪,“日后若有机会,再说吧。”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阮程娇心中越发生恼,简直白费了他一番心血。 阮程娇转身离开,又难免生出好奇,也不知陛下抱着猫去神仙殿做什么。 他思绪纷纷。 被念着的元苏脚步一顿,蓦地打出个喷嚏。 神仙殿外,最后一批內侍刚刚进去。 “陛下——”崔成上前,才要高喧圣驾。 “不必。”元苏瞥了眼藏在袖里的小猫,它睡的四仰八叉的,一点也不怕自己会跌下来。她笑笑,“孤稍等等便是。” “是。” 崔成疑惑,明明陛下来之前说是要一同挑选內侍,怎得到了神仙殿,却只是站在这。 他不敢乱问,只扬手让一众內侍稍稍后退。 元苏抬头,看着天边渐金的云,紧绷许久的神经不知不觉间慢慢放松。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悠闲地看过夕阳。 也从未试过,在这样美丽的火烧云下,等着自家的夫郎。 “喵——” 她唇边带着笑,衣袖里睡了半天的小猫喵呜着要爬出。元苏伸手抱起毛茸茸的小猫,“江远,怎得这么不乖?” “咦?” 刚从神仙殿走出的颜昭一眼就瞧见了背身站在夕阳中的女郎,是陛下! 她定是来接他的! 颜昭面上扬起欢喜的笑,本想痛痛快快贴上她的后背,可四下都是內侍。 有这么多双眼睛在,他脚步登时克制起来,腰板挺直,极为优雅端庄地慢慢靠了过去。 就听见她落下的话音。 不乖? 颜昭愣住,他没有按时吃午膳的事,陛下竟然知道了? 男郎低眉,也不知哪个多嘴的,竟连这样的事也一一上报。他还想着怎么跟陛下解释。 “喵——” 软绵绵的小猫声近在咫尺,颜昭一抬眼,就见转过身来的元苏手里抱着一只圆滚滚的小猫,小猫脖颈上原本系着月白色的绸带这会也松松垮垮。 她唇边的笑意未减,一边将小猫递给他瞧,一边低声问道,“你瞧,这只小猫是不是跟你长得很像?” 第37章 心慌 被抱起来的小猫瞧着胖乎乎的, 一双溜圆的眼稍稍眯了眯,冲着颜昭喵呜了一声。 “陛下从哪寻到的?”男郎又惊又喜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小猫的额上。毛茸茸的, 手感不知有多好。 不过宫里向来很少养这些, 他逗着小猫玩了一会,瞧见它脖颈上带着的绸带和宫花,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 不过,或许是他想多。 明明心中有了这样否定的想法, 可男郎面上眉眼弯弯,显然已经有了偏向。 “说来也巧, 是孤今路过御花园时无意发现的。”元苏示意颜昭试着抱抱小猫,又道, “或许是哪个宫人偷偷养的, 孤捡到它的时候,看见有人喂它猪肝。” 宫里的食材都是有数的,多一份少一份都要记在账上。 颜昭这几日也在一直看宫里各所呈上来的账本, 心念微微一转,便察觉到了问题。不过陛下素来不管这些杂事,他没必要多提一嘴, 让她坏了心情。 “不过孤让崔成去问,也没人认领。它又这样亲人,想来是在家养的。多半因着顽皮从哪钻进宫来。” 元苏笑笑,“左不过喂它的人也是份好心。此事也没必要再去细究。” 她知道他最近也在忙碌地处理宫中事务。 元苏低眉,瞧着正抱着小猫仰头看来的颜昭,“宫里人多, 若是事事都细,容易伤心神。” “陛下。”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不敢细思她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抱着小猫,垂下了眼。 这模样,元苏见过。 第70章 在这三年中,每回他不想再谈这个话题,都是此刻的神情。 要是过往,元苏也不会与他多解释。但如今他的病才刚刚好,经不起误会难过。 她心中有了这个念头,稍稍忖了忖,“孤是说——” 元苏用手揉了揉他微微皱起的眉心,解释道,“不想你因着这些琐事,日日忧心。” 宫中各所开支,她大抵知道个总数。颜昭擅长算数,这把账管的极好。三年里耗费多少心力,她亦是心知肚明。 “我问过御医,你的脉象仍需静养。”见他还沉默着,元苏叹了口气道,“所以孤才特地捉了这小猫过来,有它陪着,江远就会多去御花园走走。” 她话音还没落,听到「江远」二字的小猫聪慧,当即从颜昭怀里抬起脑袋,喵的应了一声。 “陛下是在叫我。” 故意沉默的颜昭听到了自己想听的答案,唇角尚未翘起,就被小猫抢了先。他下意识地低声与黏在怀里的小猫强调了一遍。 一人一猫,可可爱爱。 元苏从未见过这样的颜昭,憋了笑预备与他解释。 “江远——” 才开口,又是一声喵呜。 颜昭眉眼着急起来,单手轻轻点了点小猫立起的耳朵,一本正经地与它道,“是我。” “其实,江远......” “喵!”小猫聪慧,刚刚元苏与它玩耍的时候,一直用小鱼干逗它,嘴里唤着的就是这两个字。 圆滚滚的脑袋从颜昭手里挣了一下,眼巴巴瞧着元苏。 男郎一怔,还以为小猫正无声地在告状。 他捏捏它的小爪子,也不知怎么了,忽然也委屈上来,下巴微仰,与元苏道,“陛下,你评评理。” 天上的火烧云渐渐隐入夜色,洒落人间的金色犹如烧红的铁入水,几乎就是那一个瞬间,天地暗了下去,而檐廊上的灯笼亦极为有序地一个个亮起。 而他的面容却在这一片微微泛红的光线里,显得愈发清俊脱俗,明明是云端仙际中不问世俗,矜贵高雅的君子,偏生那一双眼亦巴巴地看着她, 亮晶晶地,似是流过了星河。 元苏心尖微动,背在身后的手默默攥紧,蓦地偏开眼,轻咳了几声,“其实,此事怪孤。” “是孤觉得它与凤君脾性有几分相似,所以就给它起了凤君的小字。” 颜昭抚着小猫的手一顿,有些难抑的欢喜。 怪不得小猫脖颈上还挂着月白色的绸带和一朵同色的宫花,原来是照着他的喜好特地装扮了小猫送来。 陛下这样想着他,颜昭想,那他一会送她那副新做的画,也就无需再思虑什么矜持不矜持的, “江远。” 他温声唤着明显有困意的小猫,往元苏身侧挪了半步靠过去,“陛下,我今天吩咐御膳房做了好些菜,我们回去吧。” 甬道两边宫灯也全部点起,內侍们提着灯笼躬身在前后侍奉着。明明都是在宫里,颜昭却有种她们一同回家的错觉。 窝在怀里的小猫已经睡熟,颜昭低头瞧了眼,耳尖微微泛红。 等以后她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或许也会在某个傍晚,这样一起漫步在夜星之下。 福宁殿里,椿予一早便得了消息,专门打扫出了一间房,留给这位新的猫主子。 他紧赶慢跟地催着內侍们整理好,崔成的声音已经在外高呼。 椿予忙不迭地领着一众內侍低头下跪。 “陛下一会可要多用些饭,”颜昭怀抱着小猫,边走边与元苏放轻了声音,“最近陛下疲累,我特地让御膳房准备了些补身的食材。你瞧——” 要介绍菜式的话一顿,颜昭脸上一红,刚要转身细问问椿予是哪里出了错。 谁料椿予会错了意,当即一副心领神会的神情,摆手遣走了内殿里候着的所有內侍,顺带着将殿门也虚掩上。 就是睡在他怀里的小猫也仿佛嗅到了好吃的味道,迷迷瞪瞪睁开眼,小脑袋一直往摆了各式菜肴的桌案凑去。 在大晋,男郎成婚前,都会学习一些与女子有益的药材以备不时之需。 只不过他今个儿真的没有这层意思。 眼下可好,颜昭想起自己巴巴央着元苏往福宁殿来的情景,面上烧得更加明显。手中力道一松,小猫喵喵叫着便灵巧地从他怀里落地。 元苏自幼因为身世,在家的时日并不多。在军中无非是刀剑兵马,登基之后又忙着清扫那些不安分的苗头,更是不曾在「敦伦」一事上留心过。 哪里知晓这些熬成汤的药材,补身亦补身。 她一把捞起要跳上桌的小猫,吩咐崔成拿了些小猫爱吃的。弯腰往地上一放,这才把馋得火急火燎的小猫放下。 吧唧吧唧。 它吃得香,坐在桌案前的颜昭却局促,拿着筷子的手不知该不该替她布菜。 正纠结,倒是元苏自己先舀了一碗汤搁在颜昭手边。 “陛下,这汤我......我怕是喝不了。” “嗯?”元苏眉心微蹙,讶异道,“可是不合胃口?” 第71章 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夜风吹得猛,凤君着了凉,自打进了内殿,他的脸便一直泛红,人也怯怯的。 她不过伸手轻轻搭在他的额头试了试温度,凤君更是连脖颈都红透了,犹如绽开的桃花,一路往衣领里延伸而去。 元苏眸子往下一撇,又极为克制地移开。 “既然喝不了,那孤让她们换了。” 吃饭自是要两人一块,才有滋有味。元苏想都没想,就唤了崔成去办。 这反倒让局促的颜昭暗暗松了口气,其实他并不惧怕唯一能记起的那点子事,只是到底没了那三年的记忆,如今只是与她躺在一块,拉拉手都会面红耳赤,更何况是这样亲密的情形。况且陛下似乎有些清心寡欲,他已经会错了几次意,愈发不肯在此事上再主动。 慢慢来,最好。 一桌子菜,除去那个最明显的汤,剩下的多是些益气的食材。 颜昭心绪渐渐平稳,等用了膳又沐浴回来,原本要被抱出去单独睡的小猫已经缩成了一团,舒舒服服窝在陛下惯常睡着的枕头边。 元苏慢他一刻去的御池,这会还没出来。 椿予一面替颜昭擦着青丝,一面低声不解地问道,“凤君,陛下刚刚怎得把汤给退了出来?” 那可是凤君特地嘱咐,御膳房精心准备之作。 陛下退了汤,于凤君面上可谓无光。 “你还说。”颜昭往屏风外瞥了一眼,压低了声,“我何时吩咐你做这种汤了?陛下昨一夜未睡,今晚需要的就是好好歇息。我怎么能再惦记着这事。” “凤君,不是奴多嘴。”椿予忧心忡忡,这几日表公子也不知怎么了,穿衣的颜色越来越素净,眉眼里温和淡漠,简直陌生地不似他本人,更像是—— 他偷偷看了眼并未发觉异样的凤君,也就自家这实心眼的主子还真的以为表公子是来陪他解闷。 “您不惦记着,这宫里总有些不安分的心里有些花花肠子。”椿予不好说得太明,毕竟表公子还没有什么动作,只是与阮将军走得近了些。 “他们肯,也得陛下乐意才行。”颜昭知晓椿予的担忧,宫中男郎多得是姿容秀美的年轻人,但元苏并非会沉迷风月之乐的人。 他弯了弯唇角,一本正经地与椿予道,“更何况陛下心有清风,是这世上最纯净之人。” 披了大氅走在檐廊上的身影一顿。 元苏微微苦笑,这世间也就只有江远会觉得她这样一身血腥之人可用「纯净」二字。 椿予退出内殿的时候,正对上站在檐廊下的元苏。她稍稍摆手,示意椿予安静,自己则含着笑,细细听着里面一人一猫的轻声细语。 “小江远,我和陛下都很喜欢你。”颜昭抱起一睡醒,就伸着懒腰要窝在摆好的一对软枕中间,好奇探索的小猫,极为郑重的商量道,“但是我不靠着陛下就会睡不安稳、会心慌,所以你不能躺在这,知道了吗?” 小猫当然不知道,但小猫听得懂「江远」二字。软软喵呜了一声,歪着身子往颜昭腿上蹭了蹭,在他手心来来回回蹭着毛绒绒的脸蛋。 “那我们就说好了。”颜昭唇角弯弯,放了小猫下榻。 屏风后,熟悉的身影缓步而来。 颜昭不知道刚刚的话陛下有没有听见,但他觉得陛下应该是没听见的。毕竟他说得很小声,她离得也远。 元苏眉目冷静,走过书桌时,瞥见那幅特意摊开的画,再瞧躲在被里装睡的颜昭,脚步微顿,往床榻走去。 她向来都知道凤君极为擅长作画,可寥寥几笔便勾勒出身与形,神与情,却仍是让她心生敬佩。 他从未见过穿着盔甲上战场的她。但这副画却极为传神,甚至就是元苏本人瞧了,都有些恍惚,他仿佛穿过了那些过去的岁月,清清楚楚看见了那个时候的她一样。 他的心意,落笔时就已经显露无疑。 元苏负手,站在拔步床前静静瞧着还在装睡的颜昭,唇角一弯,无声地笑了笑。 若是早些知晓他不挨着自己就睡不踏实,她定会多留在福宁殿。 眼下却也不迟。 元苏掀起锦被,等男郎轻车熟路地装作迷瞪的模样钻进她怀里,方伸手将他的腰身抱紧了些,伏在他耳边道,“这样可还会心慌?” 第38章 继续 咦! 正因为元苏的靠近而心砰砰乱跳的颜昭愣住,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仰起了脸,四目相对。 鬓间似是也被那些慌乱的心绪所扰,砰砰砰跳出了急切的节奏。 他刚刚与小猫说的话, 陛下竟然听到了? 颜昭怔怔地看向低眉看来的元苏, 她依旧是副神情淡然的模样,可若要细看,就能发现那藏在唇角眼尾的笑意。 “陛下,我......我......”他本要解释, 可莫名地,到嘴边的话一转, 就成了轻声地呢喃,“心是一点慌的。” 其实他和陛下中间还是有一点距离的。 颜昭藏了心虚, 眸光强撑着镇定。 陛下得怀抱很暖和, 也很柔软。若是陛下能再把他抱紧一些,最好不过。 第72章 他这样想着,眼神里登时也不掩着, 明晃晃,直白地瞧着元苏。就差把那一点小心思直接写在面上。 元苏看得分明,忍住些笑。故意逗他, “那孤帮你揉揉?” “......” 听了这话,还泛着红意的俊容立马又烧了几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元苏,反应过来的刹那,生怕元苏反悔,当即拉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前襟。 神情却还怯生生地, “陛下,就这里。” “江远。” 隔着一层里衣, 她的指腹下能清晰的感受到那砰砰砰跳乱的心动。 本是玩笑的情形,渐渐旖旎。 元苏放柔了声音,视线落在他微敞的衣领,瞧着那一闪而过白皙的肌理,心念几动。 手指将将要探进去。 “喵——”不知何时跳上床榻的小猫,尾巴高高竖起,不等颜昭再离元苏近一些,圆滚滚的身子一挤,刚刚好躺在两人中间。 小脑袋一仰,自然地把脸塞进元苏搭在颜昭心口的手腕处,轻轻蹭了蹭,呼噜噜个不停。 准备要闭上眼的颜昭:“......” 他有些无奈地瞧着正跟他撒娇的小猫。说到底,这也不能怪小猫。 毕竟「江远」也是小猫的名字。 它什么都不懂,只晓得喜欢的人叫了它。就该有回应。 元苏也是一怔。 瞧着软软在颜昭心口踩来踩去的小猫,头一回有点后悔,或许她不该让小猫也叫做「江远」。 “孤明日,会给它起个新名字。” “今晚——”她瞥了眼无辜且可爱的小猫,话顿了顿。 说到底,这都是她思虑不周才会出现的情形。 更何况,它与凤君是那么的像。 正如她早前不会拒绝突然跟自己亲昵起来的颜昭一般,她依旧不忍心将一鼓作气跳上来撒娇的小东西也冷冰冰的撵出内殿。 “今晚就让它先歇在这里吧。” “江远。”元苏低声唤他。 一时间,颜昭抱着小猫,两双眸子都看了过来,圆溜溜地等着她的下文。 伸手替他掖好被角,元苏含着笑,俯身在他耳边轻轻道,“不要怕,孤会在你身边。” 她明白,过往是自己总是忽视他。才会让他的不安如此深入骨血,哪怕是没了记忆,也一样会在某个时刻,孤单到生出惧怕。 这座宫很大,可他能依靠的人,或许也只有自己。 她不想去细究这样替他思考的念头是从何而起,又是何时放在了心上。 至少此刻,她愿意去为他费心。 小猫撒了会娇,心满意足地从床榻跳下,去寻自己的乐子。 男郎唤人进来理了理被褥上的小猫毛发,又灭了几盏灯。昏昏暗暗的光,渐渐带来了倦意。 放了一边垂感极好的床幔。 颜昭的声音软了下来,“陛下。” 一双眸子仿佛满载了星河,乘着慌乱的心,轻轻弯起。 只用手悄悄勾住她的,不是装睡,而是正大光明地靠进她怀里,“陛下会陪我一辈子吗?” 一生很长,却也会很短。 他过往看话本时,最不喜欢的便是男女相互承诺的情节。 那个时候,颜府中诸多小侍拌嘴时,总是会提及母亲私下与他们的甜言蜜语,以证自己的确是最受宠的那个。 可府中总有新人来,时日一长。他就渐渐明白,话本是话本,与现实并不相同。 后来得知自己要嫁进宫里,他虽然惶恐欣喜,却也做好了准备,要以公平公正的心去对待日后进宫的君侍们。 三年,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过的,但知晓偌大的宫中只有他一人时,他到底又信了几分。 或许这世间,人有不同。 更何况,她真的待自己很好。 颜昭头次,生出了异样的情愫,止不住内心的期盼,想向她要一个承诺。 他紧张地瞧着她面上的神情。 “一辈子?”元苏重复了他的话,眉眼凝了凝,却并未生出些不耐。她不是一个轻易承诺之人。 若是应了,此生必会做到。 正如阮家临终托孤,她应了这个承诺,就会好好照顾程娇。 “嗯。”靠在她怀里的颜昭肉眼可见的紧张、焦虑起来。就是攥着她指腹的手也不知不觉间生出了一层薄汗。 元苏原本打算替他抚平紧皱的眉心,不过稍稍抽了下手,就被男郎紧紧握住。 她不由得心中喟叹,也严肃了几分。 “孤既娶了你,自是许了白首之约。” 哪怕过去的三年,凤君清冷端方,不曾像今日这般爱与她黏在一处,她也没有想换了凤君。 內侍送去颜府的婚书,上面盖有她的金印。 金口玉言,许一生相伴。 “真的?”那双漂亮的眸子登时弯起,须臾又立马反应过来,“陛下,我不是不信你。只是——” 只是她答得肯定,藏在腔子里那颗莫名飘忽的心,不禁再次纷乱了跳动。 他此刻的模样实在太过欢喜,手指更是用力,紧紧抱住她的腰身。 “陛下,既然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那——”颜昭微扬起下巴,额头抵在在她脖颈处蹭了蹭,“那陛下早点歇息吧。” 第73章 那颗想与她亲密的心,并不着急于此刻。 手指搭在他腰带上的元苏:“......” 她从不会勉强他,过去是,现在亦是。 更何况,颜昭说得亦有道理。她们的确还有很长的岁月,并不是只有这一晚。 寂静的夜渐渐过去,天麻麻亮的时候,元苏已经照例去了早朝。 椿予候在脚踏边,瞧着明显精神抖擞的颜昭,低声问道,“凤君今日不多睡一会吗?” 过往三年来,每回陛下留宿,凤君都是在隔日清晨早早醒来,预备好陛下的朝服,再恭敬地替她穿戴好,目送陛下离去,就折回内殿继续歇着。 从未像今日,面上一直带着笑。 颜昭摇头,他可一点都不困,男郎双手交叠在胸口,轻声道,“小猫呢?” 昨夜她们入睡后,小猫也安静了不少。 今晨没见到那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只有半扇推开的窗。 颜昭猜想它定是偷跑出去玩耍,与椿予嘱咐了几句,內侍们便细心地四处去寻猫,还在福宁殿檐廊下摆了它爱吃的小鱼干。 可找了几个时辰,就差将整个后宫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着那只圆滚滚的小猫。 还是椿予机灵,想起它亦喜欢黏着陛下,这才匆匆掖手往御书房去问问。他前脚刚刚踏上庆元宫的玉阶,就听见御书房里一声洪亮的猫叫声。 椿予心下一宽,忙回了福宁殿去禀报。 御书房里,阮程娇刚刚汇报完这几日巡城的情况。 余光里,他带进来的小猫就好好地蹲坐在元苏的书桌上,抬起小爪子一点一点玩着吊起的毛笔。 “陛下,这猫——”阮程娇故意问道。 元苏轻轻一笑,“这小东西,是孤昨在御花园捡到的。你看,是不是很可爱?” 这小猫自然是可爱的。 阮程娇心中得意,还未再说上两句。就听元苏又道,“本来孤也不打算收养它,不过细细一瞧,发现这小猫圆头圆脑的,稍稍一招手就会乖乖过来,脾性简直与凤君一模一样。” 比如他与它都喜欢黏在自己身边。 也不知这小东西怎么寻回了御书房,一见着她进来,便蹭着她的小腿,软软摊成一团,露出小肚皮。 “凤君?”阮程娇怎么也没想到,在元苏心里,凤君竟然能用「可爱」二字来形容。 他一时怔在原地,有些难以置信。 元苏颔首,想起他近些日子与书钰走得近了些,打趣道,“自然,凤君是孤的夫郎,在孤的眼中必然是不同的。不过,你尚未成婚,必定不会理解孤的意思。” “好在书钰也是个脾性好的男郎,此次云台山一事,他做的很好,为人又勇敢,配得上你。” “陛下。”阮程娇听她的意思,心中又是一惊,忙解释道,“臣与表公子也只是偶然遇见多说了几句话,尚到不了婚嫁地步。况且臣心中并未忘情,着实不好辜负表公子。” “你对书钰当真无意?”元苏挑眉,程娇年岁越大,对于情字也日渐执著。 见阮程娇忙不迭点头,元苏到底偏了心,道,“这样吧,你与孤说说他究竟是哪家男郎,又是嫁给了哪家府上。今日就算是强扭的瓜,孤也替你寻来。” “陛下,万万不可。”阮程娇心中一慌,如今还不是他与元苏坦白的最好时机,只道,“臣的心意,她并不知晓。” 元苏讶异,若是旁的女郎也就罢了,程娇才貌双全,竟也只是单相思? 她不由得愣住,同时又有些心疼阮程娇。 都是她测错。 若是她再多关心关心程娇,在平日多多鼓励。程娇必不会如同现在一般自轻。 元苏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愈发深刻的认识到自己对于身边人的忽略。 “既是这样,倒也不必着急。”总归程娇就在京都,等日后让凤君帮她留意着就是。 她暂且不提赐婚,阮程娇心中松了口气,过几日就要筹备七月狩猎的事,他既要负责清查狩猎场,又要往林子里放生些不甚凶猛的兽类。正是忙碌的时候,倒也没什么空再寻书钰。 “这样吧,你初来京都,总有些地方不熟悉。孤让许应书去帮你,她马术不错,到时候狩猎会派的上用场。” 阮程娇只听到这个人的名字,眉眼就沉了下来。 但他们各有把柄在手,他也是不惧的。 说不定还能在筹备狩猎时寻个由头,彻底除了这心头之患。思及此,阮程娇躬身谢了恩,从御书房退了出来。 他匆匆走出御书房,迎面就碰上缓缓停驻的凤仪车。 几日不见,凤君姿容越发明艳清朗,稍稍与他颔首,便身形挺拔,从容地朝御书房走去。 “陛下。” 不同于在外人面前的端方矜贵,与元苏独处时,颜昭总是会活泼些。那双漂亮的眸子微微弯起,一点儿都不吝啬的说了好些甜言蜜语。 那模样瞧得元苏心中柔软,想起昨晚被打断的事。 她手指往下,却是轻轻捂住了小猫的眼睛。 它还小,不该看的绝对不能看。 第39章 官盐 “陛下, 今天午膳你想吃些什么?”挨着她坐着的男郎还在细心地询问着元苏,预备一一记下来,再嘱咐御膳房调整今日已经呈上的膳食单子。 第74章 那双仰起的眼亮晶晶地, 犹如雨洗过的黑曜石, 满满都是她的身影。 尤其当元苏越来越靠近时,可以明显地看见他瞳仁微缩。 “陛......下?” 颜昭有一点不知所措,更多地却是难抑的欢喜。 余光里抱在元苏怀里的小猫已经被捂上了双眼,他耳尖一红, 也顺着她的动作,又轻轻地用指腹压住了它的小耳朵。 几乎无需多言, 他就知晓了元苏的情动, 不过, 此处到底是御书房。 颜昭心中矜持, 却也情难自禁的迎上去,俊容羞得泛红,主动地与她碰了碰鼻尖, “陛下,今日不是还要召见高太师吗?” “嗯。”元苏低眸,看向他发红的耳尖, 浅浅一笑,“不过,并不影响。” “嗳?” 颜昭面上更红,捂着小猫耳朵的指腹生出了一层薄汗。他这样......会不会成了话本里那种蛊惑陛下的祸水? 理智与清醒让他不可顺着陛下的心意,可那一点在腔子里漾出的甜意,到底还是超过了理智。 颜昭轻轻闭上眼, 下巴微扬。 他知道自己等待的是什么,浓密的长睫犹如蜻蜓振翅, 泛起无数心慌与忐忑。 也不知他的唇是不是很干。 糟了,今日来的急,又出了些汗,说不定他发上还有味道。 分明已是三年的妻夫,他亦有些与她亲密的记忆。可真的要发生,颜昭仍是不可抑止地生出了抖。 她的气息越来越近,他有感觉,只要自己再稍稍抬起些下巴,就能与梦中的情形相合。 颜昭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只觉得鬓边跳动的越来越明显。 咚咚咚咚——,像是逢年过节喧天的锣鼓声。 “不闷吗?” 元苏的轻笑声在他耳边响起,他太过紧张,若是这会她再靠近,恐怕颜昭会把自己直接憋晕过去。 她稍稍退开了些。 摄人的冷香淡了些,四面八方的空气汹涌而来。颜昭睁开些眼,徐徐缓了口气。 刚要摇头。 就见元苏极快地俯身靠近,头一歪,又轻又快地吻住了他的唇。 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他怔怔地,瞧着面容平静,重新坐直身子的元苏。 刚刚—— 颜昭的脸连着脖颈登时烧得通红。 他下意识抿住自己的唇,还未完全反应过来。眉眼却已经弯起。 “陛......陛下。” 透窗而来的光,将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处,颜昭侧脸,轻轻靠在她的肩上。 被元苏抱了半天的小猫早就一扭身,跳出了窗。 原本只开了一指宽的碧纱窗,被这圆滚滚的小东西一挤,打开了大半。 好在檐廊下的內侍全都低着头,并不敢往里随意窥探。 阮程娇折回时,就被小猫绊住了脚,围着他的小腿喵喵直撒娇。 他在宫中总是冷着脸,可对着这样可爱的小猫,阮程娇心中一软,不禁温温弯起唇角。 他伸手在小猫背上揉了揉,一抬头,恰恰好能从那推开的半扇窗里看见里面的情形。 “喵——” 小猫依旧可可爱爱,用小爪子轻轻勾了勾他的衣摆。 等了半日,也不见阮程娇与它玩耍。小猫慢悠悠翻起身,翘着尾巴,一路沿着檐廊,往福宁殿去。 “这不是阮将军么?”崔成引着高太师一来,就瞧见愣愣站在玉阶上的阮程娇。 他的背影不似过往笔直,双肩微微佝着,手指成拳紧紧攥起,仿佛并未听见高太师的寒暄。 “阮将军?” 崔成小步上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瞧见陛下端坐在桌案前,正伏案批着奏章。 也没什么特别,怎得阮将军仿佛遭了雷劈一般,神情寂寂。 不过高太师还在身后,崔成不敢怠慢,又抬高了些声量,“阮将军。” “什么?” 阮程娇蓦地回过神来,眉眼冷肃地一转头,反倒把崔成吓了一跳,忙躬身低道,“高大人要前去御书房觐见,还请阮将军稍稍让一让。” “原来是高大人。”阮程娇侧过身,拱手,“刚刚有所失礼,还请高大人见谅。” “无妨,无妨,”自打经了云台山那一遭,高太师为人低调谦和了许多。更何况阮程娇又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她亦不想多生事端。 “阮将军可是也有事要禀?”高太师站定,与他拱手还礼。 “正是。”阮程娇点头,做了个向前的手势,“高太师先请。” 高太师笑笑,并未推辞。崔成忙上前,在门口扬声禀着,“陛下,高太师求见。” “嗯。”元苏淡淡应了一声,“让她先等等。” “陛下,我还是先回福宁殿去吧。”外间有人,颜昭的声量低了不少。 他面上的红意还未褪去,刚刚才在桌案对面的一排书架上选了几本浅显易懂的书在怀里抱着。 “这会出去,难免会与朝臣打照面。”元苏忖了忖,搁下朱笔起身。牵着他往书架后一转,露出一方被隐藏的很好的小天地。 软榻靠墙,明窗半开。日光暖洋洋地落下,是个小憩的好地方。 “此处是孤有时候看书呆着的地方,极为清净。”元苏亲自伸手替他调整了软枕靠背,又拿了茶壶过来放在矮几之上,“江远现在这呆一会,等孤办完公事,一块回福宁殿如何?” 第75章 “好。”颜昭巴不得跟她黏在一处,眉眼弯弯应了下来,忽得想起自己还未吩咐御膳房改些菜式,他稍一犹豫,就被元苏点了点微皱的眉心,“孤还当什么事,江远吩咐崔成去办不就成了。” 这点小事不值得他忧心烦神。 “崔成。”她扬声唤了內侍进来,等颜昭一一嘱咐完,元苏忖了忖,止住崔成要退出的步子,“再让御膳房做些松软可口的点心过来。” “是。” 崔成忙不迭退出御书房,又请了高太师和阮程娇进去,这才与檐廊下候着的內侍低声吩咐了几句,待他们步履匆匆往御膳房去,这才重新掖手候在御书房外。 “臣高玉,参见陛下。” “臣阮程娇,参见陛下。” 两声行礼跪拜,元苏微微挑眉,却是先看向了阮程娇。 “陛下。”阮程娇收回四下偷偷打量的目光,勉强压住纷乱的思绪,一板一眼的禀道,“臣方才收到渝北官盐一案的最新进展,特地折回前来禀报陛下。” “原是这事。”元苏微微颔首,“孤召高爱卿前来,也是想听听高爱卿对于渝北官盐一案的看法。” 今日早朝,朝中大员对于此案争论纷纷,唯独高玉沉默。 盐铁官营,高家先祖便是盐官。比起旁的高谈阔论,元苏更想听听高玉的意见。 “回禀陛下,刚刚御林军收到渝北传来的飞鸽传书,官盐船只沉没可能并非意外。”阮程娇敛起心神,专注复述道,“据派出的密谈勘察,渝北一带的水路虽因多雨而有水位上涨,却并不足以让运送官盐的船只沉没。当月里,亦曾有运送生铁的船只经过,重量远超官盐船只,并无异样发生。” “阮将军。”高太师略一沉吟,问道,“那官盐船只沉没的那日,渝北可有旁的船只经过?” 阮程娇略一思索,摇头,“渝北近几月经过的船只都有水运司记录在册,密探亦旁敲侧击地问过渝北码头居住的百姓,所言与记录并无二致。” “陛下。”高玉忖了忖,道,“臣以为,此事怕是还有蹊跷。” “高爱卿但说无妨。”元苏心中也有猜测,只道,“孤信得过高爱卿。” “臣多谢陛下厚爱。”高太师刚刚才失了笔家产,这会难得有了机会能重新翻盘,当即使出了毕生所学,认真分析道,“《非鞅》有云,盐铁之利,佐百姓之急,足军旅之费,务蓄积以备乏绝,所给甚众,有益于国,无害于人。是以大晋历来,都是盐铁官营。单官盐一说,是各地盐运司发船运回京都,途径之地须得有各方水运司盖章登记所运官盐重量,到京都再由盐政司复核,以防监守自盗。” “若是官盐船只出现意外,朝廷必会追责。其中涉事地的盐运司和水运司负主责,轻者流放,重则诛九族。朝中律法如此严苛,是为震慑。是以臣以为,此案中盐运司和水运司暗中设计图谋官盐一事的论点,怕是站不住脚。” “渝北这几年雨水充足,上缴的库银和官粮亦比往年要多。臣觉得,陛下可查一查渝北的实际收成。” 高太师这话说的并不完整,想法却与元苏不谋而合。 她颔首,“高爱卿所言极是,但派何人去往渝北,孤却尚未有人选。” 如今渝北官盐案一出,朝廷为之哗然。却也人人作壁上观,不肯去趟这趟浑水。 高玉在朝中多年,哪里能听不出元苏的言下之意,当即一拱手,自告奋勇道,“臣家母曾是一方盐官,是以臣于盐运司和水运司的运作也算熟悉。若陛下不弃,臣愿亲自前往渝北,替陛下分忧,查出此案真相。” “如此,孤便将此案托给高爱卿。”元苏面上露出些笑意,“早前在云台山,孤便觉得高家采蓉为人机敏,是个可造之才。” 高太师忙拱手又道,“年轻人需要磨练,此番臣原本也打算带小女采蓉一同前去。” 元苏略一沉吟道,“高姑娘若是白衣身份前去,少不得会受些委屈。这样吧,孤就亲批她为巡盐御史,有了令牌,行动也方便些。” 高玉大喜,虽说巡盐御史只是七品,却也是免去春试踏入<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官场的第一人。 她忙跪伏在地,高声谢恩。 待高玉欢天喜地的离去,阮程娇眉眼紧皱,低道,“陛下此举,怕是会让其他朝臣心生猜测。” 元苏与她摆摆手道,“这样最好,孤就是要她们明白,何为君臣之道。” 顺者昌,逆者亡。 先帝散出去的权利,她要一一收回,就不能再循规蹈矩。 阮程娇明白,但高玉此人向来圆滑。单是派她和高采蓉前去,他信不过。 “你所担忧之事,孤亦想过。”元苏示意阮程娇坐在软凳,方道,“但如今除了她,的确没有人能压制得了渝北那些盐运司和水运司。孤之所以点了高采蓉前去,便是看重此女分得清轻重。” “更何况渝北官盐一案,高玉直指渝北税收。亦说明此人的确有些本事。她是个聪明人,知晓自己在渝北的一举一动都会有御林军的密谈暗中监察。” “所以陛下刚刚才并未让臣避着高玉。”阮程娇稍稍一想,当即明白了元苏的用意。 第76章 他神情舒缓了不少,这才发觉御书房似是还有第三个人在。 阮程娇心中一梗,忽得想起刚刚踏入御书房前,的确并未见到凤君离去。 陛下她——,竟然会允许凤君旁听朝政? 阮程娇心乱如麻,说不出什么感受。明明他来京都之前,陛下与凤君都只是形同陌路。 早前无意透过窗户看到的那一幕,犹如海浪,狠狠地拍打在阮程娇的心上。方才刻意压下的酸涩卷土重来,愈演愈烈。 他从未见过那样神情的陛下,那样温柔又专注的只瞧着一人。 她不是从来都不醉心风月的吗? 她们何时......何时竟这样亲密。 阮程娇想不通,更无法承受。垂在两侧的手指死死扣着掌心,才抑住心底不断冒出的念想。 不,或许只是陛下一时兴起。 他反复说服着自己,刚刚平静了几分,崔成的声音从外响起,“陛下,御膳房送了点心过来。” 第40章 守诺 “进来吧。”元苏并未抬头, 待崔成小心地提着装了点心的食盒进来,又一一摆在桌案上,方朝他看了一眼, “孤记得你原籍在渝北?” “是。”崔成躬身低首, “奴母家是渝北人。” 元苏略略思量了一下,倒是没再继续说什么,遣了崔成下去,这才往书架后道, “江远,程娇你是见过的, 她并非外人。” “陛下。”颜昭放下看了一半的书,又细细理了理衣袖衣摆上的褶皱, 方优雅地起身, 缓步从书架后绕了出来。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弯弯,先是看向了元苏,才又与阮程娇微微颔首, “阮将军。” “臣阮程娇,见过凤君。” 颜昭一出来,阮程娇整个人都僵了不少, 一板一眼地拱手行了礼,余光追着他。 先是看着元苏伸出手牵着他坐在自己身边,又见她亲自选了块桃花模样的点心递在他的手里。 从始至终,她们没有说半句话。却又仿佛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程娇,你怎得还杵在那?”元苏瞧着颜昭小心地咬了一口点心,这才抬起眼, 看向愣在原地的阮程娇。 她这个师妹,到底还是在军中待得时间太长了。只要有男郎在场, 总是一副戒备紧张的模样。 偏生她越是戒备紧张,姿容就愈发的出尘脱俗,越让那些男郎心生荡漾。 原本早前宴席上,她还当程娇已经不再会因为男郎在场而绷紧了神经。 没想到今日里,还是怵得慌。 她极为熟悉阮程娇的一举一动,虽说此时的程娇看上去面无表情,但那紧攥的手、还有僵直的腰背,无一不是紧张与戒备。 元苏心中顿悟,怪不得程娇一直都是单相思,不敢说出自己的心意。 既然她与男郎相处时日少才这样戒备。元苏略一沉吟,倒是没直接叫她离开,而是让崔成又分了一份同样的点心搁在阮程娇身侧的矮几。 “陛下,臣——”阮程娇下意识就要推辞。 过往那些年,他既庆幸那些不辨雌雄的男子只会一窝蜂的朝他涌来,却也暗自提防着所有可能会靠近元苏之人。 眼看就要守得云开见月明,而他守了那么久的师姐,却因为时机,因为娘的遗言,一再地错过。 他恨自己,却也更恨这无常的命数。 如今元苏身侧只要有男郎的存在,于他是无言的折磨。更别提此人还是她明媒正娶的凤君。 他说不出心里究竟是酸涩多一点,还是遗憾不甘更多。那种混合在一处的情绪,绞得他心口发闷,却也不得他法。 “不许推脱。”元苏笑着瞥了他一眼,“孤记得你当初在军中,最馋的就是这些香甜的糕点。” 那个时候,军中女郎都不喜这样甜腻的点心,唯独程娇爱吃。加之程娇着实貌美,又不肯与她们一块在小河里洗澡,是以军中因此还传言程娇是男扮女装。 还是她气不过,狠狠揍了那些嘴长的女郎一顿,这才平息了流言。 “陛下,还记得?”阮程娇一怔,顺着她的话重新坐下,拿起点心稍稍咬了一口。 “自然,你的事孤全都记得。”元苏甚是自豪。 她家中本就有个幼弟,还没相处几年自己就去了军中历练,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寺二耳儿五久仪四齐想家也不能回。也是在那个时候,阮家托孤。程娇年幼,却也与她多年相依为命。 算是她的亲妹妹。 她就是再忽略身边人,对程娇总是有几分不同。 甜腻的味道,一如既往。 只不过过往,都是元苏亲自买来只给自己一个人吃。如今—— 阮程娇偷偷看了眼正文雅地吃着点心的凤君,心口涩涩生疼。 “陛下不用一些吗?”颜昭吃了半块,又用清茶解了解舌尖的甜腻,方侧过脸,低声问道。 男郎眉眼冷清,可拢在衣袖下的手却欢喜得很,悄悄去勾她的小手指。 元苏早就察觉到他的小动作,故意一抬手,将盛了点心的玉碟往他面前推了推,“孤不怎么吃这些甜口的。孤认识的女郎中,也就程娇爱吃这些。” 第77章 “阮将军也喜欢吃这些桃花糕?”颜昭微微一愣,却不是因为她的话。他悄悄瞥了眼唇边含笑的元苏,锲而不舍地又去勾她重新放在膝上的手指。 “回禀凤君,臣之所以爱吃桃花糕,是因为当初军中饭食着实不合口,臣饿极之时,恰好陛下给了臣一块这样的点心。” 那个梳着高马尾与他笑得好看的少女,是只有他见过的元苏。也是他与她独有的记忆, 阮程娇微微露出些笑,“那个时候,臣给陛下添了不少麻烦。” “又说胡话。”元苏笑道,“那个时候若没有你陪着,孤也未必能在苦寒之地呆那么久。” “臣惶恐。”阮程娇低眉,年少相伴的岁月,是谁也偷不走的回忆。 他无意瞥见凤君此刻微皱的眉头,心中亦莫名的畅快起来,“臣很庆幸,能伴陛下五年。日后,臣必定如过往一般,寸步不离地守在陛下身侧。” “你的忠心,孤怎么会不明白。”元苏笑笑,放在膝上的手轻巧地避开颜昭靠过来的手指,见他果真略略鼓起腮帮子要生气,一边说着话,一边主动地反握住他要抽离的手。 几乎是瞬间,那双刚刚还委屈的眸子登时重新弯成月牙。 颜昭好哄的很。 元苏心中柔软,握住他的手稍稍一变,改为十指相扣。 “这半块怎得不吃了?”她侧脸,细心问着。 颜昭稍稍摇头,低声道,“也不知怎得了,我最近半月总是不大爱吃这些甜腻的。” 元苏略一思量道,“指不定是你这半月饭量有所改变,所以才变了口味。” 吃了面食米饭,补了气血。自然也就无需这样甜腻的点心养神。 正吃着点心的阮程娇微怔,忽得想起过往在军中听到的一些琐事。 边疆苦寒,女郎练功无事的时候总会说起自家夫郎,尤其提到已婚的男郎若是变了口味,改了饭量,多半就是有了身孕。 他蓦地放下手中的点心,起身拱手,“陛下,凤君,臣御林军中还有些杂事,想先行告退。” “也好,你且先去忙。”元苏微微颔首。 阮程娇当即垂首,躬身逃也似地退出了御书房。 他步履匆匆,若是不再快些离开御书房,那些缠绕在脑海里,她与凤君的画面,就要生生闷住他的呼吸。 心头的酸涩愈发沉重,连带着身影也蹒跚起来。眼眶酸涩,跌跌撞撞地一路往外走去。 “阮将军,卑职找了你许久。”许应书如今暂调去御林军帮阮程娇操持七月的狩猎事宜,官阶在其之下,加之两人之前的不快,说话时也有点夹枪带棒,“却不想将军——” 正要暗讽,就见一向高傲冷肃的阮程娇脚下一软,直直朝前跌了过去。 “阮将军?!” 许应书到底是读过圣贤书的女郎,自是不能没了风度。她下意识伸出手,接住了神志迷糊的阮程娇。又招了几个內侍过来,待他们扶住阮程娇,方松了口气。 女男有别,即便他现在男扮女装,许应书既知晓他的身份,就不能还当他是个女郎相处。 “你们一会寻御林军送阮将军回去。”她不愿沾这趟浑水,抚袖才要走。就被人紧紧扯住了腰带。 阮程娇迷迷糊糊不辩今昔,低声唤她,“师姐,我头痛。” “许大人。”几个內侍也不好直接分开阮程娇的手,只告饶道,“您既是阮将军的师姐,不如还请许大人麻烦一趟,直接送了阮将军回去歇着。” “我?” 不等许应书摇头,內侍们机灵,将阮程娇靠在许应书怀里,一溜烟地撇开,恭敬道,“奴这就去备车,还请许大人暂时照顾阮将军。” “......” 许应书哪里经过这个,好在此处近宫门,是一处小道。来往的人并不多。 她低眸,看着紧抓着自己衣带不放的阮程娇,长长叹了口气。 师姐? 许应书稍稍一忖,大抵便知晓了他口里念着的究竟是谁。她不敢问,也不想问。 御书房里,被人暗暗记挂在心的女郎,正低眸重新看着桌案上的奏章。 颜昭放下手里的书,刚要起身,就带起了两人十指交握的手。 “陛下。”男郎面上微红,声都低了几分,却又不好开口。 倒是元苏闲闲抬眼,道,“江远可是要孤松开?” 交握在一处的手,将两个人连在了一处。颜昭巴不得她日日都这样牵着自己。 听见元苏反问,当即摇头否定,“不是!” 他......他才不想陛下松开手。可他刚刚又喝了几杯水,腹内的确有些不舒服。 他慢慢坐下,眉眼处一副决绝的模样,正要忍着靠书本分散精神。 元苏心中生笑,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尖,“孤等你。” “咦?”颜昭面上更红,没料到自己的窘境竟被元苏一早洞悉。而且,陛下还说会等他。 那是不是说,等他回来净了手。陛下还会像刚刚一样,牵着他依偎在一处? 他欢喜地露出个笑,小心地松开与她交握的手。正要随崔成暂时离去,忖了忖,到了门口的脚步一顿,又抚袖折回。 第78章 他的背影仪态万方,等身后的珠帘落下,遮挡了里与外的视线。 那双漂亮的眸子弯弯,在元苏讶异的目光下,认真道,“陛下,其实早前我有守诺,没有厚此薄彼。” 所以—— 他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正忐忑,元苏伸手,轻轻压在他的薄唇之上,“放心去吧,孤亦守诺。” 第41章 守着 崔成躬身在外, 听着里面的动静,忍不住悄悄弯起了唇。 自打凤君失忆,陛下也渐渐有所不同。 虽说这些变化细微, 但他日日都守在陛下身边, 自是察觉的最早。 如今陛下再问起凤君,已经不再是当初那样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更多地,是想确切的知道凤君的行踪。 斗转星移,流光易逝。 眼下高太师一行人离京已有半月, 御林军密探却始终没有准信。 陛下正是心烦,他忙支使了內侍去请凤君。 “陛下。” 颜昭刚刚走到御书房门口, 就听见元苏带了薄怒的声音,“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朝中大员奉命前往渝北, 竟然到现在渝北官员都不曾见到高太师!” “陛下息怒。”阮程娇也觉得此事蹊跷,按照路途行程,就是再有所耽搁, 高太师一行人也该到达渝北。御林军密探在城门处等了许久,也不曾见任何外来马车。 可沿路的官道也并未有大案异样发生。 “或许高太师行的是水路呢?”阮程娇低道。 “若行水路,必要与水运司留底。也不至于现在生死无讯。” 元苏蓦地一拍桌子, 眉眼紧蹙。 这样的结果,只能说明渝北当真是出了大问题,看来高玉早前所说收成一事,定是此案的关键。 如今朝中流言四起。 高太师这样的老狐狸都栽倒了渝北,其他人又怎么敢临危受命。 “陛下,臣愿为陛下分忧。”阮程娇也明白元苏如今的难题, 当即躬身跪伏在地,“臣愿前往渝北, 一查究竟。” “你的职责不在宫外。”元苏烦恼地摆手,“此案发展到如今,只怕渝北那些人已经黑了心红了眼,若无绝对武力,再遣谁去,都只会有去无回。” “陛下的意思是——”阮程娇吃了一惊,才要开口,崔成的声音在外响起,“陛下,凤君求见。” 江远? 元苏紧蹙的眉心稍稍舒缓了几分,抬眼看向步履沉稳,眉目俊逸的男郎走近。 “陛下。”颜昭刚刚在外听了一会,心中大抵有数,温声道,“可是要微服私巡?” “微服私巡?”元苏眸子一怔,她倒是有出宫的打算,只不过却并非颜昭所说这样温和的方式。 刚刚那一瞬间,她已经动了杀心,决意以儆效尤。 “陛下,如今天下太平,着实不易大动干戈。”阮程娇有些意外颜昭的提议,这倒是与他过往只知道黏人的脾性大相径庭。 他忙附和道,“凤君所言,实为此事优解。一来,天下莫非王土,有陛下在,渝北官员便是再手眼通天,也无法与皇权抗衡。二则,陛下或许还能从百姓口中得知此案的细枝末节。” “更何况,高太师一行人最后的行踪便是在渝北城郊附近,说不定她们此刻就落脚在一些百姓家中搜寻证据。” 元苏没有做声。 “陛下。”颜昭上前,轻轻拉起她的手,“此案的确扑朔迷离,可此刻不易再生战乱。” 这些天的相处,他隐约能察觉到元苏死死压在骨子里的嗜血天性。 她少时拿剑,又在死人堆里一次次侥幸逃脱。生与死见的太多,也怪不得她渐渐冷漠, 他自是心疼这样的陛下。 若非她尚有一丝理智清明牵引,又怎么会有如今平和的大晋。 不过人在怒极之时,往往会失去常理。尤其陛下又手握生杀大权,金言玉口一开,只怕会造成哀鸿遍野。 “陛下,我还没去过渝北,此次就由我陪着陛下,装作一对寻常的妻夫,去瞧瞧这官盐案究竟有什么蹊跷,可好?” 这并不是个最优解,却是最为折中的法子。 他眉眼弯弯,神情间却藏着忧虑。 元苏瞧得心中一叹,刚刚蓄积的怒意反倒因着这一声暗叹,消了不少。她摇头,握住他因为担忧而有些发冷的指尖,“此去渝中,就算是孤微服私巡,也不好带着你。” 那些人连朝廷大臣都敢下手,更何况是些普通的商旅。 前路未知,元苏不可能让颜昭也陷入险境。 不过她一松口,倒让颜昭和阮程娇双双松了口气。 “凤君不必担忧,臣愿一路护驾前行。”阮程娇直起身子,跪在地上拱手道,“若有危险,臣必定舍身救主。” “我自是信得过阮将军的武艺与忠心。”颜昭看向还在忖度的元苏,“只是如今渝中一带怕是对外地商旅防备的极为严密,若是有个夫郎在,至少能蒙过那些人。” “毕竟,就像陛下刚刚所说,微服私巡变数太多,不好带个男郎碍手碍脚。我们反其道而行之,或许尚能有丝机遇。” 第79章 “陛下,凤君所说也不无道理。”不知想到什么的阮程娇口风一转,道,“臣听闻渝北中人极为恋家,男郎与男郎之间聊聊家常,说不定就能瞧出些端倪来。” “不行。”元苏坚决。 “陛下——” 颜昭朝还要再劝的阮程娇微微摇头,低道,“陛下,对我而言,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陛下身侧。” 他不是不知道一起前去,可能会遇见刀剑无眼的状况。 但若是要他一直呆在宫里等消息,颜昭觉得自己怕是会熬不住。 “不可胡闹。”元苏微微蹙眉,遣了阮程娇出去,方将人牵着一同坐下,“孤会留程娇在京都保护你。” “可是。”颜昭大抵摸清了她的性子,最是吃软不吃硬。当即悄悄掐了自己虎口,直到眼中泛起泪意,才微微抬头,做出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我只想跟着陛下。” 自打他失忆,两人的确不曾分离过太久的时日。 元苏心口一窒,到底见不得他掉眼泪,神情松懈了几分,话却没有退让。 “陛下。”颜昭铁了心要跟着她,拉着她的手,声音都低落了不少,“陛下不在宫里,我会害怕。” 被黏住的元苏:“......” 明明早前,她也不怎么去后宫,也没听他说过「害怕」二字。 她轻轻叹了口气,低眸瞧着一个劲要把自己裹进她怀里的男郎。 怎么失了场记忆,就变得这样黏人,又这么地—— 她不自觉地弯起唇角,把「可爱」二字压在了喉间。 “若是孤护不住你,怎么办?” “陛下放心。”听出话音的颜昭登时欢喜起来,“早前陛下送我的匕首,我一直都带着。也学了不少基本的招数。” 他松开她的手,似模似样地比划了几下,“陛下,你瞧。我是不是也有点习武的天分?” “嗯。”元苏浅浅地露出个笑,“假以时日,江远定能小有所成。” “所以陛下不必过于忧心我。”颜昭渐渐严肃了神情,“而且我既嫁给了陛下,就会亦步亦趋地跟在陛下身边,永不分离。” 突如其来的真心,远比那些虚情假意更令人动容。 元苏心口泛起些暖意,伸手抚上他的侧脸,“真的不怕?” “不怕。”颜昭坚定地摇摇头。 刀剑血流,这些他都曾设想过,说实话,他并非真的不怕,可只要一想到会与她分离,更深的恐惧轻而易举地就冲破了那些恐怖的情形。 “只要有陛下在,我就不怕。” 他只是想,这样一直地,一直地呆在她的身边。 * 微服私巡到底不是件小事,单是每日的早朝就需妥善安排。但此事知晓的人亦不可太多,若是走漏了风声,只会让她们跌入险境。 是以元苏秘密召了永嘉侯沈瑶舟、魏太傅、曹太保三人前来。 除去闲散人沈瑶舟,另外两人中曹太保是个性子颇倔的老古板,孤身一人。魏太傅圆滑些,家大业大。 三人听完元苏的吩咐,登时都面面相觑。须臾,全都俯身叩头道,“陛下放心,臣等必当竭尽所能,恭候陛下回京。” 魏太傅毕竟心眼灵活,眼看沈瑶舟是长公子之妻,曹太保又是一直跟着元苏的老人,就她自己是先帝留下的旧臣。 这么一对比,魏太傅显然有些忐忑。忖了又忖,思来想去,把额头重重叩在织金羊毛毯上,恳求道,“陛下此去山高路远,臣之小女盛妤不才,尚算机灵。臣恳请陛下带小女一同前往,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你理应听过了高太师一行人的事。”元苏不动神色地看向她,“你膝下可就这一个女郎。” “陛下,臣固然知晓此行许是艰难万阻。”魏太傅拱手,“但陛下尚能为了大晋,为了百姓亲涉险境,臣之小女又怎么能安居后方。” “如此也好。” 元苏微微颔首,“你既有如此大义,孤也放心将这些日子的国事暂托于你们三人。至于其他朝臣面前,只说孤心火难压,需要静养一段时日,再抉择到底由谁去渝北处理官盐一案。” “是。” 饶是魏太傅这样的老狐狸,也不免为元苏的这个说辞暗暗叫好。 如今渝北成了一滩浑水,谁若在此时细究陛下行踪,势必会被「静养」的陛下记住姓名,派去渝北。 是以这句说辞,真乃掩人耳目的好手段。 等朝臣离开,在御书房门口一直候着的崔成,借着进来换新茶的功夫,低声道,“陛下,此去舟车劳顿,不如奴也跟着,好照顾陛下和凤君。” “你?”元苏微微挑眉,回想了片刻,神色平静道,“是了,孤记得你是渝北人士。” “是。渝北的地形,奴极为熟悉。”崔成躬身,“陛下此次前去,少不得要与当地百姓打交道。奴知晓渝北的风俗人情,定能助陛下一臂之力。” 元苏眼眸一转,这也真是奇了。 渝北官盐一事,朝中大臣全都退避三舍。偏生她身边的这些人,全都抢着要去。 想起白日里颜昭黏着她的情形,元苏点头允了,起身一迈步,又吩咐道,“去福宁殿。” 第80章 第42章 止痛 六月的天渐渐热了起来, 內侍们也一早就换上了轻便凉快的薄衫。这会掖手候在檐廊下,温度正适宜。 元苏近来到福宁殿,总不喜欢提前让內侍传话。 崔成不明白, 就是椿予也摸不透她的心思。 倒是颜昭, 每每发觉她出现在内殿,眉目间总是喜滋滋地,然后快速撂下手中的物件,先是一本正经地遣了內侍出去, 这才唇角弯弯,趁着元苏不注意, 蓦地扑进她的怀里,热热闹闹问着她的一切。 他最喜这样的情形, 元苏亦然。 只不过如今有只小猫在, 她刚刚踏进内殿,欢喜地撒着娇的喵呜声便随着哒哒哒的小脚步,围绕在她的腿边。 “陛下?!”颜昭正忙着, 听见动静一转身,登时笑得欢喜。 不过他却没能像往常一样及时起身,他跪坐在织金羊毛毯上, 四周摆满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元苏伸手抱起小猫,缓步向他走去,“在忙什么?” “我在收拾有用的东西。”腻在元苏怀里的小猫瞧见颜昭手里扬起的犹如柳枝一样柔软的竹条,登时专注起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了好半晌,挣扎着就要从元苏怀里出来。 她略有些无奈的笑笑, 弯腰放了小猫下去。广袖一抚,盘腿席地而坐。 侧脸看着他身侧的这堆小物件, 好奇地拾起其中一个,“这是什么?” “陛下也不知道?”颜昭心中生出些小得意,捡了个小球球扔出去逗着小猫,又稍稍往她身侧挪了挪,低声道,“这个是袖里针。” “......”元苏练剑舞刀多年,亦听过不少武器。但她不明白,颜昭拿这个做什么。 “我这是以备不时之需。”他弯弯眉眼,“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有了这些,我就不会拖陛下后腿。” “只不过这些东西太多,我一时也不知带哪些过去的好。” 颜昭是真真实实在烦恼。 元苏低眉,瞧着正认真比划着哪样更容易携带的男郎,眼中带了些笑意,“选一件就好,孤征战对战也有几年,不至于连自己的夫郎都护不住。” “更何况,你不是说还未去过渝北吗?”她轻轻点了点他怔住的眉心,“多带些男郎喜欢需要的物件。” 他从未习武,若是当真带这么多武器过去,到时候手忙脚乱,反而会伤了自己。 “陛下,会保护我?”颜昭心口漾起丝丝甜意,即便他早就知晓答案,可见她点头的那一瞬,还是难抑地翘起唇角。 眼看他起身,忙忙碌碌地一趟又一趟的往摊开的小包袱里装上了小木剑和小木马,还有些话本子。 元苏想了想,唤他,“江远。” “嗯?”他还在犹豫。若是带小木马和小木剑过去,万一路途颠簸弄丢了怎么办? 可要是不带着,他又总觉得缺了什么。 “你来瞧瞧这是什么?”元苏温声道。 话音刚落,抱着小球球玩了半晌的小猫蓦地一翻身,才要颠颠地凑过去,粉色的鼻尖微微一动,迈开小步子哒哒往外走去。 檐廊下,崔成正拿了装着小鱼干的碟子,一边逗着慢慢靠近的小猫,一边小声嘀咕着,“呐,要记住,以后你就叫肚肚。” 这可是陛下的旨意,他不敢不遵,就是不知小猫能不能懂、 “喵?”小猫不明所以,但只要有小鱼干吃,叫什么都好。 “肚肚?” “喵!” 一条小鱼干,换一声软绵绵的喵呜声,多半是谈成了。 崔成心里松了口气,又给这可爱灵性的小猫多加了几条小鱼干。 半开的碧纱窗里,隐约还能瞧见依偎在一起的一对人影。 “陛下要给我看什么?”颜昭抱着小木剑和小木马靠过来,一双眸子里满是好奇。 他是真的很喜欢她送的这些小玩意。 元苏微微一笑,低道,“与百姓打交道,不好穿得太过华丽。所以江远的玉冠怕是戴不了。” “我早就想到了。”颜昭仰起的面容全是笑意,“所以我打算用发带,再——” “咦?” 信心满满的话戛然而止,他怔怔地,瞧着元苏从衣袖中掏出的木簪。 “陛下......”他没想到她真的做出了木簪,明明这些日子陛下都很忙。颜昭心中止不住地柔软,放下抱在怀里的小木马和小木剑,双手接过,细细摩挲着。 不同于小木马和小木剑略有生疏的雕刻手艺,搁在他掌心中的木簪显然更为用心。甚至于还有竹叶潇潇。 “陛下,你什么时候做的?”他又惊又喜,爱不释手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也没花什么功夫。”元苏笑笑,“你喜欢就好。” 她说得云淡风轻,正欢喜的颜昭一瞥眼,就眼尖地瞧见她指腹上的新伤。 她不肯说,多半是怕他担心。 颜昭上扬的眼尾渐渐低垂了下来,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 “怎么了?” “陛下,是不是很疼?”颜昭眉心微皱,唤了椿予拿小药箱过来。 第81章 “孤无事。” 这些不过是些小伤,比起早些年的那些刀剑伤痕,根本不算什么。也就颜昭,会傻傻地心疼她,难过地红了眼眶。 “陛下定是骗我。”他才不是那种不知世事的男郎,能被话随意糊弄过去。 颜昭瞥她一眼,有些生气。她们明明许了白首,陛下却总是这样不在意自己的身子。 话虽然冷着,可用指腹推开药膏的时候,动作却极为温柔轻缓,一点点地,从里向外,似要揉到元苏的心里。 “陛下送我的木簪,我很喜欢。” 他自己生了会闷气,可一想到陛下是为了他,又不好意思再这样跟她别扭下去。细心地包扎好伤口,顿了顿,又道,“无论陛下什么时候送我,我都会很喜欢,所以陛下若是再送我什么,不必着急,徐徐来就好。” 反正她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他都会等着她。 这点心意别扭,他自己都百转千回地将将理清,也不知话里的意思有没有完完整整转达给元苏。 余光里,刚刚还眉眼弯弯的女郎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 颜昭心中一急,拉住她的手臂又补充道,“陛下,你别误会,我真的——” 话音未落,她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孤这里的确还有点疼。” 嗳? 颜昭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视线落在刚刚包扎好的小伤口上。可别是他刚刚胡思乱想的时候,把棉布绑得紧了些。 男郎登时紧张起来,拉着她的手来回查看了好几遍。 “陛下,要不我重新再包扎一遍吧。” 他自责万分,也没发觉元苏何时靠得这般近,直到那惹人心慌意乱的冷香萦绕在鼻尖,他才愣愣地仰起脸。瞧着那双近在咫尺,藏了笑意的杏眸。 “孤记得江远说,若是妻主伤口疼的话,夫郎都会给止痛的。” 上次他画了好些笑脸,疼不疼的,元苏不记得。只知道那段时间,每每瞧着那些笑脸,心中都异常的暖和。 这次伤口小,画笑脸或许有些施展不开, 她还走着神揣测着,反应过来的男郎面容渐渐发红,却也没避开。身子自然地靠在她的怀里,拉起她的手郑重地放在自己掌心,“其实我又看了些书,上面说给妻主止痛的法子,其实不止是画笑脸的。” 他新学了一种,就是做起来着实有些失了规矩体统。 不过,总归现在内殿里只有她们两个,宫里也没其他长辈。颜昭胆子一肥,心慌万分地压住下唇,稍稍鼓起勇气,往她的伤口上轻轻吹了吹。 只是他刚刚包扎的太过严实。 伤口上没有任何感觉,可那拂过的风,似是一段柔软的锦缎,滑过她并未受伤的指节。 几乎是下意识地,元苏握指成拳。 “还疼吗?”颜昭更紧张,他也不确定这话本里学来的法子管不管用。 元苏看了眼尚无知无觉的男郎,暗暗叹了口气。 “陛下,我还学了新的法子!”颜昭听着她沉下来的气息,慌忙又道,“这次肯定管用!” 元苏摇摇头,单手压在他的薄唇上,“孤真的好多了。” 颜昭怀疑地看她,陛下怪怪的,并不像没事的样子。 “真的。孤真的没事了。” 元苏哪里敢让他再试,更何况他的那些话本,元苏也曾看过几眼。 那里面的法子只适合夜里用,青天白日,饶是宫中无长辈,也不宜乱了章法。 眼看颜昭还是有所疑惑,元苏及时地换了话题,“对了,孤早前在御花园遇见了书钰。” “书钰?”颜昭愣住,“陛下,那孩子心性还未成熟,可是在御前失了礼数?” 元苏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及此事,颜昭心中一慌,忙帮着先打了圆场。 “那倒没有,听说你最近让宫里的內侍教了他许多规矩。孤瞧着,是比之前懂事了许多。” 元苏知晓他在意书钰,顺口夸了一句,又道,“早前孤说过,他在云台山有功。可允他一事。” 颜昭眉头下意识地皱起,万分担忧地看向元苏。 “所以他请求,跟随你我一同往渝北去。” “陛下,我没有跟书钰透露行踪。”颜昭蓦地跪坐,直起身子,“我只是想着他在宫中也有段时日,如今我身子好转又不在宫中,就与他提了要送他回府去。” “看来书钰也是个聪明人。”元苏点点头,并不意外,“孤允了他。” “陛下?”颜昭不解,元苏低道,“此次椿予要留在宫里,你身边没个贴己的也不行。有书钰在,至少能与你有个照应。” 更何况这样的「聪明人」只有放在身边,才更妥当。 颜书钰既能从颜昭的只言片语就推测出此事,足见此人并非是真心入宫侍疾。 加之她并不怎么常去御花园,他却能在御花园遇见她三回,就说明他一直在留心着她的行踪。甚至多半是从她的近侍里得来的消息,才会如此巧合。 第82章 是谁泄露的消息固然要查,却并非此时。但他才入宫月余,就能如此快的笼络人心。若是让他此刻回颜府去,只怕是会坏了「微服私巡」之事。 小小男郎,本不足为惧。 但就怕他身后,还有别的什么人,正躲在暗处肆意打探着。此次前去,亦是个绝好的机会。若颜书钰当真有异心,寻个借口处理掉,也不会叫颜昭起疑。 程娇心思细腻,由她看着颜书钰,最是妥帖。若不想打草惊蛇,此事还是得寻个由头才好 思及此,元苏笑笑,揽着他道,“到时候正好让他扮做程娇的夫郎,万一程娇变了心意,也算一桩美事。” 第43章 妻主 肚肚昂头在宫里溜达的第五日, 两辆马车从官道转上了水路,在一片夏日明媚中,渐渐往渝北去。 “陛......”颜昭拿了披风过来, 正要下意识地唤元苏, 话语一顿,急急换了称呼,“妻,妻主。” 他还是头一回这样称呼元苏, 也不知怎地,这两字一出口, 心底莫名起了念头。 妻与夫,就像这世间的天与地, 是天生的一对。 她们, 是天生的一对。 颜昭只想想,都觉得整个人羞怯不少。 “甲板上风大。”他伸手替她系好披风,还未垂下手臂。 元苏倒是自然, 将他拉进自己怀里,一同躲在披风下,“我是女子, 吹点风不碍事。倒是你,身子将将才好一点,怎么也到甲板上来吹风?” “我担心妻主。”裹在她怀里的男郎微扬起眼,认认真真瞧着她。 出了宫,陛下似乎跟过去不太一样。尤其看他的时候,那双眸子里总是有温柔的笑意。 颜昭每每看着都会失神, 视线紧紧黏着。 “我们这次出门,有许应书、程娇、魏盛妤跟着, 有她们在,我无事的。” “那不一样。”颜昭摇摇头,“我是妻主的夫郎,肯定要照顾好妻主,这是我的分内事。” “有什么不一样。”元苏瞧了眼他微红的耳尖,低声打趣道,“她们也会给我送披风,送暖茶。” 唔? 颜昭一时怔住,虽不知该怎么反驳她,但他做得就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他声音低了下来,眸子亮晶晶地望着含笑的元苏。左右这会其他人都在各自的房里,他四下扫了眼,被那温柔的笑一蛊惑,脚尖一点,脸贴在她的脖颈上,偷偷地不经意地落下一个吻。 正打趣的元苏愣住。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满是得意,薄唇翘起,轻声反问道,“妻主,是不是不一样?” “......” 抱在他腰间的手臂无意识地收紧,元苏眉目微蹙,却是摇头,“没感觉。” “妻主?”颜昭讶异,就听元苏附耳,低声道,“要不江远再试一试?” 她的话音似火,烧得男郎本就微红的耳尖愈发滚烫,手指抵在她的前襟,脸儿一偏,只用余光瞧着她,“妻主不羞!” 元苏被他这模样逗得忍俊不禁,故意松开些手,就被颜昭不动神色地重新按回自己腰间,一本正经地清清嗓子,“那我再来一次,妻主可要好好感觉才是。” “嗯。”元苏亦随着他严肃起来。 两个人分明是依偎在一处的,可那眉眼神情里,一个清冷端方,一个肃然无波。 正经八百地对视一眼,还不等颜昭再动作,楼梯处来了脚步。 男郎撅起的薄唇登时一缩,才要退开。 眼前复来一片人影 ,是夜也是他的天,朦朦胧胧与他无限惊喜心动。 元苏俯身来得极快,在他唇上蜻蜓点水的吻过。她倒像个没事人一般,只有窝在她怀里的男郎面色酡红,还未回过神来,就听那惑人的声音又柔又轻,“果然是不一样的。” “师姐。”从楼梯上下来的最先到甲板上的事阮程娇,他身后跟着明显还有困意的书钰。 “嗯。”元苏淡淡应了一声,“你怎得不多睡一会?” “我睡不着。”几乎看见元苏的瞬间,阮程娇就发现了躲在她怀里,脸红如落日晚霞的颜昭。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跟在自己身后的书钰,“所以就想着先来替换师姐。” 他显然有话要与元苏说。 颜昭看得出来,只转头看向还懵着的书钰,“甲板上风大,还是多穿点再出来透风的好。” “表哥,我不——” 冷字还未出口,书钰就被颜昭拉着,重新回到了二楼的卧房里。 “师姐,我不明白。” 阮程娇走近几步,低道,“此次出行,为何非要我与书钰扮成妻夫?” 同行的还有魏盛妤。许应书。就算魏盛妤不堪大用,但许应书亦是元苏的得力之将。 怎么也不该是他才对。 偏偏许应书做管家,魏盛妤与崔成扮成了一对。 楼梯上的人影已经消失在转弯处,元苏收回视线,看向皱眉的阮程娇,“你当真不明白?” “此次出行,本不该有书钰。”她负手,看向一望无际的天边。 青山两岸,碧波如梭。 饶是站在甲板,那种于天地间的渺小之感也难消退。越是开阔的江面,越让人生出敬意。 第83章 元苏眉目间满是感叹,与阮程娇低道,“是他亲自求到我这,才有了这次同行。” “他......怎么知晓?”阮程娇一愣,下意识道,“是——” 按照她们如今的身份安排,阮程娇是要称颜昭一声「主夫」的。但他心生抵触,只顿了顿,避开这个称呼继续道,“一笔写不出两个颜字,也怪不得书钰会知晓。” “不是江远。” 元苏笃定,阮程娇不免惊讶,“师姐如何这般肯定?” “他是我的夫郎,他是什么心,是什么性子,我如何会不清楚。”元苏侧脸,与他笑了笑,“江远虽是男郎,却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是书钰自己猜出来的。又或许——”元苏语调一顿,唇边的笑意冷了下来,“是这宫中有人与他走漏了消息。” “师姐可有怀疑之人?”阮程娇眉头一紧,忧道,“知晓此次出行的人并不多,若当真是有人走漏风声,那此次渝北之行怕是要无功而返。” 元苏颔首,“椿予在宫里负责暗查与此事相关的內侍。是以我会让你与他扮成一对妻夫,如此一来,你也好时时盯着他。若他背后当真有见不得人的目的,江面风大浪急,不小心跌下去,也是常事。” “师姐——”阮程娇虽看不惯颜书钰,但以他的了解,颜书钰并非是个心机深重之人。至多就是想要些荣华富贵罢了。可看元苏的意思,竟是已经动了杀意。 “他毕竟是主夫的娘家人。” “所以此事我才交由你来办。务必要查得清楚。”元苏看向阮程娇,低道,“我最信你。” “是。” 阮程娇少时从军,对于元苏的话有一种骨子里的服从。可如今并不是军中,也不是京都。阮程娇暗暗忖了几分,觉出些不对来。 “师姐。”他声音发涩,犹豫了半晌,才下定决心开口问道,“若是书钰只是想飞上枝头呢?” 元苏挑眉,显然不明白他何出此言。 阮程娇攥紧手指,“早前主夫大病,颜府送了书钰进来,目的不言而喻。” “所以,若是正如我所猜测,师姐觉得书钰如何?” “你可是被这江上的风吹糊涂了不成?”元苏没料到他会问这个,神情无奈,“我在你心中,可是那种毫无要求之人?” 阮程娇摇头。 正是因为他知晓元苏的性子,所以才始终无法相信,这样清如明月的人物,会因为一个男郎跌入红尘,生出贪嗔痴念。 “所以——” 他张了张唇,却始终没有勇气问出那句憋了许久的话。他不敢,生怕元苏一个点头,承认了凤君就是恰恰好符合她对夫郎的所有要求。 “所以什么?”元苏不明所以。 “我是说,就算书钰模样与主夫有几分相似,师姐也不会错认他们?” “你这说得又是什么胡话。”元苏蓦地一笑,“自然不会。他们二人并无相似。” 不论是谈吐还是姿容,颜昭就是颜昭,自有旁人学不出的风流。 “你今日似乎对我喜欢什么样的男郎极为感兴趣。”元苏看了他一眼,打趣道,“怎么,是怕我分不出他们,在船行江海的路途上闹出笑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阮程娇急急解释,勉强地露出个笑意,岔开了话,“师姐放心,这一路我自会好好看着书钰。” 阮程娇沉默地折回二楼,直到甲板看不见的地方,方露出些失魂落魄。 元苏尚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他却已然从那些回答里,探查到了她的真心。 他脚步疲乏,才在二楼一排卧房后寻了个无人的开阔角落。身后,许应书的声音凉凉响起,“现在回头,为时不晚。” “我的事与你何干!” 阮程娇不敢高声,眉目一冷,狠狠白了眼倚墙站着的许应书。 “你别误会,我对你的事并无多少在意。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况且你也并非全然的无药可救。” 旁的不说,单是他帮她瞒下的那桩旧事,也值得她今日多嘴一劝。 “飞蛾扑火纵然勇敢,却不是事事都能行得通。” “我不需要你在这废话。”阮程娇极为高傲地一拂袖,“人与人际遇不同,我想许大人不会不知甲之蜜糖,乙之□□的道理。” 更何况,陛下是大晋之主,广纳后宫是迟早的事。 如今她多半还未厌了凤君,才会看不到其他人。只要他再让书钰那蠢货多试探几次,陛下定会明白,凤君于她也不过是一纸婚约罢了,没有任何不同。 他这样想着,心中却一点都没轻松。连带着往自己房中去的时候,也差点儿走过。 他隔壁是颜昭和元苏的房间,此刻碧纱窗正半开着。 男郎们小声聊着天,阮程娇却觉得无比厌烦。 船只在江中随波逐流,阳光正好,甲板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魏盛妤头回在御前走动,正是紧张的时刻,一举一动都尽量板正规矩,生怕丢了魏太傅的脸。 她如今是元苏名义上的二妹,除了与颜书钰有一面之缘,跟其他人也不甚熟悉。好在常在陛下身边伺候的崔成与她要扮做一对妻夫。 第84章 魏盛妤忙不迭地跟在崔成身后,小心地打问着陛下的喜恶,嘴里还振振有词,“你莫要误会,我只是怕要真有人打听起来,咱们说露馅了可很是不好。正所谓做戏做全套,不过是大姊,便是崔公子的喜恶,我也是要一一记下来的。” “魏姑娘话说的不错,可记在随身的小册子上,只怕会暴露的更明显。”崔成好心提议道,“魏姑娘不如放轻松些,总归到渝北还有三天的路程,我慢慢捡些重要的跟你说上几遍就是。” “还是崔公子想得周到。”魏盛妤也是越急越乱,被崔成一点拨登时醍醐灌顶,少不得要说上了好话叫崔成心里舒坦。 夸赞的话还未完全落下,她也不知想起来哪一年的往事,随口道,“说起渝北,一般人都会想到渝北崔氏,高门荣华本令人羡慕,后来因贪污一事,被先帝下令处以全族流放,充为官奴。听说那一家族中亦出了不少美人,也不知此次前去渝北,能不能在戏院勾栏遇见几个崔氏的旁支后人。” 她这话说的轻佻,显然是太过放松。 崔成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只怕要扫姑娘的兴了,渝北崔氏乃百年世家,家凤严谨。便是被流放,充为官奴,也绝不会做那些倚栏赔笑的活计。” “崔公子这话说得武断,是人总要活下去。走投无路时,赔笑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吃饱肚子。崔公子在宫里多年,定是不知挨饿的滋味。” 崔成没有接话,只静静瞧着还在侃侃而谈的魏盛妤,“......所以我倒是觉得,那些男郎定不会为了什么风骨,姓氏就生生断了自己的性命,崔公子,你觉得——” 等等,崔成? 崔?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魏盛妤蓦地停住话,讪讪地露出个笑,天杀的,她怎么就没想来崔成也姓崔。 第44章 入渝 不过天下同姓之人何其多。 说不定, 是她多想。 魏盛妤将将自我安慰了一番,就见崔成寒着脸道,“魏姑娘知晓渝北崔氏, 竟不知崔氏全族上下, 在流放期间早就死绝?” 这话一出,魏盛妤心下一松。「死绝」那就是没有活口,看来崔成和渝北崔氏也没什么关系。 她找补的说辞还未从嘴里说出,崔成淡道, “魏姑娘既是文人,想必自是有风骨。如今崔氏已经断后——” “我明白。”魏盛妤忙不迭跟上, “此事也是我多嘴。” 她还想再缓和缓和,崔成一躬身, 退开了几步, “既然魏姑娘无事,我先去伺候主子了。” 魏盛妤哪里敢拦,好声好气地目送他离去, 心中却又生出几丝疑惑。 既然崔成不是渝北崔氏,他这般生气又是作何? 她想不通,也懒得在一个內侍身上费功夫, 总归两人不过是假扮妻夫罢了。 可视线落在那越走越远的身影,却也忍不住暗自品评了一番。虽说宫中內侍出身都不高,可能在御前走动的,姿容样貌都是梅兰雅气,俊秀之辈。 也不知这崔成有没有侍寝。 思绪到这,已是大不敬。魏盛妤险险截住这念头, 用手轻轻打了自己几个嘴巴,只道自己失了心智, 竟在这样的事上犯浑。 且不说别的,单是瞧陛下与凤君秤不离砣的模样,哪里还有别的位置。 她吹着江风,不知怎地又想起高采蓉。 两人刚刚才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意,此次前去,她自是也想好好寻一寻高采蓉的下落。 自打入学,高采蓉一直都是她认定的对手,两人比了这么多年。 若是高采蓉真消失在了渝北,来年春试,她就是拔得头筹,也会总觉得遗憾。 魏盛妤一会想东,一会想西。连身后来人都没发觉,还是许应书先出了声,“二姑娘,主子有请。” 陛下要见她? 魏盛妤眼皮一跳,暗道自己刚刚那放肆一言终是惹出了祸端。 她惴惴不安地跟在许应书身后,待见了元苏,下意识地就要跪下。 “二妹。”温和的声音从上首响起,元苏放下手中的书,止住了她下滑的膝盖,“你我姐妹之间,不必这样拘泥。” 虽说现在离渝北还有段距离,但若是再这样生疏下去,只怕落地就会露馅。 “是,是。”魏盛妤忙不迭点头,将将坐在椅上,阮程娇一掀帘子从外进来,“师姐。” 元苏叹气,低道,“怎得又忘了?” “大姊。”阮程娇顺着唤了称呼,坐在了魏盛妤对面。 “我今日叫你们前来,便是要安排到了渝北之后如何行动。”元苏摊开一副渝北的手绘地形图,里面详尽地标注了各处地标、街道与官衙、码头位置。 “城南多茶叶生意,二妹最是善茶艺,你与崔成在此处打听。” 途径渝北的船只不只有官盐铁器,还有茶叶丝绸。各行商人之间都有自己的信息网,多方打听总是不会错的。 “程娇于兵器熟稔,你与书钰往城东。瞧瞧那一片的铁器行,最近可有什么风吹草动。” “大姊,那你呢?”阮程娇皱眉,甚是担忧,“我们都分散开,谁来保护大姊。” 第85章 “我亦是个女郎,也习武多年。更何况还有许应书跟着,出不了什么岔子。” 元苏话音才落,阮程娇眉心皱得更紧,“大姊三思,许大人虽说马术尚可,却也只是个文人。若真要对战,怕是抗不了对方三两招。” 他这话说得不客气。许应书眉毛一挑,陛下此次前来,尚有暗卫相随。更何况她也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人。不过,与阮程娇争论此事,没有任何意义。 “大姊,我觉得小妹——”魏盛妤熟稔的称呼才到嘴边,立时就感受到了一股凉意从对面而来,阮程娇眉目冷肃,似是不满被她这样称呼。 不过魏盛妤也只是奉命行事。她装作无知无觉,继续道。“小妹说得有道理。不如由小妹妻夫陪着大姊一同往北面去。” 渝北是几条江河的汇入之地,是以各地的商旅船只多经过此地。魏盛妤在家中被魏太傅抓着紧急补了不少经商之道,此刻极为底气道,“大姊,茶叶与铁器行,不如都交由我去打听。” “大姊,我觉得这提议不错。” 程娇很是欣赏魏盛妤的上道,“魏姑娘口才亦好,与商会的那些人打起交道也更容易些。” 这倒是实话。 程娇性子傲又孤僻,除了与她亲近些,跟旁人都是副冷若冰霜的模样。若是她去铁器行,只怕能问出的细节不多。 元苏略一思量,看向魏盛妤,“既是如此,就按你说的办。” “大姊放心,此事尽管交由我来。”魏盛妤自是不会错过表现的机会,当即又是表了一番忠心,斗志昂扬地回自己房里翻着魏太傅替她搜寻的笔记,把要说的话一遍遍练习了许久。 阮程娇得偿所愿,出门时亦松了口气。 待许应书从外合上门,元苏瞧了眼立在自己身侧,一副低眉安静的崔成,“盛妤是个读书的苗子,却也骄纵惯了,一得意忘形就会说错话。” “渝北是你的故乡,崔氏过往名下产业亦多。几乎大半个渝北,都是崔氏的生意。论这些经商之道,你远比她要熟稔。这也是我命你与她扮成妻夫的缘由。” “奴明白。”崔成躬身, 元苏轻道,“你从此刻开始亦要改了称呼和自称。” “奴......”崔成顿住,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个字眼。卑贱的官奴,下等的贱民,是不配自称为「我」。 即便很久之前,在他被元苏从死人堆里救出之时,她就免了他的奴籍。 崔成也不曾唤了称呼。 他本该与家人一同死在那场雨雪交加的冷夜里,他本不该生出求救的意志。 他宁愿自己真的死了,以保崔氏骨气。 可他却又怕死地苟延残喘了这么些年。 「崔成」 他将脸垂了下去,他根本不配这个名字。 “我说过,求生并没有错。”元苏只瞧了他一眼,便知症结所在。 “你那时意识不清,又混在人堆之中,便是有求救,也早就被沿途而来的脚步声、马蹄声掩盖。” 与早前一样,元苏低低地,再次复述了那晚救他的情形。 “我之所以能发现你,是因为你的母亲。”她看了眼肩头微颤的崔成,“是她保持着举臂的姿势,用最后的意识,为你搏出了一线生机。” “若非她姿势怪异,我不会发现你。崔成,你母亲至死,都不曾想过让你也没了生命。这些你不该忘记。” 元苏知道这种眼睁睁瞧着所有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无力感,更清楚独活下来的愧疚有多难熬。 仿佛在半边烈火半边寒冰的地狱,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承受着无法宣之于口的苦痛。更像是赤足走在刀尖,流着血泪却又不得不继续。 但这世间只有活着,也只有活着,才能有更多的可能。 “更何况,你的命是我救的。”元苏心中喟叹,激他,“便是到了渝北,你也是庆元宫的崔掌事。国事当前,你怎能夹杂个人恩怨?” “奴不敢。” 崔成话一出口,自己也愣在了原地。好半晌,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大姊。” 元苏松了口气,崔成平日里瞧着温和妥帖,性子确也执拗。再加上短短十九年,又经了大起大落。一时半会走不出阴影是正常的。 此番来渝北,他肯主动开口。元苏是意外的,却也很是欣慰。 至少,他能鼓起勇气再来渝北。 当初崔氏出事,是因官盐税收贪污。如今新官上任也不过三年,渝北又出官盐大案。元苏直觉其中必有些关联。 三年前,正逢内乱伊始。便是出了案子,也都潦草结案,如今却是不同。她既亲自前来,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元苏心中坚定,待下了船。几人就按照早前的安排,分头行动。 初入渝北,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倒是越往码头走去,暗地里打量的视线就越来越多。 那些都是些普通百姓,手上有常年劳作的粗糙,面容也被江风吹得黢黑。 “妻主。” 第86章 “别怕,我在。”元苏与他笑笑。 戴了帷帽的颜昭紧紧抓住她的手,心中也有些不安起来。连他都能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可见此地当真是有些不寻常的。 他担心万分,稍一走神。就被同样粗心大意的一个年轻男郎给绊了一下。 颜昭有元苏牵着,自然没有跌倒。倒是那个年轻男郎回头咒骂时,口里一噎,把刚刚才含在嘴里的半块麦芽糖呛了进去。 周围人都等着瞧热闹,谁也没注意叉着腰,又涨红了脸的男郎出现了异样,只当他被这几人中那个年纪略小的女郎迷了心。 “瞧瞧这吴阿四,也不怕他家娘子吃醋,当街对着别的女郎又是脸红又是结巴的。” “要我说,这也怪不得吴阿四,毕竟这小娘子的确长得貌美。” 她们左一言右一语。 还是元苏瞧着不对,当即与阮程娇递了眼色,单步上前,从背后环住吴阿四,一手握拳极快地在他腹部稍上的部位敲打,不等众人反应,阮程娇一手捏住吴阿四的双颊,迫使他张开嘴。 “不好,这些外乡人欺负吴阿四!” 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刚刚还被眼前这一幕怔住的百姓登时群情激奋,顺手抄起身边的家伙事就围了上来。 在渝北码头,还没有谁能欺负她们自己人! 第45章 醒悟 眼看冲上来的众人神情激愤, 颜昭不由得握紧了藏在袖里的匕首,上前靠近元苏。 书钰哪里经过这阵仗,怕得浑身发抖又不敢独身离去, 只能硬着头皮紧跟在颜昭身后。 他万万也没想到, 刚刚才到渝北,就出现了这样混乱的场面。早知道如此,他又何必上赶着跟来,安心回府反而更好。 书钰心中又悔又恼, 再瞧不顾一切护在元苏背后的颜昭,不由得生出些感慨。原本他还当表哥只是因为凤君的身份才对陛下死心塌地, 哪怕是失了忆,也有一份责任, 一份为颜府的思谋。 如今看来, 若非真动了感情,谁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保护一个人,哪怕明知是以卵击石, 飞蛾扑火的结局。 他不懂,除了滔天的富贵与权势,表哥究竟喜欢陛下什么。 但现在也不是他需要知晓这一切的时机。更何况, 他瞧着陛下与阮程娇面上并无慌张,说不定此事还有转机。 书钰暗暗松了松心神,一口气却还提着,四处瞅着空隙。万一到时候真打起来,他也好寻个机会溜出。 “且慢!”许应书的声音扬起,蓦地喝止道, “诸位难道没看见这位男郎卡住了喉咙?诸位此刻上前,若是耽误了救治时机, 到时候报了官,诸位可都是帮凶!” 她这一嗓子铿锵有力,众人上前的脚步有所犹豫。尤其元苏,眉目冷肃。瞧着就不像个普通女郎,看过来时,莫名地让人生出些惧怕之意。 有人退缩,就有人从众。 “要我说,咱们就且等等。”刚刚议论的街坊停住了脚步,“我看她们这举止也不像是要轻薄欺辱吴阿四的样子。” “老刘,要不还是叫吴阿四的妻主过来?” 她们一言一语地商讨着,元苏手下再一用劲。 “呕——”刚刚还涨红了脸,气息困难的吴阿四忽得往外吐了什么。 围在四周的百姓都是渔民,眼力极好,登时就发现了那块黏化了的麦芽糖。 元苏松开手,朝吴阿四拱手,“刚刚事出突然,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吴阿四这辈子何时被人叫过公子,再加之他刚刚才被面前这两个女郎相救,登时敛了过往的张扬,不甚熟练地学着戏台上看来的礼数作了揖,“谢谢两位姑娘。” 他这一还礼,围在一处的百姓登时哄笑起来,“瞧瞧,吴阿四居然也成了讲礼数的人。” 阮程娇面上却不太好,他刚才险险避开吴阿四迎面吐过来的麦芽糖,正是嫌恶的时候。一转身,就瞧见原本站在元苏背后的颜昭,被她轻轻一牵,熟稔地护在自己怀里。 “妻主。” 明明耳畔都是哄笑声,偏偏阮程娇却只听到了颜昭低唤元苏的声音。还有她那素来不近风月的师姐,温温回道,“别怕,有我在呢。” 阮程娇心中一怔。 这句话,他也曾听她说过。在那些无数次的厮杀中,她总是会第一时间地护在他周围。 而如今—— 藏在骨血中的酸涩变为痛意,漫无目的地蔓延开来。他愣愣地瞧着她们的背影,连许应书什么时候挡住了他的视线也没发觉。 “刚刚之事诚如大伙所见,只是一场误会。” 在江边生活的渔民多讲究因果报应。吴阿四如今因口舌之争差点丢了性命,却也因为此得了转机。他得了人情,心中感激万分,先是与周围的街坊解释了一番,等众人散去,忙热情地招呼着元苏一行人,“看各位面生,应该是刚到我们渝北不久吧?” “正是。”元苏略一颔首,“我和家人原是途径此地,预备买些鲜鱼烹煮后权当午饭。却不想冲撞了公子。” 吴阿四平生与人嚷嚷惯了,突然被人这样一口一个公子叫着,原本爽朗的大嗓门登时收敛,“这都怪我,是我走路没瞧着人。” 第87章 他本性并不坏,见元苏一直都护着身侧的男郎,愈发相信元苏的话。 毕竟带着家室前来的,总不会是那些当官的。他自小就生在渝北,见多了不少来渝北尝鲜的官员,吃着嘴里的鲜鱼,抱着怀里的小郎。简直与那些书本斯文大相径庭。 尤其面前这两人下意识的动作不似作假,吴阿四慢慢放下戒备,真切地邀请道,“既是这样,几位要是不嫌弃,可以去我家吃顿便饭。我那妻主,捕鱼是一把好手。我做菜也不是自夸,绝对比这街上的酒楼要地道。” 元苏略一沉吟,眉心微蹙,“若我们冒然前往,可会给公子带来麻烦?” 吴阿四没听明白。 颜昭见状,忙又补充道,“公子莫要误会。妻主的意思是,我们一行人若是不提前与你家妻主打招呼就径直前去,会不会给公子造成些不必要的误会与负担?” “嗐,我当是什么。”吴阿四朗声笑笑。“各位想必是头一回来我们渝北吧。咱们这的街坊最是好客,家中若是有贵客至,便预示这一年都会顺风顺水。” “是以我们无事,也会去各家转转。今日遇见各位,也是缘分。更何况这位娘子,刚刚还救了我一命,若是我家妻主知晓,定会拿出上好的鲜鱼好好招待。各位千万不要推辞,尽管与我一同前去。” “既是这样。”元苏拱手,“那就麻烦公子了。” 在渝北,住在江边的渔民多数都是以船做家。如今正是午间,街坊们见吴阿四领着几人过来,手里刮鱼鳞的活计不停,都是先打量了几人一番,方笑着打了招呼。 在这里,能被渔民领到家中的,必是信得过之人,是贵客。 江面涟漪不断,饶是此处是天然的避风之所,船只停靠仍会微微晃动。阮程娇细细瞧了眼那些勾住船只手臂粗的铁链,这才迈步登上渔船。 他身后跟着同样戴着帷帽的书钰。 江船摇晃,水波泛光,周围都是鱼腥气。 书钰只低头看了一眼,便止不住地生出恶心。他磨磨蹭蹭不敢上船,站定的阮程娇微叹了口气,到底生出些同情心,伸手往后扶住他的手臂,没什么表情,“莫要让大姊等着。” 这一幕,倒是让最后上船的许应书略有诧异。她微微挑眉,却也不曾开口。 入了船舱,迎面便走来个拿着杀鱼刀的女郎,常年风吹日晒,这里的人几乎都是黝黑健壮的肤色。 见吴阿四领了一行人进来,王雨先是一愣,待吴阿四简单用方言说了几句,方咧开嘴憨憨一笑,“原是贵客,稍坐。我这就去选些鲜嫩的大鱼,给各位尝尝鲜。” 她转身就往船头走去,吴阿四笑着招呼了几人坐在并不宽敞的船舱,“这就是我妻主王雨,几位赶路也口渴了吧,这是清水。” 他拿了几个碗来,小心地斟了一一递过。 书钰便是家中母父亡故,落魄之时也不曾用过这样破破烂烂的碗,他嫌弃不肯喝。 元苏和阮程娇早年在军中,过的日子比这艰苦多了。如今权势富贵,也不曾忘了过去。 她们倒没怎么挑剔,许应书就更不会露出为难的神色。 书钰一撇嘴,偷偷看向摘了帷帽的颜昭。表哥与他是一样的,必然也不会用这样的器具喝水。 元苏亦有些担忧。 她侧脸看了眼颜昭,见他双手捧起碗认真地喝了几口。当即明白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 他生在富贵,却并不娇气。 吴阿四家中一目了然,几乎把能拿的出的碗都摆在了几个箱子叠起的桌面上。 若是旁人,此时多半会有些局促。 但吴阿四并没有露出不安的神色,他只觉得能用自己最好的东西招待贵客,不寒酸。 元苏最是欣赏这样坦然的人,眉目间软和了几分。主动与吴阿四提到,“过往我也曾在家中帮过厨,杀鱼也不在话下,今日我们叨扰,只怕会在炊火上费事,不如我去帮王娘子打些下手。” “大姊,我也去吧。” 船舱狭窄,他一边是书钰,一边坐着许应书,实在有些膈应。阮程娇道,“人多准备起来也快些。” “也好。”吴阿四倒也没阻拦,笑道,“你们女郎去杀鱼,我们男郎就在里面剥蒜洗姜,准备佐料和生火。” 就是许应书也临时受命,去刚刚那条街上再买些熟食回来,几人分头行动。 可葱姜蒜,别说准备。书钰压根就没见过。 偏生一旁的颜昭没有异议,他也不好什么都不做。好在吴阿四手下利落,也并未真的让他们做多少,几人在里面聊着。 “夫郎们真是好相貌。”吴阿四发自肺腑地赞赏着面前的两位男郎,“也怪不得苏娘子那般维护。” 元苏外出,用了过去的名字苏元。 虽说她们一行人穿得也是寻常的布衣,可眉目间瞧着便有所不同。吴阿四心中好奇,便直接问了。 “实不相瞒,我家妻主原是预备科举一路的。但家中长辈去得突然,留下了门面。原本妻主是要分给家中两个姊妹,谁料盘点清账的时候才发现,账面早就空了不说,还留下一堆的债务。” 第88章 颜昭按照她们提前编好的身世,微微叹了口气,做出个无奈的神情,“妻主是家中长女,自是不能让两个姊妹承担还债之事。将家中的几亩田地和房产变卖,才平了债。如今在周边游历,也是想看看能不能谈成几笔生意,好翻个本。” 他说得真切,这样曲折的故事,吴阿四只在戏台上听过。当即更加同情面前这两个由奢入俭的男郎,“怪不得我瞧苏娘子不似普通人,原是预备当官的文曲星。不过苏夫郎也莫要伤感,我瞧着苏娘子眉间有贵气,翻本是迟早的事。” 吴阿四看了眼一直静静坐着的书钰,有些拿不准他的身份。 听闻大户人家都是有正夫和小侍的。 这一路,倒是没见苏娘子与他有什么互动。难不成就跟戏文里唱的那样,有正夫在时,小侍总是要避其锋芒? 他是个直言快语之人,当即问着颜昭,“苏夫郎与苏娘子这样恩爱,也会替她另纳小侍?” 吴阿四说着话,眸子往书钰看去。 也不知为何,过往书钰从不觉得嫁入富贵人家做小侍是什么低人一等之事。 宁做富人侍,不做穷鬼夫。这本就是人的本性,天经地义。 可被穷得叮当响的吴阿四这样看过来,那直白的眼神就差直接在他脑门上刻上「下等」二字。 书钰头一回,生出了迟疑。 吴阿四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眼神,也敢用这样的眼神,就因为他是王雨的明媒正娶的夫郎。 而自己,在吴阿四眼中不过是用钱银就能买来伺候人的小侍。 鬼使神差之下,书钰不自觉地正了神色,替自己正声道,“王夫郎误会了。我并非苏娘子的小侍,我是苏三娘子的夫郎。” 他顿了顿,将自己被安排的身份说得极为有底气,又强调了一遍,“是正夫!” 第46章 做戏 书钰挺直了腰板。 人活一生, 为得便是面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叫这穷乡僻壤里的贱民因为「小侍」二字,对他生出怠慢轻视之心。 “原是这样,是我误会。”吴阿四不好意思地笑笑, 这姐妹一家都姓苏, 若是将书钰也称呼为苏夫郎,总是不好区分的。 吴阿四便按照民间的规矩称呼书钰道,“三相公可是新婚?” 书钰不解,颜昭却是刹那间明白了吴阿四的言下之意。 此人心细口直, 定是看出阮将军与书钰并不十分亲近,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王夫郎看得真准。”颜昭将话接了过来, 拉着书钰的手轻轻拍了拍,轻叹了一声道, “我家三妹与妹夫的确刚刚成婚, 若不是家中出了这等事,这会子两人合该在府中慢慢相处。也不会随我们一路奔波。” 吴阿四听得有几分道理。这年头都是母父之命,媒妁之言。妻夫未婚前几乎都不曾见面, 便是他嫁给王雨前,也不知她长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性子。 更何况苏家不久前才经历了变故, 想来苏三娘子也没什么心思与自家夫郎风花雪月。 “原是如此。”吴阿四抿唇,想了一会方安慰着也做出一副愁苦模样的书钰,“要我说三相公也莫要心急。总归是妻夫,只要时日一长,慢慢就有了感情。” “我瞧王夫郎与王娘子关系极好。”颜昭笑笑,打探道, “也不知王夫郎可有什么诀窍?” “苏夫郎这话可是问对了人。”一提起这个,吴阿四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兴致勃勃地先是往窗头遥遥望了眼,见那些女郎都在处理鱼虾,方压低了声,“在这一方码头,要是我吴阿四说不懂妻夫之道,旁人怕是也知之甚少。” 说罢,吴阿四示意他们二人靠近些,他自己的声音越发轻了些,才将将说了两句,颜昭耳尖蓦地一红,忙下意识捂住书钰的耳朵。 他还未嫁,可听不得这些。 “苏夫郎是大户人家出身,想来是不曾听过这些吧。”吴阿四低道,“可这世间女子,偏偏最吃的就是这一套。我敢打包票,若是苏三相公用了这法子,保证苏三娘子再也离不了他。” 他说着就要拔开颜昭捂住书钰双耳的手,预备再传授些顶顶好用的法子。 颜昭心里有些着急,原本他只是想打探打探她们生活的日常,却不想吴阿四实诚,上来便这样交底。 这些话他听了倒也没什么。 书钰年纪尚轻,脸皮薄。要他听这些,确实是有些强人所难。 颜昭担忧着一旁坐着的书钰,正要再替他寻个借口。就见他与吴阿四笑了笑道,“那王夫郎可莫要藏私,我也想和妻主尽快地熟悉起来。” 若论真格,刚刚吴阿四说得那些,他老早就已经学过。不过天下能人异士众多,或许吴阿四还有些更加精妙的法子,能助他日后一举得了陛下的心。 只不过这些却是不必与表哥提及。 他做好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吴阿四也不藏着掖着,更不管颜昭要不要继续听,顺手把他也重新拉了进来。 几番私语,终究是让书钰恍然大悟,让颜昭脸上红得似要滴血。 原来妻夫间,真的还有这么多花样。 第89章 颜昭悄悄往船头看去。 正午的阳光猛烈,陛下却丝毫不惧,与王雨、阮程娇三人各坐着一个小板凳。过往执笔拿剑的手正熟练地用着杀鱼刀。三下五除二,便处理好一条鱼。 似是感应到他的视线。 元苏抬起眼,朝里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谁也没有避开,都弯了眉眼,浅浅笑着。颜昭心中一甜,俊雅的面容上铺开一层浅浅的红。 “瞧瞧,苏夫郎刚还说我,我瞧你与苏娘子关系也不错。”吴阿四及时打趣道。 何止是不错,其实就吴阿四来说,也是有些羡慕她们这样蜜里调油的样子。 王雨虽对他极好,但是在人前总是要维持着一家之主的面子。甚少会这样大大方方与他在人前做出些亲昵之举。 听了这话的颜昭不好意思地扭开脸,脸一垂,眉眼处却还微微红着,似是沾染了春风里盛开的桃花,“主要是妻主对我很好。” “哎呀,怎得还这般害羞。”吴阿四笑笑,“总归如今是要帮着苏三娘子和苏三相公相处融洽,不如苏夫郎也说些法子?” 虽说是为了书钰,但吴阿四也是真心想听。 要是王雨也能像苏娘子一样,在人前也不掩喜欢之意,那就再好不过了。 两双眼睛齐齐看过来,颜昭神情一顿,他哪里有什么法子。 他也就只是做了陛下的小尾巴,黏着她而已。 可这些话总不好直白地说出来,男郎拢在衣袖下的手指不由得攥紧,忖了忖才低道,“就——就只是做好夫郎的本分。” “就这样?” “就这?” 两道声音几乎齐齐响起,吴阿四怔在原地,书钰则是一脸不信,表哥定是怕他学了自己的招数。 颜昭点了点头。 吴阿四不死心,“苏夫郎所说的夫郎的本分,可是还有些别的什么?” 他大有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 颜昭细细想了想,又道,“我给妻主做了里衣和兜子,这算不算特殊?” 里衣和兜子? “......” 吴阿四难得沉默,这果然是做夫郎的本分。 可面前的颜昭不似说话,那双清亮的眸子认真万分,吴阿四唇角微微抽动,笑着岔开了话题,“我估摸着鱼虾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咱们去生火吧。” 书钰跟着吴阿四一同往船头走去,留下颜昭一人慢了半拍。 男郎低垂下眼,有些闷闷不乐。他真的没有说谎。 净了手的元苏本是要再跟王雨打探些细节,见书钰跟着吴阿四走过来,稍稍侧身让开。一抬眼,就见她的夫郎一个人在船舱里坐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身影显得落寞又孤寂。 元苏心头涌起些不舒服,与阮程娇递了个眼色,自己往船舱走去。 “江远?” 元苏原本要牵起他,可她刚刚才处理过鱼虾,手上难免还有些鱼腥气,伸出的手一顿,只是坐在了他的身边。 “妻主。”颜昭却不嫌弃,主动握住她的手指,反而问起了她,“你怎得过来了?” 码头上有什么风吹草动,没有什么会比渔民知晓的更为清楚。 这也是元苏为什么会跟着吴阿四一同前来。只不过王雨嘴严的很,饶是她与程娇多方旁敲侧击的打听着,这个女郎也始终憨憨笑着,甚少提及官盐之事。 她如此谨慎,反倒显得有些刻意。原本事不关己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凑个热闹,东一言,西一嘴的猜测纷纷才是常理。 若是避而不谈,便说明此间还有大问题。尤其这片的渔民极为团结。 元苏心中有了猜测,知晓王雨心中仍有戒备,也就不再此刻继续打听。她握紧颜昭的手,“自是担忧你。” “我?”颜昭仰起的眸子微愣,轻轻摇了摇头,“我无事。” “那怎得不跟他们一起去生火?” 元苏了解颜昭,他最是担忧书钰,又怕书钰说错话,是以时时都会让书钰跟在自己身侧。 如今,却让书钰一人与吴阿四混在一处。 “妻主。”颜昭知道自己瞒不过元苏,声音一低,“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虽说他也做了里衣和兜子送她,可就如吴阿四的神情表现的那样,这的的确确算不得什么特别。本来做人夫郎的,就是要帮自家妻主做些贴己的物件。 倒是陛下先送了他小木剑,又送了小木马,如今还有他日日簪在发间的木簪。 他怎得就没想过为陛下再多做些什么。 这是颜昭闷闷不乐的缘由,他心中自责又羞愧。手指摩挲在她的手背,说不出的懊恼。 “我什么都不缺。”元苏微微一笑,逗着他,“不过我已经与王雨打听过,刚才那条街上有处便宜的院落可租,到时候可要麻烦江远好好打扫收拾一番。” “妻主放心,我一定会打扫的干干净净。”刚刚还神情低落的男郎登时眉眼生亮,与她低低保证道,“而且会尽量置办的很舒适,像一个家,让妻主能安然入睡。” 元苏捏了捏他的鼻尖,她早些年行军打仗,睡过草地,也躺过土炕。让她安心的从来都不是那些柔软的被褥。 第90章 而是身侧的人。 他必然还不清楚,有他在的地方,就已经是家。 鱼虾鲜嫩,不需要特别重的一些调味。 吴阿四分了几条最大的放在元苏一行人的面前,船舱狭小,挤着坐仍是施展不开。许应书自觉地端了碗去船头。 阮程娇瞥了眼正把挑了刺的鱼肉往元苏碗里夹着的颜昭,默默放下了自己的筷子,手里拿了个玉米面的饼,也去了船头透气。 船头的小锅里咕噜噜还沸着,鱼汤正鲜美。 许应书喝了一口,瞧见发狠似地咬着玉米饼的阮程娇,不动声色地坐远了些。 吃了醋的男郎,最是惹不得。 她明白这个道理,稍稍往船舱里瞧了眼,就见吴阿四一直鼓动着书钰。 “放心去瞧瞧,此刻正是你与苏三娘子拉进距离的好时机。” 书钰好不容易才坐在了元苏身侧,就被吴阿四塞了一碗鱼肉,示意他去船头。 “可是,我——”书钰心中微恼。 不过,做戏就要做全套,他若是在此处露了破绽,定会坏了陛下大事。 书钰做出副羞涩为难的模样,却也顺从地端了碗往船头走去。 第47章 落脚 正喝鱼汤的许应书瞧见这一幕, 不动声色地又坐远了些。 看戏的最佳位置,可从来都不是近戏台的地方。 众人的视线从船舱里看过来,像是一只无形的手, 推着步履维艰的书钰一点点靠近船头。 “......”他甚是为难, 却也碍于背后不断鼓劲的吴阿四,张了张口,好半晌才唤出一声极不熟练的称呼,“妻......妻主。” 这一声如雷劈, 轰得阮程娇直接愣在原地。他面上难抑嫌恶神情,又怕被吴阿四等人识破, 硬生生背过身不去看书钰。 许应书瞥了眼僵住的阮程娇,只道有好戏看了。 “妻主。”书钰亦是别扭, 捧着碗的手仿佛举了千斤重的石头, 可事情都到这份上了,也轮不到他来左右,“我瞧你刚刚没怎么吃东西, 这有点鱼肉,你要不要——” “不必了。”阮程娇冷冷拒绝,“我不爱吃鱼。” 这话一出, 吴阿四听着便有些心疼书钰。更何况此事还是他撺掇的,吴阿四越发自责。 再瞧凄凄哀哀地垂下头折回船舱的书钰,吴阿四头一回生出些挫败感。 都说男追女,隔层纱。 怎得到了苏三娘子这里,就成了一颗万年铁树,怎么都不见开花迹象。 不过此事到底还是她们的家务事, 吴阿四也不好直接插手,眼睛看向周围的几人。 她们面上神情也都有些微妙, 但都沉默着。只吃鱼的吃鱼,喝汤的喝汤。 “这苏三娘子性子也真是冷硬。”吴阿四忍不住在颜昭耳边低声嘟囔,“三相公相貌俊俏,又肯为她下功夫,她竟一点都不为所动,当真是铁石心肠。只怕以后三相公的日子是不好过喽。” “话也不能这么说。”颜昭示意他小声些,“感情一事急不得,细水长流才好。如今三妹遭逢巨变,哪里能有心思谈论这些风花雪月。” “可我瞧苏娘子就与苏夫郎恩爱无差。”吴阿四这话一出,颜昭登时警觉起来,叹了口气道,“我与妻主成婚多年,与其说是妻夫,如今更像是是相濡以沫的亲人。更何况妻主是家中长女,若连她也失了常性,心事重重,那这家中又有谁来主持大局呢?” “说的也是。”吴阿四听着有理,又挨过去安慰了书钰几句。 “对了,我刚刚已经托人去问了临街的那个院落。”王雨放下碗筷,有喝了些鱼汤,把嘴一抹,方继续道,“苏娘子一行人打算住多久?” “最少半月吧。”元苏接过颜昭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边思考边道,“我们初到渝北,就是去谈生意,也得好好打听一番。如今我二妹先去了茶叶铁器行当,也不知谈得如何,合作可行与否。再加之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就是真的谈成,少不得也要跟这里的水运司做个记录。不然到时候船入不了码头,又是一场空。” “苏娘子还有船?”王雨惊讶。 元苏颔首,“如今我家仅剩这一条翻身救命的船,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举家来渝北谈生意寻活路。” “若是如此,我劝苏娘子还是莫要在渝北搞什么货运。”王雨压低了声,“此处水运司心黑,每回都要抽取六成利润方可放行盖章。” “六成?”元苏蹙眉,“这怕是不合朝廷法度!我在家中也曾随母亲处理过水运一事,朝中文书明言,只取两成。” 王雨嘴一撇,露出个无奈地神情,“律法是律法,渝北的规矩是规矩。” “渝北的官员不管吗?”元苏道,“渝北衙门于水运司都督查之责,在我们那,若是有人状告水运司,衙门都会受理上呈。” “苏娘子说得是。”王雨语气愤恨起来,“只可惜我们渝北这官,早就吃了水运司的好处,又怎么会理百姓之言。罢了,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用,我只是一番好意,若苏娘子当真想重新翻盘,就莫要在渝北走水路。这水路——” 她脱口而出的话未尽,吴阿四猛地捣了王雨一胳膊肘,岔开了话题道,“不是说要带着苏娘子去瞧瞧院子么?” 第91章 “对对对,我怎得又说远了。”王雨后知后觉地敛住话头,笑了笑,“这一路山高水远的,苏娘子和诸位也该好好歇歇脚。” 元苏顺着她的话接道,“如此,我们就不叨扰了。” “哪里的话,苏娘子和诸位能来我们这小渔船,已是赏脸。”吴阿四妥帖地圆着场,扶着书钰往外走的时候,还不忘小声地安慰着他,“左右你们已经成婚,这事倒也不急于一时。等夜里你主动些,定能事半功倍。” 书钰只装作哀伤的模样,等与吴阿四话别,方重新走在颜昭身侧。 她们一行人身形姿容都是不俗,走在街上极为醒目。尤其早前又出了那样的误会,这会王雨领着她们一走进临街的院落,周围打量的目光登时两两交互,低声议论起来。 “瞧这样子,是要在咱们这暂住?那......之前那事会不会——” “闭嘴。我可不知道什么这事那事。” “嗐,看我这记性。”说话的人猛地拍了自己两巴掌,讨好地笑道,“我也是担心。” “担心什么。”有个声音从她们背后压低了声,“早前那个太师不也没查出什么。更何况这些拖家带口的,多半就是个商人罢了。到时候给她们些甜头,哄她们走就是了。” “是。”刚刚谈论的那两人登时恭敬起来。 “那个人现在可有消息?” “我们已经在渝北城中详细问过,都说不曾见过。” “是么?” 那两人不敢转过身去,只忙不迭地点着头,“是,小的们敢发誓,渝北城中绝对没有那个人的身影,说不定她早就淹死在这江河之中。” “不可大意。朝中大员莫名折在调查案子的路上,此事必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算了。这些人来的时机又怎么凑巧,不论她们是不是从京都里来的,那个人都不能留活口。死无对证,方能周全!” “是,小的们必会掘地三尺,将那人的尸首带来。”背对着的两人面上生出些不耐烦,却也不敢失了礼数, 等了好半晌,眼瞅着王雨已经从临街的院落出来,这两人方悄悄侧脸,见身后无人,俱齐齐松了口气。 “大姐,咱们凭什么要听她的?”其中一个年纪稍轻些的心有不满,明明脏活累活都是她们在做,偏生要矮人一头。 “你懂什么!”另一个女子拿起菜刀狠狠剁了几块骨头,侧目低道,“这可是你我保命的法子。若日后当真有人查到了真相,你我充其量也就是个从犯,说是被逼迫也是成的。不像她,处处出头,早就成了新的靶子。” “大姐,我还是不明白。” “你要是能明白,这大姐不得你来做?”说着话的女子轻蔑笑了笑,见熟稔地街坊过来,忙招呼道,“呦,这不是李夫郎么,我可瞧见你那宅子刚刚租了出去,怎么地,今还是半斤肥油?” “冯屠户这是瞧不起谁呢?”挎着菜篮的李家男郎敛了敛眉,从衣袖中掏出一锭银子往正磨着刀的冯肴面前故意晃了晃,“可看见这是什么?” 他哼了一声,“有这白花花的银子在,谁还吃什么肥油。自是要腿子肉半斤。” 冯肴连连点头,恭维了几句,状似不经意道,“李夫郎,刚刚那一行人竟这样大方,银子说掏就掏?” “大方?”李家夫郎翻了个白眼,“你是没见。那年轻男郎长得跟画上的仙君一般,讲价极为厉害,要不然今日何止是半斤腿子肉,再加些也是成的。” 冯肴略略放下些心来。若当真是京都里来的暗使,必不会这样在意钱银。 一墙之隔,各人已然拿起了扫帚和抹布,分工明确地打扫起许久不曾住人的二层小楼。 颜昭挽起衣袖,正认真地打扫着二楼正中的卧房。 刚刚他粗略看了看,院子里的锅灶单独在西南角的一排平房里,这个小楼入门是正厅,正厅两侧各有四间房,阮程娇与许应书各得一间,还未归来的崔成、魏盛妤各一间。二楼上有三间房,他和陛下睡中间略大的正房,书钰挑了隔壁一间,还有一间空置着,暂时放了些杂物。 “妻主。” 忙活了大半日的颜昭将将把屋子里家具擦了个遍,还来不及喝口水,便揣了钱袋,与正往灶房里搬米面柴火的元苏扬声道,“我跟书钰去买些被褥。” 虽说夏夜里并不寒凉,但是靠近江河的地方,少不了蚊虫。 颜昭算得很清楚,除了每个人都要的新被褥。还有帐子也很重要。 更何况,他都答应了陛下,要布置得舒适软和。 颜昭心头惦记着元苏的小喜好,出门的脚步焦急。 “主夫,我跟您去吧。” 待元苏点头,许应书忙上前跟着。一同往外走去。 归置好最后一叠柴火,元苏从灶房旁的水井打了水上来,净了手,方仰头四处望望,绿树成荫,炊烟袅袅。 刚刚还落了灰的院落。已然有些生活的迹象。 “大姊。” 难得只剩她们两人,从正厅出来的阮程娇眉眼中笑意盈盈,递了清茶给她解渴。 夏日里阳光猛烈,元苏又是劈柴又是挑水,早就出了一身的汗,这会接过杯盏一饮而尽。 第92章 正要寻个扇子扇凤解热,唇角一软,却是阮程娇伸手极快地蹭过。 “大姊也真是的。”他话虽抱怨,面上却温和,“这么大的人了,喝水还会留水渍。刚刚我在灶上烧了水,也把浴桶刷得干净。大姊若想解热,不如去沐浴一下?” 总归凤君不在。 阮程娇面色微红,瞧着应声往浴室走去的元苏,“大姊若是想唤人搓背,我就在外面。” 第48章 同饮 “搓背?”元苏愣了一下, 笑道,“你还不了解我吗?” 过去她们虽多在北方行军打仗,可哪有什么正经八百的功夫搓背沐浴, 至多是在小河里冲冲凉, 再用皂角洗了发丝上的污浊。 也就入京登基之后,所有的一切才慢了下来。不必急急润了水就当是洗过一遍,可以好好泡在热水里。 “我自然知道大姊的习惯,但这些日子主夫常帮你搓背。”阮程娇顿了顿, 道,“所以我想着, 大姊或许习惯了。” 元苏摆手,“我跟你一样, 并不喜欢沐浴时有旁人在场。” “那——”阮程娇微怔, 好奇道,“那大姊为什么不跟主夫说明白。” “跟江远说明白?”这事元苏还真的从未想过。 她略一沉思,回忆起颜昭失忆后头一回去御池寻她的情形。 那夜里, 男郎眸子亮晶晶地,似是天窗漏下的星光,眼巴巴地瞅着她。 明明脸都红透了, 却还故作镇定,一本正经地要替她擦背。 元苏只想想,唇边的笑意便止不住,摇摇头。 “没那个必要。他是我的夫郎,替我擦背也是考虑到我常年在北方打仗,怕是有这习惯。他只是想对我好。我若是拒绝, 岂不是显得薄情寡义了些?” 阮程娇听得心里不是滋味。 “看来大姊是习惯了主夫擦背。”他垂下手,抿住唇。眼瞧那扇门就要关上, 阮程娇蓦地出声,“我也想对大姊好。” 沉淀在岁月里的心思如今成了一缸沸腾的醋,他眼眶微涩,头一回没有退缩,坚持道,“我一定不会比主夫做得差。” “嗯?”元苏诧异挑眉,上下打量了正闹着别扭的阮程娇,忍不住玩笑道,“你是我的小妹,江远是我的夫郎,你们自是都对我好。不过,你没必要在这样的小事上较劲。不然旁人听了,还以为你是吃了江远的醋。” “我——”阮程娇心头一哽,脱口而出的话还未说完。 元苏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放轻了声,“放心吧,我不是那种见色忘义之人。我既应了阮夫人,就会把你一直带在身边好好照顾,不会再抛下你。” 程娇早年失了母父,年纪尚小就家逢巨变。 她仍记得那一天跪在阮夫人墓前缩成小小一团的程娇,像是被遗弃在风雪中的幼崽,无依无靠,孤零零地叫人怜惜。 这些年她们一起长大、参军。 元苏知道自己对于程娇而言有多重要,也明白她对自己的依赖。 程娇定然是怕自己有了江远,就会与她疏远。不然也不会在路途中,每每瞧见颜昭与自己挨得近了些,便闷闷不乐。 “真的?”那张雌雄莫辨,美得惊人的脸稍稍仰起。 元苏点点头,“自然是真的,我从不说谎。” 眼看程娇眉目间轻松了不少,元苏笑笑又道,“所以,江远不会让你我疏远,他会跟我一样,成为你的家人。” 家人? 阮程娇愣住,下意识唤着要关上门的元苏,“大姊,若是......” 他才不想当她的家人。 他想要的,从来都只有一个她,成为她的夫郎,成为她牵着、爱护着的那个男郎。 “怎么了?”元苏耐心地瞧着吞吞吐吐的程娇。 “若是我,我是——” 吱呀—— 未尽的话被推门而入的声响生生淹没。 几乎是瞬间,刚刚还专注地看着他的女郎,视线一转,便跳过他,落在了指挥着小贩往里送被褥纱帐的凤君身上。 “妻主!” 欢快地脚步从后渐渐靠近,颜昭先是让书钰一一检查了每间房的被褥纱帐有没有齐全,这才把剩余的钱银结清,让许应书送那些小贩们出了院门。 他面上被阳光晒得红扑扑的,明明心急要来寻她。却在走近时刻意地慢了脚步,两只手背在身后,眸子弯弯,与阮程娇点点头。 他缓缓走过,越过了阮程娇,也越过了地上那个踟蹰不前的影子。 阮程娇默默地闭上嘴,一双眼愣愣地,瞧着那藏了卤梅水竹筒在身后的男郎,一点点靠近她。 甜滋滋地唤着他在梦中一直想拥有的那个称呼。 “妻主,我带了好东西给你!你猜猜。” 以元苏的眼力,早在颜昭一进门,就已经发现他藏着的那个「宝贝」。 原本以为是他自己馋嘴,没想到竟是给她带的。 男郎鼻尖上还有热出的薄汗,一双眼巴巴地望着她,既期盼她猜不到,又生怕她不愿意玩这样幼稚的把戏。 “唔,是梳子?” 元苏伸手替他抹去汗珠,稍稍蹙眉想了想,故意猜错。 果不其然,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当真得意起来,颜昭摇摇头,“妻主再猜猜。” 第93章 “那是蜜饯?” “也不是!”颜昭翘起唇角,“妻主定然想不到我买了什么回来。喏!” 他献宝似地将护了一路,藏了半晌的竹筒举在元苏面前,“卤梅水,酸酸甜甜,最是适合夏季解暑。” “你怎得不喝?” 元苏打开竹筒,伸手先递给同样暑热的男郎。 “妻主先喝。”颜昭眉眼弯弯,就着她的手递回竹筒,“我拢共买了六个,程娇、许管家、书钰各一个,盛妤和崔成各一个,因为她们还未回来,我就让许管家先放在她们房里。妻主和我喝一个。” 元苏顺着他的意思稍稍喝了一口,又递在颜昭嘴边。瞧着他乖乖喝着卤梅水,方低声问道,“可是钱银不够?” “嗳?”颜昭一怔,从腰间拿起钱袋给她掂了掂,“还有好多铜板呢。” 卤梅水并不是什么贵重的饮子,元苏不解,“那怎么没多买一个?” 他明显又热又渴。 颜昭脸上的暑热还未消褪,听着她的话渐渐又红了几分,他低下眉,悄悄伸手勾住她的小手指,“因为——” “嗯?”元苏瞥了眼拿着竹筒过来的许应书,牵着颜昭往窗边走了几步。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偷偷瞄着等他回答的女郎,心口欢喜难抑,轻声道,“因为我想跟妻主一起喝。” 不是一人一个竹筒,而是「你一口,我一口」坐在一处慢慢分饮。 元苏霍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眉眼一弯,故意逗他,“现在怕是还喝不了,我在浴桶了放了热水,正打算泡个澡。” “妻主要沐浴?” 颜昭一听,利落地将竹筒重新盖上,跟着她就要进浴室,“那我先帮妻主擦背,等妻主洗完,我们在一起喝卤梅水,好不好?” 他虽是问着话,却并未真的要元苏回答。 那双漂亮的眸子亮晶晶地,满是笃定——陛下一定不会拒绝他。 毕竟,她们感情可好着呢。 浴室不大,两个人前后进去。关上门,就与外面成了两个世界。 阮程娇喉间泛苦。 明明他就在这站着,可当凤君一出现。他就如同这院落中的树枝或是石墙,在她眼中不再鲜活。 她几乎忘了他的存在,低眉含笑时,眼中只有凤君。 “三姑娘。”许应书手里还拿着属于阮程娇的卤梅水,她微微叹了口气,上前递了竹筒过去,“天热,解解渴吧。” “我不渴。” 他的声音哽咽,眼尾泛红。神情却还强撑着,大步往前,想要越过许应书。 可走了几步就又停下。 他不知道此刻该去哪。 “三相公在楼上歇息。”身后,许应书的声音没什么波澜,只一一复述道,“三姑娘的房间已经归置好。二姑娘和二相公也传了话来,说是傍晚才会回来。” 停顿的脚步一转,阮程娇攥紧手,预备朝二层小楼走去。 “三姑娘且慢。”许应书比他更快,伸手向前递过竹筒,“这是主夫的好意。” “好意?” “是。”许应书道,“卤梅水,清热消暑,能解心火。” “你缘何说我有心火?” 阮程娇侧脸看她,低低开口,“不要以为你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就能想当然地了解我,知晓我的想法。” “我与你不同。”阮程娇甩袖,冷了神情,“你对他不过是见色起意。” “见色起意也好,刻骨铭心也罢。”许应书并不恼,只低道,“我只知道,此刻心中酸涩,你我并无不同。” “你!”阮程娇蓦地转过身来,眉目生怒,“你敢!” “我为何不敢?”许应书坦然,“世人不知此事,此心只有我知,我为何不敢?” “他已成人夫,你若是真心爱慕,就歇了心思的好!” 虽然这话从阮程娇口中说出,立场有些别扭。但颜昭既然已成了凤君,就是元苏的人。 他是妒忌,是不悦,却也不允许有任何女郎在暗处对元苏的人生出觊觎之心。 他是陛下的剑,自然会为她扫清一切阻碍与异状。 “你瞧,三姑娘也知这个道理。”许应书微微一笑。 “我与你不同!” 阮程娇眉眼冷冽,又强调了一遍。 且不说颜府本就没有告知凤君早前差点儿与许应书订亲一事,就算真的提过,又能如何? “这世间女子三夫四侍本就寻常。你若再生异心,休怪我剑下无眼!” 说罢,他一转身大踏步往小楼走去,再也没有搭理许应书。 天色明朗,山远云清。正是一日中暑热由盛渐消的时候。 算算时辰,魏盛妤和崔成也已经在路上了。 原地站着的许应书笑笑,看着那气鼓鼓的远去的身影,忽地自言自语道,“倒也不算全然的无可救药。” 第49章 后悔 魏盛妤和崔成提着些卤味小吃回来时, 天际已然晚霞泛泛。 许应书在灶房里手忙脚乱地忙活了半日,也没烧成饭。还是从房里出来的阮程娇实在看不下去,顺手帮了一把。灶房里这才飘起了米粒蒸熟的香气。 第94章 魏盛妤今日跑了一天, 发现了许多端倪之处, 正恨不能倒豆子一般全部禀报给元苏。 她心急邀功,又不敢贸然去二楼敲门,只问着灶房里守着柴火的许应书,“大姊呢?” 舟车劳顿少不了要休整歇息。 许应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往上指了指,“大姊正睡着。” “睡着?”魏盛妤一愣, 眼珠滴溜溜在院里瞅了一圈,没见着凤君, 当即做出个心知肚明的神情, “嗐,是我唐突。” “二姑娘还是慎言的好。”许应书淡淡瞥她一眼,“主子到底是主子, 便是沾亲带故,该守的规矩亦不能忘。” 魏盛妤一愣,一时既怕许应书私下禀了此事, 一时又悔自己这张嘴。 正踌躇懊恼,小心打量着许应书的神情。 就听崔成道,“大姊早年受伤伤了身子,近些年又一直劳心劳神,极易疲惫。” 他舀了水净手,自然地拿起菜刀, 一边切着带回来的卤味,一边低道, “此次前来,大夫还开了方子。要大姊每三日就要服药。” “是是是,是我失言。”魏盛妤轻轻拍了怕自己的嘴,忙不迭认着错。她兀自庆幸并未让更多的人听到。 “若有下次——” 从外缓步走来,倚在门边的阮程娇冷道,“必不轻饶!” 他眼神如剑,泛着慑人的寒光,魏盛妤登时吓得头皮发麻,要不是此处人多,差一点就要跪下磕头,外加指天发誓。 她如捣蒜地点着头,遥遥望向正亮着灯的二楼,心中又敬又畏,默默将家规又背了三两遍,恨不能把自己那张不懂事的嘴直接缝上,也好过此刻忐忑。 书钰揉着眼下来时,灶房里众人全都安静着,却又分工明确,各自做着各自的事。 他困困打了个哈欠,刚想习惯性地唤人打水。唇一张,声却梗住。 这里面不是有品阶的朝臣,再就是陛下身边的近侍。 数他地位最低,哪里有他使唤人的资格。 想到这,书钰虽不熟练,却也自己提了桶,预备朝那黑黢黢的井里打些水来。 “三相公。”崔成唤住他,指着墙边立着的两个大缸,“这个大一点的是平时生活用的水,小一些的则是煮饭煮茶用的。你一会净了手的水直接倒进旁边那块小菜地就是。” “多谢。”书钰讪讪放下木桶,这些事他过往从未亲自做过,这会灶房里那一个两个的都顺着崔成的话抬眼看过来,他面上有些挂不住,红着脸低下头安静地舀水。 阮程娇瞧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就算是表兄弟,就算他学了凤君的穿着,终究是学得不伦不类。 若是凤君,他必不会露出这样局促的神情。 阮程娇视线落在二楼亮着灯的那处房间,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午间看到的光景。 那时的凤君,像一阵风,自然地靠近了他一直不敢靠近的女郎。 那现在的凤君,又在做着什么? 他想了许多,正被人念叨的颜昭鼻间犯痒,眼瞅着要打个喷嚏,余光瞥见睡得正熟的元苏,男郎忙捂住鼻子,小心地用嘴呼吸了几次,才险险压住。 他喝了些茶,又重新低下头,认真缝制着要给她的新里衣、兜子。这些物件渝北的商铺有的卖,可午间他给陛下擦背的时候,瞧见她换下来的正是自己曾经送出的那套,便知陛下虽然未多说过,她却是极为喜欢自己手做的那些小物件。 她这么喜欢,颜昭哪里还坐得住。等元苏睡下,便让许应书去了一趟布料行。手下不停地缝制起新的来。 他心中甜蜜,低眉走针时,唇畔的笑意就未停下过。 元苏醒来时,一睁眼就瞧见颜昭安静地坐在床榻旁。他的侧脸温柔,缝上一会就要停下来比比划划。 “好似差不多。” 最近车马劳顿,陛下脸颊瘦了不少,更消说是身形。 他给她擦背的时候,不知有多心疼。 过去的尺寸已然做不得数,颜昭又生怕自己做的不合适。思来想去,总归现在陛下还睡着,倒不如直接在她身上比划一下大小。 他稍稍侧脸,余光里,陛下睡得正熟。 颜昭一抿唇,小心地挪动了身子,明明只需要在她身上比划一下尺寸就好。也不知怎地,掀开了被子,原本要去拿缝制好成衣的手一抖,莫名地就拉住了她中衣的带子。 男郎脸微红,垂下眸子却没有半点退缩。 毕竟,毕竟是贴身的衣物,应该是要贴身的量一量才好。 更何况,她本就是他的妻主,这些事无需偷偷摸摸。 他定了定伸,才要拉开元苏的衣带。手背一暖,搭上来的指节分明,正是他以为还睡熟的元苏。 “咦......妻,妻主。”颜昭脸登时红透,心慌地好似擂鼓,“我没有别的意思。” “嗯。” 元苏刚刚才睡醒,声音慵懒柔和,似笑非笑地瞧着坐在身侧的男郎,“怎得不坐在软凳上缝制?” 软凳上有靠背,也宽敞。更主要的是离烛火也近。 元苏睡在外侧,离床沿只有一拳的距离,也不知他怎么坚持的,竟在这一拳的地方坐了近一个下午。 第95章 “这里离妻主更近。” 颜昭当然知晓坐在软凳上会更舒服。可是元苏就睡在那,就算是搬了软凳过去,与她也还是有段距离。还不如坐在床沿,虽说窄是窄了些,可他与陛下可以挨得很近。 他喜欢跟元苏黏在一处。 那双漂亮的眸子一点也没藏着心思,明晃晃地让她瞧得一清二楚。 元苏弯唇,往里挪了挪,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 原本是想让他坐的更舒服些,可颜昭满心满眼都是她,该想的一点都没少想,顺势便躺进了她的怀里,柔软的发蹭在她的脖颈,轻声唤她,“妻主。” “嗯?” “我的腰有些酸。”窝在她怀里的人嘟嘟囔囔,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腰侧,“就这里。” 元苏低眸看了眼装难受的男郎,顺着他的意思揉了揉,收紧了怀抱,“这会呢?” “不酸了!” 颜昭欢欢喜喜地扬起脸,其实他的腰一点事都没有,他只是想要陛下这样抱着自己而已。 “既然不酸了。”元苏略一沉吟,伏在他耳边低道,“那江远不帮我试试里衣?” 刚刚他拉着自己衣带的事,元苏可没忘。 “......妻主。” 颜昭的脸登时又抑制不住地烧烫起来,从她怀里坐起,拿起新做的里衣,却不如刚刚大胆,只低下头伸手递过,像极了乖顺的小猫。 元苏心中微动,手臂一伸,却没有接过里衣,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臂,将人一带,压在了身下。 清风暖烛,送来一片影子。 元苏低首,轻轻抿住了他的唇瓣,稍纵即逝,浅尝辄止。 “妻主。”攀在她肩头的手下意识攥紧,那双漂亮的眸子似是脉脉流水,漾出欢喜的笑意。 天上君子,端方清俊。 如今,这仙一般的人物也跌进了万丈红尘,因她欢喜,因她生出羞怯, 元苏瞧得微愣,手指摩挲在他好看的唇形上。此间旖旎却也不安全,她更不能随意待之。 “妻主。” 偏生颜昭的声音似是染了糖霜,甜滋滋地犹如小勾子一样,让人沉醉。 元苏轻叹了口气,暗暗压住动情的心。 “我看外间的天色,崔成她们应该也回来吧。” “应该是,我刚刚听见楼下有声响。”颜昭面色酡红,他明白如今并不是合适的时机, ,一边理着自己纷乱的心绪一边回答道。 元苏嗯了一声,背过身去,试了试颜昭新做的里衣。 他的手一向很准,尺寸大小刚刚好。 就是这袖边—— 元苏细细辨认了半晌,倒是一旁注意着她动静的颜昭先忍不住开了口,“是肚肚。” 她那么喜欢小猫,他便在新做的里衣袖侧绣了一只。 “我还没有完成。”颜昭凑过来,指着那初具雏形的小小一团身影解释道,“等这里再绣上一双耳朵和眼睛,就跟肚肚有些像了。” “妻主,是不是不喜欢?” 颜昭小心地看着她的神情,最近他是有些得意忘形,有些自作主张。若是她不喜欢,他立马就改。 “怎么会。”元苏与他安抚地笑笑,她只是突然想起,过往在军中,她从程娇那得来的兜子和里衣,似乎也有这样的小猫标记。 她过往也曾好奇问过程娇,不过程娇对此也是一头雾水。 她又实在喜欢小猫,所以每回都会从程娇那专门挑有小猫印记的里衣兜子来穿。 如今颜昭也绣了小猫,元苏似乎有点明白那时候送里衣和兜子给程娇的那个男郎心思。 他定然是希望心上人能记住他! 只可惜,程娇完全不在意,全都转送给了她。 “我只是觉得,人和人的相遇当真是讲究机缘。”元苏颇有感慨地与他简单说了往事,“若是那会程娇开窍,喜欢上的是这个男郎就好了。” 也不至于到现在还忘不了一个成了亲的人。 “说不定,是程娇的缘分未到。”颜昭挽住她的手,“姻缘一事,本就玄妙。就像我,三年前做梦也不会想到能嫁给妻主,可等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缘分真的到了,所有的不能不可能都成了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我知道妻主待程娇如亲妹,可缘分一事,万万急不得。机缘不到,姻缘就好似那蒙了雾的东珠,怎么也看不见,触不到。或许等她彻底放下过往,就能发现命数中等着她的那个人。” “所以,江远嫁给我——”元苏略一停顿,神情渐渐严肃,“没有后悔过吗?” 三年的宫中岁月,她对他有太多忽视。 事到如今,明知他尚未恢复记忆,元苏却还是想问问他,若是人生有第二次机会,如果她不是一国之主,他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黏着她,喜欢着她。 “我不后悔。” 颜昭弯弯眉眼,摇头肯定道,“我从不后悔嫁给妻主。” 她有多好,只有靠近了,天长日久方知珍贵。 虽说他没有了这三年的记忆,但颜昭确信自己肯定不会后悔。不然,他也不会醒来见到她的第一面,就心慌意乱,更不会时时惦记着要与她待在一处,再次生出仰慕之心。 第96章 欢喜做不了假,想与她靠近的心不会说谎。 “所以我很庆幸,娘当初没有将我许给旁人,不然我也等不到妻主。” 前尘往事他记得不多,不过早前书钰与他聊天时曾无意提及,早前曾有位娘子请了媒人上门,只等高中后便前来求娶。 原本娘还是有所犹豫的,若非朝臣纷纷上书,请陛下大婚。 说不定娘当初或许会应下来此事。 “许给旁人?”元苏微怔,早前内务府的确提及过此事,不过那会她并不在意,只顺耳听了几句。 如今却是有点不舒服。 她不知道自己的语气已经酸出了天际,只一门心思地又问道,“那人如今......高中了吗?” 颜昭弯弯唇,点头,“听闻那人文采不错,应该是高中了吧。” 元苏挑眉,心中正回忆着这几年钦点的状元探花榜眼。就听她那夫郎又总结道,“这便是没有缘分,不似我与妻主,怎么也拆不散。” 第50章 暗涌 简简单单一句话, 到底似漫水拂波,缓和了元苏心底莫名的不痛快。 元苏看向与她笑得好看的男郎,不得不说, 颜昭极为聪慧。 她旋即也弯了唇, 穿上衣裙。 崔成已经在门外候了多时,元苏熟悉他的脚步,顺手牵了颜昭,笑道, “走吧,再不下去, 大伙都得饿肚子了。” 她们沿着木质楼梯缓步走下,还未走到一半, 就已经闻到了饭菜的香气。 颜昭往下探眼看去。 许应书和魏盛妤正支着圆桌, 阮程娇和书钰一前一后,从灶房往里端着菜和米饭。 到这「新家」的第一顿,摆在桌上的饭菜可谓丰盛, 各式的卤味热乎乎地摆了盘,还有王雨早前送得几条鲜鱼,也都放了葱姜蒜去腥隔水蒸好, 这会摆在桌子中央,不多不少,一人一条。 崔成亦用现有的几种青菜做了凉拌菜,甚至于渝北当地最下饭的腌菜,也都盛了一小碟,各种菜式有荤有素, 满当当摆了一桌。 元苏一落座,众人依次也跟着坐下。 颜昭自是坐在了她的左手边, 方便替元苏布菜。魏盛妤特地挑了元苏正对面的位置,入口的米饭吃着,心思却在飞速运转。 原本天家用膳,讲究食不言。 不过如今不在宫中,也就无需再讲那么多规矩。元苏瞥了眼明显憋着话的魏盛妤,将口中的鱼肉咽下,先开了口,“你们可打听到了什么?” “回大姊的话。”魏盛妤忙放下碗筷,手放在膝上,一本正经道,“今日我与崔成去了茶叶馆子和铁器行,那些店家一听我们是外地来的,都不肯与我们多话。还是崔成提议去茶馆坐坐,我们才不负大姊所托,终于打听出了些端倪。” 元苏心中大抵有数,颔首与她道,“这倒是与我们白日的遭遇有几分相似。你且细说说。” “是。”魏盛妤早就捋好了思路,简单扼要地切入重点道,“小商贩们全都沉默不语,不过渝北的普通百姓却是憋了许多牢骚。” 一壶好茶,再同仇敌忾的暗讽几句朝廷。掏心窝子的话就如倒豆子一般,半真半假在茶馆里说得不亦乐乎。 “三年前内乱,渝北粮食收成并不好,不过那会崔家倒台——”说到这,魏盛妤下意识地看了眼身侧坐着的崔成,见他面上并无波澜,只细心挑着鱼刺,顿了顿又道,“是以陛下登基时,渝北的税收才颇为丰厚。” “听百姓说,现任的郡守为了自己政绩,明<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明朝廷已经发文免税三年,渝北却依旧高税。再加上这三年渝北虽然有雨,却下的总不是时候,是以收成也逐年下降。” 阮程娇听着奇怪,“若真是如此,怎么没人上告?” 魏盛妤抿了抿唇,细细打量了元苏的神情,方抖着声又道,“听说原本是有当地的书生娘子看不下去,写了状纸预备往京都去告御状的。只不过——” 她顿住没有说。 元苏已经明了,神情肃冷接着道,“只不过官道不通,走了水路却命丧江河。” “是。”魏盛妤低头。 如此一来,也就说得通为何渝北的百姓如此团结。上诉无门,只有出了大案,方能震动朝野,引起上面重视。 “不过,此事却还有蹊跷。”颜昭将挑了鱼刺的鱼肚肉小心放进元苏手边的小碟子里,道,“既然是要引起朝廷重视,那高太师高采蓉一行人缘何踪迹全无?” “只怕这背后还有股力量,借着百姓们的手想达成自己的目的。” 阮程娇细想了片刻,冷哼一声道,“我看今日在茶馆里与二姊说起此事之人,怕是其中较早反应过来之人。不然,法不责众,此事查到最后,不仅那些藏在背后推波助澜之人毫发无伤,反而会彻底重洗渝北权势。” “如今看来,官盐一事只是引子。当初不论妻主派谁前来,都是死局。她们的目标,或许......” 颜昭担忧地看向元苏,紧紧攥住她的手。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要引元苏到渝北。所以她们走水路才会一路畅通,没有半点阻碍。 桌上众人都是想到了这一点,神情都肃穆起来。 元苏目有赞赏地看了眼为她忧心的颜昭,“我既然前来。必然已经做好了准备。” 第97章 她环视了四周,淡淡笑道,“如今局势明了,与我们也算一件幸事。如何揪出这背后藏匿之人,便是我们下一步要做之事。” “主子。”许应书顿了顿开口道,“明日可要去水运司瞧瞧?” 渝北之中,也就只有李郡守逢年时会前往京都参加宫宴,其余人甚少有面圣的机会。 元苏并不担心那些水运司的官员能认出她来。就算真的认出来,若她们并非幕后之人,也不会有任何危险。若她们是幕后之人—— 那她正好作饵。 元苏才要点头,就被阮程娇打断,“不可。” 他与元苏相处多年,只需一个眼神,就知晓她心中所想。 “我们在明她们在暗,大姊这样实在太危险。” “妻主,三妹说得没错。”颜昭亦放不下心,虽说女郎们要做的事他不该开口过多阻拦,但元苏身份贵重,若她真的出了什么闪失,大晋必会再次陷入内乱。 “放心吧。有许管家和三妹在,不会有什么事的。” 元苏知道他的担忧,早些年她亦经历了不少这样的情况,每回的情形都比此次更为凶险。 只不过颜昭不知情罢了。 如今他跟来也知晓了此间情形,这会攥着她的手都在抖。 元苏心中喟叹,安抚道,“你就是不信我,也该相信三妹的武艺。她当年可救过我不少次。我身上的伤有一半亦都在她身上。” “大姊,暗箭难防。”阮程娇仍是不赞同。 就算有暗卫在,对方到底有多少人,又筹备到什么地步,这些全都是未知。 “二妹和许管家觉得呢?”元苏明白程娇和颜昭是关心则乱,她看向一直坐着的另外两个女郎。 许应书本就是提议之人,她自是不会反对。 魏盛妤哪里敢多话,这事关大晋之主的安危,若是日后没什么事也就罢了,若是真有什么,她魏家不得成了大晋的罪人。 她犹犹豫豫不敢开口的档口,倒是一直安静用饭的书钰冷不丁说道,“大姊既是做了这样的决定,必然已经有万全之策。更何况就是两军交战,也没有避而不战之理。” “如今的形势,不过是瓮中捉鳖。”他抬起眼眸,定定看向元苏,“大姊在明,大局亦是明了。” 元苏挑眉,有些意外。 颜昭与还要再说的书钰微微摇头示意。书钰年纪还轻,又没瞧过陛下身上的伤,说出来的话才这样不知轻重。 “倒也有些胆识。”元苏点头,坐立不安的魏盛妤哪里能被一个男郎给比下去,当即表态,“我愿与大姊共进退。” “既然四比三,那明日你且去安排去水运司的事宜。”元苏用眼神止住还要再劝的阮程娇,起身牵了颜昭, “大家今夜便早点歇息吧。” 楼下众人各自忙活起来。 元苏关上房门,一扭头就瞧见自家夫郎忧心忡忡的模样。 “怎么了?” 她不是不知道他的担心,过往她最怕被这样的情绪绊住手脚。所以有什么事从不会与凤君提及。可如今却好似回过味来,莫名地喜欢这样被人惦念在心头的感觉。 元苏不问还好,她这样一问。颜昭整张脸都愁云满布,背过身去不愿理她。 他闹着小性子,可真当元苏躺在床上阖目睡去时。 颜昭到底还是按捺不住,慢吞吞地往床边来,还未跟之前一样坐在床沿,腰间蓦地被人一抱,顷刻间天地颠倒,唯有她身上的冷香扑面而来。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登时红了眼尾,侧开些脸,抿着唇不看她。 “怎么了?”元苏好心情地又问着。 “没什么。”他言不由衷地说着反话,噙在眼角的泪珠却不争气地悄悄滑落。 元苏一愣,手忙脚乱地要起身去拿手帕,就被颜昭紧紧反抱住腰身。 “妻主。”他呜咽地声音又轻又低,像是一阵雨,落下人间一段愁。 “别怕,你又不是不知道此次有多少人来保护我。”元苏叹了口气,翻身带着她的小黏糕侧躺下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她们若真是有手段,就不会躲在百姓身后。你可还记得怡亲王?” “嗯。”窝在怀里男郎抽噎着也不忘应她。 元苏无声地笑笑,“她弄出来的阵仗远比渝北更为凶险,手段更为隐蔽。你瞧,现在不也没事吗?” “妻主,骄兵必败的道理你比我懂。”颜昭可不会随便被她几乎话就哄住,他恨不能替她去做这个饵,可他只是个养在宫里的男郎,能做的太少。 他既厌恶自己不能帮她的忙,又忧心事有万一,手指紧紧攀住她的前襟,一字一句地叮嘱道,“所以妻主就是有万全之策,也不可掉以轻心。” “嗯。” “还有,妻主不可在紧要关头生出慈悲之心。” 她们可都是奔着元苏的命来的,若是用什么不入流的法子,让陛下一时心软失了先机可就不妙了。 “只有这些?” 元苏低头与他蹭了蹭鼻尖,听说旁人的妻主要去做一些有危险的事,家中的夫郎除了千叮咛万嘱咐,还有些特别的表示。 第98章 当初她没细听,这会难免心中好奇,也不知颜昭会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还有的。”窝在她怀里的男郎仰起脸,神情极为认真,“我是说万一,万一对方以我做要挟,妻主万不可心软。” 他看过许多话本,里面常有这样的桥段。 颜昭与她勾住小手指,“妻主,只需要保护好自己,不必管我。” 比起他的生死,他更在意的,是元苏的命。 “只要妻主平安无事,我也算—” “胡说什么。”元苏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又气又急,下意识地便吻了上去,直到刚刚还一脸慷慨就义神情的男郎面色酡红,才放开他。 “江远难道不记得,成了妻夫便是昭告了天地,要不离不弃?” “可是……”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迷迷蒙蒙,「可是」什么,颜昭已经想不起来,他看着元苏,耳畔只剩那句不离不弃。 是了,他怎么忘了,她们感情这般好,他舍不得陛下,陛下自然也舍不得他。 “妻主。” 颜昭扬起眸子唤她,手指却悄悄解开了她的衣带,他听吴阿四说过妻夫之道。 如今夜色已深,正是时候。 第51章 留后 元苏低头瞧着他手里的动作, 颜昭甚少这样主动。细细想来,她们也有一段日子不曾亲密过。 如今他的身子好了不少。 元苏顿了顿,在他耳边低道, “此处比不得宫里, 隔音不好。一会怕是得小声些。” “妻主放心吧,我心中有数。”颜昭手指不停,颧上微红地应道。 过往他都喜欢吹了灯。 元苏忖了忖,正要起身隔绝了这夜里的亮光。男郎已经伸手, 利落地脱下了她的中衣。 明黄色的兜子犹如满月,颜昭只瞧了一眼, 脸上更红。 他止住她要起身的动作,声音压得极低, “妻主, 这样就可以了。” 这样? 元苏不甚确定,面前的男郎羞得明显,若是一会情到浓处, 羞晕了可怎么办。 她过往也曾听军中的姐妹说起过因为这档子事,半夜去寻大夫的经历。 “嗯,妻主放心, 我会很快的。” 颜昭点头,随着她跪坐在床上。细心地将元苏脱下的中衣好好叠在一处收好。 元苏眉眼一怔,虽说明日要去水运司,此事倒也不用太快。 她张了张唇,才要告诉他不必在意时间,随心就好。 颜昭侧脸靠在她的肩头, 他烧红的面容似火,轻轻烙在那一片露出的肌肤。 星点之火可以燎原。 元苏伸出手, 才要体贴地解开他的衣带。刚刚还靠在她肩头的男郎一侧身,已然弯腰去勾一个小木箱。 “……” 白日里,她其实隐约听到了吴阿四与男郎们说得那些妻夫之道。却是没料到颜昭这么快就要知行合一。 这个小木箱并不是从宫里带来的物件。 所以是他下午去买被褥是一并购来的?这样隐秘的物件,也不知许应书有没有见到。不过就算许应书见到叶没关系,她自是有法子让许应书忘得干干净净。 瞬息之间,元苏心思已然几变。 她看了眼正专心打开小木箱的颜昭,难得生出几分好奇,也不知这些小玩意是否当真如吴阿四所说那般顶用。 “妻主。”颜昭一回头,正对上元苏看来的目光。他脸上红晕未消,只盯着她的眼眸,一本正经道,“你……你先闭上眼。” 被她瞧着,颜昭心里难免生出些不好意思。 好在元苏也没有问为什么要闭上眼,她坦荡地坐着,全然不知自己皎若月色的身影如何惑人心智。 风月动人,此间情意无边。 颜昭悄悄往她唇上看了一眼,脸上又烫了几分。 刚刚她不过稍稍吻了吻自己,他已然溃不成军。更何况他记得过往那些夜里的旖旎。 颜昭轻轻掐了自己的掌心,现在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吴阿四说过,若是自家妻主要出去捕鱼,按照渝北的规矩,都得在自家妻主身上落下祈求神灵庇佑的印记。 虽说陛下并不是出海捕鱼,但去水运司一样是很危险的事情。她们在渝北,就要遵循渝北的规矩,他宁肯多求神佛庇佑,也不愿她真的出了什么不测。 颜昭深深吸了口气,从小木箱里拿出一个指尖大小的盒子。稍稍一旋,就瞧见里面桃红色的膏状物。 听闻这是从江河中镇兽身上刮落所得,需水性极好的渔民亲自采集,方有这零星一点。再配以桃花、朱砂所写的御水符炼制而成。 他从小木箱里拿出配套买的毛笔,蘸了蘸。笔尖对准了元苏心口的位置。 护心护身,否极泰来。 元苏阖目已久,耳边的动静却不停歇。尤其听到颜昭不断地深呼吸,唇角一弯,知他紧张。 “莫怕,从前不也是做过的吗?”她极有耐心地安抚着一点点靠近的男郎。 他这是头一回在清醒时,在烛火昭昭下要与她共沉沦。 元苏知晓他的脾性,便是不睁眼也知他此刻必然早就红透了脸。她伸出手凭着感觉揽住了他的腰身,“放松些。” 第99章 “妻主。” 印记要点在心口才行。 他悄悄比划了一下,明黄色的兜子遮挡了大半。颜昭稍稍往下看了眼,喉间微动,轻咳道,“现在怕是要把兜子拉下来一点。” 一点怕是不够吧? 元苏微微挑眉,很是大方地一拉挂住兜子的细绳。圆月皎洁,直直对着拿了笔靠近的颜昭。 轰—— 几乎是瞬间,男郎就下意识地屏住了气息,羞得不知如何才好。 “妻,妻主……”他的声音微微发颤,笔尖对了半天也找不准,又慌又急地与她低道,“我,我找不到。” 预定好的心口位置,早就被他此刻心猿意马的思绪晃出了脑外。 元苏一怔,想起他失忆的事,登时明了。 她犹豫了片刻,到底没睁开眼。他的声音明显透着慌乱,若是她再睁开眼,只怕他当真要紧张地昏过去。 “不要慌,我与你并没有大的不同。”元苏声音温柔,寻着动静握住了他的手,“重新一点点探索便是。” 她牵着他的手先放在了自己的唇上,“你瞧,这里是用来说话的。” “嗳?”颜昭一顿,瞧她闭着眼极为严肃的模样,旋即唇角一弯,放松了不少,“我记住了,这里是妻主的嘴巴。” “那这里?” 修长的脖颈微微仰起,元苏又问。 这会颜昭答得飞快,“是妻主的锁骨。” 叠放在一处的手指慢慢往下,似是落入了山峰峡谷,颜昭眸子微垂,未问先答,“这里是妻主心口。” 他要在这里帮她画下庇佑的印记。 颜昭不再像刚刚一样慌乱,刚刚提笔。和元苏交握在一起的左手却没有停。 “妻主?”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蓦地瞪大,有些惊讶地瞧着她散开的下裙。 “嗯?”元苏浅浅应他,既然他忘了许多,她慢慢教就是。 “妻,妻主……”颜昭整个人都快要红透,他干巴巴地咽了咽口水,忽得反应过来,“我,我不是……不,我的意思是……” 这声音慌得明显,元苏疑惑地睁开眼。 旖旎的气氛瞬间凝滞。 她盯着眼神不知往哪看的颜昭,见他结结巴巴要解释又解释不清的模样,眉眼一弯,却是低笑了出来。 “原来是这个。” “妻主,是我……是我没有说清楚。”颜昭低下脑袋,他并非什么也不懂的男郎。 更何况刚刚他早就情动,只是她明日一早还有正事,他哪里敢在今夜缠着她。 可如今挑起了兴致的是他,坏了兴致的也是他。 “这事也怪我。”元苏轻咳了几声,拉过薄被盖在身上,眼眸落在他的笔尖,柔和了声色,“这是要画在哪的?” “心口。”颜昭的声音闷闷的。 明明已经解释清楚,他却生出了莫名地失落。 元苏了然地点头,手指极为利落地点在自己心口,“那就是这里。” 落在心口的笔势轻,印记却没有拓上半分。 颜昭有点着急,更怕这是上天的启示,瞬间就焦虑地红了眼。 “妻主,我刚刚定是没蘸上。” “你莫要多想,这盒子里的膏体本就不甚容易上色。”元苏瞧着明显神色大变的颜昭,宽慰道,“不如你直接用手指吧。” “手指?”颜昭茫然,“这样会有效吗?” “自然,心诚则灵。” 元苏颔首,鼓励道,“说不定旁人的夫郎也是用手呢?” 她的话点醒了颜昭,今天吴阿四提及这祈福求平安的法子时,的确不曾说过是借用了毛笔落上印记。 “你想想,咱们在王雨家中何时见过笔墨?” “妻主说得有理。”颜昭渐渐冷静下来,一支毛笔差不多就要三条鱼的价格,吴阿四必然不会花这样的冤枉钱。 他心中稍微安定,用食指蘸了些膏,眉眼认真,凑近她的心口。 轻轻一按,刚刚还不甚明显的桃红色果真印了上去。 “桃花结桃花印。”颜昭一面小声嘟囔着,一面移动着食指。他的动作又轻又缓,特意敛住的气息犹如丝丝绵,落下一瓣瓣桃花的同时也让元苏生出难抑的痒意。 “江远。”她微微蹙眉,本要止住颜昭的动作。可那双应声抬起的眸子实在太过认真,仿佛要将所有的福运都注入在这小小的印记之上。 元苏顿住,一时也不好催促他。 “妻主是不是有些冷?”颜昭心细,视线中那片圆月上不知何时生出了细细的战栗,他很是贴心地替她拢上薄被,抿唇腼腆的笑笑,“我再画一遍就好。” 又一遍桃花瓣,饶是圣人也难忍其中煎熬。 “江远。”元苏到底是个女郎。 她深深吸了口气,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其实,你有没有想过。” 渔民捕鱼看的是天气,若是真遇上大风大浪,小小渔船只怕是要覆舟全没。而这祈福的印记又实在磨人,更像是…… 元苏忖了忖,看向自己那尚未反应过来的夫郎,压低了声,“或许这祈福也包含了留后呢?” 留后? 要……留后手? 颜昭怔怔地看向贴在掌心的圆月,她的心跳仿佛就在他的掌心里,咚咚咚咚急速起来,敲锣打鼓地揭开所有的言下之意。 第100章 他仔细地品了品她的话,再联系白日里吴阿四的神情,忽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收紧了手。 所以他刚刚一直做的,都是......都是...... 男郎清俊的面容登时局促起来,眸子扬起,藏在里面的星辰似是隐入了云雾,薄唇张了张,分明有许多话要说,可事到如今,也只是轻轻地,不知所措地唤她,“妻主。” “那你......”他鼓足了勇气,红着脸瞥了眼桌上燃得正红火的烛,“要不要先灭了灯?” 第52章 意识 虽说他也想在明亮的光中清清楚楚瞧见她情动的模样, 不过一想到她们这座二层小楼里还住着其他人,颜昭心中便止不住的又羞又怯。 夜色是一切动静的遮挡。 在无边的黑暗里,人的感官突然敏锐起来。 颜昭脸庞烧得通红。 明明元苏已然吹灭了烛火, 偏生她一步步折回的身影, 却被透窗而来的月色渡上一层浅浅的银辉。 他反而瞧得越发清晰。 她瘦削的下巴,披散在肩头的长发,还有那会予他欢乐甜蜜的唇瓣。 压在腔子里的心砰砰砰跳乱了序,颜昭努力地平顺着自己的气息。可他越想装作不在意, 抓在床褥上的手指就越发的紧张,薄汗生了一波又一波。 眼瞧她就要靠近床榻。 那双漂亮的眸子已然睁得圆溜溜地, 一瞬不瞬盯住元苏,“妻, 妻主……” 他的声音早就不复清泠, 更像是大婚后他第一回求饶时的软绵,元苏脚步一顿,心里越发燥热了些。 “嗯?”她不动声色地应他。 即便此刻的颜昭, 在她脑海里已然是一副海棠春睡,云梦高唐的情形。 “妻主,我还是有些怕。”颜昭坐起身, 低垂下脸。他怕自己做得不好,更怕元苏觉得他不如从前。 他莫名地跟从前的自己叫着劲,吃着闷醋。 元苏微愣,倒也不似旁的女郎那样继续诱哄,只温和了声音,坐在她身边, “若是怕,我们就再等等。” 原本她对此事也不是特别在意, 只是如今兴致起了,才生出了念想。 既然颜昭还不习惯,元苏握住他的手低道,“那我们就先歇息吧。” “妻主。” 她越是这样替他着想,颜昭心中越是过意不去。她可是这整个大晋的主子,只要一句话的事,就有无数的男郎想着法地逗她开心,黏在她身侧。 可她却愿意迁就他,等着他。 颜昭只想想,都觉得自己着实是有些钻牛角尖。过去的他、现在的他,无论有没有记忆,都是她的夫郎。 若真是哪里做的不好,他再学就是了。哪里能让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扫兴至此。 想到这,他手腕一转,拉着元苏的手搭在自己的衣带上,“一会……一会……” 他的话说得结结巴巴,脑袋低低垂着,解开衣带的速度却一点儿都不慢。 “妻主。” 他最近吃胖了一些,也不知道元苏会不会喜欢。心里忐忐忑忑地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腰侧,咽了咽口水,缓解着喉间的干燥,方轻声接着道,“一会若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你直接告诉我。” “江远?” 元苏讶异于他的乖顺,单手抬起他的下巴,“此事不用这般着急。” 他紧张地都在发抖,元苏将他整个儿抱进怀里,声音带了笑意,“凡事水到渠成就好,更何况我们过去于此事也不是十分热衷。” 不热衷? 这不应该吧?窝在他怀里的男郎将将舒服地把自己与她贴得紧紧的,听见这话,心中疑惑起来。 旁的不说,单是失忆后与她相处的这些日子,有许多时刻,他都止不住地生出想要与她骨血相融的亲密。 就像此刻,他怕是怕的,却也并不想这样半途而废。 “为什么?”刚刚因为羞怯而低垂的眸子扬起,满是不解,“是因为过去的我做的不好,所以妻主不喜欢吗?” 寂静地夜里,他的话造就了短暂的沉默。 元苏没有立刻回答,几乎瞬间,就让颜昭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略有些难堪地重新低下眼,“妻主,我以后会好好学的。你……你不要厌弃我,好不好?” 出嫁从妻,这世间多得是女郎厌弃自己夫郎不懂风月,不知冷暖而休夫。 颜昭抱紧她的腰身,压在腔子里的心似是坠在枝头的柿子,沉甸甸地不停往下。 “怎么又胡思乱想?”元苏一顿,稍稍往后挪了挪身子,才想要把自己夫郎点起的火悄悄熄灭,偏生颜昭黏她黏的紧,跟着一动,两人中间当真是密不透风,只差一点就能严丝合缝。 她深深吸了口气,“不是你做的不好的缘故。” “妻主不用安慰我。”颜昭早就认定是自己的原因,声音沉闷极了,悄悄用脸蹭了蹭她的肩头,“此事怪我,出嫁前并未认真学习。” 当初宫中的內侍前来教导之时,此事便是重中之重,可他因着矜持羞涩,并未认真揣摩,只囫囵吞枣地瞧了几眼图册。 书到用时方恨少。 第101章 颜昭如今不知有多后悔,好在还有吴阿四白日里传授的那几句,心中又稍稍有些底。 “是我的原因。”元苏哪里能不知他的小动作,心中微叹,解释道,“只因这三年事情太多,所以我陪你的时日有限。” “那妻主每回来,我们……我们都会……”颜昭好奇,可这样直截了当的问,又着实有些说不出口。 元苏哪里能不知他的小心思,轻轻嗯了一声。 “那这样就算不得妻主陪我时日少。”颜昭扬起眸子,迎着月色与她露出甜蜜的笑意,“妻主有事繁忙,但每回来,都是因为想念我,不是吗?” 想念? 元苏慢慢咀嚼着这两字,她倒是从未想过自己去福宁殿的缘由。 虽说粗略一算,她去的时候多是宫中定好的日子,但也有那么几次,是她无意间走去了福宁殿。 她从未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去与她并不熟稔的凤君住所。或许就像旁人想的那样,只是因为他是她的夫郎,只是因为她的后宫仅有他一人。 但她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排斥与凤君亲密。 所以,她其实也会想念他吗? 这个认知叫元苏有种醍醐灌顶的顿悟,她微微弯唇,重复了他的话,“是啊,是因为想你。” “因为妻主一直都有想我,所以不能算陪我时间少。” 颜昭心口软软胀胀,像是浇灌了甜滋滋的糖浆,薄唇微□□动地攀上她的肩头。 她这样好,他实在没什么好担忧,好怕的。 “妻主,我们就像过往一样。” 半掩的中衣像是一层褪去的月色,露出藏在其中的白皙肌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亮晶晶地看向元苏,“妻主想我,我也想妻主。” 火热的心一碰撞,倒也无需再忍些什么。 元苏轻轻吻了吻他的唇,“不怕了?” “嗯。” 颜昭微微摇头,又舍不得离她太远,气息交融间,还不忘将碍事的中衣彻彻底底扔在一旁。 骤然颠倒的天与地,挡不住犹如白玉凝脂的身姿。 元苏浅浅笑了笑,抽出他发间的木簪好好放在一旁,欺身覆下。 月色清辉被完完全全阻挡在了窗外,无尽的夜色深处,蛊惑着蠢蠢欲动的身心。 男郎脸烧得似火,唇齿间全是冷冽的香气。 不同于以往的浅尝辄止,她似是极有耐心的猎户,正一点一点有条不紊地夺去他的神志。 颜昭乖顺地张了张唇,那样在梦中出现,如今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沿着脊背酥酥麻麻一路往上散开。 他的气息渐渐不够用。 “妻,妻主。”颜昭低低唤她,一双眼沁出些泪意,模样越是委屈越是勾魂夺魄。与她蹭蹭鼻尖,“我…….我准备好了。” 这样的事,原本无需他实诚地一一告知。可男郎生怕自己做得不好,抛开了过往学过的规矩礼仪,只一门心思地想要与她沉沦在欢喜的俗世之中。 却不知。走廊里,有轻微地脚步靠近。 元苏蹙眉,有些恼。 这等风月被人打断,饶是圣人也难压火气。尤其此刻的颜昭正期盼着。 她心中一梗,却也明白。若非出了大事,她们不会在这个时辰冒然上二楼来。 “江远。”元苏叹了口气,伸手揉揉他的脸颊,“现在怕是不行了。” 她的话音刚落,门外踟蹰的脚步停了下来。 魏盛妤轻轻敲了敲门,低道,“大姊,您睡了没?” “何事?” 元苏坐起身,替颜昭盖好薄被,拿过自己的兜子、中衣慢慢穿着。 房里有了动静,魏盛妤悬着的心松了一半,忙如实禀道,“大姊,刚刚水运司着了大火!” 这话听得元苏眉心紧蹙,水运司与码头离得近。虽说天干物燥,但大晋每座城池都设有望火楼,倒也不至于着了大火。 只怕是有人为了掩人耳目。 “妻主。”颜昭亦听得清楚,他面上的红晕早就褪去,裹着薄被起身,帮元苏整理着衣裙,“此事怕是不简单。若是前去,可定要注意安全。” 早知道夜里还有这样的事,他就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缠着她。 他心中自责,元苏哪里能看不出,她握住那双瘦长的手,轻声道,“江远,莫要多想。你我是妻夫,此事本就天经地义。更何况我是女子,若是我不愿意,此间也不会旖旎。” “妻主……” 她这番宽慰不说还好,话音一落。直叫颜昭更加难过,明明来之前他都打定了主意,断不能耽误她的正事。 可如今却情难自禁至此。 他都不敢想,若是刚刚没有徘徊忐忑的心,或许这会魏盛妤寻来时,他……他怕是正缠着她。 “我不是这样不知轻重的男郎。”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泛红,“我……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江远。”元苏系好衣带,叹息着抱住她正把事情越想越大的夫郎,“不许再胡思乱想。” 她压低了声,凑在颜昭耳畔低道,“你以后不这样,难不成打算让旁人缠着我?” 第102章 “嗳?” 正自责羞愧的男郎一愣,下意识地摇头,他才不要! 他才不要把这样好的妻主让给别人。 颜昭眉眼舒展开来,轻轻在她侧脸落下一个吻,“我等妻主回来。” 第53章 救人 元苏从房中出来的时候, 阮程娇、魏盛妤、许应书都已经在楼梯口恭敬候着。 “大姊,还有一事蹊跷。”阮程娇淡淡瞥了眼从房门探出的人影,一转身拉着元苏就要往下走去。 “妻……” 颜昭的声音被众人离去的脚步声掩盖,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落寞地低垂, 双手捏住衣角,暗暗生出些羡慕,若是他也会武艺就好了,这会就能紧紧跟在她身侧。 余光里, 那仅仅露出一点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元苏踩在楼梯上的脚步一顿,与阮程娇等人吩咐道, “此次前去,必然会遇上负责灭火的黑龙队 , 去的人不必太多。程娇和盛妤跟我前去, 许管家留在家里。” “是。” 阮程娇和魏盛妤点头,元苏又道,“随身带些短家伙便是, 一会在正厅汇合。” “大姊?”阮程娇微愣,正想问缘由,就见元苏折回了房门口。 许应书和魏盛妤已经下了楼, 原本他也该离开的。可阮程娇的脚步怎么也迈不动,他愣愣地瞧着她渐渐走远,走到另一个男郎身侧,微微低头,低声问着。 “怎么不去睡?” “妻,妻主?”那双漂亮的眸子诧异地扬起, 旋即露出个好看的笑,“我还不困, 倒是妻主怎么又回来了,可是忘了什么?” “是忘了些事。”元苏笑笑,握住他的手,他应该很担心。 元苏拿出手帕替男郎擦去掌心的薄汗,“刚刚忘了嘱咐你,睡觉记得盖好被子,我只是去瞧瞧,去去就回。” “妻主,就是忘了这些?” 颜昭微愣,她特地折回,就是为了这几句话? “嗯。”元苏颔首,应得痛快。总归大火熄灭也需要时间,她们若是去得太早,反而会成为官府怀疑的对象。 倒不如与他宽宽心。 “妻主。”颜昭心里微甜,却也怕耽误了她的正事,忙点头跟她保证道,“你放心,我会盖好被子,也会乖乖在家里等你。” 他如今的模样,像极了那些年趴在她腿上又乖又软的小猫。 元苏心中微动,抬手揉揉他的发顶,又不放心地嘱咐道,“许管家会留在家里,若是真有什么,吩咐她去做。” “妻主,我都记下了。”颜昭弯弯眉眼,正预备送她出门。手指被人牵住,却是元苏带着他往房里去。 “这会夜深,你就早点歇息吧,不必特地送出来。” 如今她着实看不得他有半分委屈的模样,等颜昭乖乖窝进被里,元苏看了眼外间的夜色,顺手将房门掩好。 “大姊。”一直站在楼梯口的阮程娇干涩开口,“有许应书在,他们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元苏负手,带头在前面走着,她唇角带笑,与他道,“不过男郎多爱胡思乱想,他既是担忧我,我自然要与他宽宽心,哄哄他。” 阮程娇听得一愣,眸色晦涩不明。 倒是魏盛妤迎了上来,细心地说起外面的情形,“大姊,黑龙队外面还在灭火。渝北城中有宵禁,这会街上并没有多少人。” “可由从此处去往水运司的小道?”元苏问着早就候在一旁的崔成。 “有的。”他特地换上了一身普通至极的衣衫,“大姊随我前来。” 暗下来的天成了天然的遮蔽。 她们一行人静静走在青石板的小道上,稍稍抬眸,就能瞧见不远处的火光滔天。 元苏细细听了听前面的动静,在水运司灭火的黑龙队少说来了三支,但这火却一点都没有灭的意思。 她看了眼阮程娇,后者会意。 “大姊!”崔成轻声拉住元苏的衣袖,提醒道,“若是来不及走回此处,前面右手边的小道,可折回家中。” 元苏点头,示意魏盛妤保护好崔成。手指轻挥,领着阮程娇一前一后沿着角落往前走去。 她们行得快,越往前,看得也就越清楚。 整整三支黑龙队,提水灭火的却只有三两人。眼瞧着那些人全都抱着臂膀凑在一处寒暄,元苏微微挑眉,下手极为利落地打晕了前来小解的两人。与阮程娇一人扒了一套黑龙队队服,她穿得快。一转身就瞧见阮程娇正翻着衣袖。 “怎得还跟小时候一样不会穿衣。” 她轻叹了口气。过去她们一块从军时,程娇穿衣便比她们要慢。以前是她帮着程娇收尾,眼下也是。 元苏极为自然地帮他穿上衣袖,低道,“一会你跟在我身后,若是真有什么,你抽空先走。我自有脱身的法子。” “大姊在哪,我在哪。”阮程娇不同意。 元苏替他系好腰带,往外看了眼,眉目严肃转头又道,“我不是在与你商量。这火起得凶又没人去灭,只怕是要借火毁去其中一些重要的文件。我身侧有暗卫,倒是不碍事。但颜昭是男郎,此次前来的几人中,我最信得过的便是你,所以颜昭的安危,我只托付给你。” 第103章 她这话便是下了令。 阮程娇就是有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此刻也只能应了下来。 元苏信任地拍拍他的肩头,大步走在前,做出个浑浑噩噩的模样,阮程娇低垂着脸,跟在她的身后。 水运司近码头,却也是一处单独而建的官衙。 元苏不过走得稍稍近了些,噗滋滋的火舌炸开木头的声音便充斥在耳内。她脸上抹了些灰,极为熟稔地往站着的人群里一站,倒也没人怀疑。 “我听说今晚可是有风,要是再不灭火,风一起,可就真的来不及了。”说话的是个稍胖些的女子,元苏往她腰上的令牌看了一眼,就听站在最后面的另一人冷哼道,“急什么,若是真的有风,大不了就是火势变大,连带着烧了码头上那些渔民的船,死上一两个贱民。可若是里面的东西没烧干净,有麻烦的便是你我。” “可是……”刚刚那稍胖些的女郎微微蹙眉,她官阶低微,做不了什么主。眼瞧着冲上天际的黑烟越来越浓,她还是忍不住担忧道,“若是一会有百姓闻着烟味过来怎么办?” 她的话音一落,其余人当即嘻嘻哈哈笑出了声,“怎么办?” “渝北有宵禁,我们又不曾敲响火铃,自然是按照朝廷法度处理罚钱便是。” “可不是,若是出来的人多,一人收上十五文,也够咱们白日里去吃酒听曲的。” “说起来,这里面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要烧得这般干净?” “你又嘴欠了不是?”早前冷哼的女子斜眼一瞪,“上面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事。问这么多,是嫌死的不够快?” 她这警告的话一出,众人当即三缄其口。 大晋虽有法度,但在渝北,谁也不敢忤逆了李太守的意思。 元苏微微蹙眉,水运司中无非是些船只往来记录,若要烧得这般干净,多半还是为了官盐一事。 看来这李尘对于官盐沉船一事,并非全不知情。 税收、官盐、沉船...... 除了她是目标,看来这伙人还有旁的目的。 元苏思绪转得飞快,手下木桶将将放下,忽得听到一声短促的笛响。这是黑龙队灭火的指令。 刚刚还消极怠工的众人登时加快了手中动作。 元苏耳力极佳,立时分辨出纷乱的脚步中,有略沉的步伐正在靠近。 阮程娇就在元苏身侧,两人相互对望一眼,登时心如明镜。 大晋法规,凡是大火,官衙必得过问到场。 这么晚又坐着轿子前来的,多半就是李尘李太守。 元苏低下头,李尘这人她没有太多印象,宫宴中也算是个安静之人。她用余光打量着从软轿上懒洋洋下来的李尘。 “水运司着了这么大的火,尔等务必要查出着火缘由。” 她远远站在黑龙队后侧,捂着口鼻极不耐烦的吩咐道,“待天明,让水运司的人也来看看,还剩些什么。” “是。”早前冷脸的女子此刻已经换上了一副笑脸,躬身候在李尘身侧,点头哈腰地应着。 “对了。”转身要钻进软轿的李尘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侧过头又低道,“天干物燥的,城中许是多火。你们望火楼可得仔细些,可别漏了什么。” 这话说得稀松平常。 但李尘的眼神此刻却似是猝了毒,阴狠地一眯,“这里鱼腥味也太重了些,臭气熏天的。你们也一并处理了吧。” “……大人,我们黑龙队怕是管不了这鱼的事。” 李尘视线冷了下来,略一挑眉。刚刚还有所犹豫的女子当即连连点头,“大人放心,此事小的们必会做的妥妥当当。” “嗯。”李尘抬脚,顺道瞥了眼前方,忽得瞧见个熟悉的身影。 她脚步生生顿住,辨认了许久,方玩味地指了远处的元苏,“罢了,鱼的事无需你们去管,黑龙队里混了人都发觉不了,我还能指望你们做什么。” 这话无疑是一记响雷。 “大人恕罪,小的这就去办!” 吓出一身冷汗地女子忙扬声要吩咐拿人。 李尘冷斥,“蠢货,瓮中捉鳖不会,难道还不懂声东击西?” “还请大人明示。” “飞鸟需折翅。”她从袖中扔出个纸条,指着上面潦草且错了笔划的几字,“夜里起风,此处多半也会起火,你们提前去瞧瞧,免得伤了其中百姓性命。” 她重重咬在起火二字,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阮程娇三年不曾回京,李尘并不认得。偷听到她此刻的吩咐,当即借着递水桶的功夫,与元苏微微示意。 这会三支黑龙队都在有条不紊地灭着火。 阮程娇不好溜出,好不容易寻了个时机,他脚下跑得飞快,直奔那个小院子。 崔成和魏盛妤在外面,尚算安全。 凤君! 阮程娇眉心紧蹙,他既答应了元苏要保护好凤君,此刻就绝不能食言。 只有凤君安全,元苏才不会有后顾之忧。 他来得快,一袭黑衣黑灯笼的黑龙队来得更快。阮程娇翻进院子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接连扔进了几条燃着的柴火。 第104章 听见动静的许应书将将要点灯瞧个究竟,就被摸黑进来的阮程娇一把捂住了嘴。 “此地不安全,需要尽快离开。你去收拾细软,我去楼上叫醒主夫。” 他说得飞快,许应书何等聪明,当即猜到几分,点头示意。两人分道而行,阮程娇一上楼,迎面正对上已经叫了书钰起来的颜昭。 二楼临窗的月色分明。 乍见到阮程娇,男郎声音都轻松了不少,“三妹,妻主呢?” “大姊还在水运司。”阮程娇这会没空跟他细细解释,只道,“主夫,现在我们需要立即离开。” “走?”书钰还睡懵着,他不解地瞧着紧张起来的颜昭,“表哥,我们不等大姊了吗?” 颜昭心头冰凉,既担忧元苏,却也明白若非事出突然,她不会让阮程娇带大家离开此地。 他不能做她的拖累。 外间隐约有烟味传来,颜昭拉住书钰的手,与阮程娇点点头,“走吧。” 三人下楼与许应书汇合,还未推开门。翻墙落地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阮程娇一愣,示意众人跟他折到正厅后窗。 他白日里心酸难过时,曾无意发现这正厅的后窗并未完全封死,没成想此刻竟派上了用场。 许应书配合阮程娇合力拆了那些木板,刚刚扶着颜昭和书钰跳出窗户。 身后蓦地扔进一个油瓶,几个火把接连跟了进来。 霎那间熊熊烈火拔地而起,掀起一股热气的巨浪,直直将四人往后一推,纷纷叠进了身后不知深浅的小河。 火与水的交替,并未解了那股近在咫尺的烧灼感。 阮程娇接连呛了几口水,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想都没想,直接一个猛子往下,拉住了正在下沉的颜昭。 第54章 发觉 夏日里的河水不似冬月冰凉, 却也寒气逼人。 阮程娇一手拖着奄奄一息的颜昭,一面悄悄往下游寻着上岸的时机。 刚刚变故来得太快,这会河面上除了他们二人, 早就不见许应书和书钰身影。 李尘既是下了死令, 认出了元苏。只怕水运司那边此刻亦是一场混战。 暗卫都是元苏亲自挑选之人,必能护主。 阮程娇想到这略略放下心来,不过他气力也快耗尽,眼看沿途有几间草屋, 当即拼尽全力带着颜昭往岸边游去。 月黑风高夜。 将颜昭好好拖上岸的阮程娇终是失了气力,躺在岸边许久, 方回过神来。 他四处打量了几下,见没有追兵。当即背着颜昭寻到最近的茅草屋。里面黑漆漆的, 并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阮程娇松了口气, 背着人缓步走了进去。 她身后的月色朦胧照着屋里的情形。一张桌两条长凳,外加一张木床。简单却也足够他们缓上一阵。 阮程娇简单用地上的茅草扫了扫木床上堆积的灰尘,又铺了些相对干净的茅草上去, 才把颜昭扶到木床。 她自己也没闲着,先是按照过去军中所学在屋里生了火,又去外面折了几根粗些的树枝做了个简易的木架。 他刚刚也探过颜昭的鼻息, 与平常无疑。多半是惊吓过度,这才晕了过去。 但衣服有水,人易着凉生病。 好在他们都是男郎。阮程娇并未犹豫,伸手将颜昭身上的衣衫全都剥下来,拧了水搭在木架上烤着,等他的中衣差不多干了, 又手忙脚乱地替颜昭穿好。这才脱下自己身上已经半干潮湿的衣裙,挂了上去。 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水珠, 像是催人入睡的音符。 阮程娇本就累极,这会倚在木床边上。烤着暖和的火,慢慢闭上了眼。 一夜动荡,便是梦里也不甚安稳。 眼瞧着陛下背影越走越远,就要消失在大雾之中。颜昭心里一急,抬脚就要去追。偏生也不知怎得,他整个人都好似困在了一张网里,动弹不得,也喊不出声。 急得男郎眼泪都快要出来,好不容易拼尽全力挪动了身子,咚—— 一声闷响蓦地在耳边响起。 颜昭回头去看,登时就被一阵耀眼的白光晃得睁不开眼。抬手遮眼的刹那,风声、河水拍打在岸边的声响慢慢清晰。 他醒了过来。 入目便是无尽的茅草,颜昭怔了怔,撑着手臂一起身,就瞧见在地上铺了茅草侧躺着的阮程娇。 是了,昨夜是她救了自己。 颜昭心中感激,才要起身去勾放在火堆旁的鞋子。眸子往木架上一看,脸色登时唰白。 他的衣衫! 他已经成婚,便是阮程娇与陛下关系再亲近,也万不可在她面前只着中衣。更何况,如今的情形显然是阮程娇替他脱了衣衫和鞋袜,挂在了木架上晾干。 难言的背叛感齐齐涌上心头。 颜昭没有逃过一劫的庆幸,反而恨不能自己真的淹没在冰凉的河水里。也好过眼下这般情形。 怪不得他会做了那样的梦,怪不得陛下会离他越来越远。 颜昭眼中有了泪意,可他也明白,这怪不得阮程娇。 男郎死死咬住下唇,勾了自己的衣衫和鞋袜过来。沉默地一件件穿好,才要出去看看。 第105章 余光里,躺在茅草堆上的阮程娇面色酡红,唇色更是艳丽。 颜昭眉心一皱,轻手轻脚地靠近些,方察觉出不对。阮程娇是武将,以她的身手,定会在自己醒来的那一瞬间睁开眼有所戒备。 而不是像现在,沉沉睡着。 他小心地伸出手在她鼻息间探了探,眉头皱得更加明显。 阮程娇多半是着了凉,这才生病发热。 颜昭忖了忖,试探地拉起昏昏沉沉的阮程娇,才要将她扶上木床歇着。谁料阮程娇却已经没什么气力,整个人几乎都压在了颜昭身上。 这是他除了陛下,头一回跟其他女子靠得这般近。 颜昭心中不安,生怕这情形被谁瞧见。手上下意识一推。却又被那不同寻常的触感唬了一大跳。 刚刚他一直拘着女男有别,一双眼只看着她的脸,并不曾细细打量过只穿着中衣阮程娇。 这会意识到不对,方沉下心来。顺着指尖的方向看了过去。 半露的衣领,隐约可见一马平川的胸膛。 听闻这世间也有女郎是这样的,颜昭暗暗寻着借口,毕竟阮程娇与陛下自幼就在一处生活,又在军中那么久,怎么可能…… 他忙脚乱地将人在木床上安置好,又往地上快要熄灭的火堆里添了些干柴和茅草。 阮程娇的中衣没有脱下来彻底烤干,这会子似是在身上套了个略有些发硬的软绸。该显的,不该显的全都清清楚楚。 颜昭便是不曾刻意去瞧,也发觉其中的不对劲。 他沉默了下来。抛开所有的可能,那唯一不可能的此刻便成了事实。 陛下知不知道此事?阮程娇为什么要隐瞒此事? 他搞不清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只要阮程娇藏得好,以陛下的粗心程度,倒真有可能从未注意过此事。 要不然陛下也不会一直都惦记着要给阮程娇娶夫。 颜昭想到这,心里莫名咯噔一下。阮程娇不能娶夫,若到时候陛下执意指婚,可不是要害了书钰。 但他也不好明晃晃点出阮程娇男扮女装一事,毕竟大晋从未有男子为官的先例,此事说起来罪犯欺上,搞不好还会让阮程娇丢了性命。 他昨夜才救了自己一命。 颜昭一时两难,只得下定决心,等此次回宫必要把书钰送回府去,再让娘尽快给书钰定下亲事。 他皱起的眉心不曾舒展,又念及阮程娇毕竟是个男郎。 先是寻了自己的手帕在河边浸湿搭在阮程娇额头,又在屋里寻了个破了一半的瓦罐,仔细地涮洗了好几遍,才接了些河水放在火堆上,认真照顾起阮程娇。 如今再看,若不是先入为主,散了发躺在木床上的阮程娇分明就是男郎,俊美又病弱。 就是颜昭,也忍不住生出些惊叹。 有这样的美人在侧,陛下竟一点儿都没发觉,还真是木讷。 不过也亏得陛下过去不醉心风月,不然如今伴在陛下身侧的,又怎么会是自己。或许在更早的时候,就应该是阮程娇了吧。 他胡思乱想着,明知是不可能,心底却隐隐酸涩难受起来。 不管怎么说,陛下对阮程娇总是有所不同的。或许就连陛下自己也没发觉,她与阮程娇有多合拍,多默契。 过往阮程娇是女子,陛下自是没什么反应。若陛下发觉了这个真相之后呢? 那么她还会这样一心一意地对待自己吗? 还是说阮程娇最终也会入宫? 他蓦地止住思绪,不敢再想。陛下是他的妻主,却也不只是他的妻主。 不,或许,或许阮程娇并无此意。要不然,他怎么会一直瞒着陛下。 颜昭稍稍松了口气,才要将阮程娇额上的手帕再换一遍水。 就被躺在床榻上的人一把握住了手腕,“师……师姐。” 阮程娇的声音有气无力,迷迷瞪瞪地唤着。也不知他梦见了什么,神情那样哀伤。 颜昭从他掌心里挣脱开,先是重新浸湿了手帕搭在阮程娇额头,又用一片洗净的破瓦小心地装了些热水,一点点沾在阮程娇干涸得快要裂开的唇。 “师姐……”阮程娇还犯着迷糊,嘟嘟囔囔说了几句。 颜昭靠得近,细细分辨了好一会,才听出他的意思。登时愣在原地,心中的那一分侥幸也碎成了渣。 原来阮程娇并非没有动情。 那这样一来,只要等陛下发现,她们就会…… 疯长的酸涩似毒,狠狠拉扯着他压在腔子里强装平静的心。他不能去想她抱着旁人的神情,更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颜昭捂住脸,落下的泪珠似是要穿成一股线,难过地无以复加。 外间的天色越来越亮,颜昭哭过一回,尽管心绪难平,终究还是抽抽噎噎地又去附近拾了些柴火。无论如何,他都欠阮程娇一个救命之恩,照顾他也是天经地义。 等搭在阮程娇额头上的手帕换了第五次时,躺在木床上的男郎总算退了烧。 阮程娇是被一股米粥的味道慢慢唤醒,睁开的双眼。 他微微侧脸,瞧着不知去哪寻了些小米的颜昭,再看自己挂在木架上的衣裙,登时回过神来。 第106章 “你醒了?” 正忙着用洗净的小树枝搅着米粥的颜昭抬眸,他并非不善厨艺,只是这里的条件有限,好不容易在另外两个茅草屋里寻了这些小米,就想着熬成粥替阮程娇补补气力。 他面上还有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灰尘,只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最是清亮。 阮程娇坐起身,僵硬地点了点头。 “你刚刚才退了烧,定然会口渴。”颜昭深深吸了口气,用刚刚的瓦片盛了些热水给他,“米粥马上就好,一会你多吃些补补气力。” 阮程娇沉默地接过瓦片。 那一点水波里清晰地倒映出他散发的模样,他抿了抿唇,一口喝下润嗓。 他也的确是没有多余的气力,等颜昭又盛了煮好的小米粥来,强忍着霉味,一股脑咽进肚里。 过往行军之时,他吃过许多不能吃的。像是树皮,抑或是这样发了霉的食物。 他身子比一般男郎强了不少,颜昭却是不同。 阮程娇止住他要喝米粥的动作,“别喝了,我一会去河里捉些小鱼。” 他穿上已经干透的衣裙,站起身往门外走去。临踏出门时,脚步又顿住。 外间已是阳光明媚,暖和地晒在阮程娇面上。 “你……”他迟疑了片刻,低道,“为什么不问?” 第55章 前路 问…… 他能问什么? 颜昭抬眼, 面容平静地看向阮程娇。 他明明什么话都没说,但那双眸子里的淡漠,却让阮程娇冷不丁地生出些惧意。 他像极了元苏。 阮程娇抿唇, 不再询问, 转身大步朝外。 天朗气清,宽阔的河面波浪推着波浪,万马奔腾地流向不知究竟的远处。 他找了个趁手的木枝用腰间的短剑削尖,将衣裙的摆角掖好, 朝着岸边缓步走去。 河流湍急,待一波一波拍打到岸边时, 反倒渐渐平静。 几尾小鱼摇头晃脑地在浅水中游来游去。许是这里许久不曾有人烟,鱼儿并不十分警觉, 十分悠然自得地浮起潜下, 吹着泡泡。 阮程娇气力还没怎么恢复,好在他常年习武,眼疾手快的功夫还在。没多久, 他身后就多了几尾奄奄一息的小鱼。 过往在军中,这些捕鱼收拾鱼腹的活计都是元苏在做。有她在,就是再恶劣的情况, 阮程娇都能被照顾的很好。 如今他亲自做起这些,还有些生疏。磕磕绊绊地将那些不能吃的鱼鳞刮干净,又把鱼腹里好好清洗了一番,阮程娇用洗净的木枝将几条小鱼分别串好,又留了两尾提在手中,往茅草屋走去。 屋里的火正旺, 他先是把串好的鱼架起来烤在火上,又把那两尾鱼放在颜昭洗净的破瓦罐里煮着鱼汤。 他手下不停, 颜昭也没闲着。去早前寻到小米的那个茅草屋里又翻腾了一遍,还真给他发现了一小罐盐。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不过,谁会把这么大的一罐盐留在这?颜昭稍稍用指尖蘸了些放在嘴里,又确定了一遍,的确是盐。 但很快他的眉心就微微皱起。 跟早前那些放坏了的小米不同,这罐子藏得更为隐蔽,也不知是不是靠近河岸的关系,罐子里的盐还有些结块,显然是受了潮。可即便如此,盐有多贵重,几乎无需再言。 寻常百姓也不会留下这么大一罐盐不带走。 他抱起罐子回到原先的茅草屋里,递给阮程娇,“你瞧这个。” “这是……盐?” 阮程娇一愣,颜昭点头,“我在想会不会和之前的——”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脱口而出道,“官盐!” 虽说渝北的李太守已经上了折子言明官盐船只沉没,但官盐打捞却还未有消息。按理来说,那么多的官盐装在麻袋里,就算落水也不会很快溶解。水运司若是及时打捞,是可以将损失减到最小。 但昨夜水运司莫名大火,暗卫也不曾传来京都的消息。 颜昭沉默了片刻,低道,“她们莫不是要私吞这批官盐?” “有可能。”阮程娇细细将前后线索捋了一遍,与他分析道,“我猜李尘定是利用这次沉船,把打捞出来的官盐挪为私用买卖来大量敛财。不然她也不用火烧水运司这么大的手笔,火势越大,那些记录才会干干净净,毫无残留。” “那她岂不是早有预谋。”颜昭心里咯噔一下,轻声道,“我听妻主提及,这三年渝北的税收几乎占大晋钱库的五分之一。我猜李尘定是以朝廷的名义先高额征税,不顾民生。导致渝北百姓对朝廷生出怨言,而早前那个书生娘子的死更是一个导火索,激化了民怨。百姓无力反抗,就只能寻着时机动手。” “不错。”阮程娇点头接道,“就像我们早前分析那样,能引起朝廷重视的,便只有大案。所以官盐运输才会出了问题,这样也能解释为何那些暗中动手的百姓能做的人不知鬼不觉,极为隐蔽地避开水运司的监管。” “是李尘,她布局三年,等的便是这一刻。” 颜昭眉心紧皱,“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要等三年才动手。看王雨和吴阿四的反应,对于朝廷的怨念已是深重。早动手岂不是更好?” 第107章 “江峪山、怡亲王。”阮程娇略一思量道,“你不觉得今岁这些事来得过于紧密了吗?” “你的意思是……”颜昭攥紧手指,神情肃穆起来。 江峪山一役后,陛下分出了部分兵力重点驻扎边陲。而怡亲王之死,让她又遣了几名亲信前往怡亲王封地整编部署。 朝局看似平静下来,但其实陛下能用的武将已然不多。永嘉侯又要陪在长公子身侧,若是此时再有动乱,以陛下的性子,定是要亲自征战以儆效尤。 面对面硬钢,她们没几分胜算。但若是以渝北官盐之事作饵,则有几分胜算。 是以之前奉旨前来清查官盐一事的官员,就算不是高太师是旁人,也必须身死。唯有这样,朝中那些大臣才会心生惧意,逼迫陛下亲自出手。 “嗯。”阮程娇看了眼忧心忡忡的颜昭,肯定了他的想法,“师姐必然是猜到了这层,才会以身作饵,反诱她们入局。” “那妻主会不会有危险?” 她们具体的部署,颜昭并不清楚。他只知道陛下身侧有暗卫。 但李尘若有这样谋逆的打算,又私吞了这么多的盐,足见她养的兵士不少。 暗卫武艺再精湛,人数也是有限的。若对方真的有千万人,以多压少,就是武艺再高强,也难支撑。 “你放心吧。”阮程娇也没把握,但以他过往跟在元苏身边的观察,她从不会做无把握之事。 “师姐做事最是心细,她能让我带你们走,必然已经有了对策。” 阮程娇望着窗外叹了口气,“只是如今不知许应书和表公子怎么样了。” 好歹也相处了一段日子,他又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必然有些挂念。 阮程娇主动开口提及旁人,颜昭藏了许久的忧虑方不再避讳地显现出来。 书钰是他的亲人,颜昭几乎是醒来的第一时间便生出了担心。但昨夜里的情形,阮程娇已经尽力,他若是再提及,怕是会让阮程娇觉得自己有苛责之意。 更何况阮程娇也是个男郎。 那样湍急的水流里,他能救起自己,只怕已是极限。 “我听妻主提及,许管家会泅水。”颜昭尽量让自己往好处想,宽慰着明显自责低落的阮程娇,“或许她能救下书钰。过去在家中,我爹曾请过看相的相师替书钰瞧过,相师说他命中有吉,是贵相。” “你不必安慰我。此事是我失职,待日后我自会跟师姐认领责罚。”阮程娇瞥了眼对侧安静下来的颜昭,唇角微微一撇。 罢了,他也是好意。自己又何必说话这般生硬。 阮程娇忖了忖,轻咳了咳,转了话题问道,“你爹为什么要给表公子看相?” 颜昭没料到他还会开口,愣了愣如实道,“那会我们刚刚搬来京都,听说京都里有位相师极为灵验,我爹便特地请了她来。书钰自幼就养在我家,所以也就一并给他也看了相。” “那……”阮程娇甚少听这些事,一时生出好奇,“那相师有没有言中你会嫁给师姐?” 他问得仔细,颜昭略略回想了一番,摇摇头,“她只说要我那年的中元节一定要出去逛逛。” 等等。 颜昭蓦地打了个激灵,其实这事他早就忘了,若不是今日无意提及,他还真的不曾前后细想一番。 陛下曾说过,是在中元节初遇,方生出了情思。 颜昭刚刚还忧虑的眸子有了几分笃定的神采,“不,这相师其实是提过的。” 既然他的婚事都能被这相师言中,她自是有几分灵通的。说不定书钰命中带吉一事,也是真的。 书钰定能逢凶化吉! “……这么灵?”阮程娇并不十分相信,颜昭点头,“听说此人还给长公子也瞧过姻缘。” 阮程娇默了默,这些事对他而言极为陌生。但似乎男郎们都喜欢信这些玄之又玄的模棱两可之言。 他也不好直接驳了颜昭,师姐说过,人活在世上得有念想,有念想才能坚持,才能生出勇气。 如今他们所在之地也不知是何处,不过得了这罐莫名的盐,他们大抵还是在渝北境内的。 外面的消息暂时封闭,就只能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去。 或许他们也可以再等等,看看会不会有人来取这罐盐。 他思绪纷纷,将烤好的小鱼上洒了些盐末递给颜昭,“多吃点,一会怕是还要走一段路。” 鱼皮微焦,其下的肉却是鲜嫩。 颜昭也明白,若想再见到陛下,此刻补足体力是关键。他并未推辞,两个人安静地坐着吃着手里的烤鱼,又分食了鱼汤。 茅草屋外,有艘渔船正顺着河流而下,渐渐靠岸。 阮程娇一直都注意着窗外的动静,这会当即警觉起来,踩灭了火堆里的残火。 他们身份已经暴露,这几个茅草屋又极为显眼。 他不确定此刻撑着船停靠过来的究竟是寻常百姓,还是李尘手下乔装打扮过的死士。 阮程娇示意颜昭站在自己身后,低声道,“一会若是打斗起来,我缠住她们,你抽空就跑。” 第108章 “那你怎么办?” 颜昭若是不知他是男郎,倒也还能安心照做。如今阮程娇刚刚退了烧,脸色还惨白着,真动起手来,怕是不成。 阮程娇瞥他一眼,“生死有命。” 若说刚刚他还有几分侥幸,认为颜昭或许惊吓过度,并没有看破他的身份。 那此刻,他几乎可以断定凤君知晓了真相。 不然,以颜昭的性子,就算再慌乱的情形也定会避嫌,而不是与他对视。 “我答应过师姐,要护你周全。”阮程娇顿了顿,看向那几人腰间藏着的短剑,示意颜昭从后窗离开,“只有你安全,我才算不辱使命。” “不过,我也有一事相求。”他用身子挡住后窗,侧脸微微露出个笑,平静道,“……不要告诉师姐。” 第56章 转机 跳出后窗的颜昭身形微顿, 阮程娇这话,已经算是在交代后事了。 他不愿陛下从别人口中得知他的身份,这其中究竟包含了多少替元苏着想的意思, 颜昭几乎瞬间就明白。 男郎头也没回地往远处走去。 身后, 刀剑相撞的声音蓦地响起。 往远处的路就在脚下,拼尽全力去跑,或许能有一线生机。但阮程娇必死无疑。 但若是回去,颜昭又没把握能帮他什么。 两难境地之中, 颜昭面前闪过元苏说起阮程娇的自豪。她是真的将阮程娇当做自己的妹妹来疼。 既是一家人,他就没有撇下阮程娇单独出逃的借口。 更何况, 以阮程娇的体力,估计也抗不了多久。这岸边泥泞, 那些人结局了阮程娇必会顺着他留下来的脚印一路追踪, 自己又不会武艺,到时候只怕仍是逃不开这死局。 与其让阮程娇孤零零地面对,倒不如他们一同搏一搏。 颜昭想到这, 犹豫的眸色慢慢坚定起来。 他快步走向早前寻到盐罐的茅草屋,从里面又拾了两三个破瓦罐装了沙子。这才猫着腰,轻手轻脚的折回, 从后窗探出双眼仔细观察着。 阮程娇虽然体力不支,到底有多年的实战经验。 来人若不是占了人数优势,阮程娇未必会落下风。 如今他被最后的两人夹击,剑风依旧凌厉,但那拿剑的手却微微发颤。颜昭知晓,他必是脱力了。 眼瞧对方下了死招, 直逼阮程娇心口。颜昭蓦地冷喝一声,趁着那两人分神看来之时, 从后窗向里狠狠接连砸过几个破瓦罐。 他扔的并不高,甚至于破罐在进窗的瞬间,便带起了飞扬的砂砾。 对方习惯性的一闭眼。 就是这一个瞬间,同样闭眼的阮程娇手中剑锋一转,又急又快的划过。 转瞬间鲜血喷洒,在砂砾落尽的同时,温温热热地滴落。 阮程娇屏住气息,睁眼看向后窗的神情却极为古怪。不等颜昭上前扶他,阮程娇摇头,“等等。” 他一一检查了倒地几人的气息和脉搏,全都确认无误,方松了口气。 “你怎么回来了?”阮程娇面上沾了不少的血迹,这会蹲在岸边,掬了一捧清水慢慢洗着。 颜昭去而复返,是他不曾想过的情形。他心生好奇,也就直白地问了出来。 “我担心你。” 这倒是意料之外的答案,阮程娇清理了衣裙上的血迹,瞥了眼蹲在自己身侧洗手的颜昭,强调道,“但你不会武功。” “所以我带了砂砾!”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弯起,“因为我记得妻主说过,你最是擅长蒙眼与人对战。过往你可是用这一招,赢了不少钱银,还请妻主吃了不少烤肉串。” “……师姐连这个都告诉你了?”阮程娇一顿。 就听颜昭点头道,“嗯,妻主给我讲了你们过去的好多事。” 只要一提及元苏,颜昭便会由内而外地欢快起来。他仰起脸看向天空,略略放松地笑道,“而且妻主也说你对她而言是很重要的家人。我不想妻主难过,所以才回来帮你。” 说着,他侧脸与阮程娇露出个极为狡黠的笑容,“更何况如今的状况,帮你就是在帮我自己。没有你,我走不了多远。” 他这般实诚,阮程娇哪里还有什么猜疑。他怔怔地看着起身去岸边停靠小船探查的男郎,一时感慨颇多。 颜昭既聪慧也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不似他,自小就是个闷葫芦,便是有想法,也多是憋在心里。 若是他早点顿悟了这一点,或许也不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但这世间又怎么会有后悔就能重来的法子。他心口一窒,叹息了几声,也朝小船走去。 “你想划船回渝北?” 阮程娇看了看这篷小船,倒是与他在码头上见得没什么区别。想来那些死士要来寻人,也不会太过大张旗鼓。毕竟在李尘尚未彻底露出谋逆的嘴脸时,这渝北还是大晋的管辖,受的也是大晋的法度。 “我想这是回去最快的法子。”颜昭点头,“如今许管家和书钰生死未知,妻主、盛妤和崔成也还在城里。我们若是尽早回去,也好打探打探消息。” “回去落脚在何处?”阮程娇皱眉,“若是李尘能派人出来,城中多半还是在她的把控之下,我们得先寻个安全之地。” 第109章 颜昭顺着他的话略一细想,道,“不如我们去吴阿四家?他家就在船上,那一片的百姓又极为团结。说不定我们去哪,能躲过李尘的追捕。更何况,我觉得李尘目前在城中的局势似是也不太乐观。” 阮程娇知他观察甚微,又心思敏捷。遂追问道,“如何见得?” “你看,李尘知晓了妻主的身份,就派出了几队人马去小院围堵绞杀我们。说明她根本不想妻主的身份被更多人知晓,所以才会快刀斩乱麻。可我们几乎是顺流而下,按照时间来看,她们理应在半夜就能捉住你我,而不是现在姗姗来迟。” “更重要的是,这艘小船上能容纳六人,可来得却只有三人。而这三人的衣角都有火烧的痕迹,所以这些人现在才寻到我们,只怕是有事耽搁。至于是什么事,我猜应该是让李尘手忙脚乱,应对不暇的大事吧。” 颜昭一边回忆着细节,一边又道,“当然,或许她们觉得我们这几人中多是男郎,许应书又是个文官,能打的就只有你,才会这样轻敌。” “不,我觉得你分析的有道理。”阮程娇四处看了看,神情却愈发的古怪起来。 颜昭正要叫他上船,忽然听见一阵猛烈的腹鸣。还不等他去瞧阮程娇,就见刚刚还一脸肃杀的人已经捂着肚子去了茅草屋后。 “这怎么了?”颜昭疑惑,再看茅草屋忽得想起,早先阮程娇喝了半罐发霉的小米熬成的米汤。 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还好当时阮程娇拦住了他,要不然这会怕是他们两人要一起蹲在茅草屋后面面相觑。 阮程娇回来的时候,颜昭已经在船上比划着船桨。他没怎么坐过船,便是坐船,也无需他来划桨。 这河上风大,只是在空中比划,都甚为吃力,更消说还要逆流而上。 “还是我来吧,你气力太小。”阮程娇拿起船桨,抵在岸边大石用力一推,吸了口气道,“早前我跟师姐追击叛军之时,亦曾做过此事。” “但你不是腹部不适么?”颜昭并未直接坐下,而是拿起手里的船桨,学着阮程娇的样子,似模似样地划水,“我学东西很快,你教教我,也能节省不少气力。” 二优于一,这道理阮程娇明白。他看了眼正努力划桨的颜昭,指点了几句,话锋一转,神使鬼差地换成了心底最大的好奇,“中元节有什么特别?” “什么?”颜昭一时没反应过来,见他问得认真,登时想起早起聊过的事。耳尖一红,却是沉默了下来。 若是不知他对陛下的心意,颜昭自会将她们中元节的事讲给他听。 一见钟情,这样美好的事情,值得分享。 可要是一五一十地说给阮程娇听,他定会难过的吧。颜昭也是男郎,更能明白这样的心情。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只不过是阴差阳错的,让妻主记住了我的名字。你也知道她那会很忙,朝臣又一直催她成婚,恰好我也在名单之上。所以妻主……” 他隐去了陛下说过的那些一见钟情的桥段,道,“妻主只是觉得我的名字顺耳,这才选了我。” 阮程娇点点头,这倒是像师姐的作风。她呀,最是怕麻烦。 想到这,阮程娇心中稍稍平衡了些。可水流漫漫,连带着思绪也慢了下来,静了下来。 他握着船桨的手一紧。 不,师姐像来都不是在意男郎姓名之人,于风月一事,她有多迟钝,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 即便凤君的名讳与长公子小字有音似,师姐也不会因为只是记住了凤君的名讳,就选他成婚。 明明那本适龄少年的札记是按照官位家世所排列,以颜府初入京都的地位,颜昭的名字多半是在中后,甚至是极为靠后的。 內侍一直在念那些少年的家世和名讳,年纪。 师姐若真是不耐,也不会忍到一本札记快要念完。 他隐约似是知晓了什么,愣愣地看向颜昭。 或许…… 「名字顺耳」这一句解释,不过是师姐不辩真心,以为自己选择颜昭是因为这个缘由罢了。 她虽不懂风月,却也本能地选了自己心中的那个人。 她是真的……真的从一开始,就由心而发地选择了颜昭。 阮程娇神色晦暗了下来,过往他与凤君没有交集,先入为主地认为他不过是靠着些小手段惑了没什么感情经验的元苏。 但如今他们共生死了一场,也让他发觉颜昭性子中可圈可点的地方。 聪慧温和却也不伪善。 这样的人,若是早些年认识,他必会跟颜昭成为朋友、知己。 但如今,他们之间隔着元苏。 阮程娇背过身去,本不想点透选秀中的细节。余光里,颜昭正从袖中掏出自己的手帕递来,“你用这个垫着手,我刚刚瞧你的手上有些划伤,河面上风大,吹得伤口会疼的。” “……” 阮程娇沉默地接过,半晌才低低道,“其实,以我对师姐的了解,她能选你成婚,必然不止是因为名讳。” “她或许是因为没怎么与男郎相处过,所以才没有发觉。” 第110章 发觉什么,阮程娇没有再说。 而另一侧,河风吹起了颜昭的发尾,也吹得那张俊容渐渐泛红。 颜昭低垂下眼,有些意外阮程娇的敏锐。 不过,事实远比他猜得更加甜蜜。 男郎悄悄弯了唇。 她们呀,其实是一见钟情。 第57章 惊闻 天地悠悠, 小船逆流。 越往渝北,阮程娇面上的神色就越为严肃。他不敢分心,严密眺望着四周。 颜昭不会泅水, 若是有人在此刻发现他们, 怕是极为危险。 他瞥了眼一直很努力划船的颜昭,“以后若是不小心跌进水中,切记不要惊慌,立马止住呼吸不要乱动。水中有浮力, 你尽量翻身仰面,不多时就能浮出水面。这个时候也不要掉以轻心, 头稍稍用力枕在水中,口鼻就能露在水面之上, 这会在慢慢呼吸。” “若是还有气力, 用双手往身侧划水,尽快地尝试往岸边仰游。” 他稍稍比划了一下动作,想了想又嘱咐道, “若是不会水,在水中万不可乱扑腾耗费气力。一口气的功夫足可以自救,前提是千万不要慌张。” 颜昭知晓他是为了自己好, 在教一些保命的技巧。旋即细细回想了自己落水的情形,请教道,“那在水中睁眼眼涩,也是正常的吗?” “不错。凡事都有个适应。只要你冷静下来,很快就会忘记这种感觉。而且在水中也可以徐徐吐气,就像小鱼慢慢吐泡泡一般, 只要不吸气就行,不然容易呛着。” “如果离岸近, 也无需翻身仰面。你用力地划动手臂,慢慢在水中吐气,是可以撑到岸边。” 颜昭点点头,好奇道,“我听妻主说,你们多在荒漠雪山从军驻扎,那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泅水?” 什么时候? 阮程娇神情怔愣,好半晌。就在颜昭都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阮程娇慢慢开了口,“我娘死的那一日。” 阮家高门,一夜败落。 他跟着元苏逃命时,便是在这滔滔河水中绝处逢生。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依赖上了那个无论情况多难,都不会放开他手的人。 她是他的明灯,是他的救赎。 颜昭没料到他的回答这样惨烈,心中一梗,又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沉默了下来。 陛下说过,她是程娇唯一的亲人。 想想他一个男郎,年幼无助的时候就混在一堆女郎中。同龄人逛园子听戏的时候,他许是在练剑,在独自伤心。 雪山,荒漠。 他要有多努力多勤勉,才能在一众女郎中脱颖而出,成为陛下的左右手。 颜昭只想想,都觉得阮程娇实在不易。 那段年少相依为命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他是替阮程娇惋惜,可若是因此就退让,撮合他和陛下。 颜昭做不到。 感情的事,从不靠怜悯与谦让。更何况以阮程娇的傲气,也不愿接受这样的施舍与同情。 要不然,他本可以不救自己。 颜昭轻轻叹了口气,阮程娇就是这样别扭又骄傲的一个人。 明明很讨厌他,却也会因为元苏的嘱托而拼尽全力去救他。这样的人…… 颜昭抿唇,他讨厌不起来。 “抱歉,我不知道这事。” 虽说是无心问到了他的伤处,但总归是他提起的话头,颜昭仍是赔了罪。 “没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我都……”阮程娇顿了顿,泛起个苦笑,“我都不太记得了。” 两人渐渐沉默下来。 前方隐约可见渝北的码头,阮程娇粗略地辨了方向,指挥着颜昭稍稍一拐,往王雨家的方向划去。 “看来你的猜测是对的。” 走了这么久也没见沿岸设伏,阮程娇稍稍松了口气,道,“师姐已经控制了渝北的情况。” 早前魏盛妤和崔成是留在城中的,既然渝北已经安全,那她们理应是跟元苏在一起的。 就是不知许应书和书钰她们的情况。 颜昭也是担忧此事,而且他们这会冒然到吴阿四家,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万一渝北的平静只是假象,只是诱他们回来一网打尽,也不是没有可能。 “无论怎么样,先去吴阿四家打听打听消息吧。” 他忧心忡忡地看向那一排渔船,停靠过去的时候。吴阿四正挎着篮子走进船舱。 “苏夫郎?你们怎得划船过来了?”他忙放下手中的菜篮子,拉着颜昭的手,招呼他们进船。 “听说昨你们住的院落起了火,我今早还去那里瞧过好几次。总算万幸,你们人没事。” 吴阿四长长舒了口气,这院子怎么说也是他家王雨给张罗的。苏家一行人才刚刚入住就发生了这样的凶事,他们又相识一场,理应要担心的。 “对了,怎得不见苏娘子和其他人?”吴阿四忙不迭地给他们到了两杯热水,热情地询问道。 他不提,颜昭的神情还算平静,如今那双漂亮的眸子微微泛红,声音也哽咽了,“昨夜大火,我们与妻主失散了。” “失散?怎么会?”吴阿四明显一愣,“我今早听闻黑龙队去得很是及时,灭火很快,并未让火势蔓延。” 第111章 “我一直以为你们是昨夜又寻了客栈歇息,难不成……”吴阿四话锋一顿,犹疑起来。 阮程娇不动声色地与颜昭换了眼神,长长叹息道,“既是如此,我们也就不瞒王夫郎了。昨夜里起火我并非意外,是有人故意为之。” “那苏三娘子可有怀疑?”吴阿四的神情莫名紧张起来。 阮程娇颔首,继续诈道,“其实自打我们昨日入城,便觉得奇怪。这里似是对外来人格外警惕,甚至于有些敌视。我二姊昨不是去了茶叶盒铁器行么,回来便说总觉得有人跟着她。结果当夜就出了这样的凶事。我和主夫落水后好不容易找了艘船回来,越想越觉得这其中必有可疑。” 他又叹了口气,“可惜我们苏家诸人如今都不知下落。我和主夫也不认识别人,这才前来打扰王夫郎,想打听打听城中的形势、诚然,若是王夫郎不好接待我们,我们这就离开。” 吴阿四不傻,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下意识一摆手,“不会是她们。” “她们?”颜昭反问道,“王夫郎是知道些什么?” “我……我不过是个做饭烧火的男子,哪里能知道些什么。只是在渝北生活的久了,这才对对街坊们熟稔,她们绝对做不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颜昭抹了把眼泪,凄凄哀哀道,“若不是她们觉得我们会抢了生意,又有谁会下这样的毒手?” “不是,苏夫郎你信我,真的不会是她们。”吴阿四局促地搓了搓手,忽地压低声道,“其实真的要说起来,这样的意外已是近几月来的第二起。” “第二起?”阮程娇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吴阿四话都出了口,也忙着替街坊解释,便不再遮掩道,“早前我们这不是出了官盐的案子么,那会朝廷曾派了大官过来,谁料人还没进城,就彻底没了踪迹。” “官府不管?”颜昭做出个惊讶的模样,吴阿四摇头,“苏夫郎怕是不知我们渝北的情况,官字两个口,蛇鼠一窝也就罢了,如今还成了只进不出的貔貅。” “那与我家又有什么关系。”阮程娇道,“她们是官,若是真没了,自然有朝廷追责。我们是民,如今遭了这样的大罪,自是要把怀疑之人都告官处置。” 他的话一落,吴阿四彻底放下心来,交了实底,“既然两位拿我当朋友,我也不好再瞒。其实今早得知了着火的消息,我就已经去问过了那些人,的确与她们无关。” “这……”颜昭迟疑,“王夫郎就这样确信她们说了实话?” “是。”吴阿四点头,“两位此刻的心情,我都能理解。但我可以发誓,此事绝对与那些街坊无关。” 眼看不能说服他们,吴阿四略略想了想,先是起身去外面瞧了瞧,这才压低声,面容严肃道,“我说这话绝不是替她们开脱,昨夜里不止是你们家中起火,就是水运司也烧了近半宿。可苏夫郎和苏三娘子想想,水运司和咱们普通人,黑龙队怎么也都会先救水运司的火吧?” “可实际上呢,就我打听出来的消息,院子里火势熄灭的时候,水运司仍在着火。若这官衙中坐着的真是位宅心仁厚的太守也就罢了,可惜此人绝非善茬。前有朝廷大臣,后有苏家。苏夫郎不妨想想,这其中究竟是什么原因。” “不过是因为你们都是近几月来进入渝北的生面孔。”吴阿四说到这,也就摊开了所有,“渝北城里,多得是见不得光的事。就是我们这些落了户的人,想离开都难如登天。” “是以街坊们团结,虽微不足道,却也是为了自保。若苏夫郎执意报官,只怕最后也是一场空,甚至还可能会赔上性命。” 颜昭与阮程娇对视了一眼,知晓时机已到,遂又道,“我信得过王夫郎,既然王夫郎这样说了,不知能不能请王夫郎帮我们打听打听可有人瞧见我们苏家的其他人。” “这是自然。苏夫郎放心,我这就去四处转转。”吴阿四见他们歇了报官的心思,松了口气,“你们且在我家稍歇息一会,我家那口子去出船了,今日家中只有我。” 他拿出早前蒸好的饼热在炉子上,又添了壶热水,嘱咐了颜昭他们自己取用,这才匆匆忙忙又往外去。 阮程娇细细听了周围的动静,确认吴阿四走远,方轻声道,“看来官盐一案,已经明了。” “嗯。”颜昭点头,吴阿四一番话几乎印证了他们所有的猜测,“就是不知他能打听到什么程度。妻主若是真的控制了渝北,应该是命人来寻我们才是。” “我也是觉得此点蹊跷。”阮程娇微微皱眉,他原本是打算自己出去打听一番的。但眼下这情形扑朔迷离,他的确不放心留下颜昭一人在此处。 “总归我们就在城内,再等等王夫郎消息吧。”颜昭试了试烤得热乎的饼,拿起一块分给阮程娇,“或许是妻主知晓了你跟我在一处,比较放心吧。” 他安慰着神情忧愁的阮程娇,胡乱地嚼了几下饼,心口却莫名地发慌,就是眼皮也扑簌簌跳个不停。 可别是陛下出了什么事才好。 第112章 颜昭才有了这个念头,就立马暗暗呸了几声。这样不吉利的话,可万万想不得。 陛下定然在处理李尘的事,她说过会回来,他一定会乖乖等她。 吴阿四回来的时候,一直心神不宁的颜昭正站在船尾往外不住地眺望。 “王夫郎。”乍见到吴阿四,颜昭神情都轻松了不少,几步上前迎了过去,“可是有我家妻主和亲人的消息?” “有是有。”吴阿四难得避开了他的眼神,有些不知所措地顿了顿,方道,“苏夫郎,刚刚我打听到了苏二娘子妻夫和三夫郎、许管家的下落,她们如今都在一处,全都安全。” 颜昭和阮程娇听到这双双松了口气。 男郎眉目间有了神采,又追问道,“那我家妻主也同她们在一处吗?” “苏娘子……”吴阿四咽了咽口水,先扶住颜昭,又瞧了瞧同样专注的阮程娇,艰难地复述道,“她们是在一处。不过,苏夫郎也莫要太过伤心。人的命数吧,都是天定。你万不可一蹶不振,还是要节哀顺变的好。” 节哀? 颜昭愣在原地,他节什么哀。 妻主她是大晋之主,又有那么多暗卫,怎么可能出事。 她说了会回来的,她......她只是在忙,所以才没来接他。 他蓦地捂住双耳,“我不信!” “苏夫郎,苏娘子的灵堂就设在火烧了的院子旁。”吴阿四也是万万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这事你很难接受,所以请了你家里的人过来。” 他侧开身子,让出穿了一身白衣的许应书。 “主夫,节哀。” “我不信!”颜昭摇头,他求助似的转身看向同样怔愣的阮程娇,“三妹,你信不信?” 眼前的男郎几乎快要忍不住泪意,阮程娇亦是红了眼眶。 可他到底稍微冷静几分,细细瞧了许应书几眼,方点了点头道,“许管家不会说谎。” 颜昭耳边嗡鸣,他迟疑地退后两步,瞧着那些一个劲让他节哀的人。 “你们胡说什么。” 他不过跟陛下分开了几个时辰,怎么会就这样天人相隔了? 他不信,这其中定是出了什么纰漏。 “主夫。”许应书伸手拦住不断后退的颜昭,“家主的尸身是奴亲自收的,此事千真万确。” 颜昭蓦地停住身影,难以置信地攥紧双手。 原来这半日的心慌,竟真是一语成谶。 第58章 带走 “主夫。”阮程娇明白颜昭此刻的心情, 但此事涉及朝政,他亦无法透露分毫,只能低声劝道, “事已至此, 还是先去看看大姊吧。” 颜昭沉默着,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恹恹低垂,哪里还有半分光彩。他死死攥紧手心,生怕稍有放松, 就会让那不吉利的泪珠落下。 他才不会哭。 男郎微微吸着鼻子,强压住心中痛楚。跟着许应书深一脚, 浅一脚地往灵堂走去。 码头与他们住过的小院子并不是很远。 早前有元苏牵着,他总觉得这段路实在太短。还没有牵够她的手, 就到了尽头。 如今真到了尽头…… 颜昭抬起脸, 怔怔望着漫天飘洒的纸钱,伸出手来,“是下雪了吧?” 他的声音又干又涩, 却又隐隐有所期待。期待那落在掌心的纸钱不过是一场幻觉,是天边的雪,稍纵即逝。 而这里也没有什么丧事。 “主夫?” 阮程娇微微叹气, 轻声唤了明显心不在焉,不肯承认现实的颜昭,“如今是六月天,渝北没有雪。” 香烛纸钱,棺木灵堂。 走在前面的许应书脚步一顿,侧身让开。魏盛妤崔成等人全都穿了孝服, 齐齐看向跌跌撞撞走过来的颜昭。 “怎么会没有雪。”他独自喃喃地跪坐在棺木旁,不等书钰过来替他披白, 颜昭蓦地扶着棺木站起,朝里看去。 “你们定是认错了人,一定认错了!”他不死心地掀起蒙在女郎面上的白布,她依旧是生前的模样,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却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笑眯眯地唤他,拉住他的手。 噙在眼眶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一颗连着一颗,似要串成了线。颜昭怔怔地伸出手,轻轻搭在她的鼻尖,“妻主……” “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呜呜咽咽的声音听得人肝肠寸断。 阮程娇止住书钰要上前的脚步,与其他人摇摇头,“有些事,不易憋在心里。哭一哭反而会好些。” 说罢,他与许应书对视了一眼,两人极有默契地退开了些。 “暗卫已经往京里送了消息。”许应书压低声,借着叠纸钱的遮掩道。 阮程娇点头,看了眼魏盛妤,“她呢?” “崔成心细一直都在盯着她。”许应书道,“今早我请她写信给魏太傅知会一声,免得京中大乱。她神情还颇为惆怅,应该没有起疑。” 就算真的有疑虑,看到颜昭现在的模样,多半也信了。 她瞥了眼快要哭断了气的男郎,忽得身形一僵,低喝道,“不好!” 阮程娇应声抬头,就见刚刚还哭得难过的颜昭摸出了一把匕首,惊得他来不及起身,将手中的蜡烛借着巧劲往前一掷,重重砸在颜昭拿了匕首的手腕。 第113章 铛———— 匕首落地,不等许应书等人松口气,颜昭已然生了死志,生无可恋地往棺木尖角上撞去。 “主夫!”崔成大步上前,险险拦住他,“大姊去的离奇,家中事务还需有人做主。” “家中的事,没了我也会有其他人做主。可妻主只有我一个夫郎,我得去陪她。” 颜昭摇头,想要脱开,“妻主说过要我等她的。你瞧,她就在我面前。我不去寻她,她定会以为我食言。” 崔成一骇,哪里敢放手。死死抱住双眼没了光彩的颜昭,又喊了愣住的书钰过来,两个人总算把一心求死的颜昭送回了附近客栈里租好的厢房。 如今陛下突然离世,书钰本就懵着,再看颜昭不愿独活的模样,心中不知有多忐忑。他既担忧日后颜府的荣宠,又害怕到时候新帝登基,他会被颜府再次献进宫中。 毕竟,除去躺在棺木中的元苏。目前剩下一位亲王,年纪近五十,他可没把握到时候能不能顺利得宠有孕。 但只要颜昭在,考虑到伦理之义。他多半不会再进宫陪伴新帝。 思及此,书钰越发尽心,寸步不离地守着不吃不喝,不哭不笑的颜昭。 外面纸钱烧得正旺,京都里却已然快要翻了天。虽说从渝北来的飞鸽传书是机密,但这消息却已经不胫而走。 沈瑶舟坐在暖阁,听着那些左右坐着的朝臣们议论纷纷,为难地皱起了眉。 “依下官之间,国不可一日无主。既然陛下已经驾崩,倒不如另立新帝。” “新帝?”魏太傅拧眉,“简直无稽之谈!且不说陛下身亡之事是否确切,就算此事为真,你我也该先去渝北恭迎陛下回京半丧,而不是在此时说什么另立之言。” “魏太傅这话可就有失偏颇。我等并非有不尊陛下之意。但渝北已经传出了消息,今晨凤君更是在棺木前悲痛欲绝,既然此事已成定局,另立明主才是国之大事。” 说话的是顺亲王,她平日里最是闲散,几乎不过问朝政。因着身子病弱,是以陛下特许她留在京都。 “顺亲王说这话,可是已有人选?”沈瑶舟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一脸肃容的魏太傅,露出些惆怅。 “自古新帝都是血脉相承。”顺亲王状似为难地叹了口气,“如今陛下膝下并无所出,按照祖宗礼法,怡亲王本该是顺位之人,可惜她去的早。” 她的话到此一顿,立马有见风使舵的朝臣紧接道,“看来新帝人选,还是应该先帝血亲旁支中去寻。” 这话音一落,暖阁里静了静。 先帝的血脉除去元苏,已然全数身死。亲王中,只剩下先帝的一个姊妹尚在人世,那就是如今端坐在暖阁里的顺亲王。 形势明了,当即有脑子灵活的拱手,逼迫沈瑶舟让出代理朝政之职,交由顺亲王全权处理。 “胡闹!陛下如今尸骨未寒,尔等食朝廷俸禄,怎敢违抗陛下御令!”魏太傅蓦地一拍桌子,指着那人狗腿的模样,怒道,“就算是要另立新帝,也该等凤君回京,带回陛下的棺木再议。尔等读圣贤之道,便这般不同礼数?” 她就差把「吃里扒外」四字刻在那人脸上。 顺亲王面色不变,其余人也都僵在原处。沈瑶舟略一思索,转头看向顺亲王,“原本我这代理一职也是听由皇命,若要卸任,非皇命不可为。” “自然。永嘉侯暂理朝政,是因为陛下不在宫中。”顺亲王微微一笑,“本王明白。待日后新帝继位,长公子身子也笨重不少,永嘉侯想来也无心再管这些俗事。” 沈瑶舟颔首回头,眼神冷了下来。 陛下猜得果真没错,早前的怡亲王不过是个拱火试探的工具。真正在背后操持一切的,只怕就是这京都中人人都知的病秧子顺亲王。 今早凤君的行踪,连沈瑶舟都只是刚刚收到飞鸽传书,顺亲王却已经知晓的清清楚楚。她的眼线遍布渝北,若非她的授意,李尘如何敢这般布局。 沈瑶舟从暖阁出来,面色凝重。 即便陛下早有预料,预备以此彻底肃清这些心怀叵测之人。但自打陛下登基,就已经有人放出谣言,直指陛下不顾手足之情,杀孽颇深。 史书向来都是胜方的笔墨。 顺亲王筹谋许久,只怕此次不会像从前那样容易对付。 她忧心忡忡,亦不敢将事情告知正在府里养胎的苏沐,只得打起精神暗暗部署了京城内外的御林军。 无论如何,她既答应要守住皇城,就决不能食言。 京都里已是流言四起,不安与猜测让每个人举棋不定。倒是渝北城里,除去那场白事,一切照旧。 冯肴的肉摊就在灵堂对面,她也不嫌晦气,眼光烁烁紧紧盯住烧着纸钱,招呼吴阿四等人的苏家。 也不知那人的消息准不准,她怎么瞧,对面看起来都只是一群家道中落的败家子。只是娶的夫郎各个俊俏。 尤其今早想要殉情的那个男郎,那泪珠简直哭到了她的心上。 冯肴眼珠滴溜溜一转,美滋滋地想着若是事情顺利,也不知上面能不能把这个男郎赏给她做夫郎。 第114章 她心思一花,龇牙咧嘴笑得猥琐。 魏盛妤早就觉得后背有人盯得牢,这会子一转头,正对上冯肴。她登时冷下脸,狠狠白了眼冯肴,暗道这屠夫当真没分寸。 她心中嫌恶,拉下了棺木前的薄帘。 六月天热,尸身放不了太长时间。到底相识一场,吴阿四心中过意不去,积极地忙前忙后,又是选丧葬地,又是帮着寻人前来相送。 等入了夜,灵堂前也像模像样地支起了些小桌子,上面摆着些酒菜。在座的几乎都是吴阿四的街坊四邻,与苏家一行人不过打过个照面,听了她们的遭遇。全都仗义前来,说要帮着守灵。 有魏盛妤和许应书在灵堂前忙碌着,阮程娇端了些吴阿四做的素菜往客栈厢房送去。 “主夫怎么样?”他低声问着出来的崔成。 “情况不是很好。” 崔成叹息着摇摇头,整整好几个时辰,躺在床上的颜昭都不曾动过。 他想尽了一切法子,就是候在房里的书钰也说干了嗓子。凤君似是压根听不见,只怔怔地望着窗外。 可在国之大事面前,这样的情深也只能被放在一旁。 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夜更深的时候,书钰也坚持不住,到隔壁阖眼睡了过去。天地寂寂,除去灵堂前昏暗的白灯笼,也就只有颜昭厢房里那一盏油灯还微弱的亮着。 崔成守在他房外,走廊里临街的窗半开着,恰恰好能瞧见灵堂前的动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轻又缓的脚步绕过崔成,只听着吱呀一声门响,厢房里刚刚还亮着的烛火蓦地被人吹灭。 黑夜里,再细微的动静都会被无限地放大。 颜昭却不想搭理。 他哭肿的眼里早就没了泪水,唇瓣干的发裂,只静静地看着窗外。 床边有脚步顿住,他没有反应。有人替他盖上了被子,他也没有反应。直到发中的木簪被人抽下。 “不许碰!” 这是妻主留给他的,男郎的声音干涩,一把握住木簪的另一边,像是被气急了的小猫,甚至等不到来人放手,想也没想便一口咬了上去。 暗夜里分辨不出人影,四处都是乌泱泱的黑。 他咬得狠,被咬的人却没有缩手。直到那满袖的纸灰味里有淡淡的冷香传来。 正用劲的男郎一怔,睁大了眼瞧着身前站着的人影。 她不说话,颜昭也没有开口。只颤抖着手轻轻地,试探着抱住那仿佛泡沫幻影的人。 “妻主……” 流干了泪的眼眶渐渐湿润起来,他神情却是带着笑意,“你来接我了,对不对?你瞧,我有乖乖等你。” 生离死别,从来都不是爱人之间的距离。 颜昭闭上眼,温顺地窝在她怀里,“妻主,你就带我走吧。” 第59章 入夜 “江远。” 元苏轻轻叹了口气, 用手抬起他的下巴,微弱的月色里,男郎面容憔悴, 唯有那双眼闪着异样的神采。 她顿了顿, 问他,“肚子饿不饿?” 嗳? “妻主……” 颜昭一愣,摇头,抱着她腰身的手臂收紧, “我不饿!” 他看过话本,死后现身之人都是有心愿未了。陛下定是担忧他不吃不喝, 才会在夜里出现,若是他应了她的心愿。 陛下……陛下就会化作一缕青烟, 再也抓不住, 握不到。 “我也不渴。” 他把脸捂在她怀里,声音闷闷地,“我只是想跟妻主在一起, 永远永远。” 只要他许的愿望足够永久,说不定陛下就能留下来。 颜昭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可今夜里, 男郎的心却格外的虔诚。 或许是他的执念,抑或是他的妄想。 陛下身上暖暖的,纸灰味也越来越淡。颜昭又惊又喜,傻傻地抬起眸子,弯唇想与她笑笑。 干裂的唇却先有了血气,颜昭毫不在意地抿抿唇。 在夜里时间一长, 周遭的事物反而越发清晰。 元苏心中轻叹,手上用了巧劲, 轻轻松松挣脱开颜昭抱在她腰间的手臂。转身才要从桌案上拿了茶水过来。 “妻主!”坐在床上的男郎却已经骇到了极致,想要起身去追她,腿脚还疲软着,扑通一声就重重跌到了地上。 扑簌簌的泪珠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他根本不觉得痛,只心急想要捉住她的衣摆。 元苏微愣,心似是被拉扯着,声音都涩了几分,“我在。” 她设想过这一场假死,京中会是怎样的群魔乱舞,也想过如何用这一场意外彻底地将大晋中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一网打尽,将帝位牢固。 却唯独不曾想过,她的夫郎会这样难过。 他明明是清冷端方的公子,就算是失了忆喜欢黏着她,也不该这样情深。 可白日里他落下的泪,想要追随她去的死志。 无一不是他的情,他的心。就像是一张网,密密地将她拢在其中。 “我不走。”元苏伸手扶起哭成泪人的颜昭,温声低低安抚着他,“我只是想替你取杯水来。” “真的?”躲进她怀里的男郎明显有所怀疑,他抽抽噎噎地用衣袖抹干泪珠,重新抱紧她,“妻主,你别走,我不渴。” 第115章 他当真是怕极了。 元苏叹了口气,“你哭了这么久,怎么会不渴。” 她的腰身被颜昭困住,稍稍伸手拿过桌案上的杯盏,递给眼巴巴一直盯着她的男郎,“放心,天亮前我都不会离开。” 天亮之前...... 这四个字像是一道雷,狠狠劈在颜昭将将放松的心上。 原来话本上说得都是真的,她还会消失。 颜昭心中难过,就着元苏的手喝水的时候,余光往窗外瞥了瞥,若是天能永远不亮,永远是黑夜就好了。 他哀伤的神情藏不住。 元苏实在不忍心,等他喝了水,这才将人抱在怀里一起坐在床边,握在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江远,你感受到了吗?” 掌心下软绵一片,颜昭耳尖一红,一时没转过弯来。只眼眶泛酸,手下稍稍用力,听话地感受着她。 是了,陛下定然对此事也有遗憾,自打他失忆后,她们还未曾亲密过。话本里也曾有过些志怪之说,他大抵是知晓的。 “妻主,我不怕人鬼殊途。” 颜昭仰起脸,攀上她的肩头,轻轻地温柔地在她唇上吻了过去。 月色银辉,清晰地映出纠缠在一处的两个影子。到底是他的气息先乱了序,鼻尖生着薄汗微微退开些,正要解开自己的衣带。 “江远。”元苏揉揉他的脸,重新握着他的手搭在自己心口,“你没有发现吗?” 发现什么? 颜昭哭了近一日,脑子都是懵的。这会气还没喘匀,正晕晕乎乎想要将自己献祭。 咚咚——咚咚—— 稳健的心跳透过掌心,传递出一片勃勃生机。 “这是…….”那双漂亮的眸子先是惊愕,渐渐欢喜,还不等元苏与他低声说了此次安排,她的心口就被人重重捏了一把。 男郎蓦地背过身去,侧脸气鼓鼓地。显然已经明白了所有。 他果真是个傻子! 颜昭愤愤地抱住自己的臂膀,心底却已经彻底地轻松下来。 她还活着,幸好,她还活着。 可这样庆幸的情绪越是明显,回忆起刚刚那场乌龙的恼意也就越甚。 他用余光瞥了眼正微微蹙眉揉着心口的元苏,低低哼了一声。他刚刚可没用多大的气力,她定是故意做出副疼的模样来诓他。 颜昭心中有气,也打定主意再也不会上当。只竖起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 可真当坐在他背后的人有起身的意思,颜昭哪里还坐的住,悄悄向后伸手,将她的衣袖压在自己臀腿下。 “妻主也知道疼。”他抿唇,与她生出些埋怨。 虽说她这样做,必然是有些不能与他细说的道理。但颜昭就是生气,气她竟然这样诅咒自己。 他难过心疼,却也明白。若非背水一战,她亦不会出此下策。 “妻主?” 身后的女郎还在轻轻吸气,颜昭一顿。哪里还顾得上与她生气,转身便皱着眉要瞧她的心口。 糟了,可别是他刚刚真的用劲过大。 颜昭心中担忧,还未解开她的衣领一探究竟。就被元苏止住了动作,“我没事。” 她面色在月光下异常的苍白。 颜昭心头一跳,“妻主又骗我。” 他手忙脚乱地扒开她的衣领,果真见到了沁出血迹的棉布。她真的受了伤,而他刚刚竟还在她的伤口上那样用力的捏了捏。 “妻主。”颜昭心疼地无以复加,眼瞧那双红肿的眸子又要掉眼泪,元苏忙与他轻松地笑笑,“真没事,这伤算不得什么。” 她越是这么安慰他,颜昭心头的委屈酸涩就越难抑制。 伤在心口,足见那些人是下了死手,若是再深上几分……. 颜昭不敢再想,刚要去点灯。 “外面还有监视之人。”元苏压低了声,与他摇摇头,“不然我也不会等夜深才来瞧你。” “妻主。”颜昭担忧地看着她,“那明日该怎么办?” 如今天热,元苏又是「横死」,须得早些安葬。 那些监视之人必然会紧盯着封棺。活人被闷在棺木里,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别怕,明日自会有朝廷的人运送棺木回京。”元苏细细说了之后的安排,又道,“渝北官盐一事,已无追究必要。如今李尘一死,顺亲王自会把所有的丑事都推在她身上,再以血统之身,名正言顺地坐上帝位。” “她要想既位,就需要动用那些暗中扶植的力量。此次既是一网打尽的好时机,亦能除去所有的威胁。” 元苏眉间冷肃,这些年因着她的出身,和先帝给予亲王的权势,朝政其实并不十分的稳定。 她亦是谋划了三年,才一点点从亲王世家中收回了大部分的权力。 如今最后一击,确实要更加谨慎收网。 “妻主,那我白日里会不会做的太过?” 颜昭借着月色从桌案上拿过放着的药箱,这本是阮程娇敷了伤口随手留在这的。却不想此刻竟有了大用。 “不会。”元苏忖了忖,半晌又低道,“江远。” 第116章 “嗯?” 颜昭正细心地从药箱里寻出伤药和棉布。半褪下元苏的衣衫,用小剪子剪开沁出血的棉布。 元苏道,“若是真有这么一天,你万不能如今日一般。人活着,方有无限的可能。” “若是真有那么一日。”他停下手中的动作,颇有些哀伤地看着她,“我活着还能有什么可能?” “我……”那双红肿的眼眸微微低垂,说着真心话,“我只想跟着妻主。” 天上地下,抑或是一片虚无,他都想陪着她。 这世间有那么多人,却也只有她们成了最为亲密的妻夫。 他的话简单,却也暖人心窝。 元苏一时愣住,不由得压低了声:“为什么?” 她分明是知道那个答案的,可见到他扬起的眸子亮晶晶地似是星河,元苏却装了傻,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哪有什么为什么。”颜昭手里攥着药瓶,借着夜色的遮掩,才没有让她瞧见红透的脸,“还不是因为……因为你是我的妻主。” “……” 元苏神情一僵,想问他要是当初嫁给了旁人,可还会这样情深。 可话都到了唇边,又觉得自己说这样的话当真无聊。 她本来就是他的妻主,又怎么会其他的假设。 她唇边泛起些自嘲的笑,就听正给她上药的颜昭幽幽问道,“倒是妻主的伤,是谁帮着上了的药?棉布裹得真细致。” “你说这伤啊。”元苏没察觉她那夫郎快要酸成一缸醋,只如实道,“亏得当时有崔成在,才能及时止了血。” 颜昭微微挑眉,“那妻主觉得是我上药的手法好,还是他好?” 元苏有些意外颜昭会提出这样比较的问题,忖了半晌才严肃道,“崔成曾学过些医术,于包扎伤口是熟练些。” “哦。”颜昭抿唇,低下头。 “不过我还是喜欢让江远替我上药。”元苏揉揉他的发顶,“江远动作轻柔,所以伤口不会太痛。” “其实,我还有让妻主不太痛的法子,妻主要不要试试?”低垂着的俊容已然烧得通红,却还不轻不重地问着。 元苏瞥了眼桌案上的笔墨,以为他又是要画个笑脸,便点头“嗯”了一声。 话音才落,心口便落进了一片温软之中。 他像是最为虔诚的信徒,一点点一寸寸在纷乱的心跳声中,落下轻若雪花的吻。 第60章 与他 “江远。”刻意压低的女声在喉间凝滞了须臾, 蓦地软和下来。 元苏伸手捧起他的脸,低眉俯首,她的影子与他的重叠在一处, 气息渐渐乱成了咚咚无序的心跳。 连日里紧张与压抑的心似是找到了突破, 正如贯穿渝北的那条江河,滔滔不绝地倾泄开来。 他束起的发早就半散,衣衫松垮垮地挂在肩头,仰躺在床上。 透窗而来的月色清亮, 似是把那身玉骨渡上了一层银辉,沿着半敞的衣领, 一点点隐入肌理分明的胸膛。 那双漂亮的眸子犹如雨后沾了水珠的花瓣,微微眯起。 “妻主……” 他伸手搭在元苏的肩头, 模样恍似醉了酒的仙, 跌进了万丈红尘,俊俏且魅惑。 元苏低低嗯了一声,才要解开衣带。搭在她肩头的手指一路下滑, 落在裹好伤药的棉布上,轻声问道,“你伤口还疼不疼?” 山峰覆雪, 红梅满枝。 一室月色,映出了烧在心尖的火。元苏摇头,意犹未尽地摸了摸他的唇,“还有些痛。” 她并不是会苛待自己的人。 总归此间离天明也有段时间,元苏重新俯身。 他的唇温温软软,似是一把小勾子, 勾得她心尖又痒又疼,恨不能再重些。 静谧的夜里, 渐渐有了不一样的动静。 元苏抬手,才要把那件碍事的衣衫脱下。 “妻主。” 刚刚还意乱情迷的男郎脸上还烧哄哄的,声音也被吻出了甜意,却在此刻用手抵住了她的吻,“正事要紧。” 元苏:“……” 她顿住身形,一瞧藏在月色里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心中当即明了。 他哪里是真的让她停下,不过是故意捉弄她,以报白日里惊吓伤心之事。 不然,他也不会口里说着「正事要紧」,抱住她腰身的手却不曾松开,还趁着她怔愣的时候,悄悄地吻在她的锁骨。 她的夫郎,是只有脾气的小猫。 元苏弯唇,与他侧躺在一处。手指绕着他的发尾,任由小猫在自己身上落在印记。 颜昭聪慧,衣领以上的部位几乎不碰。所以元苏并不担心明日会因此穿帮。 “妻主。”他欢欢喜喜在她怀中玩闹了好一会,才将心中那股空虚将将满上。这世间并不是每一回都能失而复得。 颜昭这一日乍悲乍喜,心绪早就不复过去矜持冷静。 他恨不能把自己的这颗心完完整整全都捧给元苏瞧,这会窝在她怀里,那双好看清亮的眸子一瞬不瞬盯住元苏,又唤她,“妻主。” “怎么了?” “没什么。”颜昭摇摇头,须臾,又甜滋滋地唤她,“妻主!” 第117章 元苏揉揉他的脸颊,大抵也能懂一点他此刻的情绪。只由着他一声又一声轻声唤着,她也好脾气地一声声回应着。 “妻主,等这次回京以后。”颜昭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下巴微扬伏在她耳边道,“我们生个孩子吧。” 等一切安定,等她不再被这些事务烦心。 男郎眉目温柔地幻想着以后的日子,元苏亦弯了唇。还不等她应下,崔成在外轻轻敲了敲门。 元苏刚刚还带着笑意地面容登时冷肃了下来,她伸手替颜昭盖好被子,利落起身。 “妻主!” 这样的情况,颜昭留不得她,却也十万个不放心。他拉住她的手,“我想去陪你。” 哪怕是坐在棺木前,也好过在这里提心吊胆的躺着。 元苏微微叹气,止住他要起身的动作,“你就留在这吧。” “妻主,我……”颜昭才要起誓自己绝不会露出破绽,元苏与他摇摇头,俯下身低道,“哪里有人刚死了妻主,眼角眉梢处还这般艳丽的。” 嗳? 颜昭怔住,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脸上登时又红了几分。 这哪里能怪他,还不是她渡来的春风。 男郎唇角微扬,“那等天明,我画惨白些再去。要不我怕那些人起疑。” 这回元苏没有否决,点了点头,将他按进被里,“既然这会安心了,就多睡一会。有事与崔成吩咐便是。” “嗯!”颜昭乖乖地目送她出了房门。 天上一弯月,星辰正亮。 楼下走来走去的人影早就呵欠连天,困得眼皮都睁不开。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喝酒暖身的那些人,心中不知有多羡慕。 许应书与魏盛妤招呼了街坊好半日,尤其魏盛妤,这会子打个哈欠都是酒气,却还记着要盯住那几个可疑的人影。 一层薄纱,分割开了热闹与寂静。几乎没有人,会在夜里长时间地盯住薄纱后的棺木。 借着夜色的遮掩,元苏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棺木。 快天明的时候,人的胆子也肥了不少。冯肴借着送肉的时机,总算靠近了棺木。 她人虽站得近,眼睛却还是不太敢往里多瞅。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六月天的清晨不算热,却也说不上冷,偏偏苏家棺木这阴森森的,稍稍靠近些都觉得头皮发麻,凉意咻咻。 看来老话说「冤死之人魂魄难安」也不是空穴来风。 冯肴心惊胆战地瞥了眼棺木中的人影,见的确是元苏,也来不及再多看,当即溜之大吉,去跟上面复命。 她前脚刚走,后面唢呐声就重新响起。纸钱烧在铜盆里,周围人忙不迭地帮着折纸点香。 书钰是被窗外的唢呐声叫醒的,他懵懵地坐起身,好半晌才想起今夕是何夕。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他快步走出房门,先去瞧了颜昭。 “主夫呢?” 隔壁半开的房门外只有端了汤水候着的崔成,书钰探头往里面瞅了瞅,疑惑道。 “早前家中来人,主夫这会就在楼下与她们商谈回家事宜。” “那你怎得不跟去?”书钰皱眉,“主夫如今心神不定,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我如何担待的起!” 他说罢,也不等崔成解释,蹬蹬蹬就往下去。 如今陛下骤然离世,颜府又只是五品,这些奴才少不得要生出怠慢。就算是为了自己,表哥也不能有事。 书钰心中拿定主意,见到戴了帷帽的颜昭,想也没想就要靠近。 唰—— 一道白光似是天降,蓦地直指他喉间。吓得书钰登时就出了一身冷汗。 他求助似的看向颜昭。 “他是自家人。”许是昨日哭得太过的缘故,颜昭的声音还有些沙哑,看向隐隐发抖的书钰,“你且去房里等我。” 有些事,知道的人不必太多。 临街的窗大开着,渝北近来也没什么外乡人,客栈里最是清闲。如今接了苏家的银子,自是尽心尽力。 小二殷勤地换了新的茶水上楼。 瞧见兀自惊魂不定的书钰,忙搭话安慰了几句。下楼时还依依不舍的又回头瞧了几眼,且不说这苏家到底是什么来头,单是这几个男郎,就是在渝北,也都是一等一的俊俏。 尤其那个端着汤水站在窗边的男郎,眉目间与原来的崔氏一族着实有几分相像。 她一面想着,一面与掌柜闲话了几句。 “这话可不好乱说。”掌柜的到底年长些,见过的风浪也多,打断小二的话道,“渝北人谁不知晓崔氏一族已经流放,便是崔家尚有人在,也多是官奴,如何能成为良家夫郎。” “你看这苏家,显然是有些家底的。如今又有官煞子上门相谈,你我还是闲话少说,免得生出事端。” 她就是个小本买卖,万不想掺和到什么惊天大事之中去。 有了掌柜的吩咐叮嘱,小二也不敢多言。就是颜昭上楼,也低垂的眉目不敢多看。 “主夫。”崔成听见动静,忙从房里迎了出来。他微微向后张望了几眼,见那些人并没有跟上,松了口气道,“刚刚那些都是家里人?” 第118章 颜昭点头,“出了这样的大事,我们也不能在渝北多留,还是要尽早回去的好。你且去收拾一下,咱们再过半刻,吉时出发。” “嗯。”书钰转身就要去收拾包袱,脚步还未迈开,又生生顿住,细细打量着摘下帷帽的颜昭,“主夫,我怎么瞧着你今有点不一样。” 颜昭被他问得一愣,低下眉没说话。崔成放了汤水在桌案,寻了时机解释道,“主夫不过是强撑着罢了,如今事关回家事宜,若不打起精神,谁来主持大局?” 他这么一反问,巧妙地回答了书钰的疑惑。 书钰自是不希望颜昭继续寻死,当即拍了拍自己的嘴,讪讪道,“是我失言,是我失言。” 他回房整理自己的包袱,颜昭示意崔成关上门,压低了声,“我的神情竟真的这么明显?” “是。”崔成低头恭敬地回答道。 颜昭一听,幽幽叹了口气。总归过一会就要回京都,他把帷帽一戴,倒也看不出什么。 稍稍用了些汤水暖胃,颜昭想起元苏心口的伤,问道,“妻主的伤到底是何人下的手?” 李尘不过是个文臣,断没有机会能伤了陛下。 他稍稍一想,就觉得蹊跷。崔成一直都在陛下身侧,理应知晓些缘由。 “回主夫的话。”低着头的崔成却不似刚刚回答那般利落,他交叠在衣袖下的双手微微攥紧,好半晌才又继续道,“大姊的伤全因我而起。” 若非他想要亲手替母亲报仇,擅自去寻被捆住的李尘。也不会连累闻讯而来的陛下。 她又救了他。 救了毫无用处,只会拖人后腿的他。 想起她心口上那深长的刀伤,崔成眼眶酸涩,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主夫,是我害了大姊。” 他欠陛下得恩情,怕是这一辈子都无法偿还的清了。 崔成重重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 颜昭忙扶他起来,心中却隐约察觉出了一丝不同。 第61章 野心 过往的崔成, 从不会露出这样的情绪,他向来都极为内敛。 就算过往陛下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也只是更加尽心, 越发恭敬。 不像这次…… 瞧着像是要「无以为报, 以身相许」的意思。不过崔成没有说,颜昭也不好往这方面猜测,只低声安慰道,“你也不必太过自责, 我瞧过妻主的伤,你处理的很好。” 崔成强忍着眼眶的酸涩, 低着头站在一旁。他知晓凤君心善,这话多是宽慰。 可一想到当时的情形, 想到陛下替他挡下这一劫缓缓倒下去的背影, 崔成心中说不出的难过恐惧。 他从未想过陛下对自己而言,竟如此重要。她不仅仅是一个主子,更像是他活下去的动力。 他明明前几个月才与凤君言之凿凿, 并无其他心思。 可如今,压抑了多时的情愫一旦发酵,在无声无息间就成了一颗饱满的果实, 于心底不断翻滚。 崔成觉得自己对不住凤君的信任。整个人又愧又羞,却也隐隐生出些期待。陛下既能豁出命去救他. 或许…….或许对他也是有些不同的吧? 他摸不准,脸上又红又白,沉默下来。 苏家初到渝北也不过两日光景,如今离开渝北时,却已经物是人非。 吴阿四与她们相识一场, 心中更是唏嘘不已。眼看那几个运送棺木之人气质沉稳,忙拉过阮程娇低声问道, “你们此去可还会回来?” 他早前可都与她们交了底,这会子生出后怕,难免担忧起自家。 “此处算是我们的伤心地,如今一走,多半不会再踏足此地。王夫郎尽可放心。”阮程娇明白他的担忧。 吴阿四讪讪一笑,“我哪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主要是与苏夫郎合得来,他如今遭了这样的变故,我有些担心他罢了。对了,苏夫郎今日精神可缓过来些?” 阮程娇摇摇头,“听我家夫郎说,主夫哭了整整一日一夜,这会子也只是勉强提起精神。对了。” 他话顿了顿,低声问道,“我们请了镖师运送棺木,要买些冰块,王夫郎可晓得此事应该去哪个衙门处所?” 镖师? 吴阿四顺着阮程娇的话往那几人身上打量了一下,怪不得有股肃杀气。他还以为是官府的人呢。 这下吴阿四彻底放下心来,与阮程娇压悄声道,“苏三娘子最近还是别去官府的好。” “怎么?”阮程娇做出副疑惑的模样。 吴阿四叹了口气,“我早前只顾着与你们说苏娘子的事,忘了与你们说这渝北城里的大事。” 他四处望望,见无人往这边看,方又道,“你可还记得我说水运司大火的事?” 阮程娇点头。 吴阿四又道,“其实那夜里不仅起火,就是府衙里的那位。”他颇为谨慎地压低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听闻也暴毙了。” “暴毙?怎得没见官衙出告示办白事?”阮程娇追问道。 “还不是因为那位死得着实不光彩。”吴阿四将打听来的事捡了重点地说给阮程娇听,“是马上风。” “……”阮程娇默了下来。 第119章 吴阿四又道,“读书人体虚,若是不知节制,这也是常有的事。她家觉得此事有失颜面,这才打算先瞒上两天,再寻个由头出殡。” 阮程娇挑眉,“这天气,若是再过上两日,怕不是得臭了?” “嗐,她们身在官衙,自是有冰块可用。”吴阿四摆摆手,“若是苏三娘子不嫌弃,我倒能与街坊借些冰块。” 阮程娇倒是没料到吴阿四如此有心,当即道,“那就有劳王夫郎,这费用,我苏家定会以官价给予诸位。” “苏三娘子这话见外了。我知道你们都不容易,我既说出这话来,就断不能要你们的钱银。” 说罢,吴阿四便转身去张罗冰块一事。 阮程娇目送他走远,一侧脸,瞥了眼街对面的肉摊。瞧见偷偷摸摸张望的冯肴,冷哼一声,只让唢呐吹得更加悲伤。 京都里那些着急站队之人不是想要消息么,他便让这消息去得更真实些。 马车缓缓驶出渝北的时候,吴阿四目送了许久。 不知何时从街角走出的王雨站在他身侧,瞧了眼留在地上带有水渍的车辙印,轻声道,“你当真没觉得她们没什么可疑?” 吴阿四搀着她的胳膊往回走,摇头道,“能有什么可疑。你也不是没瞧见苏夫郎寻思的模样,那是真的存了死志。不过是些苦命人罢了。” 他下了定论,王雨没有作声。两人走了一段,等瞧不见冯肴的肉摊,王雨才又低道,“这两日那两姐妹一直在河上寻人,我跟了两日,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总归现在李尘也死了。”吴阿四压低了声,“以官府的尿性,官盐一案多半是要推在她身上了。冯家姐妹这样吃里扒外,早晚会有报应的。咱们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 她们面上渐渐舒展开来,渝北城中依旧是些家长里短的平和日子。 嘚嘚的马蹄声越行越远。 除去起了马护在装载棺木马车两侧的许应书和魏盛妤,崔成和书钰两人同乘一辆马车。颜昭心中郁结,自己坐着一辆马车。 低垂避光的车幔遮住了车内光景。 书钰到底与颜昭一同长大,说不担忧是骗人的。他眉头紧锁,好不容易等到停车休整,拿了些干粮就要前去寻颜昭。 还未走到那辆停驻下来,十分安静的马车旁,就被阮程娇挡住了去路。 “凤君说过,他不想被打扰。”出了渝北,阮程娇也无需再装成书钰的妻主,他冷着脸,“表公子还是自行去歇息吧。” 周遭这么多人,书钰又是个男郎,被人当众这样一驳,登时有些拉不下脸来。可他到底只是个男郎,脸上愤愤红了一片,却也说不出个「不」字。 崔成上前,缓和着气氛道,“表公子莫要担忧,奴拿了些糕点过来。表公子可要用些?” “不吃!”书钰正憋着一口气,这会有崔成在,他登时一甩衣袖,将气全都撒在他身上,“凤君难过至此,我如何吃得下去。” 他抱着手中的干粮,重重踏步往前走去。 此处近驿站,树荫下坐着个衣衫褴褛的人,面黄肌瘦的,时不时就往她们这边瞧瞧。 书钰不过靠近了几步,一股难闻的味便涌进鼻尖。呛得他忙捂住自己的口鼻,皱眉将干粮居高临下地扔了过去,“今日算你走运。” 还不等他转身,那人却不管不顾地直直站起,冲了过来。 惊变之下,书钰一张脸五官乱飞,骇得连连后退。暗道自己果真就不该起什么善心! 眼瞅着那人要扑向自己,书钰忙侧身往旁边一避,还不等他站稳身子骂上几句,那人已经直直越过他,不顾几柄长剑齐刷刷对准自己,跌跌撞撞跪在了停住的马车前。 “陛下!” 她哭得无助,一声低唤。立时让站在阮程娇身后的魏盛妤惊呼道,“你是高采蓉,高姑娘?!” “高采蓉?”阮程娇扬手,众人收剑。 “阮将军,魏姑娘。”多日躲藏的高采蓉哪里还有昔日的文人模样,她一拱手,悲从中来点头道,“是我。” 当初她们一行人初到渝北,尚未入境便遭了埋伏。若非娘拼死为她搏出生机,她如何能等到现在。 只不过那些人下了死令,她便是有心想回京都,也万不敢以「高采蓉」的印信出行。只得蓬头垢面,终日混在乞丐之中,方逃过一劫。正打算徒步走回京都,却不想在此处遇到了她们。 高采蓉心中庆幸,要不是刚刚认出了颜书钰,她也不能确定这拉着棺木的车队竟真的是从京都而来。 她喜极而泣,又怕自己如此形状扰了圣驾,忙低声请罪要就近去梳洗一番再来面圣。 四周蓦地安静下来。 只有凤君的声音略有些低沉从马车里传来,“你且随魏姑娘前去吧,不必来请安了。” 高采蓉心中奇怪,却也不敢造次。一步一个脚印跟在魏盛妤身后,两人走到河边。等高采蓉洗净自己又换了套魏盛妤的衣裙,方有功夫打听着,“刚刚怎得未闻及陛下声音,可是圣体有恙?” “高姑娘。”魏盛妤与她摇摇头,示意她往远处的棺木看去,“你一会……一会怕是无法面圣了。” 第120章 “魏姑娘的意思是——”高采蓉神情一顿,难以置信道,“那里,那里是陛下?” 魏盛妤沉默地点点头。 高采蓉刚刚的庆幸顷刻间便化为乌有,她怔怔地后退几步,喃喃摇头,“不,不可能。陛下怎么会……” “此次回京,大晋怕是要易主。”魏盛妤低道,“高姑娘还是早做打算吧。” 她的话只能说到这。 直到骑上马,高采蓉仍是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一行人这样心思各异地回到了京都。 将将到宫门处,就瞧见顺亲王领着文武百官跪拜在两侧。 阮程娇只细瞧了顺亲王一眼,心中便生出怒意。 棺木一到,顺亲王倒是连装都懒得再装。她虽是跪拜恭迎的模样,发髻上却戴了帝王的东珠金凤簪。 便是迎颜昭入宫,那眼神也是来来回回的打量不停,非要亲自送他回福宁殿。 “亲王此举怕是有违宫规。”阮程娇皱眉,只身挡在颜昭辇车之前。 眼下文武百官都在前殿,顺亲王越发肆无忌惮,抚掌笑笑,轻佻道,“凤君刚刚新寡,本王既是长辈,自是要好好安慰一番。宫规大不过人情,你还不速速让开?” 第62章 回宫 “亲王这是何意?”阮程娇拔高了音量, 他是统领御林军的将军,皇城安危皆属他的管辖。 陛下更是亲自嘱托过,况且颜昭手中还有能号令御林军的玉佩。 不论是哪一条, 他都不允有人打凤君的主意。 “何意, 何意。”顺亲王面上不虞,伸手就要推开挡路的阮程娇,“本王说过的哪个字,你听不懂?!” 她面上的急色毫不掩饰, 颜家男郎的俊俏,在京都里是出了名的。 尤其一想到那清冷的模样染上红意, 当真是叫人欲罢不能。 如今大晋都是她的,更何况是一个没有女嗣的凤君。 顺亲王眉梢上挑, 大步往前。 白光一闪, 却是阮程娇的长剑出鞘。 “既然亲王不尊礼数,下官也只能按宫规处置。”他一挥手,登时有御林军上前。 以多对少。 顺亲王微微撇嘴一笑, 却不慌不忙地同样扬手。刚刚还与阮程娇站在同一阵线的部分御林军当即转身后撤,挡在了顺亲王面前。 “混账!你们食朝廷俸禄,理应忠于陛下!”阮程娇怒不可遏。 “笑话, 她们本就是本王的人。”顺亲王面上越发轻蔑,“是我那不知从哪来的侄女识人不清,也亏得她命大,若不然怎么能活到现在才没了性命。” 原本先帝驾崩,她那些不争气的皇女又死的死,逃的逃, 还有个乳臭未干,不懂人事。 这凰位本就该属于她顺亲王。 偏生不知从哪窜出个先帝遗腹子, 名不正言不顺的率兵一路打到了京都,统一了当初四分五裂的大晋,坐上了凰位。 她筹谋已久,三年间鼓动了不少祸事。每回都让元苏逃过一劫,还是高人点拨,对付这样心思缜密的女郎,最要紧的便是让她动情动心。 凤君分明无宠,元苏却以他为由,不肯广纳后宫。 所以她便让人在凤君枕头里缝上了玉龙香,这香平淡,平日里并无什么效用。 可太医院早就禀过,凤君失眠,福宁殿几乎夜夜都燃着沉水香。两香混在一处,慢慢地就会让闻香之人忧思难解,身子病弱而亡。 原本这一计,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凤君这阻碍。 也不知元苏怎得察觉了这事,处置了一批宫人,竟肯用自身作药引,解凤君骨血之毒。 不过,这也让她清楚,元苏对凤君并非毫无情意。 人一旦有弱点,剩下的事便好办了许多。 顺亲王越想越得意,这一桩桩一件件简直是顺应天意,推行起来毫无阻力。 就像此次元苏的微服私巡,若不是她提前授意宫中內侍故意走漏元苏平日里的行程,让元苏起疑,以为宫中不安全。想来元苏也不会带着凤君一同前往。 李尘给她的密信里,可是详细地写了如何利用凤君逼迫元苏自尽一事。 一想到以后可以用此事折磨凤君,让那端坐在辇车上的俊俏男郎时时悲愤欲死,却又无法逃脱的情形。 顺亲王几乎都快要按捺不住激越的心绪,也懒得再与阮程娇多话,手一扬,正要嘱咐自己手下将对面的御林军一举拿下。 阮程娇却是抢先一步,高喝道,“御林军何在!” 刹那间,与他站在同一战线的女郎们纷纷撕下大臂虎形刺绣,露出飞扬的青色玄鸟,肃杀之气不再刻意收敛。 顺亲王面上一僵,顺手扯了扯身侧御林军的虎形刺绣,却是纹丝不动。 “怎么?亲王想不通?”阮程娇冷笑,“狼子野心之流,如何能与陛下相抗衡。” “就算她早想到御林军中还有暗棋又如何。”顺亲王并不十分慌张,游刃有余地后退半步,“如今还不是躺在棺木里一动不动。阮将军是忠良之辈,为何不顺应天命,为本王所用?” “今日莫说这后宫本王去得,就是朝臣之中,亦有半数已经尊我为帝。本王不过是念着一场血亲,元苏待我也算不薄,这才予她这个死人几分薄面,迎她棺木回宫。” 第121章 “本王自问做的仁至义尽——” “仁至义尽?”辇车低垂的纱幔后,熟悉的声音缓缓扬起,“说得冠冕堂皇,孤瞧顺亲王是为了名正言顺继承大统吧。” 话音刚落,四面羽箭直直对准那些叛变的御林军,不等她们垂死挣扎,就被再次穿心而来的羽箭扎了个透彻。 一场血腥,几乎碾压式的结束。 阮程娇微微侧身垂首,元苏掀起纱幔,神情淡漠地看向错愕的顺亲王。 “你,你怎得还没死?不可能,这绝不可能!”顺亲王脚步虚浮,换了几口气才重新站稳,“李尘信中分明提及——” “提及?”元苏从袖中掏出封书信扔在地上,“顺亲王瞧瞧这上面可是李尘的笔迹?” 踏过尸身血路,御林军长剑抵着自知命数将近的顺亲王。 她仍是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不对,你根本不可能察觉,本王的计划周密,你不可能知晓。是谁,是谁背叛了本王?”顺亲王眉目龇裂,元苏淡淡扫她一眼,接过阮程娇递来的长剑,剑风一扫,锃亮冰凉的剑尖直直插入形容极近癫狂的顺亲王心口。 “这三年你一直都是副病秧子的模样,也不在意朝政。原本孤也没有起疑。”元苏手中长剑一转,又没入几分,压低了声道,“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请素月大夫奏请选秀一事。” 自打先帝离世,素月久不掺和朝政。能请得动她的,拢共三位。 “再加上玉龙香,这可是宫中秘术,知晓的本就没几人。你露了这么多马脚,却还想着春秋大梦。” 元苏微微一笑,长剑直直没入顺亲王心口,嗤笑道,“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眼看顺亲王进气已无,只瞪着眼等她下文,元苏敛了情绪,却没有再说。只负手后退几步,低眉瞧着直直仰躺下去的人,冷道,“顺亲王意图谋反,与官盐一案数罪并罚,削去官爵,贬为庶人。其家眷奴仆死罪连坐,与之联系密切之大臣,尽数由大理寺、刑部同审定刑!” “是!”阮程娇高声应道。 朝野血腥将至,似是要进入寒冬。有人自危时,却也有人应召入仕,暖春再来。 御书房里,永嘉侯跟魏太傅正一一禀着这几日处理过的一些政事。 “孤没有看错人。”元苏颔首,别的不说,永嘉侯沈瑶舟于军事上的确天赋异禀,此次若非她暗中布置,御林军也不能夺得皇城守备之权。 “陛下谬赞。” 魏太傅笑容满面地拱手应着,如今她领了陛下一大笔封赏,正是心花怒放的时刻,也极有眼色。见永嘉侯还有私事要禀,当即告退。 “陛下,臣还有一事不解。”稍稍提及了苏沐如今的情况,沈瑶舟忖了忖,还是问出了心中疑惑,“您到底是何时察觉顺亲王有了异心的?” 早前陛下还未出发前往渝北,沈瑶舟就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尘埃落定,她实在好奇,这才斗胆一问。 这话本就有些僭越,不过元苏信得过她,也没避嫌只道,“孤何需真的察觉,只要试探便可。” 试探? 沈瑶舟困惑,正想着忽得背后一凉,明白了元苏话里的意思。 所以顺亲王所谓的高人和之前怡亲王府上的门客……其实都是元苏的人?! 她忙拱手,“陛下谋略无双,臣敬佩不已。” “既是敬佩,为何要推了孤给你的官位?”元苏抬头,看向躬身不太熟练地拍着马屁的沈瑶舟。 “臣只会舞刀弄剑,此次临危受命,才发觉朝政之难。”她顿了顿,又道,“况且臣答应了长公子,此生都只陪着他。如今朝野太平,臣也是时候退居永嘉府。” “你倒是会躲。”元苏明白她的意思,笑笑,“不过孤也知晓彦昭的性子,若是孤当真扣着你,他定会前来说理。” “谢陛下。”沈瑶舟才要告退,又想起自家夫郎嘱咐之事,脚步顿住又禀道,“陛下,彦昭托臣问询凤君体内的玉龙香可解了大半。” 元苏想了想颜昭最近的气色,点头道,“彦昭给孤的那药丸应该奏效了,孤还想着这两日再请素月前来问诊。” “回禀陛下。彦昭说这冷香丸女子用多也会伤及情志,若凤君体内玉龙香解了大半,不如就用药浴慢慢调理。” 伤及情志不过是她思考后的说辞,听闻此药会让用药之人脾性渐渐冷漠嗜血,继而失去常性。 沈瑶舟说着,小心地打量着元苏的神情。 “此事孤也不是没想过。”元苏忖了忖,想起颜昭靠在自己耳边,说要生个孩子的模样,到底心中不忍,“总归冷香丸解毒更快些,就暂且先用此法吧。” 她不是没见过颜昭泡药浴、喝汤药的神情,左右他如今喜欢黏在自己身侧,她这冷香丸估计也用不了多少时日。 遣了沈瑶舟退下,元苏放下手中的朱笔,不由得想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也不知他这会在做什么。 “崔成。”她起身,负手往外边走边吩咐道,“去福宁殿。” 不过大白天的就往后宫去,着实有些……咳,有失体统,不符她的作风。 第122章 元苏脚步一顿,随意问道,“肚肚呢?” “回禀陛下,肚肚如今都只在福宁殿。”崔成低头,压着心头酸楚恭敬答道。 福宁殿,那可不巧了么。 元苏颔首,“孤也有日子没抱抱那个小家伙了,你且让人准备些好吃的,一同带去福宁殿。” 说罢,她眉眼中漾出笑意,她的小猫,可都在福宁殿里。 第63章 木人 阳光温温洒向大地, 映照出明明暗暗的界限。廊檐下,椿予领着一众內侍恭敬地掖手候着。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崔管事今日里的神情总有些不自在。 不过崔成在內侍中出了名的无心情爱, 椿予也没多想。半开的碧纱窗里, 说笑声隐隐传来,他当即敛了心神,只当自己是个木头。 “肚肚,让孤来瞧瞧重了多少。” 元苏一手抱起小猫, 掂了掂。一段时日不见,它的小肚皮吃得越发圆滚滚, 整个猫也大了一圈,挣扎着朝颜昭伸着小爪子, 喵喵叫着。 “陛下, 肚肚什么都听得懂的。”颜昭含笑,从她怀里接过不满的小猫,挠了挠它的头顶, 直到听见肚肚呼噜噜舒服地眯起眼,才侧脸与元苏轻声道,“陛下怎么这会就过来了?” 这几日元苏都在忙着处理顺亲王及那些挖出来的暗棋余孽。颜昭不敢打扰, 只夜夜点着宫灯,等她回来。 “孤只是想着好几日没逗逗肚肚。”元苏正声,一本正经道,“这些天孤每回来,肚肚都睡得四仰八叉的。哪里能像这会,咪咪咪活泼地叫着。” 颜昭用余光瞥了眼怀里的小猫, 暗暗叹了口气。他还当陛下是想他才会到福宁殿来,原来只是为了肚肚。 “这会正好有空, 所以就到福宁殿来瞧瞧。”元苏生怕颜昭不信,指着桌案上放好的一些小猫爱吃的食物,“你瞧,孤特地带了这些来。没想到这小馋猫早就吃得圆滚滚的,也用不上孤的这番心意。” 眼瞧坐在身侧的男郎越发的低落下来,元苏无声地弯唇,从衣袖里掏出一个藏了许久的小木人。 “这个,送你。” “嗳?” 刚刚还有点失落的颜昭蓦地睁大了眼,他小心地放了肚肚去玩,这才接过元苏递来的小木人,反反复复瞧着,“陛下什么时候做了这个?” 还不等元苏回答,颜昭已然欢欢喜喜捧着小木人一溜烟往放着小木剑和小木马的高几小跑过去。 “陛下你瞧!” 元苏这次送他的小木人花了心思,肩腿处可以小幅度的活动。颜昭当即将小木人骑放在木马上,拿给她瞧,“这样刚刚好。” “陛下,你的手真巧。” 男郎手下玩得不亦乐乎,一会用指腹点点小木人的脸颊,一会又拿起细细端详着,“咦?”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惊喜地扬起,亮晶晶地看着她,“这小木人也有陛下身上的冷香。” 他的话满是惊叹。 自从颜昭醒来后,便时时能闻到陛下身上的冷香,他很是喜欢。可让椿予去问崔掌事陛下衣裙用的是何种熏香,却怎么也复刻不出。 如今连小木人都有这冷香,颜昭越发好奇,“陛下,这香是怎么熏到小木人身上的?” “香?”元苏一怔,摇头,“孤不曾给这木人熏过什么。” “没熏过?”颜昭愣住,拿起又放在鼻尖嗅嗅,可这小木人分明就有陛下身上的冷香。 元苏忽得想起什么,试探地问道,“你闻得到?” “嗯。”颜昭毫不犹豫地点头,疑惑地看向元苏,“陛下为什么会这么问?” “也没什么。”元苏与他安抚地笑笑,“只是孤雕刻小木人的时候,因着紧张,出了很多汗。孤想着你闻见的会不会是——” 她的推测还未说完,就被颜昭一伸手抱了上来。他伏在她肩头细细嗅了又嗅,微凉的鼻尖时不时碰触到元苏露出衣领的脖颈,带来不可名状的痒。 他却还未察觉,只摇头认真道,“不是汗味。” 陛下身上有冷香,不过她却好似不知道一样。 颜昭微微皱眉,说起来就是椿予也曾说过,并不曾闻到什么冷香。那会他还当椿予离得远的缘故,这会却是有点好奇。 “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元苏抚平他忧思而皱起的眉心,“孤曾经看过一本书,里面曾写到,有些人是会闻到些特定的味道。就比如江远会闻到孤身上的冷香,而别人却嗅不到。” 眼瞧颜昭眉眼紧张起来,手指不自觉地攥住他的衣袖。 元苏弯唇,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掌中,慢慢握紧,“这说明——” 她故意拖长声音,又顿了顿。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果真巴巴地看了过来,气息都屏住,专心等着她的下文,“说明什么?” 糟了,可别是他有什么怪癖之类的。 “说明孤对于江远而言。”元苏眸色认真起来,与他四目相对,温柔了声线,“很重要。” 这话并非元苏随口胡诌,不过就颜昭闻到的冷香,却极大可能与此无关。 第123章 应该是冷香丸。 只是这些颜昭无需知晓,总归如今一切都在慢慢恢复。元苏索性瞒下了此事,才要再与他细说说。 映入眼帘的男郎,那张俊俏的面容已然红了一片,全然相信了她的说辞。 “陛下对我的确很重要。”颜昭点头,心中豁然开朗,怪不得旁人都闻不到,原来是这个原因,他眉眼弯弯,却还没忘了小木人的事。 “你瞧见这了吗?”元苏忖了忖,给他指了小木人颜色略有些深的地方,“孤并不怎么会雕刻木人的面部,此处五官需刀工细致,所以雕刻到此处,孤的手不小心划了个口子,滴了些血上去。” “或许是这个原因?” 元苏说了一会,可落在颜昭耳朵里,就只剩她伤到了手的事。 “陛下受伤了?!”刚刚还好奇的男郎登时紧张万分,捧起她的双手仔细查看着。果然,在元苏的左手食指侧面瞧见了那条新生的长疤。 他心疼极了,眉心紧紧皱着,“陛下这里还疼吗?” “不疼了,不碍事的。” 元苏笑笑,颜昭什么都好。只是每回一瞧到她添了新伤,就难过的眉头紧锁,担忧万分。 他定不知道,她瞧着他这副伤心难过的模样,心中也会不好受。 “陛下,其实我什么都不缺。” 颜昭挪着身子与她又坐近了些,“陛下送了我小木人、小木剑还有小木马和木簪,这些我都很喜欢。但陛下的手应是舞刀弄剑,提笔御批。不必劳心劳神的再做这些。” 他在担忧她。 元苏叹了口气,将人抱在怀里,“可孤并不觉得送江远这些是什么劳心劳神的负担。”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孤只是不太熟练罢了。况且只是划了个小口子,真的不碍事。” “陛下。” 她肯费心做这些事,已然是极为看重他。 颜昭神情一顿,虽是青天白日,他却也顾不上那些规矩与男郎的矜持,低低唤着她,与元苏相拥在一处。 她身上有他喜欢的冷香。 颜昭蹭蹭她的脸,腻在她怀里好一会,方说起了正事,“陛下,今日内务府呈上了七月狩猎的准备事宜。” “嗯,孤也瞧过。你心思细,安排补充的很到位。” “那此次可要阮将军也一同前去?” 如今朝中上下一心,大晋算是真正的太平。 阮程娇到底是个男郎,总不好再这样耽搁下去。颜昭从渝北回来,就这事想了很久。若不是知晓了阮程娇对于陛下的心意,他或许早就会暗暗点拨几句。 现在他却是不好插手的。 “程娇?”元苏并未起疑 ,只点头道,“自是要一同前去。狩猎场上或许会有流箭,有她在你身侧护着,孤也能放心些。” “说起来,此次前去孤瞧着她与书钰还算处得来。”元苏忖了忖道,“此次狩猎之后,孤打算替书钰指亲。” 天子指亲,这本是颜府的无上荣耀。 若非程娇肯定书钰并无其他目的,她也不会说出这话,旧事重提。 颜昭却是一怔,脱口而出道,“不可!” “我……我的意思是——”他避开元苏审视的目光,补充道,“早前阮将军与书钰并无此意,都说强扭的瓜不甜,程娇既是陛下师妹,理应要替他筹谋周全。” “陛下?” 颜昭惴惴不安地瞧了眼沉吟的元苏,也知晓自己这话说得有几分不知轻重。 选秀之事一推再推,已然有不少朝臣旧事重提。 若是能办场喜事,至少还能将此事再搁置一段时日。 原本程娇和书钰,是极好的人选,但颜昭说得也有道理。元苏略一思量,倒也没有反驳。 “你说得不错。如今朝廷中新晋了不少年轻女郎,与其乱点了鸳鸯谱,倒不如借着狩猎,效仿古法,由她们自行选择。” 元苏早些年在大漠,就被拉去参加过篝火夜饮。 年轻的女男,或一起高歌或舞剑吟诗,只要心意相通,便可给对方留下一方素帕,待日后寻媒人上门。 围场狩猎亦可将素帕换成羽箭,若是在场的年轻女子有心仪的男郎,便可将寻机自己的羽箭赠予。对方若是接受,则成一桩美事;若是不愿,将羽箭留在原处便是。 颜昭听得新奇,“那陛下过去可是收了不少素帕吧?” “这……” 元苏没料到颜昭会追问这个,过去她虽不及程娇那般受男郎追捧,倒也曾有几个男郎留了素帕。 可惜还不等她细瞧都是谁留下了素帕,那些男郎瞧见走过来的程娇,便都又改了心意。 唯有一个素帕。 她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寻回。元苏一度以为或许是哪个男郎粗心忘了此事。 但每回有篝火夜饮时,她都会收到一个不知主人的素帕。 如今颜昭既是好奇,元苏也不瞒他,只道,“孤只收过一个素帕。” “一个?”颜昭愣住,就听元苏又道,“不过孤到现在,也不知是哪个男郎所留。或许他只是瞧着孤没有素帕可收,这才动了恻隐之心以保全孤的颜面。” 第124章 她没弄明白的事,颜昭却是瞬间明了。 这并非什么恻隐之心,而是一份说不出口的真心。 颜昭低下脸,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或许本就无需他来提及或是点破这件事。 陛下即便不是一国之主,就是英姿飒爽的将军,也会有很多男郎生出钦慕之心。更何况阮程娇与她相处时日久远,动心动情本就在情理之中。 尤其她又没有其他女郎那样的花花心肠,与他成婚三年也未见什么君侍,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让男郎们心生向往,更消说整个大晋,没有人能比的上她尊贵权势。 遇上这样的妻主,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总不能因为那一点私心作祟,就让全大晋的男郎都没了眼光,瞧不出好赖。 他能管得住自己的心,如何能干涉旁人怎么想。 “怎么了?”元苏才回忆了往事,见颜昭神情低落了下来,以为他是为自己叫屈。只道,“其实放在大局而言,当初在大漠的那几年,出了程娇收到的素帕最多,其次便是孤了,剩下的那些姐妹,莫说是素帕,连个男郎的背影都瞧不见。” “可你看看,如今程娇还是一个人,孤却已经有了你。” “陛下......” 颜昭的声音微颤,那双眼讶然地扬起,瞧见元苏带着笑意的面容,登时心尖泛软,只把放在她腰间的手臂又收紧了些,“我也只有陛下。” 只有她,也只有她,才会让他的心绪这样的变幻无常。 “那她们呢,也都成家了吗?”窝在元苏怀里的男郎忖了忖,轻声问道。 陛下并不是一个不念旧情的人,她常常提及那些驻守边疆的日子,应该是想念那些一同参军的姐妹的。 “她们——”元苏噙在唇边的笑意顿住,默了片刻,直到颜昭疑惑好奇地看过来,方点了点他的鼻尖,唇角往下,苦笑道,“大多都葬在了冰天雪地之中,抑或是黄土高原。” 称王登基,并不像史书中那寥寥几行,无悲无喜的文字。是没有姓名的血山尸骨,是无法消弭的遗憾。 “孤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她们的模样。” 她记得那些大家一起烤火取暖的情形,记得身侧从不退缩的那股力量。可那一张张笑脸,早就在时光里满满消散。 她最终,真的孤独地坐在了这至高之位。 “以后,应该也不会有人记得孤的模样。” “不会的,我会永远记得陛下的模样。”颜昭被她话里的悲凉触动,眼眶一酸,手指拂过她的眉,“比如陛下困惑时,这里就会皱起。” 指腹落在她的眼眸,颜昭的声音更加温柔,“而且陛下的眼睛很亮,我喜欢陛下这样看我。” “这里。”修长的指节轻轻点在元苏的唇上,男郎耳尖微红,却依旧没有退缩,与她羞怯地一笑,“是甜滋滋的味道,我......我亦很喜欢。” 他的话仿佛一道光,一点点推开了涌上元苏心头的阴霾。 “真的甜?”她唇边的苦涩渐渐褪去,袖中的冷香却愈发的浓烈,抬起他的下巴,一脸严肃,“孤不信。” 按在颜昭薄唇上的吻不再温和,更像是骑马冲锋的将军,直教人无力招架,软了腰身。 第64章 礼物 “喵呜——”软软的小猫叫声好奇地在一旁响起。 元苏侧脸, 余光里,肚肚端端正正蹲坐在她们身旁,歪着脑袋, 一双溜圆的眼睛清晰地映出被她快要吃进肚里的男郎。 “肚…肚……?” “喵!” 颜昭气还未喘匀, 瞧见小猫纯真的眸子,登时又烧红了脸,羞怯地将脸埋进元苏怀里。 肚肚还小,她们是该避着它的。 “喵。” 小猫最是喜欢跟人贴贴, 这会瞧见她们两人依偎在一处,也翘着尾巴上前, 把自己毛茸茸的小脑袋也一并塞进元苏怀里。 它并不老实,吃得肉嘟嘟的脸左蹭蹭右蹭蹭, 蹭得颜昭终是忍不住, 一把抱起它揉了又揉。 “陛下,你瞧肚肚多想你。”颜昭抱着小猫,自己挪着身子, 一点点坐进元苏的怀里,那双漂亮的眸子眼尾还有红晕未消,只装作不在意, “陛下今夜里要不要留下来用晚膳,多陪陪肚肚?” “原来是肚肚想孤?”元苏只当自己不知晓他那点小心思,从他怀里接过小猫,额对额地跟它玩了会,“既是这样,孤今夜里带它回暖阁就是。” “回暖阁?”颜昭怔住, 这几夜她虽回来晚,却也都是留在福宁殿里过夜歇息的。他着急挽住她的小臂, “陛下可是有什么政事还未处理完?” 不应该啊,若是陛下有公务要忙,断不会现在就来福宁殿。 还是他哪里做得不好,惹她生出了厌烦? 颜昭心中忐忑,眼巴巴瞧着突然严肃起来的女郎,她摇摇头,颜昭的那颗犹疑的心就砰砰跳慢了些。 “常言道,小别胜新婚。孤夜夜都来。”元苏压住笑意看了眼自己的小黏糕,“只怕江远觉得无趣。” “不无趣。”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就被着急留她的颜昭追上了回答,“我喜欢陛下常来福宁殿。” 第125章 “可是——”元苏故意叹了口气,“如今这殿里,可只有肚肚想孤。” 话说到这,颜昭聪慧,当即红透了脸低下头来,只余那双桃花眼还悄悄看过来些。 明明陛下也说想肚肚才来的福宁殿,这会子却又套着他的话。 “不止肚肚。”他的声音又低又轻,“我也……也想陛下。” 半推的碧纱窗里探出一只胳膊预备关窗,崔成眼尖,余光一闪,便瞧见窗内含着笑意的凤君正拿着针线。 他心头一堵,却也明白自己僭越,忙深深吸了口气,重新垂下眼。 不该看的,不能想的。 他在心中反反复复念叨着,连一旁椿予跟他说话都没听见。 “崔掌事?”椿予稍稍提了点音量,瞧见崔成回过神来,方又压低了声笑道,“陛下今晚要在福宁殿用膳,劳烦您在这先候着,奴去御膳房瞧瞧菜式,好让她们提前预备着。” 宫中膳食,每日菜式都有所不同。如今陛下要宿在福宁殿,他懂规矩,自是要提前知会御膳房一声,多做些补肾益气的菜式。 崔成涩涩点头,他亦是明白这个规矩。 这些天陛下虽也宿在福宁殿,却并未让敬事房登记在册。为此他心中多少还有几分窃喜,但今夜里或许是不一样的。 他心口钝钝地疼,再瞧见肚肚一溜烟地从内殿里溜出,它尾巴翘得高高的,熟练地走在窗根下,晒着透过檐廊落下的那一地阳光,懒洋洋地打理着自己的毛发,心中更是说不出的忧愁。 连一只小猫都能轻易地靠近她,而他却只能与她保持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 近一分,他会愧对凤君,会背弃了自己早前立下的誓言。可若是远一步…… 崔成拢在袖里的手蓦地收紧,蓦地压住了思绪。他似是一桩离了魂的木头,呆呆站在檐廊里。 天光易逝,夜色低垂,天地慢慢黑了下来。宫里四处都燃起了宫灯,点起了灯笼。犹如一道光亮,劈开了黑夜,散落成漫天星光。 內侍们低垂着头,挨个提着食盒往内殿送去。 “陛下,我替你布菜。”颜昭眼眸笑成了月牙,牵着她的手坐在一处,拿了筷子选着她喜欢的菜式一一放在玉碟里。 陛下今天几乎陪了他一个白日,如今她还陪着他用了晚膳。 男郎心中欢喜,余光瞥着被好好摆在一处的小木人,耳尖蓦地一红。 陛下说过,这小木人是她。 陛下送给了他,而且他的身子也没什么大碍。所以陛下定然是在含蓄地给他暗示。 “怎么了?”正喝着汤的元苏放下碗,看向时不时偷偷瞧她的男郎,“可是今日的菜式不合你胃口?” 虽说颜昭如今饭量比过去不知好了多少,但他体内仍有玉龙香,胃口仍是不足。 若遇上不想吃的菜式,便会这样心虚地看她,想法子赖过这一顿。 “不,不是。”她一说话,颜昭头摇得飞快,脸色愈发红润。 元苏看了眼他玉碟里置着的几样菜,和一小碗丁香馄饨,忖了忖伸手拿起白玉勺舀了一个馄饨亲自喂在愣住的男郎唇边,“那就多用一点,这一趟渝北奔波,孤瞧着你又瘦了些。” 她头一回做这样的事,手生不说,神情也有些不自然。那眸色似是盯着群臣一般严厉,声音却又柔和。 颜昭怔怔地顺着她的话吃下了小半碗馄饨,眼波似水,潋滟地散开,“陛下,你以前……” “嗯?” 颜昭明知只要的话不该提及,可一想到她们青梅竹马的那段时光,心中总有些难以忽略的酸涩,试探道,“你以前有没有这样喂过阮将军?” “嗯??”元苏将将放下手中碗筷,才接过內侍递来擦手的帕子,一挑眉,奇道,“程娇是女郎,与孤也没有相差几岁,孤若是这样喂她,成何体统。” “原来是这样。”颜昭压住要翘起的唇角,陛下果真是个不通风月的女郎。 元苏眸中疑惑,“倒是你,怎得会问这样奇怪的问题?” 自打渝北回来,她的小黏糕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问题,虽说都是些稀松平常之事,但又总是拿程娇做对比。 她前几日没来得及细问,这会却是好时机。 “我就是好奇。”颜昭低下脸,“因为陛下总是提及跟阮将军过往从军的旧事,而我却不曾在那段时光中遇见陛下。所以才想多问问。” 那些过去已成往事,他却连丁点都触及不到。 颜昭每每想起,都觉得心头惘然。 “瞧你。”元苏听得失笑,“江远是不曾与年少的孤相遇,可你我有现在,还有将来。” “话是这么说没错。”男郎闷闷点头,清亮的眸子欲说还休地瞥了她一眼,“可是我想知道陛下所有的事。” 他仰慕她。 元苏心中一叹,她的小黏糕不似失忆前那般清冷端方,不苟言笑。如今他所有心思都挂在脸上,尤其是含情脉脉看她的时候,就差把这几个字明晃晃写在头顶。 “孤过往不曾接触过什么男郎。”元苏挥手示意內侍撤了没吃完的晚膳,牵着他一同往御花园走去。 第126章 崔成领着一众內侍安静地跟在她们身后。 夜里的花开得不及清晨艳丽,在灯笼明暗光线里,有种隐约的美。 “程娇又是个女郎,虽说比孤小了几岁,却也是个要强的性子。”元苏慢慢说着,颜昭仰起脸认真听着,“她几乎没让孤多操过什么心。” “陛下,那我是不是很没用?” 同样都是男子,阮程娇就比他坚强许多。颜昭一口气还未叹息,就被元苏瞧瞧握紧了手,“又说胡话,你是男郎,自是要孤好好照顾着,不然孤如何担得起江远一声「妻主」。” “正所谓「妻主」,妻为天,是一家之主,既娶了你,岂有不操心担忧之理。” “陛下。”颜昭眼底落寞因为她的话,成了漫天星辰,亮晶晶地眯起,往后警觉地瞅了瞅,见內侍们都在三步外候着,悄声又道,“敬事房说今夜是个好日子。” “……” 元苏神情一顿,前几日她曾问过素月,玉龙香不彻底解除,若是有了身孕,只怕颜昭会凶多吉少。 她还庆幸自己好几次都不曾越线,哪怕交缠的吻已是烈火。 这会那双漂亮的眸子又羞又怯地望着她,若是她再推三阻四,只怕这小黏糕又要胡思乱想。 元苏低低嗯了一声,刚刚还巴巴看来的男郎登时红了脸低垂下脑袋。 御花园里的美景渐渐隐入夜色,天上一弯月,落下万般银辉。 内殿中,白日里半拢的纱幔早已垂下。 元苏瞧着窝在被里,紧紧闭上眼的男郎,他长睫微微发颤,犹如被春风吹绿的山野,只待一场星野之火。 她心中难免又是一叹,若说过往她还有几分侥幸,如今听了素月的警告,却是极为谨慎。 吹灭了灯。 四面八方的夜都更深了些,她是天他是地,唇齿间的气息急迫,她渡来春风,他送去温软。 拔步床上垂着的纱幔似是风吹开了江河,涟漪不断。 颜昭脸颊烧得绯红,迷迷糊糊失了神智,却又隐隐觉得哪里有所不同。 冷香扑鼻,他却渐渐疲乏,昏昏沉沉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梦了过去。 半夜旖旎,这会窝在她怀里男郎眉目舒展,睡得正香。只留下不上不下的元苏,瞧着八爪鱼似地黏住她的男郎,无声地苦笑开来。 颜昭这一觉睡得极为踏实,也不知道怎么了,心口似是压了一块石头,慢慢地也有些喘不过气来。 被憋醒的男郎尚未睁眼,却先想起昨夜里耳鬓厮磨的光景。 或许是陛下? 不过…… 他用手习惯性地去抱元苏,不仅扑了个空,耳畔还有声清晰地小猫疲乏的喵叫声。 “肚肚?” 意识一清醒,感官也敏锐不少。回过神来的颜昭哭笑不得地瞧着把自己的小鼻子堵在他鼻子上的小猫,那毛茸茸的小耳朵抖了抖,却没打算移开。 颜昭抱着小猫坐起身,身侧哪里还有元苏的人影。 “陛下呢?”他身上干爽,衣衫穿得整齐。颜昭不记得后半夜都发生了些什么,但是她们都已经坦诚相见,又是正经地妻夫,应该都差不离吧。 男郎眼角眉梢生出艳艳地红,气色不知好了多少。 椿予瞧着心乐,忙禀道,“陛下去早朝了,陛下说凤君操劳辛苦,让奴莫要打扰。” 他伺候着颜昭穿衣洗漱,待早膳端上桌,又道,“凤君,明日便要去狩猎场。陛下叮嘱,让此次前去的男郎都预备好骑服。” “可是要骑马?” 椿予摇头,“奴也不知,但陛下已经吩咐了内务府,此次给凤君做的骑服颜色要艳丽些。” 艳丽些? 颜昭默默喝粥,他并不擅长骑马。所以陛下此举,多半不是要他在马上一展身姿。应该是为了入山后的篝火夜饮。 女子狩猎都是身着骑服,男郎多广袖。若是燃起篝火,围坐在一处。广袖多不方便,有女子在,亦不好用襻膊,倒不如直接跟女郎一样着骑服,用窄袖来得方便自在。 “可通知了要一同前去的那些世家公子?” “是。听闻今早城里的裁缝铺,成衣铺都忙得脚不沾地。”椿予禀道,“内务府还送了表公子骑服的料子,奴已经请表公子选好。明早尚衣局就能送来。” 世家公子的骑服样式并不复杂,倒是凤君骑服,其上花纹暗绣都有讲究,包括那些东珠点缀,白玉腰带样样都要配套。 “凤君可想好送陛下什么?” 陛下已经吩咐,各府前去的世家公子每人可带自己常用的一物,以供送出。 凤君亦然。 不过此次出宫,跟之前的氛围截然不同。椿予既是为凤君高兴,又生怕那些不长眼的借此给陛下送上私物。 他格外兴奋,让內侍们拿了好几种做好的扇子、香囊。 “这些都太过花哨。”颜昭细细瞧了瞧,摇头遣了他们下去,他的东西自是要送给陛下,若是选这些借由他人已经点缀装饰好的,总觉得有些不尽心意。 做给她的里衣总不好在外面大喇喇送出。 但有一物,陛下定然喜欢。 “椿予,你去拿针线过来。” 第127章 颜昭信心满满,又避着旁人。就是椿予也不知道他这一天在内殿里缝制的是什么。 如今年岁,习武之风渐长。那些闭眼读书的书生娘子,亦都牟足了劲,学习骑射功夫。 更消说是跟随元苏一同来的这些年轻官员,各个都挺直了腰板,弯弓跨马,神情安然。 夏草深长,偶有蝴蝶绕马蹄,略一纵马,端得是意气风发。 书钰头一回参加狩猎,正是不知所措的时候。可对着那些同样好奇打量的世家公子,却又板起了脸,一副高傲自如的模样,好不容易寻着空,忙凑到端坐在辇车上的颜昭身侧。 “表哥,今晚的篝火夜饮,当真要女女男男坐在一处?” 这太过匪夷所思,不讲礼法。 可这又的的确确是陛下的旨意,书钰拿不准,见颜昭点头,忍不住抱怨道,“可若是有女郎起了坏心思,那岂不是毁了男子一生?” “陛下既是由此安排,定有万全之策。”颜昭略一皱眉,“更何况猎场内外都有御林军把守,这些女郎又都是朝中新贵,谁会头脑昏聩至此,管不住自己?” “此次是个好时机。” 书钰到底是与他一同长大的表弟,颜昭微叹口气,与他低道,“我知道你心高,除去阮将军,这里还有很多年少有为的女子。若真有看好的,你莫要错过。” “那……”书钰自是不会畏手畏脚,他抬眼看了看颜昭,试探道,“若是今夜里还有男郎送陛下私物呢?” “表哥可会答应?” 最近陛下对表哥可是极为上心,便是府里也写了信来,要他先莫要轻举妄动。 可这样的时机并非天天都有。 就像表哥所说,「莫要错过」。 他心中暗暗希冀颜昭会跟之前应他入宫一样不假思索。 “若真有男郎送陛下私物,我也是无权干涉的。”颜昭声音冷淡,眉心却已然紧紧皱起,“他们愿意送,也得陛下乐意收才是。” 听这话的意思,表哥其实并不在意? 书钰面上的笑活泛起来。 白日里女郎狩猎,男子们都是跟随凤君,坐在帐篷里,吃着鲜果烹茶玩飞字令。 热热闹闹,彼此熟络的也快。 颜昭端坐在上首,肚肚懒洋洋地窝在他膝上,偶尔听到些笑声,小耳朵一抖一抖。瞧得人忍俊不禁。 “此处是狩猎场,它也不知道怕。” 趁着给颜昭添茶的功夫,椿予小心地抱起小猫,低声忧虑道,“若是它跑丢了,又或是中了流箭,可真不得了了。” “它呀,最是黏人。”颜昭笑笑,“也不知它什么时候钻进了衣箱,一路上不声不响。不过既然跟来了,你们就要仔细些,夜里寻个小些的兽笼放进去便是,免得你们打瞌睡没看住。” “是。”椿予本想着替凤君盯着些下首坐着的年轻公子们,这下子还得分心看着小猫。 他忙得脚不沾地,等入了夜,外面广袤的草场上搭起了篝火。椿予才得了闲。 等了一日的年轻公子们亦是神采奕奕,骑服束腰,在束发的玉冠上下了不少功夫。拘谨地围坐在一处,眼角眉梢忍不住好奇,偷偷打量着不远处另一圈围坐的女郎。 女子守礼,以茶代酒。一杯清茗一首诗亦或一支剑舞。字字珠玑,长剑凛然。 在夜风习习中,不知红了谁的脸,又递出了谁人的私物。 元苏亦坐在女郎之间,她笑盈盈地瞧着年轻女男眉眼间互动,再看同样坐在男郎之中的颜昭。 他的骑服是她亲自选的颜色,最是衬他。 脸庞俊俏似白玉,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端得是平静无波,却又在对上她视线的瞬间,蓦地涌出笑意,眼角眉梢处都被篝火映出了淡淡的粉。 他用来束发的,是她送的木簪。 玉山倾倒,郎艳独绝。坐在热闹的夜里,愈发的生出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气度。 元苏起身,不许旁人跟着,独自往临时支起的大帐里走去。 她一走,颜昭也坐不住。目光追随着那道人影,想了又想,悄悄跟了上去。 “椿予。” 篝火前坐着的两圈人,因着她们的离去,更加热闹。颜昭四处瞧了瞧,见无人往这边看来,方唤过跟在身后的內侍,“你在这候着。” 他实在好奇陛下一个人到大帐里去做什么。 才要侧身走进大帐,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师姐。” 是阮程娇。 颜昭脚步一顿,不由得屏住了气息。里面的声音却未曾因为这停住的脚步而有所迟疑,“你怎得在这?” 元苏正忙着安抚肚肚,一抬头瞧见不知何时进了帐子的阮程娇,以为她担忧自己的安危,忙笑道,“如今的世道太平,你不必跟从前一样时时守在孤的身前。今夜且去放松放松,瞧瞧可有看得上的男郎。” “师姐。”阮程娇踟蹰着,今夜或许是他最好的坦白时机。他递上自己的羽箭,“这个是我随身之物。” “嗯,孤认得。”元苏并未疑惑。 她接过来细细打量着羽箭,还不等心头砰砰直跳的阮程娇再接着说出藏了许久的心意,元苏却是一叹,与他摇摇头,“你啊,还是跟男郎接触的少。你瞧,这要送出的羽箭,怎么能带着箭头,万一伤了人可如何使得。” 第128章 她说着,往外努努嘴,“外面坐着的那些可都是各府的小公子,若要得偿所愿,你可得好好下功夫才是。” “还好你机灵,懂得找孤。”元苏将将绑好肚肚身上的绸带,她把小猫放进笼子里,从腰间拿出一把匕首,仔细地替阮程娇把羽箭上的箭头卸下,又将尖锐处打磨的光滑才重新还给愣住的阮程娇。 “孤如今也是成了婚的,比起你的确又多了些经验。你来找孤,算是找对了人。” 她极为自信地示意阮程娇去寻看得上眼的男郎,“放心吧,有孤替你打磨这一回,那些小公子定会觉得你心细温柔。” “师姐,其实我不是——” “孤还不知道你。”元苏笑眯眯地走近,拍拍他的肩头,“你傲气已久,定是以为自己做不出男郎喜欢的温柔模样吧,凡事皆有可能。你瞧瞧孤,如今不也与凤君相处的极好。” “师姐,是喜欢凤君?” 这话不是阮程娇第一回问,他闷闷地攥紧自己的羽箭,心头沉得似是缀了大石。 “你怎么又问孤这个。”元苏推着他一面往大帐外走去,一面低道,“今夜里你们才是主角,还不出去送羽箭?” 才掀起帐幔,正对上不知站了多久的颜昭。 一时之间,阮程娇面上的灰败之色尽显,他快步离去。 元苏没瞧见,她难得慌张了几分,将手藏在背后,“你怎么来了?” 第65章 起伏 “我看陛下一个人来了大帐。”颜昭低垂下眼, 闷闷道,“总归我坐在那,那些小公子也放不开, 所以就来瞧瞧。” 刚刚大帐里的话, 他听的断断续续,不过颜昭相信元苏,所以男郎故意拖长了声音,“陛下, 可要我先离开?” 他料定元苏不会答应,一双眼正偷偷往她身后瞧着, 就听元苏道,“好!” 她应得干脆利落, 似是巴不得他快点走。 颜昭蓦地怔住, 拢在衣袖里的手指绞在一处。 到底陛下对阮程娇是男郎一事,是什么看法。她们刚刚又都聊了些什么。 颜昭好奇极了,但元苏显然不想告诉他。男郎转身离开的脚步迈得缓, 时不时的还顿住身形,等着身后的女郎反悔重新唤住他。 他一步三回头。 “凤君。” 椿予微微叹了口气,搀扶着颜昭往篝火走去, 压低声道,“陛下已经回大帐里去了。” 好,很好。 颜昭抿住唇,赌气似地坐在篝火前。早知如此,他一定把「喜欢」这两字牢牢捂在心上,半点都不让她察觉。 他愤愤地揪着脚边的小草, 余光却总是控制不住,往大帐瞧着。 那也没有多少御林军守着, 陛下…… 陛下究竟在里面做什么?? 颜昭百思不得其解,身侧坐着的书钰也有些急躁,一双眼时不时的往女郎那圈篝火张望着。 该看的人没看见,倒是屡屡跟高采蓉对上了视线。 书钰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应,正准备趁着颜昭不注意,偷溜去大帐搏一搏。女郎那边不知怎得忽得欢呼起来,连带着围成一圈的男郎也都小声议论,眉眼放光。 此时虽乱,却是他离去的好时机。 书钰刚刚起身,还未迈开步子。 “颜公子。”高采蓉的声音有力。 四周都静了下来,各个都屏气凝神,瞧着今晚第一个要送出的羽箭究竟如何结果。 “高姑娘。”书钰始料不及,只得硬着头皮应她。 高采蓉可是京都里出了名的温柔娘子,这会更是如秋月柔和。 “我过去是风流了些,但此次回京,得颜公子一饭之恩,高某已然脱胎换骨。”高采蓉一拱手,递上自己的羽箭,“若公子愿意,我必奏请陛下,谋公子以正夫之位。” 书钰神情讪讪。 高采蓉所谓的一饭之恩,不过是他一时生气随意扔了些干粮罢了。她要不提,书钰早就忘在了脑后。 可若要拒绝,也得话术委婉,以免落人口实。 书钰定了定神,露出个腼腆的笑,“我听闻姑娘府上尚有不少小侍。” 听闻这些小侍都是高采蓉的心头好。 书钰本意是想让高采蓉左右为难,继而收回羽箭。他再做出个伤心模样,也不会叫人挑出什么不是来。 偏偏高采蓉打定了主意,要与颜家联姻,背靠凤君这颗大树。 她再是疼爱几个小侍,总比不过高家的将来。如今她母亲已然亡故,高家能否继续在京都立足,全靠她一人。 陛下智多近妖,唯一能叫她有所迟疑的便是凤君。 高采蓉本就观察甚微,心思缜密,这会如何能轻易放过书钰。 她当即笑笑,指天立誓道,“只要公子首肯,我必定遣散家中所有小侍。天地为证,我高采蓉此生只会有颜公子一位正夫,一人相陪。若有违此言,必叫我不得好死!” 此话一落,众人哗然。 便是书钰,也有些怔愣。 他不记得自己与这位高姑娘有多少交集,可她把话抛了过来。他若是断然拒绝,再送私物于陛下,只怕会叫人指着脊梁骨说不安分。 “表哥。”他为难地侧身看向颜昭。 第129章 “此事遵从心意。”颜昭道,“双方欢喜才能成就佳缘。你随心便是,不必考虑其他。” 书钰寄人篱下多时,凡事都听府中安排。既然府中的书信写明让他暂且不要轻率行动,书钰心一横,索性也此事也归在一处。 他长长叹了口气,“承蒙高姑娘错爱,只是我与姑娘仅有两面之缘。着实无法就此下定决心,若姑娘心诚,可否等我一段时日?” 书钰这话说得极妙,既显出了世家公子的矜持,亦留了后手。 万一他没能成为后宫一员,也还有高采蓉这条退路。 “……”高采蓉从未被男郎这样拒绝,可她到底是有所图,也只能忍下心中不平,只温温笑着点了点头。 第一对便不成,颜昭身侧的男郎们不禁小声议论起来,“那可是高采蓉高姑娘,颜公子竟连她都瞧不上?” “高姑娘便是再有文采,到底也只是个书生娘子。如今朝中大力推举武行,指不定颜公子喜欢的是哪位武将大人。” “你是说阮将军?” 后面的话渐渐都被红了脸的羞怯取代,平日里阮程娇多冷着一张脸,可这会坐在女郎之中,那姿容气度绝佳,谁看了都迷糊。 谁也没留神,被男郎们热火朝天议论着的阮程娇已经起身,眉目黯然地往河边走去。 她一离开,便立即有女子献上剑舞。 众人都鼓掌叫好,唯有书钰心事重重,跟颜昭简单禀报了一声,也朝河边走去。 他本是要去往大帐,可若是直接去,少不得会叫旁人发觉。倒不如绕个远路,从河边迂回。 他主意打得绝妙。 脚步匆匆要折向大帐时,肩头一凉,一柄长剑从后侧方直直而来,抵住了他的咽喉。 “你怎得会在这?”阮程娇的声音依旧冷漠。 书钰低眼看了看,刚要往旁边挪一挪身子,就被阮程娇低喝道,“说!” “阮将军莫急。”书钰也算与他相处过一段日子,心里虽然发毛,却也比之前大胆了不少,他吸了口气,“我不过是出来透透气罢了。” “透透气?”阮程娇可不是好糊弄的,他瞥了眼人迹稀少的四周,“没想过表公子胆量不俗,竟行至此处,依我看,表公子是另有所图吧。” 左右他们之前也都曾一起谋划过此事。 书钰索性不瞒着,点头道,“阮将军猜得不错,我是要往大帐去,借由此次向陛下表明我的心意。” “为何舍近求远?” “我……” 书钰梗住,他总不好说这次是他自己的主意,又怕颜昭难过,所以才想悄悄去试探陛下。 若成了,也便是陛下喜欢他,他也不算对不起表哥。 若不成,陛下不喜欢他,因着表哥这一层,也不会跟表哥说透。他还可以做一个好表弟。 “你若怕前怕后,我劝你还是莫要去自讨无趣。”阮程娇白了书钰一眼,他这样的男郎打得什么心思,阮程娇清清楚楚,“陛下最是厌恶的,便是毫无胆色之人。” 书钰明显不服气,就像过往自己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颜昭。 可经过渝北一事,颜昭去而复返的那一刻,所有的事都能说得通。 他比颜昭差的,就是这股勇气,或许也是他想留在陛下身边的心还不够坚定吧。 阮程娇心中喟叹,再瞧书钰,也有点佩服他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势。 “有些事不试试怎么知道。”书钰见阮程娇收回了剑,低道,“此事若成,我日后定不会忘了阮将军此番善举。” 以后不以后的,阮程娇懒得搭理。 他稍稍抬眼,远远瞧着从大帐出去的人影,退开几步,抱臂看他,“请。” 书钰心中窃喜,一溜烟跑得飞快。 阮程娇摇头嗤笑了一声,却不是为他,而是为自己。 他遥遥看向元苏负手走向篝火的身影,随手将握了一夜的羽箭扔进了草丛里。 “哎呦。”一声低呼响起。 “是谁?”阮程娇蓦地警觉起来,也怪他刚刚失意,竟没注意到此处还藏着一人,他拔出长剑,用剑尖挑开草丛,好巧不巧,就在里面看到了张熟悉的脸,“是你?” 许应书揉揉自己被他的羽箭撞疼的地方,起身拱手,不等阮程娇发问,很是上道,“我刚刚什么都没听到。” “听没听到,也不打紧。”阮程娇懒得多瞧她一眼,只负手往回又走了几步,想要看清他最熟悉的那个人影。 许应书抖了抖衣裙上的草籽,起身也跟了过来,瞧了一会道,“也怪不得凤君会对陛下这般仰慕,陛下用心起来,还真的有一手。” 身侧的男郎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平静,只瞧着那引了小猫往颜昭身边去的元苏。 “肚肚,争点气。” 眼瞧着小猫被风吹动的草吸引了注意,元苏不得不低下身来,给它闻了闻手指间的小鱼干气味,又揉了揉它的小脑袋,“六条小鱼干,还记得么?” “喵!” 小猫可不懂什么争气不争气的,只是男郎中有小鱼干的气味,它才翘起尾巴,颠颠颠地往人群里去。 第130章 元苏松了口气,重新站直身子,抚了抚衣袖。 “陛下。”围坐着的男郎挨个行着礼,低垂的眼瞧着那圆滚滚的小猫一路朝凤君而去,都有些诧异,明明早前听闻帝后不合,此刻的情形,却极为不同。 可若说这是一场做戏,也未免太过用心了些。 “陛下?”肚肚蹲坐的地方,不偏不倚,正是颜昭面前。小猫仰起肉嘟嘟的脸,伸出爪子挠了挠背后一直滑动又无法掉落的绸带。 而那绸带里,背着的正是元苏的羽箭。 藏着胸腔里的心忽得剧烈跳动起来,颜昭又惊又喜地解开肚肚背上的绸带,握紧那只羽箭。 有的事不必说,而有的事却必须做。 男郎眉眼弯弯,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从衣袖里拿出藏了许久的素帕,“陛下,我也有回礼。” 第66章 冷香 不是匿名留下个素帕, 而是大大方方地,在众人面前坦诚自己的心意。 元苏低眉,露出个温柔的笑, 郑重地接过承载着颜昭心之所想的素帕。 周围人全都欢呼起来。 书钰刚刚钻进大帐, 还未寻到元苏的身影,就听到了这阵动静。他蓦地一怔,细细看了四周,别说是元苏, 就是內侍也不见。 陛下早就不在大帐,所以阮程娇才会那么好心地让开路。 书钰狠狠攥紧衣袖, 却也无计可施。自从渝北回来,宫中守卫比之前更加严密, 便是內侍们也都谨小慎微, 别说是人情就是银两也拒而不收。 他孤掌难鸣,原本想搏一搏,如今反倒成了个笑话。 书钰面上精彩纷呈, 一时红一时白。掀起大帐慢吞吞走出的时候,篝火处已然不见陛下和凤君的身影。 倒是另外几个女郎成功得了心上人的素帕,双双对对间, 唯有他形单影只。 眼瞧高采蓉又看了过来,书钰脚步一顿,往行宫走去。 沿路上,时不时有掖手低头的內侍停住脚步,躬身行礼。 过往书钰最是享受这样的殊荣,可今夜里, 他却没了兴致。旁人敬得哪里是他,不过是他所依靠的颜府, 和疼爱他的表哥。 而他....... 书钰恍恍惚惚地想到了什么,却也只一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行宫前是一座天然山林围成的小花园,书钰缓步其间,才叹了口气,便有一声叹息跟上。 他顺着声音寻了过去,看投映在地上的人影,像是一男一女。 “魏姑娘。”崔成的声音冷淡,往后又避嫌地退了半步,“奴是內侍,并不在此次篝火夜饮的人员之内。” “我知道。”魏盛妤着急解释道,“我并非有孟浪之意。只是早前在渝北,我说话毛躁,多亏崔掌事兜底,方能无所差错。” “这个——”她递过来的并非象征定情的羽箭,而是一块玉,看光泽就知价值不菲,“我想送给崔掌事。” “奴不能收。”崔成不为所动。 魏盛妤却不气馁,“崔掌事不必有负担,我只是想着这块玉配崔掌事极好。平日里宫规严格,今日若非陛下开了金口,我亦不敢有所造次。” “你是说陛下?”崔成面上难得有几分神情波动,“奴想魏姑娘应该有所误会了,诸如內侍一类,年二十五方可请示上谕出宫。况且陛下此次旨意言明是世家公子,奴既身在宫中,便要守宫里的规矩。” 他说的滴水不漏,魏盛妤自是明白。 她稍稍露出些笑,温温又道,“崔掌事的顾虑,我明白。所以我才特地选了这块玉,而非羽箭引人误会。” 魏盛妤自是有套诡辩的法子, 崔成脸色一冷,“还请魏大人自重!”他换了称呼,拱手就要离开。 “崔掌事!”魏盛妤并不死心,只压低了声追在他身后又道,“我愿意等崔掌事到出宫时节。” “等?”崔成斜斜瞥了她一眼,甩开衣袖斥道,“奴怕是高攀不起。奴此生都只会侍奉在陛下凤君身侧,魏大人还是少喝些酒的好。” 他愤愤而去,一拐弯,正对上听了半晌好戏的书钰。 “奴见过表公子。”崔成并不打算多留,稍稍欠身,便往行宫而去。今个儿是陛下与凤君宿在行宫的第一夜,他必要亲自检查才能放心。 至于那个不知所谓的魏盛妤,崔成眼露厌恶,只当自己今出门没看黄历。 他一走,魏盛妤自然也不好再留。 书钰看了场热闹,越发唏嘘起来。才踏上行宫的阶梯,远远地就瞧见椿予领着一行內侍正匆匆往内殿而去。 不用说,陛下此刻定然跟表哥在一处。 想到这,书钰叹了口气。正所谓时也命也,他处处都差那么一两步,总不能让老天再给他一场造化吧。 他心中戚戚,正是垂头丧气之时。 灯火通明的内殿里,颜昭捧着刚刚收到的羽箭,眉眼都弯成了天上的月牙。 “陛下。”他刚刚才沐浴完,浑身还有热水拂过的气息,光着脚坐在床边,轻轻荡着腿。一头乌发柔顺地披在耳后,更衬得面如冠玉。 瞧见准备去沐浴的元苏,登时将手中的羽箭仔细放在一旁的矮几,趿着鞋蹬蹬蹬凑上前去,“我帮你擦背。” 第131章 “不是困了吗?”元苏有些诧异。 因着玉龙香的缘故,颜昭的精神总不是太足。刚刚在篝火夜饮时,他就有些犯困。这会又黏上来,元苏忖了忖,忽得一本正经低下头伏在他耳边轻声道,“当真要替孤擦背?” “嗯。”颜昭点头。 这些日子他都有在做这件事,实在困乏的时候,他就会躺在被里,边眯着神边等她。 今日陛下又是骑马又是弯弓狩猎,必定想好好洗一洗身上的汗渍。 他刚刚已经喝了浓茶,就等着这会。 “孤今日不会泡太久。”元苏轻按住要跟上来的男郎,“江远在床榻上等孤便是。” “咦?”颜昭愣住,还未再说。唇上被人稍稍捻了捻,带出一段红,男郎蓦地明白了什么,低垂下眼,“……那我等陛下。” 一道珠帘,将前去御池的人影模糊。 椿予进来奉茶,瞧见自家主子舒舒服服窝在被里把玩着羽箭,亦跟着弯了眉眼,“凤君可要免了明早的茶饮?” 来了行宫,男郎们都是以凤君为首。明日清晨都要聚在一处煮茶作画。 可若是凤君抱恙,便可免了茶饮。 虽说那会子陛下与凤君并不亲近,但凤君向来有忧思少眠的习惯。所以过往三年,椿予就没见过自家主子晨起主持茶饮。 今日却是不同。 此「恙」非彼「恙」,椿予可巴不得这样的荣宠长留。 他用银匙小心地在香炉里添了香,又将轻容纱制成的纱幔也都放了下来。 倚在床头的人影绰绰,似是一副朦胧的画, 而那画中人,正低垂下眼,噙着些笑意,吩咐道,“暂且先免了吧。” 椿予领着众人知趣地退下,刚刚在檐廊站稳,四下一瞥,没见崔成。 “崔掌事呢?”这几日都是他和崔成一同守夜,椿予低声问着守门的內侍。 “回椿掌事的话,崔掌事刚刚去御池伺候陛下沐浴了。” 这话禀得并无错漏,椿予点点头,噤声低垂下了头。 一排排灯笼映出昏黄的光,顺着氤氲的水汽往里,穿过几扇门,便有流水潺潺的声响。 此处的御池是一眼山中温泉。隔着道雕花门,崔成背身站着,凝神听着身后哗啦啦的水声,忙低垂着眼,递了棉巾过去。 悉悉索索的穿衣声,棉巾落地的声响。 这些都是崔成所熟悉的,过往只道平常,今夕却已成了投入碧波中的石子,激起涟漪无数。 他把头垂得更低。 “今夜魏盛妤寻过你。”元苏将将穿好中衣,想起暗卫的禀报,随口问道,“可是为了篝火夜饮?” “是。”崔成并不意外。 宫中大小事务,甚至是整个大晋,就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元苏。 “她倒是有眼光。”元苏轻笑,看向崔成,“说起来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岁,怎么样,可看得上她?” 崔成心头一抖,生怕元苏一时起兴,真的给他指了婚,忙跪下道,“陛下,奴此生只愿追随陛下,效忠陛下。” “你不喜欢魏盛妤的性子?”元苏挑眉,任由进来的內侍替她披上大氅,道,“孤瞧你们在渝北的时候,都有相同的喜好。如今既是个好时机,你若愿意,孤就放你出宫。” “陛下,奴已经发过誓,此生绝无婚配念想。”崔成连连叩首。 那决绝的模样,瞧得元苏心中直叹气,“你当真不认得那块玉?” 崔成愣住,思索了好半晌摇摇头。 “孤曾听说过一件旧事。”元苏示意崔成起身跟上,缓步负手往内殿走去,“过去魏家曾和崔府有一桩亲。只是后来世事变幻,此事才作罢。” 她点拨的话落在这,并没有再往下说。 崔成敛眉,尽职地掀起纱幔。等那人影也成了一副朦胧的画,方掖手站在椿予身侧。 往事如烟,缥缈难寻。 崔成微微阖目,他已然交出了心去。若真的有这样一段前缘又能如何? 他的心事难寻。 夜风习习吹过,吹皱了低垂的纱幔。 “陛下。”倚在床头的男郎坐起身,将手递在元苏掌中,那双漂亮的眸子亮晶晶地,似是天上星辰,“你刚刚在大帐不让我进去,是不是就在训练肚肚?” “自然。”元苏颔首与他坐在一处,点点他鼻尖,“若是被你提前知晓。想来你也不会与孤笑得这样好看。” “怎么会,只要是陛下准备的,我都很喜欢。”颜昭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地给她说了一圈自己收到的礼物,可说来说去,也只有小木马、小木剑、木簪和新得的小木人。 他生怕自己忘了她曾送过的礼物,忖了忖又道,“陛下,这三年我忘了许多事,陛下过往送我的礼物,也没记得多少。陛下,你莫要生我气。” 生气? 元苏神情一顿,不甚自然地偏开脸,“孤不会生气。” “真的?”颜昭显然松了口气,靠在元苏怀里,好奇地又追问道,“那陛下过去还送了我什么?” 他没在福宁殿里见到其他的,或许她送的是一匹小马?又或是一张弯弓? 他还兴致勃勃的猜着,鼻息间冷香扑鼻,却是越来越浓烈。 第132章 直叫颜昭鬓间嗡嗡直跳犯晕,他微微皱眉,不等元苏发觉,整个人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江远?” 第67章 骑马 “……唔?” 靠在她肩头睡熟的男郎迷迷糊糊地应着她的声音, 元苏唇角一弯,温柔笑着扶他睡进被里。 也亏得他疲困,不然她也不知该如何圆上刚刚的问题。 金银玉饰, 她的确拨了不少去福宁殿。这是送, 却不是颜昭想要的那种礼物。 如今他睡得正熟,远不是早前辗转难眠的时候。足见玉龙香的效力正在慢慢减退。 元苏松了口气,刚要起身。余光瞥见睡着也不忘拽着她衣袖的男郎,心中一软, 低眉细细瞧着不知做了什么美梦的颜昭。 英挺的剑眉,棱角分明的侧脸, 好似工笔描绘出的江河美景,第一眼便让人惊艳, 远山清朗, 冷然却也傲气。 可相处时日多了,方发觉他其实是个黏人的性子。 会眼巴巴地等着,也会小心翼翼地寻来。 可就是这样的人, 却生生忍了三年。连她一度都真的以为,他本就清冷端方,不苟言笑。 “过往是孤忽略了你。” 元苏轻叹了一声, 伸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你一定等了孤很久吧。” 冷香萦绕。 睡熟的颜昭几乎无意识地朝她掌心蹭了蹭脸,像极了小猫撒娇的模样。 元苏无声地笑笑,动作极轻地从他掌中抽出自己的衣袖。替他掖了掖被角,又嘱咐了內侍将内殿里的冰拿远些,方换上一身便衣, 朝外走去。 “陛下。”崔成照例要跟上,元苏与他摆摆手, “孤只是去见旧友,不必这般大的排场。” 她负手走下石阶,月色清亮,仿佛一层银辉落下凡尘,只将每个人的背影拉得老长。 山中狩猎,一是为了考验世家女子骑射之艺,二则是为了避暑。 七月的京都白昼已长,暑热蝉鸣自是比不得山林间凉快清净。 元苏久在京都,最喜欢的便是狩猎,也在此喂养了一匹汗血宝马。于习武之人而言,兵器马匹都是心头好。 她在山中的时候,便时不时来马厩,喂马刷毛。 有些话无人可说,却是可以同这位「朋友」说上一二。 元苏提了一桶清水,挽起衣袖拍了拍马鬃,“孤的马厩中,属你最温和。” 她一面低声说着,一面刷着马背,“咱们今夜收拾干净,明早就可以去见于孤很重要的一人。” “他呀,一直都养在内院里,很向往自由自在的广阔天地。孤想着他应该也会喜欢纵马飞驰的情形。” “所以明日里,你可要好好表现。” 她说着话,忽得想起什么,又笑了起来,“孤今夜还收到了一方素帕。” 元苏特地用清水净了手,从袖中掏出拿给静静站着的马儿瞧,“怎么样,绣工不错吧。” “你看这,还有只蜷成一团的小猫。这个呀,是孤和他一起养的,叫肚肚。” 都说马通人性。 元苏瞧了眼马儿松弛的下颚,将自己得来的手帕仔细地对折起来收好,很是得意地摸了摸马背,“别羡慕,孤也是最近才发觉成婚的好处。” 有人惦记,有人黏着,想想心中都甜蜜。 她很是愉悦地将汗血宝马装扮了一番,这才快步重新往行宫而去。只是这一来一回,少不得又要沐浴一番,才好消了身上那股气味。 元苏泡在御池里,却一点都不觉得累。 其实,要不是颜昭突然问起过往的礼物,她也没想到可以送他一匹马作为补偿。 夜里渐渐静了下来。 而留了一盏烛火的内殿里,清风明月送来了舒展地笑意。元苏刚刚躺下,睡在她身侧的颜昭便咕噜噜一滚,熟练地窝进她怀里。 「本来妻夫,就是要这样睡在一处。」 想起他的话,元苏伸手将人又揽紧了些。 透窗而来的夜风,吹淡了那股熟悉的冷香,渐渐地,换做了清晨花露,山林松柏之气。 行宫里免了茶饮,各府来的小公子也没闲着,三三两两在花园里逛一逛,交谈之间,有人便说起了昨夜篝火之事。 “也不知你们瞧见没,许大人手里拿着的竟是阮将军的羽箭。”其中一人压低了声,左右瞧瞧,八卦起来。 “谁?” 原本还有些倦意的几人登时精神起来,难以置信地问道,“许大人和阮将军?” “可不是。我昨夜瞧见的时候也觉得诧异。不过——”那人蓦地拖长了声音,卖起了关子,在众人催促下,方慢吞吞道,“你们不觉得,阮将军若是换上男郎的衣衫,也不违和吗?” 这话音刚落,就有其他的小公子忙制止道,“你不要命了。阮将军是陛下师妹,你这般妄议,若是没有实证,可是会给自家招致杀身之祸。” “实证现在是没有。”那人被驳了一嘴,脸上涨红,硬着头皮不服气道,“左右咱们还要在这狩猎场待上几日,是与不是,验验便知。” “裕罗,你可不要只是嘴上说说。”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挑衅道,“京都里谁人不知你最是不靠谱,验验?你倒是与我们大家说说,要如何验?” 第133章 “难不成,是预备脱了阮将军的衣裙?” 其他人低低哄笑起来,这话虽是玩笑,却也是在讽刺王裕罗。 世家公子可不是那些平民百姓,行事做派都要考虑府上的名声。偏偏王裕罗此人是个大喇叭,但凡是他知晓的事情,几乎第二日就会在公子间传开。而且他说话常不着调,添油加醋更是常有。 所以京都中的公子们面上与他和气,背地里却是看不上他这小门小户的嚼舌根做派。 王裕罗脸上青青红红,堵了气道,“我自有我的法子,到时候咱们再见分晓。” 他拂袖而去,身后,几个小公子相视一笑,却都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又听了一个笑话。 书钰站在花丛后,将刚刚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弯唇,捻着花枝轻轻一嗅。 早前他落下了把柄,受制于阮程娇。如今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好好戏耍一番这个傲慢至极的女子。 阮程娇变「男郎」,这想法只是稍稍一想,都让书钰心中解气不少。 他伸手拽下开得正艳的小花,脚步一折,追上了王裕罗。 “颜公子?”王裕罗认得书钰,当即拱手停下脚步。 “王公子早。”书钰并不着急抛出自己的一石二鸟之计,先是与王裕罗说了好半日废话,眼瞧着王裕罗神情越来越不耐,他才将话题一转,装作无意道,“昨夜里好似没瞧见阮将军送出羽箭?” 王裕罗果真上钩,“我倒是瞧见许大人手中拿着阮将军的羽箭。” “怎么会。”书钰极为夸张地摇摇头,做出副不信的模样,“她们可都是女郎,说不定只是许大人帮着阮将军拿箭而已。” “我与许大人和阮将军也算相识一场,她们之间并无什么。”书钰说着,又道,“阮将军向来喜欢独处。昨我还听崔掌事说,阮将军每回沐浴,都会把伺候的內侍撵出门外。你瞧,她便是这样一个生性冷淡之人,又怎么会跟许大人处成那样的关系。” “阮将军都是独自沐浴?”王裕罗抓住了书钰话里的重点,当即想到了该如何验证的法子。 书钰忍着嗤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崔掌事是这样说的,本来昨亥时我要用水清阁的那个温泉,没想到阮将军也选了那个池子。所以才听了这么两句。” 时间、地点。他可都全部告诉了王裕罗,能不能成事,可就全看王裕罗机有没有运气,灵不机灵了。 书钰看了眼突然信心满满的王裕罗,与他笑笑,“对了,刚刚椿掌事命人来请,说是戏班已经备好。王公子可记得早点去,挑上几出好戏。” “颜公子不去听戏?”王裕罗也算聪慧,旋即反问道。 书钰摇头,“我今日就不去听戏了,表哥——”他稍稍顿住,不好意思笑着改口,“凤君要去草场,我得陪着凤君。” 草场里多得是蚊虫,王裕罗可不想凑这个热闹,与书钰道了别,便与其他人去了戏台。 书钰笑笑,转身往草场去,还未靠近,就被御林军拦住了去路。 “你们不认识我?” “认得。”站得笔挺的御林军并无多余神情。 书钰抚了抚自己的衣袖,“既是认得,还不快些让开。” 他可是表哥的小尾巴。 还不等书钰往里迈步,阮程娇冷漠的声音不远不近传来,“陛下谕旨,任何人无召不得入内。还请表公子莫要为难我们。” 无召不得入内? 那岂不是草场中就陛下和表哥两人? 书钰心中越发好奇,可有阮程娇在,他也不能越矩。只点了点头,待转了身才暗搓搓的咬牙。 很好,原本他还有点后悔,这会却是觉得阮程娇都是应得的。毕竟人总会吃些亏,才知道什么事尊卑。 他万分期待今夜王裕罗的动作。 草场里,穿着骑服的男郎正认真听着元苏的介绍,“你瞧,这样一拉缰绳,它就会停下。” “陛下,这真的是为我准备的小马?”颜昭眉眼清亮,仍带着又惊又喜的神情。 元苏略有些不自然,却还是点头,“可要上去试试?” 骑马比不得坐马车,饶是颜昭做好准备,刚刚跨上马的那一瞬,还是止不住地发抖。他稍稍抿唇,却没有放弃。 “头一回骑马是会这样紧张。”元苏温声安慰着,待颜昭坐稳,利落地跨坐在他身后,双手拉着缰绳,将颜昭紧紧护在怀里,“这样有没有好一些?” “嗯!”男郎抬眸,将身子放松地往后一靠,“只要有陛下在,我就会很放心。” 山青云远,而喜欢的人就在身边。 颜昭欢喜的神情毫不掩饰,扬起下巴偷偷吻在她的侧脸,指着前面的山林央道,“陛下,我们去那瞧瞧,好不好?” 第68章 意识 他是头一回骑马, 嘚嘚的马蹄一撒开,颜昭登时就慌张起来。 元苏笑笑,单手从后揽住他的腰, 声音温和, “别怕,有孤在。” “陛下……” 是了,有她在,他又何须惊慌。颜昭紧皱的眉心舒展开, 双手抓住她的手臂,那双漂亮的眸子悠悠闲闲看着天与地之中连起的丛林叠嶂。 第134章 也不知是不是山高的缘故, 那垂在天边的云厚实,像是一团团棉絮, 瞧着就很软乎。 颜昭耳尖一红, 余光扫过她揽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其实,他靠着的怀抱,就很温暖软和。 嘚嘚的马蹄渐渐慢了下来, 颜昭回神,才发现刚刚遥不可及的山脚,此刻就在眼前。高耸入云的绿树远比远观时更加高大, 树干粗壮,颜昭略略一比划,张开双臂几乎是抱不住的。 元苏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引着汗血宝马继续往林子里走去。 树木的清香,徐徐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颜昭甚少如此近的接触自然天地, 整个人兴奋极了,眉眼弯弯, 每见一棵树,一朵花都要细细询问元苏。 “陛下,我想下来走走。” 他坐在马背上固然轻松惬意,可是这里的景色这样美妙,颜昭更希望能牵着她的手一起漫步在山林间。 他殷殷切切地看向站定的元苏。 “林间不比京都中道路干净。”元苏知晓他生性喜洁,林间万般好,唯独土地泥泞。 “我不怕脏!”男郎与她笑得好看,伸出手,“只要陛下牵着。” 元苏心中一动,握住他的手,手臂用力,直接将人抱了下来。等颜昭站定,牵着他的手,将马儿拴在就近的树干上,跨上弓箭慢慢往里走去。 “狩猎期里,这山中多得是猛兽。” “猛……兽?” 把手放在她掌心的男郎蓦地紧张起来,“陛下,要不召御林军来护卫吧。” “怕了?”元苏故意逗他,长长叹了口气,“如今你我在林子深处,孤又下令不许御林军和暗卫跟着,只怕她们一时半会也来不及赶上。” 颜昭一怔,反而生出了胆色,与她靠近了些,仰起眸子,“既是如此,我来保护陛下。” “你?”元苏挑眉,好奇问道,“江远打算如何保护孤?” 男郎一本正经地与她安心道,“若真有猛兽,我就留下来饲兽,陛下好趁机骑马离去。” “你——”元苏被他这话气得生恼,“孤怎么说也是女郎,如何能在遇见危险之时,舍弃自己夫郎求生?” 她背过脸,眉心紧蹙,手却不曾放开。 “……陛下?” 意识到自己说了伤她心的话,颜昭来不及忐忑,心中却莫名地甜蜜起来。 陛下她呀,原来这样看重他。 他抿唇压住笑意,凑到元苏面前,“陛下?” 元苏生气,故意扭过脸不理他。 颜昭眉眼弯弯,又挪步重新凑到她面前,“陛下。” 他的声音轻,像是小猫爪子轻轻拂过元苏的心,差点儿就要破了元苏的冷面。 她眉心又是一蹙,把脸扭到另一边,就是不看颜昭。 “陛下!” 小黏糕最是喜欢黏着她,这会脚步挪了挪,重新凑到她面前,“陛下,我亲亲你,就当认错,好不好?” 他的话音才落,元苏的余光便很是不自然地落在了他翘起的薄唇上。 她重重冷哼一声,神情肃然,却没有再扭开脸。 甚至于,还十分体贴地微微低头,只有一双眼固执地不肯看他。 颜昭心中偷笑。 总归此处山林静谧,也没有其他人跟着。男郎脚尖一踮,凑上去的唇险险从她唇角略过,避重就轻地落在她的面上。 “……” 元苏挑眉,才要扭开脸继续装生气。下一瞬,修长的手指捧住她的脸颊,亲自渡去了甜蜜的气息。 顽皮的舌尖似是水中摇曳的小鱼,还不等颜昭得意。 腰间一紧,却是元苏手臂收住。她成婚三年,前些天方知如何让他在这一方唇舌间便软了腰身,失了神智。 她是天之骄女,更是聪慧之人。举一反三是本能,眼瞅着那俊俏的男郎面色酡红,一双眸子似醉非醉,元苏稍稍退开些,等着颜昭喘匀气息。 “陛下……”男郎舌尖麻酥酥地,却还不忘刚刚的事,“不生我气了吧?” 元苏不说话。 颜昭微微讶异,低眸瞧了眼还抱在自己腰间的手臂,眼尾似是被春风吹过,愈发地艳丽起来,“陛下要是还生气,那我再给陛下贴贴,好不好?” 他并非贪欲之人。 偏生这世间有了这样一个她,如蜜如糖。 颜昭面上欢喜,伸手攀在她的肩头,重新去够予他心慌,予他意乱的唇。 他也算有过几次经验的人。男郎暗暗较了劲,总不能只有他一人情动难抑。 陛下…… 他眼眸如水,含情万千地偷偷瞧着她。 他……也想陛下动情。 林深树多,枝叶繁茂,扑簌簌微微摇晃着。 直到山风吹拂过露出的胸膛,惹出战栗。早就迷了神智的男郎方有所回神,咬着下唇,只把采撷相思豆的女子抱得越发紧。 他仿佛也成了这深林中的一株新树,被风一吹,便向后微微仰着。 原本是要认错的,可现在这样…… 颜昭迷迷糊糊地压住喉间要逸出的低呼,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挎在腰间的玉带半脱未脱,却在片刻间重新被人系好。 元苏深深吸了口气,将男郎衣领拢得服帖,遮住其中深深浅浅的红痕。 第135章 “陛下。”颜昭睁开情动的眼,他的唇红润润地微微泛肿,靠在她怀里,又羞又怯地低道,“陛下消气了吗?” “你若让孤消气,日后就莫要再说那样的话。”元苏知他尚未平复,轻轻抚着他的后背。 以颜昭的性子,白日里这样亲密已然是极为出格的。 更何况他体内的玉龙香就要彻底解开,她也不至于这样都等不了,忍不住。 “嗯,我记住了。”他将自己整个儿窝进她怀里,陛下还是这样的香。 颜昭悄悄嗅了嗅,往她脖颈上偷了吻。 “陛下,打猎会不会很难?” 好半晌,颜昭才站直身子。他一直很好奇弯弓射箭是什么体验,总归这会也来了深林。要是能感受一番,也是别样的情致。 颜昭跃跃欲试。 “打猎是个熟能生巧之事,手臂的力量和目力缺一不可。”元苏忖了忖,牵着他往右侧走去,“你若是初学,可以试试打兔子。” 这一片,放了不少兔子进来。 “来,你站在这。”元苏引他站在一片空地,又给他摆了弯弓的姿势。可要拉弓的时候,颜昭却犯了难,他用劲气力,涨红了脸,也只是艰难地拉开些许。 “不慌,初次都是如此。”元苏早就预料到了,站在他身后,身形拢着他,手指一同搭在弦上,原本吃力的事瞬间轻松。 山风不断,吹得枝叶扑簌簌作响,颜昭屏气凝神,听着元苏的话,细细观察着草丛里的动静。 “……” “……” 可两人站了半天,别说兔子,就是其他的活物,也没见半个。 颜昭的手臂发酸,也有些失落。 元苏收了弓箭背在身后,手指揉在他的手臂,“打猎本就是考验耐心,孤也常有走空的时候。” “可是——”颜昭低头,“我本想亲自打只猎物送给陛下。” “送我?”元苏诧异。 颜昭轻轻嗯了一声,“陛下什么都会,我也想做一个更配得上陛下的男子。” 听说阮程娇昨日猎了不少好物,件件都献给了陛下。 虽然颜昭心中明白,自己已然无需再跟他去比较什么。可那一点点酸涩的情绪,总叫人在意。 甚至一度让他觉得,陛下理应需要那样的男子伴在左右。 “谁说江远不好?”元苏失笑,牵着他往回慢慢走着,道,“素帕,里衣。江远不是做得很好?”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元苏一点点引着他的话,“孤就觉得江远是这天下最好的夫郎。” “真的?” 闷在心底的酸醋不知何时化作了唇角压抑不住的笑意,颜昭轻道,“我不会骑马,也不懂射箭。陛下也觉得我好吗?” 原来是因为这个。元苏虽然有点不解他在意的点,却也宽慰道,“这些有孤,江远只需要跟现在一样,跟在孤身侧就好。” 咦咦? 那双漂亮的眸子偷偷瞥着身侧的女郎,胆儿一肥,点头道,“原来陛下也喜欢被我黏着。” 他越发攥紧了她的手,摇来荡去。 “陛下。”颜昭的声线欢快,“你能不能……能不能……” 话未尽,他却又红了脸。 “嗯?” 见元苏看过来,颜昭眉眼一弯,鼓足了勇气,“能不能再讲一遍,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情形?” 他期期艾艾地眼神似是一波清水,粼粼泛光。 有些故事讲过一遍,时日一长,原本的情节都会有所出入。可元苏几乎没有思考,那一字一句,与颜昭听过的那个故事分毫不差。 只有在说到定下「颜昭」这个名字的时候。 她才突然恍然大悟地顿住。 颜昭正听得甜滋滋,登时摇着她的手道,“陛下,怎么不说了?” “孤……”元苏垂眸,看向神情欢愉的男郎,“原来孤一直……一直都记得巷子里出现的那个男郎。” 回眸或许与同音有关,可记住他,却并非仅仅是她早先认为的那样。 “陛下,这件事我们要记得一辈子,好不好?” “好。” 她应得痛快,颜昭一愣,生怕她只是一时应付,仰起眸子,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指,“那陛下跟我拉钩,好不好?” 他已经生出了贪婪,想要与她生生世世。哪怕她是一国之主,哪怕明知她后宫不可能永远都只有他一人。 颜昭却仍然想要在此时此刻,留下她的承诺。 勾在一起的小手指,是她无声的保证。 颜昭一扫面上的担忧,登时神采奕奕。手指一翻,与她紧紧交握在一处。 “陛下可不许反悔!” 他兴高采烈的模样像是摘了天上星,得了山中云。片刻又生怕元苏没听清,谨慎道,“陛下,我说的可是一辈子。” “嗯。”元苏不解,却还是点头重复,“一辈子。” 砰砰的心跳几乎要蹦出胸膛,颜昭稍稍有些后悔,早知陛下应得这么爽快,他就该说生生世世的。 不过,一辈子也很好。 他的小表情一点都没瞒过元苏,她抱他入怀,却是笑着叹息,“这会猎到了吧。” 第136章 “嗳?”正舒服窝在她怀里的男郎不解地看向她。 他猎到什么了? 莫不是他听错? 第69章 定心 “陛下?”颜昭又追问着, 偏偏元苏也不给他继续解释,只是牵着他向正垂头拽着野草吃得汗血宝马走去。 “陛下??” 她越不说,颜昭越好奇。从她掌中脱出, 双臂一张, 挡在元苏面前,“陛下,你还没告诉我,我究竟猎到了什么?” 难不成是他刚刚弯弓的时候, 已经用箭风打到了什么? 话本里也常有些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 陛下又是武学高手,她能说出「猎到」二字, 必然是发现了什么。颜昭稍稍一想,越发觉得自己想得有理, 登时眉眼弯弯, 猜得越发具体细致,“陛下,我是不是扫到了一只蝴蝶?” “不是。”元苏亦跟他笑了起来。 “那……是不是一只蜜蜂?”颜昭可不气馁, 回忆了当时的环境,好似是有些嗡嗡声。 元苏又摇头笑笑,“也不是。” “不是?” 颜昭微微皱眉, 既不是蝴蝶也不是蜜蜂,该不会是哪条树枝上的毛毛虫吧? 要不陛下也不会不想告诉他。 眼瞧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眸慢慢黯淡下来,元苏解开缰绳,扶着他上马坐稳,方浅笑道,“……是孤。” “陛下又在逗我。”颜昭还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绪之中, 压根儿没注意到元苏在说什么。 嘚嘚的马蹄缓缓走在新绿勃发的草地上,一人牵着马, 一人端坐在马背。 明明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可余光里却都有天和地,她和他。 颜昭身后的山林越来越远,不远处,御林军挺拔驻守的身影越来越多。 “还不开心?”元苏瞥了眼垂头丧气的颜昭,伸手抱他下马。 “陛下,我没有不开心。” 他只是,只是说不出那一阵一阵的小情绪究竟为何。 原本该松开的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拦住她的肩头不放,固执地腻在她怀里。 元苏微微叹息着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皱起的眉心,“真的没有不开心?” 他的情绪都挂在脸上,勉勉强强露出个笑,才要摇头。 忽得福至心灵,想起她们说过的每一句对话。 “陛下!你是说……” 那双低落的眼睛仿佛夜幕低垂时亮起的灯火,晶晶亮,“你是说!” 他俊俏的面容蓦地放大在她的眼前。 颜昭根本顾不上那些近在咫尺的御林军,左右她们都懂避嫌。男郎只压低了声,“我猎到了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凰?” 他的反问几乎是确定。 只待元苏点点头,那藏在唇角眼尾的笑意就要争先恐后地露出。 “嗯,孤是这个意思。” 在她尚未发觉的时候,他的的确确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她的世界。 “陛下,是说真的,对不对?” 这惊喜来得太过意外,颜昭着急想要与她再一次确定。他明白对于元苏而言,这样的话就已经是对他的承诺。 “孤向来金口玉言。” 她的小黏糕近来着实有些莫名地担忧,那双眼看着她的时候,常常会有一些低落。抱着她的时候总是十分用力,生怕她会消失一样。 她是他的妻主,自是要与他定定心。 “陛下。”唤她的声音甜滋滋地泛着笑,哪里还有半分失落,眉眼处泛着微微薄红,又唤了一声,“陛下!” “嗯?” “陛下。”他欢喜雀跃地窝进她怀里,管它什么矜持,什么宫规。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他的妻主,他额前的碎发在她脖颈蹭来蹭去,又轻道,“陛下!” 元苏好脾气的应着。 她早就发现,她的小黏糕特别欢喜的时候,总会不住地唤来唤去。 “回行宫?” 元苏拍拍他的肩头,她如今对他也是有所了解的。小黏糕情难自禁的时候,更喜欢像八爪鱼一样缠在她身上,欢欢喜喜的贴在一处。 “嗯!”他重重点头,视线落在她的唇上,害羞地想了想,她们是得回行宫去。 阮程娇看过来的时候,正瞧见紧紧相拥的两人。 那甜蜜的一幕似是汹涌而来的箭浪,只留下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他似是被灼伤了眼,与许应书说了不舒服,便魂不守舍地往住所走去。 就连匆匆来寻元苏的崔成与他请安,都没瞧见。 “崔掌事。”许应书奉命守在草场,这会看见行色匆匆崔成,当即伸手阻拦,“陛下有令,无召任何人不得入内。” “奴晓得。”崔成垂首,道,“刚刚几位大人求见陛下,是以奴才来通禀。” “这个时候?”许应书余光瞥了眼将将替凤君披上披风的元苏,道,“还请崔掌事稍等。” 崔成恭敬站定。 许应书转身,才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静待元苏牵着颜昭缓步前来,方压低声禀了。 “这个时候?” 元苏亦是一怔,她下意识瞥了眼眼巴巴看着她的颜昭。 “陛下还是先去忙吧。”颜昭心中正甜如蜜糖,特别乖顺地松开她的手,“我等陛下回来。” 第137章 做人夫郎的,自是不能拖妻主后腿,他十分有自觉。 更何况,他也需要一段时间好好平复下飘忽忽的心绪。 颜昭遣了候着的辇车,步伐轻快的往行宫走去。他唇角的笑意不曾隐藏,轻轻哼着小调。 椿予已经很久没见过自家主子露出这样的神情。他掖手跟在身侧,心中也为颜昭感到高兴,差点忘了正事。 “凤君,昨夜有內侍禀报说表公子亥时去了水清阁。” “书钰怎地会去水清阁?” 颜昭敛下欢喜,稍稍回想了一下,道,“京都里来的小公子们不是都安排了各自的温泉?” “是。”椿予也是这点想不通,又跟昨夜里当值的內侍反复核对过,这才上禀颜昭,“不过表公子并未进去就被內侍告知水清阁中有人。” “水清阁环境是清幽些。”颜昭点点头,“今夜各处温泉加强守卫,以防再有人误入或者走错。此次前来的女男众多,此事定要格外谨慎。你且再派些內侍,跟各府来的家眷说一说每人可用的泉眼。” 尤其这些京都来的男郎都是世家高门的公子,清誉最是重要。 昨夜之事亦给他提了醒,颜昭忖了忖又道,“让內侍们仔细勘察通往每处泉眼的路,务必要处处留人。” “是!” 椿予应下,扶着颜昭回了行宫,紧锣密鼓地又召集了各大管事的內侍,将凤君旨意下传。 一时之间,行宫内外的內侍们全都警觉起来,便是守在书房前的一众內侍,也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崔成掖手,躬身站在书房门口。 刚刚元苏召了几位大臣入内,如今里面的谈话声不断。 “陛下,臣等此次前来求见,是想为自家小女求娶。” 在座的几位都是昨夜交换了信物的女郎之母,小辈们有意,她们也不好耽搁。这才一同前来请元苏赐婚。 “这是好事。”元苏颔首,十分痛快地下旨赐婚。 本来她办篝火夜饮的目的,也是为了促成好事,如今程娇虽无好消息,但她亦乐见有情人终成眷属。 只是如此一来,今夜里参加篝火夜饮的男郎便会少上许多。 元苏心中微急,想了想又让许应书进来。 “臣许应书叩见陛下。” 元苏示意她起身,低道,“孤叫你买的书可都带来了?” “回禀陛下,臣一直都带在身上。”许应书亦压低了声,从衣袖里拿出巴掌大的一本书恭敬地双手递上。 书皮微卷,显然被前主人反复观看过不少遍。 “此书当真有用?”元苏不甚确定地随手翻开一页,瞥了眼上面的几行字,忽得哦了一声。 不得不说,这书的确有些内容。 怪不得京都中盛传,凡是看过此书的女子,必能让男郎心悦诚服,老老实实献上一颗心。 “回禀陛下,臣已经打问过好几人,确有所用。”许应书沉稳答道,其实昨夜里她亦翻开此书看过。 其中的有些话虽浅薄,却又极为准确。尤其琢磨男郎心思那一篇,让人颇有醍醐灌顶之效。 她用书上的理论暗暗分析了阮程娇的心态,当即便明白他为何那般别扭、纠结。 却也因此愈发地生出同情之心。 这世道男郎不比女子活得肆意,诸如她,曾经爱慕过一个男郎,爱慕时的心是真,得知他进宫后放弃的心亦是真。 可男子往往亦将自己沉浸在一段虚无缥缈的情意之中。 得到了自是甜蜜如期许,得不到的便会在无尽的「早知道」和酸涩中不断挣扎。 阮程娇无疑是骄傲的,常年征战,让他的性子并不似寻常世家公子那样温和、乖顺。反而让他更加有主见,也更加不易顺应命运。 这或许便是他为什么始终无法轻易放下这段早就知晓结局的暗恋。 想起被他随手扔掉的羽箭,许应书微微叹息,对于阮程娇而言,身份已经是他无法跨越的最大的阻碍。 若陛下顾念旧情,知晓真相时或许会网开一面,留他性命;可怕就怕,这欺君之罪终会大过过往旧情。 思及此,许应书将头垂得更低。 “你先下去,传程娇进来。”元苏的话淡淡地听不出情绪。 许应书恭敬点头,退出书房后又忍不住为阮程娇这坎坷的情路轻叹了几声。 外间阳光明媚,阮程娇应召前来的时候,崔成刚刚进书房添了新茶。 “陛下。”他叩首行礼,元苏点头,示意阮程娇上前来,“孤有东西送你。” “送我?” 那张略有憔悴之意的俊美容颜微微迟疑,旋即隐隐有了期待,紧紧攥着手指方抑制住内心的浮想联翩。 “孤昨夜离开篝火夜饮时,曾瞧见好几个男郎都朝你投来了打量的目光。” “臣,未曾注意。” 元苏一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当真没注意?” “是。”他还当师姐要说些什么,原是这个。巨大的失落袭来,阮程娇低垂下眼,点头。 “早前你说喜欢之人已然成婚,孤就猜到你怕是不知道如何与男郎相处,喏。”她递给阮程娇那本书,好心道,“是以孤特地命人寻了这本奇书来,你细细看完,自会知晓如何把握时机。” 第138章 “把握时机?”阮程娇这几年,每每悔恨的便是这几字,他攥紧躺在掌心的书,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瞧你,虽说长得漂亮,也要好好收拾一番才好。”元苏负手站起,围着阮程娇左右看看,“孤免你今日值守,把这本书好好研读一番,力争在今晚篝火夜饮,学有所成。” “陛下。”阮程娇涩声,唤住要往外走的元苏,“陛下当真觉得这书对我有用?” “自然。你可莫要小看这本书。”元苏突然压低了声,“孤刚刚看了几页,都觉得受益颇浅。” 书上说,对于欢喜难抑的男郎,最好温柔地乘胜追击。 她已经想过,一会回内殿,要怎样温柔地让她的小黏糕哭出好听的声音。 第70章 情动 元苏负手迈步。 内殿里, 被她念在心里的小黏糕亦趴在软榻,俊俏的面容正含着笑意,欢欢喜喜摆弄着她昨夜送的羽箭。 修长的手指一遍遍抚过刻在箭身的「御」字。 他真笨, 怎得一直都没想到陛下的心意。 不过—— 陛下真好。 他眉眼弯成月牙, 用手捂住微微发烫的脸,明知她不在内殿,还是轻轻地,情不自禁地又低唤道, “陛下。” 预想之中无人应答的低唤并未落在地上,崔成打起帘子, 元苏迈过门槛,尚未等內侍通禀, 她已经挥手让他们都退下。 “嗯?” “嗳?”颜昭一顿, 反应过来之后,那顺着声响看过来的眸子里惊喜藏不住,从软榻上起身, 蹦蹦跳跳就要扑进元苏怀里。 “陛下!”他声音轻,像是一片落叶,打着旋落在元苏心里, “你怎么现在就过来了?” 按照内务府早前递上的流程折子。 陛下此刻应该与臣子一同看云郎歌舞,不过她既然过来,他就没道理再推她去看旁的男郎。 颜昭伸手抱住她的腰,微扬着下巴,毫不犹豫自问自答道,“我知道, 陛下一定是想我了,对不对?” 虽说她们刚刚才分开不久, 但谁让她们情比金坚,刚刚又互换了心意。 这样的情形随便放在哪个话本,都是两情相悦的经典。 他自是要大大方方地黏着她。 “你猜得——”元苏抱起他,往软榻走去,话语间却卖起了关子,停顿了好一会。直到那窝在她怀里的男郎实在压不住好奇,眼巴巴地追问着,方摇摇头。 “不想?” 颜昭怔住,唇角一撇,就要从她怀里起来。还未起身,就被元苏用力抱住蜂腰,压在了软榻上。 “生气了?”元苏噙着笑,手指流连在那好看的唇形之上,故意问道。 “没有。”颜昭口是心非地否认着,一张口,她的指尖便轻易地触在了他的舌尖之上。 男郎侧开脸,牙齿微微用力咬了下去,不痛不痒的,却又好似在挽留她。 小黏糕也是有脾气的。 元苏俯身,在他耳边悄声道,“孤不是不想江远。” “那陛下还摇头。” 她的气息就在耳尖脸畔,像是一阵春风微微吹拂过碧水清波,扰得他心都乱了。颜昭勉勉强强压住涌上心头的那点情愫,可那漂亮的眸子早已含情脉脉,带着欲说还休的情动,染红了俊容,惩罚似地轻轻又咬了咬元苏的手指。 “孤摇头……” 一瞬不瞬看着颜昭的元苏早就心生波澜,却还记着那本书上看来的内容,把欲擒故纵的把戏又继续了下去,直到那小猫似的玩闹挠得她气血上涌,方将脸凑在他的鼻尖,唇角若有似无地蹭过他的脸庞,“只是想告诉江远,不是不想,而是很想。” 她向来是副严肃端正的模样,便是过往情动时,也不曾说过这样乱人心智的话。 此刻的颜昭哪里还生得起气来,眉眼弯弯,鼻尖追着那股冷香,含含糊糊问道,“那……陛下有多想?” 刚刚被轻咬过的指腹正被柔软的舌尖悄悄卷住。 元苏低眸,眼底似有春风裹挟,“江远想知道?” “嗯。”颜昭小心地捧住她的手,她的指腹湿湿润润的,男郎仔细检查了好几遍,确定上面没有咬痕,才放下心来与她十指交握。 “孤也不好形容。”元苏可没打算就这样放过小黏糕,伸手关上半敞的窗扇,“不过的确是孤表述不清,才叫江远有所误会,孤认罚。” “陛下,我刚刚也有错。更何况,我都冒犯了凰体。” 颜昭认认真真检讨着自己,还未再说上两句,耳边,元苏的声音似是蛊惑,低低而来,“江远咬的又不重,算不得惩罚,不碍事的。” “陛下……” 他的妻主真的很好,颜昭眼眶一酸,才要在心中感激漫天神佛搭起了两人的姻缘。 唇上一软,就听她声音含糊,“这次重些,孤受得住。”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视线渐渐发虚,透窗而来的日光璀璨,晃得他心神荡漾,只晓得不断仰起下巴,奉上自己渐渐发麻的唇舌。连勾在脚上的鞋子何时落了地都没发觉,只恨不得被她揉进骨血。 交缠的气息早就灼热,尤其那股冷香,仿佛一阵看不清的烟雾,迷糊了早已失守的神志。 第139章 修长的手指穿过衣领,落在白雪红梅之上,寻着并不多的记忆,本能地带起一阵阵战栗。 眼瞧着挂在腰间的金玉腰带摇摇欲坠,还是元苏先回过神来。 她缓缓放开眼尾带泪的颜昭,还不等她深吸口气,小黏糕却主动起来,学着她早前的样子,温柔小心地采撷着红梅,他面容虔诚,仿佛做着这世间最为神圣之事。 窗外阳光正好,暖和的光洒在元苏衣衫滑落的肩头。愈发衬得那只是多了伤痕的肌肤如玉。 “江远。”压在喉间的声音已经难抑,她伸手搭在他的肩头,却没有把人往外推。 他记得陛下有嘱咐,说是要重些。 小黏糕迷迷糊糊抬起眼,仔细看了元苏的神情,舌尖微微用力,端坐着的女郎登时将腰背挺得笔直。 她与他离得更近了几分,冷香的味道也愈发地让人沉醉犯晕。 颜昭还来不及再去索吻,眼前一黑,却是又沉睡了过去。他的额头就枕在元苏心口,手指还搭在她岌岌可危的金玉腰带之上,模样已然睡得香甜。 正打算坠入暗流的元苏:“……” 她低眉瞧了瞧眼尾还挂着欢喜泪意的男郎,深深吐了口气,泛起个无奈的笑。 才要起身将人抱上床榻,闻着她身上冷香的颜昭却下意识地一伸手,八爪鱼似的缠在她身上。 元苏不得不用手臂左右分别托起他双腿架在自己臂弯。 好在置在窗边的软榻只要转过一扇屏风走上几步就能到结实的拔步床上去。元苏身上的敏感还未完全消退,抱着她不放的男郎却还无意识地在她肩头蹭蹭脸。 “你呀。”元苏苦笑,神色艰难地揽上自己的衣衫,瞧了眼他已然泛肿的唇,克制地起身,垂下床幔,唤了崔成进来,“素月先生可到了狩猎场?” “是,奴已经安排素月大夫在住所稍作歇息。” 元苏颔首,“待凤君睡醒,你请素月先生过来替凤君把脉。至于在凤君前面的说辞,照旧。” “是。”崔成掖手应下。眼瞧那明黄色的鞋靴要往外去,崔成硬着头皮上前,请示道,“陛下,奴为您梳妆。” 刚刚内殿里的动静,还有偶尔几声男子的哭腔,无一不昭示着里面发生了什么。 更消说元苏此刻云鬓微乱,唇也润润地泛红,哪里能直接这样出去。 崔成一提醒,元苏登时反应过来。 她随意地坐在镜前,想起小黏糕带了哭腔也不肯放开她的模样,莫名地想起了前几年两人一同过夜的情形。 她心中早就不可抑制地想着那些待他清了余毒之后的夜会有多精彩。亏得她在帝位上练就了一副冷漠肃然的模样,这才不至于露出星点端倪。 崔成小心地打量着镜中元苏的神情,再用余光瞥了眼睡在床幔后的人影。手中的银梳子渐渐就有些握不住。 “有心事?”元苏熟悉崔成的动作,她微微挑眉看向镜中低垂着眉眼的內侍。他跟在自己身边亦有段日子,向来本本分分。 “奴惶恐。”崔成忙否认,替她拢好鬓发,想起凤君早前的旨意,忙禀了一遍。 元苏微微蹙眉,示意他跟自己出来,“书钰去了水清阁?” “是。” 这倒是有些奇怪,水清阁向来都是由近臣使用,书钰是颜昭的表弟,没道理不知晓这个规矩。 更何况水清阁离他的住所有段距离。女男大忌,他没道理不懂。 “许应书。”元苏唤来守在门外阶梯下的女郎,低声嘱咐道,“今入夜之后,你亲自带人暗守在水清阁附近。” “是。” 说罢,元苏负手往大厅走去。 云郎善舞,广袖翩然间,夜已深,酒过三巡。草场的篝火旁,坐着精心装扮的年轻女男。大伙比起第一夜放松不少,唯有书钰和王裕罗两人兴趣缺缺。 眼瞧王裕罗偷摸溜走,书钰眼中精光一闪,得意起来,今夜也算他给阮程娇的一份大礼。 他自是不能错过这样的好戏,蹑手蹑脚的一跟上,就见前面不远的王裕罗正对着守在玉清阁外的內侍犯难。 “当真无用。”书钰暗暗啐了一句,稍一思量,便想了辙从另一边过去,寻了个借口软硬兼施地支走了那几个內侍。 障碍一除,剩下的可是王裕罗的造化。他已经现身,若是再留在这,多少有些同谋之嫌。 思及此,书钰虽遗憾不能亲眼看着阮程娇吃瘪被赐婚,还是谨慎地跟着那几个內侍离开。 夜深的狩猎场,风声、树叶扑簌簌的声响,还有偶尔的几声狗吠,都显得格外清晰。 王裕罗到底是头一回这般胆大地去偷瞄一位女郎沐浴,且不说心慌脚软,单是死死咬住的唇都只泛抖。可他话都吹了出去,若是没有结果,只会丢了脸面。 况且他也想过,若阮程娇是男子,这便是欺君之罪。他偷看固然有错,却也能功过相抵。若阮程娇是女子,于他也不亏,直接以身相许便是。 王裕罗想得绝妙,蹑手蹑脚地溜进水清阁,眼瞧泉眼里有人坐着,还来不及瞧清楚。眼前一黑,却是被人用棉巾遮住了脸。 第140章 “谁!”他心中一慌,正要假模假样地喝退来人,蓦地想起自己此行亦是不光彩,嘴一闭。手臂却被人反折在背后,腿窝一酸,扑通一声直直跪在地上。 许应书自始至终背对着泉眼里的人,“阮将军,卑职奉陛下之命,要将此人押回御前审理。” 短短一番话,王裕罗听得是心惊肉跳。才要辩解,口里就被塞了棉布,拉扯着带了出去。 他自是委屈万分,想着如何辩解。 元苏坐在书房,目光平静地瞧着涨红了脸,还在组织语言的王裕罗。 “是谁引开了內侍?” 其实御林军早就将看见的事实一五一十地上禀,元苏这一问,却是直接掀开了王裕罗欲遮遮掩掩的念头。 他忽得愣住,哪里还记得刚刚编排了什么,生怕此事一出,自己清誉尽毁,只哭着如实禀道,“陛下,小人冤枉,小人只不过是爱慕阮将军,这才做下了这种糊涂事。” “是颜公子……” 事到如今,王裕罗巴不得把所有过错都推到书钰身上,“是颜公子告诉小人阮将军沐浴的时间与地点,今夜里亦是他支开了內侍。小人可发誓,小人与颜公子绝无事先通气,小人也不知颜公子为何会支开內侍。” 王裕罗说得慌乱,元苏蹙眉扬手,崔成当即上前重新用棉布堵了王裕罗的嘴,让其他內侍将人关进了偏房。 “程娇呢?”元苏看向候在旁的许应书。 此事关乎女男之情,可大可小全看程娇意思。 “陛下。”许应书面上有些不自然,却还是认真回禀道,“刚刚卑职派人去请过阮将军,阮将军托人将这书信带与陛下。” 阮程娇是臣子,饶是元苏待他再亲厚,此举也颇为僭越。 许应书心中略有担心,微微抬眸看向将信纸抽出的元苏。就见端坐在桌后的女郎诧异挑眉,低声嘟囔,“有事告知?” 程娇甚少这样。 元苏心中困惑,只当她今夜里被男子求爱惊吓过度。总归此事未查明各方态度也不宜公开,她起身,让崔成带路,信步往阮程娇的住所走去。 “陛下,可要奴去通禀?” 崔成躬身,问询着在黑漆漆房门前顿住脚步的元苏。 王裕罗到底还未许配,家中亦是在京都中有头有脸的人家。考虑到他的清誉,元苏等人来得隐秘。 “不必,你们候在这。” 元苏抬手敲门,还未等到屋里的人回话,椿予急急忙忙寻了过来。 “陛下。”四周人多,他收着声,跪在元苏脚边,“素月大夫遣奴来寻陛下速回内殿。” 江远?! 元苏眉心紧蹙,转身就往内殿折回,她边走边叮嘱许应书,“就由你替孤问问程娇的意思。” “是。” 圣命不可为,哪怕这是个烫手山芋。许应书恭敬等着陛下仪仗走远,方迈步转身,还未敲门,刚刚还黑漆漆的房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 阮程娇的声音不似平常沙哑,清凌凌地在静夜里低低传来,“师姐让你问什么?” 第71章 准备 许应书一愣, 怔怔地瞧着从黑暗中走出,披散着一头青丝的阮程娇。 他眉目淡然,见反应过来的许应书忽地偏开脸, 又退后半步, 站在了门扇后,遮住了半张脸。 “阮……阮将军。” 饶是平日里见多了他,这会惊鸿一瞥,仍是让许应书止不住地红了耳朵, 手指拢成拳,不自主地轻咳几声掩盖自己的失态。 “陛下让卑职问问今夜的事。” 忖了忖, 又补充道,“就是刚刚的王裕罗王公子。” “王家教养出这样的男郎, 还指望我能娶了他不成?”阮程娇自嘲地笑笑。 四周寂静, 內侍与御林军守卫们都守在远处。 阮程娇低下眼,心中满是苦涩。其实以王裕罗那笨手笨脚的模样,才刚刚踏上石阶, 就被他识破了意图。 他原本还想着王裕罗这一闹,将计就计把自己的身份说给陛下听。 如今却是一场空。 可他却无法怪任何人。 颜昭中毒的事情,也是前些天素月进宫的时候, 阮程娇才在御书房听到了始末。眼下他病况危重,陛下自然不会弃之不顾。 或许…… 阮程娇长长叹了口气,这就是命吧。 他错过了一步,就只能步步错。眼睁睁地瞧着她牵起旁人的手,珍宝似地拥住旁人。 “凤君如何了?”阮程娇微微阖目,攥紧地手心认命似松开, 仿佛耗尽了所有的气力。 许应书道,“素月大夫就在内殿之中, 但如今请了陛下前去,只怕——” 「凶多吉少」的话她不敢说。 许应书原以为阮程娇听了这个消息会开心,可当她用余光看过去时,那种俊美惊人的面容上却没有半点幸灾乐祸,反而真的有几分担忧。 “即使如此。”阮程娇顺带着关上门,道,“我且去看看。” 许应书无声地下了石阶等他。 两人一前一后往内殿走去时,许应书还有点恍惚。她目光怪异地盯住换了女装的阮程娇。 第141章 “怎么?”他背后似是长了眼,声音又沙哑回去,平淡问道。 许应书瞧了眼四周,并未应声。 “我猜……”阮程娇顿住脚步,斜眼睨她,“你定是好奇,我为何能瞒这么久。” “不错。”既然话说到这份上,许应书索性也坦然了起来,点头道,“卑职的确好奇这一点。” 毕竟以阮程娇的姿容,只要瞧过他散发模样的人,几乎都会认定他是个男子。 陛下射箭弯弓一绝,目力定然不差。 所以许应书才有些困惑,这样明显的迹象,陛下怎么会瞧不到。 “她呀。” 只有在提及元苏时,阮程娇冷淡的眉目才会温柔许多,“那个时候根本无心这样的小事。与女男之间的事情也是一根筋,只要是认定的事就不会轻易改变。” 比如,娘告诉她自己是女郎,这些年无论他暗示多少回,她都坚定不疑。 更比如,她认定了颜昭,就只会瞧着他一人。 阮程娇喉间泛苦,谁让他醒悟的太晚,又没有说破的勇气,如今的被动是他应得。 他不再说话,沉默地向前走去。 许应书却奇迹般地明白了他那些不曾说出口的话。 她亦跟着沉默下来。 情之一事,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守卫严密的内殿里,药香弥漫。阮程娇刚刚踏上石阶,就听见元苏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当真?” 她从未有这样的语气,阮程娇心头一慌,却也不能私自上前。 他与椿予、崔成一同守在门外。 灯火通明地内殿里,元苏正负手站着,静静瞧着端坐在桌案前写方子的素月。 她年事已高,说话声依旧沉稳,“陛下可放心,凤君脉搏比起前几日不知好转了多少。按照这样的进程下去,差不多还有半月,凤君便可完全康复。” “怎得这些天解得这般迅速?”元苏虽然松了口气,却仍有些不放心,“可是上回给他换了药方?” 素月摇头,“回禀陛下,这方子并无改变,不知长公子给陛下的丸药,陛下可有加服?” 冷香丸一日一粒,彦昭虽在永嘉侯府,却日日遣沈瑶舟来盯着。 元苏道,“不曾。” “这就怪了。”素月也是头回见这样异常的情形,忖了忖,搁下手中的毛笔又道,“那陛下这些天可曾与凤君做过哪些不同寻常之事?” “不同寻常?”元苏蹙眉,认真回想起来。这些天他与颜昭并无什么特殊之处,若非要说出个一二三来,那就只有这两次情动,虽说她与颜昭并未真的行敦伦之礼,却也是将该做的都做了个遍。 她神色微微异样,素月行医多年,哪里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叮嘱道,“既然陛下的法子可以帮助凤君尽快康复,在不影响凤君调养的情况下,倒也可以多试上几次。” 这番话,就差将量力而行和节制摆在明面上。 元苏会意,却还有些犹豫,“江远此刻的身体,应是不好有孕的吧?” “不错。”素月颔首,“另外,凤君近期会越来越困倦疲乏,这些都是转好的迹象。陛下不必担忧。” “如此便好。” 眼下大晋算是真的太平,她也有更多的时间去陪颜昭。元苏心中欢喜,素月到口的话一转,却是没有再说。 凤君失忆是因玉龙香而起,若玉龙香解除,凤君的记忆也可能会恢复。或许,也会暂时忘了这段日子的记忆。 不过这些都是未知。 素月背着药箱出去时,是崔成一路相送。 元苏坐在床边,瞧着睡得正香的颜昭,忍不住伸手又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好,这会他的气息平稳许多。 她彻底松了口气,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膝上。 一夜烛火通明,她就在床边坐了一宿。待天边麻麻发青的时候,颜昭已然美美睡了一觉,才要熟练地钻进元苏的怀抱,手往旁边一搭,却是扑了个空。 他揉揉眼,懵懵地睁开,就瞧见睡在床沿上的女郎。 颜昭心念微动,小心地挪着身子靠近,又轻轻抬起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腰间,正要窝进她怀里,正对上睡眼惺忪的元苏。 “陛下,这会天色还早,咱们往里躺躺吧。” 他似乎不记得昨夜自己晕过去的事,元苏颔首,手臂用力,带着人一起往里挪着身子。 “陛下,你是出去练了会武才又回来的吗?”如愿以偿跟她黏在一处的小黏糕,黏黏糊糊猜着她合衣而睡的缘由。 他面上真挚,手指却不老实,悄悄地在她腰间点了又点,玩得不亦乐乎。 “昨夜的事,你不记得了?”元苏反问着,左右昨夜素月也肯定了她们两人的亲密行为可以尽快地解了颜昭体内的玉龙香,她索性牵着他的手放进自己衣领。 暖和的心口似是一块烙铁,烫得颜昭面上唰得生红。 他仰起脸瞧着坦然自若的元苏,声音都结结巴巴了不少,“陛,陛下……” “嗯?”元苏低眉瞧着僵在原处的颜昭,“不喜欢这个?”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几乎在她话音落得瞬间,蓦地瞪得溜圆。 他……他听到了什么? 第142章 陛下,陛下是在问他喜不喜欢…… 轰—— 又羞又怯的情愫涌上心头,掌心下又是那样的白雪红梅初绽,颜昭只觉得自己恍在梦中。 手指微微用力,想要确定自己是否还在梦中。 那颤巍巍柔软的手感落在指腹,登时又让颜昭面色红润了不少。 眼瞧元苏蹙眉,正要把他的手在放到旁处。 颜昭眼尾都快烧红,忙轻声应她,“喜……喜欢的。” 他眸子里似有流水,清波一般荡漾开来,藏起心中几多疑惑。怎地一夜不见,陛下便这样直接。 不过,他却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捏在掌心的白雪到底惹出了清晨的第一波燥意。 元苏抬起他的下巴,才要轻车熟路地予他极乐。刚刚还手下动作不停,到处点火的男郎却是微微偏开脸,“不,不行。” 见元苏不解,他又补充解释道,“现在还不行,我还没有漱口洁面。” 与喜欢的人在一处,他只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给她。 他一提醒,元苏也意识到自己尚未洗漱。 她拢好衣领,瞥了眼小心翼翼把带着她温度的手拢成拳放在自己心口的男郎,唇角一弯,扬声唤了內侍前来伺候。 狩猎场的行宫虽是仿建,却不比宫中亭台楼阁,长廊蜿蜒。 在外守了一夜的阮程娇瞥见信步走出的元苏,躬身迎了上去,“师姐,凤君情况如何?” “比起之前好了不少。”元苏压低了声,瞧她松了口气,想起昨夜的事,又问道,“倒是你,心中是如何想的?” “我……”阮程娇顿了顿,拱手,“臣与王家公子并无交集,昨夜他不顾礼法贸然前来,臣必不能糊涂了事。” 元苏颔首,“其实孤也是这般想的。这王公子胆子虽大,人瞧着却愚蠢。配不上你。” 以程娇的姿容英勇,必得是才貌俱佳的公子方能配得上她。 阮程娇甚少听她谈起这些,手心稍稍拢紧,有心想问她何人才配得上自己,话到了嘴边,却是一转,“陛下可要前往草场?” “今日且免了。”元苏负手站在檐廊下,瞧着天边坠着厚厚一层云,“这天,怕是有雨。就让各人在住所歇息吧。” 她身后,替凤君梳洗装扮的內侍们正鱼贯而入,又有序而出。 阮程娇悄悄抬眼,偷看着若有所思的元苏。 一天之中,唯有跟她禀报之事。他方能站在离她近的地方。 不似过往,雪山荒漠,只要他疲困,就能枕在她的肩头,靠在她的后背,悄悄拉住她的衣袖。 原来的那些时光,竟然真的已经过去。 她与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她成了他伸手也够不到的太阳,饶是阳光依旧暖和,饶是他就站在阳光之中。 阮程娇压住心口酸涩,低眸站回了他的位置。 “陛下。” 没多时,喜气洋洋地椿予便从内殿出来,躬身请着元苏入内,“凤君有请。” 不必刚刚睡醒时的肆意,这会正儿八经的洗漱装扮一番,坐在桌案旁的俩人反而拘谨起来。 沉默地用完早膳,外间的风渐渐变大,吹得枝叶不断摇晃,扑簌簌地砸向关好的碧纱窗。 山雨欲来。 守在门外的內侍们都退去了隔间候着,元苏最是喜欢夏雨连绵的声响,让崔成寻了个风铃挂在门口,叮叮当当的声响清脆,直叫人心情也愉悦不少。 她一转身,就瞧见端端正正坐在软凳上的颜昭面色酡红,那双漂亮的眸子似是带着烟雨江南里的清愁,稍稍瞥她一眼,连带着放在膝上的手指都紧张地蜷缩起来。 “陛下,我……我已经漱过口。”颜昭鼓足了勇气,“现在可以了。” 第72章 波澜 “可以什么?” 元苏放缓了脚步, 负手站在颜昭面前,故意装作不知问他。 “陛……陛下,就是……就是……” 眼看他放在膝上绞在一处的手指都快要成了麻花, 元苏无声地弯了唇角, 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弯腰俯身,像是一朵云,又似一阵风, 轻柔地吻住他的气息。 那双漂亮的眼眸怔怔地,瞧着近在咫尺的面容。 “不是这个?” 元苏退开些, 点了点他的鼻尖。 刚刚才尝到些甜头的男郎一顿,脸上更红, 声音轻微道, “是这个。” “那江远为何走神,不专心?”元苏接着问道。 走神还不是因为陛下突然就吻了过来。 可这样的话他哪里能跟她解释,更何况他其实……其实也很喜欢这样突如其来的惊喜。 颜昭低下眼, 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回答她。脚下一空,却是元苏将他直接抱了起来。 “陛下?”他慌乱地揽紧她的肩头,还没问出口。 元苏脚步一转, 往拔步床走去。 青天白日,她们才将将起床不久…… 身下是铺得厚实,柔软的床褥,颜昭脸上更烫,瞧着靠近的元苏,一双眼都不知道往哪里看。 “孤知晓江远为何不专心了。”她的声音一本正经, 伸手摸了摸他发红的脸颊,“因为孤刚刚允诺的, 不仅仅是那个,对不对?” 第143章 她靠得又近,身上还有他喜欢的冷香。 颜昭眼尾绯红,本要再解释。可他又有什么可解释的,她就是他的毒,沾染上便只能全力以赴。 “嗯。”他怯怯地出声应她,下巴扬起,期期艾艾等着她再靠近些。 “启禀陛下、凤君——” 椿予的声音低低从外传来,“王公子出事了。” 王公子? 颜昭面上的旖旎退去,元苏扶着他起身坐好,唤了椿予进来禀报原委。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王公子夜探玉清阁的事如今人尽皆知,王公子面上无光,趁着随身小侍不注意,一头就跳进了池塘。” 椿予说到这,稍稍停顿瞥了眼颜昭的神情,方又继续道,“好在池塘并不深,救得也及时,王公子并无大碍。”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颜昭神情渐渐严肃起来,椿予又说了细节。 握在元苏掌心的手指陡然生凉,旁的不提,书钰在这件事中便有教唆之意。其他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他了解书钰,更清楚书钰从不会无缘无故地与并不相熟的人说这么许多。 “椿予,你且传我话给各府家眷,昨夜之事,流言止于智者。至于王公子那,先请大夫好生照顾着,再送些补身的药材。其余的待我查清原委再说。” 椿予领命而去。 元苏蹙眉,将他的手放在掌心搓了搓,“你才刚刚好些,此事不必操心,孤已有决策。” “陛下,此事怎么说都涉及到了未嫁男郎,若是陛下下旨,只怕此事只会越闹越大,牵扯的人也越多。” 颜昭心中直叹气,既怪书钰不懂事,非要掺和在其中。又觉得此事涉及到了阮程娇,陛下定会格外重视,万一王家公子以清誉受损请求嫁与阮程娇,那便是要将陛下和阮程娇置于火堆之上。 尤其这王公子又有求死之心,就算陛下偏心阮程娇不予赐婚,最后多半还是会被舆论所迫。 “那你的身子……”元苏还是有些犹豫。 颜昭冲她微微一笑,“陛下,其实我今早醒来感觉比之前好了不少。你放心吧,我若是疲累,定会跟陛下说的。” 元苏颔首,见颜昭又召书钰前来,心中明白了几分,便寻了个由头去书房。 阮程娇自然跟上。 “是谁救得王公子?” 蜿蜒的游廊顺着山势有所起伏,经过刚刚才出事不久的池塘,元苏顿住脚,低声问道。 “回禀陛下,是巡逻的御林军吴来。”阮程娇躬身,召了刚刚救人的年轻女郎上前。 “末将吴来,叩见陛下。” 元苏低眉看了眼跪在地上的人,声音淡漠无波,“可曾婚配?” “回禀陛下,未曾。” 元苏挑眉,又多看了她几眼,模样也算清秀。旋即点点头,“你今日做的不错,赏!” 阮程娇听得暗自吃惊。 在御林军中得了陛下亲赏的可没有几人,如今陛下这样看重吴来,又特意问了她有没有婚配…… 多半是要给王裕罗赐婚。 原本陛下可不用这么麻烦,直接下旨让他娶了王裕罗,所有麻烦便烟消云散。 可就是因为他的一句不愿,她就什么都没有再问。 阮程娇心中过意不去,却也真的无法娶了王裕罗,造出更大的祸端。 天子仪仗越是近书房,阮程娇的心事就越沉重。 “此事不是你的错。”踏进书房时元苏侧脸,淡淡与他说了一句。 “可此事由臣而起。”阮程娇躬身,将头垂得更低,“臣并非不愿担责,只是——” “说什么胡话。”坐在圈椅上的元苏低斥,“此事说白了无非是男郎们争嘴,你亦是无辜受牵连者,更何况孤听闻,是那王家公子先言行无状,欲污蔑与你。” 说到这,元苏语气不悦,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师妹,如今的御林军将军,竟也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原本王家若是懂事,必会小心做人。 偏生这王裕罗不知好歹,她重重冷哼一声,“他既这般行径,孤何必还要再给王家颜面,保他清誉。” “此事摊开,对你反而更有益。江远处事一向稳妥,你且稍安勿躁,他定会将此事处置的很好。” 阮程娇点头,心中却有点疑惑,“陛下知晓是谁人走漏了风声?” 这话音一落,阮程娇便知自己问得蠢。 没想到元苏还是应了,只道,“孤自是清楚,只是没有阻拦罢了。” 咎由自取之人,总不能掉上几滴泪,说上几句话就把自己的错处推得一干二净,雪落尚且有痕,更何况是这样犯蠢争抢的情形。 “他固然可怜,却也可恨。如今他意欲自尽,无非是想借此逼迫于孤,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既然先做了这等不义之事,你又何必为他担忧。” “陛下。”阮程娇摇头,“臣并非是担忧他,臣只是怕会因此让陛下和凤君难办。” “孤信得过江远。”元苏笑笑,“若那王裕罗当真铁了心,孤亦有其他的法子叫他明白这世间不是所有事都会因为故作弱势的眼泪就有所改变。” 第144章 说罢,元苏拿起一本画册,翻了几页又道,“孤瞧今多半有雨,你且吩咐厨房准备暖锅,待晚膳时送去各处所。” 书房里渐渐只剩下翻书的声响。 外间的云沉沉坠着,风却停了下来,闷热地似是进了蒸锅。 内殿里放着冰鉴。 颜昭端坐在上首,遣了其他內侍出去,只留了椿予守门,方问着跪在下首的人 ,“昨夜究竟怎么回事?” “表哥,我说过很多遍了。我真的没有与王公子说过那样的话,我跟他又不熟。”书钰眉眼楚楚,到现在还不肯说实话。 气得颜昭眉心紧皱,蓦地一拍桌子,“你当我是无证无据才来问你求证的吗?” 从小到大,他从未跟书钰,跟任何人发过火。 但今日,眼看颜府就要被这一出闹剧拖下水,书钰却还死咬着不肯松口,颜昭冷下脸,“既是如此,我就将你交出去与那王公子对峙。那些话你没有没说过,自是会有人证实。” 说罢,他拂袖让书钰离开。 “表哥!” 书钰心中一慌,听话听音,他自是明白这个道理。刚刚还嘴硬的人当即跪行到颜昭脚边,哭得声嘶力竭,“表哥!你可是不想再管我了?” “你的事,我如何能管?” 颜昭知他性子骄纵,此次亦是仗着自己是凤君才这般言行无忌。此事只是教唆,若是不让他长些记性,日后必会犯下大错。 他冷漠挣开,书钰更加害怕。当即声一小,哭哭啼啼说了原委。 “可还有隐瞒?” “没有,表哥,我真的只是说了这些。况且这些也是崔掌事与我先提及。” 颜昭听得心中直叹,事到如今书钰还不忘再寻人做垫背。他真的——不该再留在宫里。 “既是如此,我会与陛下提及你的婚事。” “表哥。”书钰大惊,不明白为何颜昭会突然提及他的婚事,他讪讪地一笑,“我对此事并不着急。” “便是你不着急,我亦不能什么都不做。” 颜昭平静道,“篝火夜饮中全是京都里数一数二的年轻女郎,若是此时不抓住时机,只怕你日后很难寻到合适的妻主。我瞧高姑娘就不错。” “高采蓉?不行。”书钰连连摇头,“表哥,她府上还有许多小侍,我如何能跟他们抢得过。” “你是去做正夫的,如何用抢这个字?”颜昭已经定了主意,“此事宜早不宜晚,若王公子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必会受到牵连,到时候别说是高姑娘,只怕整个京都也没有女郎敢娶你。” “如今你需要做的,便是安安静静待在行宫。” 他一扬手止住还要再说的书钰,椿予进来,低头禀道,“凤君,王大人家中主夫求见。” 这时候来,无非是为了王裕罗清誉一事。 颜昭瞥了眼知趣离开的书钰,稍稍喝了口茶润喉,才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如今的王家没有了后半夜的慌张,王主夫一进门,先是行了大礼,待颜昭赐座,才低低请罪道,“如今我们已知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家中儿郎口无遮拦,这才出了这等洋相。他既失礼于阮将军,更是做出自尽姿态于凰家不敬。这些全都是我教导无方,还请凤君开恩,看在他年少无知的份上,免了小儿责罚。” “王主夫,王公子今年亦有十八,该听什么又该做什么,理应心中有数。如今他因一时口舌之争便做出有失自己颜面之事,绝非无知之状,实乃缺少管教。” 颜昭说得不留情面,王主夫面上青红交接,却也不好反驳什么。 “若我网开一面不做处罚,将来指不定还有什么人拿此事戳阮将军脊梁骨,说陛下与我处事不公。”颜昭面无表情,看向坐立不安的王主夫,“王主夫为王公子求情无错,只是每人角度不同,看得方向不同罢了。若王主夫在我这个位子,可会将此事轻轻掀过?” “这……”王主夫一时语塞。颜昭缓了口气,温和了声音,“大家都是男郎,我自是知晓王主夫和王公子此刻的难处,但事已至此,没道理让阮将军吃了哑巴亏。都说嫁妻如投胎,若是阮将军因此厌恶王公子,婚后还能有什么美满可言。” 眼看王主夫有所动摇,颜昭又低声道,“依我看,王公子落水一事倒是个契机。” “总归有內侍说,救下王公子的御林军亦是个年轻女郎。若她并无婚配,倒也是一桩英雄救美的喜事。” 落水可不同于自尽。天家恩赐至此,是照拂王家。 王主夫眼睛一亮,哪里还敢再说一个「不」字,当即磕了几个响头,“此事全凭凤君做主。” 颜昭见他上道,点点头,“既是如此,我便罚王公子禁足三月以儆效尤,待此事平息,再请陛下赐婚。” “是。” 待椿予送了王主夫折回,刚刚一进门就瞧见趴在软榻上的颜昭。 “凤君?”他小心地上前候着。 “无妨,我只是有些累了。”颜昭有气无力地应他,半晌方又问道,“我刚刚的模样与失忆前可有不同?” 第145章 椿予摇头,“奴瞧着凤君肃冷端方的模样,差点儿以为凤君已经恢复了记忆。” “如此便好。”颜昭生怕自己神情露馅,一直都紧绷着,这会松了口气,腰背方觉酸痛,随口问着进来奉茶的內侍,“表公子呢?” “回禀凤君。”抱着茶盘的內侍头垂得极低,禀道,“表公子刚刚回房不久,便撑伞往外去,说是要散心。奴已经派人跟上。” 颜昭眉心微皱,书钰实在太过任性。如今一切刚刚平复如初,万不可再多一颗小石子生出涟漪。 他将将命人去请书钰回来,廊下来了脚步,却是崔成。 “凤君,陛下请您往书房一趟。”他躬身,借着搀扶颜昭上辇轿时,低道,“凤君,表公子往书房送甜汤。陛下素来不爱吃甜,便赏给了前来的高姑娘。” 颜昭听得好奇,崔成半边袖被绵延的雨滴打湿,他却毫无察觉,只悄声道,“谁料高姑娘御前失仪,陛下大怒,已经扣住了表公子,实行了杖责。” 第73章 指婚 “杖责?” 颜昭眉眼低垂, 悄悄攥紧了手。 陛下不会无缘无故地杖责一个男子,尤其是进宫来探病的书钰。足见是有什么铁证,不得不重罚。 “是, 凤君小心脚下。”崔成一边应着, 一边扶着颜昭从辇轿上下来。 还未踏进书房,就听高采蓉扬声禀着,“陛下,事已至此, 臣愿求娶表公子。” 颜昭心头咯噔一跳。 虽说他原本也是打算跟陛下说起高颜两家的婚事,但今日这一出戏, 却是变了味。 且不说书钰有没有那个胆子在甜汤里下药,这高采蓉在场的时机也实在巧合。如今她一番「不念旧怨」的模样, 着实让人忍不住多想。 “陛下。”颜昭抚了抚自己的衣袖, 缓步踏进书房。他微微抬眼看了看端坐在上首,面无表情的元苏,这才行了礼。 元苏声音没有起伏, 只向他伸出手,“过来坐吧。” 颜昭悄悄松了口气,看来陛下心中已然有数, 并没有因书钰一事而跟他生出疑心。 他点头,腰背挺拔如松上前,极为端庄地一抚衣袖,坐在了元苏身边。 “臣高采蓉,叩见凤君。” 待颜昭坐定,高采蓉不慌不忙地行着大礼。 “起来吧。”颜昭颔首, 余光瞥了眼元苏,就被她捉住了视线, 他尚不知如何反应,元苏却已经微微一笑,安抚着他。 “书钰已经行了杖责,孤命內侍送他回住所上药歇息。” “是。” 颜昭明白,即便陛下待他再好,也不是说就给了颜府一块免罪金牌。更何况是御前下药,性质之恶劣,罪诛九族也是正常。 如今只是杖责,又让內侍上药。已然是给了他这个凤君天大的面子。 “谢陛下恩典。”他恭恭敬敬道着谢,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旁的话来。眼下书钰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也不知道,总归是犯了错,他更不好在面上带着笑,只敛起眉,严肃地坐着。 这本也没什么,可元苏习惯了他黏着自己的模样,这会看见他眉眼中淡淡的客气,心中莫名地有些说不出的闷。 她微微抚袖,手落下的瞬间,衣袖刚刚好落在他的广袖边上。 元苏眉眼舒展开了些,却也只是一瞬间,又微微蹙起。他也坐得也有些太远。 高采蓉还在下首慷慨激昂说着求娶之后如何如何。 元苏听得心烦。 自打高太师在渝北身故,回京后的高采蓉总是有些急功近利。她明白高采蓉的想法,却也着实不喜欢用一个男郎的清誉去求前程。 她眼神转冷,看了眼跪在下首的高采蓉,“求娶一事不急,你身子尚未好转,还是先去处所歇息。” “……”高采蓉神情一顿,似是没料到元苏的态度。她转而微微抬眼看着凤君。 陛下不在乎男郎的清誉婚嫁,凤君是男郎,总是明白的。更何况这位又是凤君的表弟,凤君理应会比较着急。 可高采蓉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凤君说赐婚的话。 她眼角一耷拉,只得遵旨,“是,臣谢过陛下。” 高采蓉躬身后退到门槛,方转过身快步离去。 她一走,元苏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坐在身侧的颜昭。 “陛下,我觉得此事怕是内有乾坤。” 书房里没有其他人,颜昭将刚刚的思绪过了几遍,慢慢道,“书钰就是再不长脑子,也干不出御前下药的举动,更何况入山时,各样物品都是检查过的。若他真的有带些不该带的,一早也都被上缴了才是。” “你说得有道理。” 元苏颔首,他一动,刚刚才搭在一起的衣袖登时又分开了不少。 “虽说我不该妄议朝臣,但今日之事的确凑巧。” 颜昭毫无察觉,只细细分析着各方动机,“……所以,我觉得此事极有可能是一出自导自演,为得便是求娶书钰。” 他越说思绪越顺。 “嗯。”元苏顺着他的话敷衍地点点头,眸子瞧着他规规矩矩放在膝上的手,微微叹了口气。 第146章 “陛下可是觉得我说得不妥?”颜昭顺着她的叹息仰起脸,一双眼清亮亮地看向元苏。 “是有些不妥。” 元苏借着话往他身侧挪过了几分,“这其一,书钰的确是有些自己的小心思。” “他?”颜昭愣住。 元苏就知道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自己身上,这才没有注意到其他的,近在咫尺之人的想法。 她想到这,稍稍露出些笑意,“孤闲逛时遇到书钰,可不是一两次了。” 颜昭聪慧,过往不曾注意的细节被元苏这样一点拨,忽得齐齐涌上心头。他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府中送书钰入宫探病的缘由。 “那……” 他不过失了忆,就被家中人这样背刺。颜昭说不出的难过,他不明白,他不是一直都与陛下情比金坚吗? 为什么娘会担忧地让书钰也进宫来。 可他更想不明白的是陛下的意思。颜昭心中别扭,低垂着眼不肯再看她,“那陛下为何不喜欢书钰?” 书钰与他是表亲,姿容模样是有几分相似。 陛下喜欢他,应该也会喜欢…….喜欢书钰吧。 她如今把话挑明,是想借这一出戏,纳了书钰吗? 纷纷扰扰的思绪齐齐涌进不大的心里,酸涩苦闷,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困得他动弹不得分毫。 “又胡思乱想。”元苏只瞧他一眼,便知他又钻了牛角尖,她无声地弯了唇角,与他又靠近了些,“那孤问你,若是有一个跟孤模样身高差不多的女子出现,江远会喜欢她吗?” 与陛下模样差不多的? 颜昭顺着她的话认真想了想,虽说人有相似,可每个人的心性不一,那个她并不是他的陛下。 他摇摇头,“不会。” “为什么?”元苏很有耐心地引导着他。 “我仰慕陛下,的确有样貌的缘由。但这不是最主要的,我更喜欢陛下的性子,柔和又坚定。” 颜昭也是头一回说这样剖白心迹的话,他脸上微红,悄悄瞥了眼认真听着的元苏。虽说过往他喜欢陛下什么,他如今已经不记得了。但现在的他对她的心意就是如此。 “喜欢陛下由着我耍闹,喜欢陛下照顾我,喜欢陛下靠近我,更喜欢陛下只看着我的模样。” 他声音渐渐轻了几分,重新抬起的眸子却越来越坚定,“我喜欢每一个时间的陛下,有时候甚至都没有缘由,我只喜欢陛下。” 哪怕那个人与她模样相似,他也只喜欢眼前的女子。 元苏听得心尖一软,尤其看见这样认真直白的颜昭,她不由得伸出手,温柔地抚上他被真心烫红的脸颊。 “孤怎得……”她轻叹,“怎得没有早些看到你。” “陛下?”颜昭不明白她为什么说了这句,他本想再细问问,可陛下现在的神情实在太过温柔,他终是被惑了心志,哪里还记得到口的话是什么,只傻傻唤着她。 “所以孤也一样。”元苏笑笑,“江远就是江远,不是什么人都能替代。” 眼瞧着面前的男郎眼眶明显泛红,噙着泪珠。 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颜昭坐近些,等小黏糕靠了过来,方揽住他的肩,低道,“所以孤杖责书钰,是为他心思不端之故。” “其二,高家就高采蓉一人,她敢铤而走险也须得书钰真有这个心思才行。她们不过是歪打正着。” 元苏道,“书钰送的甜汤没有问题,这是崔成查验过的。高采蓉身上也无其他药包,江远不如猜猜,高采蓉为何会有中药迹象?” “……” 颜昭一顿,“陛下是说高采蓉预先吃了些可能与甜汤会有反应的食物或者是汤药?” “不错。”元苏感叹于颜昭的一点就通的聪慧,微微颔首道,“这其中曲折并不难查,孤之所以没有惩治高采蓉,全是看在已故的高太师面上。” “她本性不坏,人也聪敏,只是现在走错了路。” “那陛下打算怎么处理此事?” 颜昭在她肩头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整个人窝进她怀里。 “孤打算赐婚。”元苏轻轻拍着颜昭的后背,“救王裕罗的人叫吴来,孤瞧着很是踏实。正好书钰心思活络,需要个沉稳之人。” “至于王裕罗性子愚笨,也正需要个聪明之人。” “有王家家世撑腰,高采蓉或许心中能有些底气,不会再动歪脑筋。”颜昭一想,也觉得有理,“而书钰配吴来,也不会让旁人以外戚说嘴。” “你可会怪孤?” 颜昭摇头,“陛下思量定是有深意的。今日我见了王家主夫,是个极为明理之人。有她们在,高采蓉与王裕罗算是一对良配。” 书钰的心思,或许也是家中的意思。 陛下没说,颜昭自己心知肚明。权势于人,就像是蛊毒。总是想多沾些,多握些。古来外戚壮大,都没什么好下场。 他不敢冒险让娘也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你放心吧,孤很看好吴来。”元苏与他宽慰着,外间低垂了半日的云终是滴滴答答落下雨来,敲打在角铃,叮叮当当极为清脆。 第147章 “今日孤给各处都安排了暖锅,暂且不聚会了。”元苏低眉,瞧着怀里的男郎,“总归现在也没人,江远早上想要的事,现在孤倒是有空。” 他想要的? 说真的,其实他想要的有很多。就是不知陛下指的是哪一桩。 颜昭一时没反应过来,只仰起脸好奇道,“陛下说得是哪一件事?” 听这话的意思,他还有许多想做的事? 元苏微微挑眉,“就江远最想的那件。” “陛下真的可陪我去做?”颜昭虽没想起早上是什么事,不过现在,他却又最想与她一起做的事。 男郎目光灼灼,忽得兴奋起来,“那陛下可不许反悔!” 第74章 小舟 “绝不反悔!”元苏习惯性地与他勾勾小手指。 不知不觉间, 她已经习惯了颜昭的许多小动作。许诺要拉钩才算数,睡觉要抱着才舒服,就是用膳也要坐在一处, 把好吃的食物亲自放在对方的盘子里。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 她渐渐记住了他所有的喜好。 眼瞧着兴致高昂的男郎这就唤了人备伞,元苏微微一愣,“要出去?” “嗯!”颜昭眉眼都透着笑意,“我总是看话本里说雨天极为浪漫, 所以就想和陛下一起外出。然后……” 他十分不好意思地抿住唇,剩下的话却没有再说出口。 提起话本—— 元苏素来记性好, 立时就想起早前在福宁殿翻过的几册话本,里面无非是些爱来爱去的桥段, 只是有些内容极为直白。 若说雨天浪漫, 她可一点没觉察出。不过看颜昭的神情,多半是想跟那话本里写得一样,在风雨飘摇的小舟上, 晃出旖旎的火。 这倒是新鲜。 左右她也没试过,元苏又吩咐崔成准备了厚底的皮靴。雨天易弄湿鞋袜,颜昭身子才好了一点, 绝不可在此再受凉生病。 眼瞅着刚刚还飘逸似仙的男郎渐渐被装扮的厚实,瞧不出半点风雅。 元苏满意地点点头,牵着他往外走去。 “陛下,我们这次出去不带这些內侍御林军,好不好?” 刚刚走到长长的檐廊,颜昭瞥了眼身后颇长的仪仗, 有点犯难的问道。 他这样一说,元苏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那样亲密的事, 颜昭面皮又薄,的确不好让这么多人守着。 她扬手免了崔成等人的跟随,只拿了一把油纸伞。 她们顺着檐廊一路往前,颜昭却没有说到底要去哪。他低低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牵着她的手一晃一晃。 眼瞧着长廊将尽,元苏打开伞,将两人罩在其中,仔细叮嘱道,“外面雨大风急,你紧靠着孤。” 她几乎将他揽进了怀里,颜昭穿得又多,没走上几步,鼻尖就热出了一层薄汗。 可他又舍不得从她怀里出来,正纠结,就被雨珠带来的风吹得鬓边发凉。他一缩脖子,重新舒舒服服藏进了她怀里。 外间雨势大,山中多泥。 元苏特意放慢了脚步,扶着颜昭顺着他指的路,渐渐走到了草场旁的小河边上。 山中溪流遇水则大。 颜昭甚少外出,属实没料到平日里清浅的河水会这样汹涌。 他微微叹气,原本还想着跟陛下一同在小河里捉鱼。这下可好,兴致勃勃的来,却要扫兴而归了。 元苏还当他是因为河上无船才这般低落,忖了忖又道,“行宫外尚有一处养着锦鲤的人工湖,因不与这河水相连,所以水位尚可。理应可以划船到湖中心。” 锦鲤? 颜昭听得眼神一亮,“陛下,我们去那吧。” 他面上的欢喜显而易见,元苏想起话本中那些旖旎的字句,再瞧仰起漂亮眸子的男郎,心口微热,不自在地轻咳了几声,应了。 行宫外的这处湖泊并未对外开放。 里面的锦鲤都是精心饲养了多年,各个吃得肥嘟嘟,胖乎乎有人小臂长。 这会雨珠滴滴答答落在水面,漾起一个接一个的涟漪。 元苏说的小舟,就在湖泊码头停靠。 两人一上来,颜昭就好奇地四处打量起来。这不是宫里的那种画舫,而是诗书画册中最为常见的乌棚小舟,只是在船舱前后又多加了层厚实的帘子。 推开小舟上唯一的船,就能瞧见波光粼粼的湖面,还有那压根不怕人,追着探入水中手指游来游去的锦鲤。 “陛下!”起了兴致的颜昭微微侧脸,才要与她说起想做的事。 下巴却被她用手指轻轻抵住,在滴滴答答雨珠敲打在乌蓬的声响里,让她轻而易举地咬住了唇。 冷香覆来。 颜昭气息渐渐乱了序,像是离了水的鱼,与她急促又暧昧地缠绕在一处。 浮舟无根,全靠绳索与码头相连。 他不过稍稍往后仰了身子,小舟登时打着旋了转了转。 “唔…….陛下。”回过神来的颜昭惊慌失措地攀住她的肩头,“这船会动。” 原本正打算再吻上去的元苏被这一句傻话逗得笑出了声,“船自然会动。” “不是的,陛下。我的意思是,只要我们一动,这船就会动。” 他唇色润润泛红,面颊上更是春未尽,似是那染了俗世之欲,跌落凡间的仙君。明明并未有魅惑之意,却偏偏叫人沉醉其中。 第148章 元苏浅浅弯唇,“是啊,所以那些话本才会写「夜会小舟,荡漾天明」。” “「夜会小舟,荡漾天明」?”颜昭怔怔地复述了一遍,这题目倒是似曾相识,也不知是在哪册话本里看过。 不过,陛下也会看话本的吗? 他心里想着,便直接问了出来。 元苏摇头,“孤也是在福宁殿中,无聊时看过几册。” 福宁殿?那不就是他的话本? 颜昭神情一僵,后知后觉地想起那一段极为露骨的描述。再想起他说要去河边时,陛下那了然的眼神,当即面上犹如火烧。 糟了!怎么偏偏是那几册话本被陛下瞧见了。 他平日里看得可不是这些,那都是因为失忆后,想瞧瞧旁人是怎么与自己妻主相处才寻来的。 这下误会可大了。 怪不得陛下会在这里吻他。 “陛下,其实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并非……”颜昭微微抿唇,低垂下眼,认真解释道,“并非这个。” 他似是怕元苏生气,还不等她回答,便又解释道,“不过,这却是我想与陛下做的第二件事。” “我……我也喜欢的。” 他仰着脸就要凑在她唇边,那神情像要补偿似的,元苏心中喟叹,用手指轻轻压在他的唇上,笑着安抚着她的小黏糕,“是孤会错了意,那江远想与孤做的第一件事究竟是什么?” “是……是…….”颜昭小心翼翼打量着面前的女郎。 男子出嫁,便不得违逆妻主的意思,可他却扫了她的兴。 眼瞧着元苏并未有任何不快,男郎这才放下心来,他真的嫁了一位极好的女郎! “是什么?”元苏很有耐心,顺手拿起放在角落里的鱼饵,分了一点给颜昭。 她一面往外撒着鱼饵,一面用余光注意着突然悄悄抿唇笑起来的颜昭。此刻的他就像一只吃到了鱼的小猫,得意又满足。 这不禁让元苏更加好奇,她侧过脸等着他的答案。 就见颜昭趴在小舟的窗沿,冲她甜滋滋一笑,“是跟陛下一同捉鱼。” 捉鱼? 元苏瞥了眼呆头呆脑只顾着吃食的一群锦鲤,回忆了半晌道,“孤记得这小舟上有网兜。” 她起身就要去寻。 颜昭却摇摇头,“陛下,这些都是锦鲤。” “无妨,不过是几条锦鲤罢了。别说你想捉鱼,便是想看锦鲤跳舞,孤都会替你办到。” 这可是颜昭第一次郑重其事要与她一同做些事。 元苏自然不忍他心愿落空。手脚麻利地寻了网兜进来,她肩上已是点点风雨痕迹。 她笑着递了网兜过来,他却担忧地伸手替她拂去那些尚未渗入的雨珠。 “陛下,你不用对我这般好的。” “又说胡话,你是孤的夫郎,孤自然要照顾你,对你好。”元苏并不介意他突如其来的点子有没有实行的可能。 只要他开口,她就会竭力去做。 “再说了,这点雨算不得什么。”她知晓他的在意,温柔地安抚着紧皱其眉心的颜昭,“不是要一同捉鱼吗,趁着它们还愣着,咱们先捉上来几条再说。” 她将他半揽进怀里,一同将网兜放进涟漪不断地湖水中。 养在湖里的锦鲤养尊处优惯了,压根不认得这竹竿上带眼的绳索是什么,只摇头晃脑,争先恐后的好奇游进来,不等它们再游出去。 元苏手臂稍稍用力,将网兜带起。 骤然离了水的锦鲤拼命挣扎着,最上面的几尾运气好,扑通一声又重新回到了湖水中,摆着尾快速离开。 “瞧!捉住了一尾金黄色的!”元苏的声音欢欣地在颜昭耳边响起,男郎攥紧了手中的竹竿,微微仰头,却是看向了她带笑的眉眼。 她身上的冷香似是更明显了些。 颜昭仿佛被蛊惑了一般,哪里还记得困在网兜里的锦鲤,趁着元苏低首看来的瞬间,直愣愣地吻了上去。 啪嗒—— 也不知是谁先松开了手,网兜歪歪斜斜地跌落,连带着被困住的那条金黄色锦鲤也松了口气,嗖地一声游到了远方。 卷起的窗幔还未放下,风带着雨珠扑簌簌地打在窗棂,却一点儿也没歇了燥热的火。 用木簪挽起的发随意地披散在白玉般的肩头。 哒—— 窗幔落下的同时,华贵的衣裙一并落下。 “陛下……”颜昭声音微哑,并不知晓小舟在湖面上晃晃悠悠。 他只顾着要追那股冷香,要做熊熊燃烧的火。 “陛下,我说错了。”那双漂亮的眸子似是蒙了一层雾,又仿佛漾着一波春水。 气吁吁地从她唇上退开些,身子却贴得更近,“我最想做的不是同陛下捉鱼,而是——” 话未尽,人已然缠上她,直白地袒露着心声,“想与陛下生一个像你也像我的小娃娃。” 耳边的雨声越来越大,像是混合了她与他的心跳。十指交握间,他的脸却越来越红。 山峰覆雪,红梅妖艳。 网兜里的锦鲤回了水中,船舱里却还有一尾银白修长的鱼,鱼尾高高翘起,似是困于这燥热的火中,恨不能急急入水。 第149章 “陛下......”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求助似地看来,央着她。 第75章 身孕 “……江远。”元苏亦是难熬, 才要应了他,欢欢乐乐的做一对。 “陛下,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他微哑的声音在耳边低低传来, 颜昭似是小猫一般轻轻在她肩头嗅着, “这里香。” 鼻尖一点点往上,又点点头,“这里也好香。” “我喜欢香香的陛下。”他甜滋滋地等着元苏允了他。 偏生这话落在元苏耳朵里,却像是一道惊雷, 将那点子风花雪月褪得干干净净。 她含情的眸子陡然清醒,稍稍抵住他的肩头, 将两人分开些。 “陛下?”颜昭不解。 她的身子软和似云,又暖洋洋的, 陛下做什么要挡住他。 “江远, 你听外面的风雨越来越大。你身子才好不久,不如——” 正在她面上偷吻的男郎抬起迷蒙的眸子,“不如?” 元苏伸手捞过他的外衫盖住那一身耀眼的白, 扶着他的腰坐起,“不如我们回行宫去吧。” “好是好。”那双漂亮的眸子恹恹低下,“可是我......可是我......” 他如今的样子可是不好见人的。 元苏松了口气, 她还当是什么。她们是妻夫,她就是再不精于此道,也看过些宫中秘册。 “莫慌,有孤在呢。” 轻柔的吻重新落在要说担忧的唇上,颜昭面上红艳艳地,像是盛开在水中的莲花, 被人数顾而采撷。 小舟漾出的涟漪越来越明显。 雨下得最大的时候,书钰的伤势将将处理好。他趴在床榻上, 越想越委屈。 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只是听花园里几个內侍说陛下独自一人在书房,他这才动心思,提了甜汤去。 “表哥呢?”他转头看向一直守在房中的椿予,难免生出些疑惑。 椿予过来,便说明这事表哥已经知晓。可若是表哥知晓,一定会来瞧瞧他,问清楚什么事再跟陛下解释清楚的。 偏生这么半天,都不见表哥前来。 书钰攥紧手,余光落在自己裹得像粽子的腰腿,直觉那疼痛又重了几分。 “凤君如今跟陛下在一处。”椿予低声回道,“表公子若是需要什么,尽可吩咐奴便是。” “表哥定是去为我说清白去了。”书钰旁的不敢肯定,唯有这一点,却是极为笃定。 既然表哥这般为他,他也不能只做个废物。必须找出些人证来。 想到这,书钰细细回想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甜汤只经过他、陛下和高采蓉的手。他去的时候并未有召,是以陛下不可能知晓他会去。 既然抛开他就剩高采蓉,他很笃定不是自己,那也就是说此事是高采蓉所为? 难不成,是因为在篝火夜饮时他拒绝了她,所以高采蓉才会下此狠手? 书钰越想越觉得自己想得没错。可高采蓉是如何知晓他会去书房的? 现在想想,高采蓉到书房的时间与他几乎可以说是前后脚。 若她是有备而来,那她是怎么知晓自己会去书房? 书钰稍稍想想都觉得奇怪,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房中进来添水的內侍,忽得福至心灵。 不—— 或许她根本无需知晓他什么时候会去书房,她只需放个饵便是了。 “椿予,若內侍有蓝色腰带者,归属哪一处所?” 这话问得奇怪,椿予有些意外书钰竟会关心这样的琐事,不过此事无需遮掩,他只如实禀道,“是王大人府上。” “王大人?哪个王大人?”书钰一愣,心中蓦地一惊,已然有了想法。却还等着椿予的回答。 “是王炳春王大人,她家公子便是王裕罗王公子。” 轰—— 书钰刚刚还愤怒的脸登时青青白白,如遭雷劈。他攥紧的手指无力地松开,半点都说不出错来。 他借着话间接怂恿了王裕罗去偷看阮程娇沐浴,这会王家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却还傻愣愣地以为自己做的无证无据,如今他也吃了这哑巴亏。如何能告诉表哥,是他自己偷听了內侍们的谈话,巴巴送上门被算计。 眼下他犯了这样的错,也不知表哥跟陛下谈得如何。若是因此连累了表哥,连累了整个颜府,他当真是要死上几回才能谢罪。 他是有些争宠改命的心,却也不想真的害了表哥。 “椿予,你去书房打听打听。”书钰低下头,“陛下怎么罚我都成,千万别怪在表哥身上。” “是。”椿予心中微诧,难得见书钰这样有良心。不过既然表公子诚心悔过,他也没必要告诉表公子,凤君此刻正与陛下划着小舟。 正所谓悔过,就得历经时间。 椿予低头从房中退出,掖手走到内殿,方又嘱咐着候在里的內侍准备好炭火盆。如今虽说是夏季,但山中到底寒凉。尤其凤君又是去划舟,少不得要吹风着凉。 他刚刚才吩咐完,抬头就见崔成领着一众內侍开道。椿予忙跪在门口,恭迎圣驾。 走过眼前的只有一双明黄色的女式靴子。 第150章 椿予正疑惑,稍稍抬眼,旋即笑着重新低下头来。 不得不说,主子这次失忆,当真是个好时机。想他跟着主子入宫三年,何时见过陛下背着主子回内殿。 而且呀,他刚刚那一眼瞧得细。一看主子的鞋袜,便是随意穿上的。 “陛下。”窝在她肩头的男郎睡得正迷糊,发觉抱在怀里的暖意要走,嘟嘟囔囔就要唤她回来。 “孤不走。”元苏无声地笑笑,伸手替他盖好薄被。还未起身,原本睡在枕上的男郎却跟着她身上的香气挪了过来,侧脸枕在她的衣袖上,他眼尾还有未散的薄红,唇润润地微微泛肿,睡着的神情却安心又满足。 元苏揉了揉他的脸颊,重新将枕头好好放在在脖颈处。又把前两日送他的羽箭塞进他手中。 果然,刚刚还黏着她衣袖不放的颜昭,转而将羽箭攥得紧紧的,又沉沉睡了过去。 “崔成。”她低声唤了候在外的人进来,“准备拟旨。” “是。”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停歇,圣旨传到王家、高家和书钰手中,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氛围。 有人松了口气,有人茫然无措。 可不论是哪一种,此事已经盖棺定论。任何人都不得妄议。 书钰在房中悔得肠子都快青了,却也说不出什么。早知这一次入宫会落到这种下场,他又何需前来。 让家中安排随便嫁个女子,也都比这个无家无世的「吴来」要好。 他又悔又恼,呜呜咽咽的痛哭了一场。 就听內侍禀报,说王裕罗前来拜访。 拜访?! 书钰恨得一口银牙都快要咬碎,若不是从小也是受书香熏陶,高低也要学那些市井之人骂上几句。 但他也清楚,王家多得是对付他的手段。哪怕是有气,也得全部憋住。 书钰摆摆手,只道自己不舒服,闭门谢客。 一场狩猎,七月里的京都多了不少赐婚喜事。 只有颜府没有任何喜气,自打书钰坐着一顶小轿从宫里回来,他便自觉地跪进了祠堂。 好在有颜昭的家书,府中倒也没怎么给他脸色看。 福宁殿却比之前要悠闲许多。 尤其颜昭,整日里处理完宫中事务,便是躺在软榻上,任由透窗而来的阳光将自己晒得暖洋洋的。 过往肚肚最是喜欢睡在他腿上。 这两日,颜昭却总是要把肚肚放进它地上的窝里。 “凤君,可是不喜欢小猫在这了?”椿予心细,低声问着,“要不奴还是将它请回自己的房里去吧。” “不是。”颜昭摇摇头,“我喜欢肚肚。只是——” 他面上微微泛红,抚双手搭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眉眼弯弯,悄悄与椿予道,“只是我最近食欲很好,又睡得多。很像书上说的有了。” “有了?”椿予茫然,再瞧颜昭神情,忽得明白过来,“有——有——,凤君是说您有了小主子!!” “哎呀!你小点声。”颜昭慌忙捂住他的嘴,“我还不确定。” “凤君,这等事您如何能确定的了,不如奴去请御医过来,把把脉就全都知晓了。”椿予喜气洋洋地就要起身。 “别!”颜昭唤住他,“这事我也没有多少把握,你我生活中仔细些便是。待再过一些日子,再请御医。” 其实他不确定的就在于,他与陛下那样,算不算是成了敦伦之礼。 明明他很快乐,可却又与记忆中那一点零星的记忆有些不同。他拿不准,也不好意思问。 可从狩猎场回来,他又的的确确有了不少变化。 颜昭忖了忖,到底还是没有让椿予声张开来。就是御医的请脉也一并停了。 是与不是,等素月先生入宫替他把脉的时候,就能知晓。 他就权当…… 颜昭低眸看着自己的小腹,耳尖烧得通红,权当这里已经有了她的孩子。 “凤君。”椿予也是头回经历此事,两人傻愣愣对视了半日,他忽得想起一事,忙低下头又禀道,“奴记得若是有了身孕,男子初期不宜伺候妻主的。” 这段日子,陛下几乎夜夜都宿在福宁殿。 夜里内殿里那些羞人的动静,椿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听了不少。原本这是桩好事,可若凤君真的有了小主子,可就不能再这样伺候陛下了。 “……”颜昭一愣,回忆起昨夜里他缠着陛下的情形,脸色渐渐有些不对,“那若是不知情下……会,会怎么样?” “一般是会见红。”椿予忙低声安慰道,“不过奴瞧凤君的脸色并无不妥,想来是没有大碍。凤君从今夜起注意些便是。” “原是这样。”颜昭稍稍松了口气,可转瞬却又忧愁起来,若是从今夜开始,那他岂不是就不能再黏着陛下了? 刚刚猜测出的那一点喜悦早就烟消云散。 夜里元苏过来的时候,就瞧见她的小黏糕颇为矜持地窝在被里,“陛下。” 那双漂亮的眸子依旧弯弯,却在她靠过来的时候忽得一本正经,“今夜,我只能让陛下亲一回。” 元苏挑眉,“昨夜里可是有人哭着许下豪言壮语,今夜必不会累得半途就睡过去的。” 第151章 颜昭脸上一红,“昨夜是昨夜,而且我才没有哭。” 况且他才不是因为累才会半途睡着,指不定就是因为有了…… 他悄悄瞥了眼还不知情的元苏,脸上又红了几分,只在心里暗暗与那血脉相连的「骨肉」道,“爹可没有哭,全是你娘不知羞。” 他一个人神游不知何处。 元苏颔首,趁着小黏糕还没反应过来,轻轻在他额头落下一吻。然后拍拍他的肩,“你先睡,孤去沐浴。” 嗳? 嗳嗳?? 正打算迎上她,轻车熟路与她再腻歪一会的颜昭微愣,虽说是他自己说得一回,但是这……这就完了??? 他可是,可是想了她整整一个白天呢。 第76章 恢复 “陛下。” 如今的颜昭早就不是刚刚失忆什么都不知道的那个男郎了, 他知晓元苏对自己很好,手指一伸,反拉住要走的元苏, “这个……” 那双漂亮的眼睛委委屈屈眯起, “这个不算!” “亲一回。”元苏忍着笑,重复着他刚刚的话。 “一回是一回。” 颜昭可不怕她瞧着肃冷的眉眼,他早就清楚,在这副看起来冷冰冰的皮囊下, 有一颗跟他一样滚烫的心。 他使劲拽了她坐在自己身边,“可不是让陛下在额头敷衍我的。” 总归他早就坦诚了自己的心意, 更何况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也无需将面子看得太重。 颜昭冲她顽皮地一笑, 率先扬起下巴, 在她唇上轻轻吻过。 “这样才算。”他说着话,整个人灵活地躲进被里,只露出一双眼, 得意万分地瞧着怔住的元苏,“陛下这回可以去沐浴了。” 这些甜蜜的日夜里,他摸清了元苏的脾性。她是征战沙场的将军, 更是坐拥江山的天子。于狩猎对战,于朝堂博弈,她向来都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一方。 他如今偷吻了她,陛下肯定会将主动权重新把在自己手中。 躲在被里的人一想起她夜里的模样,脸蛋都红了不少。生怕被她瞧出破绽,忙用薄被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元苏瞧了眼裹在薄被里, 像座小山的人。微微弯唇,却是缓步走了出去。 今日发生了许多事, 她需要静静心再去哄小黏糕。 崔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御池里水汽氤氲。 元苏解了外衣递给他,才要再拂开里衣。身后却不闻离去的脚步声。 她微微斜眼睨着将外衣放在衣架上的崔成,“有事?” “是。”崔成躬身垂头。 元苏点头,转过屏风,将里衣搭在上面。 水波粼粼散开,崔成微微抬眸,隐约能瞧见屏风后倚在池壁的半个人影。 他脸上一烧,慌忙移开眼低道,“今日御医院来禀,说凤君停了御医请脉。” “可是她们怠慢了凤君?”元苏阖眼,沉了口气问道。 “奴已经细细查过,并无此事发生。”崔成忖了忖道,“可是该请素月先生前来?” “等两日吧。” 元苏道,“素月先生年岁渐长,今日风湿又犯了。着实不好再劳烦她老人家。此事你且留意着,再去问问御医院这几日前后凤君的脉象可有什么不同。” “是。”崔成点头,依旧没有离去的意思。 “还有何事?” “奴……”崔成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小步,“今日凤君并未前来,奴替陛下擦背吧。” “……”元苏微微挑眉,“不必了。” 她日日都沐浴,哪里有那么多的灰可擦。不过是小黏糕喜欢黏着她,两人一同在水中玩得游戏罢了。 “孤早就说过,不用跟进来伺候。”她摆摆手,“你照旧出去候着吧。” 崔成躬着的身子一僵,破天荒地越矩了一回,“陛下可是嫌奴的手粗?” 他早就不是什么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虽说在宫里也算衣食无忧,却也需要事事亲为。 不似凤君的手指,修长又白皙。 崔成心中生出自卑。 他问得奇怪又不符身份,偏生元苏却在这一句中听出了端倪。 她侧脸,瞧着那快要把头低垂到胸前的人。蓦地想起早前随军初到渝北时,在街上瞧见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明明是同一个人,如今却也不再是同一个人。 元苏心中喟叹,生出些不忍,“并非如此。” 她并未治崔成不敬之罪。 说起来崔成与苏沐的年纪一般大,两人又都历经了家族变故。 有时候元苏也会想,若是没有永嘉侯,如今的苏沐是不是也会跟崔成一样,将明媚开朗的性子生生磋磨光,只剩无望与无休止的自我折磨。 “孤只是不喜欢有人近前伺候。” “是奴僭越。”崔成蓦地出声,躬身往外退出。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却也道出了各种不同。 他是奴,是与那些池壁、屏风一样的摆设。他怎么敢,怎么敢生出那样僭越的心。 崔成守在门外,夜风习习,本是凉爽。如今却好似一根根无形地利箭从胸膛穿出,扎得人千疮百孔。 第152章 元苏从御池出来,跟在身后的仪仗却不见崔成。 “崔成呢?”她一面往福宁殿走去,一面随口问着。 “回禀陛下,崔掌事去领罚了。”掖手小心上前的內侍恭敬禀道。 “领什么罚?”元苏一顿,就听身后的声音低道,“奴只听崔掌事说,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他说陛下心善,做奴的就更要谨小自省,规矩不可坏。” 说着话,已经到了檐廊。候在那的椿予小心地挑起珠帘,元苏迈脚复又转身,“他既这般有心,你且传孤的意思,去御医院拿些上好的伤药。” “奴替崔掌事谢陛下恩典。”这声音感恩万分。 元苏摆手,珠帘落下,挡住了华贵的内殿。 莲灯明亮,将高深内堂照得明暗分明。轻容纱制成的纱幔半拢半落,刚刚躲在被里的颜昭却没有睡。 他撑着脸侧躺着,薄被斜斜盖在腰上。银白的中衣衣领微敞,青丝整齐地拢在耳后,瞧着缓步而来的元苏,轻轻一笑。 “怎得还没睡?”她还当他今夜里是困乏,才不想与她缠闹。看眼下的情形,这小黏糕却是精神的很。 想起刚刚崔成禀报之事,元苏故意停住脚步不上前。 “我在等陛下。”颜昭撑得手臂都有些发麻,本想等她近前,顺势窝进她怀里。 “陛下?” 他纳闷地坐起身,向她伸出手臂。 元苏迈步,坐在床沿却没有跟往常一样抱着他。 奇怪。 颜昭疑惑地看着她,既然她不过来,那他靠过去也是一样。男郎挪着身子将将才挨到她的衣袖,就被元苏轻轻一抽。 “陛下,你怎么了?”颜昭从未见过她这样,心中一慌,抱住她的手臂。他惴惴不安,脸颊贴在她肩头。 他怕这样疏离的她。她们是妻夫,本就应该亲密无间的,而不是像此刻。 “为什么不叫御医请脉?” 眼瞧那双漂亮的眼睛低落下来,元苏伸手握住他的,低道,“可是那些奴才怠慢了?” “不是。”颜昭乖顺地摇摇头,顺势将自己挤进她怀里,“我只是觉得自己身子好了不少。所以才觉得没必要日日都请脉。” “那怎么行。”元苏捏捏他的脸,“你的身子金贵,自是要时时照看才好。孤还以为你有什么心事。” “所以——陛下就是为了问这个,刚刚才故意不理我?”反应过来的颜昭蓦地轻轻拧了她的手臂,“我还以为陛下看腻了我,所以才不愿跟我呆在一处。” “刚刚陛下的眼神,当真是无情的很呢。” 他装作生气的模样,背身对着她。耳朵却高高竖起,听着元苏的动静。 书上说了,蜜里调油亦只是一段日子,人都有惰性,时日一长,总会生出忽略之心。 他心中只有她,可她心中却不只有他,还有天下。 颜昭并不是个爱拈酸吃醋的性子,尤其又是这样不知所谓的飞醋。可最近也不知怎么了,他恨不能她眼中心中只有他一人才好。 或许…… 他轻轻捂住自己的肚子,或许是这里面的小家伙在作怪也说不定。 颜昭正轻轻笑着,肩头一沉,却是元苏下巴搁在了上面,“你呀,是不是忘了今夜只许孤亲你一回?” “孤又不是圣人,拥着喜欢的人,到底会把持不住。” “那……”颜昭一顿,后知后觉地忆起这场乌龙,脸颊微红,“我是说了只许陛下亲我一回,又没说我不能亲陛下不是。” 他侧脸,亲昵地与她蹭了蹭鼻尖。 “咦?”才要凑过来的男郎一怔,鼻尖仔细嗅嗅,“陛下换了熏香吗?” 原本的冷香被清甜的气息取代,颜昭虽有些怔愣,很快便又笑了起来,“这回的熏香倒是与我殿里的无异,陛下可是为了我才换成了一样的?” 熏香什么的,元苏从未在意过。 不过颜昭这般欢喜,她便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旖旎的话都咽进了肚里,化在了甜蜜的吻里。他是离不开水的鱼,而她便是那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 “陛下,一会……一会慢一些。” 他气咻咻地唤她,夜色照不进彻底拢下的床幔,他的眼如清亮的星,映出她乌浓的眼。 男郎抿唇一笑,他还是贪恋她的温暖,总归这几夜都没什么事。 他的话音才落,四面八方忽得暗了下来。唯有拢在身上的女郎清晰可见,声音压低,“这样?” 床幔微微晃动,慢悠悠地过了大半宿才渐渐停下。 等元苏去早朝时,颜昭仍睡得正香。 椿予进来瞧过几回,也没见他有醒的迹象。才吩咐了打扫院落的內侍们手脚轻些,一直跟在陛下身侧的內侍喜气洋洋地一路小跑而来,“椿掌事,凤君可起来了?” “还未,可是有什么事?” “陛下刚刚下了早朝,这会子正往福宁殿前来,奴才特来通禀。” 椿予听了这话,眉眼中也添了喜气。跟他道了谢,转身就往内殿去。 高深的内殿里,晨光明媚。拔步床上坐着的人影却似是躲进了其中的阴影,叫人看不清神情。 第153章 “凤君,陛下一会就到,奴伺候您梳洗。” “陛下?”清冷的声线没有任何波澜,不似早前欢欣雀跃。只低眉敛神的任由內侍替自己梳洗装扮。 “这根木簪换了。” 便是他再不得宠,也轮不到内务府送来这样敷衍之物。他伸手挑了自己惯常戴的,将将坐在软榻,翻开各处送来的札记。 身后来了轻缓熟悉的脚步声,还不等他回身请安,整个人就被从后抱住。 他的耳垂也被人轻轻咬了咬,“可想孤了?” “陛下,如今还是白日。规矩不可废,还望您能遵守古礼。” 第77章 乱套 “嗯?” 守规矩? 元苏微愣, 她和自己的夫郎还用守什么规矩? 可瞧着颜昭低垂着眉眼躲避的模样,元苏心念一转,当即反应过来。他体内的玉龙香怕是已经全部解了。 不过, 既是解了毒, 他怎得突然这般沉郁。 别是昨夜里她将人欺负的狠了,他身子有些不舒服。思及此,元苏面上有些愧疚,他不知道自己身有余毒喜欢黏着她也就罢了, 她明明知道一切却因素月先生提及这样会加速解毒而一遍遍引着他,勾着他。 着实谈不上体贴。 “可是身子有什么不舒服?”她轻车熟路地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吻了吻, 眼眸一低,便瞧见他藏在衣领下的肌肤上红梅点点, 全是昨夜里她做的好事。 “孤帮你上药揉揉。”元苏说着, 就要解开他的衣带。 “陛下!”颜昭猛地捂住自己的衣襟,满脸震惊地瞧着靠过来的元苏,“陛下请自重。” 他学了十来年的规矩, 还从未听谁说能白日里就让自己的妻主解了衣衫,还……还说出那样暧昧不知羞的话。 更何况他是凤君,又不是什么勾栏里毫不矜持的浪荡子。如何能—— 颜昭又羞又愤, 一张俊脸气得通红。 可落在元苏眼里,便是小黏糕又看了新话本,要与她一起玩闹。 这些天她们夜里一起读过不少话本,有时候兴致来了,小黏糕便央着她学话本里的模样。 左右他喜欢又无伤大雅,元苏自是乐得配合。 “自重?”元苏忖了忖, 装出副不可一世的自大模样,“这是孤的国土, 你是孤的凤君,孤想照顾自家夫郎,犯了什么规矩?” “陛下既是这么说,便是我这个凤君做得不够称职。”颜昭蓦地跪伏在地上,“我愿自请去西宁堂,抄写一百遍宫规。” “……” 元苏微微蹙眉,伸手抱起跪在地上的人,瞧着他一脸认真,不似玩闹,忙低道,“好端端的去那阴冷的西宁堂做什么?你身子才刚刚好些,可不许这样胡乱折腾。” “那就请陛下遵守古礼。” 他话不让步,神情倔强。哪里是日日跟在身后会与她笑得甜滋滋的小黏糕。 “这若是凤君所愿,孤照做便是。”元苏心中微叹,大抵明白他这般奇怪的缘由。看来解了玉龙香的颜昭并不记得她们过去的几月相处。 他只是端方清冷的凤君,却不再是她的江远。 她把揣在衣袖的药膏放在他身侧,只道,“这药膏你记得用。孤御书房还有事,今夜便不回来了。” 不回来? 颜昭微怔,唇边泛起丝苦笑。这话说得简直冠冕堂皇,三年来她到福宁殿的日子少之又少,何苦说什么「不回来」的话。 他又不是不知道,她的不喜。 颜昭并未答话,只恭敬地送她离去。 眼瞧着外间庭院的花开得过分明艳,內侍们也都换了夏衣,枯坐了半日的男郎这才蓦地发觉不对劲的地方。 “椿予,如今是几月天?” “回禀凤君,是七月中旬。”进来奉茶的內侍暗暗打量着没什么神情的颜昭,刚刚陛下兴冲冲的来,又极快地沉默离去。 看来是两位主子闹了别扭。 他作为颜昭的人,自是要为凤君筹谋,当即又补充道,“凤君,可要沐浴解暑?” “也好。” 颜昭心中虽疑惑,但七月暑热的确难熬,更何况也不知他没有印象的这几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今自己的腿也软,腰也酸。就是心口也被衣料磨得微痛。 他正打算去御池泡泡细细检查一番。 椿予听他允了,忙躬身上前搀扶着颜昭,又吩咐其他內侍拿了陛下特意留下的药膏进去。 氤氲的水汽如雾,模糊了屏风那头的人影。粼粼水波似是轻柔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肩头,只把那些暧昧的红痕衬得愈发明显。 颜昭便是再记不得这几月发生了什么,始终也是成了亲的人。 这三年陛下虽说来福宁殿的日子不多,却也时常会在那些祖制定下圆房的日子里,给他留下这些同样的印记。 他并不意外,昨夜多半又是祖制的日子。 “凤君,可要奴帮您上药?”椿予跪在屏风那头,恭敬地捧着元苏留下的药膏。 “不必,我自己来就是。”冷淡的话音才落,颜昭忖了忖又道,“今日陛下前来,你怎得不先通禀乱了规矩?” “奴……”椿予后背一僵,忙道,“是陛下要奴莫要声张,奴……奴这才没有预先通禀。奴知错,还请凤君责罚。” 第154章 “罢了,既是陛下的意思,你又怎么可能违背。拿药膏进来吧。” 他还有许多事没有想清理顺,修长的手指蘸了药膏,一点点遮在那些红痕之上,到心口的位置仍是有些愣神。 “对了,今日怎得不见其他宫的人来请安?” 他记得陛下遣了人来说选秀的事,如今既是过了几月,想来新人已经入宫。 “凤君?”椿予心头突突直跳,“您不记得了?” “什么?” 颜昭随意应道。他用药膏揉着身上红痕,也不知昨夜的陛下怎么了,心口的地方都有些微微发肿。 药膏清凉,揉上去还是有些细细的刺痛。 他稍稍吸了口气,手指蘸了药膏继续揉着,就听椿予声音发抖,似是慌乱不已,“陛下并未进行选秀,宫中亦无其他人。” “为何?”这倒是出乎了颜昭预料,他好奇问着。 “因为凤君突然昏睡不醒,陛下甚为担忧,这才推了选秀。” 椿予这话并未说错,可颜昭早就冷了心,又怎么会信。 “又胡说,陛下何时这般在意过福宁殿。多半是有旁的缘由吧,早期府中捎来书信,说是要我安排书钰入宫。他人呢?” “表公子已经出宫。”椿予一顿,又补充道,“您和陛下还替他指了婚。” “哦?”颜昭眉心皱得越发紧,只觉这一觉起来,事情全都古古怪怪的,“是哪家姑娘?” “这……”椿予声音小了下来,眼前的凤君似是并不记得这几月发生的事,多半会觉得表公子会低嫁,但他也只能据实禀报,“是位御林军中的娘子。” “御林军?”颜昭略一思忖,“可是统领御林军的将军?” 今早內侍们替他穿衣时,曾把一个玉佩仔细地戴在他腰间,颜昭认得,是可调动御林军之物。 “并非是有官职之人。”椿予硬着头皮答道。 “你是说,我与陛下将书钰许了一个普通人?”颜昭声音高了几分,难以置信道,“这怎么可能!” 书钰入宫本就是冲着选秀而来,如今选秀没了,书钰也被赐婚常人。 这几月的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颜昭想不通,直接又问道,“那家中可有书信?” “有的。”椿予忙不迭去取了这几月凤君与府中的书信递上。 纸张是福宁殿所有,上面的字迹更是他所熟悉的。 偏偏放在一处,无一不显得异样。 他竟然会在信中提及这么多次陛下? 颜昭脸色渐渐难看起来,他失忆的突然,又做了这么多与他平时行为相悖之事。 看来此次失忆绝非偶然。 宫中向来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事,他过往便处理过许多。定是有人暗算,才叫他如此失去常性。 “椿予,你去请御医过来。”颜昭心中警惕,待內侍要迈步时,暗中又道,“再跟府中去个消息,让娘帮我寻个靠得住的大夫。” “凤君可是想问问身孕的事?”椿予一听,忙道。 “…….” 刚刚脸色还冷漠的人一顿,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瞬时睁大,“你说什么?什么身孕?” 椿予左右看看,凑近了几步低道,“凤君早前叮嘱过奴,要奴停了御医每日的请安,说是可能有了身孕,想等素月先生入宫请脉时再确定此事。” 颜昭冷冷看了他一眼,“若我真有身孕,如何要瞒着宫里?” “这……”椿予将头低垂,“奴不敢妄猜,但当初凤君的确是想等确定之后亲自告诉陛下这个好消息。” “只怕没这么简单。宫中三年,还没让你学会处处小心?”颜昭道,“若我真的有了身孕,昨夜又怎么会伺候陛下。” 他失忆的突然,又要寻借口让素月先生入宫。多半是察觉了这宫中有人对自己下了毒手。 “你若再不长些记性,日后如何在这深宫活着?” 颜昭低低训着明显大意的椿予,见他知错方缓了语气,“既然已经停了御医,便是御医院无可信之人。你只跟家里去封信便是,一会且与我说说这几月的事。” “是。” 椿予满心苦恼,却也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等颜昭重新穿衣坐在软榻,椿予这才跪在他脚边,捡了重要的事一一禀着。 “你是说我跟着陛下去了渝北?” “是,当时京中都传陛下意外身故,若非阮将军等人拦着,您怕是也要殉情——”说到这,椿予心虚地瞥了眼没什么表情的颜昭,“后来才知这是陛下做的局,这一次彻彻底底除了所有不安分之人。” “是因为我配合陛下做了这场戏,所以陛下才会常到福宁殿来?” 这是唯一他能想到最合理的缘由。 “奴……奴不清楚圣意。”椿予哪里敢妄议陛下,接着又补充道,“不过陛下这些日子都是宿在福宁殿的。” “凤君,您这些天与陛下几乎日日不离。” 眼瞧颜昭的神情软化了些,椿予小心又道,“奴瞧着陛下对您是真的上了心。” “不过是因为我有用罢了。”颜昭微微一笑,“陛下心思机敏,此番不过是借我推脱选秀。” 第155章 他已经不是初嫁给她的那个天真男郎,她稍稍给些好处,便傻得捧出一颗心去。 陛下的心思全都在江山社稷之上,他明白也认命。 “不然,陛下不会将号令御林军的玉佩给我。” “是。”椿予低头。 颜昭摩挲着挂在腰间的玉佩,忖了忖又道,“既然渝北的事你不甚清楚,传阮将军过来吧。” 他早就听闻陛下有个并肩作战多年的师妹,如今他手握玉佩,必然要见一见这御林军的统领,瞧瞧这玉佩可还管用。 內侍忙不迭去传令。 前朝后宫本不相通,颜昭便命內侍在门外设了座。 他则坐在碧纱窗内,暗暗打量着躬身行礼的人。 戎装佩剑,可那眉目…… 听说她至今尚未婚配,颜昭心中一动,忽得有个不可言说的念头。 但此事实在匪夷所思,他只客气道,“如今阮将军尽心尽力守在陛下身侧,实乃我大晋之福。” “凤君若是有话,不妨直说。” 他明明知晓自己的身份,却还故意说这样的话,阮程娇挑眉,有些捉摸不透颜昭的意思。 “渝北之中多亏阮将军,是以将军若有心之所想,我可助将军一臂之力。” 颜昭只瞧了阮程娇一眼,便知她必有忧愁。他在宫中多年,学到最有用的便是恩威并施。若是能借此卖她个人情,那他手中的玉佩也不算个摆设。 “凤君当真愿意?”阮程娇有些吃惊。 今日陛下从早朝急匆匆折回福宁殿,再到御书房时便有些心气不顺。 他从未见过这样发闷的陛下,心中正好奇,就被颜昭叫来了福宁殿。 如今这一向黏着陛下的男郎竟然要助他一臂之力,阮程娇心思几转,试探道,“若臣想请凤君帮臣撮合,不知凤君意下如何?” “原是此事。”颜昭淡淡道,“阮将军想要我如何撮合?” 第78章 问它 “臣只想给她献一支舞。” 阮程娇顿了顿, 见颜昭不似作假,低道,“凤君也知臣的身份, 是以此事凤君若是当真愿意成全, 臣日后必当涌泉相报。” 献舞? 颜昭一愣,隔着碧纱窗又细细瞧了阮程娇的神情,大晋之中从未有女子给男郎献舞的说法。倒是有不少男郎给仰慕之人会献上一支舞,以示心意。 他心念几转, 隐约觉得此事怕是还有什么内情。 可惜椿予并未跟去渝北,不然他也能问问究竟, 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 不过依照阮程娇话里的意思…… 颜昭刚刚瞧见她时那个想法愈加明显,他遣了候在廊下的內侍离去, 只站在远处。 自己忖了又忖方试探道, “此处都是我信得过之人,我也不与将军说些虚话,此事陛下若知——” 颜昭故意停顿, 阮程娇忙点头保证,压低了声道,“臣亦明白此事乃「欺君之罪」, 若陛下当真要罚臣,臣定不会连累凤君,只说是臣威逼凤君才得了此番机会。” 他已经等了太久。 早前颜昭一直黏在陛下身边,瞧着她们自然又亲昵的模样,阮程娇几乎都快要死心。 正所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一村。 没想到颜昭竟会主动召他前来, 不论颜昭究竟打得是什么主意。这一回,阮程娇只想抓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但他也明白, 天下之事多是舍得,有得必有舍。 颜昭开口帮他,必有所图。而他所有的,无非是手中管辖御林军之权。 是以,阮程娇拱手又道,“只要事成,臣心愿达成。御林军此后必然全权听从凤君号令。” “如此。”颜昭颔首,他猜得果真没错。 阮程娇当真是个男扮女装之人。 但颜昭不在乎,他召阮程娇来,无非就是要这份保证。更何况,他只需安排好场地、时机便可,至于阮程娇能不能成事,都是他自己的造化。 若阮程娇惹怒陛下,也是他所犯欺君之罪。若阮程娇得偿所愿入了宫,他得了自己这么大一个人情,自然不会生出敌对之心。 明明他想得清楚明白,偏生这心里总是隐约有些不舒服。颜昭微微皱眉,伸手捂上发闷的心口暗道,总归这后宫之中也不会永远只他一人。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先与阮程娇联手。 一本万利的打算,话也撂了出去。 眼瞧阮程娇往外走去的步子都轻快不少,颜昭却有些坐立不安。 他手里拿着札记,扫过一眼又一眼,结果半个字都不曾映入眼帘。 “椿予。” 低低唤了最为贴心的內侍进来,坐着的颜昭却也吩咐不出什么。 手边的茶尚未喝就换了三茬,内殿里的燃香也莫名地刺鼻,就连软榻也坐得腰酸。 颜昭蓦地站起,抬脚向往外走。人却茫然,不知该去何处。 或者说,他又能去哪。 “椿予。” 说不清第几回唤了內侍进来,颜昭沉闷地坐在软榻上叹了口气,才要摆摆手让他出去。 “喵——”一声软绵绵的小猫叫声从窗户而来。 第156章 颜昭一回头,就瞧见一只吃得圆滚滚胖乎乎的小猫正蹲坐在窗沿上,歪着头用小爪子拍打着窗纱。 它一点儿都不怕人。 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看见颜昭登时眯起,尾巴也竖得高高的,叫唤的声音比之前更嗲,“喵——” “这是?” 颜昭愣住,见椿予帮小猫打开了窗纱,惊奇问道。 “回禀凤君。” 小猫习惯性地跳上软榻,脑袋一低,蹭在颜昭搁在膝头的手背。软绵绵的手感,温暖舒适极了。 椿予瞧着自家主子神情茫然,手下却又极为熟悉的揉着肚肚的模样,心中松了口气。 可见便是记忆不在,有些事却很难忘记。 或许有一天,凤君也会想起那段甜蜜过的时光吧。 椿予拿了肚肚惯常吃得小鱼干过来,笑道,“这是陛下送给凤君的狸奴,名叫肚肚。” 陛下送的? 颜昭停下手,茫然的神情转冷,“带出去吧。” “喵?”肚肚不懂,它刚刚正舒服地用小爪子轻轻踩着颜昭的膝头,这会揉在它头上的手一停,当即又软绵绵地喵了几声,似是催促又似撒娇。 “凤君……”椿予显然没料到颜昭会杜绝所有与陛下有关的事务,他唇角一抖,干巴巴地劝着,“您瞧,肚肚什么都不知道。” “那又如何。” 过往三年,他有过太多次期盼。可又有哪一回真的等到了她的回应。如今她送只猫来,不过是哄哄他罢了。 若他再傻傻捧出一颗真心,到最后也无非是抱着小猫又一次等着遥遥无期的相见。 与其这样,他又何苦作践自己。 “对了,你去寻御前的崔成问问陛下最近的行程。” 颜昭强迫自己不去理还在执著撒娇的小猫,只吩咐道,“切记,此事不可被旁人所知。” 抱起小猫的椿予精神一振,“凤君可是要去寻陛下?” “说什么胡话。”颜昭瞥了眼很是奇怪的椿予,“陛下处理公务时最是不喜旁人打扰。我去做什么。” “……” 椿予脸上神色僵住,却也明白这个时候不好再多劝。刚抱着小猫要走,就被颜昭唤住。 “我瞧这猫——”一本正经坐在软榻上的男郎顿了顿,“倒是可爱的紧。” 听到这话,刚刚还尾巴低垂的肚肚登时又热络地喵呜起来,小爪子蹬住椿予,就要往颜昭身上扑。 肚肚虽然不大,却也吃得圆乎。猛地蹦到人身上,还是会有些承受不住。更何况陛下嘱咐过,凤君身子弱,不可让肚肚生扑。 椿予忙抱着小猫放在软榻。他才松了手,肚肚便腻在了颜昭身侧,一面呼噜噜个不停,一面还不忘用小爪子轻轻踩着他的衣袖。 椿予静静退出,将一人一猫留在高深的内堂里。 “肚肚?” 左右四下无人,刚刚还冷漠的男郎忽得弯弯眉眼,小声唤着可可爱爱的小猫。 它一瞧便是有主的,皮毛软绵绵的,手感着实上佳。 颜昭揉了揉它的脸颊下巴,见肚肚一点儿都不排斥,心尖更软。伸手抱起小猫,与它说着悄悄话,“肚肚,要不要吃小鱼干?” 小猫鼻子敏锐,老早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喵喵的更加欢快。 颜昭笑笑,将它放在软榻,“好好好,这就拿给你。”他伸手从一旁的玉盘里拿了条小鱼干过来,小猫也不客气,用嘴一咬,从软榻上跳下,蹲在颜昭脚边认真地吃了起来。 它吃得津津有味,颜昭瞧着心里那股说不出的烦躁也平淡了许多。伸手取过札记,一面喂着小猫,一面看了起来。 “喵——” 肚肚养在宫里本就不愁吃,这会解了馋,在地上伸了个懒腰,便又喵喵叫着让颜昭陪它玩。 它最喜欢的便是早前的绸带。 每回它一叫,眼前的男郎就会拿出绸带逗它。今也不知怎么了。无论它怎么软绵绵地叫唤,面前的人就是没什么动作。 肚肚是只小猫。 它不懂什么失忆不失忆,只轻车熟路地从内殿里寻出绸带,一路叼着放在颜昭膝头,又往后一蹲坐,仰着小脑袋等着。 “这个颜色……” 落在膝头的绸带一瞧就玩过许多回,有些地方还有小猫的爪印。可这颜色,却是他喜欢的。 想起椿予说过这是陛下送他的小猫,颜昭心头一震,有个奇异的想法:或许这个颜色的绸带,也是陛下亲自选的。 可很快,他便把这个念头重重否决。 不可能,他与陛下并非什么情比金坚的爱侣。她并不喜欢他,这件事整个京都都知晓。 他又何必自欺欺人,自作多情。这绸带定是他自己让椿予做的。 毕竟,陛下那么忙,又怎么会记得他喜欢什么。 颜昭自嘲地笑笑,拿起绸带随意地逗着小猫。 偏生小猫皮实,玩了好一会也不肯停。颜昭无奈地弯唇,伸手抱起还要再玩的小猫,“肚肚,明天再玩,好不好?” 虽是商量,颜昭却也没真的打算让一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猫回答他什么。 第157章 “喵。”小猫乖乖腻在他怀里。 “你听得懂?”颜昭震惊,他低眸瞧着舒舒服服躺在自己臂弯的小猫。 “喵!”小猫似是在应他。 不知不觉间,窗外已是夕阳。颜昭习惯性地往外看了一眼,伸手逗了逗呼噜噜个不停地小猫,压低了声,“那你说陛下……” 他顿了顿,半是玩笑道,“陛下对我如何?” 这样的话本无需一只小猫来应证,颜昭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他明明早就知道,她并不在意福宁殿。 他也十分清楚,陛下对他不过是相敬如「冰」 这玩笑下有多少失落的心,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话音落,刚刚还咕噜噜的小猫忽地从他怀里窜了出去,舔舔小爪子,翘着尾巴一低头钻进了桌案下。 瞧瞧,就连小猫听了这个问题也觉得荒唐。 那双漂亮的眸子低垂,将嗤笑掩下。他都这样过了三年,竟还藏着些期盼么? “江远。”他压低了声自言自语着,“别傻了。” 颜昭蜷缩着侧躺在软榻,眼眸紧闭,生怕那即将到来的夜把心里的苦楚无限放大。 直到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攥紧的手上蹭了蹭。 吧嗒—— 颜昭一睁眼,便瞧见一根落下的木簪。 这是? 他早上醒来时,內侍曾替他要簪发之物。 还不等他细想,肚肚转身又跳下了软榻,不过这回它回来的快,嘴里依然叼着个木制品。 颜昭细细一看,巧了。 这不是大婚时陛下送他的小木剑么? 第79章 喂他 早先他瞧得不分明, 这会落在手里的木簪和小木剑,看做工倒是有点相似。 小猫翘着尾巴一路小跑着又跳上软榻,吧嗒——, 一个小木马又出现在颜昭面前。 这回的小木马比木簪和小木剑不知重了多少。 肚肚蹲坐在愣住的颜昭身边, 慢条斯理地舔了舔自己的小爪子。一双圆溜溜的小猫眼偶尔瞥瞥细细观察着这些物件的男郎。 “喵?” 见颜昭看过来,脑袋一歪,侧躺在软榻露出肚皮,“喵——” 颜昭看不明白, 不过当他试探地朝小猫肚皮伸出手去时,小猫叫的越发嗲, 又咕噜噜起来。 摆在面前的木簪,小木剑、小木马的确是出自同一个人手, 颜昭心中又闷又紧, 随手拿了小鱼干给「劳苦功高」的肚肚。 小猫撒了娇又得了小鱼干,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蓦地跳上窗户, 翘着尾巴朝御书房一路小跑了过去。 碧纱窗大开,晚风吹拂着,吹起了男郎规规矩矩梳在脑后的长发。 颜昭沉默地坐在软榻, 目光定定瞧着手边一字排开的这些物件。 这真是陛下送给他的? 小木剑自是无需再想,他记得清楚。这小木马也是个逗乐的玩意,或许是陛下一时兴起随手送的。 唯独这根木簪…… 颜昭微微皱眉,都说「日日束发为思君。」陛下不会不知晓送男郎簪子意味着什么。 所以她又是跟过往送来金银玉器一样,只是因为他是凤君,才遣人送来的。 “凤君。”进来关窗的椿予小声禀道, “这会可要送晚膳过来?” “晚膳?”颜昭叹了口气,用衣袖盖住放在软榻上的这些物件, 有些疑惑,“这几年我何时用过晚膳?” 男子束于内院,若是锦衣玉食,时日一长往往易生胖。是以大晋中的世家男郎,几乎都不用晚膳。 用的少,自然也身形翩然,似是画中仙。 “凤君有所不知,这几月您几乎都是跟陛下一块用晚膳。”椿予低声解释着。 “……你说真的?”颜昭迟疑,伸手在自己腰间摸了摸,脸色一黑。腰间的确比之前圆润了不少。 “这些衣衫都是新做的?”他小心地比划了自己的腰身,沉沉叹了口气。 瞧瞧,晚膳果真吃不得,这才几个月就胖了这么多。如今他忆起了前尘往事,自是不能再跟着陛下胡闹失了规矩。 颜昭摇头,“从今日起,都不必准备晚膳。” “是。”椿予无声地弯了唇角,躬身退了出去。 依他看,凤君和陛下还是有机会和好如初的。都说「君为悦己者容」,凤君这样注重自身,还不是在意着陛下。 只是凤君还未意识到罢了。 遣了內侍出去,颜昭站起身,正想跟往常一般去御花园转转,再回来沐浴歇息。 刚刚迈出殿门,走上檐廊。肚子里却咕噜一声。 颜昭一怔,当即明白这是早前养成了用晚膳的习惯,这会子骤然停食,肚子饿了的情形。 虽说跟着的內侍都充耳不闻,可这到底有失体统。 颜昭瞥了眼躬身候着的椿予,“你们都退下吧,我一个人逛逛便是。” 左右御花园他也来了无数次,颜昭认得路,宫中又安全。等內侍们都停住身影,他方慢慢迈步,往前继续走去。 夜幕低垂的京都,处处华灯初上。 宫中灯火更是明亮,各处的灯笼、宫灯纷纷点燃。昏黄的烛火将暗夜撕开了一个口子,抖出些光亮,落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第158章 颜昭慢慢走在花丛之中,眼眸落在亮处,伸出的手却停在了阴影中。 他开在心中的花早就枯萎,又何必折了枝,断了它的生路。 夜风习习,凉爽之意却在那些记忆中成了一层又一层的冰,从里向外,厚厚裹住了停住脚步的人。 无人在意,无可期盼。 这样的日子,一眼望得到头,他却还要过许久。 颜昭缓缓闭眼,垂下的手无力地蜷成团。 “喵!”一声熟悉的小猫叫声,从耳畔传来。 刚刚还陷入伤感寂寥中的男郎一顿,睁眼的瞬间,就瞧见了过往隔上许久都不会见到的人。 “陛下?”颜昭面上吃惊的明显,尤其瞧见她抱着肚肚的模样,那双惊诧的眸子立时又瞪圆了几分,视线相对,男郎蓦地移开眼睛,低垂下头,恭敬冷淡退后几步,与她行了礼。 要伸出去扶他的手一滞,元苏放下小猫,瞧着对自己避之不及的颜昭,心中越发生闷,只道,“你我之间不必这般见外。” “陛下仁善,但规矩就是规矩。”颜昭回得平平淡淡,甚至于还往后又退了半步。 过往她会觉得这样的凤君极为识大体,懂礼数。如今却只剩怅然。 元苏心中叹息,“孤没想到你会在御花园。” 她着实没料到他会这般不自在,话音才落,便瞧着那张熟悉的俊脸上泛起丝若有似无的自嘲。 以前她未必瞧得出他神情改变,可知晓了小黏糕那眉眼弯弯甜滋滋与她欢笑的模样。 元苏几乎第一眼就看出来他心绪的改变,是她说错了什么吗? 她摸不着头脑。 颜昭却把脸垂得更低,陛下果真不曾在意过他。若是她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注意,便会知晓这三年来他几乎都是在这个时辰逛着御花园。 他还在……期盼什么。 难道真的因为她送了个木簪子,就以为她心中也有了自己? 他本就该死心的。 蹲坐在两人中间的小猫左看看右看看,似是察觉了颜昭的低落,起身轻轻蹭着男郎的小腿。 “喵——” 这一声软绵绵的,却也让元苏回过神来,从挂在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个小鱼干,身子一矮,半蹲着喂在了肚肚嘴边。 刚起身,咕噜—— 又是一声腹鸣,声音虽不大,但元苏习武,耳力向来了得。几乎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下意识地看向一直低垂着脸不做声的颜昭。 那目光着实太过明显。 颜昭原本还打算装傻充楞混过去算了,被她这么一瞧,心中尚未有什么波澜,耳朵却是不由自主地烧了起来。 “没用晚膳?”元苏的声音一出,颜昭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他点点头。 元苏眉心微蹙,“不吃饭怎么行,你身子才好些,得好生养着。你瞧——”她的手很是自然地抚在他的脸颊,“面色才红润了一些,若是不吃晚膳,又会病恹恹的。” 颜昭没料到她会这样亲昵,一时之间忘了躲闪。 再者,他面色红润也不是因为这个。 男郎愣在原地,元苏眉心蹙得越发明显,不对。他的脸怎地这么烫。 她顺手就搭在他的额前试了试,再瞧他单薄的夏衣,面色一冷,严肃道,“你怎得既不吃饭也不穿暖和些。” “陛下。”回过神来的颜昭不露痕迹地避开她的手,低道,“夏夜炎热,这些衣衫足够的。” “胡闹!” 元苏有了怒意,她细心养了许久的小黏糕,才一日没照顾,便这样作践自己。 她本就闷了一天,这会似是寻到了出口。伸手抱起倒吸一口凉气的男郎,也不顾他是不是不愿,大踏步往内殿走去。 “陛下。”骤然落入她的怀抱,颜昭浑身都不自在,才要搬出规矩礼法。 就被元苏佯怒瞪了一眼,“如今已是夜里。” 白日就算了,都入了夜,她的夫郎还能抱不得?! 两侧候着的仪仗全都静默地低垂着头,椿予眼尖,老远就瞧见被陛下打横抱着的凤君,当即福至心灵,悄声命几个得力的內侍早早折回布置着内殿。 从御花园到檐廊,从檐廊到了内殿。 明明软榻和拔步床就在眼前,元苏却没有把人放下来的意思。 “陛下,可以放我下来了。”那双清亮的眸子满是诧异,却也十分不解,今日的陛下奇怪极了。 过往只有在情动时才会拥住他的女郎,今天却是毫不在意那些规矩,她变得不同又有些陌生。 颜昭小心地打量着抱着他在内殿转来转去不知在寻什么的元苏。 还是椿予机灵,拿了这几月颜昭最喜欢的软垫过来,往软榻上一放,元苏果真放下了颜昭。 “这软垫里有些对身子好的药材,你平日里要常坐。”元苏眉心还蹙着,才要伸手再试试他的额头温度,就被颜昭侧脸躲开。 “陛下,我没事。”他还是不习惯,即便她是善意地靠近。 “怎么会没事,刚刚不是饿了?”元苏话音才落,转头就传了崔成,“让御膳房准备吧。” 第159章 “陛下——” 元苏知晓他要说什么,只道,“孤还没有用膳。” “……”他就是在心冷,也还是她的凤君。陛下要在福宁殿用晚膳,他绝不能说出个不字。 只是那一道道菜肴呈上,却都是他爱吃的。 一张桌,她坐在上首,他就只能坐在她的对侧。 內侍躬身在两人身边布菜,明明是最正常不过的情形。到嘴里的菜却没了滋味。 元苏看向离得老远的人,手中的筷子一停,吩咐道,“你们下去。” “陛下,可是他们手脚笨,服侍的不到位?”颜昭是后宫之主,自是要问得清楚。 元苏没有应,只神情冷淡的坐着。 颜昭熟悉这样的她,这才是与他成婚了三年的女郎。他略微放松了心神。 如今內侍们都被遣了下去,他便只能站起,亲自执筷替元苏布菜。 “这个虾,孤尝着味道有些怪。” 元苏抬眼,夹起剥好的虾顺势喂在靠近的男郎口中,“你觉得如何?” 颜昭细细品尝着,刚要摇头。唇边又递来一勺鲜嫩的鱼肉,元苏神情却漠然极了,“这个味道也不对。” 第80章 夜趣 “不对?” 若只有一道菜陛下尝着不合适, 那或许是人的口味有异。但要是接连几道菜都不对,那其中的问题可就多了。 颜昭入宫前,便由家中长辈多方叮咛, 务必要照顾好陛下, 免得丢了颜家脸面。 他心中担忧,生怕是自己忘了的这段日子里,没有人叮嘱元苏吃药。 颜昭可记得陛下早前一直服用着一剂很特别的丸药,吃过之后周身便会有股冷香。 如今他离得近, 却没有闻见。 思及此,那双漂亮的眸子便瞧向了元苏, 旁的不说,光是这样细细看着, 陛下的确是比早前消瘦了些。 他心中咯噔一下, 愣神间,只觉得手臂被人拉着,整个人顺势就坐在了元苏身边。 清蒸的鱼肉鲜美, 入口即化。 颜昭吃相惯来文雅。 元苏眉眼微微有了笑意,又生怕惊着明显有心事的男郎,倒是没直勾勾地瞧着他, 只用余光时不时地瞥一瞥。 手中的筷子不停,把桌上的菜肴一点点夹在自己的盘子里,寻着借口每样都哄着他尝了尝。 宫中御膳向来繁复,就是每道菜都用上一口,也能吃个七七八八。 “陛下是觉得这些菜都不合胃口?” 一顿饭下来,她的筷子没有停, 吃的却少。他虽没怎么动筷,却也被她喂了不少许。 “倒也不是不合胃口, 只是孤近日不知怎么了,每每用饭都觉得食不下咽。”元苏知晓他最是尽责,一旦涉及到她的身子康健问题,颜昭总是格外小心谨慎。 也只有此时,那双漂亮的眸子才会担忧起来。 像极了她的小黏糕。 元苏轻叹,也不知自己过去怎么会觉得这样清冷端方的凤君很好。 明明他的尽责是因为身份,不是因为仰慕。可她过去竟没有觉出丁点问题。 如今她抱过甜滋滋的小黏糕,再瞧此刻的凤君,才发觉她与他之间不知何时已经生疏至此。 他分明还在那,却隔着冷人心的厚冰。她捂不化,却也不想就这样把他留在身后。 元苏说了谎。 “陛下早前吃的丸药呢?”颜昭果真皱起眉头,仔细问道。 “那些丸药已经没了效果。”元苏没料到他还记得自己吃药的事,顺着他的话道,“过几日孤会请素月先生入宫,到时候也让她替你瞧瞧。” “我无碍的,不过是忘了些事罢了。” 左右那些记忆有或没有与他意义都不大,颜昭摇摇头,只道,“陛下是大晋之主,陛下的身子康健关乎大晋国运,若真是不舒服,万不敢有任何耽搁。” “既然那些药无用,陛下不如明早就请素月先生入宫,开些新方子。” 身侧的男郎坐得笔直,明明两人之间只有半臂的距离,他却好似坐在了雪山之巅,神情淡然,眉眼低垂着,仿佛塑了一层霜,叫人无法触摸。 若是从前的小黏糕,这会定然早就欢欢喜喜窝进她的怀里。 元苏又叹了口气。 颜昭不知她心中所想,以为她也是担忧自己的身体,便道,“陛下也不必太过担忧,素月先生医术高明,定能调理好陛下的身子。” “素月先生医术是不错。”元苏看向他,生出些怅然,“但有些病,或许药石无用。” 她的眼神分明是看着颜昭,偏生颜昭却觉得,那目光仿佛透过了他,再看向另一个人。 “陛下……”他并不在乎她到底在念着谁,只不过听她这样说。 她的病……很重吗? 收拾好碗碟的內侍早就悄悄退了出去,明亮的内殿里,元苏却是背光坐着,单手撑着脸,静静看着他。 那目光远比夜色更为深沉,比古文更加晦涩难懂。 她的人分明就坐在身侧,却如同之前的每一回,心思早就飞远。 颜昭侧开眼,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 第160章 “陛下——” 沉寂下来的内殿,两道声音不约而同地碰撞在一起。 元苏停下,示意颜昭先说。 “陛下,如今夜已经深了。” 颜昭记得她早先说过今晚不会来福宁殿过夜的,这个时辰他也差不多该沐浴准备歇息。但他怎么瞧,都没发觉陛下有要走的意思。 男郎小心地提示着。 夜深? 元苏朝窗外看了眼,再瞧低垂着眉目的颜昭。他如今还是那个性子内敛的男郎,不似小黏糕,会直白地让她留下来,不准走。 虽说凤君这话的意思隐晦,但元苏已经领悟。她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负手往御池走去。 崔成提着灯笼在前引路,余光里,冷脸一日的元苏眉眼弯弯,显然心情舒畅了不少。 攥在手心的提杆蓦地抓紧,崔成低下头,死死压住心头不断涌上的酸涩。 靠近内殿的偏房里,尚有一处沐浴的地儿。早前颜昭觉得御池太过宽大,便让人在此处单独起了一方小池子。 这会椿予一面在注了水的小池子里撒着花瓣,一面小心打量着舒服泡进去的颜昭。 “凤君。” 他欲言又止,颜昭斜眼睨他,“这里没有旁人,你但说无妨。” “是。”椿予低垂下头,恭恭敬敬道,“这几月里凤君都会帮陛下擦背,今夜可还要准备擦背的物件?” “擦背??” 颜昭将将才放松的神经蓦地绷住,究竟他忘了的这几月,还做过什么蠢事。 “陛下不是一向不喜有人在旁伺候的吗?”颜昭扶额,只觉得自己荒唐至极。 椿予脸上一红,却也不好说这些日子在御池外听到的动静。 起初凤君是老老实实替陛下擦背的,但夜夜沐浴,擦背这两字到后来便也不仅仅是擦背。 显然面前的凤君并不知晓这其中有多少旖旎。 “罢了,总归陛下已经离去。”颜昭顿了顿,低声又问道,“我可还做了什么丢脸面的事?” 椿予慌忙摇头,“凤君一向端方。” 不过他跟随颜昭多年,稍稍细想也知凤君所谓的「丢脸面」大抵指的是什么。 诸如那些白日摇舟、晨起贪欢之类。 但这些椿予可不敢多嘴,凤君脸皮薄,若是知晓自己当真做了这些与礼法规矩不合之事,定会羞愤欲绝。 椿予是他最为信任之人,听了他的保证,颜昭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他就知晓自己即便失忆,也绝不会做出有悖礼法之事。 颜昭沐浴回来的时候,内殿里的莲灯已经熄灭了几盏,明暗越发浑浊,却又不会完全陷入黑夜之中。 拔步床上的轻容纱低垂,颜昭拿棉巾又擦了擦发丝上残留的水珠,这才缓步往床榻前走去。 也不知今夜里,又要失眠到几许。 他唇边有着泛苦的笑意,快到床榻前,脚步却蓦地顿住。 那张白玉似的俊俏面容难掩惊诧,一双清亮的眸子怔怔瞧着侧躺在拔步床上,应声看来的元苏。 “……陛下,你,你怎得……” 元苏挑眉,静静等着他的后半句。 若是问她为何在这里,总是有些失礼的。颜昭话锋一转,“你怎得还没睡?” “自然是在等你。”她答得自然。 颜昭越发的不自在,今又不是什么祖制的日子,她留宿的话。那他是要侍寝还是…… 这是过去不曾有过的情形。 颜昭紧张地攥着手,杵在原地。他并非排斥她的亲密,只是陛下今日实在太过奇怪。 她做了许多与之不符的事。 难道就是因为病重? 想到这,颜昭忽得顿悟。是了。刚刚陛下提及「药石无灵」,椿予又说这段日子陛下几乎都留在福宁殿。 她定是觉得时日无多,想要留下自己的血脉。 这样一来,陛下的种种怪异之处就都能解释的通。 颜昭心中有了数,神情也镇定不少。他脱了鞋,缓缓坐在拔步床上。虽说过往她们也行过敦伦之礼,但那会陛下都会先熄了灯。 她不喜欢瞧着他。 颜昭瞥了眼四周还亮着的莲灯,刚犹豫着要不要唤人进来吹灭。腰上一暖,却是元苏替他盖了薄被。 “在想什么?”她的声音轻缓,近在咫尺。 “没……没什么。” 颜昭耳尖一红,总不好直接告诉她,他在想灭灯之后该怎么钻进她的怀里,然后依照祖制,努力替她留下血脉。 那档子事,他拢共也就有过几回,并不是十分的熟练。 颜昭后背僵硬,正在心里做着准备。 “喵!”一声软绵绵的猫叫从薄被里传来。 “肚肚?”男郎刚刚还不甚自然的神情一松,稍稍掀起薄被,就瞧见一颗圆乎乎的猫猫头从里面探出,小猫咕噜噜地躺在两人之间。 先是瞧了瞧元苏,又看了看颜昭。 一翻身,便直溜溜地钻进了元苏怀里,舒服地眯起眼,任由元苏揉着它的下巴,小尾巴一甩一甩,却是极为轻柔地次次拂过颜昭露在薄被外的小臂。 第161章 它倒是懂得左右照顾,颜昭无声地笑笑。 刚刚还腻在元苏怀里的小猫一扭身,圆溜溜的小猫眼看着颜昭,见他也看了自己,小爪子在空中一勾,翻身又钻进了元苏怀里。 “你这小东西。”元苏淡淡一笑。 肚肚耳朵动了动,又扭身转向颜昭,用小爪子拍了拍他的手臂,一翻身又熟门熟路地钻进了元苏怀中。 直到肚肚第三次示意,元苏也发觉了小猫的意图。她颇有些意外,不过这些天小黏糕跟她腻在一处时,肚肚也看见过几回。 多半是在那时候学到了精髓,又好奇于此刻她们两人之间的陌生,这才「知恩图报」的教着颜昭。 她心中十分安慰,足见她那些小鱼干当真是没白喂。 就是不知道颜昭有没有领悟。 元苏不动声色地瞧向明显惊住的男郎。 “……” 这会就是颜昭再迟钝,也大概能瞧出个名堂。肚肚这是……在教他怎么钻进陛下怀里? 第81章 耍赖 这小猫当真是成了精怪。 颜昭暗暗咋舌, 却也没了早前那份拘谨。该来的总归要来,他既嫁了这个人,身子无法随着自己的意愿, 那颗心总是管得住的。 男郎面上渐渐平静, 说来也怪,等他靠近元苏,刚刚还腻在两人中间的小猫尾巴翘起,慢条斯理地舔舔自己的小爪子, 轻盈地跳下了拔步床。 拢下的床幔影影绰绰透出两个身影。 元苏低眸,瞧着僵着身子, 没有半点悸动的人靠近,他紧闭着双眼, 似是要赴死一般决绝。手指轻轻搭在自己腰带, 没有半分犹豫地就要解开。 “孤……” 过往她不曾见过他真正动情的模样,只当这是他内敛矜持所致。可如今她知晓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情动时会有多似水潋滟,也清楚小黏糕心绪激越时会有多喜欢黏着她, 靠近她。 元苏便明白,此刻的颜昭是很不情愿的。 “……今天还未到祖制的日子。” 她轻轻压住他的手,替他盖好薄被, “孤只是来陪陪你。” 明暗交错的内殿里有了刹那的静谧。 颜昭睁开眼,有些惊讶。这三年来,他曾无数次期盼过、幻想过她说出这句话的情形。 过往有多希冀,时日一长,就有多少心灰意冷。 如今他没了那样的期盼,她却这样温柔地拂过他的手, 说出了曾经他最想听的话。 多讽刺。 颜昭低垂下眼帘,掩住自嘲的情形。 她是大晋之主, 天下都是她的,又何况是一个小小的他。 躺在她身边的男郎蜷缩着身子,虽说靠得近,却又微妙地与她离着些距离。 元苏微微叹了口气,却也不好现在离开。宫中虽守卫严密,难免有些嘴碎的乱嚼舌根。若是再传回他耳里,只怕又会多想。 才一日功夫,她的小黏糕眉眼就寡淡寂寥了许多。要是再听了些胡话,岂不是更伤心。 她想到这,单手撑脸假寐着,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在他的后背,一下接着一下,像是小时候被哄睡的节拍。 好在颜昭虽不情愿,却也没抗拒的太过明显。 男郎小心翼翼地掀起一条眼缝,入目的陛下还是原来淡然的模样,可那神情里的一丝丝温柔,却是极为陌生。 原来她……也会有这样的神情吗? 颜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元苏的改变虽然细微,却是真实存在的。 所以真的是失了忆的他得到了她的心……吗? 他思绪纷纷,一颗寂寥的心似是在寒冬里从厚厚的冰层中跃入了深寂的湖水之中,除了一层一层继续结上冰之外,尚有刺骨难略的痛。 他三年来都做不到的事,失忆不过几月,竟成了真。颜昭眉眼泛苦,却也莫名地生出了妒忌与不甘。 是他又不完全是他。 罢了,有什么关系。总归她也不过是一时兴起,觉得新鲜而已。这世间的女郎又有几人愿意只与一人相守到白头,更何况她还是这样尊贵的人。 单是这偌大的后宫,数过往古史,就没有空置过。 更何况,陛下的身子如今还虚弱着。 说句大不敬的,自成了婚,他的生死就全在她的一念之间。若陛下真的药石无灵,时日不多,那没有留下血脉的他多半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宫外的那处不知寺,是历来被撵出宫的君侍住所。 不知不知,不知春秋,不知日月。是座进去就不会再出来的活人坟墓。 或者...... 那双悲凉难掩的眸子定定瞧向假寐的女郎,他也可以随她一起去了。 即便她不喜欢这样的他。日后也是两座坟头,离得近却也远。就像现在的她与他。 “在想什么?” 颜昭还在胡思乱想着,元苏的声音像是一阵穿过寒冬的暖风,徐徐在他耳边响起,那双惯来淡漠的眸子不知何时睁开,认真地瞧着神情泛苦的男郎。 “我……” 咬紧的下唇被人用手轻轻拂过,万分珍惜。 颜昭一愣,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即便失忆的他与陛下相处的很好,可眼下他的确还做不到。 第162章 “我只是在想陛下的病。” “孤的病?”元苏忖了忖,低道,“可想出什么来了?” 她的小黏糕,原来是想这个想的眼尾通红。元苏憋闷的心渐渐舒缓过来,手指挑起他落在肩头的发尾,轻轻绕了绕。 面前的人微微扬起脸,“陛下,你可还有什么想做的?” “孤?” 他问得认真,元苏沉吟了片刻,也严肃了起来,“首先大晋军饷向来是个复杂的问题。其次朝中老臣文武相轻,再者——” 这些都不是男郎喜欢听的事,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却极为真挚,似是要把她的话都记在心里。 元苏心中一软,想起早前他说过的事。声音柔和地低道,“孤也想有个孩子。” 一个像她,也像他的孩子。 孩子?! 哪怕早就做好了准备,听到元苏亲口说出这两字时,颜昭还是难抑地从心底生出悲凉。 她便是想要个孩子,也不愿与他。 想起她压住自己解衣的手,想起阮程娇托他的事。 颜昭咽下一缕苦涩,强迫自己不要再伤心难过,只挂起个笑,“那……陛下后日晚膳后可还有别的安排?” 其实椿予已经在崔成那打听过。但颜昭仍是谨慎地又问着。 元苏想了想,摇头。 今崔成就跟她禀过福宁殿问了自己的行程安排,看这样子,定是颜昭准备要与她做些什么。 她微微弯唇笑道,“江远可是有什么安排?” 话音落,就对上一副震惊的眼眸,“陛下怎得……怎得知晓我的小字?” 这一日,他光是惊讶愕然就好几回。 瞧见他怔愣的模样,元苏心尖微酸,越发觉得过往慢待了他,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脸颊,“你是孤的夫郎,孤本就该知晓的。” “孤还知道江远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这些稀松平常的事,竟也在天下大事间排上了一点位置,留在了她的心间。 颜昭蓦地低垂下眸子,手指攥紧衣袖。 严寒已久,这一点热意零星犹如隔靴搔痒。几乎是低眉转脸的瞬间,他就已经平复下来。 “那就请陛下到时往浮玉轩一聚。”颜昭声音没有波澜,更没有欢喜之意。 神神秘秘。 元苏捏捏他的耳垂,“也好,那就后日晚膳时分,不见不散。” 一夜平静。 天麻麻亮的时候,还不等崔成在外喊夜。蜷缩了半宿的颜昭已经睁开了眼,他怔怔地瞧着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她抱得紧而他竟也在夜里熟睡时不知不觉地依偎了过去。 等等。 熟睡?? 他居然不再辗转反侧,夜不成寐了? 这样的认知叫颜昭更加吃惊,说起来昨的晚膳,他也用了不少,却没有积食。 他似乎比几月前身子康健了不少。 意识到这些,颜昭蓦地看向还在熟睡的女郎。 “……醒了?”睡迷糊的元苏习惯性地收紧手臂,低头在他面上亲了亲,她越是随意,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就越诧异。 他仍是不习惯与她这样亲密,可即便他早就寒了心,这会也并不觉得难忍。 相反地,那藏在发丝里的耳尖偷偷发红。 一双眼不知不觉间弯弯,含含糊糊“嗯”了一声,却没有跟往常留宿时那般唤她起床去早朝。 他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抑或是等着什么。 “还早呢。”元苏将头埋进他脖颈,整个人几乎覆在了他身上,“孤再……再眯一会。” 她昨夜里睡得并不安稳,直到身侧的男郎气息绵长,才渐渐睡熟。 “陛下。” 这样可与礼不符,颜昭声音低,本想悄悄在她耳边说一声,自己先起身。偏生元苏这几月与他玩闹惯了,这会没大醒,只迷迷糊糊听他唤了自己。 当即朝着他的唇吻了过去。 习武多年就这点好,饶是闭着眼,也能准确无误地寻到她想要的地方。 唇舌相碰,奇异的感觉麻酥酥地从后背散开,一层一层犹如暗涌的波浪,将晨起的寒意慢慢推散。 薄红爬上眼角眉梢,不安分的手指却已经轻车熟路地从衣领探了进来。 “陛下……”颜昭酡红着脸稍稍止住她要往下走的手,声音都结巴了不少,“该,该起了。” 天就要亮了。 他颇为严肃地瞧了眼透窗而来的晨光,仿佛刚刚那攥紧了手指,情动不已的并非自己。 “孤不想起。” 她甚少这样耍赖,颜昭瞧着新鲜好奇,只耐心地又低道,“陛下得去早朝。” “那孤也不想起。” “陛下。”颜昭叹气,只把自己散开的衣领又好好拢紧,“崔成在外面候着呢。” 元苏比他叹得更深沉,手从颜昭捂紧的衣领挪开,划到自己脸上指了指。 见男郎怔住,有些不知所措。 元苏又指了指自己的侧脸,催促道,“江远可得快一点,崔成在外面候着呢。” “……” 她这是把他的话原封不动地推了回来,颜昭眉眼微微皱起,并不打算如她心意。 她们……明明就已经亲过了一回,就在刚才。 第163章 哪里能继续这样,他不动,她亦不动,气氛一时僵持起来。 颜昭到底还是担忧她真的不去早朝。毕竟,在他脖颈处赖着的气息渐渐绵长起来。 但是说到底,他更担心的是自己。他到底是个男郎,一大清早就被自己的妻主亲了又亲,哪里还能再与她靠得近些。 颜昭不露痕迹地侧开身子,才动了动就被元苏一把抱住。 她稍稍挑眉,有些意外小黏糕身体的诚实。 元苏脸上的神情改变极为细微,偏生颜昭留心观察着,稍稍一想便知她觉出了端倪。 罢了,罢了。 他心中又羞又恼,面上却还装作镇定,只轻柔地捧住她的脸凑了过去。 第82章 惊喜 他的气息越来越近, 眼瞧着就要落在自己侧脸。 元苏轻巧地一侧身,避开了这个耍赖得来的吻,她看了看外间天色, 做出副后知后觉的神情, “原来天色这般亮了,孤记得凤君说过,白日不可贪欢。罢了,罢了。” 说罢, 她颇为惋惜的摇摇头,瞥了眼愣住的颜昭, “古礼还是得遵。” “……” 颜昭沉默,明明说要亲亲的是她, 如今说要遵礼的也是她。 左右他只是奉命行事, 本不该有什么心绪波动。 偏生被她这么一捉弄,他却生出些执拗。 说好的事怎么能不做数! 总归她们已经是妻夫,还有什么没见过没做过的。颜昭心一横, 一手撑在柔软的床褥上,一手攀住她的肩头,利落地在她脸上轻轻略过。 瞧, 陛下还不是没反应过来。 他尚未察觉自己心态的改变,眉目中的得意之色尽显。下一瞬,天地骤然颠倒。 明亮的天色里,她似是唯一的夜,遮住了所有的光亮。让他只瞧得见她一个人,唯有她一个人。 他的下巴被轻轻抬起, 配合着她的低头,薄唇一点点染上艳丽, 舌根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发麻,甜酥酥地涌入气血,吞没了他的神志。 就连他克制而攥紧的手指也被人细心柔和地展开,向上举起,重新交握在一处。 衣领早就被胡乱的蹭开,细密的吻顺着白玉般修长的脖颈一路往下,半点都没有迟疑。 世间勤者得万物,雪中红豆最相思。 元苏深知这个道理,采撷红豆时勤勤恳恳,引得男郎不得不挺起腰身,只想凑得更近些。 “陛下……” 那双清冷的桃花眼不知何时噙了泪意,眉头紧锁,刚刚唤她。 “陛下,时辰到了。”崔成的声音冷不丁从窗外响起。 忙碌的元苏顿住,卡在这不上不下的情形,心中直懊恼。刚刚只是想逗逗小黏糕,谁成想一挨上他,哪里还克制的住,早就忘了还要上朝这事。 她眉心紧蹙,瞧着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息的颜昭。男郎眼眸中全是情动的模样,薄唇润润地泛红,一开口声音还微哑着,“陛下,唤崔成进来伺候梳洗吧。” “你……” 都是成过婚的人,他如今的情形,元苏最是明白。她稍稍算了算时间,低首问着被她惹出火来的男郎,“倒是还有点时间,孤帮你?” “不用——” 颜昭话音未尽,就被元苏重新渡了气息过来。碍事的中衣被随意的撂出,自他解了余毒,这还是她们正经八百的第一回。 结实的拔步床难得生出咯吱的声响,低垂的轻容纱床幔涟漪不断。 崔成就站在窗外,躬身低头等着里间的吩咐。 他靠得近,自然也听得多。掖在袖里的手死死攥在一处,方抑制住心头的酸意。 只一回,她自是不够的。 但时间这样紧迫,元苏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将将灭了两人的火。 男郎俊俏的面容上透着薄红,鬓发也湿透了不少。仰面躺在枕上,气息还未完全恢复,就被元苏胡乱地又亲了亲,玩笑道,“怪不得古礼说此事需得夜行,看来白日的确是事情太多,施展不开。” “陛下!”颜昭嗔怒,却也不好再说出什么,毕竟他亦是参与其中,没有推开她,行劝谏之行。 他恼得是什么,元苏心中清楚。只勾唇笑笑,伸手替他盖上薄被,亲昵地揉揉他涨红的脸,“好,好,好,孤不说便是。如今时辰还早,你再歇歇。” “我伺候陛下梳洗。” 一个合格的凤君,自是要经手她的一切。刚刚是他身子不方便,才说了让崔成进来伺候。 如今他解了困顿,哪里还能躺在这。 “江远可是不喜旁人照顾孤?”元苏半是玩笑地按住他的肩头,止住他起身的动作。 本是揶揄的一句话,却好似醍醐灌顶,惊醒了梦中人。 颜昭愣住,他怎得从未想过这个? 他一直都认为自己已经心灰意冷,不会对她再有期待。可有关她的一切事,他却事事都仔细谨慎。 过往他总说自己做不了她的夫郎,那必要做一个合格凤君。 但若要细究其中,这点子执拗的背后—— 颜昭蓦地停下思绪,摇头将那呼之欲出的本意散得干干净净。 “原来真的不喜欢。” 元苏见他摇头,只当他是回应自己的问话,神情略略正经了些,刮了刮他的鼻尖,“孤知道了。” 第164章 知道? 她知道什么了? 颜昭抬眸,抱紧遮身的薄被。他知晓元苏是位极厉害的女郎,尤其是观人这一块,几乎从未看走眼。 莫不是他刚刚神情有异,才被她猜出了心声? “孤也不喜欢旁人伺候孤穿衣。”元苏拿过衣架上新备的衣裙,冲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明媚,似是暖阳入冬,一点点化开厚厚的冰雪。 咚咚—— 那颗本该沉寂的心忽得被牵动,咚咚咚—— 纷乱的心跳一如大婚时初见的模样,颜昭一顿,捂住心口,他定是鬼迷了心窍。 三年的冷待,难道还不够他积攒教训? 她若是真心待他,又怎么这会才使出这些万般手段。足见她并不是不会,只是不曾用心。 将将活泛的心重新被那些日日夜夜的期盼失望冰封起来。 颜昭冷静下来,瞧着元苏负手往外去的身影,寂寂的闭上了眼。 他一点也不在意。 真的,一点也不。 七月夜短昼长,眼瞧着崔成又是在这一日夕阳西下,红霞漫天时掖手前来,说着陛下今夜怕是不能来福宁殿的情形。 颜昭莫名地松了口气。 看吧,她果真只是一时新鲜才会对他那样温柔。他果真不必想的太多,陛下就是陛下,她需要的不过是一个乖顺听话的凤君,绝不是一个黏着她的夫郎。 他唤过椿予,压低声吩咐道,“你与阮将军说一声,明晚浮玉轩。” “是。” 椿予虽然不解,但主子的吩咐总是没有错的。他忙去寻了阮程娇,见她也是一副心领神会的神情,当即觉得有些不对。 入夜的时候,憋了半日的椿予到底没忍住,悄声劝道,“凤君,虽说过往陛下是甚少往后宫来,但这几月的确与您相处的极为甜蜜。那阮将军再好,终究也是陛下近臣。” “有话直说。”颜昭放下手中的札记,有些困惑地看他。 “凤君,奴并非是见不得您得偿所愿。只是您已经是凤君,就算是再相见恨晚,也不好与阮将军夜里相聚。” “这宫中处处都有眼睛,就算咱们做的再隐蔽,也难保不会被陛下发觉。更何况,奴打听过了,明晚陛下并无安排,多半是会来福宁殿的。” 椿予战战兢兢叩头,“若是您当真要去浮玉轩,最好避开明晚。” “你——”颜昭被他那一本正经又无可奈何的语气气笑,“我岂会是那般不知轻重之人。” “您是说您并未与阮将军……”椿予唇角几乎压不住,登时喜气洋洋起来。 “这是自然。”颜昭瞥了眼椿予,“倒是你,怎得会这般认为?” “奴,奴也是看阮将军今日的神情不太对。您也知晓,阮将军向来都是冷着一张脸极为吓人,今奴传了话去,阮将军的神情怎么说呢。” 椿予绞尽脑汁地想着词,谨慎地往外瞥了瞥,低道,“有一点点期盼。” 所以他才会误以为成那样。 “期盼是自然的。”颜昭并不打算说出阮程娇的身份,是是非非都与他无关,他不过是搭桥铺路的人。 “明夜里,浮玉轩周围不许旁人靠近。知道了吗?”他细致地叮嘱着椿予。 明月照得夜凉,万籁寂静的时候。 颜昭侧躺在拔步床上,手枕在脸下,静静瞧着那随窗而来的脉脉清辉。心中却是困惑的。 若说陛下已然「药石无灵」,那身子自是大不如前才对。 可一想到清晨的动静,饶是他再压制心绪,此刻也难免又红了耳尖。 不过细想想 ,陛下今早的确有些不同。过往她虽不常来,但每到祖制的日子,却也得来上几回才会停歇。 不似今日,只浅浅一回就偃旗息鼓。 看来陛下的确是身子有恙,但也不能完全这样盖棺定论,毕竟今晨的时间不允许。 他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只烦恼地将薄被盖在脸上。无论如何,这御林军的统领玉佩才是他抓得住,能放在身边的护身符。 白日漫漫随流水,颜昭也没闲着。这几日京都里成婚的人家多,有好些都上了折子,请元苏前往观礼。 他自是要把时间都挑拣出来,再呈给陛下。 整个白日,肚肚都翘着尾巴绕着他不停地蹭来蹭去,颜昭时不时就要停下手头的事务,抱起它逗逗,倒是也没觉得宫中冷清。 眼瞧就要到他与陛下约定的时间,颜昭放下腻在他怀里呼噜噜的小猫,喂了它一个小鱼干,“肚肚乖,我要出去一趟。” 也不知怎地,今天的肚肚格外黏人。喵呜喵呜叫唤着,就是不肯从他身边走开。 总归今夜的主角也不会是他。 颜昭叹了口气,认命地抱起肚肚,“那一会你可要乖乖的。” 红霞镶着金边铺满天际的时候,颜昭到底还是由着椿予替自己好好装扮了一番。 元苏到浮玉轩的时候,恰巧碰到颜昭下辇车的模样。 他今日穿了一身竹青色的外衫,腰身挺拔似是一支苍翠的竹。眉眼清俊,飘逸的广袖被风一吹,金线祥云泛出耀眼的光,如果没有那只腻在他怀里胖乎乎的小猫,仿佛要飞上云端的仙。 第165章 元苏只瞧了一眼,便弯了唇上前。 “陛下。”颜昭停住脚步,站在离她一臂远的距离,行礼。 倒是他怀里的小猫热络,冲着元苏便是一阵软绵绵的喵呜,小爪子往前伸着,显然是要她抱。 “陛下。”趁着元苏逗肚肚的空挡,颜昭遣了周围的內侍离去,低道,“今夜,只我们两人在浮玉轩,好不好?” 他头一回说这样的话,原本还觉得万分艰难,却不想对着她,几乎没有考虑,便极为流畅地说了出来,甚至于语气比他白日里在福宁殿练习时还要自然。 颜昭低下头,心中却是忐忑。帝王的安危自古便是大事,他这话一出,便是让她连暗卫也一并撤去。 毕竟阮程娇今夜献舞之后究竟会如何,谁也无法预料。 “只你我两人?”元苏有些吃惊,眼前的男郎到底不是早前喜欢黏着她的那个小黏糕了,他骤然说出要独处的话,的确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不过,小黏糕就是江远。 他肯费心安排这些,自是有一番好意。元苏并未犹豫,点头应允的刹那。颜昭果真松了口气,连带着那双漂亮的眸子都有了神采。 天渐渐黑了下来的时候,她们晚膳也一并用过。 “陛下。”矜持了好半晌的颜昭低低开口,“我有些不舒服,先暂离去一会。” “不舒服?”元苏却不似他意料中那样淡定,眉眼蹙紧便要召御医前来。 “陛下,我没事。” 这一下唬得颜昭有些手足无措,忙摇头,“我只是……只是……”他也没怎么说过谎,忖了又忖,方憋出一句肚子疼。 可那神情分明就已经露馅。 元苏一顿,想起他刚刚所说之言。心中登时明了,她的小黏糕呀,定是准备了惊喜。不然也不会特意约她来浮玉轩。 她到底还是担忧,只又问道,“当真无事?” 颜昭立马摇摇头。 元苏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眼瞧着他飞快离开,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果不其然,不多时。 浮玉轩看台上落下一层轻容纱,鼓乐响起的瞬间,一个翩然起舞的身影朦胧映出。 元苏不由得弯了唇,刚刚小黏糕憋红了脸,原是为了这个。 第83章 托他 这支舞很特别。 不单是鼓乐配合, 就是那广袖扬起的力度,都与宫中那些云郎极为不同,翩然的衣袖在他的手中仿佛是一面扇, 随着身形改变而变幻出不同的形状。 就是那合着鼓点旋转而舞的脚步, 也极为稳扎。 元苏撑脸倚在扶手,心中不由得暗暗赞叹。 这一支舞,显然是花了很久的心思编排过的。只不过—— 元苏微微蹙眉,有些看不真切轻容纱后正起舞的人影。小黏糕她是熟悉的, 只是今夜里这正翩然起舞的身形,不知为何, 总是与她心中的他有些分别。 但浮玉轩里只有她们二人。 元苏轻叹着一笑,只怪自己太多疑。 小黏糕为她花了心思, 她却还在在胡思乱想。元苏摇摇头, 开始在心中搜罗着一会要夸赞他的词。 她甚至都能想到小黏糕捏着手指听到她的话时,那弯弯似月牙的眉眼。 也不知他是不是恢复了记忆。 回想起他刚才与她说「今夜只她们两人」的模样,元苏心中微动, 凤君不会有那样的语气,只有她的小黏糕才会这样怯生生的,小心翼翼藏着笃定与她说话。 看来, 他多半是想起了一些。 元苏越想眉眼中的笑意就越深,再看轻容纱后翩翩起舞的人,那脚步哪里是踏在了台上,分明就是落在了她的心里。 不过—— 颜昭也会剑舞? 眼见台上的人从腰间抽出木剑,元苏唇边漾起的笑意凝滞,有些吃惊。她缓缓坐直身子, 一瞬不瞬地瞧着台上那利落的身影。 也不知怎得了,她莫名地就想起了那些年在荒漠雪山时, 曾无数次瞧见的那支舞。 不过程娇是女子,而台上的明显就是一个男郎。 不,也不是没有可能。 元苏忖了忖,身子放松地向后一仰,靠在椅背。小黏糕花了这么多心思,自是要投她所好。 宫中云郎的舞虽好,却也少了些洒脱与力量之美。 看来这回小黏糕定是做足了准备,这才在前几日唤程娇去了福宁殿。原是为了跟她学剑舞。 元苏心中恍然大悟,却也隐隐担忧。木剑虽不锋利,却也容易生出木刺。 颜昭又是头一回耍这个剑舞,可别扎了手才是。 正想着,台上的人猛地侧手翻身,配合着鼓乐稳稳落地。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瞧着像是练了有几年。 元苏怔住,几乎瞬间,刚刚噙着笑意的眉眼已然冷肃。她负手起身,静静瞧着台上跪着的人影。 隔着一层轻容纱,他低垂的面容模糊。 元苏在袖中转了转手腕,才要出声问询。 “喵——”一声熟悉的猫叫从台上传来,瞧那吃的圆滚滚的身形,自是肚肚无疑。 这小猫颇为灵性,平日里只跟她或是颜昭撒娇,见了旁人理都不理。也就见着阮程娇时,兴致好的时候才会叫上两声。 第166章 元苏按兵不动,看着肚肚翘着尾巴喵喵叫着蹭蹭那人的衣袖,心中登时又松懈下来。 “怎得跪在那?”她收起藏在袖中的匕首,柔和了眼神问道。 “陛……” “陛下——” 台上与门外同时响起两道声音,只是门外崔成显然有要事要禀,盖过了满怀心事的另一个声音。 元苏侧脸,有些不悦,“何事?” “陛下,西南有军报送来。” 昨日便有西南密信送进宫,说那些南蛮最近不甚安分。没想到今日就有变故。 元苏蹙眉,抬脚要往外去,刚走到门口,蓦地想起还在台上的小黏糕,当即歉意道,“江远,孤今夜怕是要食言了。你且先回福宁殿,孤忙完这一阵子,定会好好陪你。” 军情不容耽搁,元苏迈步的瞬间,见身后没动静,想起他今夜的准备,面上柔和了几分,低道,“你的舞,孤很喜欢。” 內侍仪仗跟在元苏身后,匆匆往御书房走去。 而已经快走到福宁殿檐廊那的颜昭,脚步却是越来越慢。 “凤君可是累了?”椿予掖手,稍稍靠近了些轻声问道,“可要奴叫辇车来?” 今夜里也不知凤君怎么了,从浮玉轩出来时慌慌张张,心不在焉也就罢了,还不许仪仗跟着。 “不必。你我静悄悄地回福宁殿便是。”颜昭话这样说着,脚步却是一点都没往前。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低垂,手指把玩着自己腰间的玉佩。心绪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他分明已经分析了利弊,也做出了选择。也不知怎地,自打他从浮玉轩离开,这颗心就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咚咚咚跳得无序,像是在担忧,又像是在恐惧。 就是手心里也是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薄汗。 他不明白自己现在究竟怎么了,就着椿予的手坐在一旁的凉亭里,默了片刻,干着嗓子问道,“椿予,若是爹给娘牵线娶个侧室,你说娘会怎么想?” 家主?? 冷不丁被问到的椿予一怔,有些迟疑,“家主应该……应该会很开心吧。凤君,家中要有喜事了?” “不是,我只是随口问问。” 颜昭摇头,听了椿予的回答,心中稍稍有几分底。他没有做错,这天底下哪有女郎不喜欢三夫四侍的,更何况还是阮程娇那样的俊美男子。 陛下……陛下应该不会怪他。 不过,陛下向来不近男色。对他也是冷冷淡淡,并不热衷那档子事。 颜昭想到这,眉心几跳,又低道,“若是陛下呢?” “奴……奴不敢妄言,不过陛下也是女子。”椿予声音越来越小,忽得福至心灵,悄声问着,“凤君今夜可是安排了男子伺候陛下?” “嗯。”颜昭含糊应了一声,就见椿予一脸愁容,“怎么了?” “凤君,您怎得,怎得把陛下拱手往外送。” “你这话说的奇怪。”颜昭不以为意,“这后宫空了这么久,迟早是要住上旁人的。更何况什么叫往外送。若是陛下当真不喜,这会理应会到福宁殿来问个明白。” 他算过时间,阮程娇那一支舞早就结束了。 如今不见陛下仪仗往福宁殿来,多半是在浮玉轩陪阮程娇。如此一来,他与陛下、阮程娇都做了人情,怎么会是将陛下往外送。 况且,陛下的心何时在他这里过。 “凤君,您就一点感觉都没有?”椿予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话他都说了不少,偏凤君怎么都不信。 颜昭心中一空,他……该有什么样的感觉? 宫里怎么会有那些话本上的真心与真意。 他又不傻,怎么还会憧憬她跟那些话本里的人一般,生生世世只看着他。 在宫里,只有权势才是最重要的。一时的新鲜固然会有短暂的甜蜜,可若要在这宫里生存下去保全自身,手中必然要有权力。不是那种掌管后宫的权力,而是实实在在,能够调动御林军的权限。 阮程娇对陛下极为忠诚,他腰间这块玉若是不被架空,势必要拿着阮程娇的软肋。 瞧,他都想得清楚,也分得明白。 可藏着腔子里的那颗心,却怎么也无法平静。 “凤君,夜里风大。您身子刚刚才恢复,不如我们先回去吧。”事到如今,椿予也只能在心中叹了口气,尽职地问询着在凉亭坐了许久的颜昭。 “你说什么?” 一直沉默的颜昭眼眸忽得亮晶晶地扬起,反倒让椿予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把自己刚刚那句话又说了一遍。 “不错,的确是这样。”站起身的颜昭长长松了口气,怪不得他好半天都心中别扭,原是这样! 他迈步就要折回,跟在身后的椿予神都懵了,小步追上走得飞快的男郎,“凤君,这是要去哪?” “浮玉轩!” 颜昭侧脸看向茫然的椿予,冲他微微一笑,“我是凤君,理应要照顾陛下。” 陛下如今病着,他得回去提醒她。 他压根没有深想自己急急要回去的缘由,只一心想着折回去。 倒是椿予听完面色凝重,眼看颜昭已然要登上浮玉轩的楼梯,忍不住提醒道,“凤君,若是……若是……” 第167章 “怎么了?”颜昭不解地看向惴惴惴不安扯住自己衣袖的椿予,见他硬着头皮道,“若是陛下已经就寝了呢?” 颜昭:“……” 那双刚刚还亮晶晶的桃花眼蓦地黯淡了几分,四处看了看,心中不知怎地又笃定了几分,“不会的,若是陛下在浮玉轩就寝,崔成必然会守在这里。你瞧,守在外的內侍跟早前没什么区别。” 椿予顿住,跟着他往四周瞧了瞧,默默松开了颜昭的衣袖。 “你去通禀一声。”颜昭抚了抚自己衣袖上的褶皱,站在门前。 虽说他刚刚是有几分笃定,但如今真到了此处。颜昭仍是有些莫名地紧张,他背过身去,耳朵却高高竖起,寻着其中细微的声响。 可惜椿予通禀的声音并无应答。 颜昭微愣,椿予忙提高了一些声量,又向里禀了一声。 吱呀—— 雕花木门从里打开,却仍是没有人声。 颜昭忖了忖,吩咐椿予在外守着,自己往里走去。 高深的内堂里,莲灯明亮。台上的轻容纱还低垂着,坐在上首的元苏却早就不见了踪迹。 只有个俊美的男郎独自坐在台上。 见状,悬着一颗心的颜昭终是松了口气,他定了定神,淡道,“陛下呢?” “去御书房了。西南有军情,陛下这几日都在忙此事。”阮程娇抬起头,没什么表情地回答着,只是这声音却不是他惯常微哑的声线,反而清泠地似是山泉滴石。 颜昭听得一愣,登时明白他过往是做了伪装。不过眼下这些都不是重点,他有些好奇地看向阮程娇,“陛下可知晓了?” 阮程娇摇头。 这下轮到颜昭沉默,如今事不算成,也不知阮程娇还会不会信守承诺。 “凤君放心,我说过的话从不食言。”似是看出来颜昭的担忧,阮程娇苦笑一声,“更何况便是凤君不帮我,只要凤君手中有号令御林军的玉佩,臣亦不会有半分忤逆。” 军令如山,他出身行伍,自是明白这个道理。 颜昭放下心来,只低道,“既是如此,可要我帮你再安排?” “多谢凤君好意。”阮程娇摇头,身形隐在屏风后,须臾换了身平常的盔甲女装出来,微微抱拳,“但此事,臣已无憾。” 他的心意,从未好好传达给她。如今他也为她,只为她一人跳了支舞,可惜—— 阮程娇低眉,压住眼眶酸涩的泪意,她们从来都是有缘无分。 有些话一旦错过时机,就已经是覆水难收。 过往他说不出喜欢,今夜同样也没有勇气唤住她。 他于情之一事是胆怯,但他还是大晋的将军,是她的剑。 眼下西南军刚刚整合,南蛮必是看中这一点才会蠢蠢欲动。 而他也做出了选择,是剑,就要指向敌人的心口。 阮程娇抬眸,躬身行礼,“日后,我师姐就拜托凤君好好照料了。” 第84章 离去 “你这话何意?” 颜昭皱眉, 他身为凤君,照顾陛下本就是应当应分。阮程娇既是喜欢陛下,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按常理来说, 阮程娇应该妒他、怨他甚至恨他。唯独不该是现在这样, 恭敬有礼。 “凤君莫要多想。”阮程娇头回与颜昭露出个真心的笑。 “过往我只当凤君只是凤君,以为自己还有机会。”他压住心头黯然,悄声道,“如今亦是我自己的选择。” 或者说, 他也没有其他选择。 “……” 阮程娇的话有些语无伦次,颜昭听得越发奇怪, 不过他们同为男子,这样爱而不得的情形亦是有几分相似, 颜昭沉默了片刻, 到底有些不忍,“不然——” “凤君慎言。”阮程娇抢先断了他的心软之词,摇头, “此事实乃欺君之罪,师姐是国主,若此事败露, 到时不光是臣,就是凤君也难逃牵连。” 这方面颜昭不是没有考量,但以阮程娇与陛下的亲厚,说不定还有转机。 似是看出他的侥幸之心,阮程娇唇边泛苦,低道, “师姐性子倨傲,若与我有意, 此事或有转机。” 可今夜里,即便他舞着曾给她跳过无数遍的剑舞。师姐依旧没有任何怀疑,从始至终,她都以为站在台上的人是凤君。 她的心意明白至此,阮程娇便是再想自欺欺人,也无法继续下去。 “陛下她——”颜昭有些迟疑,一般来说若是话本上有这样的情形,接下来分明就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如今陛下并不知晓阮程娇身份,怎得阮程娇这样笃定,陛下与他无意。 “凤君放心,陛下心中从无他人。” 沁在舌尖的酸苦几乎要淹没了阮程娇,他低下脸,借着立在暗处之势,悄悄落下一滴泪来。 若是可以,他也不想这般笃定。 可若是师姐心中当真有他,抑或是有过半分念想,今夜里也不会认不出他。 相识近十载,她不会认不出他的身影。 她只是……只是从未想过他会是个男郎罢了。 所以他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若是因此让师姐生出欺瞒背叛之感,株连九族亦不是没有可能,也会连累颜昭。 第168章 虽说这几日的颜昭说话有些奇怪,但在渝北,他们也算有过过命的交情。 他就是再糊涂,总还是个人,懂得分轻重缓急。 “今夜献舞之事,陛下若是问起。凤君切莫说起臣,免得再生事端。”阮程娇明白颜昭就是再聪慧,始终是养在后院的男郎。 而他接触到的师姐,已然是收敛了脾性之后的样子。若是真触到她的逆鳞,师姐绝不会手下留情。 他这样一提醒,颜昭登时反应过来,后背生出一层薄汗。让椿予悄悄送了阮程娇从暗巷离开,才后知后觉地攥紧了手心。 是了,能在逆风中翻盘坐上帝位者,又岂是感情用事之辈。 可...... 颜昭低头,瞧着好好缀在腰间的玉佩,可就是这样的女郎,却将护卫京都皇宫的令牌交给了他。 陛下她到底,到底是什么想的。 清亮的月渐渐升上树梢,浮玉轩里早就熄了灯寂寂一片。倒是御书房中灯火通明,元苏坐在上首,蹙眉瞧着跪在下方的阮程娇。 她不说话,也不应允,脸上的神情极为肃冷。 崔成只悄悄瞧了一眼,便在门外朝添茶的小黄门挥了挥手,此间情形绝不可擅入。 “陛下。”阮程娇再叩首,将脸贴在地上,“臣愿往西南镇守。” 元苏眉心又蹙紧几分,只道,“西南军情尚无需你亲自出马。” “臣明白陛下体恤之心,但臣是武将,如今朝廷需要,臣理应为国戍守西南。” 西南军整合不到三月,正是需要打上几场胜仗,稳固军心之际。如今戍守西南的将军虽治军严谨,却已是病弱之躯。是以才会急急上报朝廷,请求换将。朝中武将是有些,可若是换了其他人前去,又怕那些老将心中不服。 只有他阮程娇,与元苏一同参军,与那些老将也是相识许久。 元苏摇头,“孤答应了你娘,要好好照拂你。眼下你到京都将将几月,孤还没有给你娶亲,如何能再让你去西南征战。再者我大晋如今也是人才济济,哪里能只抓着你一人使唤。” 她摆手示意阮程娇下去。 偏生一向最是听她话的人莫名倔强起来,“陛下,臣自记事起就在军营,于军中各项事宜都谨记于心。臣知晓陛下待臣亲厚,但臣先是武将,而后才是陛下同门师妹。还望陛下恩准。” 西南一行,非他莫属。 阮程娇不是没想过再入沙场会有什么样的状况出现,但如今他已经没有留在京都的意义。 她...... 阮程娇抿唇,克制地不去看元苏,她已然有了心爱之人,不因权衡,亦非玩笑,而是真真切切地将那个男郎放在了心上。 早前他来京都,是因为听闻凤君无宠。眼下,他瞧得清楚明白,自是不必再留在京都,用酸涩妒恨生生磨了自己的性子。 他—— 阮程娇死死攥紧手心,他明白自己的心思,越是放不下她,才越要躲得远远的。 只有这样,在她心里的他,还会是那个顶用靠谱的师妹。而非妒恨失智,欺君构陷的小人。 “不准。”元苏瞥了阮程娇一眼,“你倒是与孤说说,为何非去西南不可?” 可去西南的武将,光是呈上的手册名单上就有三页之多,她着实想不明白,旁人都巴不得过安稳的富贵日子,为什么她这师妹却反其道而行。 “臣是武将理应——” “孤要听实话。”元苏打断阮程娇冠冕堂皇的话,眉眼肃然,整个人登时就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刃,令人惧怕之意扑面而来。 她甚少用这样的神情看他。 阮程娇心头一滞,慌忙低垂下脸,“师姐,我……我有说不出口的理由。” “连孤也听不得?”元苏被她这莫名地固执气笑,“既是说不出,那就等你能说得出时孤再允了你。” “师姐!”阮程娇声都抖了几分,话到了嘴边好几次,却又习惯性地吞了回去。 元苏瞧她那模样,心中一沉,只遣了候在门外的崔成等人走远。低声问道,“你说不出,那孤来问,你只需摇头或是点头。” “你早前所说成了婚的心仪之人,可在京都?” 阮程娇微愣,下意识地屏住了气息,好半晌才点点头。 元苏顿住,脸色泛寒又问道,“可在宫中?” “……”阮程娇如何能再点头,只跪伏在地上,“还请师姐恕罪。” 这一句几乎是承认。 元苏蓦地一拍桌子,又怒又愤,却还压着声音,“为何不早说!” 她早就该想到,程娇迟迟不回京都的缘由。明明在渝北,程娇的眼神便时不时地落在颜昭身上,她却并未多想。 “师姐,我……我不是故意隐瞒。”阮程娇也没想到元苏会突然问起这个,见她生怒,手抖心慌地磕了好几个头,忙又撇清着今夜帮了他的颜昭,“但凤君与此事绝无关系,他什么都不知道。” 话音落,御书房忽得寂静下来。 元苏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她自然知晓颜昭与此事无关,若颜昭对程娇有半分心思,也不会成了她的小黏糕。 她只是恨自己太过迟钝,竟全然没有发觉程娇的心思。 第169章 若是她早一点知晓,也不会让程娇痛苦至此。 “是孤不曾留心。”元苏声音疲累,缓缓靠在椅背,“这些年是孤没有照顾好你。” “师姐。”这样的元苏,阮程娇从未见过,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呐呐唤她。 “此事是孤对不住你,但无论如何,木已成舟。而孤——”元苏睁开眼,眸色复杂地瞧着昔日并肩作战的师妹,“孤从未后悔。” “……” 眼尾正泛红的阮程娇一呆,渐渐觉出些不对来。 他与她,好似说的并不是同一回事。 元苏这半生,早就看惯了生死离别,在乎的人并不多。程娇是一个,颜昭亦是。但小黏糕于她,还有格外不同的意义。 她可以不计较程娇单相思颜昭的事,却也不能继续让程娇担着御林军统领之职。 “也罢。” 元苏相信程娇的品行,更信得过她的忠诚,“既然你与孤也说了实话,过往的事孤既往不咎。” 她起身,缓步走向愣住的女郎,亲自躬身扶起阮程娇,“孤就依了你,去西南。” “师姐……” 阮程娇半是茫然,半是松了口气,只痴痴地看着她。 他这一走,怕是再也不会再回京都了。而那些相依为命的年少时光,终究也只是慢慢被遗忘的过去。 过往是她,如今亦是她。 只不过现在,她与他已经是云泥之别,再无半分可能。 酸涩的眼眶撑不住豆大的泪珠,冰冰凉凉地顺着脸庞滑落。 元苏刚要伸手,像过往一样替她抚去。 阮程娇却已经重新跪在脚边,带着鼻音谢了恩,“臣阮程娇,辞别陛下。此去山高水远,只愿陛下身体安康。” 窗外,月色正凉。 脉脉清辉落地,似边关,似荒漠,也似那段埋葬在岁月里的长剑之舞。 好在,他离去的背影依旧挺拔干净。 似雪松,似苍柏,也似迷途孤雁重新展翅翱翔,落下一段永远说不出口的儿女情长。 元苏在窗边站了许久。 久到那乌黑的夜渐渐成了鸭蛋青,方冷声吩咐着应召前来的许应书,“你与阮将军一同前往西南,务必……” 她转身,想着阮家的嘱托,叹了口气又道,“务必护她周全。” 第85章 花笺 “是, 臣遵旨。”许应书抱拳躬身退了下去。 寂寂的御书房中,亮了一夜的莲灯明明暗暗,终究还是在渐明的天色里, 黯淡了下去。 “陛下。”崔成亦是在外守了一夜, 眼瞧着快到上朝的时辰,这才稍稍出声提醒着,“该上早朝了。” 话音清清楚楚落在地上,站在窗边的人却没有动。唯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似是从岁月中穿过的风,消失的无影无踪。 “浮玉轩——”她侧脸, 背着光神情不辩,“封了吧。” “……”崔成一愣, 忙不迭应下声道, “是。” 她身上还有临窗凝结的霜,在七月的天气里,带起半袖的潮意。元苏却仿佛无所察觉, 习惯性地负手,迈步往外走去。 这世间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许许多多无关情意却关乎民生的事。 內侍们往浮玉轩上挂锁的时候, 这消息将将传到福宁殿。椿予唬得脸色都煞白,小心地遣了其他人去别处候着,跪在颜昭脚旁,低低道,“凤君,可是阮将军临行前与陛下说了什么, 要不好端端的,陛下怎么会封了浮玉轩。” “这天下是陛下所有, 后宫之中的亭台楼阁自然也是,陛下想封了某处,自是有她的道理。若真是阮将军说了什么,这会福宁殿必不会这般平静。” 他信得过阮程娇,毕竟能与陛下并肩作战几载之人,必定心性不差,一言九鼎。 陛下在阮程娇出京之后才封了浮玉轩—— 颜昭微微一思量,便明白了几分。只是这些是她们之间的事,只要不牵连他,不连累颜府,他压根儿就不在意。 虽然他心里这样想着,眼神却时不时地往窗外看去。 “凤君可是在等陛下?”又一次进来添茶的椿予顿了顿,将他手边放凉的茶重新换了温热的,压着些笑意道。 “胡说什么。”颜昭倏地收回视线,低头瞧着自己手上做了一半的绣活,“我不过是担心陛下会秋后算账。” 他口硬心软,椿予最是清楚,跪在他脚边边替他揉着腿,边低声道,“凤君若是真的担心,不如去御书房瞧瞧。奴已经打听过了,陛下这会就在御书房中。” “谁让你去打听这些!”颜昭心中微急,若是被陛下知晓,必会以为他念着她,想着她。 他……他才没有这种想法! “这都是凤君过去的嘱咐。” 几日下来,椿予也看得清楚,到底是陛下有了转变,如今自家主子那颗冰封住的心明明就已经动摇,只是过往三年的冷待着实磋磨,这才压住了他的思绪,模糊了心意。 “我?”颜昭一梗,对忘了的那几月越发有些好奇起来,“椿予。” 他极为严肃地唤住知晓许多的內侍,“你……与我细说说,那段日子我与陛下到底是怎么相处的。” 第170章 虽说早先椿予也简单提了一嘴,但那时候的颜昭并未意识到这段日子有什么特别。 直到最近,他的思绪越发地容易被她牵动。颜昭方明白,那几月或许真的有什么不同,才让他这样胡思乱想。 “凤君自是与陛下日日都呆在一处。有些时候陛下事务繁忙,喏,就像最近这段日子的时候,凤君都会去暖阁等着陛下。” 椿予将事实娓娓道来,坐在软榻上的男郎眉眼却越来越冷,“这真是我做的?” “是,凤君还亲自缝制了陛下的中衣,做了香囊、兜子、荷包……”椿予巴着手指一样一样的数着,末了又补充道,“就是用膳,您都要跟陛下坐在一处,两个人要好的分同一样蟹黄包或是别的菜肴。” “……” 颜昭沉默,看了椿予好半晌,直到椿予后背发凉,方幽幽道,“我……那时候可是被人下了药,才这样失智?” 这不像他,一点都不像。 虽说眉眼中的冷清的确是装出来的架势,但他绝非是会黏在女郎身后的小尾巴。 更何况那是陛下,一直都不喜…… 纷乱的思绪到这一顿,难得有了些迟疑。妻夫之间,喜与不喜其实是能感觉出来一点的。 譬如在那些祖制的夜里,一向冷淡的她会成为一把火,将他生生融进骨血。 每每这个时候,他才会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真的是她的夫郎,而非一个摆设。 可最近她又有些不同,不在祖制的日子里,她也会将他吻得失了神,迷了魂。 白玉般俊俏面容倏地一红,使劲摇了摇头,薄唇一咬,默默把那些不该想的从脑海里清了出去,这样的情形他在话本上见过,就是女郎贪图一时新鲜罢了。 她定是觉得那几个月的他与平日不同,才会温柔待他。 “凤君。”说到这,椿予忽得想起一事,“早前陛下曾安排素月大夫入宫为您请脉,只不过那会素月大夫恰好有事,今提前递了信来,说午后便来请脉。” 素月先生的医术在大晋是出了名的精湛,颜昭自然明白。 他点点头,余光瞥向高架上最明显位置好好摆放着的小木人和小木马。 原来大婚时的小木剑只是其中之一,她还亲自准备了这些。 寂寂许久的心慢慢动了动,或许并非那些不入流的传闻所说,他的凤君之位也许不只是凑巧。 她也有在期待,期待与他的大婚。 “凤君?”椿予又巴巴说了一堆,结果坐在软榻上的男郎却没有半点反应,他疑惑地微微抬眼,入目便是自家主子若有所思的样子。 “嗯?”颜昭回神,就听椿予低道,“您刚刚可是在想陛下?” “……胡说。”蓦地被戳中心事的男郎偏开脸,只冷清了眸色强装镇定,“我只是在想这只小猫该怎么绣。” 绣小猫? 这还不是陛下喜欢的样子,椿予压住笑意,不敢再多话。 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素月坐着软轿入了宫。 她年事已高,近来身子骨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先是去了福宁殿,等再去御书房时,老人的脸色便凝重了许多,三根手指搭在元苏的寸关尺之上,许久才叹了口气,拿开手。 “陛下近来可有什么不妥?” “孤身子一向结实,倒是您,瞧着鬓发花白了不少。”元苏亲自扶着素月坐下,道,“刚刚您也给凤君把过脉,他身子如何?” “凤君身子已无大碍。”素月看了她一眼,颇有些担忧,“倒是陛下的身子,脉象有些不妙。” “孤?”元苏不以为意,“孤近来是有些难以安眠,这都是些老毛病了。” “陛下,老身这里有副方子,若陛下某日泛起了心痛之症,可依此方缓解。”素月知她脾性,又道,“一会老身也会把这方子送去永嘉侯府,陛下最近切莫伤怀动怒。” “瞧您这话说的,孤若是真有什么事,自然还是要麻烦您老人家。”元苏听她言语中有交代之意,忙打趣着。 素月却是摇头轻笑,“陛下既是需要老身,老身自当效犬马之劳,只可惜年岁不饶人,有些事还是要提前交代筹谋。” “陛下以自身血肉解了凤君体内玉龙香,损了气血。虽有汤药进补,但终究有亏。是以陛下这心脉才会虚弱,须得好生调理。” 她一面缓缓说着,一面起身跪拜,“如今凤君身子已无大碍,老身也算对得起陛下嘱托。” “先生忠心之义,孤感怀在心。”元苏起身,搀扶起颤巍巍的素月,“先生之语,孤谨记在心,先生不必忧心。” “如此,老身就告退了。”得了她保证的素月放心不少,临走时又千叮咛万嘱咐,直到元苏头都点出花影,方坐上软轿出宫。 “陛下。”候在一旁的崔成拿了锦盒上前,“此方重要,可要送去福宁殿好好收起?” “不必。”元苏斩钉截铁地摆手,小黏糕并不知晓自己曾中过毒,如今他身子刚刚恢复,着实没必要把这方子送去让他忧心多想。 第171章 她看了眼笔墨刚刚干透的方子,想了想道,“就放在暖阁吧。” 元苏埋头又看起了奏章,朱笔御批了几本,又似想到什么,问道,“凤君这会在做什么?” 正添茶的崔成神情一僵,极快地掩下,平静道,“刚刚有內侍来禀,说是在做绣活。” “绣活?” 小黏糕并不常做这些针线,每一回都是给她做些贴身的玩意。此次应该也不意外。 元苏眉眼柔和了几分,吩咐崔成,“上次凤君摘花做成的花笺拿来些。” 他这样念着她,她人虽去不了福宁殿,却是能送些心意过去。 摊开的花笺尚有些淡淡的香气,这些都是小黏糕在暖阁等她时,亲自摘花又亲手一张一张做出的信笺。 这样特别的花笺,元苏就是落笔都比平时谨慎了不少。 原本是要写上一两句诗词,风雅别致。可真落了笔,就连含蓄的诗词也苍白了些。 崔成捧着个雕花锦盒送去福宁殿时,颜昭刚刚才逗完肚肚。 “给我的?” 这不年不节的,陛下怎么想起送他这样漂亮的锦盒。颜昭心中疑惑,可要猜是金银玉器,拿在手中的重量又不对。 “是,陛下叮嘱,请凤君独处时再打来锦盒。”崔成的声音微微发颤,等颜昭摆手,脚步飞快地像是逃避似的离开了福宁殿。 椿予也知趣地退下,临走时还不忘带走贪吃的小猫。 偌大的内殿里一时安静下来,没了旁人在,颜昭冷清的眉目渐渐松懈,他抱着锦盒坐在拔步床上,想着陛下的叮嘱,又极为谨慎地放下床幔。 小小的天地里,那双清亮的桃花眼满是好奇,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扑面而来的花香淡雅清新,里面没有别的,只有一张折好的花笺。 是信?! 颜昭愣住,有什么事陛下遣人来说便是。做什么这般神秘地写信来,还用这样漂亮的花笺。 奇奇怪怪。 虽说心中嘀咕,但要展开花笺之前,颜昭仍是非常仔细地趿着鞋先用清水净了手,又在手上抹了些香膏。 这才重新坐在拔步床上,深深吸了口气,打开对折的花笺。 入目的笔迹工整大气,如行云流水却又不似草书狂放。 颜昭垂眸认真看着,不知不觉便陷入了她字里行间写得趣事之中,唇角一弯,将将翻过一页,藏在青丝下的耳尖却渐渐红透。 他蓦地放下花笺,扭开脸四处张望了几下。 怪不得陛下叮嘱要他独处时再展开信笺,男郎眉眼都恍似染上了桃花艳丽颜色,手指在膝上蹭了蹭生出的汗意,平静了好半晌才又拿起花笺,视线定定落在最后那一行字迹之上。 第86章 入梦 他反反复复红着脸看了许久。 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认得, 而且这也的的确确是陛下的笔迹。怎得连在一起,就这样的叫人不知所措。 难不成是陛下吃醉了酒? 那双漂亮的眸子低低垂着,旋即又轻轻在心里否定着, 陛下不是嗜酒之人, 更何况青天白日里她尚有政务要忙,决计不会不清醒。 可若非如此,这信上的话又该怎么解释? 成婚三年,他从未听她说过这样的话。颜昭怔怔放下花笺, 当过往期盼了许久的事突然在心死之后出现,他着实不知该怎么应对。 饶是压在腔子里的这颗心已然急促地跳了起来, 理智却在不断地告诉他,不可再傻傻地捧出一颗心去。 颜昭眼尾的红意渐渐褪散, 只顺着折痕, 缓缓将花笺折起重新放在锦盒之中。 崔成回到御书房时,原本正批着奏章的女郎难得分神抬头,眼眸落在他空荡荡地衣袖上, 唇角微微下垂。 “凤君没收到?” 她装作不经意地问着,心中却已经笃定,颜昭定然是歇着, 才没有及时回她信。 偏生跪在下首的崔成声音清晰,一字一句地传进她的耳朵:“凤君拿了锦盒,便遣了奴等离开。” 醒着? 那定是她写得还不够清楚。 元苏忖了忖,只又吩咐崔成那些花笺过来,这会提笔再写,除了那些只有两人才能看的话之外, 元苏特地又补了句「翘企示复。」 搁下笔,她又认认真真瞧了四五遍, 等墨迹干透,方把折好的花笺信揣进自己袖里。 “陛下,可要用车?”崔成躬身,跟起身往外走去的元苏身后。 “不了,孤随意走走。”她摆摆手,顺着檐廊一路确实目标明确,眼瞅着福宁殿就在眼前,崔成刚刚要通禀,就被元苏止住。 她只是想来送信而已,顺带瞧瞧小黏糕这会一个人在福宁殿做些什么,并不想大张旗鼓地惊动他。 福宁殿里外蓦地安静下来,內侍躬身跪着,只有元苏脚步轻缓,慢慢靠近了半开的碧纱窗。 她负手进来的正大光明,偏生到了这,就像是少女爬上墙头悄悄打量自己心上人一般,格外地谨慎小心,只余光往碧纱窗里瞧着。 内殿里静悄悄的一片,只瞧得见放下床幔的拔步床上,坐着的人影。 第172章 她说了要避着人看,小黏糕还当真寻了个隐蔽之处,乖得不得了。 元苏唇角一弯,藏在衣袖里的花笺却没有放进内殿。他这样乖,她还是得早点处理完朝政,亲自陪他才好。 她心情极好地折回,稍稍离远了些,方叮嘱着在外候着的椿予,“莫要提孤来过。” “是。” 椿予怀里还抱着肚肚,小猫这会子瞧见了元苏,当即喵喵叫着要她抱。 元苏刚刚伸出手,想起藏在袖里的花笺,又顿住,只顺势揉了揉肚肚的脑袋,极为大方地赏了它许多小鱼干吃。 这几月椿予见多了元苏,稍稍一瞧她此刻神情,便知今夜里陛下定会前来。 他恭敬地送了陛下仪仗远去,一转头,提着袍子蹬蹬就往内殿去。 “凤君,晚膳可有什么想吃的?”椿予问得热络。 刚刚才收好锦盒的颜昭一愣,瞧了眼外间的天色,“这才什么时辰,怎得就惦记起晚膳来。” 他有些疑惑地瞧着突然喜气洋洋的椿予。 “奴就是瞧您这几日食欲正好,就想着不如今新安排些菜式。”椿予这话才落,紧着又道,“咱们小厨房新来的御厨手艺不错的。” “你呀,一天天就操心这些。”颜昭哪里还不明白椿予,这孩子多半是馋嘴了,旋即笑笑道,“你这么说定是想好了菜式吧,正好,今的晚膳就由你安排。” “今天热,备水沐浴。” 颜昭并不在意晚膳吃些什么,他这会出了一身汗,倒是急需解暑。 椿予做事向来利落,不过须臾,颜昭已经舒舒服服泡进了温热的水浴中,“你们先下去吧。” 沾了水珠的手臂线条优美,轻轻摆了摆手,等脚步声都退下,方靠在池壁上撑着脸,闲散地闭上了眼。 这几日他过得既清醒又迷糊。也就每回沐浴时,才能放空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静静地做回自己。 迷迷瞪瞪间,他仿佛做了一个梦。 梦里依旧水汽氤氲,却并非他这方池子,而是在福宁殿的御池。他穿着一身银白色的轻便衣衫,裤腿挽起,赤脚跪坐在池边。 奇怪,他在这做什么。 正疑惑,手中忽得多了个巾子。而刚刚雾气弥漫的御池里,不知何时坐着散开了青丝的她。 “陛下?!” 颜昭一愣,惊慌失措间蓦地低垂下眼,视线却好似有了自己的意志,随着漫漫水波不自觉地往下偷看了一眼。 脸似火烧间,又是几眼瞥过。 他……他怎么梦到这些。 颜昭眉心紧皱,才要拧着自己的胳膊从这荒诞无稽的梦里醒来,梦里的她却忽得站起,而他已然伸开手,紧紧抱住了她的腰。 颜昭顿住,若说梦里偷看她沐浴的情形不过是偶然,那这会紧抱着她不放的状态委实有些太过真切。 仿佛在曾经的某一刻,这些都是真的。 不,不…… 颜昭摇摇头,才要强迫自己醒来,画面一转,他已然跌进了她的怀抱,手臂将人抱得紧紧的。 轰—— 俊俏的面容似是被春风吹红的枝头桃花,他不明白自己怎得会无端端梦到与她这样私密的情形。 难不成他真的在想她? 梦里的情形没有因为他的迟疑而有所停顿,流畅地似是一副连续的画,又或是这本就在他脑海里。 他只看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黏进她怀里,锲而不舍。 他是成过婚的人,自然知晓陛下的怀抱有多想一朵软和的云。尤其这梦境真实的过分,她几乎身无遮蔽,更让他容易情动。 直到他身上湿透的银白色外衫长裤滑落,仰躺在她身下。 颜昭终于觉得不妥。 就算是梦,他的心怎么会跳得这样的快,似是夏日雷雨后的新冒出的竹笋,难抑的想她。 总归也是一场了无痕的梦,颜昭微微咬唇,才仰起下巴凑上去。 “……凤君?” 椿予的声音着急地在耳边响起,颜昭愣了好一会,方睁开眼怔怔瞧着满脸担忧的內侍,“你怎得在这?” “奴见凤君泡得有些久,着实不放心才斗胆进来瞧瞧。” 椿予拿了棉巾过来,才要搀扶着颜昭从水中起身,就见男郎被热意蒸出的面容越发酡红了几分,摇摇头,“无事,你先下去吧。我再缓缓便出去。” 椿予应下,又拿了清茶放在池壁,这才躬身退出。 他一走,刚刚还严肃着神情的男郎蓦地松了口气,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瞧了瞧池子里铺满的花瓣,万分庆幸。 还好有这层遮挡,不然他这副模样被人瞧见,着实有些不雅。 一杯清茶润喉,却也只解了口中干燥。 颜昭阖眼,这会没有了那些恼人的梦境,他人是轻松了不少。可不知是什么缘由,偏生又想起了她花笺里最后那一句话。 男郎剑眉紧皱,俊俏的面容红得如火。心中却暗恼,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再这样下去,他还如何冷静的下来。 总不能在这池子里再泡半个时辰吧。 可由她生出的火,却也只能念着她,想着她才能熄灭。毕竟,他也只与她一人相处过。 等椿予第二次要禀了入内时,外间已是红霞满天。 第173章 颜昭哪里还有气力想别的,只任由內侍搀扶着自己,倒在拔步床上困得眼皮直打架。 直到福宁殿里的小厨房炊烟袅袅,他才缓过些神来。将将坐在桌边,崔成的声音便由外禀着。 颜昭尚未听清,却也大抵知晓。多半是说陛下有事无法来福宁殿。 他自顾自地拿起玉筷,白日那一场恼人的梦,耗去了他不少体力,这会腹内空空,正是饿得时候。 一筷子青笋才放进口中,外间珠帘一掀,却是在他梦里纠缠许久的女郎。 一时间,梦境与现实忽得相接。 颜昭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心绪登时又乱了几分,稍不注意就咬到了舌头,疼得眼圈直转泪花。 “怎么这样不小心。” 元苏快步上前,刚要托着他的下巴仔细瞧瞧,就被颜昭侧脸躲开。 他耳尖还红着,这会倒是一览无余。 元苏眉眼弯弯,只道自己白日里那封花笺当真是神来之笔,刚刚颜昭不仅直勾勾地瞧着她,就是人也明显的有了几分羞怯。 是她的小黏糕模样。 不过她也不好将人逗得太过,只坐在他对面,两人安安静静用了晚膳。方说了要在这过夜的事。 面前的男郎不似前几日那样惊诧,只低垂着头,坐在软榻上看着白日里没看完的札记。 等元苏沐浴回来,他坐在那的姿势变都没变。 “再瞧什么?”她身上还有些水汽,弯腰从后靠近颜昭,气息柔柔呼在他的耳尖,几乎瞬间,就让男郎攥着札记的手指收紧。 “是过几日陛下要去参加婚宴的时辰安排。”他稍稍侧身,与元苏拉开些距离。 元苏也不在意,只抽了他手中的札记放在一旁的矮几,笑了笑道,“你做事向来谨慎,这些白日再看。孤这有封花笺,你且瞧瞧。” 她从衣袖里拿出藏了许久的信,放在颜昭手中。 “……陛下。”想起她那封花笺的内容,男郎抿唇,只用余光瞧她,“这封可要独处时再打开?” “不用。” 元苏大方地摇摇头,如今内殿就她们二人,自是安静悠闲。她半揽着僵住的他,握着他的手慢慢打开花笺,“这封,孤与你一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