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重构》 第1章 [现代情感] 《真相重构》作者:魏夕三【完结+番外】 文案 刑辩女律师姜郁,专替“恶人”辩护脱罪,却因记忆里的一片阴翳,拒接一切性侵案的委托。 再见发小赵成阳,已是分别后的第十二年。 意气风发的飞扬少年不再,男人颓丧一身痞气,叫她几乎认不出来。 辞去刑警工作的赵成阳,整日游走于街头巷尾,盯梢、偷拍、抓小三,做名义上的“私家侦探”,只为揭开妹妹多年以前惨遭奸杀的真相。 * 刑辩女律师x痞帅调查员,青梅竹马重逢联手,探寻真相的另一种可能 第1章 1. 棋逢对手 2022年,冬。 十二月的东北城市已然冷意逼人,白云软絮下落成雪,覆上干枯嶙峋的枝头,被风一吹又扑簌簌地飘散下来,落进匆匆行人的衣领发间。 上午九点,市中院大楼里的各个审判庭已经陆续开门,书记员开始检测庭审设备,检察官和律师先后进入法庭,进行庭前最后的准备。 “姜律师,你在这啊。” 律助张筱一路小跑,经过法院二层女卫生间的门口,又退回来,见到姜郁正在里面不紧不慢地洗手。 她忙走进来,小声说道:“检察院的人到了,他们临时换人了。” 洗手液揉成的细密泡沫搓过每根纤白细长的指头,姜郁依旧半垂着眼,语气很淡:“是么,换谁了?” “没见过,好像是从北京调过来的,据说还是空降的副检察长,叫秦颂。” 姜郁动作一滞。 很快,她又回过神来,打开龙头,将一瞬间浮起的记忆连同泡沫一起冲入下水口。 张筱没察觉出异样,朝里面几个厕所门瞄了一眼,确认没别人在,才继续说:“我刚才上网查了一下,这人也是滨政毕业的,现在可是咱这政法系统里最年轻的正处级干部。哎,我还听说——” “行了,就你知道的多。” 关于秦颂的优秀事迹实在太多,姜郁不想再听,已经将手擦干,向门外去。 * 辽远省滨江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九审判庭。 “现在开庭!”审判长抬腕落槌,敲击声坚脆有力,全场肃然。 “本院今日依法公开开庭审理,由滨江市人民检察院提起公诉的,被告陈厉峰涉嫌犯抢劫罪一案。” “传被告人到庭!” 棕褐色的门板厚实沉重,缓慢拉开,时间像被压住了脚步,空荡幽深的走廊将铁链声放大,法庭里太安静,只剩目光审度的一双双眼睛,在这一刻全部望向门口。 被告人陈厉峰,寸头高个儿,二十七八,右颈处的纹身被故意拉高衣领的运动衣挡住一半,一路被法警押解至法庭中央的被告席,面向审判席站立。 根据起诉书的指控,2021年12月29日17时许,陈厉峰尾随同村村民王涛至村东两公里处松树林内,向王涛借钱未果,遂起歹意,欲强行抢走王涛身上现金。 王涛当即用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吓唬陈厉峰,陈厉峰抢得瑞士军刀,与王涛撕打,争执中刺伤王涛,并用当场捡起的石块击打王涛头部至其受伤倒地。 随后,陈厉峰将王涛身上的现金5000元抢走,逃离现场。 当日下午18时许,王涛妻子卢静在松树林中发现了王涛尸体。 自案发现场提取的一枚脚印与陈厉峰家中提取的一双43码黑色运动鞋相符。 经县公安局司法鉴定中心鉴定,王涛系颅脑损伤死亡。经市公安局鉴定中心鉴定,从陈厉峰家中提取的黑色羽绒服袖口处检出被害人王涛的dna分型。 公诉人认为,陈厉峰的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六十三条第(五)项之规定,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应当以抢劫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抢劫致人死亡,依法可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甚至死刑。 “被告人,”审判长看向陈厉峰,“对于起诉书中指控的事实,你是否有异议?” “有。”陈厉峰抬头迎上审判长的目光,“我不认可。” “……你对哪一部分不认可?你具体说一下。” “我没抢过王涛的钱,也没杀他,不知道他怎么死的。” 被告人一口气否认三连,直接推翻此前所有认罪供述,引得旁听席上一片哗然。 “肃静!”审判长大力敲击法槌维持秩序,转而看向出庭检察员秦颂,“公诉人,你是否需要对被告人进行讯问?” 约两个月前,陈厉峰临时更换辩护人,又在新辩护人姜郁会见后的第二天一改此前认罪态度,拒绝配合检察院签署认罪认罚具结书,强硬回绝公诉人诚意提出的十年量刑建议。 其后,秦颂因工作变动调至市检察院,正式接手本案。 认识姜郁这么多年,他太了解她激进大胆的辩护风格,对于她介入后引发的变故并不意外。 男人干净修长的指头捏住话筒调整角度,倾身靠近,声音低沉温和:“需要讯问。” 审判长:“好。请发问。” “谢谢审判长。”秦颂态度恭谨有礼,目光看向被告席时又蒙了层不容挑衅的庄重威严,“被告人陈厉峰,现在公诉人对你进行讯问,需要你向法庭如实陈述。你是否清楚?” “知道了。”陈厉峰扬了扬下巴,“你问吧。” 第2章 “2021年12月28日,也就是案发前一天的晚上,你在哪,在做什么?” “在一个朋友家里玩‘填坑’。” 秦颂习惯性拿起手边一支派克钢笔,摩挲把玩,继续追问:“你解释一下,你说的这个‘填坑’,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种扑克打法,我们那边都玩这个。” “当晚你输了多少钱?” 陈厉峰情绪突然激动:“那他妈是那几个赖逼抽老千!” 审判长再度敲击法槌,“被告人,注意你在法庭上的用词。” 涉案共计27份证人证言,一半以上表明陈厉峰有赌博恶习,经常输钱,还曾为此偷过邻居家的东西。 审判者也是人,拥有和普罗大众一样最朴素的“法感觉”。哪怕劣迹前科不能作为定案依据,也将极大程度影响法官心证。 公诉方的意图昭然若揭。 姜郁立刻反对打断:“审判长,公诉人的问题与本案无关。” “公诉人的问题与被告人的作案动机紧密相关。”秦颂有意咬重后四个字,态度坚定笃然。 审判长斟酌片刻,站了检方:“被告,回答公诉人的问题。” 尽管辩护人的反对意见未被采纳,陈厉峰还是收到“提示”,小声咕哝:“我记不清了……” 秦颂目光笔直看向姜郁,有说不出的质询意味。 几年不见,她还是一点都没有变。专擅运用各种庭审策略,放大一切程序瑕疵,对于事实避而不谈,哪怕它就摆在眼前。 数秒钟后,秦颂收回视线,在法庭一侧的幕布上投出陈厉峰的第三次审讯笔录。 他将结尾处的签名和手印放大,问陈厉峰:“被告,这个签名和手印是不是你的?” 陈厉峰不明所以,只得如实回应:“是……是吧。” 秦颂步步紧逼:“是,还是不是?” “是。” “好。那你念一下中间这段。” “那天,我跟几个朋友打‘填坑’,打到第二天早上。输了大概有五六千块钱……” 陈厉峰悻悻,声音越来越低。 秦颂满意放下手里的钢笔,冲审判席微微颔首,“审判长,我暂时没有其他问题了。” 庭审继续。 审判长问:“辩护人,你有问题要问被告人吗?” “有。”姜郁合上笔记本电脑,看向被告,“陈厉峰,你日常的收入来源有哪些?” “我妈在镇里给我留了个‘门脸儿房’,一年有四五万的租金。” “21年的12月份,你去收过租吗?” “收了,每个季度15号都收。” “收了多少钱?” “一万多点。” 既然在案发前有一万多的收入,为打牌输掉的四五千块去抢劫,动机并不充分。 姜郁继续问:“你刚才说,你没有实施公诉人指控的行为。那你之前为什么向公安机关作了有罪供述,承认自己抢钱并杀死被害人王涛?” 陈厉峰咽了口唾沫,像在回忆,语速很慢:“那天他们把我带到车上,揪我头发,威胁我说,说要用牙签钉我指甲……我太害怕了,才按他们教我的说的。” “你说的‘那天’,具体是哪一天,你还记得吗?” “记得,是22年1月30号——因为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所以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我买了两挂鞭炮,刚从镇里回来,两个男的就来我家,说他们是刑侦队的,然后就把我带上车了。” “2022年1月31日,你带办案人员去指认了案发现场。如果事情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能指认现场?” “是他们开车把我带到现场,让我指。我不知道该指哪,指的不对,他们就打我,硬拉着我指这指那。我没招了,只能按他们要求的指。” 旁听席上一阵嗡嗡低语,台上三位审判人员也聚于一处,小声商议起来。 片刻钟后,审判长重新坐直,宣布决定:“鉴于控辩双方此前未能就本案部分证据的取证合法性问题达成一致意见,经合议庭合议,现在启动非法证据排除程序。” 第2章 2. 非法证据排除 非法证据排除,顾名思义,就是对以非法手段获取的证据予以排除,不能将其作为定案依据。目的是为减少冤假错案sg的发生,保障诉讼参与人的的合法权益。 实践中最常见的非法证据就是通过刑讯逼供手段所获取的被告人有罪供述。这也是姜郁在本案中的主张——对于陈厉峰先后作出的共计三份有罪供述,依法应当予以排除。 审判长负责主持“排非”程序:“首先,请公诉人对涉案三份有罪供述的取证合法性问题进行说明。” 秦颂此前已有准备,将检方的证据通过投影向合议庭一一展示,包括被告人接受讯问时的同步录音录像、被告人拘留当日的入所健康检查情况表,以及侦查人员出具的办案情况说明,以此证明并不存在辩护人所主张的刑讯逼供的情形。 “辩护人,公诉人方才出示的几项证据,你是否都收到?”审判长看向姜郁。 “收到了。” “你有回应意见吗?” “有。” 姜郁圈出投影展示的两处日期时间,提醒法庭关注:“2022年1月30日下午1点,公安机关对被告采取强制措施,于下午5点开始第一次审讯,其间间隔4个小时。对于这空白的4个小时,侦查人员先后共出具了三次说明,说明内容前后不一。而根据被告人陈述,被告就是在这4个小时时间,在侦查人员的车上,遭到了刑讯逼供。” 第3章 审判长觉出这个问题争议较大,又将相关材料浏览一遍,渐渐蹙起眉心,道:“两方还有什么意见?可以自由发表。公诉人先说吧。” 秦颂:“公诉人认为,辩护人关于刑讯逼供的单方陈述缺乏证据支持。从被告入所体检报告来看,被告人五项体征正常,体表部位亦未发现异常,可以排除刑讯逼供的可能。” 姜郁:“法律规定的刑讯逼供不仅包括足以造成外伤的肢体暴力,也包括变相肉刑,以及足以令嫌疑人感到恐惧的言语威胁。而取证合法性的举证责任在于公诉方。鉴于公诉人无法对前述4小时里的真实情况作出合理说明,第一次审讯获得的有罪供述依法应当排除。” 秦颂:“被告人先后一共作出过三次有罪供述,供述内容基本稳定、一致,有包括现凶器、脚印、血迹以及证人证言在内的多份证据印证。辩护人提到的理由不足以排除全部有罪供述。” 姜郁:“公诉人的主张与现行法律规定不符。根据《关于办理刑事案件严格排除非法证据若干问题的规定》第五条之规定,被告人在受到刑讯逼供后,所作出的与第一次供述相同的重复性供述,即本案中的第二次和第四次有罪供述,应当一并排除。” …… 控辩双方对抗激烈,近三小时的“排非”程序结束,合议庭经讨论决定,对陈厉峰的第一次、第二次和第四次有罪供述一并排除。 辩方初战告捷,排非主张获得法庭全面支持,张筱欣喜溢于言表,在桌底下冲姜郁竖了根大拇指。 姜郁却没觉得轻快多少,毕竟还有两项关键证据不容忽视:一是陈厉峰羽绒服袖口提取的血迹,二是他留在案发现场的脚印。 由于时间临近正午,法官宣布休庭,择日再审。 审判庭外,秦颂一身西装制服板正笔挺,手提深棕色硬皮公文包,似乎是在等人。 见到姜郁出来,男人肃正凛然的眉目舒展了些,朝她挥了挥手,“姜律师,有时间吗?聊两句吧。” * “滨江这几年变化还挺大的,”秦颂带姜郁到一旁的公诉人室,态度亲和,随口攀谈,“你怎么样,还在之前那家律所吗?” “嗯,还在海诚。” 说起海诚所,还是八年前姜郁本科毕业的时候,秦颂托导师张泰来的关系介绍的律所。学历通胀在当年已初现端倪,研究生和海归的就业机会总是更多,可是比起多花两年时间在书本上,姜郁更需要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政法本科四年,起初她叫秦颂一声师兄,再后来是更亲密的恋人关系。检察官与律师,本是外人眼中的天作之合,却因职业性质的缘故,时常意见相左,立场相悖。 思敏善辩是法庭上的制胜武器,却也是情人间的锋锐刺刀,偏偏两人又都是争强好胜的性格,坚持己见远比退让妥协更难。真理越辩越明,感情越吵越淡,直至秦颂通过遴选调至北京,两人正式分道扬镳,再无瓜葛。 这一晃就是六年。 “我听说你最近搬到东城新区住了。”秦颂将公文包放到一旁,在饮水机边抽了个纸杯,欠身接水,“在那边买房子了?” “嗯。” 姜郁一直有在新区买房安家的打算,毕业之后就开始存钱。那边整体规划不错,楼宇密度不高,人少肃静,房价也低,只是距离市中位置较远,上班不够方便。当时秦颂还建议过她,选房还是要选在市区,哪怕面积小些,起码生活便利。 仔细想来,两人还真的有许多不同,从生活理念到价值取向,不一而足,最后分开也是必然。 秦颂又问:“母亲还在松河住吗?身体怎么样?” 松河位于省会滨江以北,总面积不足滨江一个东城区,冬季气温可以低至-40度。姜郁就是松河市人。 提及母亲,她有一瞬间的不自在,抿了抿唇,答:“挺好的。” “你这几年——” “秦检,还是聊案子吧。”姜郁终于忍不住打断,看了眼手机时间,“一会儿我得赶回所里见个客户。” 秦颂被拒绝得直接干脆,有些尴尬,庆幸此时只是背向着她。等再转过身时,秦颂已经重新理好情绪,将手里的水杯递给姜郁,点头笑道:“行,那就先聊聊案子。” 两人从前也会经常讨论案情,秦颂从来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语气,次数多了,自然要吵起来。然而此刻姜郁却很庆幸,秦颂还是那个秦颂,公私分明,一旦讲起案子,就很少会夹带私人情绪。 话题重新回到陈厉峰的案子。 检方此前给出十年的量刑建议,希望被告能认罪认罚,从而简化后续审判流程,却在陈厉峰更换律师后被果断拒绝。 秦颂希望姜郁能够说服陈厉峰,重新考虑检方的建议:“从在案证据来看,陈厉峰不可能没去过案发现场,更不可能没接触过尸体。他在说谎,你应该比我清楚。坚持无罪辩护对他没有好处。”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好像制服加持下的他就永远站在正义一方,自信笃然,居高自傲,而她是同被告沆瀣一气的共犯,唯有规劝当事人认罪伏法才是出路。 姜郁心里觉得好笑,语气也不由得轻佻:“那你也太高看我了。我的当事人坚称他没做过,我总不好替他承认有罪。法官都不能靠测谎断案,何况是律师呢?” 第4章 秦颂也笑。 六年不见,她讲话还是这样,拒人于千里,滴水不漏。 气氛烘托至此,再聊下去估计也没结果,秦颂便不多说,只是提醒:“下次庭审之前,检方开出的条件依旧有效。你和你的当事人都可以再考虑一下。” 姜郁点了点头,象征性地附和:“感谢秦检,我会转达。” 一口一个“秦检”生疏客套,也和秦颂彻底拉开距离。 * 律助张筱已经提前下去暖车,姜郁离开公诉人室,匆匆往大门口去。 刚出法院大楼,忽地一股热流迎面泼来,姜郁猝不及防抬手遮挡,掌心、脸颊一阵灼痛。 只听一道尖锐撕裂的女声在她耳边炸开—— “替杀人犯撒谎,什么黑心钱都挣,你缺不缺德啊?不怕遭报应呐?!” 姜郁简直莫名其妙,见对方是位五十来岁的妇人,有些眼熟,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被害人王涛的母亲,方才就坐在旁听席上。 做了近八年刑事律师,姜郁接触过不少情绪化的当事人,但像这样敢在法院门口直接泼热水的还是头一回见。她不想跟妇人发生冲突,回身就往大楼里走,手臂上的挎包却被妇人抓住不放。 姜郁已经有点火了,用力扯了下包。妇人大概没想到她会反抗,闪了个趔趄,积攒已久的丧子之痛瞬间喷发,追着姜郁边哭边骂,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蹦。 好在两名法警及时赶到,将妇人拦了下来。 热水烫过的红痕还在,水却已经冷了,一大片铺在领口,冰沁沁的。姜郁只能自认倒霉,打开挎包要找纸巾,一包纸巾已经递到她面前。 抬头见是秦颂,比当众被人泼水更尴尬。 “……看我笑话的?” “我有那么无聊吗?”秦颂被她气笑,也不知道姜郁对他哪来这么大恶意,抽出一张纸巾要替她擦脸颊的水,却又被她偏头避开。 姜郁迅速扯过他手里的纸巾,低头错开男人视线,小声说了句“谢谢”。 秦颂看见她手背的烫红痕迹,不禁蹙眉,“热水啊?” “没事儿,不太热。” “……” 还真是每一句sg话都得跟他唱反调。 手背火辣辣的疼,姜郁拿纸巾轻轻压掉水渍,就没再碰。秦颂看在眼里,温声劝道:“去拿冷水冲一下吧。” “不用了,真没事儿。” “走吧,我陪你去。”说着,男人握住姜郁手肘,就要往洗手间带。 正在这时,姜郁挎包里的手机忽然震动,张筱半天没等到人,便打电话来催。姜郁如释重负,趁机挣开秦颂,“同事找我,我先走了。” 话音刚落,便急匆匆地离开。 女人背影是他从未见过的慌张落魄。 秦颂顿时觉出姜郁并非冷淡疏离,而是故意躲他,心情瞬间明亮起来,不自觉地勾起唇角,笑了。 第3章 3. 「唐智博强奸案」·梦魇 姜郁从市中院回到律所,先后接待了两个法律咨询的客户,转眼已经下午三点。她有些倦怠地打了个哈欠,转去茶水间泡咖啡,刚巧碰见律所主任崔海峰也在。 崔海峰今年刚满五十,因为有严重的少白头,已经被人叫了快二十年的“老崔”,是这家律所的创始合伙人之一——“海诚”的“海”就是取自其名。 老崔主做资本市场业务,几乎贡献了海诚所近40%的创收,却很难得地没有非诉律师的精致小资,洗到袖口发白的衬衫外头套一件烟灰色羽绒服马甲,偶尔见着所里的饮水机桶空了,还能亲自上阵换上一桶。 “哟,小姜,正好,快来,来!”老崔站在律所新购置的全自动咖啡机前,一个劲儿地超姜郁招手,指着机器上的电子屏幕,“这个得摁哪个来着?上回老金教我用过一次,我给忘了。” 崔主任从前只喝茶叶,走到哪里都提着个褐渍挂壁的大玻璃杯。今天不知怎么来了兴致,也要尝点新鲜。 “您喝什么?”姜郁走上前问,“拿铁,卡布奇诺,还是美式?” “拿铁就行。” “那您这样,先点一下屏幕,唤醒菜单,然后选拿铁。”姜郁一边示范操作一边解释,“点这里还可以调节咖啡浓度和牛奶含量。” “好好好,”崔主任一个劲儿地点头,又嗅了嗅鼻子, “你别说,闻着还挺香!” 等着泡咖啡的工夫,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崔主任突然想到什么,问姜郁道:“对了,老金这周要去松河会见一个客户,想让你跟着一起过去,他跟你说了没有?” 崔主任口中的“老金”名叫金鸿发,是海诚所刑事组的组长。 海诚所整体规模不大,走精品路线,合伙人制,各团队间相对独立松散。为了促进跨团队业务协作,增强律所综合实力,在崔主任的提议下,所里自前年起,特别设立了几个业务小组,便于重大案件的承接与研判。 “刑事组”就是其中之一,由高级合伙人金鸿发带领,包括姜郁在内的几个初级合伙人协同配合,案件收入按照合伙人级别和劳动投入进行分配,各团队律师、助理由主办案件的合伙人统一调度,算是小范围内的“公司制”试点。 按道理,金鸿发若有案子需要姜郁支持,完全可以直接过来找她商量,实在没必要借主任之口,还是一个专做资本市场业务的主任。 第5章 如此舍近求远,反而有点打小报告的意思,显得她不好相处。 姜郁忖了片刻,隐约猜到原因:“是性侵的案子?” 刑事组里人尽皆知,姜郁从不代理性侵案件。 坊间传闻是她早年刚入所的时候接过一起性侵案,当时和委托人闹得不太愉快。至于其中细节,由于年头久远无从考证,外加姜郁本人从不解释澄清,已经传出了大大小小五六个版本。 有人说是委托人不肯配合,多次隐瞒案情欺骗律师。还有人说,委托人性情恶劣,连律师都敢调戏,一口一个“美女”惹怒了姜郁。 其实不止姜郁,很多律师接案都有自己的一套判断标准,刑事律师尤甚。毕竟刑案关乎委托人的自由甚至生死,性侵案件更与名誉清白紧密关联,份量远远超过一纸合同所记载的律师费用与权利义务,接或不接都是律师的自由。 何况刑事组里十几号人,又不是非她不可。 “你还别说,这次真就非你不可!”崔海峰说。 姜郁纳闷:“金律师点名要我参办?” “这事儿也不能怪老金,主要是委托人那边希望能有一个资深点的女律师参与。这类案子你也知道,万一碰上个女检察官、女法官,男律师来辩护是很招嫌的。老金挑来挑去,还就数你最合适。” 崔主任倾身去拿咖啡,顺便将委托人的身份低声透露姜郁。 姜郁惊讶之余,也算明白了崔主任亲自出面游说的理由。 涉案男方名叫唐智博,滨江本地人,五年前与妻子林麦共同创立了一家名叫“智麦”的农业机器人公司,深耕无人驾驶与智慧农业领域,为当地农企提供科技化的无人作业管理方案。 公司一度发展不错,在高新技术人才紧俏的东北地区堪称一颗明星,不仅获得了当地政府的大力扶持,也受到了行业内的重点关注,先后几轮融资累计超四亿元,相应的法律服务全部都是海诚在做,绝对算得上是海诚所的优质客户。 几天前,唐智博出差到了邻市松河,同那边的一家农机厂洽谈业务,受客户招待吃饭、喝酒、洗浴一条龙。次日,随行女下属即报警,指控唐智博趁其醉酒实施性侵。 不止如此,这位女下属还于报警当天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整理后发布微博,配图警方受案回执,声泪俱下地控诉某科技公司总裁“唐某博”的恶劣行径,很快引起千条评论与万次转发。 松河当地公安立即展开调查,就地拘留了唐智博。 企业创始人身陷性侵官司,不仅要担心社会上的负面舆情,更怕给公司造成实质不利影响,直接导致未来融资乃至上市受阻。 但从另外角度来看,为了能够争取无罪,他们当然也舍得花大价钱,不惜一切代价,只为摆平纷争。 “报酬可观是一方面,主要还是赢得客户信任。”崔主任就着一杯咖啡语重心长,劝导姜郁,“而且我看这个案子在网络上的关注度很高,也是你打造个人品牌很不错的机会,应该好好把握。” 做律师的案源为王,道理姜郁自然都懂。未来她想要晋升高伙,创收就是第一道考核指标——还有崔主任和金组长的投票支持,同样至关重要。 许是看出姜郁还有犹豫,崔海峰索性以退为进:“这样,你要是实在不想参与,就配合挂个名,露个脸,跟着老金过去会见一下,具体工作还是让老金那边来做。也算满足一下客户提出的要求,卖我老崔一个面子。” 主任亲自出面游说,再不答应就成了不给面子。话都讲到这个份儿上,姜郁哪怕再不想接也难找个体面的借口,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 自从接下唐智博的案子,姜郁就有些心神不宁。 夜里,她收拾好出差行李,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明天会见当事人时究竟应该如何表现,才能免于暴露她对性侵案件嫌疑人的天然偏见和深深厌恶。 凌晨时分,窗外开始飞雪,夜空泛起暗红,墙壁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好似慢了半拍,让这本就枯寂漫长的冬夜永远等不来黎明。 梦魇像是泥沼之中伸出的无数只手,抚过姜郁不安的睡颜,扼住女人纤细的颈项,握住柔软绵白的胸乳。泥沼散出阵阵腥臭,却又偏爱光滑细腻的肌肤,渴求亲近,染指掠夺,将每一寸圣洁美好都涂抹上最污秽的泥浆。 泥浆灌入口鼻,带着一个腥臭到令人窒息的吻,姜郁有些透不过气,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下意识去推压在身体上的重量,扒开那只扼颈的手,却只勒住自己的咽喉。 双腿被人粗鲁分开,泥浆自膝弯向上蔓延,触感黏腻得令人作呕。防线崩塌,强烈的屈辱感钻心蚀骨,支离破碎的灵魂快要出窍,却也只能停在半空,看着自己仿佛一摊烂在沼泥之中的腐肉。 “姜姜,没事了啊,你转过来看看我……” 不知哪里来的声音,又在喊着谁的名字,一遍遍的,很烦很吵。肩膀被人握住,是干干净净的一双手,宽厚有力,带着温度,可是她的衣服好脏,她也好脏。 “你别碰我。” 她多懦弱,只敢跟他讲那样的话,却在罪恶面前发不出半点声响。 “姜姜……” “我说你别碰我!” 姜郁忽地惊醒,额头铺满冷汗,胸口剧烈起伏,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第6章 半晌,手机闹钟叮铃铃地响起,六点钟整。 窗外天还没亮,下了整夜的雪已经停了。 第4章 4. 「唐智博强奸案」·重逢 当日一早,姜郁即随刑事组组长金鸿发开车前往邻市松河。 姜郁虽然是松河市sg人,距离上次返乡也已经有几年。这座被遗忘在中国北方的工业老城依旧衰颓破败,仿佛一位半身入土的垂暮老人,干燥凛冽的北风是老人枯嗓溢出的深沉叹息。 行至半路,金鸿发嫌车里气氛实在太闷,姜郁又是不爱言谈的性格,他便打开音响,放起最钟爱的贝多芬第九交响曲。 金律师人如其名,“鸿发”二字当之无愧,据其自称还是满清皇族后裔,从头到脚就是一个贵气。 男人四十出头的年纪虽然已经有些发福,但不邋遢也没摆烂实属难得。金律师一头浓密秀发被发胶牢牢保护得纹丝不动,黑貂、西裤配一双锃光瓦亮的皮鞋,手里经常搓着两个盘包浆的核桃,大金镏子永远戴在食指,彰显自己的黄金单身汉人设。 两人抵达松河市看守所,距离预约会见当事人的时间还有一个钟头,正好赶上午饭时间,便打算先吃个饭,再把会见时的分工商量一下。 看守所周遭空旷荒凉,金律师开着他的大奔七扭八转,总算在邻近村口找见一家条件简陋的刀削面馆。 面馆里头空间不大,光线昏暗,此时只有一个闷头吃面的男人。姜郁找了个靠里面的位置,一张方桌配两条长木板凳,桌面像是镀了层油膜,黏糊糊的擦不干净。 店里没有菜单,面就只有两种——带肉的和不带肉的。小菜十元一碟自取,能摞多高全凭个人本事。 姜郁去吧台点了两碗牛肉面和两碟小菜,回头就见金鸿发正在往长板凳上铺餐巾纸,又拿热水把所有碗筷都烫了一遍。姜郁见怪不怪,只是蓦地想起这位“皇族后裔”好像不吃葱姜蒜也不要香菜,赶紧又跟吧台小妹叮嘱了一遍。 唐智博的案子因为还在侦查阶段,没有案卷,两人获得的信息有限,今天过来主要是向当事人了解一下案件经过,再看看有没有突破点。 “待会儿主要我问,你来记录,有什么想法出来商量,千万别跟唐总起冲突。”毕竟是连崔主任都捧在手心里的优质客户,金鸿发自然不敢怠慢。他也知道姜郁那个脾气,乙方做得堪比甲方,遇见看不惯的客户,撂冷脸也不是一次两次。 “放心。崔主任说了,我就是来凑个数。”姜郁挑起两根面条,敷衍应付,“一会我不说话。” “你看看,你这个态度就不端正。” “行了,吃你的面吧,”姜郁嫌他太事儿,“比老崔话还多。” 金鸿发被她噎得一哽,瞪了瞪眼,“你别搞人身攻击啊,老崔可比我大一轮呢!” 姜郁哼笑,“你知道他还管你叫‘老金’吗?” “……嘿,他咋好意思呢?” “服务员!”一旁吃面的男人忽然举手招呼,“再来一碗汤面。” 姜郁下意识循声望去,男人坐在面馆角落,戴了顶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侧脸全埋在阴影里,手边放了个空碗和半瓶芬达,正在低头刷着手机。 “对了小姜,”金鸿发又给面里倒了点香醋,搅搅均匀,“咱们组招聘顾问的事情,进展怎么样了?” 如今做律师人数越来越多,行业竞争愈发激烈。各家律所想要拿到优质案源,不仅价格上要优惠,还得有一支能令客户信服的实力团队。 海诚所因为整体规模不大,在人数上一直比较吃亏。除了吸纳业务比较成熟的合伙人加入,聘请专家教授和有公检法从业经历的前公务员来做顾问也是一条路径。 像是滨江政法大学的张泰来教授,在刑法领域卓有建树,既是姜郁当年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也是律所主任崔海峰的同学,一直都在海诚所担任兼职顾问。 姜郁收回视线,应道:“上个月我回学校探望张教授,特意跟他说了这事。张教授的不少学生都在刑法、刑侦一类的领域工作,要是有合适人选,我发简历给你。” “那可就说好了啊。”金鸿发抽了张纸巾抹了抹嘴,叮嘱姜郁,“老崔都给我下硬指标了,年底这事必须有个眉目,你得替我多上点心。” * 两人吃完面,时间刚好,准备往看守所去。姜郁推开面馆大门,冷风铆足了劲儿直往里灌。下午天空还是灰的,雪比来时下得更大,像是被风撕碎的云。 停在路边的奔驰上盖也落了一层雪。 姜郁上前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隐约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风太大了,吹得人耳鸣。她还以为自己听错,直到对方又喊—— “姜郁!” 姜郁讶异顿住动作,万万没想到还能在这荒郊野外遇到熟人。她回过头,雪雾迷蒙之中的人影轮廓模糊,待到对方走近一些,她才辨出竟是那个面馆里的男人,手里正拿着她的羊绒围巾。 姜郁低头,脖领空空,她果然把围巾落在店里了。 可又奇怪,她还是没能认出这人是谁。 是从前的同学?邻居?还是哪个远方亲戚? 姜郁有些尴尬,担心寒暄起来叫不出对方名字。十二年前她离开松河去滨江读大学,自那往后就很少回来,与家里人联系不多,哪怕春节也经常用借口搪塞。这座她想逃离的城市自分别那一刻就已陌生蒙尘,不论是这里的街道建筑,还是这里的人。 第7章 “你的围巾。”男人开口,嗓音很低,帽檐下的一张脸挂着胡茬,衰颓瘦削,唯独目光依旧漆黑锐利,像能剖开她佯作镇定的外皮,窥见内心里的局促不安。 姜郁还是认出了他。 她抿了抿唇,尽可能表现得自然,“谢谢啊。你——” “不谢。” 男人递过围巾,立刻转身离开,没有和她继续交谈的打算。 呼啸北风掀起屋檐和地面上的积雪,渐行渐远的孤落背影衬着道路两侧衰朽破败的砖房,好似一幅早已褪色的老照片。 回到车里,金鸿发启动引擎,问:“认识?” “嗯,一个朋友。”姜郁重新戴上围巾,侧脸看向灰茫茫的窗外,“挺久没见了。” 十二年,是挺久了。 久到记忆里的那个飞扬少年已然融进这座暮气沉沉的老城,和它一样满身疲惫,日渐衰败。 久到她差一点点就认不出他来。 姜郁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输入“赵成阳”三个字。 搜索结果:无。 十二年,换过几次手机,她甚至都没存下他的电话号码。 * 姜郁和赵成阳两人都在新风机械厂的家属院里长大,住同一幢楼。姜郁家住三层,赵成阳住她楼上,父母都是厂里面的职工。 赶上九几年那一波下岗潮,姜郁的母亲隋丽萍不得已离开机械厂,自己做起服装生意。女人勤劳肯干、为人热络,很快就积攒了自己的一批客户,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相比之下,还留在厂里领着微薄工资的父亲就逊色许多。 姜郁记忆里的父母总是争吵不断,时常伴着碗碟碎裂的歇斯底里、母亲的指责埋怨和父亲的摔门而去。再后来,父亲下了班也很少回家,身上总缭绕着很重的烟酒气。 隋丽萍做生意早出晚归,提早放学的姜郁不想去工厂的棋牌室里找父亲拿钥匙,就独自坐在家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借着楼道里的黄灯泡写作业。 那一年姜郁十三岁,念初一。 傍晚六点的老楼走廊总是飘着饭香。年长三岁的赵成阳下楼买汽水,见到姜郁惊讶道:“你怎么还坐这啊?你爸妈没回来吗?” “快回来了。”姜郁立刻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我现在就去找我爸。” “这都几点了,你上哪找你爸啊?” 姜郁不答,“噔噔噔”地跑下楼,跑得比谁都快。 赵成阳买完汽水,离老远就看见姜郁背着书包在院子里瞎转。他走过去问:“找着你爸了吗?” 小姑娘眼珠滴溜一圈,说:“我爸让我等会儿,等会儿他就回来。” 她压根儿就没去。 赵成阳不揭穿她:“那你上我家等吧,让我爸给你爸打个电话。” 姜郁两手拽着书包带,犹犹豫豫的,不说话。 “走吧,我妈烙了韭菜盒子,可好吃了,我妹一顿能吃四个。” 赵成阳的妹妹叫赵馨怡,和姜郁同班,都在念初一。 想到有赵馨怡在,姜郁也没那么拘谨了,跟着赵成阳就回了家。 那时姜郁成绩很好,每次考试都拿第一,班里同学的家长都喜欢她。赵妈妈也不例外,见了姜郁一个劲儿地招呼进屋,像她妈妈一样喊她“姜姜”,给她夹新出锅的韭菜盒子。 韭菜盒子酥皮大馅儿,诚不欺我,姜郁一连吃了三个,又喝了碗熬出米油的小米粥,胃里暖呼呼的。 赵成阳不爱喝粥,只喝芬达,被赵妈妈数落一通。他就给姜郁也倒上一杯,说:“妈,你看,考第一的也喝芬达。” 从那往后,只要见到姜郁坐在门口,赵成阳都招呼她上楼。偶尔他替爸妈去学校里接赵馨怡,顺带着就把姜郁也接回家。sg 有人闹不清楚,问他:“赵成阳,到底哪个是你妹啊?” 他总是一脸臭屁地说:“都是啊!羡慕吧?” 后来姜郁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也很少再见到父亲。隋丽萍告诉她说,爸爸去南方打工挣钱了。但是姜郁知道,他从没离开过这座城市,只是离开了她们。 高中课业紧张,姜郁从走读变成住校。赵成阳周末特意从二十公里外的警校跑来看她,就为了显摆那一身刚发下来的蓝色警服。他提着两杯奶茶在校门口冲她招手,不顾众人目光地喊她“姜姜”,带她去吃八十八块钱一位的烤肉自助。 碰上同学好奇八卦:“姜郁,你谈恋爱了啊?” 姜郁脸颊一烫,连忙否认:“不是,那是我哥。” 赵成阳也的确以“哥”自居,时常督促她好好学习,千万别学赵馨怡早恋,刚去卫生学校就谈了个不三不四的男朋友。 姜郁那时只想早日离开家乡,考去外地读书念大学,自然没有恋爱的心思。和赵成阳的关系也很微妙,亲密胜过朋友,更像是一家人。 至于很多年都藏在心底的那份感激,因为青春期里围墙一样高高筑起的自尊心,她从来都没说出口。 第5章 5. 「唐智博强奸案」·洗浴中心 松河市第一看守所里,三十八岁的唐智博戴一副黑框眼镜,皮肉松弛的脸上泛着略显疲惫的油光。 听金鸿发说两人是海诚所派来的合伙人律师,唐智博才打起精神,表示一定配合律师工作,希望能够尽快解开其中误会,案结事了。 金鸿发觉得奇怪:“你的意思是,你和你这位同事,叫……王冉,没有发生关系?” 第8章 “大家都是同事,怎么可能呢?”唐智博一脸苦丧,简直比窦娥还冤,又把之前两次审讯向警方供述的案发经过讲了一遍—— “王冉是我们销售部的同事,去年年底才来,算是新人吧。平时工作认真积极,业绩也确实不错。上周我带着她和另外两个同事来松河出差,约见这边一个做农机设备的客户。 当晚客户招待我们吃饭,一共十来个人,喝了点酒,结束的时候差不多晚上八点。礼尚往来嘛,我们就请客户去附近的一家洗浴中心,想着放松一下,一起打打牌、醒醒酒,顺带聊聊生意。 王冉不太会打牌,玩了一会就下桌了。我看她一直没回来,打了几个电话也没接,说实话有点生气,觉得这姑娘怎么没眼力见儿。 中途我去上厕所,路过影音包房,刚好碰见王冉在里头看电影。我‘腾’一下子火气就上来了,进去批评了她几句,闹得不太愉快吧。我也是喝多了,说了气话,让她干不了就走人。 第二天王冉就报警了,非说我强奸她!简直离谱!根本没有的事情!!!” 说到最后,唐智博的情绪愈发激动,好像真被王冉的一通操作给气着了,脸颊脖颈憋得通红。 这样一番陈述却与王冉的微博内容完全不同。 金鸿发迅速找到一处关键性差异,向唐智博求证:“据王冉微博陈述,案发当晚她被灌了不少酒,身体不舒服才下了牌桌,去影音室的沙发床休息,然后就睡着了,并在醉酒状态下遭遇侵犯。但是你说,你去影音室的时候,王冉还清醒着,是吗?” “对,因为我批评她怠慢客户,我们还争执了一会。” “那个影音室是你们预定的包间还是公共的?有人能证明你们当时发生过争执?” “是公共的。但是当时没别人在,就我们两个。” “那你觉得,王冉报警指控你强奸的动机是什么?” “那谁知道!”唐智博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够妥帖,想了想道,“可能……可能因为那晚我把话说太重了,说要开除她,她存心报复吧!” 金鸿发低头挠了挠眉梢,和姜郁对视一眼,显然没相信唐智博的说辞。 姑且不论王冉作为女性,以这种“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极端方式进行报复是否合理,警方能以强奸罪立案并对唐智博采取强制措施,绝不会仅凭王冉的一面之词。 唐智博自称只是“批评了她几句”,水分太大。 姜郁刚要开口追问,就被金鸿发暗示制止。顾及唐智博的面子,他尽可能地谨慎措辞,委婉提醒: “是这样,唐总,目前我们还不清楚公安那边掌握了哪些证据。如果他们指控强奸,应该会从王冉身上以及案发现场提取您的生物信息,像是毛发、指纹、皮屑、体液等等。所以还得麻烦您仔细回忆一下当天案发的详细情况。我们只有提前了解真实情况,才能确定辩护思路,积极应对。否则真等公安拿出证据,我们就被动了,最终的辩护效果也不会太好。” “这……” 唐智博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他推了推眼镜,默了好一会才问:“是不是……只要有身体接触,就会留下你说的这些东西?如果洗过澡呢?” 姜郁无语,干脆彻底将脸别去一旁,免得让对方看出她有情绪。 金鸿发就圆滑得多:“客观来说,如果被害人洗过澡,的确会增加取证难度。但是凡事没有绝对,我们还是建议您信任律师,把那天的完整案发过程叙述一下。” * 姜郁二人从看守所出来,回到车上。 金鸿发问:“你怎么看?” 姜郁挑了挑眉,点评惜字如金:“渣男。” 老金“啧”了一声,“说正经的!” “唐智博现在一口咬死了他没做过,那我们也没办法。但有一点,我觉得唐智博可能真没撒谎。” “怎么说?” “你去过洗浴中心吗?” 姜郁反问。 当地洗浴文化盛行,不只松河,包括滨江乃至整个辽远省,大大小小的洗浴中心不下千家。 与传统的公共澡堂不同,如今的洗浴中心还集合了温泉、桑拿、水疗、餐饮等一系列的娱乐休闲项目。唐智博提到的那家“水阁云天”位于松河市中心,算是当地规模较大的一家。 “这你就小瞧你金哥了吧,”金鸿发得意笑道,“松河这边我不太熟,但滨江的‘浪淘沙’、‘碧水阁’、‘百年春池’……凡是你能叫得上名的,还就真就没有我没去过的。” “行啊,那就走吧,”姜郁打开手机导航,“‘金哥’带我去见见世面。” 金鸿发一懵,刚想问姜郁去哪,就听导航里的电子音回应:“现在为您规划前往‘水阁云天洗浴中心’的路线,全程二十五公里,预计行驶三十分钟。” “不是……真去啊?就咱俩啊?不合适吧。回头老崔要是——” 姜郁斜睨他一眼,“查案子。” “……” * 水阁云天洗浴中心三层。 根据唐智博的陈述,姜郁二人沿走廊从棋牌室包房走到同楼层的卫生间,的确路过案发地点影音室。 姜郁拉开影音室的大门,示意金鸿发朝里面看。进门处设有一面屏风,用于为里面的客人遮挡门外光线。就算绕到屏风边上,因为内外光线对比强烈,也很难看清里面客人的样貌。 第9章 “所以,要么是王冉自己出来,和唐智博在走廊里碰个正着,要么……唐智博本来就知道王冉在影音室里,特意进去找她。”金鸿发意会,“你怀疑唐智博和王冉的关系?” “至少王冉当时不是昏睡状态。”假称自己醉酒遭遇强奸,应该另有缘由。 金鸿发点点头,道:“影音室虽然光线昏暗,案发当时也没有其他人,但也算是公共场合。王冉如果遭到侵犯,应该会挣扎呼救。而不是谎称自己当时醉酒无意识。” “这一点我就不认可了。”尽管这是绝大多数强奸案辩护律师会采取的辩护角度,最终被法院支持的概率也比较高,姜郁依然坚持自己的看法,“不是所有被害人在遭遇危险时都会反抗。也有一部分人会因为惊吓恐惧而产生‘冻结反应’,也就是俗话里常说的‘吓傻了’。” 金鸿发看她,“你到底是哪边的?” 姜郁耸了耸肩,“我只是说,如果你仅仅从王冉当时没有挣扎呼救的角度辩护,可能会输。” “……能不光拆台吗?来点建设性意见行不行?” “查查唐智博和王冉的关系吧。”姜郁建议,“如果还没线索,就去问问唐智博的老婆。女人对这种事一般比较敏感。” 她捏了捏发酸的脖颈,又看了眼时间,说:“我约了个按摩,先去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按摩!”金鸿发嫌她没个轻重缓急,“让我自己去查啊?” “不然呢?”姜郁回头看他,“老崔说了,你是主办律师,我就是来凑数的。” “你!”金鸿发气得干瞪眼,只得撂下狠话,“按摩走你自己账啊,回头别找我报销!” * 洗浴中心有客房区,和宾馆酒店类似,姜郁做完按摩直接开了间包房sg,打算晚上就在这里过夜。 同时办理入住的还有一对男女,年纪相差至少十岁。两人貌似感情不错,一直在那黏黏糊糊地“咬耳朵”。姜郁站一旁觉得尴尬,有意退后了些。 “您好,这是您的房卡,五层,503。” “谢谢。” 姜郁领了房卡上楼,好巧不巧的,那对男女就跟在她身后,进了同一部电梯,按下相同楼层。 厢门一关,两人就旁若无人地热吻起来。 姜郁闭眼揉了揉太阳穴,好不容易熬到电梯抵达,大步流星往包房去。 房间隔音实在是有点差。 那对激情男女显然住进了隔壁505房,“咔哒”一声房门关闭,战事立刻火热升级。 姜郁无奈,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决定去前台换一间住。 才刚拉开房门,就见一道人影伫立门外,一身黑衣鬼鬼祟祟,吓得姜郁一声惊呼:“你干什——” “嘘。”男人回身,两人对视,皆是一愣。 姜郁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再遇见赵成阳。 大概听见姜郁喊声,隔壁情侣瞬间安静下来,有脚步声向门口逐渐靠近。赵成阳担心行踪暴露,一把将姜郁推回503,自己也跟进来,迅速带上房门。 与此同时,隔壁房门打开,男人探出头来左右张望,回头对女人说:“没人啊,肯定是你听错了。” 姜郁屏住呼吸,还没从上一秒的惊讶情绪中缓过神来。房间原本已经打算退掉,拔了电卡漆黑一片,直到眼睛重新适应窗口映入的朦胧月光,她才勉强辨出眼前男人的模糊轮廓。 太近了,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的冷气和淡淡的烟草味。 熟悉,也陌生。 隔壁房门“砰”的一声重新关上,赵成阳轻舒了口气。姜郁一只胳膊还被他握着,她微挣了下,赵成阳动作自然地将人放开,没说话。 安静来的突如其然,时间仿佛也暂止了,黑暗里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 还是姜郁先开口打破平静:“干嘛来了?抓奸啊?” “嗯,算是吧。” “……” 她本是句玩笑调侃,听他这么一答,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接。 不多时,隔壁男女重振旗鼓,战况空前激烈。房间里的气氛愈发尴尬诡异,姜郁赶紧摸黑插上电卡,明亮光束自高处笼下,两人瞬间各自退开半步,默契地与彼此拉开距离。 第6章 6. 「唐智博强奸案」·不正当关系 一如半日之前大雪中的意外碰面,赵成阳一身黑衣黑裤,头戴了顶鸭舌帽,一脸疲惫颓然。 此时再听隔壁传来的欢愉女声,姜郁不禁生出一丝同情:“你媳妇儿啊?” “不是。” “女朋友?” “不是。” 他否认得干脆利落,反而让她更加迷惑。姜郁只好大胆猜测:“那是……你男朋友?” “是你大爷。”赵成阳瞪她一眼,“我不好这口。” 隔壁房门这时被人敲响,温柔女声自称“客房服务”,门一打开就是破口大骂,两声耳光“啪啪”扇得响亮。 正室踩点上门手撕小三,姜郁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赵成阳是替别人抓奸。 “私家侦探”、“婚姻调查”……姜郁脑中蓦地闪过那种贴在路边井盖和老居民区里的彩色小广告。可她明明记得这人当年念的警校,怎么就沦落到替人抓奸了? 此刻她有太多问题想问,关于未曾联络的这十二年,可是话到嘴边却一句也问不出。十二年啊,真的太久了,久到连最简单的问候也会生锈,最熟悉的人都变得陌生。 第10章 赵成阳拿出手机划了两下,又从口袋里掏出数据线,问:“在你这充会儿电,行吗?充电宝没电了。” 松河的冬天惯来如此,零下三十几度的天气,手机电量掉得飞快。 姜郁点点头,“床头柜那有电源。” 习惯使然,赵成阳目光扫过房间一周,被褥整齐,没有住过的痕迹。才刚插上电源,就听姜郁在身后问: “发现什么了,大侦探?” “……你就埋汰我吧。”赵成阳笑笑,起身问她,“自己过来玩的?” “公出。”姜郁顺势递了张名片过去,“刚接了个强奸的案子,案发现场在这边,就跟同事过来看看。” 赵成阳闻言一怔,忽地记起一些往事。 松河的冬天来得很早,十月底的路面已经结冰,老家属院北面的桥洞底下,那个被他裹在外套里的女孩脸色惨白,眼神发怔,冷汗泪水全都糊在脸上。她哭不出声,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抱着拍她的背,怀里的人始终抖个不停。 他陪她去报警,却被母亲骂了个狗血淋头。一周之后警方撤案,从那以后她就很少说话,见了人总低头绕开,也包括他。 也许时间真是弥合旧伤的良药,所以如今的她也能站在他的面前,神色泰然地说出那两个字。 赵成阳收回思绪,读着名片点了点头,“不错啊,大律师,混得挺好。” “你呢?”姜郁借机问起他这些年,“‘混’得好吗?” “就那样吧。”赵成阳从衣兜里摸出香烟,想起房间里不能抽,只闻了闻,踱步走到窗边,“饿不着,没大出息,肯定不如你。”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霓虹彩灯闪烁变换。小城松河最繁华的中心也不过如此,一代代年轻人只出不进,离开的总有更好的前程。 姜郁隐约看出男人背影里的落寞,也走过去,好奇问他:“毕业之后没当警察?” 赵成阳搓着手里的烟,说:“干了几年刑警,没钱没闲的,前年辞职了。” “转行抓小三了?” “也不光抓小三。找人寻物、背景调查,什么都干。”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笑,“主要还是抓小三。” 盯梢、跟拍、线索收集……私家侦探的收费从来不低。委托人的目的各不相同,谁都知道真相残忍,但总有人耐不住好奇,又或是想攒一副好牌,等一个时机,加倍奉还。 窗外红蓝警灯飞驰而过,没过一会,走廊里就响起阵阵脚步。不知是谁报了警,隔壁一场闹剧终于以民警调停落下帷幕,也省去了姜郁换房的麻烦。 手机充到30%,赵成阳起身告辞。 姜郁心想这人也真够小气,中午见面转身就走,现在电话也不肯留。是怨她当年不辞而别?还是怪她再重逢时没能第一时间就认出他? 她不想再错过,干脆直接把人叫住:“赵成阳,留个联系方式吧,我都给你发名片了。” 男人已经摸上房门把手,动作顿住,似乎有些意外,原本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想再和他有任何联系。他回过头,开玩笑的语气:“怎么,你也要雇我抓小三?” 姜郁就坡下驴:“有备无患嘛,到时候肯定照顾你生意。” “得,还是别了。”又不是什么好事,怎么她也要来凑热闹。赵成阳无奈笑笑,带了几分妥协意味,终于在姜郁的目光下重新掏出那张名片,拿出手机拨上面的号码,“你能过得好点,我比挣钱高兴。” * 存下赵成阳的手机号码,姜郁想起他临别前的那句话,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涩然。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对她的愧疚情绪依然难以释怀。 金鸿发这时打来电话,还是关于唐智博的案子。 老金语气兴奋:“你猜得没错!唐智博的老婆林麦给我发来两张微信截图,是她在半年之前偶然发现唐智博用小号和别人的聊天记录,言语比较露骨。林麦还不知道对方是谁。我让助理查了一下,从昵称和头像来看,这人就是王冉!” 猜测得到印证,知道案件起由很可能是女方撒谎,姜郁顿觉轻松不少。 次日下午,两人再次去看守所会见了唐智博。 唐智博这一次也不得不承认,他和王冉的确暧昧过一阵子。后来因为妻子林麦有所察觉,他才跟王冉提了分手。眼下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也觉得很对不起林麦,希望律师能帮他渡过难关,让他早点出去补偿妻子。 “能不能渡过难关,还得看你的配合程度。”姜郁至今对唐智博没什么好感,看他的眼神也透着股漠然,“那晚你和王冉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再给我们讲一讲吧。” 于是故事又变成了另外一个版本。 当晚王冉下了牌桌,唐智博给她打了几个电话没通。几分钟后,王冉就发信息过来,说自己在影音室。唐智博借着上厕所的时候去找,想劝王冉回来,可王冉不愿意。两人一个嗔闹撒娇一个,一个好声劝哄,一来二去旧情复燃,就“稀里糊涂”地发生了关系。 姜郁觉得好笑,问唐智博:“是你‘稀里糊涂’,还是她‘稀里糊涂’啊?” 唐智博被问得语塞。金鸿发赶紧打圆场:“姜律师的意思是说,一般判定醉酒强奸,需要看女方的醉酒程度。是微醺小醉?还是烂醉如泥?还有没有反抗的能力?” 第11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12章 姜郁在她身边坐下,“想说就说说吧,没什么不合适的。” 她本以为林麦是要诉苦,也做好了倾听劝慰的准备。不料林麦却问:“如果我在网上帮唐智博说了好话,后面再要起诉和他离婚,法院会不会觉得,我们感情没有破裂,然后判我输呢?” 姜郁怔然,万万没想到林麦的担忧在这方面。 普通人能讲出“感情破裂”这四个字,想必也该查过资料,动了要分家的打算。是她被林麦质朴无华的贤妻外表蒙蔽,低估这个曾为两人共同事业孤注一掷的女人,只看到了她眼里的委屈不甘,却忽略了这么多年一路支撑她走过来的隐忍坚韧和过人勇气。 姜郁不是家事律师,给不了林麦这方面的建议。她想了片刻,将熟识的一位家事律师的电子名片推给林麦,说:“发声的事情可以暂时缓缓。至于怎么做对你更有利,最好还是咨询一下专业律师的意见。” “那唐智博那边……” “我们再想办法。”姜郁拍拍林麦手背,“应该还有别的办法。” * 金鸿发上了个厕所回来,惊见会议室已经空了,立刻找到姜郁办公室问:“人呐?” “走了。” “……走了?那发微博的事儿怎么说啊?” “她没想好,先不发了。” “诶唷我的祖宗啊,你就这么给我劝人的啊?”金鸿发欲哭无泪,要是还有别的办法,也犯不上要靠舆情扭转局面,“唐智博关几天了?自个儿数数?” 此前因为王冉临时改口,公安没有批准唐智博的取保候审申请,像他这种情况,拘留最多七天就要报请检察院审查批捕,而一旦检方准予批捕,也就有了追查到底的决心,不会轻易认可律师作出的无罪辩护,自己打自己脸。 所以现阶段的首要任务就是为唐智博争取不批捕。 公安提交批捕申请后,检察院有最多七天的审查期限,留给他们的时间有限。 道理姜郁自然都懂,也有自己的打算:“你发微博造势,无非是想倒逼王冉坐下来谈判,弄清她的真正诉求。可要是能用别的办法查清楚她报警的原因,不是一样的吗?” “……你要直接去找王冉?” “我疯了?” “呵,我看也是。”金鸿发冷哼。 侦查阶段辩护律师私自接触被害人是大忌,特别是在这种高度重视当事人口供的强奸案件当中,搞不好连律师证都得吊销,甚至被冠上个妨害作证的罪名,姜郁当然不会那么冒失。 起初接下这个案子,姜郁并不情愿。一方面担心自己对嫌疑人有偏见,影响辩护效果,另一方面是打心眼儿里不想给渣男开脱。现在见过林麦,她的心境又有所变化,冲老金摆了摆手,“我心里有数,你先别管了,等我消息吧。” * “小三报警指控强奸?” 赵成阳前脚才进家门,就意外接到姜郁打来的电话。 “嗯,报警之前也没跟男方提过条件,挺奇怪的。想查一查原因,有思路吗?” 赵成阳沉吟片刻,问:“小三有老公吗?” “没结婚,好像有个男朋友,偶尔会去公司接她,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姜郁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你觉得,女方是因为被男朋友撞破劈腿,才报的警?” “之前确实遇见过类似的情况。有男客户让我帮忙调查她老婆的出轨对象,抓奸当天,她老婆就说自己是被迫的,还要当场打1sg10,演得跟真的一样。”赵成阳顿了顿,“不过现在也只是猜测,你要是想查,得给我点时间。” 次日傍晚,姜郁收到赵成阳通知,再次来到松河市的水阁云天洗浴中心。 “我跟老板打了招呼,调到案发当天走廊里的监控录像,有点发现。”赵成阳直接把人带到洗浴中心的安保室,“不方便拷贝,你自己看吧。” 从监控录像来看,案发当晚22:38分,唐智博从男卫生间出来,看了一眼手机,然后来到案发地点影音室外,走了进去。 之后一段时间,镜头里再无人经过,直到22:58,一个长卷发的女人进入画面,路过影音室几步之后,又折返回来,站在门口,探着身子像是在听什么,随后朝屋里走了几步,出了监控范围,很快又退出来,将一部手机揣进口袋,慌慌张张地跑了。 姜郁按下暂停,看着屏幕上的女人正脸,问:“这个是谁?” “这就得问问你当事人了。”赵成阳说,“从其他几段大厅和走廊监控来看,应该和他们是一起的。” 难道王冉是因与唐智博的关系被同事撞破,才选择了报警? 为了弄清原因,姜郁再次会见了唐智博。 据唐智博说,卷发女人名叫李艺晴,是销售一组的组长,而被害人王冉是销售二组的专员。 按道理,两人没有直接竞对关系,但唐智博也承认,因为王冉所在的二组组长最近在休产假,他的确有提拔王冉做代理组长的意思。这次把李艺晴和王冉都带来松河约见客户,也是想横向比较看看两人能力,再决定项目后续交给哪个组来跟进。 从监控时间来看,李艺晴路过影音室时,唐智博和王冉很可能正在发生关系。 提起李艺晴,唐智博也想起来:“那天做完之后,王冉确实跟我提过,说李艺晴好像知道我们俩的事儿了,想让我找借口把她开了。李艺晴来智麦四年多了,工作能力不错,形象也好,很多大客户都是她维护的,哪能说开就开。我当王冉是为了抢客户的事儿跟我使心眼,没往深想,也没答应她。” 第13章 姜郁:“这是王冉第一次跟你提这事儿吗?说李艺晴知道你们的关系。” 唐智博:“挑明了说是第一次。但其实自打王冉知道这次我带她和李艺晴俩人来见客户,心里就一直别别扭扭的,觉得我应该直接把客户给她,不该搞什么横向比较。但做生意嘛,跟谈感情又不一样,还是得谨慎点。王冉毕竟年轻,经验阅历还是太欠,这么大的客户给她,我总不太放心。” 姜郁心里冷笑,不知该夸他公私分明,还是该骂他贪心不足,既喜欢年轻女孩的身体,却又嫌她们太年轻。 她将监控显示李艺晴曾去过影音室的情况告诉唐智博,说:“王冉当时应该也看见了李艺晴,所以才会跟你提那样的要求。李艺晴从影音室里出来的时候拿着手机,很可能拍到了你们发生关系的证据。” 姜郁据此推测,王冉想借她与唐智博的关系上位不成,对于唐智博的敷衍处理失望透顶,又担心李艺晴将二人关系曝光,这才报警先发制人,让李艺晴无话可说,再和唐智博斗个鱼死网破。 “那现在怎么办啊?”唐智博问。 姜郁:“如果真是这样,王冉报警就不是为钱,估计比较难谈。李艺晴那边倒是可以沟通一下,问问她看见了什么,又拍到了什么。” 唐智博连忙点头,“对。李艺晴是林麦一手提拔起来的,可以让林麦沟通看看。” 第8章 8. 「唐智博强奸案」·代价 姜郁收到林麦发来的照片,已经凌晨一点。 照片是李艺晴当晚拍的。由于影音室内光线昏暗,画面中的人像并不清晰,隐约能看得出女方站立趴在墙上,男方紧贴其后,四臂纠缠,映着远处荧屏散出的蓝色冷光,好似深山幽林中的一对魍魉。 姜郁如获至宝,立刻将照片转给金鸿发。 强奸案中,判断性行为是否违背女方意愿,通常会综合考虑场合地点、被害人言行、性交姿势等多要素,以此推断被害人的主观心理状态。 案发地点影音室并完全私密的场合,随时有外人进入的可能,王冉声称遭受胁迫,但是现场没有反抗痕迹,事后也未立即报警,而是第二天早上才去报警。 何况按照一般常识,背立式的体位需要女方主动配合,否则难以完成,即便考虑到两人存在上下级关系,王冉当时的反应也与常理不符。 金鸿发很快草拟了一份律师意见,详细阐释了案件中的多个疑点,打算提交给检察院。姜郁看过之后,觉得其中关于唐智博与王冉的“特殊关系”部分论述不足,特意又约见了唐智博一次,向他进一步收集相关证据。 尽管并不光彩,但有助于洗脱罪名,唐智博还是非常配合,提供了包括与王冉的开房记录、多次乘同航班旅行记录、转账记录等一系列线索。金鸿发觉得其实没什么必要,但是姜郁坚持,他也没再阻拦,毕竟夯实证据对唐智博争取无罪也有好处。 三天后,检察院经审查决定,对唐智博不予批捕。 公安机关又经过了一轮补充侦查,最终撤销了对唐智博的指控。 有媒体将打了码的《撤销案件决定书》公开发布,舆论立刻分化两极:有人痛斥“王某”愚弄网友感情,“小作文”果然不能轻信;有人感慨强奸案取证太难,不是真的“无罪”,只是证据不足。 对于网络上的种种猜测质疑,唐智博和林麦都选择冷处理,没有进一步的回应。 话题讨论热度渐退,曾经备受关注的ceo性侵女下属案终于落下帷幕。唐智博重新回到公司,智麦科技运转恢复常态,一切都好像从未发生,只有王冉和李艺晴先后辞职,又很快有应聘者顶替了她们的位置。 那些曾经帮助唐智博洗脱强奸罪名的证据材料,如今摇身一变,也成了林麦离婚谈判当中证明男方过错、争取财产划分和女儿抚养权的重要依据。 据说唐智博起初坚决不同意离婚,甚至不惜走诉讼途径,通过崔主任找到海诚所里一位经验丰富的离婚律师,决心与林麦死磕到底。 不料律师经过仔细分析,认为唐智博胜算不大。他与王冉的婚外情是一方面,法官定会考虑这点对林麦有所倾斜。更重要的是,智麦科技几项核心专利技术的发明人和权利人都是林麦,尽管婚姻存续期间的知识产权收益属于夫妻双方共同财产,但专利权本身在林麦手上,理论上,她有权利禁止智麦继续使用。 “那不可能!”唐智博不服,“智麦也有她那一份儿,她不可能这么做!她没理由毁了公司!” “你说的没错,智麦也有她的一份儿,这是第二个问题。” 律师进一步解释:“您手上有公司51%的股权,其中25%为代持林女士的部分,解除婚姻关系后,暂不考虑财产划分的问题,至少这25%要归还林女士,那您剩下26%,尽管还是第一大股东,但是由于公司章程规定的是同股同权,您不掌握绝控制权——因为林女士可以与其他小股东就公司重要决策达成合意。鉴于核心专利技术在她手上,这点应该不难实现。” “不会的,不会的,她不懂这些的,”唐智博低声喃喃,不知是想说服律师还是说服自己,“她好几年没工作过了,公司的事儿都是我做主的……” 律师却摇了摇头,拿过林麦提供的三十几页离婚协议,提醒唐智博:“这份协议关于财产划分和子女抚养问题都约定地非常细致清楚,林麦一定咨询过专业律师的意见。她很清楚自己手里的筹码都有哪些。” 第14章 “那现在该怎么办啊?!”唐智博的情绪濒临崩溃,不受控制地大吼大叫,“我请你来是解决问题的!你说怎么办!” “您先冷静一下。”律师态度平静地安抚,“我的建议是,和林女士好好谈谈,争取对您更有利的条件,而不是选择诉讼。” 两人签订离婚协议当天,林麦给姜郁发来一条消息,千言万语删删改改,最后只留下了简短的一行:「姜律师,谢谢你。」 姜郁从不否认她有私心,如今结果令人欣慰,她自然替林麦感到高兴,释然一笑,打字回复:「客气了。祝福你。」 法律无法约束道德,却依然能成为武器,让不忠付出它该有的代价。 * 唐智博的案子圆满结束,赵成阳帮了不少的忙。姜郁为此特意又回了一趟松河,抽了两万块钱给他,但赵成阳说什么都不肯收。 “别这样,一码归一码,”姜郁坚持要给,装了钱的信封硬往他羽绒服里塞,“而且你不是还给sg打点了洗浴中心的老板吗?我总不能让你做赔本买卖。” “松河才多大点儿地方,都是熟人,用不着打点。”赵成阳握住她的手腕,半开玩笑的语气,“你要实在过意不去,以后就多回来看看我。” 姜郁明明是松河人,来出差这几天却都住在酒店,一次家也没回。赵成阳知道她和母亲隋丽萍关系不好,玩笑也只能是玩笑,下次见面还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最后姜郁挣不过他,只好妥协请他吃饭,就近选了家新开张的铜锅涮。 铜锅涮距离松河市一中不远,姜郁记得这里原来是家烤肉自助,念高中的时候,赵成阳还带她过来吃过几次,可谓羡煞旁人——六十八块钱一位,是那时候很多高中生一个月的生活费。 “那家早都黄了,都多少年了。”赵成阳点了麻辣小锅,没几分钟就热油滚沸,他丢了几片肥牛进去,不禁感慨,“看来你真没怎么回来。” “嗯,确实回得少,工作挺忙的。”姜郁低头抿了口果汁,讲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哪怕两人都心知肚明。她去滨江念大学的第二年,隋丽萍改嫁,机械厂家属院的那栋老房子再不是她的家。 “忙点也好。干你们这行的,多忙多赚。闲着才要人命。”赵成阳说罢,将面前的一盘油豆皮推到姜郁跟前。 姜郁目光掠过那盘豆皮,有些意外:“你还记得我爱吃这个啊?” 赵成阳低头笑笑没答话,摆手叫住路过的小哥,“哎,服务员,这桌加听芬达,冰的,快点上。” 姜郁真的服气:“这么多年你都没喝够啊?有那么好喝?” “你懂什么,我这叫恋旧,多优秀的品质。” 赵成阳开始臭屁嘚瑟,旧时的熟悉感觉又回来一些。火锅店里生意好极,人声鼎沸,热气升腾,窗上结了厚厚一层雪霜,两人聊起许多往事,总觉得这十二年过得恍惚,好像上次坐在一起吃饭还是昨天。 话题回到他现在的工作,姜郁问道:“之后有什么打算?就干这个了?” 东奔西跑的,总归不是份安稳差事。其实姜郁想不明白,当初他为什么要从刑警队辞职。若是只为赚钱,似乎也有更好的选择。 赵成阳闷头吃涮肉,大概不太想聊这个话题,含糊道:“先干着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你妈也同意了?” “她哪管得了我。” 姜郁蓦地就想起从前,她念初二那会儿,赵成阳念高二。暑假里的一个傍晚,她开窗收外面晾挂的床单,隐约闻到一股烟味—— “赵成阳!”姜郁生怕他弹烟灰弄脏床单,抬头喝他,“你妈不是不让你抽烟吗?” 赵成阳趴在楼上窗边,唇角浅浅一勾,不在意道:“她哪管得了我。” “那我告诉你爸!” 吓得赵成阳赶紧把烟掐了,警告姜郁:“臭丫头片子,别跟我爸瞎说啊!” 当天晚上,赵成阳还是被他爸一顿胖揍。因为这事,他有一周没理姜郁,后来赵爸说漏嘴了他才知道,告密的不是姜郁,是他亲妹赵馨怡。 赵馨怡和姜郁是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去了卫生学校。后来姜郁高中住校,两人联系就变少了。高考之后姜郁匆匆离开松河,隔年春节再回来时,赵家已经从楼上搬走,她也再没听过赵家兄妹二人的事。 “对了,小怡最近怎么样啊?”姜郁随口问起,“后来真去当护士了?” 赵成阳倏然僵住动作,上一秒的笑容凝在脸上,缓慢敛起,消失不见。 “……怎么了?”姜郁觉出不对。 “没事儿,吃饭吧。”赵成阳别开目光,往辣锅里下了块冻豆腐,“不聊她了,扫兴。” 估摸是兄妹俩又起了矛盾。 毕竟是别人家事,姜郁也没再深究:“行,那聊点别的。” 其实这次她来找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关于陈厉峰的案子。 第9章 9. 「陈厉峰抢劫案」·足迹鉴定 警方指控二十八岁的陈厉峰抢劫同村村民王涛并致人死亡,核心证据包括一枚来自案发现场的脚印,以及陈厉峰羽绒服上的血渍。 但据陈厉峰交代,案发当日他从没有到过现场,根本不可能留下脚印。 赵成阳毕竟做了快十年的刑警,在这方面总归有些经验。姜郁这次找他就是想打听问问:“你对足迹鉴定技术有过了解吗?” 第15章 赵成阳抬眼,“干嘛突然问这个?” “我手上有个这方面的案子,随便聊聊。”姜郁往滚沸的小锅里夹了两段宽粉,继续说,“之前也查过一些资料,说是基于现有技术,想对案发现场的脚印做同一性认定,还是比较困难。你怎么看?” 所谓“同一性”,也即检材脚印与犯罪嫌疑人存在唯一对应关系。像是指纹,总能指向唯一对象,因而成为刑事案件当中锁定嫌犯的关键证据。 “一般情况下,脚印是用来辅助破案的,能判断出凶手身高、体型、穿什么鞋,厉害点的刑警还能根据脚印分析出罪犯的年龄。至于同一性认定……不是完全不能做,毕竟每个人走路的发力点不同,鞋底磨损程度也不一样,脚印自然也不一样。” “那主要依赖技术人员的经验和推断?” “早期是。后来也有了一套比较成熟系统的评估方法。但在精准度上,肯定和指纹鉴定比不了。而且这玩意儿对技术人员自身的水平要求太高,就咱们这小破地方,人才稀缺,能判断出个大概范围就不错了。” 姜郁点了点头,对陈厉峰的案子又涨了几分信心。 赵成阳却突然话锋一转:“哦,除了一个人。她在足迹分析鉴定方面还挺有两把刷子。 “……谁?” “之前我在警队里的师父,李曼贞。” “女的?” “是,挺厉害的。不过退二线了,去年才抱了个孙子,天天带孩子、发朋友圈,估摸明后年就退休了。” “那你没跟她得点真传?”姜郁笑着揶揄,“光抓小三可惜了啊。” “你以为小三好抓啊?没点本事就得一天到晚在那蹲点儿,就这天气,零下二三十度,你蹲十个小时试试。” “那没想过干点别的?” 赵成阳跟她耍贫:“你要给我介绍工作?” “可以啊。来我们所当刑事顾问,怎么样?” 赵成阳一愣,果断拒绝:“不去,干不了。” “别啊,我认真的。”姜郁并非一时兴起,最初听说他从警队辞职,就一直想要请他过来,况且所里还有指标,“全职最好,兼职也行,按案子给你提成,肯定比你现在强。考虑一下。” 赵成阳直摇头,夹了颗油炸花生米扔嘴里,边嚼边说:“真干不了。我这人眼高手低,就跟你吹吹牛逼还行。” * 陈厉峰的案子很快安排了第二次庭审。 检方首先出示由市公安局司法鉴定中心作出的一份血迹鉴定报告,证明血迹确实来自被害人王涛。 轮到姜郁发表质证意见,自然是真实性、合法性、关联性都不认可。理由也很简单:鉴定程序违法,且不排除检材被污染的可能。 听着似乎是辩护律师的惯用说辞,法官还是很谨慎地通知相关侦查人员及证物保管员出庭,进行情况说明。 据侦查人员陈述,警方对提取自陈厉峰家中的黑色羽绒服共进行了两次鉴定和一次检测。 第一次鉴定由县公安局司法鉴定中心作出,未检出王涛血迹。一个月后,证物保管员乔某利用单位新采购的“猎鹰”试剂对羽绒服进行潜血反应实验,发现有荧光反应,随后立即将证物送至市公安局司法鉴定中心进行二次鉴定,得到被害人王涛的dna分型。 庭审过程中,姜郁申请向证物保管员乔某发问,法庭准许。 姜郁:“乔警官您好,我想了解一下,在送去市局鉴定以前,为什么您还对羽绒服进行了一次自行检测?” 乔警官:“因为之前没人用过这个试剂,也不知道效果怎么样。我们向市局批请补充鉴定的时候需要说明理由,所以就先检测了一下,确实有血迹,然后马上送去鉴定了。” 司法鉴定需要侦察机关书面委托,并对检验过程通过笔记、照片、录像等形式进行详细记录。并且,鉴定人员需为中立第三方。 证物保管员的自行检测行为不符合其中任何一项条件,自然成了律师的主要攻击点。 姜郁又问:“本案的其他证物是否也由您来保管?” 乔警官:“对,都是我保管。” 姜郁:“也包括死者王涛的血迹和衣物吗?” 乔警官:“……是。” 问询至此,律师此前提出的质证意见得到验证——确实无法排除检材被污染的可能。 中途休庭,姜郁见那个证物保管员正在走廊里跟秦颂吐槽律师,态度不满,骂骂咧咧。她故意从两人旁边走过,叫了声“乔警官”,搞得对方脸色一阵红一sg阵白。 姜郁想起上次在松河跟赵成阳吃饭的时候,他就跟她提过,公安办案最讨厌的就是律师。一桩命案来了,警队上下半刻不敢松懈,加班加点,排除万难,好不容易找到证据,落到某些律师手里,他们却要抓住一丁点儿的瑕疵不放,不遗余力帮助嫌犯脱罪。 那时姜郁就说:“你们是有罪推定,我们是疑罪从无。有冲突不是很正常吗?” “哎哎,别瞎说啊。现在谁敢有罪推定?”赵成阳赶紧给她打住,“我们那叫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小心’还怕有瑕疵啊?”姜郁笑他,“而且,案子又不是我们判的,上头不是还有法官么。” “得,我犟不过你。要不怎么我都辞职了,你还搁这儿当律师呢。”赵成阳干脆举杯,“来,碰一个,敬我们姜大律师。” 第16章 “……赵成阳,你能少损我两句吗?” “我这哪是损你,我真心的。”赵成阳直接拿杯撞上她的,“哪天我要是犯事儿进去了,还指着你捞我呢。” 弄得姜郁哭笑不得:“我可真谢谢你。” …… 十分钟后,三名法官返回坐席,庭审继续进行。 姜郁庭前已经向法院提交了针对足迹鉴定的详细质证意见,核心观点明确:鉴定结论只能说明现场脚印与陈厉峰家中搜出的运动鞋鞋底花纹相符,但无法证明就是这一双鞋留下的。 审判席上,三位法官仍在低声合议,迟迟没有开始质证流程。 又过了几分钟,审判长才清了清嗓,打开话筒:“公诉人申请提交一份针对现场提取足迹的补充鉴定意见,合议庭经合议认为,该份意见与本案定罪量刑有关,准许补充。” 姜郁心头一沉,当即表示反对:“根据刑诉法的规定,公诉机关应当在提起公诉时移交全部证据材料,禁止证据突袭。对公诉人当庭提交的这份新证据,不应予以采纳。” 审判长却道:“这样,辩护人,你先看一下内容。如果当庭确实无法发表意见,可以庭后补充发表。” 法律要求检方提前移交全部证据,却没规定证据突袭的绝对后果。法官既然决定采纳这份证据,姜郁也知道多说无益,只得接过法警转递来的文件,迅速翻看,直至最后一页落款签名: 李曼贞。 “审判长,”姜郁抬头看向法官,“我方申请延期审理本案。” * 秦颂特意从松河市公安局请来足迹鉴定专家李曼贞,对犯罪现场提取的脚印进行补充鉴定,进一步坐实陈厉峰曾到过案发现场的结论,同时撤回此前提出的十年从轻量刑建议,认为陈厉峰既然没有悔罪态度,就不应当从轻处罚。 次日下午,姜郁前往市看守所,再次会见了陈厉峰。 “姜律师!”陈厉峰眼眶乌青,显然昨晚也没睡好,见到姜郁的一刻差点要站起来,又被座椅上的戒具箍住,焦急问道:“姜律师,现在怎么办啊?” 姜郁在他对面坐下,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来回翻看着那份检方新补充的鉴定意见。 陈厉峰更心焦,又唤她:“姜律师?” 姜郁这才从文件上挪开目光,语气很淡地问他:“你去过案发现场没有?” “我……” 根据李曼贞对现场采集到的两枚完整脚印所作出的分析,脚印主人为27-29岁男性,身高183公分,体重约70千克,左侧踝骨比右侧稍大,与陈厉峰本人特征完全吻合。 当事人对律师有所保留的情况并不鲜见,一纸合同搭建起来的信任薄如浮冰,所以老律师教给徒弟的第一课往往都是如何与当事人相处,做好自我保护。 “陈厉峰,我不是来审讯你的,但我必须知道实际情况,才能确定为你辩护的最佳方案。”姜郁顿了顿,语气更郑重了几分,“现在我再问你一遍。2021年12月29日,你到底有没有去过案发现场?” 陈厉峰沉默良久,终于承认:“卢静发现王涛的时候,我跟她在一块。” “……卢静?” “就是王涛他媳妇儿。” 从案卷材料来看,王涛的尸体就是案发当日18时左右由其妻子卢静最先发现的。 第10章 10. 「陈厉峰抢劫案」·暧昧 据陈厉峰改口后的陈述,其与被害人王涛的妻子卢静是初中同学。那时的卢静寡言内向,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初中毕业后去学了美容美发,在镇上开了间发廊。 发廊开业酬宾办卡优惠,陈厉峰正好路过,进去储了五百块钱。几次理发外加闲聊,两人才又熟络起来。 卢静天生皮肤白净,五官素淡,讲话从来轻声细语,和陈厉峰认识的其他姑娘都不一样。他渐渐地对她有了好感,正打算要表白,就得知了卢静要结婚的消息。 结婚对象是经朋友介绍认识,也就是王涛,在当地开了两家火锅店,经济条件还算不错。卢静当时已经二十六岁,在同村里算是“老姑娘”了,家里催得紧,嫁也便嫁了。 卢静婚后育有一女,经常因为孩子和生活琐事经常同王涛发生争吵,感情不太和睦。男方家里一直希望能再抱个孙子,卢静却因身体不好,不打算再生,久而久之,与公婆的关系也有些僵。 一次,陈厉峰去理发的时候,无意间看见卢静脖颈有伤,可问了她又什么都不肯讲。直到同样的事情发生了四五次,卢静才吐露了自己被王涛家暴的事。 温婉柔弱的女人总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陈厉峰劝说卢静与王涛离婚,卢静却很犹豫,因为女儿快上幼儿园了,王涛的户口已经迁到镇上,她想让女儿去镇里的幼儿园,教育条件能好一些。一旦提了离婚,担心王涛那边不肯配合,本来他们就不喜欢这个女孩。 陈厉峰也不好强求,便给卢静留了一千块钱,说之后有困难再来找他。 卢静当然不肯收,但是强扭不过,只得暂时留下,想着以后有机会再还给他。 自从知道卢静难处,陈厉峰隔三差五总要到发廊里来看看,有时候也带点给小朋友的礼物,玩具、画本之类的。卢静过意不去,理发也不收钱了,有时家里炖了排骨,便会拿饭盒装着,带到店里给陈厉峰。 第17章 两人一来二去,感情渐渐升温,却囿于王涛的缘故,始终都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陈厉峰自幼父母离异,父亲常年在外做生意,母亲体弱多病,过世得早,他就寄宿在舅舅家,直到因为争夺母亲留下的一间门市房和舅舅闹掰,相互再无往来。 他书念得不多,也没正经工作,有点小聪明,全用在打牌上了,和村里人关系不好,也没谁给他炖过排骨,卢静是唯一的一个。 案发当日,卢静给陈厉峰发信息说自己包了酸菜馅饺子,想要给他送点。当时的陈厉峰因为前晚通宵打牌,正在朋友家里补觉。醒来后收到信息,即与卢静相约在村东两公里处的松树林里碰面,位置相对僻静,以免撞上熟人。 好巧不巧的,两人还是意外撞上了王涛。 彼时大约傍晚六点,天色已黑,卢静提着饭盒来到松林找陈厉峰,却被躺倒在地的男人差点绊倒。惊见男人正是丈夫王涛,浑身是血,已无呼吸,卢静吓得不轻,好一会儿才勉强冷静下来,拨打了110。 因为担心与陈厉峰等关系暴露,她便让他先一步离开现场。 至于王涛究竟因何被害,陈厉峰拍着胸脯保证,他是真不知情。 “那条信息还在吗?”姜郁问,“就是卢静发给你要送饺子那条。” 陈厉峰摇头,“删了。” 姜郁觉得奇怪。追问:“为什么删了?” 陈厉峰道:“手机内存不够,就给删了。” * 离开看守所后,张筱问姜郁:“现在咱们去哪?” “去红花村,找卢静求证。”姜郁上车发动引擎,“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约一小时后,两人抵达红花村。 王涛家中无人应门,向邻居打听之后才知道,自从王涛出事,卢静就带女儿回了娘家,没在村里再出现过。 姜郁辗转拿到卢静电话,一通拨去说明来意,卢静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拒绝配合作证,希望律师别再打过来了。 陈厉峰能否脱罪尚未可知,配合作证则是承认两人确有私情,声誉难保。红花村巴掌大小的地方,邻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地方越小,越是人言可畏。 姜郁能够理解卢静做出的选择,却也不得不为案件陷入僵局感到烦恼。这时心里又难免要怪陈厉峰,如果最初向她坦白实情,案件或许又是另一种走向。 如今她能继续坚持无罪辩护,主张被告即便到过案发现场,也未抢劫伤人,毕竟那把瑞士军刀和带血的石块上都没提取到陈厉峰的指纹。但被检方一路步步逼退至此,她在法官那里总归丢掉不少 “印sg象分”,辩护词的份量也要打折扣。 “疑罪从无”的道理谁都明白,真正裁度起来却仍逃不过法官心证——证据要充分到什么程度才算“排除合理怀疑”? 排除谁的合理怀疑? 律师提出的怀疑是否合理? 如果陈厉峰无罪,那么谁该为王涛的死亡负责? * 晚上姜郁回到家里,拖着一身酸软疲惫,正打算去泡个澡解解乏,就接到母亲隋丽萍打过来的电话。 本来不太想应,直到来电变成未接,隋丽萍又打了第二遍。 姜郁这才按下接听,语气恹恹:“喂?妈。” “欸,姜姜,你下班了没啊?” “嗯。怎么了?” “也没什么事。这不明天就周末了嘛,你看你要是不忙,就回来一趟呗?让你陈叔叔给你炒两个菜,咱们也好久都没聚了。” “陈叔叔”名叫陈大右,比隋丽萍小两岁,是她当年做服装批发的时候认识的,中年离异,有个儿子。后来服装生意不景气了,陈大右就带着隋丽萍开起手机店,最红火的时候在松河市里有五六家分店,赚了点钱,后来投进股市亏多盈少,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大概顾及女儿感受,隋丽萍和陈大右的半路爱情一直处于地下状态,直至姜郁上了大学,她才跟女儿提起有这么个人。那时在电话里,隋丽萍对这位“陈叔叔”评价甚高,说他会照顾人,脑子也活,很会做生意。 姜郁大三那年春节回家,第一次见到陈大右本人,说吓一跳绝不夸张——男人光头金链花衬衫,怎么看都像混社会的,跟“会照顾人”死不搭边。 相处一段时间过后,姜郁对他的印象又改观了些,没见这人做什么出格的事,不过是嗓门儿大了点,外加有点暴发户属性。因为早年跟人学过厨子,陈大右烧得一手好菜,反正比隋丽萍做饭好吃。 姜郁并不反对母亲另谋幸福,只是真的很难融入,总觉得家里多了个陌生人,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之后回老家次数更少,好在工作越来越忙,借口也越来越容易找。 “这周末不行,得在所里加班准备材料。”她随便找个理由搪塞。 “噢,这样啊。”隋丽萍顿了顿,才继续说,“其实有这么个事儿,想跟你商量一下。你陈叔叔一直想做那个平板电脑的授权代理店嘛,但是咱们这小地方你也知道,年轻人没几个,开了店都不知道要卖给谁。前一阵子他去滨江考察,觉得东城新区那边商业环境不错,学校也多。想要赚钱,还是得把店开到那边去。挑挑选选的,看中几个门脸儿,拿不定主意。正好你就住那边嘛,就想让你帮着参谋参谋,比较一下租金啊、客流啊,看看开在哪里合适。” 第18章 “开店的事情我不懂啊。”姜郁第一反应是不想掺和,“而且他来滨江开店了,你怎么办啊?” “那他要是真做起来,我也跟过去呗。把家里这边的房子租掉好了,能卖掉也行,然后去那边买套小一点的,也离你近一点,互相有个照应。” 姜郁最怕的就是这个,赶紧劝道:“妈,你别冲动啊,等我回去再商量商量。现在实体店铺也不好做。” “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年底店铺租金很便宜的,等过了年要涨价了。按一个月涨800块算吧,一年就是9600块,小1万块出去了。你租了店铺还要装修的,等装修好都要2月底了,到时候——” 隋丽萍话多语速又快,姜郁听得后脑勺嗡嗡直响,索性长痛不如短痛:“知道了,妈,我明天回去行吗?等我回去再说。” 第11章 11. 「陈厉峰抢劫案」·窃听 次日中午姜郁回到松河,才刚推开家门,就闻见厨房飘来的饭菜香气。 隋丽萍坐在客厅里一边嗑瓜子一边追剧,荧屏上的食色男女正上演一出你侬我侬的甜蜜戏码。姜郁从不知道母亲竟也好这口,记忆里的 “大女人”一心搞钱做生意,爱情大概是她最瞧不上眼的东西。 “哎,姜姜回来啦?饿了吧?”隋丽萍拍拍手上的瓜子皮屑,按下暂停,“你陈叔叔手快,马上就能开饭,坐下歇会儿。” 说完,又扭头冲厨房里喊道:“老陈!姜姜回来啦!” 厨房门被推开,排烟灶声轰鸣,陈大右端了盆刚出锅的炖酸菜,人高马大啤酒肚,偏穿了件紧巴巴的围裙。 饭菜很快齐活儿,六菜一汤,最正宗的家乡味道,却是出自姜郁眼里的一个外人。母亲对陈大右的手艺赞不绝口,后者则一个劲儿地给母亲夹菜,又让姜郁觉得她好像才是那个外人。 但也不得不承认,自从跟陈大右半路搭伙儿过上日子,隋丽萍的状态好了不少,面庞日渐饱满红润,几十年的急脾气也慢下来,至少没在女儿面前再发过火。 话题聊到平板电脑代理生意,陈大右已然下了决心,说是市场都考察好了,就差租个铺子。姜郁眼看阻拦无望,只得应下,说是回头再跟朋友打听问问,看看租在哪里合适。 饭后隋丽萍去厨房收拾碗筷,陈大右把泡好的普洱茶给姜郁倒上,瞄了眼厨房方向,小声问她:“小峰的事儿怎么样,有结果了没?” “还没有。”姜郁抿了口普洱,“开了两次庭,第三次时间还没确定。” * 上个月月初,姜郁意外接到陈大右的电话,说有事求她帮忙,关于他和前妻的儿子,陈厉峰。 陈大右与前妻分开小二十年,与儿子陈厉峰的关系不好,几乎没有往来。直到去年陈厉峰因涉嫌犯抢劫罪被公安拘留,警察依法通知家属,陈大右才知道前妻早已病故,儿子犯事儿被抓,有被判处无期徒刑以上的可能。 彼时虽然知道姜郁在滨江做刑事律师,但因顾及颜面,陈大右没有请姜郁帮忙,甚至未将此事告诉隋丽萍,而是托朋友找了别的律师。 谁知律师才一到看守所,就被陈厉峰给骂回来了。小兔崽子坚称自己没爸,不接受陈大右为他聘请的任何律师。 由于罪行可能要被判处无期,看守所就为陈厉峰联系了法援机构。法援律师走个过场,会见了陈厉峰一次,回头告知家属,建议认罪认罚,接受检方提出的十年量刑建议。 陈厉峰周岁二十八,未婚,十年之后出来就是三十八,人见人嫌老光棍儿一个。陈大右左思右想觉得不行,还是厚着脸皮找到姜郁,请她给想想办法。 彼时接到陈大右直接打过来的求助电话,姜郁就猜到了:“您没告诉我妈?” “还没,”陈大右在电话里笑得尴尬,“也不是啥光荣的事儿。” 陈厉峰毕竟是和前妻的孩子,二十好几了没个正经工作,现在又闯了大祸,真要是跟隋丽萍讲了,估计还要惹来一通牢骚。 陈大右怕姜郁不乐意接,赶忙又说:“那个,费用啥的你正常收,叔不差你的。能给小峰捞出来就行。再不济刑期给减一减,十年啊,啥好人都给圈完犊子了。你妈那边我找个机会再跟她讲。” 就这样,姜郁才以法援机构更换律师为名,在滨江市第一看守所首次会见了陈厉峰。 * 隋丽萍洗过碗从厨房出来,切了份果盘,见到姜郁已经在穿外套,讶道:“这就走了?屁股都还没坐热呢!” “下午约个人谈事儿,聊完直接回了。不用等我吃晚饭。” “约人?”隋丽萍纳闷,知道女儿不是爱交际的性格,奇怪她去滨江这么多年,怎么在松河还有熟人,“约谁了?” 姜郁也没瞒着:“赵成阳。以前住咱家楼上的。” “楼上……噢噢,想起来了!”隋丽萍一拍脑袋,“赵福江的儿子!那孩子挺不错的,高高帅帅的,后来好像当警察去了,是吧?” “嗯。” “他们家好像还有个丫头,叫‘小怡’还是‘馨怡’的。” “赵馨怡,我俩初中一个班的。” “对,对。哎呀,那丫头也挺好的,啧,可惜了……” “什么可惜了?”姜郁纳闷母亲怎么突然感怀起来,“赵馨怡怎么了?” “死了,早就没了。” 第19章 “死了?!”姜郁心头猛地一震,顿时僵住动作,以为自己听错,“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哟,你念大学那会儿吧,”隋丽萍回忆,“得有快十年了。” “……怎么死的?” “让对象给害了。吵架了还是怎么的,反正闹点矛盾,然后那小子就把小姑娘给勒死了。你说多缺德……哎,老陈,”隋丽萍扭头问陈大右,“中医院那年死了个小护士,你记得不?” 松河地方不大,出了这种事总要轰动一阵子,陈大右自然也听说过,应道:“有点印象。” 隋丽萍:“后来咋判的?枪毙了?” 陈大右:“没。死缓还是无期来着,记不清了。” 隋丽萍:“啥?杀人都不枪毙啊sg?还有没有王法了?” 陈大右:“得,下回让你给判。” 隋丽萍:“……没个正形。” * 姜郁回到车里,心情久久未能平复。上次吃饭跟赵成阳聊到赵馨怡,他不想提,只说扫兴。那时她以为只是兄妹吵架,却未料到是这样的原因。 赵馨怡和她同岁,十年前也才满二十。花季少女香消玉殒,给赵家带来的沉重打击不言自明。姜郁蓦地想到赵成阳这些年来的变化,想到再重逢时他脸上的疲惫颓然,还有那双漆黑瞳眸里将灭未灭的光。 和赵成阳约了下午两点半,本想聊聊李曼贞的那份足迹鉴定报告,现在好像又蒙了层别的情绪。去往约定咖啡厅的路上,姜郁心情复杂,不知再见他时该先说点什么,又怕不经意间露出一丝哀悯,反而坏了别人心情。 车子开到一半,忽然接到赵成阳打来的电话,姜郁以为他要迟到,按下接听,对面却是陌生的声音: “你好,西霞派出所的。你是赵成阳家属吗?” “我……”姜郁一头雾水,只得先应下,“我是。他怎么了?” “哦,那你来所里一趟吧,配合签个字。” …… 西霞街道派出所,讯问室。 一名民警将报案人柳某车上拆卸的窃听设备拿给赵成阳,问:“这是什么东西?” 赵成阳瞥了眼,说:“不知道。” 民警压住脾气,把东西撂在他面前的小桌板上,叱道:“你再好好看看!” “看了,看半天了,”赵成阳朝后椅背一靠,下巴微微扬起,“但真不知道。” “柳志强你认识吗?” “什么强?”赵成阳眉心一拧,佯作疑惑,“谁啊?” 民警把一张男人照片拿给他看。 赵成阳还是那句:“不认识。” “我警告你啊,你最好老实一点。要是什么证据都没有,我们也不可能带你过来。”民警见他那一副吊儿郎当的嘴脸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自觉地提高声调,“在人家车里偷装窃听器,你胆子不小啊,赵成阳。知道能判几年吗?” 赵成阳干了快十年的刑警,对于这套审讯话术再清楚不过,索性缄口不言,躺平摆烂,知道对方手里没什么证据,最多熬个24小时,就得乖乖把他放了。 正在这时,讯问室门被敲响,有人进来同问话民警耳语:“外面来了个女的,说是赵成阳家属。” * 姜郁拿到《被传唤人家属通知书》,得知赵成阳被警方传唤是因涉嫌侵害公民个人信息安全,估摸与他的调查业务有关,性质算是行政查处,而非刑事,问题尚且不算严重。 民警依法履行通知程序,向姜郁核实身份:“你和那个赵成阳,你俩什么关系啊?” 电话里既然认了,姜郁现在也只能继续圆谎:“我是他表妹。” “……表妹?表妹不行啊。他在松河有其他家属没?配偶、父母、同胞兄弟姐妹,有没有?” 能让警察把通知电话打到她这,赵成阳摆明了就是不想让他爸妈知道。姜郁于是摇头,“没有,这边就我一个亲戚。” “那行吧,你先签个字儿吧,身份证也借我们复印一下。”民警扭过头对同事说,“小张,印个身份证,然后待会儿笔录里也记录一下这个情况,没有其他亲属。” “警察同志,”姜郁问,“赵……我哥他什么时候能走啊?” “这个说不好,我们还在调查。你先回去吧,之后要有处理结果,我们再给你打电话。” 姜郁看了眼时间,试探着问:“要不,我在这等会呢?” “你甭等了。”民警摆了摆手,“就他现在这副德行,一问三不知,在那儿给我装傻充愣的,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看来这人没招,警方手里也没什么证据。 既然是走行政程序,最后大概率是罚款或者拘留。姜郁晚上还要赶回滨江,没空陪赵成阳在这耗着,于是就跟警察商量:“那您看这事儿我们交点罚款行吗?我去做做我哥工作,让你们把这案子顺利结了,大家都方便。” 第12章 12. 「陈厉峰抢劫案」·跟踪 半小时后,赵成阳大笔一挥签了行政处罚决定书,罚款五百,又被民警严厉批评教育了一番,这才随姜郁离开派出所。 姜郁嫌他丢人,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 “哎哎,干嘛啊,那么着急?”赵成阳被甩在后面,扯着脖子喊了两声才勉强将人叫住,“咖啡还喝不喝啊?我请你啊!” “赵成阳你真够可以的,”姜郁回过头来,实在没忍住吐槽,“你一个当过警察的,心里没点数吗?窃听器你也敢装?” 第20章 “我……”赵成阳原本还想狡辩两句,对上姜郁目光又作罢了,小声嘀咕,“这回就是个意外,下次肯定不会了。” “还有下次啊?”姜郁真服了他了,“你找个正经点的工作行不行啊?” 赵成阳嫌她尽瞎操心:“你怎么跟我妈似的……” “行,你有本事,我不管你,以后你也别让警察给我打电话。” 姜郁说完,拉开车门就要往驾驶室钻,却被赵成阳从身后拽住手腕—— “哎呀别啊,那哪能行。不说了吗,万一我真出事儿,还指着你捞我呢。” 低头服软来得太快,赵成阳一副讨好式的嬉皮笑脸,好像刚才在派出所里的一副傲骨的另有其人。 姜郁侧目睨他,“你怎么那么好意思呢?” “哎呀,走走走,喝咖啡去,”赵成阳自知理亏,赶紧错开话题,推着姜郁后肩绕车一周,把人塞进副驾驶室,“车钥匙给我,哪能让你开车呢,是不是?姜大律师。” “……” * 咖啡厅里,姜郁跟赵成阳简述了陈厉峰的案子,又提到李曼贞新近出具的那份足迹鉴定意见。 “你这办案检察官是哪路神仙啊?”赵成阳不禁感叹,“面子够足的,连我师父这么佛系一人都请得动。” “北京调过来,估计你不认识。”姜郁没提和秦颂的关系,敷衍应付。又问:“你和你师父关系怎么样?” “比亲妈差点,但也没差太多。”赵成阳笑道,“你有什么打算?” 姜郁从手提包里抽出一份文件,复印自陈厉峰案的卷宗。 赵成阳接过扫了一眼,“勘验笔录?” “嗯。案发现场共提取了两组脚印,除了陈厉峰以外,还有一组来自死者王涛的妻子卢静。” “没有死者的?”赵成阳翻看附录照片,脚印都是雪地里留下来的。 姜郁摇头。 “雪是王涛死亡以后下的?” “是。” “那陈厉峰的脚印,他们怎么解释?” “说是他作案以后返回现场查看留下来的。”姜郁将照片翻到最后一张,“你看这个。” 照片之中几枚脚印交叠,像是有人来回走过留下。姜郁用手指描出其中一道半弧轮廓,“看见了吗,就这个,我用陈厉峰和卢静的脚印剪纸都比过,形状不对,合不上。” 赵成阳意会:“你是觉得,现场还去过第三个人?” “不知道。当然也可能是拍摄角度导致畸变,或者侦查人员的脚印……你觉得,你师父能判断出来吗?” “鉴定意见里没提?” “检材里就没有这份。要是她有把握,我想申请补充鉴定。” 赵成阳对着照片端详片刻,摇了摇头,“不好说。要做鉴定,脚印起码得相对完整。你这就一个边儿,能有十分之一吗?感觉都没有。” “试一试呢?不需要判断脚印主人的身份特征,只要能判断出属于第三个人就行。” “我找个机会问问吧。” 赵成阳看了眼手机,眉心渐蹙,抬头问姜郁:“待会儿急着回吗?” “还行,没那么急。怎么了?” “车借我用下,有点急事儿,得去个地方。” * 车子一路飞驰,驶向位于松河市北的松河大桥。 赵成阳不时瞄向仪表台上的手机,导航页面上的绿色光点停在前方大桥附近。他一脚油门到底,几分钟后,前方一辆黄色出租车进入视野,他的位置几乎与地图上的绿点重合—— “柳志强的车?”姜郁看见对方车牌眼熟,想起几小时前赵成阳签的那份行政处罚决定书,这才意识到他一路追的是谁,不禁感叹这人屡教不改,“你还给人家装了定位?” 赵成阳没答话,目光始终盯着前方的黄色出租,眼里是姜郁少见的警觉锐利,仿佛蛰伏林丛之中的豹子,静静等待一个时机。 姜郁当他是来抓奸,没再追问。 片刻之后,出租车副驾驶门被推开,一个身穿墨绿色军大衣的男人从副驾驶下车,手往怀里揣了什么东西,左右环视一周,低头快步离开。 与此同时,黄色出租车驶离。 赵成阳依旧按兵不动,姜郁这才觉得奇怪。直至“军大衣”走出七八米后,赵成阳才解开安全带,压下帽檐,叮嘱姜郁:“车里坐着,别出来。” “哎,你——” 话音未落,sg赵成阳已经下车,朝“军大衣”快步跟了过去。 江边风大,“军大衣”顶着冷硬冬风快步向前,半低着头,没注意到身后状况。直到隐约听见脚步,正回头要看—— 一阵激烈电流蹿过脖颈,“军大衣”倏地两眼一黑,双膝瘫软,晕了过去。 赵成阳动作迅速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枚便携式指纹采集仪,揪着“军大衣”的左手食指留了个指印,操作连贯一气呵成。随即返回车上,重新发动引擎。 姜郁全程看在眼里,除了震惊再无其他情绪。赵成阳不是来抓奸的,他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开出租的柳志强,而是那个被他电晕的男人。 他需要的是那个男人的指纹。 这一刻的姜郁才意识到,她好像并不熟悉身边的赵成阳,不知道他从警队辞职的真正原因,不知道他每天到底在干什么,不知道他做“私家侦探”的背后还有多少秘密。 第21章 十二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事情,还有人,也包括他。 “怎么了,吓着了?”赵成阳见姜郁一直都没说话,偏头看她一眼,“至不至于啊?” 震惊过后,姜郁的语气反而异常平静:“现在外面零下二十八度。你就把他扔雪地里,会冻死的。” 赵成阳不以为意地笑笑,瞥了眼倒车镜,说:“看见那男的旁边的垃圾桶了吗?每天下午五点,都有一辆环卫车过去收垃圾。” 姜郁下意识去看仪表盘上的时间,此时刚好五点钟整,一辆白色环卫车与她的车交错驶过,开向男人晕倒的方向。 终于再抑不住心中疑问,姜郁问道:“赵成阳,你到底在查什么啊?” “你不是都看见了么?” 他就是想要那个男人的指纹。 姜郁感叹这人胆子真够大的:“光天化日的,你就不怕人家报警?” 赵成反问:“知道他刚才往怀里揣的什么吗?” “什么?” “从柳志强那买的k粉儿。” “……” “你还觉得他会报警吗?” “所以你之前一直跟踪柳志强,在他车上装窃听器,是为了调查他俩交易的时间地点?” “算是吧。” “你不是都辞职了吗?”姜郁更糊涂了,“贩毒的事儿你也要管?见义勇为啊?” 赵成阳哼笑,“你就当我是见义勇为吧。” * 直到两人最后分别,赵成阳都没告诉姜郁,为什么他要取走那个男人的指纹。 不是故意隐瞒不说,而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回到家中,父母正一起在厨房张罗晚饭。赵成阳的童年记忆里,父亲向来极少下厨,就连剥蒜帮忙这种小事都不参与。妹妹赵馨怡出事以后,老两口一夜间苍老了许多,调查、追凶、起诉、审判……一路太过煎熬漫长,待到生活重归平静,一家人也仿佛生出了从未有过的默契。赵成阳主动从市局宿舍搬回家住,父亲则时常陪着母亲遛弯儿、购物、下厨,陪伴成了对彼此的一种无声慰藉。 他和父母打过招呼,回到自己房间,第一时间将新取到的一枚指纹录入电脑,经过图像处理后与系统里的另外半枚指纹进行比对—— 不是,不是他要找的人。 密不透风的遮光窗帘将夜色中的霓虹斑斓拒之于外,赵成阳仰头靠在座椅背上,有种说不出的沮丧颓然。 六年了。 六年间,他走遍了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排查、走访、跟踪、调查,却依然没能找到曾在妹妹出租屋里留下过半枚指纹的那个男人。 第13章 13. 「陈厉峰抢劫案」·认罪 2012年的冬天,年仅二十岁的赵馨怡在出租屋中遭人杀害。 案件虽在松河市局的管辖范围内,赵成阳却因近亲属回避的缘故,无法参与案件侦破,只能旁敲侧击地打探案情与侦破进展。 警方很快便将凶手锁定为赵馨怡的同居男友宋晓川,移送检方审查起诉。 宋晓川起初拒不认罪,哭诉喊冤,后来为了免于死刑,还是老实伏法,认罪认罚,一审被处无期徒刑,二审维持原判。 一次偶然的机会,赵成阳得知案发现场还有半枚来源不明的指纹,并不属于妹妹或其男友宋晓川。由于这半枚指纹没有附卷移交给检察院,不论公诉方、法院还是宋晓川的律师,都不知晓其存在,更未有机会提出质疑。 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和职业敏感令赵成阳对妹妹被杀一案的处理结果产生了怀疑。 彼时距离赵馨怡的死亡已经过去将近四年,赵家的生活也已逐渐恢复平静。赵成阳带着父母搬离了老家属院,离开了曾经最熟悉的环境,希望开始一段全新生活,让老两口能够彻底走出痛失女儿的阴霾。 他也无数次告诫自己,过去的已经过去,他应该向前看。 可是怀疑的苗头一旦燃起,就很难再熄灭。越来越多的疑点反复在他脑中闪现——案发现场留下的精液为什么不是宋晓川的?警方认为宋晓川故意伪造奸杀现场说得通吗?那屋内留下的半枚指纹又是谁的? 赵成阳托人拷贝了案件侦查阶段的全部卷宗材料,愈发坚信,杀害妹妹的凶手另有其人。 不是勒颈致死后伪造奸杀现场,就是奸杀。 他想重启对案件的调查,找到奸杀妹妹的真正凶手,却因案件已结、“凶手”已判,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翻案意味着所有参与侦办的人员都有可能被问责。 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了,秘密进行的调查行动仿若大海捞针。没有人能仅仅依据半枚不在库的指纹找到新的凶手。 直至2016年8月,震惊全国的“白银案”告破,甘肃警方利用y-str基因技术对被害女性体内提取的精液进行检测,分析其中的y染色体特征,锁定了嫌疑人所在族群,最大限度缩小了筛查范围,最终将其抓获归案。 赵成阳因此受到极大启发,仿佛重新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他托师父李曼贞的关系,找到省内掌握相关技术的一位专家,对提取自赵馨怡体内的精液样本进行了重新分析,将调查目标划定为拥有相同y染色体特征的145名男性。 接着,就是对这145名男性进行逐一排查,印证他们左手食指指纹是否与留在案发现场的半枚相符。 第22章 145个待查目标,有的只是人口登记簿上的一个名字,想要找到并非易事。调查师出无名,赵成阳没有警力支持,只能孤身一人穿梭于街头巷尾,查证每一个目标的身份、社会关系和地址,再找机会接近,拿到他们的指纹进行对比。 后来因为私自行动被市局领导发现,赵成阳遭警告处分,失去本有的晋升机会。领导将其派至外省借调,希望以此方式制止赵成阳继续调查本案。 赵成阳多次拒绝无果,索性就地辞职,离开警队。 直至今天,他还是没有找到那半枚指纹的主人。 沉寂半晌过后,赵成阳深深吸了口气,起身走到一块巨大的白板跟前,转出白板的另一面。 一副巨大的树状图将百余张照片串联起来,赵成阳找到今天那个身穿军大衣的男人,用记号笔在男人的名字末尾画了一个红叉。 事到如今,排除一个调查对象已经不能再令他感到欣喜。余下不足二十个调查目标之中,绝大部分由于早年移居省外亦或下落不明,已经变得难以追踪。赵成阳愈发害怕穷尽所能也无法将那个人找到,甚至怀疑自己当初做了最错误的选择,白白浪费掉了六年时光。 事到如今,坚持远比放弃容易得多。 可是除了继续坚持下去,他还能为妹妹做点什么? 赵成阳索性不再多想,视线挪移到了下一个调查目标—— 冯少坤,1994年10月19日。 除了出生日期和一张照片,没有任何额外信息。 白板一角贴着妹妹赵馨怡的照片,女孩笑容阳光灿烂,一尘不染,是他每次沮丧过后仍坚持着走到今天的全部动力。 * 两周后,陈厉峰的案子再次开庭。 经辩护人申请,并经法院审查同意,鉴定人李曼贞出庭作证,证实案发现场所提取的全部脚印之中,的确存在来源于第三人的脚印。 至于这枚脚印是否就能说明凶手另有其人,控辩双方各执一词,经过约两小时的激烈辩论,审理进入最后陈述阶段。 “被告人,”审判长看向陈厉峰,“法庭现在给你最后陈述的机会。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陈厉峰背向旁听席站立,知道王涛的父母和妻子卢静此时都坐在下面。天花板上投射的光线有些刺眼,如同此时烧灼在他身上的缕缕目光。 开庭前,姜郁就告诉他说,卢静拒绝配合为他作证。挺好的,他一点都不怪她。她是个好女人,王涛配不上她,他陈厉峰也配不上。 那时他问姜郁,多大可能会判无罪,她说七成。 他又问,如果他被判sg了无罪,警方还会继续查下去吗?她说应该会的,他们要给王涛一个交代,找到真正的凶手。 “被告人?”审判长见陈厉峰走神,又问了一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陈厉峰抬头迎上法官目光,深深吸了口气,才有些不确定地问:“我现在要是认罪,还能从宽处理吗?” 法官一怔,姜郁也惊了惊,旁听席上更是哗然一片。 “肃静!”审判长敲击法槌维持秩序,向陈厉峰再度确认,“你现在是认可公诉机关对你的指控吗?” “对。”陈厉峰说,“人是我失手杀的,钱也是我拿走的,都是我一个人干的,现在我知道错了,希望法庭能够对我从轻发落。” 辩护席上,张筱关掉前方话筒,小声向姜郁吐槽:“这个陈厉峰搞什么鬼啊……审都审完了,又出幺蛾子……” 毫无征兆,姜郁也猜不到缘由。李曼贞的证词明明已经为陈厉峰又争取了几分胜算,现在她甚至有八成以上的把握能够赢得这场官司,却又在这最后关头被当事人摆了一道。 姜郁越想越觉得古怪,将陈厉峰刚才的话又细细地品味一遍,总觉得有股欲盖弥彰的味道。 正在这时,旁听席上传来愈发压制不住的女人啜泣,吸引了众人目光,也吸引了法官的注意。 “被害人家属,你稍微控制一下情绪。”法官看向掩面而泣的卢静,知道她是王涛妻子,此刻必定心情沉痛,语气便和缓了些,“庭审还没有结束。你如果需要休息的话,就先出去喝点水,休息一下。” 卢静摇头,掌心掩住口鼻,努力压制抽泣。法官以为她是不想出去,不料卢静一边摇头一边呜咽重复:“不是他,跟他没关系,不是小峰杀的,是我,都是因为我……” 场面一时混乱失控,法官不得不宣布休庭。 * 2021年12月29日。 天气预报说有大雪,天色一直晦暗阴沉,直到傍晚,这一场雪也没落下来。 几个男人待过整宿的房间里混着不太好闻的烟味和汗味,不知谁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有人推了陈厉峰一把,语气不耐地叫道:“峰子,醒醒!你的电话!” 因为前晚打了一整夜的牌,陈厉峰的脑子有些昏沉,好一会儿才看清屏幕上的名字: 卢静。 他猛地一个激灵从沙发上弹坐起来,电话已经断了,正打算回拨过去,卢静就发信息过来: 「包了点酸菜饺子。给你拿点。在哪呢?」 陈厉峰顿时喜上眉梢,打字回复:「朋友家呢,一会就回。」 卢静:「大概几点?」 陈厉峰:「五点。老地方呗?」 第23章 卢静:「行。」 松河冬季的北风干燥凛冽,陈厉峰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三五分钟,双手插着口袋,小半张脸埋进领口里。这片松林位于红花村东,再往东去是座荒山,鲜有人迹。他和卢静每次见面,不是约在她的发廊,就是在这里。 五点钟的天色已经暗了,远处一阵沙沙脚步,陈厉峰立刻站直腰背,走过去迎她,一声“卢静”刚叫出口,走过来的却是男人,照面就是一拳—— “陈厉峰我操你妈逼!” 第14章 14. 「陈厉峰抢劫案」·实报实销 卢静一路小跑赶到村东松林,陈厉峰和王涛已经不由分说地扭打起来。女人有些不知所措,喊了几声“别打了”于事无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左侧脸颊火辣辣地疼着,是王涛冲出门前扇过的一巴掌。她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了自己和陈厉峰的关系,但是已经不重要了,现在都完了,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她对不起小峰,也永远都还不上他对她的好。 忽地一道银光划过眼前,王涛掏出口袋里的瑞士军刀,直逼陈厉峰面门,吓得卢静一声惊叫。陈厉峰慌忙躲闪,借着一棵松树避开刀尖,利刃堪堪削掉一截枝杈。 王涛紧忙又追上去,陈厉峰步步后退,差点撞上卢静,大喊一声:“小静你躲远点!” “小静也他妈是你叫的!” 王涛怒气更盛,挥刀刺向陈厉峰腰腹,却不小心被脚边的一块石头绊倒。陈厉峰趁机反扑,将王涛摁倒在地,死死攥住他握刀的手腕。 两人杀红了眼,全都拼尽力气,一时间僵持不下。卢静害怕继续下去闹出人命,呜咽着苦苦哀求:“别打了,求你们了……都是我不好,你们别打了……” 王涛当她是给陈厉峰求情,全身血液直轰颅顶,愤然骂道:“骚娘们儿,敢绿老子,看我回去不弄死你!” 话音才落,王涛便是一声闷哼,陈厉峰扭着他的手腕,将刀刺入王涛左腹。 剧痛后知后觉地传来,王涛摸见一手的血,肾上腺素飙升,力量瞬间爆发,一脚踹开了陈厉峰。 陈厉峰失手将人刺伤,一时也慌了神,几次退避不成,又被王涛死死掐住脖子摁在地上,刀尖直抵颈脉。他再不敢乱动,只能凭本能抵住王涛握刀柄的右手,窒息感带来的阵阵眩晕叫人几乎失去力气。 卢静上前试图拉开王涛,却被王涛一脚踢开。女人踉跄着再爬起来,眼看刀尖快要划上陈厉峰的颈侧动脉,大脑空白一片。目光扫过刚才绊倒王涛的那块石头,卢静头脑一热,想也未想就冲过去,捡起石块猛地砸向王涛后脑! 王涛瞬间僵住动作,时间仿佛也停滞在这一刻。直至“啪嗒”一声军刀掉落,王涛身子晃了两下,轰然栽向地面。 北风穿过僻静幽深的松林,天空飘起大片雪花,卢静握着那块沾了血的石块,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半晌,还是陈厉峰先找回理智,发现王涛已经没了呼吸,便将从他身上搜出的五千元现金交给卢月,擦掉刀柄和石块上的指纹,再让卢静装作意外发现王涛死亡,然后报警。 卢静不敢,犹豫道:“要不……要不我还是去自首吧?” 陈厉峰反问:“那你让欣欣怎么办?” 欣欣是卢静的女儿,才满三岁。因为不受公婆喜欢,一直都是卢静自己在带。 卢静一时想不到更好办法,这才答应下来。 * 因卢静的供述导致案情发生重大变化,检方决定撤回对陈厉峰涉嫌犯抢劫罪的起诉,将案件退回公安补充侦查。 三周后,公安机关以陈厉峰涉嫌犯故意伤害罪、包庇罪为由,重新将案件移交检察院审查起诉。 姜郁先后多次向检察院提交律师意见,主张陈厉峰刺伤王涛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且因包庇罪需以被包庇人构成犯罪为成立前提,而卢静使用石块打击王涛的行为系正当防卫,不构成犯罪,故陈厉峰不构成包庇罪,应当对其作出不起诉的决定。 一日,姜郁刚刚吃完午饭,就接到了秦颂打来的电话。 “还是陈厉峰的案子,想跟你再谈谈。”秦颂在电话里说,“下午方便来一趟检察院吗?” 因距离案发时间已经过去一年多,公安机关能够重新收集到的证据只有陈、卢二人的口供。毕竟涉及一条人命,想要单纯依据口供判定陈、卢二人属于正当防卫,不论检方还是法院,都面临着极大压力。 为此,秦颂提出一条折中方案——认定陈厉峰犯故意伤害罪、包庇罪成立,但在量刑上有所减轻。如果能够争取王涛父母谅解,刑期可以减至14个月,即与陈厉峰已被羁押时间相当。这样一来,陈厉峰现在可以办理取保候审,等到法院那边走个流程,就能彻底重获自由。 姜郁听罢眉梢一扬,不禁笑道:“实报实销啊?” “实报实销”算是行业里的一种戏称。由于嫌疑人已经经历了拘留、逮捕、审查起诉等一系列程序,在押刑期超过一年,若是直接判处无罪,相关办案人员就要面临业绩考评上的压力。倘若陈厉峰后续申请国家赔偿,又要引发一系列的麻烦。 在此背景之下,一种变相“无罪”应运而生——判决刑期与当事人已被羁押期限相抵,既判了有罪,又能立即放人,各方利益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满足。唯有嫌疑人留下一份不算光彩的案底,算是为了尽早重获自由而付出的代价。 第24章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虽然我不太赞成这种说法。”秦颂脸上带着浅浅笑意,语气态度自信从容,“实践当中判定构成‘正当防卫’的比例不足百分之十,你确定要跟我赌这百分之十的胜率?” 男人的话像是丢进干草堆里的一簇火苗,只一瞬间就激起了姜郁满心斗志。百分之十又如何?如果谁都会在概率面前退缩,那就永远不会有这百分之十。别人既然能够做到,为什么她就不行? 以及让她更在意的——为什么秦颂觉得,她不属于这百分之十? 姜郁被自己的下意识想法惊了一惊,感叹怎么已经六年过去,自己还想sg在他面前争一口气。 平心而论,百分之十并非耸人听闻,这些年的从业经验也教会她一个道理——律师辩护永远不应该是炫技,而是最大限度维护当事人的合法权益。 站在陈厉峰的立场,与其争取一个尚不确定的无罪,期待法官大胆迈出支持“正当防卫”的那一步,的确不如接受检方提出的“实报实销”量刑建议。 至于如何争取王涛父母谅解,刑事案件里仅赔礼道歉自然不够,还要附上一笔尽表诚意的赔偿。 秦颂:“我跟王涛父母那边沟通过一次,赔偿数额方面,他们要八十万,由陈厉峰和卢静共同赔偿。” 但就姜郁所了解的情况,陈厉峰的收入来源只有其母亲留下的那间商铺,一年租金不足五万。这人又爱打牌,平时花钱也有点大手大脚,几乎没有存款。 姜郁:“这个金额,你跟卢静那边提过吗?” “还没有。卢静那边没请律师,明天我去一趟看守所,跟她聊聊。” 姜郁实话实说:“她和陈厉峰的经济状况都不太好,估计拿不出那么多钱。” “支付期限上可以协商,分几笔来付,但毕竟是一条人命,陈、卢两人也确实有过错。”秦颂顿了顿,语气态度缓和下来,“我会再去做做王涛父母工作,争取把金额压一压,你也去跟陈厉峰沟通一下,看看他的意思,是不是能问亲戚朋友借点。” 姜郁点点头,“行。我问问他。” 两人聊完案子,便又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姜郁颔首告辞,刚刚走到门口,又被秦颂叫住: “哎,姜郁!” 她回过头,以为他还有什么没交代清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叫了名字,不是“姜律师”。 “等陈厉峰的案子结束,我们出来坐坐吧,好多年没见了。”秦颂语气平和自然,与方才无异,眼里却不自觉地滑过一丝局促,像是担心再被拒绝。 所以每一个字都讲得足够克制。 好多年没见了,挺想你的。 后半句只留在了心里。 * 陈厉峰的取保候审申请很快获批,姜郁再见到他是在律所的会议室里。 谈及赔偿金额,陈厉峰表示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钱,也没什么能借钱的亲戚朋友。如果要把母亲留下的门市房卖掉,大概能凑个三十万,但是现在行情不好,房子已经挂了几天,连个来询价的都没有。 姜郁此前得到陈大右的授意,便试探着问陈厉峰:“你父亲那边还有联系吗?” 陈厉峰一愣,随即冷冷笑道:“我就算是把牢底坐穿,也不可能问他借钱。” “那你考虑过卢静没有?”姜郁问道,“她要怎么赔这个钱?” 陈厉峰一时语塞。 姜郁没再多劝,只说会再去和检方沟通,看看赔款金额能否再压一压。 一周后,陈厉峰的门市房售出,交易价格三十三万,买家全款出资,交易过程格外顺利,远超陈厉峰的预期。 秦颂那边又联系了几次王涛父母,最终将赔偿金谈定在五十五万,陈厉峰支付其中三十五万,卢静支付剩余,都是五年还清。欣欣后续由卢静独立抚养,公婆不再承担任何抚养费用。 令姜郁有些意外的是,卢静并没有接受陈厉峰的感情。 陈以为的两情相悦不过是单相情愿,卢静的确感激他、对他有愧,但她也说,那不是爱情。 卢静兑掉镇上那间发廊,带着女儿欣欣离开了红花村,不知去了哪里,也再没有主动联系过陈厉峰。 一次陈厉峰跟朋友喝酒,有人拿他打趣:“峰子,你说,那小媳妇儿咋就没跟你呢?” “呵,看不上咱呗。”陈厉峰一口闷掉半杯白酒,“当”的一声撂下酒杯,“没钱、没能耐也没工作,搁我我也不干。” “那你不白忙活一场?这叫啥来着,哦对,赔了夫人又折兵!哈哈哈!” “滚蛋。”陈厉峰瞪他一眼,“你个老光棍儿懂个屁!” 话音刚落,起身就要走。 “哎,上哪去啊?”男人赶忙将陈厉峰叫住,“再坐会儿呗。” “不坐了,有正事儿呢。” 因为赔款分期支付,陈厉峰手上还有些现钱,打算把母亲留的那间商铺再租回来,开个仓买。之前和房主微信聊好价格,今天线下来签合同,约了下午四点,还差十来分钟。 店铺卷帘门已经开了,估摸人家先到一步。卖房的时候陈厉峰见过对方一回,知道是个性格挺热络的阿姨,姓隋。他推开门进去,叫了声“隋姨”,迎面走来的却是个光头啤酒肚的中年男人。 陈厉峰怔了好一会,几乎没认出来多年未见的父亲。 第25章 直到对方走近叫了声小峰,他下意识退后两步,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姜郁根本不是什么法援律师。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的只有他一个人。 陈厉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整个人呆愣原地。 半晌,他吐了口胸腔里的浊气,双手用力搓了搓脸,骂了句:“操。” 第15章 15. 「陈厉峰抢劫案」·新的开始 陈大右为帮陈厉峰筹措赔偿款,暗中买下前妻留给儿子的商铺,也只能用这种方式让陈厉峰收下这笔钱。 近年经济形势不好,陈大右的几个手机店都没怎么赚钱,如今手头不算宽裕,付了三十三万买房款后,加盟平板电脑代理的事情只好暂且搁置一旁。姜郁原以为母亲不会同意这事儿,不料隋丽萍竟也配合,说是生意可以慢慢再做,亲情血脉怎么都化不开,如果换做是她儿子,她也会这么选择。 “以前也没见你对我爸这么宽容……”电话里,姜郁替父亲抱不公,怪母亲怎么把最可贵的善解人意都给了别人。 那边隋丽萍立刻沉下语气:“想让你妈多活几年,就别跟我提你爸!” 这么多年过去,父亲仍是母女之间那个不可言说的禁忌,一场对话又一次不欢而散,姜郁只能宽慰自己,陈大右不做平板电脑代理也算好事一桩,至少接下来的几年母亲不会再有来滨江的打算,她一个人也能过得自在一些。 几天之后,陈厉峰打电话给姜郁,语气不算客气,质问她是不是和陈大右一早就串通好的。 姜郁淡道:“我是收钱办事,跟你爸没那么熟。” 不料陈厉峰瞬间炸毛:“他不是我爸!” “……” 一个称呼而已,法律上的生父,认与不认都改变不了任何事实。姜郁哪怕早模糊了父亲在记忆里的样子,她也知道那是自己的父亲,斩不断的亲缘,何必否认。 她不理会陈厉峰的自欺欺人,只是问他:“你还有什么事儿?我这挺忙的。” 电话那头响起庆贺新店开业的热闹挂鞭,声音嘈杂,陈厉峰在嘈杂声中大声回答:“你转告那老头儿!买房的钱我会慢慢还给他的!” 姜郁嫌吵,蹙眉将话筒拿远一些,“还有吗?” “还有,还有……谢谢你帮我和小静!没了!” 电话“嘟”的一声挂得迅速,也不知道是信号断了,还是“谢谢”两个字太烫嘴。姜郁哼笑一声放下手机,没过多久就在陈厉峰的朋友圈里刷到一张照片,红匾白字写着“峰哥仓买”,配文:开业酬宾,全场八折。 她不知道卢静在未来的某天会不会回心转意,又或者是两人在平行的生活轨迹上各自重新开始,忘记属于过去的混沌不堪,但至少是他们在一个个分岔路前做出选择,给彼此的新的开始。 想到这的姜郁不禁扬起唇角,给那条朋友圈点了个赞。 * 自从唐智博的案子过后,姜郁接到不少关于性侵案件的咨询电话,起初两个被她客气婉拒,后面干脆将所有的外线转给张筱代接,表示但凡是性侵的案件且有辩护空间,就移交给金鸿发的团队后续跟进,自己不再接手。 张筱不解,问她原因。 虽然也听说过姜郁从前不接性侵案件,但是理由让她很难信服。刑案当事人出于对律师的不信任而隐瞒真相的情况不在少数,个别当事人对律师不够尊重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又不只出现在强奸案里,这些都不该是姜郁拒绝为性侵案辩护的理由。 “没什么原因,就是不想接,也不擅长。”姜郁坐在办公桌前敲着电脑键盘,答得云淡风轻,“与其勉强自己去做不擅长的案子,不如让给别人来做,再把有限的精力放在其他地方。你觉得呢?” “可是……” “还是你怕我接不到其他案子,克扣你年终奖?”姜郁抬眼看向张筱,笑着调侃。 “哎呀,我没那个意思。”张筱也笑,“就是觉得挺可惜的。” 姜郁设身处地,她在张筱这个年纪也的确想尽可能地接触各种类型案件,丰富实战经验。于是好心提议:“你要是实在想做这类案子,我跟老金说一声,你去给他打打下手?” “别别别,”张筱连忙摆手拒绝,“我可sg伺候不了金贵人。” “金贵人”是刑事组里几个律助私底下给老金起的绰号,一语双关十分贴切,谁叫这人总把自己“皇族后裔”的身份挂在嘴边,凡事又爱吹毛求疵、拿腔作调,唯独对崔主任毕恭毕敬,叫人不禁想起宫斗戏里最得宠的妃嫔。 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张筱掩唇分外尴尬,偏偏老金这时候也走了过来,“什么贵人,聊什么呢?” 张筱正想溜之大吉,一眼瞧见老金身后还跟着个更“金贵”的妇人,面相十分眼熟。下一秒就听金鸿发介绍:“孙燕,孙女士,还记得吧?” “嗨,姜律师!”五十出头的妇人烫发高盘,浓密长睫卷翘,一身雪白色貂皮大衣,舞着美甲闪亮的五根葱白指头,“好久不见啊!” 姜郁怔了一瞬,这才想起大约一年多前,孙燕曾来所里做过一次法律咨询。原本该是老金负责接待,适逢当日他去外地开庭,咨询就转到了姜郁手上。 “还是关于去年那个案子,”金鸿发跟姜郁解释,“一审判了,孙女士对结果不太满意,想跟咱们聊聊二审的事儿,你接着跟吧,我就不掺合了。” 第27章 与姜郁擦肩而过时,小姑娘特意瞟了眼秦颂,留给姜郁一个意味深长的八卦微笑。 * 两个法学生与老师围炉而坐,除了聊聊最新案例和近些年来的司法建设发展,就是回忆曾经的校园时光。秦颂是张泰来的硕士生,与老师的关系更亲密些。当年他和姜郁在一起后,张泰来也慢慢注意到了这个成绩很好、话却不多的姑娘,总觉得她骨子里有股说不出的韧劲儿。 记忆清晰得好像一切都发生在昨天,老教授不禁慨叹岁月太不饶人。好在两个学生如今都有出息,能在各自领域撑起一片天地,让他这个做老师的倍感欣慰。 姜郁想起曾经的校园生活,也觉得四年匆匆而过。唯一深刻的记忆就是大一那年的暑假前夕,她给法学院本科生毕业典礼做引导志愿者,站在舞台一侧完整聆听了优秀学生代表的毕业演讲。 那是她第一次注意到秦颂。 舞台上的男生嗓音温和澄澈,仿佛泉水刷过最光滑的卵石,他身上的白衬衫是她见过最干净的颜色。 青春少女的仰慕总伴随着令人难忘的悸动。得知秦颂留在本校读研的那晚,姜郁兴奋得彻夜难眠。大二甫一开学,她就去修了他做助教的刑法分论,哪怕授课老师张泰来在法学院里出了名的严格。 结课那天,所有同学都要上台做一段十五分钟的ppt演讲。因为秦颂在一旁负责打分,姜郁紧张得口误了两次,每次目光与他擦过,他都冲她笑笑,姜郁脸颊烫得要烧,好不容易捱到考核结束。 也是那天晚上,秦颂主动加了她的微信。 互有好感的两人,在一起的过程也顺理成章。只是比起秦颂的耀眼锋芒,那时的姜郁寻常许多——不爱说话,交际圈窄,没参加任何社工活动,业余时间不是做兼职家教赚钱,就是去律所实习,除了还算不错的学分绩,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外加秦颂年长于她三岁,不论法学功底还是生活阅历都更丰富,姜郁对他的感情里,仰慕占了八成。秦颂说的每一句话都能令她信服。 直至姜郁毕业走出校园,开始以律师身份参与办理刑事案件,因为立场有所转sg变,她与秦颂的观点才一点点地发生了分歧。 姜郁至今仍然记得,她执业后独立办理的第一个案件是一起交通肇事。控方主张被告逃逸致被害人死亡,行为性质恶劣,依法应当判处七年以上有期徒刑。 为了争取轻判,姜郁试图通过被害人的死亡时间证明,即便被告没有逃逸,被害人也很可能在被送往就医途中死亡,因此逃逸行为与死亡结果之间不存在因果关系,被告应适用一般逃逸责任,在三至七年之间确定量刑。 那时秦颂就不同意她的观点,认为肇事逃逸之所以要加重刑罚,就是为了惩戒事故发生之后仍然见死不救的人性冷漠。因为“可能救不活”而替死者放弃求生的机会是对生命最大的不尊重,没有减轻刑罚的道理。 姜郁:“可我是被告律师,我有义务替他做罪轻辩护。” “那就劝说被告坦白供述,认罪认罚,积极赔偿被害人家属。一样能够争取从轻处罚。” 秦颂讲得轻松,却在姜郁看来是最无用的建议:“按照你的说法,所有提起公诉的案子被告都要认罪认罚,根本没有辩护空间。那还要律师有什么用呢?” “我没这么说过,”秦颂纠正她的理解,“我只是在跟你讨论这个案子,不要偷换概念。” “……好,那就只说这个案子。”法学生最大的耻辱莫过于被人挑战逻辑,姜郁只得重新组织思路,力图为自己扳回一局,“既然根据死亡时间推断,被害人有可能在被送医途中死亡,根据疑罪从无的基本原则,就应当对被告做出有利推定。” “被告逃逸,被害人在逃逸后死亡,且不存在其他介入因素,这些事实都很清楚。法院判案需要考虑社会价值,不会因为你的一个‘可能’免除被告逃逸致死的责任。” 姜郁争辩不过又不服气:“案子都还没判,你凭什么这么确定?” “是你来问我的看法,这就是我的看法。” 秦颂的自信泰然令她无言以对。姜郁从前有多爱慕他的骄傲,在这一刻就有多么痛恶,好像自己的所有努力在他面前都不值得一提。 两人相处的日子里,她时常会觉得无比沮丧,又不知道这份沮丧究竟应该归罪于谁,是怪她的不够自信,还是他的太过自信。 案件后来宣判,法院认为辩方主张缺乏证据支持,未予采纳,最终认定被告构成逃逸致人死亡,判处有期徒刑八年。那些疑问也突然都有了答案——她从来都赢不过他。 姜郁心里暗搓搓地较劲,秦颂却好像从来没把这些放在心上。后来每次讨论案情见她快要生气,他索性就错开话题,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周末要不要看新举办的画展,会牵她的手轻声哄她,笑她怎么这么小气。 这样的“谦让”并没有让姜郁好受,反而觉得是他“不屑”计较。两人就像不同段位的选手,根本不配下同一盘棋局。 哄得多了,秦颂大概也觉得厌倦,好像他们是天生的敌人,只适合在法庭相见,没有做恋人的缘分。他开始有意回避和姜郁讨论法律问题,工作变得很忙,消息几小时后才回,耐心异常有限,人越来越沉默寡言。 第28章 秦颂二十七岁生日那天,姜郁买菜到他公寓,做了整整一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夹菜,几口咽下,食之无味,喝光了杯里的红酒,才缓缓开口:“小郁,我们——” “我们分手吧。”姜郁抢他一步,相处五年里难得的一次,她来替两人做个决定。 秦颂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她会先提出来。好一会才点了点头,轻声说了句“抱歉”。 一周之后,姜郁从别人口中听说秦颂通过了公务员遴选,马上就要调去北京工作。意外之余也不由得自嘲,哪里是她替两人做了决定。 不过是他把一切安排妥当,让她来当那个恶人罢了。 “在想什么?”秦颂将刚削好的苹果切下一块,递到姜郁手上,她才发现自己走神,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于早已不是男女朋友的两人来说,他削苹果给她,似乎有些过于亲密了。 拿都拿了,又不好再退回去。苹果清脆酸甜,汁水丰沛,是上好的富士。姜郁却只觉得无福消受,几口嚼得牙酸难忍,囫囵咽下,摆手拒绝了他递来的第二块。 这次师门小聚,姜郁能明显感觉得出,秦颂有意修复两人关系。甚至她还侥幸地想,这是不是他返回滨江工作的理由。 想到最后,她又觉得自己可笑。这可是秦颂,怎么会为一段感情放弃自己的人生规划和大好前途,从来都只有她去努力追随他的脚步。 六年前他突然离开没考虑过她的感受,如今他再回来自然也不会是她的缘故。 从张教授家离开,下行电梯里,秦颂突然聊起:“我听张筱说,你这几年一直单着。没遇见合适的吗?” 被他问起感情生活,姜郁有种莫名的难堪,偏头避开秦颂注视,小声嘀咕:“她才跟了我多长时间,知道什么……” “那到底有没有啊?”秦颂比她预想得更直接。 “工作太忙,没顾上找。”姜郁随口应付,“现在觉得一个人过也挺好的。” “……真没别的原因?”他笑着追问,语气里有几分试探。 “那你觉得该有什么原因?”姜郁经不住这样的试探,只觉得他太自以为是,“因为旧情难忘,所以一直单身,这是你想要的答案吗?秦颂,六年了,你觉得我还放不下吗?” 气氛突然冷凝下来,并非姜郁所愿,话讲出口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还是输给了他。 心中有怨,何谈放下。 电梯到达,“叮”的一声,姜郁终于有理由结束这场不太愉快的谈话。手机“嗡嗡”响起震动,屏幕上跳着“赵成阳”三个大字,她没犹豫地按下了接听。 第17章 17. 「冯少坤聚众斗殴案」·会见 陈厉峰的案子了结之后,姜郁有段时间没和赵成阳联络,不知他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刚想寒暄两句,就听赵成阳直接问道:“冯少坤的案子你打算接吗?” 姜郁一愣,纳闷消息怎么传到他那去了:“你认识冯少坤?” “算认识吧。”男人含糊其辞。 “怎么认识的?” “重要吗?”他在话筒里低声笑道,“问你呢,到底接不接啊?” “那你是希望我接……还是不希望我接啊?”姜郁被他弄得莫名其妙。 “接吧,接了我去替你打工。” “打工?”她更摸不着头脑,“赵成阳,你到底想干嘛?” “前阵子你不是让我去你们所里当顾问吗?顾问就算了,没那个本事。等你接了冯少坤的案子,我去给你当助理吧。” 姜郁被他逗笑,“赵成阳你发什么神经?” “我认真的啊,姜大律师,你考虑考虑。简历待会儿发你手机。” “……” 不等姜郁再多追问,那边一句“就这么定了”,然后“嘟嘟”两声忙音,挂断了电话。 * 隔日一早,姜郁打电话给孙燕,表示同意接下冯少坤的案子。 张筱拿着拷贝来的几份电子卷宗哀声连连——不止有冯少坤的案子,还有另案处理的几名同伙,叫人一时不知应该从何下手。 外加孙燕还是个喜欢指手画脚的当事人家属,要求每份准备提交的法律文书都务必经她过目。张筱不禁暗自腹诽,这哪里是贵人,分明就是太皇太后,怎么金律师的客户跟他一样难搞。 姜郁笑着安慰:“贵人难伺候但是贵人有钱。你跟钱还过不去吗?” 据金鸿发私下透露,孙燕前夫是当地一位颇有名气的商人,九十年代初在松河做建筑铝材生意起家,后来迁至滨江发展,认识了当时在市医院做护士的的孙燕。两人不顾近二十岁的年龄差距迅速坠入爱河,有了儿子冯少坤,又在婚后的第五年和平分手。 不过因为儿子的关系,孙燕在经济上从未受过夫家亏待,除了离婚当时分得的几套房产以外,还一直领取着大笔抚养费至冯少坤成年。 如今冯老爷子年逾古稀,身体每况日下,孙燕就指望着儿子能替她从前夫的遗产里头分一杯羹。 所以当初为了能替冯少坤争取无罪以免留下案底、影响财产分配,她没接受姜郁提出的辩护策略。谁料一审直接判了个无期,不仅断了冯少坤的后路,也断了她的后路。 是而对于孙燕而言,二审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得把案子给翻过来,律师费上自然分外慷慨。 第29章 张筱不知其中曲折,以为姜郁忽然决定接下案子另有缘由,看过一审判决更是开始浮想联翩:“你不会是因为一审公诉人是秦师兄……才接了这案子吧?”免 费 小 说 + v :a y o u n o v e l 2 与陈厉峰的案件情况相似,冯少坤的案子中途曾更换过一次主办检察官,交接到了sg甫一调回滨江市检的秦颂手上。 姜郁还没无聊到需要通过这种方式和前男友置气,也懒得跟张筱解释,后者反而更加笃定自己猜中,不禁叹声感慨:“你跟师兄还真是对怨偶。我都开始好奇你俩当初为啥分手了。” 姜郁侧眸睨她警告,小姑娘这才乖乖闭嘴。 片刻之后,张筱又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来,告诉姜郁:“会见时间预约好了,周五下午两点半,第一看守所。” * 依照首次会见惯例,姜郁会先自我介绍,说明来由,再让当事人在事先拟定好的授权委托书上签字。 “冯少坤你好,我是你母亲孙燕代为委托的律——” “行了行了,知道了,”金属栏杆对面的男人一脸不耐烦地打断,伸出手道,“要我签字儿是吧?拿来吧。” 自案发起至今逾一年半,孙燕前前后后不知为他请过多少律师。有中途解雇的、半路加入的、自动请辞的……今天这个也不知道能干几天。 签好手续,冯少坤将笔一丢,朝后椅背上一仰,开始抖腿:“都有什么问题,你们赶紧问吧!” 活脱脱一死性不改的纨绔子弟。 姜郁执业八年,所接触的大多是恶性犯罪案件的嫌疑人。说是“嫌疑”,真正被冤枉的情况其实并不多见,罪轻辩护的案件数量远远大于无罪辩护。 这些嫌疑人当中,有的因为当初激情犯罪,如今只剩下慌张无措,有的精于算计,企图通过掩瞒真相让律师为自己做无罪辩护,有的声泪俱下控诉命运对自己的百般不公,有的直接痛骂被害人死有余辜…… 姜郁也早练就出了一副刀枪不入的钢筋铁骨,避免过分代入情绪,以免感情用事影响判断。这也是她一直不愿代理性侵案件的理由。 面对冯少坤的粗蛮无理,姜郁见怪不怪,只是淡淡瞥他一眼,说:“你先讲讲案发经过吧。” “你们来这之前没看材料吗?”冯少坤嫌麻烦,何况已经不知道跟多少律师讲了多少遍,“一审判决书总看了吧,不是写得挺清楚吗?” 张筱终于再忍不住,回怼过去:“既然问你了,就是想知道实际情况和卷宗里有什么不同。要是都和判决书上认定的一样,那还怎么辩护,怎么减刑?” 冯少坤冷嗤:“那不是你们该考虑的问题吗?我又没收律师费!” 张筱:“那也要你配合啊!” 姜郁偏头丢了个眼神,示意张筱先别忙着拌嘴。接着又问冯少坤:“我看那天和你一起打人的还有五六个人,全部另案处理了。他们最后判了几年,你知道吗?” 冯少坤:“听说了。有两年、三年的,还有个十二年的。“ 姜郁:“为什么都比你判得少,你想过没有?” 冯少坤一怔,微微坐直身子,沉眸看向姜郁,“你什么意思?” 姜郁反问:“你们那天和人打架斗殴的原因是什么?” “有个男的,结账的时候管不好自己俩眼珠子,一直在那看陈力他对象的大腿,看得眼儿都直了。”冯少坤冷笑,“揍他是给他脸了。” “你说的这个‘陈力’是你朋友?” “我兄弟。” “陈力当时动手打人了吗?” “打了,拿酒瓶子削的。” “你也拿酒瓶子了?” “我没有。” “那陈力怎么说你拿了呢?” “……他这么说的?” “是啊。” “那他放屁!” “陈力最后判了几年,你知道吗?” “不知道。上次那个律师过来提了几个人的,没说他的。” “八年。”姜郁顿了顿,“你是无期,要关一辈子的。” “……操。” “值吗?人家看的又不是你对象。” 冯少坤不说话了。 姜郁拿起他刚签的委托书,说:“你要是想早点出去,就跟我讲讲案发经过。要是还不想说,这委托书我就替你撕了,回头让你妈另请高明吧。” * 两人结束会见从看守所出来。 “姜律师,陈力好像……没说冯少坤拿酒瓶砸人吧?”张筱刚才就觉得奇怪,“陈力那本卷宗我也看了呀!” 姜郁侧眸看她,若无其事的语气:“我这么说了吗?” “是啊。” “你记到会见笔录里了?” “那倒没有,我是从冯少坤说案发经过的时候开始记的。” 姜郁“哦”了一声,觉得徒弟调教的不错,含笑道:“可能我记错了吧。” “……” 根据冯少坤的陈述,案发当日,他和朋友共计五男一女在滨江市西城区的一家韩式烤肉店里聚餐。结账时,邻包客人也要结账,一共六名男性,就排在他们一伙人的后面。 当时正值夏季,冯少坤一伙人中唯一的女性——陈力的女友崔娜——衣着有些清凉,便惹来了邻包一位身穿黄色t恤男性的注视目光。 陈力发觉后十分不爽,当场骂了对方一句。黄衣男恼羞成怒,不仅回骂陈力,还否认自己窥视崔娜,并对崔娜出言贬损,说其“长得不行”,自己“根本就看不上”。 第30章 陈力闻言更气,当即提起黄衣男的衣领,扬言要教训他。两人很快就在吧台跟前扭打起来,但被其他几人阻拦制止,争执暂且平息。 待到双方都结完账离开烤肉店,站在路边等着打车,陈力还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又对几步之外的黄衣男出言辱骂。 对方有人觉得陈力得理不饶人,便替黄衣男出头,回怼了陈力几句,由此引发陈力一伙人的强烈不满。 双方战事正式升级,从最初的两人争执演变为群体互殴。 黄衣男名叫万胜,也即本案中的被害人,在参与斗殴的过程中被冯少坤击中后脑,致颅脑损伤死亡。 会见时,姜郁曾几次向冯少坤确认,案发当时他到底有没有打过万胜脑袋,冯少坤起初承认自己打了,后来又说记不清了。 回到律所,姜郁跟张筱盘点下一步的工作方向,认为重点是要首先找到“冯少坤打击万胜后脑”的事实依据,再看有没有突破的可能。 奈何一审判决太过简单潦草,对这部分的评述一带而过,起不到多大指引作用。 “对了,我记得那家烤肉店门口有监控的。”姜郁问道,“录像看过了吗?” “看过了,一帧一帧看的,没什么发现。冯少坤确实是打人了,但一群人互殴,动起手来乌泱乌泱的,根本看不清他到底打没打过万胜脑袋。” “其他证据呢?”姜郁又问,“目击证人的证词,还有其余几名同伙的口供?检方主张是他打了人家脑袋总该有点依据。” “那些还没来得及整理。十一个人最后判了六个,除了冯少坤之外的五个人都是另案处理的,卷宗材料两百多个g,打印出来能摞到我腰这么高……” “那就抓紧弄吧,时间紧任务重,我再给你安排个助理。”姜郁带着张筱来到隔壁会议室,朝里头扬了扬下巴,“喏,这是小赵,随便使唤。” 张筱:“……哈?” 赵成阳两条长腿交叠搭在会议桌上,朝两人招了招手。 第18章 18. 「冯少坤聚众斗殴案」·突破 姜郁因为手上还有其他案件工作,就留赵成阳和张筱两人在会议室里整理卷宗。 傍晚时分,张筱给她发来一张照片:打印出的卷宗铺了整整一大张圆桌,赵成阳正伏案埋在其中——睡觉。 张筱:「看看你招的助理。」 姜郁一阵尴尬无语,起身直奔会议室。 * 赵成阳被人一个巴掌拍上后背,揉开惺忪朦胧的睡眼,就见姜郁两手抱胸站在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就这么给我当助理的?能不能有点诚意啊?” 赵成阳半梦半醒,一脸欠教育的慵懒散漫:“不是都弄清楚了吗?还干什么?” “什么就‘弄清楚’了?你弄清楚什么了?” 赵成阳仰头打了个哈欠,“冯少坤打人的证据啊,你们不就是想找这个吗?” 张筱还在一旁整理几个案件当中的证人证言和被告供述,试图从中寻找突破口,未料赵成阳只是随便翻了翻案卷就找到了答案,半信半疑地看向他,问:“有什么证据?” 男人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关节“喀拉拉”的一阵脆响,这才终于清醒了些,开始讲起案件中的几处重要情节: “尸检报告显示,死者万胜是因头部受到钝性物体撞击致颅脑损伤死亡,部位就在——” 他故意地拉长语调,用弯曲的食指关节敲了下姜郁的后脑勺,“这儿。” “……” 姜郁回头,给他一个白眼。 赵成阳也不在意,继续陈述案情:“案发当晚烤肉店门口的监控录像显示,22:05 左右,万胜在跟陈力扭打的过程中不小心摔倒,而后又被包括冯少坤在内的三人围殴,拳打脚踢,但看不清究竟是谁给了万胜头部致命的一击。 因为案发时间较晚,警方只采集到三名目击证人的证言,其中还包括了陈力的女友崔娜sg。 证人一是一个过路的外卖员,据外卖员陈述,‘一个穿黑t恤的男的踹了地上那人一脚,那人就不动了,脸上全都是血’,当晚只有冯少坤穿了黑色t恤,且经外卖员事后辨认,也确定踹人的就是冯少坤。 证人二是烤肉店当晚负责打烊锁门的店员,也是她打电话报的警。这人当时可能受了点惊吓,证词颠三倒四的,很多细节也记不清了。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冯少坤当时比较嚣张,多次声称要干死‘他’,也就是当时被打的万胜。 证人三崔娜表示当时情况比较混乱,她没看清到底是谁打了万胜脑袋,但能确定不是陈力,因为万胜倒地以后她就把陈力拉开了,这和监控录像反映的情况基本相符。 此外,陈力以及冯少坤的两名同伙共同指认,是冯少坤把人‘踢死的’。 基于这些所有事实,检方认为冯少坤在殴打万胜的过程中,暴力踢击万胜后脑导致其死亡,应当承担主要责任。 一审法院显然也认可了这个说法,所以冯少坤是参与斗殴的几人当中刑期最重的一个。 但这里面有个问题,从一开始就被忽略了。” 张筱原本想说你讲的这些我也都看到了,直到听见赵成阳的最后一句,不自觉地坐直身子。 “别卖关子,把话说完。”姜郁催促。 赵成阳说:“万胜的死因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第31章 姜郁忖了片刻,大胆猜测:“……摔倒之后磕了脑袋?” 赵成阳:“聪明!” * 尸检报告显示万胜是因头部受到钝物撞击致死,案发当时双方又正好是在互殴,所以包括侦查人员乃至姜郁和张筱的第一反应都是探究到底是谁打了万胜,却忽略了死者可能系因磕碰导致损伤。 姜郁让张筱调出那份尸检报告,重新浏览一遍,眉心愈发紧蹙。 尸检报告属于鉴定意见,由法医做出,具有一定专业壁垒,其中关于颅脑损伤的各种术语并不好懂。外行往往只会关注最终的鉴定结论,不论侦办人员还是检察官或者律师都是如此。 “我有一点不太确定,”姜郁问道,“打击伤和摔碰伤应该有区别吧?这个法医鉴定不出来吗?” 赵成阳:“理论上应该可以。但实际鉴定的时候,除非侦查人员有特殊要求,否则给出的鉴定意见不会细致到这种程度。像这个案子,因为是斗殴死亡,各方当事人和律师也没就死因提出过质疑,这个问题就过去了,鉴定结论只会描述成钝物撞击。” 姜郁了然,对张筱说:“联系一下咱们经常合作的几个法医专家,看看从这份尸检报告里头能不能分析出更进一步的死亡原因,是打击还是磕碰。” 张筱:“好嘞。” 姜郁又问:“那个外卖员和烤肉店员的证词有突破的可能吗?” 张筱:“从监控录像来看,现场光线比较昏暗,主要光源来自烤肉店招牌上的霓虹灯。外加现场当时非常混乱,证人证言的可信度本身就要打折。 另外,烤肉店员说冯少坤气焰嚣张,但这和他的性格有很大关系,那天会见的时候你也看见了,并不能证明人是冯少坤打死了。 至于外卖店员的证词……确实有一定引导性,容易让人觉得冯少坤踹那一脚和万胜的死亡结果之间存在联系。这点我还没想到比较好的抗辩角度。” “等一下……”姜郁突然想到什么,转头问赵成阳,“你刚才说,包括陈力在内的三个同伙一起指认冯少坤?不是说现场特别混乱吗?他们怎么能看得那么清楚?” “这也是我正想说的。”张筱抢先一步回答,“案发之后,这三个人逃离滨江去了外省,四个月后归案,所以当时才和冯少坤分案处理。他们不仅共同指认冯少坤,口供细节还高度一致,我觉得有可能是串供。” 姜郁:“串供这点能深挖一下吗?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五人犯事儿,三人潜逃并联合串供,总该有点原因。冯少坤口口声声将这几人讲成“兄弟”,现在看来或许并非如他所想。 张筱在这方面没有经验,何况三人目前在押,想去了解情况也不可能。刚想追问姜郁要怎么“深挖”,一旁的赵成阳已经主动把活揽了下来—— “明天一早我就去查。” * 讨论结束已经七点过半,姜郁请两人在写字楼下吃了顿饭,顺便给赵成阳一个还算正式点的入职介绍。 用餐途中,张筱几次抛出话题,想问一问赵成阳的来历,好奇这人看着胡子拉碴,应该年纪不会太小,怎么和她这个刚毕业的一样干起助理。 谁知男人全程敷衍,动不动就低头刷手机,丝毫没有要和新同事拉近关系的意思。 张筱只能默默吐槽,心说这是哪里来的大哥,拽不拉几,流里流气,也不知道姜郁到底看上他哪一点。 晚饭结束,赵成阳说想让姜郁开车捎他回去,要求提的堂而皇之,直让张筱慨叹大哥怎么这么厚的脸皮,上班第一天就明目张胆地要蹭老板的车。 谁料姜郁倒也答应得爽快,着实惊了张筱一惊。 张筱前年硕士毕业,跟着姜郁少说也有一年半,就没见她跟所里的哪个同事走得亲近。小助理们聚在一起总玩笑说姜律师是冰山美人,待人从来一副公事公办的客套,一颦一笑自带疏离。 那赵成阳哪来的特权?她怎么都想不通。 * 车里,姜郁问赵成阳住哪,他说就附近的一家汉庭,过两个红绿灯就是。 “住酒店啊?”姜郁问他,“没打算租个房子?” “来得着急,还没顾上。”赵成阳从怀里摸出包烟,倒磕出来一根,看向姜郁,眼神请示。 “抽吧,把窗户打开。” 赵成阳摇下车窗,将烟点着,随口问她:“你住哪啊?” “我住东城,天湖家园。” “那边有租房的没?” 姜郁偏头看他一眼,“那边离单位远,开车四十分钟。” “无所谓。你都不嫌远,我嫌什么。”赵成阳朝窗外弹了两下烟灰,也不跟她客套,“抽空帮我看看房源,就你那个小区。” 姜郁乐了,“咱俩到底谁给谁当助理啊?” “至于吗你,这么计较。”赵成阳侧眸睨她,“我大老远儿地来投奔你,人生地不熟的,帮忙找个房子不行?这点交情都没有?” 姜郁原本就是故意逗他,此时唇角扬得更高,“那你有什么具体要求?大小、朝向、预算。” “没什么要求,够住就行。” “住多久?” “再说吧,还没定。” “为了调查冯少坤?” 赵成阳动作一滞,笑了笑,说:“什么都瞒不过你。” 第32章 那时他打电话让她接下冯少坤的案子,姜郁第一反应这人大概是赵成阳的亲戚或者朋友。后来再仔细想又觉得不对,若是亲戚朋友他大可以直接拜托,没必要亲自跑这一趟,美其名曰给她做助理,不过是想有个正面接触冯少坤的机会。 上次陪他追踪“军大衣”的经历至今历历在目,姜郁不知这次他又要搞什么名堂,担心哪天突然再给她个“惊喜”叫人承受不住,索性先问他道:“这次又查什么?” “怎么,你想帮忙?”赵成阳调侃。 “说说啊,没准能帮上呢。” 男人笑着摇了摇头,“算了吧,你好好做你的案子,我的事儿我自己搞定。” 说罢,他用手指把快燃尽的烟头碾灭,看了眼路边的宾馆招牌,“靠边停吧,到了。” 第19章 19. 「冯少坤聚众斗殴案」·串供 赵成阳自从接下调查陈力三人串供原因的差事,就没在律所再出现过。 毕竟陈力三人在押,想要调查也只能从周边人入手——家人,朋友,陈力女友崔娜,还有那个当天和他们一起吃饭甚至动手,却被侦查机关决定不起诉的男人。 男人名叫周磊,22岁,滨江传媒大学四年级在校生,一年多前在酒吧做兼职时与冯少坤结识。一次周磊当班的时候被几个喝醉酒的混混欺负,冯少坤打抱不平出手相助,周磊心怀感激,便认冯少坤做了“大哥”。 周磊自偏远农村考到省会城市,家里没办法提供更多经济支持,他来酒吧兼职也是因为这里薪水更高。冯少坤却出手阔绰,当晚就给新认的小弟发了一千块钱“改口费”,还叫周磊以后多介绍点漂亮女同学给大家认识,好处自然少不了他的。 自那以后,周磊不必再到酒吧打工,只跟着“坤哥”鞍前马后。陈力几人看不上他,全当他是冯少坤的走狗。 如今冯少坤被收押,周磊没了经济来源,只得又回酒吧做起兼职。赵成阳一路找到他打工的那间酒吧,穿过幻彩流动的红绿灯光和摩肩擦踵的食色男女,一眼就看到了吧台处的周磊—— 条纹衬衫,框架眼镜,白净斯文,宛如黄土泥浆里sg的一股涓涓清流,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周磊熟练地将一瓶威士忌和几个玻璃杯按次摆上托盘,交给其他同事端给客人,看向吧台落座的赵成阳,问:“先生需要什么?” “一听芬达,加冰。” “……好的,请稍等。”很少有男客人来了酒吧却点软饮,周磊禁不住多看了赵成阳一眼。 “呲”的一声勾开拉环,橙色液体撞上冰块,泡沫翻滚上涌,赵成阳就着一听芬达,从十一点坐到凌晨两点,不时瞄上周磊几眼,一直等到他下班。 “先生不好意思,我们这里要打烊了。”周磊已经收好酒具,拿着一块白毛巾擦抹吧台。 赵成阳单手撑着脑袋,重重打了个哈欠,“下班了?那聊两句。” “……什么?”周磊不太明白。 “认识冯少坤吗?” 周磊一怔,立刻摇头否认:“不认识。” “陈力呢?” “也不认识。” 话音刚落,他转身就往后台去。 十分钟后,周磊穿着羽绒服、背着双肩包从酒吧出来,目光警惕环视一周,没见异常,才去酒吧侧身巷子里取自行车。 当他正弯下腰开锁,一双黑色男式板鞋进入视野,周磊紧张得动作一滞,缓缓抬头,就见赵成阳阴魂不散的一张脸,眉目之间尽是挑衅意味,就差明着问他还想往哪跑。 周磊下意识攥紧手里的钥匙,问:“你想干什么啊?” 赵成阳似笑非笑:“就聊聊天呗。反正你也下班了。” “我都说了我不认识,你肯定找错人了。” “崔娜你总该认识吧?她说你原本想把她介绍给冯少坤,后来让陈力给看上了。冯少坤索性让给陈力,俩人才谈起来的。” “……” 周磊虽不答话,愈发难看的脸色却骗不过赵成阳。后者于是乘胜追击:“你说,如果冯少坤和他几个兄弟知道,你给他们介绍的女生根本就不是你同学,全都是小姐,你还问每个女的收一万块钱介绍费,冯少坤他们得怎么想啊?” 周磊终于再耐不住心中愤懑:“正经人家姑娘谁跟他们啊?!一群流氓!” 赵成阳忍不住要笑:“嫖客、小姐两头吃,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没想到你还挺有正义感啊。” “我那是……”周磊无从辩驳,只好抱起屈来,“我有什么办法啊!我都是被他们逼的。” 据周磊描述,那日他被冯少坤出手相助,事后上前表达感谢,好听话多讲了些,冯少坤便借着酒劲儿飘了,非要收周磊做小弟。 周磊其实没那个兴趣,平日里最看不上的也是冯少坤这种骄纵跋扈的富二代。然而顾及冯是店里常客,不好得罪,这才勉强应承下来。 冯少坤是性情中人,在几个兄弟之间总以大哥自居,说话办事也常带着股江湖豪气,掏腰包的时候尤甚。周磊拿了人家好处,自然要捧臭脚,捧了臭脚就有更多好处。金钱的诱惑力实在太强,周磊不得不将个人喜恶暂且排后,心说反正彼此都是利用关系,相互需要又相互鄙夷。 冯少坤好女色,还偏喜欢清纯挂的,知道周磊是大学生,非要他给介绍几个。周磊起初敷衍了事,说没太合适的,直到冯少坤开始“恩威并施”,周磊担心他找自己麻烦,才想出这么个主意——把坐台小姐包装一下,介绍给冯少坤认识。 第33章 赵成阳好奇:“这么长时间他们都没发现?” 周磊冷嗤:“他们哪会认真交往,睡过就差不多了,都超不过一礼拜的。怎么发现?” “一共介绍了几个?” 提到数字,周磊立刻警觉起来:“你问这个干什么啊?” “男大学生组织卖淫,你觉得如果追究起来,能判你多少年啊?” “我……我都说了,我是被他们逼的!”周磊情绪有些激动,嗓音发颤,“而且你们要有证据,怎么不抓我啊?尽会吓唬人!” 赵成阳乐了,“我就那么一说,你别紧张啊。” 周磊不搭理他了,推着自行车就往前走,被赵成阳一下子按住小臂。挣了几次都没挣开,周磊急道:“你到底要怎么样啊?!” 赵成阳不再逗他,直接说明来意:“我想跟你打听一下万胜那件事儿。” “……你不是警察啊?”周磊反应过来,虚惊一场,顿时放松不少,将赵成阳上下打量一番,“那你是哪边的人啊?” 赵成阳但笑不语,周磊开始乱猜:“冯少坤?陈力?还是万胜?” “冯少坤和陈力不是一伙的吗?”赵成阳立刻觉出端倪。 “那你是冯少坤的人吧。”周磊一下子就猜出来,“就他觉着陈力跟他一条心,傻逼。” 周磊虽然也看不上冯少坤,但总觉得他比陈力那些人还强些,虽然蠢点,但是不坏,对他也算还过得去。 案发之后陈力三人畏罪潜逃,周磊和冯少坤被警方捉拿归案。为了争取宽大处理,周磊不仅坦白了案发经过,还检举了陈力涉嫌吸毒一事,警方鉴于其有立功情节,决定对周磊参与斗殴的行为不予追究。 周磊:“陈力家里条件挺一般的,平时球鞋都穿a货,因为嗑药经常得管冯少坤借钱。说是‘借’吧,其实也没还过,根本就拿他当摇钱树。冯少坤也是脑子有坑,叫他一声‘坤哥’再吹捧几句,他就找不着北了,要钱也给。前前后后借了有七八十万吧,光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和陈力一起逃跑那俩人呢?”赵成阳问,“和冯少坤关系怎么样?” “他俩私底下都听陈力的。冯少坤最有钱嘛,说话办事就有点目中无人,喝了酒就爱对人呼来喝去的。陈力就不一样,情商挺高的,和弟兄几个关系处理得还行,至少表面工夫做得挺好,不像冯少坤,总显摆他那两个臭钱,有时候挺招人烦的。” * “所以陈力和冯少坤的关系其实不好,又因为欠了冯少坤不少钱,为了摆脱债务,才想借着这次机会把冯少坤给弄进去,于是和其他两名同伙串供说人是冯少坤打死的?” 律所办公室里,姜郁听过赵成阳的描述,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如果换了是你,你会这么做吗?” “不会。”赵成阳双手抱臂坐靠在她办公桌边,“我会继续留着他当摇钱树。” “就是这个道理。直到上次我们去看守所会见冯少坤的时候,他还把陈力当兄弟看。七八十万对于普通人来说的确是一大笔钱,但以冯少坤的家底和他的性格,应该不至于因为这七八十万跟‘兄弟’撕破脸皮。而且陈力如果真的吸毒,以后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与其陷害冯少坤让他坐牢,倒不如继续把他留在身边,处好关系。” “所以你认为,两人还有别的过节?” 姜郁想了想,说:“你刚才说陈力女友崔娜是周磊先介绍给冯少坤,后来才跟了陈力?” “对。”赵成阳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我觉得陈力因为女人跟冯少坤结仇的可能性不大。据周磊说,他经常会介绍姑娘过去,基本就是钱色交易,没什么谈真感情的,崔娜也一样。” “那还能有什么过节呢……”姜郁喃喃,暂时想不到其他方向。 “你们联系的法医专家有结果了吗?”赵成阳忽然问。 “嗯。我们从滨大法医学院请了一位法医学教授,叫孙传道。孙教授说从尸检的附录照片来看,确实存在磕碰致死的可能。不过鉴于万胜尸体已经火化,没有二次尸检的条件,专家也只能对尸检报告提出质疑,没办法下定论。” “那你还记不记得,万胜是怎么摔倒的?” 姜郁恍悟,立刻重新调出案发现场的那份监控录像,找到对应位置,反复播放。 “是陈力把人推到的。”赵成阳的目光冷冷盯着屏幕画面,说出陈力构陷冯少坤的动机,“他不是跟冯少坤有过节,而是想替自己脱罪。” 第20章 20. 「冯少坤聚众斗殴案」·辨认 周末,姜郁带赵成阳去看预先挑选好的几套房子。同一个小区的户型差别不大,鉴于赵成阳自己也没什么要求,最后就选了套家具、家电齐全的一居室,方便拎包入住。 因为行李太少,搬家几乎没花费他什么工夫,叫了个小时工整体打扫一遍,也就差不多了。只是小区人车分流,他从松河开来的suv只能暂时停在路边。 姜郁:“现在地下没有空余车位,我在业主群里给你问问,要是有出租的就租一个。这边差不多六七百一个月,比市里能便宜点。” “行,谢了。”赵成阳把行李箱拎进卧室,将里面的几件衣服一股脑儿地挪进衣柜,“这附近有超市吗?得去买双拖鞋,还有洗漱用品。” “有,离得不远,开车十来分钟。”姜郁看了眼时间,已经傍晚六点,“吃了晚饭我带你去吧,正好我也要去买点东西。” 第34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35章 他跑一趟就是为确认这个? 头顶一片红光笼罩,照得两人脸也通红。赵成阳忽然问她:“你今天的大衣什么颜色?” “蓝色啊。”姜郁低头看了一眼,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店铺里的堂灯关闭,周围就只剩下牌匾投射下来的红光。由于人眼辨别颜色是靠物体反射光线,蓝色物体反射蓝光,而当附近只有红色光源时,她的蓝色外套无法反射蓝光,只能显出黑色。 那个外卖员的证词并不准确。 外卖员说,“一个穿黑t恤的男的踹了地上那人一脚,那人就不动了,脸上全都是血”,而当晚只有冯少坤穿了黑色t恤,侦查人员由此认为冯少坤的行为与被害人死亡之间存在因果联系。 但是如果那人穿的就不是黑t恤呢? 次日一早,张筱拿着一份辨认笔录来到姜郁办公室,敲了敲门,一脸兴奋:“外卖小哥的辨认程序确实有问题。” 依据法律规定,对犯罪嫌疑人进行辨认时,真人辨认不应少于七人,照片辨认不应少于十张,且需要将犯罪嫌疑人混杂在具有类似特征的其他对象中。 张筱将辨认笔录所附照片一一展示给姜郁,说:“数量没问题,的确是十张,但衣服有点问题。” “……衣服?” 所谓“类似特征”,主要是指陪衬人的性别、身高、体型、样貌特征,并没有要求所有陪衬人必须着统一服装,实践中也不可能有这样的现实条件。 张筱解释:“外卖员对打人者的主要记忆点就是那件黑色t恤。十张辨认照片里,只有包括冯少坤在内的三个人穿了黑色t恤,分别是1号,7号和10号。” 在这三张照片之间反复对比,姜郁也发现了端倪。 1号是冯少坤,7号明显年长,10号就没几根头发。 当时和冯少坤同行的几人年纪相当,身材体型差得不多,发型不同有长有短,但至少都有头发。若让外卖员从三人之中选出一个,换了是谁都会选择1号。 唯一指控冯少坤踢击万胜的证词真实性存疑,显然不能作为定案依据。 第21章 21. 「冯少坤聚众斗殴案」·秦颂 冯少坤的案子很快定下二审开庭时间。 省检指定的二审检察官名叫宋卿青,是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女性,秦颂刚入行时的代教师父,两年前从市检调至省检二审监督处。 由于案件一审是由秦颂主办,姜郁担心宋卿青顾及师徒情面,有所偏袒,特意在庭前约她当面沟通了一次,想以此试试宋的态度。 会面当日,过了约定时间七八分钟,宋卿青才步履飞快地来到律师接待室,怀里抱了一叠卷宗,冲姜郁连连道歉:“不好意思啊,刚才有个会,耽误了一会儿!” 女人个子不高,身材微胖,长发在脑后挽了个低矮的发髻。可能因为方才走得着急,宋卿青额角浮了层薄汗,讲话时还喘着粗气:“那个……那个什么来着,哦,对对对,授权委托,授权委托书交过了吗?” “嗯,之前邮寄过了。” “那你稍等,我找一下啊。” 宋卿青翻开卷宗,几张没装订好的单页文件落叶似地飘散下来。她眼疾手快探身一捞,捞了个正着,不好意思地看了眼姜郁,憨笑两声,又赶紧低头翻卷,手上动作噼里啪啦,嘴上念念有词: “授权委托,授权委托……哦,这呢!海诚律师事务所……姜律师是吧?” “对,我是姜郁。” “海诚……”宋卿sg青若有所思,“是老崔那个所吧?崔海峰。” “您认识我们崔主任?”姜郁有些意外。 “那可太认识了!我跟老崔是滨大校友,他比我大一届。” 姜郁想起老崔那一头的白发,不禁笑道:“那他看着可不止比您大一届。” 宋卿青也被逗笑,笑声爽朗开怀。姜郁从没见过如此亲切随性的女检察官,接地气得好像调解邻里纠纷的居委会大姐,原本紧绷的神经也跟着舒缓了些。 “宋大姐”将卷宗一摊,示意姜郁坐下,问道:“说说吧,这个案子,你这边什么意见?” “我认为一审认定被告对被害人的死亡结果承担直接责任证据不足,量刑也明显过重了。” 宋卿青眉心微蹙,“具体说说理由?” …… 会面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宋检察官事无巨细,针对姜郁的每条意见都询问了法律依据和对应证据,交流过程顺畅得超乎预想。 姜郁执业多年,接触过的检察官不计其数,到了像宋这样的年纪和职位,还能如此耐下心来倾听律师意见、态度谦和包容的检察官,她还是头一回见。 临分别前,姜郁委婉提到宋卿青与秦颂的师徒关系。 毕竟二审若在定罪量刑方面有所突破,一审主办检察官就有业绩考评上的压力。规则设计的初衷是促使办案检察官认真谨慎,为自己的工作负责。但反过来,这也促成了检察官之间的一种“默契”——若非万不得已,总要给彼此留个面子。 宋卿青明白姜郁用意,索性直接点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在检察院系统干了这么多年,区检、市检里的徒弟、徒孙一抓一大把。要是真怕我有私心,领导就不会把我安排在监督处了。” 说到秦颂,虽然已经几年未见,宋卿青对他的印象还很深刻。秦颂自毕业考入滨江市检,就被分配到她手底下做助理。法学院每年毕业的男生不多,那时宋卿青的助理和书记员都是女孩,秦颂成了办公室里唯一的男生,报到之前还被科室里的几个姑娘热议了一番。 第36章 秦颂性格内敛,平时总一个人在座位上安静看书看卷,不发一言,唯有讨论案情的时候,才仿佛是换了个人,特别是对争议问题,很有自己一套独到见解,也爱坚持己见,很难被其他人说服。 一次秦颂参办的一起故意杀人案退回公安补充侦查,他给人家做了四五十页的补侦提纲,搞得公安同志叫苦不迭。事后侦办人员跟宋卿青抱怨,说你那个助理实在太轴,一点都不体谅一线兄弟们的难处。 实际中的案件侦破不比电影电视剧,没有一眼就能断定死亡时间的法医,却有太多因为各种情况灭失而难能收集到的证据,外加一线人手不足、办案压力大,一些程序上瑕疵在所难免,侦办人员觉得,实在没必要较那个真儿。 但在秦颂看来,提纲上的问题即使他不提出来,专业点的被告律师一样会提。“故意杀人”与“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的罪名之间有时只差一项关键证据,行为性质却是天差地别,刑罚甚至可能跨越生死。倘若公安认定嫌犯就是杀人真凶,想要将其绳之以法,就必须把证据做得更加扎实。 宋卿青起初欣赏他的认真态度,后来渐渐发现这种“认真”并非源于对真相的绝对敬畏,更像一种基于法律规定对事实的“查缺补漏”。 那时他们集中处理市检管辖的重大刑事案件,杀人、抢劫、放火、强奸……犯罪分子大多手段残忍、后果恶劣,每份卷宗自移交到秦颂手上的那一刻起,“嫌疑人”就只是个形式上的称呼,罪名早已打成烙印,刑罚永远宁重毋轻,如果证据链条还有瑕疵,那就不遗余力地将其补足。 宋卿青时常提醒秦颂,办案应当注意量刑尺度、避免有罪推定,除了法理本身还要兼顾人情。然而这个徒弟却始终有他自己的坚持,特别是在秦父经历过了那场事故以后,秦颂不止一次向她表示,他不可能和任何的犯罪分子产生共情。 到了冯少坤的案子,律师认为一审从定罪到量刑都有问题,提出的种种质疑也有依据可循,比起担心秦颂要面临的业绩考评压力,宋更担心他的心理状态,怕他还没走出六年前的那片阴霾。 “姜律师,我冒昧问一句啊,”宋卿青抱着案卷走出接待室,送姜郁往电梯间去,目光描过她的侧脸,愈发觉得熟悉,“你是不是……跟小秦谈过朋友啊?” 姜郁和秦颂还在一起的时候,为了避嫌从没去过市检找他,也不记得曾跟宋卿青有过交集,不禁有一瞬的诧异:“您见过我吗?” 宋卿青笑道:“没见过本人。但是那会儿小秦桌子上摆了张照片,我刚才见你就觉得眼熟,原来还真是啊。” 因为市检男生资源紧俏,秦颂才刚入职就被各种旁敲侧击地打探感情生活。问得多了,他嘴上虽然不说,心里估计也挺烦的,索性洗了张和女朋友的六寸合影,就摆在办公桌上。 这下整个市检都消停了。 姜郁有些不好意思:“好多年前的事儿了,没想到您还记得。” 彼时秦颂决定参加遴选,宋卿青就隐约猜出他和女友感情出了问题,两人没能走到最后也在意料之中。她冲姜郁摆了摆手,“我这纯粹就是八卦好奇,你别介意。” 顿了顿,她又问道:“那他父亲当年那场交通事故,你应该也知道吧?” 姜郁一愣,“您说秦检察长?” 两人交往五年,姜郁对秦颂的家庭情况自然了解一些,知道秦颂生于法律世家,父亲秦明泽曾任滨江市古北区检察院副检察长,后调任至临市绥春某区检察院任检察长。母亲早年在滨江大学法学院教书,后来下海经商,在省内开了几家商标专利代理公司,规模不小,收入可观。 但对秦父的那场车祸,她却未曾耳闻,不知是在两人交往期间还是分手以后。 宋卿青看出姜郁脸上意外之色,隐约猜到什么,又觉得不可置信:“秦颂从来都没和你说过吗?” 宋卿青十多年前还在古北区检做检察官的时候,曾与秦明泽共事过两三年,对这位尽职敬业、温润有礼的前辈印象深刻。后来再见秦颂,不禁感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父子,从样貌仪态到言谈举止,无一不相似。 姜郁有些尴尬,“我们分手挺久了,他去北京以后也没再联系过。” “噢,这样啊……”宋卿青喃喃,随后又歉疚地笑笑,“你看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那没事儿了,姜律师,你慢走,有什么情况咱们电话联系。” 电梯厢门在这一刻打开,姜郁颔首告辞,上了电梯。 离开省检察院大楼,宋卿青的那些话仍在姜郁脑中挥散不去。她忍不住拿出手机,在网页里检索当年的那场事故,却没找到相关新闻消息,只翻出了一份秦父秦明泽的履历,显示其于绥春市某区检察院的任期至2016年止,再无下文。 2016 年,是她和秦颂在一起的第五年,也是最后一年。 那年她拒绝了他的同居提议,仍租住在律所附近的一间单身公寓,因为出差变得频繁,两人聚少离多,他也在她面前表现得愈发沉默寡言。 姜郁觉得或许两人之间太多分歧让彼此都感到厌倦,一段相处五年的感情无法进入下个阶段,食之无味又弃之可惜,她还需要多一些时间,他却显然没有更多耐心,最后沦为分手收场也是必然。 第37章 只是她不甘心一切都要由他主导——在一起是,分手也是。 所以心里才有埋怨,难以释怀。 所以不会接受再重逢后他要重修旧好的一次次明示暗示。 然而就在几分钟前,宋卿青的那一番话又让她觉得坐立难安,担心彼时他的情绪变化另有缘由,而她作为亲密关系的一方,竟对这一切都毫不知情。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一辆电动车鸣笛开路,姜郁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她将手上那份秦明泽的履历发送给赵成阳,然后拨通了他的电话—— “喂,你这两天忙吗?帮我调查个事儿。私活儿。” 第22章 22. 「冯少坤聚众斗殴案」·死因 二审开庭前夕,主审法官特意电话联系了姜郁,要求为冯少坤做出书面证言的周磊出席庭审,接受法院和公诉人的当面质询。 周磊起初并不情愿,担心日后遭陈力等人打击报复,后经姜郁几次游说,才勉强答应下来。 为免周磊临时反悔,姜郁特意安排赵成阳在开庭当天一早开车前往周磊学校,负责把人接到现场。 上午九点钟整,随着法官一声槌击,庭审正式拉开序幕。 依照审判流程,首先开始法庭调查。 根据冯少坤陈述的上诉理由,以sg及辩方在二审中提交的新证据,法官将调查重点确定为三项:第一,冯少坤是否打击万胜后脑;第二,冯少坤的行为与万胜的死亡结果之间是否存在因果联系;第三,一审量刑是否适当。 “上诉人,”审判长看向冯少坤,“一审认定你在案发当时踢了被害人的后脑,这点你认不认可?” 冯少坤摇头,“我记不清了。” 审判长:“那你向警方供述的时候,是怎么交代的?” 冯少坤:“我承认我踢他了,但是到底踢在哪了,我记不清了。之前也一直是这么说的。” 审判长:“辩护人,你有什么意见?” 姜郁:“辩护人认为,一审认定冯少坤踢击被害人后脑明显证据不足。首先,没有任何客观证据表明,冯少坤曾踢击万胜后脑,监控录像、物证,都没有体现。其次,一审所依据的证人证言和同案犯供述存在重大瑕疵,无法相互印证。” 姜郁结合辩护意见具体展开论述,包括现场光线对外卖员证词准确性的影响,以及辨认程序上的瑕疵。还有更重要的:包括陈力在内的三名同案犯有串供的可能。 “关于串供这点,你们还有个证人是吧?”审判长低头看了一眼书面证词末尾处的签名,“叫周磊?” 姜郁:“对。案发当晚周磊也在现场。” 审判长点了点头,同身侧两位合议庭成员低声商议片刻,重新对准话筒:“传证人周磊到庭。” 话音落下,数道目光投向门口,一阵屏气凝神的安静过后,门口依旧空无一人。周磊没有如期出现,有人开始小声议论,法警向门外喊了两声周磊名字,仍旧无人应答,旁听席上一阵骚乱。 张筱这时低声附在姜郁耳边,语气焦急:“赵成阳和周磊都联系不上,打电话也没人接,搞什么飞机啊……” * 滨江市郊一座早已荒弃的烂尾楼里,赵成阳的手机已经不知响了几次。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漆黑一片,头脑昏沉得像灌了铅,手脚都被捆着,活动范围有限,只能任凭手机继续响个不停。 “操,有完没完了……” 一旁男人嫌他手机铃声太烦,直接从口袋里掏出来,摁掉来电,关机,泄愤似地扔到一边,然后继续打他的游戏。 赵成阳“嗯唔”哼了两声,嘴里被人塞了东西,又拿胶条封着,讲不出话。他猜打电话来的不是周磊就是姜郁,也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了,庭审开完没有,还有这波半路把他劫到这来的王八羔子,到底有什么目的。 远处一阵脚步传来,伴着空荡走廊折出的回响,一旁男人喊了声“强哥”,赵成阳的头罩被人摘下,柳志强“啪啪”两下拍在赵成阳脸上,然后扳住他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 赵成阳眯眼适应突然涌入的光线,刺目白光渐渐淡去,现出一张男人怒目圆睁的脸。 柳志强,他曾跟踪调查过的的哥司机。 “你小子一天天东跑西蹿的,可真他妈让我好一顿找。”柳志强语气愤愤,讲起话来唾沫横飞,双颊横肉轻颤,“你混哪边儿的?干什么老跟踪我?” “……唔。” 赵成阳心里暗骂,你丫倒是把封条给我撕了。 柳志强后知后觉,抬手扯下封条。原本以为这货上天入地的是个人才,谁知才一开口就装起孙子—— “哥,误会一场,”赵成阳赔笑,“那会儿跟错人了,实在是对不住……” “跟错人了?”柳志强不信。 事后从他手上拿货的冯四儿还抱怨过,说是拿货当天让人劫了,以后谁还敢跟他做生意。柳志强从车子底下搜出一枚迷你gps,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赵成阳,怀疑他想断自己的财路,又不知道这人什么目的,背后是不是有别人指使,这才一路追着他从松河到了滨江,想要弄个水落石出。 “真跟错人了,哥。”赵成阳老老实实认怂,只想快点脱身,“而且不就那么一回吗?之后我也没找过你麻烦啊,是吧?” 第38章 柳志强冷嗤,全当他是死鸭子嘴硬,非得先吃点苦头才行,于是冲身后的两个小弟使了眼色,退后半步—— “哎哎哎,我说我说!”赵成阳四肢捆得像个蚕蛹,挣了挣手腕上的绳子,跟柳志强讨价还价,“你先给我解开。” “少他妈给老子耍花样!”柳志强才不上当,朝赵成阳后屁股踹了一脚,“快说!” 这一脚下去,赵成阳也来了脾气,脑袋一歪,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欠样儿:“那就搁这耗着吧,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顿了顿,又道:“而且你跟冯四儿那点破事儿我还没跟警察交代,只跟一个朋友说了。今天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警察调查起来她怎么说,那就不一定了。” 柳志强被他一激更气,几次扬手想要打人,最后都忍住了。滨江毕竟不是柳的地盘,他也不想节外生枝。料赵成阳这个怂包也没什么本事,何况现在是一对三,柳志强便让小弟替他松绑,然后才问:“现在能说了吗?” 赵成阳揉了揉被勒红的手腕,还是那句:“说了你又不信,真的跟错人了……” “你!” 柳志强终于耐心耗尽,大手一挥,身后两个男人立刻上前,冲赵成阳抡起拳头。 赵成阳毕竟警校出身,当年学的擒拿格斗还没忘光,对付两个毛头小贼绰绰有余。迎面一记飞拳被他稳稳接住,用力一掰一拧,小贼顿时哼出痛苦呻吟。另外一个意图背后偷袭,赵成阳低头让他扑了个空,捞住胳膊一个背摔,很快便将两人制服。 柳志强见状也慌了神,拿起墙边一根长条木料护在胸前防身,赵成阳却没继续打下去的意思,擒着两个小贼冲柳志强喝道:“姓柳的,我跟你没怨没仇,以后也不找你麻烦!咱俩能不能两清了?!” * 四十公里外,庭审仍在继续。 由于辩方证人周磊无法到庭,审判长临时调整审理顺序,请为万胜出具尸检报告的法医张某出庭,对其中的死因分析意见作进一步的解释说明。 考虑到法医专业的特殊性,法庭同时允许辩方聘请的法医学教授孙传道作为专家辅助人,对尸检报告当中所涉及的专业问题进行解释说理,或者提出质疑。 两位法医专家各自陈述己见过后,由辩护人进行发问。 “张法医您好。”姜郁翻开手中的尸检报告,看向张某,“鉴定结论显示,被害人的死因是头部受到钝性物体撞击致颅脑损伤,能否请您解释一下,被害人颅脑损伤的具体情况?” “好的。从尸检情况来看,死者头皮软组织有撕裂创口,对应位置的颅骨凹陷性骨折,颅内存在广泛性蛛网膜下腔出血,脑底动脉未见明显血管畸形及破裂口,符合外伤性蛛网膜下腔出血的特征。因此,结合颅骨凹陷情况判断,我分析认为,死因是钝性物质撞击造成。” “您所说的‘钝性物质撞击’,是否包括死者摔倒后头部磕碰地面这种情况?” 张某垂眸翻看鉴定意见附件中的照片,摇了摇头,“本案应该不存在这种情况。” 这与孙传道教授此前给出的分析意见并不相同。 姜郁暗自沉了口气,进一步追问:“能请您解释一下原因吗?” “如果是摔倒撞击地面,受力面积较大,受力点应当为颅骨突出部分。但本案中,从颅骨的凹陷程度来看,受力面积较小,受力点位于枕骨靠下的位置,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后脑勺’偏下部位,并非颅骨突出部位,这些都不符合摔倒磕碰的损伤特点。” 一旁的孙教授这时开口:“关于这点,我有一些不同意见,希望能向合议庭说明。” 审判长点头,“请讲。” 孙传道:“张法医刚刚提到的磕碰伤,是一般情况下摔倒在相对平坦的地面上而形成的损伤。如果当事人摔倒在台阶、石块等凸起物体上,伤口的受力面积自然变小,也未必会出现在颅骨突出部位。” 审判长追问:“那你认为导致被害人死亡的具体原因是什么?” 孙传道:“从尸检报告附随的颅脑照片来看,被害人的颅内组织存在明显的‘冲击伤’和‘对冲伤’,符合因摔倒磕碰造成的损伤特点。所以我认为,被害人的真正死因是在打斗过程中摔倒,头部撞击钝性凸起物,从而导致颅脑损伤死亡。” 为了证明万胜在打斗中确有摔倒,姜郁当庭播放了烤肉店门口的那份监控录像。 录像当中将人推到的不是别人,正是陈力。 第23章 23. 「冯少坤聚众斗殴案」·坦白 赵成阳风尘仆仆地赶到法院,已经中午十二点半。入口处的保安以为他是来立案的,摆了摆手说午休了,不让进了,叫他下午再来。 赵成阳无奈叹了口气,掏出口袋里sg的手机,屏幕摔得稀碎,好似叠了几张蛛网,估计是动手的时候让哪个孙子给踩烂了。 手机残喘着勉强还能工作,屏幕上的文字却得基本靠猜,赵成阳在最近通话里找到姜郁号码,拨过去,依旧无人接听,打给周磊也是一样。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知道自己把事儿给办砸了。 “代写诉状,应诉答辩,民事刑事,婚姻家事,代写各种法律文书……”法院门口蹲点揽活的大叔给赵成阳发了张花里胡哨的名片,一张笑脸迎客,“哥,了解一下?” 第39章 赵成阳本来就挺烦的,再看这人头发都没几根,少说也得有四五十,还好意思管他叫哥,气就不打一处来,低喝了句“了解你妹”,吓得对方赶紧夹着屁股跑了。 正在这时,身后响起一阵鸣笛,姜郁的车停在路边,车窗缓缓降了下来。 “你上哪去了?”姜郁见着他就火大,刚想发作,就见赵成阳后屁股上踏了个鞋印,颧骨、脖颈还有几道抓痕,像是跟人刚打过架。她纳闷问:“不是让你去接周磊吗?你干嘛去了?” “出了点状况,没接上。”赵成阳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局促地挠了挠鼻梁,“现在怎么办啊?” “我跟法官申请换了顺序,下午再让周磊出庭,张筱已经去接他了。”姜郁落了门锁,招呼赵成阳上车,目光盯着他的颧骨,“你那脸怎么回事儿啊?” 赵成阳原本没注意,冲着倒车镜一照才发现,低声骂了句脏话。 都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姓柳的真他妈没半点节操。 姜郁看他这副狼狈模样,责备的话又咽回去,把车开到附近一家药店,买了双氧水和创可贴,又去一旁的肯德基点了份双人餐,十分钟后带回车上。 赵成阳见好就收,本着坦白从宽的态度,讲了自己今早刚到小区地库就被柳志强手下打晕劫走的前后经过。 自从上次得知柳志强贩毒,姜郁心里就有芥蒂,觉得重逢后的赵成阳有太多秘密,两人之间好似隔着一片迷雾,自己永远看不透他,也不知道这人到底还得罪了多少个“柳志强”。 若真老死不相往来也就算了,现在他来给她做事,这么下去她实在不放心,害怕下次再叫他给惹出什么乱子,不好收拾。 两人坐在后排座上,赵成阳见姜郁始终冷着张脸,捏着棉签给他涂双氧水的手越来越重,再忍不住呲牙咧嘴:“大姐你轻点啊,这是脸……” 姜郁停下动作,把一旁的创可贴丢给他,“你自己弄。” 赵成阳知道她这是还没消气,今天这事也的确怪他不好。他用手背碰了碰她,软下语气:“欸,我错了,行不行?下次……不是,保证没下次了。” 姜郁睨他,“我能信你吗?” 他大言不惭:“能啊!” “……赵成阳,你跟我说句实话就这么难吗?”姜郁终于忍无可忍,“你连我都信不过,是吗?” 四目相对,车里倏然安静的几秒钟里,只有暖风呼呼吹着。片刻钟后,赵成阳终于妥协:“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你那时候为什么要查柳志强?” “为了冯四儿。” “冯四儿?” “就是从柳志强手上拿货那个。” “那为什么要查冯四儿?” “为了赵馨怡。” “……” 姜郁一时错愕,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 彼时母亲说赵馨怡多年前就已经遇害,凶手是当时的男友,已经判处无期。她能想象一个完满家庭突然遭受的丧亲之痛,还有这种强烈痛楚在漫长岁月里留下的难愈疤痕。 可她从没想过,亲口讲出妹妹名字的这一刻,赵成阳的眼里竟有一种悲伤之外的坚定笃然,像是死灰余烬里又重新燃起的一簇火焰。 “小怡过世很多年了,”男人语气平静,却还是别开了脸看向窗外,才缓缓地讲出了那两个字,“他杀。” 姜郁动了动唇,几度想要开口安慰,又都觉得语言苍白。 最后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重新拿起他手边的创可贴,动作缓慢地撕开包装,抬手轻轻扶住男人下巴,示意他转过来。 赵成阳垂眸看她动作,“你知道了?” 所以没表现出哪怕一丁点的意外。 姜郁淡“嗯”了声,说:“上次回松河的时候,我妈告诉我了。” 女人冰凉柔软的指尖划过脸颊,动作很轻,不似方才。赵成阳闭上眼睛,头枕着座椅靠背,想起从前他打篮球挫了指头,她也给他抹过药油,指腹很软,肌肤相触,有种小心翼翼的温柔。 “她怎么说的?”赵成阳问。 “说凶手是小怡的男朋友,判了无期。” “不是他。” “……不是他?”姜郁顿住动作。 赵成阳摇头。 案子过去这么久了,“凶手”早已被判入狱、服刑多年,赵成阳却仍坚信真凶另有其人。姜郁顿时明白过来,这才是他调查柳志强和冯四儿的真正原因。 她将两片胶布贴好抹平,问他:“有线索吗?” “警方勘查现场的时候,发现了半枚指纹,不是小怡也不是她男朋友留下来的,移送检方审查起诉的时候,这枚指纹不在卷宗里。” “半枚指纹?”姜郁有些诧异,“只有这个?” “还不够吗?”赵成阳睁眼,灼灼目光看向姜郁,“如果你是被告律师,现场有第三人留下的半枚指纹,够不够你为他做无罪辩护?” “这是两回事。”姜郁解释,“无罪辩护只需要提出合理怀疑,判定凶手却需要百分百的确信。半枚指纹可能是任何人留下的,小怡的朋友,房东,上一个租客……你要怎么拿这半枚指纹去找真凶?” “如果还有精液呢?” “……什么?” “警方明明提取到了第三人的精液,却解释成小怡男友用捡来的安全套伪装奸杀现场。你还觉得这半枚指纹可能是任何人留下的吗?” 第40章 姜郁讶然,一时无言以对。 不论母亲还是当年关于此事的新闻报道,都将案件定性为故意杀人。从没有人告诉过她,赵馨怡死前还曾遭人侵犯。 那一年的赵馨怡只有二十岁。 记忆深处那些早已朽化的破碎片段再度翻涌上来,像是那个关于泥沼的噩梦,拼凑不出一段完整影像,只有身体撕裂的疼痛,钻心噬骨的恐惧和强力桎梏之下挣脱不能的深深无助。 如果没有呼救反抗,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如果不去看凶手的脸,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然后带着这段泥沼里的肮脏记忆度过余生。 像她一样。 恶心黏腻的触感又一次爬上姜郁脸颊、脖颈再到胸口,她能闻见自己身上挥之不去的腥臭,自每一处毛孔幽幽钻出,令人恶心作呕。 一时竟分不清到底谁更幸运,是赵馨怡还是她。 赵成阳察觉姜郁异样,轻拍了拍她膝盖,后者浑身一僵,下意识并紧双腿,赵成阳顿觉懊丧不已,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 干嘛要跟她说这些。 怎么能跟她说这些。 妈的,畜生。 大概车内暖气太足,姜郁有些透不过气,她降下车窗,冷风倏地灌入,吹乱了她的头发,也一点点地安抚下了她的心绪。 “太闷了,有点缺氧。”她跟他解释。 有些刻意,欲盖弥彰,赵成阳默了片刻,还是点点头附和:“嗯,是有点闷。” 她不再想提起的旧事,他又何必再提。 姜郁看向窗外,昨夜刚下过雪,空气很好,心情慢慢舒缓下来,轻声问他:“你查冯少坤也是为了这个吧?想要他的指纹。” 赵成阳被猜中心思,也没再遮掩的必要,索性大方承认:“是。” “想怎么拿?” “他今天不是来开庭了吗?”赵成阳语气轻松,似是心里早已有了盘算。 “他来开庭也有警察寸步不离地盯着他啊,”姜郁心说这人真是疯了,也不知道哪借来的胆子,“而且这是法院,你别乱来。” 赵成阳被她这副紧张模样逗笑:“我又没说我要乱来,不是还有你吗?” “你不是用不着我帮忙吗?”姜郁小声咕哝,“现在又想起我了……” 那时赵成阳对调查动机缄口不言,不想让她一起蹚这滩浑水。如今既然已经坦白交代,多个帮手总是好事。何况姜郁身份特殊,想要接触冯少坤,也远比他容易得多。 至于脸皮,赵成阳最不值钱的就是这东西。 “我之前那就是跟你客气客气。”男人抬手摸了摸脸上那块创可贴胶布,疼得扯了下嘴角,借势使起苦肉计来,一脸可怜巴巴看向姜郁,“要是连你也不帮我,那我只能去劫囚车了。” 第24章 24. 「冯少坤聚众斗殴案」·庭审 下午开庭时间定在两点,姜郁提前二十分钟回到法院,拿着一份新打印的《授权委托书》和刚买来的印泥来到羁押室门口,向值守的法警说明来意。 她需要让冯少坤重新签署一份委托文件。 法院sg特设羁押室,用于临时关押候审的刑事案件被告。金属栏杆在房间里围出三个单独监室,周边墙体贴有约十厘米厚的海绵,防止被羁押人逃跑的同时也能避免撞击自残。 羁押室内没有窗户,面积有限的封闭空间弥漫着一股未散尽的饭味儿。三个监室空着两个,冯少坤在最左侧的一号监室,正仰靠在椅背上打瞌睡,脚边放了个一次性纸杯和吃空的塑料饭盒。 法警跟着姜郁过来,敲了敲栏杆,叫冯少坤的名字。对方不耐烦地睁开眼睛,接过栏杆缝隙递进来的纸笔。 “不都签过了吗?”冯少坤垂眼扫过文件,格式措辞都与之前大同小异。 “之前签过的寄给检察院和法院了,”姜郁面色平静地解释,“律所还要留底一份,想请你重签一下。” 冯少坤没再多问,用戴镣铐的双手将委托书放在膝上,动作别扭地签字。 签完字,姜郁让他再补一个手印。 “怎么还得按手印啊?”冯少坤嫌麻烦,也不想让印泥脏手,“之前也没按过啊。” 委托文件由当事人签字或者捺印,择一即可,确实没有既签字又捺印的必要。 面对冯少坤的突然质疑,姜郁慌了一瞬,但又很快镇定下来,信口找了个理由搪塞:“按一个吧,规范一点,留底的文件我们都让按手印。” 冯少坤撇了撇嘴,勉强妥协。 谁知抬手刚要动作,他便忽地“嘶”了一声,左手食指好巧不巧地被纸张边缘划出一道破口,几颗血珠缓慢渗了出来。 他小声地骂了句脏话,问姜郁道:“右手行不行啊?一样的吧?” 意外来得猝不及防,姜郁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办,总不好让他拿受伤的指头继续沾取印泥,目的性太明显,一旁监督的法警和冯少坤都会觉得奇怪。 末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都行,你按吧……” 心里暗自发愁,要怎么样向赵成阳交差。 几分钟后,赵成阳见姜郁一脸丧气地从羁押室里出来,走上前问:“怎么了,这是?” 姜郁解释了前因后果,悻悻地说没能拿到指纹,只得改天再找机会试试。 话语间,羁押室的大门再度打开,两名法警押着冯少坤从里面出来,后者手里提了只垃圾袋,在法警的目光注视之下丢入邻近的垃圾桶里,然后进了电梯。 第41章 还有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要开庭,姜郁也得回去准备,正要叫上赵成阳一起,就见男人大步直奔几步外的垃圾桶去,把刚才被冯少坤丢掉的袋子捞了上来。 塑料饭盒、纸杯、用过的木筷和擦拭手指血渍的纸巾……赵成阳打开袋子看了一眼,然后重新把口封好,对姜郁说:“用这个吧。” 赵馨怡的案发现场不止留有半枚指纹,还有嫌疑人的精液,而赵成阳确信二者来自同一个人。 姜郁后知后觉,想到他平日里采集指纹也不过是为了方便对比,毕竟dna检测有赖于更专业的技术条件。可是指纹采集也非易事,赵成阳又不是莽夫,总不可能真的去劫囚车,大概从一开始就想好了备选方案,如果实在拿不到指纹,就想办法拿到其他生物样本。 姜郁小声抱怨:“你要是早告诉我,刚才我也用不着那么紧张了……” “这是下策,有可能根本就取不到dna。”赵成阳说,“我是担心一时半会儿拿不到指纹,先用这个试试。” * 两人回到三层法庭,距离庭审开始只有不到两分钟。姜郁急匆匆地才一进门,就看见了旁听席上坐着的秦颂。 鉴于上次在电梯里不欢而散,两人再见面时难免尴尬。按道理说二审并不要求一审主办检察官出席,姜郁纳闷他怎么会突然过来旁听。 看见姜郁,秦颂颔首打了招呼,视线重新回到膝盖上的平板电脑,和她再无眼神交流。 赵成阳这时也跟进来,大喇喇地坐到秦颂身边空位,目光瞄向他在看的屏幕,似是一份讯问笔录,内容密密麻麻。 不出片刻,秦颂就按下了锁屏,抬眼目视前方,三名审判员已经落座,法槌落下,庭审继续进行。 周磊出庭念过证词,首先由辩护人进行发问。 姜郁放出了烤肉店门口的监控录像,跳到几人互殴的片段,指着其中一个身穿白色t恤的男人,问周磊:“这个是你吗?” “是。” “请你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 “当时挺混乱的,大家情绪也都比较激动,别人打我我就抱着脑袋躲他,然后看见对方谁挨打了,我就上去补两脚。后来我们叫的车来了,停在路边摁喇叭,我想着要不算了,别打了,然后去叫离我最近的陈力。当时陈力手里举着半拉酒瓶子,万胜就推陈力胳膊,两人撕吧了一会,陈力就把万胜给推到了。” “推到之后呢?”姜郁追问。 “推到之后……”周磊想了一会,才说,“哦对,推到之后崔娜过来把陈力给拉走了。然后坤哥,就是冯少坤,冯少坤他们几个又上前把万胜围住,踹了几脚。” “具体是谁踹了万胜哪里,你看见了吗?” 周磊摇头,“没看见。当时挺黑的,而且我离他们两三米吧,万胜躺在地上,其他几个人都站着,把万胜给挡起来了。” “陈力当时在哪?” “就在我旁边。他和崔娜都在我旁边。” 也就是说,以当时的光线、距离和视角,陈力也不可能准确看清是谁踢了万胜后脑。归案之后他与另外两名同伙一口咬定是冯少坤,且对相关细节描述高度一致,明显不实。 轮到宋卿青对周磊发问,问题大多围绕陈力三人与冯少坤的关系。 周磊声称三人与冯少坤关系不好,并且其中两人私底下与陈力更亲近。但在检方看来,这些臆断的主观性太强,缺乏客观证据佐证,三人串供动机不足。 法庭辩论环节,宋卿青明确表示:“鉴于目前并不具备二次尸检条件,无法仅凭法辩方专家孙传道的推断确定被害人的死亡原因。退一步讲,即便万胜的死亡并非由冯少坤直接导致,死因处于无法查清的状态,冯少坤作为斗殴的主要参与人之一,也应当对万胜的死亡结果承担责任。” 尽管如此,在提出二审量刑建议时,宋卿青还是认为一审尽管罪名无误,但是量刑过重。 女人目光柔和坚定,掠过旁听席上的秦颂,缓缓说道:“冯少坤是本次斗殴中的积极参与者,但不是发起者和组织者。综合考虑被告的行为,以及该等行为与被害人死亡结果之间的关联程度,冯少坤在斗殴中起次要作用,属于从犯,依法应当从轻、减轻处罚。因此,检方建议对冯少坤在五至八年有期徒刑之间确定量刑。” 闻言至此,姜郁轻轻舒了口气。 既然检方已经让步,法院也没有维持一审判决的必要。 虽然案件并未当庭宣判,姜郁也能大概猜到结果。由于部分同案犯的判决已经生效,案件退回公安补充侦查势必牵一发而动全身,基本没有可能。冯少坤参与斗殴亦是既定事实,最终刑期低于斗殴事件发起者陈力就是综合平衡下的最好结果。 休庭之后,宋卿青径直走向旁听席。秦颂连忙起身,态度恭谨地叫了声“宋检”。 “有空吗?”宋卿青笑问,“聊两句?” 姜郁远远望向两人,终于明白过来,秦颂是宋卿青特意叫过来旁听的。 第25章 25. 「冯少坤聚众斗殴案」·师徒 法庭隔壁公诉人室,宋卿青将门带上,转身问秦颂道:“咋还一直绷着张脸啊,嫌我量刑给少了?” “没有。”秦颂礼貌淡笑,“上下级检察机关之间本来就是监督与被监督的关系,您这么定自然有您的道理,我没什么意见。” 第42章 “啧啧,去了趟首都回来就是不一样哦,”宋卿青故意将秦颂从头到脚打量一圈,撇撇嘴道,“都会打官腔了。” “……师父,您就别消遣我了。”秦颂面露无奈。 宋卿青哈哈大笑,拍了拍秦颂手臂,“最近怎么样啊?我看你调整得不错,气色也好多了,比那时候强了不少。” “那时候”指的是六年前,秦颂还在滨江市检给宋卿青做助理的时候。 也是那年,秦颂的父亲秦明泽因车祸入院,伤重昏迷。 肇事司机据说是个才刚刑满释放的男人,曾因寻衅滋事罪被判入狱八年,当年的承办检察官正是秦明泽本人。 但肇事者坚称事故是个意外。 由于当事人双方身份特殊,为免引起民众猜测,调查一直低调进行,报纸新闻鲜见报道,秦颂也未主动向宋卿青提及此事。他每天正常上下班,工作以外的时间就往来于医院和公安局,一面照顾父亲、安抚母亲情绪,一面跟进调查进展。 奈何警方一直没能找到足以证明肇事者故意伤人的证据sg。 父亲的身体情况很不稳定,肇事者依然逍遥法外,而那时的姜郁刚好接手了一个大项目——二三十人的涉黑团伙跨省作案,她和所里的几名律师负责为团伙中的数名主要分子辩护,白天夜里连轴转,偶尔能跟秦颂发几条信息报个平安,再无更多交流。 秦颂没机会讲父亲的事,他的骄傲也不许他示弱低头,讨要一份来自她的温柔。 外人眼中的秦检察官内敛冷静、谦抑自持,无处排解的负面情绪只在夜深人静之时才如海浪潮涌一般席卷而来,一次次地将他抛向冰冷坚硬的礁岩,一次次地撞得粉碎。 没过多久,交通肇事一案调查终结,肇事者无罪释放,秦颂在公安局门口和那个人擦肩而过,永远记得男人唇角勾起的一抹挑衅式的微笑,好似在他心头丢下一把大火,瞬间点燃蓄积已久的所有愤怒。 他下一秒就冲上去,狠狠揪住对方的衣领,却被及时赶到的两名警察大力架开。肇事者将褶皱的衣领缓慢抚平,两个拳头轻碰一处,冲秦颂比了个口型: “砰。” 秦颂痛苦低吼一声,恨不能立刻冲上前去,将人绞碎撕烂。 犯罪前科、低下品格、作案动机,甚至那一抹恶劣至极的笑意……没有任何一样能够作为定案入刑的依据。 身为检察官,他曾不止一次站在正义的一方,力争不错放过一个恶人,将犯罪者绳之于法,却仍对于父亲的“意外”无能为力,无法强求警方将一起证据不足的案件移交审查起诉。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对周遭的一切失去兴趣,愈发沉默寡言。 夜里,秦颂从通话记录里找到姜郁的手机号码,最近的一次联络已经是三天前。漫长的等待声里,他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她问一句他怎么了,是不是心情不好,只要一句,他就把这所有的一切都告诉她。 “您拨打的用户正忙,请您稍后再拨……” 话筒里的电子女声礼貌而冷漠。 姜郁拒接过后回了一条信息:「在开会,一会打给你。」 凌晨三点,手机依旧安静无声。 秦颂不想再等,吃了两粒褪黑素,强迫自己闭眼入眠,梦里又是那个男人的脸,黝黑瘦削,两颊塌陷,布满凹凸不平的痘坑,微扬的唇角尽显不屑,还有那一双寒光毕露的恶魔一样的眼睛。 次日一早,手机因为断电关机,闹钟没响,秦颂工作三年以来第一次迟到,宋卿青觉出秦颂情绪不对,步步追问之下,他才讲了父亲车祸的事。 当时宋卿青只知秦父出了车祸,事后才从古北区检的前同事口中听说肇事者与秦明泽的另一层关系,痛惜惋叹之余,也更理解秦颂不经意间表露出的那些无处安放的情绪。 她让秦颂先休息一阵子,他却偏将更多时间投入工作,做最细致的补侦提纲,协同公安同志完善每起案件中的关键证据,压缩辩方律师的挑战空间,竭尽全力将每一位嫌犯定罪入刑。 宋卿青几次觉得秦颂提出的量刑建议偏重,他却都有自己的理由,要么是嫌犯拒不认罪、态度恶劣,要么属于多次犯罪、情形严重。鉴于秦颂当时已经入额,有权独立办案,宋卿青也只是提了建议,没有过多干涉。 再后来,由于秦父车祸之后迟迟未能苏醒,秦母便提议将其转至北京,接受更好的治疗。还算殷实的家底足够支撑父亲的医疗费用,奈何金钱无法带来情感慰藉,秦颂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去北京陪护,开始留意那边的工作机会。 办公桌上摆了三年的合影倒扣下来,秦颂通过遴选决定调至北京,宋卿青没再多问,只拍了拍他肩膀:“想清楚了就行,去北京也挺好,那边的司法环境比咱这边更成熟,发展空间也大,对你来说是好事。” 如今秦颂官升三级,衣锦还乡,业务能力日益精进自不必说,最让宋卿青感到欣慰的,还是他的精神状态,远比六年前的沉郁压抑好太多了。 宋卿青道:“听说你父亲也恢复得不错。最近也没凑上时间过去看他,怎么样啊?都挺好的?” 秦明泽苏醒以后,做了两年复健,又转回到省内一家疗养机构修养,除了语言功能不可逆地受损之外,身体已无大碍,能够独立下地走路,生活也可自理。宋卿青和几名老同事去年过去探望了一次,最近因为工作太忙,实在是没顾上。 第43章 秦颂点点头,“挺不错的。最近又喜欢上象棋了,每次我去看他,他都没空接待,嫌我耽误他下棋。” “那你也得管管他啊,老坐着腰可不行。”宋卿青单手推着后腰,左右转了转,说,“我这腰就废了,开庭坐一天,第二天准起不来,赶明儿还得约个中医给我按摩按摩。” 秦颂笑道:“您说的是,等回头我说说他。” 两人寒暄几句过后,宋卿青又提到了冯少坤的案子:“说正经的啊,今天的庭审你听下来,感觉怎么样啊?” 秦颂不知宋卿青所意为何,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挺好的。” “什么就挺好的啊?我问你律师讲的有没有道理!”宋卿青嗔他。 秦颂会意一笑,“您这是要出题考我?” “可不,考考你呗,看你有长进没。” 秦颂讲起自己办案时的考虑:“监控录像能够比较真实地还原案发现场,您应该也看到了,冯少坤几次都冲在最前面,明显属于聚众斗殴里的首要分子。首要分子为整场斗殴的全部后果承担责任,在法理上没什么问题,很多在先案例也都是这么判的。” “但有一个问题你想过没有?”宋卿青提出质疑,“首要分子是组织犯,但是这场斗殴是即时即兴发生的,根本不存在事先预谋。辩方律师认为冯少坤充其量属于‘积极参加者’,我觉得还挺中肯的。” 积极参加者对于并非自己行为所导致的死亡结果,是否需要承担责任?这就属于司法上的模糊地带,也是令宋卿青一度犹豫不决的原因。 秦颂却道:“您对首要分子的理解还是比较狭义。冯少坤在几个人的日常关系里,一直以大哥自居,他的行为本身对其他人就有带动作用。大哥冲在前面想要教训对方,其他人跟随效仿,也算一种变相的‘指挥’,我认为同样符合首要分子的犯罪特征。” “但周磊也说了,其他包括陈力在内的三名共犯,私底下和冯少坤的关系一般,挺看不上他的。这种情况下,你说冯对其他人有控制能力吗?我觉得也很难说。” 秦颂就笑了,“庭上您自己都说了,周磊的证言并不可靠。” “我只是觉得不能作为定案依据。” “您觉得什么才是定案依据?”秦颂语气郑重几分,“不是每个犯罪现场都能被事后搜集的证据完整还原,这世上也永远没有严丝合缝的证据链条。被害人因为打架斗殴死亡,冯少坤在斗殴中表现突出,法条上也有据可依,我觉得即使判处无期都没任何问题。” “那你看看其他几名同案犯判了几年?陈力八年,最高的也才判十二年。咱们一直强调‘罪责刑’要统一,如果冯少坤判了无期,你觉得还‘统一’吗?”宋卿青顿了顿,提醒他道,“被告人的自由也是自由。” “给他自由,然后呢?他能用这富余出的几年人生回馈社会吗?” “这是两码事。你不能用法律去约束一个人的道德。” “我不认为二者可以绝对分开。” 一审办案的时候,秦颂曾去看守所亲自讯问过冯少坤。那时冯的律师决定为他做无罪辩护,冯也觉得自己很快就能被无罪释放,对检方的讯问并不配合,全程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也让秦颂对自己的量刑建议更加确信。 不是所有人都值得被宽恕。 “从一审到现在,冯少坤没有悔过认错,没有对受害者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儿的愧疚。”秦颂失望地摇了摇头,“我看不到为他争取自由的任何价值。” 第26章 26. 回忆 省高院的后身是一片室外停车场。 姜郁找到自己的车,拉开白色奥迪的车门,问赵成阳:“先吃晚饭?还是回家?” 赵成阳坐进副驾驶室,“先去修个手机。” “……手机又怎么了?” 赵成阳拿给她看。 姜郁瞧着那一碰就掉渣的屏幕,当真佩服得五体投地:“你这还有抢救的必要吗?” “那当然了。都跟你说了我这人恋旧。” 姜郁懒得理他莫名其妙的得意,打开地图搜索附近的维修店。刚要准备发动引擎,就见秦颂迎面走了过来,经过她的车子,往更远处去。姜郁目光不自觉地一路追随,直到被赵成阳打断—— “你相好的?” 她心虚地收回视线,“不是。” “那开庭的时候和你眉来眼去的?” “sg……我什么时候跟他眉来眼去的了?”姜郁不悦。 顿了顿,又说:“前男友,分手了。” 赵成阳干笑两声,“那你让我调查他爸?贼心不死啊?” 姜郁侧眸,眼神警告。 赵成阳赶紧双手投降,“得得得,当我没说。” 正在这时,周磊也进了停车场,拿着手机东张西望,像在找车,可他分明不是开车来的。 姜郁见了觉得奇怪:“他怎么还在这啊?” 依照规定,证人不允许旁听庭审。周磊的作证环节早在两小时前就已经结束。 “……不知道。”赵成阳一时也没想通。 周磊很快锁定目标,朝着最里侧的一排车位走了过去。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相隔几排的车子遮住姜郁视线,任她再怎么调整视角,也很难看清周磊去向。 没过多久,一辆黑色奔驰开了出来,赵成阳第一时间就认出了那辆车:“是孙燕的车。” 第44章 “孙燕?”姜郁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当初跟你打听冯少坤之前,我摸排过他的社会关系。” “这么说……孙燕认识周磊?” “看着架势,应该不只是认识吧。” 作为冯少坤的母亲,孙燕认识儿子的几个朋友并不奇怪。但是周磊一直在这等了孙燕两个小时,直到庭审结束,又上了她的车,就未免太奇怪了。 姜郁耐不住心中疑问,启动车子跟了过去。 十几分钟后,孙燕将车停在路边,周磊下车,招手另外叫了辆出租。 姜郁更摸不着头脑,看向一旁的赵成阳,“现在什么情况?” 赵成阳摸了摸下巴,思索片刻,说:“以我的经验,要么俩人是有什么话必须得当面说,要么是有东西需要当面转交。” 而不论是哪种情况,都让姜郁想到了一种可能——周磊当初不愿出庭作证,后又改变主意,并非是她游说的功劳。 那他庭上说的那些话里,又有多少真实,掺了多少水分? 孙燕只是感谢周磊帮忙作证,还是像冯少坤一样,给了周磊一个出卖灵魂的理由? 她永远都不想知道答案。 姜郁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沮丧,好像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坚持不过是给谎言蒙上一层遮羞的面纱。她不自诩站在绝对正义的一方,却也讨厌被人利用,像是现在这样。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街边亮起盏盏路灯,姜郁沉默着开出一段距离,才将这些负面情绪慢慢消化。然后问赵成阳:“秦明泽车祸的事,你查的怎么样了?” 赵成阳起初接到姜郁委托,调查秦明泽的车祸事件始末,原本以为是和她的某个案子有关,现在看来又不尽然。 “2016年2月,秦明泽遭遇车祸,肇事者疑似恶意报复,但是警方没能找到故意伤人的直接证据。后来老爷子为就医治疗,16年底转院去了北京大学第三医院,逐渐康复之后,又在18年的8月回到滨江,在太阳湖疗养中心疗养,直到现在。” 2016年2月……姜郁不禁陷入回忆。 那时她刚拿到律师执业资格证,开始独立办案,一直忙于出差,辗转各地,与秦颂聚少离多。难得见一次面,两人不是因为案件讨论发生争执,就是秦颂情绪恹恹、兴致不高,她说什么他都敷衍应付、心不在焉。 姜郁以为两人感情走到了倦怠期,曾尝试着作出一些改变,再见面时特意剪了头发,化了全妆,穿新买的连衣裙和高跟鞋,陪他去看他最喜欢的导演拍的新片。 秦颂有些意外,目光扫过她齐肩的发尾,“剪头发了?” “对啊。”她故意问他,“和之前比哪个好看?” “都挺好的。”他扯了下唇角,笑容有些勉强,然后低头开始回复手机消息,目光没在她精心收拾过的脸上再多停留半秒。 后来姜郁又尝试着调整两个人的约会方式,找点见面吃饭、看电影之外的乐趣,和他一起去超市买菜,然后到他独住的公寓,一起准备食材。 秦颂自一毕业就住在了单位附近,两室一厅,是父母早几年前购置,如今房价已经翻了一番。姜郁偶尔也会羡慕他的人生,永远充满规划,步步为营,从读书到工作,想要的总能轻易得到,不必像她一样拼尽全力。 她在厨房里洗菜,几步之外投来的注视目光渐渐升温,变得滚烫。秦颂过来从她身后将人圈住,问她打算做什么菜,却不等她回应,就低下头吻住她的脖子,软润温湿,轻柔细密。 姜郁嫌痒笑着躲开,他却不许她动,白皙修长的指头绕到前面锢住她的下颌,吻得更重。 “小郁,”他喘息间叫着她的名字,“把你租的房子退掉,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 揽在姜郁腰间的手臂箍得更紧,秦颂很少会有这样的时刻,忽然表达的亲近似是急切地想问她要一个回应,语言或者肢体,随便什么,只要她肯回应。 姜郁却像被人抽去魂魄,身体细微地发着颤,甚至无法开口去叫他的名字,让他停下。 其实他们早讨论过这个问题。 姜郁大学毕业那年,秦颂问她要不要直接搬来他的公寓,距离律所不远,也能省去她租房的麻烦。姜郁那时觉得同居为时尚早,情侣之间提出这样的邀请,接受或不接受,谁都能明白对方用意。 秦颂于是没有勉强,直到这次,是他第二次问她。 却好像没再给她选择的权利。 男人的掌心很凉,温度透过她腰间的衣料钻入皮肤,缓慢向上。姜郁战栗得更厉害,用颤抖的手去抓他的手,阻止他进一步的动作。 “秦颂,别这样……”她艰难地开口,却没什么底气,因为知道是自己的问题,“我……我还没准备好。” 秦颂顿住动作,似是如梦初醒。 “……抱歉,是我不好。”他放开了她。 气氛忽然变得尴尬,这并不是他的本意,除了道歉又好像没其他办法。桌子上的手机传来震动声响,秦颂如释重负一般,拿着电话去了书房。 一通电话打完,他说有紧急的工作必须赶回单位处理,留下姜郁把备好的食材一一放进冰箱,然后给自己煮了一点挂面,一个人吃完,洗好碗筷,独自离开。 从那天起,两人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微妙,客气总是多过坦诚。姜郁自知或许永远无法对他做到绝对坦诚,关于那段抹不去的肮脏记忆和它带给她的一场又一场噩梦,她该怎么开口。 第45章 如此一直持续到了16年的冬天,两人正式分手,是她主动提出,秦颂没有挽留。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间秦颂表现出的低迷情绪并非与她有关。只是姜郁实在不能理解,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他怎么都不和她讲,一次都没有。 到底是他对她有所保留,还是她对他的关心不够。 十字路口的红灯转成绿灯,姜郁还握着方向盘发怔,直到后车开始鸣笛,她才慌乱地将右脚离开刹车,踩上油门。 “差不多就是这些。你还想知道什么?” 人太敏锐也不是好事,赵成阳经手过那么多情感调查,谁和谁有故事有时只需一个眼神,哪怕是不经意的一瞥。就像刚才姜郁坐在车里看车外的秦颂,目光绝对算不上清白。而他只觉得胸口闷得像塞满了棉花,后悔当初答应说要帮她调查。 “没有了。”姜郁淡淡应道,“这些就够了。” 导航提示手机维修店已经到达,姜郁降下车速,在附近找停车位,赵成阳却临时改了主意。 “算了,不修了。”他说,“你说得对,碎成这样也没必要修了,回头买新的吧。” 第27章 27. 「何远征刑讯逼供案」· 旧友 冯少坤的案子告一段落,赵成阳请了一周长假,打算回趟老家松河。 三月初的松河原本已经开始回暖,自北而下的西伯利亚冷空气流又将这座城市一夜之间带回隆冬。赵成阳将车开到自家楼下,才一下来就连打了两个喷嚏,裹着羽绒服外套一路小跑进了单元门。 当年由于近亲属回避,赵成阳无法参与妹妹案件的侦办工作,接触不到第一手的证据线索,只能从同事口中旁敲侧击地打探案情进展。后来“真凶”落网,案子宣判,他又因为私自调查被上头记过处分,大家唯恐殃及池鱼,也不敢在这件事上继续帮他。 除了技术科里一位名叫何远征的同事。 何远征比赵成阳年长几岁,当年是队里的法医,负责勘验赵馨怡的被害现场。就是他将现场遗有半枚指纹的情况透露给赵成阳,认为当时负责案件侦办的组长选择性地忽视这半枚指纹,做法不够妥当。 后来赵成阳想通过y-str技术对现场采集的精液进行分析,也是何远征从中协调,给他提供了可供检测的样本。 如今他想要找人帮忙分析冯少坤的dna,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何远征。sg 仔细想来,两人已经许久没联络过,上次一起喝酒还是大半年前。那天何远征借着酒劲儿跟赵成阳倒了一通苦水,说自己一直在市局里做法医,日子过得中规中矩,没什么立功机会,快四十岁了都没提上正科,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还是得找机会调动调动。 彼时赵成阳已经辞职,关于职业发展规划实在给不了什么建设性意见,只能仰头陪何远征吹了一瓶“勇闯天涯”,再象征性地宽慰两句。 赵成阳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备好一桌饭菜,各个都用盘子扣着,只等他进家门才张罗着要开饭。父亲起了瓶常温啤酒倒进玻璃杯里,招手叫赵成阳陪着喝点。 几日不见,父亲的背又更弯了些,时间总在不经意间加速,比想象得更锋利残忍。赵成阳心里不住一阵酸涩,换了拖鞋进屋,先将手头的事搁置一旁,陪着父母好好吃了顿饭。 等到老两口去午休,他才回到自己房间,找到何远征的电话,拨了过去。 几声等待音后,电话接通,女人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喂?” 赵成阳不禁一愣,特意又瞧了眼手机屏幕,确认没有拨错号码。 “喂?我是远征的爱人。”女人解释,“是成阳吗?” “欸,嫂子,是我。”赵成阳这才反应过来,“征哥在吗?” 因为与何远征一直关系不错,赵成阳去过他家做客,同何远征的妻子肖蕊有过一面之缘。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正当赵成阳以为信号出了问题,肖蕊才开口道:“远征出了点事儿,现在接不了电话。” 赵成阳心头猛地一紧,第一反应是何远征执行任务出了意外,但再一想又不太对,他一个干法医的,按道理说危险系数不会太大。 赵成阳追问肖蕊到底出了什么状况,后者这才讲出实情,同样让赵成阳觉得震惊。 几个月前,何远征有机会借调至滨江市东城区公安局,从事一线侦查工作。机会难得,虽然不得不和妻女分居两地,但这样的经验对于未来升迁、丰富履历都有好处,他还是很高兴地应承下来。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借调后的一个月左右,何远征在审讯一起盗窃案的犯罪嫌疑人时出了意外,导致嫌犯突发心脏病死亡。 随后,滨江市检察院以何远征涉嫌刑讯逼供为由,将人带走调查。 何远征被带走后,检方曾通知过一次家属去领私人物品,包括这部手机,而后就再没有进一步的消息。 肖蕊也去咨询过律师,委托手续都签好了,看守所却说什么都不让会见,理由是检察院的领导下过指示,这个案子情况特殊,会见需得带着“批条”,否则就不能见。 侦查阶段没有卷宗,不能会见就了解不到案件情况,两地公安对肖蕊只有情感安抚,表示已经去和检方沟通了,都在替何远征努力争取,让她再等一等。 “那什么,嫂子,你先别急。”赵成阳毕竟是从公安系统里出来,还有一些能说得上话的熟人,“这样,我先找人打听一下,问问这事儿现在进展到哪步了,再看能替征哥做点什么。” 第46章 至于冯少坤的dna鉴定,他不得不暂时搁置,再想别的办法。 * 另一边,姜郁收到冯少坤案二审判决,法院将一审的无期徒刑改判为了有期徒刑五年。 孙燕亲自来所里取判决书,坐在姜郁办公室里仔细审阅辩方意见部分,一会儿问她是不是这个观点没提,那个观点没讲清楚,才让法院最后判了五年,而不是无罪释放。 盘到最后,也不过是想给律师费的尾款打个折扣。 姜郁手上还有不少工作等着处理,实在没那个闲工夫跟孙燕讨价还价。何况律师费用都是按照合同约定来走,无罪是无罪的价钱,减刑有减刑的算法,在此之外还要额外折扣,不仅不合惯例,还得重新修改合同。 姜郁干脆找了个理由打发:“这事儿我做不了主,案子是金律师介绍来的,合同也是他那边跟您签的,费用方面您得跟他商量。” 原本以为老金自有一套对付客户的方法,谁知最后还是乙方妥协让步。金鸿发把姜郁拉到一旁,小声说这合同就不改了,费用还按之前约定的来,但孙燕的前夫冯永昌后天要立遗嘱,老爷子的家庭情况比较复杂,说白了就是老婆孩子太多,各有各的心思,孙燕需要所里给她派个律师陪同参与遗嘱见证,免得日后吃亏。本来这种服务也是要收费的,这次就不问她收了,让姜郁去走个过场。 姜郁一听就不干了:“我一刑事律师,跟着去瞎掺和什么啊?遗嘱继承的事儿我又不懂。” “啧,都说了就是走个过场。”金鸿发道,“什么叫‘见证’你还不知道吗?遗嘱那是老爷子早就给拟好的,过了多少个律师的火眼金睛了,也不可能让你现场修改。而且人家已经安排了见证人,你就陪着孙燕过去,听个热闹,审查一下见证人的资质,再看看程序上有没有什么瑕疵。” 既然不收费用,这活儿分给其他组的律师当然也不合适,孙燕又不接受年轻助理,觉得只有资深律师才够装点门面,除了姜郁也确实没有更好的人选,总不能让老金去替自己顶包。 姜郁最后只得认栽,勉强答应下来。 七十二岁的冯永昌大半年前被确诊了前列腺癌晚期,遗嘱见证只能在病房里进行。尽管姜郁在去之前已经做好心里准备,跟着孙燕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她还是被屋里三四十人的浩荡阵仗吓了一跳,不禁感叹幸亏这是vip的套房,才不至于和其他人摩肩接踵。 来人除了冯永昌的几任夫人及其子女,还有其他亲属和各自的律师。见证流程由公证员主持,全程录音录像,冯永昌的律师代为宣读读遗嘱内容,一长串的名单念到最后,竟都没有孙燕和冯少坤的名字。 孙燕顿时坐不住了,上前去找读遗嘱的律师理论,非说人家给念漏了。律师索性将手里的复印件给孙燕一份,让她自己慢慢核对,到底漏了没有。 财产分配这种事情,哪能称了每个人的心意,就算孙燕再怎么不满,流程也得照常进行。冯永昌接过律师递过来的钢笔,正准备在遗嘱书上签字,孙燕突然就扑上去,用力拉住冯老枯槁似的手腕,不顾一切地喊道:“不能签!这不算数!凭什么没有我和小坤!他也是你儿子啊!” 冯老爷子一把年纪,哪经得起这番折腾,检测仪上的心率、血压一路飙升,几口大气差点没喘上来,吓得一旁律师赶紧叫人拉开孙燕,然后按下床头的呼叫器。 几名医护人员匆匆赶来,替老爷子检测各项指标。孙燕被请到了病房外面,焦急地问姜郁该怎么办,有没有能让今天这场遗嘱见证无效的办法。 姜郁不懂豪门大户里的是是非非,只能给出法律上的答案,说是遗嘱以最新的那份为准。如果冯老日后改变主意,今天这份自然就失效了。 话语间,方才那名读遗嘱的律师从病房里走了出来,抽出公文包里的一份文件,递给孙燕,说:“这是冯先生让我交给您的。” 看见文件题头的孙燕瞳孔顿时放大,如遭雷击一般,颤抖的手翻到尾页,像是隐约预感到了结果,只等一个命运的审判: 经我中心鉴定,1号检材所属人冯永昌与2号检材所属人冯少坤排除生物遗传父子关系。 第28章 28. 「何远征刑讯逼供案」·公诉 姜郁从冯永昌的医院出来,第一时间打电话给赵成阳,说了那份亲子鉴定报告的情况。 y-str基因鉴定技术根据男性精子当中独有的y染色体特征确定强奸案件嫌疑犯的目标范围,被选中的对象必然属于同一父系族群。赵成阳此前依据人口登记信息初步筛选可能对象,将冯少坤纳入其中,现在来看只是又排除了一个错误选项。 “冯少坤不是冯永昌的亲生儿子?能确定吗?”经历过了这么多次希望落空,赵成阳实在不愿相信自己又白忙了一场,“有没有可能那老头是故意做的,或者孙燕得罪谁了?” 理论上有这个可能,可是姜郁回想起来病房外面情绪濒临崩溃的孙燕,又觉得她不像是被冤枉的。否则以她的脾气,大概马上就要自证清白,哪能容忍别人随便给自己扣屎盆子。 姜郁道:“你要实在放心不下,就等你那边的检验结果出来再确认下,我就是给你先打个预防针,免得你空欢喜一场。” 提到这事儿,赵成阳更头疼,把何远征的情况讲给姜郁,又问她还有没有什么高招。 第47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48章 但也存在例外的情况。 一旦刑讯逼供导致嫌疑人重伤或者死亡,检察院的监督职能即被唤醒,将对涉嫌刑讯逼供的行为开展调查,提起公诉。 这类案件侦办所面临的阻力可想而知。 几个月前,就在东城区检察院决定对何远征案立案调查之后,区公安局就以何远征是借调人员、需再会同其原供职单位松河市公安局商议为由,拒绝将人直接交给检方。 后续调查期间,两地公安局领导也不止一次地通过各种关系找到具体办案的检察官,表示何远征确实不存在违规行为,希望检方能够尽快调查清楚,尽早放人。 市检却咬死了不肯松口,警检关系一度剑拔弩张。 秦颂为此也对案件处理尤为谨慎,这才将曾参与过此案办理的几名同事都叫过来,想在公诉之前再确认下定罪量刑的相关问题,确保万无一失。 “先说说罪名问题吧。”秦颂从卷宗中抬起视线,依次看向会议桌边的每一个人,“刑讯逼供致被害人死亡的,以故意伤害罪提起公诉,大家有什么意见?” 第29章 29. 「何远征刑讯逼供案」·情况说明 姜郁和肖蕊通过电话,决定接下何远征的案子。 与此同时,滨江市检也以何远征涉嫌故意伤害罪为由,向滨江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 赵成阳闻讯立刻返回滨江,经人介绍联系到了何远征的借调单位东城区公安局,拿到案发之后由何远征自书的一份《情况说明》。 “袁大海突发心脏病死亡之后,何远征立刻就跟他们队长汇报了情况。嫌疑人死在警察办公室里,这事儿太敏感了,他们队长也扛不住,一直汇报到了分局局长。局长知道上头肯定要来调查,就让何远征写了这份情况说明。” 律所办公室里,赵成阳将《情况说明》的复印件交到姜郁手上,继续说:“当时他们觉得,既然袁大海是心脏病死的,那就是个意外,调查只是走个必要流程,把这事儿的前因后果说清楚就完了。谁也没想到后来闹这么大。” 姜郁翻看说明内容,直至最后一页签名,除了何远征外还有一个名字:王硕。 姜郁眉心渐蹙,问道:“这份文件是两个人一起写的?” “对。王硕也是东城分局的,当天就是他俩一起审的袁大海,所以报告内容也是两个人都确认过的。”赵成阳瞧出姜郁神色不对,问道:“签名有问题吗?” “检方可能觉得这是串供。” “这不是扯淡吗?!”赵成阳感冒没好利索,讲话讲得喉咙冒烟,一着急就咳得厉害,声音断断续续,“当时又没人来调查……咳咳……这是人家主动写的,都……咳咳……都签名是因为确认内容属实。非得写出俩版本来才不算串供?” “我只是说可能,你瞎激动什么。”姜郁给他倒了杯水,“如果检方觉得两人串供,当事人的辩解基本没什么效力,还是得看在案证据。我让张筱先联系检察院阅卷吧。” “行吧。”赵成阳点了点头,从她桌上抽了张纸巾擦鼻涕,“那我现在还能干点啥?” “你给我赶紧回去好好休息。”姜郁瞪他一眼,嫌弃道,“我这办公室里让你闹得肯定病毒浓度超标。” “都说了是冷伤风,不是病毒,”赵成阳又抽了第二张sg纸,因为手劲太大,鼻子擦得通红,“不传染。” 正在这时,姜郁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来电屏幕跳出“秦颂”二字。她蓦地心头一紧,快速按下静音,将手机倒扣过去。 “哟,不接啊?”赵成阳揶揄。 姜郁知道他看见了,没搭理他。 “得,我不碍着你了。”赵成阳自觉地站起身,“回家睡觉去了。” “哎,你记得吃药啊!”姜郁叮嘱。 赵成阳已经走到门口,背向着她摆了摆手,“放心吧,死不了。” * 等到办公室里又只剩下姜郁一个,她才回拨了秦颂的那通未接来电。 “抱歉啊,刚才有点忙。”自从两人上次在电梯里闹得不太愉快,姜郁一直都没找到和他缓和僵局的机会,此时也免不了一阵尴尬局促,“你……找我啊?” “嗯。我还以为你把我给拉黑了,”秦颂轻笑,“看来没有,比较幸运。” 他的语气太过轻松自然,像是早就忘了上次的不愉快,反而显得她斤斤计较。姜郁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不至于啊,又没什么深仇大恨……”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不生我的气了?” “我……我本来也没生气啊。”姜郁窘迫。 “真的?” “真没有。” “那要是没生气的话,应该不介意一起吃顿饭吧?” “……” 拒绝就是还在生气,只有赴约才能自证清白。姜郁觉得自己真是被他一步步地带入陷阱,怎么有人总能轻轻松松实现目的,而她只能被他牵着鼻子,永远没有反客为主的本事。 其实自从得知秦明泽的事故真相,她就不止一次地想过,要不要向秦颂当面问个清楚。犹犹豫豫,踟蹰不决,最后还是叫他掌握了主动权。 秦颂迟迟没有听见她的回复,又道:“我知道有家不错的餐厅,离你单位也不太远。如果现在决定的话,应该还能订到今天——” 第50章 六年时间算不上短,再见面时姜郁整三十岁,秦颂想她或许已经为人妻母,那段感情注定将要成为遗憾。后来得知她还单身,他又暗自庆幸生活待他不薄,所以无论如何都想再试一试,试着挽回。 服务员这时端菜上来,红菜汤滚着热气,番茄味道浓郁,秦颂顺势推介起了这家菜品,让姜郁一定要好好尝一尝。 气氛渐渐轻松舒缓,两人毕竟还是校友,聊起从前也有许多话题,从法学院的老师再到同学,还有圈子里的隐秘八卦,以及这些年的工作见闻。 “我师父总觉得,我是因为我爸的那场事故才把负面情绪带到了工作里,要对所有的嫌疑人严惩不贷,其实不是。”秦颂说,“就是见得多了,知道人能卑劣到什么程度,手段可以有多残忍,为了逃脱罪责又能编出多少好听的谎话。很多时候想找证据真的很难,比大家想象得更难,但就那么把人放了我又觉得不该,觉得愧对我的这份职业。” “但人很难不会犯错,不是吗?”姜郁缓慢切开餐盘里的软煎马哈鱼,“如果证据不足,只凭主观臆断,万一——我是说万一,你的判断错了,那不是冤枉了一个原本不该受罚的人吗?” 秦颂点了点头,“所以这就是你们律师存在的意义,为了防止我们犯错。” “以前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总要跟你辩个是非。但是现在我想通了,检察官也好,律师也好,我们存在的目的永远都不是相互说服,而是看谁有能力说服法官。” “可是像sg你说的,人都有可能犯错,法官也是人。” “所以才有一审、二审、再审……没有人能做到绝对公平,只有机器可以。我们每个人各司其职,这个机器就能运转起来。” 秦颂笑道:“你的变化比我想象得更大。” “更成熟了?” 他点点头,“也更睿智。让我很受启发。” “少来。”姜郁被他逗笑,“怎么讲话跟老干部一样。” 一餐结束刚好晚上九点,正是步行街上最热闹的时候。街道一旁的巴洛克风建筑如今作为书店对外营业,照明灯将建筑外墙铺上一层温柔的暖黄,远处的二层露台有人表演独唱,老掉牙的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下面依旧围了厚厚的人群,乐此不疲地拍照鼓掌。 秦颂提议沿街走走消食,姜郁平时很少来这边逛,也便答应下来。 男人唇角微扬,掩盖不住的愉悦。 姜郁看他,“有这么高兴?” “是啊。很久没一起散过步了,挺难得的。” 她也不自主地漾开笑容,“是挺难得的。” 街道中央,两个拿着激光宝剑的小男孩追逐打闹,直朝姜郁方向奔来,眼看就要撞上。秦颂低呼了句“小心”,轻轻揽住姜郁肩膀,将人往里带了一下。 忽然拉近的距离,让她轻易就闻到了他身上的木调暖香,很熟悉的味道,这么多年他的香水一直没换,还是她曾送过生日礼物的那一款。 男人掌心包裹着她的肩膀,目光关切,问她有没有撞到。姜郁抿唇摇了摇头,这样的距离真的让人很难思考。夜风明明还是冷的,她的脸颊却热得滚烫,有什么东西在滚烫中一点点融化瓦解——误会、埋怨和所有的不愉快,曾横亘于两人之间,跨越缺失彼此的六年时光。 远处表演进入尾声,歌者嗓音婉转悠扬: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偷偷看着我不作声; 我想开口讲,不知怎样讲,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 “是不是……你手机响?”姜郁的挎包夹在两人中间,秦颂感依稀觉到了震动,问她。 姜郁愣了一下,也感觉到了,拨开搭扣翻找,秦颂动作自然地放开了她。 是赵成阳打来的电话。 姜郁不禁暗自腹诽,怎么哪都有他,偏要这时候打电话,够没眼力见儿的。 不情不愿地接起电话,就听那边哑着嗓子,半死不活地问她:“姜姜,你家有没有退烧药啊?” * 春季流感病毒泛滥,发热门诊人满为患。如果不是药店里的退烧药都断货,姜郁也犯不着来这遭罪。 她戴着口罩挤在队伍中央,好不容易排到缴费窗口,交完钱又去一旁药房,前前后后等了快一小时才拿到药,回大厅的休息区找赵成阳。 男人正靠着塑料椅背闭目养神,手臂交叉抱在胸前,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屈着,膝盖抵着前排椅背,戴着鸭舌帽的脑袋缓缓垂下,越来越低—— 姜郁单手扶住他的帽檐,把人叫醒:“走了,回去了。” “……嗯?”赵成阳睁开惺忪睡眼,人有点懵,烧了四十度的脑子混浆浆的,像盛了锅几近沸腾的白粥。 姜郁原本还想吐槽,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会发烧,再看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也就见怪不怪了。她弯下腰,又重复道:“药开好了,这没水,咱们回车上吃。” 赵成阳这才“哦”了一声,缓慢起身。姜郁见他走路脚下发飘,便直接把人扶住,带着往停车场去。 车里,她拧了瓶矿泉水给他,又递过刚取的药,“医生说是甲流,才不是什么冷伤风。喏,这个药管退烧的,一次一粒。” 第51章 赵成阳摘下口罩吃药,一口水咽下去,问:“甲流传染吗?” “你说呢?甲型流感,流行性感冒,不传染怎么流行起来的?” “……”赵成阳悻悻,转身就要下车,“那我去后边坐吧。” “行了你,老实儿待着吧。”姜郁按住他的肩膀,嫌他装模作样,“都陪你在医院待一晚上了,不差这一会儿。” 赵成阳哼笑:“你对我好呗。” “懒得管你。” “那你不是也来了?” “后悔了,赶紧给你送走。”姜郁伸手给他拉上安全带。 两人距离忽然拉近,赵成阳这才察觉她今天不太一样,问:“化妆了?” “不是每天都化妆吗?”不提还好,一提姜郁心里就更不爽,好好一场约会让他搅黄。 赵成阳又嗅了嗅鼻子,“还喷香水了。” 姜郁淡淡瞥他一眼,“你这感冒不太重啊,都能闻见香水。” “约会去了?” 姜郁没答,兀自发动引擎。 赵成阳就知道自己猜中,追问:“跟谁啊?” 还是不答。 “你前男友?” 姜郁睨他,“你病又好了?好了自己打车回去。” 说完就要踩刹车。 “诶呀,不行不行,头还疼着呢。”赵成阳作势就往一侧窗玻璃上倒,小声嘟囔,“兔子还不吃回头草呢……” 姜郁纠正:“好马不吃回头草。兔子不吃的是窝边草。” “是吗?”赵成阳仔细想了想,可能因为烧得太晕,真记不清了。于是问她:“这俩有区别吗?” “有啊。”姜郁认真解释,“他是回头草,你才是窝边草。” “……” 赵成阳自讨没趣,乖乖闭了嘴。 * 姜郁把人送回他租住的公寓,搬来这么久了,也没见他添购什么东西,屋里空荡荡的还跟一个月前没什么区别。她进屋先烧了壶热水,让赵成阳去床上躺着,把刚开的药粒放在床头柜上,叫他又量了一次体温。 “嘀嘀”几声蜂鸣,姜郁凑过去问他:“多少度?” 赵成阳烧得头昏眼花,懒得读数,直接把温度计给她。 39度2。 药才刚吃没一会,估计还没奏效。姜郁将体温计放回抽屉,“你先睡一觉吧,热水我给你放床头柜上了,明早估计就退烧了。” 说完,起身就要走。 赵成阳难得发一次高烧,感觉脑壳都快化了,她又讲得轻描淡写,冷冰冰的没半点人情味。他哀怨道:“我晚饭都没吃,饿得心慌,睡不着啊。” 姜郁无奈站住脚步,回头看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矫情啊?” 赵成阳索性眼睛一闭,眉心一拧,“唉,头疼。” “……” 第31章 31. 「何远征刑讯逼供案」·辩解 姜郁在赵成阳家翻箱倒柜,连包泡面都没找着,冰箱里面除了啤酒就是芬达,没有一样能果腹的东西,也不知道这人平时怎么活的,是不是全靠吊着一口仙气。 最后姜郁只能求助外卖,点了份皮蛋瘦肉粥,等送到的时候,刚才吵着肚子饿的病号已经睡着,呼吸均匀平稳,额头有刚浮起的一层薄汗。 姜郁把粥放到厨房,洗了块毛巾替赵成阳把汗擦干,蓦地想起很久以前,他好像也这样照顾过她。 那年姜郁在市一中念高二,平日里都住在学校。松河的秋天总是短暂,一眨眼就入了冬,她在学校的衣服不够,本想熬到周末再回家取,不小心就染了风寒。 感冒加上高烧,恰好又碰上了女生每个月最特殊的几天,姜郁实在熬不住,请了病假窝在宿舍休息。班主任老师过来探望,见她始终高烧不退,担心孩子烧出肺炎,便打电话给隋丽萍,想让她把姜郁接回家去。 适逢隋丽萍去外地批发服装,不在松河本地,班主任就问姜郁,有没有父亲的联系方式。 姜郁摇头。 “那有没有其他亲戚?能来接你的。” 姜郁原本想说没有,生病时的脆弱神经又在这一刻被牵动。她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报了赵成阳的号码,说:“你打给我哥吧。” 大概过了四十分钟,赵成阳火急火燎赶到学校,先带姜郁去医院打退烧针,然后把人背回了家。 那时赵馨怡住卫校,赵妈就收拾出她的房间给姜郁住,听说小姑娘染了风寒,还给熬了一大碗的红糖姜汤,叫赵成阳给端过去。 姜郁被人扶着肩膀坐起,浑身上下又软又烫,喝不出姜汤什么味道,只记得有人一勺一勺喂了很久。 那一晚的头脑太过晕眩,许多事情只留下个大概印象,几次覆上额头的手掌宽大干燥,她知道是赵成阳,所以接受得心安理得,一觉深沉睡到天亮。 手机消息震动提醒,姜郁从回忆中缓过神来,见是秦颂发过来微信,问她这边还顺利吗。 那时两人在步行街匆匆道别,姜郁说是朋友发了高烧,要赶过去看看,秦颂提议帮忙一起,却被姜郁婉言拒绝。君子行事点到为止,他也没再强求,觉得两人关系既然已经肉眼可见地有所缓和,相处也不在这一时片刻。 「去医院开了退烧药,已经吃上了,挺顺利的。」姜郁编辑好了消息,点击发送。 半分钟后,秦颂又传过sg来一张照片,照片里是那条俄式风情步行街的尽头,滨江大桥横跨两岸,在夜幕下亮起炫彩霓虹。 第52章 「下次可以一起来这边逛逛,很热闹。」他说。 姜郁其实并不喜欢热闹,也知道秦颂不过是想给下一次的见面找个理由。既然两人当初分开有太多的误会,那再试试重新相处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她笑了笑,正打算要回复消息,就听一旁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的赵成阳问:“跟谁聊天啊?大半夜的,聊这么高兴。” 姜郁白他一眼,放下手机,“有病也不耽误你多管闲事儿。” 赵成阳被她噎得一梗,心说女人真是善变,上一秒还对着手机屏幕笑意温柔,下一秒就怼他怼得不留情面,真白瞎了两人这么多年结下的交情。 越想心里越不舒服,他干脆翻了个身背向姜郁,被子用力往上一拉,连带脑袋一起盖住,小声嘀咕:“我就随便问问,不说拉倒呗……” “喂,”姜郁好笑看着那坨隆鼓的被子,伸手扯了扯问,“你还要不要吃东西啊?我刚才给你叫了份粥,已经送到了。” “不吃。”声音闷闷从被子里传出来,“没胃口。” “怎么又没胃口了啊?刚才还说饿得睡不着呢。” “那是刚才。现在不饿了。” “赵成阳,你跟我闹什么脾气啊?”姜郁用力拍了拍他,“吃醋啊?” “……” 原本就是句玩笑话,不料赵成阳竟忽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姜郁起初吓了一跳,接着又被他的一头“鸡窝”逗笑:“你怎么回事啊?都炸毛了。是不是刚才出了好多汗啊?” 说完,还拿手机给他开了前置镜头,让他自己照。 看见镜头里的自己头发蓬乱、满面油光,说不出的颓丧邋遢,赵成阳什么想说的话都咽回了肚子,感叹自己在她面前真是没有半点形象,还好意思跟“回头草”一比高低,也不知道哪来的底气。 最后姜郁还是给他把粥端来,用微波炉重新转过,冒着热腾腾的白气。赵成阳喝完又发了次汗,烧也退得差不多了。 挂钟指针过了一点,姜郁仰头打了个哈欠,把显示“36.7”的体温计放回塑料盒里,捞起沙发上的衣服和包准备回家,让赵成阳好好休息。 可能因为实在太累,回家之后她也倒头就睡,干脆忘了回复秦颂最后发来的那条消息。 * 次日一早,姜郁刚到律所办公室,就接到了金鸿发打来的电话。 何远征、王硕刑讯逼供一案作为滨江当地近五年来唯一一起刑讯逼供案件,一经检方提起公诉,就登上了当地法治日报的头版头条。一般来说,案子受到高度关注对于律师而言并非坏事,舆论监督能够促使检法机构在办案时更加谨慎,尽可能地公平公正,也是律师打造个人品牌形象的绝佳机会。 然而何远征的案子又有所不同。 古往今来,几乎每一起冤假错案都有刑讯逼供的参与。这一为现代法律所禁止的办案手段也被人们最朴素的道德情感唾弃。但是作为何远征的代理律师,姜郁就必须站在与之相反的一面,为涉嫌刑讯逼供的警察提供辩护。 老金担心这些观点会与其他案件的辩护意见相左,不仅影响律师意见在法官心中的分量,也不利于与其他的客户建立信任。 “所以我仔细地想了一下,”老金在电话里说,“这个案子建议你做罪轻辩护,从坦白从宽、积极认罪悔罪的角度找找减刑理由,不建议做无罪辩护。除非拿到很有力的证据。” 姜郁却不同意:“我都还没会见过当事人,提前做这种预设不合适吧?能不能做无罪辩护,不应该根据具体案件事实和证据情况来判断吗?哪有根据法官和客户的看法来判断的?” “唉,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老金解释,“我是让你避免和其他的案件的观点冲突。像是把嫌疑人固定在非法戒具上连续审讯十几个小时这种情况,那就是板上钉钉的疲劳审讯,就是刑讯逼供。你要是替其他嫌疑人辩护,肯定也会这么主张。对吧?那你代理何远征的时候,就得注意拿捏分寸。” 也就是说,这个案子的突破点不在法律问题本身,而在事实。 会见当日,姜郁按照约定时间来到看守所,见到了赵成阳的这位故友。 已被收押数月的何远征面容憔悴,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额角一处破皮已经结痂。姜郁眼尖看见那道血痂,问道:“检察院的人打你了?” “不是,”何远征低垂下眼,摸了摸那块结痂,“在号子里跟人起了点冲突。” 看守所里一间号子,十几个人睡大通铺,人员构成复杂,论资排辈的情况也很常见。碰上两个刺儿头最恨干警察的,起冲突也在所难免。 何远征干了十七年的警察,一直站在作奸犯科的对立面,如今沦落至此,实在心有不甘。 姜郁来这之前其实已经看过案卷,对案发的基本情况有了大致了解。 检方指控何远征、王硕两人为获取袁大海偷盗摩托车的口供,长时间将人固定在一把自制铁椅上,使其处于受冻、挨饿的状态,由此引起袁大海心脏病发死亡。 对此,何远征在审讯时辩称,将人带回局里并非出于审讯目的,而是“做思想工作”,希望袁大海能够配合警方办案,重新指认现场。但因袁大海情绪激动,几次有自残的倾向,何远征和王硕两人不得已,才将其固定在一把讯问椅上。 第53章 其间,他们曾几次问袁大海是否需要饮食、饮水,还从食堂多打了一份晚饭上来,但袁大海不吃,只喝了点水。至于当晚办公室内温度,何远征估计有十六七度,虽然不高,但也绝对不至于冻死。 总之在他看来,他和王硕两人既没有获取口供的主观目的,也没对嫌犯采取肉刑或者变相肉刑,不符合刑讯逼供罪的入罪条件。 袁大海的死亡完全是个意外。 不同于一般的犯罪嫌疑人,何远征从事刑警工作多年,对于办案流程、审讯策略和定罪条件全都了如指掌,辩解也都条理清晰,句句答在点上。但是由于当晚办公室内没有监控,何远征所述案发过程仅有同案犯王硕可以证实。 然而因为那份在案发后由两人共同起草的《情况说明》,检方认为二人存在“串供”,辩解尽管可以相互印证,但还远远不够。 她还需要何远征提供更多线索,让她找到更多更有力的证据。 第32章 32. 「何远征刑讯逼供案」·违规 姜郁望向铁栏杆对侧的何远征,问道:“你知道袁大海有心脏病吗?” “出事儿之后才知道的。” “谁跟你说的?” “检察院的人来问话的时候,我坚持要看尸检报告。之前我是干法医的,除了尸检报告我什么都不信。他们说因为案子还在调查,不能给我看,就给我挑着念了一段,说袁大海是在外因作用之下导致心脏病发死亡。检察院的意思是,我跟王硕刑讯逼供就是‘外因’。” 姜郁觉得奇怪:“案发当天你去办理提押手续的时候,不是在袁大海的体检表上签字了吗?体检表上写了‘窦性心律过缓’,当时没注意吗?” 何远征摇头,“我签字的时候没有这句。” 姜郁渐渐蹙起眉心,“你的意思是……这几个字是看守所的人后来加上去的?” “谁加上去的我不知道,但我签字的时候肯定没有。” “你知道笔迹的先后顺序是能鉴定出来的吧?”姜郁试探着问,“如果后面我向法院申请鉴定——” “我能对我说过的话负责。”何远征态度笃定,“没有就是没有。” 姜郁点了点头,将笔迹鉴定的事情记录下来。继续问:“案发当天,你打过袁大海吗?” “没打。”何远征依然否认得干脆。 “那他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何远征一愣,片刻之后又无奈地笑了笑,说:“姜律师,你不用诈我。袁大海从看守所里出来是好好的,我和王硕谁都没动过手,他身上不可能有伤。” 但是尸检报告上却写的清清楚楚:死者左上臂、右胸前及两侧肩部有红白相间的勒痕,右腕部、右肘关节、右大臂外侧、左肘部背侧存在表皮损伤。 尽管并非致死伤,但是鉴于袁大海有心脏病,任何外力刺激都可能成为心脏病发的诱因。 姜郁只得又换了个角度提问:“案发当天,你和袁大海一直在一块儿吗?有没有什么时候,只有王硕和他两个人在一起?” “……你怀疑人是王硕打的?” “我没那个意思。”姜郁平静道,“我只是在核实情况。” 外伤总不至于凭空而来,当晚负责问话的除了何远征就只有王硕。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袁大海说他想上厕所,王sg硕陪他去了一次,”何远征回忆道,“那段时间我没跟着,大概有五六分钟吧。” “那上厕所回来,袁大海有什么异常吗?” 何远征仔细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袁大海身上的外伤暂时找不到原因,姜郁只能从别处入手,问何远征:“案发当天,袁大海一直都被固定在那把椅子上吗?” “差不多吧,除了中间上了两趟厕所。主要是怕他闹事,那人挺爱激动的。” “爱激动——具体什么表现?” “刚开始的时候就装可怜,又哭又求饶的,动不动就要下跪,说他不容易,什么孩子有病,老婆还跟人跑了,反正就这一类的,还拿手铐往脑袋上磕。” 何远征举起双手,模仿袁大海当时的模样,镣铐哗啦一阵响动,他又不由得自嘲,自己怎么也沦落到这番境地。 “他闹这么大的动静,当时有其他人看见或者听见吗?” “好几个同事都看见了。” 姜郁一一记下何远征提到的几个同事名字,又问:“那天晚上你们一共审了袁大海多长时间?” “从下午四点多,到晚上十一点吧,差不多六七个小时。” “六七个小时?”姜郁以为自己记忆出错,又重新打开检方的起诉书,上面明确指控二人对袁大海的问话从前一晚的下午四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长达十几个小时。 问话在何远征的办公室里进行,没有同步录音录像。她从卷宗当中找到当时的一份笔录,上面只记录的开始时间,却没有截止时间。 “王硕漏写了吧,我不知道。”何远征说,“当时我主要负责问话,他负责记笔录。” “这笔录上也没有袁大海的签名。” “……” “你们问完之后,没有让袁大海核对笔录签字吗?” 何远征尴尬地挠了挠眉梢,实话实说:“当时挺晚的了,大家也都挺累的,就寻思着明早再签也来得及。谁也没想到后来变成这样。” 第54章 * 姜郁从看守所出来已经下午三点,估摸回到市区还要一个钟头。她给张筱和赵成阳发了条信息,召集两人四点半到律所中会议室集合,讨论下一步的搜证方案。 赵成阳大病初愈,再现身时竟没半点病容疲态,新理的发型短而利落,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还破天荒地穿了件浅色衬衫,比之前的模样至少年轻五岁。 姜郁见了差点没认出来,也不知道这人哪根神经忽然搭对地方,一夜之间美商上线。张筱干脆开起玩笑:“没看出来啊,原来赵哥是潜力股,是不是最近谈恋爱了啊?” “剃个头就潜力股了?那你是没见着你赵哥年轻的时候。”赵成阳径直走到姜郁旁边,拉开她身侧的转椅坐下,“不信问你师姐。” 姜郁立刻否认拆台:“假的,别信。” 张筱哈哈大笑。 赵成阳精心拾掇一番却没捞到半点好处,只得悻悻收起上一秒的得意,老老实实看起姜郁刚刚发到群里的会见笔录。 聊起案情,张筱对何远征的情况不算乐观:“虽然何远征坚称他把人带回分局是为了‘做思想工作’,但这说法其实挺牵强的。做思想工作的目的无非是让袁大海交代案发现场、同意指认,这个肯定属于讯问的一部分。对在押犯的讯问既不在看守所,也不在专用的讯问室,而是在他自己的办公室,这个做法本身就是严重违规。现在出了事情,不论检察院还是法院,都会先入为主地认为何远征有问题。” “你这一看就没审过犯人。”赵成阳说,“提人出来指认现场,到半路了说记不清了,换了你你怎么弄?再给拉回看守所去?要照这样案子都没法办了。” “你要是想讯问,那就得在看守所。”张筱反驳,“法律这么要求,是因为在看守所以外的地方讯问缺乏对刑讯逼供的监督手段。办案效率也不应该是违规的借口。” “好,那我问你,车开到半路,他说他记不清了,警察说‘你再想想,你同伙都撂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算不算讯问?还是说,因为他是在押犯,何远征是警察,出了看守所就不能跟他说话?” “你这是强词夺理。我又没说不能说话,只说不应该在看守所以外的地方讯问!” 赵成阳直接给气笑了,“照你刚才那说法,只要是跟案子有关的问题,都叫讯问。那人家何远征是警察,跟嫌犯说话不说案子,聊闲天儿啊?” “……就算何远征把人拉到分局能说得通,可他晚上问完话了,应该把人送回去啊!非要留人家在办公室过夜,还把人绑在椅子上绑一晚上。” “你刚才讲规定,现在又不讲规定了?规定的提押时限是24个小时。何远征前一天下午一点把人提走,案发当时根本没到24个小时。” “那他也不能——” “行了行了,”姜郁眼看两人要吵起来,赶紧出声制止,“我们在这争论这些没意义。何远征和王硕的确有违规的地方,但是违规讯问是一回事,刑讯逼供是另一回事,二者不能混为一谈,不然就掉到检方的逻辑里去了。” 她理了下思绪,继续说:“现在两个关键问题,第一,何远征和王硕到底有没有采取强硬手段?如果没有,那袁大海身上的那些外伤是怎么来的?第二,袁大海的死因是单纯的心脏病,还是有外因参与引发的心脏病?这个外因有哪些?是不是何远征和王硕造成的?这个可能需要法医专家再帮我们分析一下尸检报告。” “法医专家的话……我去找一下滨大的孙教授吧。”张筱主动请缨,“之前冯少坤的案子也找过他,庭审效果还可以。” 姜郁点了点头,看向赵成阳,问:“东城分局你能联系上吧?如果我们想去现场了解一下情况,你觉得他们局领导能答应吗?” 第33章 33. 「何远征刑讯逼供案」·旧案 散会之后张筱先行离开,姜郁单独把赵成阳留下,跟他讲了会见何远征时提到的另一件事。 关于赵馨怡的案子。 冯少坤的那份亲子鉴定将赵成阳此前的调查进展又一次带入死局。调查名单当中剩余的十几个人下落难寻,没办法根据指纹或dna去伪存真。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当年仅仅根据人口登记信息确定排查范围所犯下的致命错误—— 名单当中不止有像冯少坤一样虽无对应y染色体特征但仍登记在同一父系族群名下的人,也遗漏了另一部分虽然具有相同遗传特征,却未记录在案的情况,譬如黑户、弃婴、女方单独抚养的非婚生子等等,不一而足。 继续沿着这个方向调查下去几乎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赵成阳不得不重新翻出当年托人拷贝来的原始卷宗,试图从中找到更多关于真凶的线索,以进一步缩小排查范围。 案发现场位于赵馨怡和男友宋晓川共同居住的出租屋,在松河市中医院附近的一个老旧小区。小区租户众多,人员构成复杂,流动量极大,小区本身又缺乏基本的安保措施,这给警方的调查工作带来了不少障碍。 由于房间门窗没有破坏痕迹,警方初步判断这是一起熟人作案,于是决定先从赵馨怡的男友宋晓川开始调查。 宋晓川年长于赵馨怡五岁,家庭条件不好,大专毕业以后一直没有太稳定的工作,在健身房做过一段时间会籍顾问,后来就以要跟朋友合伙开饭店为由辞职了。 第55章 赵家人一直不太看好赵馨怡的这个男友,希望两人早点分手,赵馨怡也为这事也跟宋晓川闹过矛盾,据邻居说经常听见两人吵架,有几次还摔了东西,闹得很凶。 警方为此对宋晓川更起疑心,觉得他有作案时间、作案条件乃至动机,于是便将大部分的时间精力和调查重点都放在了宋晓川的身上。 那时赵家上下都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之中,听闻宋晓川有重大嫌疑,更是对他恨之入骨。赵母一个劲儿地后悔自责,怎么没早一点让赵馨怡和他分手。就连刑警出身的赵成阳都没办法做到绝对理性,冷静下来仔细分析除了宋晓川外还有没有其他可能的嫌犯。 现在回想起来,姜郁说警察办案是靠“有罪推定”,律师辩护才是“疑罪从无”,并非全无道理。当一切的取证调查都围绕着某个已经确定的嫌疑对象展开,距离终点越近,真相愈加明了,任何瑕疵疑点都会变得微不足道。 人们更愿意相信心中那个早已定下的答案,而不是将一切推翻,重新开始。 所以当一切指向宋晓川的证据都被精心筛选出来呈递检方,那个由证据搭建而成的真相城堡也终于在迷雾中显露出来。城堡之中囚禁着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男人,因为女友提出sg分手怒意中烧,在争执中失手将其勒死,后又通过伪造现场迷惑警方,以求逃避罪责。 赵成阳也曾对这样的分析推断深信不疑,直至他从何远征口中了解到那半枚指纹,而后又辗转地拿到市局留档的原始卷宗,发现其中更多疑点,开始了他漫漫无期的追凶之旅。 如今再度翻开这本案卷,赵馨怡被害现场的一张张照片依然触目惊心。赵成阳本能地想要跳过,却怕因此错过什么重要细节,只得一页一页仔细翻看。 翻到现场勘验笔录和扣押清单的时候,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反复核查几遍才发现了端倪—— 其中并没有提到赵馨怡的手机。 警方一般会在勘验笔录当中详细记录案发现场提取的物品,如果需要作为证物带回,就要记入扣押清单,排查完毕之后再通知当事人或其家属领回,类似何远征案中的处理方式。 但这两份文件当中都没有提到“手机”。 案发当时智能手机已经普及,调查死者生前联系过谁是再寻常不过的破案流程之一。何况案发地点在赵馨怡的居所,手机不翼而飞太过蹊跷,需要考虑入室抢劫的可能,凶手就更不该是赵馨怡的男友宋晓川。 赵成阳由于当时并未参与案件调查,担心自己仅凭一点书面材料断章取义太想当然。于是托付姜郁借着会见何远征的机会再问问他,关于赵馨怡的手机还有没有印象。 看守所里的何远征仔细回忆良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当时只是法医,在现场的主要工作就是检查尸体,与负责痕迹检验的同事互相配合,并未过多留意房间内的物品。 “那后来调查的时候呢?”姜郁追问,“听其他同事提过赵馨怡的手机吗?赵成阳说,你们一般都会排查死者的通话记录。” 何远征道:“如果没有明确怀疑对象,那肯定要排查通话记录。但是当时大家伙儿的注意力都在宋晓川身上,想着怎么找到他杀人的证据和动机,就没人再关注通话记录了。” 案子过去这么多年,何远征又非主要侦办人员,只是协助参与,姜郁估计再问不出更多,只得道谢准备告辞。 “姜律师。”何远征又忽然开口,神情闪烁,犹犹豫豫,“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姜郁停下收拾东西的动作,看向何远征,道:“那就说来听听。” 她本以为何远征有其他关于案件的线索准备提供,却未料道他要说的竟是另一番话: “当初我帮成阳,和他的想法一样,就是觉得他妹妹死得不明不白,不应该让那个凶手逍遥法外。哪怕私底下调查这事儿不合规定,我也是一直站在他这边的。 但是成阳后来一气之下辞职不干,我觉得就有点过了。当然那时候情况也比较特殊,领导为了不让成阳调查,要把他调到省外去,他死活都不同意,当场就把警服脱了,说是如果找不到凶手,就决不离开松河。 我也劝过他,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妹妹已经不在了,就算找到凶手,人也回不来了,没必要赔上自己的前程。但他那时候一心想查案子,谁也拦不住。 后来他拿着那份名单一个个地去找上面的人,不仅要找到人,还要拿到生物信息,这真的太难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坚持了这么多年,好像他的生活里就只有这么一件事儿值得去干,值得他花时间,大把大把的时间。 那时候每次他来找我,说是问问我的近况,其实都和他妹妹有关,要么是问我一些办案细节,要么是找我帮他验dna。 可能因为一直都没找到凶手吧,他整个人的状态也越来越差。要我看啊,就是有点魔障了,钻牛角尖儿,偏执。继续下去吧,没希望,放弃吧,又不甘心。反反复复就是这种情绪,再好的人都磨完了。” 何远征深深叹了口气,止不住地惋惜:“我不知道我说这些,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成阳把这些事儿告诉你,我觉得他应该挺信任你的。咱俩又不一样,他找我那是因为我能帮他,他告诉你那是真的拿你当自己人。所以我就想说……你要是有机会,能不能劝劝他?人这辈子还长着呢,别总把自己关在过去。破不了的案子多了去了,那也不能因为破不了案子,就把自己这一辈子都搭进去。” 第56章 姜郁后来从看守所离开,何远征的话依然在她脑中久久盘旋。她又想起几个月前在面馆外和赵成阳的那次重逢,还有每次在他提起赵馨怡的时候,言语之间总有一种难喻的的疲惫沮丧。 也许真的像何远征所说,他想找到真凶的执念已经快要把人消耗殆尽。当初他不愿意离开松河,后来又改变主意来到她这,再到现在让她接下何远征的委托,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想要距离那个真相更近一步。 这就是他留给自己的人生。 他的所有选择,都只能是替赵馨怡找到凶手这个理由。 会议室里,姜郁告诉赵成阳说,何远征对那部手机也没什么印象。赵成阳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再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姜郁问他,“接下来要怎么查?” “不知道。”赵成阳没有头绪,烦躁地从口袋里摸了根烟,“我再想想吧。” 然后起身往门口去。 “那要是一直都没结果呢?”姜郁在他身后把人叫住,“你打算就这么查一辈子吗?” 赵成阳脚步一滞,很快意识到了什么,抬手将那根烟别在耳上,似笑非笑地看她:“远征让你来劝我收手的?” 姜郁摇了摇头。 她知道以赵成阳性格,绝不会因为她的几句劝告收手。 姜郁问道:“如果能让警察重新来查这个案子,应该比你单枪匹马更容易找到凶手吧?” 显而易见的答案,赵成阳却只觉得好笑:“那你觉得有可能吗?这个案子早就结了,警察抓的凶手还在里头蹲着呢。他们重新调查,以什么理由?” “让宋晓川申诉。”这是姜郁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如果法院同意再审,判处宋晓川无罪,案子就会退回公安,他们就必须重新调查。” 第34章 34. 「何远征刑讯逼供案」·外伤 让宋晓川提出申诉是理论上的可行方案,实际落实起来并不容易。 我国实行两审终审,宋晓川的判决经过二审法院维持生效,想要推翻判决结果,除了法院主动提出自纠,或由检察机关抗诉,就需要当事人本人提出申诉。 规则似乎为所有的冤假错案都提供了切实有效的救济途径,然而实践当中石沉大海的申诉文书却不计其数。因为错案追责制度的存在,“勇于担当,有错必纠”的口号永远都要面临对人性的终极考验。姜郁其实不能确定,宋晓川的申诉有多大的概率会被法院接受。 姜郁:“如果你觉得可以试试,那我就要先看一下这个案子的卷宗,包括侦查、公诉和审判阶段的全部材料,找到合适的申诉理由。之后再看怎么去联系宋晓川,让他同意我来代理他的申诉。” 赵成阳眸光微动,心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激。尽管不能确定结果如何,也不知道答案会在未来的哪一天到来,至少在这条艰难而漫长的路上,他不再是一个人。 与此同时,何远征的借调单位东城分局打来电话,表示局领导同意姜郁和赵成阳前去了解情况,也希望能全力配合律师,为何远征争取无罪。 一位年轻警员负责接待,男生白白净净带着股学生气,鼻梁上架一副板材黑框眼镜,看着像才毕业的警校生。他向二人自我介绍:“我是技侦科的丁源,局长让我配合你们了解情况,有什么需要让我协调就行。” 姜郁颔首:“有劳丁警官。” 男生不好意思地笑笑,笑容腼腆,“叫我丁源就行。” 姜郁提出想先看看案发当日使用的“讯问椅”。检方在诉状中指控何远征、王硕使用非法警械,指的就是这把椅子。 丁源带着两人来到一层走廊尽头的一间储物室门口,从一大串钥匙盘上找到储物室的钥匙,打开房门。室内一片漆黑,旧纸箱和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丁源摸到墙壁上的开关打开,冷白色的灯光瞬间笼罩了整个房间。 姜郁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的两把已经蒙灰的讯问椅。 比起普通座椅,这把“讯问椅”要宽大得多,金属材质,两边扶手、两条前腿均配有镣铐固定装置,用于限制嫌疑人手脚的活动范围。椅背上配有一条斜跨皮线,类似于汽车上的安全带,可将嫌疑人的身体固定在靠背上。 丁源指着其中一把,说:“就是那个。” 赵成阳上前仔细端详,觉得奇怪:“这椅子是你们局里的sg?” 丁源点头,“对。” 赵成阳:“平时审讯就用这个?” 丁源:“之前是。但现在不用了,刚到了批新的。” 姜郁不解,既然是局里统一配备的椅子,怎么就成了非法警械? 赵成阳上前拎起椅背上那条用于固定嫌犯身体的皮线,解释说:“这种固定装置,只有特别老的讯问椅上才能看见。2010年以后,公安部统一了讯问椅的定制标准,都不带这种固定绳的,边角还得包边,不能有外露的金属,这批椅子早该换了。” 袁大海的尸检报告显示,其左上臂、右胸前及两侧肩部有红白相间的压痕,此前没能找到成因,如此看来,极有可能是这条皮线造成。如果椅子本身不符合规范,检方将其定义为“非法警械”甚至“刑具”,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姜郁忖度片刻,向丁源确认:“这椅子应该是你们局里统一采购的吧?采购记录还留着吗?” 第57章 丁源刚来分局不久,对以前的情况了解不多,听赵成阳说椅子“不合规”,就更不敢随便回答:“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得去问问装财科的。” “那先把椅子搬出来吧。”赵成阳指了指隔壁,“那个会议室是空着的吧?我们借用一下。” * 半小时后,姜郁从装财科出来,手里拿着一份打印材料,来到会议室找赵成阳,说:“椅子是05年市局统一采购、下发到各区分局的,没规定过使用年限,所以这边就一直在用,直到何远征案发,检方说椅子有问题,上头才给统一换掉了。” 既然是公用的椅子,警员个人就没有决定权。即便椅子与2010年的公安部统一标准不符,姜郁觉得也不应该由办案的警员承担责任。至少能给法院一点压力,让法官知道一旦认定椅子构成非法警械,那就代表滨江市公安局也要连带一起背锅。 此时赵成阳正坐在那把老式讯问椅里,摆弄着手腕上的固定装置。姜郁纳闷走近,“你干嘛呢?” “过来,”赵成阳抬头看她,晃了晃右手手腕,“帮我扣一下。” “……还原现场?” “嗯。” 姜郁从没用过这种东西,手有点生,鼓弄好一会儿才把赵成阳的手脚都固定好,又去拉椅背上的皮线。 “这个扣哪?”她没找到锁扣位置,上身微倾,柔软顺滑的黑发垂落下来,扫过男人面颊。赵成阳眯了眯眼,偏头避开,她却凑得更近,洗发水的清香弥散开来,混着女人的清浅呼吸和微热体温。 赵成阳沉了口气,喉咙莫名有些发紧,“下边有个锁扣,看见了吗?” “哦,看见了。”姜郁扣好锁扣,“咔嗒”一声脆响,重新直起身子。 赵成阳缓缓吐了口气,尽可能地语气如常:“你还记得袁大海身上的几处伤吗?” 姜郁没察觉出他的异样。答道:“记得。尸检报告显示,袁大海的左上臂、右胸前及两侧肩部有红白相间的压痕,右腕部、右肘关节、右大臂外侧、左肘部背侧存在表皮损伤。” 尽管都不是致命伤,受伤程度也不算重,但依然可能被认为是刑讯逼供所致。 赵成阳小范围地活动了一下上半身,感受皮绳的束缚力,“压痕位置和皮绳基本吻合,但这皮绳没那么紧,袁大海也不算是特别胖的身材,不至于有那么明显的压痕。” 姜郁想了片刻,猜测:“何远征说袁大海当晚情绪激动,有自残倾向。那有没有可能是他被固定在讯问椅上之后,因为大力挣扎,才导致了胸前压痕和其他部位的擦伤?” “试试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赵成阳就开始在讯问椅上用力摇晃挣扎,磕出铛啷啷的一阵声响,持续了大约有一分钟。 姜郁给他解开束缚,上前检查两手腕的红痕,又将衬衫衣袖卷到肘部,见到几处勒痕、撞痕基本同袁大海尸检报告上所显示的部位基本一致。 “伤处都是直接和固定装置接触的部位,或者人体突出部位。绑在椅子上的时候如果挣扎,很容易形成——” 赵成阳话讲一半,就见姜郁解开他衬衫的两颗扣子,翻开衣领,吓得他浑身一个激灵,“你扒我衣服干什么?” 姜郁不觉有他,神情专注地找着什么,“我看看皮绳有没有压痕。” 赵成阳僵着身子不敢太大动作,只能尽可能地屏住呼吸,催她:“差不多行了,大白天的……” 姜郁这才回过味儿来,偏头看他,“你至于吗?一大老爷们儿有什么可看的。” 说完,她淡定地把手放开,重新站直身子。 正在这时,会议室门被人敲响。姜郁看向门口,只见丁源推门而入,对两人说:“案发当晚走廊里的监控排查完了,袁大海一共去了两趟厕所,分别是当晚的八点四十五和十二点半。” 也就是说,检方指控何远征将人固定在讯问椅上长达十几个小时,情况并不属实。 姜郁问:“能去看下录像吗?” 丁源点点头,向一旁做了个手势,“这边请。” 第35章 35. 「何远征刑讯逼供案」·监控录像 技侦科办公室的一台电脑上,监控画面显示20:45:15,王硕带着袁大海从办公室出来,往同楼层的卫生间方向。 几分钟后,两人从卫生间出来,返回办公室。袁大海的步伐体态都很正常,并无异样。 丁源又将录像调到十二点半左右,所显示的画面基本相同,只是陪同人由王硕更换为何远征。 赵成阳好奇问:“像是这种走廊监控录像,你们一般保存多长时间?” 丁源:“一般是一个月。但是袁大海出事以后,检察院的人过来调取了当天的所有录像,我们就留档了。” 赵成阳低骂:“这帮孙子……看了录像还睁眼说瞎话。” 姜郁已经见怪不怪:“人家既然都决定要起诉了,当然只提交有罪证据。立场不同罢了。谁站在那个位子上都不可能绝对客观。不然要律师干什么?” 赵成阳看她,“你还挺看得开。” 姜郁不以为意:“向现实妥协是成熟的标志。” 赵成阳哼笑:“那看来我还年轻。” 姜郁让丁源帮忙拷贝了这份录像,又问他道:“你们这边平时记笔录有专门的系统吗?还是就用普通的办公软件,word或者wps这种?” 第58章 丁源:“以前用普通的办公软件。去年开始,省里弄了一个云笔录系统,大家就都直接在系统上记,方便上传管理。” 姜郁:“那系统上能显示出笔录的制作完成时间吗?” 丁源:“稍等,我找同事查一下。” 十分钟后,丁源回来,冲姜郁摇了摇头,说没找到何远征和王硕当晚提交笔录的记录。 姜郁觉得奇怪,把那份笔录的复印件拿给丁源看。 丁源很快就找到了原因,指了指当事人签名处的空白,说:“我们记完笔录之后,会打印出来让当事人确认,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等修改完以后,再让当事人用签名板签名。签了名才能在系统里提交,把本地电脑上的笔录上传到云端。” 也就是说,何远征的笔录因为没有完成签名和提交的步骤,无法从联网的系统上查到完成时间。 姜郁:“那本地设备上呢?什么时候完成编辑、什么时候打印,这个有记录吗?” 丁源:“这个没有外显的记录,需要查一下软件在本地的运行日志。但是征哥的工作电脑不在局里,之前让检察院的人给带走了。” 这样一来,就只能向法院提出申请,请第三方鉴定机构对电脑的数据进行分析。 姜郁没有十足把握,不敢贸然提出申请,担心最后的分析结果不如人愿,反倒顺了检方的心意。 “哎,姜郁。”一旁的赵成阳还在查看案发当晚的走廊录像,冲姜郁招招手,目光转向电脑屏幕,“你看这个。” 屏幕右上角的时间显示案发当晚23:10:15,何远征拿着手机从办公室里出来,渐渐离开了监控范围。 姜郁不太明白:“这有什么特别的吗?” 赵成阳将录像回放一遍,然后按下暂停。画面里的何远征将手机高高举在面前,尽管看不清手机屏幕上的内容,但这样的动作依然能够叫人推断得出,他是在打一通视频电话。 “你会跟谁打视频电话?”赵成阳问她,“反正我跟同事不打视频。” “……家里人?”姜郁推测。 “嗯,这个可能性比较大。”赵成阳一边回忆何远征曾做出的几次口供,一边解释,“远征说他从下午的四点一直问到晚上十一点,直到袁大海同意重新指认现场,然后王硕打印笔录给袁大海核对。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他从办公室里出来给家里人打视频电话,打了大概有……” 赵成阳拖动视频的进度条,在何远征重新回到监sg控范围内后停下,计算了一下时间差:“大概有十五分钟。按照常理来说,审讯审到一半就出来给家里人打视频电话,还打了这么长时间,不太可能。我觉得比起检察院的说法,远征的辩解更合理。” “对。”姜郁点了点头,同时也受到了启发,“不只有笔录才能证明审讯结束时间。从另外的角度,也可以看看何远征和王硕当晚结束审讯之后都做了什么,给谁打了电话、发了信息,是玩手机了还是干嘛了,总会留下记录。” * 离开东城分局,姜郁接到何远征案法官助理打来的电话。 助理表示因为这个案子涉及两名被告,案情较为复杂,法官希望在下周一召开一次庭前会议,提前了解各方主要观点。 “案情复杂”当然只是原因之一,罪名性质也让这个案子更为特殊。与正式的庭审不同,庭前会议私下进行,并不公开,有时甚至不需要被告人的亲自参与。法院希望了解各方主要观点,目的无外乎在了解观点的基础之上把控局面,避免正式庭审当天出现意外情况。 准备时间紧张,姜郁需要尽快赶出各项申请文件和辩护词,只能让赵成阳独自跑一趟松河,去找何远征的妻子肖蕊核实那通视频电话,再看手机上还有没有案发当晚的其他浏览记录。 周五晚上九点半,姜郁还在办公室里加班,电脑屏幕右下角突然跳出一条律所大群的微信消息,显示有人“@”了自己。 她敲完了一段文字,点击打开提醒,见是崔主任转了一条律协公众号刚刚发布的消息,一并圈了她和老金:「恭喜咱们所的@海诚-金鸿发 @姜郁 两位律师荣获“2022年度十佳刑辩律师”!」 后面跟了一串附和,有发烟花的、拍手的,还有老派点的律师再度圈了老金和她,发了个竖大拇指的表情。 姜郁向来不擅应对这种场合,只能跟在老金后面回复一句谢谢大家。 不同于民商事领域律师,刑辩律师参与评奖的机会不多,奖项也大都是地方组织评选,没有钱伯斯、alb一类的洋气名头,搞个什么“年度十佳”,听起来就怪山寨的。 姜郁点开公众号链接,获奖版面设计得姹紫嫣红,偏又给每张职业照“p”了个蓝色背景,极不协调,土味浓重。她赶紧将页面关上,不忍心看第二眼,却很快收到老金私信,让她把链接分享到朋友圈,宣传一下。 姜郁:「……能不分享吗?」 金鸿发:「崔主任都分享了,你差啥?」 姜郁推脱不掉,只好照做,还象征性地附上一句:「感谢组织信任,再接再厉!(抱拳)」 才刚点完发送,立刻就收到了第一个赞。她打开来看,见这个“赞”竟是秦颂点的,就更觉得尴尬,后悔刚才怎么没分个组。 偏偏又在这时,秦颂小窗发了消息过来,转了刚才的那条公众号文章,又附上一句:「恭喜啊,姜律师。」 第59章 姜郁失笑。 自一周前在俄餐厅的那次见面,两人关系有所缓和,秦颂时常会发消息给她,大多是些无关痛痒的生活碎片。 譬如有一次,他发了盆半死不活的多肉照片,然后问:「有什么好办法吗?在线等,挺急的。」 姜郁乐了:「你怎么还养花啊?水浇多了,拿风扇吹吹。」 之后的几天,但凡这颗多肉有点起死回生的迹象,秦颂都会拍张照片,向她汇报进展。但也只到这种程度,没有更近一步的暧昧,聊天内容很少超过五个来回,维系关系的同时又保持着绝对克制的距离。 姜郁有时也会怀疑,他这样的态度究竟是想挽回上一段感情重新开始,还是只想缓和与她的僵冷关系,觉得做不成恋人也可以做朋友。想到最后又不由得自嘲,原来直到今天她都猜不透秦颂。 好在何远征的案子占据了她的大部分时间精力,她也过了怀春少女的年纪,没那么多心思考虑个人感情问题。姜郁索性回归本心,也不再管对方到底抱着什么目的,处得舒服就维持这个状态,不舒服就换一种方式,彼此都没什么负担。 如今秦颂再叫一句“姜律师”,不是初重逢时的疏远客套,多少就带了点调侃意味。 姜郁发了一个笑哭的表情,说:「忘分组了。见笑了。」 秦颂很快回复:「那能问问我被分在哪个组了吗?」 姜郁:「实话?」 秦颂:「当然。」 姜郁:「其他。」 秦颂:「……」 看见屏幕上的一排省略号,姜郁不由得笑了,解释道:「我这里除了同事和客户,都是其他。」 秦颂:「好吧,心理平衡了一点。」 过了一会秦颂又问:「还在忙吗?」 姜郁:「嗯,在所里加班写点材料。」 秦颂没再打扰,只回了一个加油的表情。 姜郁重新打开刚才写到一半的辩护词继续,初稿完成已经近十一点。她略疲惫地捏了捏鼻梁,决定今天就先这样,明天再做修改完善。收拾东西正准备撤,桌上的手机就连续震动起来。 是秦颂拨过来的语音电话。 姜郁有些意外,不知这么晚了他会有什么事,纳闷按下接听,电话那边很安静,男人讲话时有走廊里的回响:“还在加班吗?” “结束了,正准备回去。” “那想吃宵夜吗?”他问,“我买了点海鲜粥,在你单位楼下。” 第36章 36. 「何远征刑讯逼供案」·宵夜 “……在我楼下?” 姜郁有些意外,毕竟他来之前都没打过招呼,但再想想这也的确很符合秦颂——心思细密,甚至算得上体贴,又有一种不经商量就替她做决定的“霸道”。 曾经的姜郁也沉溺于这样的“霸道”,为意料之外的安排感到惊喜,甚至感动。 或许因为那时生活过于寡淡无趣,她一个人来到陌生的城市,和家里人几乎没什么联系,宿舍与教学楼间两点一线,朋友不多,未来迷茫,日子沉寂得好似一潭死水。而秦颂的出现则像是在这水中掀起一丝波澜,打破她原本的平静,带她感受从未有过的新鲜体验,以他认为最好的方式。 那时她不觉得“霸道”,只当是另一种关怀照顾,如今时过境迁,她早有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亦可能是年纪增长令人讨厌改变,这一刻的姜郁只觉得计划被人打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烦躁。 已经晚上十一点了,她不想吃宵夜,只想早点回家泡个舒服的热水澡,再敷一张冰镇过的面膜,然后舒舒服服地钻进轻盈似云朵的羽绒被里睡个好觉。 “喂?”秦颂许久没听见她的回应,又叫了一声。 姜郁知道他是好意,只是没有挑对时机,可谁又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的想法,就像她也并不了解秦颂,在他最需要被人了解的时候。 想到这,她又释然一些,压下前一秒的烦躁,对秦颂说:“下面没地方吃,都下班了。我接你上来吧,你在一楼闸机那里等我。” 这个时间点的写字楼已经空空荡荡,一楼大堂只留了一半灯光,值班保安坐在前台打着哈欠,“嘀”的一声刷卡声响,姜郁从闸机里出来,冲不远处的秦颂招了招手。 男人一身卡其色薄呢大衣,未经打理的柔顺短发搭在额前,比往常少了几分正经严肃,手里提的袋子没有外卖小条,像是从店铺里直接打包来的。 “你这是……跟人出去吃饭了?”姜郁将人打量一番,感觉不像是才下班。 “跟几个老同学聚了聚,就在附近。”他笑了下,抬起手里的袋子,“他家的粥不错,正好给你带一份尝尝。” 两人坐上电梯来到律所楼层,这时律所也没人了,只有姜郁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她带秦颂过去,是间面积不大的单人办公室,没有窗户,拐角式的大写字桌几乎占掉一半空间,另有一个摆满工具书和档案盒的书柜和一个小型双人布艺沙发。 姜郁指了指沙发,“坐吧,地方有点小,不好意思啊。” 秦颂将装食物的袋子放在沙发前的矮茶几上,说:“挺好了,还是单间,比我们强。” “你们那办公室多敞亮,窗子也大,外头有花有草的。”姜郁把热水壶坐上,按下开关, “我之前都坐外面格子间的,去年才搬进来,熬到高级合伙人才有带窗的办公室。没办法,这边租金太高,想充门面也不容易。” 第60章 秦颂笑道:“你们赚得比我们多。” 姜郁也笑:“那你要非这么说,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热水这时已经烧好跳闸,姜郁问他喝什么茶,秦颂随便挑了一种,趁她泡茶的工夫拆开食物包装,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书柜里的奖杯证书,看着落款处的年份,从2017到2022,像是想到什么,不由得慢下动作。 《2017年度‘卓sg越之星’青年律师》,《2018年度公益服务先锋》,《2019年优秀案例奖》……原来在他未曾参与过的六年时光里,她一直在自己坚定选择的这条道路上步步前行,从初出校园时的犹疑懵懂,到如今的游刃有余。那时他说她的变化很大,绝非溢美之词。年纪阅历真的会让一个女人因为自信更富光彩,曾经他以为重逢是将一切推回原点,现在又觉得好像重新认识了她一次。 姜郁见到粥和餐具都有两份,不似印象之中秦颂惯常的健康作风,好奇问他:“你现在还吃宵夜啊?” 秦颂打开餐盒的塑料盖子,舀了一小口粥说:“晚上光顾着喝酒了,没怎么吃东西,过来找你开个小灶。” “你可以啊,又喝酒又吃宵夜的。”姜郁开玩笑的语气,“年过三十准备放飞自我了?不养生了?” “偶尔一次,又不是经常。”秦颂后知后觉,又从她这话里回味出点别的意思,“怎么被你讲的……我之前好像都很无趣。” “之前啊,”姜郁若有所思地回忆起来,细细列数,“健康作息,规律饮食,不抽烟,不喝酒,不吃油炸食品,不喝碳酸饮料……嗯,是有点无趣。” “……姜郁。” 秦颂无奈看她,姜郁这才笑着摆了摆手,“我开玩笑的啊,你别介意。” 说完,她又低头抿了口海鲜粥,止不住夸赞:“这粥真的不错,虾和贝肉都好新鲜。” 秦颂听她这么一讲,神色才又舒缓开来,唇角漾起笑意,“你喜欢就好。” 两人边吃边聊,除了这一间办公室,整个楼层都静悄悄的。 秦颂好奇问她:“你经常工作到这么晚吗?” “也不算经常吧,今天有点特殊。”姜郁解释,“有个案子着急准备材料,就晚了点。” “哦?什么类型的案子?” “职务犯罪。” 虽然秦颂不是主办检察官,但毕竟是同一个检察院的案子,姜郁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故意答得笼统。 秦颂点了点头,见她没有继续再往下讲的意思,也就没有再问,担心两人这时如果谈起法律问题,说不定又不欢而散,坏了气氛。 一顿宵夜吃完,姜郁收到赵成阳打过来的电话,估计是与何远征的那通视频通话有关。她看了一眼秦颂,拿着震动不停的手机指了指门外示意,然后出去接电话。 留下秦颂在办公室里收拾吃完的餐盒,连带用过的一次性餐具一并装进塑料袋里。他见姜郁办公桌上还有一个小垃圾桶,想着顺便一起倒下,无意之间瞥见桌角一份文件—— 《对“何远征、王硕故意伤害案”法医鉴定的专家意见》。 秦颂被那一行标题吸引,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姜郁方才提到的“职务犯罪”究竟是哪个案子。 * “你说什么?”姜郁拿着电话随便推进一间空会议室,“何远征的那通电话是给女儿打的?” “嗯。小姑娘叫何悠悠,今年上初二,案发当天正好是她14岁生日。何远征白天一直在忙袁大海的事,把女儿生日给忘了,晚上十一点多才想起来,就给她打了那通视频电话。” 据何悠悠回忆,当天因为没有收到爸爸的生日祝福,她一直都不太高兴。打电话的时候也埋怨何远征说,怎么这么晚才和她联络,生日马上就过去了。 何远征向来很宠女儿,知道小姑娘不高兴了,立刻跟她解释,讲起自己原本计划带着“坏人”去指认盗窃现场,但是“坏人”半路反悔,他就只好把人带回警局说教,一直忙到刚刚才结束,所以祝福才发晚了,希望女儿能够理解。 “那他现在同意了吗?”何悠悠问,“你说通他了吗?” “说通了啊,明天一早爸爸就带他去重新指认。” “那坏人会坐牢吗?” “当然了,落在爸爸手里的坏人,一个也跑不了。” 何悠悠一直都把这个做警察的爸爸当作骄傲,听何远征这么一说,两只眼睛立刻弯成月牙:“那好吧。看在你抓坏人的份儿上,我就原谅你啦。” …… 姜郁听过赵成阳的转述,问何悠悠能不能出庭作证。 “这个我得再跟肖蕊商量一下。她还没跟悠悠说过远征出事儿了,怕对孩子影响不好,一直骗小姑娘说他爸去做卧底了,最近没办法和家里联系。不过……” 赵成阳有些疑惑:“真的有必要让何悠悠出庭吗?微信里有通话时间和时长,这些应该足够证明我们的观点了吧?” 况且何悠悠作为何远征的近亲属,所作出的证言就算再有利,到了法官心里那杆秤上,也要减去不少分量,确实不如通话时间和时长来得客观。 “我想让她出庭不是因为这个,”姜郁解释道,“小姑娘的年纪、身份、跟父亲的关系都适合打感情牌,利于争取轻判。法官也是人,是人就不可能做到绝对的理性客观。当然证人出庭需要经过法院准许,最后也不一定能成,但是如果肖蕊同意,我还是想试一试。” 第61章 赵成阳参与庭审的经验不多,在这方面当然信任她的意见,于是答应再跟肖蕊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改变她的主意。 提到何远征的手机,他又讲起其他发现:“案发当晚十二点到凌晨四点期间,手机上的两个视频软件和一个小说软件都有浏览记录,说明审讯在这之前应该就结束了。手机我问肖蕊借过来了,明天给你带回滨江去。” 这样一来,检方关于审讯持续十几个小时的主张自然就站不住脚了。 姜郁轻轻舒了口气,也算是在这段时间的疲惫忙碌过后得到了一点安慰。她正打算让赵成阳早点休息,就听他继续道: “对了,肖蕊还从松河市局那边了解到了一个情况,想问问你的意见。” 由于何远征的组织关系还在松河市局,案发之初,松河市局领导就曾通过多方渠道向上反映情况,希望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避免给自己的一线干警轻易定罪。 然而沟通不算顺畅,滨江市检自从介入调查,不仅没有大事化小,反而将这个案子当作重点侦办案件,公诉阶段更是由副检察长亲自下场督办,像是下了决心非要把这个案子办成铁案。 肖蕊担心这样一来案子更无胜算,又怕这些只是公安领导为了表达自己已尽全力而给出的体面说辞,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先找律师问问,检察院的操作会对案件结果产生多大影响,何远征又有多大的几率能判无罪。 “副检察长亲自督办?”姜郁一愣,透过会议室的大玻璃门看向自己办公室的方向,“具体是哪个副检察长,肖蕊说了吗?” 第37章 37. 道别 姜郁重新回到办公室时,秦颂已经将餐盒垃圾全部收拾干净,手上拿着一本2022年版的刑事指导案例汇编,坐在沙发上翻看。 听见开门响声,他抬起眼,柔色包裹着的瞳仁瞬间溢出笑意,举起手里的书问她:“刚刚从你书柜里拿的,不介意吧?” 姜郁抿唇,摇了摇头。 想起赵成阳刚才的话,她一时竟不知应该如何面对秦颂。 案件并非由他主办,所以在他看来或许没有避嫌的必要。可是只要她一想到检方那些指控背后都有他的应允,甚至推波助澜,她就很难再将面前的人当作亲密关系的发展对象,一起聊天、吃宵夜、讲些无关痛痒的生活琐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律师辩护的终极目的虽然在于说服法官,但是决定接下一个案子,最先需要说服的人总是自己。随着何远征案当中一项又一项的证据逐渐浮出水面,姜郁愈发觉得检方最初的指控不够公允。哪怕能够理解双方立场不同,她也不再像是从前一样,非要跟他争个高低对错,但是立场不同本身就足以将二人在这一刻拉开距离,很难跨越横亘其中的那道鸿沟,再向彼此迈近一步。 “怎么了?”秦颂或许感受到了她这一通电话带来的情绪变化,将手里的书合上,朝她走了过来,温声问道,“时间不早了,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你看起来有点累。” 结束会面的提议令人如释重负,至少能给她点时间慢慢消化情绪。姜郁想到他刚跟朋友喝了酒过来,应该没有开车,还是礼貌性地问了一句:“那你怎么回去?我捎你一段?” “你这个样子还是别开车了,不太安全。”秦颂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叫一辆车,先把你送回去,然后我再回,好不好?” “没那么夸张,又不是熬通宵。”姜郁笑了下,觉得他太小题大做。而且她住得远,这样一圈下来都是他在绕路。况且周一一早要去法院,没车又很麻烦,实在没有必要。 可是秦颂坚持,执意问了她的小区地址,像他从sg前为她做过的每一次决定,象征性地询问意见,最后也不过是依照他的想法。 姜郁知道向来很难改变他的决定,只得顺从地拿了包和大衣,和他走出律所,上了电梯。 午夜时分的城市街道安静空旷,盏盏路灯从车窗外一闪而过,光影交错,两人并肩坐在网约车的后排,姜郁能感受到一旁男人几次递来的注视目光,还有离她手边越来越近的,他的手。 她忽然有些心烦意乱,怕秦颂的掌心下一秒就要覆上她的手背,而她却没想好应该如何处理这段关系。最后只得换了个坐姿,两手并用抱住身前的挎包,用最让人觉得安心的姿势。 “要是觉得困了,可以先睡一会。”秦颂先一步开口打破安静,“我看还要半个小时,到了我叫你。” 对,睡一会是个不错的主意,至少能让这一刻的相处变得简单许多。姜郁于是闭上眼睛,微微侧过身子,面朝车窗,背向着他,将头靠在座椅背上,感受着车子小幅度的震动和偶尔的颠簸。 可能是加班耗费了太多脑力,她太需要休息,如此一憩竟真的就睡过去。再睁眼时车子已经停在路边,车门开着,秦颂站在门外轻声唤她,然后拎起她身上的挎包,动作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将人拉下了车。 男人牵着她向小区门口走,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姜郁渐渐缓下脚步,觉得既然如此,那不如就趁现在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 手指间的拉扯让秦颂感觉到了,他回过身,目光询问地看向她,“怎么了?不舒服?” 姜郁低垂着眼,动作很轻地将手从他包裹的掌心里缓慢抽离,下一秒又被对方用力攥住。她错愕地抬起头,目光猛地撞进一双温和柔软如月色的眼里,霎时就失了声,忘记刚才打的腹稿,也忘了拒绝的话该从哪一句讲起。 第62章 秦颂又朝着她走近几步,面对面的站着,余下咫尺距离,连带着她的另一只手也一并握住。 “我们再试试吧。”他的语气舒缓平静但是坚定,好像这样才是最好的安排,“你知道我对你还有感情,你应该也一样。那就重新在一起试试,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还是让他抢了先机。 姜郁慨叹怎么有人应付这样的场面依然游刃有余,不像她总需要忖度再三,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决定开口:“秦颂,我们——” “我知道,我们从前可能有些问题,互相之间也有一些误解。”秦颂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急忙打断她要说的话,“但是六年过去了,两个人都在成长,都有变化,应该可以相处得更好,不是吗?或者如果你还需要时间考虑,我也可以等你,不用今晚就做决定。” “不是的,秦颂,不是这样。”姜郁摇了摇头,终究挣开了他的手,“你看,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你希望一切都能按照你规划的方向发展,如果暂时不能,那就给我时间,让我慢慢考虑、慢慢接受。对,很多时候都是我在让步。我很少向你表达我的真实想法,但不代表我没有想法。我们之间的许多事情永远没办法达成一致,就像何远征的案子,你有你的立场,我也有我的。如果我们只在法庭上见,那大可以各执一词,根本没必要相互说服。可是当我们回到生活,转变角色,开始维系一段感情,这些‘不一致’就会带来各种各样的问题。我没办法一直向你妥协,或许从前可以,但是现在真的不行。就像你说的,六年时间,我也在变,我更认识我自己了——好的坏的,每个部分,也接受了这样的自己,不会再为了很多事情委曲求全,压制自己的想法和表达。所以……” “所以,是因为何远征的案子?”秦颂终于找到她自接到那通电话就对他表现出抵触情绪的原因,又觉得这个理由实在太过荒谬,不由得苦笑,“姜郁,那只是工作。生活里除了工作还有很多其他东西,你不能因为工作上我们有不同的立场,就一直把我往外面推。这完全没有道理。” “那是你的生活。”姜郁从前很难承认这些,关于两人之间的差距,“你的生活里有很多东西,家人朋友、兴趣爱好、音乐电影……但我没有。我的生活很简单,我每天联系的人除了同事、客户就是检察院、法院,工作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我今天拥有的所有东西都是它带给我的,每一分都是。我没办法把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彻底分开,也真的不能接受一个永远和我在工作上立场相悖的人做爱人。” 她顿了顿,避开男人那双忽然失去光亮的眼睛,退后半步,“对不起,秦颂,我们还是做回朋友吧。” 清冷夜风吹过面颊,留下阵阵凉意,姜郁才意识到那是眼泪。逃跑似的快步离开像是怕被那些浪潮似的回忆追赶,从19岁到24岁,这个男人曾陪伴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五年时光。因为他的优秀出色,所以她永远有追赶的动力,想赢他,想超过,想有一天可以和他平起平坐。可当那一天真的来了,她不再是屈服顺从的一方,和平相处又变得困难重重,再近一步更不可能。 他是很好、很好的人,只是已经不适合她。 独自一人回到家里,重重的关门声将周遭的一切再度拉入寂静黑暗。姜郁靠着玄关墙面,卸下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地上,忽然开始放声大哭,像是压抑许久情绪的突然释放,也像一场和过去的隆重道别。 失去尽管可惜,但是终究没有成为遗憾,这大概是关于她和秦颂、和那段弥足珍贵的青春岁月,最好的结局。 第38章 38. 「何远征刑讯逼供案」·庭前会议 次日上午,姜郁被一阵连续不断的敲门声从睡梦中叫醒,不情不愿地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查看时间,几次按下解锁都是黑屏,这才发现电量已经耗得干干净净。 昨晚因为睡得太晚,左边半个脑袋疼得厉害,她艰难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心想谁大周末的这么没公德心,鼓点似敲门声却在这时更加急促,伴着赵成阳的声音一遍遍地叫她的名字:“姜郁?姜郁!” “来了来了,别敲了!”姜郁随手抓了件针织开衫披上,抿住衣襟往门口去,语气不耐,“干嘛啊?大清早的。” “大清早的?都几点了?”赵成阳就差把手机屏上的11:55直接怼她脸上,“打电话不接,敲门也没人答应,我还以为你煤气中毒了。” 姜郁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一觉睡到这个时候,头没梳脸没洗,不想让他进来,只给大门留了道十来公分的空隙,“找我干嘛啊?” “昨天不是跟你说了?给你送手机。”赵成阳从口袋里掏出何远征的手机,顺着门缝递了进来,心说要不是她想赶在庭前会议之前做好证据,他也犯不上一早就从松河着急忙慌地回来, 姜郁这才后知后觉记起这茬,淡淡“哦”了一声,道谢接过准备关门,赵成阳的一只手忽然抠住门板,脑袋也凑到了门缝边上,一脸纳闷地看她,“你这眼睛怎么还肿了啊?” “啊?没有吧……” 姜郁立刻低头躲开他的目光,矢口否认。只想赶紧把门关上,免得叫人看她笑话。 她拽了一下把手,门却依然被他抠着,纹丝不动,姜郁有些恼羞成怒,狠狠瞪他一眼,“赵成阳!” 第64章 证据内容是一份由省检察院司法鉴定中心对袁大海的死因所作出的二次鉴定,表明寒冷、饥饿和长时间固定体位等外来因素与袁大海本人的心脏病变共同参与了死亡过程,其中外来因素起主要作用,心脏潜在病变起辅助作用。 比起首次鉴定意见认为外因诱发心脏病变,二次鉴定明显强化了外因作用,也即认为是何远征和王硕的行为才导致了袁大海的死亡。 袁大海的尸体早已火化,没有重新尸检的条件,二次鉴定无非是另找了一家权威机构为检方的观点背书。 姜郁顺势提出法医专家出庭的申请,认为这种情况就更需要同领域的专业人士出庭进行质证。 法官:“公诉人什么意见?” “我觉得两方的书面报告已经写得非常清楚了,”余薇嗓音清脆,语气铿锵,“法庭完全可以依据报告内容进行裁判,专家和鉴定人都没有出庭的必要。” 越是这样,姜郁就越觉得鉴定意见的内容有问题,经不住推敲。 法官一时难以决断,和起稀泥:“这样,你们下来再商量一下,要出庭就两方一起出庭,专家和鉴定人互相质证。要不出庭就都不出庭,好吧?” 余薇立刻答应:“没问题。” 姜郁却不同意:“袁大海的死因直接影响本案定性,辩护人还是坚持认为,有必要要求对死因出具意见的鉴定人和专家一并出庭。如果鉴定人拒不出庭,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九十二条的规定,鉴定意见就不能作为定案依据。而不是说如果鉴定人不出庭,我方的专家就不能出庭。” 法官这时候也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说了让你们商量,又不是说不让出庭。这样吧,合议庭会再讨论一下这个问题。咱们先往下走程序。” 因为案件涉及两名被告,一并出席庭前会议的还有王硕的代理律师。三方举证质证过后,姜郁又提交了第二份申请文件:“我方申请对涉案的《看守所入所体检表》进行笔迹鉴定,证明体检表上所写‘窦性心律过缓’是案发后人为添加,被告人对袁大海的既往心脏病史并不知情。” 余薇眼中滑过一丝疑惑,一时判断不清这究竟是律师的应诉策略,还是看守所那边确有不规范操作,担心真的经过笔迹鉴定之后,结果太令检方难堪。 法官却没给她更多思考时间,直接问道:“公诉人有什么意见?” 余薇只能临场应对:“袁大海是否存在窦性心律过缓的历史病症,并非本案审理焦点。即使袁大海身体完全健康,被告的行为本身依然构成‘刑讯逼供’,所以没有笔迹鉴定的必要。” 法官却有不同看法:“被告人对被害人的既往病史是否了解,不影响量刑吗?” 遭遇法官诘问,余薇一时语塞,但也很快调整了情绪,答道:“如果被告人认罪态度良好,检方愿意就具体量刑与被告人及其代理人进行协商。” 法官转而看向姜郁,“姜律师,能谈吗?” 姜郁:“何远征坚持无罪,不接受认罪认罚。” 法官再度陷入两难。 正在这时,一旁王硕的代理律师忽然开口:“法官,我方愿意和公诉人就量刑问题进行协商。” 第39章 39. 「何远征刑讯逼供案」·囚徒困境 姜郁拿着一张名片来到与市中院一街之隔的律所门口,径直走向前台。 前台没有接待秘书,只坐着位五十来岁的秃顶老大哥,正一边吃着份外卖盖浇饭,一边专注地刷着短视频,手边还放了一摞花里胡哨的传单。 “你好。”姜郁叫了一声,见对方没有反应,只好伸手到老大哥的面前,“你好,我找程烨,程律师。” 老大哥这才抬起头来,见到姜郁愣了愣神,讪讪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稍等啊,您到那边会议室里坐会儿。我给程律师打个电话。” 电话没能打通,姜郁却执意要等,这一等就是三个小时。 临近下午四点,会议室的大门终于再度打开,男人身上的古龙水味混着用力过猛的发胶香气比他本人更快一步来到姜郁跟前。 程烨起初有些意外,但是很快就挤出了一副职业笑容,“姜律师,不好意思啊,中午陪个客户吃饭,你久等了。” 姜郁心说你有这个工夫陪客户吃饭,不如好好准备一下王硕的案子。转念一想律师各有各的生存方式,有人专心开拓案源,有人伏案精研精钻,也无所谓高低贵贱。 几句简单寒暄过后,姜郁说明来意,询问程烨突然决定认罪认罚,有什么考虑。 “也不算突然吧。”程烨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左腿习惯性递搭在右膝盖上,有节奏地晃起脚腕,“这个案子折腾了这sg么长时间,坦白讲,我觉得最后无罪放人的可能不大。而且那个情况你也看到了,法官问你能不能谈,什么意思?” 他顿了顿,指节叩击桌面,说出答案:“那就是心里已经给定罪了!所以说啊,认罪认罚争取轻判,我认为还是对当事人比较负责任的。” 程烨提交的全部材料只有两页辩护意见,说对当事人负责多少有点言过其实。这些姜郁姑且不论,她只是实在有些好奇:“王硕本人也同意认罪吗?” “当然!”程烨笃定道,“这种事情,我肯定会跟我的当事人沟通。” 第65章 “可是从目前的证据来看,我觉得还是有可能争取无罪的。”姜郁条分缕析,列数自己的辩护依据,“检方主张袁大海挨饿受冻、被长时间固定体位,最核心的依据无外乎两份死因鉴定意见。我会聘请同领域的专家进行反驳,除此之外也搜集了不少有利证据。综合评估下来,确实还有翻盘空间,也希望你们能再慎重地考虑一下。” 毕竟从何远征的立场出发,袁大海盗窃电动车的案子是他牵头主办,王硕协同配合。一旦王硕主动认罪,同案不同判的可能就几乎为零。而何远征的拒不认罪只会成为加重刑罚的考量因素。 她无论如何不能让王硕轻易缴械投降。 姜郁自以为态度已经足够诚恳,不料对方却只是淡淡一笑,“姜律师,你是律师,我也是律师。你有你的辩护方案,我当然也有我的。你觉得两个被告共进退才是最好选择,要我看来倒也未必。咱们还是各自替当事人考虑,求同存异吧。” “但是——” “如果没别的事,”程烨不耐打断,看了眼时间,“一会我还有个重要会议,咱们今天就先到这?” * “什么?王硕要认罪??”赵成阳接到姜郁电话的时候,正一个人在出租屋里吃桶面,差点没让一口面汤呛死,“他有病啊?!没打人认什么罪啊?” “现在不清楚具体情况,到底是律师想让王硕认罪,还是王硕自己想要认罪。但是无论如何,只要王硕认罪,这个案子基本就定性了,我们得想办法给拦下来。” 姜郁忖了片刻,问赵成阳:“你能联系上王硕家里人吗?” “之前听东城分局那边的人说,王硕前几年跟老婆离婚了,没小孩,一直跟他妈过。我去要个电话,应该问题不大。” “嗯。那就看看能不能说通他妈,让律师做无罪辩护。”直系亲属有权替在押嫌疑人委托律师,自然也有权利解除委托。姜郁觉得王硕母亲的意见对于程烨应该更有分量。 马路对面红灯转绿,姜郁快步穿过人行横道,才把电话放下,手机又开始嗡嗡震动。何远征案的法官助理打来电话,询问姜郁能不能撤回笔迹鉴定申请,说是合议庭讨论之后觉得,案件的核心焦点还是袁大海的死亡原因,希望双方能把重点集中在这。 至于她提出的专家出庭申请,合议庭之后也会重点考虑。 姜郁暗自冷笑,心说这个法官也算深谙谈判技巧,知道怎么省时省力和一锅稀泥,不想得罪检察院,又不想表现得太偏心,只好以这样的方式希望双方各退一步。 姜郁不想答应,也不打算和法院硬刚,索性以“需要跟当事人协商”为由借口拖延,打算先把王硕这边摆平,再考虑要不要让步。 法官助理不好再说什么,只敦促要尽快。 电话“嘟嘟”两声收线,姜郁深深呼了口气,局面远比当初料想的更加棘手,不仅仅有来自检法机关的压力,还有来自同案犯的可能变数。 只要王硕在认罪认罚具结书上签字,她此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就白费了。 * 次日一早,程烨来到市属第二看守所,会见了王硕。 讲起庭前会议的情况,程烨对于案件结果并不乐观: “检察院那边重新对袁大海的死因进行了二次鉴定,确定长时间固定体位、饥饿、寒冷等等这些外在因素起主要作用,袁大海自身的心脏疾病只起辅助作用。坦白讲,这个结果对你比较不利。案件如果最后宣判,法定刑期至少会在十年以上。” 停顿片刻,他小心地观察护栏对面的王硕。男人始终垂着目光,低声骂了句什么,程烨没有听清,也不关心,毕竟这次来会见的目的只是劝当事人认罪认罚,早日案结事了。 程烨语气缓和了些:“当然了,庭后我也跟主办检察官做了积极争取。毕竟袁大海盗窃的这个案子是何远征牵头办的,你也只是协助工作。现在检方提出一个方案:如果你对被控事实供认不讳,他们可以按照从犯的标准给你量刑,再结合你的坦白情结和悔罪态度,把刑期从原来的十年以上降到四年零六个月。我觉得这个方案对你还是比较有利的。” 王硕这时才抬起眼,薄单眼皮微微上扬,挑起一道锋锐弧度,看向程烨。忽然问他:“袁大海的尸检报告你看了吗?” “当然。”程烨立刻点了点头。 “法医是怎么确定‘长时间固定体位’的?” “这个……” 程烨一时想不起来。 “根本没法确定。”王硕冷笑一声,“没有人能从一具尸体上看出来‘长时间固定体位’。那他妈是侦办人员告诉他的!” “……” 程烨明白过来,王硕这是不想认罪。 或者说,他并不觉得自己有罪。 程烨搓了搓手,按照提前编排好的话术尝试说服:“是这样的,你刚讲的这些,我肯定会跟法官提出来的。但你也要考虑现实情况。现在检察院给两个被告都开了认罪认罚的条件。就算你不认罪,何远征也会认罪。熬到最后案件宣判,结果只会对你更加不利。” “什么?”王硕怔楞,有些意外,“征哥认罪了?他亲口说的?” 程烨眼神有些飘忽,抬手将垂落前额的一绺碎发拨到脑后,清了清嗓:“上次庭前会议之后,我跟他的代理律师聊了一下,她那边说……说会考虑一下。” 第66章 “不可能!”王硕突然情绪激动,拴着镣铐的双手用力砸了一下面前的桌板,“他不可能认罪,我们俩说好的,谁也不可能先撂!袁大海就是心脏病死的!” 门外管教趴在玻璃窗上朝屋里看,用力叩了叩门,示意王硕冷静一点,后者因为上一秒情绪起伏大口喘着粗气,原本白皙的脸颊涨得通红。 “你用不着这么激动,我也只是站在你的立场替你分析利弊,对不对?”程烨语气沉稳和缓,安抚王硕情绪的同时也打算再给他一点压力,“你当然可以选择不认罪。如果案件结果不尽人意,那就上诉,上诉不行就再申请再审,硬扛到底讨一个说法。但你也要考虑一下你母亲的处境。” 听人提及母亲,王硕眸光微动,方才绷紧的身体也渐渐软化下来。 父亲早几年前就已病逝,母亲和他相依为命,今年已经六十六岁,患有高血压和严重的冠心病,膝盖不好,下雨阴天就疼得不行。如今距离案发转眼已过半年,想到母亲一人在外面替他奔走操劳,王硕心疼又辛酸,很不是滋味。 程烨继续说:“阿姨一个人在外头没人照顾,要是法院真的判你有罪,就按法定最低刑来算吧——十年,你让她在外头等你十年吗?十五年呢?” 王硕眼眶忽地有些发红,将脸别向一侧,半晌都没说话。 他太想要一个清白,又怕岁月残忍熬人,年迈的母亲经不起等待。 半晌,王硕闭眼后仰靠向椅背,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像在这一刻被抽干了浑身力气:“你让我再想想吧……” 程烨点了点头,“行,你要是决定好了,就让管教联系我。检察院那边只给我们一周时间考虑,你得抓紧。” * 出了看守所的大门,程烨自觉事成一半,浑身轻松,哼着小曲儿去停车场提车。人才钻进车里,就接到了王硕母亲打来的电话。 此前老太太向他询问案情进展,程烨建议认罪认罚,争取轻判,道理讲得头头是道,他也知道老太太文化程度不高,除了信任律师没有其他办法。不料竟被对方一口回绝—— 老太太的确不懂法律,也无所谓什么道理,但她心里认个死理儿:儿子绝不可能犯法,更不可能把人害死,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执着撞上愚昧就变成了无药可医的冥顽不化,至少程烨这么认为,于是转战攻破王硕,毕竟认罪认罚的最终决定权还在当事人本人。 这个案子他只收了三万块钱的律师费,那就只值三万块的劳动,多一分都是亏本买卖。 让当事人认罪认罚,从而争取轻判,就是他能争取的最好结果。 如今王硕眼看就要同意,程烨已经不想再费口舌。他于是将手机调sg至静音,揣回兜里,不再理会。 第40章 40.「何远征刑讯逼供案」·公平 姜郁是去往看守所会见何远征的路上接到检察院的通知电话,得知王硕已经签署《认罪认罚具结书》,接受了四年零六个月的刑期。 如此一来,何远征的辩护空间将被大大压缩,最后被判无罪的可能微乎其微。 “现在对你来说,有两条路可以走。” 会见室里,姜郁也不得不面对现实,为何远征提供下一步的应对方案:“第一,接受检方提出的十年量刑建议。这是刑讯逼供致人死亡的起步刑期,虽然我也知道,你不甘心认罪,但是作为律师,我还是得提醒你,如果你拒不认罪,坚持原来的辩护方案,法院最后判决的刑期可能更重。” “第二,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仔细听好。” 她有意将语速放慢,意味深长地看向何远征的眼睛,“共同犯罪的案件当中,同案不同判的前提是,每个犯罪嫌疑人的行为不同,能够相互区分。现在王硕已经认罪,也就是说,如果王硕做的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做的,你没有参与,甚至根本就不知情,你才有争取无罪的空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何远征起初有些错愕,直到姜郁又将这一番话从头到尾重复了一遍。 法律保障律师会见不被监听,此时此刻在这里的对话只有他和姜郁两人知情。就像案发当晚于他办公室内发生的一切,因为没有监控记录,他和王硕两个人的口供所拼凑出的就是全部真相。 “何远征,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姜郁又一次问他。 男人怔愣地点了点头。 “好。那现在我要问几个问题,请你仔细想清楚,再回答我。” 姜郁翻开笔记本电脑,开始一边记录一边提问。 “案发前一天的下午四点,到第二天的早上六点,你是不是一直都和王硕、袁大海两人待在一起?有没有分开过?” 何远征回忆了片刻,说:“前一天晚上八点多的时候,王硕陪袁大海去了趟卫生间,大概有几分钟的时间,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 “嗯。还有吗?” “还有……还有晚上十一点多,袁大海同意第二天跟我们去重新指认。我让王硕把笔录打印出来跟袁大海核对,然后我出去给我闺女打了个电话。” “电话打了多久?” “十来分钟吧。” “这段时间只有王硕和袁大海在办公室里,对吗?” “对。” “那你打完电话回来,袁大海有异常吗?” 第67章 何远征摇头。 “是没有异常,还是你没注意?” “我……我没注意。” “袁大海在笔录上签字了吗?” “没有。” “为什么没签?” “他说累了,看不进去,就没签。我想着第二天再签也行,就没逼他,跟王硕说第二天要签好。” “后来呢?”姜郁继续问,“你们三个一直待在一块儿吗?” “算是吧。” “一整晚你都醒着吗?有没有睡觉?” 何远征愈发明白姜郁用意,开始顺着她的思路回答:“我和王硕轮流值夜,我值前半宿,看了会小说,又刷了会视频,一直到四点多。然后我趴桌子眯了一会,换王硕起来。” “所以说,四点到六点这段时间,你睡着了,由王硕看着袁大海?” “对。”何远征自信地点了点头,那一天的场景也在脑中愈发明晰。 “你值夜的时候,袁大海一切正常吗?” “正常,没什么问题。” “那是谁最先发现袁大海身体异常的?” “是王硕。他觉得情况不对,就把我叫醒了。” “然后你对袁大海采取了急救措施?” “嗯。因为我是法医,我有这方面的知识,看袁大海那个情况,我推测可能是心脏病,就让王硕帮忙一起把他松绑放平,给他做了心肺复苏。” 姜郁快速敲击键盘,整理记录内容,片刻之后抬起头来,对何远征说:“如果你拒绝认罪,我会按照你今天陈述的内容调整辩护方向。开庭当天,我会把刚才那些问题再问一遍,你正常回答就可以了。” 何远征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问题吗?”姜郁问。 “真的只能这样吗?”何远征心有不甘,不懂为什么非要将一切推给王硕才能替自己脱罪,“所以你也认为,我们只是把袁大海固定在审讯椅上,就算刑讯逼供?我们从来就没故意饿着他、不给他吃东西。是他自己不吃,那我们要怎么办?逼着他吃?大家都在一间办公室里,都穿着一样薄厚的衣服,怎么他就挨冻了?就因为他有病,他犯病死了,我们就是刑讯逼供?这公平吗?” “我怎么认为并不重要。”姜郁平静地回答,“对于法官来说,这个案子最公平的结果,就是你和王硕的罪责相适应。换句话说,如果你们的行为一样,共同参与,而王硕认罪了,又是从犯,你不认罪,是主犯,他的刑期就一定比你更低。这就是法律上的公平。” 何远征疲态尽显的一张脸上渐渐浮起一丝苦笑。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干了十七年的警察,一心守护的竟是这种公平。 但是很快,他又想到另外一种可能:“如果王硕是被迫的呢?如果他是被迫认罪的呢?” “没有证据证明他是被迫的。”姜郁尽管无奈,但还是要提醒他,“认罪认罚是王硕在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选择。现在不是你该意气用事的时候,你需要为你做出的选择承担后果。” 墙上的电子时钟一分一秒跳着数字,何远征双手握拳抵着额头,不知过了多久。 “我坚持无罪。”终于,他坐直了身子,深深呼了口气,“但我不会把所有的一切推给王硕。带袁大海回局里是我的主意,当晚没送他回看守所也是。可是我没有刑讯逼供,王硕也没有,我们两个都是无辜的。” * 何远征拒绝了新的辩护方案,一切只能按原计划进行。尽管无法保证案件的最终结果,姜郁还是需要确认庭审过程准备充分,万无一失。 会议室里,她和张筱、赵成阳三人围桌而坐,一项一项核对庭前最后的准备工作。 张筱:“笔迹鉴定的事情我已经跟法院沟通过了。我们撤回对体检表的鉴定申请,检方也不会再将体检表作为证据。另外,法院同意我们的法医出庭参与质证,孙教授的时间没问题,提问清单我今天拟好发你。” 姜郁点了点头,又看向赵成阳,问:“东城分局那边怎么样?能配合吗?” 由于王硕已经认罪,法官内心极易未审先判,甚至有可能在庭审中一切程序从简,不给辩方充分发表意见的机会。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姜郁计划在庭前做一波舆情,给法院一些压力,敦促审判人员公正裁判,不偏不倚。 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引起社会广泛关注,何远征就不能仅仅代表个人,而必须要代表广大一线干警的利益。 “东城分局可以安排警员过去旁听庭审,看你需要多少人,百八十号的没什么问题。”赵成阳说,“不过他们内部有纪律,拉横幅闹事儿这种肯定不行。但可以写联名信,替何远征求情。” “人能来就行了,用不着拉横幅。”姜郁听到肯定答复,一颗心也算落地,“会有媒体宣传报道,比拉横幅管用。” * 庭审当天早八点半,法院门口已经排出一条百余人的长龙,安检入口延迟开放,六七名法警在艰难地维持秩序,一名身穿西装制服的法院工作人员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问这一百多人都说要去法庭旁听,该怎么处理,到底让不让进。 案件原则上公开审理,允许社会公众旁听,没有明确的人数限制,但也要考虑法庭实际大小与坐席数量,避免干扰庭审秩序。 第68章 一百余名公安干警前来旁听案件审理的情况史无先例,场面蔚为壮观。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距离开庭的时间越来越近,逐渐失去耐心的人群开始窸窣躁动,有人质疑不让旁听于法无据,有人干脆高呼何远征当判无罪,引来更多路人关注的目光。 检察院的车子这时驶来停靠路边,余薇及其助理现身的一刻,场面顿时混乱失控。人群之中除了公安干警还有闻讯赶来的媒体记者,其中一位上前截住余薇询问案情进展,涉案的两名警察到底打没打人?预计最后能判多少年? “不好意思,请让一下。” 余薇冷声拨开记者,低头加快脚步,挤开人群走向法院入口。 二十分钟后,法院走廊响起阵阵脚步,前来旁听的公安干警陆续进入法庭,囿于空间、座位限制,经过多方协调沟通,约六十人被准予入内,其余则被安排在了隔壁观看直播。 九点钟整,旁听区域座无虚席,法官大力敲击法槌宣布开庭,sg全场一片肃静。 第41章 41. 「何远征刑讯逼供案」·法庭调查 公诉人当庭宣读起诉书后,依据审判流程,对两名被告的讯问、发问需要单独进行。 应审判长指示,法警先将王硕带离法庭候审,仅留何远征一人在被告席。 鉴于何远征对检方指控的事实、罪名均不认可,公诉人余薇决定当庭对何远征进行讯问。 “被告人何远征,”余薇目光犀利看向被告人席,声音洪亮顿挫有力,“案发当天,你们去看守所提押袁大海的目的是什么?” 再寻常不过的问题,何远征已经不知回答过多少次:“为了让袁大海指认盗窃现场。” “那为什么又把他带回公安局了?” “因为他半路反悔,说记不清现场在哪了,我们只好把人带回局里,想做一做他思想工作,让他配合。” “是谁提议把他带回公安局的?” “是我。” “不好意思,我没听清,”余薇上身向前倾靠,偏头侧耳,“请你对着话筒回答。” “是我。”何远征又重复了一遍,“是我提议把袁大海带回公安局的。” 余薇点了点头,片刻停顿带来的安静让何远征的答案在空气中慢慢发酵。 演员登台讲求声台形表,法庭交锋亦是如此,平铺直叙的语言只会让人觉得乏味困倦,有经验的公诉人永远知道如何强化重点,引起法庭关注。 审判长从面前的案卷中抬起头来,余薇目的达成,这才开口继续:“把袁大海带回公安局后,为什么没有安排在专门的审讯室,而是安排在你的办公室?” “当时只是想劝袁大海好好配合警方工作,没觉得是审讯。而且这个案子的证据、口供早都固定好了,也没什么要问的。再加上他那天情绪比较激动,我们想着在办公室里气氛缓和一些,没那么紧张,容易说服他让他配合。” “是谁决定把人带到办公室的?” “是我。” “当天晚上,为什么不把袁大海送回看守所?” “为了第二天上午能直接去现场指认。” “这个是谁的提议?” “……是我。” 何远征这才隐约觉出不对。 由于王硕已经认罪,余薇不再细究涉案行为有无理由、是否得当,而是反复追究是谁的提议、谁的决定,无非是想坐实他的主犯地位,从而给出更高量刑。 得到全部想要的答案,余薇朝法官颔首示意:“审判长,公诉人暂时没有其他问题了。” 换由王硕到庭接受问询。 “被告人王硕,”审判长首先发问,核实情况,“你在庭前已经表示认罪认罚,这个是不是你自愿的?” 男人喉咙轻滚,默了片刻,才道:“是。” 来旁听的许多警员并不了解案件进展,只知道两名同事蒙冤入狱,未料其中一人居然已经自愿认罪,霎时之间面面相觑。人群中的一位白发妇人更是一脸不可置信,浑浊发黄的眼珠紧紧盯着王硕背影,干瘪的嘴唇微张颤抖,愤愤骂了句:“混账……” “旁听人员请注意控制情绪。” 审判长瞥了一眼那处,继续问王硕:“你签署《认罪认罚具结书》的时候,你的辩护人是否在场?” “在场。” “那你是否清楚认罪认罚的法律后果?” “清楚。” 话音落下的一瞬,旁听席上忽然开始骚动,接着传出一声高呼:“法官,这有人晕倒了!” 更多目光循声望去,几名旁听人员已经站了起来,想要搀扶瘫软在座椅上的白发妇人。王硕猛地回头,看见人群中的母亲双目紧闭,眉心痛苦地拧成一个筋结,不禁大喊出声:“妈!” 两名法警立刻按住差点就要冲出被告席的王硕,现场顿时乱作一团,人群中的声音此起彼伏: “快,把人扶到这来!” “放平放平,小心脑袋,别磕脑袋。” “快打120,叫救护车!” 王硕两条胳膊都被法警钳着,只能焦急地冲人群喊道:“她包里应该有速效救心丸,谁帮忙找一下!” 法官不得不宣布休庭。 二十分钟后,王硕母亲的身体情况有所好转,不顾众人劝说地回到座位,坚持要将整场庭审听完。王硕则双手掩面坐在被告席上,甚至不敢再回头看母亲,怕经不住母亲眼里的失望,只想快点结束这场熬人的审判。 第69章 可当何远征的律师开口向他提问,他才知道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 “案发当天,袁大海的笔录是谁记的?”姜郁问。 “是我记的。”王硕如实回答。 “谁负责跟他核对签字?” “也是我。” “你核对笔录的时候,何远征在做什么?” “他说要跟家里人打个电话,就出去了。” “所以只有你和袁大海两个人在办公室里,是吗?” “对。” “袁大海为什么没在笔录上签字?” “他看了一会就说自己头晕眼花的,看不进去,想休息,就没签。” “然后你就打了他?” “我没有!”王硕本能地否认,音调骤然提高,“我没打过袁大海!” “那你对袁大海做了什么?” “我……” 王硕一时语塞。 他本以为自己不过是何远征的“从犯”,律师一连串的问题却明显在告诉法官,何远征对他所招供的罪行并不知情。 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一步步地演变至此,姜郁也没给他太多的思考时间,而是继续追问两人当晚的值夜安排、谁先发现袁大海身体不适,以及四点至六点的这段时间他在做什么。 回答变得愈发困难,王硕几次开口又哽咽停住,想到母亲此时还坐在旁听席上,在他每一次的回答过后愈发失望,男人终于情绪崩溃,痛苦低吼:“我不知道,不是我,我不知道……” 现场又一次陷入混乱,余薇和程烨几乎异口同声: “审判长——” “审判长——” “肃静!”审判长用力敲击法槌,重新看向王硕,“被告人王硕,本庭再向你确认一次,你是否还自愿认罪认罚?” 压抑已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如洪流般突然爆发,王硕埋头趴在面前的桌板上失声大哭,“我没做过,我不认罪……我是被冤枉的!” * 认罪认罚从宽制度需以当事人自愿为根本前提。 由于王硕当庭临时改口,撤回此前的认罪表示,辩称自己没有刑讯逼供、不构成犯罪,检方也只能临时调整庭审策略,将举证的重点放在袁大海的死因分析上。 下午庭审继续进行,为袁大海作出第二次死因分析报告的鉴定人岑某出庭,接受辩方质询。 “岑老师您好,”姜郁率先开口提问,态度恭谨有礼,“您的鉴定结论认为,‘长时间固定体位、寒冷、饥饿等外来因素和袁大海本人的心脏病变共同参与了死亡过程,其中外来因素起主要作用,心脏潜在病变起辅助作用’,这点我还是不太理解。” 她顿了顿,进一步阐述疑惑:“一般情况下,我们看到的尸检报告当中会描述死者受到了哪些伤害,有的的确非常复杂,但是不论伤害形式有多复杂,最后致死的原因如果能够查清,一定是很明确的,不会既是烧死又是中毒而死。那像本案被害人的这种情况,您认为到底是冻死、饿死、还是心脏病变而死呢?” 鉴定人五十来岁的年纪,头发斑白,脊背笔挺,语气态度之中透着股不容质疑的冷傲:“我觉得我的意见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外在因素诱发了心脏病变,最终导致死亡。” “也就是说,最终致死的原因还是心脏病变,对吗?” “你不用跟我玩文字游戏,”岑某似是见多了巧舌如簧的律师,顿觉反感,情绪抵触,“我说了,这些都是他的死亡原因,不只有心脏病变。” “那好,我换一种问法。”姜郁并不在意对方态度,重新组织问题,“您是如何判定死者生前挨饿的?” 显而易见的答案。 “这点报告里也写到了,”岑某道,“死者胃内容物不足50ml,这个量是很少的,足以见得死者生前处于饥饿状态。” “那我请教一下,人的胃排空食物一般需要多长时间?” 不过是最基础的常识问题,经验丰富的鉴定人无须多想就能给出答案:“一般是六小时。但也存在个体差异,或者受到环境因素的影响。” “六小时……也就是说,我们睡一晚起来,胃就基本排空了吧?” “差不多吧。” “那袁大海的死亡时间是早上六点,这个胃内容物的含量不是很正常吗?” 质问来得猝不及防,岑某明显怔了怔,略局促地推了一下眼镜,“这个……” 公诉席上的余薇立刻开口打破尴尬局面:“根据二被告的供述,审讯当晚被害人没吃晚饭,必然处于饥饿状态,刚才鉴定人也解释了,胃内容尚有残留不排除是袁大海的个体原因导致。” 姜郁目光转向余薇sg,“也就是说,‘饥饿’是公诉人的观点,并不是法医通过鉴定来判断的,是这个意思吗?” 瞬间静默的几秒钟里,似有硝烟升腾弥漫,庭内气氛剑拔弩张。审判长不得已开口主持秩序:“还没有到辩论环节,你们主要还是向鉴定人来发问,暂时不用发表观点。” 姜郁静静凝视余薇数秒,收回视线,继续又向鉴定人和己方专家问了几个问题,驳斥了鉴定意见对死者生前受冻的分析。 随后法官看向程烨,“程律师,你有问题要问吗?” 程烨原本以为今天开庭于他而言只是走个过场,不料当事人竟临场反悔,拒不认罪,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伺机表现,免得被同行碾压,叫在场的所有人看笑话。 第70章 “有,我有一个问题。”程烨想起那时在看守所王硕曾提出的质疑,问鉴定人,“您是怎么判断死者生前被长时间固定体位的?” “从尸检照片来看,死者前胸有明显的红色勒痕,与审讯椅椅背上的固定皮绳形状、面积吻合,所以我认为,死者生前被长时间固定在审讯椅上。” 如此对答如流的回应并不在程烨意料之中,他愣了愣,桌面上的一张纸条被人推到面前——姜郁在纸条上写了“长时间”三个字,后面跟了两个问号,冲程烨使了个眼色。 程烨立刻会意,清了清嗓继续问道:“您说的‘长时间’,具体是多长时间?” “这个……”鉴定人稍有犹豫,毕竟第二次鉴定是基于首次鉴定的记录做出,没有直接接触尸体的机会,“这个不好估计,从照片上无法准确推测固定时间。” 易言之就是没有具体标准,所谓的“长”也就无从论起。 正如王硕此前断言,鉴定意见如此定调很大程度上是受到其他案件事实以及侦查人员倾向性意见的影响,而非基于尸检本身得出的结论。 程烨点了点头,看向审判席,“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眼看法庭调查环节临近尾声,法官还是惯例式地问了一句:“辩方还有证人出庭吗?” 姜郁望向法庭门口,赵成阳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 她道:“有。我们还有一个证人。” 对面余薇顿觉奇怪,庭前五日法院送达双方出庭人员名单,除了辩方的一位法医学教授以外并无其他。 法官显然也有相同的疑惑,“还有证人?之前提交过出庭申请吗?” “是新找到的证人。”姜郁解释,“辩护人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九十七条的规定,当庭申请证人出庭作证。” 第42章 42. 「何远征刑讯逼供案」·价值 法官惯于掌握庭审节奏,对于计划之外的突发情况向来不太欢迎。听闻辩方突然追加证人,不禁蹙起眉心,“你先提交一份书面申请吧,合议庭再看有没有让证人出庭的必要。” “再看有没有必要”就是没有必要,法官甚至没有讯问证人身份和证明目的,何况今日过后是否会再安排下次庭审仍是未知。 姜郁不是不能庭前提交书面申请,而是担心一但申请被拒,就再没有搏一次的机会。她将预先准备好的申请文件当场提交,道:“这位证人的证词对于本案定罪量刑具有重大影响,证人也已经来了,就等在外面,本着查清案件事实的目的,还是希望法庭能够准许证人今日出庭作证。” 听闻证人可能影响案件定性,旁听席上的数十名干警立刻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案件性质实在特殊,不论最终如何裁判,法官都不希望因为程序上的不当落下话柄。目光扫过旁听席上的一片深蓝色制服,他又与左右的合议庭成员小声交谈几句,随后敲击法槌,“现在休庭十分钟。” 十分钟后,合议庭宣布商议结果,同意辩方证人何悠悠出庭,对案发当晚与何远征的通话情况进行说明。 女孩身着蓝白相间的运动服从法庭中央穿过,全场一片肃静,只有帆布鞋底和地面的细微摩擦。她似乎还有些紧张,目光低低垂着,唯独在与被告人席交错而过的瞬间慢下脚步,偏头看向数月未见的父亲。 何远征的眼眶忽然有些酸胀,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难堪,宛如芒刺在背的感觉胜过几个月前当着所有同事的面被检察官铐走。 他看不懂女儿此时眼里的神色,是埋怨,或者其他什么情绪。他其实一直都不太懂小女孩的心思,有时候的刻意讨好也会适得其反。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两人总是聚少离多,他也只能闷头拼命工作,努力给她创造更好的生活,至少不该像是现在这样。 何悠悠很快读完证词,表明两人通话当时,也即案发前一晚的23:10,何远征已经结束工作。 也就是说,即便何远征的行为被认定为“审讯”,一方面由于时长不足八个小时,根本不存在疲劳审讯,另一方面,此后将袁大海继续固定在座椅上的行为也不再是为了获取口供,而是对嫌疑犯的一般限制性行为,不符合刑讯逼供罪的构成条件。 轮到检方向证人发问。 “何悠悠,”余薇态度亲和,淡笑着看向证人席的女孩,“你跟何远征是什么关系?” 很明显的答案。 女孩回答:“他是我爸爸。” 余薇又问:“那你希望爸爸早点回家吗?” “反对。”姜郁举手打断余薇问话,看向法官,“检方诱导性提问,且与案情无关。” 何悠悠的身份特殊,作为女儿当然希望父亲早日释放,余薇借此提示法官,何悠悠有不实陈述的可能。 提问环节结束,法官宣布证人退庭,何悠悠却始终没有迈开脚步,一副投向审判席的目光掺了些许欲言又止的情绪。 毕竟只是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法官还是多给予了几分耐心,缓声问道:“何悠悠,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 女孩手指攥着运动服的袖口,依然紧张局促。她的确有话要说,她必须得说,像开庭前姜郁告诉她的那样。 今天不仅仅是一次出庭作证的机会。 作为被告人的女儿,她的证词分量有限,但也因为她的身份和年纪,比起律师和检察官,她更容易获得法官情感上的支持,是能为父亲争取轻判的最佳人选。 第71章 “我爸爸是个好警察,”何悠悠的声音像紧绷的弦,被此刻的情绪拨动,轻轻地发着颤,“他平时很忙,从来没给我开过家长会,案发那天还因为工作加班,差点忘了我的生日。但我没有怪他,因为我知道他在做对的事。” 偌大的法庭安静异常,人人静默侧耳倾听,或许在场的许多人同何远征一样,是警察,也同样为人父母子女,牺牲了太多陪伴家人的时间,却不知道会不会在未来的某天因为履行公职坐在被告席上,接受一样的审判。 何悠悠顿了顿,继续道:“我爸破过很多案子,立过两次三等功,也得过很多嘉奖。他常常跟我说,法律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错怪一个好人。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就不应该被人冤枉,更不应该因为没做过的事情受到惩罚。所以……所以希望法庭能把事情调查清楚,还我爸爸一个清白。” 女孩努力噙着泪水说完最后一个字,朝着审判席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才跟法警缓步走向门口。 “何悠悠,”审判长忽然将人叫住,沉默片刻方才开口,“法律如果放过了坏人,却错怪了好人,那不是法律本身的问题,而是执法者和司法者的失职。所以请你放心,本庭会将案件事实查明清楚,依法做出公正裁判。” * 秦颂结束手上的工作,打开何远征案的庭审直播,审判程序已经接近尾声。 辩方律师正在总结陈词,熟悉女声自扩音器传出,和缓坚定,不卑不亢: “综合全案证据,被告人没有刑讯逼供的主观故意,也没有刑讯逼供的具体行为。袁大海的根本死因是心脏传导系统疾病所致的急性心功能不全。如果将这一不可预见的死亡结果归罪于两名被告,那么对于刑讯逼供的审判就不再与法律有关,而是取决于被告是否‘幸运’。 一线干警是挡在人民群众和犯罪分子之间的最后一堵城墙,法律应当严厉打击刑讯逼供,但不应当将一名警察有罪与否交给‘幸运’,否则只会让所有的一线干警人人自危、终日惶惶,推诿不作为以明哲保身,而这显然不该是一份司法判决应有的社会价值。 所以辩护人恳请合议庭能公正裁判,判定何远征、王硕二人无罪。” 秦颂听到姜郁讲起“社会价值”,不由得失笑,想起当初她独立承办第一起交通肇事罪时,还是他告诉她,法院判案需要考虑社会价值,而不仅仅是对法律sg条文的机械适用。 如今她将同样的话写进辩护词里如数奉还,他不觉得是一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对抗,反而觉得是两个人在法律审判的终极价值上达成了某种默契共识。 * 临近下班时间,余薇拉着一整行李箱的卷宗回到市检,看见秦颂还在办公室里,干脆敲门进来,汇报今天庭审情况。 基于辩方先后几次提交的证据,余薇决定放弃对疲劳审讯的主张,而是坚持两次鉴定意见给出的观点,认为冻、饿及长时间固定体位导致袁大海心脏病发死亡。 秦颂却有不同意见:“冻、饿两点除了法医鉴定以外,没有其他客观证据支持,辩方律师的反驳意见有一定的道理。如果最后只剩下‘长时间固定体位’这点,我们的胜算不大,毕竟袁大海每六小时左右就有松绑活动的时间。要知道,何远征和王硕第一次受审的时间可是十个小时。” “你不能简单粗暴地把这些行为拆开,”余薇作为主办检察官,对秦颂的观点并不认同,“袁大海在看守所的身体情况一切正常,从来都没有过心脏病发的情况,怎么到了何远征的办公室就犯病了?受冻挨饿也好,固定体位也罢,这其中的任何一项因素或许都不足以导致袁大海心脏病发,但是这些因素结合在一起就造成了被害人的死亡,这也是死因鉴定报告给出的核心结论。律师当然会提反驳意见,不论我们提交什么证据,他们都有反对意见,但是针对死因的分析意见,肯定要以专业人士的意见为准。我不认为我们会输。” 秦颂没有再同余薇争辩,而是问她:“那你觉得,现在这种情况如果判处何远征和王硕有罪,这个判决结果的意义在哪?” “意义?”余薇有些迷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刑事判决的意义无非‘惩戒’二字——既要惩罚犯罪行为,也要让其他人以此为戒,避免犯相同的错误。”秦颂解释,“如果说何远征和王硕的任何一项行为都没有刑法上的可责性,你却要让他们为袁大海的死亡负责,这个案子就算最后胜诉,真的有意义吗?” 余薇终于明白秦颂讲这番话的用意:“所以你劝我撤诉?” 秦颂并未否认:“如果接下来不能找到其他的突破点,我的建议是撤诉。” 副检察长发话,一锤定音。 “你就那么确定我会输给姜郁?”余薇比他晚入市检两年,知道他和姜郁从前的关系,此时很难不浮想联翩,“还是说,你更想让她赢?” “这和输赢无关,”秦颂依旧面色沉静,没有因为她挑衅式的提问表现出任何不快,“我们的职责也从来都不是打赢官司而已,余薇,你应该很清楚这点。” “我不清楚!”余薇音调略微升高,掩不住的气愤情绪涨红脸颊,案件已然到了最后阶段,现在撤诉无异于承认此前对案件的把控存在失误,她作为承办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当初同意起诉的是你,现在说要撤诉的也是你,我就跟着白忙一场,替你出头顶包挨枪子儿,是吗?” 第72章 办公室的门还敞着,走廊经过的同事投来好奇目光。秦颂过去将门推上,心平气和道:“你没必要这么大情绪,我对你的工作能力没有质疑,撤诉只是基于律师所提出的证据而做出的最好选择。” 说到底,也不过是担心收到一份败诉判决,扫了市检颜面。余薇冷笑,“你是领导你说了算,明天我就去提申请。” 顿了顿,又不甘心地讥讽:“你可以准备替你的姜大律师庆功了。” 几次三番,秦颂终于忍不住蹙起眉心,“这件事和姜郁没有关系,我也从没有因为辩护律师是她做过什么违反纪律的事情。如果你还是有意见,可以直接向上反映。” “我没什么意见。”余薇偏头置气,小声喃喃,“我能有什么意见……” “行了,早点下班吧,今天辛苦了。”男人语气缓和下来,拍了拍余薇手臂,“撤诉的事情我亲自去找检察长说,你不用管了,也没有你的责任。” 余薇淡淡“哦”了一声,拖着行李箱离开。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刻,又忍不住眼眶发酸,有种说不出的委屈。 从来都不是她打不赢姜郁,而是他连机会都不肯给她。 第43章 43. 往事 “姜律师,有你一份法院专递。” 姜郁前脚才刚迈进律所大门,就被前台秘书叫住,接过对方递来的一份ems,拆开发现竟是何远征案的撤诉裁定书。 检方主动撤诉并不在她意料之内。毕竟何远征、王硕二人被逮捕后已经羁押数月,此时撤诉就代表着当事人可以申请国家赔偿,而这对于此前做出批准逮捕决定的余薇而言,要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 何况从她此前同余薇的几次沟通来看,余薇对这个案子还有几分把握,突然撤诉毫无征兆,让姜郁不禁开始猜测这一纸裁定背后的确切原因。 “看什么呢,这么专注?”金鸿发提着公文包从外头进来,路过姜郁的时候朝她手里的文书瞄了一眼,顿时感叹,“哟呵,行啊你,不战而屈人之兵,高手啊姜律师!” 毕竟如果法院作出判决,检察院依然有可能提起抗诉,二审又是一条漫漫长路。如今检方主动撤诉,一了百了,何远征和王硕两人也能很快和家里人团聚了。 九点半整,海诚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季度大会准时召开,由律所主任崔海峰亲自主持,依照惯例评估各团队的业绩情况,分析现阶段的发展瓶颈,再征询下大家意见,看看所里还能提供哪些日常支持。 会议中程,崔主任点名提到刑事组,表示去年海诚接手的刑事类法律援助案件数量太少,在律协的整体考评里处中下游,叮嘱金鸿发再加把劲儿,别只顾着冲业绩,也要兼顾法律人的社会责任。 国家为经济困难或特殊案件的当事人提供法律援助,包括案件咨询和案件代理,不向当事人收取费用,仅给支持法援的律师一点象征性补贴。 因为没有稳定案源而以法律援助维持生计的底层律师也不在少数,但老金显然不属于其中的一份子。 对于主任崔海峰的“点拨”,金鸿发嘴上应承,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 根据省里最新的法援补贴标准,不论案件再大、再复杂,市内办理的补贴费用单件不超过1500元,跨市办理的不超过3000元,堪堪覆盖最基本的饮食、交通费用,所占用的时间和人力成本却远远不止这些,实打实的做一件赔一件。 金鸿发做案子,最注重的就是性价比,绝对不接亏本生意,也不爱让手底下的律师浪费这个时间。每次法援案件分配过来,他都能推则推,实在推脱不了的,就让中年级律师带着刚入职的实习律师来做,美其名曰多给年轻人点锻炼机会。 崔海峰看出老金心思,知道光靠“自觉”解决不了问题,也想了个解决方案:“我呢,跟法援中心的老师商量了一下。从这个月开始,咱们所每个月的第二个周三,安排一到两名律师去中心值班,主要就是接待一下刑事咨询,接接电话。 近水楼台先得月嘛,这样你们也能挑挑案源,省得人家随机分配过来,你们又不愿意做。具体人选老金你这边来安排,确保每个律师都能轮到啊,你自己也得去!” 主任既然发话,金鸿发就算再不情愿也得照办,眼看后天就得派人过去,老金不禁有点发愁,该找谁去当这个冤大头。 想来想去,最后干脆排了张值班表,公平起见按照姓氏首字母排序,姜郁和金鸿发并列第一,赶巧老金那天要去外地开庭,这摊苦差只能推给姜郁。 老金拿着值班表到姜郁办公室,正打算跟她商量这事儿,才推开门就见一个男人正坐在姜郁办公桌上跟她有说有笑,关系亲近不像来咨询的客户,不禁疑惑:“这是……” “欸,金律师你来得正好,正打算要给你介绍,”姜郁目光绕过面前的赵成阳看向老金,又悄悄地推了下赵成阳示意他从桌上下去,“这是我给咱们组里物色的顾问,赵成阳,原来是松河市刑侦大队的。” 说完又对赵成阳道:“成阳,这是金鸿发金律师,我们刑事组的组长。” 姜郁其实一早就打算将赵成阳以顾问的身份招到组里帮忙,奈何他一直不肯,觉得自己大部分时间还要顾及赵馨怡的案子,没有多余精力,也没心思和律所里的其他人有太多往来。 第73章 直到姜郁提出想为宋晓川申诉翻案,促使警方对赵馨怡的死因和真凶重新展开调查,赵成阳才有所妥协,知道只有以顾问的身份加入海诚才有机会撬动这sg里的更多资源,诸如崔主任的广泛人脉和金组长的丰富经验。毕竟不论替宋晓川申诉还是翻案都非易事,调动更多力量总归赢面更大,好过他一个人单枪匹马。 赵成阳于是上前朝金鸿发伸出单手,打了个招呼:“金律师,久仰。” 刑事组一直缺乏具有刑侦实战经验的人才,空缺太久没人填补。听闻赵成阳的履历,老金顿时热络起来,双手回握过来:“诶哟,你好你好!幸会幸会!” 说完,老金又从西服内袋里掏出一张黑底金字的名片,双手递了过去,郑重自我介绍:“金鸿发,鸿鹄之志的鸿,意气风发的发,满族。” 赵成阳就乐了,垂眸扫过名片,玩笑调侃:“满族啊?那您得姓爱新觉罗吧?” 老金面上难掩得意,嘴上却谦虚道:“嗐,老祖宗的旧事儿,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哈哈哈!” 两人又寒暄了两句,老金才想起自己来找姜郁另有正事。既然是轮流排班,谁先谁后差异不大,姜郁也没什么意见,爽快答应下来。 金鸿发同两人告辞,临离开前又叫了句“赵顾问”,说有机会一起吃饭。办公室门再度关上,姜郁见赵成阳半低着头,摸着下巴抿唇憋笑,不禁纳闷:“至于吗,当个顾问这么高兴?” “不是,”赵成阳的笑意再收不住,“刚才听你叫‘成阳’,怪稀奇的。”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不是挺正常吗?”姜郁不以为然,“我以前没叫过吗?” “没啊。” “不可能。” “真没有。” 赵成阳记得从前姜郁总是连名带姓地喝他,明明身高差他一大截,年纪也比他小三岁。 姜郁刚上初二那会儿,赵成阳正好高二,嫌她没大没小,非得让她叫哥。姜郁死活不干,还振振有词道:“赵馨怡都不管你叫哥,说你没个当哥的正形,上周还把她买的雪糕都给吃了。” “……她说啥你都信?” “那你吃了没?” “啥?” “你是不是把她买的雪糕都给吃了?一共五个,两个苦咖啡,三个火炬。”姜郁又补充道,“当哥的不能撒谎。” 赵成阳不耐烦地点头,“是是是!但那不是天儿太热了嘛!雪糕上也没写说不让吃。” 话音才落,就见姜郁给赵馨怡发信息:「他承认了,就是他吃的。」 赵馨怡秒回:「我就知道!!!」 气得赵成阳一把捏住姜郁后脖颈,“你个小没良心吃里扒外不学好,还会钓鱼了,啊?给你能耐的!” 姜郁挣扎无果,宁死不屈,用两颗透亮的杏仁眼狠狠瞪向赵成阳,最后死活也没叫一声“哥”。 直到那一次,赵成阳把高烧不退的她从高中宿舍背到医院,又背回了家,一碗红糖姜汤喂完,“小没良心”终于良心发现,用烧到发哑的嗓子软糯糯地说了声:“谢谢成阳哥……” 赵成阳闻言一怔,早习惯了她的没大没小、力争和他平起平坐,再也不会为了这个称号心生欢喜,反而觉得这一声“哥”莫名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原来人与人的感情真的会变,在漫漫的时间长河里,不知从哪一刻开始,分别变得难熬,相见令人企盼,心动像隆冬后悄然绽放的迎春花,只希望某人能快一点长大,却未料到最后只等来了她的渐行渐远和不辞而别。 很多时候他也忍不住会想,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两人现在的关系会不会不一样。 * 2009年10月29日,星期五。 夜晚气温降得太快,已经跌破零度,赵成阳才跟几个警校同学散了聚会,下身只穿了条单裤,冷风嗖嗖往裤筒里灌,下了最后一班公交就小跑着往家里赶。 警校位于市郊,回一趟家不太方便,赵成阳这周原本没打算回,但是母亲前一晚打电话说,赵馨怡周末要带男朋友回家,叫他务必回来,一起吃个饭,再给妹妹把一把关。 公交车站到机械厂家属院还有一公里多的距离,没有月光的浓郁夜色好似一潭深水。赵成阳嫌冷抄了近路,穿过一片杂枝丛生的榆树林,又钻进一处低矮桥洞,差点踩上一滩散着酒气的呕吐物,一个激灵跳开,低声骂了句“操”。 声音在桥洞里回响,接着一阵没来由的窸窣,角落里的一道人影似从地上爬起又迅速跑开,他莫名其妙地朝着那人背影看了一眼,手电光束划过斑驳的桥洞石壁,也照亮了一张苍白如纸的女孩的脸,发丝凌乱,被突然的强光刺到眯起双眼。 赵成阳蓦地呼吸停滞,差点连手机都没拿稳,没入夜色的黑影早已消失无踪,他叫了声“姜姜”,朝着女孩快步跑去,脚下踩到什么东西,被手电光一照才发现是市一中的校服上衣。 “你能不能……把手电关掉……” 女孩深埋着头,用力地扯着毛衣下摆,堪堪盖住光裸的腿根。 赵成阳的大脑一片空白,愣了几秒才关掉了手电,脱下冲锋衣外套盖在姜郁身上,几次开口欲言又止,心口痉挛似地抽痛,浑身血液像在这一刻被熬干,最后只能跪在地上把人抱住,一下一下拍她的背,叫她名字,说没事了啊,姜姜,没事。 第74章 她不答话,身体在他怀里不停地颤抖,眼泪一刻都没停过,只是哭不出声,嘴唇咬到没有血色,侧脸上的指印肿得发红。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好像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他问:“去报警好不好?我陪你去。” 她依然不答话。 赵成阳把人放开,两手扶着他的肩膀,目光平视,又问:“姜姜,我陪你去报警,把那个人抓住,枪毙,让他去死。好不好?” 或许是听见了“死”字,女孩滞涩的眼珠动了动,垂下眼睑的同时也默许了他的提议。 那时的他们并不知道,绝大多数强奸案件的刑期只有三到十年,追查一个没有留过案底的凶手更是难上加难。而在所有这一切开始之前,她不得不向陌生的医生再一次张开光裸的双腿,接受警方事无巨细的询问—— “你认识对方吗?” “他有什么特征?” “你再仔细回忆一下。” “他具体做了什么,说一下过程。” “进去了吗?还是只在外边?” “你反抗了吗?” “为什么不反抗?” …… 隔日一早姜郁母亲从外地赶回松河,拖着女儿到派出所改口,说强奸纯属子虚乌有。鉴于警方没能从被害人身上取得凶手的有效生物样本,被害人又矢口否认存在强奸,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从那以后,姜郁每次见他总是低头躲开,脸上很少再有笑容,直至次年高考结束,她离开了这座城市,也从他的世界彻底蒸发,杳无音信。 第44章 44. 「李素兰故意杀人案」·法律援助 周三上午九点,姜郁如约来到滨江市法律援助中心,先做了个登记,然后拿着中心老师预先整理好的当事人资料来到专门负责接待电话咨询的办公室。 刑事案件法律援助可以由符合条件的当事人主动申请,也可以由公安机关、检察院或法院指派。姜郁今天负责对接的都是主动申请的当事人,大多数是因为自身经济条件较差,没有能力聘请律师。 不同于一般的委托案件可以先行阅卷,姜郁在接电话以前并不了解每位咨询人的具体案情,只能通过通话交流获知案件信息。而绝大多数的当事人往往只顾一股脑地倾诉,难能抓住案件要点,姜郁也只好在耐心倾听地同时努力获取重要信息,不时打断对方的口若悬河,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地提供帮助。 先后接了两通电话,她就觉得喉咙发干,起身去一旁的饮水机打水。这一口水还没咽下,第三通电话就打了进来。 她忙放下水杯,接起电话的同时翻开一旁的资料册。 第三位当事人名叫李素兰,43岁,上个月底因涉嫌犯故意杀人罪被滨江市检察院批准逮捕,现关押于市属第二看守所。 核对完毕身份信息后,姜郁问对方想要咨询什么问题。不同于前两位当事人的情绪激动,电话那头的李素兰明显平静许多。 “我杀了我丈夫。”她说。 空气忽然静了一瞬,姜郁也愣了愣,才问:“人死了吗?你知道吗?” “死了,”李素兰的语速很慢,停顿的间隙仿佛是在回忆那天,“当场就没气儿了。” 故意杀人既遂,依法可判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杀人偿命”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比起《刑法》之中规定的其他恶性犯罪,哪怕都是十年有期徒刑至死刑的量刑区间,也只有故意杀人罪的刑罚是将“死刑”规定在了首位。 倘若当事人一上来就情绪激动地说“我没杀人”、“我是被冤枉的”,律师或许还有发挥空间,但是现在李素兰对杀人事实供认sg不讳,姜郁能做的也很有限,只能问她具体需要什么帮助。 “我……我就是想问问,”李素兰咽了口唾沫,“像我这种情况,是不是一定会判死刑?” “这个也不一定,要看具体案件情况,像是杀人动机、有没有防卫意图、是否认罪态度良好,这些都是决定最终量刑的关键因素。”姜郁耐心解答,又补充道,“而且,现在我们国家对于死刑立即执行持从严态度,除非犯罪性质特别恶劣,否则法院一般不会判定死刑立即执行。如果判处死缓,缓刑期间表现良好的话,通常都会改为无期徒刑。要是有重大立功表现,也可能减为有期徒刑25年。” “哦,25年。”李素兰小声喃喃,若有所思,“25年……那就是38,38了……” 姜郁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只得试探着问:“要不,你跟我讲讲案发经过?或许我能帮你分析看看,可以从哪些角度争取罪轻辩护。” * 听过李素兰的叙述,姜郁决定以法律援助律师的身份正式代理这起故意杀人案件。 两周后,滨江市检察院对李素兰提起公诉。姜郁第一时间调阅了卷宗,然后将赵成阳和张筱两人叫到会议室,讨论辩护策略和下一步的搜证方向。 “李素兰,女,43周岁,滨江市古北区红花村人,前夫曲某多年以前因病过世,留有一女,名叫曲萌。后来因为家里缺乏劳动力,照顾四个老人的负担太重,李素兰就经人介绍,在2015年,也就是八年前,从邻村给家里招了个上门女婿,即本案的被害人,蒋云贵。 从警方的几次讯问笔录来看,李素兰是在和蒋云贵结婚以后,才发现他脾气暴躁、酗酒嗜赌,而且有严重的暴力倾向。蒋云贵不止一次对李素兰本人、她的父母和她跟前夫的女儿曲萌暴力殴打。 第75章 李素兰曾不堪忍受向蒋云贵提出离婚,但是不仅被蒋严词拒绝,还遭到他提刀威胁。蒋云贵经常把‘要离婚就一起去死’、‘离婚就杀你全家’这种话挂在嘴边,李素兰比较害怕,后来就没再提了。 她说自己也报过警,但是效果不大,当地派出所还是以教育为主。事后蒋云贵打得更起劲儿,李素兰就再也不敢报警了。 案发当天,差不多是凌晨四点左右,李素兰趁蒋云贵酒醉熟睡的时候,拿了一把家里干活用的锤子,朝蒋云贵的身体和脑袋猛砸数锤,导致蒋云贵脾破裂大出血合并严重颅脑损伤,当场死亡。 等到天一亮,李素兰就报警自首了。 目前检方没有给出明确的量刑建议,只是在起诉书中提到因为存在自首情节,可以从宽。那根据以往的经验,最后的结果大概会在有期徒刑二十年,甚至二十五年,但不会到死刑。” 幻灯片放到最后一页,姜郁介绍完毕基本案情,看向两人,问:“有什么想法,都说说吧。” 张筱先道:“如果是在蒋云贵睡着的时候动手,构成正当防卫就不太可能了,甚至连防卫过当都比较困难,毕竟蒋云贵的不法侵害行为没在进行当中。” 她忖了片刻,又问:“那如果是义愤杀人呢?有没有可能?我记得对于因为被害人存在严重过错,导致嫌疑人义愤杀人的,可以把刑期争取到十年以下?” 姜郁点点头,道:“确实。不过现在案卷当中缺少这方面的证据,包括蒋云贵人品恶劣、多次家暴、威胁恐吓这些行为,都只是李素兰的单方陈述,没有其他证据支持。” 张筱:“李素兰没去医院验过伤吗?还有之前她报警家暴的出警记录,是不是能做证据?” 姜郁:“没有验伤记录。据李素兰说,她从来没去过医院,一是觉得路途远,不方便,再有就是自己没有上过保险,费用比较高。每次挨打之后,她就自己上点药忍着。出警记录倒是可以用,但也就只有那一次。想用仅有的一次出警记录证明构成‘义愤杀人’,我觉得还不太够。” “那就去一趟红花村?”赵成阳提议,“如果这个蒋云贵真的像李素兰说的,嗜酒赌博,老人、老婆、孩子都打,乡亲邻里肯定都知道吧?问问就行了。” 顿了顿,赵成阳又道:“不过还有一点,我没太想通。蒋云贵持续家暴了这么多年,怎么就在那天、那个时候,李素兰突然就想通了,决定动手杀他?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 张筱:“我看笔录上警察确实问过她这个问题。她的回答是一直都想杀,但没机会。那天见到蒋云贵睡得死沉,突然觉得机会来了。” 赵成阳摇头,并不认同这个答案:“杀人这个动作,包含了一种很激烈的情感和行为。她肯定是在那天受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刺激,才有动力迈出这一步。你们要不要考虑再问一问李素兰?我觉得她有所隐瞒。” * 隔日,三人兵分两路,姜郁、张筱去看守所会见李素兰,赵成阳则前往红花村,搜集关于蒋云贵的劣迹证据。 会见当中,经过姜郁步步追问,李素兰终于承认在案发的前一晚,蒋云贵从外面带着酒气回来,又一次打了她和女儿曲萌,也进一步加深了她对蒋云贵的恨意,导致她动了杀心。 这的确是个能说得通的理由,但是姜郁仍然不太明白:“之前警察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呢?” “那时候我脑子很乱,”李素兰低下了头,几根手指用力绞在一起,“我杀了人,我很害怕,我只知道我恨他,然后杀了他,其他的……其他的我真的记不清了。” 卷宗当中载有案发现场的几张照片,蒋云贵睡过的床铺上浸染了大片血渍,床头墙壁亦有大量血液、脑液喷溅,场面堪称惨烈。 姜郁难以想象身材瘦削的李素兰究竟如何在那一刻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让蒋云贵毫无反抗之机,每一锤都要置对方于死地。 但她能够理解一个普通女人在那之后所遭遇的心理创伤。 或许真的如她所说,案发前后的种种以及杀人那一刻的心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都让李素兰难以回首。 遗忘有时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姜郁于是未再深究,做好记录就和张筱离开了看守所,打算依照李素兰的说法解释她的杀人动机。 开车从看守所回城的路上,赵成阳打来电话。估计是与红花村的调查进展有关,姜郁按下耳机接听,就听他在那边问道: “你能不能尽快来一趟红花村?我觉得李素兰和她前夫的那个女儿好像不太对劲。” 第45章 45. 「李素兰故意杀人案」·勇气 “不对劲?”姜郁一头雾水,“怎么个‘不对劲’?” “你知道那姑娘有智力障碍吗?”赵成阳问。 “……智力障碍?你说曲萌?” 姜郁一时错愕,毕竟李素兰从未提过,她只说和前夫的女儿今年十三岁,一直跟着她、蒋云贵和李素兰的父母一起生活。 “嗯。”赵成阳轻叹一声,道,“今天上午我去了趟李素兰家,本来是想跟她爸妈了解一点蒋云贵的情况,但是家里没人,老两口都不在,就一个小姑娘在她家的后院弄柴火垛子。我猜可能是李素兰的女儿,也不知道她智力有问题,就上前问她,是不是曲萌。她可能是认生吧,或者压根没听懂我说什么,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跑,我下意识拽了她一把,让她别跑,她就吓哭了,然后……” 第76章 赵成阳的声音滞住,像是犹豫要不要说后面的话。 姜郁却有些急了:“然后怎么了?” 赵成阳语气无奈:“然后她就一边哭,一边要脱裤子……我怀疑她被人侵犯过。” “……” 姜郁半晌都没说话,听筒里的安静也让赵成阳的心情愈发忐忑。打电话前他其实也有过担心,怕曲萌的不幸遭遇勾起她曾经的噩梦回忆,但又实在没办法向她隐瞒。毕竟曲萌的年纪未满十四周岁,属于《刑法》当中规定的“幼女”,而与幼女发生关系属于强奸罪的加重情节。倘若李素兰杀死蒋云贵的行为与此有关,那就有更大的可能为她争取减轻刑罚。 副驾驶的张筱大概也瞧出了姜郁异样,碰了碰她小臂,提醒:“姜律师,绿灯了。” 姜郁这才回过神来,重新挂挡启动车子,问赵成阳:“你觉得是蒋云贵吗?” “这个可能性比较大。”赵成阳解释自己的推测,“如果是村里的其他人,不会一点风声都没有。但我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圈,没听人说谁欺负过这个姑娘。” * 姜郁放下电话,先将张筱送回律所,让她整理一下今天会见情况,然后立刻调转车头,开往红花村。 车子一路向北驶出城区,街道渐渐开始变窄,房屋愈发低矮稀疏,途径那家“峰sg哥仓买”,姜郁才意识到上一次来这边还是因为陈厉峰的案子,如今一晃已经过去了小半年。 车子开到红花村村口,姜郁见赵成阳正坐在不远处的一根老树桩上刷手机。男人戴了顶鸭舌帽,一身黑色衣裤,装扮朴素,见了姜郁招手让她停车,指着远处一块平地,说:“把车停那,咱俩走进去,别太引人注意。” 打探消息最忌讳的就是高姿态和距离感。赵成阳瞥了眼姜郁,让她摘掉耳环、项链一类的首饰,口红颜色也擦一擦。 两人步行来到李素兰家门口,一位七十来岁的妇人正在院子里挂晒床单,正是李素兰的母亲。 姜郁提着半路买的一袋水果走上前去,跟老太太打了个招呼,说自己是法援中心为李素兰指派的律师,受李素兰委托,替她回家看看父母和女儿。 李素兰被警方带走已经大半个月,一直没办法和家里联系。李母见了律师又惊又喜,双手抓着姜郁的手不肯放,问李素兰在里面的情况,能不能吃饱饭、睡好觉,又含着泪说素兰这辈子都过得辛苦,没享受过一天的好日子,自己这个当妈的实在对不起她。 一阵寒暄过后,姜郁提出想见一见曲萌。李母起初面露难色,后来听说是为李素兰辩护需要,她才勉强答应下来。 为免曲萌再有大的情绪波动,姜郁让赵成阳等在外面,自己一个人随李母进屋。 李素兰家的经济状况远比姜郁料想得更糟。斑驳破旧的红砖房里光线昏暗,进门左手边是黄泥炉灶和一口锈迹斑斑的铁锅,炉灶没有生火,屋冷得像是农村储菜用的地窖,炉灶四周散落着零星的干柴、松针和炉灰,破旧衬衣裁成的几块抹布挂得到处都是。 姜郁拨开悬挂半空的一块抹布,跟着李素兰的母亲往里面走,余光瞥见屋里一位七十来岁的干瘦老头正披着件藏蓝色的旧棉袄坐在炕上抽烟,松弛的眼皮耷拉着,神情讷讷地看着地面,又像什么都没有看。 终于,李母停下脚步,指着旁边一扇低矮窄小的白色木门,示意这里就是曲萌的房间。 据李母说,曲萌是因出生时脐带绕颈造成严重缺氧而形成的智力障碍,算中轻度,能做一些简单的家务,可以和人用简单的语言、动作交流,但是反应比较慢,情绪也不太稳定,附近的几所学校不肯收,就一直待在家里。 当年也是因为李素兰丧偶之后带了这么个孩子,一直找不到下家,好不容易经人介绍才认识了蒋云贵。男方虽然各方面条件一般,但是胜在身体健康,也不嫌弃李素兰带着个“拖油瓶”,两人于是很快就结婚了。 至于曲萌是否曾遭遇过蒋云贵的侵犯,李母表示并不知情,也从没听李素兰提起过。 “萌萌啊,”李母推了下曲萌的房门,第一下没能推开,她又使了些力气,屋里传来木腿和地面刺耳摩擦,老太太忍不住小声念叨,“这孩子……又把门给堵了。” 因为曲萌的智力问题,房门没有安装门栓,主要是家里人怕她不小心把自己锁在里面,又打不开,万一闹出什么危险。 姜郁顺着门缝朝里看了一眼,见是一把椅子被搬过来抵住门口,于是问道:“她经常这么堵门吗?” “以前倒没发现,就最近这半年,堵过几次。”李母一边说着,一边把门强行推开,将堵门的木椅挪到一边,又叫了声女孩的名字。 小姑娘正抱着双膝缩在床头,怯生生的目光看向姜郁。 姜郁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样和一个智力有障碍的女孩打交道,只能尽量亲善和蔼,从装水果的袋子里挑了根香蕉,剥开果皮,坐到床边递给曲萌,温声问她:“尝尝吗?甜的。” 曲萌看着香蕉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姜郁把香蕉递得更近,小姑娘却没有接,只是徒手抓住半截露在外面的果肉,掰断,然后大口塞进嘴里。 “慢点吃,这里还有,”姜郁见她吃得狼吞虎咽,又拉开了桌上的塑料袋子,一样样地给她看,“喏,这还有别的水果,橘子、苹果、草莓……你喜欢吃什么?我再给你拿。” 第78章 记忆里那一晚,滨政校园格外热闹,法学院的学生节活动刚刚散场,密集人流自校礼堂涌出,他只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身穿红色演出礼服的女孩,提着几近拖地的裙摆缓步走下台阶,然后笑着走到一个男生面前,坐上他的自行车后座。 赵成阳第一次在姜郁脸上看到那样的神情,倾慕之色溢于言表,心情忽然变得复杂,既欣慰又觉得不甘,两种情绪反复拉扯,直到自行车匿于夜色,理智终于占了上风。 那时的他对姜郁愧疚太深,太希望她能放下过去、好好生活,不论在哪、跟谁、以什么样的方式。哪怕要做起来并不容易,两人间的太多回忆总在不经意间刺痛他的神经,让他又一次意识到自己彻底失去她了,未来两人再不会有任何交集。 半年之后赵馨怡遇害,他的世界又一次被打乱,无心记挂儿女私情,只能把对姜郁的亏欠和对妹妹的痛惜化作对施暴者的憎恶,立誓这次一定要把真凶找到,不论付出多大代价。 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幸得命运眷顾,他还能在人生最灰暗的时候再遇见她。 不早,但也不算太晚。 * 两人结了账从餐馆离开,赵成阳指了下马路对边的“峰哥仓买”,说要去买包烟。姜郁心想正好,还能顺便跟陈厉峰打听一下蒋云贵的情况。 两人一起过了马路,才刚走到仓买门口,门就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光头啤酒肚的中年男人从里面出来,腋下夹着个黑色皮包,见到姜郁顿时一愣,“姜姜?你咋来了?” 姜郁也没想到竟会在这偶遇陈大右,惊讶过后叫了声“陈叔”,又指了指赵成阳,解释道:“跟同事来附近办点事。” “峰哥仓买”的店面本是陈大右的前妻生前留给儿子陈厉峰。后来陈厉峰因涉嫌犯抢劫罪被检察院提起公诉,姜郁受陈大右的委托协助辩护,将可能的刑期由十年有期徒刑以上减为有期徒刑十四个月。 陈厉峰为了筹措给被害人的赔偿金,不得不将母亲留下的店面转卖。其父陈大右则趁机将店面买下,一是为了帮助儿子尽快凑齐资金,二是希望借机修复破碎多年的父子关系。 陈厉峰从小被母亲单独抚养长大,日子过得辛苦,对于多年未见的父亲除了怨恨再无其他感情。他用支付赔偿金后剩余的一点钱款从陈大右手中租回店铺,开了这家“峰哥仓买”,希望靠自己的能力早日“赎”回母亲的房子,与陈大右互不相欠。 如今陈大右从百公里外的松河跑到这来,也不知是父子关系有所缓和,还是当爹的一厢情愿。姜郁不想过多打探,暗搓搓地推了赵成阳一把,示意他赶紧进去买烟,然后潦草地同陈大右道别。 两人进了仓买,赵成阳又忍不住回头,看向玻璃门外陈大右的背影,似是想到什么,不自觉地隆起眉心。 姜郁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过去,问:“怎么了?” “没事。”赵成阳收回视线,径直直接走向收银台,问老板要了包软红长白山。 “稍等啊。”陈厉峰正坐在柜台里边打游戏,两根拇指捣得飞快,屏幕倏地亮起五光十色,随即现出“胜利”二字,他兴奋地一拍大腿,这才抬起头看赵成阳,“要啥来着?软红?” “嗯。” “十二块。”陈厉峰从玻璃柜里拿出一包,手指点了点贴在台面上的二维码,“扫这个就行。” 姜郁从货架上拿了瓶乌龙茶,也走到收银台前。 赵成阳见了,问陈厉峰:“一起算吧,多少钱?” “……姜律师?”陈厉峰见到姜郁颇显意外,又看了眼赵成阳和他手里那包软红,挥挥手道,“算了算了,不用给了,当我请的。” “别啊,该算的还是得算。”姜郁说,“我还想跟你打听点事儿呢。” 陈厉峰一怔,问:“打听啥事儿?” 姜郁环视一周,确认店里没其他人,才道:“你们村里有个叫蒋云贵的,你认识吗?” “认识啊,不就那老赖么?上个月让他媳妇儿给弄死了。”陈厉峰提起这人,火气就上来了,“还欠我五百多块钱没还呢,真他妈倒了血霉了……” 据陈厉峰说,他跟蒋云贵是牌桌上认识的。蒋云贵这人牌品不行,兜里也没仨瓜俩枣,经常输了钱又不认账。 至于蒋云贵的那个智障继女,陈厉峰倒是听得不多,说那孩子不太出门,可能是家里管得严,知道她脑子不好,就不让她随便往外头跑。 姜郁又问:“那你听蒋云贵提过这姑娘吗?” 陈厉峰摇头,“没什么印象。” 仔细想了想,又改口道,“哦对了,有那么一回,他跟我们打牌输了七八百吧,兜里没钱,想要赊账,我们不同意,拦着不让他走。他就说要拿那姑娘抵账,领出来让我们一人捅两下子。那姑娘才他妈几岁啊?还是个傻子。我们肯定不干啊!蒋云贵说我们不识好歹,还说什么嫩的才有意思,反正挺恶心人的。” “……” 尽管心里已有准备,姜郁还是被陈厉峰的话狠狠地击中心脏。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问:“然后呢?” “哪还有然后啊?他死活不给钱,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们就只能把人揍一顿,让他长点记性,以后打牌也不带着他了。” “那天你们一起打牌的都有谁,还记得名字吗?” 第79章 “我想想啊。” 陈厉峰翻出手机通讯录,念了几个名字。 姜郁一一记下,又要来了他们的电话号码。 * 出了“峰哥仓买”,赵成阳拆开香烟包装,倒磕出一根叼在嘴里,对姜郁说:“你这片熟人不少啊。” “你说仓买老板?”姜郁回头看了一眼,解释道,“是之前的一个客户,叫陈厉峰。那会儿跟你打听足迹鉴定,就是他的案子。” “再之前的那个也是客户?” “再之前?你说陈叔?” “嗯,就那个光头。” “那是我妈后找的对象,一起搞服装批发认识的。”姜郁说,“我也是上大学以后才知道的。” 等到陈大右和隋丽萍开始同居,赵家也已经从老房子搬走。赵成阳对这人没有印象也在情理之中。 “你陈叔他叫什么啊?”赵成阳低头把烟点着,问得状不经意。 “陈大右。” “罗大佑的‘佑’?” “不是,右边的右。”姜郁奇怪,“你问他干嘛啊?” “没事,随便问问。”赵成阳吐了口烟圈,朝着两人停在马路对面的车扬了扬下巴,说,“走吧,时候不早了。明天我再过来一趟,找那几个打牌的聊聊。” 第47章 47. 「李素兰故意杀人案」·动机 为了了解案发当晚李素兰杀害蒋云贵的真正原因,姜郁又一次来到看守所,会见了李素兰。 女人比几天前更瘦削了几分,略微塌陷的眼眶显得一双眼睛大而无神。她的五官其实生得标致,不难瞧出年轻时的美人轮廓。曲萌大概也遗传了母亲的基因,有着一双好看的眼睛,却总是在不经意间露出令人心疼的惶恐不安。 “我去看过你女儿。”姜郁开门见山,讲起那日去李素兰家探访的经过,“她又把门堵起来了,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见到蒋云贵的照片就害怕得大哭,我想你应该知道原因。” 李素兰原本静如止水的空洞目光蓦地泛起涟漪,干燥起皮的双唇微微颤抖。她没说话,姜郁便拿出了从陈厉峰和另外几名一起打牌的男人那里搜集到的证词,一句一句念给李素兰听。 男人间的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李素兰颤抖得更厉害,拳头死死握着,猩红色的双目快要滴出血来。 终于,她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了两个字:“畜、生。” 姜郁收声,从证词上抬起视线。 “你怕在法庭上讲起案发当天的全部经过,大家会对曲萌另眼相看,瞧不起她,觉得她脏、她丢人现眼,所以你选择守口如瓶,宁愿接受十几、甚至二十几年的刑期。” 姜郁试着理解李素兰缄口sg不言背后的用意,像是从前的每一次,她尝试着去理解自己的母亲,“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女儿最需要的是什么?” 李素兰被问得一怔,神色木然。 姜郁把打印的一张照片递给看守所的管教,让他转交给金属栏杆对面的女人。照片里是李素兰家的平房后院,几小垛的柴火垒得整整齐齐,地面也打扫得干净,沙土上有柳条扫把反复扫过得痕迹。 “曲萌每天都会去后院整理柴火,打扫院子,说那是妈妈交给她的工作。她不知道你去哪了,总问姥姥你什么时候回家,平时爱用凳子堵住房门,因为觉得害怕,夜里睡不踏实,说自己很想妈妈。” “你的女儿不需要你在这逞英雄,李素兰,比起其他女孩,她更需要实实在在的关心、照顾和陪伴。只有你把案发当天的全部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才能想办法,让你早点回到她的身边。” 姜郁语气平静,李素兰的眼泪却止不住地直向外涌,黑黄粗糙的双手遮住面颊,瘦削单薄的肩膀随着抽噎一下下地颤抖。 时间在女人的抽噎声中一分一秒流逝,不知过了多久。 “蒋云贵他……他不是人。”李素兰终于止住哭泣,抬起头来,血丝满布的眼里划过一道姜郁从未见过的凌厉恨意,“他该死!” * 2023年3月14日,案发前一晚,23:15。 蒋云贵今天运气不错,打牌赢了几百块钱,一身酒气地从外面回来,愉快地哼着小曲儿,没走两步就撞见了女儿曲萌正弯着腰在脸盆跟前洗漱。 棉质的兔子睡衣贴着女孩细腻白皙的皮肤,勾出清瘦的脊背线条和略隆起的臀部。蒋云贵的下腹一阵燥热,又忍不住想起大半年前那次,女孩的柔软身体在自己的怀里奋力挣扎的样子。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李素兰跟她爸下地去给庄稼施肥,李母去村上的小卖部买盐,只留曲萌一个人在家,穿着白粉色的背心短裤在房间里午睡。 蒋云贵心生淫意,悄悄溜进女儿房间,轻手轻脚地掀开她的被子。 忽然惊醒的曲萌几欲喊叫,却被蒋云贵用力捂住嘴巴。男人皴黑的脸上登时泛起凶意,曲萌吓得不敢出声,直到几根粗糙的手指伸进她的裤腰,豆大的泪珠顺着女孩眼角滑下。 从没有人碰过那里,就连妈妈都不会碰,强烈的不适让她开始挣扎,含糊不清地叫嚷: “唔……疼……妈……妈妈……” “嘘!不许叫!别叫!” 蒋云贵勒令禁止,却只让曲萌更觉得害怕。她一口咬住男人覆在她嘴边的手指,后者吃痛抽手,她便趁机跳下床铺—— 第80章 下一秒又被蒋云贵钳住手臂扯了回来,粗暴地摔在床上,接着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让你跑!还敢跑!小逼崽子……” 蒋云贵也被激怒,再度扬起手臂,小姑娘下意识抱住脑袋,更加不受控制地大哭尖叫。眼看这一巴掌就要落下,门外忽然想起李素兰的声音—— “萌萌?怎么了?萌萌!” 听闻女儿哭声,李素兰赶忙放下手里的农具,冲进屋来。刚推开门就见女儿泪眼婆娑地缩在床头,半边脸都红肿起来。 李素兰推开蒋云贵,道:“你打孩子干啥啊?!” 不同于往日里的强硬态度,蒋云贵难得几分心虚,撂下一句“老子打孩子天经地义”,立刻快步走出了房间。 李素兰上前查看女儿的脸,心疼不已,只听女儿一遍遍地在耳边重复:“妈妈,疼……” “妈妈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李素兰凑近女儿红肿的脸蛋,轻轻吹气,曲萌却还支吾着说疼。李素兰只当女儿撒娇,直到不经意间瞥见短裤上的红色血迹,一道晴天霹雳骤然击穿她的心脏。 从那以后,李素兰不论走到哪,都把曲萌带在身边。蒋云贵没机会得手,直到今天,机会好像又一次来了。 酒精和欲望的双重作用让蒋云贵开始变得兴奋,他等曲萌洗漱完毕要回房间,一个箭步跟了上去,一把从女孩的身后把人牢牢抱住,低声喝道:“小崽子,老子养了你那么多年,今天你也该让老子舒服舒服!” 说着,就去撕扯女孩的裤子。 李素兰正在里屋做针线活,闻声立刻冲了出来,一把抓住蒋云贵的胳膊,被他大力甩开,她又扑上去搂住男人的腰,愤然骂道:“蒋云贵你个丧天良的,你放手!放手!” 蒋云贵已不是初犯时的畏畏缩缩,每次好事将近都要被这婆娘搅黄,他恼怒地扇了李素兰一个耳光,几度拳打脚踢,女人却仍死死地抱住他,说什么都不肯撒手。 两人一路扭打着从曲萌的房间到了里屋,李素兰的父母也被惊醒,以为夫妻二人又闹矛盾,劝说无效,阻拦不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挨打,在一旁默默地抹眼泪。 最后许是他打累了,蒋云贵倒在床上喘着粗气,放下狠话:“老子早晚得把她睡了!你等明早,对,就明早!明早我非得在村口弄了她!让大家都来看看!等明早……” 蒋云贵声音渐低,合上因为醉酒而愈发沉重的眼皮,睡了过去。 李素兰不放心,迟迟不肯撒手,就这么一直抱着他的腰,直到深夜。 李素兰夜不能寐。 女儿两次受辱的画面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再想起她这么多年所遭受委屈,还有蒋云贵的那句“等明早”,她不敢再想下去。 “我觉得,防得住今天,也防不住明天。我不想再担惊受怕下去了。”看守所里,李素兰回忆起那晚自己的心情,百感交集,“我起身去外屋拿了锤子,决定先杀了他再自杀,我顾不了那么多了,那时候只想让他去死,快点去死……” 她其实记不太清锤子抡向蒋云贵时的具体情景,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打在哪里,只是拼劲全身力气和所有的勇气,只想让这一切早点结束。 可是当她再次举起铁锤,打算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她又想到了女儿。 她不知道如果自己就这么离开,女儿要怎么生活下去。 “后来我就坐在床边,坐在蒋云贵的尸体旁边,一直等到天亮。” 李素兰目光涣散地看向前方,似乎又看见了那天早上天边泛起的金色霞光。 * 姜郁始终安静倾听没有打断,记下全部案发经过,又问了李素兰几个问题,确认细节。 单从法律角度分析,由于蒋云贵在案发当时已经睡着,法院通常会认定其对曲萌所实施的不法侵害——也即强奸行为——已经停止。李素兰即便有防卫意图,也属于防卫不适时,难以构成正当防卫。 因而最合适的辩护方案还是为她争取罪轻辩护,主张其杀害蒋云贵的行为属于“义愤杀人”,适用三到十年有期徒刑的量刑范围。 然而姜郁不甘于此,还是希望能为李素兰争取到更好的结果。 “现在你有自首情节,这个可以从宽处理。如果你有其他立功表现,比如,要是知道其他人的犯罪线索并向警方提供,也有可能减少刑期。” 姜郁依照惯例告知李素兰相关规定,又讲了自己的下一步打算:“因为曲萌的特殊情况,我们没办法让她作证指控蒋云贵的罪行。但是我们会带她做一次身体检查,开庭当天也会向你询问案发经过,你实事求是地说就行。另外,因为涉及未成年人隐私,我们会申请不公开审理,这个你可以放心。” 最后,姜郁合上笔记本电脑,看向李素兰,说:“虽然不能百分之百保证结果,但我还是想试一试,为你做无罪辩护。” “谢谢你,姜律师,谢谢……” 女人不知该用什么方式表达感谢,只能弯下脊背,将额头抵在面前的小桌板上。 姜郁颔首,起身离开。 “对了,姜律师。”李素兰又忽然想起什么,叫住姜郁,“你刚才说,要是知道其他人犯过案子,举报给警察,也能减刑,是不是?” “对。但需要是警方不掌握的犯罪线索,还要经过查证属实。” 第81章 “哦,这样啊……” 李素兰又泄下气来,喃喃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不知道属不属实。” 第48章 48. 「李素兰故意杀人案」·线索 在姜郁的询问之下,李素兰提起自己多年以前从同村人口中听说的一条犯罪线索。 “我们村里之前有个叫吕翠霞的,男人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一直自己带着个儿子,挺不容易的。大概十多年前吧,09年年末的时候,她家有个亲戚过来投奔,是个挺年轻的小伙子,比他儿子大不了几岁,叫什么龙的,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翠霞的外甥,管她叫舅妈。 那男孩平时不怎么出门,见了人也不爱说话,跟村里人都不太熟。事后我才听翠霞说,男孩好像是在松河闯了祸,强奸sg了个姑娘,跑到这边避风头的。 本来没人知道这事儿,但有一回不知怎么,那男孩就跟翠霞她儿子说了。翠霞知道以后挺担心的,一是怕那男孩带坏儿子,二是怕警察哪天找上门来,闹得大家伙都知道了,挺不好看的。后来说是给那男孩拿了点钱,就把他打发走了。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姜律师,你说这能算是立功线索不?” 姜郁在笔记上标出几个关键词,问:“这个时间点你能确定吗?2009年年末?” “肯定错不了,”李素兰笃定道,“我家萌萌就是那会儿才出生的。” “那你说的这个人,就是吕翠霞的这个外甥,他长什么样子?身高、体型、有什么特征?你还记得吗?” “这个……” 李素兰被问住了。 毕竟过去这么多年,加上记忆里的那个男孩鲜与外界接触,她总共也没见过几次,实在给不了姜郁答案。 姜郁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从立功线索的角度分析,如果是一般的强奸案件,法定刑期在三至十年有期徒刑之间。倘若距离案发超过十年,就超过了追诉时效,即便找到真凶,也不能再追究罪责。 如此一来,警方就没有调查核实的必要,自然也不会将这条线索作为李素兰的立功线索。 而她急切地想要知道关于那个人的一切,无非是因为李素兰提到的时间、地点都与她曾经的遭遇恰好吻合,哪怕只是凑巧,哪怕其实并无关联,她都不想就这么轻易放过。 姜郁深吸了口气,很快稳下情绪,知道与其在这里向李素兰刨根问底,还不如去找吕翠霞了解情况。于是问:“吕翠霞现在还住在红花村吗?” “翠霞啊?前几年就没了。”李素兰惋叹道,“尿毒症,没得治,她又舍不得花钱透析,总想给她儿子多留一点。” “那她儿子呢?” “也搬走了。好像是搬到镇上去了,还在那边开了家仓买,叫……叫什么来着……唉你看我这记性。” 姜郁脑中顿时浮起一个名字:“峰哥仓买?吕翠霞的儿子是陈厉峰?” “陈厉峰……小峰……”李素兰低声念叨,仔细回忆,最后点了点头,“对,应该是这个名,以前翠霞总是‘小峰’、‘小峰’地叫他。” * 赵成阳接到姜郁电话的时候,能明显地听出她的声音在抖: “赵成阳,我好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什么?”赵成阳没听明白,有点懵。 姜郁讲起李素兰提供的那条线索,难得因为情绪不稳有些语无伦次。 又道:“刚才我去找陈厉峰核实,他说那人是他姑的儿子,手腕上有一块褐色胎记……我不会记错,就是他,就是他,赵成阳,我——” “姜姜,你听我说,”赵成阳立刻提高音量,强行打断她要说的话,“你先告诉我,你现在在哪?” “我……我刚从陈厉峰的店里出来,正在回城的路上。” 话筒里传出几声货车鸣笛,赵成阳担心她这个样子开车要出状况,立刻道:“把车停下,停在路边。” 她没反应。 “快点,听见了吗?”男人喝道,“姜郁,停车!” 姜郁这才找回几分理智。 “……现在停了。”她的双手还紧握着方向盘,指尖冰到麻木。 “拉手刹,开双闪,然后把定位发给我,不要挂电话。” “好。” 四十分钟后,车窗被人敲响,姜郁落下车锁,让赵成阳坐上副驾驶。 她也已经冷静下来,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地讲给他: “那天,就是你在桥洞底下撞见我的那天,我从学校回来,风很大,特别冷,我就想快点回家,就走了那条路。 然后有人突然从后面压住我一边的肩膀,跟我说,别回头。 是个男人的声音,我特别害怕,不敢动,也不敢回头。他就靠近我,一只手绕到前面掐住我的脖子,然后……” 姜郁还是停了下来。 “好了,不说这些。”赵成阳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略过细节,“你看见了他手腕上的胎记,然后根据李素兰和陈厉峰提供的信息,你认为那个人就是陈厉峰他姑姑的儿子,叫陈金龙,是不是?” “嗯。” “知道人在哪吗?” 姜郁摇头。 “那你打算怎么办?想把他找出来?” “我不知道……09年的案子,没有证据,又过了追诉时效,找到了能怎么样?好像也没什么办法。” 第82章 姜郁顿了顿,又道:“但是如果什么都不做,我又觉得不甘心。” “那就去找。”赵成阳一贯如此作风,很少反复权衡后果,“我帮你找,找到再说。又不是所有问题都必须靠法律解决。” 看他这个决绝态度,姜郁反而又不放心:“你也别乱来啊。”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赵成阳好笑看她,“脸都白了,现在还没缓过来呢,自己照照吓不吓人?” 姜郁打算去拿手机,才意识到右手还被他紧紧攥着。她动了动手指,赵成阳佯作无意地松开,挠挠眉毛,看向窗外。 “哎,”姜郁叫他,“虽然说这话有点见外,但还是谢谢你啊。让你担心了。” 好像每次自己最糟糕的时候,都是在他面前。 “知道见外就别说了。”赵成阳哼笑,轻描淡写道,“回头给我炒俩菜吧,我还惦记着你手艺呢。” * 隔日一早,姜郁接到市检察院打来的电话。 尽管来电显示座机号码,从后几位数字还是不难看出,是秦颂的办公电话。 “喂,姜律师,我是秦颂。”男人声音和缓温润,公事公办的客气态度,“想和你聊一下李素兰故意杀人的案子,现在方便吗?” 自从上次姜郁当面拒绝秦颂的复合提议,两人一直未再联络。如今他能心平气和地跟她沟通工作,也让姜郁免去几分尴尬。 她立刻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把从李素兰口中获知的最新情况告诉秦颂,表示李素兰杀夫另有隐情,不止因为蒋云贵的多年家暴,更多的是担心女儿再遭继父侵犯。 “这个情况我们会重点考虑,作为李素兰减刑的依据。”秦颂坦言,“不过鉴于李素兰动手的时候,蒋云贵的侵害行为已经结束了,很难构成正当防卫。综合考虑被害人的过错因素,检方能给出的量刑建议是三年,算是法定量刑范围的最低线,对李素兰也比较有利。你们要是接受,咱们后续流程就从简处理。” 优先劝说当事人认罪认罚是检方办案的基本流程。秦颂态度诚恳,三年刑期也的确是在他权限范围之内能给出的最优方案。 然而姜郁却有她自己的坚持:“对李素兰来说,蒋云贵的侵害行为只是暂时停止,不是彻底结束,何况他还扬言第二天早上要去村口当众强奸曲萌。这种情况下,李素兰为了阻止蒋云贵的二次侵害行为把他杀了,一定不构成正当防卫吗?那你觉得,她还有什么手段能保证女儿不被侵害?” 秦颂默然,无言以对。 他说不出“报警”二字,因为知道即便报警也没办法制止这一切的发生。没有人会因为蒋云贵的一句言语威胁始终守在曲萌身边,保护她不被侵害,除了她的母亲。 然而法律就是法律。 如果因为惧怕言语威胁而杀死一个人算正当防卫,不必承担任何法律责任,社会又将陷入另一种失序。何况案发当时的情况只有李素兰的供词,没有其他证据。 他和姜郁一样同情李素兰的遭遇,但是同情不是办案依据。没有一条法律规定能说服他对李素兰作出不起诉的决定。 “那我们还是法庭见吧。”姜郁说,“我能理解你的难处,但我还是想替李素兰再争取一下。” 第49章 49. 「李素兰故意杀人案」·判决 两周后,李素兰故意杀人一案正式开庭。 因为涉及未成年人隐私,法院决定不公开审理,禁止直播、旁听,仅由控辩双方和被告人李素兰出席庭审。 检察官秦颂出庭支持公诉,当庭宣告起诉书,对李素兰存在自首情节、被害人蒋云贵自身具有重大过错均无异议,同意对李素兰在三至十年有期徒刑范围之内从轻处罚。 辩方则坚持李素兰的杀夫行为构成正当防卫,应判无罪。 在公诉方的要求下,李素兰当庭陈述了案发当晚的事情经过。 随后秦颂开始讯问,向李素兰逐一确认案发细节。 “被告人李素兰,你刚才说,你把蒋云贵拉回房间,搂着他的腰一起躺在床上,这时候是几点?” 因为当时墙上挂了枚石英钟,李素兰大概记得:“差不多是凌晨两点五十,不到三点。” “那你动手杀蒋云贵是几点?” “大概四点。” “从三点到四点的这段时间,你在做什么?” “我就一直搂着他,不敢放手,怕他什么时候再起来。” “那蒋云贵是什么状态?” “他喝sg多了,倒下之后就基本没动,应该是睡着了。” 依照检方观点,被害人睡着代表侵害行为已经停止,李素兰属于防卫不适时。 秦颂得到想要的答案,看向审判席,道:“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轮到姜郁向李素兰发问。 “李素兰,请你具体描述一下,你抱着蒋云贵的时候,你们是什么姿势?” “他就那么侧躺着,脸朝着里面。我躺在床边,从背后抱着他。” “那从你的位置,能看见蒋云贵的脸吗?” 李素兰想了想,说:“看不着,只能看见后脑勺。” “那你怎么确认他睡着了?” “我……” “我换一种问法,”姜郁刻意放慢语速,希望李素兰能明白她的用意,“你在动手杀害蒋云贵以前,能不能百分百地确认,他已经睡着了?” 第83章 律师使用“百分百”的限定用语,故意加重语气,无非是想让当事人给出否定答案。 秦颂立刻举手打断:“反对,诱导性发问。” 姜郁解释:“审判长,对被告人定罪需要排除一切合理怀疑,而蒋云贵在案发当时是否睡着是本案的审查关键。我认为有必要让李素兰对此进行确认。” 秦颂却有不同观点:“辩护人明显偷换概念。所谓排除一切‘合理’怀疑,并不是排除‘一切’怀疑。要求当事人百分之百确信没有依据。” 控辩双方你来我往,眼看又要战事升级。审判长赶紧居中调停:“好了,这个问题就先到这。姜律师,你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律师开庭的目的无外乎向法官有效传达观点。姜郁目的既已达到,便不再做无谓纠缠,而是继续下一个问题。 “李素兰,据你所知,案发当天是不是蒋云贵第一次侵犯曲萌?” …… 庭审一直持续到了当日下午。 关于蒋云贵的一份份劣迹证据拼凑出了李素兰痛苦悲惨的八年婚姻生活,而当姜郁向合议庭出示其中的一份《谅解书》时,现场所有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这份证据是蒋云贵的母亲为李素兰出具的谅解书。不同于一般的刑事案件,李素兰没有经济能力向被害人家属支付赔偿,尽管如此,蒋云贵的母亲依然亲手写下这一段话: 李素兰自2015年与蒋云贵结婚以来,一直勤俭持家,孝敬老人,对我关怀备至,任劳任怨。死者已逝不能复生,蒋云贵在本次事件当中确有重大过错,作为母亲我亦存在失责。 就此,我对李素兰的行为表示充分谅解,不再追究。同时恳请司法机关,能予撤销本案,或对李素兰从宽处分,以期其能尽早回归社会,回归家庭,开始新的生活。 ” 幻灯片放映到了最后一页,辩方证据业已全部出示完毕。 转黑的屏幕让审判长从那份言辞恳切的《谅解书》中拉回思绪,宣布结束法庭调查,开始法庭辩论。 争议焦点还是李素兰的行为能否构成正当防卫。 公诉方的观点此前已经充分表达,秦颂寥寥几句总结完毕,未多赘述,只是提醒法官: “法律规则的适用必须有确定性和可预测性。如果今天这份判决跳出既有法律框架,认为对熟睡的施暴者进行‘防卫’也属于正当防卫,那么明天就会有人利用这样的防卫规则去实施伤害行为。 法外有情当然没错,公诉方在法定刑期以下给出量刑建议,就是对情理的充分考量。但是我们也必须接受一个事实——李素兰的悲剧是社会问题,法律不能解决所有的社会问题,更不应该为了解决每起案件背后的社会问题随意突破规则,丧失法律的尊严。” 法官似被这一番话感染,眼底流出几分赞许之色。姜郁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索性删掉预先准备的大篇幅内容,只把最宝贵的发言机会留给最核心的观点: “首先,关于公诉人提到的,本案如果判定李素兰构成正当防卫,到底有没有突破现有法律规则?我认为是没有的。 根据两高一部 两高一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和公安部。 《关于依法适用正当防卫制度的指导意见》,对于不法侵害是否已经结束,应当立足防卫人在防卫时所处的情境,按照社会公众的一般认知进行判断,而不能过分苛求防卫人。 本案当中,在蒋云贵对李素兰及其家人实施家庭暴力长达八年的情况下,在他此前已经侵犯过曲萌的情况下,在他再度实施侵犯未遂的情况下,在他扬言次日要继续实施侵犯行为的情况下,试问,从李素兰的处境出发,蒋云贵的不法侵害行为真的已经结束了吗? 如果没有结束,那李素兰为什么不能构成正当防卫? 其次,诚如公诉人所说,法律的确不能解决所有的社会问题。但是至少,在这样的悲剧发生以后,我们还是期待看到一份正义的判决,能让每一个女孩和她们的母亲在施暴者面前都更勇敢。” 姜郁执业多年,极少在法庭上动情,但是此刻还是难免声音哽咽。 让每一个女孩和她们的母亲在施暴者面前都更勇敢,不必永远活在噩梦和阴影里——这就是她坚持要为李素兰做无罪辩护的理由。 * 李素兰案宣判当天,姜郁再度来到法院,心情远比庭审那日更加忐忑。 平心而论,秦颂的主张并非全无道理,只是她太想用一个无罪替李素兰开脱,证明自己的母亲当年有多懦弱。 “全体起立!” 一声法槌落下,现场气氛庄严肃穆,审判长头顶国徽,身着法袍,当庭宣读判决,声音洪亮: “就滨江市人民检察院提起公诉的,被告人李素兰涉嫌犯故意杀人罪一案,合议庭经评议认为,被害人蒋云贵生前劣迹斑斑,无论是在道德层面还是法律层面均应予以否定评价。但李素兰的行为是否构成正当防卫,还应基于具体案情,根据正当防卫的法定条件准确判断。 本案中,蒋云贵意欲强奸继女曲萌,确属严重的暴力犯罪行为,但因遭到李素兰的极力阻止,未能得逞。随后,蒋云贵上床睡觉,意味着不法侵害行为所形成的现实、紧迫危险已经消除,不法侵害行为已经结束。 第84章 而李素兰在激愤、恐惧的状态下,为了防止蒋云贵再度性侵女儿将其杀害,属于防卫不适时,而非正当防卫。其行为符合故意杀人罪的构成要件,应当以故意杀人罪对其定罪处罚。 但是鉴于被害人对案件的引发具有重大过错,李素兰的犯罪情节较轻,且有自首情节,综合考虑其犯罪性质、情节、对社会的危害程度和悔罪表现,本院决定对其从轻处罚,并适用缓刑,从而实现法律效果与社会效果的统一。 故判决李素兰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三年。 缓刑考察期间如无再犯新罪,原判刑罚不再执行。” 第50章 50. 「李素兰故意杀人案」·庭外 对于法院作出的判决结果,姜郁尽管心里还有遗憾,但李素兰决定不再上诉。 虽然判决认定李素兰有罪,不过因为不必执行监禁,对她的实际生活没有造成太大影响。李素兰很感谢律师为她付出的努力,特意从家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公交,提了兜晒干的蘑菇和刚挖的山野菜,按照姜郁之前给她的名片地址辗转找到律所,说什么也要把东西留下。 姜郁知道李素兰家里困难,这些山货虽然看着普通,单价都不便宜,拿到市场也能卖上几百块钱。她不肯收,告诉李素兰说法援也是有补贴的,国家已经替她付过钱了,李素兰执意,讲着讲着又落下泪来,说这些都是好东西、纯天然的,大概害怕姜郁觉得嫌弃。 东西最后还是收下了。看着李素兰离开的背影,姜郁恍然意识到秦颂的那句话并没有错,法律不能解决一切社会问题,她做了她能做的一切,而这个将要继续抚养智障女儿、照顾年迈老人、为了生计奔波辛劳的农村妇女,还有一段艰难又漫长的人生。 尽管李素兰案没有公开审理,但在当地还是引起不小影响。老百姓不会去看判决怎么认定,他们只知道这个苦命女人杀了那个恶贯满盈的丈夫,没有偿命也没坐牢,正义得到伸张,大快人心。 有记者联系到姜郁,表示希望了解案件细节,并承诺将使用化名进行报道。在李素兰的应允之下,姜郁接受了记者采访,觉得如果能够引起舆论关注也是好事,既然是社会问题,那就要靠社会力量共同解决。 报道一经发出,又引起了不少关注。姜郁觉得是个不错的机会,立刻找到曾经的导师张泰来,问张教授有没有兴趣做一场关于“正当防卫”的专题研讨会,以李素兰案的判决为切入口,探讨一下正当防卫的法律适用问sg题。 张泰来正好在做这方面的研究,与姜郁的想法不谋而合。 研讨会的目的当然不止于学术。学者身份中立,从来都是连结律师和法检同僚的最好桥梁。律师希望借此机会扩大案件影响,提高自身知名度的同时拓展人脉。法官和检察官也经常将参与社会活动作为提高个人声量的有利机会。 出席嘉宾皆是张泰来通过私人关系邀请,除了当地高校的教授学者以外,还有数名法官、检察官和律师。姜郁、秦颂二人作为李素兰案的控辩双方列席其中,囿于身份原因需要避嫌,现场座位被安排在了一张长桌的两端。 省检二审监督处的检察官宋卿青同样受邀出席,坐在张泰来的身侧。据说这两个人也是校友,和海诚所主任崔海峰三人当年因辩论赛出圈,被戏称为“滨大法学院三剑客”,直到分专业后崔海峰临时“叛变”抛弃刑法,转而投入金融法的怀抱,不再热衷于各种辩论赛活动,“三剑客”才正式解体,渐渐淡出辩论舞台。 不过姜郁还从张筱口中听到另外一个版本,说是崔海峰当年一直暗恋宋卿青,退出辩论队和专业转向无关,而是因为宋卿青被他们辩论队的队长给追走了,老崔一气之下才撂了挑子。 还有更离谱的传闻是崔主任至今未婚只因意难平,不过可信度有限,毕竟宋卿青和辩论队长最后喜结连理,老崔也去随了个大份子。 会议正式开始,由张泰来亲自主持,各方观点碰撞激烈,律、检、法三方各执一词。直至午休时间,几名发言嘉宾还被一圈听众围在中央。姜郁眼见秦颂趁人不备准备开溜,也从人群中挤了出去,一路跟着他离开报告厅。 周末的法学院走廊空荡安静,秦颂很快就听到了落在身后的高跟鞋声。余光从路过的玻璃窗上隐约看见一道人影,他没回头,却刻意地缓下脚步。 左肩被人轻拍了下,他却偏偏看向右边,把人逮个正着。姜郁一副没得逞的懊丧,反而让他牵唇笑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啊?”姜郁想不通,也不服气。 秦颂淡笑不语。 这么幼稚的骗人把戏,亏她玩了这么多年都不觉得腻。 不过既然她来主动找他,又故意用这样的方式缓和气氛,秦颂大概能猜得到原因:“有事要我帮忙?” 姜郁悻悻:“这么明显吗?” 秦颂笑着点头,“嗯,很明显。” 两人在学校附近找了间咖啡厅,姜郁拿出宋晓川案的二审判决和一份《再审申请书》,递给秦颂: “这个案子省高院二审判定被告犯故意杀人罪,但是证据上有很大疑点,案发现场遗留的指纹,还有被害人不翼而飞的手机,都没办法解释。我最近一直在想办法帮当事人申诉,给最高院和最高检都寄了申请。但是你也知道,这种陈年旧案想要再审哪那么容易?申请寄出去十有八九都没回音。所以就想让你帮忙看看,有没有机会跟省检沟通一下?要是省检能出一份再审检察建议给到高院,希望也大一点。” 第85章 “2012年的案子?”秦颂快速翻看着判决书。 “嗯。案发是2012年,从破案到二审,一共只走了十四个月。进程太赶,很多东西都没查清。我觉得判得有点草率。” 秦颂一页一页看过她的再审申请,直至最后,随即抬起视线,“为什么觉得我会帮忙?” 姜郁一愣,“你觉得我的申请理由没有道理?” 秦颂失笑,他当然不是那个意思。 也不知道这人要装傻到什么时候。 他索性直白提醒:“姜律师,你可是上个月才拒绝我,我还挺受伤的,没缓过来呢。” “……” 姜郁来前自然有过这方面的考虑,但是身边除了秦颂,也的确没有更好的人选。 想要促使法院重新翻出一起旧案评判对错并不容易,作为刑辩律师,她太清楚每起再审案件背后有多少人、多少力量曾付出过努力。找到秦颂并非单纯出于私交,更多的是对他执业理念的充分信任,知道他不会让好人蒙受冤屈,更不会允许恶人逍遥法外。 这样的秦检,又怎么会因私人感情而拒绝她的请求。 “因为知道你公私分明,会做对的选择、正确的事。”姜郁语气认真,并非刻意吹捧,“就算你讨厌我,只要这个案子是个冤案,你也会站在我这一边。我就是有这个信心,所以觉得你会帮我。” 秦颂笑道:“你这帽子扣这么高,完全不给我拒绝的空间啊。” 姜郁也笑:“那就别拒绝了,至少回去看看材料,考虑一下。” 秦颂拿她没办法,只得收下材料,“考虑归考虑,但我丑话说在前面啊,十年前的案子,就算我向上汇报,人家也不一定听我的,你得做好成不了的心理准备。” 说完,又低头抿了口咖啡,小声道:“而且我也没讨厌你,不要乱讲……” * 另一边,松河市公安局门口,一辆黑色suv停靠路边,何远征上前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交到赵成阳手上。 “谢了。” 赵成阳迅速拆开封口的棉线,拿出里面复印的一沓卷宗。 2009年11月,松河市一家名叫“黄金海岸”的歌舞厅曾发生过一起斗殴事件,带班经理陈大右因琐事与客人发生争执,将其打致轻伤,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四个月。 那年赵成阳在警校念大三,被安排到片区派出所实习,跟着的带教师父就是这个案子的主办警员。 赵成阳翻开卷宗,很快找到了陈大右的照片,确认记忆没有出错,然后又在询问笔录当中找到了姜郁母亲隋丽萍的名字。 问:你的个人基本情况? 答:隋丽萍,1969年11月2日出生,汉族,高中文化程度,身份证号码***,家住新风机械厂家属院3号楼303。 问:你跟陈大右是什么关系? 答:陈大右是我们经理。免 费 小 说 + v :a y o u n o v e l 2 问:你说一下案发经过。 答:那天晚上,有个客人来店里消费,点名要找小秋陪他跳舞。小秋就是陈大右的堂妹,叫陈吟秋,也在我们这上班。但是那天小秋来例假了,身体不舒服,就托我去帮忙应付一下。 那个客人不干,嫌我岁数大吧,反正说话挺难听的。我就不乐意了,跟他吵吵了两句,他就打了我一巴掌。然后陈大右就过来了,本来是想说几句好话大事化小的,但那客人不依不饶,俩人没说两句就撕吧起来了。 …… 那时赵成阳负责整理卷宗,没有亲自参与办案的资格,只能从书面材料中窥见一二。最惊讶的莫过于姜郁母亲下岗之后一直都在歌舞厅兼职,而非她所说的从事服装批发生意。也难怪她总是晚归,常年对女儿疏于照顾,和邻里间几无交往,比谁都更在乎流言蜚语。 这个案子给赵成阳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所以哪怕过去这么多年,他还是在又一次见到陈大右时,认出了他。 “你查这个干啥?”何远征不解。毕竟此前赵成阳托付给他的事情都和赵馨怡的案子有关,但这次却不同。 “跟你说了你敢听吗?”赵成阳逗他。 “……得,你别说了,我不问了。”破坏纪律的事儿赵成阳没少干,何远征也不想跟他一起趟这浑水,干脆推门准备下车,“今儿我也没见过你,走了。” 赵成阳在他身后笑道:“回头请你吃饭啊!” 何远征比了个“ok”的手势,快步离开。 第51章 51. 「宋晓川故意杀人案」·申请再审 根据从李素兰和陈厉峰口中得到的线索,姜郁认定多年前曾侵犯过她的那个男人叫“陈金龙”,是陈大右堂妹的儿子。 因为与母亲关系疏远,姜郁对陈大右了解不多,更不清楚他的家庭关系,直接打听难免显得唐突,便让赵成阳先暗中摸排,看能不能从陈大右入手,按图索骥找到陈金龙的下落。 赵成阳托人调取了陈大右的户籍资料,却没从中找到关于“堂妹”的任何信息,直到翻开这份2009年的陈案卷宗,隋丽萍证词中的一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 陈吟秋。 从证词的内容来看,当年陈大右在一家名叫“黄金海岸”的歌舞厅负责看场,其妹陈吟秋和隋丽萍两人则是那边的陪舞女,甚至相互认识。 在赵成阳印象之中,彼时的松河确有不少诸如此类的娱乐场所,全天开放但是晚上客人最多,十块钱能找个女人陪跳三支曲子。因为消费水平不高,客人也大多是生活失意的中年男人。浑浊的粉色灯光朦胧梦幻,暗处亦有难登台面的生意勾当。 第86章 他想不通隋丽萍当年怎么会去选择一份这样的工作,更不确定姜郁对此是否知情。正犹豫着应该如何向她开口,中控台sg上的手机屏幕倏地一亮。 姜郁发来一条消息,问他明天中午有什么安排。 赵成阳原本想说自己回松河了,不在滨江。编辑好的信息复又删除,改问她有什么事。 姜郁:「请你吃饭。」 又一条:「顺便聊下宋晓川的案子。」 * 周日中午,姜郁房门被人敲响的时候,正在把一只涂满蒜泥黄油的三黄鸡放进烤箱。一旁的高压锅气阀“呲呲”转得飞快,她冲门口喊了声“稍等”,迅速调好烤箱时间。 赵成阳抱着两瓶红酒站在门外,刚出电梯就闻见的牛肉香气此时愈发浓郁。他嗅了嗅鼻子,笑问:“做什么了?这么香。” 经他这一提醒,姜郁才想起高压锅里的牛肉忘了计时,“哎呀”一声,忙不迭地去看时间,远远冲赵成阳道:“鞋柜里有拖鞋,你自己拿!” 这次比起上回,倒是真多了几双拖鞋,全新的还没剪标。赵成阳徒手扯下商标,趿拉着拖鞋跟她一路来到厨房,先把红酒放进冰箱,然后东瞅瞅,西看看,又蹲下逗水盆里的皮皮虾。 后屁股突然被人踹了一脚,只听姜郁在他头顶嫌道:“要么洗手帮忙,要么进屋待着,别在这捣乱。” 赵成阳揉着屁股悻悻起身,“那我帮你干点啥呗?” 姜郁看他,“你会干啥?” 赵成阳一哽,“你这就有点瞧不起人了啊。我啥不会干啊?” 姜郁强忍着没笑出声,想起从前每次赵妈做饭,最会逃避劳动的就是他。赶着饭点进门都是常事,好不容易逮着一回叫他帮忙,这人就破天荒地做起卷子,家务技能几乎为零,偏他还要在这逞能,好像她不知他老底似的。 姜郁故意拿了两颗土豆给他,“那你帮我切土豆丝儿吧。” 难度超纲,无法胜任,赵成阳试图挣扎挽尊:“我不爱吃土豆丝儿。” 姜郁直接掐灭他的幻想:“我爱吃。” “……” 大门这时又一次被敲响,赵成阳不知还有别人过来,也顾不得太多,赶紧丢下土豆跑去开门,感谢这位恩人救自己于水火。 门推开的瞬间,秦颂和他一样显出几分意外之色。 赵成阳的心脏忽地一沉,也不知道这回头草怎么突然长势旺盛,竟都长到窝边来了,连招呼都懒得打,扭头对姜郁道:“姜姜,你朋友来了!” 秦颂昨日看过宋晓川案的基本材料,关于细节还有不少疑问。姜郁半路接手,掌握的信息难保全面,这才特意攒了个局,打算介绍两人认识一下,往后沟通案情也更方便。 她忙擦干手上的水出来迎接,毕竟这事是她拜托秦颂帮忙,态度自然要客气些,将人招呼进来,指着赵成阳跟他介绍:“这是赵成阳,我发小,宋晓川案被害人的家属。” 又转头对赵成阳道:“秦颂,滨江市检副检察长,你应该也认识了,正在帮忙沟通宋晓川案再审的事,今天正好见个面聊聊。” 赵成阳后知后觉明白姜郁用意,一时之间心情复杂,知道秦颂肯答应帮这个忙,绝非单单出于职业素养。男人的心思远比女人更容易懂,从他看见姜郁的那一瞬突然柔缓下的神色,赵成阳就确信秦颂对她还有情分,不止一点。 姜郁又怎么会不知道。 不过既然她肯开口,秦颂愿意帮忙,又是帮他的忙,赵成阳总不好黑着张脸。尽管不情愿,他还是跟秦颂握了握手,客气道:“秦检费心了。” 姜郁留两人在客厅聊案子,自己回厨房继续准备食材。 没过一会,赵成阳又屁颠颠地跟进来,说给秦颂拿了宋晓川案的侦查卷宗,让他先看,自己过来帮她准备午饭。找了一圈没见刚才那两颗土豆,问过姜郁才知道已经切块下进牛肉锅里。她压根儿就没打算切土豆丝,刚才纯属刁难他的。 赵成阳又主动请缨要干别的。 这人也不知道突然发什么神经,能力有限,干劲儿不小,一颗蒜头剥得飞快,又去拿第二颗,被姜郁赶忙制止:“你剥那么多蒜干嘛啊?用不掉都干了。” “……那你再给我安排点别的活儿。” “算了,都弄差不多了,你出去等吧。剩下这点我自己也忙得过来。” 赵成阳偏不出去,挺大个子往锅台边一杵,“那我给你讲个笑话。” 姜郁已经想笑了,嗔道:“你有病啊?” “不是……你那秦检太正经了,”赵成阳指了指外面,低声抱怨,“往那一坐腰板都不打弯儿,我都不知道要跟他说啥,俩人搁那大眼瞪小眼,怪尴尬的。” 姜郁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让他帮忙准备碗筷,再把做好的菜都端上桌。 一眼没盯住,盘子里的排骨就少一块。姜郁喝他:“赵成阳,你饿鬼投胎啊?” “我尝尝你炖烂了没有。” “你上了桌再尝不行?” “欸呀,没事儿,我给你摆摆盘,看不出来少了一块。” …… 两人在厨房里忙前忙后,落在秦颂眼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好像那是他从未走进过的世界,她会开怀大笑,也会嗔怪责骂,有生动的表情和鲜活的脾气,偶尔冷下脸来,没两句话又被哄好,两只眼睛笑成月牙。 第87章 饭菜齐活儿上桌,赵成阳从冰箱拿出红酒,给大家挨个倒上。姜郁坐在两人中间,率先举杯打破沉闷气氛,笑称手艺不精,斗胆献丑,希望大家鼓励为主,少提意见。 赵成阳紧随其后,单独一杯敬给秦颂,开口是玩笑的语气,说感谢秦检莅临指导,我干了,你随意,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姜郁瞪他,“你喝那么快干什么……” 话音刚落,秦颂的杯也空了。 姜郁莫名觉出一丝诡异氛围,在安静的几秒钟里缓慢发酵。 秦颂脸上是一贯的平静神色,沉定目光笔直望进赵成阳的眼睛,后者皮笑肉不笑地感叹一声秦检酒量不错,拿起酒瓶又给两人倒上。 “你俩吃点菜行不行啊?”姜郁不满地敲了敲盘子,“我好不容易准备的。” “对,吃菜吃菜,尝尝大厨手艺。”赵成阳应声附和,舀了勺土豆炖牛肉到自己碗里,三两下就扒掉半碗米饭,赞不绝口。没一会又举起酒杯,“那我得敬大厨一杯。” 说完,看向秦颂,“一起呗?” 姜郁笑纳,小抿一口,眨眼的工夫,两个男人又空了杯,也不知道谁在跟谁较劲。 一瓶红酒下得飞快,赵成阳又开了第二瓶。 “宋晓川的材料我看过了。”秦颂从赵成阳手中接过刚斟满的酒杯,缓声开口,“案子确实有些疑点,但从目前的证据来看,法院认定他是凶手的理由也勉强能说得通,证据链是闭合的。换句话说,想让法院重新来审这个案子,需要更充分的理由。” “能做的我都做了,”赵成阳跟他碰杯,无奈轻叹,“案发现场的指纹、精液全都查过,不是宋晓川的,可以确定大概的范围,但不知道具体是谁。那个手机就更没得找了,都过这么多年了。” “所以你们的逻辑是,凶手可能是别人,法院没有排除这个合理怀疑,因此案子判错了。但从另外一个角度,能不能证明宋晓川不是凶手?”秦颂看向姜郁,“口供有没有问题?不在场证明呢?动机、凶器、现场痕迹……我觉得这些都是可以去突破的方向。” 姜郁点点头,也意识到了:“你说得对,是我的问题。之前我总想着怎么利用这个案子让警方重启调查,没把宋晓川真正看作自己的当事人,全力以赴替他争取利益、为他辩护。” 三人就着卷宗讨论案情,直到第二瓶红酒也见了底。 秦颂看了眼时间,因为还有其他安排,起身准备告辞。 “我送你下去吧。”姜郁从衣钩上取下外套,准备穿鞋。 赵成阳却伸手将她拦下,“我去吧,正好下楼抽根烟。一会回来帮你收拾桌子。” 第52章 52. 表白 高层电梯平稳下行,两个男人各自站在一角,百无聊赖地盯着渐次减少的楼层数字,没人看向对方,也没有人先开口。 两瓶红酒后劲不小,除了姜郁小口抿掉的半杯,其余都被两人瓜分干净。狭小梯厢被呼出的酒气充满,赵成阳有些头晕,太阳穴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跳着,脸皮发紧发烫,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靠着墙壁硬捱,直到电梯停下,厢门打开,带着凉意的新鲜空气涌了进来。 一旁秦颂神色如常,抬步朝外走去,冷白色的脸颊没染半点醉酒后的红意。斯文皮相透着股书卷气,酒量却在赵成阳的意料之外。 赵成阳心有不甘,怎么事事都能叫这男人比了下去。他快几步跟上秦颂,问道:“秦检怎么走啊?” “我叫了辆车,很快就到。” 手机屏幕显示司机还有不到一公里的距离,却又越走越远。秦颂蹙了眉,打电话去询问情况,才知道附近正在修路sg,司机几次走错,迷了方向,问他在小区南门还是北门,马路东边还是西边。 秦颂对这附近路况不熟,赵成阳索性朝他伸手,接过电话。 三两句和司机交代清楚,赵成阳还回手机,说:“这小区北门不开,去南门等吧,我送你。” 小路弯弯绕绕,赵成阳却驾轻就熟,很快就把秦颂带到小区门口,还跟保安亭的大爷热络地打了个招呼。 秦颂心里的那些疑问在这一刻都好像有了答案。 车还没来,赵成阳在路边陪等,从裤袋里摸出香烟,象征性地递给秦颂一支,虽然知道他不会抽。 “有火吗?”秦颂没犹豫地接了过去,动作熟练地叼住烟嘴,问他。 赵成阳一愣,“我以为你不抽烟。” 秦颂睨他,“那你还给?” “这不是跟你客气一下吗?”赵成阳干笑两声,掏出火机丢给他。 秦颂从前的确不会抽烟,连酒也碰得少。父亲出事那年因为压力太大,才开始尝试各种解压的办法。 虽然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麻痹堕落并不能让一个人变好,只会让他更怕直视姜郁的眼睛,怕她闻见自己身上的酒气和烟草味,怕她在一次次失望过后彻底打碎滤镜,觉得秦颂也不过如此,和其他的男人没什么两样。 那时姜郁拒绝他的复合提议,也是在她家的小区门口,在脚下的这个地方。她说不能在他面前做真实的自己,他秦颂又何尝不是。 分开对两个人来说都是解脱,他本以为也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可当看见她和另一个男人关系亲密,他又嫉妒得发疯,想不通,也不甘愿认输。 第88章 她说和赵成阳只是“发小”,男女之间又哪会有全然不掺杂质的感情。秦颂心知肚明,却还忍不住想确认:“你跟姜郁……” “就是你想的那种关系。”赵成阳似笑非笑地看他,故意答得含混。 “是吗?”秦颂将信将疑,继续试探,“她之前都没提过你。” “那她跟你提过以前的事儿吗?高中、初中、她在松河的生活,还有她家里人。” 秦颂不语,赵成阳又继续道:“你们谈了这么多年,她都没跟你讲过这些,为什么啊?” 一语道破痛处,秦颂无言以对。 车子停靠路边,他把一支烟抽完,碾灭在垃圾桶上,许多话到嘴畔又咽回去。最后只对赵成阳道:“好好对她。” 赵成阳轻笑,替他拉开车门,“不劳你操心。” * 送走秦颂,赵成阳的心情也没好到哪去,知道自己不过嘴皮子占上风,逞一时之快。姜郁跟他认识这么多年,要能擦出火花早都成了,也用不着拖到现在。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喜欢她,连赵馨怡当年都有察觉,就她姜郁活得像个傻子,没拿他当外人也就算了,居然还敢踹他屁股,压根儿都没把他当个男的。 赵成阳越想越觉得憋屈,一支烟燃尽又点了一支,血液里的尼古丁混着酒精燃烧碰撞直冲颅顶,叫他恨不能立刻跑上楼去跟她摊牌,也想剖开她的铁石心肠看看,这人对自己到底有没有感情。 抽完第二支烟,赵成阳转身就往回走,步子迈得飞快,像是终于下了决心。才到门口就听屋里“咔嚓”一声碎响,紧接着是姜郁的一声惊呼。 赵成阳心头骤紧,大力拍起门板,不知里面出了什么状况。姜郁一脸丧气地打开门,说不小心摔了个红酒瓶子。碎玻璃片铺了满地,莹莹泛着绿光。 两人只得一起收拾残局,扫了玻璃,拖了地,扔了两趟垃圾,再把一桌碗筷丢进洗碗机里。等到一切都忙完了,赵成阳的酒也醒了几分,要摊牌的冲动早已熄灭大半。 他瘫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仰头枕着靠背,看天花板令人炫目的水晶吊灯,一圈圈地晕开暖黄的光,血液里的水分仿佛都被酒精蒸干,开始变得粘稠缓慢,令人愈发疲惫困倦。 颈侧忽地一凉,冰得赵成阳一个激灵。他偏过头,就见姜郁拿着一听冰镇过的芬达,抿唇笑得娇俏得意。 蔫儿坏,和小时候没什么两样。 偏又记得他的喜好,明明自己不喝,也会买来提前放进冰箱。 心口忽然变得柔软,似被棉絮轻轻拂过。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姜郁坐下,饮料递到他手边,触感冰凉,沾着水汽。他张开手一并握住,手指搭着她的手指。 姜郁当他只是无心之举,想要抽手却被按住,停下动作抬头看他,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里,忽而心慌,隐约猜到什么,从他今天给秦颂倒酒开始,又或许是更早些的时候。 彼时晃神心不在焉,才会失手打了酒瓶。现在也没好到哪去,毫无准备,怕他开口,避开视线想要起身,又被赵成阳一把抓住手腕。 “……你跑什么?”男人蹙眉,觉出异样。 “我、我去拿水。” “没人喝水。” “……” “坐会儿,有话跟你说。” 姜郁看他,“非得说吗?” 赵成阳一愣,预感不祥。沉默片刻,心想反正都已经到这步,被拒绝了也罢,总要把话说开,免得哽在两人之间,慢慢成了疙瘩。 “你知道我喜欢你吧?”话问出口,他比当初料想得更紧张,掌心都起了汗,心脏在胸腔里跳得飞快。 姜郁攥了攥拳,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那你怎么想啊?” “什么怎么想啊……” “要不要在一起啊?和我。” “不要。” “……不是,大姐,你这也太直接了吧?”赵成阳简直哭笑不得,尽管做了思想准备,还是难免受挫,“你好歹假装一下啊!委婉点行不行啊?” 姜郁也很委屈,小声埋怨:“都说了不让你说,你非要说。现在怎么办啊?以后还怎么相处啊?尴尬死了……” 赵成阳做梦也没想到一场表白变成这样。死不瞑目,非得跟她讨个说法:“我有那么差吗?能不能给个理由啊?” “不想跟你谈恋爱,分手了肯定连朋友都做不成。”姜郁实话实说,“而且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就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就因为这个?”赵成阳懵了,从没听过这么离谱的拒绝理由,“那不分手不就完了。” “那谁说得准啊?我还以为我跟秦颂不会分手呢,最后不还是相处不来?” “我跟他又不一样。” “是不一样啊。你重感情,他好面子。所以你要分手肯定跟我闹得鸡飞狗跳,他至少能求个体面,跟我做回朋友。” “放屁,他那是对你贼心不死。” “你不也是?” “……” 赵成阳无言以对,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棋,跟她一个做律师的辩什么论,输了怪谁。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讲出来的话又咽不回去。他只觉得心烦意乱,这间屋子一刻也待不下去,起身就往大门口走,拖鞋都没顾得上穿。 第89章 才走几步,脚下忽地一股刺痛,腿一软,白色棉袜霎时洇出血来。赵成阳忍痛从脚底板摘下一块碎玻璃碴,看向姜郁,“瞅瞅这地让你扫的……” 姜郁也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他,“谁让你不穿鞋啊?” “哎你这人……你怎么什么时候都有理啊?!”赵成阳一条胳膊顺势勾住姜郁脖子,恨得牙痒,干脆耍起无赖,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过去,没好气道,“走不了了!你背我吧!” 姜郁扭过头去瞪他,距离太近,呼吸都闻得清楚。她又赶忙收回视线,步履艰难地架着他回沙发,耳根莫名发烫。 难得见到姜郁脸红,赵成阳忽然又不烦了。仔细琢磨她刚才的那一番话,好像也没说过不喜欢他。 “喂。”他又重振旗鼓,勾了勾手臂问她,“到底要不要在一起啊?” “不要。” “你再考虑一下?” “不要。” “姜姜……” 压在她肩膀的身体太重,耳边的声音又太聒噪。姜郁终于忍无可忍,仰头喝他:“赵成阳,你有完没——” 眼前一黑,声音止住,有柔软的东西落在唇上。奇妙的感觉,并不讨厌,她羞愤于自己对他无底线的包容,也意识到两人之间再不可能回到从前。 赵成阳于她是太特殊的存在。 那些漫长岁月里一点一滴沉淀下的情感远比爱情厚重,也让她更害怕失去。 他怎么永远都不明白。 姜郁又气又恼,怪他自作主张,没忍住就红了眼圈:“赵成阳,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啊……” 赵成阳听出哭腔,立刻就慌了神,手忙脚乱替她抹掉眼泪,“我错了行不行?你别哭啊。” 顿了顿,又道:“而且我又没亲过别人,你也不亏啊……” 第53章 53. 「宋晓川故意杀人案」·四次审讯 赵成阳单腿蹦到茶几边上去拿纸巾,又着急忙慌地蹦回来,人高腿长像只鸵鸟,模样落魄又有点好笑。 姜郁勉强绷着唇线,擦鼻涕的时候才拿纸巾遮着偷偷笑了一下,很快又sg板起脸问他:“你的脚怎么样啊,要不要去医院啊?” 赵成阳如获大赦:“你不生气了?” 一切来得太快,姜郁脑子仍是一团浆糊,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处理两人间的关系。但总不至于不管不顾,毕竟酒瓶是她摔的,碎玻璃也的确怪她没扫干净。 “袜子脱了看看。”她看向赵成阳,仍旧没好脸色。 所幸棉袜厚实,伤口不算太深。姜郁去拿了片创可贴回来,赵成阳不好意思让她帮忙,赶紧伸手,“我自己来吧!” “不然呢?” “……” 出师不利。 腿长也不全是好事,赵成阳强弓着腰、伸着脖子,动作别扭地给自己粘创可贴,暗骂电影里演的都是假的,强吻女生没好下场,并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落在姜郁眼里更像一只鸵鸟。她偏过头掩唇偷笑,被他余光瞥见。赵成阳停下动作。 女生的心思真是难猜。 他不敢再以身试法,只想快点打破两人间的尴尬气氛,又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 最后还是姜郁先开了口,讲起自己接下来的打算:“下周我想回趟松河,见一见宋晓川。” 秦颂说得没错,比起主张凶手另有其人,她更应该在宋晓川身上多下工夫。毕竟案子已经宣判,法律适用不当和程序上的瑕疵都难让法院有重新审查的动力,想要重启这个案子,就必须得证明宋晓川是被冤枉的。 赵成阳也来了精神,庆幸两人此时还有案子可聊。他忙拿起茶几上的那本案卷翻看,跟姜郁把赵馨怡被害的前后经过重新梳理了一遍。 2012年12月24日,星期一,松河迎来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小雪,在中医院做护士的赵馨怡也终于在连值两天夜班过后等来了轮休。 她跟谈了三年的男友宋晓川租住在中医院附近一座老旧小区一居室,五楼中户,没有电梯。 那段时间宋晓川跟朋友合伙开的饭店刚刚歇业倒闭,投进去的几万块钱赔个精光,正值情绪低谷,郁郁寡欢,整日都将自己关在房里上网、打游戏,外卖盒在门口堆了一摞,喝光的可乐罐子丢得到处都是。 当日一早,赵馨怡拖着疲惫酸软的身子推开家门,见到满屋狼藉和颓丧邋遢的男友,顿时来了火气,跟宋晓川大吵了一架,也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大抵是嫌他不求上进,眼高手低,明明没钱又没本事,力气倒是稀罕得紧,半点也不肯出,每个月的房租都要她一个人来付。 类似由头的争吵已不是第一次。宋晓川早已没了耐心劝哄、认错、承诺改正,不耐烦地摔门而去。 这些情况都来自于宋晓川的供述和多名邻居的证词,基本能够证实宋晓川是在上午十点左右离开了出租屋。 下午两点,赵妈带着包好的冻饺子来看女儿,敲了几下门没人应答,以为赵馨怡在里屋睡觉,便掏出备用钥匙开门,才打开门就闻见股浓重的煤气味。 那时老楼还没接天然气,家家户户都用着煤气罐。赵妈有些紧张,循着气味找到厨房,见到地上立着跟点燃的蜡烛,煤气阀也被人拧开到了最大。 赵妈顿觉情况不对,连忙熄灭蜡烛,开窗通风,又朝屋里喊赵馨怡的名字,推开卧室门的瞬间差点瘫坐在了地上。 第90章 女儿衣衫不整地趴在床上,下体赤裸,被褥凌乱,手腕、腿上尽是瘀痕,已然没了呼吸。 她抖着手拨打了110。 警方赶到以后,迅速勘察了现场情况,不见门窗有被撬的痕迹,便怀疑是熟人作案,而出租屋的钥匙除了赵妈之外,只有赵馨怡和宋晓川才有。 赵妈立刻给宋晓川打了电话,将他叫到现场。 “所以案发时间就在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之间,”姜郁若有所思,“这段时间宋晓川在哪、在做什么、怎么证明,就很重要了。” “更准确的说,是十二点到两点之间。”赵成阳纠正,“因为十二点左右,我妹给我妈打过一通电话哭诉,我妈才带着冻饺子去看她的。” 姜郁拿过手机,在备忘录记下这个时间段,然后坐到赵成阳边上,跟他一起翻看卷宗,仔细阅读宋晓川的四次审讯记录,试图从中找到一点线索。 其间几次因为距离太近,姜郁几乎能感觉到男人在她脸侧呼出的热气。她不自然地避开,赵成阳却不觉有它,仍旧看得认真专注。 * 两天后,姜郁在松河市第三监狱会见了宋晓川。 其实之前为了提交再审申请,她曾来找他签过一次手续文件。只是那时并无过多交流,申请是早就草拟好的,宋晓川也知道家人一直在外积极帮他申诉,见到律师也不意外,只当是和从前的每次一样,签字,重燃一缕希望的火苗,再被现实击得粉碎。 每一封寄出的文书从来石沉大海,再无音信。 男人今年三十六岁,已在狱中度过十个年头,早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对于姜郁的到来,没有抵触也无欣喜,只是麻木而机械地配合律师工作, 宋晓川先后共作出过两次无罪辩解和两次有罪供述,四次陈述的内容均有较大出入。姜郁难以轻信其中的任何一份。 尽管时间久远,她还是得向宋晓川亲自确认:“你能不能回忆一下,案发当天,你从出租屋离开之后,都去了哪、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 男人漠然地摇了摇头,“我记不清了。” 案发之初,被迫入狱的日子于他而言每天都是煎熬。一次次地盘问、确认、各种“审讯技巧”轮番轰炸,渐渐让他难能分清自己究竟哪句话是真,哪句话又是假。 真真假假讲得多了,一样不落全刻进记忆里,就连他有时候也想不通,怎么好像都是曾发生过的事情,又偏前后矛盾,难以自圆其说。 更何况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当事人无法提供更多信息,姜郁只能从现有的资料当中摘取对宋晓川有利的部分,一样样地跟他核实: “2012年12月25日,也即案发的第二天,你第一次跟警方陈述时说,你从出租屋离开以后,去了马路对面一家叫任逍遥的网吧,一直待到赵馨怡的母亲给你打电话。但是警方调取网吧监控录像发现,你在中午11:50离开了,下午13:45才回来,直到14:50接到赵母电话再次离开。这个情况你还有印象吗?” 宋晓川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有印象。” “那从11:50到13:45之间这段时间,你去哪了?” “出去吃饭了吧。” “去哪吃饭?” “就附近的小吃部。” “张姐面馆,跟网吧隔着一条街,结账小票上的时间是12:38。”姜郁继续追问,“然后你去哪了?” 在姜郁的逐步引导之下,宋晓川渐渐回忆起来,面上神色也愈发局促:“去……去做了个足疗。” “去哪做的足疗,多长时间?” “也是那附近,店叫什么我记不清了,一直到……差不多一点半吧,然后我就回网吧了。” 这和宋晓川的第二次辩解内容基本一致。 然而警方随后前往那家春丽足疗店调查询问,店员否认曾接待过宋晓川,店内监控也没有他曾到店的记录。 因此警方认为宋晓川在12:38至13:45这段时间无不在场证明,很有可能返回出租屋作案,作案时间相对充裕。 接下来的第三次审讯,宋晓川也承认了这个说法,表示自己因长时间与赵馨怡感情不和,心中积怨,争吵过后愤意难平,想给她点“教训”,就在当日中午返回了出租屋,与女方强行发生关系,并在二人争执的过程中,失手将女方的头按在床上闷死。 事后他因心里害怕,才打算用煤气引燃房间,意图毁尸灭迹。 然而,随后法医给出的鉴定意见证明,赵馨怡体内采集到的精液并非来自宋晓川。 接着就有了第四次审讯。宋晓川承认自己在杀害赵馨怡后,用捡来的安全套试图伪装奸杀现场。后又担心留下破绽,才打开了煤气,点燃了蜡烛。 四次审讯,一次次地逼近真相,与现场的每一样证据几乎吻合。 但在姜郁看来,也一次次地远离了真相。 第54章 54. 「宋晓川故意杀人案」·春丽足疗店 姜郁从监狱里出来,找到停在路边的黑色suv,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位。 “你猜得没错,那家春丽足疗店私下提供特殊服务,宋晓川是熟客。”姜郁掏出刚才做的笔记,把会见时了解到的情况同步给赵成阳,“每次去那之前,他会跟老板娘微信说好时间,从后门进,直接上二楼包房,现金结账,所以一路没有监控,也没留下消费记录。估计也是这个原因,警察去调查的时候店员不敢说接待过他,害怕店被端了。” 第92章 购房合同姜郁没看,因为身份证复印件已经足够清晰,姓名一栏赫然写着“陈大右”三个大字。 * 姜郁跟赵成阳回到车上,脑子一团乱麻,想不通陈大右怎么会和这件事有关联。 赵成阳则拿出了宋晓川的那部手机,再次找到老板娘的微信,盯着昵称里的一个“秋”字,隐约猜到了答案。 “陈大右有个堂妹,叫陈吟秋,之前我替你找陈金龙的时候查到的。”赵成阳忽而开口,讲起陈大右的那份案底,略去其中细节,只道,“2009年的时候,陈大右跟人打架被判了十四个月。现在看来,可能就是出狱以后盘了这间商铺,给陈吟秋开的足疗店。” 姜郁意外:“所以……陈金龙是陈吟秋的儿子?” “还不确定。陈吟秋的情况我掌握的不多,她没跟陈大右上在一个户口本上,具体信息不太好查。” 眼下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去找陈大右问问。 只要找到陈吟秋,一切也就有了答案。 姜郁沉了口气,尽管不情愿,还是拿出手机,拨通了隋丽萍的电话。 “喂,妈,我回松河了,晚上一起吃个饭吧。”难得一次主动提议,话讲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别扭。同母亲的疏远并非一朝一夕形成,想要突然拉近关系自然也不可能。姜郁担心自己应付不来,瞥了眼一旁的赵成阳,索性道,“我带个朋友,你也把我陈叔叫上吧。” “带个朋友?”电话那头的隋丽萍听得一愣,立刻追问,“啥朋友?男朋友?” “不是。就……普通朋友。”姜郁尴尬辩解,余光扫见赵成阳正唇角抿笑地看她,干脆别过脸去望向窗外,“你见了就知道了。” 第55章 55. 「宋晓川故意杀人案」·凶手 时隔多年,赵成阳再次回到当年住过的老家属院,站在沧桑破旧的红砖房外向上仰望,很快找到姜郁家的窗户,再往上是自己家,原来的家。 那套房子面积不大,两居室改三居,四个人住拥挤,早上要抢厕所,洗澡水经常烧不热,每次跳闸一定是赵馨怡在偷偷用卷发棒,闲来无事敲暖气管总有回应,是姜郁在楼下用同样的方式骂他。 “走了,上去吧。” 姜郁从他身边经过,先一步进了单元门,赵成阳回过神来,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有些感慨,从没想过自己还有一天会跟着她重新回到这个地方。 命运好似一个轮回,正如两人多年以前相继离开,为了割舍一段各自不愿再回忆的过往,如今又都去而复返,迫切寻找一个答案,想为那段过往重新画上一个句点。 房门打开,隋丽萍热情招呼,视线越过姜郁肩膀一个劲儿地朝后面看。赵成阳把手提的水果和牛奶放到门口,叫了声“隋姨”,后者顿时眉开眼笑,一个劲儿地冲姜郁使眼色,让她赶紧介绍一下。 姜郁:“赵成阳,之前跟你说过的,原来住咱家楼上。” “对对对,我说呢,瞅着咋这眼熟……”隋丽萍恍然大悟,又冲赵成阳咧嘴笑道,“跟你爸一样,大高个儿,真精神,哈哈哈!快进快进,坐着歇会儿,我去给你俩洗水果!” 赵成阳初来乍到,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姜郁至今难能适应隋丽萍的外放性格,比他更尴尬,凑去跟他低语:“我妈就这样,跟谁都自来熟,你别介意。” 二人距离忽然拉进,动作自然,落进隋丽萍的眼里sg,就更坐实了心中猜测——这算哪门子普通朋友?姜姜才不会随便带男人回家。 饭桌上的话题自然围绕赵成阳展开:做什么工作、父母身体如何、家里有几口人……姜郁意识到母亲误会,脸上挂不住,几次试图引开焦点,都被隋丽萍强势拉回。偏赵成阳还答得认真,时不时跟陈大右碰一杯酒,夸赞陈叔手艺不错,肉段炸得外酥里嫩,跟饭店大厨一个水平。 姜郁无奈扶额,觉得眼前这仨才是同一家人,几次小声提醒赵成阳,别忘了正事。 赵成阳当然没忘。 但毕竟是第一次见面,总要花点时间破冰。他将几人酒杯重新斟满,一副说笑语气问陈大右,是不是专门去进修过厨艺。 陈大右忙摆摆手,“进修算不上,就是年轻的时候给人当过学徒。” 中年男人追忆往昔,借着酒劲儿侃侃而谈,说自己从穷乡僻壤出来打拼,摆过地摊,干过厨子,赚过钱也赔过精光,最潦倒的时候和六七个人挤地下室,后来跟隋丽萍合伙开了家手机店,生意慢慢变好,逐渐有了分店,生活也才终于稳定下来。 “您跟我隋姨是开手机店认识的啊?”赵成阳随口问。 “不是。我俩是——” “我俩是卖服装的时候认识的。”隋丽萍慌忙打断,抢先一步回答,目光不自觉地瞥了眼姜郁,又很快地收了回来。 陈大右赶紧附和:“对,对,卖服装认识的。” 见到两人遮遮掩掩,赵成阳大概猜到缘由,未再深究。转而问道:“那您在松河还有别的亲戚吗? 陈大右仰头灌了半杯啤酒,摇了摇头,“没了。” “但我听陈厉峰说,她好像还有个姑姑。”姜郁继续试探。 陈大右:“谁?小秋?” 姜郁:“好像是吧,说姑姑家有个儿子,跟他岁数差不多大,叫陈金龙。” “哦,那是小秋。”陈大右轻叹一声,忆起往事,“小秋命薄,前几年得病走了,她那儿子也不争气,眼高手低的吃不了苦,后来不知怎么染了毒瘾,欠下一屁股的高利贷,逃到外地去了,一直也没跟我再联络过。” 第93章 桌上一时静默无声,姜郁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倘若陈吟秋已经病故,陈金龙又下落不明,那她和赵成阳好不容易找到线索就又断了。 她不知道还要怎么继续,赵成阳却神色如常,加了块排骨到她碗里,眼神示意她先别急,转而又同陈大右碰杯,仍是一副闲聊语气:“这儿子跟他妈姓啊?还是他爸也姓陈啊?” 他在继续打探陈金龙的社会关系。 以赵成阳多年来的调查经验,没有谁能凭空蒸发。人活在世总会留下蛛丝马迹,信息越足,画像就越完整,找到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陈大右忽而面露愁容。 半晌,他感叹了一句“说来话长”,把剩下半杯啤酒喝光,才讲起了堂妹陈吟秋的一段往事。 “小秋是我四叔家的闺女,从小喜欢跳舞,人长得也漂亮,可惜家里条件不好,没受过太正规的教育,十六七岁就出来挣钱了,跟着一个民间歌舞团,到处跑红白喜事,给人家串场子。 有一回去演出的时候,小秋认识了个姓冯的老板,好像是做什么铝材生意的,具体不太清楚,反正挺有钱的。两人一来二去的就看对眼了。那男的比小秋大二十来岁,对她挺照顾的,说要带她过好日子,还在松河市里给她买了套房子,但是俩人一直都没领证。 要我说吧,这岁数差距太大,多半就不靠谱。但是小秋不信啊,也不听劝。后来男方生意越做越大,三天两头往外地跑,小秋怀孕了,着急要结婚,那男的就一直拖,拖着拖着,人就找不见了。 当时肚子里的孩子都挺大了,还是个男孩,小秋舍不得打,就给生下来了。一开始姓冯,叫冯金龙,望子成龙嘛!可等到要上户口的时候,又是个麻烦。 小秋的户口还在老家村集体上,她不想给孩子落回去,就开始找孩子他爸。不知从哪听人说的,说那老板把生意做到滨江去了,她就买了张火车票,抱着儿子去滨江找。找到那头才发现,人家早结婚了,家大业大的,老婆、孩子都好几个,哪可能认小秋这个没名没分的。 小秋不甘心啊,闹了一阵子,那家人给了点钱,加上松河的这套房子,又承诺把孩子的户口落到城里,但是约定孩子不能姓冯,以后也不能分冯家的财产。 小秋没别的办法,只能答应,抱着孩子回了松河,这事也就过去了。” 听过陈大右的讲述,赵成阳同姜郁对视一眼,两人都想到了什么,不禁脊背阵阵发凉。 最后还是姜郁先开口问:“那这老板叫什么名字,您还记得吗?” “叫冯……”陈大右一时没想起来,扭头问隋丽萍,“那老板叫啥来着?” “我上哪知道?你妹妹又没跟我说过。”隋丽萍掰了根黄瓜,自顾自道,“我觉得吧,小秋就是太老实,要换了我,管他大老板二老板,非得给他作个人仰马翻,谁都别想好过!” 陈大右笑她:“那人家老板也不能看上你这样的啊,一天天咋咋呼呼的……” 隋丽萍停下动作,狠狠剜他一眼,陈大右赶紧闭嘴,嘿嘿干笑两声,闷头扒起饭来。 众生芸芸,想要找到一个无名之辈或许不易,但要确认一位有头有脸的商人,并不困难。 姜郁很快找到网上一条图文报道,拿给陈大右看。 与猜测无异,这位曾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在松河从事铝材生意的冯姓商人正是冯永昌,冯少坤名义上的父亲,孙燕的前夫,如今正因前列腺癌晚期在三千元一晚的病床上奄奄一息,度过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旅程。 赵成阳曾根据从赵馨怡案发现场采集的精液样本,结合人口登记信息,以及警方对凶手基本特征的判断,将调查范围划定在了可能拥有相同y染色体特征的145名男性之内。由于这一特征与冯永昌的父系族群吻合,所以冯少坤被阴差阳错地纳入其中,而陈金龙作为冯永昌的非婚生子,由于没有任何登记记录,自然被排除在调查范围之外。 直到今天,此刻,这个名字重新出现,进入赵成阳的视野,很难不叫人新生猜测,浮想联翩。 吃完晚饭,姜郁送赵成阳下楼,走到单元口时问他:“你觉得,陈金龙和赵馨怡的案子有关系吗?” 赵成阳顿住脚步,“我不知道。” 调查过那么多人,一次次地失望落空,他已经不敢再有期待。 “如果,我是说如果,陈金龙真的就是杀害赵馨怡的凶手,”姜郁语气微顿,若有所思,“那他的动机是什么呢?随机选择作案目标,然后报复社会?” “不是随机,不可能是随机,”赵成阳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测,“我不相信天底下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第56章 56. 「宋晓川故意杀人案」·动机 赵成阳回到住处,父母已经睡下,卧室仅留一盏暖黄色的夜灯,在黑暗中孤零零的亮着,似是无数次的失望过后重新燃起的一缕希望。 陈金龙与冯永昌的特殊关系令他睡意全无。 赵成阳将外套脱下丢在一旁,拉开椅子坐到桌边,在摊开的笔记本上迅速写下几行字: 2009,桥洞,姜郁,陈金龙。 2009,黄金海岸,陈大右,陈吟秋,隋丽萍。 2012,春丽足疗店,陈吟秋,宋晓川。 2012,出租屋,赵馨怡,陈金龙? 直觉告诉他,这一切绝不会是巧合。如果陈金龙不仅仅是曾侵犯过姜郁的凶手,也是奸杀赵馨怡的凶手,那么两起案件之间一定存在某种关联。 第94章 然而他却找不到这种关联。除了被害人年纪相仿,都为二十岁以下的年轻女性,以及凶手偏好后入式姿势并伴随一定暴力伤害,两起案件并无其他相似之处。 与姜郁的案子不同,赵馨怡案是一起入户强奸案。尽管暂不清楚陈金龙是如何做到在不破坏门窗的情况下进入室内,但这样的行为本身就代表了他是在有选择地确定目标,并非随机犯案,否则大可不必费此周章。 那他选择赵馨怡的原因又是什么? 两人究竟有什么交集? 几个名字间的关系线条纵横交错,涂抹删改,经过几次修正,最后又被全盘推翻,赵成阳烦躁地将这一页纸用力撕下,团成一团,丢进脚边的垃圾桶里。 他用力地搓了搓脸,强迫自己镇静下来,重新理顺思绪。 2009年10月,姜郁在新风机械厂家属院附近的一处偏僻桥洞遭到陌生男子性侵。同一时间,姜郁的母亲隋丽萍在一家名叫“黄金海岸”的歌舞厅兼职,与施暴者陈金龙的母亲陈吟秋彼此相识。 2012年12月,赵馨怡在市中医院附近的sg出租屋遭人奸杀,陈金龙有作案嫌疑,两人间的关系纽带至少包括春丽足疗店的熟客宋晓川和老板娘陈吟秋。 尽管赵馨怡不幸身亡,但从尸检结果来看,死因是机械性窒息,呼吸道内存有棉絮纤维,很可能是因为挣扎呼救被凶手用棉被掩住口鼻所致。 相较之下,姜郁由于自身性格原因和案发当时机体所产生的“冻结反应”,没有明显的反抗行为,所遭受的伤害程度较轻,说明凶手并未想要置受害人于死地。 由此看来,凶手并不属于施虐型或攻击型强奸,更像一种“报复式”犯罪,两次都选择了在强制性关系中更难实现的后入姿势,通过暴力威吓强迫受害人配合,从而享受征服、压制的快感,一定程度上带有对被害女性的轻视、贬低甚至侮辱。 而凶手的报复性心理往往与其自身的遭遇难脱干系。 思及此处,赵成阳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名字。 他立刻弯腰捡起垃圾桶里的纸团,展开铺平,终于在几行字里找到了两起案件之间最大的关联,那就是陈吟秋。 * 另一边,由于陈吟秋已经病故,其与宋晓川的聊天记录无从考证,在案发当日12:38至13:45的这段时间,姜郁很难再为宋晓川找到不在场的证明。 她不得不重新翻开卷宗,仔细阅读,试图从中寻觅其他的突破口,从而说服法官,宋晓川根本没有作案的可能。 结合宋晓川的最后一次供述,他在12:38从张姐面馆吃完午饭离开,回到出租屋,与赵馨怡发生肢体冲突,随后将女方按在床上闷死。 因为害怕被警方追究,宋晓川先后共采取了两种方式掩盖自己杀害赵馨怡的事实——其一是用捡来的安全套伪造外人入室奸杀的假象,其二是用蜡烛试图点燃煤气,毁尸灭迹。 而当他做完了这所有的一切,便从出租屋离开,回到马路对面的任逍遥网吧,此时正好是13:45。 也就是说,宋晓川必须要在67分钟的时间里,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 这让姜郁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既然无法找到不在场证明,那不如就试试反其道而行,证明宋晓川根本无法在限定的时间里做完这一切。 警方在办案时偶尔会进行侦查实验,测试某个事件或者现象能否在特定的环境和条件下发生。相同的方法亦可效仿,只是她还需要另一个人的帮忙。 正想着,手机忽然“嗡”的一声震动,赵成阳发来信息:「能不能跟陈大右打听一下,陈金龙是什么性格?和陈吟秋的关系怎么样?」 姜郁直接回拨过去。 墙上挂钟指针重合,一齐指向十二点钟,又是新的一天。赵成阳倦怠地打了个哈欠,声音透着股懒意:“还没睡呢?都几点了?” “睡不着,看卷呢。”姜郁身体轻轻后仰,靠在座椅背上,“你不也没睡吗?” “你跟我比?”赵成阳哼笑,“我这皮糙肉厚的,又不怕长皱纹。” 姜郁也笑,嫌他嘴贫。闲聊了几句,重新拉回正题,问他:“怎么突然要打听陈金龙啊?” 关于陈金龙的作案动机,赵成阳还只是初步推测,不好妄下断论,便没在电话里过多解释,只说是和案子有关,想再多了解点情况。 姜郁应承下来,约了他的午饭时间,说等见面细聊。 赵成阳本以为能跟着姜大律师搓顿好的,谁知她把吃饭地点约在了老城区的一家面馆,目测人均不超过二十五块,多一分钱都是对钞票的亵渎。 姜郁点了两碗牛肉刀削,掰开一次性木筷来回搓着木屑,讲起陈金龙的情况: “陈大右说,他这外甥的脾气比较暴躁,染了毒瘾之后就更阴晴不定,他妈压根儿管不了。俩人闹得最僵的时候,好长时间都不往来。后来因为陈金龙欠了高利贷,被人到处追着打,陈吟秋没办法,把冯永昌之前给她的那套房子卖了,替儿子还了几十万块,两人关系才又缓和下来。” 性格暴躁,同母亲关系不好,这与赵成阳此前的猜测基本吻合。 “卖房子是哪年的事儿啊?”赵成阳嗦了口面,随口问道。 “11、12年吧,后来陈吟秋就搬到足疗店里住了。说那时候,陈金龙在外头打工跑活,发传单、送外卖之类的,也没攒下钱来,还得经常管他妈要。再后来,陈吟秋查出宫颈癌,治病花了不少钱,家底掏得差不多了,陈金龙就又去借高利贷,之后就没音信了。他妈出殡的时候都没回来,电话也没打一个。” 第95章 * 一餐吃完,赵成阳叫服务员结账,姜郁说这趟来松河算是公出,餐费可以走账报销。两碗面加一碟小菜,一共四十六块。赵成阳拿着小票哭笑不得,吐槽她说下次报销能不能吃点好的。 姜郁当然不是为了省钱,叫他来这别有用意。站在面馆门口,她朝远处的一栋六层建筑指了指,问:“那个就是赵馨怡当年租的房子吧?” 赵成阳一愣,又回头看了眼面馆招牌,自然不是十年前的那家张姐面馆。老板换了几轮,店铺却还是那间店铺。他这才明白了姜郁用意:“侦查实验?” 姜郁点头,“完全复原当年的情况肯定不可能了,不过路上的时间还是可以计算一下。” 说完,她看了眼手机,按下计时,“走吧,当消食了。” 十五分钟后,两人来到案发现场出租屋的门外。 金属防盗门上贴着各种缴费单,门缝里还别着一张宽带安装优惠卡,似是许久未有人住。姜郁敲了敲门,果然无人应答,倒是隔壁大爷推门出来,手里提着个垃圾袋正准备下楼,问他们要找谁。 “大爷,这屋里现在有人住吗?”姜郁打听。 大爷摆了摆手,“凶宅,不好租,空了有一阵子了。” 姜郁没再多说,颔首道谢,招呼大爷慢走。赵成阳则拿出手机检索,很快就在租房的中介平台找到了这个房源。 第57章 57. 「宋晓川故意杀人案」·侦查实验 赵成阳以想要看房的名义联系了房屋中介,等待中介小哥过来的工夫,去附近的atm取了一千块钱现金,然后在姜郁的错愕目光之下,揽着小哥肩膀把人带到一边,低语几句,将现金塞进小哥怀里。 “一小时啊,时间长了不行,我下楼抽根烟。”小哥别有意味地看了赵成阳一眼,留下两人在出租屋,转身出门,不再过问。 姜郁不得不佩服,眉梢一扬,冲赵成阳竖了根拇指,“牛逼。” “我就当是夸我了。”赵成阳笑笑,关上房门,回身环顾整个房间。 五十几平的大一居室,进门穿过一条狭长通道,右手边是卫生间和厨房,再向里是间向南的卧室。 房子一直对外出租,家具陈设简单,劣质地板块磨掉了皮,缝隙大大小小,踩在上面咯吱作响。墙皮剥落,色块斑驳,天花板上一道裂缝横贯南北,玻璃灯罩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赵成阳四处走了一圈,案卷当中所记载的点滴细节也如电影一般在脑海中慢慢回放。 房间早已不是十年前的模样,却也总有十年前的影子。他永远都记得那个天色阴沉的冬日午后,自己踩着铺陈满地的积雪一路飞奔来到这里,母亲脸色苍白神情恍惚,现场同事安静而忙碌,宋晓川在一旁接受盘问,而他只觉得怒意中烧,一个箭步冲到男人面前,猛地挥拳将人打翻在地。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他的确认为宋晓川的嫌疑最大,也不觉得同事加班加点快速结案有任何的不妥。姜郁曾说侦查机关办案总是“有罪推定”,其实并非道理全无。一句尸体横在警方面前,凶手、动机、凶器、作案手法统统未知,总要首先锚定一个方向,才能按图索骥搜集证据,而推定的凶手就是那个方向。 立场决定思考方式,即便警方也难真正窥得案件全貌。从前他不觉得,只当律师为了赚钱不择手段,鸡蛋里挑骨头,揪着一丁点的程序瑕疵不放,变着法儿地阻碍侦查。直到今天他又一次回到这里,身份转变,跟随姜郁一起搜集宋晓川的无罪证据,才切身地体会到了律师存在的意义—— 不止为嫌犯提供辩护,也填补了警方的视野盲区,提出真相背后的另一种可能,迫使裁判机关慎之又慎。 姜郁开始根据宋晓川的最后一次审讯记录,也即那份被警方最终认可的记录,和卷宗中所载有的现场情况还原案发的全过程: “当时两人在客厅里发生争执,又在争执的过程中打碎了杯子、撞翻了餐椅,一路扭扯进了卧室,然后赵馨怡被按在床上,直至窒息死亡。现场的情况和赵馨怡身上的多处挫伤都能说明,这个过程伴随有她的激烈反抗,并sg不顺利。” 思索片刻,她又问他:“赵馨怡的身高、体重和我差不多吧?” “嗯,差不多。” “那你觉得,如果我全力反抗挣扎,你来完成宋晓川的角色,把我从这带到卧室,需要多长时间?” “……” 男人眼底浮起一丝异色,进而变得复杂,大概猜到姜郁想做什么,觉得她简直疯了:“你不会连这个都想还原一次吧?” “当然了,你不试试怎么计算时间?” 姜郁脱下外套放到一旁,又重复了一遍刚才提到的行动路线:“从这,到那边的那个墙角,大概就是案发当时餐椅的位置,然后再到卧室。准备好了我就开始计时。” 赵成阳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照做。 他深深地呼了口气,刚要动手拉她,伸到半空又收回来,有些哭笑不得:“这个我真下不去手。” “那咱俩今天就白来了。”姜郁嫌他拖泥带水,直接捞起赵成阳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不给他再犹豫的机会,“我数三个数就开始计时,你最好牢牢抓住我,不然我可跑了。三,二——” “一”字才刚出口,姜郁顿觉膝盖一软,身子不受控地朝前倾倒,下一秒就天旋地转,被赵成阳利落扛上肩膀。 第96章 “停停停!”姜郁差点没叫这人气死,蹬着双腿用力拍他后背,“你不能用擒拿啊!宋晓川又不是警察!哪会这个?放我下来!” “……” 赵成阳顿住脚步,悻悻将人放下。 姜郁理了理衣服,重新站好,提醒他道:“不准出招,也不能用技巧,就靠蛮力。记住了吗?” “你这有点强人所难啊,”赵成阳颇有些无奈,“我这是肌肉记忆,自己又控制不了。” “那也得控制,尽量控制。”姜郁转了转腕上的运动手环,准备重新计时,“三,二,一,开始!” 两人反复试过几次,直至累得气喘吁吁。 即便女性在体能上处于弱势,一旦她要卯足力气挣脱,男方想要把她从客厅的初始位置掳到卧室,再按到床上完全制住,也多少要花些时间。 姜郁在床垫上翻了个身,大口喘着粗气,看手环上记录的时间,“十二分钟,这次是最快的。几次平均下来,差不多是十三分半,加上大脑窒息死亡的时间大概是四到六分钟,按五分钟计算,全过程差不多是十八分钟……” “姜大律师,不是我说,”赵成阳躺在一旁,胸口剧烈起伏,讲起话来呼吸不稳,“你做案子都这么拼吗?” “那得看是什么案子啊。这不是帮你忙吗?”姜郁笑着侧过脸去,恰好就迎上了男人目光。 刚才两人激烈拉扯也不觉得怎么,现在平静下来面对着面,反而有些尴尬。偏他目光又不老实,起初还盯着她的眼睛,后来又垂下去看鼻尖,或者是唇,她不知道,只觉他再抬起视线看向她的时候,眼神又像变了味道。 姜郁莫名脸颊发烫,全当是刚刚运动过量,立刻起身走去窗边,想要打开透一透气,谁知窗锁却不听使唤,怎么用力都扳不开。 “要干嘛?开窗户?” “唔,好像卡住了……” 身后脚步渐渐逼近,还有随脚步声而来的一股热浪。未及姜郁反应,赵成阳的一条胳膊已经从她肩侧绕过,扶上塑钢窗的把手,“咔哒”一声拧开—— 有风迎面吹了进来。 五月春风舒爽宜人,带着这个季节特有的泥土草香。姜郁像被定在原地,缩着肩膀一动也不敢动,耳边传来一声低笑,背后热意渐渐散去,她知道他已经退开,松了口气转过身去,却见他在抿唇偷笑。 “你笑什么?”姜郁睨他。 赵成阳依旧唇角挂笑,却不回答,只是摇头。 料想也没什么好事。姜郁不再问了,他却反而主动开口:“你耳朵红了。” “……我没有。” 姜郁不再理他。 吹了会风平静下来,她也调整好了情绪,重新回到宋晓川的案子。 “关于宋晓川的作案过程,我觉得还有几个疑点。” 姜郁一一列数,娓娓道来:“第一,警方认为宋晓川用捡来的安全套伪造奸杀现场,但是没有物证;第二,这东西也不好捡吧?又不是矿泉水瓶子。谁用完了扔大街上?还就刚好让宋晓川给捡着了?” “当时我也觉得奇怪,去问了参与侦办的同事。”赵成阳说,“他们的解释是,宋晓川把套子丢进马桶冲了,所以最后没能找到。至于你说能不能捡着……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杀人之后伪造强奸现场的案子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去楼下的垃圾桶里翻翻别人家丢的生活垃圾,没准真能捡着。” “那好,就算勉强能说得通,宋晓川在杀人之后去翻垃圾,找到一枚别人用过的安全套来伪造现场。但即使是这样,还有一个疑点没法解释。” 她顿了顿,继续道:“宋晓川的第三次审讯笔录你还记得吗?从审讯的时间来看,当时法医还没给出赵馨怡体内精液的检测结论。宋晓川虽然认罪,说的却是自己与赵馨怡强行发生关系,并在过程当中失手杀人。但如果他打算用捡来的安全套嫁祸给第三方,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供述。他没必要一边认罪,一边编造作案手法,还给自己扣上个‘强行发生关系’的帽子,完全就是多此一举,也不符合常理。” 赵成阳点了点头,“这个确实。” 如今立场有所转变,他也能意识到,警方当时很可能是依据已经找到的证据反向推导宋晓川的作案过程,再想办法获得宋晓川的认罪供述,从而得到一条看似闭合的证据链条。 姜郁继续推演:“而从勘验笔录来看,现场不仅没有留下凶手的脚印,也没有赵馨怡的脚印,指纹除了你提到的半枚之外,没有其他,说明凶手在离开前做过很仔细的清理。” “嗯,擦了指纹,也拖了地。”赵成阳缓步走到厨房,接着她的话继续说,“然后凶手来到厨房,翻出柜子里的蜡烛点燃,将煤气阀拧到最大,再次清理痕迹,最后离开现场。” “没错。” 与赵成阳达成共识,姜郁从卫生间找了块抹布,又将阳台上的一把拖布用水浸湿,递给他道:“试试吧,看看清理现场需要多长时间。客厅、卧室、卫生间、厨房,所有凶手可能去过的地方都擦一遍。” “……你还挺会给我找活儿干的,全是体力活。”赵成阳调笑,“这地擦完,中午那碗面都消化没了。” 房间面积虽然不大,但要顾及各个角落也不容易。另外算上两人争执的时间、赵馨怡因窒息死亡的时间、以及警方所谓的宋晓川去楼下垃圾桶里翻找安全套的时间和伪造奸杀现场的时间—— 第97章 “至少50分钟,这是最保守的估计,要求凶手对每一步的操作思路非常清晰,没有任何慌乱、做错或者意外的情况发生。”姜郁在手机上用计算器加加减减,“算上来时路上的15分钟,宋晓川必须要在2分钟以内回到网吧,才有可能完成警方指控的凶杀。” 而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也就是说,尽管宋晓川在12:38至13:45期间没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他也无法在此期间完成杀害赵馨怡并伪造现场等一些列的动作。 两人从出租屋离开,顿觉一身轻松。 姜郁说起下一步的计划,打算将所有的证据材料尽快汇总发给秦颂,再审申请的内容也会相应修改,说明宋晓川根本没有作案的可能。 谢谢两个字的分量太轻,赵成阳却很难找到更合适的言语,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只是觉得庆幸万分,能在这里再遇见她。 第58章 58. 「宋晓川故意杀人案」·重启 周五下午四点,宋卿青从工位上起身,捶了捶僵硬发酸的后腰,拿起保温杯去一旁的饮水机打水。 办公室门忽然被人敲响,她说了声“请进”,直起身子朝门口看去,就见秦颂一身西装制服板正笔挺,手里提着个公文包,温声叫了句“师父”。 “哟,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宋卿青吹开保温杯里漂浮的枸杞,低头抿了口热水,笑着冲他招手,“快进来,来,坐着歇会,我给你倒点水喝。” “没事儿,师父,您别忙了。”秦颂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来参加检务督察的培训会,刚结束,正好上楼看看您,待一会儿就走。” 所谓“检务督察”,即指对检察院系统内部的监督工作,培训会由省检察院组织,面向下级各检察院负责人和核心业务骨干定期召开。宋卿青笑叹:“秦检可以啊,未来可期。” “……师父,您又消遣我。” “哪啊,我这是骄傲。好赖你还叫我句师父不是?”宋卿青将水杯放下,走到秦颂旁边坐下,也不跟他兜圈,“说吧,找sg我啥事儿?” 秦颂失笑,没想到被一眼看穿,“我这还想跟您寒暄两句呢。” “少来,我还不知道你吗?”宋卿青摆了摆手,并不在意年轻人的那点小小心思,“说吧,有啥需要我帮忙的?” 秦颂虽说还叫宋卿青一句师父,但是毕竟早就不在一个院里工作,平日往来不多。再加上他副检察长公职在身,除了办案还有不少行政事务需要处理,就更少来专程探望。 如今有事相求,方才想起登门拜访,多多少少有些惭愧。但也庆幸宋卿青是这样的坦率性格,相处起来轻松不少,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本卷宗,递了过去,直截了当说明来意:“这里有个2012年的案子,二审高院认定故意杀人罪成立,判了无期。我仔细看过之后觉得疑点很大,很可能是起冤假错案,有纠正的必要。” 宋卿青有些意外,讶于秦颂竟有一天会站在被告方的立场为其伸冤。接过卷宗翻看,见案子发生在临市松河,一审由松河市检承办,而非秦松所在的滨江市检,她更觉得奇怪:“这案子怎么到你手上了?” 秦颂只得据实以告,说被告律师是自己的朋友。但又立刻解释:“国家近些年平反的冤案不少,最高检也一直强调有错必纠,我想即使没有私人交情,遇到这种案子,我们也应该履行检察监督的义务,对吧?” 宋卿青笑笑,未置可否。反问他道:“你想怎么‘履行’?给高院写一份再审检察建议?” “是。我知道您现在主要负责二审监督,再审的工作不在您这。但我去年刚调回来,对省检的情况了解不多,只能托您出面,帮忙协调一下。要是有需要我这配合的地方,我也全力配合。” 宋卿青对秦颂的专业能力向来信任,知道他骨子里还是个理想主义,认为检察官一席制服加身,使命总逃不出“公平正义”四字。她当然认可,但也知道践行不易,有些话还是得提醒他: “在大方向上,肯定是要有错必纠,这个没有问题。但你也要知道,怕犯错、怕被追责,这是人性。所以你纠办冤假错案,肯定会有阻力。省检内部我可以去协调,但是检察建议提到高院那边,人家怎么处理、什么时候处理,这个决定权就不在咱们手上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知道,让我别抱太大期望。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唉,不是,你这孩子,怎么死脑筋呢……”宋卿青合上卷宗放到一旁,身体前倾靠近秦颂,故意压低声音,“我说这话可能不合适啊,你就随便听听。人家高院每年要审那么多案子,凭什么就先看你的案子?所以说啊,有些事情,你得把它推到风口浪尖,那才有人关注。” 秦颂意会,颔首笑道:“我知道了,谢谢师父。” * 要说利用舆论扩大案件影响,引起社会广泛关注,海诚所里没有人比金鸿发更擅长。 姜郁当初决定代理宋晓川提出申诉,核心目的还是推翻旧案,让警方对赵馨怡被害一案重新展开调查。而为了说服宋晓川及其家人配合,她也提出了全风险的代理方案,承诺如果无法取得无罪判决,分文不收。 申诉案件的难度可想而知。在金鸿发看来,这又是笔血本无归的买卖,自然不愿参与。他也提醒姜郁:“律师也是要吃饭的。你要是一直这么做案子,年底创收达不了标,可别怪我明年不给你升高伙。” 第98章 “那就继续坐没窗户的办公室呗,反正我也坐习惯了。”姜郁半玩笑的语气,眼看老金又要起火骂她不知好歹,话锋一转又安抚道,“你放心,这个案子做完,我肯定好好挣钱。再说了,这是人家赵顾问找我帮忙,那我怎么也得给人家个面子不是?” 赵成阳自从以顾问的身份加入海诚,除了平日帮着姜郁跑跑腿外,也给金鸿发的案子做过几回参谋。老金听说案子是受赵成阳委托,态度便又和缓下来,问赵成阳和宋晓川什么关系。 “宋晓川案的被害人是赵成阳的亲妹妹。你说这忙我能不帮吗?”顿了片刻,她又抛给老金一道灵魂拷问,“你呢,能不帮吗?金组长?” “……行了行了,就你会道德绑架,”金鸿发终于妥协松口,“约个时间吧,把成阳一起叫来,咱们碰碰,看之后往哪个方向引导舆情。” 三天后,姜郁将宋晓川故意杀人案的几个重要疑点以及她为申诉所做的主要工作编辑成了一条微博,正式对外发布。 文风相对冷静克制,却还是在发出后的不久遭遇限流,阅读量寥寥无几。 金鸿发早有预料,也事先联系了几家媒体,分别对这条微博的内容截图、转发、配文报道,甚至直接去采访了宋晓川的父母。 十年间,宋晓川的父母穷尽所能为子申诉,寄往有关部门的数十份文书全部石沉大海,至今杳无音信。 照片里的两位老人鬓发花白,手持申诉文书,红着眼眶看向镜头。 在金鸿发看来,律师、媒体分工不同,律师要坚定地走专业路线,不宜过多渲染情感,也只有足够专业,才能让人相信这的确是一起冤案,而媒体则要充分迎合大众同情弱者、痛恨不公的朴素情感,从而扩大事件影响。 经过几天时间发酵,报道渐渐引发热议,姜郁也开始陆续收到其他媒体打来的电话,询问更多案件细节和申诉进展,亦有热心网友顺藤摸瓜找到她的微博,直接在评论区圈了最高检、最高院和省高院的几个官号,请求有关部门关注重视。 但其实她更想收到的是法院的再审决定。 然而决定书却迟迟未到。 转眼进入六月,结果依然未知,家属催问,等待漫长而磨人意志,这种压力远比做案子本身要大得多。 赵成阳几次从姜郁的办公室门口经过,都见她顶着副黑眼圈怔怔出神,人也瘦了整整一圈,难免觉得心疼。 自从上次表白被拒,两人间的关系看似与从前并无二致,但又多少有些不同。譬如姜郁不会因为案件以外的事情主动再联系他,面对面时也会刻意保持空间上的距离,避免举止过于亲密。 赵成阳有点摸不透她的心思。 感觉不会骗人,他不相信姜郁对他全无感情,但她这样的态度又让他没了把握,迟迟不敢再进一步,怕他愈进她愈退,最后反而搞僵了关系。 周五临近下班,张筱来办公室找姜郁,说金鸿发新签了单大客户,晚上要请全刑事组出去吃饭。姜郁兴致缺缺,没什么心思,不去又怕卷了老金面子,只得配合捧场,在人群里当透明人。 包间里,十几个人围坐一桌,有人打趣老金,说组长难得请一次客,大家是不是能点点贵的?又玩笑道,要是钱没带够,就把老金手上的金镏子给捋下来,“黄金单身汉”诚不欺我,肯定是真黄金,足够抵饭钱了。 老金新招来的助理是个“00后”的小姑娘,本科刚刚毕业,听说金组长还是单身,不禁诧异。一旁的男律师跟着起哄,说老金要是流入相亲市场,那肯定炙手可热,是现在小女孩们最喜欢的款型,叫什么来着,哦对,“叔圈天菜”。 众人哄笑。 男女关系果然是饭桌上最受宠的话题,轻轻松松就抹去了不同团队同事间的生疏。有人忽然问起赵成阳的情感状况,毕竟他以顾问身份加入海城所的时间不长,对大家来说也算新人。 赵成阳笑了笑,余光瞥见姜郁略局促地拿起水杯却尴尬地发现杯已见底,忽然觉得某人心口不一的样子实在有些可爱。 他莫名地起了顽劣心思,故意答道:“有喜欢的,还在追。” 姜郁被水煮鱼里的花椒呛到,连咳不止,脸颊脖颈涨得通红。 偏偏张筱又在对面拱火:“有喜欢的啊?该不会是我们姜律师吧?” 话一出口,桌上顿时热闹起来,姜郁想要辩解却插不上嘴,窘得在桌底下打赵成阳,掐着他的小臂用力一拧,反而被他三招两式化解,擒住手腕。 姜郁顿时心头一惊,没挣开,也不敢有太大动作,心里骂了赵成阳快一万遍。好在他又替她及时解围,故作讶异地问:“姜律师不是有男朋友吗?挖墙脚的事儿我可不干。” 姜郁实在哭笑不得,心说这人怎么能把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本事练到炉火纯青,连她自己都差点要信以为真。 演技太好也是优点,话题果然被赵成阳引向别处,大家开始打听姜律师的男朋友是哪里人、做什么工作、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捕风捉影的事情,应付起来反而容易。姜郁迅速调整好了情绪,笑说等摆酒时一定告诉大家,红包记得包个sg大的。 赵成阳和其他同事一样,嘴上应着“一定”,却在桌下捏了捏她手腕,干燥温热的掌心缓慢下滑,五根指头插进她的指缝,牢牢扣紧。 第99章 “赵成阳,”姜郁略微低头,遮住唇型变化,声带几无震动,只有很轻的音一字一字挤出牙缝,“你想死吗?” 男人不以为意,像是根本就没听见。 直到姜郁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忽然开始震动,屏幕跳出“秦颂”二字,她用空余的右手拿起电话,起身打算去外面接,赵成阳才放开了她。 姜郁离开半晌未归,赵成阳又觉得坐立难安,借着抽烟的由头去外面找,远远就见姜郁站在餐厅外的马路边上,捂着话筒收音,面上挂笑。 赵成阳给自己点了支烟,隔着几米距离看着她讲电话。 几分钟后,姜郁收线,回头看见他时动作微滞,下一秒,脸上笑容又洋溢开,快步到他面前,“告诉你个好消息!” 完全忘了刚刚还在跟他置气。 赵成阳一愣,“好消息?” “嗯。高院决定重新审理宋晓川的案子,不出意外的话,下周会发正式的再审决定。”她的眼里映着餐厅招牌上的霓虹灯光,流动闪烁,兴奋难掩,“开心吗?是不是好消息?!” 赵成阳一时错愕,顿了片刻,又偏过头笑了。 她怎么能比自己还高兴。 心头涌起一股暖意,忽然有些后悔刚抽了支烟,不然现在一定会凑过去吻她。 会被扇耳光吗? 可能吧。 反正他脸皮厚,也不是很怕被打。 第59章 59. 「宋晓川故意杀人案」·无罪 2023年6月28日,辽远省高级人民法院另行组成合议庭,对宋晓川故意杀人一案重新开庭审理。 由于省检察院此前已经通过再审检察建议的方式明确立场,庭审过程相对顺利。出庭检察员当庭陈述检方观点: “第一,原审判决所依据的事实不清。根据从松河市公安局侦查内卷中调取的手印检验报告以及其他相关证据,现场存在半枚指纹,并非被告人、被害人及其家人所留。原审判决认为无外人进入案发现场,与客观事实不符。 第二,原审判决定罪的主要证据之间存在矛盾。被告人虽然曾作出过有罪供述,但其供述内容极不稳定,多次供述之间存在矛盾,且无法与在案证据相互印证。 第三,原审判决认定宋晓川故意杀人的结论不具有唯一性。根据从松河市公安局侦查内卷中调取的手印检验报告以及dna鉴定意见,现场提取到的指纹、被害人体内所提取的精液均与宋晓川不符,存在其他人作案的可能。 综上,检方认为,原审判决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应当改判原审被告宋晓川无罪。” 这是姜郁执业多年以来难得的一次体验,从公诉人口中听到被告无罪的种种理由。几分钟的简短陈述言辞扼要,她却再清楚不过,这背后有多少人曾付出过多少努力—— 秦颂、宋卿青、金鸿发、何远征、坚持申诉多年的宋晓川的父母、从未放弃过真相的赵成阳,还有那些甚至连她都不知晓姓名,却在这条艰难而漫长的申诉之路上曾提供过帮助的每一个人。 审判长看向姜郁,“被告律师,针对公诉人的意见,你是否还有补充?” 姜郁收回思绪,深深沉了口气,“没有补充。” 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于听者而言或许轻巧,只有她心里才真正知道,庭外的多少准备工作才能换来庭上的一句“没有补充”。 没有补充并非没有意见,而是各方意见已经充分达成一致,她已无需多言。 案件公开宣判,撤销原一审、二审判决,改判宋晓川无罪。被告人当庭释放,家属喜极而泣,姜郁收好东西准备离开,把最珍贵的团聚时光留给宋晓川和他的家人。 旁听席上,赵成阳起身迎接,一旁秦颂也走过来,笑着对姜郁说了声“恭喜”。 “是我该跟你说声谢谢。”姜郁应道,“要是没你帮忙,这个案子也不会推进得这么顺利。” 这话并非只是客套,她对秦颂的欣赏一如曾经,甚至胜过曾经。 两人相识一场,他是师兄,是她入行的引路人;是榜样,让她始终仰望追赶,不敢有一刻的懈怠;是恋人,曾用心地陪伴过她五年时光,在磨合中共同成长;也是对手,一次次地庭上交锋,狭路相逢,让她在挫败中不断自省,愈挫愈勇。 如今两人解开误会,重新回到各自的位置,她才发现曾经那些对案件的分歧并非不可调和,只是那时她在其中也掺杂了对恋人的期待,希望他能永远站在自己这边,鼓励支持,施以包容。 但是秦颂不会。 他从不会轻易改变立场,只坚定地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宋晓川的案件当中和她结为同盟,哪怕两人已经分开。 姜郁记得很多年前,也是这个季节,滨江市检公布录取结果,秦颂如期榜上有名,她送给他一支包装精美的派克钢笔 就是第一章 的那支钢笔 作为礼物,祝他早日入额,成为一名优秀的检察官,匡扶正义,惩恶扬善。 那时他笑着说“尽量”。 但她知道是“一定”。 * 三人一起离开法庭。等电梯的工夫,秦颂和姜郁聊起近期校友会的活动。赵成阳在一旁插不上话,兀自刷了会手机,又觉得百无聊赖,心说这法院的电梯是不是年久失修,怎么几层楼要等这么久。 第100章 好不容易等来电梯,梯门打开,里面站着个书记员小姑娘,推着一小车的案卷,让本就狭窄的电梯空间更显逼仄。 三人只得挤在电梯一角,赵成阳故意用肩膀把秦颂隔开,站在两人中间。 因为距离太近,姜郁背上很快就起了层汗,她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手又碰到赵成阳的手。 她不敢再动,偏那只手又贴过来,勾住她的一根手指,再放开,像是有意逗她。 姜郁狠狠瞪了赵成阳一眼,后者装没看见,一脸淡定地盯着电梯上的数字。 电梯停住,厢门打开,姜郁总算舒了口气,迈步正要跨出电梯,手却被赵成阳忽然抓住。 “这是二楼,还没到呢。”他提醒她。 姜郁下梯心切,此时只能尴尬地退回来,给里面要出去的小书记员腾开地方。 赵成阳的手却没再放开。 姜郁知道从秦颂的角度一定看得真切,起初觉得不好意思,后来也释然了。男人的胜负心有时真的莫名其妙,她无奈又觉得好笑,下电梯的时候冲赵成阳小声嘟囔了句:“幼稚……” 赵成阳不以为意。 几次三番,他也算看透了姜郁,并非对他没有好感,就是实在太要脸面,拒绝的话讲出来又咽不回去,别别扭扭地下不定决心。 那就只能他上赶着推她一把。 有句古话怎么说来着? 强扭的瓜最甜了。 两人坐进车里,赵成阳一脸玩味地看着她笑,故意问道:“我们现在算不算在一起啊?姜律师。” 姜郁嫌他捡便宜卖乖,强行打破两人关系不说,亲也亲了摸也摸了,没挨骂也没遭耳光,多明显的事情,还非要她亲口承认。她叹了口气,道:“不然呢,还能怎么办啊?又回不去了。不在一起就真的要绝交了。” 赵成阳的笑意凝在脸上,缓慢敛起,“你至于吗?这么勉强。” “我不想跟你绝交啊,你看不出来吗?没有人比你对我更重要了。”姜郁真是快要被他气死,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真的没谈过恋爱,情商实在堪忧。 赵成阳原本只想要她一个确认答复,却没想到姜郁直接袒露心意,错愕之下是翻涌的满心狂喜。又怕显得太过轻浮,面上故作深沉,道:“你又没说过,我怎么知道。” “赵成阳,”姜郁定定地看着他,问,“你知道你得寸进尺的时候很欠揍吗?” 他摸了摸下巴,不以为意:“有吗?” “你有本事绷着别笑。” “我没笑啊。” 他紧抿着唇角,强撑淡定,最后也没撑过三秒。 接着就被姜郁嘲笑了一路,说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 对于两人关系的突然转变,姜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觉得难能适应。 所里很快流传开了赵顾问“挖墙脚”的各种版本,赵成阳对此从不解释,因为忙于调查陈金龙的社会关系,人很少在律所出现,神龙见首不见尾,深藏功与名。 与此同时,松河市公安局也启动了对赵馨怡被害一案的再侦程序。赵成阳作为编外人士,自然不能直接参与案件侦办,只能偶尔从老同事口中听到一点进展。 周六上午,姜郁起床洗了个澡,头发还没来得及吹,就接到了赵成阳打来的电话。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他人似在马路边上,话筒里的发动机声轰鸣嘈杂。 “先听坏消息sg吧。”姜郁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在桌上,用毛巾包住湿发,轻轻揉搓。 “我跟松河市局的前同事反映了陈金龙的情况,说这人有重大嫌疑,目前下落不明,可以先从他入手来查。但是他们经过宋晓川的事情之后,做事比较谨慎,没采纳我的建议,还是决定按部就班,先做指纹比对。” “这也不算坏消息吧?”姜郁疑惑,“如果真能通过指纹比对找到凶手,也是好事啊。” “哪那么容易啊?”赵成阳叹道,“库里只有嫌犯的指纹。凶手要是没有过前科,根本就查不到。而且半枚指纹能提取到的特征有限,机器筛出来的相似结果海了去了,还要人工再筛、再比。要是能查到,当年就查到了。” 尽管近几年来库里的指纹也在增加,但赵成阳对于结果仍不乐观。没有人比他花费过更多时间在这个案子上,大海捞针一般的侦查方案只会白白浪费时间,而时间拖得越久,那些指向真凶的线索就越容易消散。倘若早几年前他就能查到陈吟秋的头上,或许真凶早已落网。 而如今他没了警察身份,充其量算被害人家属,给出去的建议分量有限,很难左右大局,除了等待也没别的办法。 姜郁能理解他想要抓住真凶的急切心情,想从陈金龙着手调查,除了为赵馨怡,也是为她。 缓声安抚了两句,她继续问:“那好消息呢?” 赵成阳说:“松河市局每年都会选聘兼职法律顾问,参与重大案件应对处置,提供法律意见。你有兴趣吗?” 姜郁这才明白他这一通电话的目的,什么好消息坏消息,不过是想借她打入组织内部,变相推进调查进展。不禁揶揄:“你也挺会给我找活儿干的啊,全是脑力活,还没钱赚。” 赵成阳嘿嘿笑了两声,“别这样。我请你吃饭还不行吗?” 第101章 “少来虚的,什么时候请啊?” “现在呗,开门。” 姜郁吓了一跳,差点没把身上围的浴巾掉了。手忙脚乱换好衣服,湿着头发过去开门,实在没忍住损他:“你够会省钱的啊,请客请人吃早饭啊?” “花钱你也吃不着啊。”赵成阳提了提手里的袋子,“我妈一早起来烙的韭菜盒子,知道我今天过来,特意让我带的,说你爱吃。多偏心眼儿啊,弄得我一车韭菜味,好几天都放不干净。” 第60章 60. 再侦 姜郁去厨房开了火,把韭菜盒子放到平底锅上加热,蓦地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被赵成阳第一次从楼道里捡回家的情景。 2006年她念初一,父母已经开始冷战。下岗后的母亲在外忙着赚钱,父亲则整日泡在机械厂的棋牌室里消磨时日。14岁的女孩正值青春期里最敏感也最叛逆的时候,讨厌母亲的暴躁强势与咄咄逼人,也痛恨父亲的消沉意志与软弱无能。她不知道一切变化是从何时开始,好像只是一夜之间,无力改变,逃离成了唯一的出路。 比起背着书包走进那间烟雾缭绕的棋牌室里,在许多双浑浊目光的注视之下问父亲拿回家的钥匙,她更喜欢一个人在走廊里安静地等。声控的黄色灯泡不够明亮,却有一种不刺眼的温馨,有求必应,只要咳嗽两声或者跺一跺脚,就能重新驱走楼道里的黑暗。 骨子里的骄傲和不认输在身周筑起高墙,那个年纪的她独来独往惯了,从不觉得寂寞,反而害怕有人忽然破墙而入,闯进她的生活。 赵成阳就是这样的人。 那时的他像是总有挥霍不尽的精力,简单纯粹,阳光热烈,拳头大的包子两三口就吃掉一个,跑着上楼一步能迈四级台阶,明明长她三岁,骨子里却有种幸福生活浇灌出的天真烂漫,从不吝于分享他拥有的一切,食物、心情还有来自家人的关心和体贴爱意。 她曾尝试拒绝,最后还是被这样的洋溢热情融化,跟着他回了家。 赵妈在机械厂的职工食堂做面点师傅,再繁琐的加工步骤经她一双巧手都显得简单轻松。包子、饺子、馅饼、盒子……每一样都是姜郁最爱。 温柔善意无以为报,等到赵妈再去厨房忙碌,她便也跟着搭手,照猫画虎学了几分本事,知道盒子冷了要用平底锅煎,比微波炉叮的好吃多了。 “好了没啊?差不多得了,绣花呢?”赵成阳等不及,饿得发慌,走到姜郁身后把人揽住,下巴垫着她的肩膀,像块狗皮膏药趴在背上。 姜郁正拿锅铲给盒子翻面,嫌他碍事,手肘怼了怼他,“快好了,你出去等。” 赵成阳不动,偏头嗅了嗅鼻子,“你换洗发水了啊?” 姜郁莫名脸热,果然还不习惯两人关系转变后的突然亲昵,“嗯”了一声,匆匆热好盒子往外面端。“狗皮膏药”粘性不减,挺高的个子成了挂件,腆着脸说这叫“负重训练”,为了让她一会儿能多吃点。 姜郁冷笑,“我可真谢谢你。” 两人一起吃完早饭,聊起赵成阳近来调查陈金龙的情况。 据陈大右说,陈金龙早年辍学,只念到了初中,是松河市的一所普通民办学校。赵成阳前去学校走访,辗转拿到了陈金龙的入学登记资料,还有一张学校为每一届学生统一拍摄的素底单人照片。 听说有了照片,姜郁的心脏像是突然被人捏紧,记忆之中那些早已尘封的片段又开始在脑中回旋。 其实她没见过陈金龙的正脸。 除了案发那日,他不经意从袖口处露出的一块胎记,她什么都没有看见。 但是此刻姜郁还是难免紧张心悸,想看一看那张曾经藏于暗处,却眼睁睁地看着她痛苦无助的脸。接过照片时,她的手还有些颤抖,可是真正看到的那一刻,竟又有种说不出的失落遗憾。 照片里的男生寸头黑瘦,样貌平平,是人群中随处可见的长相,因为拍照当时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脸上仍有一种未脱的稚气。姜郁一时很难将这样的一张脸和犯案的那个粗暴男人联系起来。 赵成阳见她看得仔细,问道:“有印象吗?” 姜郁摇了摇头,还回照片,有些怀疑:“就靠这个真能找到陈金龙吗?他现在也三十多了吧,和照片里的差别应该挺大的。” “除了照片还有入学登记资料,上面有出生日期和当时的住址。如果市局愿意花力气往这个方向调查,筛出户籍信息、身份证号,再去查行程、查电话卡、查银行账户、查天网……只要他不是躲进深山当野人去了,总能找到行踪。” 然而警力有限,赵馨怡案当中并无证据直接指向陈金龙。他是冯永昌的儿子没错,或许能和现场采集到的精液样本拥有相同的y染色体特征。但他不是拥有相同特征的唯一一个人,警方在现阶段没有理由将有限的警力扑到陈金龙身上。 除非赵成阳有能令人更为信服的理由。 “我觉得,赵馨怡的案子和你那起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是同一人所为的可能性很大。”赵成阳曾再三犹豫,最后还是觉得该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她,“陈金龙的犯罪动机很可能跟他母亲的性格和工作性质有关。” 从赵成阳此前了解到的情况来看,陈吟秋自幼家境不好,但是胜在生得漂亮、能歌善舞,也很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与年长于她二十几岁的冯永昌相识相恋,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希望借助这段感情改善生活,甚至改变命运。 第102章 和冯永昌彻底断绝联系以后,陈吟秋为谋生计,辗转在不同的夜总会和歌舞厅工作,身边的男人来来去去,大多是花钱买乐子,把女人当做商品,喜欢又鄙夷,贪恋又蔑视,在用金钱实现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里重塑自尊,也打心眼儿里知道她们转头就会把一样的谄媚卖给别人。 再后来,松河当地的夜总会和歌舞厅渐渐没落萧条,陈吟秋便在兄长的资助之下开了家足疗店。表面提供足疗服务,实际做得还是皮肉生意,靠着取悦男人赚取他们腰包里的钞票。 陈金龙被陈吟秋独立抚养长大,对这一切必然有所感知,很可能在成长的过程当中渐渐形成了对女性的扭曲认知,把对母亲的鄙夷蔑视迁移至其他女性,进而通过施暴宣泄情绪,享受对方受辱的快感。 “陈金龙犯案当时年纪不大,选择的也都是对他而言比较容易控制的年轻女性。而且,”赵成阳顿了顿,才道,“我觉得案发那天,他应该不是第一次见你。” 姜郁愕然:“什么意思?” “你妈和陈吟秋应该很早就认识了,2009年或者更早的时候。”赵成阳说,“这也是我觉得两起案件有关联的原因。” 听说母亲曾在歌舞厅里兼职,姜郁先是觉得诧异,后又忽地释然,好像父母之间莫sg名其妙的争吵、冷战和最后的不欢而散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母亲下岗之后,家里立刻断掉一半的收入来源。姜郁那时年纪还小,对于钱的感知尚不强烈,只是觉得餐桌上的肉菜见少,母亲也比从前更爱计较,卖废品时差五毛钱也要跟对方算好几遍。 后来隋丽萍跟人做起服装生意,手头渐渐宽裕了些。如今想来,生意倒也未必顺风顺水。否则以她好脸面的性格,大概不会选择去那样的地方兼职。 她会跳舞吗?姜郁从不知道,印象之中母亲一直都是偏胖的身材,个子不高,中段臃肿,小腿倒是很细,或许适合穿裙子和高跟鞋。 姜郁许久没有说话,赵成阳又担心起来,上去握她的手,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姜郁回过神来,惨淡地笑了下,说:“我在你面前还真是一点隐私都没有啊,脸都丢光了。” 毕竟不算一份体面工作,隋丽萍都不好意思告诉女儿,姜郁自然也羞于让外人知道。忽然有些理解母亲当年为什么要逼她撤回报警,大概也是一样的心理。 陈大右要凑钱替儿子还赔偿金的时候,隋丽萍曾感叹说,亲情血脉总化不开。姜郁那时觉得她太矫情,坚信自己和母亲早已成相互独立的个体。如今看来只是自己天真,“化不开”并非情深意切,只是无法割断,好的坏的全都彼此牵连。 陪舞女的女儿活该被人糟践——这是陈金龙选择她的原因吗?她不知道,也只有他本人才能给出答案。 见她这样,赵成阳就更觉得心疼。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原以为查清真相就能让她放下过去,彻底释怀,现在看来好像也不全是。 他倾身去把人抱住,抚着脊背安慰:“这有什么可丢人的?你又没做错什么。” 是了,就是这个怀抱,和很多年前桥洞下的那个一样温暖宽阔。他说姜姜你别哭啊,也别害怕,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姜郁停下自怨自艾,渐渐平复了情绪,抬头问他:“那我现在还能做点什么?” 她猜警方后续或许要向她和隋丽萍了解情况,从而确定陈金龙有多大嫌疑会是杀害赵馨怡的凶手。她应该找母亲提前沟通,避免后者到时不肯配合。还有向松河市局报名法律顾问的事情,也该着手准备,还有…… 思绪被人打断,赵成阳摸了下她衣缝,道:“你这衣服穿反了吧?是不是得换一下。” 姜郁一怔,低头看看,果然。 蓦地想起之前听见他敲门时自己手忙脚乱的窘境,脸颊一烫,起身把他推出卧室:“那你出去等会儿,我换一下。” “我闭眼睛,不看你。” “不行。” “真的,肯定不看。” “不行!” “砰”的一声房门关上,赵成阳忽地就笑出声,觉得她不禁逗的样子还真是讨人喜欢。 第61章 61. 尾声:真相重构 松河市公安局为侦破赵馨怡被害一案,除了对现场遗留的半枚指纹进行比对,也抽调了相当一部分警力,对在案的精液样本利用y-str基因检测技术展开大范围排查。何远征结束借调期后回到队里,因为兼具法医知识和一线侦查经验,主要负责这部分的排查工作。 不同于案发当时的技术条件,目前国内已经建立了y-str数据库,并曾利用这一技术侦破了数起案件,有一定的在先经验可供借鉴。 不过由于库内样本相对有限,首查并未比中一致结果。他进一步调整容差,进而锁定了62个本地家系,其后结合传统侦查手段,基于嫌犯特征作进一步筛选,最终确定调查目标共计145人。 “不是145,是146,陈金龙是冯姓家系的私生子,不在名单里。还有,”赵成阳将一枚u盘交给何远征,道,“这里是其中127个人的左手食指指纹,和现场留下的半枚都不相符。你们队长可以不相信我对陈金龙的怀疑,但是如果排查顺序还没确定先后,这个结果你们可以参考,优先查这127人以外的目标对象,或许可以快点找到凶手。” 第103章 赵成阳的直觉推测也许无法左右警方判断,但是证据可以。何远征抽检了u盘中的部分指纹,发现确与基因筛查名单当中相应对象的指纹相符,于是接受了赵成阳的建议,优先排查尚未采录指纹的目标对象,也在实地走访的过程当中关注了各个家系非婚生子的情况,避免遗漏。 但是查到陈金龙的时候,又遇到了新的难题。 户籍科的同事没能根据既有信息在联网的数据库中查得陈金龙的身份资料。因为担心是纸质户籍入库的时候出了问题,只得又费尽周章地调取陈金龙的纸质户籍底档。 倒是另一边的照片比对先有了结果。 目前的ai技术已经能够实现跨年龄识别。根据赵成阳提供的照片,警方很快锁定了省内的一名服刑人员,因聚众斗殴被关押于滨江市第一监狱。 但是此人并不叫陈金龙,而叫陈力,且登记的信息未显示其有任何的曾用名。 听到“陈力”这个名字,姜郁起初觉得耳熟,但是一时没能想起在哪听过。直到赵成阳提醒:“冯少坤的案子,和另外两个同伙串供说人是冯少坤打死的。还记得吗?” 姜郁讶然,甚至觉得不可置信:“能确定他就是陈金龙吗?” “指纹、dna和赵馨怡案现场提取到的都对得上。而且我问了远征,他说陈力的右手手腕上确实有块胎记。警方现在怀疑,他应该是犯案之后为了逃避追查,托人改了户籍资料。松河这边户籍信息全面电子化的时间比较晚,到14年才全部完成。早年的纸质户籍篡改起来确实也比现在容易。” 这让姜郁不禁怀疑起陈力最初接近冯少坤的动机。 与此同时,姜郁也收到了松河市公安局颁发的法律顾问聘书。 由于赵馨怡被害一案属于再侦案件,第一次的侦办结果已经被法院判决全面否定推翻,松河市局高度重视,特别召集外聘顾问参与案件侦办,希望其能从法律的角度给出意见建议,确保流程合规,证据链条完备,给嫌疑人准确定罪量刑。 得知姜郁曾参与过宋晓川案的再审办理,负责再侦的刑警大队副队长王腾意外之余也很欣喜。律师提前充分了解案情必然能够省去不少沟通上的麻烦,况且十年前的案子并非是他侦办,再审推翻原有结果对他个人也没什么影响。相反,如果能把这桩棘手的陈年错案尽早纠正,于他而言亦是功绩一件。 也是由于前期沟通顺畅,王腾答应了姜郁提出的请求,同意赵成阳以律师助理的身份参与案件,但也多次强调只能负责法律相关的工作,不能直接干预案件侦办。 然而对陈力的审讯并不如料想一般顺利。 陈力心理素质极好,起初死不承认,后来警方以现场指纹和精液的检测结果向其施压,表示已经证据确凿,只有他肯配合才有可能从轻处罚,陈力就直接改口称自己是被害人的情人,虽然发生过关系,但不清楚对方怎么死的。 警方自然知道陈力是在胡说八道。毕竟现场没有第三人的痕迹,被害人的死状也反映出其是在遭侵害时死亡,不可能是陈力辩解的这种情况。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陈力竟然真能说出赵馨怡的不少个人信息,包括她叫什么、在哪工作,也知道她有一个同居男友,但是两人感情不好,所以赵馨怡才转而向他投怀送抱。 由于现场门窗的确没有被破坏的痕迹,警方也曾怀疑是熟人作案,王腾变得有些犹豫,担心案件还有没查清楚的地方,移交审查起诉之后再被检方退回补侦,到时候松河市局的脸面可就真丢光了。 他拿不定主意,来问姜郁意见,如果完全没有口供,只是根据目前搜集到的证据能不能给陈力定罪,会不会被对方律师推翻。 “完全推翻倒不至于,从现场的混乱情况来看,大概率会认定构成强奸。”姜郁道,“但两人到底是不是情人关系,恶劣性质不同,很可能会影响量刑。我还是建议调查清楚。” 一旁赵成阳也说了自己此前推测,认为陈力对于作案目标都是经过筛选。考虑到其母陈吟秋、宋晓川和赵馨怡的关系,建议从宋晓川着手调查,并围绕陈力和其母陈吟秋的关系分析嫌疑人的犯罪动机。 宋晓川的答案很快解开了警方的疑惑。 虽与陈力并不相识,但因为是春丽足疗店的常客,宋晓川对陈吟秋的儿子还是有些印象:“老板娘平时就住店里,二楼有个屋子是她的房间。有一回我见一送外卖的男的,门都没敲,直接就进去了,挺随便的,后来才听说那人是她儿子。” “那他给sg你们家送过外卖吗?”警察追问。 宋晓川想了片刻,摇头道:“没印象了。一般我接了外卖就关门了,也没特别关注外卖员长啥样。” “那你经常点外卖吗?” “那会儿经常点。不爱出门,楼下饭店做的也不好吃。” “赵馨怡呢,她也点吗?” “她上班的时候吃食堂,休息的时候点。” 经过一番询问,警方合理推测,陈力当年借助送外卖的便利获知了赵馨怡的基本情况,于案发当日成功入室实施强奸,并于案发之后于慌乱中潦草清理现场,拿走了赵馨怡叫外卖的手机,试图为案件的侦破制造障碍。 有参与办案的警员表示不解:“一般这种类型的强奸案件都发生在独居女性身上吧?陈力既然知道被害人有同居男友,还敢入室强奸,就不怕被抓现行吗?” 第104章 “你还记得宋晓川是在哪见到的陈力吗?”王腾反问,“如果陈力知道,案发当时宋晓川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回出租屋呢?” 然而由于时间过去太久,外卖平台已经无法调取当年的送餐记录。王腾经过仔细考虑,决定诈一诈陈力,就说警方已经掌握了他当年的送餐记录,证实了他入室强奸又不必破坏门窗的可能性。 由于司法实践当中对于骗供获取的口供能否采纳存在争议,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王腾经与姜郁商议,才最终地敲定审讯方案。 姜郁透过监视器屏幕看向审讯室,画面里的男人体型干瘦,眼眶发黑,精神萎靡,同照片里少年时的样貌相差许多。且不知道是不是她心理作用,竟觉得那一张脸远比照片里要面目可憎。 得知警方已经掌握充分证据之后,陈力有一瞬的晃神。负责审讯的警员直接跟他说了强奸致人死亡的法律后果,表示如果他能配合警方工作,争取宽大处理,或许可以免除死刑。 眼见陈力有所动摇,警员拿出了一份公证书,把近来走访调查的情况告诉给他:“你母亲陈吟秋查出癌症晚期之后,决定放弃治疗,用存下的钱在松河市里买了套房子,做了遗嘱公证,说把房子留给你。如果你有一天能从这里出去,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呵,谁稀罕她的钱,”陈力从公证的遗嘱书上撤回目光,抽着唇角冷笑,“我他妈还嫌恶心呢。” 警员也不在意,收起公证书,拿出另外一份文件,起身递给他道:“那就视为你主动放弃继承,在这签个字吧。” “……” 陈力不动作,也不说话。 警员好笑讥讽:“看不上人,又舍不得钱。陈力,你真够可以的。不丢人啊?” “丢人?呵。”陈力想到曾经,门缝那头的母亲被陌生的男人极尽羞辱,又满脸赔笑地收下对方甩来的几张红钞,不由得冷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家都一样,没什么可丢人的。” 警员冷冷瞥他一眼,未再多言,重新坐回座位。 “说说吧,为什么要杀赵馨怡?” “我没想杀她,”陈力目光发散看向远处,语气平静,“她那时候挣扎得太厉害,又喊又叫的,我嫌烦,就把她摁被里了。完事儿之后才发现她死了。” “操。”一旁监控室里的赵成阳实在没忍住,握拳低声骂了句脏话,气到发抖。姜郁走到他旁边,轻攥了下他的手。赵成阳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让她继续看屏幕。 屏幕里,警员接着问:“你是怎么认识赵馨怡的?” “她对象总去我妈那消费,脸熟。后来我在那片送餐,给他家送过好几次,平时都是她对象接,就有一天是她接的,就认识了。” “为什么要强奸她?” “没什么理由,看她好看,长得挺纯的,”陈力态度轻慢,“我就喜欢这类型的。” 警员拍桌怒道:“你这是犯罪!你不知道吗?” “是么?”陈力不以为意,嘲讽地笑了笑,“那那些男的骑在我妈身上薅她头发、骂她贱货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抓啊?有区别吗?还是因为我没给钱啊?我可以给啊,我现在就给!你们能放我走吗?” “陈力,你态度端正一点!”警员蹙眉喝道,“你现在这样是不可能从宽处罚的。” 陈力闻言挑了挑眉,立刻做了个双手合十作揖的动作,“对不起,警官,我重新说。我错了,我现在对我做过的事情特别后悔,希望组织能给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我肯定改过自新。” “……” 警员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好不容易压下心中火气,才开口道:“你先把案发经过说一下吧。” 尽管已经过去多年,陈力对于案发当日的种种依旧记忆深刻,而这一次的口供仿佛一根跨越时间的细线,将所有的证据重新串联,也为那个曾被漫天飞雪掩埋的真相补上了拼图的最后一块。 第62章 62. 尾声:总会相遇 审讯结束已至傍晚,赵成阳驾车返程开到半路,忽而将车停在路边,不再向前。 姜郁原本正在副驾驶上小憩,感觉车子停了,也睁开眼,见赵成阳双手扶着方向盘,侧脸陷进昏黄路灯描摹出的阴影轮廓,目光怔怔看向前方,有种说不出的疲惫颓然。 陈力的供述让赵馨怡在所有人面前又死了一次。最冷漠的语言总能勾勒出最残忍的画面,女孩挣扎、怒骂、哭泣、求饶、心如死灰地任人摆布,直至窒息前的抽搐痉挛,他有无数个瞬间可以选择停下、放过她,但他没有。 那一年的赵馨怡也只有二十岁。 赵成阳深深沉了口气,推开车门,道:“我下去抽根烟。” 车外是一条僻静窄巷,盛夏绿植茂密,蝉鸣嗤嗤,路灯将倾斜的人影拉得很长。他低下头点烟,火机几次都没搓亮,莫名烦躁,再试,手却被人握住。 “点不着就别抽了,你今天抽得太凶了。”姜郁顺势收走他的火机,揣进自己口袋,“跟我说说话吧。” 赵成阳动作一滞,抬眼撞上她的关切目光,澄明柔软,忽地生出几分惭愧,觉得怎么也不该让姜郁来安慰他。他扯了下唇角,把烟放了回去,“我没事,你别多想,就是有点累了。” 姜郁自然能猜得出他的心思。 第105章 就连负责审讯的警员都有几次被对面的陈力气到失态,赵成阳又怎么可能没有情绪。 她抱住他抚了抚背,轻声道:“你辛苦了啊,一直以来都辛苦了。” 多年以来只被一个想要抓住凶手的信念引着向前,辛苦自不必说,可是除了辛苦,他又有种长跑跨过终点线后的怅然。若是换做别人,一句“辛苦”大抵只是随口说说的安慰,可是没人能比姜郁更加理解他的心情。他收了收手臂,肩膀压得更低,庆幸在她面前总能做真实的自己,紧绷僵挺的身体渐渐卸下力气,把人抱得更紧。 松河夏日晚风舒爽,树叶沙沙,姜郁迁就他的身高,被迫仰起脸来,忽地看见头顶一弯边缘清晰的弦月,明明嵌在漆黑的夜里,却镀着白玉色的光,好像是拼命地在夜幕上撕开一道破口,才让光亮泄了出来。 她觉得好看,眉目也跟着舒展开。 曾经无数次地怀疑,她和赵馨怡到底谁更幸运,是在最痛苦的时候死掉一了百了,还是侥幸地活下来,再用余生在不断的自厌情绪中自我疗愈。 这一刻她终于有了答案。 唯有活着才能被爱人拥抱,让恶人受刑,吹夏夜里的清风,看最美的风景。 所以当然是她更幸运。 但这样的幸运又让她觉得不安。 她不知道如果自己当年勇敢一点奋力挣扎,是不是就能留下更多证据,如果不顾母亲阻拦坚持选择报警,是不是就能早点抓到凶手,赵馨怡的悲剧也就不会发生。 可是生活没有“如果”,那时的她就是胆小懦弱,被突如其来的侵犯吓到肢体僵硬、发不出声,活在母亲强势笼罩的阴影里逃脱不能。 命运从不给人重新来过的机会,而她如今还能做的,就是珍惜这份“幸运”,穷尽所能地让施暴者付出他应有的代价。 回去不到一半的路程,车子换由姜郁来开。她本想让赵成阳去后排休息,他却执意不肯,坐在副驾驶上闭了会眼,毫无睡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问她当初为什么选择做律师。 “你想听官方点的回答,还是想听实话?” “……你说呢?” “实话就是为了多挣点钱。我毕业第一年在律所一个月到手八千,秦颂在检察院不到三千五。” “你这也太‘实话’了。”赵成阳笑,“不过你要真是为了挣钱,搞刑法干什么?去跟崔主任做资本市场,应该挣得更多。” “经济、金融离我都太远了。”姜郁道,“我这个人一直没什么安全感,有句话你听过吧?学点刑法保平安。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觉得就这个sg最实用,既能保护别人,也能保护自己。” * 隔日上午,姜郁打电话给王腾,表示自己手上还有一条关涉陈力的犯罪线索,需要向警方提供。 王腾自然欢迎,约了姜郁到松河市局面谈。 市局办公室里,姜郁将事先整理好的资料递给王腾,道:“2009年10月29日,有被害人前往新风派出所报案,称在新风机械厂家属院以北1.2公里的立交桥洞下面遭人强奸。报案笔录当中记载凶手身高大概175公分左右,右手手腕有一处两厘米长的褐色胎记,与陈力特征相符,鉴定意见确认发生过性行为,但未采集到凶手的生物样本。 后因被害人改口称不存在强奸行为,警方就以不存在强奸事实为由撤案处理。但是鉴定意见显示,被害人的脸部、手腕都存在一定程度的挫伤,而且案发当时被害人不满18周岁,有极大的可能存在强奸事实。” 强奸罪属于公诉案件,一般而言,只要确认存在强奸,不论被害人是否报案,警方都应当立案调查。但实际的情况是,由于强奸案件极大程度依赖当事人的陈述,一旦客观证据不足,当事人又否认存在强奸,案件就很难继续推进。 倘若陈力存在连续犯案,又涉及未成年人,性质确实恶劣,应当从重处罚。只是现在这种情况,王腾听了也觉得为难:“既然案子都撤销了,又是09年的事,现在也没法再追查了吧?” “如果没有新的证据,确实比较困难。”姜郁从资料中找到此前会见李素兰时后者签字确认的笔录,解释道,“但是09年案发之后,陈力——那时还叫陈金龙——曾逃离松河去投奔一个在滨江的亲戚,透露过存在强奸事实。虽然这是间接证据,但是能和当年的报案笔录和鉴定意见相互印证。根据《公安机关办理刑事案件程序规定》,撤销案件以后又发现新的事实或者证据,认为有犯罪事实需要追究刑事责任的,应当重新立案侦查。” 王腾摩挲着下巴忖度片刻,问:“那诉讼时效的问题你考虑过没有?一般的强奸犯罪,追诉期可只有十年。” “但是追诉期内如果有新的犯罪,追诉时效从最新的一次犯罪起算。”姜郁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来,仔细列数陈力的几次犯罪记录,“2009年的案子,原追诉期确实只到2019年,但是2012年陈力强奸赵馨怡致死,旧案的追诉期就延长至2022年,而陈力又在2021年因聚众斗殴入刑,所以即便是09年的案子,也仍然在追诉期内。” 《刑法》好似一部精密运转的机器,宽容与惩戒永远并存,一次次地碾过人间罪恶,给失足者改过自新的机会,也让屡教不改之人永远难逃制裁。 王腾仔细翻看材料,其中不仅仅有关于案件事实的描述,还标注了可以进一步调查取证的方向,甚至是证人的地址、电话。起初他感叹于律师的专业敬业,后来又禁不住好奇,问姜郁是怎么拿到陈力09年的犯案线索。 第106章 “我就是这个案子的受害人。”多年以后,她终于有勇气再一次站到警察面前,神色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当年撤回报案并不是我本意,很遗憾,那个时候的我没办法左右自己的人生。我做了八年刑事律师,每天都在替不同的嫌疑人辩护,坚持无罪推定。我认为这是法律赋予他们的权利,无可厚非。但是今天,如果法律同样允许一个曾经侥幸逃脱责罚的凶手付出他应有的代价,我也恳请您能彻查到底,有罪必究。” 离开市局大楼,姜郁见赵成阳等在门口,朝她张了张手臂。她原本还淡定着,走近了才鼻子发酸,扑抱上去又像眨眼之间回到那天,他来陪她报警,一直给她鼓气壮胆,又趁她不注意偷偷地揉红了眼睛,还嘴硬说进了沙子。 一直以来她都很难描述两人间的感情,因为一切开始得太早,还没学会怎么伪装,也来不及掺进任何杂质,像是两个互相搀扶过河的人,见过彼此最落魄的模样,知道只要撒手自己就会跌倒,便也顾不得满身泥污。 那爱情呢?他们之间有爱情吗? 她不知道。 所以主动吻他的时候,她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赵成阳毫无准备,揽着她的手臂骤然一紧,错愕显然多过惊喜。 姜郁觉得好笑,感叹两人之间果然没什么浪漫元素,刚离开他想要吐槽两句,脸就忽然被人扶住。有呼吸压下来,毛毛躁躁毫无章法,这人果然不太会接吻。 但被回应的感觉也不算坏,好像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只要她想,他就会有回应,好的坏的倾尽所有,毫无保留,从很久的以前开始,只是她一直不敢承认。 为什么不敢? 如果因为害怕失去,那应该也是爱吧。 * 一个月后,松河市局的侦查工作正式收尾,移送检方审查起诉。 由于赵馨怡被害一案此前经过了一次再审,备受关注,法院如今也不敢怠慢,很快就作出了一审判决,认定陈力违背女方意志,采取暴力手段先后与两名被害人强行发生关系,并在实施第二次强奸的过程中致被害人死亡,犯罪手段极其残忍,犯罪后果极其严重,依法构成强奸罪,应当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陈力当场表示不服,提出上诉。 法律赋予每一个被告人平等诉讼的权利,不论十恶不赦还是蒙冤抱屈。亦有律师受到法援中心的指派,在二审中为陈力做罪轻辩护。 或许有人觉得对受害者不公,但是没人能够一眼看穿真相,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机制保障,才能让蒙冤者不必承担莫须有的罪名,也才能让每一个经过控辩双方反复博弈后的结果更加令人信服。 案件走完二审程序,又过去了数月,公开宣判当日已近隆冬。 姜郁刚刚结束一场庭审,匆忙赶到陈力案的宣判法庭,赵成阳已经在旁听席,冲她招了招手。 审判席上,法官开始宣读判决,声音缓慢沉稳,更显庄严肃穆: “本院认为,上诉人陈力在归案后虽然如实供述了犯罪事实,有坦白情节,但不足以对起从轻处罚。 原审判决认定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定性准确,量刑适当,审判程序合法,法律适用正确。 经本院审判委员会讨论决定,依法裁定如下: 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闭庭的法槌声清脆响亮,也给这场旷日持久的命运审判正式落下帷幕。 一个凶手,两起罪案,事实与证据错杂交织,冥冥之中似是早已注定。姜郁有时经常会想,如果她和赵成阳没有遇到彼此,没有阔别多年后的那场重逢,是不是就永远找不到真相。 赵成阳却比她乐观得多。因为在他看来,只要他们还想找到真相,未曾放弃,就总会有一天在这条艰难而漫长的路上重新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