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空曲》 楔子 畏流空, 星月驰驰 雾里观音凝兰蕙, 春尽不回梦先寒, 奁镜朱颜辞流水。 嘉靖九年,确立了北京天坛专门祭天和祈谷的地位。 帮新孔庙祀典,尊孔子为至圣先师,亦是嘉靖九年。 基本上,明世宗(西元一五二二年~一五六六年)是个不太差的皇帝,只可惜太沉溺于道教,日日祈神炼丹,离勤政爱民愈来愈远。 他在位第二十一年,因差点被一位愤怒的宫女缢死,从此不敢回大内,整天在西苑求长生不老,连朝政都不理,任严嵩擅权误国。 他在位的第三十六年,建醮坛祈天福,达到最高峰。 以他最信的紫姑女神为例,便由三品以上的大宫女儿中,选出品貌八字最佳者,封为“观音”入宫奉祭。 “观音”本为佛教菩萨之名,但在明朝,已被民间用来统称美丽的女子。 三位入选的“观音”方十来岁出头,刚开始时还被宫里的龙台凤阁及奇花异草所吸引,但建醮献瑞的典礼,实在沉闷地教人难受,尤其要背皇上本身那长长的道号,错一个字都不行,才叫紧张得连肚腹都打结了呢! “云里观音”记的是: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元虚圆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 “雾里观音”记的是: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阳真人万寿帝君。 “风里观音”记的是: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殿智昭灵统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 荒唐的皇帝,必产生荒唐的年代,其中由礼教再进一步被束缚的女子,更如飘萍般身不由己。 三位观音,三段传奇,分为“天步曲”、“流空曲”、“水尽曲”总称为“无情碧” 此篇所述的“流空曲”是雾里观音的故事。 雾里观音,姓孟名采眉,父亲曾为国子监祭酒,参与祭孔大典,是出自礼教极严格的儒学世家。 “流空曲”宜以琵琶弹唱,内容如下 畏畏流空,星月驰驰, 雾里观音凝兰蕙, 春尽不回梦先寒,奁镜朱颜辞流水 垂下帘拢,荒烟含翠 年华不识花自飞 纵使天涯无情碧, 几番望断离人泪 第一章 离人泪 垂下廉栊, 荒烟含翠, 年华不识花自飞, 纵使天涯无情碧, 几番望断离人泪。 嘉靖三十七年,岁次戊午。(西元一五五八年)秋,山东汶城河畔,雁见南飞!蓝天薄薄丝云。 丛山绿转黄中,风拂过阵阵萧索,这在上游处,乱石湍急,有块大木板横冲直撞而下,不像木舟,也不似竹筏,斜斜歪歪地顺着水流向前,遇到静潭或许打个转,但方向仍然不变。 同时,有两只鹰嚣叫着盘旋,由远山到林稍,圈愈转愈小,昭示的是它们一贯的死亡之舞。 仔细聆听,还有一些隐约的喧噪,但被哗哗水声盖住。 汶河绵长,可入黄河,再出大海,大木板可是此去茫茫,汶城是它人平地后的第一站。 平地上有市集庙会,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码头前泊着摇摆的小舟,但今日很特别地有一艘三帆的官船停靠,表示有自京城来的官员路经此处。 船上的舱室以实心木头建造得有模有样,窄窄的桅板间还围着雕栏,所有的窗口都以竹帘布幔严严地遮住,大家便由此推断,那主人不但是大官,还带着女眷同行。 静静的午后,拥挤的人潮减少了一大半,赶牛赶猪的都离去了,只留一些杂货、采菇和卖糕的小贩还闲闲地来往着。 辟船靠河的一面,竹帘突然卷起小小的一角,有个娇柔清脆的声音传出,语调抑扬顿挫地念着一首桂花词“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留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她才背完上半阙,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女声马上阻止她说:“别再读这些风花雪月的诗词了,当心你爹听到,又叫你去默女论语或抄什么纪泰山铭了!” 小姑娘调皮的伸伸舌头,一双清灵的眸子由窗缝往外看,除浩瀚的江面和野草、凸山外,没半点赏心悦目之景。 唉!和爹旅行就是如此,只会朝观泰山,到孔子和孟子的家,或看一堆祠、记一堆碑,每天就是祈求“无疆福寿,国泰民安,天下太平”之类的官样话。 倘若是她,人访山东,第一个便到青州。那是李清照的故居,她可以遥想那才华横溢的女词人是如何在青州度过那段最美的青春岁月。 秋天咏桂花,多适情适景呀,她想得入神,睫毛闪了闪,听到她唯一的弟弟兆纲走过来说:“三姐,你再告诉我峰山的传说,好不好?” 她转过身,望着这小她五岁,今年才过十的幼弟说:“你怎么老是忘记呢?在很久很以前,女娲氏补天时!剩下一堆五彩斑斓的石头,在驾着云越过泰山时被绊了一跤,五彩石掉落,于是就成为峰山了。” 峰山是孟子故乡的名山,他们前两日才经过,对那大大小小又形状各异的石头印象深刻。 “哈!好有趣的故事,女娲娘娘被泰山爷爷绊了一跤!多好玩呀!”兆纲每听一遍,就大笑一次。 “采眉,少对你弟弟讲这些荒诞不经的故事。”孟夫人吕氏半斜在卧榻上,轻摇着扇子道:“他的四书五经都背不好,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 兆纲一听,马上将笑脸收敛起来,赶忙回到小桌子上继续练他的楷书,数数还短好几行哩,吕氏自嫁到孟家后,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在无后为大的压力下,不得不为丈夫纳妾。妾进门后,果然生了个男娃,只可怜没度过产妇的鬼门关,孩子平安,自己却死了。 对这唯一的命脉,吕氏当然疼如亲生儿,但毕竟是由妾所生,老觉得他不够聪敏,和上面的姐姐一比,就差一截,管教也不得不愈严格些。国子监祭酒的儿子,书若念不好,岂不是贻笑大方吗? 只可惜采眉不是男孩,还记得她刚出生时,那方额荔鼻,那炯炯目光,多清俊呀!以致抱着采眉时,就不禁恍惚觉得她是个男孩,是将来可以光耀门楣的带把儿。 可惜梦想归梦想,她终究只是梳髻的丫头,能上朝堂的机会,大概就仅有去年为皇上扮“观音”的时候吧!以后所有的荣华富贵,都要看她的丈夫是否成材成器了。 思及“丈夫”二字,吕氏忽见女儿的鹅黄绸衫上少了那镶玉的金锁片,忙问:“你的锁片呢?” 采眉低头一瞧说:“方才换衣裳时,忘在箱子里了。” “快戴上!待会到夏家见你未来的公婆,这文定信物不随身挂着,人家会觉得奇怪的。”吕氏说。 采眉点点头,很快就在床榻边的箱笼中找到那沉甸甸的坠链。那是一块羊脂白玉,点缀着梅花型的金丝边,约手掌大小,上面刻着几朵梅和“傲梅香”三个字。 去年选上“雾里观音”时,爹还特别在玉的背面加刻一株兰和“凝兰蕙”三个字。 这宝物跟随她三年,由十二岁与夏家订亲起,她都不曾在意过,彷佛这只是一桩遥远的事及与她无关的人,很淡然地存在她的生活轨道外。 直至及笄的十五芳龄,隐隐开始有了悲春伤秋的情绪,方才感觉到“它”的存在,但也缥缥缈缈地无法成形,不值得一虑。 十五佳人吕氏望着女儿,斜斜的单髻,一排覆额刘海,两束浓黑的发丝由耳际被下,鹅蛋睑白里透红,新月眉下一双翦翦秋瞳,菱角似的红唇未语先笑,青春靓容,不必花纱或珠簪点缀,就明艳照人。 唉!精心娇养,最后是别人家的,爱女还能留在自己身边几年呢?吕氏忍不住说:“到夏家时,记得少说话,也不许东张西望,就乖乖的留在内院里,除了你公公外,任何男人都不能见。” “娘,我知道啦!你说好几遍了。”采眉笑着说。 “未婚夫妻在行婚礼前见面,会令诸事不吉的。”吕氏再一次叮咛“知道这一次经山东时要来拜望夏家,我就反对,可你爹和夏总兵同时遭贬,我们调到南京,他们调往长城边的保田,难得能在汶城碰头,也实在不忍阻止他们老朋友难得相聚的机会。” “爹和夏世怕都得罪了严嵩,对不对?”采眉问。 “别乱讲!女孩子要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这是妇言首要的规范。再说,政治是男人的事,我们不能随意批评。” 又是三从四德!采眉耸耸肩,没有顶嘴,迳自乖乖的低头绣她的荷包。闺阁中,其实没有那么封闭,关于严嵩父子的种种恶行,她耳里听,心里也记、也评。 今年春天,皇上对嚣张的严家有一些微词,几位都察御史乘机弹劾,想为冤死的杨继盛和沈练复仇,结果没有成功,反而还引发政争,流贬了一批忠义之士。 “采眉,你到底在绣什么?既是红梅!怎么又用白丝线呢?”吕氏眼尖的瞄到采眉手上的绣品问。 采盾这才发现错误,也不禁暗怪自己的心神不宁,彷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偏偏一旁的兆纲刚完成一张大楷字,听出兴趣,问道:“娘,三姐不能见男人,我可以吗?我好想看看那个拿剑闯进锦衣卫去救人的夏怀川喔!” 采眉瞪大眸子,夏怀川正是她许配终身的人,兆纲说什么闯进锦衣卫救人?她可不曾听过这事儿哩! “你已经十岁了,当然可以和你爹留在前厅,也正好见见世面。”吕氏说。 “娘,锦衣卫救人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呢?”采眉极为好奇。 吕氏迟疑一会儿说:“就三年前吧!几个在国子监念书的监生,得罪了严首辅的孙儿严鸿,被送进锦衣卫。当时也是监生的夏怀川就直闯都督府,把人要了出来。” “爹说这才是有胆识的人,还要我以他为榜样哩!”兆纲补充道。 采眉故意说:“在我看,这根本是逞匹夫之勇嘛!” “匹夫之勇?这话千万别让你爹听到,他是因此才招夏怀川为婿的。”吕氏又说:“说真的,夏怀川文武双全,在京官子弟里算是个拔尖儿的人才,你爹掌理国子监,讲学多年,阅人无数,不会错选的。” “娘,你也夸他呀?!你以前总不提他,我还以为你不满他这个人呢!”采眉故作淡漠地说。 “哪能提呢?那么早把他吹进你的耳朵里,只怕你会胡思乱想,意不定就容易着魔,去学人家弄什么相思来害自己。女孩子啊!贞静幽闲,端庄诚最重要。”吕氏说:“这一次回南京也好,你弟第可以见见几位大儒,你也顺便受你大姑姑的教,把列女传。好好的再读一遍。” 大姑姑可是孟家的名人,出嫁一年丈夫病殁,之后便回娘家守节,已经十八年未曾下楼,表示自己从一而终的决心。 这段故事,采眉早就听腻了,为了怕母亲再唠叨,她专心一意地绣着荷包。或许她该加上咏梅的那段话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吕氏见儿女各自做事,四周十分安静,她轻摇着扇,慢慢地便打起盹来。 汶河上的大木板仍不停的飘流着,偶尔跳几下,偶尔似要翻覆,天空的鹰也随着它飞,姿势愈来愈狂野。 喧闹声亦逐渐增大,突然,林丛中跑出一些人来,码头旁的小贩也丢下摊子往河边奔去,连店面中半睡的夥计都惊醒过来,沉静的午后扬起一阵大騒动,有如老虎闯入羊群般窜乱。正在船头洗杯碗的孟家丫环香儿,倏地站直身,瞪大眼睛,忘了手中的瓷器,任它“哐啷”而碎。 吕氏并没有醒来,采眉听见声响,先要弟弟继续练字,自己则轻轻的走出船舱。那嘈杂声自四面包围而来,她还没弄明白状况,就瞧见那块众人瞩目的大木板正怪异地随着流水飘荡。 来到汶城,河的流速变慢,缓缓一大片,大木板也悠闲地晃荡着,更让人得以看清楚上面放署的东西。 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仰面躺着,衣不蔽体且血迹斑斑,四肢都用铁环扣住,形状极为凄惨,木板上还插着一根木牌,上面写着私通之罪,天理不容!男女奸淫,十恶不赦,此娼盗之徒若死,烦善心人士就地掩埋,见者万不可救,救而收留者,与之同罪。 采眉的第一个反应是脚软,再来是想吐。她才扶住围栏,便见兆纲走了出来,她忙遮住他的眼睛叫道:“不要看!” 舱内的吕氏在烘闹声中睁开惺忪的眼往外瞧,这一瞧,可不得了,她气急败坏地把采眉姐弟俩拉进来,并对香儿说:“把所有的门呀窗呀的全都关好,叫孟金守住船,不准任何人靠近,真是太可怕了!” “是”香儿脸白得都快站不住脚。 而兆纲已经吓得哭倒在母亲怀里。 采眉则是浑身发抖,皮肤窜过一阵阵的冷意。她生平第一遭见此惨事,简直无法忍受。但那男人和女人的模样,偏缠绕在她的脑猴一直不肯离去,比阴厉的鬼魅还可怕。她趴在母亲的膝上,不敢抬头,觉得那大木板彷佛会撞到他们的船!再紧紧黏住,像催命符般。 “待会儿到了夏家,得请人帮你们收收惊。大白天的飘来这东西,也不怕吓到幼小的孩子,真是的!”吕氏自己亦神魂未定,不禁怨怪丈夫去投个帖也要花那么久的时间。 “娘,那!那是死人吗?”兆纲哽咽地问。 “有没有死,娘不清楚,但他们肯定是做错了事才会有此报应。”吕氏想想,打算乘机给他们一些教诲“所以,凡是为人,都要行得端、坐得正,男人要忠君爱国,以仁义为天,做个心无邪念的道德君子,不思迁、不贰饼。” “娘,我知道。”兆纲揉揉眼睛说:“爹教过我,孔子四科文、行、忠、信,都是以道德为本,做人要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 “你这回背对了嘛!”采眉夸弟弟说。 “至于你,”吕氏面对女儿,严肃的说:“身为女人,要讲贞烈,以夫为天,绝不可轻浮调笑或逾越礼防,一个不守妇道、失了贞节的女人,便猪狗不如,人人唾弃。采眉,你千万要切记呀!” 采眉点点头。她在列女传中已经读过太多了,有女子为了守节,不惜断自己的手臂、削自己的鼻子,甚至在睑上刺字,或毁去容貌的。虽然意念很可嘉,但采眉始终觉得这种伤及发肤的做法太过残忍。 当然,她绝对不敢在爹娘面前表示一点反对意见。自幼,她和两个姐姐,只有比谁女教闺范背得最视邙已。 但一切,都不如今日公然示众的私刑更教她心惊。 她不懂,既有如此残酷不堪的惩罚,为何还有人不顾廉耻的去犯奸淫之罪呢? 私通的人,又是什么心态?尤其是一个清白女子,自尊自爱、谨守礼教,怎会受男子的诱惑呢? 采眉轻视那木板上的女人,但也有一些不忍和同情!再大奸大恶之人,也不该有如此凄惨不堪的死法吧? 对她而言,守贞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她许配给夏怀川,就是夏家的人,等时候到了,就上花轿成为夏家的媳妇。 在礼教之下,她不多想,亦不去想“夏怀川”三个字,就像一颗种子,在她的心里适时地发芽,而后开花结果,正是古诸中所言的!一切命定有时,如季节之递嬗。 她,孟采眉,就如同其他千千万万的女子般订下婚约,一生就由一个陌生的名字开始守起,直守到老死。 除了那个名字外,所有的岔路都是错误、都是万劫不复! ** 汶城的总兵府在夏家进驻后,费用大幅缩减,淳朴了许多,仅有练兵及武器方面稍稍整度而已。进入灰沉沉的大门,最名贵的是摆在壁照前,那由武当山及嵩山运来的石头,嶙峋怪状的,不费一文钱,靠的是石总兵与武当、少林两派的良好关系。 孟家女眷的软轿直接来到石家内院,微暗的天色,已是掌灯的时分。 采眉和母亲一下轿,几个嬷嬷、婢女便陪着夏天人卢氏迎上来。大夥的眼睛直盯着年轻的采眉看,想一睹大少爷未婚妻的风采。 彼此问候过,卢氏拉着采眉的手说:“上回见面时,还是个小女孩,如今出落得似一朵花,你们瞧!这就是皇上御选的雾里观音,可开了眼界了吧?” 在高蕊的油灯映照下,采眉觉得很不好意思,但也维持着大方的姿态。 有个梳两络平髻的女孩子笑容可掬地问道:“孟姐姐,听说皇宫里有很多白鹤、白鹿和白雁,是真的吗?” “是呀!都是自各地进买来的吉祥物。”采眉也微笑着回答。 她后来才知道,夏夫人育有二子一女,这长相极甜,小她两岁的姑娘就是夏家的掌上明珠,闺名叫巧倩。 由于男女严防,宴客分男席和女席,中间隔着一道门,仆人在两边穿梭服侍。 上的菜大都是山东的面食馄饨,再来就是当地磨出的豆腐和猎烤的鸭子,足见夏家也是讲为官清俭者。 卢氏笑着说:“在北方多年,一直不习惯这儿的吃食,我真怀念江南老家,光是百笋宴和炒鳝鱼鲜,教我在梦里都会馋醒,如今已快不知羹汤的滋味了。” “这会儿,你们更往北走哩!”吕氏说。 “没错,还降了级到参将,等于闲官,我家老爷脾气太直,只怕还要惹祸。”卢氏叹口气说。 “我家的不也一样吗?孔孟之道若像砖,他也不顾一切的拿来砸自己的脚。”吕氏说。 “至少你们还到南京,总比我们荒凉的边塞好。”卢氏想想又说:“不过,我会盯着怀川用功读书,登上进士榜,不会给采眉委屈受的。” 采眉一听,很自然的脸红了,觉得大家又将焦点放在她的身上。 吕氏因不放心幼子在前厅,仆人便不时来报告状况,一餐饭下来,算是吃得和乐融融。 在筵席将散时,吕氏说:“对了,这汶城有没有收惊的道婆?今天采眉姐弟俩在码头受到一点惊吓,要给他们走走神才安心。” “怎么回事?”卢氏关心地问。 吕氏很简单地将那受私刑的男女描述一遍。 卢氏的眉头紧攒起来,女眷们也都安静无声,似有隐情。一会儿她才说:“齐鲁民风一向强悍,什么奇事都有,嫂子见怪不怪,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明天一早我就去请道婆来。” 这时,门的另一边传来彷佛天降大石的巨响,接着是人声沸腾。 卢氏站了起来,见有个管家嬷嬷匆匆跑近,在她耳旁低声却焦虑地说些什么。 卢氏的脸上有掩不住的慌乱,忙对吕氏说:“嫂子,怠慢了,不过一些家务事,我去去就来。” 卢氏离开后,包括巧倩等女眷们,都聚集在区隔前厅的那扇门前,由细格缝中探视动静。吕氏和采眉是客人,自然不敢随便,只有留在原处,不明就里地呆坐着。 渐渐的,前厅的喧闹对话声一句句清楚地传到众人的耳朵里。 夏总兵府的大门口围聚着许多人,熊熊的火把在夜空下燃烧着,他们一半是衙役、一半是百姓,由县太爷曹修带领着,来意明显不善。 在迎远客的当儿,受到如此的示威打搅,令夏纯甫非常不悦。他向好友孟思佑赔个礼,走上前去,板着脸孔问:“曹大人劳师动众的围我夏府,到底有何大贵干?” “爹,他是来找我的。”席宴中,一个头戴葛巾的年轻男子走出来,很冷静地说:“曹大人,有什么事请人传唤就可以。要上衙门吗?没问题,我现在就去!” “上衙门也没有用!你的所作所为已触犯民怒,今天非要向夏大人讨个公道不可!”曹修恶狠狠地说。 夏纯甫转头瞪着长子。 夏怀川浓眉下的一双锐眼澄澈如星,没有一丝惧怕或愧疚,只怕又是打抱不平之事。 他不得不怒问:“你究竟又给我惹了什么麻烦?” “是孩儿鲁莽,我看不惯他们动用私刑,所以把木板上的沙平和燕娘给放掉了。”怀川说着,唇边泛起冷笑。 “瞧!是不是?他自己都承认了。沙平和燕娘乃是一对奸夫淫妇,乡人共忆,给予惩罚,令公子偏把人给放了,这不是故意和全城的百姓作对吗?”曹修说得太快、太急,脸都涨红了。 “沙平和燕娘是不是奸夫淫妇,大家心里明白。”怀川的语调仍是不卑不亢“曹大人快马绕一圈汶城,黄纸往姑娘头上一贴,也不管姑娘愿不愿意、父母舍不舍得,就强抓到北京,这又如何说呢?” “这这哪叫抓?”曹修臊红着脸辩驳“是北京严首辅下的命令,咱们皇上要的,我我不过是奉令行事!” [皇上要的?圣旨呢?”怀川进一步逼问。 “怀川,不可无礼!”夏纯甫见儿子盛气凌人,忙制止他。 怀川?采眉坐在后厅,人微微一震,方才那正义感十足,又低沉的好听的声音就是她未来的夫婿夏怀川吗? 不见他的人、不知他的一切,就那丹田有力的振振言词,竟也如观春花望秋月,有脉脉的感觉缓缓流入她的心田。 对那木板上的男女,他也有一份同情心吗?看来,他仗义任侠的脾气,并不会因为年岁增长而收敛,反而是变本加厉了。 “的确是太过无礼!他误了严首辅的事,严首辅大人大量可以不计较,但令公子放走沙平和燕娘,以致危害汶城善良风俗,该怎么办?我木板上可写得清清楚楚,救他们者是与之同罪的!”曹修忿忿的说。 “什么罪?沙平和燕娘已有婚约在先,是你故意拆散人家姻缘的!”怀川辩驳道。 “什么婚约?沙平的师父和燕娘的父母都没有承认,没媒没凭的,这根本是年轻男女私自苟合的行径,完全不合乎礼教!”曹修说着,并由人群抓出几个人来“瞧!林师父和王家人都在此,你们大可以问个明白。” “夏公子,求求你,燕娘不知耻,死有馀辜,你告诉我们她人在何处,好吗?”燕娘的父母恳切地问。 “沙平勾引良家妇女,早就被逐出武馆,夏公子救他一命,是助纣为虐,林某无法感激。”林师父说。 看他们的表情,藏有太多苦衷。曹修为严嵩的爪牙,在汶城挖奇石、收粮租及搜美女,地方人土任其摆布,敢怒而不敢言。 “曹大人,怀川莽撞放人,是有失虑之处。”夏纯甫隐忍着怒气说:“但你黑夜率众包围总兵府,到底有何打算?是想叫怀川去把人追回来,还是乾脆也将他绑在木板上?” “人能追回来最好,而令公子不把本官和汶城人放在眼里,也必须受些不小的惩罚”曹修说话的语气不禁有地再意了。 “人不可能追回来的,因为他们到哪儿去了我也不知道。”怀川耸耸肩,很乾脆的说。 “夏公子,不追到人不行呀!燕娘一日不回来,我们王家就一日不得安宁呀!”燕娘的父亲说。 “没错,我的武术馆也得关闭呀!”林师父说。 夏纯甫绿着脸说:“曹大人,你口口声声说什么百姓民众的,可别逼人太甚了!” “有本事!帐就全算我一个人头上,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别殃及无辜!”怀川咬着牙说。 “我就等着你这句话!”曹修早就看怀川不顺眼了“我没达成严首辅的任务事小,但你破坏汶城善良风俗事大,夏家向来以清廉着称,总该给我们一个交代吧?” “没错,对于放走奸妇之人,如何能纵容!”群众里三五的曹修爪牙,起哄地说。 “你是说,假如我对怀川有个处置,你就不再打搅王林二家吗?”夏纯甫问。 “我们要的不过是公理!”曹修嘿嘿冷笑两声“据说夏府的家法十分严格,最有名的是鞭刑。十下,我只要十下,开开眼界,也正好叫令公子以后别防碍我的公务。” “曹大人,你公事私论,这也过分了吧?”孟思佑看不过去的站出来说话。 “孟大人,你在国子监讲学,不是最爱提以民为天吗?今日这公事不是出自我,而是应百姓的要求,叫夏大人给个交代,以服民心,怎能叫私论呢?”曹修一说,群众又纷纷相应,似存心要闹到底。 怀川身子屹立如山、脸色刚硬如石“爹,我做我应该做的事,若鞭子能息事宁人,你就行家法吧!” “怀川,你疯啦!夏家鞭可不是闹着玩的。”卢氏不禁担心的叫了出来。 “大哥,你行的是义,却甘心受罚,那不就等于向大家认错吗?”夏家老二怀山急急地说。 “今日天下,忠贞之士遭难,谄媚之人富贵,早非一天、两天的事了,一点鞭刑又算什么?我就想鞭出个正义和是非曲直来!”怀川义正辞严的对弟弟说。“快去取夏家鞭来!” 夏怀山仍在犹豫着,进退都不是。 “去吧!”夏纯甫沉声下令“照你大哥的话去做。” 这句话,令所有的人都深吸一口气,唯有曹修发出满意的笑容。他才不在乎沙平或燕娘的死活,他要确定没人敢藐视他的权威。 后厅里,采眉的心也随着那些话大力的起伏着,差点转不过气来。她几乎要坐不住了,想奔到门边去由隙缝向外瞧,看看说出这不畏鞭刑的男子究竟长得是什么模样? 很英姿勃发吗?很伟岸吗?是她心目中那顶天立地的不凡英雄吗?可惜她不能动,甚至连心急的表情也不能显露出来。 在混乱之中,巧倩走了过来坐到她身旁,喃喃地说:“天呀!夏家鞭真的拿出来了。” “夏家鞭很可怕吗?”采眉忍不住问。 “当然可怕啦!它是由塞外一种历遍风沙霜雪的草所编织成的,特别有韧度,再加上用桐油一浸泡,便像铜铁一样硬。”巧倩皱着眉头回答。 “那不就会被打个半死或半残了吗?”吕氏紧张地问。 “若是由爹下手还好,不会伤及筋骨,但大哥也会有不少苦头吃。”巧倩看看采眉,又道:“你们别太担忧,我大哥是很强壮的一个人,我从没见他被任何东西击倒过。” 采眉关心也不是,不关心也不是,恰好管家带着兆纲走进来,说他尚年幼,不适合再留在前厅,才让采眉掩饰过那形于外的情绪。 “娘,夏大哥好勇敢,一点都不怕,为什么不许我看呢?”兆纲很不高兴自己必须要和女人们待在一起。 “嘘”吕氏警告他噤声。 四周内外一片寂静,但那静是因为全部的人皆屏住气息,像是下一刻就要承受不住似的。 采眉首次体认到“无声”也是一种折磨。她终于离开座位,立在一盆兰花前,垂首等待,等着那自愿受鞭刑以平息纠纷的男子所发出的惨嚎。 但没有,隐约之中,仅有鞭子落地的声音,如锵锵铁棍。直到有人至后厅唤仆婢们去烧水熬葯,才知道一切已然结束。 采眉不能动,因为她没名义,也没道理,毕竟她只是客人,也从没见过夏怀川,尽管他们以后会亲如夫妻,但此刻仍彷佛隔着天河的两端,渺渺浩瀚,只有如风的气息流转。 ** 晚宴自是草草结束,夏家的女人都集中在东跨院,为怀川的伤口急着忙着;夏家的男人则聚在前厅,驱走来闹事的群众后,只有满心的忿忿不平,长烛通亮,大骂腐败的政风。 孟思佑也陪着好友抒发胸臆间的诸般牢騒,悲叹杨继盛和沈链的遭遇,感怀才被流放的几位至交,更感慨自己的茫茫前途。 吕氏母子三人被安置在客房中,经过白天在码头遇见的惨事,夜晚又逢怀川被罚,心情的沮丧和不安自是不必多说。 这一回路过探友,也太不是时候了。采眉无法厘清自己混乱的心情,一进到房里,就埋头绣起那梅花荷包,一针一线的,有着从未有过的专注与认真,脸庞上的稚气在烛光的映照下逐渐沉凝。 兆纲则是睡不箸,他太兴奋了,由旅行的第一天起,他就显得精力旺盛,今天更是如小猴子般毛躁。 “娘,夏大哥实在是太厉害了,打了十鞭,连叫一声都没有,他真的不痛吗?”他问。 “人心是肉做的,哪能不痛?是你夏大哥意念强,能忍得,一个男人长大了就要如此,能威武不屈,才会有出息。”吕氏适时的教导他。 兆纲不想母亲又扯及孔子、孟子,于是走到姐姐的身旁问:“三姐,你觉得呢?你喜欢夏大哥的男子气概吗?” 这是存心教人尴尬嘛!但兆纲的表情却是一派天真,才十岁的人,怎么会懂得她那少女的心思呢? 采眉放下绣针,故意板起脸孔说:“什么男子气概?那叫做惹事生非,被夏伯伯打了,那是活该!” 兆纲不懂姐姐的羞赧及矛盾,小脑袋一时之间转不过来,忙问母亲说:[娘,怎么会活该呢?夏大哥不是为了救人吗?你说木板上绑的是坏人,但他们是冤枉的,夏大哥不是该帮他们吗?” “夏大哥没有错,你三姐是说着玩的。她的意思是,都三更天了,你再不睡的话,她也要打人了!”吕氏笑着说。 此时,采眉恰完成荷包上的最后一个字,那粉青色的“彻”字,勾挑着俏皮的尾色,带有几分两晋文土的味道。 “给我,”才看一眼,兆纲马上被那颜色及梅图吸引了“姐姐的荷包送我,我就去睡。” “兆纲,你这是巧取豪夺,不可以的!”吕氏马上变了口吻,严厉地指责。 “娘,给他带着吧!”采眉的心情又突然改变了,主动将荷包系在兆纲的腰间说:“他也是图个新奇,如果这荷包能让他今晚不作噩梦,戴着也好。” 兆纲可高兴了,他向来最爱三姐帮他做的小玩意儿,像香囊、玉佩结、帽带和小坠子等,都比市街坊间卖的还要精巧。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手摸着梅花图,终于慢慢地睡着了。 吕氏熄了灯,在黑暗中对采眉说:“对于你方才的话,我倒也有些感受。怀川这孩子是有些年轻气盛了点儿,三年前在北京太学时,就因为看不惯而正面和严家的人冲上。现在也该是十九岁了,却丝毫没收敛,又和官府对上,唉!把你许给他,我还真有些不放心呢!” “娘,什么放不放心嘛!他又没有不对”采眉说到一半又停下。 “你不是说他惹事生非,被打活该吗?”吕氏说。 “娘,那是逗兆纲的,夏家的事,谁管呀!”采眉将睑埋在锦褥中,急急地说。 “当了夏家媳妇,自然就要管罗!”对于这最小的女儿,吕氏心中有着更多的不舍“那个夏怀川,才气纵横、胆识过人,但也十分不羁,若没有几分手腕,你这个做妻子的还真管不住他。” 采眉不想回答,假装睡着。 “一个正直不屈的男人不好当,但做他的妻子更苦,这时就要靠你的温婉贤淑来化解危机,别落得像杨继盛夫人一样的下扬,披发执状纸的跪在宫门外,哭天悲地的想救丈夫,却无人敢理睬”吕氏不知自己为何会提到这桩三年前的冤事,心想,女儿可能是太累了才不应答,大概已沉入梦乡了吧!于是,她也喃喃地也阖上了双眼。 采眉将头伸出被窝,望着透过窗牖那细柔的光,是秋夜里的圆月,像个银盘似的挂在墨黑的天空中。这一晚,月和星都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仿佛会说话般,与她眨眼凝睇。 她再翻个身,想克制自己的思绪,但在屋的某处,那受了伤的夏怀川仍盘据着她的心田。 没有模样,高或矮、胖或瘦、手长或短、脸窄或宽,她都不知道,比涅盘经里提到的“众盲摸象”还糟糕。只有他的声音,如穿山越岭的钟声,低低的、沉沉的,引领着树芽伸展的那种润泽,轻敲着她的心。 他说!“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说:“我就想鞭出个正义和是非曲直来!” 他就真不怕鞭抽入骨的疼痛吗?而这样阳刚粗莽的男人,面对女子时又是何种面貌?会温柔体贴吗?可别像元曲中那些梁山泊的英雄,浑然野性未脱的脾气不会这么惨吧?夏家虽是稍重武略,但亦强调文修,瞧巧倩一副闺秀模样,夏怀川也多少是个翩翩佳公子吧? 至少,他的声音语调令她觉得很舒服采眉的一颗心,就在这辗转中,忽上又忽下,直到月亮落到林梢后,她的疲倦才悄悄袭来。 ** 夏家东跨院有几棵梧桐树,巴掌大的叶子,在秋风中不时地两、三片飘落,枝桠间已失去了夏日的浓绿颜色。 未卷起的帘内,有着浓浓的中葯味,负责煎葯的小厮经过一夜的折腾,在这近午时分,忍不住微微地打起盹来。 怀川俯卧在床榻尚,颊贴着枕头,睑向外,浓眉紧皱起,催促着“还不快上葯,我都不怕了,你还会手软吗?” 怀山看着那纵横交错的十条鞭痕,昨晚还是刺眼血腥,今天竟青肿浮裂,并向两旁扩散,显得更惨不忍睹。他不禁说:“你干嘛逞勇,要听曹修的话逼得爹打你呢?” “如果这十下能救沙平和燕娘的命,也算值得。”怀川感觉到那冷冷的葯敷在伤口上,似火在烧,但他不吭一声,语调如常的说:“况且,我不希望他又把帐赖在爹的头上,再去严嵩那儿打小报告,这时候,他正巴不得抓我们夏家的小辫子去邀功。” “我真不懂!他才一个小小的六品官,爹位至三品,为什么还要怕他?”怀山年方十七,比哥哥更易动肝火。 “所谓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今日在朝为官,不论品级,只管你有没有附和严嵩而已。”又熬过一阵火辣辣的疼,怀川继续说:“若不是为了沙平,我还真不屑惹他这龌龊无格的鼠辈,白白脏了一双手!” “我还是不服,这样白白被打,爹娘都难过得一夜没睡,连孟家世伯也跟着无法阖眼。”怀山边说边小、心翼翼的未怀川涂葯“这一下子,你恐怕要躺个好几日,不得动弹了!” “应该不会吧!这是李时珍世叔两年前在太医院时特别给爹配制的一种伤葯,说愈严重愈见效果,我们一直没机会用,藉着这次的鞭刑,我倒要看看这李家伤葯有多神奇。”怀川极有自信的说:“我赌三天就能仰着睡觉了。” “不是我对李世叔没有信心,而是你看不到那伤口,全都皮开肉绽了呀!”怀山摇头说:“我赌你得七天伤才能略收。” “赌什么呢?”怀川咧开嘴笑,一派的潇洒。 怀山看着墙壁说:“你的流空剑如何?我早就对它觊觎已久了。” “要流空剑还不容易?你只要剑法胜过我,它就是你的了。” “要在剑法上赢你,还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呢!不如用赌的比较快,也公平些!”怀山笑嘻嘻地说。 小厮突然站直了身,原来是卢氏到来。她对着儿子们说:“人都受伤,疼个半死了,还有心情打赌?” “娘,不疼的,这点皮肉伤,比起我在少林寺练武时的折骨断筋,不过小意思而已。”怀川试箸坐起来说。 “你爹下手还真重!”卢氏审视着他的背,难过的说。 “不重的,还没到让我疼得哇哇叫的地步。”怀川打趣着说。 卢氏先叫怀山到前厅去吃饭,再吩咐仆人布好精熬的肉粥,吹冷了要喂怀川。 “娘,我的手又没事,可以自己来。”怀川的手臂一动,便会牵着肉痛,但他极力忍耐,缓缓地拿起汤匙。 卢氏看着俊挺出众、眉目朗朗的长子,心里有着无限的骄傲。论才论德,都不负家族的期望,只希望他别沾意太多他父亲的傲骨,一生少灾少难,永远都平安顺遂。 她的念头突然又转向采眉,那端庄秀丽的女孩配上怀川,倒也郎才女貌。她不禁微笑地说:“你这回事闹得真不巧,恰好是你准岳家来的时候。若不是了解你脾气的人,早不敢将女儿嫁给你了。” 怀川倒没有想到那么多。采眉,他完全没印象,即使见过的话,也不过是一群穿红戴绿的小丫头中的一个。十二岁许给他时,就只是一个名字,一年念不上几回,因为他有太多事情要做了,成家还不是目前的首要目标。 卢氏见了他的反应,又说:“采眉十五岁了,模样端庄又美慧,莫怪去年会被皇上选为观音,能娶到她,是你的福气。” 怀川对什么“观音”并没有兴趣,还说:“既然她长得那么美,皇上怎么不将她纳为嫔妃呢?” “你弄错了,这观音是为建醮而选的,怀着崇敬的心理,必然是要挑选品貌好的,和皇上纳妃又是两回事。”卢氏说:“再过两年,等你中了进土,采盾就要进我们家门了。” “是吗?昨晚那一闹,她还没吓到呀?”怀川喝完粥,扮个鬼脸说。 “怎么不吓?不只她,所有的人都感到心惊肉跳的。”卢氏唤人来收拾碗盘,又说:“不过,至少她知道你的性情和为人了,倔强莽撞得像头牛,未来两年够她心里盘算要怎么样来治你。” “没有人能治得了我。”他微笑地说。 “是吗?我倒希望她有那种贤德。”卢氏也笑说。 午后,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炉上的葯罐偶尔噗滋两声。怀川趴卧着闭目养神,对于脊背鞭伤那剐心的痛,也只有在这四下无人时才能龇牙咧嘴的表露一番。 但愿曹修说到做到,不再追缉沙平,否则这十鞭他会连本带利的追讨回来。 沙平原是汶城武馆的教头,长他五岁,这两年来,他们由砌磋武艺而成为莫逆之交。燕娘则是布店王老板的女儿,颇有艳名。最早他们两个眉目传情时,怀川还不当一回事,最多是拿来开开兄弟间的玩笑罢了。 等曹修要徵召燕娘入京,沙平的反应强烈地令人吃惊,才有后来被双双毒打,又绑在大木板上示众的处置。 这本是王家与武术馆的事,但曹修以妨碍公务及善良风俗的罪名将此事闹得沸沸腾腾。父亲本警告他不许插手,因事关民情,但若真的袖手旁观,他会一辈子感到不安与内疚的。 沙平是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弄得如此落魄难堪,他的心态是怀川一直不解的,可他依然不会见死不救。 男子汉可死于沙场、死于正义,怎能和女人一起被捆绑在木板上而死呢?他想着,忍不住笑出来,以后若有机会再见到沙平,非要好好的嘲弄他几句不可! 可此去天涯,他们也将赴边塞,移动如参商,想再碰面,大概很难吧! 他正模模糊糊地要睡着时,突然看见一个小脑袋瓜子在门边闪呀闪的,有着一双灵活大眼的男孩穿着浅蓝的衣衫,腰间还配个红荷包,那不是孟家的小鲍子兆纲吗? “别躲了,进来吧!”怀川招呼他说。 兆纲伸伸舌头,他刚才收完惊,道婆现在正为姐姐念神符,他藉口说要找父亲,却拐个弯来到东跨院,因为,他对这英雄似的夏大哥实在是太好奇了。 [你是来看我的伤,对不对?”怀川一眼就看赛他的意图“烂皮脓血的,你不怕吗?” “我一点都不怕。”兆纲将头抬得高高的“我以前和爹去打猎过,抓过死野兔子,看多了。” 怀川被他小大人的语气逗笑了,指着自己的背说:“来看吧!但保证不可以哭喔!” “我才不会哭呢!”兆纲走到床边,清楚的看到那上了葯的鞭痕,不禁用力的吞口口水,马上将眼睛转开“你都不痛吗?我可没听你叫一声。” “如果捱这点鞭子也叫,不就像个女人了吗?”怀川故作轻松的说:“咬紧牙,一下就过去了。” “我三姐说,你惹事生非,被打了活该。”兆纲重复采眉的话。 三姐?怀川扬扬眉,那不就是许给他的孟家采眉吗?他咳一咳才开口“哦?她是这么说吗?被打了活该?” “我三姐老这样,整日盯着我,事情一没做好就很凶,动不动就要罚我。”兆纲撇撇嘴说。 “她很凶吗?像河东狮吼吗?”怀川故意张大眼问。 “差不多啦!啊你可不许说是我透露的喔!”兆纲先是谨慎的叮咛,接着又问:“还有一件事,你真的拿剑跑到锦衣卫去救人吗?” “真的。瞧,剑还在那里呢!”怀川指着墙壁。 在树荫遮着的屋角,那柄剑选闪闪发光,直直的剑身,尾端成尖弧状,不金不银的,看起来极为纯朴,不怎么厉害的样子。 “就它呀?光它就能吓走锦衣卫吗?”兆纲有些失望地说。 “你可以取下来看看。”怀川鼓励他。 “我拿得动吗?”兆纲兴奋地问。 “它看起来很重,却是再轻不过了。”怀川说。 兆纲想了一会儿,才移了把椅子爬上去,小心地将剑抱下来,沉甸甸的金属压在他的胸前,那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这是他第一次有宝剑在手哩! 他一鼓作气地拿到床边,怀川伸手接过来,要他仔细地看着剑柄“瞧!这是个牛首纹,当人握住时,自然会沉稳不浮躁,头脑也变得清明,就不会害怕恶人了。” 他们目光再移到剑身,那是细致的连珠纹,还刻有字。“这把剑叫做流空剑,就是来自上面这畏畏流空,星月驰驰八个字,表示怀有此剑,则顶天立地,遥眺古今,凛然有不可侵之正气。” “哇”兆纲终于看出意思了,兴奋的问:“这是名剑罗?你怎么会有这把剑,是比武胜利得到的吗?” “不是。”怀川笑笑说:“是我师父印心和尚送我的。他出了尘世,不再用剑,就由我佩带,传说这是唐代南诏国之物,有一番历史了。” “所以,有这把剑就能天下无敌了?”兆纲用钦羡的眼光说:“哼!我三姐错了,她不知道你有名剑,否则就不会说你闯锦衣卫是逞匹夫之勇了。” “她又有话说了?”怀川失笑道:“看来,她似乎很讨厌我这个人。” 兆纲发现自己将三姐形容得又凶悍、又尖刻,急忙说:“不、不!她一点也不讨厌!她很温柔的呢!瞧!这是她绣的梅花荷包,我娘说她手很巧,做的东西特别好看。” 为了反转夏大哥对姐姐不好的印象,兆纲忙解下荷包放在怀川的手里。 那栩栩动人的梅,有粉红、艳白,有盛开的、含苞的,跃然在红绸绢上,最特殊的是那青色的字,极为秀雅,是宋词人晁补之写梅的其中一段。怀川的脑猴本来已经想像出一个凶婆娘似的女子,此刻又勉强要转成纤秀雅丽的才女,还具有点混乱。 外面忽地有找人的叫声,兆纲急忙奔到门口“我得回去了,不然他们见不着我,铁定又要再抓我去收惊!”才讲完,他人已一溜烟跑掉。 怀川喊着“小兄弟,你的荷包忘了拿” 兆纲却头也不回地说:“就当我姐姐送你的好了!” 送?他干嘛无聊到去接受一个女人的荷包呢?但又要怎么还人家?唉!真是莫名其妙。 怀川将脸趴在枕头上,瞪着荷包,思绪突然如走马灯般一幕幕地替换着。孟采眉是不是特别锺爱梅花呢?她是否戴梅花簪、系梅花裙,在大雪纷飞的史、日去探访梅踪?” 他还记得晁补之所写的词的全貌 开时似云,谢时似雪,花中奇绝。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 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 怀川满脑子的梅花和采眉,几乎忘了伤口的疼痛。 想得入神时,忽地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他忙将荷包塞入枕下。 没见过她的人、没听过她的声音!但在以后几年,每每看到绽放的梅花,无论是杏梅、红梅、细梅或冰梅,都会令怀川想起有朝一日会成为自己妻子的采眉。 那个黄昏,孟家一行人离开了汶城,搭船继续向南京而去。那匆匆的擦身而过,在采眉心中留下了回忆夏怀川的嗓音和一般男子差别不大,但由于是她的未婚夫婿,想起来总格外地雄伟昂然、与众不同。 采眉当然不承认自己是恋上他的声音,因为这也太荒谬了吧!只偶尔在晓风明月或更深人静时。在那神秘的角落,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思念。 那淡淡的思念,织缀过她少女的岁月,盼呀盼的,盼夫家的花轿来抬,她绣的所有鸯鸯鸟、并蒂莲和合欢花,不都是为了月老红线那一端的人吗? 十五岁那年,等待和守贞对采眉而言,不再是女诫、女则里的教条;在无意中,她尝到了情窦初开的滋味。 礼教之防再严,也抵不过绮丽年华中渴望的情思。 仅仅一个声音,夏怀川这个人,就悄悄地进入了采眉的心底,不再是遥远或不相干了。 第二章 咏梅 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奇绝。 得非在蕊,得非在萼,骨中得彻。 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 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 嘉靖三十九年,岁次庚申,秋。 “萍如星星,星似萍,老树与昏鸦,天涯任我聚。” 怀川跨坐在马背上策马奔驰,离开淳安几里路了,心里还不停地念着这几句词。任之峻不愧是松江府的名才子,出口便成章,即使相逢不相识,那短暂的交会,也有这发自肺腑之语。 天涯任我聚? 恐怕比登天还难了!同登举人,任公子此番进京赴考,是平步青云,他夏怀川,则因父亲获罪,刚被取消举人资格,又随时有官兵追捕之险,前途望去,似一片踩不完的泥泞。 说来不信,一个月前,他还是才刚披红挂绿的及第生,如今却已成戴着草笠,又胡碴乱长的天涯浪客。 秋风萧瑟,秋雨凄冷,那枯黄的柳枝和皮落的白杨,一程程地目送着他焦虑的身影,垂怜地摆动着。 边塞迢遥,消息阻隔,有的只是父亲煽动民乱的说法,但怎么可能呢?这多半又是严嵩胡乱编造罪名的结果吧? 仅仅是一年前,他奉父亲之命回绍兴老家读书准备考试,谁知才一离家,变故就发生了。他已不知问了自己多少次,如果他没有回原籍,留在父母身边打点,是否就能预防奸恶小人的陷害? 自责没用、着急也没用,此刻,他只脑旗马加鞭地拚命赶去一探究竟,也许还来得及 尘泥飞溅,他浑身微湿的来到长江渡口。 太阳已落到山头后,浩浩江面,除了少数渔舟外,己没有渡船。他大声叫喊,又使劲挥手,但因为模样太过落魄,竟没有人理会他。 怀川开始后悔自己的多事,方才在凉安境内,他真不该耗时去助任之峻一臂之力,因而误了船时。 可当他听到严嵩的孙女儿在外作威作福时,一股愤怒便由心中涌上来,不平之气又发作了。若非怕小不忍则乱大谋,他还会给那群恶人来些更严万的惩罚呢! 这回父亲下狱,严家不就是他最恨的罪魁祸首吗? 哼!真可恶透顶,连搭个船也要被严家人耽误! 怀川正想放弃时,就见一艘有篷的大船慢慢地划近。嘿!老天真是有眼,这算不算个吉兆呢? 船泊岸时,他马上发现不对,那划船者的样子,不似一般渔家人,反倒像是官家子弟的小厮。他警觉地往后退几步,手紧握着流空剑的牛首柄。 帘子掀起,走出来的人出乎他意料之外,竟是由官场消失多时的王世贞! 王世贞约三十来岁,早因过人的才华誉满京城,他的父亲王总督曾是夏纯甫的上司,两家往来密切。少年时的怀川,曾蒙受王世贞的教导,有着亦师亦友的关系。 不幸的是,去年王总督被严嵩参劾,死于冤狱,王世贞救父没有成功,愤而离京,不知所踪。 今日见面。一半是喜、一半是悲,怀川行个礼说:“王大哥,在这长江荒野之畔重逢,真是作梦都想不到呀!” “我是在此故意拦你的。”王世贞左右看看说:“先进来再谈吧!” 安署好马匹,船又向江心划去,远离两岸。篷舱之中布妥酒菜,想必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王大哥,大家的心都惦记着你。”怀川感慨的说:“去年王总督遭祸,众人无不义愤填膺,感叹着朝廷残杀忠良之土的行为何时才能终了呢?” “归根究柢,就是要一幅清明上河图,我家有的仿本都迭上了,哪还有什么真品?”王世贞叹息地说:“先父死得真不值得,为了一点私怨,一生的功业,就毁在严嵩父子的手上。” “今今年就轮到我爹了。”怀川悲痛地说:“严嵩一日不除,还不知有多少人会惨遭他的毒手。” “夏大人是受到先父案的连累,而这就是我今日拦你的目的。我劝你不要到保田去,听闻严家的爪牙魏顺早已布下陷阱,等着你自投罗网,你这一去,恐怕怕是凶多吉少。” “这些我都知道,但家人有难,我心急如焚,即便是刀山油锅,也要赶去。”怀川语气坚定的说:“而且,我还心存一丝侥幸,既不在朝为官,又削举人之名,他们还能定我何罪? “这可难说了,魏顺向来心狠手辣,为了邀功,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你爹的直言犯了严世蕃的忌,你又与严鸿有过节,对记仇无德的小人来说,你不能不防。” “叫我躲在江南,我绝办不到!就算是死路一条,我也要和家人在一起。”怀川仍是坚持箸。 “我很了解你的心情,去年此时,我在宫门外长跪好几日,仍眼睁睁地看着先父被杀,那种无奈之悲,无法尽孝之痛,至今仍揪人心肠。”王世贞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说:“你心在保田,乃人伦常情,想阻止你亦不忍,但以朋友之义,又不愿见你涉险我有个建议,南京离此不远,你何不先找你岳家孟大人商量一下再做打算呢?” “这一商量,不又波及到孟世伯了吗?我不想多此一举。”怀川心意已决地说:“王大哥,我明白你的一番好意,但生死祸福已由逃讪,我只盼还来得及救父亲一命。时间紧迫,已不能再耽搁,可否请你送我到对岸呢?” 两人对视了半晌,最后王世贞拍他的肩说:“夏老弟,你好自为之吧!但切记,该忍时则忍,千万不要冒险或莽撞行事。” 怀川点点头,太多的话梗在胸臆间,只能抱拳做无言的感激。 森茫江流,雁阵穿天,王世贞再提醒道:“你的流空剑,据说严世蕃垂涎已久,这也是你的险境之一。” 怀川低头看看腰间的剑,淡然一笑“对于身外之物,我是不会留恋的,若能救我爹,就给他们吧!只是正义之剑落入邪恶之手,那还真是苍天无道!” “是呀!那幅清明上河图不也如此吗?那些成名画及铸名剑之人,若知自己的心血引来的是一连串的杀戮,又做何感想呢?” 这是无人能够回答的问题,世间的宝物其实本无罪,但怀璧其罪,证明的是人那颗心的贪婪而已。 篷船靠岸,怀川牵下马来。他不再说什么,只是长鞭一挥,头也不回地往北方急驰而去,空留达达的马蹄音。 秋雨中送故人行,王世贞伫立良久,感怀彼此的身世,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惆怅,闷闷地压在心头。 事实上,他早就明白,人是拦不住的,不是吗? ** 那令秋虫沉寂,秋草低掩的雨,由大湖的淳安,沿着长江,沥沥落遍,也绵连至一天行程外的南京。 莫愁湖、玄武湖、报恩塔、夫子庙、三山门全都笼罩在蒙蒙丝丝的冷意中。雨也洒向一楝浑身素黑的木楼,楼是独立的,位署偏僻,隐在密密的竹丛后;楼也比一般宅屋高,上第二层要经过十阶斜斜危陡的梯子。 梯子极光滑乾净,漆新如昨日,没隙缝或坑疤,若不点明,没人猜得出它已历经二十年的光阴,唯一的可能是,它极少使用,并没有太多通道的功能。 楼的底层放置了一些旧物,门几乎不打开,只偶尔在换季逢节时见见阳光、赶赶灰尘,就算是眼再快的人,在那深黑无光的屋内,也仅瞥到几件家具的轮廓,幢幢地难以辨认。 一楼和二楼之间安了一块横匾,也是朴质的暗色木,写了沉谨的、郁静的三个字贞姜楼。 贞是贞烈,姜是女子,意即“贞烈女子的楼” 这“贞姜楼”在南京可有名了,它住的是孟家的大姑太太德容。她十七岁出阁,不到一年夫死,因不愿收养过继的孩子,十九岁回娘家守节,一上“贞姜楼”就不曾再下来,一过二十载,岁月悠悠忽忽地过去。 放在底层的,自然是她用过极短时间的嫁妆。 “贞姜楼”建得高,曾经可眺望远远的湖景,但后来筑了更高的墙,便令它与世隔绝,只留顶上的一块天空,收纳箸飘来的云朵和流动的星月。 可置身其中,常感觉到一种静止的凝肃感,甚至觉得一切都是倒退的。 采眉撑着一把绘有雁子的纸伞,一身淡青色衣裳,罩白坎肩。十七岁的她,稚气全脱,眸子更如潭水般沉静,唇更柔美。 穿着高屐的脚,小心地踩在青石板上,以防被溅湿。 她走到一排七个长短不一的青竹筒前,用铜签敲着特有的暗号,然后等待着。 这是孟德容和外界沟通的方式,几个女仆和采眉,都有不同的敲法,以示区别。 每隔两天到贞姜楼的日子,采眉总要事先沐浴清洁,而且食素,因为大姑姑对味道非常敏感。 此外,斜梯上的二楼,不只是男人的禁地,结过婚的女人也不能入内,唯有像采眉这样未经人事的姑娘才得允许进入。 但也不是所有的姑娘,必须是白白净净、眉清目秀、举止灵透、不沾俗气的,大姑姑才愿意见,而采眉是侄甥晚辈中,最受她喜爱的一个。 最大的青竹筒由二楼系一条绳垂落,动了三下,意即门已经开了。 采眉收起纸伞,小心翼翼的放在廊下,再脱下高屐,仅穿软绣鞋,接着,仔细地拍拍衣裳,即使已经够乾净了,她仍检视再三,连一点尘烟味也不许有。 她轻踏上窄梯,往黑黑的深处走去,记得第一次走这十阶时,心里有些害怕,足底下滑溜溜的,好像随时都会跌倒,这两年来才渐渐习惯。 梯顶的门漆黑厚重,挂了一盘八卦图。采眉轻敲三下,再推门而入。 屋内是意想中的冷清素净,冷清的是寡妇的命、素净的是寡妇的心,除了该有的椅几之外,就是佛坛团蒲,连墙上的如来观音图也青白得几乎不带一丝色调。 周围有四扇小窗,但窗外又堵着雕细格的壁牖,足够透入外面的光,但外面的人却看不进来。 另有一深蓝帘布,那是通内室的,是连采眉也不能涉足之处。 德容坐在自己的长桌前,身穿终年不变的玄色袍子,头发梳成严密的髻,别着一支黑簪,脸上没有表情,彷佛隔绝了七情六欲。 在未曾见过她之前,采眉先入为主的想法是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枯瘦可怕的老太婆,但令她很讶异的是,德容相貌秀丽,因长年不见阳光,头发极乌黑,肤色极雪白,竟有一种慑人之美,完全不似已有三十九岁的年龄。 “姑姑好。”采眉照惯例地行了礼,再沿一定的席毯走到另一个长桌前,那儿有个盆子,洗净了手后,将水倒入通向地底的竹管,她才能坐下。 抬起头来,她直接面对的就是大姑姑的眼睛,黑亮锐利,彷佛可看出人身上最小、最微、最细的污垢。采眉坐正身子,已学会掩饰所有的不安,把心融入这二十年来的孤立寂寥中。 她们继续“诗经”的课程,讲的都是那些歌颂君临或母仪天下的篇章。德容严肃地说,采眉恭谨地听,恍惚间,还真像回到很久以前的三代,不闻世事改变和风雨。 今日用朱子的注,提到了“之子于归,宜家宜室”德容突然停下来,这是不常有的情况,采眉背坐得更直怕自己哪儿粗心冒犯了。 德容没有生气的模样,反而轻声地问:“明年五月夏家就要来迎娶你了,是不是?” 这话题来得太意外,采眉吞吞口水,只说:“我我不清楚。” “明年春天北京会试,夏家公子不论有没有进士及第,婚礼都要行的。”看见侄女惊讶的眼神,她说:“我虽然不下楼,但大屋里有什么消息,都会传到我耳内的。” 采眉垂首,不知该如何回话。 德容今日似乎有箸莫名的兴致,说箸,竟站起身走到窗前“你一定觉得我关在这楼顶,足不出户的,很悲哀,是不是?其实不!在这里,我体会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全。你知道吗?有些南方地区,还有女子完壁一生的守清习惯,她们宁可当老姑娘,也不愿意结婚。” “礼教里,不是说男大当婚,女人当嫁吗?”采眉不解的发问。 “没错。”德容的双手规矩地交握在腰间“自天分阴阳,定乾坤以后,女人就有三从之义,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女人只能依附男人,不能单独生存。” 采眉静静的聆听着。 “从三代到汉唐,还没有守节的观念,妇女再嫁、三嫁的例子很多,甚至如货物般被转手。像可怜的才女蔡文姬,被迫三嫁,自己都有羞耻之叹,却又莫可奈何。”德容冷静的说:“如果她生于礼教严苛,失节事大的今日,或许就不会那么凄惨,也不必以悲愤来形容她屡次委身的屈辱了。” 窗外的雨渐渐歇止,屋内显得比方才稍微明亮些。 “你明白吗?女人原是没有地位的,既无法自行谋食,也不能求取宝名,命如风中柳絮。”德容顿了一下说:“但在宋儒学提倡守节的重要后,女人才有地位、人格和尊严。我们藉着节烈,可以得到属于自己的贞节牌坊或诰命夫人,那相当于男人的科举功业,让女人不再被当成货物,能选择另一条出路,与男人平等地留名青史。” 采眉努力的聆听,但不是马上就能了解大姑姑的意思。 “所以,我是很快乐的。我丈夫死了,我不必一嫁再嫁,去伺候不同的男人,像青楼女子般只为求生存温饱,也因为守节,我能拥有这一楝楼,无忧地过日子外,还受人尊敬,年年有朝廷的犒赏,死了还筑牌坊、列史册。”德容露出难得的微笑说:“这贞节二字真是妇人之福,也保护了我们不受男子的蹂躏,自成了我们的世界,连父亲、丈夫和儿子都无法干预。在守节名下,是他们从我,不是我从他们!” 这是采眉初次听到的说法,眸子忍不住张得大大的,而德容的面庞有着异常的光彩,似陷入一种狂热中。 “采眉,谨记我的话。”德容向前两步说:“你嫁入夏家,门当户对,丈夫和儿子,有一人有出息,你就等着受封夫人,但若像姑姑的寡命,也有出路,守住节烈比命还重要,自有你受人膜拜的贞节牌坊。” 那日下楼后,采眉撑起纸伞,穿上高屐,站在青石板上,却没有立即离去。 她回头仰望“贞姜楼”那灰朴朴的外表,已不再带着愁郁,反而拥有自己特殊的光辉。 常听家中女眷每每谈及大姑姑时,虽多敬重,但也暗暗带着一份惋惜。可她们怜楼上人,楼上人还觉得她们依附着男人才是无尊严之悲呢! 到底谁是对的呢? 她想到了怀川,两年过去,他的声音已变得模糊不真切,但挂记仍随年龄一日日加深。无论如何,他们终有朝夕厮守的一天,那感觉就不由得变得特别了。 而他是否还留着她的梅花荷包呢? 这事是兆纲自己招出来的,他才忍了两天,就把去探怀川伤势的经过都说出来了,其中最令她兴奋的是那把“流空剑”最教她气结的是荷包的赠予。 嗯!明年夏天见了他,第一件事便是要回梅花荷包,如果还在,就表示这两年来,他心里也惦念她,若没有没有的话,可不会轻易饶他吧! 采眉慢慢地绕过竹林,走回内院的回廊。才收起伞,兆纲便由转角匆匆地跑来,差点撞到她。 采眉皱着眉说:“都十二岁的人了,还没个稳重样子,是谁在追你呀?” “爹召我到前厅去,说有一位王世贞先生到了,要考考我的文章。”兆纲神情紧张的说,唇上有细细的汗珠。 “王世贞?他可是个才子呀!他要考你,临时抱佛脚都没有用。”采眉看他一张苦瓜脸,如赶赴刑场般,不禁同情地说:“我教你一招好了。那位王先生论文章一定秦汉,论诗一定盛唐,你只要多引用史记、汉书和唐诗,保证不会出太大的差错。” “三姐,若是你也去就好了。”兆纲嘟着嘴说:“真不公平!你们女孩都不必应这些酬,也不必考那些试,日子比我舒服多了。” “别说傻话了,当心又捱打。”采眉板着脸孔说。 兆纲忐忑不安地转身离开。反正逃不过,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对了。 采眉走两步,想王世贞来做什么呢?若她记得没错,王家方遭变故,突然登门造访,不会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吧? ** 保田位于边塞的大同地区,平日只有卫所屯田兵及一些居民,荒僻遥远,久、天时,更是冰天雪地,承受着极北吹来的风,呼啸不断,凄厉而苦寒。 这两年,朝廷派来了总督魏顺,更在这艰困无情的大地上平添刺眼可怕的血腥,先是去年秋天王总督被送回北京斩首,再来就是今年秋天夏纯甫在黄沙碉堡前就地正法。 这些都是严嵩为掩饰对俺答战役的失败,再因私人恩怨想排除异己所设下的冤狱,前前后后不知株连了多少人。 冤气冲天,连保田的月亮都不复往日的明净,成了浓浓的黄,偶尔还会含着血光,令人看了不免心惊。 带血的雪夜,远处有狼嚎声传来,有时单独一只,凄恻亘达天月,有时群起嗥之,震撼八方,入梦有如恶魇。 蒙蒙中,似宇宙洪荒,那魅黑的不知处,有两道影子疾奔着,飞快如点星,几乎成了雪花狂旋飙转的一部分,即使有守夜的官兵,也是看不清楚的。 又一阵狼嗥凄楚可怖的传来,血月旁有一颗星突然大闪一下,而后直直地划落,不到地就散化无踪。 以边塞的迷信,那是有人将死,见者忧戚。那诡异的天象早就在人的心中蕴藏着难言的怯畏,小至自身族人,大至国家社稷,总有一日,漫天席卷的变故将会来临。 怀川以为,那殒落的流星,正是自己年轻的生命。 他靠在地牢中凹凸不平的土墙上,全身是伤,横的、直的,渗血的、见骨的,彷佛掉了一层皮,已不知哪里最痛。 他记起那些鞭刑、杖刑和烙刑,一心要他划押,承认自己在绍兴曾和海贼、倭寇私通。 莫须有的罪名,他是死也不愿屈服的! 心死的此刻,问他有没有后悔没听王世贞的劝,急急地回到保田来呢?怀川也说不上来,事实上,两个月前在哨站外,父亲的好友贾石又阻挡了他一次,建议他先躲祸再说。 当他听到父亲已被秋决的消息,对着霜天黄土就嚎哭起来,恨自己来迟一步,只能捶胸顿足地问:“为什么?近日朝廷又无战争失利,有罪也不至于死呀?!” “你爹是为王总督不平,偷偷参奏魏顺。”贾石无奈的说:“奏章上说魏顺畏敌,俺答一来就先跑,然后再杀老百姓的人头以表战功。本来想经由徐阶大人面呈圣土,却没想到竟落入严世藩的手里,才会促成杀机。” “我爹向来以敢谏闻名,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怎么会说杀就杀呢?”怀川始终无法接受这事实。 “他们当然不敢拿进谏的事情做文章。”贾石叹口气说:“他们是硬栽你父亲与白莲教有关,煽动地方作乱,在大明律令中,这可以就地正法的!” 如此不明不白的死法,令怀川血液沸腾,除了声讨正义外,他没有别的念头。 虽然他不能像王世贞那般在大内宫门前跪个几天几夜,好哭冤递状,但至少他有流空剑,可斩魏顺的狗头! 但母亲反对,只想收了父亲的尸,带他们兄妹三人回江南,再也不管政治恩怨,以保夏家命脉。 可惜,他们的反应仍然太慢,魏顺对夏家兄弟的脾气早略有所闻,怕他们复仇,便一不做二不休地来个斩草除根,以措手不及的方式将他们逮捕入狱。 夏怀山的罪名依然是用白莲教,而一直在南方的夏怀川就改成地理关系的倭寇,反正全是捏造的,就算再不合理,也没有人敢吭声。 他受尽酷刑的折磨,想必弟弟也很凄惨,只求他们能咬紧牙关的挺下来,只是,一夕间尽失丈夫、儿子的母亲,不知要如何承受苍天呀!夏家问心无愧,从不负人,总不能绝他们所有的生路吧?! 他缓缓地移动身子,想靠近火光,看看四肢能再撑多久。至少冬天到了,嗜血的老鼠虫虱都到地底去避寒,不再吸啃他的伤口,让他夜里有一段难得的安宁。 入狱的一个月来,最苦时,他就在脑里想着杨继盛、沈链、王总督及父亲,那些为正义而牺牲的烈士们。 尤其是王世贞说到杨继盛临死前的惨状,说他以手挖掉腐肉,以裂碗割断烂筋,还面带微笑。如此一想,怀川就几乎感觉不到那死去活来的痛,希望弟弟也能用这当作精神支柱,不做任何懦弱的妥协。 云遮掩住月,狼嗥忽远又忽近,怀川心中不让自己崩溃的另一个方法,就是拟定未来的复仇计画,如何取魏顺、严嵩和严世蕃的脑袋,一次又一次。 他的手在秣草丛里摸索着,找到他偷藏的梅花荷包,这是他每天能由酷刑中回来的第三个理由。 两年了,有意无意地,怀川一直贴身带着它。 最初,是怕随便丢放会被人发现,百口莫辩;而后,将这小小的东西系藏在腰间,并没有妨碍,也就携着,不忘流空剑,就不忘它。 孟采眉他原本要娶的女孩,如今比梦更遥远 荷包上已有皱痕,梅花和字都略微褪色。他强忍箸痛,鼻子凑近,想像中仍有香味,是梅花的香,抑是她刺绣时纤纤玉指轻滑过绸布的香? 她说他逞匹夫之勇,他真是因为逞匹夫之勇,才落得如此的下场吗? 他将荷包贴于胸前,平时他极忽略它,但在这存亡关头,竟是他仅有的安慰,与世界唯一的美丽联系。 而他有预感,死是不用说,若活着,他也无法一睹荷包女主人的真面目,因为夏孟两家的婚约,在这场剧变后,也要被迫烟消云散了。 死亡,他并不怕,尤其是为夏家的名誉而死!在家人为他伤心之际,孟采眉是否也会为他掬一把同情之泪呢? 唉!此时此地,一切都只是妄想罢了! 怀川闭上眼睛,没多久,却又警觉到四周起了变化。他倏地睁开眼,静静的看倒映在墙壁上的影子,由小而大,还不只一个。 “狄岸!”这是怀川在嵩山时的名字,他一听,泪差点落下。挣扎爬着,他果真看见师父印心和尚。 印心做俗装打扮,头戴胡帽以掩其光头。他说:“我来救你了。” 身后随着而来的是贾石“狱卒中有人受过你父亲的恩,愿意冒险相救,我们得快走。” 怀川张着破裂的唇舌,话还出不了口,就见他们抬了一具面目全非的死尸进来。 “这是用来代替你的,免得被追杀。”贾石小声地说。 事情来得太突然,怀川根本没有时间思考,仅是问:“怀山呢?你们” “你大师兄履岸去救他了,我们约好在哨站外的山洞碰头。”印心回答。 怀川不再言语,他试着行走,但动作极慢,印心和尚乾脆背起他。 “师父”怀川深觉此举极为不敬。 “这是非常时期,还计较什么?!”印心说。他的修炼已达看不出年纪的境界,以俗世而言,是古稀老人,却仍健步如飞。 在踏出木栅门时,梅花荷包掉落,贾石拾起来问一句“红粉知己?” 怀川尚未答,印心就说:“得留下,放在死尸身上,也比较取信于人。” 贾石看着怀川,眼中有着询问意味。 思绪一转,怀川就狠下、心的说:“就留下吧!” 丢吧!丢掉有关从前的一切!父慈子孝的家、荣华富贵的梦,这些都已被命运辗得粉碎,红妆娇妻不是更如一场镜花水月吗? 那嫣柔丝缎,那艳丽雪梅,已不再在他生命中占有一席之地了! 他们一行三人走出土牢,因为都打点好了,并无人阻挠。到了雪地,朔风刺骨,四下漆黑,怀川因伤口流了太多血,马上感觉到肺腑缩紧的冷意,幸好印心全身发功,像座小火炉似的,在背上的怀川才没有昏死。 他们一路向南飘飞,幸好天寒地冻,否则怀川一个血人早引来群狼的追击。此刻,方过三更,大冰原上,狼也不愿意出来的时辰,只在远处嚎叫着。 哨站在深夜,若非熟门熟路,根本是看不到的。他们终于到达洞穴,印心马上放下怀川替他运气止血,并收筋补骨,做一切能够急救的措施。 怀川的心全在弟弟身上“怀山不会有事吧?” “如果按照我们的计画,很快会到的。”贾石说。 “那具死尸是从何处而来?”怀川又问。 “是前两天由城渠上掉落而死的土兵,胸脸都跌烂了。”贾石说:“以目前的情况,你只能装死,才有一条活路。怀山那儿,我也同样是这样安排。” “我娘那儿你告诉她了吗?”怀川说。 贾石迟疑了一会儿说:“嗯我们必须瞒她,所有的事情必须做到点滴不露,只要有一个环节不对,不但你们兄弟保不了命,还会连累到保田的百姓,因此” “瞒多久呢?”怀川皱着眉问。 “恐怕得等严家倒了之后,你们才算真正安全。”印心说。 “不!我娘一定会受不了的,她刚失去我爹,现在又是我和弟弟,太残忍了!”怀川犹豫着说。 “为了保全夏家命脉,不得不残忍。”贾石也说:“你应该还记得三年前的沈链,就因为沈夫人太优柔寡断,舍不得送走儿子,结果害儿子丧命,自己也流放西疆,令沈家复仇无望。在边关不比京师,常先斩后奏,故不得不用奇招。你家出此大事,你有你要吃的苦,你娘也有她的痛,小不孝只是为以后尽大孝的权宜之计而已。” “不装死,就得真死,无论哪一条路,你母亲都注定要伤心的。”印心语重心长的说。 怀川无法反驳,只能沉默以对。 山洞外,闪进一条人影,是他们等着的履岸。见怀川期待地往他的身后看时,履岸极沮丧地说:“我我没达成使命当我到另一个土牢时,怀山已经气绝身亡了” 瞬间,四周只剩寂静,大家都瞪直眼。 怀川颤抖地问:“是刑刑求致死吗?” 履岸点点头低声说:“很惨很惨” “我们毕竟来晚了一步,怀川,很抱歉。”印心叹息地说。 “天哪!怀山比我小,一向就比较弱,武功底子也不够强我这个做兄长的没尽到保护他的责任”怀川再也说不下去了,身子一倾,嘴里顿时喷出一大口血,脸色呈黑紫。 “怀川,忍住悲愤啊,你的伤势太重,千万别让那股气毁了你的五脏六腑!”印心劝说着,和履岸一人一边护住怀川的主要经脉,以防他气绝了自己。 怀川明白,他努力将泪眨回眼里,血吞回肚里,悲嚎埋在心里,他不能痛!否则连生存的机会都没有了。 “天快亮了,你们快走,我也该回城里准备准备了。”贾石催促着,不让情况更恶劣。 “贾大叔,我娘和妹妹就交给你了,你是我夏家的大恩人,我来日必报。”怀川跪下说。 “该报的是我,夏大人对我的恩德才大呀!”贾石老泪纵横的忙扶住他。 怀川仍双膝跪地,再深深地朝北方拜了三拜“爹、怀山,我一定会替你们复仇的!我要以魏顺及严家的血,洗净保田所有的冤气!” 停了半夜的雪,又纷纷飞落,静静的白色大地上,连狼嗥声都消失了。 这回是履岸背着怀川,印心在前面领路,往丛山峻岭而行,路非常地遥远崎岖,却连再会也不敢说。 贾石目送他们好一会儿后,才转往保田的方向。 怀川望着天,原来那殒落的流星不是他,而是怀山呀! ** 一整个冬天,南京的孟家都笼罩在忧虑之中,每有奔驰的马匹由北方来,他们就紧张地探听消息,先是夏纯甫与白莲教乱民勾结而被处死,再来是夏家兄弟被抓。 元宵节前一日,使者说,夏家兄弟在土牢里被杖毙。 孟思佑知道夏家的正直,不可能有通敌叛国之罪,却遭逢如此的灭门惨祸,实是千古所无。他在爱莫能助之下,只有愤怒地拍击桌子,以表内心的不平。 他每拍一下,便震惊整个孟家,夏氏父子的不幸,也跟箸传到每个院落。 可怜的采眉,成了大家最同情的对象,或许是她的八字与怀川犯冲,因此还未过门,就先死了丈夫。 三月春花绽放,处处万紫千红,但看在采眉眼里,那闹意却是将她孤立的一种苦涩,只有到贞姜楼来,她才觉得没有压迫感的宁静。 今日,她一身白色衣裙,长发挽个最粗简的髻,用白束带横过额头梳起。几个月来,她消瘦许多,鹅蛋脸变成尖尖的瓜子脸,眼睛大得像盛了一湖的哀愁,曾有的慧黠变成僵硬,娇俏变成逝去的梦,十七岁的青春,一夕凋萎。 她站在七个青竹筒前,却呆立着,也不拿起铜签。 依孟家的家风,采眉许给夏家,好坏皆是夏家的人。怀川死了,仍是她丈夫;夏家衰败了,仍是她的归宿。 采眉没有怨,这是她自幼所受的教育,烈女不嫁二夫,她不会有任何勉强或抗拒。 但也有另一种小小的声音传箸,说夏家犯了大罪,若采眉要解除婚约,再媒配他姓,乡里应无苛责之理。 但这意见传到了采眉耳里,她马上板起脸来拂袖而去,意即她不做这种不仁不义之事,没有人能玷辱她的名节。 孟思佑大大地赞美女儿,说她不愧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且说是孟家祖上积善,先有个德容,再有个采眉,使妇德懿行能流芳百世。 采眉觉得自己即将成为一尊塑像,光滑冷凝,但内心呢?她每次独处,就恍如心在淌血,又隐隐作痛。没有人能相信她是真正为怀川而悲伤,因为两人根本不曾见过面,守的不过是一个道德名义而已!但真是如此吗? 都错了!她可是拥有他低沉好听又正义十足的声音呢!在她的想像中,他聪明又英伟,总有一天会为娶她而来。如今梦碎了,英雄死了,所有的少女情思都成空,她怎不为他哭,为自己哭呢? 但她谁都不能说,一切都有固定的礼仪,连悲伤也是。 她轻叹一口气,取铜签做暗号,楼上的绳子很快地动了三下。 白色麻鞋移至楼顶,采眉还未推门,门已打开。 德容仍着素黑袍子,对着她说:“你今天就要去祭拜夏公子,是不是?” “是的。”采眉轻声说:“夏家的送葬队伍已到大湖,爹和娘都会陪我过去。” “你真的决定要到绍兴去守节吗?”德容问。 “我夏家还有婆婆和小泵,她们孤苦无依,我自当侍奉。”采眉严肃的说。 “好志气!”德容露出了难得的微笑“等你小泵嫁人,你婆婆百年之后,你就回来和我一起守,我们再为你盖楝楼,名字我都想好,就叫贞义楼。到时,孟氏双贞必得朝廷重视,我们的荣誉可比状元呀!” “我不会辜负姑姑的期望的。”采眉说。 德容走到窗前,在天光下,她的脸更白得没有血色。彷佛思考什么,她回身直盯着采眉说:“老实说,守节并不容易,比士子的十年寒窗还困苦艰辛。古人有说就曾说,死节易,守节难,岁岁年年,有时不如一死还乾脆些。” 采眉惊异地抬起头说:“姑姑不是曾说过,这种日子很快乐,不必再仰仗男人的鼻息而活吗?” “没错,你不必再忍受男人的粗暴,娶妾后的冷落、生育的痛苦,还有婆家的各种苛求。”德容严肃的说:“但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血肉之躯,所以,难怪大家要说寡妇们前是非多。你明白我为什么二十年不下楼了吗?因为我不愿招惹任何是非,只有用禁闭方法,让已不再属于我的容颜和年华老去。” “我会谨记姑姑的教训,到了夏家,也尽量足不出户,守住本分,不会令孟家蒙羞。”采眉说。 德容走过来,抬起她的下巴仔细审视着“我有些怕因为你是这么年轻,又有着美貌,守节对丑的、老的女子而言可简单得多了。” “姑姑是要我毁掉容貌吗?”采眉问。 “我没那么疯狂,也相信你的意志和品行,只是有时候,只能用熬字形容。”德容走到通内室的深蓝色布帘前“你过来。” 采眉走过去。掀起帘子,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神秘的房间,里面的摆设更少,就一张简朴的床、浅灰色的被褥,比较特别的是角落的纺织木架。 “我除了读经、打坐和写字外,就是织布,在规律的机杼声中,时光过得最快。”德容由柜子上取来一个陶罐“这是我婆家一个守寡的老婶婆给我的,里面有一百个铜钱,长夜漫漫,若无法入眠,就将铜钱洒在地上,再一一捡起,捡完了,人自然欺,就能睡着了,我现在转送给你。” 采眉不太懂“有必要吗?” “到时你会感谢我的。有的人家穷,没有铜钱,就用豆子,等到了我这年纪,就不需要了。”德容说:“我们守节女子不同于常人,有自己的世界和方法,也有自己的哀乐和期待。最重要的,心不可以再动,要如古井水,誓不起波澜。” “我明白了,谢谢姑姑。”采眉接过陶罐,心想,是离开的时候了,但她又几番踌躇。 “有什么问题吗?”德容问。 “嗯!姑姑你会思念姑丈吗?”采眉嚅嗫地说。 “我不思念他,又思念谁呢?”德容并没有生气“他是我唯一的男人,也是盖起贞姜楼的原因。采眉,你没看过夏公子,所以害怕吗?” 采眉摇摇头。她并不害怕,至少她可以爱一个声音、思念一个声音,甚至是一段自我幻想的情怀。 她的白色麻鞋,又缓缓地踏下了楼。 十八岁德容自送着采眉,十八岁,那正是自己守寡的年龄,寂寞会吃人,但一切都是为了远大的理想。 有人守功名、有人守富贵、有人守忠义、有人守道德有守才会有为,而她小小一介女子,尽心守的是节烈,德容常觉得,自己是可与男子齐名,排入伟人之列了。 ** 三具棺木停驻在大湖边的一座小庙,由北到南,夏家人都十分低调,深怕连安葬送灵都要受到干扰。 然而,夏家父子为边塞百姓请命,却遭奸臣所害,忠义闻名天下。棺木一入江北、江南地区,就有许多微服的新知故友来探望,那些不得其门而入的,就在庙外留一柱香和一些纸钱、牲果。 采眉是乘船而来,一身缟素。 “依礼俗,你要跪爬,再扑棺痛哭,哭你未婚夫英年早逝、哭你自己的命薄,必须一生孤独。”吕氏在女儿耳旁提醒,表情悲戚。 采眉不知道自己是否哭得出来,她向来是个大家闺秀,声音不曾大声过,更没有公开嚎哭的经验。 渡口就在庙的后门,孟家一行人到时,已有夏家宗族人前来迎接。 三具棺木并列,前面各放着牌位和香炉。采眉还没有看清楚,吕氏就小声地说:“跪下,大哭。” 每双眼睛都直瞪着她,事关她的名节,也是她演的第一个戏码。于是,采眉俯在团蒲上,微一抬头,就看到了“夏怀川”三个字,还有一把牛首纹柄的剑,剑鞘上结着一个红色的梅花荷包。 那是他的遗物吗?竟与剑相随?如此说来,这两年来,她心里念着他,而他随身带着她的绣品,也表示他对她的牵挂吗? 以荷包为凭,人亡仍在,赌旧物,勾起了采眉所有的伤心。她失声痛哭,千斛泪、万斛泪,不知从何而来,由天上哭到黄泉,一旁的人听了,也无不跟着低泣,尤其是丧夫又丧子的卢氏,又再一次哭昏过去。 “儿呀!可以了,你婆婆已经受不住了。”吕氏扶着采眉说。 不!不!采眉仍止不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悲痛,但大家都不明白,是因为那个荷包,他们两年来偷偷地交心,虽不曾见面,却仍有情有义,终究是夏情流露呀! 在泪眼模糊中!她看见自己亲手写的挽联由梁上垂挂而下 君壮士心未酬,即遭逃谑,驾羽鹤而西归,何其无辜,竟使忠义埋君,听黄泉魂,声声悲切。 妾芳华待字,却令虚度,难结发而两散,何其命苦,竟使姻缘误我,看画采燕,双双情绝。 白纸飘如带不!写得不够好,那时的心情还不够真,为的也只是自己的命。 到此刻,才有为怀川的感觉,但咫尺却是天涯。她活着,他却是死去的人,尸骨将寒,唯有哭声相送。 无缘至此,又岂是一个梅花荷包能道尽的呢? 第三章 追魂 君壮士心未酬, 即遭逃谑, 驾羽鹤而西归, 何其无辜, 竟使忠义埋君, 听黄泉魂, 声声悲切。 嘉靖四十年,岁次辛酉,冬。 永寿宫大火,缭绕的灰烟在西方天空弥漫成一片!与雪夜凝重的气息相互纠扰着。 怀川随着郭谏臣往南门逃逸,原本宁静的北京城因为这场突发的火灾,人声鼎沸有如白昼,也破坏了他们所有的计画。 在怡春院没有挟持成严世蕃,自己反倒差点入网的事,令怀川十分沮丧。幸好任之峻出手相救,以严家女婿的身分阻挡了锦衣卫的搜索,才让他有脱逃的机会。 去年秋天在淳化一别后,任之峻果然中了进士、娶了娇妻,只可惜这娇妻是严嵩的女儿,富贵中带着杀气,祸福仍是个未定数。 而他自己呢?真如浮萍般失去了根,流浪的日子更似一条不归路,看不见尽头。若没有家变,他或者是另一个任之峻,得功名、娶美眷,但诸事无常,功名美眷就表示好吗?看多少人在黄金屋及颜如玉后,只落得杀头的下场 混乱中,他们沿着暗黑的巷弄痹篇守城兵马,来到一个排水的地下渠道,一个仅供容身的小孔道。 “你的运气还不算太坏,平日这儿也有侍卫的,大概都救火去了。”郭谏臣说:“而且,现在是隆冬时分,你不必泡在污水里,只要小心冰封路滑就好。” “我会注意的,多谢了!”怀川对与他在少林寺一同练过武的老友说。 不宜久留,也不宜话别,他一说完,就马上钻进黑洞中,另一头将是冻结的护城河。 饼去的一年,他有大半的时间躲在安徽一个叫鼓溪的小山谷中,一方面藉着歹谷里的草葯治疗身上酷刑后大大小小的伤口;一方面抚平内心的创痛,昨死今生,整个人脱胎换骨,以达复仇之目的。 他活着是个秘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在出山谷时,他发下重誓,不除魏顺及严家不倒的一日,他绝对不恢复原名,诸天诸地为盟证! 于是,他成了留胡髭、戴草笠的江湖人土狄岸。要杀魏顺容易,秋天时,魏顺在回边塞的途中嚣张扰民,并无防备,当人头落地时,双眼直突,还以为自己看到的刺客是从阎王殿来的索命鬼。 总督被刺是件大案子,而官府却误判为白莲教滋事,往地方上侦查,使得怀川顺利的潜回北京城。 不过,要对付严家父子可困难多了,甚至想接近也得花上一番功夫,因为严家树敌太多,警备森严,试着要除奸的人都没有成功过。 在朝有内阁次辅徐阶,在野有义士王世贞。 王世贞于夏家父子在保田遇难后,愤而上京,展开一连串的计画。当他看到还活生生的怀川时,那惊喜自是不用说,两人激动得如亲兄弟般地抱头痛哭。 棒世再相逢,就不免谈到江南的消息。王世贞一一叙述怀川母亲如何扶柩南归,地方父老如何悼念,还有孟采眉如何进夏家未婚守寡,妇德为众人所褒扬等等。 怀川顿时哑口无言。他不该意外的,不是吗?采眉生于国子监祭酒之家,试谱孟之礼薰陶!守节是她的第二生命,她又怎能不顺服呢? 想起那精致美丽的梅花荷包,所有的情怀已然消失,他内心里只剩下怜悯。最后,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可怜的女人。” “可怜的女人?”王世贞瞪他一眼“这是你唯一能说的吗?她可是你的妻子哩!” “妻子又怎么样?有家对我们这种人而言反而是种拖累,只能当作没有。”怀川说。 王世贞想反驳,但他自己的妻儿、老母不也在故乡长久不见了吗?终于,他叹口气说:“老弟,你才不过二十二岁,心境竟同我一样老了,无奈呀!” 没错,江湖岁月催人老! 以前的夏怀川有父荫庇护,率直热情、一身傲骨,人生的目标就是有朝能进天子堂,除尽天下的恶人,怀着满腔的仁义理想。 如今的狄岸,热情已褪、零丁独行,藐视仁义高调,能让他安身立命的,只有“复仇”二字。 情义既然淡如水,生命亦轻如烟,连对远方的母亲和妹妹都无法承担思念,更何况是没有见过面的采眉呢? 地道终于穿过,上了护城河,西方的烟火依然可见。 怀川以飞快的脚程趁天尚未亮时回到荒僻的野店,和衣倒头就睡。望着垂裂的梁壁、躺着霉腐的枕被,他不禁自嘲,真是十足的天涯浪客,彻底的粗野与落魄呵! 今天有缘遇已入翰林院的任之峻,不由得感慨生死富贵一线间,那个曾英姿焕发、相貌堂堂的夏怀川,更像是戚戚然地恍如隔世了。 ** 怀川在一阵拍门声中醒来,他机警地握住手里的剑“是谁?” “我,王世贞。”门外人说。 怀川马上打开门。王世贞闪了进来,他那模样真的很惨,脸皮浮肿、眼布红丝,颊上还有一大片青影,八成是几天几夜没有睡的结果。 “又熬夜写书了?”怀川问。 “没办法,严世蕃那混蛋天天在催我的金瓶梅,他看出了淫心,像吃了春葯般欲罢不能。我呢?早是西门庆、晚是潘金莲,硬给它挤出灵感来,振笔直书,连宫中的大火也阻止不了我。”王世贞发完牢騒后,放下当早点的芝麻饼和豆汁,小声说:“看到大火,我就想,完啦-.救人一定又不成功了。” 他们这次要救的,是受洪炳之案影响的人。洪炳是他们志士会的一员,有一身好武功,自愿去取严嵩父子的命。他在严府乔装卧底了数个月,好不容易才得到严世蕃的信任!再趁左右无人时一举擒住这奸贼。 可严世蕃亦经验老道,假装哀求着写遗书,但谁想得到他手里的毛笔竟成为暗器射中洪炳,让洪炳成为阶下囚,当然,也连累了一些无辜之人。 “本来是有机会的,但偏偏起了那场大火。幸亏是任之峻帮忙,否则我也入大牢了。”怀川无奈的说:“看来,挟持或暗杀的策略都不是可行之道,要救洪炳他们,似乎不可能了。” “有了那场大火,洪炳他们反而安全,因为严嵩忙着应付皇上,大概有一阵子管不到刑部的事了。”王世贞咬一口芝麻饼说:“我在想” “王大哥又有什么好计谋了?”怀川急促的问。 王世贞站起身将窗子关紧,并把炭火拨热一些,又走了两步才说:“记得很久以前,先父和我有过一段争执。先父为官保守,认为要革新政风,除去奸党,就是不断地上疏直谏,直到皇上能接受为止。” “这根本行不通,看那些直谏者的下场多凄惨就知道了!你我的父亲不也都因此丧命,我们不也都因此有家归不得吗?”怀川激动的说。 “没错!我当时年轻气盛,主张刺客暗杀,但先父反对,认为这是以暴制暴,只会使朝纲更坏。”王世贞叹口气说:“想想也对,太操之过急了,反而付出更多的代价。”* “文的来不行、武的来也不行”怀川低头深思着。 “连我写、金瓶梅。看来都极天真,好个异想天开的计策,只徒白了我一堆头发。” 王世贞素有文才,知道严世蕃好色、好淫,便想了一招淫书施毒计。 他特选“水浒传”中潘金莲通奸的那一段,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刻划出男女私欲情色的丑态,极为煽动人心。他每写完一章,便付油印,油墨中掺有毒液,想让严世蕃以手翻书页时,慢性中毒而死。 但不知为何原因,毒液并未发生效用。 “也不见得天真,至少现在严世蕃满脑子的淫书,淫心大起,更加放荡沉迷,连守丧期间都逛妓院,与姬妾们鬼混,他迟早会遭天谴的。”怀川说。 “可惜天谴仍然来得太慢,让好人不长寿呀!”王世贞忍不住摇头叹气。 怀川喝一口豆汁说:“我昨夜碰到任之峻时倒有个想法。任之峻是属于徐阶那一派的,他们有好几次想斗垮严嵩却都失败,我觉得这是两边合作的好机会,将在朝和在野的反严嵩势力连结在一起,或许能成功。” “怎么个合作法?”王世贞极有兴趣的问。 “中间要有个媒凭,也就是宫中道土。”怀川深思着说:“如今皇上信任他们更胜于严嵩父子,是个不容忽视的力量。” [那些道土各有来头,也不是好攀结或惹得起的人物,只怕不容易吧?”王世贞皱起眉说。 “那些道土大都来自武当山,我若亲自去武当山游说,以我父亲旧日的交情,应该还有些作用,所以,我想去试试看。” 王世贞看着他,笑出来说:“老弟,你可真是后生可畏呀!既能知又能行,连我都甘拜下风,以你的才华,不荐用于朝廷,还真是国家社稷的损失。” “王大哥爱说笑了,你是堂堂进士,我只不过是被废的举人,怎敢相提并论呢?”怀川说。 “我可是虚长你十几岁,依然报不了父仇,同是天涯沦落人呀!”王世贞以豆汁代酒,仰头一乾,饮尽生不逢时,无法力挽狂澜之痛。 腊月方过,雪尚未溶,怀川就马不停蹄地赶往武当山。驰驰向西,披星又戴月,峰一重、水一重,跨越莽沼荒泽,进入那烟岚萦绕的丛峦深处。 于是,他离江南愈来愈远。那傍海的绍兴,有几个女人正守着空有他名字的墓,在被任务占满的心里,那只是一个渺小的点,无暇回首,也无暇牵挂。 ** 嘉靖四十二年,岁次癸亥,春。 一辆由几个侍卫随从的马车,辘辘地穿过绍兴城的青石板大街。天灰蒙蒙的,落着丝丝春雨,黑瓦下有燕子斜飞。家丁们时时停下来问路,有人摇摇头,有人手指着前方,令车里的人有些焦虑。 跨过一条溪,又是一座湖,彷佛无止尽似的。明明说是绍兴,但走过了热闹的大街,竟又奔波了两个时辰才到达一座偏僻的小村,有青翠的稻田、遍山的绿林、叠积的酒坛,仔细的话,还能闻到一点海风的味道。 这极普通又不见经传的地方叫竹塘,是马车的最终目的地。 车里的人由婢女扶着,虽妆扮淡素,但自那流光闪动的丝绸看出妇人来自官家,与四周的环境格格不入。她就是孟家的二女儿,也是北京李都御史夫人采芬。 在墙院里迎接的是采眉,她一身自织的浅蓝色布衣,乌黑的发只缠了两个木梳,年轻的面庞看起来极为清纯,如她身后秀净的山水,不纷不杂。 多少年没见了?算算孟家由北京贬到南京,那年采眉十五岁,到今天也有五年了。 两姐妹相见,恍如隔世,手紧握着,眸泛泪光,但孟家家教一切拘于礼,于是,她们只得强忍住内心的激动。 采芬第一句话也只是“说你住绍兴,但这里离绍兴还远得很呢!” 有婆婆和小泵在,采眉不能细说。两年前,当她哭嫁到夏家时,的确是住绍兴,但任驻于杭州的闽浙总督胡宗宪属于严嵩党,对三具棺木回南方所引起的民愤十分有戒心,再加上严世蕃一直想要流空剑,一些无品的地方官就不免常到夏家来騒扰。 夏氏宗族怕再生横祸,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有将夏纯甫的遗孀和孤女移至更隐密的竹塘,由一名忠心的老仆夏万照顾。 这两进的小庭院,因采芬的到来,打扫得极为干净,但仍不掩其土落墙剥的。鄙陋和粗简。 夏夫人卢氏因哭夫哭子太过伤心,致使身体不好,眼睛也差不多盲了,需要技着拐杖。巧倩年近十八,遭逢家变,使得那原有活泼的天-早已被消磨殆尽,青春中带着哀伤,幸好有采眉嫂嫂,才让她享受到些许亲情友谊的寄托和扶持。 在亲家母面前、采芬极为客气,见到屋后几畦青绿的菜园时,她说。“你们自己种菜呀哦!好个田园之乐。” 见到前厢屋里散布、纺绵和纺织机,她又说:“你们自己织布呀哦!当炉又耕织,妹妹真是好能干呀!” 当她看到那粗木硬床,没有五彩缤纷的锦帷丝帐,不禁哽着心酸,一句话也说不出,这便是妹妹守寡的生活吗? 及至前厅堂,有夏家父子的牌位,采芬拈香祭拜,才敢借机流泪,在心里偷偷地说:“夏怀川,你太委屈采眉了,她才二十岁,就要这样过一辈子吗?” 但采眉的心却非常平静,她侍奉婆婆、友爱小泵,内外持家,谨守了自己的本分。 姐姐一行人来,她也由巧倩和夏万的帮忙,砍柴的砍柴、摘菜的摘菜,再以所织的布和村民换几只鸡,巧手做起羹汤,更让采芬大开眼界。 夜里,门关上了,两姐妹同床而寐,这才有机会说点贴心话。 采眉铺上了最好的枕被,看看寒碜的四壁,忍不住说:“二姐一向锦衣玉食惯了,要你和我挤这么个窄陋处,真过意不去。” “还说这话,你这不是要揪我的心吗?你当年可是家里最娇的女儿呀!”采芬坐在床缘,手帕抹着掉出眼眶的泪“你十四岁那年被选封为雾里观音,穿着宫里缝制的水田衣,色彩鲜艳夺目,都是没见过的布料,金织银编的,好不华丽,还有你头上的蓝孔雀冠顶、珍珠宝石垂挂,说多美就有多美。我们那时就想,你不被封后妃,至少也该是将相夫人,谁知谁知” “我早忘记那些事了。”采眉违着心说:“一切都是命,我也不怨谁。” “那次的封选,倒像是被谁下了咒似的。我听你说紫姑女神出的青词牌叫无情碧,心中就觉得怪怪的。”采芬说:“你知道吗?云里观音严鹃已被夫家休离,京里闹得不可开交,人人都耳语相传哩!” “严家怎么能允许呢?”采眉惊诧地说。 “严嵩父子去年就倒台,被赶回江西了,难道你都没听说吗?”采芬想想又说:“这也难怪,你在这荒山野村的,什么都隔绝了。你以为我这次如何能出京?就是你二姐夫以御史的身分来查抄胡宗宪在浙闽敛财招贿的情形。” “胡宗宪也倒了?”采眉又瞪大眼睛。 “他是严党之一,哪能不倒?现在弹劾的奏章,每逃谘得比人还高,其所谓树倒湖孙散,墙倒众人推。如果你的夏怀川能多捱个几年,以他的才华志节,今天不正是他意气风发、扬眉吐气之时吗?” 不想不愁,现在想起来了,还真是泣血含冤,有着无尽的悲愤。采眉走到凸墙前,那儿挂着流空剑,森森的银白色、牛首纹、连珠纹,失去了主人,也空洞似的像没有了魂魄。 盈月下,流光中,她彷佛听见怀川的声音,充沛凛然地要求“正义和是非曲折”那样磊落轩昂的人竟早夭,这不是逃谑英才吗? 她双手合十地对着剑在心里说:“流空若有灵,必能驰驰星月。告诉你,严嵩父子恶报已临,等世人复仇完,就是你们在黄泉路上泄恨的时候了” “抱歉,又勾起你的伤心事了。”采芬轻拥着妹妹说。“不过你放心,朝中已有替你公公和丈夫沉冤昭雪的声音,皇上迟早会还给夏家一个公道,恢复官爵的,到时,立碑和追封加谧都少不掉,你和你婆婆都会得到应有的补偿。” “补偿?”采眉无声地叹息箸“这对我们算是好消息吗?严嵩父子终遭天谴,我没有想像中的欢快,因为再如何大快人心,被诬陷而死的人也活不过来了。我想,我婆婆听了,恐怕也只是一番感慨而已。” “是的,死亡就是死亡,悲剧永远也不可能变喜剧。”说着,采芬的眼眶又红了“小妹,可我们都心疼你,不忍心看你这样无望地活箸” 采眉看见姐姐眼底的激动,忙安慰道:“不!一点都不会无望!我谨记着大姑姑的话,守节女子不同于常人,有着自己的哀乐和期待。我很了解她的意思,这两年的日子也不算太难,伺候婆婆和织布绣花,心情平静无波,没有喜,也没有怨。” “是呀!只差个青灯古佛,否则就是尼姑了!”采芬无奈地摇头“才两年呢!以后长长的几十年可是一年比一年更难熬,你懂不了夫妻间的恩爱、懂不了十月怀胎及养儿育女的滋味,你没有儿孙绕膝的机会,白白浪费一生。我我没有说守节是错啦!但总为你觉得不平。” “别不平了!若论不平,我守的那个人更冤,连一生都没有”采眉说着,又触动心事,于是转移话题“爹和娘的身体都安康吧?” “都很好,就是娘心中一直记挂着你。自从你到夏家后,一因路途遥远、二因怕你婆家多心,不敢来探望,所以我一到杭州,地都还没摸熟,她就催我来看人了。”采芬滔滔不绝的说:“还有大姑姑,她正画着贞义楼的图,打算就盖在她贞姜楼的后头,中间说不定还搭座桥,叫做双贞桥。依我看哪!她很快就会接你回孟家的。” 一提到大姑姑,采眉就不由得心底一亮,仿佛有种源源不断的力量支持着自己,她不禁笑说:“这哪能随她意呢?” “闭关二十三年了,她的意志力可强啦!”采芬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对了,你小泵许配给人没有?” “许了富阳的杜家。杜家还算仁义,没有因为夏家家道中落而退婚。”采眉颇感欣慰的说:“前一阵子还派人来催嫁,但巧倩的心情一直无法调适,也舍不得娘,就耽搁下来了。” “都十八了吧?再搁就晚”采芬忧心的说。 姐妹俩暂且把那些会教人哭泣的事丢到脑后,拥着被闲话家常,就像以前在京城里的日子,还不知道人间有如此多忧虑的小姑娘们。 她们说要考秀才的兆纲、说采芬的儿女,说随夫到陕西的大姐姐采莲最后有些乏了,采眉突然想到“二姐刚刚说无情碧如诅咒,你有风里观音。的消息吗?” “她呀!就像风,只约略听过她兄长获罪之事,但不太确切”采芬打个大呵欠说。 已过三更天,唱唱私语渐淡。采芬睡了,采眉却睁大眼望着那在暗夜里发着银光的流空剑,咀嚼内心种种的情绪。 她并没有骗姐姐,两年来守着这历经重重悲剧的家庭,有五分是对怀川的情义,有五分则是对婆婆和小泵的怜悯。她原来就知书达理,因此,行起来很顺心顺意,守节也守得平静无波,更不觉有何难处,连大姑姑给她的洒地铜钱根本就不曾用到。 但今逃邺姐的话却在她心里投下一些涟漪。若小泵嫁人,冤也平复,婆婆百年之后,她剩馀的一生呢?真的也要盖一座“贞义楼”永远地闭关禁足到死吗? 说实在的,她一直很害怕封闭的环境,记得以前的采眉多爱读山川风物的书,也是姐妹中随父亲出外旅行最多的,母亲就常说,她若是男儿,必三甲登科,鸿志在天下。 而她是女儿,就注定缠上小脚,哪儿也走不远。如今更可悲,只局限于绍兴某溪流源头的小村一角。 曾经,绍兴对她,是若耶溪畔的西施浣纱、王羲之在会稽山阴的兰亭会、沈园里陆游和唐碗的凄美爱情,但那些浪漫感动已离她远去,以后,她为绍兴添的,就只是一段平淡的教化故事和一座冷硬的贞节牌坊吗? 第一次,采眉感觉到黑夜如巨大的怪兽,包围着她彷佛要将她吃掉,而那流空剑的光芒,也变得极为微茫,一下子似乎不存在了,连在辗转的梦中也遍寻不着,只留下压在心底的苦闷和昏沉。 ** 这晌午方过的天空,突然风起云涌,湖那头像窜出一条龙似的,一下子阴霾满布,不一会儿又下起豆大的雨。 怀川脚上的蒲鞋踩着泥泞,两、三步就来到一家小店,因有笠帽遮着,身上并没有湿。随后而来的是老仆夏万,他看着雨说:“应该不会下太久的,我们就叫两盘芽豆和茴香豆来下酒,咱们这绍兴老酒,别处的水酿不出来,少爷一定很久没尝过了吧?” “别喊少爷,叫我狄岸。”怀川低声提醒。 “哦!”夏万一点也不习惯,事实上,直到此刻他还不敢相信那死了三年的拇笊僖够钌爻鱿衷谘矍啊:木“追11碌哪粤Γ芘Φ匾颜飧鲼詈诖轴畹哪凶雍痛忧翱Φ幕炒朐谝黄穑聪嗟崩选* 店小二一面给他们送酒、一面对别的客人嘀咕“今年这癸亥真怪,清明节闹旱,大暑天有寒气,这会儿秋分又下大雷雨,弄得谷物无法收成,连酒坛子也漏气,看来盼不了好年冬了。” “还不是人惹火了天,天不过是感应时局而已!”那抽着菸杆的客人回答“那浙闽总督不是在京里自杀了吗?咱这儿的地方官人人自危,全斗来斗去的不可开交,只有一个乱字能够形容。” “乱的还在后头哩!”另一个人说“最近老传海上的倭寇又要回来了,据说和在江西的严有关” “呸!你不怕杀头哇?你忘了夏总兵一家是怎么死的吗?还敢胡说八道!”前者的菸杆直直地敲了过来。 小店里马上人人噤口,彷佛嘴里含着会爆开的火铳。 案亲的名号出现在绍兴地方父老的谈话中,怀川听了,心中百感交集,不禁大喝一口酒,让那火辣辣的感觉压下沉埋的心酸。 江西指的就是被革职还乡的严家。 严家弄权二十多年,作恶多端,去年被举发后倒台。然皇恩宽容,并没有重办,严嵩勒令告老退休,只有严世蕃和几位幕僚被流放。 这个结果让在朝和在野的除好人士极为不满,尤其是曾被严氏弄得家破人亡的苦主,包括怀川在内,都咬牙切齿,觉得正义无法伸张,公道不达人心。 于是,有一股势力慢慢地聚集向江西袁城,以前吃过严家亏的人,明的仇不能报,就暗的来,纷纷南下。 严家深知自己的不仁不义,挟着污来的大笔钱财,结合了一批武林败类自成一堡垒,目无朝廷,据说流放的人全逃了回来,正计画要东山再起。 先是严嵩不断与皇上书信往来,提及君臣旧情,再来是严世蕃等人想暗杀那些弹劾他们的大臣和挞伐他们的名土,事情有愈闹愈大的趋势,正由江西往各省镑地蔓延开来。 这就是小店里客人所说的“乱”和“人人自危” 这也是为什么严嵩倒台后,夏家的冤案始终无法平反,而怀川不能恢复身分的原因。 壮志未酬,自然不敢回家。一来是怕母亲见到他之后,不再放人;二来是江西危险丛生,每项任务更是像赌了老命去做。而在夏家的心目中,怀川是已死之人,悲伤逐渐平息,如果此刻他再死而复生,又生而复死,不就又引来另一次的痛苦吗? 所以,他仍将绍兴放在一个极远极远的点 这次人到江南,还是为了调查严家与倭寇挂勾的事,途经绍兴,既已到家门口,思亲之情便滔滔涌现,忍不住要看,就算只是偷偷地瞧一眼也好。 谁知夏家族人散躲在各地,门户已空,怀川花了好几天才等到进城的夏万。当时夏万吓得魂飞九重天,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相信大少爷是死里逃生了。 “雨停了,走啦!”几个客人的声音惊醒了沉思的怀川。 他和夏万付了钱,继续向竹塘前进。 绕过一座小丘陵,竹塘的天气竟湛蓝晴朗,丝毫没有下过雨的迹象,小小的村落,有着醺酒和咸海味。 “少爷真的不留下来吗?”夏万说:“夫人若晓得你还活着,心裹不知会有多高兴,她近来身子不行了” “万叔,我已说过理由了,我的没死是秘密,是反钦命的,如果泄漏出去,会害到许多帮助我的人。”怀川再一次解释。 “只是夫人好可怜呀!还有三姑娘”夏万说。 “三姑娘?”怀川皱起眉心问。 “三姑娘就是你那未见过面的媳妇呀!因为守未过门寡,我们就叫她三姑娘,她人可好啦!”夏万笑着说。 是孟采眉!这些年来他隐隐约约会想起她,但各人有各人的命,实在是谁也顾不了谁。他这一片林倒了,护不住她,能有的不过是一份歉意罢了。 远远有狗吠声传来,夏万带他抄小道,痹篇好奇的村民。 浓密的竹丛后有道坚实的土墙,墙里是两进的空房。怀川记起来了,这是守墓者的屋子,他幼时曾来过几次,于是问:“我爹、怀山和我,都埋在后面的山拗里,是吗?” “没错,这也是夫人选择这里的原因,离夏家墓园近,随时可以看。”夏万回答。 怀川站在一棵老榕树的阴影下,等夏万前去探情况。寂静中,某处有规律的织布声音传来。 没多久,夏万在正屋前对他打着手势。 怀川轻轻的走进去,迎面而来就是檀木桌上的三个牌位,居中的夏纯甫,两旁是怀川和怀山,香炉灰烟极厚,表示时常祭拜。 触景伤情呀,怀川双膝一跪,想起父亲和弟弟,便悲不自抑,泪如泉涌,连连磕头大拜。突然,夏万拉拉他,只见门帘掀开,卢氏拄着拐杖慢慢地摸索出来,说摸索怀川还来不及闪避,就惊愕地瞪着憔悴苍老的母亲无法动弹。 夏万忙指指眼睛、摇摇手,又做垂泪状。天呀!夏万忘了告诉他,母亲因为哭太多,两眼全盲了 怀川多想叫她、多想和她母子相认,抚慰她所有的痛楚,但只要一出声,便会前功尽弃。他强忍着,忍到脑门气冲,忍得五脏六腑都痛,也只能跪地而拜,无声地请母亲原谅他这万死不辞的不孝子。 “是谁在那儿?夏万吗?你回来了是不是?”卢氏感觉到声息问。 “是我。”夏万忙道:“我给您买葯回来了,另外也见过夏家老叔公,提到富阳杜家的事,他说倩姑娘的婚期到明年春天就不能再拖了。” “是不能再拖了,我这把老骨头也等不及了。”卢氏叹口气说。 甭儿寡母,悲莫若此,怀川紧紧地咬住牙,握住拳头。 “咦?是不是还有人哪?是采眉,还是巧倩?”卢氏因眼盲,耳朵反倒灵敏起来,听出室内不只一人。 夏万正要回答,后头就有门的嘎嘎声响起,他忙将怀川推到左边一个放杂物的小斗室里。 斗室内极暗,怀川由小通光口看见一名女子拿着一小块布走入正屋,模样是陌生的。 她有着极秀丽的脸庞,乌黑的发端整地梳齐,只包了一方蓝帕。她身上的衣衫也是蓝色的,只在腰间系了一片白裙,如此的朴实无华与村姑无异,但她所流露出来的气质却与众不同,看得出她是受过极好教养的大家闺秀。 等她开了口,那眉眼间的顾盼神色,那音调轻柔的嗓音,如满树繁花,缤纷地映入他的心底,只听见她说:“万叔,你葯买回来了呀?大夫说什么没有?” “大夫没说什么,就只换了一剂葯。”夏万回答。 “你去歇歇吧!我一会儿来煎葯。”她说。 夏万朝怀川的方向看看,才朝庭院走去。 接着又听到那女子说:“娘,您摸摸这布,这回我将棉弹得更细,织出的布是不是更柔软光滑了呢?” 卢氏拿在手上,又碰碰脸颊,露出笑容说:“确实软,感觉都像丝绸了,给你妹妹当嫁妆正好。采眉,多亏你这一双巧手了。” 采眉?她就是采眉?是那个应该成为他妻子的女孩? 他想到那红色荷包,而她恰如那株梅花,亭亭玉立,锦心纤口,那句话是怎么说的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而她也将如寒梅般默默地隐在深谷中,开谢如雪,没有声息地被埋没。 不知道为什么,长久的淡漠在初见她的那一瞬间,他对她竟有一种命运纠结的相借感,即使陌生,她今日会到此境地,风月繁华皆空,不也是因为他的缘故吗? 她们婆媳闲聊了一会儿布匹,采眉才又扶卢氏到厨房去处理配方好的中葯。 怀川由斗室走出来,不敢再逗留,怕多留一刻,就会有千丝万缕缠住他,绊得他不能动弹。再拜一次父亲,他匆匆离开,夏万已在老榕树下等他了。 “你确定不留下来吗?少爷,想想夫人、三姑娘”夏万还设法要说服他。 “万叔,你明白我的境况,我也不愿做个不孝子,”怀川顿一下又说:“三姑娘真的好,有她在,我也放心多了。” “少爷”夏万还想开口。 怀川却不肯再听,绕过土墙,直直地往村落走去。他本来可以这样离去,不留一点痕迹的,但竹丛的小道里,巧倩突然出现挡住了他的路。 巧倩一瞥见戴着笠帽的人,帽沿压眉,若是平日,她会当他是山樵,不会多看一眼,但今天有夏万在侧,她不免好奇心大起,目光的停驻也久些可这一停,她的眸子就不禁愈睁愈大 不可能明明是但他已经死了,墓旁的树都长大了巧倩嘴张着,不自主地叫道:“大哥” 行踪意外的被发现,怀川霎时不知该如何应变。 是他!虽然有了落腮胡,皮肤也黑了些,眉间染着风霜,眼带野气,不太像从前的大哥怀川,但她很确定眼前人就是他!巧倩向前一步,激动地说:“大哥,真是你,你还活着我不是在作梦吧?这表示爹和二哥都还活着,是不是?” 怀川见瞒不过了,忙稳住她说:“我很希望爹和怀山能和我一样死里逃生,但就差那么一步。巧倩,你静下来听我说,我有任务在身,没死的事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会牵连很广。你懂吗?” “娘呢?你见过娘了吗?”巧倩仍然情绪高涨。 “我见了她,但她没看到我。”怀川加重语气提醒道:“巧倩,这件事很重要,娘若知道了,我一定会走不掉,所以” “我不许你走,我要你留下!”巧倩不顾一切的拉住他的手“三年了,我们生活在绝望中,好不容易盼到你,你怎么能再抛下我们?” 怀川看着妹妹梨花带雨的脸蛋上有着历经挫折的伤痕,再也没有以往的天真无邪,亲情最难断,这也是他血仇未报,不敢回首的原因呵!他试着解释目前的情况,在江西有朝廷及江湖黑白两道的大对决,他只身投入,不愿家人受累等。 巧倩的心情逐渐平静,她自幼最崇拜大哥,向来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只是抄家创痛太深,心不能平衡。她忍不住说:“好,我可以瞒着你的事情,但你能不能待一阵子,陪陪娘、我,还有嫂嫂呢?” “巧倩,我有任务”怀川严肃地说。 他只要手一甩,巧倩也拿他莫可奈何,天涯人终要天涯去,可偏偏屋里的采眉把要熬的葯放在炉上,担心去土地公祠上香的小泵未归,于是寻到土墙外的小路,远远便看见在拉扯的几个人。 她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们,三个人全回头望她,表情都很怪异。 无法形容地,采眉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笠帽人吸引去了。他的脸带着苍劲风霜,猜不出年纪,但那眼眸如深潭,荡漾着神秘的讯息直注入她的眼底。 除了父亲、弟弟及家中仆人,采眉很少跟男人对视过,而且是如此专注,几乎有些无礼的,但她竟然不能移开。 天光下的采眉又和在微暗的正屋中不同,她的五官轮廊完全清楚,柳眉杏眼、雪白的肌肤、盈盈的体态,有梅的亭匀,又胜梅一分艳.有兰的灵秀,又多兰一分慧。 言语是形容不出的,怀川行遍天下,大家闺秀少见,但江湖女子却看了不少,也有环肥燕瘦的,可面孔都很模糊,在他心中还不如一把剑有印象。 采眉是他第一个清清楚楚地刻划在脑海的女人,才一眼不,算第二眼了,不过须臾,所有的细节都没有路过,他因为太讶异,目光也不禁与她胶着住了。 她美吗?他不会讲,就是特别,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严格的礼教终于战胜,目不斜视、非礼勿视,突然,她像脱离邪咒般沉着心,以冷静的姿态问:“有客人来吗?” “哦!他,他是我大哥”巧倩一慌,支吾地说。 “的故友,在下名叫狄岸。”怀川马上接下去说。 采眉又是一愣,自来夏家,亲人离散,更不见什么朋友,如今乍然冒出一个故友,彷佛从天而降般突兀。采眉仍有礼地说!“既是你大哥的朋友,就请屋里坐,娘见了一定非常高兴。” 走到这一步,已进退两难,怎么解释都不对,只有硬着头皮回到夏家。 卢氏听见外面有动静,人已走到老榕树下,采眉连忙告诉她有朋自远方来的好消息。 “狄岸?”卢氏回忆着“我不记得怀川有这个朋友呀?” “夫人,我和怀川是在少林寺习武时认识的,那算是少年时的往事了。”怀川能和母亲对话,不免兴奋,甚至有些哽咽。 他的嗓音比以前粗哑,但卢氏仍察觉到那相似的语调,心一动说:“你是什么样子?和怀川像不像?多高?多壮?怎么你们的声音好像呀!” 怀川的声音?采眉不禁再看那陌生人一眼,只见他脸带感情,极为真诚,彷佛年轻了好几岁,少了些狂野气息。 卢氏伸出手要过来摸,怀川不敢躲,怕母亲会扑空,只好随她在脸上身上东碰西碰的,直到她触及他的胡子,才失望地说:“呀!你不是怀川,怀川是不留胡子的。我我糊涂了,竟然希望”卢氏说着,忍不住伤心地流下泪来,惹得大家也都唏嘘不已。 “娘,狄大哥在这儿住些时日陪你解解闷,好不好?”巧倩不顾大哥的反对抢先说。 “只怕狄先生有事,嫌我们烦”卢氏说。 “不!不烦的。”怀川只能说:“我很乐陪夫人谈谈关于怀川的事。” “讲你们在少林寺的事,他很皮,是不是?”卢氏露出少有的笑容。 “皮得不得了,还和山里的猴子抢桃子吃哩!”怀川顺口说:“不过,那些猴儿也特别爱和他分桃” 采眉亦被他的话吸引去。好奇怪的一个人,看来粗直、不修边幅,却有着细心体贴的一面,赤子情怀表露无遗。 依礼,她只能远远的退到一边,除了奉茶外,不能加入、不能好奇,但空间可以隔离、眼光可以不接触,声音却是切不断的。 他的声音,使屋里变得热闹,也有了春霖复苏之感。 第四章 单调 妾芳华待字, 却今虚度, 难结发而两散, 何其命苦, 竟使姻缘误我, 看画采燕, 吱吱情绝。 纺织机轧轧,轴架一前一后,棉绵经纬相接,那单调的节奏如一首无止尽的歌,无悲无喜地穿越春夏秋冬。 大姑姑就曾以织布来度过漫漫长岁。 日影的移动让采眉惊觉自己由早膳后就坐在这里,已经一个上午了,以前的这个时辰,她会和小泵摘菜、汲水,陪婆婆闲聊天,总之,在屋内庭院有许多杂事够她四处忙碌,而非坐守于此。 但狄岸来了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别说粗活他会抢着做,就连婆婆也爱在他左右,于是,除了采眉的寝屋外,他几乎无所不在,身影处处。 就一个寡妇而言,家中多了个陌生男人,着实有诸多不便。不许对视、不许交谈,无时无刻存在着无形的忌讳,一有响声她就得躲开,最后竟给“关”到这织布房里来。 她有些明白大姑姑为何要深居“贞姜楼”二十多年不踏出一步了。因为举止可以约制,意念却难管束,一飞就抓不回来;为免有意无意的流言,断绝尘俗是最乾脆的做法。 当然,她相信凭自己的端静,绝对不会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狄岸而乱了心思,但他又带着奇特的影响力 屋外有笑声传来,极开心的,尤其是巧倩,如铃音朗朗,甚至含着几分轻浮。自从家变以来,采眉不曾见她那么快乐过,有时她黏着秋岸,竟忘记女孩该有的分寸,弄得她这个做嫂嫂的不知该如何提醒才好。 又是一阵呵呵的开怀大笑。 采眉忍不住走到窗边向外看,竟见狄岸和巧倩贴身站着,他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撑着她的腕,而巧倩的绢裙还反摺上来,露出里面的棉裤。 包过分的是,他们手中同握的是放在采眉房内,她一直悉心卫护的流空剑,她死去丈夫的遗物! 那狄岸就如此明目张胆地登堂入室,要欺她们寡妇之家吗?但偏偏婆婆也满脸笑容,因为她看不到,只由耳朵听,丝毫不查任何逾礼的举动。 而在一旁堆薪柴的夏万也笑咪咪的,似乎不以为杵。 采眉轻皱眉头,等着狄岸放开小泵,但他没有,还用另一手环过巧倩的左臂说:“流空剑本身就传着好几套剑法,这畏畏流空,星月驰驰就是一句口诀。” “我知道!”巧倩对他甜甜一笑“畏畏流空是阳刚的日剑,代表正义;星月驰驰是阴柔的夜剑,代表节操,它们相辅相持,互为依恃。” “没错,日剑分流云和碧空两套,夜剑分晓星和寒月两种,可以一起学,也可以分开学。”狄岸双手轻扬,剑在天空中划下点点锋芒。 “女子适合练夜剑,我教你的正是晓星。” 巧倩随着他的身影及手势,两人更形亲密。 这时,卢氏说话了“狄岸呀!你对流空剑的了解并不少于怀川,怎么印心师父没把剑传给你呢?” “呃怀川一向学得比我好。”狄岸表情怪怪地说。 “娘,我们不如把流空剑送给狄大哥,好吗?”巧倩终于放掉剑,兴致勃勃地对母亲提议。 采眉的怒气陡地升到胸口。这男子原就来得突然诡异,不但打搅了她们平静的生活,如今竟还要拿走剑,莫非这是他真正的目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走了出来说:“流空剑怎么能送人呢?它代表的是正义和公道的大无畏,是我们夏家的精神,得永远留在夏家的!” 怀川转头看她,那么年轻秀丽,却又严肃冷漠的一张脸!过去几日,她真的做到该有的贤淑典范,远远地保持着距离,把他当成会咬人的狗一般。 这就是她要当的烈女吗?怀川若不是她丈夫,一定只有尊重;但实为她的丈夫,就有一种蠢蠢欲动念头,想逗逗她,看她是否如表面上的一心一意和不苟言笑。 “嫂嫂,剑挂在墙上多可惜呀!我们把它送给狄大哥,才能伸张正义与公道,名剑方有用武之地嘛!”巧倩说。 “因为是名剑,才要更加小心,若随便落入不明之士手上,岂不成了为非作歹的器物?如此一来,不但毁了这把剑,也毁了夏家的一世英名。”采眉说这些话时,看都没看怀川一下。 怀川扬扬眉,以为她拘谨守礼,没想到一开口竟是犀利不饶人。看她绞着帕子的手,可以感觉到她的愤怒,毕竟她还年轻,不能完全做死了心的木头人吧? “狄大哥不是不明之士,他是怀川大哥的朋友”巧倩急急地说,恨不得能道出真相。 “嫂子说得很对,我是有些来路不明。”怀川自嘲完后又说:“不过,有剑不练也真浪费,流空剑既有阴柔招式,不如让你们姑嫂来学,既可防身,也可传承。” “好主意!”巧倩雀跃地说。 “如果狄岸愿意教就太好了!”卢氏点头说:“依夏家的家风,并不反对女孩子学点防卫武功。” 采眉有些措手不及,她虽非缠足到需要人搀扶的地步,可也没想过要舞刀弄剑,成为公孙大娘一派的女子。 “在这乱世,有点功夫是比较安全。”怀川带着笑说:“若大家不反对,那就巧倩学晓星,大嫂习寒月吧!” “为什么,我觉得寒月好玩多了。”巧倩说。 “依个人性情不同,你是活泼纯真,如曦晓之星辰,大嫂呃!较淡漠寡情!如寒江之孤月。”怀川笑得更大声了。 他根本是在骂人嘛!她说他来路不明,他就说她淡漠寡情。采眉正想表明她死也不学剑的念头时,怀川已闪到她身后,用一手环住她,并扶剑入她掌中,两人成半月的姿势。 “因寒而露冷为霜,霜白遍地,寒气又复而侵人。”随着怀川的话,他们以剑尖在地上划了一圈又一圈的圆。 由外人看来,那像是一场渡塘的鹤舞,但采眉却觉得自己忽冷又忽热,男人的怀抱和气息她从未接触过,更别提那握着她的粗厚手掌,在在都是冲击。她感到自己快不能呼吸了,几番想脱逃,然而,他的缠绕是这么得紧,让她一点控制的机会都没有! “放开我!”快速旋转中,采眉终能说话,并得了空踢到他的膝盖。这一踢,几乎费了她吃奶的力气,或许对他而言不痛不痒,但至少令他乱了阵脚,圈圈才停下来。 采眉觉得狼狈极了,她一生中从未如此尴尬气愤过,一种被轻薄的感觉频频朝她袭来,若是大姑姑,恐怕要气得自断四肢了吧! 她喘着气,惊看夏万和巧倩都没有谴责或认为不妥的脸色,相反的,他们还一脸的有趣。卢氏不用说,因为喜欢狄岸,所以对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赞赏。 而那该死的狄岸更笑达眼底的说:“大嫂的悟性和反应皆快,有习武的天分。” 大概是太生气了,采眉再也顾不得淑女之姿,一把抢过流空剑走向卢氏说:“娘,我为怀川守节,讲的是清静,绝不练什么晓星或寒月。而剑是怀川留下的,可惜也好、浪费也好,我也要守着,才不枉他的一场牺牲。” 巧倩想说什么,怀川连忙阻止,声音转为歉疚地说:“大嫂说得没错,是狄岸失礼了,若有冒犯之处,请见谅。” “唉!我这瞎眼老太婆也不知你们在闹些什么。”卢氏摇摇头说:“采眉是夏家的好媳妇,一切都由她做主,练武和剑的事就听她的。至于狄岸,也是一番好心,我能感受到他的真诚与善意,也很久没这么开怀了。” 真诚和善意?经过方才的种种,采眉已经不确定了。 最初,来者是客,虽然行迹可疑,但见他讨好卢氏的孺慕姿态,还颇像性情中人。但几天下来,他有些反客为主的迹象,夏万对他百般恭敬,巧倩更和他行仪不拘,今日,他又籍习武之名侵犯到她 采眉紧握着剑“寡妇门前是非多”是大姑姑说的,她当初就该请他走,才不会烦恼无穷。 怀川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根筋出差错了! 他实在不该去惹采眉,只是一切太荒谬了,他有母不能认、有亲不能奉,内心的压力非笔墨能形容,而采眉更是荒谬中的一部分,夫在身旁,她却必须有模有样的守节,人都不在了,以娇美青春葬一把剑,又有何意义? 正如他对王世贞说的,可怜的女人他又何苦在她平静的生活里掀起涟漪,不但动口,还动手呢? ** 狄岸走了,已走了半个月。 而他暂居的二十多天,几乎成了采眉生活中最大的试炼,尤其是在和他那场剑舞“寒月”的风波后,更成心结。 她总远远地就能感觉到他,特别是他的声音,像某种呼唤。她心的紊乱,全因狄岸是她身边出现的第一个年轻男子吗? 以前母亲曾说过,未婚女子不该随便见男人,甚至连未婚夫也不例外,因为意不定,就容易着魔,采眉不相信,还断言守贞和守节都不难。 这些日子她却问自己,她该不该割耳、割鼻、断发以绝欲念?而狄岸碰过她的手,她又需不需剁指及截掌? 为何她的心老是不受管束,老是违反守贞、守节的原则呢? 有时,采眉又不觉得事情有她想的那么严重总之,心上下起伏及矛盾,直到狄岸离开,才令她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如果狄大哥在,我们就不会糊得这么辛苦了。”巧倩不舍狄岸,一天总要提他好几回,和采眉的想法正好相反。 采眉裁着厚窗纸。入冬了,卢氏咳得愈加厉害,吹不得一点风,她们姑嫂为糊窗纸,已经忙了好几天。 “我好想狄大哥,希望他能回来过年。”巧倩又说。 “他自己有家,怎么会来我们这里过年呢?”采眉提醒她,试图结束这个话题。 “呃!他他是孤儿,没家的。”巧倩马上说。 卢氏由床上坐起来,咳了一会儿,采眉马上侍奉汤葯。 “娘,你很喜欢狄岸,是不是?”巧倩偏还要讲。 “喜欢呀!他老让我想起你大哥。”卢氏回答。 巧倩实在有股冲动想说出一切,但常常话都在嘴边了,又硬生生的给咽了回去。今天母亲都讲得那么白了,何不乾脆承认? 她吞了香口水,才要出声,卢氏又说:“可他毕竟不是怀川,怀川是极坦率的孩子,人聪明却也单纯,但这个狄岸却爱藏心事,城府颇深,特别还留了个胡子,就让人有几分距离感,真要亲近也不容易。” 卢氏记得的是家变前尚不知天高地厚的怀川,因为她没想到怀川能活着,就估计不到他在生死存亡间,个性会有某种程度的成长及改变,有时甚至会判若两人。 “还是娘对人比较了解。”采眉赞同地说:“狄公子行踪神秘,又和我们非亲非故的,留下他,对我们目前的情况而言并没有好处。” “不!狄岸一点也不行踪神秘,他是反严嵩的志士,特别到这海岸来收集严家勾结倭寇的罪证。”巧倩不愿采眉对怀川有不好的印象,因此说:“而且,他也不是非亲非故,他其实” 这时,夏万站在门口,手里端着刚烧好的火盆,还故意咳一声说:“情姑娘,狄公子的身分和任务可不能随便说,这倭寇事人人闻之丧胆,千万别让老夫人和三姑娘担心受怕。” 巧倩想起大哥的千叮咛、万交代,才乖乖的闭上嘴。 “巧倩,想想你嫂子的话也没有错。狄大哥人虽好,但毕竟不是亲人,很多事必须有分寸,我眼睛盲了,但心并不瞎,知道你将狄岸当成怀川,难免会松懈男女之防,有时就忘了形,我因为看你开心,也不忍打断你的兴头。”卢氏继续说:“但你十八岁了,明年就要做杜家媳妇,我还是非管不可。你嫂嫂饱读诗书,谨守三从四德,是你的好榜样,你凡事要多听她的,我才放心。” 巧倩有满腹的委屈,对亲哥哥表达兄妹感情还被视为不端庄,真是百口莫辩,却也只能闷闷地在一旁听训。 吃过午饭后,采眉和巧倩姑嫂藉着天光在并排的绣架上绣一幅屏幛,有孔雀石榴、双蝶牡丹、鸳鸯戏荷、凤凰穿梅等应嫁的图案。 在所有的工作中,采眉最爱刺绣,不只是那五彩丝线的艳丽令她忆起豆蔻年华的美好也让她回味那几年的待嫁心情,和藏着对怀川的思念、对婚姻的憧憬,谁知仍缘悭一面,梦想注定要破灭呢? 于是,鸳鸯、凤凰、花开并蒂及花好月圆全都束之高阁,不再与她相关,唯有此刻,为小泵准备妆奁之时,才能再次沾染那么些许美丽的馀屑。 她轻叹着,望着针上的绛红及雪青绣线发呆。 巧倩将椅子移近“大嫂,我今天早上有些急躁,说话也不太得体,该给你赔礼了。” 采眉收回心思,微笑着说:“赔礼倒不必了,我一点也不介意。或许你觉得我太严厉了,但女孩家要守的礼就那么多,一不小心或忘了形,就会惹来麻烦,所以要时时警惕。” 巧倩看着眼前这如花般的脸庞,才大她两岁,就显得如千年古井式的老成,她又不禁问:“大嫂,你对狄岸到底有什么看法?是厌恶或欣赏?崇敬或排斥?” 怎么还要扯回狄岸?采眉正色说:“巧倩,你此刻心里要放的人是杜家少爷,而不是其馀不相干的人。” 提到未婚夫,巧倩不免忸怩,忙说:“放他做什么?以后都要见到腻的人。大嫂,你真的不必为我担心,我知道分寸的,我以前和大哥、二哥的感情很好,他们都极疼我,狄岸和大哥很像,我亲近他是很自然的事,绝对没有邪念。” “我相信你的心是单纯的。”采眉点头回答。 “你还是没告诉我对狄岸的看法呢?”巧倩又逼问道。 “能有什么看法?!”采眉摇摇头说“在我心里守着的就是怀川,其他人对我而言都是不存在的。” “可是你没见过大哥,甚至连幅画像都没有,怎么去守呢?”巧倩更进一步问。 “你不是读过孝经、女箴和女则吗?守的是贞淑节操的信念,作为女子的道理,心正,行为就正,有何不能守的?”采眉反问。 “若我说我大哥就是狄岸那模样,见狄岸如见我大哥,你有什么感想?”巧情仍不死心。 那段话又仿佛另一个考验,狄岸的形貌浮现在采眉的脑海中,像挥散不去的魂,有时沉郁、有时落魄、有时孤傲、有时畅笑如欲求六根净去,消除魔障,于是采眉冷静地说:“没有感想,你大哥并不是狄岸。” “若说狄岸对你有些想法,你要听吗?”巧倩再问。 其实这是她瞎编的,怀川很少问及有关采眉的事,偶尔巧倩提到,他也没有特殊的反应,只在舞“寒月”剑法时有那么一点招惹意味。 怀川曾说目前没有容纳妻子的空间。 巧倩常不解,既是夫妻,有名分的,为何相逢不相识?但她也只是想想,三年来,夏家天翻地覆,若样样都要有理,永远也怨恨不完,但面对这两个人,她有扮红娘的兴趣,可惜碰钉子的时候多。 果然,采眉站了起来,微怒地说:“我不要听!巧倩,你若再提狄岸二字,我就不帮你绣嫁妆,到时可有你急了!” 唉!好心没好报,巧倩只有埋头绣自己的鸳鸯了。 采眉不断地在心里想着大姑姑,像定神的菩萨像般。 大姑姑说要“熬”不只“十年寒窗”的熬,而是数十年自我禁闭的熬,是比一死还困难的熬。 她努力捕捉怀川的声音,但最后全变成狄岸的,仿佛入了心的魔,无法驱散。 她又拚命的刺绣,但手下的绛梅皆成模糊的红 ** 腊月寒冬,四面一片萧索。这段日子以来,怀川不断穿梭在闽浙沿海,由南到北,又由北到南,有一次还乘船在如天般高的浪中到达“无烟岛” 无烟岛如棋盘似的交错纵横,水道曲折迂迥,散布在蓝海上,如一串美丽的翡翠珠链。 岛上有庙,但因无人祭祀而颓倾;有屋宇,也因无人居住而荒废。怀川试图探寻每个崖洞水洼,除了海鸟盘旋外,没有他要找的那个叫李迟风的人。事实上,在倭寇为乱,朝廷屡次颁布“寸板不许下海”后,沿海几里皆触目荒凉,只除了偶尔的一大片盐田白花花地点缀着和少许的人烟外,大概都可以用“死寂阴凄”四个字来形容。 往往走了大半日,陪伴他的就只有自己的影子,若是遇到风雨天,连个影子也没有。 这种日子他巳习以为常,在塞北边境、在云泽莽山、在茫茫大海,一双蒲鞋、一顶笠帽,当无家可归、无姓可栖的浪人,天地如此广阔,人却如此孤独。 但这一回却有些不同,每到夜晚,他躺在星空下,望着点点银亮疏星,除了母亲和妹妹外,还会浮现采眉那清丽却冷淡的面容。 她终于不仅是个名字,还是个具体的人了,虽然在她刻意的迥避下,他们接触得很少,但他对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清晰明白。当时不觉得,远离了竹塘,才了解她已深深地铭记在他的心底。 他想到她一心一意恪守的道统名节,一个不曾见过面的未婚夫、一个落败的家、一把失去主人的剑看起来极荒谬,她也做得有板有眼,十分坚强,不曾有怨尤。 以前怀川一直认为男人才能胸怀大志,里了小脚的女人只是依附品。官场上,多少人升调贬戌,置妻于故乡侍奉父母,数年不见;在江湖上,男人更飘浮不定,女人连问生死的资格都没有。 女人无才,不能论理想抱负,只有谈笑问的风花雪月,因此,男人薄幸和轻贱也变成理所当然的事了。 但由采眉身上,他看到一种熟悉的壮烈情怀,原来守节的坚真态度及理念并不少于他为天下除奸的决心。 于是,他有了与人为伴的心情,在夜深人静时,想着采眉是否也在细数这漫漫长夜?然后透过闪烁繁星,彷佛天涯共此时地与她对话着,孤独感就很奇妙地消失。 怀川不太明了那种感情,只知道他风尘仆仆地又回到竹塘这小村庄来。他告诉自己,是因为他太惦念母亲了。 但他不想用不定的往返及己身的冒险来打搅她们平静的生活,所以就在屋外看几眼,偶尔为她们打几桶水、积几束柴薪,都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完成。 他的神秘行踪,就在过年前几日被夏万发现了。 “少爷,你回来怎么不进门呢?”夏万高兴地说:“快到除夕新年了,是游子返乡时节,夫人看到你来,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 “笑完了之后,又是离别的哭,万叔,不是我不想,只是我娘身体不好,情绪起伏太大怕她又承受不住,我还是偷偷看着就行了。”怀川说。 “我晓得少爷的境况难。”夏万仍劝道:“但是,夫人若知道你还活着,夏家尚存有命脉,铁定此什么仙丹灵葯都有效,说不定病就全好了。所以,你就别瞒她了,好不好?” 怀川紧皱眉头,痛苦地说:“万叔,求你不要再用亲恩强迫我了,现在真的不是好时机,你明白吗?严家人一日不除,就会有更多人和我们一样家破人亡,而有许多志士为了除好任务离乡背井、割舍亲情,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全都是万不得已的。” “夫人一向是明理之人,她会放你走的,绝不会阻挠你的复仇大计。”夏万又说。 “你确定吗?”怀川仍有疑问“万一她不放人,我又非走不可,岂不成了她致命的毒葯吗?” 夏万不再言语。自从悲剧发生,夫人扶棺南归,哭瞎了眼后,整个人就变得异常脆弱,不再像从前那个上下都能例落打理的总兵夫人了。 这些年幸好有沉稳的三姑娘在,她为这个家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天,但能否抵挡冲击,就没有人可预言了。 “万叔,再捱一阵子。”怀川安慰他说:“不出明年底,严家必自食恶果,我的任务也已达成,到那时返家,我娘才算真正拾回一个儿子,不是吗?” 夏万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大少爷自幼就是一个有主见的人,认为对的事,便会赴汤蹈火地去做,这种个性像极了为边塞居民请命而牺牲的夏总兵,作风耿直,八方不动。 怀川正想再说什么,山径上有脚步声传来,他轻悄地隐入林后。 不一会儿,穿着灰黑旧斗篷的采眉走近,手里还挽个篮子,她对夏万说:“万叔,屋后的柴可以用到明年春天了,你就别太劳累,天冷了,要是受了风寒可不好。” 夏万这下才清楚那些柴是谁费力砍来的。“三姑娘要上坟去呀?” “年货都办全,该去祭拜了。”采眉说,转身往祖坟的方向走去。 看着那婷婷弱弱的身影走远,怀川这才走出来问:“她去给我爹上香吗?” “是呀!每个月都一次,是夫人的规矩。”夏万说。 怀川原本计画天黑前到绍兴城,但一看到采眉,脚步竟停滞不前。 这几日常见她在屋内及庭院走动,都是隔着一段距离,并不真切。今天她几乎就在他的眼前,那如玉的肌肤、如画的眉眼,在深色的袍子下,此记忆中更为清丽。 他的脑猴有个声音说“不可以”但她离了家、落了单,四下无人,他竟又有了招惹她的冲动。 不!不是招惹,只是好奇。他一直无法接近她,也没有私下与她说过话,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像千载难逢似的,他的心就控制不了他的脚,也往祖坟的方向而去。 采眉在竹篮里放些腌过的腊肉鱼乾、蒸熟的糯米糕、乾果咸菜,还有珍贵的酥油饼,都是应景的年菜,与平素不同,想让逝者也有过节的气氛。 她走着熟悉的路线,就如同到竹塘后的每一个月。最初卢氏和巧倩也一块儿来,之后卢氏身体衰弱,巧倩一个姑娘家偶尔喊累,最后,这自然就成了采眉当媳妇的职责。 媳妇,伺候这里外的一切,是不能怠情的。 这粗活做多、山路走多,她慢慢已没有孟家小姐的娇嫩,若是从前,这状况若不乘轿,非累得她气喘吁吁不可。如此村夫野妇的改变,是好,还是坏呢? 娘家二姐一见到她就哭,也庆幸亲娘没有来,否则不心疼出病才怪。采眉一旦习惯,便觉得能干坚强的自己很不错,事事不用靠人,那种心情外人或许不懂,就会给一堆莫名其妙的怜悯,而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 她才过那跨溪的木桥,整个人便惊呆住了。 夏家那三座最新的坟墓前已有人跪着,瞧他的背影,笠帽脱下,露出蓝带缠住的束发,玄黑的衣裤厚一些,脚底也改成有里的筒鞋,扎着绑腿。至少他还会照顾自己,不会弄到冷热不分季节的地步。 采眉不懂那由心而生的顾惜念头,却知是万分不恰当的。她一眼就认出他来,那个狄岸,她心里最有芥蒂、最排斥、最不愿见到的人又出现在这里做什么呢? 在这荒郊野地,无屏无障,又在夏家的祖之前,她自然得痹篇他,况且,她也真的怕和他面对面,那多尴尬呀! 就在采眉静悄悄地转开身时,他突然开口说:“既然来了,又何必走呢?要上下这条山径也是不容易的。” 他背后有长眼睛吗?她连呼吸都屏住了,他是怎么发现她的?采眉惊诧地无法动弹,只能看他站直,转过脸来对着她,脸上有微微的笑意。 他面上的风霜更重,腮胡短了些,人依然结实,唯有眸子极黑亮,不似从前淡渺,仿佛多了某种神秘感,在他的声音之外,更添魅惑。 [你你怎么又到竹塘来了?”采眉移开视线,把下面那句“以为你永远不再回来”的话给硬生生的吞下。 [以为我不会再出现,是不是?”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采眉冷住狂跳的心,用几乎僵凝的姿态说。 有趣!他这辈子遇过的女子,有可爱的村姑、爽朗的侠女、柔媚的青楼女,就没这么冷的,或许大家闺秀都如此,严肃拘谨、死板守礼。 怀川自然也收敛的说:“我有事到绍兴来,听说近日海上又出现盗匪,于是来看看你们是否平安。” “我们都很好,谢谢挂心。”采眉简短地说,看他向前两步,又说:“都快团圆夜,你也该回家过年了。” “我没有家,过不过年都一样。”他又朝她走近。 这完全不干她的事!采眉远远地绕开他来到坟前“若你祭拜完,就轮到我了,谢谢你的关心。” 她一讲完,就放下祭品不再理他,希望他能忌讳孤男寡女的局面知趣地离去。 采眉点燃香,集中心神,努力默念婆婆交代要说的话,不外是告慰黄泉亡魂,总有一日会以严家血哀祭其沉冤。她根本无暇看狄岸还在不在,对着怀川的墓她又加上一段“怀川,这狄岸真是你的朋友吗?我不喜欢他,他不像是个坦荡的人,行事十分诡异。你若真有灵,就让他马上消失吧!不要在我方圆百里之内出现。” 怀川生前嫉恶如仇,应该会允了她的祈求吧? 采眉插上香,引火焚烧纸钱,忽地一双手伸过来,也丢进另一叠。他太靠近了,让她差点惊得后跌,怀川不但没帮她,还由着狄岸存在于她的一臂之外! 她脸庞徘红,半由火光燃映,半由内心的怒火,他这人到底要怎么样?那日比“寒月”剑法还不够羞辱人吗? 纸钱成灰,他站起来立在怀川的墓碑旁,很莽撞地问:“听说你没见过怀川,你对他又是怎么个看法呢?” 采眉很想破口大骂,从未有一个人令她气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几乎要坏了她端庄的形象。她故意听而不闻,只专心的收拾篮子。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她愈冷漠,他就愈来劲,甚至学她方才的语气。 “我不想回,也没必要回!”若她不是教养好,可能早就成了河东狮吼了。 嘿!那漂亮的眸子里里闪着火花呢!怀川好整以暇地说:“可怀川对你有些感觉哩!他呃!在北方的时候,腰间老系着一枚红色荷包,上面有梅三株、有字一行,说是你做的,手艺绝伦呃!他还借我佩戴过几次” “狄岸,你问我的看法吗?我坦白告诉你,我觉得你根本不是怀川的朋友,若是朋友,就不会对他的妻子说这些会遭天谴的轻浮话了!”这差不多是采眉第一次对人用重话,她拿着篮子的手在发抖,说完就快速地往木桥走去,急得连裙裙都飞起来了,这也是以前所没有过的。 她的脾气果然狠烈,不只是诗礼之家单纯的娇娇女。怀川觉得自己有些像诈死戏妻的庄子,捉弄过了头,于是想过去赔礼。 谁知才靠近一些,她就指控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回来!你并非要探我们的平安,你只是对那把流空剑不死心,不过,我我永远不会交给你的!” 怀川愣了一下。流空剑对他而言是重要的,有些剑法还非它不可,他甚至曾想以此正义之剑取严嵩父子的命,但看她极力护卫,像是一种精神支柱,他也不禁有些迟疑了。 此刻,她既然提起,他便顺着说:“这把流空剑原就为除天下邪佞而存在的,我相信怀川一定会希望你将它交给我,让找有机会以此剑惩罚严贼。” “我却不信任你!”采眉觉得两人的交谈已太多了“你要杀什么邪佞,请用你自己的剑,流空剑是属于怀川的,就必须留在夏家!”她不等他回话,又迈快步走开。 怀川呆立着,他一直以为女子皆温婉柔顺,怎么她竟如此倔强呢?在她快转弯时,他忍不住对着她的背影叫着“你迟早会给我的!” 不是吗?因为他就是怀川,只要朝廷降旨洗刷夏家的冤情,他就能回复身分,到时,不仅是流空剑,还有她 回到墓前,伫立良久,直至天落下薄薄的雪花,他望着自己的墓碑,低声的说:“夏怀川,你在拿到那枚梅花荷包时,就知道她的不寻常了,不是吗?” ** 因着某种无法抑制的冲动,怀川留下来过年。 夏万高兴极了,连夜赶着他们仅有的驴车到绍兴城补办一些年货。 增了一个男人果真不同,吃的东西多,气氛也热络许多。巧倩的喜悦很难掩饰,卢氏下床走动的时间也拉长,夏万亦比平常叨念,唯有采眉,虽要顾及年节的喜气,但面对鲁莽的狄岸,仍是一脸的冰霜。 他住到元宵那日,采眉连正眼都很少看他者是客,她明白自己的敌意有些太过,但若不如此,好像就压抑不住内心一种潮涌的莫名騒动。 直到他宣布必须离开时,采眉心上的一块大石头才落地。 其他三个人却难过得猛掉泪,尤其是巧倩,几乎是哀求地说:“狄大哥,你能不能等到我婚期之后再走呢?” “我有很多事要办,有些已经耽搁了。”怀川说。 “来!让我再摸摸你。”卢氏伸出手去,他的骨架皮肤多像她死去的两个儿子呀!但每每触到那片胡子,她就顿然梦醒,唯剩心酸。 母亲的力气已一日此一日微弱,多少次怀川都有朝她喊声娘的冲动,但那一喊的后果又是他无法承担的,所以,他只有忍住心痛说:“我很快就会带好消息回来,今年秋天,最迟明年春天,等狄岸报了仇,必到夏总兵坟前告慰他在天之灵!”提到这件事,关系重大,就无人敢再强留。 几个人都哭哭啼啼的,唯有采眉静静地站在一旁,低首敛目。 怀川走两步,又回过头对她说:“嫂子,谢谢你为怀川孝敬母亲和照顾这个家,这一切他都感念的” 这还用他谢吗?采眉只点点头,没有看他,不想多存这最后的印象。 怀川走了,第二次离开,前后住了十九天。 那一日,大家都如丧家之犬,情绪低落,屋子彷佛变得涸普,连巴不得他快走的采眉也感觉到那份萧索。 这就是她该有的清寂日子,不是吗?狄岸已在她的生活及心底引发出太多不应该有的涟漪。 那一夜,采眉无法入睡,脑猴全是狄岸。他在时,她故意冷落;但不在时,记忆却鲜明地回来。不!她所该想的是怀川,可是,脑中没有清晰的图像,她对他记忆是空无,怎抵得过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她吓得从床上坐起来,又不安的在屋内走来走去。在烈女诸传中,有女子不就是害怕花花世界的惑眼,于是刻意弄瞎自己的双目吗?她已经设法不去看狄岸了,怎么他还是进入她的心里乱窜呢? 大姑姑不是说过,死节容易、守节难吗?心的确是太脆弱了,要似古井水,那要枯槁到什么程度呢?她做不到,随便一个男人都令她如惊弓之鸟,未来的日子她又该怎么过呢? 不!狄岸不是一个随便的男人,他聪明有心机,有不寻常的气魄,所以才危险,不是她定力不够,对不对? 采眉觉得心好烦乱,想刺绣,针竟不听使唤,后来她乾脆拿出久未动的文房四宝,花了很长的时间在冰冷中磨墨,端坐在桌前设法整理心情。 烛蕊轻跳一下,她颤抖着手以“无情碧”青词牌写下在内心沉积已久的文字,和这近三年来的风风雨雨畏畏流空,星月驰驰雾襄观音凝兰蕙春尽不回梦先寒,奁镜朱颜辞流水垂下帘样,荒烟合翠年华不识花自飞纵使天涯无情碧,几番望断离人泪她杏眼睁圆,看着那“离人泪”三个字。写错了吧?应该是“离魂泪”才对啊!一个人、一个魂,是生与死的不同,是狄岸和怀川的差别她怎么会混淆不清了呢? 采眉用力的咬着下唇,恨恨地将纸笺揉去,让它在芯心里燃烧。 不写了!诗和词都会着魔,都不许再写了! 她拿下墙壁的流空剑放在枕畔,剑身冰冰冷冷的,或许它能降魔,斩除她内心的紊乱,安定她无措的神魂吧! 远处有狗吠声,元宵的欢愉方去。 怀川走出村外几里,又蜇了回来。这些天来,他试着要接近采眉,但她却连一点和善都不允许,以守节的女子而言,她对男女之防的谨慎他可以了解,但她对他似乎是毒蛇猛兽般地排斥姿态却教他心存疙瘩。 他这个活怀川,真不如那个死怀川吗?他愈想愈不平衡,她说他想夺剑,哈!那剑是该取走,既是他的,她守着又有什么意思呢?而且,他也确实需要流空剑 他熟门熟路地来到采眉的寝间,夜阑人静,唯有圆月相照。 采眉在枕上沉睡着,怀川凝视着她芙蓉般的娇容,没有闪避和冷漠,像个平常纯真的女孩儿家。若人生如意,他此刻不就玉人在怀,共拥鸳鸯被了吗? 怀川抑止不断涌起的柔情,不能再想!他的计画中是容不下女人的!他目光一移,看见枕畔的流空剑,不许自己再犹疑,他伸手轻巧地握住牛首柄。 但采眉的手也在剑上,她根本没有真正熟睡,剑一动,人就惊醒了。 他倏地闪到窗口,采眉跟着翻下床,他们一个有剑首,一个有剑尾,没有人愿意放掉。她看到怀川,月光下伟岸的身形彷佛早在她的意料中,令她忘了叫喊。 “给我!”怀川轻喝,他力气大,没两招就夺了剑转身奔入黑暗中。 “你休想!”采眉也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她发现自己竟是和衣而睡,连绣鞋也没有脱,于是便毫不迟疑地追上去。 雪风飕飕、大地冻寒,但采眉太过激动,没有感觉到一丝冷意。她缠过的足,在几年的劳动后,也算健步如飞,但再怎么样也跑不过一个练武男人的大步伐。 怀川原可以在瞬间消失无踪,可如此时辰天候,他没料到一个闺秀真会追得锲而不舍,于是,每隔一段距离便会停下来看着她跌跌撞撞的,不禁心生焦虑。 “你回去吧!剑是我的了。”离屋子稍远后,他大喊。 “不!那是怀川的,你非还我不可!”她气喘吁吁地说,脚很痛,却不肯歇止。 “人都死了,剑还有何用?不如让我拿去杀敌!”怀川厉声说:“你赶不上我的,何必自讨苦吃呢?” “剑是怀川的遗物,我要守着它,你若是怀川的好友,就不该夺剑,做人要有义气才对!”采眉觉得自己快走不动了。 “你守着它,怀川不会感激你的!”他说完,便遁入黑夜中,狠心不去理会她的顽固。 采眉急了,他这一走,人不回来,剑也不会回来,就像怀川的死和她的姻缘,是注定的无望! 没武功和体力,她灵机一动,痛苦地低呼一声,整个人跌坐在地。她没真正演过戏,只见过丑旦角在戏台前的喜怒哀乐,于是学起他们夸张的表情。 怀川尚未走远,心被她的哀喊牵引,完全不疑有他地直奔到她身边,忧心地问:“你受伤了?伤到哪里?” 采眉盯着流空剑,极柔弱地说:“好痛!我的脚,大概是伤到筋骨了。” 既提及脚,就不得不翻绣裙,怀川看到她从不示人的白绫袜和绣鞋,那一刻的气氛极微妙。 采眉忍住羞怯,硬着心伪装,指着小腿说:“站不起来了。” 这样的“牺牲”才能让怀川放下剑,他将手轻放在她指的伤处,如此纤细又柔弱无骨,待他要诊疗时,她突然拾起剑,并开了鞘,本来只是威胁,但动作太猛,他又是反应极快的人,犀利的剑锋竟划在他的手背上,涌出一片鲜红的血,一切都发生在顷刻间 采眉吓得跳开来,差点撞到身后的一棵大树。 怀川极惊愕,喃喃地说:“这把剑真的对你那么重要,重要到非让你用诱骗的方式来迷惑我吗?” “你的伤还好吗?”采眉结结巴巴地问。 他不看血流得如何,只叹息着说:“伤在你的剑下,也算我欠你的,这把流空剑你想要就留下吧!” 莫名其妙地来、莫名其地去,就如他的行事作风。她还来不及眨一下眼,他就远遁而去,连脚步声都没有。 “你的伤”她的话无头也无尾,更无人听。 采眉像游魂似的慢慢往屋子的方向走。 她诱骗他了吗?迷惑他了吗?没错,伤在她的剑下,是他欠她的,因为他害她的守节变得困难,也成为她身心的煎熬。 她竟伤了狄岸他大概再也忘不了她吧!即使不再相见,那疤痕永远也磨灭不了,不是吗? 紧握流空剑,她默默地流下眼泪,不为怀川或命运,只为自己那颗酸楚委屈,无处可诉的心肠。 第五章 无眠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 每当太阳一落山,万物归寂时,就是采眉最怕的时候。因此,她白天总尽量做得很累,希望一触枕便能入梦,才不会满脑子胡思乱想。 但现在是春天,山上的桃花及杜鹃开得灿烂,嫣红漫成一片,香浓的气味弥漫,醒艳人的五官知觉,令人感到一种亢奋,大概就如古人说的“怀春”之心吧! 当然,采眉是不许有的,尽管她才二十一岁,却已必须见花美而心不动,闻芳馥而意不移,如老尼寂寂入定。 饼去两年多都很平静,但自从去秋狄岸来过之后,一切都渐渐动摇。有时走在山里,老觉得他会出现;在自家庭院,也恍惚以为他在注视,甚至是凝望着流空剑,记忆不归怀川,而归给了那个不该的狄岸。 而今夜,月亮光华满溢,竟也像狄岸在笑! 她从不知道一个人进入脑海是如此容易,要除去如此之难! 采眉用手握着小陶罐,松了又捏了、捏了又松,那是大姑姑给她的一百个铜钱,说夜里睡不着时,就丢来检。 她从来没用过,也自信用不到。想那景象多惨哪!一个黑暗中偻跪的身影,无助狂乱地捡拾着散乱的铜钱,如无止尽的惩罚。那代表对内心欲望的降服,是失败和瑕疵,采眉不愿自己走到那可悲的一步。 大姑姑是聪明的,不见外人,省却多少烦恼呀! 也许她该捡一次,尝尝膝皮磨破,羞愧难当的滋味,然后就能恢复平静。她深吸一口气,打开陶罐盖子想洒落铜钱 突然,远处有“呜呜”声响传来,在静夜中诡异得令人不寒而栗。 在采眉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夏万已急促地来敲房门“三姑娘、倩姑娘,快起身,海螺鸣响,应该是有海寇来了,我们得快到后山躲人!” 海寇?采眉觉得身子一阵阵冷起来。朝廷有东南倭患的事她从小听到大,其中藏了不少杀人如麻的残暴故事,但海寇不是早就被平定了吗?至少在竹塘这几年都不曾遇到过啊! 虽是方寸大乱,但她还能镇静的安抚小泵,帮夏万背起婆婆,眼观四壁,心想,除了人之外,还要带些什么呢? “我的妆奁、绣好的枕被”巧倩脑里一片空白的呢喃着。 “顾不了啦!命要紧。”夏万边往屋外冲去边说:“东西可以任他们抢,安全最重要,他们可是杀人不眨眼的!” 夏万原不想吓她们,但这是事实,前些年倭患最烈时,血洗大城小镇,人人闻之色变。 巧倩听了,倏地拉住嫂嫂就猛往外跑,她真要死,也不愿意是这种恐怖的死法! 山径上已挤了不少村民,大人喝、小孩哭,黑暗中像盲乱的蜂群般杂沓无章,就怕下一秒那扬着长刀的匪寇就会朝他们的头顶劈下来。 他们的目标是山腰的一个小石洞,正是以前避倭寇时候挖掘的,多年不用,也不晓得坍塌了没有。 “听说他们上个月才窜过杭州、苏州,怎么也没想到会看中竹塘这小地方!”有人说。 “也许只是路过而已,我们又没什么宝物可抢。”另一人回答,并大声念句阿弥陀佛。 闻及“宝物”二字,采眉想想,她们以命护住的流空剑正是稀世珍宝,若海吭拼到,哪有不夺的道理? 她的心顿时凉到底,她们走得不远,回头还能瞧见自家屋顶的轮廊,或许还有机会若是宝剑遗失,那可是终生的悔恨哪! “万叔,我必须回去拿流空剑!”采眉话未全完,人已往反方向跑去,根本不容阻止。 “大嫂!”巧倩恐惧地大叫一声,但没有用。 采眉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奔跑着,心里不禁暗忖,若是她没缠足该有多好,或许就可以跑得更快了! 房屋四周依然平静,她刻不容缓地取下剑再冲出院子,眼前只有一轮明月和她,那气氛惊悚得令人脚软,因为她似乎已听到隐约的马蹄和呼啸声 猛地,有人将她拦腰抱起来,并低咒一句说:“你要找死呀?!” 采眉本能的踢动着,挣扎中还掉了一只绣鞋。正当她以为自己死定时,人已跌到水井后头。 那人嘲讽的声音再次传来“节妇守则是宁死不屈,这水井是方便你跳的,若有个万一时,可保你清白!” 是狄岸!采眉听出他的声音,尚未回应,他就轻嘘一下,并以身体挡住她。 大小的火把往村里疾进,闪闪烁烁的犹似鬼魅,约有二十来个,在如坟场般寂黑的村庄里飘荡,恍如冥王出巡,风凄啸、夜阴寒。 采眉感觉到狄岸的背极僵硬,顶住她的手,心跳沉沉的透过来。突然,有个奇怪的声响呱叫着,半像人、半像兽,乍听之下好像是“阿你的头”和[杀又拉拉”之类的怪异话。 全部的火把都停了下来,那东西又叫了两次,有种顽皮、调皮的意味。而很不幸的,这捣蛋鬼朝水井而来,最后站在井盖上。 采眉抬眼一看,竟是一只鹦鹉,圆眸亮晶晶的。天呀!他们今晚不会就死在这爱学人讲话的怪鸟嘴下吧? 一支火把移进夏家的庭院,一个雄浑略带粗蛮的口音说:“哈!阿奴,你逮到野食啦?是什么有趣的东西?素的没啥意思,若是荤的,大家就有覆!” 所有的火把部跟着围到水井附近来,眼见无处可走,怀川乾脆伸出右手,那鹦鹉也奇了,竟主动就跳上他的手背。 采眉恐慌极了,不自觉地抓紧他的衣服,不许他去做蠢事。 怀川仅是将左手向后,轻扯开她僵冷的指头,然后握一下,像是一种无言的抚慰。 火把集中得更近了,将井前的空地照得如同白昼。怀川的脸上毫无惧色,带着鹦鹉直立起身,让大家看清楚他后,便先声夺人地对领头者说:“这阿奴鸟儿,原来养在杭州胡宗宪的宅第里,阁下拥有此鸟,想必就是鼎鼎大名的李迟风,久仰了!” 领头者高踞马上,不承认也不否认,语调不变地说:“阿奴是养在胡府中,但并不是属于胡家的。如今胡宗宪家破人亡,鸟命经人命长,不过是物归原主而已。” 怀川听了,手略微一低“阿奴”就扬翅飞起,口中嘶叫着“杀又拉拉”很笨拙地飞回马头中间。 “让我猜猜,”领头者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迳自接下去说:“这阿奴不把你当生人,你八成是那追踪李迟风已久的少林俗家子弟狄岸吧!” “再下狄岸,由去年秋天找你,已经半年了。”怀川照实说。 “找我?你别忘了少林寺是与我们为敌的,几年前,你们的目空和尚还帮官兵杀了我不少兄弟,我实在想不出你有找我的理由。”领头人如此一说,等于表明了自己的身分。 “我们有个共同的目标罗龙文。”怀川不畏不惧的说。 罗龙文是严世蕃的亲信党羽,这一次也被流放到远边,传闻也已违旨逃回江西安徽一带,行踪诡密。他曾是大海盗汪直的儿女亲家,后来伪装成内应出卖兄弟,帮助朝廷破了倭寇,自己则藉机平步青云、享受富贵,成为一些江湖人士唾弃的对象。 李迟风听见这个名字,并不动声色,只是笑笑说:“我和罗龙文早就没有瓜葛了。” “那可由不得你,因为罗龙文也到处在找你。他想藉由你的海上的势力来帮助严嵩父子东山再起。”怀川说。 “哈!你是来劝我要置身事外吗?”李迟风大笑出来。 “不!我们是希望你能和罗龙文接触,让他和严世蕃栽个通倭大罪,死路难逃。到时,你报了你的仇,我也报了我的仇。” “报仇?我为什么要报仇呢?”李迟风冷冷地反问。 “罗龙文出卖过你们的兄弟,不就是你们要诛杀的目标吗?”怀川说。 “诛杀?哼!你也太高估我们了吧?”李迟风冷哼一声“我们这群海盗是利之所趋,不讲正义的,我们爱钱贪财,哪儿有好处,就往哪儿钻。罗龙文若是奉上黄金、美女,我们自然就乖乖的舔他的脚趾头啦!对不对,各位?” 后头的二十几个大汉闻言皆狂笑,火把也随着笑声颤动不已。 怀川额冒冷汗,开始怀疑他的计画是否太异想天开了? 采眉听到他和没有人性的海盗谈合作,整个人几乎快要昏倒了,她是不是就要和狄岸死在这井旁了? 等笑声歇止,李迟风突然拔出长剑,但却不是杀人,而是俯身用剑尖勾起一只深蓝色有银花的绣鞋“我已经好奇很久啦!狄兄三更半夜出现在此地,还有个这么可爱迷人的小杯鞋想必是月下幽会吧!是不是该给我们引见一下?看究竟是什么娇俏的小媳妇能令我们的狄大侠销魂至此?” 可爱迷人?月下幽会?娇俏消魂?这些轻佻的字眼教采眉气得火冒三丈,强烈的怒气竟将害怕也驱走,而看见她私密的绣鞋在海寇的剑上挂着,更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她不假思索,霍地由井后站出,手臂伸直,极愤怒地说:“绣鞋还我!” “采眉?!”怀川在情急之下喊出她的闺名,并挡在她的面前,怕她受到伤害。 她实在是太生气了,于是想也不想的推开“士可杀、不可辱!你们夜袭竹塘,要抢要杀都随便,但我孟采眉行事向来清白无愧,绝不受诬陷及侮辱。绣鞋拿来!” 四周忽地陷入一片寂静,连“阿奴”也不再乱动,直盯着采眉看。 怀川已些微了解她的烈性,手下意识的紧握住剑,绝不许任何人伤她一分一毫。 采眉可完全不怕,反正后面就有一口井,大不了投井一死! 很意外的,李迟风竟跨下马来,取了剑尖上的鞋,很有礼貌的递到采眉面前;怀川小心翼翼的替她伸手接过,再还给采眉,眼神中充满戒备。 采眉这才看清海盗头子的真面目,本以为那粗鲁低俗的口吻会是出自一个横眉竖目及满脸横向的人,但眼前的李迟风,模样虽黝黑脏乱,却比想像中的年轻,那浑身的野性并不带有暴戾的杀气。 “谢谢!”她倨傲地说。 “不谢。”李迟风带着笑,还故意咬文嚼字地说:[孟女士正气凛然,敢问是何方人氏?” “孟姑娘乃绍兴已故夏总兵大人的长媳。”怀川替她回答“竹塘是她的居所。” “夏总兵是忠义之士,连我们海上兄弟都佩服,失敬、失敬!”李迟风又说:“听姑娘的芳名及身分,是否为当朝建醮的三大观音之一?” 连这亡命之徒也知道观音奉紫姑神之事?怀川没好气地说:“这与你有关吗?” “我李迟风没什么嗜好,偏偏对观音最有兴趣,还许了个愿,只要是观音,我有求必应。”李迟风笑嘻嘻地说:“孟姑娘请下指令吧,” 这人一定是在开玩笑,但他目光炯炯、耐心等待,逼得采眉不得不开口“呃竹塘只是个穷乡僻壤,无财无富,没有什么好劫掠的” “不劫不劫!我们就只是路过而已。”李迟风爽快的说。 采眉看了怀川一眼,似心有灵犀般地又说:“严氏父子恶贯满盈,天下人皆想除之,呃!你应该帮助狄岸诱出罗龙文才对” “只要你观音说了,我一定照办,但需要一点时间就是了。”李迟风对采眉说,眼睛却注视着怀川。然后不等他回答,也不多一句罗唆,便翻上马背。 他将手里的火把一挥,二十多道炬光齐齐离去,马蹄踏地及呼啸声如来时般突然,也去得不可测,仿佛一场梦,同样的月光中,只留下他们两个。 采眉睁着明澈的眸子问:“他不是认真的吧?” “他是认真的,想来他也是在追踪我,有和我合作的意愿,否则不会到竹塘来。”怀川望着黑暗说。 那么,狄岸又为何要回竹塘?在两个月的消失无踪后,竟又大剌剌的出现,扰得人没完没了。 采眉正要质问时,他反而先开口教训她“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先是为了一把剑,再是为了一只绣鞋,全然不顾危险。今天遇到的若不是李迟风,我恐怕要陪你一起送命了!” “谁要你陪?你的命你自己留着!”采眉话一出,才发觉竟有打情骂俏的味道。她轻咬下唇,气鼓着腮帮子转身,迳自往后山走去,想告诉大家说海寇已退,一切都有惊无险。 怀川尾随在后,因任务终于完成而情绪放松迟风那个人喜怒无常,极难捉摸,因此,任务能够顺利达成,一半还得感谢采眉的介入。 他很纳闷,为何每见她一次,就会多一份惊奇?她不过是个女流之辈,没有盖世武功,脚跑不快、手不能提,连门都不许单独出,标准的菟丝之柔、蒲柳之弱,怎么却让人觉得她带有控制人的力量呢? ** 海寇离去,不抢劫、不杀人,竹塘居民能平安回家,无不欢天喜地,以为是神佛保佑。但夏家可就愁云惨雾了,因为老夫人卢氏受到惊吓,气血冲脑,瘀肺塞肝的,使得原就羸弱的身子不堪负荷,人陷入了昏迷。 自绍兴延请来的大夫来了又去,大都是摇摇头。 巧倩哭红了双眼,泪水滴在密绣的鸯鸳芙蓉上,感叹这几年的挫折,全无待嫁女儿的欢快。 采眉则日夜服侍汤葯,几乎衣不解带。她与婆婆相处虽仅有三年,但因那共同的命运,也有了极深的感情,她不敢指望婆婆天年高寿,但至少也要让她亲眼看到夏家沉冤得雪,才有天理吧? 其中最悔痛的是怀川! 他多少次骂自己,既是已死的人,为什么还要露面?而露面一回,见万叔尽忠、采眉尽孝,也该放心了,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到竹塘? 最后的结果,竟是将李迟风引了来,一场虚惊,使得受尽折磨的母亲全然崩溃! “娘,我对不起您,我不该扰您清静,带来这许多麻烦。”怀川在卢氏的耳旁低声说:“娘,求求您睁开眼,我是怀川啊!没有死的怀川,想孝敬您一辈子的怀川,求您醒来吧” 他都是趁采眉前脚一出,就赶紧守在母亲床前说话,期盼母亲能因为感应到他的存在而苏醒。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更显渺茫,他的悲伤也愈多。 四月晴暖,花开了又谢,采眉早已失去赏花的兴致。哪唧虫声中,她端着烛火来到卢氏的房外,葯味幽幽地散着,她也一眼看见跪在床前的狄岸。不只一次,她发现他对婆婆的病重露出痛彻心扉的模样,他和怀川的交情真的好到那种程度吗? 采眉讨厌他,因为他引起她混乱又难堪的情绪,以及不足为外人道的迷惑。但有他在近旁,令她又有一种慰藉,生活像带了劲儿,也没有夜里得检一百个铜钱才能睡的念头了。 她轻咳一声,怀川急急地站起来,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快速的瞄了他一眼,采眉看出他的苦恼和憔悴,那是一个大男人不该有的神情,心里不禁有些微微的痛,但表面上仍装得很冷淡地说:“夜深了,狄公子回房去吧!我娘由我照顾就好。” 若是平日,怀川会二话不说的转身就走,但今晚的采眉看起来似乎特别疲倦,脸色苍白,他于心不忍的说:“就由我来守夜吧!你已经几天没睡好,再下去,恐怕你也要病了。” 他的关怀,无论有意或无意,皆以某种力量冲溃了她的心房。但她不能感动,只能以更漠然的语调回答“不!这是我的职责,不劳你费心。” 怀川看的是她外表的排拒,完全不知她内心的挣扎,因为对她的敬重及自身的计画,他尽量不冒犯她,虽然有几次仍过了火如果他愿意承认,其实他违反原则,两次、三次的回竹塘,都是因为采眉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他步出母亲的房间,却不走远,就靠墙坐着,能听见里面的动静,也算是一种守夜,他已做过好几回了。 他望着天上明灭的星子,花香无人闻、花落无人理,这样相见不相认的飘泊日子,何时才能结束呢? 他的心似有两股力量在拉扯着,江南的竹塘是爱、江西的袁城是恨,男儿胸怀大志,大恨比小爱重要,不是吗? 他渐渐闭上眼睛,在梦里仍和自己的心对话着。突然,远处有瓦碎声传来,惊醒了他。 月华如霜,铺了一地的静霜。他由窗外往里看,烛火很暗淡,采眉正歪在床前,已体力不支地睡去了。 他轻轻步入房内,母亲一如平常微弱地呼吸着,采眉就在他的面前,不划鸿沟、不结冰霜,活生生一个柔美无防的女子。他静静地凝视她,她到底有什么地方与众不同呢? 对怀川而言,女人不外乎两种。一是贤妻良母型的,为宗族承传所需,以三从四德附属男人;一是风尘女子,有歌楼名妓,有江湖侠女,是男人的红粉知己,可纳为妾。 他的兄弟好友,大都一妻在家,多妾在外,潇洒来去。在没有真正遇见采眉之前,他几乎不太注意女人。 采眉是典型的贤慧妻子,但似乎又不只如此,仅是她贞烈的个性,就足以教人刮目相看,难以忘怀了。 彷佛有风吹入帐,怀川尚未移开目光,就听见细若游丝的声音唤着“怀川怀川 卢氏的手无力地举着,像在招唤某人。怀川呆愣住,因为采眉的一双手马上握过来,急切地说:“娘、娘,您醒来了吗?我是采眉啊!您听到我了没有?” “怀川”卢氏又伸出另一只手,在半空中找着。 采眉还无暇去想狄岸怎么会挤在这里,只催他说:“快抓着,快假装你是怀叫喊她呀!” 这是怀川迫不及待想做的事,于是,他真心诚意地叫道:“娘” 卢氏盲了的眼眸转了又转,手仍在空中乱动,口里喃喃念着“怀川还有怀山老爷他们都来接我啦什么都黑,我只看清楚他们,黄泉路呀” “娘,我不在黄泉路,在这儿,就在您的面前,娘。”怀川太激动,奋力一抓母亲的十指,包括采眉的手也包容在内,如此紧、如此痛,似要永不放开。 卢氏恍若未闻,她的心早在另一个世界,唯一挂怀的就是未嫁人的闺女。她知道采眉会照顾巧倩,虽然采眉自己也过得凄苦,但人生不就是这般吗?富贵儿女一场空,皆是无奈呀! 卢氏的眼睛又闭上,手亦垂下,那只是一段梦呓。 怀川和采眉等着她再出声,但刻漏穿时,再无回应。 直到采眉看到他手背上的一道疤,是她用流空剑划的,才惊觉狄岸仍握着她的手,暖暖地包围着,烫如热火。 她猛地抽出,但他彷若未觉,全心仍在卢氏身上。 他真以为他是怀川吗?采眉走到窗边,已满脸泪痕,想命令他离开,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 卢氏在梦中咽气,夏家又添一座新坟。 在守灵和送葬时,采眉很少看到狄岸,但感觉得到他还在四周,独忍悲哀,自舔着她也不明白的伤口。她猜想,怀川的母亲死后,江南无事牵挂,狄岸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也不会再影响她守节的生活了。 夏家族人零落,只有受过重托的老叔公出现。他要先将巧倩送到富阳杜家,在百日内完成婚礼,再将采眉送回南京孟家,那儿已预备盖一楝“贞义楼”供她度过清静无扰的下半生,以实现孟德容“双贞”的崇高目标。 由老叔公领头,夏万押后,两个戴着重孝的女孩,一段陆路、一段水路,由竹塘往西,到杭州以南的富阳。 巧倩最可怜,她什么都无法想,旧生活不堪回首,对新的生活又忐忑不安,若不是知道大哥依然健在,而且会暗中护她到富阳,她可能会哭个不停。 此起来,采眉就沉着多了。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命运,尽了子媳的责任后,剩下的日子就属于她自己的了,像大姑姑一样。可她的心常飘得好远,想着天涯的某个人,那种思念克制不了,她不知该如何做才能抹去他的身影。 她们到富阳前,住宿在一座庙里,夏万突然高兴起来说:“情姑娘,杜家的姑爷已经亲自来迎人了,他们就在下一个村镇正等着你哩!” “妹妹大喜,看来杜姑爷是个好人呢!”采眉说。 “喜什么呢?”巧倩红着脸说。 母亲方过世,心情再怎么样也无法开朗起来,但晓得姑爷来后,巧倩也显得比较有精神,断了许久的刺绣又在手里穿梭着。 想着姑嫂很快就要离别,又有几分不舍。那一夜,采眉辗转反侧,好一会儿才睡着。 梦里,她彷佛又回到竹塘,手里提个篮子,身子很轻盈地走在竹林间准备要去上坟。走着,走着,有人在她旁边极温柔地说:“采眉、采眉,我多喜欢你呀!” 她感觉是狄岸,心暖热了起来,热流到达四肢百骸。她寻找他,正对着那男性的豪迈笑脸,笑里又暗藏款款深情。 她环绕在林中飞舞,恍若一只翩翩彩蝶。他无所不在,碰了她的玉臂柔腕,并将她圈在怀内,呼吸吐息在她的脸庞,好几次唇要触及唇,魂魄交欢着 太美好了!采眉几乎到了忘我的境界,满眼只有狄岸及他占有的神情,都令人迷醉 忽地,她跌到怀川的坟前,手中有一把大扇子,一个阴惨惨的声音说:“你是不是希望快点扇乾丈夫的墓好去嫁人呢?或者你要挖丈夫的脑,去医新男人的病呢?” 呀,这是庄子戏妻那段离奇诡异的故事,是责骂她孟采眉的淫荡无耻吗,忽地,她又像在汶河上,枭鹰盘旋天空,河里的木板沉沉浮啊。这次是她被绑住,只有她一个人飘流示众,木牌上写着 私通之罪,天理不容,男女奸淫,十恶不赦 有个声音阴阴的说:“失了贞节的女人,猪狗不如,人人唾弃,论罪该死” 不采眉猛地坐起来,惊恐地瞪大眼睛,心被狠狠地箝夹着,痛得她渗出冷汗。她怎么会作这种梦?这种彷佛会天诛地减的可怕噩梦,在一旁浅眠的巧倩发现她的异样,忙问:“怎么了,” 荒淫之梦能说吗?所以,采眉只能颤抖着唇摇摇头,无法成声。 巧倩乾脆坐直,点亮烛火,也闷闷地发起呆来。 “快睡吧!明天可要见新姑爷呢!”采眉声音暗哑的说。 “谁管他。”巧倩想起母亲,又不禁悲从中来。 方才的梦像一场发疽的病,沉沉地压在心底。采眉鄙视自己,无法接受不贞不洁的自己,觉得自己再也配不上怀川的忠义,她好难受呀! 思绪昏乱中,采眉拿出那层层裹着的金玉锁片,一面是梅花,上面有“傲梅香”三字;一面是兰花,刻着“凝兰蕙” 这文定之物,竟似谴责般的数落她的罪采眉将它放在巧倩的手中说:“你的大喜之日,本来应该更风风光光的。这块锁片,原属于夏家,现在拿来当作你的嫁妆,也是应该。” “不!这是大哥给的,你千万要留着!”巧倩忙推回。 “我留着有何用呢?以后我入贞义楼,再不下来,一切仅求清简。”采眉忆及那梦,又椎心地说:“或许也不必有贞义楼,我此番回南京后,乾脆直接到庵院削发为尼算了,好了却三千烦恼丝,可能这才是正道。” 巧倩瞪大眼,当尼姑?那还了得!这期间,她曾不断地劝大哥说出真实的身分,但他总是拒绝,认为会使目前的情况更复杂危险。 “我若能吐实,也不会让娘含恨而终了。”怀川说:“平心而论,我还不知该怎么应付你大嫂呢!让她无牵无挂地回娘家,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万一无缘,她不会再受一次打击;若有缘,我自会去南京接她。” 大哥的话是有点道理,但但采眉若出家为尼,戒疤一烧,那就完全注定无缘,也轮不到大哥千算万算了。 “不!大嫂,你绝对不可以当尼姑,否则缓筢悔的!”巧倩着急地说。 “为什么不呢?”采眉淡淡的一笑“出家才能真正断六根,六根不净实在太可怕了,我愈想愈觉得这个主意好,而且学佛念经,还可以超渡爹娘、怀川和怀山在黄泉上的冤魂。” 看大嫂益发认真的神情,巧倩再也顾不了大哥的三令五申。这件事她很早就想讲,此刻不就有最好的理由吗?她深吸一口气说!“这主意不好,一点都不好!因为因为怀川还活着他根本没有死,你怎么能出家呢,” 巧倩疯了吗?或许是她半夜说梦话开玩笑? 采眉不解,只得说:“你为何要这么说呢?怀川明明死了,他的坟我们守了三年,也月月去祭拜,你忘了吗?” “我没有忘!”巧倩像豁出去地说:“我不知道棺木里的人是谁,但绝对不是我大哥怀川,因为我才见过他,还说过话,他他就是你也认得的狄岸。” 采眉像被人猛敲一下,天地旋转,不知身在何处。她是陷入易经那八卦的图象,或是山海经那荒诞的国度?怀川,有着义气风发声音的怀川、使流空剑对抗邪恶的怀川、在她心里一直是年轻英雄的怀川,竟是那神秘诡异、阴阳怪气、城府深藏,又以一脸短须带苍桑的狄岸? “不!我不信”采眉大震惊了,怎么都无法接受。 既已说出真相,巧倩便一发不可收拾,由狄岸去年九月出现后的种种情况,逐一加以解释,包括他必须隐瞒的苦衷和理由。 采眉觉得自己真像个傻瓜,一个天大的傻瓜!如果狄岸是怀川,真的是她的丈夫,她在他面前摆出贞静姿态;又为他动心而自责自虐,这简直就是一桩可怕的笑话!就如庄子化身为年轻公子去试诱他的妻子田氏一样,都是残忍,白痴的残忍! 而狄岸试诱成功了吗?是的!在梦里,她想着他的触摸、笑语、怀抱和柔唇他害她变成一个恬不知耻的淫浪女人;这半年来的一切,足够她用剑杀得他哀哀惨嚎! 在他手背上用流空剑一划的那道痕迹,不够深、不够重,甚至还太便宜他了! 采眉身上忽冷忽热,心千转折,没听清巧倩一直叼诉的话,直到最后一段:“大嫂,你就安心住在南京,不可有出家念头。我保证大哥明年会来接你,你们必有团圆的一日。” 是吗?她仍要被动地等待与被试探吗?永远顺从端庄的采眉,被遗忘在角,他高兴时,再来逗弄两下吗? 采眉咬着牙,仍把金玉锁片送给巧倩。她和怀川或狄岸之间,也不再需要这个东西了,因为他们有更深的羁绊和牵系。他的乔装欺瞒,不但引出一个违反礼教的孟采眉,更引出一个倔强难驯的孟采眉! 面对墙壁躺下,所有的轮廓逐渐清楚,一幕幕地掠过。 远远的,寺庙传来早课的钟声,明澈至心 ** 巧倩行完婚礼,有了终生的幸福归宿。采眉因为是寡妇,有忌讳,只能在城外的庙里遥寄诚心的祝福。 哼!寡妇?这几日采眉都无法成眠,一下悲、一下喜,又一下愤怒,思绪纷扰得几至疯狂。 对于怀川还活着的真相,她好气,气他以狄岸的身分所设计的捉弄及欺瞒! 但怀川没死,她不是应该高兴吗?没错!她感谢上苍,内心体会着那一阵阵喜悦的滋味,尤其他竟是入梦的狄岸采眉想起揉掉的那一阙“流空曲”最后一句“几番望断离人泪”根本就是为狄岸而作的嘛! 莫非她的心早已感应到,所以生与死不分、梦与醒失去界线,才将礼教丢弃到千里之外? 问题是,她该怎么办?若要静静地回南京,她不甘心;但要揭穿一切,又滋事体大。 她的狂乱,在老叔公旧疾复发,先回绍兴后,才逐渐平息。她身边只剩下夏万的护随,他们将北上大湖,再到南京。 采眉知道夏万亦知内情,但她不动声色,很坚持地请这忠诚的老仆带她去见狄岸,至于见面后该如何谈,她心中还没有主张。 怀川暂居离富阳不远的小客栈内,采眉到达时,他正为启程去江西买马,她毫不迟疑地在他房内等待。 不知为何,她现在胆子竟变大了,敢任意翻动他随身携带的纳袋。可仔细瞧了半天,除了简单的衣物、打火石和草葯瓶之外,并没有什么代表他个人的东西。他在外飘泊,就这么简陋吗? 外头传来声响,采眉匆匆地避到门后。怀川并没有碰见夏万,所以不知采眉已到,一进门,便因为天热而脱去外衫,拿了冷布巾就擦拭赤裸的上身。 采眉没防到这情景,心差点跳出来。这也是她初次看见男人光裸的膀臂,而狄岸背后一条条的鞭痕,虽已淡得看不清,但仍能证明他就是六年前她在汶城听过声音的怀川! 这时,他转过身来,看到采眉时,吓了一大跳,第一个反应便是披上汗湿的外衣“你你来做什么?” 做什么?我也不清楚,采眉在心里回答。她勇敢地迎接他的视线,不再像以往那般闪躲,并交出手中的流空剑说:“我我记得你说这把剑是为杀天下邪佞而存在的,挂在墙上很可惜,我思索了很久,觉得你的话很有道理。” 再见她,有惊喜,却也有更多的纳闷,这真是她今天来此的目的吗? 怀川小心翼翼地说:“是吗?你从前可是极力反对,还为了护剑而杀我一刀,为什么现在会改变呢?” “也许全世界只有你最适合拥有这把剑,因为只有你能报夏家的血海深仇。”采眉说着,话中有一种明显的暗示。 她的神情语气令他感到不安,所以,怀川并没有高兴的接过剑,反而更保留地说:“我不是怀川,也不是夏家人,并不适合。” 他根本是在排斥、拒绝她嘛! 采眉此刻真想撕开他的原来面目,逼他承认自己就是怀川!但结果会如何?他会拿着流空诫去,再以丈夫的名义命令她回去南京,乖乖的等他完成大志? 如果记得,他会有回来的一日! 仿佛黑暗中烛光一亮,她瞬间明白,她是来寻找丈夫,但丈夫为天和三从四德,原就是牢笼,她若主动认他,无异是将自己“贬”至妻子地位,然后就是无尽的孤独和等待。他以否定怀川来达成自己的自由,那她为何不能也否定采眉呢?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或许是长期的压抑、或许是一时的冲动,她开口说:“既然你不接受剑,那么你带我去江西,由我亲自来以剑复仇,也是可行的办法。” “带你?”他张口结舌了好一阵子“怎么可能?江湖路多风险,我怎么能带个女人随行?况且,此时的江西龙蛇混杂,处处刀光剑影,更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女人又如何?我虽然没有武功,但吃得了苦。”采眉义正辞严的说:“我也不笨,上回不还帮你应付了李迟风吗?” “那是他逗着你玩的,你以为真那么简单吗?”他说。 他愈急于批评及撇清,她就愈倔强,最后说:“你不带我去没关系,我自己也可以到江西。怀川的朋友绝对不只你一个,我反正不回南京就是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怀川失去冷静,气急败坏地说:“你非回南京不可,你的家人都在等你,你到江西是成事不足、败事有馀,我绝不允许!” 有本事,你就以丈夫的身分命令我啊!采眉心里恨恨地想道。 但他没有,反而冲出门去,把在客栈外面等着的夏万叫进来,指着采眉说:“万叔,你马上把三姑娘带日南京,现在就启程!不许有任何意外或耽搁!” “不!我只去江西,不回南京。”采眉就只有这两句。 夏万原本搞不清楚状况,见两人脸色都很难看,一听见采眉的话,不由得紧张的开口,三姑娘,你怎能不回南京呢?你说要见少狄公子,我也帮你了。可你去了江西,我怎么向孟老爷交代?别人又是如何想?你好歹是个守寡的人,四处乱跑有失礼统呀!” 连你也教训我?!采眉沉下脸,铁了心地说:“不就是不!” “不有不的方法。”怀川说着,突然伸手去抓她的臂膀。 采眉横拿着流空剑想阻挡他,但哪斗得过他呢?不一会儿,她就连人带剑,像布袋一样,很难看地被扛在他的肩上。 “放我下来!”她挣扎着,却徒劳无功。 客栈人不多,但都兴味盎然地看着,还发出讪笑声,让采眉觉得好丢脸,恨不得能挖个地洞钻进去! 怀川将她放在马车里,这才略带歉意的说:“我不得不如此做,若有唐突,请多见谅。” 采眉感到又羞又恨,眼泪差点落下,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转头不理,以表达内心的悲愤。 这就是结果吗?怀川更是铁石心肠,对她没有丝毫的怜惜和不舍吗?采眉不知该更恨他,或恨自己,她这一向只长在闺中的女子,完全无法决定方向,他们说东,就不能往西,否则凭她一个人,连富阳百里内都走不出去。 她忽然觉得有一种灰阴阴的绝望感,如此的命运,有何值得珍惜的呢? 马车外的怀川心亦沉重地说:“万叔,请直奔南京,千万不要再出任何差错了。” 夏万叹一口气,提起马鞭,辘辘地往北而行。 看车轮扬起的土灰,怀川又有几分犹豫及惆怅。她此去南京,再见又是何时?倘若他丧命于江西的腥风血雨中,岂不是永远的诀别? 怀川不解那风起云涌的情绪,她不过才离开几步,他就已经强烈地思念她,如心被挖掉一块般地痛,这是怎么回事呢? 那沙尘中的马车,忽地停止,见采眉掀开帘子,走下来,递出流空剑,以掩不住的哀伤口吻说:“你忘了这把剑。你留着它吧!就当是送给你,随你要杀敌或拆毁都可以,反正以后也不必还了。” 不必还?这什么意思?她的语气令怀川觉得极不舒服“剑是夏家的” “是又如何?”采眉打断他的话“是夏家或狄家的,都和我孟采眉没有关系了,这一次我回南京,拜见我爹娘后,我会直接入庵寺削发为尼,一生常伴青灯古佛,再也不归尘世了,既有此决定,我也没有护剑之责了。” 她呀她,一剑划手背、一剑扑面来,这一剑却狠狠地刺在他的心上,血淋淋的!怀川愣愣的说:“你你不会真的” 采眉的心情有一半是万念俱灰,有一半却是赌注。 今日她绮年玉貌,尚且改变不了怀川的无情,五年、十年之后,就更不必说了。这一分别,两人只会渐行渐远,注定她住后凄凉的生活,那还不如出家为尼,倒省去一颗痴心。 她若是从前的采眉,或许会认命,但一个经过爱欲的女子,就不再寻常。于是,她决绝地说:“我会,我说到做到!夏家没有人再需要我,仇也不需要我报,那我最好的一条路就是以身献佛,来为夏家修冥福、结善业。我想,怀川在天之灵,必然会同意的。” 她说完,就迳自将剑掷向他,命令夏万扬鞭起程。 怀川急了,除了亲人死亡外,他还不曾如此茫然无头绪过。他深知她的贞烈,若要遁入空门,真会义无反顾、六亲不认的。 她是完全抓住他的最弱处,一个他不愿承认,却又真实透了的感觉。采眉一直在他心里,且分量与日渐增,那渴望与思念强烈地令他抵挡不住,若此刻不留住她,他就会失去她。人生无采眉,又何以为恋呢? 唉!他不认栽也不行了!于是,他大步追上马车,用力抓住缰绳,再用流空剑掀开帘子,对她吼道:“我带你去江西!” 采眉想欢呼大笑,但却努力矜持着。她赌,然后赢了! 其实,她方才掷诫开时,心暗暗缩紧着!顷刻有如经年。她数着、数着,甚至紧张得屏住呼吸,幸好够快,没有“十里长亭外,唤君君不应”的悲哀,否则,她说不定真会一路哭到南京,哭出一壶血泪吧! 怀川的最终妥协,就表示对她有情,且情尚不浅,是不是呢? 第六章 飘泊 欢多少少, 拌长短,酒浅深。 而今已不如昔, 后定不如今。 闹处直需行乐, 良夜更教秉烛, 斑会情分阴。 白发短如许, 黄菊倩谁簪。 太阳下山了,残霞照着这依傍峻岭的小镇。采眉看到那高低不平的土路,瓦石剥落的房舍,就明白不会有可以让自己好好梳洗、清理乾净的客栈了。 他们由富阳往西行,已数不清过了多少天,只知道路程愈来愈颠簸。或许是不想引人注意,怀川自铺意痹篇都通大邑,专挑偏僻的地方走,于是也错过了比较像样的驿站和旅舍。 因为采眉,行程已迟缓许多,但对她这样从未经历江湖的官家小姐而言,仍是辛苦。尽管在竹塘的三年已磨去她很多的娇气,然而,穷山恶水的飘泊,若无坚强的意志力,一般人也难吃得消。 没错!她是从不曾抱怨过,再苦再累,也咬紧牙关的忍下来,比如她的一双脚,有时因为路险,无马无车可坐,必须用走的,才第一次,脚上就起了水泡,然后破了再长,长了再破,仿佛又回到幼时缠足那血肉模糊的情况。 而足底乃女人私事,她自然不好对怀川说。幸好过了江西省界后,他们一直骑马,双脚不必再受压迫,虽仍有阵阵椎心之痛,也能勉强忍受。 他们停在一楝门口直竖着栏杆的客店前,怀川很快的下马系绳。采眉望着地,吞吞口水,犹豫了半晌,才小心的下来,脚才一碰地,一股尖锐的刺痛穿心而过,令她的眉忍不住蹙起。 “你还好吧?”怀川忧心的问。 “我很好。”她不愿显示出自己的软弱。 可才没走几步,猛地跟跄,整个人斜倾,若非怀川扶住她,她铁会跌得很难看。 采眉努力的要站直身子,同时拉拢衫裙,怀川的手也立即放开。他们这一路上很少交谈,相处得就如一个耿直的兄弟和一个贞烈的寡嫂,她虽觉得可笑,但他要假装,她也乐意配合。 她曾想过要揭掉狄岸那虚伪的面具,但如此一来,她成了妻子的名分,他有可能变脸,然后用丈夫的威权逼她回南京,到时她连威胁要出家为尼都行不通了。 所以,她宁可当寡嫂,还得到一点自由和尊重,让采眉在固有的父叔、兄弟及丈夫的礼教框框外,体认到另一种从不知道的男女相处方式。 怎么形容呢?有情恰似无情吧! 像此刻,她忍痛走向房间,感觉到怀川在她身后的视线,内心不禁泛起战栗,是一种无法陈述的愉悦滋味。 若在从前,她一定会又羞又恼,为着男女之防,整日如惊弓之鸟,陷入无数的挣扎和矛盾中,简直要令她崩溃。 现在了解他的真实身分,心态完全改变,一下子韩天空,人不自觉的放开,偶尔还会去招惹怀川,反而轮到他不自在了。 采眉的唇边浮起一朵浅笑,暂时忘了脚上的痛苦。直到坐上那叽嘎作响的竹床,折磨人的尖锐疼痛才又回来。 她迫不及待地脱下木底鞋,再来是绣鞋,那缠足的布真的又染了斑斑血迹。 突然有敲门声传来,怀川在门外说:“呃我已经叫好饭菜,可以下楼吃了。 又要下楼?她忙说:“我很累,想休息,你自己吃吧!” 听他不吭声,大概是接受她的理由了,所以,采眉继续低头解开白布,一层又一层的,那弓得秀气适中的脚上,有新旧泡和磨擦伤,状况不好也不坏,只可惜了原本白皙滑腻的肌肤。 她惯例以巾布细心擦拭,至少感觉乾净清爽些。虽然有一点自怜,但在富阳冲动地随怀川出走后,曾有的种种疑虑回到脑海,然而,她却不曾后悔过。 在离开前,她写了一封信禀告南京的爹娘,说她自愿在竹塘守丧三年,再由夏万亲自送函。这样的欺骗虽说不好,但若揭开真相,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你真不怕南京的家人发现吗?”怀川那时不以为然的问。 “本来我二姐在杭州,是要有些顾忌的。”采眉说:“但她在年初已随我姐夫回北京,而我娘家暂时不会有人来看我,你不用担心会背上一个诱拐的罪名。” “什么诱拐罪名?根本是你赖上我的!”他冷哼一声说。 采眉为这段对话笑了许久。 嗯!当个没有忌讳、责任及束缚的女人,想做什么就做、想说什么就说,真的很快乐,但是,这种福能享一辈子吗? 她躺着,把已不再疼痛的双脚伸直。 忽地,又有敲门声传来,同样是怀川的声音“呃夏万人已到,你或许想见见他。” 采眉心里着急着,胡乱整理衣装、套上绣鞋,速速地打开门。 夏万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恭敬的向她请安,并说孟家一切平安。 采眉忍着脚上的不适问:“老爷和夫人相信你的说词吗?” “相信。”夏万回答“孟老爷还特别夸赞三姑娘的孝心,孟夫人也掉了些眼泪。” 采眉听了心酸,刹那间觉得自己好惭愧,有负老人家的一片苦心。这都是怀川害的!她没好气的瞪了怀川一眼,然而,他却只看着木板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谢过夏万,把门关上,四周简陋的房舍突然变得有些奇怪,她有舒服的日子不过,为何要随着仍不肯承认是她丈夫的怀川吃苦又受累呢,她愣愣地坐着,门意外地又响了两声,但这回怀川不等她应答就走进来,手上还拿了一个小小的白瓷瓶。 “你要做什么?”她赶忙将脚收进裙子底。 “你的脚流血了,为何不说呢?”他的眼睛看向并没有完全遮住的缠脚布。 采眉的脸顿时通红,从缠脚的第一天起,母亲就三令五申的叮咛,这缠布是女人的私密,不许任何男人看,除了丈夫。 呀!她羞什么?怀川是丈夫但此时他是狄岸心里挣扎着,她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着实尴尬极了。 怀川的表情不比她自然,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思索,自己究竟是哪根筋错了,竟任感情泛滥,带她进入危险的江西?而看她因暑热而香汗淋漓的脸,在荒原中寸步难行的模样,都在在让他怀疑他是否是自找麻烦? 他有好几次想改变主意送她回南京,但莫名的不舍让他带着她一镇又一镇的往前走。方才无意间撞见那染血的缠布时,心还猛地痛了一下,她这倔得教人生气的女人呵! “我的脚与你无关。”采眉结巴的说。 “怎么无关?等你残废了,不但报不了仇,还会成为我们的累赘。”他的情绪仍未平复“你必须抹葯。” “我才不是残废,更不要用你的葯!”采眉痛恨他的用词,极不友善地说:“请你出去!” 她的凶悍又比以前的冷漠更刺激他的男性本能,她好歹是他的妻子或许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恶意吧!他身子一低,便捉住她的右足,绣鞋落下,是盈盈一握的秀丽。 采眉惊呆了,心慌的叫着“狄岸,你好放肆,我我是你死去好友怀川的妻子,你竟竟敢无礼?!” 她愈骂,他就捉得愈紧,并将瓷瓶内的青色葯油涂在伤处。他的触摸如此热,葯油如此凉,伤口如此痛,形成极奇怪敏锐的感觉,几乎令她无法呼吸,话已说不出,只有指甲扣在竹床里,几近折裂。 那不可思议的柔嫩感让怀川忘魂失魄,一遍遍的轻抚,直到采眉踢开他的手说:“够了没有?” 他冷静地站起来“出门在外,我们都是自己当大夫,有时甚至顾不得男女之别,你若不存邪念,就没有邪念,而你是怀川的妻子,一直都是如此。” 瞧他还振振有辞?若他不是怀川,她不是一刀杀死他,就是一头撞死自己了!游戏玩到这种地步,也太过头了吧! 他离去后,采眉兀自激动着,不但脸蛋排红,连手脚肌肤也呈现一片霞色。人人都说怀川忠义可嘉、正直无比,但他也轻浮、讨厌得可以,怎么就没有人告诉她呢? 渐渐地,她觉得通体凉净,唯有双足上仍留着他的感觉,久久不散。然后,愤怒消失,内心有说不出的滋味,仿佛她那次梦见狄岸的消魂悠荡 在采眉的教养里,夫妻为五常之一,是严肃的伦理,请相敬如宾和举案齐眉,她所熟悉的女子榜样,是朝廷赐封的夫人及贞烈不屈的节妇,皆端庄贤慧。 另外有一类女子,就是青楼的歌女、舞伎,她们出卖灵肉,专事狐媚诱惑,毫无尊严可言,而那是她想像不到的世界。 她不知道,男人将妻子当作成家立业的一部分,带着使命感及责任。妻子拥有他们道貌岸然的一面,他们却把缠绵耽乐、相思浓情,种种礼教外的纵情肆欲,一种可称作爱情的束西,全给了那善于魅惑男人的妓女,或称红粉知己。 采眉更不知道,她那说不出的感觉就是爱情,从她对狄岸心动,又发现他是怀川后,礼教禁忌寸寸瓦解。 多年后,她回想波折重重的这一段,忍不住心想,如果她和怀川顺利成婚,在掀开盖头初见的第一夜,同时圆了房,不曾有过相思和渴望,那恩爱是否会少了些什么? 是少了一份灵魂深处的刻骨铭心和生死相许吗? 在这对女子彻底压抑的时代,爱情是幸,或不幸呢? 杏坊寨位于南昌和袁州之间的一个山陵地带,因有遍地的野生杏树而得名,但此时是盛夏,已过了淡红花开的季节,只剩下满眼的浓绿。 隐在林拭瘁的寨门打开,陆陆续续有人进出。一些人是听到怀川回来,才特别赶来的。 怀川的真实身分,一直只有少数人知道,反严志士都当他是江湖奇侠狄岸,不疑有他。 采眉站在少数的女人中间,虽布衣词裙,但那江南女孩的秀丽模样,不同左右愤于舞枪弄剑的粗犷,马上引起众人的注意。 记得刚到的第一天,怀川就介绍她说:“我此番去绍兴,除了寻找李迟风之外,还采访了夏总丘一的家。遗憾的是,夏夫人已仙逝,这位是夏总兵的长媳,人称三姑娘,她内心悲愤,自愿参加我们反严的行动。” “各位英雄幸会了!”采眉面对那些高矮胖瘦不一的男人们镇静地说:“我叫孟采眉,是夏家呃!仅馀的人了,我相信我公公和丈夫在天之灵,也希望仇敌严家能早日受到惩治,我们夏家愿以这把流空酱伸张正义。” 杏坊寨的人,都晓得夏总兵父子威武不屈的忠义,也略闻孟采眉节孝的故事,既是夏家寡妇,无论看起来多柔弱,也马上令人肃然起敬,很快地接纳她。 以后每有新知旧友来到,介绍词就要重复一遍。 怀川当场把她交给一位名叫燕娘的女人,乍听名字,采眉觉得十分耳熟,又知道沙平是她丈夫后,她才忆起六年前在山东汶城,那个被乡民绑在木板上几乎半死的男女。 她第一个念头是私奔的奸夫淫妇,但他们看起来一如常人,狄岸直爽、燕娘和善,还有个三岁大的女儿妞妞,一点都没有悖德无耻的模样。若是从前的采眉,一定会对他们心存疙瘩,即使怀川以受鞭刑为他们主持正义,她仍认为私奔是不对的,教养好的女孩绝不会这么做。 然而,她现在的情况也和“私奔”差不多,便再也没有资格批判别人,反而对燕娘有种莫名的亲切感,甚至产生了深厚的友谊。 采眉第二个领悟是,沙平和燕娘了解怀川的身世背景,必然也明白她和怀川的夫妻关系。由夫妻变叔嫂,他们存心保密,采眉也只好多演另一出戏,一切都装作不知情。 令人安慰的是,寨内除了一座高高的了望台外,各有竹屋分散四周。采眉和沙家同住,怀川就近在隔壁,并没有将她丢得远远的,吃饭在一起,起居皆在视线之内。 她喜欢看怀川,有时还抢了一些燕娘的工作,洗补他的衣裳、清理他的房间,偷偷享受一点为人妻的快乐。 怀川对她也没有像在竹塘那般的阴阳怪气,或富阳一路的沉默、冷漠,还常关注她的足伤,口气俱是平常的温柔。 他们的相处进行得很微妙,有时会情不自禁地表露,因为沙平夫妇明白真相,也任由情愫暗传,甚至替他们制造机会,为他们掩饰。 太阳落下山头,了望台前沙地升起筹火,聚合的人或坐或站地围成一圈,女人则在较外边的一棵树下,总共约有三、四十人。 几天内,采眉也略微弄清楚这些人都是为缉剿袁州的严家,由各地来的,他们其中有受严家诬陷,子孙来复仇者;有长期与严家抗衡,防其东山再起者;也有纯粹是抱不平的侠义之心,想为天下除害者。 此外,也有官府差臣,由南昌、九江一带来联络。 人人面对着腾升的火焰,静静聆听怀川这半年在江南的种种活动。 “我找到罗龙文由戍所逃到海上的证据,传闻他和海寇接触过,现在李迟风愿意帮我们探出罗龙文的下落。罗龙文武功高,又阴险狡诈,不是重要人物,还进不了他的巢穴。” “李迟风可靠吗?”有人问。 “暂且先不论正邪,我相信他的承诺。”怀川说。 “李迟风的这条线非要不可。”来自南昌的推官说:“京师的徐阁老强调这回一定要斩草除根,不许春风吹又生。他说,强夺纳贿是老罪,由流放地逃回也刑轻,最好能加个通倭叛国及造反为王的罪名,就像正德年间的宁王宸濠之乱,那绝对是抄家灭族,无可通融了!” “呀,太巧了,宁王宸濠之乱也发生在江西呢!长久以来,就有人传说江西具帝王之气,严家在此目无王法,不就明显的是包藏祸心吗?我还听乡人说,严世蕃自夸什么朝廷无如我富,朝廷无如我乐之类的话。”一位侠士打扮的人说。 “他那人太嚣张了,死有馀辜!”一个在严府卧底的人说“他修的府邸就是彷皇宫格式及颜色,家中桌床器皿不是雕龙,就是刻凤,还招亡命之徒分封练兵,我看造反是迟早的事。” “我们明查暗访严家这两年的罪状,又可书写满满的纸页。”一位志士说:“有占粮仓、夺民房、改庙为家祠、公然抢劫、意图暗杀太多了,数都数不完。” “都一条条写下来。”怀川说:“你们刚才提到的宸濠之乱给了我一个主意。和严家勾结的宗室有谁?” “伊王。不过,最近他们为了几万金闹翻了,还造成绿林大战。”有人回答。 “就得扯上伊王!当今圣上非常讨厌他,若能将伊王列入名单,佐以通倭之事,事情就成功一半了。”怀川非常有信心的说。 这时,了望台上的人叫着“有火炬朝寨里来,但只有两把。” “若只有两把,大概是洪炳兄妹。”怀川说着,跨两步走到采眉前面,目光和她相触,有些保护性的紧张。 采眉正抱着沙平的女儿妞妞,由坐姿改成立姿。 “是洪炳。”了望台上有声音传下来说。 洪炳当年曾经暗杀严世蕃失败,蹲了一阵子大牢,放出来后就直奔江西,和狄岸算是生死之交。他的妹妹洪欣年方十七岁,颇有几套拳脚功夫,又具姿容,大家都开玩笑地说她是反严志士中的第一美人。 寨门开启,先骑马奔来的就是一身黄衣的洪欣。她见了怀川,便用甜甜的嗓音说:“我们特别绕到江南找你,可你的行踪好怪,害我们足足晚了你十天,” 洪欣一出现,寨里的气氛好似马上生动起来,很多人抢着和她打招呼,但她的视线极敏锐,马上就注意到怀川身后的陌生女子,模样标致到让她极为不安。这女子又是谁呢? 洪柄呼啸地策马进来,大家又忙问他京师消息。他一边下马、一边说:“还算平静。御史们都预备好行动了,各位搜集的罪证一到,马上弹劾,这次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洪欣寸步不离怀川,直到她弄清楚采眉是夏家遗孀,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嗯!即是寡妇,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洪家兄妹只认识狄岸,并不知道其身后隐藏的怀川。 那晚,洪欣就在怀川身旁跟前跟后的,当然啦!围着他的还有一群人,但由采眉眼里看来,洪欣就靠特别近,特别醒目。 怀川的神态一如平常,笑得淡然,言行深思,不改他内敛的作风。可采眉暗自计较,他和洪欣一整晚说的话,也许都胜过和她近一年的总和了。 她内心突然有一种极痛的感觉,像有人紧掐住她的胸臆,令她浑身透不过气来。她可是怀川的妻子呀!却一句话都不能随便说,一个眼神也不能随意看,而一个普通的女子就能与他任意调笑,这人生还有道理可言吗? 她愈想愈不甘心,怒气陡地升起,更有一把火填塞在胸口,她乍地明白,这是嫉妒! 在她的教养里,嫉妒是休妻七出的罪行之一,女人万万不得犯。她的母亲吕氏因没有生儿子,所以主动为丈夫选妾,亲送丈夫和别的女人入洞房,见他们恩爱生子。记忆中,母亲的情绪和表情很平静,像完成一项任务般,但她的内心真的没有怨吗? 像她,只见洪欣在怀川左右,就嫉妒得气血不顺,若真纳为妾,日子还能过吗?不!她已为他吃尽苦头,绝对不许他负她几分! 但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若要嫉妒,就不是贤妻良母采眉突然觉得生为女子好可怜,什么都得忍忍忍,三个“忍”字也诉不尽那滴血的心呀! 或许大姑姑是对,没有男人,天下太平,也不算悲。 她带着欲呕的不舒适感早早回房,却怎么也无法入眠。或许她该澄清她和怀川的关系,让洪欣有所顾忌,她也能名正言顺和他出双入对,不是吗 夏夜的天是宝蓝色的,风带着热热的焚意,萤火虫在草丛中穿梭,虫呜唧唧特别响亮。怀川在月上树梢时才回到自己的屋前,见燕娘和沙平在前廊纳凉,但没有采眉。 通常采眉会在,总忙着缝补衣裳或纳鞋底,睡前彼此再打个照面,才会有好梦。怀川和沙平闲话两句,终于按捺不住地问:“她呃!三姑娘呢?” “她说人不太舒服,先睡了。”沙平回答。 “不舒服?怎么会呢?她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怀川的忧虑形于色“她为什么没告诉我呢?” “为何要告诉你?你又不是她的丈夫。”燕娘故意说。她喜爱采眉,所以挺反对怀川的隐瞒。 怀川无言,讪讪地步入自己的方里。想继续隐瞒真相,确实愈来愈难,但若让采眉知道他的身分,透过平日的相处应对,难保不会泄漏出去。 若揭开夫妻之实,又如何维持叔嫂的假面?他伪装惯了,可以若无其事,但他不忍采眉受委屈,只有教她继续无知,当她做习惯了的夏家寡妇。他这不也是用心良苦吗? 他闷闷不乐地熄了烟火,忽地打开的竹窗,看见穿寨而过的小溪旁静坐着一个人。今晚的月色极美,光华遍洒山间,他很快就认出是心里挂念的采眉。 想也不想的,他连忙由竹窗跳出去走到溪边。 他坐在离她最近的大石上,白日那是女人们洗衣裳的地方。 采眉见到他,心里有些意外,但她有太多心事了,因此,既不回避,也不搭理,完全不似平常的她。 怀川看出她眉间隐隐的幽怨,不禁说:“沙大嫂说你人不舒服!是不是足伤又发作了?” 他不提足还好,一提采眉就不禁忿忿地说:“这你也管得着吗?我是怀川的寡妇,你天天问我的脚,不觉有失分寸吗?” 自到杏坊寨,采眉尚未使过性子,见状,怀川不由得小心地说:“我今天有冒犯你吗?或许是人来人往太多,应答得太烦了,是不是?” “我可没那么娇贵,也不烦,大家敬我是怀川的寡妇,我感激都来不及。”她板着脸孔说:“虽然我离老死还有几十年,但觉得已获颁赐一座贞节牌坊了。” 她左一句“怀川寡妇”右一句“贞节牌坊”听起来颇刺耳。他沉默了一会儿,四周只有潺潺水声,好半晌他才又说:“怀川对不起你,夏家也委屈你了。” “怀川与你何干?夏家与你何干?我的委屈又何须你来说?!”采眉一见他眼中的悲戚,到口的话忽地愕然而止,换成泪凝在眼眶。怨他又有何用?他不也是一肚子的苦衷吗? “嫂子”他开口。 “喊我三姑娘!”她恨死那个称谓了,今晚尤其强烈。 他不再言语,只叹一口气,月光正漫泛出一股迷雾。 采眉也像对他发了一场脾气,心逐渐平静,故意问:“狄岸,你在家乡可有妻子?” 怀川很讶异她会提及此事,本来最乾脆的回答,就是没有,也省得麻烦,但她盈盈的眸中有着某种感情主宰他的思绪,迫使他说:“我在家乡是有妻子。” 她心跳加速地说:“你这样长年在外,她可有怨恨?” 他看她一眼,低声的说:“她是个贤淑女子,不管多久,她都会等待;即使我死了,她也会守到底。” 闻言,采眉的心极酸楚,所有的恨意、嫉妒、不甘和委屈,都随溪水东逝,在那一瞬间,她才有和他同甘共苦的感觉,言语不能述,唯有泪千行,也算“以你心换我心,始知郎有情”吧? 她把头转开,看着明月下的山岗,忍着哽咽说:“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她辛苦守着,你呢?或许你在外头花丛处处,有着不少红粉知己” “我这马不停蹄地奔波,每日脑子只想着如何为天下人伸冤除害,哪有结交红粉知己的闲情逸致呢?三姑娘误解我了。”他马上说,语气中有掩不住的急切,像是对她的一种誓言与证心。 采眉放心了,这么说来,她对洪欣是反应过度了。心结既解,忧色不再,她温柔的说:“夜已深,该回房了。”她提裙走几步,又回头“我仍为你的妻子不平。” 因有太多要细细咀嚼的心事,采眉没注意到杏花林边站着一个人影,正恶狠狠瞪着她。 那人影僵直着,她就是整晚和怀川有说不完的话的洪欣。她回到睡房,才发觉北京王世贞和任之峻给狄岸的信函尚未交出,于是匆匆地又找了来,哪知却看到他和孟采眉在溪岸喁喁细语,简直如青天霹雳!这是什么意思?孤男寡女的,不就是明明白白的“夜半无人私语时”吗?而且又如此躲闪鬼祟 哼!她早知道寡妇是没几个能守得住的,尤其是那些带有几分姿色者,表面贞烈,内心却狂騒。她老哥洪炳就有一堆老相好的是寡妇,只是没想到狄岸也会被这种桃花上身。 不!狄岸不会,也不可以,那个孟采眉被男色迷得不顾名节,但狄岸一代豪杰的名誉必然要保,她绝不会任情况继续恶化下去的。 ** 山雷由天那边滚滚而来,既打闪电又有滂沱大雨,使小山寨顿时成为一座水中孤岛。 妞妞感到害怕,便由采眉和燕娘轮流,一人抱孩子,一人去堵漏进竹屋的水。 这几日,寨子的人少了许多,因为赣南有一小镇筑灌溉渠道,却因严世蕃买了一块风水宝地而受阻,严家的手下不但破坏农田,还打死几个村民。地方县令求助于南昌,南昌府衙怕官兵无法应付那些恶霸,便请寨子里的武林高手出马。 因事关重大,所以由怀川亲自带队。 采眉舍不得他离开,心里闷闷的,又偏偏看到洪欣强硬地跟他们同行,更觉不是滋味。虽然怀川强调自己无红粉知己,但采眉就是开朗不起来。 雨渐渐停歇,留守的沙平踏着泥泞进来,确定她们的平安后,又带夏万等人去修补倒掉的竹墙。 妞妞好不容易睡着,两个女人也不浪费时间地开始纺纱,想添点冬衣。这山寨不是一般住家,棚屋都是临时搭建的,虽然衣食可织可种,但其他的流水花用也不算一笔小数目。后来,采眉由燕娘口中才知道,怀川一直由徐阁老和王世贞资助,他可以在松江府的几个钱庄里无限制地取用银两。 “他公私分得极明,只取懊取的。”燕娘特别强调。 看得出来,粗衣革履的,一身桑沧嘛!唉!她好想念他,他不在的时候,只觉度日如年,光阴似蜗牛爬步。 因为心神不宁,她的纺梭勾缠了几次,最后忍不住敝怨地道:“下雨天真讨厌,害我也手忙脚乱了起来。” “你在担心狄岸他们,是不是?”燕娘停一下又说:“我还记得那天你手拿流空剑追出来,要他记得带上。” 那的确是有点儿忘形了,每到情急时,她老是会忘了自己寡妇的身分,忘了狄岸不是她的丈夫,关怀之情就会滥于言表。为了解释,她说:“我只记挂流空剑,我听说怀川生前最爱用它去主持正义。” “没错,他也帮过我和沙平一个大忙。”燕娘笑说。 采眉虽然和燕娘变成好姐妹,但还不曾提及此事,见她有可能会回忆过往,采眉乾脆先说:“是不是六年前在汶城发生的事?” “你怎么知道?”燕娘真是吓了一大跳。 “那年我爹调派南京,路过汶城,就听说你和沙平私奔。”采眉略过汶河那不堪的一段“后来怀川为你们受夏家鞭,严嵩的爪牙才不再追究,对不对?” 燕娘的脸泛霞红,嗅怪说:“呀!原来你都心里有数,为什么不早说呢?你你不会看轻我和沙平吧?” 我没讲的还多着呢!采眉笑笑,很诚恳地说:“绝对不会。你和沙平都是好人,现在又过得这么恩爱幸福,大家只有羡慕的份,哪会去计较过去呢?” “私奔总是不好,那段日子也算惨的了。”燕娘感叹的说。 采眉心有所感,也带着多年的疑问说:“恕我直言,我自幼许配给怀川,就想着女儿婚事全凭父母做主,若是私自授受或私逃,是极不名誉之事,甚至会被处死。你你为什么会如此做呢?” “不名誉你是说淫荡无耻,是不是?”燕娘急急地辩解“不!我不是那种女人!我承认我犯了戒规,让家人蒙羞,但我只是想要和沙平在一起,若我不反抗,就会被送到京师,再也见不到沙平了,然后一生悔恨,连死都遗憾!” “反抗”这对采眉而言是个新字眼。她向来柔顺,依循着社会习俗走,唯一的违背就是随怀川到江西,但那也是因为害怕再也见不到怀川而做的决定。她一直认定那是“欺瞒”会不会那也是自己对命运的反抗呢? 采眉停下纺纱又问:“反抗的下场不是很惨吗?会被打死、淹死或吊死,你怎么有那个勇气呢?” “如果不能和沙平长相厮守,我宁可死,他是我幸福所依。”燕娘沉静地说:“那是一种两情相悦、爱恋难舍的感觉,或许你不懂。” “是不是生死相许,有他就有你,无他则无你的那种共存忘情?”采眉倏地住口,而后改口道:“嗯!我是不该懂,因为未嫁就失去丈夫,只能心如古井水了。” “采眉,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燕娘欲言又止“老天不会亏待你的。” “寡妇心不能动,不能再嫁,不是吗?”采眉苦涩的说。 “我可是和男人私逃过,你恐怕问错人了。”燕娘想缓和气氛地说。 采眉咬咬下唇,又问:“狄岸和怀川像不像呢?” 燕娘突然有些无措,好一会儿才回答“呀,才不一样呢!你的怀川是英俊少年,朗朗如阳光,有他在之处就有活力。狄岸则彷佛阴沉的天候,云压得低低的,总充满忧思,沉重到只喜欢孤独一人,难捉摸多了。” 形容得真教人心疼呵!采眉嘴里偏说:“狄岸才不孤独呢!洪欣不是常和他做伴吗?这次去南方的任务,两人不就同行了吗?” “洪欣是很关心狄岸的种种,但狄岸始终很有分寸,只待她像师妹一般。”燕娘又加了一句“我们认识狄岸那么多年,知道他是正人君子,绝非无品无格之人,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追随他了。” “我又没有说他不好”采眉连忙澄清。 突然,木廊上有响声,一个人在窗口说:“谁不好?” 一看竟是怀川,采眉吓得连纺梭都掉到地上了,但又掩不住欣喜地说:“你怎么回来了?事情办完了吗?” “事情才刚起步,我因为要到南昌去,经过这一带,见雨下那么大,不放心便回来看看。”怀川望着采眉,因为舍不得移开视线,干脆就在窗口对话,忘了旁人的存在。 以前放心,现在不放心?别说大雨了,还山崩过哩!怀川从不半途而归的,还不是为个采眉?才十天不到,就按捺不住,人随心魂折返。燕娘在心里偷偷笑着,当怀川将采眉由江南带来的第一天起,她就明白怀川也被女人给绑死啦! 为了这事,沙平还报仇似的地嘲弄他许多次。怀川之前一迳的否认,瞧!行动不就说明一切了吗? 燕娘静悄悄地退出,因为,她太了解那种渴望见某人的心情。 ** 入秋了,杏树叶渐渐转为枯黄,风一阵阵的吹来,叶也旋乱满天。采眉一样是纺纱、种菜,数一数,灌溉渠道的事也该结束了吧? 自大雨那日后,怀川不曾再回来,但那日的会面,也够她回忆许久。 又是风飒飒,吹屋袭壁的,更添一份秋夜凄凉。她拥紧被子,突然外面有嘈杂人语,她忙起床穿衣,走到廊外,见火炬磷磷,寨门大开。 “呀!狄岸受伤了,快送到房里去。”沙平大叫着。 “还有欣儿。”洪炳说:“都怪欣儿,说什么要去坏风水的龙头,结果没办成事,反而让狄岸因救她而遭受暗算!” “多此一举嘛!没有龙尾,龙头有啥用?”有人说。 怀川受伤了?很严重吗?采眉眼看大家将他抬入房间,他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当沙平替他疗伤时,才知道被暗算的伤口在背部,长长的两道刀口,没损及脏腑,但失血颇多。 碍于身分,采眉只有乾着急的份。 沙平和几个仅医术的志士两头跑,那儿的洪欣是中毒镖,伤口小,可人一直昏迷着。这一切騒动要到天微亮才渐止,寨里的人都一夜没睡,筋疲力竭。 鸡呜五更天,沙平等人极困,一躺上床就开始打呼,四周反而呈现一片不寻常的寂静。 燕娘看出采眉隐忍的无措,故意说:“我也累了,狄岸就交给你了,好吗?” “交给我?但”她没把“寡妇”二字说出来。 “这不是顾忌身分的时候,寨里人手缺乏,需要每一个帮手,你照料狄岸,不会有人说话的。”燕娘说。 既然如此,采眉自然是迫不及待。 怀川的屋里弥漫着葯味,他整个人趴俯在床上,背裸露着,清楚看见涂着青膏的刀伤,还有淡淡的旧鞭痕。 她现在已不会动不动就脸红了,只静静地陪在一旁,以防他需要什么。 天光更亮,她正在清理葯渣,回头就看怀川明亮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她“没有吓着你吧?” “我已经处变不惊了。伤口还疼吗?”采眉故作轻松的问。 “不疼,见了你就不疼了。”他第一次说出如此亲昵的话语。 “说混话了,可见你还昏沉着。”她极不自在说:“闭上眼好好休息吧!不然一会儿又要人来人往的了。” “陪我?”他只吐出一句疑问。 看来,他真是气虚神散了,才会说话如此的不知避讳。采眉不吭声,只点点头。 接着几天,怀川都在竹床上养伤。其实跑惯江湖的人,这点伤根本算不了什么,若不在乎疤难看,也不必细心调养。但他就是故意赖着,虽不是早晚都由采眉来照顾他,可在燕娘暗中的帮助下,似乎常轮到她。 见到采眉,是他最大的快乐,由她来服侍,更是最大的享受。时时刻刻都甜如蜜,因为他知道任重道远,这种温柔乡也不多,再求就是贪婪了。 这一天,怀川已可以坐起,双手展着陈述严家罪状的书纸一一沉思。抬头看采眉收拾碗盘葯罐,晓得她这一去,要几个时辰后才见得着。他突然很遗憾彼此身分未明,否则,两人何须如此生份?她若是他的妻,必是朝朝暮暮、形影不离,才能满足他渴慕的心吧? 她踩着莲步,正要掀帘,怀川就开口了“嗯!能为我梳个头吗?” 几天下来,他的确已披头散发,只用蓝巾系着,虽没有翩翩风采,却也是她爱的落磊粗犷味。 “我不会梳男人的头发。”她初初的反应自是拒绝。 “就一次好吗?我喜欢你的巧手。”他说。 这是头一口他对她用“喜欢”的字眼,而且语气中有哀求,她若应允,是不端庄,但他要她不端庄 采眉在心理挣扎了一会儿,看屋外没人,便走到床边“只一次。” 男人的头发她不曾碰过,就只有弟弟兆纲的除外,如今他也是个小秀才了。怀川的发黑而粗,留得不长,大概是嫌烦,常一捧就剪掉吧! 她细心的梳理着,整个人漫在感觉之河里,沉着、飘着,一种舒服的淌流,让时空抽离。周变得极静。当她挽起发时,怀川有点失望,为什么如此短暂,光阴为何不曾停顿呢? 她系完带子,仍站在他身后。 忽地,帘子掀起,也躺了几天的洪欣无预警地出现,看到两人靠这么近,心里有着不好的联想,直脾气地就说:“你你怎么可以在狄岸的房里呢?你没听说孤男寡女还有,你是寡妇,应该自重才对” 白白的被污蔑,采眉也不是没有火气的,她严肃着脸说:“我只是照顾狄岸,就如我曾为你梳洗,仅一份差事而已。” “不!狄岸不同,我知道你对他别有用心”因害狄岸受伤而自责,又因她的仰慕无法回报,心中有万分的挫折感,或许是她也感受到狄岸待采眉之特殊,于是口气稍稍重了些。 “欣儿,不许你口出恶言,还不快向三姑娘赔礼,”怀川忙制止道。 “不必了!”采眉气洪欣,更气怀川“欣姑娘说得也对,总要痹篇瓜田李下,才能免于闲言闲语吧!” 她走了出来,温柔的情绪全毁,她能再忍耐多久呢? 留在屋内的怀川和洪欣自有一番争执,洪欣说:“我并不是怀疑狄大哥的人格,也知道你是不近酒色之人,但天底下女人无数,你干嘛偏偏和她牵扯不清呢?” “三姑娘有何不对?我爱和谁扯不清,从来没有人可以管!”怀川已失去耐性。 “但她是夏家寡妇,你可别糊里糊涂的被油蒙蔽了心,完成志业后,就又因她而身败名裂,一定得要有人及时提醒你!”洪欣不懂,平日的狄岸很理性,怎么一提到采眉,就好像变了个人? “为她而身败名裂又如何?我一点也不在乎!”怀川不管伤口仍在痛着,迳自下了床,走到外头去呼吸新鲜空气。 一股气流猛地由脚底冲向脑门,百骸舒爽。他突然顿悟,若他真只是狄岸,面对寡妇采眉,他也会不在乎,整个人陷入她的顾盼风姿中,如飞蛾扑火,甘愿被焚毁吧! 男女之间的爱欲及醉仙欲死,就是这滋味吗?也难怪当年沙平和燕娘犯众怒也要相守,是愚顽,也是悲壮。 他情不自禁地寻找着采眉的踪影,见她正带着妞妞在菜园里浇水。 怀川走过去,温柔的说:“抱歉,总是让你受委屈。” “寡妇受委屈是天经地义之事,谁教我们福薄呢?”采眉没好气的回答。 “你千万别介意欣儿的话,人人都尊敬你”怀川尚未说完,采眉就接口“我必须介意!寡妇门前是非多,请你离我远些我我还想为怀川拿个贞节牌坊,你可别坏了我伟大的理想!” 听得出来她最后一句话有太多的意气用事,怀川轻叹一口气,他也希望严逆早日伏法,他可以恢复父亲及夏家的声誉,然后和采眉夫唱妇随,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 他一直很努力,不是吗? 第七章 贞节 我住长江头, 君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 辈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 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 定不负相思意。 剿缉严家的网愈收愈小,所有的罪状已列入奏章,据说皇上见了勃然大怒,即令刑部逮捕查案。 但严世蕃党羽已逃过一次,有可能再次抗命。 而皇上曾经轻判他们,这回亦有可能手下再留情。 抗严志士已下定决心,必定要严家永远不得翻身,所以,围捕时必须一网打尽,审判时必须处斩抄家,才能永绝后患。 在杏林树叶落一半,充满萧瑟时,山寨里来了一个人。当时,怀川去袁州和官兵安排部署问题,因为严家聚众多匪党之流,即使圣旨下达,也会有一番厮杀,若让严家父子杀出重围,逃到海上,绝对有无穷的后患。 那天来的人是李迟风,全寨仅馀的人就只有采眉认得他,也再次幸好有她,李迟风才放心地留下消息,说罗龙文已被引出徽州的老巢,正往袁州一路逃来。 他离寨之前,忽然对采眉说:“你知道吗?江南正盛传你和狄岸私奔的事情,你们孟家四处在抓人,如果能的话,别回江南!” “私奔?没的事,是他们误传了。”燕娘说,旁人都点头支持采眉,证明她行事端正、不失仪节。 采眉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沉重。怎么会被发现了呢?除非孟家有人到竹塘去造访,找不到她,才引发这些流言。爹娘一定很生气,大姑姑更不用说了,恐怕恨不得能亲手杀掉她吧? 她虽问心无愧,但厘不清的事令亲人试凄,她也有许多愧疚。她明白孟家世代为官国子监,有多重名誉家风。 怀川回来时,除了李迟风的音讯外,其他的采眉都没提,就怕怀川分心。很快的,他又骑马去南昌一带,连话都没有多跟她谈上几句,可见围捕严家已到最后成败的关键了。 外面世局风声鹤唳,她的内心亦充满上忐忑不安。 杏林叶落尽,光凸的枝桠灰蒙蒙的指着天,云更高达、山更清寂。采眉跟燕娘学如何做腌菜,瓦制的大缸装满了抹过盐的蔬菜和野果。 “我们真的会留下来过冬吗?”采眉担忧地问。 “谁晓得呢?总是有备无患嘛!”燕娘说。 有些腌菜是需要先在架上滴水晒乾的,现在妞妞爱跟着采眉做事,学她一把把将果菜放置好。 了望台上又有笛响,大家全围拢在一起,沙平也爬上梯子,只听见外面的人喊道:“我们来自南京,奉命来带回孟采眉!” “他们怎么知道你在杏坊寨?”燕娘惊愕地说。 “我我也不晓得,但肯定是来抓我的。”采眉慌乱的道。 “三姑娘的亲戚自然是我们的朋友,放进来吧!”洪欣大声说,并一马当先的开了门。 采眉看到两位堂哥兆纬和兆绪,后面跟着四个壮了,马蹄踏踏,似乎是有备而来。 “三姑娘,你也走得够远、够久,该是回家的时候了!”兆纬冷着一张脸说。 “孟公子,事情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你们好歹也等狄岸回来解释一下,好吗?”沙平恳求地道。 “不必解释,我们孟家自是不会饶他。”兆绪厉声说:“三姑娘,启程吧!” 沙平欲阻止,旁边几个志士也摆起阵式对抗,若冲突一起,必增麻烦。孟家人都找到杏坊寨了,采眉若不乖乖的跟他们走,只怕会危及大家的安全,连带的也会影响朝野的大计画。 “沙大哥,他们是我的堂哥,不会有什么事的,我跟他们走好了。”采眉镇静地说。 “可是你”燕娘想起自己在汶城的遭遇。采眉这一去,凶吉难测,她的内心充满了不安。 “燕娘,别替我担忧,一切我都明白,真的!”采眉强得瘁面几个字,但不能再说得更清楚了。 妞妞是个孩子,还不懂大人的世界,只见采眉整理出一个包袱,就随着这群不速之客离去。她感受到那不对劲的气氛,胖小脚直追着叫“三姑姑,等妞妞,我也要去!” 闻言,采眉的眼泪一下子掉出来。 燕娘抱起嚎啕大哭的女儿说:“采眉,我会叫狄岸去南京找你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别让他来,就请他一定要以流空剑为夏家报仇,一切以大局为重。”采眉骑上马,来到寨门后又日头说:“记住,大事不可误,千万别让他来!” 寨里的人全呆呆地站着,唯有妞妞的哭声传得很远。 这措手不及的一幕,令采眉犹自震惊,人有些昏昏的。马奔驰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孟家的人会找到杏坊寨来,必是有人通风报信,但是谁呢?李迟风吗?不!他不像会搅进这种事的人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海中浮现供欣的身影,会是她吗? 她问两位堂哥,他们都噤口不语,神情非常凝重。 采眉这才开始感到恐惧,南京那儿必然是已闹得满城风雨,她即将回对的会是什么呢? ** 南京下过初霜,天色灰白冷然,孟家的门户紧闭,连仆人也躲着,不敢随意走动,全府笼罩在凝肃的气氛中。 远处有厢门碰撞声,听的人都不禁打了个哆嗦。 采眉被带到壁后的一个小房间内,她的脚因长时间跪着而僵痛,脸也因哭太多而红肿乾涩,加上旅途的困乏未消,整个人像失掉力气般,站都站不直。 她一回到家,就被带到大厅上,先由父亲和母亲细审。 采居第一个想的就是要保护怀川,若此刻说出他的真实身分,弄不好严家未倒,他人先回到大牢,但这么一来,一切的解释和叙述都变得极端困难。 孟思佑的愤怒可想而知,寡居的女儿不回娘家、不住夫家,竟偷偷和一个陌生男子跑到江西去,这简直丢尽了孟家的颜面,他已经气得昏天黑地,寝食难安了! “爹、娘,那个人不是陌生人,他叫狄岸,是怀川的朋友,我婆婆视他如子,他也为我婆婆尽孝送葬。”采眉试着解释“我要他带我去江西,是为了替夏家尽份心力,看有没有亲自报仇的机会,同行的还有夏万。我和狄岸之间清清白白,绝不如外传的,求爹娘明查,女儿再胡涂,也不会有辱孟家及夏家的祖先!” “还说不羞辱?”孟思佑怒火冲天地说:“你骗我们回竹塘守坟,却和男人私逃到江西,我就不信什么尽心报仇之说。凭你一个女流之辈,能使几分力?不过是受人诱拐,不耐寂寞,天知道在那蛮地干出什么污秽事情来!我我怎会生出你这种女儿?我我”孟思佑气得一巴掌就打过来。 采眉闪不过,被打个正着,一时眼冒金星,只能哀求着母亲说:“娘,我说的是真的,虽然我瞒骗是为了怕您们担心,但我绝对没有暧昧的私逃。狄岸是正人君子,不会欺人我是您养大的女儿,您难道不信任我吗?” “正人君子岂会带个寡妇走?”吕氏的脸色亦如严冬“你呀!这一走就是行为失检,再怎么辩论都没用。男女在一起,没名没分的,就是通奸,是亲娘也不能容!” “通奸”二字如针穿心,采眉更加的努力表白自己,甚至把在杏坊寨的生活种种告之父母,要他们了解并无任何不堪丑闻。 孟思佑却是愈听愈生气,忽地,一张信笺丢到采眉的脸上说:“你还敢睁眼说瞎话?!瞧瞧这封你所谓的杏坊寨来的告密函吧!” 采眉抓起那张纸,上面龙飞凤舞写着 孟府大人钦鉴:您欲寻之私逃孽女孟采眉,正在江西杏坊寨内。孟姑娘于寨内,不思检点、不守妇道,以媚se诱惑,行止放荡,为众人所不齿。谨盼大人远远带回,以免遗祸更大。 后面不具任何名号。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谁会如此恶毒,字字污蔑、黑白颠倒,竟似要重她于万劫不复之地?她愈想愈不甘心,不平地喊道:“这不是真的!” “是真是假,在你和狄岸勾搭同行时,就没有资格再狡辩了!”孟思佑狠狠地说:“我愧对孟家祖先,也愧对夏总兵,依两家家法,你只有死路一条,或绞死、或灌毒、或沉江,以除孽障!” 死?采眉的脸色一下子刷白。不!她不要死,她有冤枉 “这死还由不得我们,还有你大姑姑,你真正难的是面对她”吕氏站了起来,终于有了不忍之色。 “娘,听我说,我不该死!我要解释,我跟狄岸走是天经地义的,没有犯错,因为他是怀川,怀川没有死”采眉拉住母亲,哭着说出真相“怀川还活着” “她疯了!竟把所有陌生的男人当怀川?!造孽呀!”孟思佑大吼一声。 采眉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两、三个老婆子架走进入一间昏暗的房中。 黑蒙蒙中,她设法扶着椅榻站直,房间门突然又大开,一个孟府老奶妈举着烛台,带着两个陌生妇人抓住采眉就脱她的外裙、里裤。 “你们要做什么?”采眉挣扎地叫着,从来没有人对她做过这种唐突事。 “三姑娘,安静点,我们不过是要验你的身。”老奶妈说。 验身?采眉觉得裙被掀起,绣鞋脱落,两手被压住,她因为这从未有过的羞辱而落泪。她们扳开她的双腿,那痛难以形容、那耻难以承受,她所能做的,就是咬牙至唇破血出。 总算,她们放开了她,一位妇人走向站在门外的吕氏说:“禀告夫人,我们仔细看过了,姑娘还是处子之身。” 吕氏重重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脸缓了下来,对着里头说:“算你还有几分理智,没让那个狄岸破了你的身,否则大姑姑不见你,直接沉你到大江底,你再喊爹喊娘都没有用。” “娘,你要相信我,他是怀川”采眉抽噎着说。 吕氏迳自向前走,怀疑女儿是不是患了失心疯?她明明见了怀川的棺,也埋了他,为他守寡几年,怎么狄岸一拐,就说怀川还活着呢?莫非那狄岸有邪术,做法迷惑她这一直乖巧贞节的女儿? 一行女人穿过竹林,来到孟家最神秘、深隐之处。 采眉依然浑身颤抖着,当她看到那熟悉的“贞姜楼”想起她少女时期隔两、三天必来造访的情景,那个她多清纯幸福呀!不知人生也会复杂坎坷、会苦甜参半。 再见此楼,心中真有太多太多的感触呀! 来到青竹筒前,采眉又是一惊,因为景色大大的改变了。在贞姜楼旁又盖了另一楝一模一样的屋子,屋前挂着的木匾正写着“贞义楼” 而贞姜与贞义之间,真有个封闭的浮桥接通。 天呀!孟家早迫不及待的替她筑好闭关一生的楼,想着两座贞节牌坊、盼着发扬懿德,而她回报的竟是离家私奔,与男人纠葛不清,她霎时觉得好对不起父母,更不敢想像大姑姑的打击有多大。 德容的丫环说:“姑奶奶请三姑娘到贞义楼去。” 上了贞义楼,不就表示永远不能下楼吗?采眉惊慌着,但私毫没有选择的馀地,只有一阶一阶地被逼着往前走。 贞义楼的长梯一式的光滑陡斜,梯顶的房门一式的厚重。打开门,她倒抽了一口气,窗桌椅几,无不仿照大姑姑的贞姜楼,也有着寡妇式的素净冷清。 她突然有种窒息感,从来不知道这里的天地如此黑窄沉压,容不下活物的死寂。当门关上时,她人一震不!她不要留在这个地方,怀川还活着,正等着她! 她用手堵住一声呜咽。怀川也好、狄岸也好,她一辈子只想和他双宿双飞,永不分离啊!什么三从四德、懿行淑范、贞节牌坊,都不如他一个深情款款的眼神,不如他一句温柔爱怜的话语那是冰冷石碑和宽暖胸膛之别呀! 她甚至宁可伤痕累累地和他被绑在大木板上,下有急川、天飞枭鹰,两岸人喊奸夫淫妇,如此死去,也比这黑压压的贞烈大牢好,至少还有共赴黄泉一条路可行 她跪倒在地上,不愿去看四壁,或触碰任何东西。 然后,浮桥传来脚步声,有如擂鼓的心跳。采眉又咬紧牙,坚强地站起来,面对走来的德容,不变的白肤、严髻和玄袍,一如三年前春天的最后一次见面,只不过,人更瘦削,神情更冰冷。 采眉被她注视得心里发毛,主动说:“大姑姑,采眉有负深恩,您教训吧!” “做了男人的浑物,碰了你怕脏。”德容语调尖硬的说。 采眉不再开口,两人沉默的对峙着,气氛凝重如巨石般随时会压得人粉身碎骨。倏地,德容快步走来,双手猛力地掐住采眉的脖子,怒骂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羞耻事?你忘了我是怎么辛辛苦苦地教你吗?我教你贞烈是女人的生命,名誉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我也教你守节不易,要熬、要忍,为什么你就走了邪门歪道?你就受不了男人的诱惑,非要当男人奴隶?不能守节,不如一死,百岁乾净!” 采眉喘不过气来,猛力的大咳,泪水被逼出眼眶。她知道大姑姑一怒之下!说不定真的会缢死她,然后抬出尸身,随便抛到乱葬岗上,成为无名无姓的淫乱女子。一夜之间,她孟采眉消失于人世,江南风雨依然,流水呜咽,但芳踪已渺。 不!她不能死,有太多事尚未澄清!采眉挣扎着想逃脱那窒息的桂桔,结果又是一阵剧烈咳喘,眼前已黑 忽地,德容又放开她,大哭说:“为什么?你难道不明白,媒配婚嫁是女人的命,你会碰到恶公婆、恶丈夫、恶小泵,做牛做马偿不完;但夫死守节是我们的运,如果做得好,是我们的福,封诰牌坊,比婚礼还热闹好呀!你有这机会,为何不把握?为何要败德败行,毁掉我的梦想呢?” 采眉觉得手足发软,头昏脑胀,她不曾见冷静的大姑姑嚎啕失态过,晓得她是真的伤透了心,忙跪爬过去说:“大姑姑,我没有败德败行,真的没有!你们以为我替怀川守寡,可我也没有,因为怀川根本没死,他化名狄岸,逃开朝廷的捕杀,暗中为父弟报仇。我身为妻子,能不跟他去吗?只是事关重大,我必须隐瞒,我绝对没做过对不起夏家和孟家的事,求你相信我!” 德容停止狂乱,直视她,又回到冰冷,久久才说:“你还要编故事吗?我告诉你,不管怀川死了没有,你犯了家规就要受惩。我可以饶你不死,但你不许再想或提起任何一个男人的名字,而且永远不可离开这贞义楼!” 采眉很清楚大姑姑向来说话算话,地位崇高,孟家女眷的命运都可取决于她,不得违逆。 德容不再理会采眉,转身一步步由浮桥走回贞姜楼。 采眉的脑袋中一片空白,只能喃喃的喊着怀川的名字,有时,出口的是狄岸。只是,这个时候,他又在哪里呢? ** 终于入了南直隶的辖区,怀川浑身汗流浃背,神情狂乱焦虑,胯下一匹疲惫的马,虽已跑了数天数夜,但他依然不停,直到马嘶嘶不肯定,他才不得不休息。 不过,他做的事,也只是塞个口粮、换匹马,再继续往南京奔驰。他急,恨不得自己有翅膀,只因他不知道孟家人会怎么对采眉,好怕她会捱不过那可怕的指责。 “官爷,你还没给钱哪!”马店的人喊他。 怀川根本有听没有见,眼睛仅有前面长长的路。那马贩见他一脸凶野,有点强盗样,也不敢真的追上去!被换了一匹没剩几口气的马,就算他倒楣吧! 十多天前,怀川还在南昌和众将兵、志士深入沼湖区找出罗龙文的踪迹,确定他会往袁州,走入他们的陷井。 很高兴的,王世贞也由京师赶来,想凑这最后的热闹,当他看到怀川手里拿着那把流空剑时,不禁瞪大眼说:“咦?这名剑不是夏家藏的吗?你会有,表示你去过绍兴了?” “是夏怀川公子的遗孀亲自送来的。”旁边有人应答“她此刻人在杏坊寨。” 王世贞最知怀川的新旧事,趁无人时,他小声的问:“那遗孀不就是孟姑娘吗?她晓得你是谁吗?” 怀川摇摇头“她只当我是怀川的朋友。” “好小子,你真能忍,都不动心吗?”王世贞笑说。 怀川仍是否认,一脸的冷峻,虽然心里其实有着其他的念头。 棒两日,南昌的任务完成,他们又赶回杏坊寨,着手袁州抓逆贼的最后准备。 他一进寨,最想见的人就是采眉,但她不在视野之内。接着是各路英雄大会,忙到夜深才好不容易有歇息的机会。 挡掉洪欣无休止的问题,一转身,燕娘就拉住他说:“采眉走了,被孟家的人带回南京了。” 他不肯相信,还搜到她房里去,但已人去楼空。 什么时候的事?孟家怎么知道她人不在竹塘?怎么找到杏坊寨的?为何不早知会他?她走前说了哪些话自家变以来,他已养成坚毅冷静的个性,甚至母亲去世时,他仍然稳住自己,没让更大的悲伤击溃。 但此刻的他却心慌意乱,仿佛一下子失去重心,惶惶不知所措。 “江南盛传她和你私奔的事,我好担心她。”燕娘说。 “她说大事不可误,千万不要到南京找她,并要你以流空剑为夏家复仇。”沙平补充道。 私奔?那可是生死大罪,孟家尤其不会饶恕。他这一徇私情,就真害了她啊!听她的话,恍若诀别,又像一种无言的谅解。 怀川忽然觉得,一直以来,他实在欠她太多,又岂是完成志业所能弥补的?万一孟家真以她不守妇道论罪,她求救无门,受不住刑罚天哪!他又岂能独活? 怀川急急地去叫醒已半睡的王世贞“流空剑交给你,当正义达成时,别忘了我这一剑!”他并且把采眉的事说了一遍。 王世贞说:“可可是你多年来不就等这一刻吗?岂可为一个女人放弃?” “那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爱的妻子。”怀川激动的说:“当年我可以为沙平和燕娘反抗习俗,争取相守的自由,今日我怎能任采眉葬于习俗中,断了我们应有的未来?严家事我该做的都做了,功劳归你享,我完全不在乎!” 是的,报了仇而失去采眉,剩他零仃一人,又有何意义? “好小子,还骗我说你不动心!”王世贞无奈地摇头。 动心,一直都动心的,从看到荷包上那几朵梅、那秀气的提词后,那股香就隐隐地牵引着他的心,不曾断去。 只是只是不知梅香依然否 怀川又是一天一夜的没有休息,像疯子似的来到南京孟家,那一身的落魄,半如乞丐,人人回避。 他由马背上跳下,猛拍孟家的大门,引起众人围观,窃窃私语。 “我是狄岸,要见你们家三姑娘!”怀川告诉门房。 狄岸?孟家大乱成一团,这小子也真大胆,自己送上门来,这不是存心找死吗? “剑,我的剑呢?”孟思佑卷袖持衣,一反平日的稳重吼叫道:“我非一剑劈死那个混蛋不可!” 孟家人都聚集在中庭,只见几个奴仆跌滚进来,然后,一个脏得有够可以的人冲入,挺着高壮的身材,以炯炯的目光瞪视着每个人。 他一见到孟思佑,马上跪下来说:“孟大人,可还记得我?” 孟思佑一剑正要砍下,又陡地往后踉跄几步,仿佛见了鬼似的对吕氏说:“我我眼没有花吧?还是我来到阴曹地府见阎王了?” 吕氏也见过病榻上的怀川,喃喃地说:“天呀!采眉说得没有错,狄岸是事情怎么会这样?” 一切都太不寻常,也太不可告人,他们嘱咐众人闭嘴,忙带着怀川到书房,从头细细问起,包括这几年的飘泊。 “采眉她还好吗?你们没有罚她吧?”这是怀川最想知道的。 “如果你是怀川,那她的委屈可就受多了。”吕氏仍无法相信,抹着泪说:“她现在被关在贞义楼内,已经十日了,全由她大姑姑管着,我们完全见不着面。” 这位大姑姑就是南京着名的节妇,怀川曾经听过。 “一旦到我们大姑奶奶的手里,谁也插不了手。”孟思佑叹息着说:“采眉口口声声说你是怀川,我们只当她疯了,没有人认真。谁晓得世道会如此离奇,棺木都下葬的人竟会活生生的出现?!” 怀川再一愣,采眉早就知他的真实身分了?他忽地像被打了一拳般,她是何时发现这个秘密的?竹塘吗? 不!母亲亡故前,她仍视他为敌人,态度十分排拒,而母亲病重时,他有几次真情流露,她都以为他是伪装的,也仍是一脸寒霜。 直到巧倩出嫁后,她突然带流空剑到客栈来找他,以削发为尼作要胁,强迫他带她到江西。是呀!必定是巧倩透露的,所以,采眉整个改变,对他温和亲切许多,虽然有时语带辛讽不屑,想来不过是怨慰,要拿他出出气罢了。 这半年在杏坊寨,他真像玩偶似的被她耍得团团转呵! “世伯,我想带采眉走。”他勇敢地提出要求。 “呃虽然她是拜过你们夏家祖先,算你的媳妇。”孟思佑迟疑地说:“但以你的情况,冤情未白,身分未恢复,不是反倒拖累采眉吗?” “你该喊我们爹娘的。”吕氏提醒他“我倒赞成采眉跟怀川走,她在大姑奶奶那儿,我怕她熬不了多久” “可大姑奶奶不放她出来,我们能怎么办呢?”孟思佑说。 那个守节的女子真有如此大的能耐吗?怀川看着岳父母藏不住的忧色,不懂他们话中不确定的忧惧。 ** 怀川第一眼看到贞姜楼和贞义楼,就被那两栋楼宇的相似吓住,都是灰扑扑、黑压压的,像林中两只伏踞的怪兽,吼叫着生人莫近。 德容的婢女走过来说:“大姑奶奶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你们请回吧!” “你告诉大姑奶奶,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三姑娘是清白的,我们都冤枉她了。”吕氏说。 “大姑奶奶连楼梯都不许我们上。”婢女说。 “让我们的人直接到贞义楼去带采眉下楼来不就成了吗?”怀川有武功,楼顶救人的招世就有好几招,易如反掌。 “使不得!如果来硬的,大姑奶奶说不定会绝食或自焚,她以前试过,脾气非常刚烈。”吕氏说。 “她巴不得求仁而得仁,但我们就落下个逼死节妇的罪名,千万不能用强硬手段。”孟思佑也道。 碰到一个视死如归的人最无奈,在江湖拚斗中也是一样。但怀川绝不能忍受采眉在一壁之隔,他却摸不着、看不到,要眼睁睁地任由她死灭。 于是,他用丹田发声,以宏亮的嗓音大喊“采眉,我是怀川,你的丈夫怀川,由杏坊寨来带你回家了。你听到了没有?采眉,再也没有隐瞒,再也没有相见不相认,你是我的妻子,你早就明白,从来没有跟错人,更不是私逃。你不属于贞义楼,请大姑姑放你下楼吧!” 是梦吗?还是楼中无日夜,她已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采眉跪爬在地上,德容洒下两百个铜钱,滚在各处,要她一一捡起,两个时辰后,一一点清,又丢下两百颗黄豆。她继续爬,膝盖已破皮,但不找全,是不能休息吃饭的。 “所谓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的目的就是要除去你的欲望,人无欲才能刚,刚才能八方不动,成大理想。”德容冷冷地说:“你太软弱、太多杂念、太为外物所驭,是贪痴个性,若不除病谤,便主淫荡,将入阿鼻地狱!” 采眉很努力地捡,不敢怠慢,生怕大姑姑又分派她更难更苦的工作。她也尽量不要有杂念,但怎么会有怀川的声音?还那样清楚,就仿佛在楼外而已,不可能的,一定是幻觉,怀川早该赴袁州,因为朝廷的官兵十一月会来,如今该属“大雪”节气了吧? 她将一颗颗黄豆放入手心,但怀川的叫喊一直不断。 德容终于发火了“是谁在大声吵闹,扰我清静?!” “大姑姑也听见了?那真的是怀川罗!”采眉兴奋地站起来,仔细分辨他的话,笑容回到她的脸上“瞧!我没有骗您吧!狄岸就是怀川,我的丈夫呀!我没有对不起孟家,也不需要贞义楼,大姑姑,求您放了我吧?” “不!你的丈夫已死,你是个寡妇,明白吗?寡妇的身分永远不变,寡妇不许再嫁,你早就没有丈夫了!”德容瞪着她,端丽的脸上有一种可怕的神态。 采眉往后退一步,发现德容眼内的疯狂,连忙奔向有窗洞的地方大喊“怀川,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德容蒙住她的嘴,用力拉青竹筒的绳子,马上有一个婢女上来。德容命令道:“叫外面的人住嘴,否则我就放火烧楼,让他叫个痛快!” 她也同时放掉采眉,那已收集的一百六十颗黄豆又滚散一地。德容说:“再捡一次!你也不许再喊,明白吗?” 屋外安静了,屋内也沉默了,但采眉可以感觉到怀川仍在楼下,以心和她对话着。 他说,他再也不会离弃她,让她一个人孤独老死。 ** 细雪飘洒,替竹林被上一层银粉,而贞姜楼和贞义楼也像覆上一件白衣,丑陋的黑隐去,有了皑皑的晶莹,显露出异样的美丽。 雪也飘落在楼前一个跪着的人影上,那是怀川。四天前,他束手无策后,乾脆以哀兵之计想表示自己的一片心意,所以叫着说:“大姑姑,我是夏怀川,因诈死复仇而委屈了采眉。我了解您、心疼采眉,怕我又是无情负心。不过,再不会了!我未来的命给了采眉,任她差遣,绝不亏待她半分。请您相信我,我就跪在这雪地里,采眉一日不出来,我就一日不起来,这份心唯天地可表,请大姑姑成全吧!” 四天过去,楼内毫无动静,好在怀川武功高强,这点小彬不算苦刑,风雪也并不难捱,只是,他还要跪多久呢? 这孟家节妇的刚烈他总算见识到了,采眉那脾气,也该有几分是来自大姑姑吧?怀川决定,天气若要再寒,他就直攻“贞义楼”大姑姑能耗一辈子,他和采眉可不愿奉陪。 楼内的采眉亦跪着,在怀川于雪地中两天两夜后,她恳求德容饶过他们时,就再也没起来。 她是弱质女子,哪堪筋骨曲折,没多久就酸痛加漓漓冷汗。但她就是忍着,或许姿势没像怀川那样挺正,但她就是坚持不起来,打算陪着他,也就像陪着他们纠缠相结的命运与情意。 德容轻轻走进来,淡淡地说:“天又要黑了上片凄暗苦寒的,我就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 采眉极度欺,不再哀求,只说:“撑不下,我们就一起死,死了仍能相守。” 德容心一震,缓缓走到窗前,斜身看出壁牖,发现那个夏怀川还在。她沉默许久,开口道:“这贞义楼的舒适安静就留不住你,你非要和他去吃苦受罪吗?” “我和他是夫妻,吃苦受罪亦甘之如饴。”采眉虚弱的回答。 “笨女人!”德容骂一声,背过身来才又说:“什么夫和妻、天与地?永远是不平二字而已!天给什么,地就承受什么,山崩地裂也躲不掉!夫妻便是如此,我嫁到翁家的一年,如人间地狱,不但要面对公婆姑叔的恶脸色,还得处处得咎;最可怕的是丈夫的凌虐,每到夜晚只有恐惧,怕面对禽兽所以,他死了,我额手称庆,死亡助我逃脱,我一刻也不想再留在翁家。男人死了,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快乐和荣耀,足以和男人齐名的机会,闪亮的牌坊,你为何不要?!” “不!我嫁去的夏家不是如此,婆婆和小泵都待我很好,怀川更不曾凌虐我,他关心我、善待我,瞧!他不是为了我在雪地里跪了四天四夜吗?大姑姑,他他把我看得比世间一切还重,这似海的深情我岂能辜负?”采眉低泣着说。 “男人是禽兽,等到人老珠黄时就不要你了,没有例外”德容喃喃地道。脑中想起她短命的丈夫,二十四年了,他的面孔已然模糊,他不曾为她做过任何一件事,不像怀川如果那短命鬼肯为她跪在雪地里痴傻恳求 德容的内心漾过一种奇特的感觉,那许久不见的春花秋月浮上来。她语气凝重地问:“你真要跟他走?” “是的!”采眉看到了一丝希望。 “一去就回不了头,你不后悔?”德容再问。 “不后悔。”采眉坚定的回答。 “你要笨,我也爱莫能助!”德容说着,猛拉起她,走过浮桥,来到贞姜楼,开了门说:“你随他去吧!” 采眉一路上跌跌撞撞的根本无法站稳,久跪的脚麻得不像是自己的了。但她自由了,怀川也自由了! 在她要下楼时,偶一回头,却见德容手拿两盏腊烛往浮桥走去,神色十分怪异。采眉有种不祥之感,人要追上去时,只看到德容以火点燃贞义楼的家具书画,没一会儿,便焰焰地窜烧起来。 “大姑姑,住手!”采眉想阻止她,带她离开。 “你不贞节,要贞义楼何用?”德容恨恨地说。 采眉打掉她手里的烛火,强迫她回到贞姜楼,并大喊着“来人呀!失火了,快救大姑姑!” 那凄厉的叫声传到怀川耳里,连几个丫环都跑来。 “快点救火!”怀川说着,冲上贞姜楼。 “大姑奶奶的房子是不准男人进入的!”一个婢女拦住他说。 “采眉”怀川才不管呢! 德容耳尖,听男人的声音,忙叫道:“别让男人进来,我就算是烧死,也不能让男人碰一下,徒坏了我一生贞节心血!” 混乱中,采眉挡住怀川,只允许三个婢女进来,但门在身后用力的拴上,只留怀川和采眉在楼梯间,屋内关着其他四个女人,哭嚎声不断,一定是德容挡在门口,不让进出。 孟家大小已召集人来灭火,但大雪天的,水有一半都冻结了。好在贞义楼也覆了冰,表面上冒不出火,只在里面闷闷地焚着,像窑炉里的火一样。 “浮桥非断不可!”怀川说:“否则,见算火不会蔓延到贞姜楼,烟也会薰死人。” 但如何断?有贞义楼的火势阻着进不去,贞姜楼的门又被反锁,浮桥颇高,可望而不可及。最后是由怀川攀上屋顶,以功力往下冲,好跳毁木造的浮桥,前后共三次才成功。 平常时候,这差事对怀川来讲绝对没问题,但这几日他体力大失,显得似乎特别消耗元气。当浮桥折落时,他仅脑瓶墙而立。 采眉泪水盈眶,再也顾不得自己仍在众目睽睽之下,奔向他的怀抱,紧紧地再也不放开,那身心的相系,是黑暗寒冷中彼此唯一的温暖呀! ** 那一晚,孟家折腾到二更天才确定危险已过。 贞义楼外表尚存,内部却大半焚毁,经过今冬的大雪或明春的雨季,大概会崩塌。而德容这一大闹,已恢复平静,但她拒绝受大夫诊治,因为大夫是个男人。 在一阵晚饭梳洗后,吕氏要女儿捧着葯箱来到东厢房外,低声说:“进去吧!他是你丈夫,你不伺候,还有谁呢?” 这就摆明了要他们同床共枕嘛!采眉的脸烧得通红,唇一咬,心想,还会比一般不相识的洞房花烛夜糟吗?至少她和怀川熟悉,且又是两情相悦的。 她轻巧的推开门,正在运功疗伤的他也闻声抬起头来。采眉杏眼睁圆,因为面前的怀川已刮掉胡子,下巴乾净,整个人年轻了好几岁,深沉仍在,但多了几分俊雅的风采。 这就是夏家未出事前,刚中举人,记忆中声音英朗,她要嫁的怀川吗?在那一瞬间,她又忽然怀念起狄岸,那个带着沧桑,神秘莫测,曾引她相思辗转的男子。 怀川见到她愕然的神情,迎上来,摸摸自己的脸说:“不习惯我没有胡子吗?没办法,被火烧焦了,乾脆全剃除掉。若你不喜欢,我可以再留,但要等一阵了。” 唉!简直是一个陌生的怀川,她闷闷的往旁边绕过去。 “咦?方才还冲到我怀里嚷着不再分离,现在就不理人了呀?”他故意逗她。 “少贫嘴了,我娘叫你上葯。”采眉放下葯箱说。 他却拉住她的手“为了你,那点伤不算什么。” 这话令往日的种种浮上心头,她哽咽地说:“为何要傻傻的跪呢?我大姑姑不放人,你走就是了,江西有这么多事,你实在不该来。” “我走不掉,没有你,恍如失了世界,哪儿也不想去。我也不得不来,见不到你,我什么事也做不下。”他说:“我已经把流空剑交给王世贞大哥,我忽然不再挂心袁城的种种,满脑子就只想着你。” “这叫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没有出息!”她轻声斥道。 “是呀!你还骂过我爱惹事生非、爱逞匹夫之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示出手背上的疤“你还砍伤过我,因为我要抢流空剑,惹火了你。” “你隐瞒身分来欺负我,照理我该砍得重一些。”她说。 “你不也以出家来威胁我吗?害我吓得半死,深怕以后没有老婆,只好任你予取予求。”见她笑出来,他情不自禁地碰触她的粉颊说:“你那时候就知道我是怀川,并且逃不出你的掌控,是不是?” “才不呢!谁管怀川啊?我就认个狄岸,想和狄岸私奔,你要罚我不贞吗?”她红着脸儿,难得大胆地说。 她那娇俏模样,令怀川动情,伸手拥住她,低笑着说:“好,我就当狄岸,无朋友之义,偏偏喜欢怀川的寡妻,欺她到底!” 他手一用力,唇就印了上来,那梦寐以求的消魂滋味呵! 红纱帐外,绣鞋跌落。采眉忆起那偏远的山客栈,他曾握住她的纤足抹葯,但哪比得上今晚的肆意缠绵! 大姑姑说男人会凌虐,夜晚是恐惧,面对的是禽兽 但她的怀川不会!虽然昏昏红烛下的他,不似严肃神秘的狄岸,也不似阳光朗朗的怀川,仅仅是一个充满情欲,正无限温柔膜拜她的男人。 当她感到交融之痛时,有一丝恐惧,但心里明白,狄岸和怀川都不会伤她,并且愿意为她舍弃一切,因此,她心怀甜蜜忍着,让他真正快乐,因为彼此有太多的爱恋。 所有的规范和礼教都远离,一切的贞节和廉耻都消失,如此忘我交缠,直至天地俱无。 她突然觉得自己和怀川相拥在一块大木板上,顺江流而下,没有鹰啸、没有喧嚷,只有满天瑰丽的云彩、两岸缤纷的花朵,曼妙的水、悦人的风,完完全全的自由。 自由里,怀川紧抱着她说:“我们犯了奸淫之罪了。” “没错,被绑在大木板上随波逐流了。”她触着他汗湿的脸及唇说:“也许就这样死了呢” “我现在才明白,死于沙场、死于正义,都不如死在自己心爱女人的怀里。”他吻着她“再也没有禁忌了” 是的,再无禁忌!他们相爱,无论是传统的,或者反传统的方式,都令人心神荡漾,低回不已。 在这处处列着贞节牌坊的时代,以心灵与爱超越,她应该是最幸福的女子吧! 终曲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 两处闻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 又上心头。 嘉靖四十四年,岁次乙丑,春。 北京的青石板路上仍湿漉漉的,雨已下了好一阵子。 有两个人,一身白衣白帽,罩得脸都看不清楚,正往西市走去。他们的打扮或许奇特,但京师前几天刚问斩了严世蕃和罗龙文,吸引了不少各地的人潮,城里人早就见怪不怪了。 那白衣人走到严世蕃殓尸的一座小庙,严家的宗室已散,守棺的只有几个近亲,那份凋零寒修,很难和从前高朋满座的风光联想在一起。 白衣人中较高的走到一妇人前面,很哀戚地说:“我是严大人生前的朋友,曾受过他莫大的恩惠,今日他遭奸人陷害,遭此惨祸,实在令人同情悲愤。我们可否到严大人的灵前祭拜一番,以表示我们的哀悼之心?” 严家几个人又讶异、又感动,在他们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时,竟还有好心人士前来探望,莫非严世蕃骄横一生,还真有过积德之时? 那位矮的白衣人还拿出一些银两及一些糕饼、小菜说:“各位辛苦委屈了。” 如此的情意盛情,可怜的苦主还能拒绝吗? 他们在外间填塞那饥肠辅转的肚皮时,两位白衣人拈香进入灵帐内,而后呜呜哭出来,听着果真伤心欲绝,教人闻之鼻酸。 哭声不断,也掩住其中的刀光剑影。 “流空剑”出鞘,人物无声无息,正义莫敌! “流云”一剑为杨继盛、“碧空”二剑为沈链、“晓星”三剑为王总督、“寒月”四剑为夏总兵寒光不止,代表严世蕃生前的无数罪恶。 斑矮白衣人轮流使剑,目含厉光,剑气森森。 然后,哭声停,盖好棺,他们走出来,仍然哀戚的说:“你们要节哀顺变,好好保重。” 白衣人来也奇,去也奇,没多久,当严家人清理棺木时,却发现严世蕃的尸体已碎成片断,才知那两人是怀着深仇大恨,有心要严世蕃不留全尸,无法再世为人。 北京城里传闻四起,但没有人能正确的说出白衣人的来历及长相,传久了,竟成了阎王府来的噬尸鬼怪。 那两个人当天即消失,他们离开小庙没有几条巷子,就有一位青衫布裙的年轻女子接应他们,换掉白衣,走入茫茫的人海中。 ** 怀川带着采眉由北京回到竹塘,为父母守孝三年。 嘉庆四十五年,皇帝驾崩。穆宗皇帝即位,徐阶仍为首辅,当年为严嵩父子所陷害之忠臣,一一平冤反正。 夏纯甫恢复总兵官职,并追赠荣耀的“太常寺卿”受谧号为“忠义”其子夏怀山封武举人荣衔。后边塞及江南皆有“忠义祠”以纪念其大仁大勇之精神。 怀川重得举人身分,因误科举考试,特别经徐阶推荐,由知县,知州到知府为官江西及浙江一带,公正清廉,堂挂“流空剑”专治恶人,为百姓所爱戴。 万历年间,怀川曾擢升为北京兵部侍郎,因不爱官场倾轧,自请外调。富贵固然好,但和衣冠楚楚的官僚勾心斗角,还不如与草莽的淳朴庶民共处,才有忧乐与天下的豁达之心。 采眉生二男一女,绍兴的夏家又逐渐兴旺,族人也再度回归,将宗祠修得富丽堂皇。 女儿葆茵出生时,他们曾回南京一趟,为赌“翁孟氏”贞节牌坊的风采。 孟德容守寡三十五年而终,深居贞姜楼不曾下楼一步,成为地方美谈,也列入女儿仪范之教材。 朝廷感其嘉行,特以白玉石雕坊,刻贤人名言,虫鱼花鸟,梅蕊云纹,再缀五彩流金,令人仰慕惊叹。 牌坊上有双排直联为 赛梅傲霜劲节长存千岁荫 竞芝胜兰懿德永流百世芳 采眉望着那熠熠生辉的建筑,明白大姑姑是如何走着绝壁孤峰的路,断人世一切爱欲,攀那高寒无人之境。而今梦想达成,名留千古,那毅力与坚持,实非常人所有。 她望着襁褓中的葆茵,有着同为女子的一种心痛。无论如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条路,也必须为什么走出来。 葆茵深受父母疼爱,长大后嫁人绍兴的张家。 又五十年,清人铁骑入关,长驱江南,在一番国破家亡的混乱后,人人都难逃强大宿命的摆弄及变迁。 张家加入反清复明大计,多年来风雨飘摇。 葆茵有孙女张玉瑶,孙儿张寅青,隐入南北大运河的漕帮,千山万水的江湖,从未忘记复国之祖训,一代又一代,绵延不绝。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