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叶文集》 夜行 一 无穷无尽的黑土迎面扑来,犁铧来不及眨眼,来不及思考,只保持着迎接的姿态,向前向前。 掠过身体的沉重和冰冷却如砥石,犁铧愈加锋利。向前向前。 远看会如一只飘飞的萤火虫吧? 春天里,犁铧穿过,松软的黄土向两边翻起,湿润而新鲜。蚯蚓们不知道是不习惯这太过明亮的光线,还是受不了这太过温暖的温度,慌慌忙忙地往下钻。鸟儿们欢叫着,衔起一只虫子,飞走又回来。 现在不是春天。犁铧,如一艘小小的游艇,穿行在大海里。 身后划出一道浅浅的痕,两道波纹向两边漾,只那么向上,然后向前,铺开,一抖,就消失了。 身后和眼前,都是无痕的海。 二 夜行的路上没有风景。可我还是紧盯着窗玻璃。 远山睡了。温柔的曲线随着呼吸起伏不平。小河匆匆地走着夜路,一如我们。不同的是,它一路跳跃,数着星星。 风景其实是在的,只是有些人看不见。 多繁的星星! 向车的另外一边的窗外张望,才知道那是路边一个小镇的街灯。 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我们,是装在坚硬的盒子里、打着探照灯夜行的人。 所以,风景只在窗玻璃的反光上。 这样的夏夜里,提一只桔红的灯笼,会有无数的小昆虫围来,一起跳舞。在满天星光下,慢慢走着,会看到什么风景呢? 还记得小时候,总是想象,提着那深蓝的天鹅绒抖一抖,缀在上面的星星会仓琅仓琅响的。 多久没在夜里走过路了呢? 三 夜醇如酒。 这酒,是用熟透了葡萄酿成的,紫黑紫黑。一点一点渗出,弥漫,将这世界淹没。 杯子是透明的。无法找到这杯子的边沿。 汽车马达的轰鸣,犹如一把剪刀,一下一下,剪着杯子透明的边缘。 剪刀太钝了。杯里的酒随着剪刀,微微晃荡一下,又一下,流动,却并不漾出杯外。 闭上眼睛,能听见金属与玻璃轻轻碰撞的声音。清脆,悠扬。 沉浸在这样的醇酒里,谁能拒绝沉醉? 四 醉一场醒来,花儿已经枯萎; 梦一场醒来,再找不回我的青春 这样的旅途,需要一个长头发的流浪歌手,半闭着眼睛,弹拨着吉它,唱着这样的歌。原始而自由,带着永恒的哀伤。 不需要掌声,不需要鲜花,连微笑也不需要。只是为了唱而唱。 甚至,不需要倾听。 心,随着那琴弦轻微地颤动,一瞬间,传达至指尖。一块冰,掉进水里,渐渐消融。连同整个的身体。 那个歌手,斜靠着座椅,睡着了。 他的吉它,会不会在某一天遗失? 谁会把遗失的吉它送还给曾经的歌手? 五 这个司机是我所不认识的。一走上车,每个人都会径直走向一个空着的座位,而不会去打量掌握方向盘的人。 这个人是谁?他从哪里来,要回哪里去?他今天心情怎么样?他现在是不是疲乏?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关心。 没有人怀疑他会把我们送到要去的地方。他比我们更知道如何到达。他有的是经验。 满车的人昏昏欲睡。 我们把所有的信任都给了他。有的时候,这很容易。 把自己的路交给别人去走,很多时候都是一件轻松的事。 替别人走他的路,又会如何呢? 六 那个夜行者,像一只大鸟,滑翔在风里。 我想把他比作蝴蝶,可他没有斑斓的翅膀。在明亮的车灯里,他是灰白色的。他的翅膀鼓动着,发出呼啦啦的响声。自行车也喀啦喀啦地伴奏着。 那是他敞开衬衫的两襟。他胸口的和了泥灰的汗水该吹干了吧? “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 车窗外传来一声秦腔。这原本是女声唱段。他唱得既不粗犷,也没有女声的细婉,只是苍凉。 路上只有他一个。他的身影很快退出了车灯的光柱,又退到了汽车的身后,淹没在黑暗里。 他似乎是这夜的主人了。而我们,是过客。 七 我不停地向后张望。因为,我错过了我的家乡。 只有几点稀疏的灯光。 母亲此刻,是在灯下摇着蒲扇看电视了吧?现在用不着她再缝缝补补了。 白天经过那个熟悉的村子的时候,我总要看一看。在夜里,我无法分辨出它的面容。我错过了它。 那是我第一次旅行的出发点。是父亲扛着一只黑漆的小木箱把我送出了村。那时,我们只能走路。 那个黑漆的小木箱,是祖母的陪嫁。漆得铮亮铮亮,很沉。父亲说,是好木料。现在,它依然放在我母亲的房里。 那个小村子不再成为目的地。好像一条射线的原点。 每次经过,一草一木都会有亲切的感觉。但我无法停留。 比如今晚,我会在前路的某个地方停留,但却不是终点。 起点是固定的,终点却是无法预知的。 我们无法控制在某个时候回头的冲动。虽然一直向前。 睡美人的城堡 我的脑海里一直印着一幅风景画。 背景是金亮亮的黄色,掺着些若有若无的绿。那是关中平原上初夏午后的麦田。麦子的颜色如籽粒一般饱满,似乎储满了浑身的阳光。画面的中心是一大团深深浅浅的绿,镶着一圈紫红的花边。绿的是树,高高低低,挤挤挨挨,率意地簇在一起。紫红的是花,很是热烈地围住了那团绿,又似乎在尽量向外伸展。一座尖顶的屋子,红瓦黄檐,静静地伫立在绿树掩映中。那花是紫薇呢,还是紫荆,还是其他的什么花,我到现在也还不知道。可是,这幅从高速路上飞奔的长途车窗前突然出现、又渐行渐远的画面却清晰地印在了心底的的底片上。 这幅风景画后面,藏着一条奇妙的藤蔓;藤蔓上缀着的叶子,是一串串带魔力的词:格林童话,幽深的森林,浓密的开满野玫瑰的花墙,红色的尖顶的城堡,美丽的睡美人——玫瑰公主,勇敢的王子,甜蜜的吻,幸福的生活 曾经以为,花花草草、树木藤蔓围起来的房子,就是宫殿。我把巴掌大的院子翻土,捡出砖块瓦片,种下讨来的花草种子,栽下捡来的小树苗。可是,要么种子浇多少水也没动静,要么一冒头就成为大鸡小鸡们的餐后水果。唯一一次的成果是一棵文文弱弱的向日葵,个子和我一般高,茎干和我指头一般细,叶子和我手掌一般大。我看着它一节一节长高,开花,每天跟着太阳转,偶尔还有一两只蜜蜂来拜访。人家地里种的向日葵花盘比脸盆小不了多少,我的花盘却只比我的手掌稍大,差太远了,可是盼望收获的心情差不多。终于摘下了初露枯色的花盘,拂去表面小小的花朵一般的花蒂,仔细搜索,才找到了两三粒饱满的瓜子,其余都是瘪的。父亲说,那是没有虫子授粉的原因。从此放弃了种花种草的努力。躺在木板拼起来的床上,看着土坯墙,露出黄泥的屋顶,听着泥块落下的唰唰声,挥手赶走落在脸上的蚊蝇,我万分沮丧。 那时外公作生产队的看瓜人,住在瓜棚中。我们去看他。瓜棚前搭了很大一个架子,遮住了门前的空地。架上爬着南瓜、丝瓜、葫芦,大大小小的瓜就吊在头顶,大人一不小心就碰了头。枝叶间的花也有大有小,黄澄澄的。蜜蜂在花里进出,身上沾满了细细的黄粉。架下还种着许多喇叭花和凤仙花。喇叭花的花籽是黑色的,形状很像地雷,外面长满了小突起。每次去都从花里抠出很多花籽带回来,却都因为无处可种而随意抛洒掉了。凤仙花,又叫指甲花。也是每次去都摘好多花叶,晚上睡觉前,母亲把它们砸碎,和了明矾,为我们敷在指甲上,用桐叶或塑料布包结实了,去睡。第二天一早,指甲就染成桔红色了。十个手指戴着厚厚的盔甲睡觉很不舒服,常常是早上醒来的时候全都掉了,染上的色就并不浓。那时,我觉得住在瓜棚里是一件美事。可是,中午的酷热,乱飞的苍蝇,黄昏如飞机般轰鸣的蚊子,无法及时吃到家人送来的饭菜,让这美打了很大的折扣。 后来想,玫瑰花栅栏,遍地的鲜花,固然是美的,美丽的城堡才更为重要。没有美丽的城堡,睡美人就不成其为公主,而会是一个看林人或者园丁的女儿。如果我们作为故事的主人公,也许并不在意这两种身份的差异;可作为读者,我们不是从小就更希望看公主和王子的故事吗?我们总以为,王子和公主天然地就会有比平民的孩子更好的生活和更多的故事。听着这样的故事,我们总是不自觉地将自己置换为其中的男女主人公,期待被他人解放或者解放他人;然后像童话里一样“王子和公主在一起幸福地生活。”这是我们都喜欢的结局。这一切只是因为,那美丽的城堡不仅仅只是城堡,它是权力,是地位,是财富,是一切我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美丽的城堡外面为什么要有玫瑰?想想那种开满了玫瑰的花墙吧!盛开的鲜花会让冰冷的石头都透出温情,这城堡也就被赋予了生气。也正是这浓密的玫瑰花墙,拦阻了一个个的入侵者,从而保护了这城堡和公主的安全。玫瑰象征女性,青春,美,爱。那么,睡美人的城堡意味着女性,青春,美,爱只能在权力,地位,财富之外存在呢,还是要伴随权力,地位,财富而存在?还是权力,地位,财富某些时候需要女性,青春,美,爱的保护?不得而知。 当过兵的老公说,植物在军事上常常用作伪装。我在电影上看到士兵们戴上柳条编成的环,炮筒上也缠着树枝。埋好地雷,要在上面重新铺好草皮。对于那些在女巫的咒语解除之前试图进入城堡的人来说,鲜花掩盖了尖刺,玫瑰的花墙成为他们死亡的陷阱。 大学校园里,有一幢苏式的楼房,青砖红瓦,质朴厚重。我最喜欢的,是它四周的外墙爬满了爬山虎,密密实实,风雨不透。夜晚从楼下走过,窗里的日光灯透出来,看到窗沿轻轻晃动的小叶子,忽然就会呆住,暗想:将来我住的房子,也要让它这样四面爬满爬山虎。 这样的房子,有一种少有的神秘感,会让你浮想联翩,臆造出许多睡美人那样的故事来。然而终究是不会有的。 现在我住进了楼房,一楼。夏天的时候,常苦于西晒阳光的毒辣。就想,能在西墙下种一墙爬山虎就好了。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楼下就是路,没有土,爬山虎能种在哪儿呢? 春天,在花盆里种一株牵牛花,把花盆放在阳台的防盗网上。看着它发芽,伸出细细的蔓向上延伸,快到顶的时候忽然垂下头来,再不长了。半腰里,一朵蓝紫的花有茶杯口那么大,轻轻晃动着。和钢铁的支架相比,显得那么柔弱。其实牵牛花的生命力很强,种在地里的能不断地延伸,生出杈芽,再延伸。没有支撑的话,能覆盖比席还大的地方。可种在花盆里,无论如何也长不了那么强。如果这坚固的防盗网上都缠满了牵牛花,或者丝瓜,南瓜,葫芦之类,那会是怎样一种景观呢? 这柔柔弱弱的缠绕着钢铁的牵牛花,不是保护,而是修饰、点缀,让建筑看起来不是那么坚硬、冰冷、单调。是不是伪装呢,我不知道。 辋川之月 当你悄然走过辋川的时候,一定会放慢脚步,如水的目光漫过那曾经熟悉的一切,却如一张薄薄的玻璃“铮”地一声被风吹成了碎片,洒落满地,闪着微光,再也收拾不起。 依旧是满山的绿,却没有了松,没有了竹。你来的时候,世界很安详,这绿,不像阳光下那么年轻、鲜活,逼人的眼,像隔了记忆之纱的少女。从山峦起伏的曲线,你能感到它们均匀的呼吸。一片树叶,一朵野花,一只山鸟,在清晨的风里醒来的时候,都会回味着睡梦里你的裙裾留下的轻柔。 辋水还是那么轻轻地从石上流过,你的影子在石间调皮地跳跃。当年你临水照镜的那一湖碧玉早已成为一片农田,湖上来往的轻舟成为诗人的想象。连那与山脚的绿连成一片的灵魂的荷叶,也变成了憨憨壮壮的玉米。你在荷叶间出没,逗弄着活泼的青蛙,蛙鸣声传送到很远很远。浣纱晚归的女子谈笑着走过,青蛙们安静下来,送她们走远 如今这个时候,那些从这深山里走出的年轻女子,也许在遥远的某个城市的流水线上用灵巧的双手装配电子元件,也许劳累了一天后已经进入了梦乡。她们喝的水有这么清么?她们的梦里,会有这清泉流过么? 你没有听到山鸟的惊叫。有不大的轰鸣声传来,那是穿越辋川的公路上的汽车。它们要到达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有一阵如闷雷似的声音传来,那是一条正在修建的隧道里的爆炸声。不久之后,又要有一条铁路穿越这层层叠叠的山,将这里的人们送向远方,也会把远方的人带来这里。 如今的辋川,跟许多年之前不一样了。在你的眼里,辋川永远是公元八世纪一群文人的辋川. 你还在徘徊。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你在找那个人。 在一棵高大端直的松下,那个人,披散开时常扎束着的头发,一袭白袍松松束在腰间。一阵山风带着些微凉意和着松香吹来,腰间的带子散开了,他并不去扎。他盘腿坐在散落的松针上,将琴搁在腿上,稍一凝神,手指开始在琴弦间跳跃。于是,清风流泉,月韵松香,都从他的指下潺潺流出,似乎在静寂中飘动,却又凝固。 在幽深的竹间,一首舒缓的琴曲突然激昂起来,如一排巨浪怒起,向上,向上,然后轰然落下。静坐良久,弹琴的人将琴放下,缓缓站起,两手撮起嘴唇,用力长吸,一阵尖利的啸声拂过竹梢,如一把长剑投向高远的虚空。回应他的,是阵阵回声。 正是桂花飘香的时候,夜很静。月亮太明了,一只山鸟以为天就要亮了,欢快地叫着飞出了巢。那个人在树下站着,微闭着眼睛。他在细细地品味这空气中幽香,倾听桂花飘落的声音。 远远相望,你甚至没有看清他的面容。但他的形像却清晰而熟悉。你知道,只有你才能懂他。人,只有在别人看不到他的时候,才更可能是自己。你只是不说。你知道他也是懂你的。他只是在诗里说。他相信以后会有人懂他的。 可是,你已经一千次一万次地走过了辋川,却再也看不见那个人的身影,听不见那个人的琴声。你还会坚持么? 这样的坚持到永远,是一种伟大还是一种悲哀? 抑或无关乎伟大,无关乎悲哀,只不过是一种可能的选择? 其实只不过是一种自作多情的猜测。如此而已。 想要一场雪 一冬无雪。 一大早起来,天灰濛濛的,如一顶巨大的蓬布严严实实地罩在头顶。愣愣地看着天,惊讶于它如印刷一般呆板均匀的颜色。很深的灰色,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沉重压抑。很高,很远,却不飘动。能压摧城的黑云,应该只是夏天才有的吧。 “应该下一点雪了!不下雪叫什么冬天啊!”人们朝天空望望,说。然而又似乎并不在意。或许是已经不抱希望了吧。 第二天一早出门,太阳金亮亮的,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南墙脚下,几位老人靠墙坐着,面向太阳,谁也不说话,好像睡着了一样。 只是,风还像春夜晚归的人,带着一身若有若无的凉气,浅浅的清爽。 不下雪了好。脚下利索,也不冷,不用穿得臃肿得象过冬的狗熊。瑞雪兆丰年,现在也不是必须的了,农田早冬灌了。 可是,深夜里站在窗前久久地凝望黑暗里的世界的时候,我知道,其实我是在盼望一场雪。 还记得小学学过的那篇课文--峻青的第一场雪: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今天早晨,天放睛了,太阳出来了。推开门一看,嗬!好大的雪哪!山川、河流、树木、房屋,全都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雪,万里江山,变成了粉妆玉砌的世界。 现在读来,仍然好亲切。许多次,一大早上学走出家门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分毫不差。 从那时起,喜欢上“粉妆玉砌”这个词。粉妆玉砌世界,该是如何的洁净、宁静而安逸。于是痴痴地想,水晶宫也许就是这样的吧?白雪公主应该就住在这样的宫殿里吧?除了花红草绿,没有别的颜色。 走出巷口,视线开阔起来。满世界一色的白,平平展展地向前延伸。干枯的野草,冻青的麦苗,黄黑的土块,都被严严实实地遮掩起来。路边的大树上,梨花盛开。 这时候“纯洁”这个词,就会如一朵白色的雏菊,在我的脑海里发芽,舒展,开花,摇曳。 我蹲下身去,掬起一捧雪。细细地探寻那一朵朵六个瓣的小小花,如何织出这样一张巨大的毛毯,平整、蓬松而绵密。 然而,却不忍迈出一步。五色令人目盲。也许这雪的世界正是造物主给我们的启迪和警示,或许,还有安慰。 迈出的每一步,都是玷污。我们用玷污留下我们走过的痕迹,然后,随着那个纯洁的世界渐渐消失。 不忍迈步,生怕玷污这纯洁的雪,其实是我在若干年之后的想象。那时候的我们,其实是非常乐于“玷污”的。 一张白纸好画画。当小孩们面对这一张大得骇人的白纸的时候,创作的想象力和积极性会被极大地调动起来。 手巧的,会找来一根指头粗的木棍,在雪上画太阳,画草,画花,画兔子,画老鼠。笔画简洁,稚拙可喜。 脚巧的,一脚一脚,精心设计制作出一套用脚印构成的图案:麦穗、菊花、葡萄、瓦房等等。 还有大写意的。拖着一只扫把随意狂奔,划出的道就是遒劲的梅枝,脚印就是含苞的梅朵。只可惜我那时也还没有能力细细地欣赏这样的美。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孩子们会喜欢这样的游戏。纸太小了,而且纸上写的,都是别人想让他们写的。那个偏僻的内陆小村没有沙滩。土地广阔而平整,但少有裸露的时候。如椽的大笔好找,天大的白纸难寻。 这样的纸是上天让我们泼洒心,泼洒意的。也许无人欣赏,注定无法留存,然而,我们已经率性地创造过。 那样的心灵愉悦无法替代。纵然当再一场雪来临的时候,我们已经无法走出温暖的屋子。 去年的冬天,我们这个小城,是有过一场大雪的。这是距今时间最近一场大雪,我记得很清。 我穿了厚厚的羽绒大衣和棉皮鞋,坐公交去学校。那时大雪已经下了一夜,还有一个早上。雪不是六个瓣的小花,而是如柳絮一般,一小团一小团,或者一小片一小片的。应该能称得上鹅毛大雪了吧。 我小心翼翼地走在校园的大路上,生怕滑倒。听说常有人雪天里走路摔成骨折的事发生。长成大人,却远不如小孩子耐摔,也算是人的一大倒退吧。 一队男孩子从我身边滑过。他们向前猛跑几步,半蹲,身子就会借着惯性在冰滑的路面上滑行。还有一个蹲在地上,让同伴从背后猛推。有人摔倒了,激起一阵哄笑和喧闹。 一个穿红色羽绒衣的女孩子在人行道上滚雪球。她戴着红色的手套。雪球已经有有篮球那么大了,嵌入煤核和胡萝卜,就是一个大头娃娃了。 操场上一伙男女孩子在嬉闹。从地上抓一把雪,握成一团,猛地掷出,击中对方。有时会落在头上,有时会灌进脖子,招来一声尖叫,一阵笑骂,一通追逐。多像一群撒欢的兔子。 我想起我小时候作文里写过的雪了。这样的作文写过好多次。好多次都是写的眼前的这种场景。滑雪是在上下学的路上。打雪仗也是,也许是女孩子的缘故吧,几乎没有自己参战的记忆。堆雪人也不常有。家里庭院小,收集不到足够多的雪。在学校里,下了大雪,早操和早读的自己都可以免掉,必修的课程就被替换成了扫雪。全校动员,道路和操场上的雪都要扫成一小堆一小堆,再运到操场旁边的麦田里去。这本来是堆雪人的最佳时机,可是,时间有限,又在老师的监督之下,只好白白地浪费了一次又一次。 然而每次写雪,都会写堆雪人。尽管我从画上看到的雪人比真的雪人要多的多。因为别人已经把它写成了一种必然的程式;也因为,这是我心底的一种恒常的愿望。 这个冬天已经到了尾声,注定不会有一场能让小孩子们撒欢的大雪了。 不知道有多少人如我一般无望地盼着一场大雪的人呢? 想要一场雪,实际上,是想要一场放纵。倏忽如雪,纯洁如雪。 关于火炉的记忆是辛酸的。 冬天的早上,我去同学家叫她一起上学的时候,踏进那暖哄哄的房子,看着炉子上“扑扑”直跳的壶盖和喷涌的水汽,还有炉子边烤得黄亮亮的馒头,觉得家就应该是这样子的。我的书包里,也有一个馒头,咬一口满是冰茬,卡嚓卡嚓响。 星期天的时候,我和弟弟妹妹去捡煤核。用红肿得像龟盖一样圆圆地鼓起的小手捡回了一大堆煤核。我们期待着那一团红红的火,温暖这个冬天。 然而,期待是漫长的。令人绝望的漫长。家里买不起炉子。父亲说,即便买了炉子,那一堆煤烧不了几天就完了,没钱买煤,炉子也会废了。 那一堆煤一直放在后院的角落里,一年又一年。 我的第一只炉子是参加工作后单位发的,煤球也是。一个冬天窗户都会关上,窗玻璃上糊着薄薄的一层白纸。即使在正午太阳正红的时候,小小的屋内光线也是柔和而温馨的。稍微拔开风门,让炉火跳动起来,芦苇席搭成的顶蓬上映出一个红红的圆,太阳一般。打开昏黄的白炽灯,搬那只没有油漆过的竹圈椅到炉边。坐下,上身向后仰去,靠上椅背。一手持书,一手挨近炉火。看几行书,看一眼炉火,再闭目。风雪,冬天,世界都远远地遁去了。 在那个渭河边的小学校里,我就这样度过了四个冬天。没有网络,没有电视,没有报纸杂志,书也很难借到,更没有闲钱去买。可是有了火炉,寂寞也如同屋外的冷气,虽然房子密闭性很差,却很难靠近,让人体察到。 那个大雪的周末却是无法忘记的。 一连三天的大雪,让我无法在周六的时候回到十几里之外的家。同事们家在附近,都走了。周日早上,在床上蜷缩了十几个小时后,再也无法在睡眠里送走时间。起了床,把炉子放开,让蓝色的火焰向上飞腾。我坐在炉边的竹圈椅上,却莫名地烦燥。突然觉得屋里的空气是如此的压抑,差一点就会让人喘不过气来了。我穿上厚厚的棉衣,走了出去。 校园里空荡荡的,死一般的寂静。脚下的雪咯吱咯吱地响着。我四处张望,希望能看到一只麻雀也好。但是,没有。除了空中纷纷飘落的雪花,世界凝固了。 我走出校门,站在路边,向南向北张望。没有一个人影。转身回来,又站在屋子门口向校门口张望。也许冷不丁就会闪进一个人来,是盼着相见的那个人。也许邮递员会来,举着一封不期而至的远方来信。 但是,没有。明知道不会有的。突然觉得,我被抛弃了。没有人在乎,没有人挂牵,甚至没有人记得。无论此时此刻,我做什么,想什么,都不会对他人有任何影响。那么,我生存的意义何在? 于是就想哭。 重新坐在炉火边的时候,就想,冬夜里,听着窗外北风的呼啸,雪花打窗的声音,看着一张被火映红的笑脸,握一双温暖的大手,啜着清香袅袅的淡茶,絮絮叨叨一些鸡毛蒜皮,才是幸福吧?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对于男人来说,知己的人是要喝酒的。 现在,如果下场大雪,希望会一个人陪着,安静地喝茶。至于火炉,却是可有可无的了。 一场记忆中的舞会 一池春水,在幽暗中轻轻荡漾。很多的星,随着波光明明灭灭。 挤挤挨挨的鱼,互相依偎着,碰撞着,追逐着。没有声音。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除了大小,我从来分不清一条鱼和另一条鱼有什么区别。夜在遥远的地方窥伺着,已经疲惫。 我也是一条鱼,晾在岸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却无法滑进水里。我害怕。 一条黑色的鱼向我走来,伸出手。他扶我滑进池里。水是轻柔的,几乎无法感知它的存在。我随意地摇摆着身体。想起故乡浅浅的溪流里长长的水草,还有在水草间穿梭的小小的鱼。我摆一摆头。那时我的头发长仅及肩,烫着大大的波浪卷。近距离地观察身边盘旋的鱼儿,我知道,鱼和鱼是有区别的。我是一只有特点的鱼。 水静止下来,又突然扬起冲天的波澜。鱼儿们仿佛感应了某种魔力,兴奋起来。疯狂地伸展,扭动,跳跃。好像鱼网将要收紧的时候。 我们被第一个浪送上了岸。枯坐。晾着。 “我们,出去透透气,怎么样?” 我看着他,只是笑,然后摇摇头。我说,我是个害怕故事的鱼。 最后的华尔兹。另外一条黑色的鱼走过来,说,来,跟着我飞起来! 我从那幽暗的池中飞起来。太阳托在夜的翅膀上,羽毛闪着金灿灿的光。阳光穿透我的身体,我漂浮在金光之中。他轻轻一推,我旋转起来,画出一个一个完美的圆。天空中漂满了一朵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突然,天空一片黑暗。水变得坚硬而冰冷。那条黑色的鱼,远远地站着,手直直地伸着。 我知道我是一条鱼,又被抛在了岸上。毫不奇怪。我放弃了挣扎。池里的水还柔软吗?池里的水很温暖吗?我看见一只只鱼的眼睛。它们是无法闭合的。 我想,应该是一场梦吧。 城市的天空是寂寞的 城市的天空是寂寞的。 总是灰蒙蒙的天,让人有心情看它时总是恹恹地。那个曾经蓝得透明、飘着让人禁不住想伸出手去轻轻揉搓一下的白云的天空,哪去了呢? 一阵嗡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一只大鸟从头顶飞过。翅膀笔直,身子僵硬,了无生气。像一个目光呆滞的人走过人群,旁若无人。一把锋利的玻璃刀,轻轻划过薄薄的玻璃,身后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已经是三月了。“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牵着我的思念和梦幻,走回到童年。”飘浮的花香里似乎有尘土的腥味。积年的尘土。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我找不到小燕子的俊俏轻灵的身影。楼缝里的树上,叽叽喳喳的,只有一小群麻雀。这里的春天不美丽了吗? 也没有大雁。书上说,秋天的时候,大雁会从寒冷的北方飞向温暖的南方。它们排成匀称的队形,从我的头顶飞过。我站在收完庄稼的旷野里,看到它们眼里的微笑。它们优雅地扇动翅膀,向田野里的农人告别。 记不清有多久没看到过大雁那持续很久的庞大的迁徏阵容了。也许它们已经在那终年温暖如春的地方定居了吧?谁愿意年年把家搬来搬去的呢? 阳台上精致的鸟笼里,画眉在跳跃,在歌唱。阳光是黄金一般的颜色。天空却依然是寂寞的灰色。 下了班,一身疲惫坐在公交车上。总是廖落的车厢这时挤满了人。然而,仍是沉默。 “呀!”我的惊叹声没有引起任何反应。也许是我的声音小。也许是我根本没有发出声来。 天空里浮着一只鹰! 就在两座楼房之间的空隙中,一只黑色的鹰,伸展巨大的翅膀,缓缓上升。我看不见它翅膀的扇动。它的飞行似乎是漫不经心的。 窗外向后移去的高楼遮住了它的身影。我扭转身子坐着,向后望着窗外。 小时候,母亲下地干活之前,总要把小鸡反扣在大竹筛下,说是怕鹰给叼走。然而我的记忆里却没有留下鹰的影子。 第一次见到鹰是在动物园里。在那里,我从“雄鹰展翅”、“鹰击长空”等词语中得到的鹰在天空中舒展着翅膀盘旋的塑像碎了。我讨厌动物园。那是一个将活泼泼的美上压上磐石,一丝一丝抽去活力和生机,最终压成扁扁的标本的地方。 鹰是属于天空的。没有鹰的天空空虚而呆板。 天空里浮着一只鹰。 灰蓝的天空忽然有了许多的凝重。拂面而过的风里带着北方的野性。树叶喧哗起来。 长发在风中飞舞。像黑色的翅膀。 车过广场。许多人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蝴蝶,蜻蜓,蜈蚣,五颜六色。飘带在风中抖动,似乎能听见抖动的声音。像无数的小鼓轻轻地敲。 却没有人奔跑。没有人喊叫。大家如往常一样的安安静静。 这些风筝怎么就能这么安静地飞上天呢?我以前放风筝的时候,是在没有拔节的小麦地里。阳光灿烂,风却割得耳朵疼。我迎着风跑,跌跌撞撞。抬头看着风筝,就摔倒了,一身的灰。不停地大喊大叫。风筝时不时地就冲着地面直直地撞下去,让人恨不得一脚踩碎它。 哦,原来每只风筝上都挂上了氢气球! 聪明的人啊! 我看到了那只鹰。黑色的,静静地悬浮在空中。高过,远过所有的风筝。翅膀一动不动,飞得漫不经心。让我想起一个落寞的人,视线越过众人头顶,落在无何有之乡。 我凝视着这唯一的黑色的鹰。 那是一只风筝。没有氢气球。 城市的天空有时候会很热闹。然而,寂寞却是瓦蓝之上的那层灰,粉得很碎,撒得很匀。 想变成一棵树的愿望 佛家讲六道轮回。六道,指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等六道众生。这一世生在这一道,下一世又生在那一道,总是在六道里轮来轮去,像车轮一样地转,永远转不出去,不能脱离生死。 我想,也许因为佛祖是男性吧,这个设想中没有一点唯美的因素。换了是女性,至少会加上一道:花草树木。无论是在乡下的农田里、小路边,还是在城里的公园里,马路边,无论是在绿色的海洋中挥汗如雨的农妇,还是在林荫中漫步的衣着高雅的时尚女子,面对一棵美丽的树,一株美丽的草,一朵美丽的花时,那眼睛里流露出的喜爱和怜惜,常常会使人觉得,她的前世也会是这样的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吧!这样的女子,当她来到佛前,佛说,下一世你要成为一棵树。她一定会低了眉说:我佛慈悲,我愿意。 曾经风行一时的韩国电视剧蓝色生死恋里有这样一段话: 如果有人问我下辈子想做什么?我会回答:“一棵树。”没有离别,没有改变。就算枯朽,也不会离开熟悉的一切。和我的爱人、朋友永远在一起,哪怕只能遥遥相望。偶尔想想远方 树挪死,人挪活。一棵树,伸出所有的根须,拥抱着脚下的土地,静静地伫立,从昼到夜,从冬到夏。和爱人,朋友站在一起,枯燥的日子也变得如三月里的春雨一般温润,一般充满变幻的魔力。 一棵树,和许多树一起,在坚守。如今,除了那面容一天天老去的高楼大厦,还有谁会沉默地站在原地久久地等待? 诗人的笔才是有魔力的。几个简单的词,可以拼成一个纯美的童话世界,像魔法师用几块石头搭出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一棵树”普通得像我们的呼吸,无法在心湖里荡起些微的涟漪。“一棵开花的树”却会像暗夜里升起的一树礼花,在心头留下久久的灿烂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做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 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 是我等待的热情 ——席慕蓉一棵开花的树 春天里,路边有一棵一棵开花的树。我走近她们,想看懂她们那热烈而高贵的盼望,听懂她们永恒的等待的热情。可是,我不知道她们是谁,在等谁。不知道她们已经等了多少年,还要等多少年。也不知道,等我的那一棵,是已经错过,还是在前行的路上。 我无法停留。我走过,身后落了一地的花瓣。那是诗人凋零的心。又有谁,如黛玉一般,痴痴地唱着忧伤的歌,将这凋零的心小心翼翼地埋葬呢? 苦苦地等待,却等不来想要的结果,哪怕是佛祖的刻意安排也无济于事。可是除了等待,一棵树,又能做什么?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长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相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吹过,我们都互相致意。 ——舒婷致橡树 “君当为乔木,妾作菟丝花”“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旧式的女人可以选择的唯一的图腾是菟丝。这种植物,无根,无叶,无法进行光合作用,金黃色的细茎如无数小蛇,盘旋缠绕在其他植物身上,拼命地吸取养分。它所寄生的植物,被越来越多的小蛇缠得越来越紧,终于渐渐枯萎,死亡。而它却无法松开那已经深深地扣入寄主的皮肉之中的手爪。最终,只能和寄主一同倒下。 现代女性的目光早已越过眼前的锅碗瓢盆,雕栏画墙。她们选择的新图腾是树。不仅是菟丝,连攀援的凌霄花、痴情的鸟儿、无私奉献的泉源、险峰、日光、春雨都已经被摈弃。她们要以“树的形象”——一棵如橡树一般高大、开着红硕的花朵的木棉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舒婷的这首诗,曾经成为一种时尚。那时,我还在上中学。许多女同学都将它抄在自己仅有塑料皮日记本上。毕业之后,在给一位男同学的信中,我也还引用过。有人还能从头到尾背下来,如房檐上滚核桃一般流利清爽。 我的家乡南面的少华山中,有一座潜龙寺。东汉光武帝刘秀称帝前曾在此地潜藏以躲避追兵,后来他的儿子明帝刘庄为报答此地救父之恩,敕令当地大兴土木,修建寺院,名曰“潜龙寺”寺内景致颇多,唯柏抱槐堪称一绝。院内一棵巨柏,三四人合抱方可合拢,枝叶繁茂,形如巨伞。最让人惊奇的是柏树干中间竟然生长出一株槐树来,柏大槐小,生机盎然,各显风姿。有人说,这是善心树。古柏像一位伟大的母亲,怀中抱着一个非同类的槐树,无私地喂养它,显示出佛家弟子大慈大悲。有人说是情人树。古柏古槐千百年来相互依偎,永结同心,多么像两个热恋的情人!也有人对此颇不以为然,认为佛门净地岂容儿女私情?可再严的清规戒律也抵挡不住人间真情啊!说句不恭敬的话,佛门弟子中因儿女情长而违背戒律的又哪里只是一个两个呢! 树和树这样的亲密,的确是一个奇观。为了看到这样的奇观,许多人和我一样,不惜在崎岖的山路上步行四五个小时,忍饥挨渴,脚疼腿酸。 在大树林里,树和树会很亲近,因为它们彼此侵入,无法逃避,只能拼命向上寻找发展空间。可是,在旷野里,如果有足够的空间,两棵挨得过近的树,会是什么情形? 它们的身体会努力地各自向斜上方延伸,枝条也尽力地向外拓展,以争取一份那无穷无尽的阳光。这样的姿态,总让我想起一幅雕塑:两个人背靠着背,被缚在一起,脚钉在地上,忍着锥心的疼痛,拼命地踮起双脚,伸长手臂,默默而无望地挣扎着 搜神记里有一篇韩凭妻。韩凭漂亮的妻子被宋康王掠去,夫妻两个暗地里约好,先后自杀了。妻子临死前留下遗书,希望能与丈夫合葬。但是“王怒,弗听,使里人埋之,冢相望也。王曰:‘尔夫妇相爱不已,若能使冢合,则吾弗阻也。’宿昔之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孔雀东南飞里也有类似的情节:刘兰芝和焦仲卿殉情而死后“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有意思的是,同样是坟上树枝叶交通,前一个是二人分葬,坟上各自生出一棵树来;后一个是二人合葬,坟上的树要靠他人种植,且不止两棵。这种不同中,是不是也暗示了某种难以言说的意味呢? 也许,成为一棵树很容易,但要和另一棵树“站在一起”却很困难。掌握树和树之间的距离,是一种科学,更是一种艺术。 看来,想变成一棵树,是女人的普遍愿望。其实,那棵树就种在每个女人的心里。她时时提着白玉的水壶浇灌它。玉壶里流出的是爱的琼浆。正像不同的树开不同的花,结不同的果,爱之树上的花也不一定都是灿烂,果不一定都是甘甜。 谁知道呢。不去想它了。在如今越来越复杂的社会里,能把复杂的事物简单化的本领显得尤为可贵。所以漫画会如春水一般四面八方地流动开来。漫画里的世界,是没有烧成的砖坯,线条不那么端直,方方的框却非常清晰。漫画里的人,是孩子玩的布娃娃,没有太多的细节,却有一身纯纯的,甚至有点笨拙的天真。 在几米的漫画里,我找到了这些。她也想变成一棵树。她带着一丝小姑娘的羞怯说:“关于我想变成一棵树的想法,我一直无法启齿。并非人际关系失败,男女关系低能,或是毫无成就感,更别把女性思想或悲惨童年给牵扯进来。我想做一棵树,只想随风摇摆,枝叶繁茂。我想做一棵树,只想青青翠翠,平凡稳定。请别将简单的问题变得复杂有人还只想做一颗甜甜的薄荷糖呢!” 是的。别将简单的问题变得复杂。有些人想变成一棵树,只是一种想法而已。和爱情无关。 到目前为至,我自己还没有想到过要变成什么。也许因为我不是诗人吧。 如果来到佛祖面前,可以选择的话,我会说:“如果不能做人,让我变成一棵树吧!” 还有,我会补充说:“别忘了,让我开花!” 只是因为开花是树的一种本能。除了诗人祈祷过的那一棵,这世界上,还有哪一棵是为了某一个人而开的呢? 蔽芾甘棠 据说,古代的衙门里是要种一棵甘棠树的。我查了资料,才知道甘棠就是棠梨,也就是野梨。我想我小时候是见过而且吃过野梨的,又酸又涩,味道一点也不好。我记得那果和树都是叫杜梨。但到现在,我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野梨从哪来,那野梨树长什么样了。 后来再认识甘棠,是在诗经中。召南甘棠曰:“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意思是:“可爱的甘棠树,不要砍伐它!召公在这里露宿过。可爱的甘棠树,不要伤害它!召公在这里休息过。可爱的甘棠树,不要攀折它!召公在这里暂住过。” 西周初期,武王去世,年幼的成王即位,由周成王的两个叔叔周公、召公分陕而治,辅佐朝政。周公营洛,召公主陕。史记燕召公世家里说“召公巡行乡邑,有棠树,决狱政事其下,自侯伯至庶人各得其所,无失职者。召公卒,而民人思召公之政,怀棠树不敢伐,哥咏之,作甘棠之诗。”这就是诗经召南甘棠的来历了。 想想吧,一个高级官员,带着几个随从,风尘仆仆,一路走来。来到一个小村庄前,他在村头的那棵甘棠树下的石头上坐下来。闻讯而来的百姓们诚惶诚恐,竭力劝他住进村里最好的房子。他说:“我一个人不受点辛苦,就要让很多百姓辛苦,这可不是仁政啊!” 百姓们围在他的周围。有的站,有的蹲,有的坐。有的手里端着饭碗,滋溜滋溜地喝着稀饭;有的用骨针缝着手里的兽皮;有的端着陶盆,在挑拣麦子中的草叶。 这棵树好大啊!大片的荫凉遮住了所有的人。阳光被层层树叶划得丝丝缕缕,洒在人们的身上,失去了灼伤人的力量反而平添了些脉脉温情。这些因风吹日晒而显得黝黑粗糙的脸上,写满了恭敬和虔诚。 “说说你们还有什么难事吧?”他说。 有人房子蹋了,无力修缮。有人打猎受了伤,无法救治。有人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块耕地,为了一树野果,打得头破血流。 房子蹋了的,他拿出钱来给众人,让他们帮忙修缮。受了伤的,他让随行的医生留下,为他治病。他让女人为自己挑选丈夫。他将耕地和野果平均分配。 百姓们为他们端来了热水和饭菜。在树下,他们用完了这带着泥土腥味的饭食。召公伸手摘下树上的果子品尝,夸赞说:“这甘棠树浓荫葱郁,果实甜酸适口。百姓劳作累了,正可休息解渴。要好好保护这棵树啊!”天色已晚,他们在树下用树枝和麻布搭起了一个简陋的帐蓬,就席地而卧了。 当他们离开村子的时候,百姓们站在那棵甘棠树下,望着他们远去,很久很久 这个官员,就是诗里歌颂的召公。后来,人们就在那棵树旁,修建了召公祠。在现在的三门峡市,有甘棠苑,是在原召公祠的旧址上建成的,苑中有召公的大理石塑像,面带微笑,峨冠博带。还有两棵高大的甘棠树。只不过不是召公曾宿其下的那棵,也不是初建召公祠时栽种的那棵,而是建苑时从别处移来的。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此,在字典里又多了一个成语:“甘棠遗爱”表示对于离去后的清廉贤明的长官的深切怀念,或称为“召棠”中华大地上有了许多甘棠村,甘棠镇,还有甘棠湖。 今天,当我走进高大敞亮、富丽堂皇的各级衙门里的时候,总是油然而生一种自卑感。我不知道,当那些失地农民坐着三轮车来到城里,为了举报贪官而一次次踏进这高大敞亮、富丽堂皇的衙门的时候,当那些辛辛苦苦卖了一年苦力,盼着回家与亲人团圆的民工,为了拿到血汗钱而一次次踏进这高大敞亮、富丽堂皇的衙门的时候,那些工作了半辈子却失去工作,面对自己高额的医疗费和孩子高额的学费一筹莫展的下岗工人,为了拿到一点救命钱而一次次踏进这高大敞亮、富丽堂皇的衙门的时候,他们会不会有自卑感?当这种自卑感一次次被以各种方式强化的时候,他们怎样才能得到拯救? 召公曾经歇息过的那棵甘棠树,也许能给我们一个答案。 可是,这个答案是不是太古老了呢?毕竟,那出历史剧,已经落幕近三千年了。 等待最后的伤疤 我上下班坐公交,要经过一条小河。车过小桥的时候,能看到北面的河堤上一排垂柳,袅袅娜娜。那是一片好风景。如同车窗外的漂亮面孔,闪过了就闪过了,我甚至不会回头。 突然有一天,我想起这些树应该和我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关系。下午散步,我一个人沿着河岸朝北走。走到我以为到了的时候,没有柳树了。我朝四面望望,不知道是不是到了那个地方。 有二十年了。那时这条河里的水还没有这么黑,这么臭。河堤上的柳树整齐地排成一排,在夕阳中显得格外娇嫩。只是离小河太远,无法欣赏那完美的倒影。我想,在有月光的夜里,一定会有很多情侣在这里约会吧。 我从那排树前走过。那些树身上,有枝条被砍掉留下的肿瘤,有横七竖八莫名其妙的伤疤,有恶狠狠的咒骂,也有甜蜜蜜的誓言。 我从乡下赶来,忐忑不安。在一棵柳树下见到了他。我没有看到那是一棵什么样的柳树。那天晚上没有月亮,黑得可怕。我不知道是怎样回到住的小旅馆店的。我的眼泪一定如受伤者的血,点点滴滴,一路绵延。只有我自己知道。血流完了,我就要死了。我在床上躺了一周。面容呆滞一月。精神萎糜数月。 然而我现在活得很好,好到日日经过这个长着一排柳树的地方,却已经把那个没有月亮,黑得可怕的夜晚忘掉了。二十年前,如果有人这样对我说,我一定是只会摇头的。流逝的时间的治疗效果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那些满身伤疤的柳树没有了。我无法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从这儿消失的。那些恶狠狠的咒骂,甜蜜蜜的誓言也消失了。当年刻下它们的人,是不是也曾像我一样旧地重游呢?他们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写在纸上的,丢了,扔了,烧了。镌在石上的,打碎了,磨灭了,风化了。刻在树上的,随着树而长大,随着树而消失。没有永恒。伤疤也不会。 那些剩余的柳树,伤疤依旧。我从公交车上看到它们袅袅娜娜的时候,看不见它们身上的伤疤。 父亲在每年开春的时候,会在每棵苹果树干靠地面的地方划两道圈,取下两指宽的一道树皮来。他说,这叫环割,会刺激树结出更多的果实。但其中的道理他也说不清。 有人说,生命是在伤害中成熟的。对苹果树的伤害会让它结出更多的苹果,那么,对柳树的伤害难道是为让它飘出更多多的柳絮吗? 成熟不过是为伤害找到的一个堂皇的借口。 没有借口,伤害仍然会存在。重的轻的,合理的不合理的,意料之中的意料之外的,注定无法躲避。我们在伤害中长大。象长在人群中的树,免不了满身的伤疤。 我们用一生的时间,等待最后一个伤疤。 然后所有的伤疤都会消失。 树犹如此 还是上中学的时候,有一位平素学习并不是太好的男同学在作文里写道:“人活一世,不能流芳百世,就应遗臭万年!”老师在课堂上一读,全班哗然。我却觉得这话说得极有学问,从此对他刮目相看了。后来才知道这并非他原创,是借用了东晋大司马桓温的话。晋书桓温传记载说:“(桓温)或卧对亲僚曰:‘为尔寂寂,将为文景所笑。’众莫敢对。既而抚枕起曰:‘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以此来证明他早有篡逆之心。传末评语在赞扬他“挺雄豪之逸气,韫文武之奇才,见赏通人,夙标令誉”之后,就批评他“挟震主之威,蓄无君之志,企景文而慨息,想处仲而思齐,睥睨汉廷,窥觎周鼎”依我看,天下并非一家一姓之天下,雄才大略的臣下摊上昏愦无能的主子,一点也没想过篡逆倒是不正常的。 但是,让我感兴趣的,不是他在杀父仇人的丧礼中“诡称吊宾,得进,刃彪于庐中,并追二弟杀之”从而为父报仇的侠行,不是他“结阵而前,亲被甲督弟冲及诸将奋击”英雄气概,也不是他三次北伐并一度收复关中、洛阳的卓著功绩。而是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浓浓的柔情。 中国的男人,一旦进入政治圈,体内的情感激素的分泌就会大减少,仅有的一点,也只限于亲人、情人、和朋友。对于大自然,对于动物和植物,除了用实用的眼光去打量、用审美的眼光去欣赏,它们无法以平等的姿态进入我们的视野。我们缺乏最起码的尊重,更惶论敬畏了。然而桓温这个男人是个例外。世说新语黜免:“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缘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其腹中,肠皆寸寸断。公闻之怒,命黜其人。”一个权高位重的男人,在战场上纵横驰骋,见惯了伏尸遍野、流血成河的惨象,心的质地应该磨砺得如山崖上的石头一般坚硬而粗糙了吧?他怎么还会保持着如此柔软的心地,竟然为了一个小动物悲惨的死亡而惩罚人?除了他,我在历史上再找不到第二位了。这该是怎样一个满腔柔情的善良男人啊!这是一个人性的奇迹。 太和四年四月,桓温率五万步骑从江陵出发,开始了第三次北伐,目标是前燕。大军行经金城时,桓温看到自己三十年前做琅邪太守时亲手所种的柳树都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他来到树下,拉了拉那柔软的树枝,又折下一根已经萌芽的柳条,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二百多年之后,庾信在枯树赋里说:“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里并非简单地用典。晋书里说桓公“种柳”而非“移柳”季节为春而非秋,泣柳为树长大而非叶摇落。这是庾信的假想而已。这样一个锦心绣手的才子,正当壮年的时候,却从草长莺飞的江南,流落至遥远荒僻的北地,眼看着一年年大雁南归,自己却终于绝望。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等等一连串的显要官职,对他人或许是治疗郁闷一帖良药,可在他,却始终无法抓住那个躲在心之下、膈之上,撕扯着他的心,听着他的呻吟而冷笑的小人儿。他如一棵柳树,被从澄澈安详的水边粗暴地拔下,栽在风狂雨骤的荒野,所有能做的只是沉默地枯萎了。 但是,桓大司马却没有任何理由如此地感伤啊!他不曾有庾信那样沉痛的家国之思。这样一个男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官位显赫,爱情美满,功成名就,还有什么需要无法满足呢?然而,他却就是那样,身后站着五万雄赳赳气昂昂的步兵和骑兵,他拉着一棵柳树枝,潸然泪下。 也许,感伤一种与生俱来的疾病,我们一生追求名誉,事业,爱情,享受,都只是为了治疗它?可到头来,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这感伤如同地下的泉水,只要找到一丝缝隙,就会顽强地冒出头来,汩汩而流,源源不断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济慈说得更具体:“在辽阔世界的岸边上,我站着并且沉思,直到爱情和名誉沉入那虚无之乡。”滔滔东去的河水让我们看到生命的虚无。 树让我们看到生命的实在。弹指一挥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在生命长河中悄无声息地逝去了,只在记忆里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而一棵树,却从一株细弱的小苗长成让我们仰面惊心的参天大树。 树也让我们看到自身生命的虚无。也许,同样是青春年少,栽树的人和乘凉的人却已经隔世。也许,是同一双手,为它培土浇水,抚着它粗糙壮大的枝干而潸然泪下,当年的青丝红颜已然“尘满面,鬓如霜” 另类的生命,是我们的生命之源。是我们的生命伴侣。是我们的生命镜子。 我有大樗 我小时候,对于树有一种特殊的爱好。出去挖猪草,见着一棵树苗,比如苹果,桃,杏,香椿等等,总是如获至宝。不敢用手直接拔下来,怕伤了根不好活。而是在离根稍远的地方,用小铲绕着根,切出一个四方形,最后一铲要挖深一些,再用力撬一下,如果土壤的湿度合适,就会撬出一个“豆腐块”小树的根完好无缺,栽下后很容易成活。但多数时候都会由于很少土壤湿度低,一撬,豆腐块就散成了一团渣,小树的毛根尽露出来。然而我们是不容易放弃的。仍然会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篮子里的猪草上,生怕它受到一丁点儿损伤。一回到家,就赶紧在小小的院子里挖个小坑,把树苗拿出来栽上,把脸盆端来浇个透水。然后就每天去看,盼着它长大。不幸的是,在院里那块席大的地方上,我不知栽了多少棵树苗,却永远只有父亲栽的那棵榆树在和我们一起茁壮成长。 有这种爱好的绝不至我一人。有时候,为了一棵树苗的归属,会引发激烈的争吵以及随后或长或短的冷战。其实吸引我们的并不是树苗本身。我十八岁参加工作以前,并不知道苹果可以那么甜。因为我小时吃过的苹果,都是又酸又涩的。往往是苹果花还没落多久,我们就摘来吃了。有时也和胆大的伙伴去人家园里去偷大一点的,味道也不好。我胆小,总觉得冒着被人发现之后去找家长、告老师的危险去偷那一点也不好吃的苹果,不值得,后来有人叫也不去了。 那时我觉得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是桃。有一次,从外婆家回来,路经一个桃园,遇见了一个老头。我妈让我们叫他“爷爷”说是久不来往的亲戚。他为生产队看护这桃园,给我们姊妺几个一人一颗桃。桃子已经十分熟了,软软的。我们只用妈妈随身带的手绢擦了一下外面的毛,就迫不及待地开吃了。咬一口,汁水流了满手,那种又酸又甜的滋味,足以让我忘掉以前吃过的所有食物的味道了。我们沿着桃园外的小路走,我不时地抬头看着那些能结出这么美妙的果子的树,觉得那个老头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守着这么多的桃子,想吃多少吃多少,还有谁能做到呢。后来我就一直盼着去外婆家,走过那桃园的时候不停地张望,希望能遇见那个老头,可是再没有如愿过。 所以我希望能在自己的院里有一棵能结果的树。我会精心伺弄它,让它开很多花,结很多果,而且一定会等到果实熟了再摘下来吃。那样就没人会指责我的。 我的果树没能长成一棵,我觉得都是由于父亲栽的那棵榆树太大了。院子里时常都给遮得阴阴的,树苗怎么能长大呢?父亲说,那棵树是他从路边捡的。人家栽的时候嫌小,又没主尖,他捡回来栽上。没想到活了,还长得很快。我上初中的时候,它已经一个人搂不过来了。那年祖母被查出患了胃癌。父亲让人伐了树,做成了一副板足有三寸厚的棺材,还有两副同样的棺板。祖母是应该感到欣慰的,象她一样操劳一生的有几个人能在另外的世界里住上这样厚重坚实的房子呢?连我父亲自己都没有——他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做棺材,只能草草借了邻居的一副薄薄的桐木棺给他用了。剩的那两副棺板,现在还堆放在家里。 那时,臭椿树苗也是常遇到的。它的叶子和香椿特别像,很难区分。我们会把叶子摘下,揉碎来闻。如果是香的,就挖下带回家;如果是臭的,就要拔掉——那时我们觉得,如果见了这样的臭草不拔掉,就好像刘文学们看见地主偷集体财物而不管一样。 在庄子的逍遥游里,我看到了长大的臭椿树:“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树虽然大,主干上却长满了疙瘩,连旁枝也歪歪扭扭,根本无法被用来作制造家具的材料;即使长在路边,木匠师傅也会头也不回地走过去。树的主人惠子,是庄子的朋友,很为这棵大而无用的树苦恼。这时候,我想起小时候见到臭椿树就拔真是善莫大焉——我们替多少惠子免除了苦恼啊! 但是,我马上就领教了哲人的睿智,发现自己是和惠子一样的“拙于用大者”庄子说:“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把这样的大树种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纵目远望,高天无垠,大地无涯。在这棵树旁,一个人背着双手,哼着小曲,悠悠闲闲地走来走去。走累了,就在树下席地而卧,曲肱而枕,大睁着眼睛,视线穿过那棵大树层层的枝叶,落在了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地方。轻微的鼾声响起。他睡熟了。那棵树默默守护着他,陪伴着他,平静而怡然。没有斧斤的砍伐,没有外物的伤害,对他人毫无用处,那么,还有什么能让它忧愁痛苦呢?庄子人间世说:“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对人有用,却为自己带来致命伤害!如果树木有灵,一定会抱怨造物主的不公吧?这样看来,那看起来蠢笨无用的樗,却如庄子一般,是植物中少有的智者了。 “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是的,我们种下一棵树,只是为了利用它;谁又站在树的立场上,替它考虑过呢? 苹果树上掉下的苹果,从牛顿的头脑中砸出了万有引力定律。我相信,一定是一棵樗树的叶子,从庄子的头脑中撩拨出了“无用之用”如果我们如庄子一般,经常在一棵臭椿树下“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我们会不会通过某一片落在头顶的树叶,接受先哲在冥冥之中的启示? 幸运的是,我们小时拔掉的臭椿树远不如我们想象的多。如今回家,村子里房前屋后,仍然能看到不少很大的臭椿树,但都又高又直,全不象惠子家的那样。一位学园林的朋友告诉我,臭椿树根系发达,根蘖性强,繁殖容易,适应性强,对微酸性、中性和石灰性土壤都能适应,无论在瘠薄的山地或淤积的沙滩以及轻盐碱地,甚至在滨海盐碱地上也能生长,落叶量多,具有改良土壤的作用。又对烟尘和二氧化硫抗性较强,是城市工矿区绿化的重要树种。木材坚韧,纤维长,是优良的造纸原料。我听呆了。 如果庄子听了,会有何感想?一定会惊讶于人类智慧增加的速度之快吧? 一树一菩提 太阳还没有升起。晨霭中的树林静默着,犹如一座连绵的山。一条小河轻轻地流过,好像怕惊动了什么人。 一个人,从树林中慢慢走来。他衣衫褴褛,步履蹒跚,似乎每走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气力。他长长的头发披散着,乱蓬蓬的,像是一堆动物撒过欢之后的草地。裸露的脸,手,脚,都蒙着一层厚厚的污垢。浑身的浓浓的刺激性气味随着微风传播得很远。他的眼睛里,弥漫着迷茫 终于,他来到了小河边。他跃入清澈的水中。他大叫一声。水有点凉,可是很舒服。他仰脸躺在水里,闭上眼睛,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六年了,已经整整六年了,他几乎已经忘记了水流滑过皮肤的感觉了。 他换上了随身带来的干净衣服。 一群羊在铃铛声里迎面走来。走在羊群后面的,是一位俊俏的姑娘。 “尊敬的王子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姑娘紧走几步,上前问他。 “这里没有王子。我只是一位路人。能给我一点吃的吗?”他说。 姑娘取出腰间袋子里的木碗,蹲在一只母羊身边。 “给你!”姑娘把一碗洁白的羊乳捧在他的面前。 他一饮而尽,咂吧了一下嘴唇。真香啊!一霎间,这种香甜的味道,把这六年里那难以下咽的野果、总处于半饥饿状态的感觉一下子就从记忆里的抹去了。 那姑娘又端来一碗。他又一饮而尽。 “谢谢你!”他转身,向前走。 “如果你不是悉达多王子,你又是谁呢?谁能像你这样,和王子一般英俊呢?”姑娘说。 他不知道要走向哪里。 太阳挂在头顶,很热。他看到了一棵树。树干粗壮雄伟,枝叶婆娑,亭亭如一顶生动的大伞。 他来到树下,面向东方,盘腿而坐。一阵疲倦袭来,他闭上了眼。 这一坐就是七天七夜。当第八天清晨,启明星升起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没有了疑惑,没有了疲倦,没有了迷茫,有的只是如九月湖水一般的澄澈。 苦行僧的禁欲苦修带来的是身体的痛苦,世俗的享乐纵欲带来的是精神的空虚。避开这两个极端,行于中道,才能导致智慧觉悟,脱离生死的苦海。他心头一亮。 突然间,天鼓齐鸣,天空中纷纷扬扬落下了金花、银花、琉璃花、宝花、七宝莲花 整个世界沐浴在一片安详的金色之中。 佛陀释迦牟尼诞生了! 那棵树,原名叫毕婆罗树,是印度一种极普通的树,犹如我们的杨、柳、桐、槐。因为佛坐在树下成道的缘故,得到了菩提树之名。从此,所有毕钵罗树都叫做菩提树。“菩提”就是“觉悟”的意思。 菩提树我是见过的。在植物园的温室里,很苗条潇洒的样子,甚至有点弱不经风。于是很疑惑,这怎么可能是佛陀成道的那棵树呢?它看起来还不如一个人高大呢!后来看了图片,才知道它是像我们北方的梧桐、榆树、槐树一样,枝叶很会铺张的,甚至会形成“独树成林”的景观。这也才能为树下的人们提供庇护。坐在树下,才可能静静地沉溺于玄思之中。 假如没有这棵菩提树,还会有释迦牟尼吗? 孟夏草木长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这是陶渊明的读山海经。 闭上眼睛想想吧。初夏时分,随意地披散着头发,穿着已经洗得细柔绵软的粗布短衫,拉开虚掩的柴门,站在门前那棵大榆树下,对着满眼浓浓淡淡,层层叠叠铺张的绿,长长地打一个呵欠,伸一个懒腰,浑身如丝绸般在熨斗下舒展开来。拉一把粗粗简简的白木椅,斜斜地躺下。 这时候,手上少不了拿一本书。那种如艺术品一般精致的精装书于此时是不适合的。这时的书要半旧,字要大,行要稀。那种比砖头还厚的大部头著作于此时也是不适合的。这时的书要不薄不厚,三五十页,拿书的手才能坚持得久一些;看累了,书就那样打开着,顺手反扣在脸上,一会儿去会周公,时间稍长,那撑起的两面弯弯屋檐,也不致于压得鼻子疼。 那种能让人心潮澎湃,感慨万千,甚或拍案而起,潸然泪下的书于此时也是不合适的。这时的书要平平淡淡,可以随便看到什么地方停下来,看一眼天边灰濛濛的云,听一阵鸟儿的鸣叫,或者饶有兴味地看一只蚂蚁在自己身上翻山越岭;云散了,鸟歇了,蚂蚁逃了,然后再打开书,随便翻到什么地方接着看。这样的书像老朋友一样亲切而熟悉,离开很久,在心里仍然留下淡淡的影子,像旧书页上留下的一圈凹凸不平的水渍。 初夏的树叶,在人的身上留下稀疏的花斑。阳光被梳理得只剩下了温柔。 山海经是适合这样去读的。陶渊明的诗更是必须这样去读。他会教给你怎样从山泉里掬起一捧水,又怎样从淡淡的水中咂出至淳的美来。 树上的梦 一 在房间里,我们吃饭。不停地和熟悉不熟悉的人说话。然后睡觉,一个人进入自己的梦乡。大多数的梦会在我们醒来之前被抹去,象用橡皮擦过的铅笔画,只留下淡淡的印迹,却无法辨识。剩下的,一部分被逻辑混乱地说给一些心不在焉的熟人,一部分藏在心里,等待不久之后的遗忘。 在旷野里,我们行走,却常常生出奔跑的愿望。不是赛场上的那种奔跑。最美的奔跑是我从八十年代的电影里看来的,象甜蜜的事业。金色的阳光,绿茵茵的草地,五颜六色的小花随意地点缀着。美丽的女子,披着蝉翼般的白纱,轻轻飘飞,黑色的长头发迎风飞扬,银铃般的笑声随风荡漾——这样地唯美,现在想起来还有点醉人呢。那时我还没有注意到那美丽女子身边是必须要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帅小伙的。我疑惑的是:人是怎么飞起来的呢?后来才知道,那美丽女子也是如平常一般奔跑的,是慢镜头将她变成了仙女。可总是想,什么时候我也能那样奔跑一回呢?可惜这么多年,我连那样一个金色的阳光下点缀着五颜六色小花的绿茵茵的唯美的草地也不曾看见过。 一生中很少的时候,我们会偶尔暂时来到一棵树下,很例外地安静下来。那么,在一棵树下,我们能做些什么? 二 我最喜欢的,是爬上树去。坐在树枝上,摘一片叶子,放在手心,痴痴地看。那小巧玲珑的叶片,那清晰流畅的叶脉,那浓淡相宜的各色的绿,总是让我惊讶得无言。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片叶子都是一个例外,只知道每一片叶子都是一个奇迹。我把树叶贴在脸上。我戴着用树叶编成帽子。只可惜,我不会用树叶编织裙子。 我相信每一片林子里都会住着一位女神。她戴着树叶的帽子,穿着树叶裙子,还有树叶的鞋。鬓角,裙上,鞋尖,缀着鲜红的小花。风吹起来的时候,她从树叶里飘下,在空地上跳舞。叶子和叶子碰着头,拍着手,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有人说,那是春姑娘骑着她的粉红的小马走远了。我笑。 我坐在树枝上,轻轻用力,让它上下弹跳。这是我温柔的小马。层层叠叠的叶子撑起一顶无边的帐篷,为我锁住了春天。风如我的发丝拂过面颊。我的小马踩着云朵在飞。当我睁开眼的时候,一定会看见开满鲜花的花园里,有一座晶莹剔透的水晶宫殿,天使们伸展雪白的翅膀,唱着赞美的歌。 我坐在树枝上,抬起头,看不见太阳。一小片一小片的蓝天格外明亮。阳光被过滤成一束很随意的金丝带。我让金丝带蒙上我的眼睛。我左右摇晃。 高高的白杨树上,有一只小小的巢。小小的巢里,有一只小小的鸟。小小的鸟闭上眼睛在睡觉。风儿说,我来摇摇小宝宝,宝宝梦里轻轻笑 我的柿树乐园 回乡下老家,领着女儿去果园玩。女儿说:“哇,这么多的桃树,跟森林一样!妈,我想上树!”桃树的树身还没她的个子高,只有三四个粗枝桠。她站在枝桠上,手却无处可扶,很没意思。一会儿,就满园子撒欢去了。 我小时候是会上树的,但只限于柿子树。榆树,杨树之类,树身太直,太高,上树的技术难度过大,足以让我们这些女孩子们望而却步了。而且在那些树上,除了给羊捋树叶,捋榆钱之外,别无趣味。所以我从未有过这种雄心壮志,虽然有时候见到有人如猿猴一般灵敏地爬至树梢,引起过路人的一连串惊叹也很有些艳羡。 柿子树上的趣味却是说不完的。 那时,我们很少以玩的名义出去玩过。最常用的旗号是挖猪草。一个孩子站在巷子里喊一声,三五分钟内,就会出来三五个孩子,提着竹篮,篮里放个割麦子用的刀片,一头用布条缠上。也有拿小铁铲的。大家结伴在地垄上,水渠边,胡乱找一通,有了虚虚的大半篮的草,估摸着回家不会挨大人骂了,就直奔村东的那片柿树林而去。 柿树的身子不高,通常从地面到第一个枝桠也就是一人多高。那时个子小,我们常常是使劲向上跳,双手攀住横伸的树枝后,双脚向上盘住,再用力翻身,就可以扶着别的树枝站起来了。柿树的枝桠相距不高,小枝繁密,这使我们很容易上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在树上,我们通常的工作是玩树叶。先得找好一个安全舒适的根据地。通常是一个较粗的树杈,跨坐在上面,不会掉下去,树枝也不会被压断。然后就坐在那折树叶。柿树的叶和我们的手掌一般宽大,又厚实,正面有一层蜡质,清爽光滑,背面有点涩涩的。把两片叶子相掺,用从半老的枝上折下的小棍作别针固定,一片一片连起,再比照自己头的大小,围成一个环形,一顶独特的凉帽就制成了。然后,再用树叶制成两条长长的辫子,固定在凉帽上。我想,戴着这样的帽子,应该有很浓的乡村风情的。那时,我觉得我非常漂亮,很想在人面前扭扭腰肢,炫耀一番,可惜没有人欣赏。很多年以后,我听到歌里唱的:“大坂城的姑娘辫子长哪,两只眼睛真漂亮”心里想到的还是那柿树叶做成的长长的绿辫子。 这种帽子的缺点是很不结实,一不小心,不是辫子掉了,就是帽子断了,总是得不断地修补。虽然原料丰富,我们却不耐烦了,干脆丢掉,再做新的。 我们的作品样式很不丰富。帽子除了环形的,还有封了头顶的。再就只有扎在腰里的腰带了。记得我是尝试着做过鞋的,却没有成功。 折树枝的时候,会发现一种比鹌鹑蛋小些的卵形的东西,和柿树皮一般的灰色,紧紧裹在小树枝上,没法掰开。外壳粗糙而坚硬,我们无法打开以弄清那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有同伴说,那是“老鸹枕头”老鸹就是乌鸦,这个我是知道的。我疑惑的是,枕头吊在半空里,乌鸦晚上怎么能枕着睡?或者,它是将这枕头放在巢里的吧?那么,它又是怎么把这枕头从树枝上卸下来搬走的呢? 暑假里的柿树林对我们吸引力更大。因为柿子已经逐渐成熟,可以吃了。上树之前,先得在树下绕树数周,观察那些在墨绿的叶子映衬下更显耀眼的黄亮亮的柿子里,哪个更红一些,透亮一些,胀圆一些。然后上树,奔它们而去。这些早熟的果实往往都挂在树梢和枝尖。我们得小心翼翼地手脚并用,甚至害怕得闭上眼睛,还是不舍得放弃。但是,当这样的果实拿在手里的时候,却往往令人失望。有时候是鸟儿吃得只剩下一个空壳;有时候是一摘掉柿把儿,发现里面一堆褐色的虫屎;还有的时候柿子只有我们看到的半边软了,吃一口,舌头好象给一大块粗麻布绑住了似的,简直无法动弹,每个人都是一脸的怪相,互相看看,就忍不住大笑。然而我们却并不盼着柿子的完全成熟,因为这一片柿林是别人的;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就会有人守着,不许我们进去了。 有时候,我靠着树干,静静地坐在树枝上,抬起头从树叶的缝隙中看天,看被树叶撕成一缕一缕的阳光,听鸟儿在隔得很近的树上叽叽喳喳叫,有一种晕眩的感觉。恍惚中,我成了一只安睡的雏鸟,这棵树就是我的巢,在空中轻轻地摇晃。村口的坡下原来有一排一搂粗的白杨树,树上有两个喜鹊的窝。后来树被伐掉了,就再没见过喜鹊了。我常常想,那小鸟睡在巢里,一定象在孩子睡在摇篮里一样舒服;可是,下雨的时候,树叶替它们撑的伞会不会太小了呢? 柿树下也有好玩的东西。我们在树下的地面上,常常会完成浩大的工程:一座水库,有涵洞,还有溢洪道、分水闸,和四通八达的水渠;一条蜿蜒的公路,上坡,下坡,桥梁,隧道,甚至还有停放汽车的仓库;一间没有顶的房子,有门窗,有锅灶,还有炕都是我们用刀,用铲,在地上雕出来的。 柿树下也是夏日里乘凉的好地方。比在家里凉快又透气。常常拿一条装麦子用的粗布口袋,往树下一铺,躺下,瞪着眼,看一会树叶,树枝,就睡着了。有时候贪玩,懒得拿口袋,就摘一大抱柿树叶,细细地铺好,躺下,立刻就有丝丝凉意,从地下深处,源源不断地拂着肩背,十二分地舒服。 女儿说:“妈妈,带我去上你的柿子树吧!” “现在哪还有?那个柿子树园伐了有二十几年了!” “那么好的树,为什么要伐呢?” “卖柿子得的钱太少了。现在都种桃,梨,苹果,卖的钱多。” 可是,孩子,你不知道,因为连续几年卖不了多少钱,这片桃树林也即将被砍掉了。 假如那片柿树林还在,还会是孩子们的乐园吗? 和我一起玩的那些孩子的孩子,有的跟着打工的父母去了遥远的他乡,有的被省吃俭用的父母送到了城里的学校,留下来的孩子平时有很多作业,有时周六、周日还要补课,还要看很多好看的电视,哪有时间玩呢? 那片柿树林如果还在,也只能是鸟儿们的乐园了。 可是,即使是在乡下,连麻雀也很难看见了。 我的柿树林乐园已经成了一个永远的梦? 我只是想要一支玫瑰花 999朵玫瑰扎成的花篮,太过奢侈了。只要有爱,一枝玫瑰就够了。 情人节的玫瑰太贵了。只要有爱,平常日子的一枝玫瑰就够了。 为什么要玫瑰?不能吃,不能喝的,又开不了几天就枯了。 我知道。可是,心里还想要。 你太忙了,总是行色匆匆,顾不得看一下天上的云卷云舒,路边的花开花落,怎么会记得一枝心里的玫瑰? 那么,爱人,给我唱那首歌吧: 啊,我的爱人像朵红红的玫瑰 六月里迎风初开; 啊,我的爱人象支甜甜的曲子 那么流畅又和谐。 啊!纵使大海干涸水流尽 太阳将岩石烧作灰尘 亲爱的,我永远爱你 只要我一息犹存。 还是很久之前唱过的,歌词都记不起了。 那么,爱人,给我你的胸膛作大地,给我你的笑脸作太阳,给我你的话语作春风,让我为你开成六月里一朵迎风摇曵的红红的玫瑰 玫瑰玫瑰 大喇叭在喊:玫瑰!玫瑰! 花店老板在喊:玫瑰!玫瑰! 一群人在喊:玫瑰!玫瑰! 我停下脚步,靠在一棵光秃秃的树干上想了一会,我需要玫瑰吗? 不需要。我继续朝前走。张望着那些正在买玫瑰和捧着玫瑰的人们。他们手上的余香会持续多久呢 有什么轻轻咬住了我的手指,绸缎一般的滑爽而冰凉。象雪夜里行走的年轻的唇。 玫瑰!玫瑰!你从哪里来? 我四处望了望,好象做贼。将枝叶藏进袖筒,花儿握在手心。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吻。 我的玫瑰!我要把你供在何处呢?我找遍了屋子,找不到那只白玉的花瓶。 那只花瓶曾经插过玫瑰的。那枝玫瑰枯了的以后,就插上了一束绢花,极艳的颜色。无需照料,永不凋谢。 可是现在,那束花和那只花瓶,被我遗忘在哪个角落里了呢? 那束花,会不会让小猫叼去做了玩具? 那只花瓶,会不会被尘土和污垢染成了灰色,沉睡在某个角落?或者,已经成为一堆碎片,摊在地上,象月夜里湖面上的粼粼碎光? 我把玫瑰插在头顶。挺胸,抬头,收腹,站成一只花瓶。 我看见花瓣一片片从眼前飘落。 花瓣还很鲜艳,如街上手持玫瑰的女人的唇。柔滑而温润,闪着动人的光彩。似乎是透明的。 我闭上眼睛。将花瓣贴在眼睛上。 睁开眼的时候,世界会是梦一般的玫瑰色吗? 青蛙的歌唱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和老公一起去乡下小住。头一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老公的呼噜把竹席搭的顶蓬震得扑籁籁响。不时听见有细小的东西落在地上,床上的声音。 一只虾蟆在叫。呱,呱,呱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那样一下一下,同样的气力,同样的节奏,一直叫着。似乎永远没有消歇的时候。 围墙外,是个水泥预制厂。晚饭后,我们散步时经过那里。靠墙堆着很多制好的预制板。显然已经有些日子了,疯长的野草将其遮盖得严严实实。 这可怜的小虫,在叫什么?我瞪大眼睛,盯着顶蓬上一个不规则的环形看。越看越觉得像一只毛茸茸的小鸡。这可怜的小虫,已经叫了两个多小时,没挪地方,没歇一口气。 他是罗密欧吧。一只青蛙罗密欧。他的情人,美丽的朱丽叶,倚着阳台的护栏,远远地,含着笑,在月光下倾听情人的歌唱。我爱你,我爱你,爱你,爱你她的头发一定如油黑的小溪,轻漾着波浪,缓缓流淌。在爱人的歌声里,她会沉醉地睡去,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错了。青蛙是不会有长头发的。短的也不会有。青蛙中的美蛙会是什么样呢?不知道。但我知道,那只朱丽叶小姐一定会是最美的。 我在黑暗里笑了。 可是,她为什么不给爱人一个应答呢?我只听见可怜的罗米欧不停地呼唤,却没听见有一声回应。偶尔地,拴在预制厂门口的那只狗汪汪地叫两声。是夜行的人惊动了它吧。这叫声却丝毫没有影响那只青蛙。他一如既往。 要不,他是在向他的青蛙公主求爱?爱我吧,爱我吧,爱我吧不爱他的青蛙公主,带着一脸的冷漠和鄙夷,砰砰砰地关上她那小房子的门和窗,将那歌声隔离在围墙之外,任他声嘶力竭,任他呕心沥血,再也不会把房门打开。 或者,他的爱人已经化为异物,那荒草堆中就有她的坟茔?他跪在冰冷的土堆前,一声声无望地呼唤。回来吧,回来吧,回来吧回答他的,是轻轻的风声,悄悄的虫鸣,和露水落在叶上的沙沙声 怎么还没睡啊?老公问。 我没有回答。 这死青蛙,越叫越来劲了!聒得你睡不着是不是? 我还是没有回答。 睡着了? 我睁大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生命的展示 早上进了校门,突然觉得空荡荡的。仔细看了看,想了想,才发现是摆在大门口和路边的菊花不见了。心里敞亮了许多,轻松了许多。 那些菊花,是国庆节前夕摆在那儿的。白的像雪,黄的像金,红的像火,有许多叫不上名的颜色,花团锦簇,水汪汪的,都明艳得刺眼,吸引着路人的目光。我走过的时候,老有一种感觉:那是一群身着盛装的艳丽少女,在清爽的阳光下,矜持地向着人微笑。 一天,中午回家,远远就发现花儿蔫了,心里一沉。走近了,看到花盆里的土已经全干了。那些花儿成了一群可怜巴巴的刑徒,在阳光下暴晒。隔了一天,才见有人拉着一根长长的管子在浇花,心里才宽慰了一些。 走在还很红,带着夏天味儿的阳光下,忽然就想,那些菊花要是人,会怎么样呢? 又过了很多天,一些花儿低下了头,枯了。然后下了一场霜,所有的花儿都低下了头,枯黄的颜色,一夜之间被揉进了所有的花瓣中,遮住了那仅剩的一点明艳。 啊生命,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结束了 一切的辉煌、美丽、纯洁、热情、梦想,竟然会以这样一个灰暗、死寂的结束曲宣告了它的消亡 如果花能选择,她会愿意选择这样的尾声么? 不会。她会一辈子长在山坡上,沟渠边,看着太阳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下,吮吸着从天而降的甘霖,在微风中摇摆着腰肢。然后,躺下来,望着蓝天白云,在晕眩中睡去,再也不会醒来 不不。更大的可能是,她会在最美丽的时候站在众人面前,然后在枯萎之前消失。 当我的身躯渐渐伛偻,皮肤渐渐松驰,脸上布满褐斑,眼睛里的光渐渐暗淡,我会愿意站在众人怜悯或者厌恶的目光里,让他们倾听我的最后一声带着痰响的呼吸么? 谁会有作出这种选择的智慧和勇气? 谁会有选择的自由? 夹在旧书里的红叶 那时候,我正是忧郁的年纪。经过一番努力,从乡下来到城市,却知道自己终将是一个过客。 夜的薄纱从遥远的乡间轻轻飘来,高高地悬在城市的上空。我常常一个人站在楼顶,望着天尽头的那一圈迷迷茫茫的黑暗发呆。 有时候,我伏在栏杆上,专注地看对面的楼,研究窗口那各种颜色的布帘。 白色的是公主的纱裙,在夜风里飘着,旋转。清清的水面上,盛开一朵纯洁的荷花。 桔黄的是夕阳的余辉,斜斜地洒下。山,树,房子,在清晰中现出一种油画般的柔和。新打的麦草垛蓬蓬松松的,散发出桔黄的气息。 翠绿的是密密的青纱帐。整整齐齐地围了一层又一层,像夜晚一样的静谧,却伴着悉悉窣窣的轻响。 看着一个个模糊的人影,急匆匆,或者慢吞吞地走进大楼,心里想,那些帘子的另一面会有些什么呢? 我想应该是一个人,在昏黄的灯光下,慵懒地晃着手里的高脚酒杯,等待那熟悉的脚步声。 夜晚归来的时候,灿烂的灯海中有一盏为你而亮;独坐灯下,静静地守候行走在夜路上的某个人归来;应该是同一种幸福。 幸福和我的距离,远远超过这座楼和那座楼的距离。 常常一个人,徘徊在校园的林荫小路上。大多数时候,手里的书只是避免人误解的道具。 即将离开那座城市的那个秋天,枫叶红了,落了。走过树下,看着树上的叶子轻巧地滑翔,或者急速地翻滚而下,在地上无力地跳几跳,总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坐在路边的石椅上,弯腰捡几片最红的叶子,铺开。小巧如小孩子的手掌一般。红得那么鲜艳,那么圆润,又那么自然,忍不住伸手去细细地触摸。充满心田的,是一种特别的疼惜。 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理论上是这样。可是,也许真的有呢?谁又去一个个对比过呢? 坐在一棵大树的荫凉里,捡起一片片落叶,痴痴端详,摩挲。也许会找出两片相同的叶子。也许不会。 这工作,是最适合一个女孩子的。一袭白色的长裙。长长的黑发如瀑布般散开。紫色的小花编成的花环挂在秀颀的脖颈上。手心里托着一片红色的叶子,静静地望着远方。 这是时常浮现在我脑海中的一幅画面。那女孩应该是住在童话里的。可是,我不愿意她住在格林兄弟或者安徒生创造的王国里。那里并不是最美的。她能去哪里呢? 我把叶子们轻轻放进书里,合上。这是一个干净又安静的家。 清洁工在打扫卫生。唰啦,唰啦。红的,黄的,绿的,各种形状的叶子,被一把扫帚驱赶着,挤成一团。然后被抛进一辆小车。后来去哪儿了,我不知道。我愿意它们远离那些装着食物残渣的红红绿绿的塑料袋,清清爽爽地躺地湿润的土地里,一层一层地盖上厚厚的泥土,甜甜地睡去。 从外面回来照镜子的时候,才发现头上有个小小的东西。淡濙的红,五个精致的手指头。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掉在我头上,就那么执着地纠缠着我的头发。街上没有人提醒我。这也是缘分。 我把它轻轻放进书里,合上。也给它一个干净又安静的家。 我像树叶一样,飘回了曾经变得恍惚的土地上。可是,我想飞,一直飞,不停地飞。不管什么方向,只要足够遥远。 家乡也有红叶,那是柿树。它们红起来的时候,一层一层,把南塬围成一座燃烧的火山。可是,那叶子太大太厚了,不适合夹在书页里收藏。我想,它们应该更喜欢树下的土地。 也是黄昏的时候,偶然地翻出了一本旧书。无意间翻看,掉下一片东西。捡起,是一片枫叶。已经没有了一丝红意,只是灰灰的黄。 我想起那个爱在书里夹进红叶的秋天了。 这一片,是在哪一个黄昏或者早晨,在哪一条路上,哪一棵树下,怀着怎样的心情,放进书页中的呢? 我已经无法记起了。这是自然的 那些夹进叶子的书如今在哪儿?书中的叶子还在吗?鲜艳的红色都成了灰灰的黄吗? 我不知道。 一切的一切,都无法对抗时间的魔力。 我也是一片叶子。也会有人将我收藏,然后不知不觉遗忘。不同的是,他们收藏的是我的影子。 而我,却还在飘。 要飘到什么地方去呢?我不知道。 会飘到什么地方去呢?没有人知道。 快乐树 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很高很高的山。很高很高的山上,有棵很大很大的树。很大很大的树上,长着很多很多心形的叶子。风吹来的时候,叶子们你碰我,我撞你,劈哩啪啦,挨挨挤挤,像一群跳舞的孩子。人们只知道这棵树很老很老,但没有人知道它的确切年纪。似乎天和地分开的时候,它就站在那儿,就是那么大,就是那么多的叶子。 一个白胡子老爷爷说,这棵树名字叫作快乐。无论是谁,无论多么不快乐,只要摸着它的树身,围着它转三圈,笑声就会像山间的泉水,咕嘟咕嘟地冒出来,流成一条欢乐的小河。 很多很多的人们,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赶来,络绎不绝,组成一支朝圣的队伍。他们绕着大树,轻轻抚摸,像抚摸刚出生的孩子柔嫩的肌肤。然后,他们踏上回家的路,一路蹦着,跳着,欢快的歌声真的好像山间的泉水,自己就从喉咙里跳出来,如一条五彩的小河,沿着身后的小路摇曵着延续。再没有人像来时的路上那样,抱怨家乡的遥远,畏惧路途的艰险,甚至连脚底的血泡和难挨的饥渴,也变成了一朵云,淡淡地飘向天边。天地间只能看见星星的眼睛的时候,他们靠在路边的小树上睡着了,脸上的笑容比那满天的星光还要灿烂。他们梦里的笑声,把树上的小鸟从梦里惊醒,小鸟们畅开嗓子,用歌声叫醒黎明。人们都起来,在坎坷不平的路上唱啊,跳啊,笑啊。脚下的大地随着他们的舞步震动,遥远的山谷也送来共鸣的回声。 后来有一天,一个人说,快乐的感觉多好啊!可谁能保证,这快乐树的效力会是一生?明天我要是又不快乐了呢?难道还要再一次长途跋涉,再一次来朝圣? 又有人说,快乐可不是很容易传染的流行性感冒。我们的父母老了,无法忍受长途跋涉的辛劳;我们的孩子还小,路上的岩石会割破他们娇嫩的双脚;我们的爱人倒是年轻、健康,可是,老人和孩子都离不开她的照料。面对他们忧愁的面容,听着他们沉重的叹息,我们又怎么能独自快乐地歌唱、放声地大笑? 我们摘一片叶子带回去吧!虽然不能让他们的歌声流成欢乐的小河,至少会忘掉些许的烦恼。 大家同意了这个建议。于是,每个人走的时候,都为自己,父母,爱人,孩子,摘一片快乐树的叶子。怀里揣着快乐树的叶子,他们觉得自己充满了爱心,只为家人折了一片叶子,一点也不贪心,是世上最好的人。这个想法让他们感动不已。 当满山的枫叶红得像燃烧在炉膛里的火焰的时候,当路上的树叶在秋风中踉踉跄跄,如学习飞行的小鸟的时候,人们发现快乐树已经全身赤裸了。它的枝枝桠桠僵硬地伸向天空,让人想起乞讨的老妇人那干枯的身体。连风吹来的时候,它也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它死了。它的脚下,一无所有,除了坚硬的土地。 快乐树死了!快乐树死了!人们急切地传递着这个消息。没有人去想到底是谁,为什么造成了这样的悲剧。每个人都觉得应该负责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摸过快乐树的人开始庆幸,炫燿,没有摸过的开始抱怨,后悔,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有了某种无法弥补的缺失。他们诅咒前人的贪婪自私,更抱怨自己的生不逢时。 为了弥补这个缺失,更多的人来找快乐树。没有人知道,已经枯死的快乐树是否还有让人快乐的效力,人们只是尽自己所能,去攀折那枯死的树枝。他们明白,这有可能是世界上最后的快乐树;不管什么时候,有都要好过没有——有了没用可以抛弃,没有了不会有人施舍给你。 再后来,有人拿来了锯子,整个树干被锯倒,人们以为这是要用作盖房子的木料。过了几天,路边出现了一个小摊,大大小小的木块摞成一座小山。外包装上写着:“最后的快乐树,带给你一生的幸福”人们扑上去购买,像饥饿的人去赴宴席。多少年过去了,小摊已经数易其主,可是生意还是没有丝毫衰败的痕迹。有人出于无聊,有人出于妒忌,有人出于怀疑,说快乐木是假的。老板说,那么,告诉我,你们谁见过真的?人们面面相觑。现在的世界已经无所谓真假,只要人们需要就好。再说,没有真的,有假的是不是比什么都没有要好?老板说。人们都去思考研究这个问题,老板仍旧做他日益兴隆的快乐木生意。 最后,又来了一群人,带着各式各样的工具。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挖出了快乐树的巨根,用一辆大车不知拉去了什么地方。地面上留下一个大坑,像仓促间挖就的坟墓。 大坑被风搬运来的沙土湮平了,像逐渐癒合的伤口,一点痕迹也没留。让人吃惊的是那座山。如女性胴体一般柔和的曲线,一点点地扭曲,断裂,僵直,凝固,终于在天地间耸立成一把利剑。远远地一瞅,就会有一股寒气刺得人睁不开眼。 再后来呢?很多人问。 白胡子老爷爷说,世上没有了快乐树,不快乐的人,不快乐的时候越来越多。这不是我们要的生活。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到处寻找,也许有一天,人们会在这世界的某一个角落找到。 快乐树应该留下种子。让我们祈祷,越早越好。 另一种创世纪 那时,野地还没有草木,田间的菜蔬还没有长起来,因为耶和华神还没有降雨在地上,也没有人耕地。但有雾气从地上腾,滋润遍地。耶和华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耶和华神见亚当孤单,就从他身上取下一根胁骨,照他的样子又造了一个女人,名叫夏娃。耶和华神在东方的伊甸立了一个园子,把所造的人安置在那里。耶和华神使各样的树从地里长出来,可以悦人的眼目,其上的果子好作食物。 亚当和夏娃受了蛇的诱惑,偷食了智慧树上果子。耶和华神说,那人已经与我们相似,能知道善恶。现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树的果子吃,就永远活着。耶和华神便打发他出伊甸园去,耕种他所自出之土。 耶和华神说,耕种他所自出之土,所得可使他的肉体满足,这是容易的。吹在他鼻孔里的生气,在他体内生成另一个生命,也需要满足。 耶和华神给那人一个园子。耶和华神说,你要耕种,不可令它荒芜。 那人疑惑,耕种我所自出之土,是衣食所需。耕种那个园子,有何必需? 耶和华神微笑摇头,沉吟不语。 耶和华神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耶和华神看那人不需要这个园子,就暂时把它收回。 那人造出石头和铁的工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日耕种他所自出之土,用耕种所得养活他的女人,他的骨中骨,肉中肉。 女人却总皱着眉头。她来到耶和华神面前说,主啊,求你把那个收回的园子给他吧!让他成为人! 耶和华神把那个园子又交给那人,说,你要耕种,不可令它荒芜。 那人疑惑,我用石头和铁的工具耕种我所自出之土;我用什么工具耕种这片园子?我在土里种什么?会长什么? 耶和华神说,现在,那片园子是你的了,你是它的主人!我的神力只限于它的篱笆之外。 那人每日里来到这个园子,不拿石头和铁的工具,背着手,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太阳升起的时候,他手舞足蹈;月亮西沉的时候,他低回徘徊;他在山顶上仰天长啸;他在长河边低声叹息。 他的女人,他的骨中骨,肉中肉,陪在他的身边。她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睛里,嘴角边,时常充满笑意。像春雨过后的一棵植物,一股生机从脚下升起,茎,枝,叶,花,一寸一寸,依次舒展,水汪汪的。 那个园子成为花园了。那些植物都是他们所从未见过的。他们不知道怎样种出的它们。 耶和华神路过,站在篱笆外面,也惊得目瞪口呆。 他们祈祷,主啊,感谢你的恩赐!感谢你让我们成为人! 耶和华神说,不要感谢没有帮助你们的人。神不能贪占人的功劳。 可是,冬天的时候,女人却又皱起眉头。她来到耶和华神面前说,主啊,求你把那个园子收回吧!为了它,我们要饿一冬天肚子了! 耶和华神叫到,哎呀,我的上帝! 掬一把香雾送给你 亲爱的,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是一块印有中国地图或者样子像龙头的奇石?是一枝花瓣上滚着露水的无名野花?是一只像婴儿的小手一样胖乎乎的蘑菇? 不是不是都不是! 我是在清晨的山涧里遇到它的。从前在城市的路上,我不知多少次和它相遇,也许总是急着赶路吧,从来没有觉得它是如此的美妙。 我真的庆幸能在这样一个春天的早晨,赶在太阳升起之前,逃离了城市,站在空旷的山谷里做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 它绕在我的身前身后,如精灵一般变幻着。我成了一个穿着长长婚纱的新娘了!可惜你没有看见! 我的鼻和肺,似乎已经习惯于城市里成份复杂的空气,乍到这儿的时候,竟然还有那么一点轻微得像树叶划过眼睑的不适。然而,它们很快就陶醉于那种新鲜的清凉之中了。 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哦,对了,我突然发现,它是香的呢! 我使劲地吸吸鼻子。可是没有用。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闻过的香味,所以我不能仅用语言来告诉你那是一种怎样的香味。 那香,是从那白石上流过的玉色的水上飘来么?是从那山崖上的松柏青翠的枝叶上飘来么?是从那林间五颜六色的野花的花瓣间飘来么? 好像都是,又都不是。 它幽幽地从鼻子里进去,化成那玉色的水,在腹腔里悠然地回旋,洗出一片如雨后的晴空一般的湛蓝;然后化成白云,絮成一个小小的窠,托着心,飘啊飘 亲爱的,你是这世上唯一能和我一起分享一切的人!这美妙的香,我也要和你一起分享! 可是,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你不在我的身旁? 我更深更深地呼吸。可我担心,当我到你身边,把它呼出来的时候,那香已经融入我的血液。 我只能伸出两只手,紧紧地并拢十指,掬起一把纯白的香雾,送给你 亲爱的,快来吧!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我的手凑近你,几乎挨着你的唇,然后小心翼翼地分开两个拇指 闻到了吗?闻到了吗? 什么也没有啊! 我从山上掬了一把香雾,一路捧着,带给你的! 傻瓜!雾能掬着吗? 那我用什么装它送给你? 什么也不能!明天我们一起上山去闻那雾香吧? 可是,明天还会有雾么?明天的雾还会是今天的雾么?明天的雾还会像今天一样香么?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母亲节为啥不送黄花菜 课堂上,讲到诗经卫风伯兮:“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问学生:“谖草是什么?” “萱草!” “萱草又是什么?” “忘忧草!”异口同声。这些都是课下注释里有的。 “忘忧草又是什么?” 鸦雀无声。课本上没说。 “黄花菜!” “啊?不会吧?”所有人瞪大眼睛看着我。 “是!”我笑着说。 事实上,萱草,即忘忧草,就是黄花菜,我也知道的时间不长。我在学校上了十六年学(没上幼儿园,不算学前班),没有老师告诉我。朱熹诗集传、方玉润诗经原始、高亨诗经今注也没有告诉我。 前年暑假,在渭北农村参观一个无名墓室中的石刻壁画时,我说:“这兰花叶子的线条真是流畅!” 旁边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说:“这不是兰花,是萱草,也叫忘忧草。古人多在母亲的住室外种萱草,希望母亲减轻对儿子的思念,忘掉烦忧。‘萱堂’就是母亲的代称。” 这个我知道,只是一下没想起来。我有点脸红。“这间肯定就是修墓者母亲的墓室了。萱草怎么和兰花那么像呢?” “当然像啦!萱草就是黄花菜呀!刚才经过的路边的地里就种着的。黄花菜还是这儿有名的特产呢!也难怪,城里长大的孩子嘛” “不会吧?怎么从来没听人这样说过呢?”我还是有点不相信。 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家乡虽不盛产黄花菜,但地垄上,渠岸边时常有种的,只不过不多,十窝八窝的,依地形而定——无论何地的农人,在同土地打交道时,在细小的地方也总能表现出他们的智慧来。农忙时节,他们就顾不上及时采摘花蕾,时不时能见到盛开的黄花或红花,如翩翩起舞的蝴蝶一般灵动。这时候,我们十之八九是要掐它下来,放在鼻下闻一闻,用手和脸触一触那滑腻又显厚实的花瓣,玩得蔫了就随手丢掉。那时竟不知道这花是能吃的。没有一个乡人曾说过这黄花菜就是忘忧草。 我想,这也许是那老者的道听途说吧。 不过,那老者看起来也并非乡野之人。于是想找材料考证一下,但除了手头的几本诗经译注,居然不知道再去哪儿查找。打电话问了好几位学中文的“学士”竟然都是异口同声的“不知道啊”最后,还是一位家里装了宽带的朋友带我去上网,很容易地证明了那老者的话正确无误。这件事大大刺激了我对网络的好奇心,不久之后也安装了宽带。 讲诗经小雅鹿鸣,问学生为何以“鹿鸣”起兴,人们家里的挂“中堂”上为何多画鹿,没人知道;问寒食节是纪念谁的,没人知道;问为什么说“鸿雁传书”也没人知道。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丢弃了很多传统的东西。传统如同故乡,有太多太多的东西让我们留恋不已,回味不已。而我们却不得不选择离开,把它越来越远地留在了我们身后,让它成为一片曾经的模模糊糊的风景。但是,我们真的应该将它从记忆里抹去么?当它在记忆里逐渐淡化的时候,为什么我们却越来越烦躁不安地追问我们生存的意义? 母亲节那天,路经鲜花店,一大群学生在买花,一人一枝红色的康乃馨。女儿放学回来,也送了我一枝,插在花瓶里,放在桌上。女儿说:“妈妈,祝你永远象这花一样漂亮!” 很多天以前,网上与母亲节有关的贴子就已经满天飞了。母亲节的来历,母亲节为什么要送康乃馨,更是热门话题。有关的新闻也层出不穷,某某地的康乃馨价格涨了一倍,某某地的康乃馨总销量达多少枝,记者街头采访某手持康乃馨的市民那种热闹的气氛,让人想起乡下腊月天的庙会。 突然想起萱草来了。我们曾经的母亲花,它在哪儿? 它一定会在这个城市里的,而且数量也一定会超过康乃馨,我知道。但它不是在五彩缤纷的鲜花店里,而是在农贸市场大包小包的货物堆里,在超市干菜区的货架上,默默地等待人们的光顾。 母亲节,为啥不送黄花菜? 我注视着花瓶里的康乃馨。 它的花朵,象一只小喇叭,充满自信地朝天仰着。一层层鲜红的花瓣,挤挤挨挨,凑在喇叭口。仿佛是一条红绸带,被人为地折叠在了喇叭内。现在,它要尽力挤出去,要将的那无限的红绸带抖落出来,让它在金色的阳光里,迎着微风轻轻飞扬。 比起雍容富丽的牡丹,它多了一份纤巧;比起热情似火的玫瑰,它多了一份雅致;比起内敛沉稳的郁金香,它多了一份爽朗。 康乃馨是母亲花,是和母亲联系在一起的。那么,那个抱着一束康乃馨的母亲会是什么样的呢? 她是丰腴的,然而自信。没有了少女的明艳灵动,没有了少女的活泼天真,她自有一种健康的美,一种成熟的从容风度。该开花的时候就开花,该落叶的时候就落叶,不再为他人的关注而改变自己,牺牲自己。人生的快乐决定于你能在多大程度上让自己成为自己。她明白这个道理,虽然明白得也许有点晚。 她是热情的,然而优雅。她内心里仍然有一团火,但她不会让这火熊熊燃烧。她有能力控制这火,让它烧得不疾不慢,不大不小,恰到好处。这个恰到好处的标准是,让远处的人能看到火在燃烧,让近处的人能感受到温暖,而不至于灼伤。 走在街上,看着身边一个个身着职业装,来去匆匆的中青年妇女,一个个挽着老伴或者儿女的手,满脸慈祥的老太太们,不禁感叹:这些都是如康乃馨一般的女人啊! 八十年代初,罗中立的油画父亲让许许多多不懂油画的人记忆深刻。老农那开裂的嘴唇、满脸的皱纹,手中粗劣的碗,显出一身的憨厚朴实。这不正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父亲的形象吗!我常想,假如罗中立再画一幅母亲,会是什么样?一定像我所习见的农村妇女,干瘪而枯黄,为了生活,为了儿女,如一盏昏黄的灯,即将熬完最后一滴油。 这让人不由得想起那农贸市场的货物堆里,超市货架上的黄花菜了——同样的干瘪而枯瘦!“黄”、“花”、“菜”三个字里分别包含的那种鲜艳的色泽、鲜润的气息,就已经荡然无存了! 我知道,萱草也是一种很有名的观赏植物,花很漂亮,古人经常种在庭院之中。有诗为证: 萱草宋苏辙 萱草朝始开,呀然黄鹄嘴。仰吸日出光,口中烂如绮。纤纤吐须鬣,冉冉随风哆。朝阳未上轩,粲粲幽闲女。美女生山谷,不解歌与舞。君看野草花,可以解忧悴。 我见过的盛开的黄花的确是这样的。外形酷似黄色的鸟喙,细而长。但若说它是生于山谷、不解歌舞的美女,我却不能同意。我觉得那花仿佛是一个个小仙女,从梦里飞来,在半空里飞着,舞着,歌着,只不过很少有人看到罢了。 但是现在,不仅在人家的庭院中,而且在各处的园林里,都难以见到萱草的踪影了。它更多地已经不是萱草,而是黄花菜了。在渭北农村,我见过如小麦、玉米一样大片播种的黄花菜。农民们把金针一样的花蕾采摘下来,蒸熟,晾干,萱草花就成了干瘪而枯黄的黄花菜了。他们不会等到花蕾盛开之后再去采摘,那样的黄花菜固然也可以吃,却只能留给自家,不能成为商品了。大片的田里必然会有三朵五朵盛开的,可除了如我这样路过的闲客,谁又会去驻足欣赏呢? 在茫茫的历史长河中,有多少萱草一般的女人,花还没有来得及盛开,就被采摘,蒸熟,晾干,成为干瘪而枯黄的黄花菜了呢?没有人知道。干瘪而枯黄的生命无法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痕迹。薛涛和李清照们只不过是荒原上偶尔盛开的萱草花,是非同寻常的顽强生命力创造出的奇迹。 那么,现在那些看起来如康乃馨一般的女人真的完成了由黄花菜到康乃馨的质变了吗?似乎没有。 前段时间,许多网站上都有关于母亲节的专题。其中有很多都谈到了中国的母亲花——萱草,并引用了本文开头提到的那首诗。在解释“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时这么说:“谖草就是萱草,古人又叫它忘忧草,背,北,指母亲住的北房。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到那里弄到一支萱草,种在母亲堂前,让母亲乐而忘忧呢?” 这其实是误解。全诗是: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其大意是: 我的老大啊真是英勇,是国家的英雄。老大呀手持长杖,去为国王打先锋。 自从老大到东方,我的头发就像飞蓬乱。哪里是没有润发油,只是能为谁来打扮? 说要下雨要下雨,偏偏高高出太阳。每当想起我老大,甘心头昏脑发胀。 哪里能找到忘忧草?我要把它种堂北。每当想起我老大,我的內心多伤悲! “伯”是古时女子对丈夫的尊称。可见这是一首丈夫久役不归,妻子怀念远人的抒情诗,和母亲并无关系。大概正是因为妇女住的地方多种萱草,后世才逐渐以“北堂”、“萱堂”来代称母亲了。如唐代那位以一首游子吟而闻名的孟郊又有诗云:“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依堂前,不见萱草花。”宋代叶梦得也有诗云:“白发萱堂上,孩儿更共怀。” 这里萱草的忘忧作用似乎起了很大影响。有人以为,古时候当游子要远行时,就会先在北堂种萱草,希望母亲减轻对孩子的思念,忘却烦忧。我却觉得,既然以萱草代母亲,应该强调的是母亲对于儿子所起的忘忧作用。在那个时代,从普遍意义上说,妻子对于远行的丈夫所起的忘忧作用,远不能和母亲对于远行的儿子所起的忘忧作用相比。母亲获得这一地位,一方面是由于亲密的亲子感情,另一方面也得益于儒家对孝道的提倡。父叫子死,子不得不亡。母虽比不上父的绝对权威,但也不能冒犯。在孝道的大旗下,子自觉地放弃了一切个人权利,将父母美化为道德和智慧的完美偶像。比之于父亲,母亲更多了一层脉脉的温情,因而更容易成为儿子忘却一切烦恼的忘忧草。 在现代社会里,父母的权威已经失去了绝对化的保障,对孩子的影响也随时间推移而逐渐衰微。母亲的忘忧作用也越来越为其他的因素所代替,但这种代替永远不会是“完全”的。 萱草的被冷落是历史的必然。 然而让人始料未及的是,随着家庭为子女提供的物质条件的不断提高,母亲在儿女心中的形象却出现了异化。 4月26日的新京报刊载的一则消息称:最近武汉市举行了一次国际中小学作文比赛,有3000多小学生在递交参赛作文中,不约而同地将妈妈刻画成“变色龙”、“母老虎”、“河东狮吼”等形象。孩子们倾诉了自己的“怨恨”:妈妈是“会计师”计算好了每一分钟,逼着他们赶场“培优”、参加奥赛、练琴学画,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练习题;妈妈是“变色龙”为了满分她睡着了都会笑醒,考差了就会大发雷霆;妈妈是“母老虎”每次出去玩总被准确地堵回来;妈妈是“河东狮吼”看一会电视她就会发作 可是如果有人搞一次母亲作文比赛,母亲的委屈、抱怨绝不会比孩子少:“我还不是为你好!从小不培优,考不出好成绩,能考上重点中学吗?考不上重点中学,能考上好大学吗?考不上好大学,能有好前途吗?为了你,我牺牲了自己的一切,青春,事业,甚至爱好和兴趣,为什么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有研究者将母亲在家庭教育中的错误定位总结为:讨债者、牺牲者、追赶者、鞭打者。无论哪种都不会受到孩子的欢迎。其教育的结果是骇人的:孩子离家出走,甚或杀母。这已经在现实中得到了证明。 但是,当我们再看成年人心中的母亲时,会发现并有类似的异化。母亲永远是他们最爱的人,也是最爱他们的人。 这就表明,不仅仅是母亲的错,是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教育出问题了。母亲受到了伤害,然后将这伤害传递给孩子。 被污染的土壤,被污染的空气,再也培育不出忘忧草了。有的只是黄花菜。 那3000多小学生的母亲中,一定会有许多看起来像康乃馨一般的女人吧?可她们实际已经变成了干瘪而枯黄的黄花菜,且被硫磺熏过,二氧化硫超标。 现代商品经济原也可为美创造奇迹的。比如情人节的玫瑰花,母亲节的康乃馨,如果不是搭上商品经济的快车,在中国又有几个人知道呢。这个奇迹为什么没有落在中国的母亲花身上呢? 我桌上的康乃馨已经四五天了,还显得神采奕奕。书上说它的花期有10天左右呢。不过本地不产康乃馨,都是由外地运来,也不知在路上走了几日,怕是开不了10天的。据说红色康乃馨有一个专指的意思是:妈妈,祝你长寿!这恐怕也是中西合璧的产物。“祝你长寿”是中国人对于长辈最常见的祝福,尤其是当长辈生日的时候。而西方人是习惯于说“生日快乐”的,圣诞节、新年也是说“圣诞节快乐!”、“新年快乐!”似乎他们更重的当下的生活质量,我们更重的生活长度之后希望。 单朵的萱草花却只有一天的寿命。真是好花不常开啊!据说是朝开晚谢的。也有人说是晚开朝谢的。我以前并没有注意。但愿是前者。让她短暂的美丽尽情展现在阳光之下,为这世界多添一份光彩,为他人送上一份灿烂,于自己也会不留下一生的遗憾。 难怪鲜花店里不会见到它了。只怕从花圃里采下,不及送到顾客手里,在路上它就已经萎谢了! 康乃馨的花语是:热情、真情、母亲我爱你。 萱草的花语是:妈妈你真伟大、隐藏的爱。 中国人是一个过分含蓄的民族。过多的感情藏在心里会让人中毒,更严重的是它具有一定的传染性,会影响周围的人。所以需要适度表现和发泄。用花来表达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这时候,热情直白的康乃馨显然要比欲露还藏的萱草花更好地表达子女的心声,也为母亲所更愿意接受吧。 萱草是现实的,质朴的爱,无私的奉献,象过去的和现在的母亲,我们牢记在心里。 康乃馨是浪漫的,热情,优雅,从容,爽朗,我们把它送给母亲。 母亲在乡下的幸福生活 父亲去世以后,我让母亲到城里和我一起住。母亲不答应,说:“家里六七亩地哩,祥儿两口子再变个身出来也忙不过来!帅帅还小,得有人照看。等你以后房子大了再去吧。” 祥儿是我的大弟。帅帅是大弟的儿子,那年三岁。妹妹出嫁了,小弟在外面打工。那时我住的是一个套间,(20+6)平米。 之后不到一年,一次我回家,弟弟家门锁着。邻居告诉我,母亲和弟弟吵了架,自己搬回老房子住了。老房子是瓦房,窄小,灰暗,还多处漏雨。我含泪劝母亲搬回大弟家,她无论如何不答应,说:“没见过这么懒的人!不知道哪个师傅教出来的!早上睡到半清早才起来,中午一睡又是半天,我把饭做好,摆到桌上,叫半天人家才从房里出来。屋里大事小事都不操心,连个伙计(长工)都不如!就这还动不动脸吊得跟茄子一样。我搬出来,他们爱咋过咋过去!我种我的地,不伺侯他们,也不指望他们养活!” 母亲的勤劳我是知道的。从我记事起,她就是我们家起得最早的人。即使不用下地的时候,也这样。扫地,抹洗,喂猪,喂鸡,做饭,洗衣,有时还要织布,晚上还要给几个孩子缝补衣服,很少有空闲的时候。因为我们的爱睡懒觉,母亲没少骂我们。现在我们姊妹几个回家,还是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早饭都做好了。只是她现在不骂我们了,可能是少见面,多稀罕吧。 我又试图说服母亲和我一起住,这时我已经换了一套近一百平米的大房子。可她说,她要种地,住在乡下心里敞亮,畅快,城里的房子再大,也让人觉得憋得慌。 这年“十一”放假的时候,我和老公回家就没闲过。老公开着他哥家的三轮车,带上他侄子、侄女,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奔赴我母亲的包谷地,多半天时间就收完了。然后我留下来,和母亲一起剥包谷皮,再上架。好在我小时是做惯农活的,并不觉得太累。后来,母亲又去村里有农机的人那儿去报了名,排了很长时间队才轮到,先秸杆还田,再种下小麦。 等我再一次回去的时候,一进门,一股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母亲坐在炕边,正拿着一小瓶暗红的药水往腿上擦着。她说,我刚走不几天,她腿就疼了。一开始没在意,以为是跑的路太多了,休息休息就好了。没想到越疼越厉害,最后路都走不了了。还是祥儿用架子车拉她去镇上卫生院看的,扎了几天针才好些了,现在天天得抹药。母亲说着就站起来,一跛一跛向厨房走,一边问我吃什么。我硬是把她拽上炕,自己做了晚饭。真不知道她平时怎么过的。 吃完了饭,坐在炕上说闲话。多数时候是母亲说,我听着。东家的父亲病了,儿子不给看,父亲在炕上难过得直声唤,听得人寒碜。西家儿子和媳妇买了肉,不给母亲吃,结果两口子都闹肚子,真是报应; 末了,母亲叹息一声:“唉,这世道,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念的一本经!” “比起来,你儿子还不算太坏。你知足吧!”我说。 母亲没说什么。 “把地给祥儿种吧!你干不了了。” “我总不能整天坐在屋里等死吧?我还能动弹的时候咋能让你们养活?再说了,小小还要盖房娶媳妇。我挣一个钱是一个钱。”小小是我小弟。 “你种一料庄稼能挣多少钱?害这一场病花了多少钱?我们跑路受累都不说,你还要受累,受难过。划得着吗?小小的事不用你管。” 母亲不说话。 “不种地了,你可以星期天上教会去,让神开导开导你。要不去和村里人打打牌。晚上,就看电视。祥儿忙的时候,你想去帮忙就去,不想去就歇着。哪会没事干?” 到我走的时候,母亲仍然不松口。 下一次我回家,一进门,母亲就说:“我把地给人家了。我叫他一年给我一亩地一百斤麦子,比包给外人便宜二十斤。” 我笑了。 母亲说:“笑什么!不给粮我吃啥!” 我说:“我管你吃!” “总不能叫他白种地吧?——现在邻家人都说他两口子能干哩!起早贪黑的,去年一年挣了不少钱呢!过年前还给了我五十块钱。” 正说着,帅帅放学回来了。母亲赶紧去盛饭。说帅帅最近吃住都在这边。他爸妈忙着种土豆,饭都顾不上吃。母亲就替他们做饭,照看孩子。有空还要去地里搭把手。今天她觉得腿有点疼了,就没去。 我们姊妹几个凑钱给母亲盖了新房,母亲搬了过去,高兴得孩子似地在屋里转来转去。我们不用再在下雨天里时刻揪心了。 再后来回去,母亲一次去赶集了;一次邻家结婚去帮忙了;一次去打牌了;一次去给在地里干活的弟弟送开水去了,还有一次让帅帅的老师叫去了。让我在门口等了很长时间。后来她装了电话,我才不吃闭门羹了。 有一天,母亲打电话来说:“你给我买条裤子吧!怎么去年的裤子都穿不上了?腰都能差一拃长!咋勒都扣不上!” 我说:“你来吧,买几条都行!这回咱买桶裤!”老公和我都笑了。 孩子问:“姥姥那么大年龄了,还穿筒裤?别人会笑话的!” 我说:“谁爱笑笑去!管他呢!自己穿着舒服就行!” 过了一会,孩子突然说:“是水桶的桶吧?” 我说:“去去去!”忍不住笑了。 一家人笑成一团。 男人有一种泪永不吝惜 (一) 中国古代的男人是幸运的。没有人教育他们“男儿流血不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们不仅有泪就可以尽情地流,一点也不难为情,而且有些时候似乎还有一点作秀的炫耀。他们为亲人的逝去而哭,为朋友的离别而哭,为国家的沦亡而哭,甚至还会如杨朱哭歧路、墨子泣练丝,哭得让人莫名其妙。 所有的泪中,为母亲而流的是最多,也是最感人的。 世说新语德行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吴道助、吴附子兄弟的母亲去世了,他们朝夕哭临。每当有宾客来吊唁,他们就顿足号哭,哀痛欲绝,连路人都为之落泪。当地郡守的母亲听了,也“辄为凄恻”告诉儿子说:“你要是挑选官员,就要特别照顾这两人。”后来大吴竟因悲伤过度而死。 吴氏兄弟的哭里充满着失去母亲的哀伤,但也多少有些为求于礼相合而故作姿态。这也难怪,在魏晋那样一个礼法社会里,对于凡夫俗子来说,你还能要求他怎样呢? 对于凡夫俗子来说,社会规范是一步也不敢逾越的雷池,只能小心翼翼地恪守。但它却从来束缚不住那些特立独行的人,尤其是当这种社会规范暴露出某种不合理性的时候。司马氏篡魏,来路本就不合礼法,却崇奉礼教,很有点立牌坊的意思。另一方面“礼始于情”圣人制礼的目的,原本是为了制定一种行为模式来使人的情感得到适当的表达,却没有想到礼一旦固定下来,就会逐渐僵化,以至最终成为掩盖甚至扭曲真性情的教条。这时候,就需要阮籍这样的任诞之士来冲破这种教条而回归于情。 世说新语任诞篇里说,阮籍“性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将葬,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古代对于丧礼的规定格外严格而具体。礼记问丧说“亲始死”孝子因为“恻怛之心,痛疾之意,伤肾干肝焦肺”“痛疾在心,故口不甘味,身不安美也”所以“水浆不入口,三日不举火,故邻里为之糜粥以饮食之”可阮籍又是喝酒,又是吃肉,礼于他似乎已成为毫无意义的抽象教义。然而,那两次“举声一号”中,又蕴含着多少沉恸,多少悲哀!这才是真正的男人的哭泣!如玉山倾倒,如悬河决堤,决不低回婉转,也决不拖泥带水,决不压抑,也决不掩饰。 当别人因他的种种无礼的行为而责备他的时候,他说:“礼岂为我辈设也!”仅此一放言,就不知能让后世多少人对其俯首低眉——除了阮籍,还有谁能,而且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是,他其实却是从相反的方向靠近了礼的本质,就象向相反的方向绕地球一周后又回到起点。正像余秋雨先生在遥远的绝响里说的:“许多叛逆者往往比卫道者更忠于层层外部规范背后的内核。阮籍冲破孝的礼法来真正行孝,与他的其他作为一样,只想活得真实和自在。” 真实的情感有时会有意想不到的力量。母丧期间,阮籍参加了晋文王——就是那位路人皆知其心的司马昭——的一次宴会,他照常喝酒,照常吃肉。司隶何曾当场就对晋文王说:“明公您正宣扬以孝治天下,阮籍却在重丧期间当着您的面喝酒吃肉!应该把他流放到边远的地方去,以整顿社会风气。”没想到晋文王却冷冷地说:“你没看到阮籍已经哀伤疲顿成什么样了吗?你不能替他分忧也就罢了,怎么还说这样的话?更何况有病而喝酒吃肉也是丧礼所允许的!”——这个以“不孝”的罪名杀死阮籍青睐的朋友嵇康的篡逆者,竟然也能体会得到阮籍“非礼”的举动背后那深沉的悲哀,并且被感动! (二) 最初知道二十四孝,是在鲁迅先生的杂文里。“正如将‘肉麻当作有趣’一般,以不情为伦纪,诬蔑了古人,教坏了后人”——先生的抨击总是那么准确地一下就击中要害,让对方毫无还手之力,给我印象很深。于是知道这二十四孝乃是封建糟粕,不值一顾,就很果断地将它划在了阅读范围之外。 一次在网上查资料,看到了二十四孝,顺便瞅了一眼,才发现其中除了先生严厉批判过的“王祥卧冰”、“老莱娱亲”和“郭巨埋儿”之外,更多的实在还是那些纯情至性、有点愚却又不是那么蠢的孝子的故事。 这次我印象深刻的也有两则。一是“闻雷泣墓”: 魏王裒,事亲至孝。母存日,性怕雷,既卒,殡葬于山林。每遇风雨,闻阿香响震之声,即奔至墓所,拜跪泣告曰:“裒在此,母亲勿俱。” 另一则是“哭竹生笋”: 晋孟宗,少丧父。母老,病笃,冬日思笋煮羹食。宗无计可得,乃往竹林中,抱竹而泣。孝感天地,须臾,地裂,出笋数茎,持归作羹奉母。食毕,病愈。 在第一个故事里,我体会的是感动。这王裒看起来有点愚。母亲已死,哪里还会害怕雷声呢。又哪里会用得着他奔跑到坟边流着泪去陪伴母亲呢。想来他不会蠢到连这道理也不懂的。只是情到深处,哪还会想到理呢。这样的男人,在母亲生前不知道该是怎样的体贴疼爱她呢。由他,我想到的不是“孝子”而是“好儿子”这个词。理智使这个世界象机器一样正常运转,情感却使这个机器变出许多花样,更加丰富多彩,更象个人的世界。假如这世上都是孔孟之类的圣人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科学家,将感情牢牢地束缚在理智的牢笼之中,非理勿视,非理勿听,非理勿言,非理勿动,这世界该是多么枯燥乏味,一颗颗心灵也定会如晒干的萝卜一般干瘪、一般死气沉沉的。从古至今,我们的社会多的是理,少的是情,甚至将这孝亲的至情也要凝固成必须靠理智来维持的礼,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从第二个故事,我生发的是感叹。湘妃的眼泪永久地印在洞庭湖边的棵棵翠竹上;在孟姜女凄厉的哭声里万里长城轰然倒塌;祝英台凄楚的哭声催开了梁山伯的坟墓,如同他用张开的双臂迎接爱人的到来我一直惊叹于女子的眼泪、女子的爱情才有的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神奇力量,却从来不曾注意男人的眼泪,为亲情而流的眼泪竟也有同样神奇的魔力。明代剧作家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耶!”是啊,其实无论男人女人,无论亲情爱情,只要是真情至情,就会创造意想不到的奇迹! 所以,当我在明史、清史稿的孝义传里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不再责备史家的“封建迷信思想”了: “丘铎母卒,哀恸几绝。葬鸣凤山,结庐墓侧,朝夕上食如生时。当寒夜月黑,悲风萧瑟,铎辄绕墓号曰:“儿在斯!儿在斯!”山深多虎,闻铎哭声避去。” “李茂母患恶疮。茂日吮脓血,夜则叩天祈代。及卒,结庐墓旁,朝夕悲泣。天大雨,惧冲其墓,伏墓而哭,雨止乃已。” “王麟瑞八岁丧母,事后母如所生。母病暍,非时思食梅,麟瑞绕树呼号,不食三日,梅夜华,结实奉母,母良愈。” “张士仁六岁,母有疾,泣祷请代,母良愈。” 我常想,假若有一个至高无上、全知全能的神,她必是女性,且必是母亲,这样她才能深切地体会天下儿子们的眷眷深情,并且报以种种的神迹。即或是男神,也必定是一位温存的儿子,这样他才能深切地体会天下儿子们的拳拳爱心,并且报以种种的神迹。 (三) 有一个人在文章里这样写道: “我不忍想象母亲临终时思念爱子的情况,一想到,我就会心肝俱裂,眼泪盈眶。当我从北平赶回济南,又从济南赶回清平奔丧的时候,看到了母亲的棺材,看到那简陋的屋子,我真想一头撞死在棺材上,随母亲于地下。我后悔,我真后悔,我千不该万不该离开了母亲。世界上无论什么名誉,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荣,都比不上呆在母亲身边,即使她一字也不识,即使整天吃红的(指难以下咽的高梁米——笔者)” “我迷迷糊糊地跟着一个人东走西走,跪下又起来,泪眼里看见来来往往的吊丧的人,感觉脑子有些麻木。突然,看到一群人去抬起母亲的棺材,这时才醒悟到真的要和母亲永别了,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我看见院子里的树上,有母亲亲手砍伐的痕迹,在被烟熏黑了的小厨房里,还有母亲死前吃剩的半个茄子,半棵葱。母亲吃饭用的饭碗,随时用的手巾,都留有母亲的手泽和口泽,地上每一块砖上都印有母亲的脚印,不觉热泪盈眶,失声痛哭起来” 当母亲去世几个月和一年后,他在日记中写道: “晚上又想到母亲,又大哭失声,我真不了解,上天何以单给我这样的命运呢?我想到自杀。” “因为想到王妈又想到自己的母亲。我真不明了整八年在短短一生里占多长时间,为什么我竟一次也没回家去看看母亲呢?使她老人家含恨九泉,不能瞑目!呜呼,茫茫苍天,此恨何极?我哭了半夜,夜里失眠。” 这样一个男人,感情如此真挚,如此丰富,是不是让我们觉得有点难以置信呢?母亲丧礼上痛哭失声的男人曾让我无数次地感动,却从不曾这样地真切,这样地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感触到那心灵中的一阵阵悸动。 他是谁? 北京大学教授、中国文化书院院务委员会主席、中科院院士、中国语言学家、文学翻译家,梵文、巴利文专家——这样一长串的头衔加在一个人的身上的时候,你一定会想到这样的形象吧:戴着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装束古板,语言木讷,表情漠然,举止木然——象很多电视剧里的教授、学者那样? 那么,我说这个人就是季羡林,一定有人不相信了。但是千真万确的,前面那几段文字的著作权属于他,后面那一大串头衔也属于他。 由此人们应该知道,学问不是情感的死敌。事业,荣誉,权位,也不是。很多伟大的人,政治家,科学家等等,都不仅仅是一个抽象的名字,而是和我们一模一样的有血有肉的人。只是他们流泪的时候,我们看不见。而且,很少有人象季先生这样,将自己最软弱的形象暴露在世人面前。季先生用这样的方式将教授、学者这个名字旋转成一个立体的形象。 记得有人说过,再伟大的伟人,在儿子眼里也只是平常的父亲;同样,再伟大的伟人,在母亲面前也永远是儿子——即使当母亲已经从这个世界里永远地离去,她也会在天国的苍穹里,注视着她的儿子的一举一动,含着笑,或蹙着眉,永远永远 和一个朋友闲聊。朋友说,他看电视,冯小刚含泪说:“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我感到一夜之间成了孤儿。”他的眼泪一下涌了上来。第二天就回家去看母亲。 春节晚会上,当朱军和冯巩因为难以和母亲吃一顿团圆饭而在全国人民面前潸然泪下的时候,我看见那个陪我看电视的人眼睛里有泪花在闪。 (四) 最近去网上闲逛,忽然发现到处都在搞征文。写给母亲,母亲的故事,我和母亲献给母亲的温馨的话语似乎洒遍了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后来才知道母亲节快到了。这个充满温情的节日,放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季节真是太合适不过了。 本来只想随意看看,却被那一篇篇从凡夫俗子的心里流出来的质朴的文字深深打动了: “只想躺下来深情的叫一声——‘妈啊!’,您现在在干什么呢?您可知道此时儿子卧在他乡的床上想起你时早已是泪流满面” “在母亲即将被推去火化的时候,三弟突然拉住了灵车,轻轻地亲着母亲冰凉的脸颊,浮现出从来没有的留恋感,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母亲的脸上” “现在我已而立之年,每想起母亲这双手,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惭愧,一种遗憾,有时一人在家,竟潸然泪下。多少次在梦里,我梦见了母亲那双手,用力的想抓住她弥补我儿时的无知,可这双手离我一点点的距离就是抓不到,惊醒之后为那梦流了一身虚汗。” “尽管对母亲的离去早有所料,但2003年1月6日下午5点左右,当噩耗传来,失去母亲的巨大悲哀还是让我泪流满面,无法把持自己”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尽管无法报答,可是哪一棵小草,不想尽最大的力量,将自己那一抹清翠,一丝芳馨献给这明媚的青光呢?对于母亲来说,儿女的幸福,思念的泪水,难道不是最好的报答吗? “男儿流血不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其实是因为如今能让人们感动以至流泪的东西越来越少了。现代人眼里看到的是越来越多的物质。而纯粹的物质永远是枯燥干涩的。感谢上帝让我们保留了流泪的本领。男人的泪水和女人的泪水汇成无数条涓涓细流,才将干枯死寂的沙漠浇灌成生机盎然的绿洲。 曾有人担心,人的泪腺会象尾骨、盲肠一样退化得不见形迹或失去功能。我想,这是杞人忧天了。只要有人类,就会有爱情,就会有母爱,就会有无穷的泪,一代一代流下去 因为,女人为爱人而流泪,男人为母亲而流泪,几乎就是一种本能,永远不会吝惜的。 地域歧视害死贾谊 读史记贾生列传,不能不为贾谊的旷世奇才而击节叹赏,也不能不为他的郁郁早夭而扼腕叹息。“贾谊,雒阳人。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于郡中。”二十才出头,因为“颇通诸子百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就是让他作自己的学术顾问。这时候,他是皇帝身边最年轻的大臣。每次皇帝下令让大臣们讨论国事,那些老臣们张口结舌、口不能言,贾谊却滔滔不绝,头头是道。老臣们一边听着,一边不住地点头,惊讶于贾谊说的竟然都是自己心里想说的。大家都被这年轻人给震住了,觉得自己才能比不过他。于是就在一年之内贾谊被破格提拔为太中大夫,算是朝廷的中层官员了。太中大夫是掌论议的,也就是后世的谏官。从一介布衣一跃而成为朝廷谏官,这样的好事可不是谁都能遇上的,完全是托了贤明皇帝的福。于是这个年轻人怀着一腔对皇帝的感激、对治国事业的热情,提出了“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等等一连串的合理化建议。大概是这样的改革动作太大了些,皇帝推说自己刚刚即位,不好马上就实行。但他从中看到了这年轻人的卓越才能,于是便提议让贾谊“任公卿之位”二十四五岁,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当部长,现在谁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年轻人想要冒尖,总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尤其是事关权力之争的时候。面对皇帝的提议,那些老臣们不干了。他们只用一句话就将皇帝对贾谊似乎浩荡无边的器重与信任化为乌有:“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就疏远了贾谊,不再采用他的建议,并将他调出京城,去作长沙王的太傅。这对贾谊的精神打击有多大是可以想见的。以至于他在去长沙之前就“自以寿不得长,又以適去,意不自得”在长沙,当一只猫头鹰飞进家里时,他甚至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专门写了一篇赋来化解对那不可知的死亡的恐惧。后因怀王堕马而死,作为太傅的贾谊“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馀”最终郁郁而死,怕也是在被贬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情绪抑郁的苗头。 归根结底,就是那些老臣们一句话葬送了贾谊的政治生命乃至生命。所以这句话很值得说道说道。贾谊并没有做错事、说错话,也并没有得罪过哪些人,问题只在于他太正确了。人们对于自己身边完美的人的接受并不比接受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容易。十全十美的只能是神,只能坐在祭坛上。这些老臣们在贾谊身上找不到缺口,就采取了迂回战术。贾谊不幸摊着了虽然八杆子打不着却声名遐迩的洛阳老乡,结果就莫名其妙地受到了连累。这不能不不使人心生感慨:原来地域歧视出现得这么早!原来地域歧视可以这么用!从逻辑上说,地域歧视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可是逻辑有时候远远比不上人们的感觉和情绪发泄更为重要,所以各种各样的歧视才广泛传播,根深蒂固。 老臣们的这个议论并不是跟风似的人云亦云。史记中在别处并未见同样的说法。那么缘何而来?洛阳之人到底指谁?洛阳人,年轻,有学问,干过政治且专权或近似专权,汉文之前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的人鲜有。像吕不韦,专权是有的,可并不是洛阳人,只是封邑在洛阳,且谈不上有学问。经过筛选,唯一符合条件的只能是战国时代曾一度身佩六国相印的苏秦了。 史记苏秦列传说:“苏秦者,东周雒阳人也。东事师于齐,而习之于鬼谷先生。”在“出游数岁,大困而归”后,他“乃闭室不出,出其书遍观之”“于是得周书阴符,伏而读之”期年学成,才出而说诸侯。鬼谷子的主要著作有鬼谷子及本经阴符七术。前者侧重于权谋策略及言谈辩论技巧,后者则集中于养神蓄锐之道。战国策里说苏秦和张仪都是他的弟子。苏秦虽然没有著作留存下来,但有这么著名的老师,又留下那么多精彩的说辞,说他有学问不会错。有关苏秦的影响,战国策说:“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当秦之隆,黄金万溢为用,转毂连骑,炫熿于道,山东之国从风而服,使赵大重。且夫苏秦特穷巷掘门,桑户棬枢之士耳。伏轼撙衔,横历天下,廷说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伉。”这话当然夸张了很多。但史记里也说:“于是六国从合而并力焉。苏秦为从约长,并相六国”、“秦兵不敢阯函谷关十五年”则苏秦的位尊权重影响大则确是事实。 政治人物,鲜有于当世与后世都能得到一致好评而无恶评之人。也就是说,对于政治人物有恶评其实很正常,没有才不正常。战国策里就说有人在燕王面前说苏秦是“天下不信人”史记苏秦传说得更明确:“人有毁苏秦者曰:左右卖国反覆之臣也,将作乱。”张仪传里张仪说苏秦是“荧惑诸侯,以是为非,以非为是。”可见当时人们对苏秦就以恶评为多。对于此中原因,司马迁在张仪传后的“太史公曰”里分析说:“张仪之行事甚于苏秦,然世恶苏秦者,以其先死,而仪振暴其短以扶其说,成其衡道。”这是将对苏秦的恶评归罪于政治对手张仪的恶意中伤。政治上的话语权事关重要,失去话语权几乎就等于失败。所以,这当然是一个重要原因。但若苏秦白玉无瑕,纵使张仪百般诬蔑,又怎能永远蒙蔽天下人? 我以为苏秦的错误在于挑战了人们的道德底线。他先用连横说秦惠王,不行,马上转头以合纵说赵王;怕秦攻赵,暗地里将张仪送入秦,将战火引向他国;在燕国因与燕王母亲私通怕被诛,主动提出去齐国以重燕;在齐国,故意出一些馊主意以削弱齐国,以免对燕国构成威胁。没有立场原则,没有是非标准,为了个人利益,为了眼前利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当君主作为旁观者的时候,可以对他一哂了之;当君主作为受益者的时候,可以对他青眼有加;可是,当君主成为受损者的时候,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所以苏秦自己也在反间计中送了命。超越于政治之外的普通民众对于政治人物的评价大抵都以道德为标准。他们对于苏秦这样的无信小人的厌恶应该是苏秦得到普遍恶评的主要原因。 然而贾谊并不是这样的无信小人,那些老臣们也没有攻击他这一点。他们攻击的第一点是“年少初学”第二点是“专欲擅权,纷乱诸事”第一点其实并不是什么严重问题,至多只能说是浮躁张扬,属个人私德,不会有多大危害。第二点才是致命的。大臣擅权,就会对皇权构成威胁,甚至最终取而代之。齐国国君由姓姜而改为姓田,三家分晋都是著名的例子。但苏秦虽然曾一度身佩六国相印,却一直致力于建立反秦联盟的外交活动,对于国内政治权力并不热衷,无论是在赵、在燕,还是在齐,都并没有专权,甚至也看不出他有这方面的企图。大臣专权是所有的皇帝最忌讳的事情。这个炮眼子一点着,皇帝想要不炸也不容易。所以,在地域歧视的表面现象之下,其实害死贾谊的真正凶手正是皇帝藏在心底里的那点私心。 在背地里打倒一个人,不需要现实真实,也不需要历史真实,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这就是所谓的含沙射影吧。含沙射影而能废了一个天才,这样的历史不能不让人目瞪口呆,然后长长地叹息一声。 志愿者大灾催开的神奇七彩花 大难见大爱。512汶川大地震之后,随着对灾情报道的深入,神州大地上掀起了一股股爱的浪潮。献血,捐款,捐物,作志愿者,每一个人都想尽自己所能,为那些处于困境中的人们献出爱心和温暖。一场大灾难,却成了引导我们发现闪亮人性的强光。所以,我们在悲哀的同时,也欣慰;在哭泣的同时,不绝望。 志愿者是把人们的爱心和温暖直接送到灾民们身边的人。在这次地震中,我们可以看到,从搜救一线到转移和护理伤员,运送救灾物品,为幸存者进行心理疏导,到处都活跃着他们的身影。他们有的是自驾车、坐火车、坐飞机,从遥远的地方赶来,为了不让亲人担心,撒谎说自己去别的地方出差。他们自己准备了给养,只为了不给灾区人民添麻烦,最后却将干粮送给饥饿的灾民。他们自己购买了大包小包的救灾物品,驾车冒着滑坡滚石的危险,送给那些非亲非故的人们。他们也可能靠着别人的帮助才走出了险境,或者不久前才被别人从废墟中解救出来,他们要用自己的手将爱和希望继续传递。他们顾不上吃饭和休息,只为了能多救一个人,只为了让受灾的人少受一些痛苦。 通过记者的镜头,我们认识了“那个穿格子的青年”——来自东莞的公司老总陈岩:三天三夜顾不上休息,和救援队员一起救出了20个学生。我们认识了种植贩卖香菇为生的尹春龙——他在废墟中挖出近8米的隧道,救出两名被废墟掩埋达150小时、179小时幸存者。当然,更多的志愿者只是默默无闻地工作着,奉献着,他们原本并不是为了名利而来。我们也许永远不会看见他们的脸庞,不会知道他们的名字,但这无损于他们作为人的伟大,平凡的伟大。 英国泰晤士报5月19日文章中国新的人民大军源源不断帮助抗灾说:“发生在中国的毁灭性地震催生出以前在这个国家不曾看到的一个现象:志愿者大军。被地震带来的死亡和破坏惊吓的成千上万的中国人,竞相为地震幸存者做出他们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们说的一点没错。 志愿者,正是在这古老的大地上被这场大灾催开的神奇七彩花。它的花瓣上写满了爱、温暖、希望、帮助、勇气、承担、抗争这些美好而充满力量的字词。这花瓣是闪着光、带着热、散着香的,他们飞到的地方,会催生出种种生命和人性的奇迹。我们要用心地浇灌它,爱护它,让它越开越多,越开越盛。 我们在用无辜儿童的生命和血泪还旧 中小学教学楼垮塌,死亡学生几十几百人,这样的悲剧一出一出在刺痛所有人的心。不断地有人质疑:为什么学校师生死伤这么多? 作为一位在乡下学校工作过8年的教师,我知道,地震是无情的自然灾害,而这么多的学生死亡人数有相当的部分是我们在还不久的过去欠下的旧账。 我们还的第一笔账是政府教育投入的欠账。早在1993年,国务院发布的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就规定,国家财政性教育经费的支出在上世纪末占gdp的比例应该达到4%;1995年颁布实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法规定“国家财政性教育经费支出占国民生产总值的比例应当随着国民经济的发展和财政收入的增长逐步提高”“各级人民政府教育财政拨款的增长应当高于财政经常性收入的增长”但到现在4%的目标还没有实现。而这个目标低于世界各国5。1%的平均水平,甚至低于发展中国家4。1%的平均水平。在这不到4%的教育投入中,大部分公共教育资源投入到高等教育上,基础教育的投入更少。在基础教育投入中,城镇教育投入又占了绝大部分,农村教育只能分到极小的一部分。有人大代表在2006年时曾这样指出:“前两年,义务教育所获基建投入不到全部教育基建投资的三分之一,投入与所承担的任务不相称。占全国师生数比例很小的高等教育,却拥有近一半的基建投资。”可想而知,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盖出高质量的教学楼来? 我们还的第二笔账是大跃进式普九的欠账。上世纪90年代初,笔者在陕西关中的一所乡初中任教。因学校生均校舍面积达不到国家普九验收标准,学校决定盖新教学楼。乡镇负责人也很乐意完成这样的工作,这会让他们很有面子。但上级并不全额拨款,缺口部分要乡镇和学校自行解决。于是就向农民摊派,怨声载道。本乡所有公职人员也按职务摊派。本人坚持不在捐款同意书上签名,校长说:“不签也没用,这是绑住挨打哩,有什么办法?”试想,用这样的方式能不能筹到建高质量教学楼所需的足够款项?至今让我难以理解的是,国家不拨给足够的款项,为什么还要强求建楼?为什么不能增建一些建筑造价较低的砖瓦房?在这次地震中,农民住的低矮的平房虽然也倒塌严重,但造成的人身伤害却远比楼房小。笔者去年回乡,才获知,因撤乡并镇,原来的乡中已被撤消,校园已整个闲置。唉!这才过去了短短的十几年时间,决策的人为什么就没有一点远见? 我们还的第三笔账是无视法令制度的欠账。建设部标准定额司副司长杨榕说,目前我国针对中小学校已有专门的中小学校建筑设计规范,对中小学校校址选择、平面布局、教学及辅助用房、建筑层数和构造、交通和疏散等,都做了明确规定。对于中小学校建筑的抗震设计要求,在建筑抗震设计规范和建筑工程抗震设防分类标准中都有相应的规定。可是,这样的规定得到执行了吗?中小学校建筑设计规范规定,中学教学楼不应超过5层,教学楼屋顶必须钢筋水泥现场浇注不准使用预制板,为什么这次地震灾区倒塌的学校有5层以上的教学楼,并且多是预制板屋顶?当初的学校领导、建筑商、教育局、主管建筑的部门等等等等为什么视而不见?事实上,岂止是在教育部门,无视法令制度已经成为常态。如果法令制度已经过时,为什么不及时修订?如果法令制度仍然恰当必须,为什么我们又不把它当回事?这样的态度不是正确的态度。如果我们继续保持下去,终究有一天我们会如今天的地震一样要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我们还的第四笔账是贪污浪费的欠账。基建工程是拿事的人发财的好机会,挪用、侵占、拿回扣,没人能有效监督和管理。有关系的人拿到工程,再层层转包,建筑过程中偷工减料、以次充好,只要把主管的官员打点好就行了。各单位工程多是这样,学校的教学楼建设也不会例外。我就知道,有的小学校长在为学校建教学楼的过程中,自家的别墅小楼也建起来了,成本是和教学楼一起结算的。但最终学校的教师、学生、村民谁也不知道具体花了多少钱,都是怎么花的。校长并没有公开账目的义务。他只向上级负责,而上级总比老百姓要糊弄。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而如今,我们却用那些只投入使用十几年的教学楼断送了如此众多的花朵般的生命!我们用几百几千的无辜儿童的生命在还所欠下的旧账!而那些欠账的人却可能在和我们一起流泪叹息、却对自己的错误毫无反省忏悔!甚至他们还正在、将要继续制造新的欠账!不知道将来又要让谁来偿还! 无语 金婿能不能钓得 在新华词典现代汉语词典乃至金山词霸上遍查不见“金龟婿”于是上网,在搜索引擎中键入“金龟婿”一按回车,居然出来了成千上万的结果:“杨恭如钓到神州金龟婿”“只为钓得金龟婿上海在校女大学生现身婚介所”“藤原纪香教大家钓金龟婿方法”“钓金龟婿”的说法在其他地方也很常见。 那么,什么是“金龟婿”?“金龟婿”可以钓得么? 首先看何谓“金龟”我国汉代即有“金龟”指黄金铸的官印,因为有龟钮,即印把子铸为龟形,简称金龟。为皇太子、列侯、丞相、三公等所用。曹植王仲宣诔曰:“金龟紫绶,以彰勋则。”意思就是用系着紫色绶带的黄金印,奖励给那些立下功勋的人。 唐代也有“金龟”不过,这还得从鱼符说起。唐初即有随身鱼符“左二右一,左者进内,右者随身”即鱼符左部由朝廷主管部门掌握,右部由臣子本人随身佩带。其作用一是“明贵贱”符上“皆题其位、姓名”颇类似于今天的“挂牌上岗”符之质地贵贱有别:“皇太子以玉契召亲王以金,庶官以铜。”随身鱼符要装在专门的袋子之中,这个袋子就叫鱼袋。鱼袋也是贵贱有别:“三品以上饰以金,五品以上饰以银。”二是“应召命”主管官员通过验证左右两符是否契合来验明臣子的身份,以“防召命之诈”其作用相当于后世的腰牌。武则天称帝后,因为龟又被称为“玄武”而则天正是武姓,故改佩鱼为佩龟。其后又规定“三品以上龟袋饰以金,四品以银,五品以铜”中宗于神龙元年二月“罢龟袋,复给以鱼。”(以上引文均出自新唐书车服志)由此可见“金龟”一是指同随身鱼符一样用黄金制成的龟符,其拥有者为“亲王”;二是指以黄金为饰的龟袋,其拥有者为三品以上官员。二者都是权势地位的象征。 李白有一则有名的轶事也与金龟相关。其对酒忆贺监诗序云:贺监“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诗曰:“昔好杯中物,今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李白与贺知章的相识在天宝元年,距中宗“罢龟袋”已近四十年,可知贺知章所佩金龟并非“随身龟符”而只是用黄金铸成的用来把玩的龟形工艺品而已。 “金龟婿”一词出自李商隐的为有诗:“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作为唐人,李商隐必定熟悉唐律过于汉律,且唐之金龟比汉更为人所习见。所以此处的“金龟”一定是唐之“金龟”佩“金龟”而要“事早朝”可见此婿必为朝廷三品以上官员。这样的婿,在只能通过读书--做官来实现自我价值的古人眼里,当然就是那个时代女子最理想的配偶了。今天的人们还在用“金龟婿”但含义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比如杨恭如的“金龟婿”据传是“大陆富商”上海陪女大学生去婚介所登记的父母提出的要求基本都是“学历本科以上,月收入5000以上,有婚房(商品房),相貌英俊”的“社会成功人士”而藤原纪香要“教大家钓金龟婿方法”就是“嫁给亿万富翁的方法”可以看出,经济条件的重要性已经大大超过了官职权位,这正是社会进步在女子择偶观上投射。 这里请特别注意,李商隐说“嫁得”而不说“钓得”这是符合语法规则的。“嫁得”的宾语中心语是“婿”“金龟”是它的修饰语,而“婿”是不可以被钓的。我们可以用“钓到一条大鱼”来比喻抓到一个重要目标人物,但却不能直接说“钓到一个重要人物”这个道理是一样的。 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集体错误呢?我以为跟京剧钓金龟有关。剧中人物张义在孟津河边钓鱼时,两次钓到同一只乌龟。但母亲经常嘱咐他,孟津河中的乌龟是不能钓的。张义一气之下要用石头砸死乌龟。乌龟被砸得拉出屎来,那屎却不是通常的黑色,而是黄灿灿的金子。能拉金子的乌龟,满足了人们对于金钱的追求幻想。这个意思慢慢溶进原有的“金龟婿”一词中,使其含义也由最初的偏于贵而滑向偏于富。“钓金龟”“金龟婿”两词逐渐重叠,就产生了“钓金龟婿”这一不合语法规则的新词。由于“金”字本身带有富贵色彩“钓”字中体现的既主动又被动的态度与女子在追求爱情时微妙心理相一致,这一词语得到了大家的普遍认同和使用。至于它是不是符合语法规则,反而为人忽视了。这就像“肉夹馍”一样,虽然不合语法,却活在现实的语言中。既然不能硬性消灭它,不妨就用一种宽宏大量的态度接受它吧。 女的眼泪——男人的另一种政治工具 在男权社会中,女性被先验地定义为弱者。她们的体力、才能乃至品德都被认为是不及男性的,除了呆在家里完成上帝赋予的繁衍人类自身的任务之外,再就是服侍男人——父亲、丈夫和儿子,以便让他们更好地在家庭之外完成自己的使命。男人垄断了政治这个专利,让女人远远走开。 男人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女人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这话相当流行,初听起来也很有道理。然而对于我等普通的芸芸众女来说,这话更像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们愿意相信,而事实却让我们无法相信。我并不是说事实上没有女人做到这一点。相反,在历史上留下名来的女人往往靠的就是通过征服男人而征服世界的:吕雉、武则天、慈禧这样事实或名义上的女皇帝,妲己、褒姒、杨玉环这样的妃嫔,西施、貂禅、李师师这样的下层女子,哪一个能例外?但是,她们真的征服了男人吗?对于具体的男人的征服也值得怀疑,更不用说征服那个完全属于男人的社会了。站在另外的角度看,她们不是征服了男人,而是向男人屈服,用屈服换来了更多的现实利益。这个道理其实很浅显。在男权社会里,女人除了向男人示好,取得其欢心,还能有什么方法能得到生存乃至发展的权利和可能? 不管怎么说,用“征服”这个词赋予了女人生存的意义,能让我们听起来更舒服些,所以我们继续沿用这一词。那么女人如何征服男人?传统方式,也是最根本的,当然是美色。比如漂亮的脸蛋,窈窕的身姿,魅惑的表情,再加上虔诚的崇拜,贴心的关爱等等。那些在历史上留下名来的女人无一不是这些方面的姣姣者。丑女出名的也有,比如黄帝妃嫫母,齐宣王的皇后钟无盐,诸葛亮妻黄氏等。然而如果丈夫寂寂无名,谁又会记得她们?她们颠覆的是“好男娶美女”的惯例,而不是男权主义。而且出名的丑女比起出名的美女来,那数量的差距可不是以道里计的。 西方有谚语云:“当女人的美眸被泪水蒙住时,看不清楚的是男人。”眼泪常常是女人用来征服男人的工具。在泪水汪汪的女人面前,男人意识到了自己的强大,意识到自己地位的不可动摇,不可缺少;稍作让步或者进一步满足女人的要求不会危及自己的利益,反而更加巩固自己在女人心中的地位。这样看起来似乎每个女人都能用眼泪征服世界似的,其实不然。对于普通女人来说,征服男人也许比较容易,但要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难度就几乎等同于徒手上天了。只有那些处于权力中心的男人身边的女人们,才有可能运用种种手段影响男人,从而或多或少地改变了历史。她们中的一些人将眼泪运用得如此完美,以致让我们惊讶于眼泪的力量。当然,通常仅仅有眼泪是不够的。如果一个女人对于男人不是足够重要,那么“梨花带雨”所激发的天然的同情心、对悲哀美的爱和欣赏,都不足以让男人改变政治上的重大决定。比如左传僖公四年里写骊姬将太子申生献给父亲晋献公的祭肉“与犬,犬毙;与小臣,小臣亦毙”后“姬泣曰:‘贼由大子’”太子申生的死就已经注定了。同样的事,也发生在汉高祖刘邦身上。史记吕后本纪里说:“戚姬幸,常从上之关东,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这使得刘邦开始着手废立太子,众多大臣的反对也无法让他改变主意,虽然最终由于张良帮助太子请来了商山四皓而作罢。留侯世家里又说,黥布反叛的时候,刘邦已经病得不轻,本来想让太子率兵去平叛,吕后怕太子打了败仗会彻底失去本已岌岌可危的太子地位,就按照商山四皓的建议“承间为上泣涕而言”最后刘邦还是带着病御驾亲征。这三位女人的哭泣有一个一致的目的:让自己的儿子成为王权的继承人,然后母以子贵,使自己在王室中的地位得到有力的巩固。两相比较,在这样的斗争中,儿子获得的利益显然要高过母亲。母亲只不过是在男人为自己的利益而搏弈过程中的被利用者,自觉自愿,因为可能得到相应的回报。 也有像吕后、武则天那样的女强人,动用了各种手段,包括“哭戏”排除千难万险,登上权力的顶峰。可最终免不了自愿不自愿地又把权力还给男人。男人生来就是政治动物,女人哪能玩得过男人? 六韬中国古代的一部重要兵书,相传为姜太公所作。在文伐一章里,太公给文王教了十二招用“文攻”战胜敌人的方法,最后一条就是:“养其乱臣以迷之,进美女淫声以惑之,遗良犬马以劳之,时与大势以诱之,上察而与天下图之。”“进美女淫声以惑之”俗称“美女计”西施和王昭君就是这样的“计中美人”她们和“良犬马”一样,被男人作为政治工具赠送给敌人或盟友,成为政治斗争中的牺牲者品。在史官们的宏大叙事中,人们首先关注的是她们的牺牲所换来的巨大的国家和民族利益,而她们个人内心的悲哀、痛苦、屈辱、绝望,都被轻易地化作历史深处的一团烟雾,渐渐淡开,以至于无。如今我们无法知道,这些身负着沉重的政治使命的女人,在人前人后,流过多少泪水,其中有多少酸楚,又有多少苦心积虑的表演或欺骗。 在正史中,作为政治牺牲品的女子多到不可胜数,大多数人连名字也没有留下来。倒是三国演义中虚构的貂禅为我们演示了女人怎样在男人的操纵下用眼泪作为工具来进行政治斗争。王允将貂婵许与董卓的干儿子吕布后,又将其送与董卓。吕布知道后,大怒: “潜入卓卧房后窥探。时貂蝉起于窗下梳头,忽见窗外池中照一人影,极长大,头戴束发冠;偷眼视之,正是吕布。貂蝉故蹙双眉,做忧愁不乐之态,复以香罗频拭眼泪。吕布窥视良久,乃出;少顷,又入。” “董卓自纳貂蝉后,为色所迷,月余不出理事。卓偶染小疾,貂蝉衣不解带,曲意逢迎,卓心意喜。吕布入内问安,正值卓睡。貂蝉于床后探半身望布,以手指心,又以手指董卓,挥泪不止。布心如碎。” “布提戟径往,立于亭下曲栏之傍。良久,见貂蝉分花拂柳而来,果然如月宫仙子,泣谓布曰:‘我虽非王司徒亲女,然待之如已出。自见将军,许侍箕帚。妾已生平愿足。谁想太师起不良之心,将妾淫污,妾恨不即死;止因未与将军一诀,故且忍辱偷生。今幸得见,妾愿毕矣!此身已污,不得复事英雄;愿死于君前,以明妾志!’言讫,手攀曲栏,望荷花池便跳。吕布慌忙抱住,泣曰:‘我知汝心久矣!只恨不能共语!’貂蝉手扯布曰:‘妾今生不能与君为妻,愿相期于来世。’布曰:‘我今生不能以汝为妻,非英雄也!’蝉曰:‘妾度日如年,愿君怜而救之。’布曰:‘我今偷空而来,恐老贼见疑,必当速去。’蝉牵其衣曰:‘君如此惧怕老贼,妾身无见天日之期矣!’布立住曰:‘容我徐图良策。’语罢,提戟欲去。貂蝉曰:‘妾在深闺,闻将军之名,如雷灌耳,以为当世一人而已;谁想反受他人之制乎!’言讫,泪下如雨。布羞惭满面,重复倚戟,回身搂抱貂蝉,用好言安慰。两个偎偎倚倚,不忍相离。” 王允的美人计干净利落,罗贯中的文字委曲尽意,这出戏显得格外逼真。以前看三国,只知道“三顾茅庐”的层层铺垫、悬念迭出“赤壁之战”的波谲云诡、大气磅礴,却不知罗氏在这等儿女情态的细枝末节上也是极精明的。貂蝉的四次哭泣,与其说是激起了吕布的爱怜之情,不如说是激起了他的夺妻之恨。在男人的心目中,夺去他的女人无疑是对他人格尊严和能力的极度蔑视,至于他爱不爱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对他有多重要,这个女人爱不爱他,都是次而又次的问题了。这和群居动物中雄性动物首领不惜一切代价独占群中所有雌性动物、以保证后代血统的纯洁性并无二样。貂婵的聪明在于利用了男人的这个心理耍了男人。她用自己的美貌和眼泪做武器,再配合运用欲死明志法、激将法,不单是吕布,换哪个英雄恐怕也难过这美人关的,不英雄的就更不用说了。董卓就是一个证明。发现吕布和貂婵在凤仪亭密会后,董卓大怒,欲杀吕布,其婿李儒考虑正当用人之际,建议做个顺水人情,索性把貂婵送与吕布,以换取其忠心。且看貂婵的再一次的精彩哭戏: 卓入后堂,唤貂蝉问曰:“汝何与吕布私通耶?”蝉泣曰:“妾在后园看花,吕布突至。妾方惊避,布曰:‘我乃太师之子,何必相避?’提戟赶妾至凤仪亭。妾见其心不良,恐为所逼,欲投荷池自尽,却被这厮抱住。正在生死之间,得太师来,救了性命。”董卓曰:“我今将汝赐与吕布,何如?”貂蝉大惊,哭曰:“妾身已事贵人,今忽欲下赐家奴,妾宁死不辱!”遂掣壁间宝剑欲自刎。卓慌夺剑拥抱曰:“吾戏汝!”貂蝉倒于卓怀,掩面大哭曰:“此必李儒之计也!儒与布交厚,故设此计;却不顾惜太师体面与贱妾性命。妾当生噬其肉!”卓曰:“吾安忍舍汝耶?”蝉曰:“虽蒙太师怜爱,但恐此处不宜久居,必被吕布所害。”卓曰:“吾明日和你归郿坞去,同受快乐,慎勿忧疑。”蝉方收泪拜谢。 请注意,这里是一“泣”一“哭”一“掩面大哭”与在吕布面前的“拭泪”、“挥泪”、“泣”、“泪下如雨”不尽相同。在吕布面前做戏必须有所节制。一是因为哭得太张扬,万一被他人发现,报告了董卓,会给吕布带来杀身之祸。吕布很清楚这一点,戏太过就会引起吕布的疑心或者反感。二是貂婵知道吕布是喜欢她的,无声的泪水足够激发他的夺妻之恨。三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对吕布这样长得漂亮又武艺高强的白脸小将,貂婵哪能一点凡心不动?如果没有一点爱情,貂婵的戏怎么会演得如此主动,如此逼真?爱情刚刚萌动的时候,人总是羞于把这种感情赤裸裸地暴露给他人,哪怕是心仪的情人也不例外。对于董卓这样的粗笨之人就不一样了。由“泣”引发的怜爱之情只是铺垫。“哭”和“大哭”表面看来情绪更加强烈,仔细体会,会发现其实加强的只是表演成分。她对董卓没有丝毫的爱,又深知董卓对自己的依赖,于是就毫无顾忌地撒泼耍赖了。可怜董卓这等奸猾之人,被爱蒙了眼睛,也只能像个低能的父亲一样,听任小孩子的摆布了。 于是,吕布按着王允的布置,一步步逼向董卓,最终完成了刺杀董卓的任务,与貂蝉结为眷属。试想,如果貂蝉没有这样出神入化的哭戏功夫,即使是满身狐媚,即使是巧舌如簧,又怎么能收到如此完美的效果。然而她真的爱吕布吗?她以后的生活幸福吗?没有人关心。在这场赌局中,董卓输掉了性命;吕布赢得了美人,摆脱了董卓的控制;王允除掉了权奸,赢得了忠臣的美名,如果不是后来的形势发生变化,他完全可能成为东汉朝廷中数一数二的权臣。而貂婵呢?报了义父王允的养育之恩,得到了差强人意的爱情,然后政治还是和她永远地绝缘了。她和西施、昭君一样,只不过是一个下层的女子,在一场政治赌局里,身不由己地押上了自己的青春、幸福和生命,赌自己命运的改变罢了。真正的输赢,也许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吧。 妇女儿童是弱势群体。灾难降临的时候,他们受到的伤害会比男人大得多,而自救能力又相对弱小甚至完全缺乏。所以现代媒体在报道自然灾害、饥荒和战争的时候,妇女儿童是一类很重要的题材。近几年的普利策新闻摄影奖中每年都有相当一部分是关于妇女儿童的。2005年获奖作品中,有一幅是在巴格达的停尸房中,一位母亲抱着在自杀式爆炸中死去的儿子痛哭。还有一幅是一位伊拉克妇女在爆发虐囚丑闻的阿布格莱布监狱外哭号,希望自己的亲人能够获释。2006年获奖作品中,有三幅:一位在飓风中因为和儿子失去联系的黑人母亲脸上挂着泪水,满脸悲痛和焦急;美军少尉凯西在一次爆炸中被炸成碎片,他的妻子凯瑟林伏在遗体上悲痛欲绝;看着丈夫的棺木覆盖上国旗,她满脸泪水,无力地依靠在一个士兵身上。这伤心的泪水,展示了战争和自然灾害给人们带来的心灵创伤,从而激发人们的天然同情心,更激起人对这一切的思考。思考之后,便会有行动。这就或微或显地影响到政治和社会现实。 古代社会虽然没有报纸、电视等媒体,但处于社会下层的人群仍然可以通过言论来批评朝廷,使其能“观风俗,知得失”从而改进政治。文化不高的劳动阶层会利用歌谣、传说故事等口头文学形式来渲泄情绪、表达意愿,而知识阶层则利用开馆授徒、著书立说等方式,且更注重理性地推广自己的思想观点。这种间接干预朝政的效果是十分有限的,但却常常是那个时代大多数人唯一能选择的方式。 汉乐府民歌中有两首值得注意。一是妇病行:“妇病连年累岁,传呼丈人前。一言当言,未及当言,不知泪下一何翩翩。‘属累君两三孤子,莫我儿饥且寒,有过慎莫笪笞,行当折摇,思复念之!’”一位久病的妇人临终的时候,最放不下的是几个幼小的孩子,她叮嘱丈夫要让孩子吃饱穿暖,孩子犯了错不要打。可是,恐怕她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个愿望能够实现。家里实在太穷了,自己的病花了不少钱,又不能帮丈夫操持家务,照顾孩子,她哀痛而又愧疚,眼泪禁不住扑嗽嗽地流下来。这和下文写丈夫在去市场给孩子买吃的路上遇到朋友后“泣坐不能起”、朋友知道他的处境后“对交啼泣,泪不可止”的细节描写相辉映,表达出处于困境中的人们无限的辛酸和悲哀。另一首是东门行:“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哺糜,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非!’‘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丈夫面对贫穷,忍无可忍,拔剑而起,铤而走险。妻子哭着拉住他的衣服,说自己并不嫌弃他贫穷,愿意和他一起吃糠咽菜,担心他的冒险会给幼小的孩子带来祸害。感情诚挚而朴素。这首诗还有另外一个版本:“舍中儿母牵衣啼”改为“儿女牵衣啼”;“下当用此黄口儿”后加上了“今时清廉,难犯教言,君复自爱莫为非。今时清廉,难犯教言,君复自爱,莫为非。行!吾去为迟,平慎行,望君归”其感染性远不如原辞。原因在于女主人公不再是一位贤德、深情而且胆小怕事的贫家女子,而成了封建仁义道德的化身,粉饰太平,反对抗争,言语空洞而面目苍白,因而连发自内心的眼泪都没有了。时至今日,许多文艺作品中的男子都被定义为改革的、敢于反抗的、勇于行动的,而女子则被定义为阻碍改革的、逆来顺受的、怯于行动的,由此可见端倪。 汉乐府民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现实主义精神、对贫苦民众生活状态的关注,极大地影响了后世文人的心理结构,关心人民疾苦,成为他们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方面。用底层妇女的眼泪来折射社会的穷困、不公以及冷漠,也是文人常用的方法。比如: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王粲七哀诗 乳燕入巢笋成竹,谁家二女种新谷。无人无牛不及犁,持刀斫地翻作泥。自言家贫母年老,长兄从军未娶嫂。去年灾疫牛囤空,截绢买刀都市中。头巾掩面畏人识,以刀代牛谁与同。姊妹相携心正苦,不见路人唯见土。疏通畦陇防乱苗,整顿沟塍待时雨。日正南冈下饷归,可怜朝雉扰惊飞。东邻西舍花发尽,共惜馀芳泪满衣。——戴叔伦女耕田行 汝坟贫家女,行哭音凄怆。自言有老父,孤独无丁壮。郡吏来何暴,官家不敢抗。督遣勿稽留,龙种去携杖。勤勤嘱四邻,幸愿相依傍。适闻闾里归,问讯疑犹强。果然寒雨中,僵死壤河上。弱质无以托,横尸无以葬。生女不如男,虽存何所当。拊膺呼苍天,生死将奈向。——梅尧臣汝坟贫女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张俞蚕妇 虽然我们无法确知这样的诗歌在统治者的心里激起怎样的波澜,不能高估其对政治决策的影响,但谁又能否认它们对作为政治政策的执行者、批评者(谏官)和部分决策者的士大夫的心理影响?在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白居易“惟歌生民病,但得天子知”、张养浩“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郑板桥“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这些诗句中,所流淌的精神是一脉相承的。这种影响是潜在的,间接的,无法确指的。 民间传说则以孟姜女的故事为代表。在千百年的流传过程中,出现了数以百计的孟姜女故事作品。但其主要情节内容并未有太大变化。孟姜女千里迢迢来到长城下寻找在此修城的丈夫,却被告知丈夫已死,尸体筑入城中。孟姜女顿时泪如泉涌,大放悲声。在这撕心裂肺的号哭声中,万里长城轰然倒塌,孟姜女找到丈夫的尸骸,带回家安葬。有人说这是“一场伟大的‘性别—政治’战争,而且是女性一方为数不多的胜利中最辉煌的一次”(张闳孟姜女:水与土的战争,2004年2月12日南方周末)。但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这个故事中的男性话语是明显的。男女身份悬殊,大家闺秀只因为被逃亡者看见身体或身体的某一部位而逼嫁;只看到女人以男人为中心,为男人做这做那,男人的面目却模糊不清;女人最终为男人殉节而死。全部故事本质其实只是下层男人一厢情愿的一场春梦。在现实中残暴的王权面前,下层男人已经完全失去了抗争的勇气,彻底绝望,可是又不甘心,需要制造出一种胜利的可能,哪怕是虚幻的,用来支撑自己卑微的生命。 文人也会讲故事。礼记中有这样一个故事: 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使子贡问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忧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于虎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为不去也?”曰:“无苛政。”夫子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 这则故事在论语中并没有相关记载,无法考证其真伪。但中国文人学会虚构故事要到唐代写传奇的时候。小时候写作文,老师总是再三强调:“要写真实的人和事,不能瞎编。”我就常常纳闷:为什么安徒生、格林、蒲松龄他们可以瞎编,我们就不行?现在想来,这样的写作训练不知把多少安徒生、格林、蒲松龄扼杀在摇篮之中了。礼记时代的写作原则也应该是如此求真的。那时又没有“有偿写作”写作全出自责任和兴趣;人们对名人的八卦新闻似乎也不怎么感兴趣,作者缺乏瞎编的动力。所以这个故事的可信度是相当高的。孔子到哪儿也不受待见,自然是满腹牢骚了。他批评政治的方法应该说不是太笨,但也还属老实人说老实话之列,和孟子齐桓晋文之事章里孟子的逢迎取巧、战国策庄辛说楚襄王里庄辛的夸夸其词一比就可以知道。夫子让受苦的劳动妇女现身说法,絮絮叨叨哭诉自己的苦难生活,等于将确凿的证据摆在世人面前,更容易激起人们的同情和愤慨。然后就势用一句简洁的概括“苛政猛于虎也”完成了四两拨千斤的壮举,要言不繁。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夫子对于这个可怜的妇人,没有只言片语的同情和安慰,他所关心的唯一对象只是“政”妇人的全部意义只在于充当了批评“苛政”的“人证”而已。在这里,也许是受文章的说理目的的制约吧,女性及其眼泪的工具意义远比在民间话语和下层文人话语中要强烈。后来柳宗元将这个故事敷衍成了另外一个版本,捕蛇者说。害人者由虎变成蛇,控诉者由女变成男,篇幅也增加了三四倍。捕蛇的蒋氏也“大戚,汪然出涕”可除了更加现实和真实之外,感动人的力量并没有增加。这是为什么呢?请注意,那位妇人是“哭于墓”不是不出声的“泣”也不是小声的“啼”而是大声地哭。现在乡下的妇人受了委屈之后,也还是跪在亲人,尤其是丈夫的墓前,大放悲声。哭得有腔有调,还有一套说辞,诉说自己的无依无靠,埋怨亲人的先行离去,连过路人也会听得心酸不已的。想来这位妇人“哭于墓”的情形应该类似于此。我小时候最怕和父母一起去别人家吊丧。往往是还没进人家门,听见那些妇人们哀哀的哭调,我的眼泪就先掉下来了。相比之下,蒋氏这个男人在陌生人面前的“汪然出涕”总给人怪怪的、有点不那么自然的感觉,以情动人就更谈不上了。他比那个妇人更像一个说理的工具。 时至今日,尽管女性的社会地位、家庭地位有了明显提高,但仍然有相当一部分女性未能摆脱作为工具的命运:政治工具,性欲工具,生育工具,她们的泪水是苦涩的。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女性带着自信或者魅惑,柔媚或者亲切的笑容,走上了选美的展台,走上了时尚杂志的封面,走进了各种各样的商业广告中。当她们的身体的各个部位被人们欣赏、评论并用来获得商业收益的时候,我不知道她们和商品、消费品、工具还有什么区别?当美女成为一种潮流,一种标准,一种经济的时候,为什么有些人却越来越焦虑,越来越沮丧? 女的眼泪——美之另类 一、美之另类 虽然到目前为至,关于美并没有一个让人普遍接受的定义,但并不影响我们对于事物美不美作出自己的判断。康德说,当一个对象单纯因为它的形式在我们心中引起快感、而不是占有的欲望,它是美的。其实说明白点,美就是能够使人产生愉悦,也就是让我们感觉到顺眼、舒服、喜欢的事物。一般来说,形式上的对称、均衡、清晰、明亮、光滑、精致、新颖等特点容易引起美感。 对于女性美而言,也是这样。中国历史上有四大美人,据说是能羞花、闭月、沉鱼、落雁的。但仅仅根据这四个间接烘托性的夸饰词,我们并不能想象出四个各具特点的美人来。倒是中国古代文学中对女性美的描写更具体形象一些。比如诗卫风硕人写庄姜:“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如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再如曹植洛神赋写洛神:“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闭上眼睛想象,秀色如在目前,油然而生一种沉醉的美感。尤其是曹植笔下的洛神,从头到脚不厌其烦地工笔细描,形神俱佳,华美而飘逸,几乎集中了中国人心目中女性应该有的所有外在优点,简直可以称得上中国的美神了。除了子建这样的多情才子,似乎再数不出第二个更配得上钟情于她的了。 人是容易厌倦的动物。鲁迅先生曾说:“四季皆春,一年到头请你看桃花,你想够多么乏味?即使那桃花有车轮般大,也只能在初看上去的时候,暂时吃惊,决不会每天做一首‘桃之夭夭’的。”这就是审美疲劳,是和“久入芝兰之室不闻其香”一样的规律。这就需要让美变出不同的花样来,于是捧心的西施,颦眉的黛玉便出现了。但这种美中的病态毕竟是伴随着痛苦的,必然给观赏者带来心理上的不舒服。况且病的轻重不大容易把握:太轻了美不明显,太重了——眼斜鼻歪、呲牙咧嘴、手脚抽搐等等——又有何美可言?而病这东西,像热烈的暗恋者,好不容易缠上你,怎么会轻易离开?所以,对于欣赏者来说,不大容易碰是病和美都适度的被欣赏者;对于被欣赏者来说,也不大会有人心甘情愿而且恰到好处地得病以给人欣赏美。 于是介乎于健康美与病态美之间的悲美出现了。杨海明先生曾经总结说,中国古代文学是以悲为美,以柔为美,以含蓄为美,实在精辟。事实上,这样的审美趣味早已沉淀进中国人的骨子里了。男女两性,原本平等,成为对方审美对象的可能性也是平等的。但当男性成为社会与文化的主角,掌握了话语权之后,女性就只能作为男性的审美客体而存在了。作为审美活动的一项重要内容,对于女性美的欣赏也表现出明显的以悲为美的审美趣味。 对于女子的哭泣,最美、也最广为人知的形容大概就是“梨花一枝春带雨”了。这是白居易的名作长恨歌中的名句。杨玉环死后,唐玄宗日思夜想。一位术士深受感动,便用法术招引贵妃的魂魄。“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裴回,珠箔银屏逦迤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半偏的云鬓,飘飘如仙的长袂,满脸的泪水,一位楚楚动人的绝色女子渐行渐近。“梨花”娇嫩、雪白、纯洁、美丽,让人想象出贵妃“凝脂”一般的皮肤和她超凡脱俗、纯洁高雅的生活。这里一定不能是颜色娇艳而不甘寂寞的桃花或杏花。那是曾经的贵妃,面庞红润,青春焕发,袅袅婷婷地走过华清池边的曲径幽房,柔柳娇花。仙山深宫里贵妃,只能是梨花。“一枝”梨花在春雨中伫立,衬托出女主人公的孤单无力。“春带雨”形容她的泪如春雨一般悄无声息、潸然而下,可以想见她的愁苦也如春雨一般绵绵无尽。在这里,客观景物,女主人公的形象,诗人和女主人的情,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了一起。在诗里,诗人对于李杨的爱情悲剧是同情的,可是在这一段对女主人公的形象描写中,我们首先感受到的并不是这种同情,而是对这种特别的女性美的近乎迷醉的欣赏。 白居易还有一首江岸梨花:“梨花有思缘和叶,一树江头恼杀君。最似孀闺少年妇,白妆素面碧纱裙。”江头的一树梨花,让诗人联想到一身孝服的少妇,看起来有点匪夷所思,其实正如俗语所说:“若要俏,一身孝”人们关心的不是女子失去亲人的痛苦,而是她在一身素衣素裙衬托下表现出来的悲哀凄婉的美。男性文化就是这样冷冰冰地将女性钉在被欣赏者的位置上,从各个角度色迷迷地打量着可怜的女人。 这样的审美趣味绝非白氏所独有。柳永倾杯乐(离宴殷勤)中有“泪流琼脸,梨花一枝春带雨”、黄庭坚调笑令(无语)有“方士归时肠断处,梨花一枝春带雨,半钿分钗亲付”都是将白氏原句整体借入。谢逸江城子(一江秋水碧湾湾)“拟倩东风,吹梦到长安。恰似梨花春带雨,愁满眼,泪阑干。”吴文英无闷(霓节飞琼)“还怕掩、深院梨花,又作故人清泪”、高观国杏花天(远山学得修眉翠)“看眉展、春愁无际。雨痕半湿东风外。不管梨花有泪”、王安中蝶恋花(剪腊成梅天著意)“手折低枝,拥髻云争翠。嗅蕊拈枝无限思。玉真未洒梨花泪”、张良臣采桑子(佳人满劝金蕉叶)“燕子楼高月一痕。年年依旧梨花雨,粉泪空存”则是化用白氏原句,同样是将梨花雨与女性的眼泪联系在一起。 中国文学史上的女性形象绝大多数出自于男性作家笔下。有关女性的题材主要是宫怨、闺怨和赠妓几类,女性的身份主要是宫妃、家庭妇女以及歌妓。由于女性在社会和家庭中地位的双重缺失,她们的生活往往是悲惨的。眼泪已经成为她们生活的一部分。男作家不可能无视这一点。因而在女性题材的作品中,少有不写到女性眼泪的。唐代的薛维翰古歌“不嚬复不语,红泪双双落”、王维息夫人“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李白学古思边“相思杳如梦,珠泪湿罗衣”、赵嘏昔昔盐“孤寝红罗帐,双啼玉箸痕”、冯延巳南乡子(细雨湿流光)“惆怅秦楼弹粉泪”、李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宋代的晏殊渔家傲(脸傅朝霞衣剪翠)“红腮点点相思泪”、欧阳修夜行船(闲把鸳衾横枕)“损眉尖、泪痕红沁”、晏几道鹧鸪天(绿橘梢头几点春)“尽将红泪湿湘裙”、王安石明妃曲“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可以说是俯拾即是,举不胜举。 也许你会注意到,古代诗词中女子的眼泪有特有指称,比如上文中的“珠泪”、“红泪”、“粉泪”、“玉箸”等等。将泪比作珍珠,玉,显出其清澈透明而温润;用“红”、“粉”等形容泪,暗示出女子的红颜与妆饰。这样有形有色,既显示出女性特点,又有了唯美的色彩。在“珠泪”和“红泪”背后,还沉淀着两个凄美的传说。 王嘉拾遗记载,魏文帝曹丕宠爱的一个名叫薛灵芸的美人“闻别父母,歔欷累目,泪下沾衣。至升车就路之时,以玉唾壶盛泪,壶中即如红色。既发常山,及至京师,壶中之泪凝如血色矣。”开元天宝遗事记载:杨贵妃“初承恩,与父母相别,泣涕登车,时天寒,泪结为红冰。”两个故事主人公身份相同,主要情节相同,应该来自同一母本。眼泪变红,一种可能是搽抹的胭脂多,混入泪中使之变色;另一种可能是完全子虚乌有,后人瞎编出来的。而且薛灵芸这个人物都有可能是虚构的。她的故事在正史里没有记载,只在拾遗记、太平广记、艳异编等野史笔记中偶尔提及。为什么故事作者所选择的女主人公都是皇帝的妃嫔而不是普通女性?因为这些人身上寄托着更多的能够满足男性娱乐需要和发泄需要的因素。皇帝的妃嫔因其身份的特殊而成为公众眼中的明星,人们自然关注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一切故事。这些妃嫔又都是从千千万万个女子中选拔出来的,其观赏价值比一般女性要高得多。所以后世的男性文化一直热衷于谈论和想象四大美人的的羞花闭月、沉鱼落雁之貌,表现出对于皇帝以及高层统治者的性霸权的艳羡。另一方面,由于这样的性霸权不可避免绝对和相对地剥夺了普通男性的性权利,这就使他们忍不住充满了嫉妒和憎恨。从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开始,各朝各代都有宫怨诗出现,尤以唐代为盛。男性作家们一方面借失意的宫妃之口发泄自己的怀才不遇之情,一方面也在不无阴暗地批评、诅咒皇帝的多吃多占。对于那些宫妃中的幸运者,他们无法想像她们的幸福生活,希望欣赏她们的悲态却又觉得不可能,这才造出她们与父母分别而流泪的情节。她们美貌非同寻常,流的泪自然也不应该是平常的泪,于是“红泪”出现了。这样的故事中,有的是普通男性对于不普通的女性的夹杂着欣赏和猎奇、嫉妒心理的窥视,却少有对其心灵痛苦的体察与同情。 有关“珠泪”的传说则充满了迷幻色彩。博物志说:“南海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则能出珠。从水出,寓人家,积日卖绢。将去,从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满盘以与主人。”洞冥记里也记载:“去长安九千里,有吠勒国,国人长七尺,乘犀象入海底取宝,宿于鲛人之舍,得泪珠。泪珠者,鲛人所泣之珠也,亦曰泣珠。”“鲛”就是美人鱼。作为一种生物,应该是有雌雄之别的,而且两者的形体特征不会有太大的差异。也就是说,鲛人也应该有男有女。唐代诗人鲍溶采葛行中说:“镜湖女儿嫁鲛人,鲛绡逼肖也不分”此鲛人为男性。但同样是鲍溶的寄福州从事殷尧藩又说:“几回入市鲛绡女,终岁啼花山鹧鸪”则鲛人又为女性。但是,在后世文人的指代系统中,鲛人却多数被理解为女性。比如,晏几道武陵春(烟柳长堤知几曲)里就有“记得来时倚画桥,红泪满鲛绡。”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有“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吴文英莺啼序(横塘棹穿艳锦)有:“霞佩冷,叠澜不定,麝霭飞雨,乍湿鲛绡,暗盛红泪。”这大概有三个方面的原因:(一)女性相对于男性,更常哭泣。鲛人的特点之一是“泣珠”二者的哭泣行为一致。(二)鲛人的特点之二是“绩织”所织物品为“绡”和农耕时代女性以纺织为主要劳动形式的特点一致。(三)鲛绡常用来指代高级丝织品作成的手绢,用来擦汗拭泪,是很女性化的日用品。即使在像李商隐锦瑟中“沧海月明珠有泪”这样并不强调鲛人性别的诗句中,我们也很难想象一个男性在明月下的大海上哭泣会有如此迷离凄清的美感。鲛绡为白色,又薄又轻,既衬托出女子柔曼的身姿神态,又与女子的“红泪”相映成趣,大大增加了可欣赏性。 无独有偶,西方神话中也有关于珍珠的传说。美神维纳斯出生在贝壳中,当贝壳打开时,从她身上滴下来的露水就变成了晶莹剔透的珍珠。身上的露水都能变成珍珠,更加衬托出女神纯洁高贵的美。而中国神话中女性眼泪变成的珍珠,却让人感到男性文化中对于女性掩藏不住的虐待欲。 西谚云:“当女人的美眸被泪水蒙住时,看不清楚的是男人。”中国古代诗文中多的是男子想象中女人的眼泪,却少有对真实的女人真实的眼泪的感动。王安石明妃曲说:“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回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这里,明妃似乎是靠“泪”完全征服了帝王。但是,这种征服并不是建立在真情感动的基础上,仍然只是色相的魅惑。只不过这种色相以一种悲的姿态出现,与那些歌儿舞女、妻妾妃嫔的皓齿蛾眉、轻歌曼舞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统治者的趣味很容易变成全社会的趣味。同样,在男权社会中,男人的趣味很容易变成女人的趣味。当女人的眼泪被男人津津乐道并予以喋喋不休的赞美时,当女人的眼泪为她从男人手中赢得种种现实的利益时,女人的泪腺功能就会在一次又一次的正面刺激中得到不断强化。这时候,女人自身的生存状态已经无关紧要,无论是笑还是哭,都已经不再是为了发泄自己内心的乐和苦,而是为了让男人喜欢,看着高兴。后汉书五行志一载:“桓帝元嘉中,京都妇女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要步、齲齿笑。所谓愁眉者,细而曲折。啼妆者,薄拭目下,若啼处。堕马髻者,作一边。折要步者,足不在体下。齲齿笑者,若齿痛,乐不欣欣。”将眉毛画得皱成弯弯曲曲,在眼睛下涂上泪痕,连笑也好像牙疼似的,于今天看来,即便是巩莉、章子怡那样的绝色美人,恐怕也没有几分美感了。难怪作者斥之为“此近服妖也”然而,这种毫无美感的化妆样式却“始自大将军梁冀家所为,京都歙然,诸夏皆放效。”直到梁冀因罪被诛,这场时尚潮流才被人冷落。但魏晋以后啼妆重又兴起,梁简文帝代旧姬有怨诗写:“怨黛愁还敛,啼妆拭更垂。”何逊咏七夕诗写道:“来观暂巧笑,还泪已啼妆。”唐玄宗时嫔妃们把啼妆改进为泪妆,在两颊涂素粉而不施胭脂,使之如啼泣的泪痕。到贞元年间,白居易时世妆中写道:“时世妆,时世妆,出自城中传四方,时世流行无远近,腮不施朱面无粉。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画作八字低。妍媸黑白失本态,妆成尽似含悲啼。”可见泪妆的流行已不仅仅局限于宫廷,而是已在社会上广为流传。宋史五行志也记载,宋理宗时的宫妃们也热衷于化泪妆。和唐代的“颊涂素粉”不同,这时的泪妆粉是点在眼角的。 魏文帝曹丕的妃子薛灵云初入宫时,一不小心面颊触在水晶七尺屏风上,渗出的血如晓霞将散,曹丕却觉得更添妩媚。宫女们很快模仿起薛灵云的伤妆,用胭脂涂颊,号称晓霞妆。孙权的儿子孙和在月下舞水晶如意,误伤了宠爱的邓氏。孙和急召太医诊治。伤好后,邓氏面部留下了斑斑赤点。孙和却认为更增美艳。从此孙和的姬妾们竞相用丹脂点颊。男人给女人以伤害,女人的血迹和伤疤却成为男人欣赏的美。更不用说女人的泪水了。女人们还为了能被欣赏而争相仿效。这就是时尚,这就是流行。或许人们可以责备女人们面对时尚的时候太缺乏理性,或许人们可以责怪女人们太缺乏主体意识,可是当男人主宰着世界,主宰着女人的命运的时候,女人除了服从、迎合、讨好男人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即使女人完全忽略了自我,这样的服从、迎合、讨好男人,也并不一定能得到男人的肯定。五代时王仁裕在他的开元天宝遗事里就埋怨是玄宗那些嫔妃们不祥的泪妆导致了安史之乱。同“女色祸国论”一样,女人一次又一次成为男人政治失败的替罪羊。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力已经使男人暴戾到失去理智,脆弱到无法承担责任。 男女是世界对等的两极。这两极应该是磁铁的两极,均衡地共存于一体,相反而相成。这两极不应该是翘翘板的两极,一头翘在天上,一头坠在地上。无法想象当其中一极成为另一极的附属的时候,这个世界还会是正常的。如今的女人仍然还是男人的审美对象,但除此之外,更是男人的合作者和竞争者;同时,男人也成为女人的审美对象,甚至出现了“男色时代”这样骇俗的新词。女人也还会在男人面前流泪,仍然是为了得到男人的怜惜,但更多地是因为爱了、恨了、痛了才哭,也并不会仅仅为了让男人高兴而接受他的伤害,或者装出受到伤害的样子。我的眼泪我做主。现在的女人这样说。 日本的时髦女郎曾在1999年的时候流行过泪妆。将用水晶玻璃加工而成“泪珠”用特制的化妆胶水贴在眼睛下方,几可乱真,更显楚楚动人。2000年的一则秋季化妆时尚的预测中说:“星星点点的美,像秋雨一样落下,淅淅沥沥悬挂于女人眼帘,欲落未落。水晶片和珍珠粉的使用,是女人最打动人心的经典之作。时尚的眼泪在飞,最伤心的扮相,带来最绝妙的效果。泪珠比宝珠更亮,泪花比鲜花更艳。因为流行,2000年走不出满脸泪痕的雨季,画泪点睛,以泪汪汪的美,博得好感,惹人爱怜,成为女人最流行的扮相、最珍贵的饰品。”现在的女歌手里,王菲是最酷的,从服饰到私生活到演唱风格。她总是一脸的冷漠,我行我素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也曾经画过泪妆。在两只眼睑之下,挂着几滴泪水般的小饰物,仿佛是流下的泪。在这些新时代的泪妆中,女人仍然本能地要迎合、吸引男人,然而更多地却是对于时尚和个性的追求。如果有男人胆敢对王菲说: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希望你至少能看起来欢喜一点!我们能想象王菲会有所改变吗?时代真的是不同了。 燕子减肥 一天早上,燕子在湖面上飞过来飞过去,转了无数个圈子。在沙滩上闭目养神的乌龟实在忍不住了,就说:“老这么晃来晃去的,晃得我头都晕了!是不是吃得太饱,撑着了?” 这么一提醒,燕子也觉得是有点撑。其实它并不是无所事事闲逛悠的。它得一边飞,一边才能吃到蚊子、苍蝇之类的昆虫。它想给乌龟解释一下,就落在水边的一棵芦苇上。乌龟眯着眼游到水里去了。芦苇弯了腰,都快挨着水面了。 水面平静下来的时候,燕子不经意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它吓了一跳:自己的身体怎么这么大了?再看看别的同类,都是瘦小干巴的,不在一个重量级上。是不是自己有什么不正常了?最近确实飞起来不是那么利索了。它心里有点慌慌乱乱的。 燕子的窝建在一户人家客厅外面的屋檐下。它早就想搬家了,可是还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这户人家的电视一天到晚老开着,声音贼大,而且老是放“今年过节不收礼”、“腰不酸了、腿也不疼了”、“洗洗更健康”烦都烦死了。 晚上,燕子正在窝里打盹,忽然听见电视里说:“体态臃肿,让好看的衣服只能穿在别人的身上;体态臃肿,让你在街上赢得特别的回头率;体态臃肿,让你成为医院的常客。减肥吧,是时候了!”燕子心里一动:莫不是我也该减肥了? 燕子飞到城里,发现一街两行都是减肥店。原来减肥都这么流行了,它还一点都不知道。可是到底选哪个,燕子心里没底。干脆一家一家调查,完了再做决定。 燕子走向第一家店。还没到门口,一位魔鬼身材的漂亮女子就热情迎上来,塞给它一张广告,说:“小姐要减肥吗?请看一看我们的产品。纤立得减肥瘦身胶囊是目前全世界最快速协调体内脂肪废物的超强减肥产品,并已创下了全国未有的惊人快速的减肥经验,让上百万曾经减肥失败的人,再次重享瘦身的动人曲线,并保证让你7天内仿佛变成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而且,不论你每天吃进多少食物,这些热量都会纷纷排除在体外。当中的消脂素,能够使体内多余脂肪燃烧,转化成为脂肪专吸能量。无论是顽固脂肪,还是因为拖下来的赘肉,都会在最短时间内燃烧溶解,任何脂肪都不会放过”进了门,墙上贴的都是这种广告。电视里放的也是这种广告,还有很多影视明星都郑重向消费者推荐这种产品。燕子暗自庆幸自己第一个就找对了地方。本来打算只买一盒先试试,可是那个女子说吃一盒根本看不出效果,而且商家正在搞促销活动,买十赠五,过了明天就没有赠品了。燕子犹豫了半天,才下决心买了十盒,加上赠的五盒,正好一个疗程。花的钱相当于燕子两个月的生活费,它强忍着才没有心疼死。 没想到,两盒还没吃完,就觉得心跳加快,心慌,胸闷。晚上看电视,看到新闻里说,有人吃减肥药死了,正是它吃的那个牌子,燕子吓了一跳。第二天,赶紧上城里,想把剩下的十三盒给退了。等它来到那家减肥店一看,门上却挂着“此房出租”的牌子。燕子傻眼了,本来想把药扔掉,又太可惜,就背回来一直放在屋檐底下,后来被一个捡破烂的把外面的纸盒剥去了,药洒了一地,让打扫卫生的大爷骂了一早上。 一天,燕子听见女主人在打电话。好像是有人要请她吃饭,她说不能去吃饭,因为她正在减肥,只吃素。燕子心里一动:自己的病根莫不是在这?成天吃肉,怎么能不肥?它暗自下了决心。这时候,有一只很肥的蛾子落在了离它不远的地方。它飞出了窝,蛾子一下惊慌地飞走了。燕子喊:“别怕,我再也不吃荤了!”蛾子停下来,奇怪地问:“你信佛了吗?”没等到回答,就急急忙忙飞走了。燕子来到草地上,看了又看,不知道哪种草能吃。远处有一只羊在吃草。它就飞过去,看羊吃什么,它就吃什么。它问羊:“你怎么知道哪种草能吃,哪种草不能吃呢?”羊说:“我妈妈教我的。”燕子说:“我妈妈为什么不教我这个呢?”羊惊奇地说:“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笨的妈妈?那你整天吃什么呀?”燕子不好意思说,只问羊:“草这么难吃,你怎么能咽得下呢?”羊说:“这是最好的一片草地了,再没有比这更鲜美的了。”说完,继续低着头吃草了。燕子说了再见,飞走了。 燕子连续吃了三天草,闭着眼睛往下咽。它觉得喉咙好像都给草划出一道一道的血口子了,浑身酸软,没有一点劲。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睛,爪子,羽毛好像都在逐渐变绿。胃里头好像都要伸出一只手来抓一只蚊子吃。三天里,它在草地上认识了牛,马,鹿,都是和羊一样不停地吃草,长得膘肥体壮的。燕子忽然想到,这吃草并不能减肥。如果能的话,牛,马,鹿,羊他们怎么会越吃越肥呢?燕子一旦决定放弃吃素,就马上行动,挣扎着飞到湖边,好好吃了一顿大餐,肚皮都差一点撑破。 可是燕子心里还是放不下。它又飞到城里,看见有一家“减肥门诊部”它想,既然是医院的门诊部,那一定会很安全。于是就走了进去,挂了号。医生满头白发,戴度数很大的眼镜。他问:“姓名?”“燕子。”医生停下了笔,又重复了一遍,得到的是同样的答案。“这孩子,明明是喜鹊,怎么说是燕子呢?”旁边的护士说是乌鸦。医生说:“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必须先搞清楚,然后才能决定怎么样给你减肥。你得先到动物身份鉴定中心,让他们为你出具一张身份证明。” 燕子有点害怕,但还是来到了动物身份鉴定中心。一个穿和医生一样白大褂的年轻人接待了它。他把它放在天平的托盘里称了三次,在一份表格里记录下数据。围着它转了五圈,又打了七个电话,然后打开一个看起来很破旧的资料柜,翻了很长时间,才找出一本又破又旧的书。他一边翻着书,一边嘟囔:“这破虫子,怎么把书咬成这样了,叫我怎么查啊?书里乌鸦和喜鹊的图都没了,我从来没见过它们,这可怎么办呢?”他唰唰填完了一份表格,递给燕子,说:“对不起,条件有限,只能这样了。”燕子一看,上面写着:“体重与乌鸦、喜鹊相当,外形相似,现有条件下无法准确辨别,建议做dna化验。”燕子问:“做dna化验得多少钱?”“你是不是没钱?”燕子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没关系。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免费。”“真的吗”燕子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有个条件。你得允许我们抽血的时候多抽一点点,以弥补我们的损失。”“没问题。那大概得多少?”“500毫升吧。不算多。”“我全身的血怕也没那么多啊!那,捐赠遗体你们要不?”“我们没有这项业务,对不起。” 从动物身份鉴定中心出来,燕子很困惑:自己现在到底是乌鸦呢,还是是喜鹊?快到家的时候,它才想好:反正自己既没见过乌鸦,也没见过喜鹊,想来应该和自己的身量差不多。听起来喜鹊的名字更加喜庆一些,就把自己当喜鹊吧。做了喜鹊,也不用减肥了,多好的事。真奇怪,怎么以前从来没有人告诉过自己是一只喜鹊呢? 上帝造人与女娲造人 对于人类的起源问题,很多民族都有自己的神话予以解释。从造人神的身份,到造人的具体经过、结果等细节上,各民族神话之间,有共同的地方,但更多的是差异。这些差异是饶有趣味而又意味深长的。将圣经旧约创世纪中所记载的“上帝造人”和中国古代神话“女娲造人”作以比较,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和上帝造人相比,我们不能不惭愧于女娲造人情节的简陋粗疏。太平御览所引风俗通义云:“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贫贱者,引绳人也。”而创世纪仅前三章写上帝创造世界和创造人的过程就用了八十节的篇幅,其中很多节的汉语译文都和女娲造人的篇幅相当。创世纪成书于公元前十四、十五世纪,风俗通义的作者应劭是东汉末年人,晚了十六七个世纪,差距却如此之大,很能让人感慨一番。 (一)关于人和土地的关系 关于人类起源的神话可以分为“呼唤而出”、“原本存在”、“植物变的”、“动物变的”和“泥土造的”五种。其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是最后一种。犹太人的上帝造人和中国的女娲造人,是其典型代表。 神用泥土造人,是农耕时代人们对人类与土地关系的直观表达。地球上的生命都直接间接地来自于土地,人类亦不能例外。当人们学会制陶后,受到启发,产生了神用泥土捏成人的想象。“耶和华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这就是说,人的生命由两部分组成:物质性的泥土构成他有形的肉体,来自上帝的非物质性的“生气”构成他的“灵”二者结合,才能产生有血有肉的“活人”可以看到,犹太人的生命观是二元合一的。但这样的论述中似乎也包含着这样的认识:肉体来自泥土,因而是污浊罪恶的;灵魂来自上帝,因而是纯洁神圣的。后来的基督教文化就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展成为灵与肉二元对立的禁欲主义和灵魂不朽的信仰。 看起来中国的先民似乎对自己的肉体和灵魂都不大在意。“灵魂不死”、“六世轮回”的观念在佛教传入后尽管也得到了广泛的接受,但作为文化主体的士人却无法全身心地投入,总是有点三心二意,时时保留着清醒的理性。肉体也受到惊人的忽视。虽然孔子也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孟子说“食色,性也”却没有人去认真去关注人的肉体。大家关心的是社会,道德,政治,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个人的存在消解于群体之中。 土地是人所从来之地,也是人的归宿。上帝对亚当说:“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耶和华神说,那人已经与我们相似,能知道善恶。现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树的果子吃,就永远活着。耶和华神便打发他出伊甸园去,耕种他所自出之土。于是把他赶出去了。又在伊甸园的东边安设基路伯和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要把守生命树的道路。”人有了智慧,必然产生永远活着的欲望,而上帝却坚决地对人类关上了永生之门。因为关心终极归宿,所以犹太人有了自己的宗教,有了万能的上帝,以便让灵魂得到永生。中国人可以大肆铺张葬礼,却不大关心死后的归宿问题。孔子说:“不知生,安知死?”——实实在在地活着就行了,想那么多虚无缥缈的事情有什么用?庄子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的生死就像天有昼夜一样,既然是只能接受的不可改变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做无用的抗拒呢?淡然地接受注定的归宿,也许是最好的选择。这样,无论是出于主动还是被廹,死亡问题都被搁置在了一边。女娲造好人之后就自顾自休息去了,却不管人何去何从。所以她可以成为人们祭祀的神祇,却不会成为信仰的神灵。但是,这种面对死亡的清醒理性并不能彻底消除人们心底对于永生的渴望。有时候,人们宁愿相信一些看起来美好的东西。于是人们尝试着运用各种手段来达到长生不老的目的。炼丹,服食草药,辟谷,吐纳,房中术,无所不用其极。 (二)关于人和环境的关系 女娲似乎是一个很专心的神。造人的时候便只管造人,别的什么也不想。淮南子览冥训云:“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从这则补天神话里,可以看出,女娲对于人类生存环境的关注是在造人之后。女娲的工作是修复被破坏了的环境而非创造世界。此项工作是由盘古在早前完成的。而上帝则在完成了创造世界和造人两项工作后“在东方的伊甸立了一个园子,把所造的人安置在那里”在伊甸园里,上帝“使各样的树从地里长出来,可以悦人的眼目,其上的果子好作食物”有四道河滋润那园子,沿河出产金子、珍珠和红玛瑙。上帝为人类创设了一个完美的乐园。可以看出,女娲对人类的关怀远没有上帝这么细致入微。女娲仅仅满足了人类的安全需要,而上帝却不仅为人类提供食物,满足了生理需要,而且让树悦人眼目,满足了审美需要;用“金子、珍珠和红玛瑙”满足人类对财富的需要。犹太人对于环境对人类的意义似乎理解得更深刻,更全面些。 人与动物的关系,是人与环境的关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在神话中不能不被涉及。荆楚岁时记及董勋问礼俗都说,阴历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八日为谷。这可能是女娲造人神话碎片的残留,但创造这些动物的具体过程已无法确知。上帝用了四天造好天地和日月星辰,让大地长出树木菜蔬,第五天造出水生动物和飞鸟,第六天造出野兽、牲畜、昆虫和人类。女娲所造的动物都是后来为人所用的家畜家禽。上帝则明确地说,要让人类“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两个神话中,人都在最后出现,可以看出两个民族对于人的万物之灵地位的共同肯定。但对于动物,一个重利用,一个重管理,又显示出不同来。 蛇没有四肢却爬行迅速,无论水中陆上行动自如,出没无常,凶狠狡猾,对于先民来说,实在是一种神秘而令人敬畏的动物。这使得它成为神话中的重要角色之一。在现代人看来,很有点匪夷所思。“耶和华神所造的,惟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蛇对女人说,神岂是真说,不许你们吃园中所有树上的果子么。女人对蛇说,园中树上的果子,我们可以吃,惟有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神曾说,你们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们死。蛇对女人说,你们不一定死,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蛇的智慧在于洞察了上帝的私心和纰漏,更洞察了人对智慧的追求。不仅是蛇,几乎每一种动物都有远超过人的本领,所以人类管理动物的同时,必须向动物学习。这一点已经为人类发展史所印证。影响人类文明进程的许多重大发明都源于仿生思维。向蜘蛛学习,人类发明了渔网;向鸟儿学习,人类飞上了蓝天;向蝙蝠学习,人类发明了雷达;向响尾蛇学习,人类发明了红外寻的、红外成像等等。同时,人与动物之间的对立也是注定的。“耶和华神对蛇说,你既作了这事,就必受咒诅,比一切的牲畜野兽更甚。你必用肚子行走,终身吃土。我又要叫你和女人彼此为仇。你的后裔和女人的后裔也彼此为仇。女人的后裔要伤你的头,你要伤他的脚跟。”这个神话里沉淀着犹太人对于人与动物关系的辩证思考。 在女娲造人的神话中未提到家畜家禽之外的动物,女娲补天的神话中的“猛兽”和“鸷鸟”都是作为人的对立面出现的,而且对于人处于绝对优势,人只能依靠神的力量才能将其消灭。可以判断此神话的产生年代较上帝造人要早,人们对于自身与动物的关系的认识还停留在直觉阶段。在中国古代的神话系统中,蛇更是占有首屈一指的重要地位。从开天辟地的盘古到人类始祖女娲、伏羲、轩辕黄帝,从水神共工、战神蚩尢到夏后启,均为“人首蛇身”表明蛇图腾崇拜已经形成,后来逐渐发展为龙图腾崇拜。但这时神话中的蛇只是一种图腾符号,并未如创世纪中的蛇一般,具有独立的生命和意志。这样的进步要在后世的有关蛇精的故事,如白蛇传中才能实现。 (三)关于人和人的关系 在“女娲造人”中,人和人之间是一种没有关系的关系。“富贵者”和“贫贱者”是由神在造人之初就安排好的,世人除了接受这样的安排,别无选择;而二者之间似乎并无直接关系。他们的一切所作所为,都不会对彼此和自身产生任何影响。对于富贵者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了;但对于贫贱者,这套理论就显得有点阴险。王利器先生在风俗通义校注叙例中说:“应劭风俗通义,隋书经籍志入之杂家,前人评论,大都讥其不纯,侪之俗儒;后进循声,莫能原察。闲尝翻其书,知其立言之宗旨,取在辩风正俗,观微察隐,于时流风轨,乡贤行谊,皆着为月旦,树之风声,于隐恶扬善之中,寓责备求全之义。”今本的风俗通义并无此条,因而无从判断应劭对此是作为恶来贬的还是作为善来扬的。但既被称为“儒”虽“俗”怕也不太能如陈涉那样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心声。将此传说郑重其事记录下来,表明士人又一次放弃了“民为贵”的立场,而与“富贵者”站在了一起,并且立刻转过身来训斥“贫贱者”道:“闹有什么用!女娲娘娘就是这么安排的,你能怪谁呢?你就认了命吧!”士人们学问渊博,常常能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一番分析加上一番总结,把明明不合理的现象也论证得天经地义,且无懈可击,让人不服都不行。 相比之下,上帝造人的时候就显得站得高、看得远些。不平等的社会秩序毕竟是暂时的。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所以他只造一对夫妻,后世的人们全由他们繁衍而来,这样,谁也没有了看不起谁或者仰着脸看谁的绝对理由。这一点使上帝在可畏中显出了可亲和可敬。 无独有偶,十六世纪,加尔文在进行宗教改革时,也提出了“命定论”他认为,上帝在创世时已经预先安排了每一个人的行为和命运,因而教会所宣称的为获救而实行事功是没有意义的。上帝选择一部分人作为施恩对象,这部分人称为选民,其他则为弃民。其区别在于个人在现实社会中事业的成就,个人在尘世中的成功恰恰是上帝选择正确的证明。“这种命定论,一方面反对教会的权威,另一方面则把基督教信仰中对彼岸世界的追求,转为对现实社会世俗价值的追求,把出世的宗教观念转化为强调个人奋斗的入世主义的宗教精神。这样一种道德价值观再加上他所提倡的节俭勤奋禁欲的伦理观成为清教徒的核心的伦理观念,这种伦理观念极大的推动了资本主义的发展。”神话很容易被利用来发展宗教,宗教又很容易被用来维护现有的社会秩序。然而欧洲人却将其改造以促进社会发展,却更见其大智慧了。 在造人的数量上,二者也有差距。上帝造了一个男人,给他取名叫亚当;又用亚当的肋骨造出一个女人,亚当给她取名叫夏娃。他们一开始就有自己的名字,并且如上帝一般有起名字的能力。在先民的心目中,名字是和人的灵魂相关联的,具有特殊的魔力。名字是一个人得以与其他人区别的首要标志。亚当夏娃的名字使得人类在上帝面前显现出自己的独立性。而女娲造人是批量生产的,无论是“富贵者”还是“贫贱者”都没有自己的名字。他们只是一群面容模糊的人组成的集体。西方文化充分肯定个人的价值和尊严,具有强烈个体意识;而中国神话则强调群体精神,个体往往被淹没在群体之中。这一点在最初的叙事系统中就已经显示出来了。 夫妇,人伦之始也。其主要的社会功能就是繁衍后代(生孩子如今被戏称为“造人”)。那么在造人的神话中,夫妻关系一定是一个无法避免的主题。罗泌路史云:“女娲佐太昊,祷于神,祈而为女妇。正姓氏,职婚因,通行媒,以重万民之判,是曰神媒。”女娲变成了媒婆,只是为了让男女结为婚姻而已。 “耶和华神说,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大概因为上帝也体验过独居的凄凉吧,他为亚当造出一个配偶来陪伴他;这就是说,在上帝的眼里,消除孤独原本就是婚姻生活所必须有的要义。“那人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因为她是从男人身上取出来的”——男人称自己的女人为“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忽略其中暗含的男尊女卑思想,那种血肉相连、无法割裂的天然联系,那种饱含怜爱、体恤的柔情,不能不让人怦然心动。“因此,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夫妻之间的性是上帝的安排,其正当性如人类的存在一样无需证明,人们还能有什么理由拒绝或者非难它呢? 两相比较,上帝似乎更体贴人情。在女娲那里,婚姻似乎仅仅只是一种保证人类得以繁衍的社会制度。没有爱,也没有性,婚姻像一座简陋的大房子,外表堂皇而内里却空空荡荡。虽然后世也有孟子那样的哲人说“食色性也”也有像汤显祖、元好问那样的“有情人”说“情之至”可以“生而可以死,死而可复生”、情可以“教人生死相许”但绝大多数时候的绝大多数人好像都羞于出口谈性说爱。在大多数旧文人的观念里,性是隐秘不洁的,爱要么在私人生活中是消遣品,要么在社会生活中被政治化。直到今天,中国人也不能光明正大地谈性、直接了当地说“我爱你”而在上帝那里,更重要的却是,婚姻满足了人们爱和性的需要,从而避免了孤独,享受了愉悦。上帝做的最坏的事情是让人必须死,最好的事情是让人拥有性欲。这两件事都在上帝造人之初就已经完成,一好一坏,两相平衡,人生也还不至于让人难以忍受。虽然禁欲主义在中世纪的西方也曾盛行一时,但文艺复兴运动之后,已经完全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看起来是永无出头之日了。西方人无论在行动上,还是在言语上,对于性和爱都顺其自然,坦然处之,恐怕和对上帝的信仰不无关系。 (四)关于人自身 用泥造出的人,一开始应该都是没穿衣服,也没衣服可穿的。中国神话中没有提到这一点。创世纪里却明确说:“当时夫妻二人赤身露体,并不羞耻”吃了智慧树上的的果子后“他们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体”听见上帝的声音“就藏在园里的树木中”人有了智慧,首先就发现自己赤身裸体是可耻的,第一件事就是穿衣服。这是将穿衣服归结为羞耻感的产生。这样的解释使人类显得聪明而高尚,但有点以今解古的意味。真正的人类发展史上不可能有上帝送上一颗智慧果,人一吃就突然有了善恶之分。照一般规律,实用目的总是产生在精神目的之前。就穿衣来说,应该是御寒和保护的目的产生在前的。德国艺术史家格罗塞就认为,羞耻感是在人们穿上衣服之后逐渐培养出来的。他发现,那些平日总是裸体的澳洲原始部落的妇女在参加性爱舞蹈时,却要穿起羽制的围裙,这种做法的目的是要唤起异性的注意。格罗塞说:“遮羞的衣服的起源不能归之于羞耻的感情,而羞耻感的起源,倒可以说是穿衣服的这个习惯的结果。”“在低级文化间,偶然掩蔽性器官,固然可以有性刺激,但等到掩蔽的习惯成为普通的经常的行为时,就会失去其原来的意义;结果成为我们现在的性刺激的就不是习惯的掩蔽,而是偶然的无掩蔽。这中间已经有了一种很重大的伦理的进展——性的自制已经成为一种道德。”也就是说,当原始人类还不知道穿衣的时侯,是无所谓羞耻感的,遮蔽性器官,是为了吸引异性;随着穿衣成为习惯,羞耻感逐渐产生,偶然暴露性器官就引以为羞了。因此,衣服的遮羞功能包含着道德自制的内容。格罗塞的见解无疑是深刻的。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在气温最适于人体时仍需要穿衣。对性美的欣赏,也首先是从服装开始的,只有情侣关系的男女才有可能彼此欣赏裸体之美。这之中,道德规范起着潜在无形,但又极其强大的作用。 希伯莱神话对于人类为什么穿衣的解释虽不尽科学,却显示出他们对此现象的重视。亚当和夏娃在发现自己赤身裸体之后“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作裙子”;上帝在把他们逐出伊甸园之后,仍然为他们“用皮子作衣服给他们穿”这大概是文明人对于原始人处于采摘和狩猎阶段的服装的猜想吧。 中国古代对于服装是非常重视的。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度制中说“凡衣裳之生也,为盖形暖身也。”然而在实用目的之外,服装上还沉淀了太多的政治文化意义。从汉代起,中国的服饰制度已经趋向于完备。从皇帝到皇子、皇孙乃至皇族,从文武百官到庶民百姓,各有严格的服饰制度;从服饰的颜色、式样到图案花纹,都有相关规定,不能逾越。吉服凶服,祭服常服,盛装平装,各有其制;冠笄之礼,长幼之服,各依其时。正如贾谊新书服疑里所说的那样:“见其服而知贵贱,望其章而知势位”董仲舒的分析更为详尽:“染五彩,饰文章者,非以为益饥(肌)肤血气之情也,将以贵尊贤而明别上下之伦,使教亟行,使化易成,为洽为之也。若去其度制,使人人从其欲,快其意,以逐无穷,是大乱人伦而靡斯财用也,朱文采所逐生之意矣。上下之伦不别,其势不能相洽,故苦乱也。嗜欲之物无限,其数不能相足,故苦贫也。今欲以乱为洽,以贫为富,非反之制度不可,古者天予衣文,诸候不以燕,大夫衣缘,士不以燕,庶人衣缦,此其大略也。”后汉书舆服志也说:“非其人不得服其服”这就表明,服饰已经成为统治者用以“分尊卑、别贵贱、辨亲疏”的工具。中国古代造人神话试图解释社会等级的形成,却对作为等级制度符号的服饰现象不管不顾,似乎女娲造出的人就是穿着衣服的,很是令人费解。也许,从某种程度上,这表现了我们这个民族对作为生命之本的肉体的忽视? (五)关于人和神的关系 对于宗教的发展,一般认为,宗教起源于自然宗教(魔术、拜物教、崇拜无人格之神),经过多神教及高位神的多神教阶段(二元神教、轮换主神教、单一主神教),最后发展出一神教。中国古代神话就表现出自然宗教的特点。盘古开天辟地,女娲造人、补天、为媒,后稷教人稼穑,大禹治水等等,表现出对自然物与自然力的直接崇拜,信仰的目的和内容简单而朴实,相信多神,众神之间平等。创世纪中的上帝开创了天地,为人创造出适合的环境,造人,让男女结合以繁衍后裔,将人赶出伊甸园,全知全能,具有无尚的权威,表明已经进入一神教时代。 在中国古代神话中,神虽然也拥有神奇的力量,但在创作者的心目中,占中心地位的还是人。可以说,神是从属于人,为人服务的。那些如女娲一样对人有益的神得到赞扬,那些如蚩尤、共工一样为恶的神遭到鄙弃,善恶二分,爱憎分明。其思维方式显得简单幼稚,却如儿童一般,有一种未经人事的纯洁和天真。 到了创世纪,人类已经拜伏在高高在上的神的脚下了。但是,人并没有放弃自己作为人的所有,他有所保留。当他们听从了蛇的诱惑,摘下智慧树上的果子的时候,他们就自己决定了自己的命运。而全知全能的上帝竟然没有预料到,也没有阻止这样的行为;事后上帝给予人类的惩罚是严厉的,但却无法逆转这个过程。这样的上帝还是全知全能的吗?也许,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目的只是为了让人意识到自己的独立和原罪?但蛇和人顺从了上帝而得到的却是惩罚,这个上帝也太乖戾了些。这种吊诡性正反映了人类在与自然、社会、神这些异己力量的抗争力量得到增强,抽象思维能力也有了较大发展。 这样的人神关系观还影响到民族的文化心理。以人为中心的人神关系观使得中国人的宗教观具有强烈的世俗性和功利性。对于普通民众来说,拜关公、土地、财神和拜菩萨、罗汗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为了向神求得财产、功名、子女等现世的幸福。而文人的崇信佛道,也主要并不是为了超凡脱俗,探究终极关怀,最终达到绝对自由的心灵境界,而是为了在现世中生存得更好。中华民族的精神之根深深地扎在现世的土壤之中。 宗教学家说:“神话的确有助于人们解释古人的习俗、信仰、制度、自然现象、历史名称、地点以及各种事件。”神话的作用何止于此。“在历史与神话的关系中,神话被证明是初始性的因素,历史是第二位的派生的因素。一个民族的神话不是由它的历史确定的,相反,它的历史是由它的神话决定的。”如今,我们站在历史的长河中向上溯望,仍然能看到,发源于神话的河水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向当下。 男人斜视女人症探源 编者按 这篇文章的可读之处,在于它的选题和表达风格。因此,在穿越种种引述材料的时候、穿越尘封的历史的时候,我们千万不要忘记时刻关注作者的观点。  儒家的老祖宗孔子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相信夫子身后千秋万代众多的男人读这句话,都会有苏轼读庄子后的感叹:“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这是夫子一生唯一的一次表明对女性的态度。夫子是在什么情形下说这话的,论语中并无记载。一般情况是,当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打败时,他也许会在心里反省自己的错误和弱点,但嘴上说的肯定是:“他是小人!君子哪能斗得过小人!”同样,当男人在女人面前感到无能为力时,会说:“好男不和女斗!”似乎和孔老先生的话意思差不多。 据说夫子曾经“出妻”也就是离了婚,将妻子送回娘家。个中原因,他的弟子们都讳莫如深,后人也就无法得知了。有可能是他主动休妻,也有可能是妻主动休夫。无论什么原因,离婚总是人生的一大失败,当事人不可能无动于衷,这一点应该是古今相同的。凭直觉,我总感到这句话和他的出妻是有联系的,似乎饱含着难以在弟子们面前坦露的婚姻失败后的辛酸。 道家的老祖宗庄子则是另一种作派。道家对于女性的态度和儒家不同。对于现实中的种种不平等现象,儒家是先势利地予以承认,再力图通过一整套礼乐制度将其合理化、权威化。所谓的“三纲五常”实质不过是君尊臣卑,长尊幼卑,男尊女卑。道家反对礼乐制度,幻想回复到一种原始的平等社会,所以并不歧视女性。在老子的书中甚至还保留着很多女性崇拜的痕迹。比如,他把道称为“玄牝之门”(女阴)和“谷神”(生育之神)并且“可以为天下之母”(第二十五章)。 庄子也没有歧视女性的言论。但他做过的一件事却很容易让人有这样的误解。庄子的妻子死了,他的朋友惠子急急忙忙赶去吊唁。一进门,却见庄子正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摆着一个破脸盆,一边敲一边唱歌。惠子简直要气炸了肺,指着庄子的鼻子就问:“人家与你夫妻一场,为你生子、养老、持家。如今去世了,你不哭倒也罢了,还鼓盆而歌,岂不太过份、太不近人情了吗?”(我怀疑这句原话可能是:你还算是个人吗?庄子写在纸上的时候嫌难听,纂改了。)庄子说:“她刚死的时候,我也很悲哀。后来想通了生死的道理,就不伤心了。”惠子很奇怪:“什么玄妙的道理啊,这么神?”庄子唾沫星飞溅起来:“她本来是没有生命的;不仅没有生命,而且还没有形体;不仅没有形体,而且还没有气息。在若有若无之间,变而成气,气变而成形,形变而成生命,现在又变而为死。这样生来死往的变化,就好像春夏秋冬四季的运行一样,全是顺着自然之理。现在她静静地安息于天地之间,而我还在哭哭啼啼,这不是太不通达了吗?” 庄子中没有交待这段话效果如何。想来是对于惠子这样难缠的对手,效果不佳,而庄子又不愿意睁着眼睛说瞎话,就有意回避了。后世的门徒及非门徒们看不到庄子内心深沉的悲哀和精神的超脱,只学到了无情的皮毛。如今民间丧礼上吹吹唱唱、说说笑笑,官场上流行的“中年男人三大喜事:升官、发财、死老婆”就是明证。 还有玩得最绝的——法家的重要人物吴起。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上说:“吴起者,卫人也,好用兵。尝学于曾子,事鲁君。齐人攻鲁,鲁欲将吴起,吴起取齐女为妻,而鲁疑之。吴起于是欲就名,遂杀其妻,以明不与齐也。鲁卒以为将。将而攻齐,大破之。”“其少时,家累千金,游仕不遂,遂破其家。乡党笑之,吴起杀其谤己者三十余人,而东出卫郭门。与其母诀,啮臂而盟曰:‘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遂事曾子,居顷之,其母死,起终不归。”瞧瞧这位,真够毒的——“无毒不丈夫”的“毒”!因为别人说自己坏话,就一下杀死三十多个人;为了作将军,残忍地杀死无辜的妻子;为了作卿相,忍心让母亲带着至死见不上儿子最后一面的遗憾走进坟墓。吴起用了什么手段杀妻,司马迁没说,不知道是知之不详还是怕承担宣扬暴力的恶名。我想,他一定是从背后,或者趁妻子熟睡之际下手的。他无法面对着妻子的眼睛痛下杀手。否则,那将是他一生走不出的梦魇。我在电视上看过,一个伙同他人杀人的嫌犯潜逃了十五年之后,自己走进了公安局自首了。面对记者的镜头,他说,十五年了,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死者浑身是血的样子和充满乞求的眼神。这样的无名小辈,其心理承受力自然无法和吴起这样的大军事家相提并论,但吴起也还毕竟是人“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作秀之中应该也还有一些仁爱之心的。我只是不知道他的妻子和母亲临死之际,会不会想到这个男人,心里又会有如何的感慨。我想,她们是该流着泪,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而无言的。法家就是这样,为了实现目标而采用非法手段,从而构成自身难以克服的悖论。这恐怕也是它无法为人们广泛接受从而取代儒家成为治国之大政的主要原因。 儒,道,法,都是百家中的显学。在中国的典籍文化的发端处,便有意无意地撒下星星点点男尊女卑的种子,从一开始就教着男人:看女人,要斜着眼!经过千余年的浸润乃至浇灌、培育,后世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其枝叶严严实实遮蔽了天空,其根系遍布大地,并深深扎进了地层深处。生在这片天空下,长在这块土地上的男人,无法拒绝其影响。男人的斜视症更是日渐一日地严重起来。 三国演义中的刘备,就是这棵大树在“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浇灌下结出的一个精彩的怪果。正是他,将歧视女性思想用通俗易懂的形象比喻表达出来,从而大大扩展了它的影响范围,提高了它的接受程度。其名言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衣服是没有意愿的,可以随便挑拣,一切只取决于主人的意愿;穿旧了或者只是不喜欢了,过时了,就可以扔掉,再换件新的;一个人不可能只穿一件衣服,最起码要四季有别,还得有一套预备换洗的;酒喝得一时性起,可以顺手脱下衣服随便送人——如果天气不是太冷的话。在孔、庄、吴这些老祖宗眼里还能算人的女人,于此已经完全沦落成物了!——不知道这是谁的悲哀? 其实早在汉代,就已经有比这还“精彩”的比喻:“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这可不是村夫野老的饭后闲谈,否则不会明明白白记载在汉书郊祀志里。其著作权人是刘备的远祖、雄材大略的汉武帝刘彻。他的名言似乎远比不上刘备的流传广泛。其原因可能是,比起以资后世天子“引以为鉴”的正史“引车卖浆者流”所喜爱的小编者按 这篇文章的可读之处,在于它的选题和表达风格。因此,在穿越种种引述材料的时候、穿越尘封的历史的时候,我们千万不要忘记时刻关注作者的观点。说吸引力要大得多。另外一个原因恐怕是,这位天子说这话是有前提的:“嗟乎!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谁都明白像黄帝那样成仙只是一个虚妄的幻想。前提既不可能为真,结论自然也就不能为真了。武帝说这话时也许是十分真诚的,然而却使他成为了后世人们,尤其是史家暗地里的笑柄。罗贯中让刘备说那样的话,除了有三国志里记载的“先主”多次“弃妻子”的史实之外,还有这个“家传渊源”作根据的。 四大名著中另外两部,水浒传和西游记情况与三国演义类似。水浒传里的女人不是河东狮,就是贪贱淫。男人无论贵贱,美丑,少长,好像都是些铁打的冷面孔,对于女人,可以养,奸,杀,就是不爱。西游记里,妖精似乎都是女人,千方百计破坏取经事业。她们贪婪,总想吃唐僧肉以长生不老;要不就是好色,总想霸占唐僧这个小白脸,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而作为正面形象的男人们,唐僧,悟空,沙僧,好象一入佛门,人性就即时消失,心变为一片死海,除了取经,任什么也再不能激起些许微澜了。这时候还把他们称作男人已经名不符实了,虽然在生理意义上他们还是男人,但在心理意义上已经是中性人。倒是八戒还更像真正的男人,见了美眉就上前套近乎,献殷勤,一时性起,连天条也照犯不误,哪怕为此而被贬下界、脱生为猪也不改初衷。他不象患多疑症的悟空,再美的脸蛋也要看出妖气来,大煞风景。但八戒每次艳遇的下场总是不妙,不是被妖精捆成棕子一般吊在半空哼哼唧唧地叫,就是让师兄变个美女,小虫子之类戏弄一番。真是可怜煞也! 这样我们就明白了,当红楼梦说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时,会有多么惊世骇俗!那效果应该是不亚于一场台风的!只可惜这样的高论实在是太少了! 男人的斜视症,其实也不全是男人的错,女人自己,尤其是那些作为母亲的女人们,实在也还是要承担一些责任的。试想,假如吴起的母亲从他吚呀学语、蹒跚学步的时候起,就教育他要爱亲人,尊重他人,爱护一切生命,给他一颗善良的心,而不是由着父亲,甚至是帮着父亲,将孩子培养成冷酷无情的政治动物,那么也许中国历史上会少了一个军事家,但吴起的母亲会有一个好儿子,妻子会有一个好丈夫。如果让我来替她们在这两者中选择一个的话,我一定会选择后者。但也许会有更多的人做出和我不一样的选择。 在中国古代,孟子的母亲可以说是最善于教育子女的母亲。“孟母三迁”、“断机教子”几乎尽人皆知。即使当儿子已经成年,娶妻之后,她也仍然没有放弃教育的责任。韩诗外传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孟子妻独居,踞,孟子入户视之。白其母曰:“妇无礼,请去之。”母曰:“何也?”曰:“踞。”其母曰:“何知之?”孟子曰:“我亲见之。”母曰:“乃汝无礼也,非妇无礼。礼不云乎:‘将入门,问孰存;将上堂,声必扬;将入户,视必下。’不掩人不备也。今汝往燕私之处,入户不有声,令人踞而视之,是汝之无礼也,非妇无礼也。”于是孟子自责,不敢出妇。 “踞”即“箕踞”就是把两腿伸开、象簸箕似的坐着。这是一种很不礼貌的坐姿。礼数的要求是要将两脚盘于腿下。孟子以此为由欲休妻,但他母亲说:“你进门没有按礼的要求高声叫门,这是你的失礼,而不是你妻子失礼。”和孔雀东南飞中刁横无理的焦母比起来,她通情达理而又立场公正,毫不偏袒自己的儿子;和“二十四孝”里“涌泉跃鲤”中姜诗的母亲相比较,她不那么昏庸冷漠,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愚蠢地赶走无辜的妻子而不置一言。最可贵的还是她的聪明机智。她不是以母亲的“势”来压制儿子,强迫他接受自己的观点,也不是摆出一幅导师的样子,苦口婆心地进行谆谆教导,而是抓住了孟子自己的行为和他所以轻视妻子的标准——礼——之间的矛盾来批评他,让他无法辩解,也无法反驳。中国历史上,多的是只作为母亲的“慈母”和作为道德范式的“善母”少的是孟母这样既有智慧、又懂教育的“智母” 在孟子一书中,我们看不到有任何歧视女性的地方。相反,倒时时能看到他对女性的关怀。他指点梁惠王“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要求“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他与淳于髡辩论说:“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在“齐人有一妻一妾”这个故事里,齐人的妻子远比那个愚蠢而骄傲自大的齐人要聪明实在得多。如此的入情入理,如此的灵活权变,又如此的深察世情,哪里是后世的腐儒可以望其项背的!孟母成功地预防和纠正了儿子的斜视症,为后世的母亲树立了一个光辉的榜样。只可惜后世女性少有德、智、才能和她比肩者。 关于孟子的身世,现在知道的很少。西汉韩婴的韩诗外传、刘向的列女传都只提其母,不提其父,可以推测其父可能早亡。有些书说“三岁而孤”不知所据为何。这对孟子来说未尝不是幸事。在那个年代,缺少了权威比天大、却远不如天之宽阔包容的父亲“智母”会发挥更大的影响,儿子也就有了更大的发展空间。这恐怕也正是那么多名垂青史的古人,如王粲、韩愈、元稹、欧阳修、晏殊等,能够取得骄人的成就的一个主要原因吧。 刚才偶然查资料,才发现三国演义里的刘备竟然也是“幼孤,事母至孝”真不知道他母亲怎么教育的他,竟让他说出那一番能让所有女性捋起袖子“雄赳赳、气昂昂”走上战场的狗屁话来。有人说,当一个女人宣称“世上没有一个男人是好东西”的时候,她是把自己的父亲、兄弟等排除在外的。那么同样,刘备说这话的时候,就如同夫子的“女人难养说”一样,是把自己的母亲排除在外的。这就使这话的真理性大打折扣了。试想,如果每个男人都把自己的母亲排除在外,这世上难养的女人、如衣服的女人,还会剩下多少?再查三国志,却是“先主少孤,与母贩履织席为业。”“先主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先主和他母亲只是贩鞋织席的小商人,先主都没读多少书,他母亲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和智慧明礼的孟母差远了。看来母亲的水平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儿子的高度。母亲不正眼看女人,难怪儿子会斜视。 但当斜视成为一种流行,一种公认的真理的时候,也许母亲的对编者按 这篇文章的可读之处,在于它的选题和表达风格。因此,在穿越种种引述材料的时候、穿越尘封的历史的时候,我们千万不要忘记时刻关注作者的观点。抗会变得微不足道吧?编者按 这篇文章的可读之处,在于它的选题和表达风格。因此,在穿越种种引述材料的时候、穿越尘封的历史的时候,我们千万不要忘记时刻关注作者的观点。编者按 这篇文章的可读之处,在于它的选题和表达风格。因此,在穿越种种引述材料的时候、穿越尘封的历史的时候,我们千万不要忘记时刻关注作者的观点。编者按 这篇文章的可读之处,在于它的选题和表达风格。因此,在穿越种种引述材料的时候、穿越尘封的历史的时候,我们千万不要忘记时刻关注作者的观点。编者按 这篇文章的可读之处,在于它的选题和表达风格。因此,在穿越种种引述材料的时候、穿越尘封的历史的时候,我们千万不要忘记时刻关注作者的观点。编者按 这篇文章的可读之处,在于它的选题和表达风格。因此,在穿越种种引述材料的时候、穿越尘封的历史的时候,我们千万不要忘记时刻关注作者的观点。编者按 这篇文章的可读之处,在于它的选题和表达风格。因此,在穿越种种引述材料的时候、穿越尘封的历史的时候,我们千万不要忘记时刻关注作者的观点。编者按 这篇文章的可读之处,在于它的选题和表达风格。因此,在穿越种种引述材料的时候、穿越尘封的历史的时候,我们千万不要忘记时刻关注作者的观点。编者按 这篇文章的可读之处,在于它的选题和表达风格。因此,在穿越种种引述材料的时候、穿越尘封的历史的时候,我们千万不要忘记时刻关注作者的观点。编者按 这篇文章的可读之处,在于它的选题和表达风格。因此,在穿越种种引述材料的时候、穿越尘封的历史的时候,我们千万不要忘记时刻关注作者的观点。编者按 这篇文章的可读之处,在于它的选题和表达风格。因此,在穿越种种引述材料的时候、穿越尘封的历史的时候,我们千万不要忘记时刻关注作者的观点。编者按 这篇文章的可读之处,在于它的选题和表达风格。因此,在穿越种种引述材料的时候、穿越尘封的历史的时候,我们千万不要忘记时刻关注作者的观点。编者按 这篇文章的可读之处,在于它的选题和表达风格。因此,在穿越种种引述材料的时候、穿越尘封的历史的时候,我们千万不要忘记时刻关注作者的观点。 解析老鼠对大米的情 三年前,一个朋友说,他女儿放学回家,对他说:“爸爸爸爸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逗得全家哄堂大笑。仔细一想,父母可不就是大米?为了儿女无私地奉献出自己的一切;儿女可不就是老鼠?悄悄地偷走父母的青春、财产乃至生命,还时不时惹父母生气。朋友为女儿有这样的语言天赋高兴得连亲她三下。可女儿说,班里同学都这么说。那时他女儿上小学三年级。我当时听了也是很会心地笑了的。看来这又是一个无人认领专利的群众发明了。 没想到在三年之后,这个天才的比喻竟然成了一首爱情歌的名字,竟然能在一夜之间从网上红遍了网下,红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可是,当歌手深情地唱着“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其中包含的谐谑意味已经荡然无存,让人禁不住去琢磨语言深处的东西。可是,我怎么越琢磨越不是味? 首先,关于大米的来源。大米是别人的。老鼠不会自己种大米。大米怎么来?只有一个字:偷。夜深人静的时候,老鼠从洞里出来,鬼鬼祟祟地侦察一番后,确定没有危险,这才蹑手蹑脚地来到大米袋子前。明明袋口大开,甚至昨晚它咬的洞还在,它就是不从此下口,却偏要重找一个好地方,用它那尖利的牙齿一挑,弄出一个洞来,然后才嘎嘣嘎嘣大嚼起来。如果吃饱了还没动静,它一高兴,有可能顺袋而上,在米袋里练习练习挖洞,然后就地方便一下,也是常有的事。我想,即使最善良的主人此时此刻看到此情此景,也一定会有掘地三尺、然后将其碎尸万段的革命豪情的,犹如老美对拉登。这是我的亲身体验。那么,男人女人,哪位愿意作这样委琐龌龊的老鼠?又有哪位愿意作被这样的老鼠爱的大米? 其次,关于爱的方式。也就是说,老鼠怎么样爱大米?这个答案很简单,也就一个字:吃。老鼠对于大米,除了能使其最终成为食物外,再无任何意义,而这个意义的实现对大米本身无任何益处;大米对于老鼠,是主要食物之一,能满足其基本生理需要,维持其生存。但这种意义需要在大米的异己化过程中才能实现。换成通俗的说法,就是大米被吃进老鼠肚里,这才成为食物;完成作为食物的价值后,被排出体外——它已经不再是白花花的大米,而是黑乎乎的了。这时,它对于老鼠的意义,仅仅是一种有可能促进下一代大米产生的因素。试想,老鼠会怎么对它呢?那么,男人女人,有谁愿意作这样的只满足生理需要、被一次性消费的大米?也许有人愿意偶尔作一次这样的老鼠,但他会称这种老鼠对大米的爱为爱情吗?他会仅仅满足于这样的爱情吗? 后来朋友的女儿告诉我,学校出现了新版本的歌谣:“xxxx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一口一口咬死你!”多么形象而又准确地显示出这种“爱情”的本质! 第三,关于大米的可代替性。老鼠是杂食性动物。可以说,凡人吃的它都吃,人不吃的它也吃。只是老鼠药对它没多大吸引力,不知是人笨,还是它太聪明。粮食,蔬菜,瓜果,甚至肉类,没有它不喜欢的。即就粮食来说,大米,小麦,玉米,大豆,高梁,都可以单独或者共同成为它赖以生存的主要食物。其间的差异只不过取决于这只老鼠的生存环境——是北方还是南方,是山区还是平原,是家生还是野生——而已。就老鼠来说,它不会有选择的意愿,逮着什么吃什么。就大米来说,它只能被选择,或者不被选择,没有任何主动性可言。那么,男人女人,有谁愿意作这样受环境左右的老鼠?又有谁愿意作只能被选择或者完全被他者代替的大米? 所以,可以得出结论,老鼠对大米的“爱情”只不过是一种基于生理需要的满足的、自私的、不平等的、三心二意的欲望而已。冠之以“爱情”实在是对这个世间最真挚,最纯洁,最珍贵的词语的亵渎! 在中国人眼里,老鼠向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在中国文学的源头诗经中即有硕鼠相鼠等有名的篇章。我敢说,老鼠如果是人,即使是最无耻的人,被那样含讥带讽一数落一顿,也会脸如桃花一般,躲到没人的地方,千呼万唤不出来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更是地球人都知道的名言。也许,这种状况在下一代身上会得到改观。在汤姆和杰瑞、唐老鸭和米老鼠、舒克和贝塔等动画片里,老鼠已经变成了善良、友爱、勤劳、比猫聪明或者说狡猾n倍的可爱小精灵了。但“爱大米”的老鼠似乎与此无关。 悼旧同窗 李君者,余师范同窗也。自师范毕业即为乡村教师,至今二十年矣。期间与所有同学几无交往,亦不尽知其近况。三月某日,忽闻其仰药自尽之噩耗,惊怖而不能信。昔日同学一十三人乘夜赶赴其家,于灵前始信为真。叩问其何故如此,其妻亦未能尽明。其后数日,余心头阴影盘旋,不可稍解。今化以文字,以悼之,以自释。    一别廿载未通问,何意重逢君故园。 遗像端供迎欲笑,微躯厚掩静惟眠。 都云眼底红尘冷,谁顾胸中膏火煎。 不惑甫及绝弃去,我生狂惑自凄然。 七绝雨后望南山 雨后青山,树木历历,娟然如洗,云流雾绕,如诗如画。然山脚一规模巨大之采石场,兀然现于眼前,恍若人体一溃烂巨疮,白骨森然。令人不能不触目惊心。 美人新浴怯还藏 重挽罗纱隐素妆。 无赖山风撕扯去 却知忍痛掩深创。 七绝元宵夜无月 银花未落火枝生 不夜天街顾盼行。 不恨今宵无月影 天涯定喜慰离情。 驼队走过 你们从地平线外走来 缓慢的步履 安静的眼神 是不是千年如一 我听见 许多沙粒 穿过密密的树林 扑嗽嗽落地 风把沙粒串起 攥一把飘带在手心 想飞的时候 甩出长发的飘逸 长发纠结 风恼怒地长啸 撕扯揉搓狂奔 一根钝针 穿过昏黄的乱发 没有声音 那时的你们 睫毛长长的眼睛 会不会眯起 渐行渐远的影子 牵一声叹息 摇曳在黄昏里 今夜世界已经近乎完美 我对自己说 今夜,这个世界真好 身体舒展为一棵树 尽情地向天空延伸 如礼花一般瞬间绽放 屋里没有影子 冬天已经遗失 炉子里的火呼呼作响 炉子在一幅画里 画在对面的墙上 一双烤火的手映着红光 我对窗帘说 这个世界已经近乎完美 我对桌子说 只是,我和墙的距离有点长 城市断章 寻人启事 一丛丛整整齐齐的灌木。只是已经枯死。叶上蒙了厚厚的土,在风里摇摆。没有声音。 “万分焦虑”是枝头上一朵血红的花,似乎要挣脱什么,努力盛开。 广告 精心设计的盆景,摆放在路边,窗口,楼顶。有的精美,有的粗犷,有的不知所云。 坚硬的混凝土似乎被打破了一些缝隙。城市端直的线条也增添了些许柔和。 这盆景是塑料做成的。 没有生命,也许才能更加持久。 毛毛虫 在宽阔的马路上,它不慌不忙地爬着。 不知道那滚滚的车轮,无数抬起又落下的脚,能不能落进它小小的眼睛? 也许,它相信,它那一身黄黑相间的彩装,是最为耀眼的旗帜? 蜻蜓 “这头花真漂亮,像真的一样。” 我伸手去摸模特的头花。那是一只淡绿色的蜻蜓。像梦里飘过的一片叶子。 头花飞了。在大大的玻璃窗上一次一次地撞。 我听见翅膀破碎的声音。 落在我的手心里。我带你去我的池塘。我伸出手掌,高高举起。 它却只是飞。 蝉 它仰着,躺在路边。过一会,六条腿就缓缓地蹬几下。徒劳地挣扎。 阳光金黄金黄。九月的地面仍然烫。小时候,夏天是脚放风的季节。走在阳光下,需要把脚趾踡起来。或者踮起脚尖。或者飞也似地狂奔一气。 城市里的混凝土地要比乡下的土路平多了。可是赤脚走上去,不一定舒服。这只是我的猜想。 这只蝉要死了。它一定想回到泥土之中吧。那里湿润而温和,每一粒土都充满了柔情。那是它的家。 一个人急匆匆走过。 那只蝉成了一堆泥。不对,是一片。小小的一片。 小鸟 早上醒来,天才蒙蒙亮。 没有在闹钟刺耳的铃声中醒来,让我觉得今天会是一个好日子。浑身清爽,心情轻松。 不想去晨练。那是老头老太太的功课。我还年轻。 洗漱。整理床铺。拖地。抹洗桌椅。想哼一首在那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窗子白天黑夜都开着。最近没有扬沙天气。 窗外是一棵香椿树。其实只有半棵。树离我们住的楼房太近。在齐我家阳台窗户高的地方,被锯掉了头,只留下朝南的一根枝条,越长越粗。那黄绿色中带着一抹淡红的香椿芽刚刚被房东折过,只剩下几枝较高的嫩芽在晨风里摇曵。 那只唤醒我的小鸟,一定是站在这棵树的枝头上唱歌的。现在它去哪了呢? 它的歌声,带着草叶上滚动的露珠的清凉。带着拂过溪流的轻风的柔润。带着花儿看到第一缕阳光的欣喜。它一定是从遥远的森林里来。飞过了多少座山,飞过了多少条河,它才来到这里,落在这棵树上小憩? 那是来自神秘的梦里的声音。 它的歌声,不知道唤醒了多少个如我一样晚起的人? 下一个黎明,它又会站在哪一个窗前的树枝上宛转地歌唱? 它最终要去哪里呢? 路之印象 黑色的枝条 随意延伸 编成网 像一团乱麻 花朵 沿枝条 按某种顺序排列 挤挤挨挨 面容模糊 看起来相同 有日子 不下雨了 只有乡下的老农 在一直念叨吧 枝条 和花朵 在雨天里 才是湿漉漉的 而雨季 越来越短 不知什么原因 枝条 和花朵 垂着头 随时准备枯萎 一朵花 努力拱着肩 在密簇簇的花朵中 向外挤 一朵花 落在尘里 花朵遮蔽着枝条 迤逦远去 一朵花 喃喃地说 我想 离远一些 看清那些 相邻的 熟悉面容 七绝雪思五首 (一) 雾裙长曵暗香微,素手轻扬玉蕊飞。 诗兴应随花乱舞,何人可盗妙章归? (二) 仙桃灼灼雾畦栽,沧海桑田四五开 落尽梨花生妄念,桃花雪趁晓风来。 (三) 年年尽见落梨花,岁岁食梨可怨嗟? 何不遍天栽百果,繁花乱坠雪如霞。 (四) 漫天飞絮恣情舞,肆意春风戏广林。 疑是天庭膏壤遍,漫抛折柳尽成阴。 (五) 烟柳瑶池春水碧,牵愁惹恨乱花飞。 信知天苑春将尽,青帝何时下翠微? 关于一只麂 (一) 我的憨厚的乡亲 从拖拉机上跳下 高声喊着 尝尝咱家乡的野味 他们是一群 业余猎人 你安安静静 被他们抬着 身后的一串梅花 在暗夜里闪着 刺目的光辉 家乡的土地 已不再如童年记忆里那般鲜润 失去了你 干枯、贫瘠和死寂 又增加了几分? 乡情的酒太浓太浓 灼得我的心 一夜一夜地疼 (二) 可怜的你 能奔跑的时候 为什么 不向着大海飞奔? 你要像故事里说的那样 被一位年轻的猎人追赶 趟过九十九条河 翻过九十九座山 眼前是碧波万顷的大海 身后是搭在弦上的利箭 可是你不要怕 死亡还在大海的那边 这时 会有电光一闪 从地面升起 一团白色的轻烟 你要做的 只是一回头 轻轻地一回头 猎人的眼睛 就会变得天空一般纯净 春风一般柔软 太阳一般温暖 不要说话 只用你的眼睛 静静地凝望 猎人会慢慢走来 把提着的弓箭抛下大海 用他粗糙的手 抚摸你纤细的腿脚上的道道划伤 然后用健壮的臂膀 抱起你 迎着暖暖的夕阳 走向那 门前开着鲜花 顶上爬着青藤 屋里浮着松脂香的 草房 可是现在 你这可怜的小家伙 横卧在冰凉的地板上 向上睁着的一只眼睛 散发着一缕一缕的凄凉 我说 别难过,朋友 生死都是宿命 这是你注定的下场 但是我知道 我这是代表了很多人 向你说谎 你只是一只麂 不是梅花鹿 不是下凡的天女 对于神迹 你无法奢望 追逐在你身后的 不再是一个手持弓箭的猎人 而是一大群业余猎人 手里举的是 冷冰冰的枪 看不见你的眼睛 就会刺穿你的身体 看不见你疼痛的痉挛 听不见你微弱的呻吟 他们看见的 是你平静地死去 血 无声地流 一滴,一滴 (三) 我的孩子,你真幸运 你在母亲的怀里噘着嘴 你攀着母亲的脖子说悄悄话 你翘起嘴巴让母亲亲吻 你在草地上跳跃,奔跑,翻滚 你咯咯咯地大笑 你放开嗓门嚎哭 你看电视忘了吃饭 你坐在桌前写作业 你在柔软的床上安睡 感谢上帝! 没有让你 还有我们 成为一只鹿 或者一只麂 掏空的鱼 清清的水 漫过你已不完美的身体 曲线仍然完美 清凉的水 放纵地跳跃着 穿过你的口中,腮下,腹里 清亮的眼睛 如果有泪 会融化在这水里 我用温柔的手 在清凉的水里 抚摩你冰凉的身体 那一层薄薄的滑腻 让人想起冬夜里带一身热汗 抚着胸口在窗前迎风而立 一丝,不,一股悸动 从你薄薄的身体深处 沿细细的直线向我涌起 地震的微波 从被疼痛撕裂的地心 击中我紧贴于地的身体 你跃起,用身体碰撞坚硬的盆壁 然后平静地死去 一次,又一次 我用温柔的手 抚摩你冰凉的身体 除去你残余的鳞 草新韵 重土幽泉冷眼逼,躬腰曲腿挺难直。 定知身死空膏壤,化草犹能一展肢。 七律晚菊 题注:数九寒天,偶见室内数枝紫色菊花绽放,无异秋日,感而为诗。 天地凝然怨腐浊,南山冰释雾尘扬。 抱香金蕊枝头死,失色玉蝶篱底僵。 轻焰融融浮紫气,淡茶隐隐和幽香。 傲霜斗雪犹天性,也趁些温媚艳妆。 七律睡莲 清涟荡漾月华明,仙乐依稀袅袅生。 仙子凌波罗袜冷,雾绡拂水舞裙轻。 玉容低首堪怜赏,绰态回腰欲醉倾 珠泪犹含慵睡去,朦胧浅笑梦无声。 七绝中秋 万家灯火映辉煌,阵阵笑歌风带香。碧海青天一夜泣,江山寂寂满庭霜。 卜算子昼梦 相对竟无言 轻笑痴还醉。 若许红尘静里消 四目凝春水。 惊起叶空飞 遍觅香无遗。 直欲逢人就打听: 见着那人未? 题瓷偶 两个人 眼睛对着眼睛 需要多长时间 从熟悉跳到陌生 不知道 有没有人试过 我知道 更多的时候 眼睛忙于 在纷乱的人群中 追逐爱人的身影 恐怕只有这瓷人 才能四目相对 保持一世一生 重读《致橡树》 在迷信诗的年代 诗人说 如果你是一棵大树 我就要以树的形象 和你站在一起 我于是疯长 等我以为 我长成树的时候 黄昏里 我伸出双臂 我的影子 无法弥合 你我的距离 如梦令寄远 遥夜沉沉如水 一曲睡莲轻起 灯暖似阳春 絮语笑谈无已。 如醉 如醉 怕著冷席寒被。 注:睡莲:二胡曲名。 鹊桥仙待人不至 玉钩斜坠 疏星慵睡 寂寞梧桐深院。 风微人静夜初凉 树影动、 频迎不见。 他时见伊 随即背面 一任讨饶发愿。 万千愁怨似烟消 怕听那、 一声轻唤。 下午三点的臆想柳树 站在楼与楼的缝隙里 七月的太阳没有表情 喧闹的河流过一阵杂乱 然后在沙漠里消失 回家吧 小姑娘,你那么虚弱 我听得见 你的那些呼吸 正在一点点地逃离 那一年的七月 也是在下午三点的时候 我靠着商店的橱窗 像沙滩上的鱼一样喘息 那时我还年轻 来到 后来才知道是经过 那座城市 那时的我 看起来一定像你 印刷出来的黑夜 突然降临 我想,我一定是 像你的腰肢一样 柔软地摇摆着 慢慢倒地 我醒来时 是在那家人屋里 额上敷着湿毛巾 风扇对着我吹 他们给我喝很甜的糖水 我家乡的泉水 就那样清清浅浅地 流过我家院里 有月亮的晚上 我把脚放进水里拍打 它会化作一尾鱼 逗弄着清清凉凉的水草 跟着萤火虫儿 飘到很远的地方 你身边的河 其实只是幻像 小姑娘 我想领你 回我的家乡 浣溪沙雨夜晨起有怀 红日三竿热浪翻,林荫寂寂闹鸣蝉,忽疑昨夜梦幽然。 雨骤风狂衾乍冷,山高路远梦犹难,对窗痴语恐君寒。 人类的死亡本能 一棵树 长在某些人的头顶 根须如蛇 在天空中舞动 触着的 就将倒下成灰 一缕烟回归天空 一棵树 导管里流的液体 鲜红鲜红 树下的尸堆 不断长大 树却永远 更靠近天空 一棵树 轰隆一声爆炸 就长大一分 挂在枝头的 焦黄的衣服碎片 是树叶的繁盛 懒洋洋耷拉着 如旗帜 却飘不出 一丝呼啦啦的响声 一棵树 轰隆一声爆炸 花就突然盛开 如烟花一般 带来刺眼的光明 挂在枝头的 大大小小的尸块 是各色的花朵 鲜艳的液体 大颗地滴下 死一般的寂静 一棵树 在爆炸声里疯长 无数人的祈祷 也无法阻止 上帝悄然隐去 羞于自己的疏忽和无能 一棵树 人们以各种名义 上帝或者真主 国家或者民族 人民或者人类 为它命名 使它的存在 成为一种神圣 一棵树 身上刻着自己的名字 随树的长大 更加显明 那是弗洛伊德 一个精神病医生 早就写好的诊断: 人类的死亡本能 如果你是我所欢喜的 如果你是我所欢喜的,如果你能坚持敲三下门,那么,我会带着笑意,打开我的门,迎你进入我的园里。 我的园子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呢。每一株苗,每一朵花,每一棵树,也许并没有什么奇异,但一枝一叶上,都会有我自己的烙印。正是这让我自信。 我会领着你,走遍我的园子,让你惊异于这个小小世界里那特别的魅力。 我会骄傲地向你证明,我是一个多么精明的园丁,一个多么勤奋的农人。 我不能容忍任何一寸土地成为荒漠。土地其实很娇嫩,脆弱,总需要点什么为它遮风挡雨,就象娇嫩的肌肤需要衣服的庇护。裸露的土地,总会让我想起风雨里摇摇晃晃、木然游走的旅人,还有骄阳下嘴唇干裂、目光呆滞的囚徒。 土地其实也有生命。它的生命如细胞一般不停地分裂,然后融进每一颗落进土里的种子,把无形的生命化为有形。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瓣,上面都有着它隐隐的笑容。当成为荒漠的时候,它就已经失去了生命。 所以,我总在不停地耕种。 死去的土地,不再有任何存在的意义;如果有,那也只是其他生命的陪衬。 当你走进我的园子的时候,你就已经为我送来了一颗或者几颗特别的种子。我把它们种进土里。它就开始发芽,长大。 你问我把它们种在哪儿? 我的园子没有围墙,也没有篱笆。我播下一颗颗的种子,发芽,长大,园子的疆域就随着向四围延伸,一点一点,靠近无穷大。 如果你是我所欢喜的,如果你愿意停留在我的园里,我会带着感激,领着你去看我曾经埋在土里的很多宝贝。 我得承认,我有点守财奴的气质。我到处搜集那些我所喜欢却没有用处的东西,或者我认为现在没有用处而将来会有用处的东西。 有好久了,我像小孩子一样,盼望着能把自己的宝贝显示给别人,得到肯定,得到赞许。有些东西只有经过他人的承认才能获得价值。可是没有人对此表示兴趣。 我有点落寞,有点孤独。 当有人天女散花,或者狗熊掰包米一般,将自己的所有一路抛撒的时候,我只是下意识地把我的口袋捂紧。 当我的口袋鼓鼓囊囊、沉重得下坠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仓库,那是我园子里的土地。 我担心的是,那个叫遗忘的家伙,会在不知不觉中偷去我的宝贝。它已经偷走了我太多太多的东西。更糟糕的是,没有人,也没有办法能惩罚它,为它承担罪责的永远只能是我自己。 我把它们装进精致的盒子,埋进土里。 只要你愿意,我会按照我曾做下的标记,把我的那些埋在地里的宝贝都找出来,一一摆在你的面前。 不奢望你的支持,不需要你的夸赞,只要在我兴致勃勃地向你炫耀的时候,你有耐心坚持到底,然后暖暖地看我一眼,我就会知道你懂了,一切归于无言。 帮我把它们重新埋回土里吧。 不不,不是为了再拿出来炫耀。这是土地本身的需要。 表层的灿烂辉煌,更多是让外人来欣赏;内心埋藏的精粹,却是为了避免自己的空虚,并让自己在历史中获得价值。 如果你是我所欢喜的,如果你愿意停留在我的园里,我会带着感激,尽我所有,换取你的满意。你的笑容,就是我最渴望获得的奖励。 我想看看埋藏在这儿的东西,行吗? 你看着我,眼睛里含着笑意,让我无法说出一个“不”字。 我看着你,忍不住想放弃自己。 我开始动手,但控制不住地颤栗。 我哀求地望着你。 这是我园子的墓地,不是埋藏,而是埋葬着许多东西。将曾经埋葬的东西重新暴露于阳光之下,是一桩残酷的事情,无论是对谁。 我摇摇头,站起身。我无法牺牲我的平静,来满足你的好奇。 你无法知道,当初我悄悄埋葬它们的时候,是如何长留着泪水,从岁月坚硬的土堆上,艰难地抠下一块一块的土,才将这坟堆越垒越高,让记忆之手最终无力穿透这土层而触及它们。 只有我知道,那些被埋葬的东西,如果是人的肉身,现在早已经化作了尘,化作了灰;即使挖开坟堆,也只能找到些许的痕迹。在和无艰不摧的时间对抗时,它们的顽强和耐性远远要超过人的肉身。这是另外一种奇迹。 我知道它们还活着。所以我不能,不敢翻开这土层,面对它们。尽管我是多么不愿意拂逆你。 你的要求,真的是一种无法满足的好奇。化为尘灰的,没有人能看见;仍然活着的,我无法忍着疼痛,将它们展示给你。 何必知道呢,花草树木的繁茂,得益于多少埋葬在地下的尘灰的积累。 何必知道呢,花园偏僻的角落里,隐藏着多少大大小小的土堆。 我轻轻地摇头,避开你眼睛的追问。 母亲的神仙生活 母亲已经六十三岁了。我在外面工作。大弟在家务农,小弟在外打工。父亲去世后,因为婆媳矛盾,母亲和大弟分了家,一个人住。幸而我工作的地方离家不远,可以常回家看看。每次我回家,母亲总是这样说:村里人都说,我过的是神仙日子。现在,让我告诉你,在乡下,什么样的生活是神仙的生活。 母亲总是天一亮就起来 不用闹铃定时也不用金鸡报晓 洒扫完庭院再抹洗锅灶 吃一块馒头喝点水有时候也冲包奶粉 然后就开始侍弄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那些花草有邻居送的 也有集市上买的不超过一块钱一苗 她又是培土又是浇水又是上肥料 就这样紧紧张张忙活一清早 对门的张叔比母亲大整整一轮 现在还拖着拉犁天天拴在地里 他那壮得象牛一样的儿子去年得脑瘤死了 做手术花了一万多最后还是啥事不济 孙子初中没毕业就和村里的小伙一起去南方打工 空旷的责任田里只留下他弯腰弓背的身影和苍老的叹息 下午了母亲常和人打打纸牌 平和一毛抠子两毛坐庄翻倍 母亲小时没念过多少书 以前除了纺线织布做鞋啥也不会 所以常常一晌输七八块钱让她心疼不已 逢集时她也去买点油盐柴米 六块钱一碗的羊肉泡好吃但是太贵 她只在小摊上吃一块五一碗的米线或者凉皮 她说那么香辣筋道让人把生日都能忘记 隔壁的张婶和母亲一般年纪 和很多婆婆一样和儿媳过不到一起 分家后把地让儿子种着 可儿子一年到头不给她一个子儿 说是自己要攒钱盖房还要给儿子娶妻 她总是眼泪汪汪地诉苦一番然后说借我几块钱有了就还你 最近几年母亲身体大不如前 血压高心脏不好两膝都有关节炎 我每次回家都给她带消痛贴心血康丹参片 大弟曾用架子车拉她到镇上去做针灸 隔天一次一直坚持了二十多天病情好转 上个月她的胆结石犯了 做手术带其他一共花了五千多元 弟弟们要拿钱我坚决不要 我是大姐情况较好还是我来承担 前天去世的王婶比母亲还小 得了直肠癌其实早已发现 不管是做手术还是化疗都需要一大笔钱 三个儿子都是农民都拿不出钱 她躺在床上整天一连声地声唤 到死的那天还在喊着我想活快把我送到医院 村里人说 母亲过的是神仙的生活 母亲总是这样对我说 我能看出她的眼里的自豪和快乐 也能看出她心底的同情和伤感无法言说 面对这一切,除了唱一支悲哀的歌 我还能做什么?我们还能做什么?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共和国应该为此深深地思索 琥珀与舍利 琥珀 那个诗人 纵身一跃 湘水被刺疼 猛地颤栗 开始收缩 汞珠一般滚动 像腹痛的病人 极力挣扎 却是无声 一切流动的 总要凝固 或者归于虚空 一个琥珀 硕大无朋 就这样 将悲哀的瞬间 定格为永恒 数千年了 无数目光 穿过一层层 堆积得 有些混浊的湘水 仍在努力地 触摸诗人 那身鲜亮的 荷衣芰裳 不知是谁 将琥珀复制 做成链坠 琥珀心中 诗人的荷衣芰裳 已经干焦枯黄 殉道者的神态 已经看不清模样 人们说 真漂亮 我想 如果当初 诗人选择了火 骨灰中定会有 一颗血色的珠子 如同佛祖留下的舍利 只是没人知道 它会不会也成为 挂在脖子上的 一种流行装饰 七律戏赠昔舍友 乍见惊为天外客,十年匿迹现如何。 发福难止福嫌大,解惑无穷惑反多。 低语三更忆窈窕,畅言一夜叹蹉跎。 而今不恨尧山远,红袖听君唱牧歌。 注:舍友为教师,单位名尧山,网名为原野牧歌,在红袖有文集。 某个有雾的天气 层层的轻纱之外 一定有个小小的院落 梨花飘飞 梧桐婆娑 香炉里淡紫的烟 探身向窗外张望 桌上的桃花笺 静静等待风的来访 帘幕深处 锁着一个清幽的梦吧 嘴角挂着微笑 眼泪濡湿了睫毛 那声叹息 行走在轻纱里 如路人穿过密林 把藤萝一一撩起 陪你一生一世走 知道前路上注定有个分点 将我们的离别默默守候 喊着你暖暖的名字 忍不住伸出双手 并不是想将你挽留 只是一转身 突然忘记了你的模样 没有他的陪伴 一个人该是多么的孤独 我不知道未来的路怎样走 亲爱的 我要用眼睛做刀 把你刻在我的心头 然后你放心地去吧去吧 心中的你会陪我 低着头一路走 回味那甜蜜的哀愁 看着你再一次转身 泪水终于任性地 在脸上慢慢滚流 为什么心头刀刻的疼痛还未消散 你的模样在转身的霎那就变得模糊 喊着你暖暖的名字 忍不住握紧你的手 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你 不要你离开不要你离开 如果真的无法将你挽留 我要陪伴你,亲爱的 就这样手牵着手 就这样一生一世走 走到天涯海角 走到地老天荒 永远不回头 转 题注:喜欢看韩剧,喜欢听那听不懂的插曲。看屏幕下的翻译,词极简单,却被深沉缠绵的旋律演绎出别样的深情至味。 你站在原地 我轻轻转身 我听见树叶飒飒地飞 我听见你低低地抽泣 其实你的一切我都懂得 只是我需要一点点时间 将眼眶里的泪水咽进肚里 咽不下的我让它滴进脚下的土地 我是你温暖的太阳,和煦的轻风 不想让你的天空停留一丝乌云 我知道我的一切你都会懂得 亲爱的,亲爱的 我很快就会带着微笑张开臂膀走向你 快乐树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 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座很高很高的山 很高很高的山上 有棵很大很大的树 很大很大的树上 长着很多很多像心的叶子 一个白胡子老爷爷说 这棵树名字就叫快乐 如果谁不快乐 摸着它的树身 左转三圈,右转三圈 一辈子就不会知道忧愁痛苦是什么 笑声会流成一条欢乐的小河 人们从很远的地方赶来 一队一队络绎不绝 绕着大树轻轻抚摸 然后踏上回家的路 蹦着跳着唱着轻快的歌 忘记了脚底的血泡和难挨的饥渴 梦里的笑声引来小鸟的唱和 后来的人们想起家里的亲人 年迈的父母身体过于虚弱 幼小的孩子无法长途跋涉 年轻的爱人要照料家人生活 离开时为他们摘一片像心的叶子 哪怕是上帝也会原谅这善良的过错 每个人都因为自己的爱心倍加快乐 可是,漫山枫叶开始燃烧之前 快乐树已经全身赤裸 阳光下献出最后一丝水分 狂风里唱不出悲哀的歌 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一个悲剧 没有人去想到底因为什么 每个人都觉得别人应该对此负责 再后来呢? 白胡子老爷爷说 现在世上没有了快乐树 不快乐的人,不快乐的时候越来越多 这不是我们要的生活 很多人一直在寻找快乐树的种子 也许最终会找到它生长的那个角落 GameOver 打开游戏 看着沙漏里沙子一点点溜走 想象血管里的血一点点长流 懒懒地不想动手 表演很无趣 游戏很热闹 我却无法进入 game over game over 游戏已经结束 打开游戏 追着沙漏里的沙子比赛竞走 感觉血管里的血左冲右突 兴奋得眉飞色舞 足蹈手舞 我全身心投入 忘掉万事万物 game over game over 游戏已经结束 game over game over 游戏已经结束 无论你是看客 还是玩家 游戏已经注定 会以某种方式结束 你永远无法胜出 game over game over 游戏已经结束 另外一场或几场游戏 就要同时或接着开始 无论是看客 还是玩家 你必得参与 总有些游戏 你无法退出 哪怕早知道 结果已写在游戏最后 game over game over 游戏已经结束 谁在途 在哪一片风景前 你驻足留连 沉吟 点头或者长叹 却忘记了前面的路还有多远 在哪一个岔路口 你四顾茫然 硬币一次次抛下 却无法选择是向北还是向南 在哪一片暗夜里 你大步向前 迎着闪烁的灯火 却不知道是不是在原地打转 你知道我在等待 我知道你在寻找 可是可是 为什么从前世直到今生 却等不来找不到 我们宿命的目标 哦—— 谁能告诉我 谁能告诉我 在哪座山顶 可以为你站成一只汽笛 唤醒你恍惚的动摇 在哪座山顶 可以为你站成一杆路标 指给你前行的大道 在哪座山顶 可以为你站成一座灯塔 屏蔽掉鬼火的困扰 每座山都太高太高 哪座山能让我落脚 那座山我无法找到 现在 正象你一样 我依然行走在路上 依然在不停地寻找 鲜花与月亮 鲜花开放的时候 我每日走过它的身旁。 无数次停下脚步 想把它折来放在我的桌上。 只是怕它疼痛的颤栗和哀伤 只是希望明年还能看到它幸福绽放 带着一身的花香 我轻轻走过它身旁 又不住地回头张望 月亮出来的时候 我徘徊在林间小路上。 总是痴痴地幻想 把它挂在房间的墙上。 我曾经踮起脚尖伸长臂膀 我曾经在书里寻找咒语能长出翅膀 我放弃了这无望的希望 沐浴着这纯洁的辉光 像摇篮中的孩子一般宁静安详 鲜花要开在它扎根的地方 月亮只能挂在遥远的天上 拥有不是都要握在手中 拥有不是都要背在身上 也许以另一种方式拥有 拥有才会更加轻松久长。 走在午夜的雨里 走在午夜的雨里 才知道这街市不是永远那么拥挤 轻风细雨已将白天的喧闹浇熄 树影间昏黄的路灯 如睡眼一般懒懒地欲争还闭 走在午夜的雨里 不再频频回头 随时将那隐身在黑暗里的女鬼躲避 也不再频频张望 小路尽头那盏为我而亮的灯光是否已熄 走在午夜的雨里 我不再感到孤寂 陪伴我的是我的影子 还有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 我知道我可以自由地停下来休息 走在午夜的雨里 也许像一只幽灵飘荡在黑暗的风里 走上家门口台阶的时候悄然回头 却发现昏黄的路灯下 曾经走过的路没有留下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