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心暗许》 楔子 六年前樱都 绿柳红樱远处观,恰似宫中锦绣图。 雕梁画栋的王宫里,西侧清波莹莹的湖畔,一群贵族青年男女在草地上席地而坐,赏花游乐。 其中最受瞩目的,是一个手握着钓竿、懒懒斜倚岩面的青年一袭水色外袍,衣襟半敞,微微裸露阳刚胸膛,勾惹邻近贵族少女们大胆的眼波。 他悠闲地垂钓着,眼眸半眯清风吹来,撩起他额前发络,风吹过,他任发缯凌乱,丝毫没有梳整的意思。 乱发、敞衣、懒洋洋似醒非醒的姿态,青年气韵颓废,可奇怪地,就是无法让人产生轻视之意。 兴许是他的五官太过俊美,抑或是他薄唇浅勾的弧度太过邪肆,或是他握着钓竿的姿势固然轻率,却隐蕴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 钓丝忽然颤动,激起湖面一片涟漪。 “上钩了!钓到鱼了!”一个眼尖的桃衫少女欣喜地喊道,招来其他人的注目。 一伙人视线集中在青年身上,好奇地想看他如何拉起上钩的鱼儿。 只见他连身子也不站起,依然维持那半躺的姿势,手臂随便往后一甩,一条身形饱满的鱼在春阳下璀璨生光。 鱼儿飞跃过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接着跌落草地挣扎着想摆脱箝制。 几名早就注意他许久的少女奔上前来。“风劲,你太厉害了,才一会儿呢,就钓到鱼了。” “能不能教教我?我也想学。” “我也想。” “我也想!” 少女们争先恐后,莹亮的乌瞳热烈地凝望他,心儿怦怦跳,好希望他的眼光能停在自己身上。 那魔性的眼光呵,让人又期待,又害怕。 对于异性的仰慕,风劲自然感觉到了,可他似乎并不想回应,闲闲地掷开钓竿。 “你们真想学吗?”薄唇似笑非笑。 “嗯!”少女们急切地点头。 “那就把那条鱼拿下来。”修长的手指闲闲指向那条还在草地上挣扎求生的鱼儿。“谁敢把鱼亲手拿过来给我,我就教她。” “嘎?”少女们一愣,明眸跟着他手指的方向转,秀眉全都犹豫地攀起。 要她们拿一双雪白柔嫩的小手去抓那么一条滑溜溜又满是腥味的湖鱼?光想就觉得恶心!可若不抓呢,这个俊美非常的青年就不肯教自己钓鱼,为了让他另眼相待,在一群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说不得也只好拼了。 “好,我去!”一个少女自告奋勇。 “我也去!”其他几个也不甘示弱。 于是,一场好戏开锣。只见这些家教严谨的贵族少女们,为了意中人,一个个卸去了平素优雅端庄的形象,争先恐后地抢夺起一条鱼来。 鱼儿无辜,滑不溜丢的身子在无数双娇嫩玉手间穿梭,一下子被捧高,一下子被摔低,好不凄凉! 鱼儿凄凉,一旁看好戏的几个青年倒是笑得合不拢嘴,开心得很。 “我说风劲,你也太坏心眼了吧?”一个白衣青年拐手推了推风劲“这么整姑娘家,瞧她们一个个花容失色的,你看了忍心吗?” “你不忍心吗?”风劲好整以暇地说道。“不忍心的话,可以下场帮她们啊。” “我是想帮她们啊!可你瞧瞧,这混乱的样子我怎么插得上手啊?”白衣青年好笑地摇头,正说着,其中一个少女不慎跌倒,跟着推骨牌似的,几个少女接二连三倒下,狼狈地摔成一团。 这下子,旁观的青年们可笑不出来了,急忙抢上前去扶起少女们。 唯独风劲,眉眼不动地瞧着眼前这一幕,嘴角漫不在乎的笑意几近冷酷。 他转过身,想为自己斟一杯酒,耳畔却拂过一声马嘶。跟着,眼角映入一道快马疾驰的身影。 骏马在他面前停下,昂首嘶鸣,马上的稚龄少女身穿华服,五官精致,肌肤莹腻,像极一尊粉妆玉琢的娃娃。只是这尊娃娃却是有生命的,眼波灵动有神,见到了俊美无伦的风劲,玉颊难免也勾上了一抹女儿家的嫣红。 “风表哥。”少女唤了声,嗓音清脆动听。“父王想见你。” “什么事?” “他说有话——”少女一顿,眼光被风劲身后乱成一团的青年男女给吸引住,秀眉一挑。“他们在做什么?” “没什么。”风劲语气冷淡“抢一条鱼而已。” “抢鱼?”少女眸光流转,这才发现那条在草地上苟延残喘的银鱼。她蹙了蹙眉,跃下坐骑,身材虽是娇小,动作却俐落潇洒。 “公主殿下!”一名青年见到她,讶然惊呼,其他人也跟着停下动作,傻愣愣地望向少女。 原来这个美丽的少女,正是千樱国的王女——云霓。 “你们这样折腾一条鱼很好玩吗?”云霓凝眉道,语气不高不低,没一丝怒气,却自然蕴着股威严。 众人皆是赧然,在她清灵眼眸的子下,竟然一句话也无法辩解。 瞧这些人尴尬的模样!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丫头啊,值得他们慌成那样? 风劲撇唇,兴味十足地看着云霓弯下身,娇贵的玉手毫不迟疑地捧起鱼儿。 鱼儿被整得头晕眼花,鳃唇还教鱼钩给划破了,渗出一道鲜红血痕,云霓蹙了蹙眉,拿衣袖替它拭去。 她替一条鱼止血?一群贵族年轻人看得张口结舌。 云霓视若无睹,迳自走向湖畔,温柔地放鱼儿入水。“可怜的鱼儿,快回家去吧。” 银鱼先是一动也不动,在水面晕眩了半晌,好一会儿,才振作精神,往湖底深处游去。 云霓这才放心地甜甜一笑,转身走回来,沾染腥味的小手毫不客气地拉起风劲的大手。 “走吧,风表哥,别让我父王久等了。” 在云霓的带领下,风劲来到了“龙翔宫”踏进一座气派宏伟的屋宇。 屋内正中央,是一张上好的红木雕就的床榻,杨上,千樱国的国君云飒形容憔悴地躺着。他年约四十,正值壮年,只是缠绵病榻两年多,病痛已将他折磨得瘦骨鳞峋不成人形。 “父王,风表哥来了哦。”一进屋,云霓便活泼地放声喊道。 “劲儿来了?”云飒睁开眼,强撑着直起上半身。 云霓连忙赶到榻边,扶他坐起。 风劲也跟着来到榻边,弯身行礼。“风劲参见陛下。” “劲儿,朕的时间不多了,有件事朕想拜托你。” “陛下请说。” “霓儿还小,不是以担当重责大任,朕走了后,烦你暂时摄政,治理国事,直到霓儿成年那天。” “什么?陛下要我摄政?”风劲剑眉一挑,惊讶的目光朝一旁的云霓望去,她却只是对他浅浅一笑,显然早已知道父王的安排。 “朕会正式下一道圣旨,册封你为摄政王。” “为何是我?”风劲不解。朝中大臣如此之多,风、花、水、火四大氏族的长辈也都还健在,再怎么说,也轮不到他这个后生晚辈来辅佐公主啊。 对于他的疑问,云飒只是微微一笑,挥手摒退了房内众人,包括云霓也暂时退到门外。 “因为朕最信任你。”确定房内净空后,云飒才缓缓说道。“朕相信你不会允许任何不够格的人坐上千樱国国君的位子。” 风劲愕然,怎么也想不到国君封他为摄政王竟是这样的原因。 “朕当然可以指定某个忠心耿耿的大臣辅政,也可以找四大氏族的长辈来帮忙,他们都及不上你。你虽年轻,却极有潜质,朕相信你能将这个国家治理得很好,而且,也绝对有足够的能力与意志来阻挡那些妄想窃取王位的贪婪之辈。” “难道陛下就不怕我窃取王位吗?” “你有这种野心吗?”云飒不答反问。 风劲不语,眼色复杂。 “朕知道你有。”云飒若无其事地微笑。“只是朕想赌一赌。朕会让信儿与影儿跟在霓儿身边,那两个孩子虽年未弱冠,行事也未及你犀利,但一个聪敏机智,一个武功高强,有他们协助霓儿,再加上花、火两家的势力,未必斗不过你。” 这老狐狸啊!不愧一国之君。 风劲似笑非笑地抿唇,对云飒的话语不置可否。 “再者,比起另一个对这王位挥眈眈的人,朕倒宁愿是由你来坐这王座,起码你会为千樱的百姓着想,认真治理这个国家。而那人,若是千樱落入他手里,恐怕这国家会不得善终。” 连那人的野心他都察觉到了吗?风劲心底暗叹,表面却不动声色。“敢问陛下说的那人是谁?” “还需要我点明吗?”云飒一双利眼熠熠生光。 风劲淡淡撇唇,四道眸光交会,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个国家,就交给你了。”云飒意味深长地伸出手。 风劲迟疑片刻,却没有拒绝,紧紧握住他的手。 两双交叠的手,象征一个以生命来守护的约定。 第一章 他们说她叫云霓。 从昏迷中醒来后,她见到了三个人。一个是温柔风趣的才子,一个是沉默寡言的武士,再加上一个文雅体贴的女大夫,这组合,好生怪异。而最怪异的,是他们居然告诉她,她是千樱国的公主,王室的唯一继承人,未来的女王。 她居然是个公主。 少女坐在桧木浴桶里,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一双微微粗糙的手。这双手的手背上有不少细微割伤,掌心也并非完全地柔软,中指指节处,甚至有一颗粗茧。 虽然微小到几乎从不得,却还是颗粗茧。 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手上会长出茧来吗? 她不相信。可他们却说这不奇怪,云霓从小修习剑术,又爱跟着男孩们骑马射箭,双手自然不像一般贵族千金那般娇嫩。 好吧,也许公主因为好玩,一双手确实粗了些,但她背上那颜色浅淡的痕迹呢? 紫姑娘替她看过后,说那应该是多年以前留下来的鞭痕。高高在上的公主,会遭受这样的毒打吗? 她问花信,那个饱读诗书的翩翩公子支吾其词;问火影,那个剑术高明的第一武士装聋作哑。 这两人,一文一武,从小陪着云霓长大,自称是公主最好的朋友,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想,或许她并不是他们口中的那个公主。 可他们却坚持她是。他们说,她拥有和公主一模一样的容貌,穿着打扮也和公主失踪前一般,她只是因为在躲避刺客追杀时,不慎跌落了溪涧,撞伤了后脑,所以才会一时失去了记忆。 是的,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昏迷醒来后,她的记忆成了一张白纸,她不记得自己是个公主,不记得自己跟着文武两骑士偷溜出王城,不记得自己在羽竹国边境遭遇刺客,更不记得自己为何会跌落山涧。 她不记得自己是个公主,或者该说,她不认为自己是个公主,她觉得自己是另一个人——海珊瑚。 不知为何,一片空白的记忆里朦朦胧胧晃动着个人影,这人影慢慢俯近她耳畔,诡异地低语。 “海珊瑚,你是珊瑚,海珊瑚。”仿佛催眠似的,一遍又一遍唤着她。 她是海珊瑚!他们都弄错了,她应该是海珊瑚! 少女心神一震,忽地从浴桶里站起身,娇好的身体在水气氤氲中更显柔媚窈窕,怕是哪个男人看了,都禁不住心旌动摇吧。 “洗好了吗?”屏风外,扬起一道温婉声嗓。 少女没回答,意识还处于幽幽渺渺的迷雾中。 “公主?”那声音再度扬起。 “公主?”少女怔怔咀嚼这称谓。“不,我不是公主,我是海珊瑚,海珊瑚!”她忽然惊喊。 这声惊喊,似乎骇着了屏风外的女子,沉默半晌才启唇。“你没事吧?公主。” “别叫我公主。”她要求“叫我海珊瑚。” “可是——” “求求你,紫姑娘!”她急促地说。 不知怎地,她有股迫切的渴望,希望能有个人喊她这个名字,虽然她其实并不确定这究竟是否为自己的真名,但她不想成为另一个人,她不想成为替代品! “求求你,紫姑娘,我求你!我真的不是我不是什么公主,我只是个——”她哑然住口,她是谁?她根本不知晓啊! “好吧,我答应你,不过只限于我们私下相处时。”紫姑娘附加。 “谢谢你。”这样就够了。只要有个人愿意唤她的名,她便不怕永远找不回自己。 “这是花信特地为你买来的新衣裳。”紫姑娘温声道,跟着,一袭粉色衣袍挂上屏风。“你穿上吧。” “花信买的?”她愣然,踏出浴桶,拿起挂在屏风上的布巾,先拭干了身上的水渍,才小心翼翼地捧起新买的衣衫,谨慎地穿上。 这衣衫,质料柔软,贴附在肌肤上的触感,舒服得教她忍不住轻声叹息。 她以前真穿过质料如此上乘的衣衫吗? 瞧这飘逸的衣袖,手一抬,便翩然旋舞,恍如蝴蝶展翅。好美啊!海珊瑚旋转一圈,欣赏自己蝶袖翩翩的姿态,樱粉的唇畔浅浅漾开笑痕。 她正微笑的时候,房门傅来几声轻叩,紫姑娘前去应门。 “云霓在吗?”是花信温文的声嗓。 “她正在更衣。”紫姑娘回答。 “更衣?”花信微微扬高声调,似乎颇觉尴尬。 “是啊,你先在外头等一等吧。” 门扉咿呀地关上,紫姑娘推着花信步出客栈房间,在外头低声细语。 他们说些什么?海珊瑚从屏风后走出来,透过纸窗,沉思地望着窗外轻轻晃动的两道人影。他们在谈论她吗? 花信是否在跟紫姑娘抱怨她?因为她失去了记忆,连带也忘了从前所学的一切,她记不得任何一首诗词曲赋,甚至连字迹也歪歪扭扭,丑陋不堪。 火影初见她字迹时,愤然咆哮一声,夺门而出,花信虽力持冷静,这几天还十足耐心地教她读书写字。她仍从他不经意的表情中察觉出他的失望。她知道,在他眼底,她的聪明才气远远及不上从前的云霓。 若是从前的云霓,那些掌故无需他解释,她定能懂得;若是从前的云霓,肯定能写上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 他一定很失望吧?可他虽然失望,却从来不说,反倒经常安慰郁闷挫折的她,说她只是因为失忆才表现得如此失常。 他认为是失忆造成她的驾钝,他从不怀疑她可能并非公主。 他为何从不怀疑她的身分呢?是否因为他喜欢云霓? 念及此,海珊瑚拈起衣袖一角,拿两排细白贝齿轻轻咬着。 或许她失去了记忆,脑子变得迟钝,可某方面的知觉似乎还是很灵敏,她能感觉出花信对云霓的心意,也感觉到紫姑娘因此颇为伤心。紫姑娘暗恋花信,花信却钟情云霓——真有趣。这复杂的情感关系,真真有趣呵! 她淡淡勾唇,忽地推开房门,惊扰一对在花前月下絮语的男女。 “你是来教我读书的吧?花信。”她仰起娇颜,笑容甜美得近乎诡异。“我准备好了哦。” 花信告诉她,目前千樱国是由云霓的表哥风劲摄政,而他怀疑那场行刺正是由那位野心勃勃的摄政王所主导,为了保护她,也为了让她半年后能顺利登基,她绝不能让其他人发现她失却记忆。 于是一行人在赶回王城樱都的途中,花信只要一逮着机会便会教她读书写字,也会跟她讲些公主的身世背景以及王宫中的情况,讲完了还要查问,以确认她是否牢牢记住。 这一晚,讲完课后花信照例又考她。 “千樱国的四大氏族是?” “风、花、水、火。”她回答“因为六百年前这四大氏族帮助云烈推翻暴政有功,各自封得领地,享有与王室平起平坐的地位。” “目前我国境况如何?” “先王去世前,考量公主年幼,册封公主的表哥风劲为摄政王,代为治理国事。六年来,千樱在风劲的治理下,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邻近的羽竹和雪乡两大强国虽一直对我国挥眈眈,却也在风劲的周旋下,不敢轻举妄动。” “我们跟你的关系?” “你跟火影、水月还有风表哥,都是出身于四大氏族。在公主呃,在我七岁那年,父王怕我孤单寂寞,特地把你们送进宫里陪我。你跟火影与我交情又更好一些,几乎时时玩在一起,水月因 为身为护国巫女,性子比较冷淡些,我跟她很少来往,至于风表哥——”海珊瑚犹豫地顿了顿。 对于风劲和云霓的关系,花信解释得很暧昧,只说表面上风劲待云霓十分亲切和善,就似寻常表哥对表妹那样,云霓仿佛有些怕他,也特别听他的话。 “他私底下会欺负云我吗?”她不禁问。 “欺负你?”花信惊骇得睁大眼,仿佛从未思量过这个可能性。他沉吟半晌,摇了摇头。“我想不会吧。风厩有野心,但并非那种欺负弱质女流的小人。” “他真的不会欺负人吗?” “你怕吗?”花信直视她“放心吧,若是风劲曾经胆敢对你不敬,你肯定早就向我跟火影告状了,我们也绝不可能放过他。” 海珊瑚偶然“云呃,我是那么强悍的女子吗?” “不能说强悍,只是既然身为公主,就该捍卫王室的尊严,不许任何人践踏。” “即使那人是摄政王?”她怀疑地问。 “你可是千樱未来的女王啊,云霓。”花信笑了,笑声清朗如泉,可听入她耳底,却好似一根刺,扎痛她心窝。 听他说得多理所当然啊,她是千樱的公主,未来的女王,理当拥有身为王室的自尊与骄傲。他不信她会受人欺负,也不信她会逆来顺受。 若真如此,她背上的鞭痕又从何而来? “我不是公主。”她喃喃,胸口沉闷得几乎无法呼吸。“我不是云霓” “别又来了!云霓。”花信无奈地叹气“你明明就是公主啊。” “我是海珊瑚——” “你是云霓!别再说了!”花信喝斥她,横臂攫住她轻颤的肩。“别再说你是海珊瑚了,你不是,你是云霓,千樱的公主,懂吗?”黑瞳点燃烈火,咄咄逼人。 她面色发白“你真的确定?” “我当然确定!”花信懊恼地拧眉“你长得和云霓一模一样,这世上会有两个外貌如此相似的女子吗?你只是因为撞伤了脑子,一时失去记忆,你要相信自己是个公主啊。” “若我真不是呢?”她颤声问。 “你宁愿我们任由你孤身在外飘零吗?”花信板起脸孔“你若不是云霓,我们就不能带你回宫,只能把你留在民间了。” 他们要抛下她?莫名的恐慌倏地攫住海珊瑚。 “别抛下我!别丢下我一个。”她仰起苍白的容颜,玉手紧紧揪住花信衣襟。 “我不要一个人,我不晓得能去哪儿,别抛下我,求求你,求求你!”她急切地、伤痛地恳求,心窝像被刀割过,抽搐发疼。 她害怕。不知何故,一思及自己将被孤零零地抛下,她便感到难以形容的惊惧。她不要被抛下,不愿像只被穿破了的旧鞋,任人丢弃,若是只有当个公王,她才能得到存在的价值,那她就当! 公主也好,贫女也罢,她都能扮演,都能演得维妙维肖。 “我、我懂了,我是云霓,我是公主。”她颤着手松开花信,颤着手触碰桌上那一叠花信在旅途中特意赶绘的人物丹青。“你来你来考我,这些人我都记住了,你考我,我都、都知道的。” “云霓?”花信失神地望她,好似很为她的反应感到震惊,俊眉揪成一团。 “我真的都知道,花信,你快考我啊。”她含泪催促。 “云霓,你怎么了?你怎么会成了这样?”花信伸手碰触她的颊,心疼又不忍地看她。“我从不曾见你哭过,从来不曾。” “嘎?”海珊瑚一怔,泪眼虽迷蒙,却清清楚楚在花信眼底看到了心慌与动摇。 这个男人同情她,他受不了她的眼泪,泪水能够动摇他,能作为折服他的武器。 她眨眨眼,让剔透的泪珠盈于眼睫,她咬住唇,在柔软的**刻下印痕,将双手环住自己纤瘦的肩,轻轻地发颤。身前并无铜镜,可她能够在脑海中描绘出自己此刻的形影。她会是娇弱的、楚楚可怜的,像朵受尽凄风苦雨的小花儿。 “对不起,云霓,方才是我说错话了。”瞧,他果然向她道歉了。 “我明知道你现在心神耗弱,还这么吓唬你,我实在太过分了!” “你答应我永远不抛下我?”她便咽地问他。 “我答应你,傻云霓,我怎么会抛下你呢?”他柔声安慰。“我,还有火影,我们永远不会背弃你,永远会保护着你,你放心吧。” 永远保护她?海珊瑚淡淡地、涩涩地笑了。当个公主真好啊,不仅能享尽荣华富贵,身边还有如许优秀的骑士护卫着她。她但愿自己真是他们口中那位公主。 “好了,别哭了。”花信温柔地替她拭泪“你不是要我考你这些画像吗?哪,你先说说,这位是谁?”他指着最上头一幅画像问她。 “这位是我国的丞相,金誉,为人老练,善沟通调停,甚得其他重臣信赖,摄政望曾赞他是我国不可多得之国宝。”她流畅地背诵。 “这位呢?” “是临东边卫大将军,风翔,负责镇守临东边城,是风表哥的伯伯,也是我的舅舅。” “那这位呢?” “这位是” 接下来将近一个时辰,花信指着画像—一问她,她也—一回答。 问完了最后一幅画像,听她连嗓子都沙哑了,花信心疼地替她斟了一杯茶。 “喝杯茶,休息一会儿吧。” “嗯。”她乖乖接过茶杯浅吸着。 他微笑瞧着她“宫廷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难为你短短几天都记全了,真了不起。” 她闻言,怔愣地扬眸“你这意思是赞美我?” “当然。难道我在骂你吗?”花信开玩笑。 海珊瑚却笑不出来,先是傻傻地呆坐着,好片刻,那粉嫩的樱唇才羞涩地扬起,玉颊漫开一抹嫣红。 “你应该多笑一笑。”花信感叹“从前的你常常笑的,又爱调皮捣蛋,常把我整得哭笑不得。” “我整得你哭笑不得?”她眨眨眼不敢相信。 “你忘了吗?我每回生气,你就会甜甜地叫我一声师父,可我一心软,你又故态复萌了。奇怪的是,你老捉弄我,对火影倒客气得很,简直让我这个师父颜面无存嘛。”他半真半假地指控。 那是因为云霓知晓他暗暗喜欢着她吧?因为明白他不会认真对她生气,所以才老爱作弄他。看来云霓是个调皮的公主啊。 海珊瑚迷惘地喝茶。至今她依然无法将那聪慧活泼的公主与自身联想在一起。 “明天就要进宫了,你怕吗?”花信忽问。 “不怕。”她摇摇头,勉力牵起一抹微笑。 “明天就要见到风劲了,你一点都不紧张吗?” “不紧张。”她轻声道,明眸一转,落向一幅搁在桌边的画像。 画像上的人五官端正,长相极为俊美,眉宇之际隐隐透出一股阴邪之气。 他就是风劲,千樱国的摄政王,云霓的表哥。 “绝对不能让他怀疑你。”花信语重心长地嘱咐“他是除了我跟火影之外,最有可能发现你异状的人,你要记住,千万不能在他面前露出马脚——他太有野心了,一旦知道你失忆,他不必费一兵一卒,就能以你无法担起女王的重责大任为借口,说服宫中大臣支持他废除你的王位继承权。” “然后他就能名正言顺登基为王了。”她低声接口。 “不错。” “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他有机会废掉我。” 若这公主的身分是她存活在这世上的唯一价值,那么,她不会允许任何人夺去。 “我一定会瞒住他。”她许诺,静静敛下眸,唇角若有似无地挑起。 她瞒不住他! 刚进入王城不久,尚未入宫,他们一行四人便被一队宫吞卫找到。踏进宫里,海珊瑚远远地便望见一道昂然挺拔的身影,独自立于正殿门外的台阶上。 无需谁提醒,她也能一眼认出那便是风劲。 他负手站着,俊脸微微仰起,似是望着远方沉吟,水蓝锦袍衣袂飘飘,在向晚的暮色掩映下,更显得他卓尔不群。 忽地,他一低首,清睿逼人的眸光宛如最凌厉的箭矢,破空而来。 她气息一颤,心跳霎时停止。她怔看着他走下台阶,朝她迎来,那不疾不徐的步调,行进间自然流露王者威严。 “你终于回来了。”他落定她面前,端唇浅浅一挑,似笑非笑,湛亮的瞳光似枷锁,紧紧囚住她。 他比花信所形容的还深沉,比她所想像的还从容。她太天真了,怎会以为自己能欺瞒这样一个精明冷傲的男子?一股类似绝望的情绪陡地在海珊瑚胸臆漫开,她紧咬住牙,好不容易才寻回说话的声嗓。 “是,我回来了。风风表哥怎么会知道我回来了?“你以为你的行踪逃得过我的掌握吗?”他笑道。 他在暗示什么?她顿时透不过气来。 “你啊,明明跟我说到郊外散散心的,怎么会跑到边境去了?你知不知道,当我听见你在边境遭人袭击,心里有多担忧啊!”说着,他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颊。 这略带呢意味的小动作宛若魔咒,惊得海珊瑚无法动弹。她悄悄握紧藏在衣袖里的粉拳,强迫自己启齿。 “对、对不起。我太贪玩”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嗓子果真在发颤?海珊瑚懊恼地伸指轻触**。 “是我的错。”花信似乎察觉了她的慌乱,及时开口解救她。“我不该由着云霓胡闹,要是我事先阻止她,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 “火影护驾不力,请摄政王赐罪。”火影也躬身请罪。 “我没有怪罪你们的意思。这丫头真想做一件事,怕是十头马车也拉不回她吧。只不过你们既然出了事,为什么不尽速回报宫廷?若不是我见你们多日未归,派人出去查探,恐怕还不知道你们出了事呢。” “那是因为花公子坠落山崖,受了重伤。”紫姑娘插口想解释。 “你是何人?” “民女姓紫,是个大夫。” “一个女大夫?” 花信接口。“是。多亏她救了我,否则臣不可能早已死了” 接下来他们还交谈了些什么,海珊瑚已经听不清了,神思伴随着目光游走,与天际的暮霭共沉沦。 那抹凄艳的残红,真似杜鹃泣血,令人好生伤感。哭泣已是悲痛,若泣的是血,那苦,只怕更加教人难受。 她讨厌晚霞,讨厌血样的霞光 “云霓,你跟我过来。”带着命令意味的声嗓忽地拂过海珊瑚耳畔。 她茫然眨眼,瞳底映入风劲俊美非常的脸庞。 他真的很美,即便花信有一支生花妙笔,也绘不出他十分神韵。他有阴柔的五官,也有阳刚的霸气,那仿佛能蛊惑人心的眼眸,跃动着难以言喻的邪气。 他不是个可以轻忽的男人,想欺瞒他,简直自讨苦吃。 她是该怕他,可不知何故,她忽然不怕了,兴许是这霞光暮色太过凄楚,抑或是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与魂仿佛分家了,她的身明明站在这儿接受风劲慑人的打量,可她的魂却飘在空中,漠然地瞧着一切。 “归根究抵,这些事都是因你而起。”风劲对她说道“我要你好好跟我说说,这些时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摄政王!” 她瞧见花信略略移动身子,意欲保护她。 “放心吧,她是我表妹,又是当今王女,难道你们还怕我对她严刑逼供吗?我只是尽个表哥的义务,好好关心她罢了。”风劲半嘲讽地说道,低下头,握住她冰凉的柔荑。“我们走吧。” 他牵着她的手呢!海珊瑚愣了愣,先是恍惚地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接着扬起容颜,同样恍惚地凝定风劲。 那宛如轻烟一般迷离的眼,似乎震动了风劲,他微微揪眉。 然后,她笑了,那笑,由她的唇起始,染上颊畔,映亮眼眸,好似木桨划过清波,勾惹圈圈涟漪。 她感觉到风劲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 他怕是正在心下狐疑她为何而笑吧?海珊瑚笑着猜想。 呵,其实就连她自己也不大明白。也许是因为第一次有人牵她的手吧! 第二章 领海珊瑚回到公主的住处“凤凰宫”后,风劲让御膳房打点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葯膳,坐在她身边陪她一同进食。 “你身子骨好像清减多了。”他意味深长地看她。 弛心一突,玉手直觉触上自己瘦削的颊。他莫不是察觉了什么吧? “这趟旅程真这么辛苦吗?”风劲继续问。 “嘎?” “为了品评未来的夫婿,特地拉着车队偷溜到边境,却不幸遇到行刺,你大概没料到这趟行程会如此惊险吧?”风劲淡道,夹起一小块柯杞清蒸鱼,搁到她面前的小碟。 鱼肉。海珊瑚默默地盯着小碟,喉间涌起一股淡淡的腥味。她似乎不太喜欢吃鱼啊,但风劲却特地夹给她这道菜,莫非云霓爱吃? “如何?”风劲忽问。 她又愣了愣“什么如何?” “羽竹国的二皇子啊。”风劲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这趟私自偷溜到羽竹国边境,不就是为了打探他吗?” 她眨眨眼,想起花信曾告诉她,云霓这趟出行主要是为了婚事而烦恼,同时接到雪乡国国王和羽竹国二皇子求亲的她,为了维护国家利益,有义务在这两位求亲者中择一而嫁。因为不晓得该选谁,她才会决定亲自到羽竹国边境,趁着二皇子秋猎的时候,私下观察他的人品。 “我太清楚你的个性了,云霓,虽是政治联烟,若对象不如你的意,你也不会轻易出嫁的。”风劲搁下筷子,抬起她下颔。“如何?我的亲亲表妹可满意羽竹的二皇子?” “我没没能见到他。”她低喃,既害怕迎视他具穿透力的眼光,又不得不与他相望。“我在遇见他之前就发生了意外。” “如此说来,公主此趟出巡一事无成?”风劲冷冷挑眉,拇指刮过她唇缘。 “没探到一点有价值的情报,还差点丢了自己一条小命,你这回可真算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他讽刺她?海珊瑚心跳怦然,垂敛眸,毕恭毕敬地道歉。“对不起,风表哥,我知道错了。” “你当真明白自己哪里错了吗?”他问,声调柔软,却掩不住一股邪佞。 她气息一促。 “说话啊!”“是。我不该想着要去窥探羽竹国二皇子,私自将车队拉到边境——” “谁说你这点做错了?”他打断她。 “咦?”她讶异抬眸。 “身为千樱的王女,你的决定将牵动国家百姓的境况,本来就该掌握足够的情报后,再下最好的判断。我不怪你想评估未来的夫婿人选,我怪的是你竟笨到让自己身陷危险。”他轻捏她下颔“难道我这些年来还没教会你怎么当一个公主吗?霓儿。” 她顿时心慌意乱。怎能有人在责备人的时候,语气依然如许和缓平静,像在谈论再寻常不过的家常琐事? 这男子不好对付啊!最糟糕的是,她一点也不知晓他平素究竟如何教导云霓,只好凭直觉来应对了。 “风表哥,我饿了,我们能先吃点东西再谈吗?”海珊瑚扁起小嘴,蹙起蛾眉,扮出可怜兮兮的模样。 “吃吧。”他放开她。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举箸夹起鱼肉,没给自己犹豫的时间,迅速送人唇内,也不敢细嚼,就这么一古脑儿吞咽下去。 嗯!呕吐感自胃部窜上食道,她咬牙忍住。 “你今天很乖巧嘛。”风劲含笑的声嗓闲闲扬起。“平常我怎么劝你,你都不敢多尝,今天倒一口气全吃下去了。” 什么?海珊瑚愕然。他这话的意思是云霓也讨厌吃鱼?她搁下筷子,一时心绪复杂。她跟云霓一样讨厌吃鱼?莫非她真是那公主 “是不是怕我骂你?”风劲柔声问。 她怔怔瞧他。 他轻声笑了。“别这么看我,像只跌人陷阶的小兔子呢。”湛锐的黑瞳,闪过调笑璀光。 他笑了?她微感目眩地眨眨眼。这笑,并非毫无阴影的灿烂,甚而带着点奇特的冷漠,可就是那笑中的冷漠,强烈撼动了她。 他的心肯定是冷的,所以连笑也如此冷清 “好吧,我答应你,只要你今天乖乖把这整条鱼全吃了,我就不再叨念你,如何?”风劲半嘲弄地提议。 海珊瑚不语,凝视他片刻后,默默举箸。一口饭,一口鱼,偶尔夹杂一口青菜,不到半炷注香时间,她果然扫光了一整条鱼。 虽然她娇丽的容颜,早因满腔的鱼腥味而苦恼地刷白。虽然喉头一阵阵抽搐,威胁着要将腹里的食物全倒出来,但她仍强忍着。 在她进食期间,风劲一迳新奇地子她,见她果真听命吃完整条鱼,眼神逐渐深沉。这不像云霓。虽然对他,她几乎从不违逆,但也从来不是如此全盘接受。她会质疑、会反抗,起码也会边吃边朝他扮鬼脸。 “你真的这么怕我责备你吗?”他低声问。 她摇头。 “那你今儿个怎么如此听话?” “因为我希望风表哥开心。”她静静说道“我想多听听你的笑声。” “你想多听听我的笑声?”风劲愕然,完全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 “嗯。”“为何?”沉默许久,他才问道。 为何? “我也不晓得。”海珊瑚掩下眼睫,莫名地微笑。 风劲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尤其是她唇畔那抹奇异的微笑。“你似乎变了,云霓。” 她一震。 “从前的你,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一字一句道:“这段日子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她露出马脚了?海珊瑚咬住唇。“没有啊。” “你跟花信他们失散那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她绷紧身子,强迫自己镇静,搬出事先套好的说词。“我藏在一处隐密的山洞里,饿了几天,火影找上我的时候,我已经因为染上风寒昏迷不醒,幸亏有紫姑娘替我看诊开葯,救了我一命。” “只有这样吗?” “对啊。”她细声细气地应。 “看着我!”风劲忽然强硬地抬起她下颔,锐利的眼光逼视她。“你藏在山洞里那几天,有没有遇上什么人?” “没有啊。” “真的没有?”风劲倾过身气势更加慑人。 她身子一颤,喉头一缩,方才硬生生咽下的食物在胃部狂搅一阵后,忽然全呕了出来。难闻的秽物,瞬间脏污了风劲的衣襟,他俊挺冷傲的形象霎时毁去三分。 老天!她做了什么?海珊瑚惊愕地瞪视着自己的杰作,脑海一片空白。 风劲仿佛一时也难以相信,愣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取出手巾擦拭胸前一片污秽。然后,他俯下身,两束冷冽眸光箝住她。 他要打她了!海珊瑚腾地惊颤,垂下眸,握紧粉拳,等待即将袭来的痛击。可过了许久,预期中的热辣疼痛感仍未降临,她平抑过于急促的呼吸,冒险扬起眸。 他居然正对着她微笑!端薄的唇角浅扬的弧度,懒洋洋松弛着的眉宇,以及眸中璀亮的光芒,都说明了那的确是个微笑。 “我一直在猜想,你究竟何时才会吐出来呢。”他好整以暇地点了点她唇畔。 “快擦擦吧,要让宫女们看见可不得了,一个公主吐成这样多难看!” 他没打她!他甚至还对她笑,虽然那笑多半是嘲讽之意。 海珊瑚颤着手,柔顺地取出手巾,拭净嘴角,一面动作,一面怔然望他。 风劲扬眉。“怎么了?” “风表哥,你——” “如何?” “你对我真好。”她恍惚地说道。 “我对你好?”他惊异地眯起眼。 “嗯,你好疼我。”她仰起容颜,粉唇甜甜绽开的笑意,清新得好似早春的太白樱。 他愕然。 她居然说他待她好,说他疼宠她。 是她疯了?还是他听错了? 俐落地批完堆积如山的奏摺后,风劲端起茶碗,掀开碗盖,深思地品茶。 虽然云霓这丫头从小到大给他惹了不少麻烦,偶尔也会让他头疼,但从不曾如现下这般,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从昨夜到今日,他只要一得空闲,脑中便不自觉浮现她甜蜜的笑颜。 她自然不是初次对他笑,但笑得如此甜美、如此娇柔,却是第一回,尤其不知何故,他总觉那嫣丽的笑容,七分感动中仿佛还藏着三分心酸。 一个未满十八的姑娘,芳华正灿,他竟没来由地觉得她笑得沧桑。 是她不对劲,还是他闪问了神?风尽眉,搁下茶碗。 见他面色不善,一旁侍立的宫女机灵地问道:“是不是这茶不好喝?要是不喜欢,我再另泡一杯。” “不必了,这茶很好。”这可是羽竹国使节送的上等茶叶呢,能不好吗?风劲讥诮地沉吟,食指规律地敲桌,片刻,他终于开口。“知道公主在做什么吗?” “是,方才凤凰宫的宫女春华来报,说花公子跟火武士一早就找公主去了。” 八成是怕云霓遭他责备,赶去安慰她了。他淡淡撇唇。 “王,您这些奏章是否都批完了?”宫女试探地问道。 “有事吗?” “是,日绮夫人遣人来问好几回了,说今晚邀您赏枫喝酒,怕王给忘了,提醒您忙完了早些去呢。” 日绮。风劲半敛眸,逐去脑中云霓奇特的笑颜,换上一道妩媚窈窕的姿影。 才刚葬了夫君,这风流俏寡妇就急着对他投怀送抱吗? “知道了。”他挥挥手“你先下去吧。” “是。”宫女温雅地欠了欠身,恭敬地退下。 确定御书房再无闲杂人等后,风劲一弹手指,一个黑衣男子自屋梁上轻巧地跃落。 “你躲在那儿多久了?”风劲笑问。 “刚到。”男子简洁应道,蒙在黑布后的双眼炯炯有神。 “要你从正门进来你不肯,老是这样偷偷摸摸的,像鼠贼一样。”风劲嘲弄道。 “愈少人得知我的存在,主君就愈安全。”男子仿佛习惯了他的嘲笑,只是淡淡应道。 风劲站起身,一把扯下男子的面罩,打量几眼他端俊阳刚的脸庞,忽地轻声一笑。“老是跟个男人在房里鬼鬼祟祟的,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我有龙阳之癖呢。” “别说笑了,主君。”男子这才总算有了反应,揪拢剑眉。 “君无戏言,我的样子像是说笑吗?”风劲一本正经地问。 “主君!”男子俊颊泛开一抹淡红。 风劲见了,啧啧摇头“我说海浪啊,你脸皮这么嫩,还当什么刺客呢?” “海浪脸皮不薄,是主君说话太过火。”海浪涩涩抗议。 他说话过火?风劲挑眉,忆起数日前他前去天神殿探望水月时,她也曾冷淡地如是说道。看来他的玩笑不受人欢迎呢。 风劲自嘲地扯扯唇,回到檀木座椅上,端坐身子。“我有一事要你去办,海浪。” “请主君吩咐。”海浪躬身听令。 “你去帮我查探查探,云霓失踪那几日究竟出了什么事。” “什么?”海浪攒起眉头“主君的意思是——” “我怀疑云霓瞒了什么没告诉我。” “公主情况不好吗?”海浪探问。 “倒不是不好,只是怪异。”风劲沉吟地揉弄下颔。“简直太怪了。” “哪里怪了?” “我也琢磨不出来。总之你先去帮我探探吧。” “是,属下遵命。” 海浪退去后,风劲先是沉思了半晌,接着命人再斟来一碗茶,又拿起一卷书,兴味盎然地读了起来,直到夕阳西沉,仍没有打算休息的迹象。 忽地,御书房外传来细碎声响,原来是日绮夫人久候他不到,干脆亲自来找人了。 侍卫进来通传,风劲轻轻颔首。 “进来吧。”他扬声喊,话未落尽,一道婀娜多姿的身影已娉娉婷婷移向他。 “怎么王还在读书啊?”一见他还捧着书卷,日绮夫人娇声发瞠。“人家在枫林里等您好久了呢。您明明答应了人家,怎么还不去呢?” “我不去,你这不也来了吗?”风劲邪笑道,搁下书卷,一手拉过她,日绮夫人顺势坐上他大腿,小鸟依人的偎着他。“瞧我这不多轻松,不用到外头吹冷风,也有美人自动上门。” “人家不依啦。”粉拳轻轻槌向他坚硬的胸膛。“王这么作弄我一片痴心!” “作弄你,总比辜负你好吧?” 日绮夫人仰起丽容,红唇噘得老高。 “我事情多,何时有空作不得准,若是等不得,你尽管撤席。”他这话说得平淡,可其后隐藏的意味,却让日绮夫人不寒而栗。 她脸色刷白“您这是责备我不识时务?” “你说呢?”他似笑非笑。 她气息一颤,急急抓住他衣襟,柔媚地认错。“是我错了,人家不懂规矩嘛,王千万别怪罪。下回我一定会耐心等候您大驾光临,这回您就看在我一片诚心,饶了我吧。” “这就对了。”他在她水润红唇上随便啄一口。“这样才乖。” 虽只是一个轻率的吻,却已迷得日绮夫人神魂颠倒,一颗芳心怦怦跳,差点儿蹦出胸口。她不觉挺起胸,丰润的浑圆朝他挤压而去,半露的**在他面前形成美好的景致。 他动也不动,只是用那双幽亮的眼,意味深长地瞧着她。她轻喘一声,芳颊教他谜样的眼神看得发烫,欲苗在心窝窜起,一寸寸延烧全身。 “您好坏不要这么看我”她难耐地**,玉手焦渴地探入他衣袍,抚摩他健硕的胸膛。 怪了,她好歹也三十余岁,比他尚且大上几岁呢,情场阅历亦远非初识情滋味的处子所能相拟,怎么他光是一记啄吻、两道眼神,便轻易挑起了她的欲望? 风劲啊风劲,这男人,果真有股难以形容的邪魅。 “这里是御书房呢,日绮。”风劲性感的舌尖**她耳窝。“你确定要在这儿跟我” 他没说下去,也正因为没道出那关键字眼,才更催出日绮夫人澎湃的情欲。 她仰望他,氤氳的眸因情潮得不到纾解而微含痛楚。“王,您快点儿。”她捧住他俊美的脸庞,不停亲吻他。“您别逗我了,就在、就在这儿——” “如何?”他轻轻按摩她头皮,跟着用力一扯她青丝。 “啊!”她一时吃痛惊喊出声,但最初的疼痛过去后,随之攀起的是更激烈的渴望。 她的脸被远远地扯离了他,她的唇再也吻不到他,愈是触不得不着,就愈渴望接近。 “求求您,王,求您。”她模糊地、沙哑地低语。 “求我什么?”大掌箝住她后脑勺,温柔的嗓音仍然在逗弄她。 “求您要了我”她媚声恳求,丰臀技巧地摩挲他大腿根部。 “站起来!”他命令。 她茫然地睇他。 “我要你站起来。”他重申,这回,语气冷冽了些。 “是n。”她急忙站起身。 她衣衫半敞,钗摇发乱,惘然站立的姿态固然仓惶,却也诱人。他锐利地打量着,好似猎豹评估猎物。 “王?”日绮尴尬不已,以为自己哪里惹恼了他,既懊悔又难堪。 “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王,您别生气,我会改,别赶我走——” “到‘流风宫’等我。”他简洁地下令。 “嘎?”她一愣。 “这里是办公的地方,你先到流风宫里等着,让宫女为你净身沐浴,时候到了我自会回去。”他淡淡道。 原来不是赶她走啊,只是换个地方而已。 日绮松了口气,一方面感到宽慰,一方面也不禁懊恼。她原以为他会在这里直接要了她的,没料到他竟还能耐得住。究竟是她魅力不够,还是他自制力太强? “是,那我先告退了。”她轻拉裙摆,优雅地行了个宫廷礼。 “去吧。”风劲挥挥手,连瞧也不瞧她盈盈离去的背影一眼。 他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茶汤有些凉了,却正好助他冷却方才被挑起的欲念。 这就是身为男子的麻烦,就算神志如何清醒,生理反应依然克制不住。 他嘲讽地撇唇,又多喝了几口茶,跟着重新抬起看到一半的书卷,继续读下去。只是没看多久,眼前再度淡淡地浮现一张教人捉摸不定的笑颜。 又是那丫头!他合上书卷,俊朗的眉间多了一道皱褶。 看来他似乎该觅个空挡再去探望她了。 第三章 风劲云徘徊,卿冷情意灰。 海珊瑚摊开宣纸,蘸墨写下这几个字,写罢还低声念着,细细咀嚼诗中意味。 她不喜欢这首短诗。这诗里,嵌入了风劲与云霓的名,诗意好深沉,韵味哀伤,教人读起来满腔不悦。 她讨厌这诗,若不是为了摹拟云霓的字迹,她不会选择写下这两句。 搁下毛笔,她捧起云霓以前习字的字帖,一页页翻阅。这法子是花信教她的,为了不在风劲面前露出破绽,他希望她尽快恢复以往的字迹,而最快的方法,便是描摹以前的字帖。 于是她请贴身宫女搬出云霓从前的习字字帖,随意拣了一本来练习,而这本子,光是这首短诗便反覆写了数十遍。看来云霓似乎相当偏爱这首短诗。 为什么?莫非她其实偷偷恋着自己的表哥?那个花信口中聪慧活泼的公主,难不成也像一般少女一样,心底悄悄埋着不说出口的女儿心事? 她喜欢风劲吗?海珊瑚在书案前坐下,取来一叠短笺,一张张细瞧。这些短笺,全是樱染的,颜色粉嫩好看,还熏着淡雅的香气。笺上,有些是云霓的心情笔记,有些是她与人来往的字句。 她好奇地念出其中一张。“花容不曾改,初心未敢忘。” 这张没有署名,也不似云霓的字迹,是谁写给她的?花容,花容莫非是花信?海珊瑚心神一凛,仔细一瞧,果然觉得这字迹和花信确有几分相似,也许是他几年前送给云霓的。 如此说来,他果然对云霓存在着好感,只可惜云霓的意中人不是他。 海珊瑚冷峭勾唇。 这些人啊,一个个都是傻子!她漠然想着,提起毛笔继续习字。 光阴流逝,暮色渐沉,一股异样情绪缓缓在她心头漫开。她垂下头,仔细端详刚刚写就的字。奇怪,她写字的笔法似乎进步得很快,前阵子还握不稳毛笔,一味歪歪扭扭呢,现下却已能精准地落笔。 她取来字帖,压在宣纸下比对,惊异地发现她下笔的方向、力道、技法,几乎和云霓完全一般。怎会如此?她颤抖地掷开笔,心怦怦直跳。她才刚开始拿云霓的字帖描摹啊,只写了一下午,竟然便成功模仿了她的笔迹? 明明不久以前,她的字还丑得让人不忍卒睹啊! “这怎么回事?”她迷惘地呢喃。 不对劲,一定有哪里不对劲。她怔想,恍惚之间,太阳穴又隐隐犯疼了起来。 怎么又头痛了?她懊恼地咬牙,伸手捧住晕沉沉的脑子 “怎么一副傻呆呆的模样?在想什么?”带笑的声嗓在海珊瑚身后扬起。 她一震问过头,迷蒙的眼与一双湛眸相接。“风表哥?” “你没事吧?霓儿。”湛眸敛去笑意,深思地凝视她。 “我、我没事!”她急急站起,勉强自己勾起微笑。“你怎么忽然来了?” “我来瞧瞧你。”风居线一转,落向纸张散乱的书案。“你在写字?” “啊,是。”她一颤,连忙弯身,收拾案上一团混乱。 “别忙。”风劲按住她的手,抬起其中一张纸。“风劲云徘徊,卿冷情意灰?” 念罢,剑眉挑起,似笑非笑。 这下糟了,他该不会是误会她暗恋他?海珊瑚粉颊微热,思量着该如何应对,还来不及计较出法子,风劲已笑着开口。 “你不必瞒我,我早知道了。”他淡淡地。若无其事地说道。 她一怔。他早知道了? “你以为我迟钝到看不出你对我的心意?”风劲微微一笑,拿着那张墨迹,在角落一张毛皮座椅坐下,好整以暇地端详着。“我早看出你这小丫头脑子里转些什么念头。” 海珊瑚扶着桌案,颤颤落坐。他早看出云霓偷偷喜欢他了? “不过我一直以为你早就抛却这不切实际的少女情怀了。” 她抛却了? “我记得我很久以前就告诉过你,身为公主,你的婚事由不得你作主,也别妄想诗歌里那些浪漫爱情——你忘了吗?”风劲闲闲问她,唇角噙着的那抹笑意,近乎残酷。 海珊瑚怔望着他。这男人,根本不在乎云霓对他的一片情意,他简直是冷漠,冷漠到伤人。当云霓听到他这番训诫时,想必心碎了吧? 不过,他大概也不在乎她会心碎吧。 “在你眼底,我只是一颗棋子吗?”她冲口而出。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问,神色一沉。 他生气了吗?海珊瑚深吸一口气,命令自己镇定。她现在是云霓,是公主,她不怕惹他生气。 她决定像个公主一样骄傲地抬起下颔,直视他。“你要我在羽竹国二皇子跟雪乡国国王之间择一而嫁,你想利用我的婚事让千樱得到好处吗?” 他深思地望她,半晌,冷冷一笑。“我以为你早明白了。” “我是早就明白了,我只是想,也许你会体谅我的心情。” “我该体谅吗?”风劲淡淡反问。 这话问得好。他为何要体谅?云霓充其量只是他的表妹,至亲骨肉都未必能血浓于水啊! 海珊瑚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掠过如此冷情的想法。那是云霓的想法吗?还是海珊瑚的想法?她已然弄不清了。她到底是谁?为何会来到这深宫内苑 “你看来仿佛很困扰,霓儿。”风劲来到她面前,俯身望她。“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是谁,你又是谁?她几乎有股冲动想这么回答他,可她终究没说出来,只是苍白着脸,定定望着他。 风劲探手抚过她冰凉的颊“别告诉我你是大受打击,霓儿,我教了你这么多年,到如今还过不了情关吗?”他低声问,语气半含嘲讽。 呵,他这人真坏心啊,明知会伤人,还如此欺负一个姑娘家!她微微眯起眼。 “说话啊!霓儿,回答我!”见她久久不语,他揪拢眉,厉喝道。 她倔强地保持沉默。 “我是这么教你的吗?连这么点小事都看不开,将来怎么为人君?给我清醒点!”他掌掴她脸颊。 他打她? 海珊瑚心跳一停。他如此严厉地斥责她,还打她,一定很痛,一定很痛她直觉抚上颊,意欲压抑即将袭来的麻辣感,可过了许久,那疼痛感始终下来。 她不痛,居然一点都不痛。她愕然望着风劲,他眼色冷冽,薄唇抿成一直线。 他看来好似很生气,可他掌掴她的手劲却轻得可笑。 “你别怪我,霓儿。”他捏住她下颔,又是那种轻柔得近乎邪肆的口气。“我这也是为你好,给你一点小小教训。” 这叫教训?他称这不痛不痒的耳光为教训? 海珊瑚忽地轻声笑了,仰望他的眼莹亮。 “你哭了?”风尽眉,拇指来到她眼角,懊恼地替她拂去泪珠。“这点小事就掉眼泪?有这么委屈吗?你啊——” “不是的。”她摇头“我这眼泪,不是因为委屈。” “那是为何?” “因为我开心。”她拉下他的手,孩子气地拿他的大掌裹住自己的小手。“因为我懂得你并非完全不在乎我。” 她说什么?她又在做什么?风劲震惊地瞧着她,瞧着两人交缠在一起的手,他绷着下颔,心下初次感到不确定。 “霓儿,我打你耳光,你一点也不生气吗?” “我干嘛生气?”她浅浅一笑“这又不痛。” 不痛?瞪视她粉嫩的脸颊,他承认自己的确没使太大劲道,但对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而言,这已是严重侮辱。 “你故意放轻了力道,对不对?风表哥。”她嫣然笑问,亲昵地玩弄着自己与他的手。“我知道你舍不得伤我。” 他舍不得伤她?风劲猛然抽回手。她怎会有如此奇异的念头?一向淡漠冷酷的他会舍不得伤害任何人? “你放心吧,风表哥,我以后一定都乖乖听你的话。”她柔顺地宣称。 “即使我把你当颗棋子?”他讥诮地问。 “棋子也分三六九等啊,有丢了几枚也不心疼的小兵,也有一失去便全盘皆输的将帅,我在风表哥眼底,算得上一枚将帅吗?”她认真地问道。 “当然算得上。”他直觉应道,嗓音略微沙哑。“你是千樱未来的女王啊。” “我就知道。”她眼眸一亮,笑逐颜开。“就算是棋子,我也是很重要的棋子呢。” 他没听错吧?她居然为了自己是一枚重要棋子感到开心?风劲不可思议地瞪她。 “你一定想问我,当棋子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对吧?”她仿佛看透他脑海中的念头。 他整肃表情“你不妨告诉我。” “因为能当棋子,就表示这人有存在的价值。”她一本正经地回答“这就表示我不是没有用的,不是吗?” “而且以后若是我当上女王,那我就是千樱国的最高主君了,好多人都得听我的话,他们也都会成为我的棋子。”她顿了顿,淡淡地、诡橘地一笑。“这不是很好玩吗?” 好玩?她觉得好玩?她把治理国家当成一场游戏了吗? 这是云霓吗?他认识的云霓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风劲敛下眸,掩去深思的眼神。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古怪 正当他沉吟时,书房门口传来一阵清脆声响,原来是云霓的贴 身宫女拉动了帘上的串珠。 “启禀公主殿下,御膳房要上晚膳了。请问摄政王是否要留下来一同用膳?” “知道了。”海珊瑚扬声应道,明丽的瞳眸点亮期盼之色。“风表哥,你要留下来陪我用膳吗?” “今晚不成。” “为何不成?风表哥还有政事待处理吗?” “不是。有人在留风宫等我。” “是女子吗?”她追问。 剑眉一挑。“是又如何?” “她陪你,会比我陪你更有趣吗?”她好认真地问。 他愣了愣。她怎会如此问? “你告诉我,她能为你做什么?我一定也都能做到。” 她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风劲嗤声一笑,忍不住想逗她。“她能陪我上床,你也愿意陪我吗?”他故意扯起她的一束发络,邪气地把玩着。“如果你也愿意,我就留下来。” 她没有回答,粉颊瞬间染红,像熟透了的苹果,嫣美可爱。 “晓不晓得上床是什么意思?就是一个女子与男子交欢,懂吗?”他笑道,拿那束青丝亲昵地扫过她桃色脸颊。“还是我需要解释得更详尽些?” “不、不用了。”她尴尬地偏过颊。“我懂。” “知道自己做不到了吧?”他恶意地问,摊开手掌,乌黑的发丝从他指间轻盈地溜下。 她默然不语。 “你乖乖用膳,我先走了。”没等她回应,他潇洒一摆手,转身离去。 她不是滋味地凝望他玉树临风的背影。 他就要走了,与另一个女子寻欢作乐,那女子一定很美,容姿艳丽,她会在床笫之间与他拥抱相偎,他会很疼她、很宠爱她 莫名的冲动教海珊瑚仓促地起身。“风表哥,等等!”她追上风劲,扯住他袍袖一角。 他旋过身“还有何事?” 她一窒,呆呆迎视那深不见底的眸子。“我、我想跟你说——” “说什么?” “我我可以。”她喃喃。 他蹙眉“你什么?” “我可以。”她总算下定决心,哑声说道:“若是风表哥希望我这么做,我就这么做。” “你!”风劲震惊地瞪她“你懂得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懂。”她点头,樱唇浅抿,又是那种让人难以捉摸的微笑。 “你简直胡闹!”他厉声斥她“这不是一个公主该说的话!你以为自己是花街柳巷的娼妓吗?” 娼妓?她脸色刷白“我不是——” “你说这话就是!”他气急败坏。 “我只是希望你开心!” “堂堂王女,何须这样讨人欢心?你没有身为公主的自尊吗?要如此奉承一个男人?” “你的意思是我错了吗?” “大错特错!”他毫不留情。 “我不懂。”她迷惘地望他,嗓音发颤。“我跟邻国的王室联姻,委身嫁给一个我连见也没见过的男人,难道就不算奉承吗?” “那是为了千樱的利益!” “为了千樱,所以和邻国王室结亲,跟为了让你开心而讨好你,有何不同?” 她不解。 “千樱和我,怎能相提并论?”他冷冷驳斥。 可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啊。千樱也好,他也罢,若是她不能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他们随时会抛弃她,不是吗? “你不要以为你献身于我,我就会爱上你。”他严酷地训她“绝 对不可能! 为了千樱,你必须以处子之身成亲,否则未享福祉,先招祸端。” 她怔怔瞧他“原来在风表哥心中,最重要的是千樱” “当然。” “所以我才会成为你手中最重要的一颗棋子。”她深思地低语。因为看重千樱,所以才会看重她。因此在风劲心目中,她永远不会是第一,最多只能是第二。 第二也不错。海珊瑚淡漠地想。能排上第二,表示她仍具有相当高的重要性,如此也足够了。她不敢奢望在任何人心中排上第一。 “我懂了,风表哥,我再也不会说那样的话了。”她冷静地说道。 “你真的懂了?”风劲狐疑。 “嗯,我明白了。”她谨慎地点头,又补上一句。“风表哥也无需担心,我想讨好你,并非因为还对你存有儿女私情。” “那是为何?” 她只是想向他证明她的价值而已。既然她对他的价值,已彰显在她能为千樱带来的利益上,她也无需再讨好他这个人。 海珊瑚淡淡地笑“我知道自己不能对任何人产生儿女私情,我也不会。” “真的不会?” “那对我并无好处啊!”好处?风劲挑起一道眉。几时云霓待人也计较起对方能给予的好处了? “你走吧,风表哥,别让人家久等了。”玉手轻轻推他。 这下倒变成她迫不及待赶他走了?风劲怪异地望着她清淡自得的笑容,胸臆间五味杂陈。她要他走是吗?他偏不。 “我不走了。”莫名的意气发作,他忽然回身坐下来。 她一愣。 “你这趟回来,身子骨清减了不少,我得盯着你多吃点才行。”风劲横伸手臂,扫住她皓腕,拉她在身旁坐下。“有我在一旁,你休想挑食。”他威胁的眯起眼。 她浅浅一笑。 “习字的情况呢?我吩咐你读的书都读了吗?”花夫子又现身了。 海珊瑚眉目弯弯“嗯,都读了。” “真的吗?待我考考你。” 花信随口问了几句诗词,她应对如流。 “自从回到宫里,你进步神速呢,云霓。”他欣喜地望她“莫不是回到了熟悉的环境,勾起了你的记忆?这阵子你想起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想起。”她否认“只是——” “如何?” “我还是记不得从前的一切,可对这些书本上的东西,却似乎有些印象,偶尔脑子里还会忽然想起一些你没教我念过的典故,仿佛曾经熟读过——” “当然熟读过啦。”花信笑着接口“从前你时常跟我一起读书的,你恨我知识比你渊博,还总爱拿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来问我,妄想着有朝一日能考倒我。” “妄想?”海珊瑚扬眉“我难道从不曾考倒过你吗?” “你说呢?”花信反问,又是一阵呵呵朗笑。 看来他和云霓从前必有一段很快乐的日子,他们总是一块儿读书,也一块儿玩乐吧。说不出的苦涩滋味涌上海珊瑚咽喉。是嫉妒吗?抑或是因为自己记不得曾经的快乐而感到痛楚?她真的曾拥有过幸福的生活吗? “你怎么了?云霓,在发呆吗?”花信察觉她的异样,关怀地问道。 她赶忙定定神“没事。我只是——”眼珠儿一转,忽地闪过一丝调皮“我前几天整理以前的短笺时,忽然发现一首有趣的短诗。” “是什么?” “花容不曾改,初心未敢忘。”她念出来“那信笺没署名,不晓得是谁写给我的。”明眸直盯着花信的俊容,只见那好看的脸,忽地漫开可疑的红。 果然是他写的。海珊瑚在心底窃笑,好玩地瞧着神情突然尴尬起来的花信。 是跟风劲学来的坏毛病吗?她发现自己挺享受这逗人的乐趣。 秋风吹来,一瓣红叶零落,海珊瑚摊掌接住。嫩白的掌心衬着霜红的叶片,煞是好看。 “你瞧——”她正想说话时,花信突地伸指抵住她的唇。 “嘘,噤声。”他悄声道,拉着她藏入一株梅树后。 她会意,安静地跟着他藏身树后,眼角瞥见不远处几名女子,其中一道淡紫色的倩影,似是紫姑娘。紫姑娘身边,还站着一个全身素黑的女子。 海珊瑚眯起眼,仔细打量黑衣女子雪白的容颜,与脑海中花信所绘的图对比,确定她是千樱的护国巫女——水月。她板着脸,正冷声训斥着两名宫女。 海珊瑚听了会儿,猜测是那两名宫女对紫姑娘说了什么不敬的话,约莫是嫌她半边遭火炙伤的容貌太丑,配不上她们花雾宫的主人,结果招惹水月动了气。 后来还是紫姑娘主动替宫女求情,水月才饶过她们。 “你啊,就是太善良了,这种性格注定要受人欺负的。”宫女们退下后,水月不悦地说道。“没想到连在花雾宫里都要受那些宫女欺侮。” 紫姑娘只是微笑,笑容温婉坦然。 因为那半残的容颜,她想必受了不少的凌辱吧?可她似乎一点也不怨,真是个温和善良的姑娘。海珊瑚悄然叹息,眸光一转,望向花信。他紧抿着唇,脸色铁青,显然大为震撼。 “花信对你好吗?”水月偏冷地嗓音再度扬起。 “很好啊。” “他知道了你是——” “他不知道。我们说好只当朋友。” “只当朋友?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跟他就这样了。” “紫蝶” 紫蝶?这声叫唤吸引了海珊瑚的注意力,之前紫姑娘一直坚持不肯透露自己的名字,这还是她初次得知她的芳名呢。这名字好听得紧呵,为何她要瞒着不说呢? 海珊瑚沉吟着,不一会儿,紫蝶和水月并肩离去,待两人走远后,花信才从梅树后走出来。 “那个黑衣姑娘就是水月吧?”她好奇的问花信。 他点点头。 “你不是说过,她为人很冷淡,除了风劲,对谁都不理不睬吗?” “嗯。”“那她怎么跟紫姑娘那么亲呢?她们两个看来交情似乎很好。” “我也很纳闷。” “她刚刚好象叫紫姑娘‘紫蝶’,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她的闺名呢。”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他低声应道,表情阴郁。 看来他魂不守舍啊。海珊瑚冷冷撇唇。“你的表情怪怪的,还在为方才那两个宫女说的话生气吗?” 他不语。 “别气了,人家紫姑娘都不介意了,你又何必一副想杀人的模样?” 他依然沉默。 “花信!你到底有没听见我说话啊?” “嘎?”他这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她哑然。这是第一次,他跟她相处的时候如此不专心,明明是和她在一起,心思却挂在另一个女人身上。说什么初心未敢忘!紫姑娘才不过救了他一命,与他相处了短短时日,他的心就变了! 所谓爱情,就是如此不堪试炼的脆弱玩意儿?可笑啊可笑!海珊瑚敛下眸,十指收握,原先静躺在她掌心的落叶瞬间被揉碎,残留几道血般的红痕。 她看着,飘忽地微笑了。 第四章 “什么?公主晕厥了?” 风劲才刚踏进流风宫,还没来得及更衣,便接到宫女春华匆匆来报。 “怎么回事?方才我陪她用膳时不是还好好的吗?”他从屏风后走出来,衣袍半敞,手里还执着腰间系带。 春华见了,粉颊一红,赶忙垂下眼。 “是这样的,您一离开凤凰宫,公主便吩咐我们服侍她沐浴,谁知公主泡澡不过片刻,便说头疼得紧,后来回到房里,忽然就晕了。不过您别担心,公主没事。适才紫姑娘替公主诊过脉,说只是饮食不经心,一时晕眩而已,不打紧,现正熬葯给公主喝呢。” “紫姑娘?” “就是那位随公主一同回宫的女大夫。”春华解释。 “我知道是她。”风劲摆摆手“怎么不请御医呢?” “御医跟医女都来了,可公主偏不让他们瞧,坚持要紫姑娘来,还要花公子也过来。” “花信也去了?”风劲扬眉,沉吟半晌“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也会过去。” “是,小的告退。” 宫女春华退下后,绘着云雾山水的屏风后转出另一道倩影,眉目如画,风姿妩媚,正是日绮夫人。 “王,您真的要去凤凰宫?”她娇声问。 “嗯。”风劲漫应,一面重新整束衣装。“你也听见了,公主晕厥了,我得过去瞧瞧怎么回事。” “可人家好不容易才盼到您呢。”日绮夫人仰望他,语气不无哀怨“方才那宫女也说了,公主只是一时不适,并无大碍,您又何必急着——” “若是等不得,你就先回去吧。”风劲冷淡地打断她。 日绮眼神一黯,悄悄一跺莲足。这没心肝的人呵,连日来都是她陪待他就寝,还以为他会待她稍稍特别一些呢,没料到还是跟最初一样。 是她不够温柔吗?还是床第间的手腕不够狐媚?为何他总是连一句好听话也不肯说来哄哄她? “唉,我真羡慕公主,有个如此疼她的表哥,才刚陪她吃过晚膳,一听说她身子不舒服,又马上赶去看她了。”她媚声叹道,嗓音甜得好似浸透了糖蜜,浓密的眼睫像羽毛扇似的扬啊扬。 只可惜这万般风情,风劲似乎并不看在眼底,剑眉淡淡一挑。“你不是嫉妒吧?” “谁能不嫉妒呢?要说这宫里哪个女人能得您真心宠爱,怕也只有公主殿下一个吧。就说这用膳吧,自从公主回宫后,您一直嫌她瘦弱,时不时要御膳房给她进补,还亲自盯着她吃。您对公主如此尽心,不单是我,连——”她还待说些什么,却让两道锐利如箭的眼光给堵了回去。 她气息一颤,脸色霎时染白。 “继续说啊。”风劲状似漫不经心地催促她“我还等着听呢。” 他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口气,就愈教日绮感到心底发毛。“我没没什么意思。”头像波浪鼓般急摇“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不说啦?亏我还提起兴致想听呢。”风劲横过手,抬起日绮下颔。“真的不说?”语气轻柔得几近危险。 她屏息,只敢摇头,不敢出声。 “公主是我表妹,我疼她宠她,不应当吗?或者——”他顿了顿,拇指毫不怜惜地碾过她丰润的**“你有意见想指教?” “没、没有。”她声嗓发颤。 “真的没有?”他偏还要确认。 她连心跳也几乎要骇停了。“没没有。” “没有的话,我可要走咯。”他淡淡勾唇。 见他再无进逼之意,日绮松了一口气,敛下眸,不敢再多嘴,怕一个不小心惹恼这深不可测的男人,连这陪寝的荣耀也失去。 这宫廷里多得是想攀上他的贵族仕女,她可不想拱手将他让给那些挥眈眈的女人。 她拿起斗篷,温顺地替风钧上。“王请慢走,日绮会在这儿候着您。” “嗯。”风劲颔首,没再多瞧她一眼,转身步出寝殿,跃上侍卫备好的骏马,一路朝凤凰宫疾驰而去。 海珊瑚躺在床榻上,仰望着天花板上一条彩绘的凤凰,凤凰在云间游走,闲适自得,一双尽显精华的凤眼,镶的是南海珍贵的夜明珠。 房里,宫灯烛火都捻熄了,唯有这两颗浑圆剔透的夜明珠,静静绽放着绝代风华。 好美。她轻声叹息,神志随同这股朦胧珠光沉沦。不晓得从前云霓躺在床上,都想些什么?是否也如她现时一样,好想化为天际彩凤,自由邀翔? 若是人真能如凤凰一般飞翔就好了 她痴痴地想,眼珠一迳盯着天花板,直到珠帘外传来一阵细碎声响。 “公主睡了吗?”她听见一道刻意压低的声嗓。 “是。” “喝过汤葯了吗?” “花公子劝殿下喝了。” “那就好。公主性子好动,对自己的吃穿又不经心,你们要多照看着她。” “摄政王请放心,小的知道。” “那我” “风表哥,是你吗?”海珊瑚忽地扬声,留住意欲离去的人影。她坐起身,掀起纱帐“你进来吧,我还没睡呢。” 珠帘翩摇,风劲挺拔的身形出现在她眼前。在夜明珠迷蒙的光芒映照下,他平素冷峻的五官竟意外地蕴着几分温柔。 他抬起茶几上的火摺子,正想点灯,她却阻止了他。 “别,这样就够亮了。”她微笑道“你过来这边坐着,表哥,我有话同你说。” 他接受她的邀请,在床缘坐下。“还有什么话想说?你不是身子不舒服吗?” “是很不舒服啊。”她扬起秀颜,手指卷起自己的发尾,女儿气地把玩着。 “可能最近天候渐渐冷了,我常感觉头疼得紧,方才沐浴时也忽然头疼起来,好难受呢。” 这话说的娇气,配合她卷弄发尾的动作,明摆着就是在对他撒娇。 风劲心一动。从他识得男女情事以来,多的是朝他卖弄风情的女子,也免不了借着撒娇装憨的行举,试图引起他怜爱,而他除了淡漠,还是淡漠。 但不知何故,今夜,他无法对她淡漠。 他反倒伸出手,捉住那络遭她玩弄的发尾。“现下呢?好多了吗?” “嗯,已经好多了。”海珊瑚凝睇他的眼流光璀璨,比之夜明珠,更是明媚动人,更休提那卸去了珠钗、随意披泻的墨色发瀑,还有那粉樱色的丝料单衣下,若隐若现的同体 风劲呼吸一紧,忽地意识到如今在他面前的,是个女子——一个身上泛着幽香,既清纯也诱人的女子。 “怎么啦?风表哥,我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吗?”她注意到他异样的眼光,低声问。 他连忙定定神“没什么,只是我瞧你现下脸色红润,真不像才晕过。” “呵,我本来就没严重到要晕去的地步啊。”海珊瑚轻轻地笑“我不过是想做个小小吃而已。” “吃?”他剑眉挑起。 “是啊。”海珊瑚偏过颊,明眸闪过调皮的光,樱唇浅抿。 她方才头疼是真,晕去却是假,目的只是想试试在花信心目中,她还有多少地位?她的分量比起紫姑娘如何? 从花信一得知她晕厥,便急匆匆赶来瞧她的反应看来,他应该仍是相当看重她的,对她的眼泪,他仍会手足无措。 他并未抛下她,只是瑞他而言,她不再是第一位了。 “所以我想惩罚他。”她喃喃低语。 “惩罚谁?”风劲不解。 “一个变了心的人。”她玄妙的回答。 风劲蹙眉,微一凝思,便约略猜出了大概。他微微一笑,温声问:“方才花信和紫姑娘开看过你了吧?” “嗯。”“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不过是暗示花信,紫姑娘可能跟水月泄漏了她失忆的秘密而已。 海珊瑚若有似无地微笑。不过是小小的挑拨离间,若那两位真是有情人,想必她此举也只能掀起微不足道的波澜而已。 风劲凝视她唇畔那几乎看不出的笑意。“你说那个变了心的人,是指花信吗?” “嗄?”海珊瑚讶异地扬眉“你知道?” “你以为我看不出他一直喜欢着你吗?”他似笑非笑地望她“他暗恋你好多年了。” 他连这事也看出来了。海珊瑚心跳一停,十指悄悄抓住衣袖。如此说来,兴许他早就开始怀疑她不对劲了。 他会识破她是个冒牌货吗?她抬头,以一朵灿烂的笑容掩饰内心的紧张。“果真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呢,风表哥,你真厉害。” 风劲淡淡一笑“你为何说他变心?他看上别的姑娘了吗?” “嗯,他喜欢上了紫姑娘。” “那个女大夫?” “是啊。” “恋上自己的救命恩人,也不奇怪。”他沉吟,顿了顿,忽地拿握在手中的她的辐搔弄她的颊,调笑似的问道:“你难过吗?” 他又在逗她了,他总是这么逗她。 海珊瑚心窝一暖,不知怎地,她能明白,这样的调笑中其实隐含着关怀意味。 “我不难过。”她细声细气地说道。 “真的?”风劲似乎不信。 “真的。”她强调,看了一眼他难得温和的神色,忽地兴起一股冲动追问道:“风表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你现下有意中人吗?” 他摇头“现下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咦?”“我不会喜欢任何人。”他淡道。 望着他淡漠的神情,她心下恍然。“因为你最喜欢的是千樱,所以谁都只能是你的棋子,对吗?” “不错。” “既然你这么喜欢千樱,为何不干脆自己称王呢?”她好奇地问“风表哥这几年摄政,肯定在宫中收买了不少人心,想从我手中抢走王位应该不是难事吧?” 风劲扬眉,似乎没料到她会问得如此坦率,凝视她许久,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你很聪明,霓儿,或许太聪明了。”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我聪明不好吗?”她微笑反问“风表哥难道不希望我机灵点?” “你果真变了,霓儿。”他俯下身,深邃的眼紧盯她“以前的你,不会这么对我说话的。以前的你,就算猜着我的野心,也会隐忍着不说破。” 她表演过火了吗?她是否不该凭着直觉,挑破这敏感的话题? 海珊瑚敛下眸,掩去犹豫的眼色。她必须再想想,这么做究竟会让风劲更欣赏她,还是更提防她?她该信任自己的直觉吗? 调整好心绪后,她勇敢地扬起眸,迎向风劲幽亮的深眸。那像古井一样深的眼潭里,正隐隐流动着什么,似乎像是笑意。 他在笑?他喜欢她这样的应对?海珊瑚粉颊一烫,心儿因兴奋怦然直跳。“不说破不代表没这回事。”她低声道,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何况风表哥如此犀利,什么都看在眼底,我又何必在你面前玩花样?” “果真如此吗?”风劲眼底的笑意更浓了“我怎么觉得这话听来像是个挑战?” “嗄?”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霓儿。”他柔声问,轻轻扯了扯她的发。 “风表哥这意思是怀疑我说谎?”她强抑狂野的心跳,粉嫩的绯颊想盛开的樱花,清艳好看。 他心一动,不自觉更贴近她。“有没有对我说谎,你自己心里明白。” 俊美的脸庞,离她好近好近,近得她都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她深呼吸,抬高下颌。“那你呢?你是否也对我说了慌?” “我?” “你是否一直窥着我的王位?明年春天,我满十八岁的时候,你当真会还政于我吗?”她大胆地问。 “我会。”他毫不犹豫。 她一愣“真的?” “你不信吗?”他挑眉“既然不信,有何必问我?” 她怔然,望住他蕴着三分正经、七分邪气的俊脸,不知该如何应答。 “我会还给你,霓儿。”他微微笑,拇指抚过她娇挺的鼻尖,逗得她气息直颤。“我不是早说过吗?只要你担得起这责任,够资格来挑起这个国家,我不会跟你抢这位子。” 意思是,若是让他感觉她不够资格,就休怪他翻脸无情了。 海珊瑚自嘲地弯唇,聪明地听出弦外之音。 “你放心吧,表哥,在正式登基前,我绝不会出任何差错的,即便登上了王位,我也会时时小心翼翼,不让自己走错一步。我晓得,只要我不够果断明智,不够勤政爱民,无需你开口,那些百官大臣自己会要求你继续摄政。他们会说,公主年幼,心智不够成熟,请摄政王继续为国家尽心尽力。”她偏过芳颊,好俏皮又意味深长地睨他一眼。“我说的,对吗?” 他讶然凝视她,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回应。 他很意外吗?她与他对望“为了确认我是不是个明君,表哥会一直在我身旁,时时紧盯着我、评估着我,对吧?” 他依然沉默,可他无需回应,她已从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中知晓了答案。 她忽地轻轻叹息,微笑了。她爱极了这样的感觉呵!她喜欢他如此关注着她、期待着她,以最高的水平来要求她。他待她严苛,偶尔也会不假辞色,可她知道,那从不是真正的残酷与冷漠。 她喜欢猜着他,也让他猜着自己,他喜欢在他面前,自己那控制不了慌张的心韵 “你在想什么?霓儿。” 她恍惚的微笑似乎有让他感到意外了。 “我在想,你总是待我如此严厉。”迷蒙的笑意染上眸,氤氲成最撩人的水雾。“万一我真对你说了慌,你会如何?” “我会惩罚你。”他嗓音沙哑。 她身子一颤“你会打我吗?” “你怕我打你吗?我仿佛记得你之前还说过,我打你那个耳光根本不痛。” “风表哥的惩罚就是那样吗?”不是狠绝的鞭打、残酷的刑求? “你好象一点也不怕。”俊眉斜挑。 她是不怕。只是一记不痛不痒的耳光,她何须怕? 海珊瑚又笑了,笑痕在樱唇畔漾开,牵动了眉眼,在水雾氤氲的眼潭里激起圈圈涟漪。 风劲近乎着迷地看着她。 她好美。为何他从未发现她笑起来如此柔媚可人?她简直像一夕之间长大了,前一天还是个不解风情的小姑娘,今日已是成熟艳丽的美妇人。 “风表哥打人一点都不痛,我才不怕呢。”她爱娇地说道,柔唇水润欲滴,好似待人采摘的红樱桃。 他一时情动,忽地低下唇,携住那迷人的樱桃,舌尖探出,邪肆地舔过。 她骇了一跳,却没有反抗,身子一软,整个人偎入他怀里。 “不、不怕。”她攀住他肩头,喘息地回应。 “真的不怕?”他暂时停下放肆的举动,火热的眸箝住她。 她被他看得全身发烫,下意识润了润唇。“我、我知道风表哥不会侵犯我,因为你不会做出对千樱不利的事,所以你绝不会夺去我的处子之身。” 听她如此说,风劲先是感到惊讶,跟着忍不住朗声大笑。 “傻丫头,你以为只有夺去处子自身才叫侵犯吗?”他探出手指,捏了捏她俏美的鼻尖。“一个男人要‘侵犯’一个女人,有太多法子了。” 她眨眨迷蒙的眼。 她不懂吧?风劲微微一笑,一手揽住她纤腰,另一只手不规矩地在她莹润的后颈来回抚摩,俊唇也没闲着,一寸寸烙过她软嫩的脸颊。 “你知道亲吻吗?”他轻轻含住她贝壳般的耳垂。 她身子一颤,强忍住差点逸出的**,点了点头。 “那你晓不晓得,一个男人可以用多少方式亲吻一个女人?” 头轻摇。 “你要不要猜猜?” 她气息急促,只字难言。 “比如说这样,”他舔抵她颈间锁骨“或者这样,”他啄吻她的颊“也可以这样,”他**她的唇“或这样。”灵巧的舌尖推开她**,长驱直入。 “嗯、嗯”她惊颤地低吟。 他耐心地诱导她,寻到她柔软的丁香舌,轻巧地勾卷。起先,她只是笨拙地由他戏弄,逐渐地,她似乎抓到了诀窍,也能反过来缠住他,品尝他的滋味。 他稍稍退后,让两个人有足够的空间呼吸,她的舌追上来,与他一次次相触、互绕、纠缠。 这既青涩又性感的反应,今风劲发了狂。 他拥着她倒卧床榻,更激昂、更猛烈也更专心地吻她,火烫的吻沿着冰肌玉肤密密麻麻地洒落,直到薄薄丝料挡住了去路。 他懊恼地想咬开那碍事的衣衫,她却忽然伸手抵住了他。 “不,风表哥,不行。” 娇嗓虽虚软无力,却仍唤回了风劲的理智,他一定神,不敢置信自己竟差点克制不住冲动。他在做什么?她是千樱的公主,是他碰不得的女子啊! 他猛然坐起身,神色阴晴不定。 “你没事吧?风表哥。”海珊瑚跟着坐起身,担忧地望他。 他不语,复杂的眼擒住她半晌,忽地展臂,将她柔软的娇躯捞入怀里。 他霸道地搂着她,阳刚的体魄散出阵阵热气裹围着她,她娇喘细细,原以为他还会做什么,他却只是紧紧圈拥着她,动也不动。 “风表哥?”她迷惑地轻唤。 “嘘,别说话。”他制止她,俊脸埋入她乌溜溜的发瀑间。 这似是压抑又略具独占意味的擒抱,令海珊瑚心弦一牵,她放松了身子,柔柔依靠着他。 虽然并非有意,她终究还是证明了自己也能在床第之间取悦他。经过今夜,他想必会更加看重她,更体会到她的价值,也会更关怀、更在乎她 她心满意足地合落羽睫。 他不懂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丫头,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将她握在掌心的,却没料到也有瞧不透她的一天。 怎么回事?哪里出错了? 饶是风劲自恃精明,近日也经常心惊于他那公主表妹的难以捉摸。他知道她灵巧聪慧,比起常人,心思要剔透几分,可她的行止、她的反应,一向在他意料之中啊! 可现今的她,却老是出乎他意料。 这让他不禁有些懊恼从不识懊恼为何物的他,近来竟老是遭类似的情绪困扰。最糟的是,他仿佛还对她兴起几分纯粹男性的渴望。 风劲敛眉,阴沉地忆起那个激情的夜晚。那夜的她,清纯得像枝伢上初开的白樱,却又艳媚得好似盛绾的丹芙蓉,那夜的她,风姿楚楚,教他几乎失控。 “不对劲。”风劲深思地自语,大掌把玩着几颗翠玉圆珠。 如斯矛盾又迷人的她,果真是原来那个云霓吗?自从她遇刺回宫后,他便老觉得她哪里不对劲,有时他真怀疑,她该不会不是正牌公主,而是某个顶替的冒牌货? 可说她是个假公主,她的五官容貌和霓儿明明一模一样啊,身材除了略瘦些,也看不出差别之处。这世上能有外貌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吗?除非是双生子 一念及此,风劲猛然站起身,玉珠儿脱出掌心,在檀木案上滚动。 会是如此吗?霓儿有个孪生姐妹?不,他娘亲和霓儿的母后是姐妹,他从小便在这王宫内苑游荡,从不曾听闻他那姨娘怀的是双胞胎啊。 风劲正沉吟间,殿外传来传卫的通报声。 “启禀摄政王,丞相大人求见。” 金誉?这么晚了他来做啥?风劲搁下笔,扬声喊。“请他进来。” 话语方落,一个发色半苍的老人便踏着沉稳的步伐走进御书房,风劲起身迎向他。 “这么晚了,丞相大人找我何事?” “老夫听说一则奇怪的传闻,特来向摄政王求证。”金誉凛声回道,花眉紧皱着,神情僵硬,脸色不太好看。 看来不是什么好事啊。风劲不动声色,淡淡一笑。“大人请坐。”他领着金誉各据一张铺着雪狐毛皮的座椅。“来人上茶。” 宫女们送上茶点后,他端起其中一碗茶,掀开碗盖。“喝点茶吧,丞相大人,天这么冷,您老一路走来一定不好受,喝点茶去去寒气。” “是,老夫不客气了。”金誉端起茶碗吸饮。喝了几口,略略压**内的寒气后,他迫不及待地开口。“老夫本想等明日议完政事后再私下找摄政王求证,可这事体大,不问个明白,老夫实在难以成眠。” 风劲扬眉,又吸了一口茶,这才慢条斯理地搁下茶碗。“究竟什么事让我们丞相大人如此头疼?” “老夫听说,上回公主出宫时,遇上了刺客。” “哦?”“老夫还听说,这些刺客是有备而来,不取公主性命,誓不罢休。”金誉直视风劲“老夫觉得奇怪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从没听见摄政王提起?” 这意思是怀疑他吧?风劲微一勾唇,敏锐地听出弦外之音。 他抬起眸,对金誉锐利的逼视不避不闪。“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跟你们提起又有何用?况且我已经嘱咐过凤凰宫的侍卫,今后严加注意公主的安危,也警告过霓儿,不许她再私自出宫。” “光这么做不嫌轻率吗?公主乃金枝玉叶,来年又将登基成为千樱的女王,她的性命安危不容轻忽,何况那些刺客究竟是由何人指使,也该查一查,这谋逆之罪,非同小可啊!”金誉的语气略带指控。 “正因为谋逆之罪,罪不可赦,所以我才不愿打草惊蛇。”风劲淡然回应“要是公然在议事厅上抖开这件事,惊动了主谋者,恐怕要揪出他们就不容易了。” “摄政王这意思是您其实私下在调查这件案子?”金誉眯起老眼。 “不错。” 金誉沉默半晌“果真如此,那是最好。只怕——” “只怕什么?” 金誉不语。 “丞相大人请尽管说,是不是您老‘又’听说了什么传闻?”风劲语带嘲讽。 “这传闻我并不愿相信,可最近实在传得凶,又言之凿凿,教人不得不起疑——” “究竟是何种传言?” “听说摄政王之所以压下这件事,可能有两种原因。” “愿闻其详。”风劲端起茶碗,好整以暇地品茶。 “其一是摄政王早就知晓谋逆者是谁,只是隐忍着不说破;其二是——”金誉深吸一口气。“幕后主事者正是您自己。” 语毕,老人凛着下颔,准备迎接一番严厉斥责,岂知风劲既不斥责地不辩解,只是转动着茶碗,嘴角甚至还勾起薄笑。 “这推论听来倒挺有意思。”半晌,风劲总算开口,望向金誉的眼眸熠熠生辉“不知丞相大人以为是何种原因?” “老夫并不想‘以为’!老夫只想知道真相!”金誉教他漫不经心的态度给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一甩袍袖,忿然站起身。“老夫只要摄政王给一句话,行刺公主的主谋是您吗?” “当然不是。”风劲闲闲应道。 “什么?”金誉一愣,没料到他回答如此干脆“摄政王该不会以为这么随便一说,老夫就会信了?” “您要我一句话,我已经给了,信不信由您。”风劲倒是坦然。 “您您怎能如此漫不在乎啊?”金誉又气又急,脸色铁青“您不知晓吗?这传言一旦在宫廷里传开,可是会掀起惊涛骇浪啊!”“所以丞相大人是在为我担心?”风劲扬眉,微微笑了“感谢大人!” “摄政王!”金誉莫可奈何地喊。 “冷静点,大人。”风劲笑着横臂,拉他重新落坐。“您可是千樱国的丞相。百官的仰赖,如此惊慌失措,传出去会让其他人笑话的。” “我不怕他们笑话,我只忧虑咱们千樱的未来。”金誉不悦地拧眉“先王当初托您辅政,是期望您好好栽培公主殿下,不是要您窃取国君之位,要是您真有这狼子野心——” “您待如何?” “老夫绝不会坐视不管。”老人郑重地宣称,目光炯炯有神。 “很好。”风劲一拍掌“咱们千樱有您这样的忠臣,真是国家之幸。” “嗄?”这番出乎意料的赞许弄得金誉莫名所以,瞪视风劲片刻,不禁长声一叹。“有时候老夫真摸不透您在想些什么。” 风劲诡橘地一笑“您老别担心,我若真想自行登基为王,过不了您这关也是枉然,就算取得您的支持,还有水、火、花三大氏族呢,他们可不会坐视我窃国。” “可若是公主不幸去世,这王位总不好虚悬,必得落人摄政王手中了。”金誉挑衅似的回应。 “若公主不是自然死亡,这宫廷内必生风波,您真确定我能在一团混乱中脱颖而出吗?欠缺了百官和三大氏族的支持,我害死公主,不过徒然为千樱惹来战端而已,未得好处,先蒙其害。”风劲头头是道地应对“到时让羽竹和雪乡给捡着机会,内外夹攻,我别弄丢一个国家就属万幸了。” “摄政王这话说得倒也有理。”金誉沉吟地揉弄一把白胡。 “所以您老别烦恼了,我若要称王,起码也得先收买您跟文武百官才是。一天没得到丞相大人的支持成便一天不会轻举妄动,安心吧。”风劲劝慰道。 “这——”金誉犹豫了,愈听风劲剖析,便愈发觉得有几分道理,一时间琢磨不定。 见他踌躇,风劲趁势提议。“天晚了,丞相大人先回府休息吧,要是还不安心,我们明日再议。” “也好。”金誉点点头,起身告辞。 风劲却忽然唤住他“丞相大人请暂且留步!” “摄政王有何指教?” “听说大人与先王在世时的御医竹笙交情极好不知大人可晓得他如今身在何处?我想请教他当年为先后接生的御医女为何人。” “替先后接生的御医女?”金誉一愣“摄政王怎会突然问起此事?” “我是替公主问的。”风劲随口编造借口“您也知道,先后因为难产去世,公主从一出世就没了娘亲,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她明年也将满十八了,女儿家到了这年纪总是格外多愁善感,最近经常嚷着想见见从前为她接生的御医女,听听当时的情况,我拗不过她,只好答应替她找人了。”说罢,还摊摊双手,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样。 “原来是这样啊。”金誉同情地颔首“公主从小到大未曾享过一天母女亲情,自然是遗憾的了。嗯,竹笙现下已告老还乡了,老夫这就修封书简给他,打听打听当年为先后接生的御医女哪里去了。” “那就劳烦丞相大人了。” 送走金誉后,风劲拿起茶碗,一面品茶,一面在心底斟酌。 若不是金誉今夜来访,他还不晓得公主遭刺的事已经传开了。这天大的机密,他明明吩咐过压下来的,究竟是谁泄了密? 是花信和火影吗?还是那帮讨人嫌的老头子自行放出的风声? 拖了这许久,他很清楚那些老头肯定会感到不耐烦,兴许是他们终于等不得了,故意借着抖漏这件事好逼他快点采取行动。 风劲冷嗤一声。 连这点耐性都没有,还妄想成什么大事?那帮老人也太天真了吧! 只不过,若不是他父亲主导,他们也未必会如此轻举妄动,他真正得步步为营应付的,还是那位目前正坐镇于风城的城主父亲。 看来父亲已经感到不耐烦,他得快点采取行动了。 第五章 她开始觉得自己像是那个公主了。 那个活泼的、快乐的、让人捧着疼着敬爱着的公主。 每日醒来,就有一群宫女等着伺候她,为她更衣理妆,备好热腾腾的早点:她写字时,有人替她研磨;读书时,随时奉上茶点。她还未及觉得冷,便细心地替她烘火添衣;她刚有些倦了,便忙着问她累不累,劝她多歇息。 她出门散步,侍卫们戒慎小心地跟着她,保护她周全;她想骑马,他们牵来最温驯的骏马供她骑乘,自己只能在后头小跑步跟着,她说那样太累不让跟,他们却唯恐她摔了、伤了,到时他们万死难辞其咎。 她的吃穿用度全是最好、最精致的,得到的关怀与呵护多得教她几乎难以承载。 她是公主,随口一句话,一群人都得肃然凛遵:偶然一颦眉,全部人都慌得像天要塌下来。 她觉得有趣,偶尔也会兴起,整整这些唯她马首是瞻的下人们,她会故意挑剔茶点不好吃、衣裳不好看,骑马时发了疯似的疾驰,教他们又慌又乱,焦虑难安。 她喜欢瞧宫女们焦急着同她解释的表情,喜欢看那些侍卫气喘吁吁地追着她。 她喜欢逗他们心慌,那令她感觉充满力量,彷佛自己能够主宰一个人的命运。 她乐于主宰他们,耍得他们团团转。 她似乎是个坏心眼的姑娘啊!海珊瑚抿了口茶,笑咪咪地想。 初冬的午俊,天色阴沉,浓云遮蔽了整片天空,好似随时会坠下雪来,寒风在窗外呼啸,阴森冷冽,可她这凤凰宫里却是处处烧起了炭火,一片温暖和融。 宽敞的书房内,几案上点着一炉熏香,拂送一室香气,她裹着白色狐裘,坐在铺着毛皮的榻上,手捧着茶杯,懒洋洋地看着几名贴身宫女忙碌地张罗方才御衣局送来的冬衣。 是新裁的衣裳呢。海珊瑚心满意是地想,自从她住进这宫里,几乎每天都有新鲜玩意送上来,有珠宝首饰、骨董珍玩,也有各式稀奇古怪的小东西。 这些物事,大部分都是风劲差人送来给她的,自从那夜后,她一直没能再见到他,但他人虽不曾亲临,开怀却是一分不少,礼物天天送到,补汤也日日送来。 知道他惦着她,她是很开心,可她更希望能见到他,能像之前一样天天和他一起用膳。 为何他不再来了呢?是否因为那夜与她的缠绵吓着了他? 他怕自己与她独处,又会失控吗? 海珊瑚咬唇想着,玉颊慢慢浸染一抹嫣红。 “明儿晚上就是雪祭了,公主要不要试试这件新衣?”贴身宫女春华棒来一袭水湖色绸衣,唤回了她迷蒙的思绪。 海珊瑚瞧了她一眼。 这宫女是几个贴身宫女中最资深的,负责打理公主一切生活细节,虽说实权不大,但既是公主身边的红人,就连掌管这宫内大小事务的总管也得对她礼让三分。 可不知何故,海珊瑚就是无法喜欢她,或许是因为她直觉地认为这个宫女的城府颇深。 “殿下不喜欢这衣裳吗?”见她不说话,春华还以为她对新衣不满意。“这料子可是御衣局特别选的,是羽竹国皇宫御用的丝绸呢,触感好极了:您再瞧瞧这颜 色,是咱们最拔尖的樱染工匠染出来的,这刺绣也是宫里最细心的绣娘一针一针亲手绣的,还是您不爱这图案?这梅花挺别致的啊--” “我没说不喜欢啊。”海珊瑚打断她,从榻上起身“这几件新衣都漂亮得紧,我都喜欢。” “那您要不要试穿看看?殿下,挑一件明晚的雪祭穿。” “嗯,也好。”海珊瑚立在铜镜前,一件又一件地试穿新衣,这些衣裳全都是精心织就的,每一件都好看,每一件都是寻常百姓家梦寐以求的华服。 她随手挑起一件红绸开金花的单衣,这单衣不仅质料好,颜色鲜艳,绣工更是细致,再加上弧度优美的蝶袖,穿上后肯定清丽可人。 她将衣裳捧在颊边,孩子气地摩挲着。这衣料感觉起来好舒服啊! “我想穿这件。” “这件的确漂亮。”春华赞道,转头吩咐其他宫女。“你们听见了,明晚雪祭,公主就穿这件。” “不,我现在就要穿。”海珊瑚摇头道。 “什么?”春华愣了愣“殿下现在就要穿?” “嗯,我要穿给风表哥瞧瞧。”海珊瑚微笑道,明眸流光璀璨。 “可摄政王今晚不会来啊。”春华疑惑地攒眉“摄政王说了,这几天因为政事繁忙,暂时不会过来,还吩咐我们一定要看着公主您好好进食。” “我知道,我晓得他今天不会来。” “那您还——” “他不来找我,我可以去找他啊。”海珊瑚嫣然一笑,藕臂一挥,不许宫女们再阻止她。“快帮我换上这件衣服。” “殿下——” “快啊!”实在拗不过她,春华只得叹息一声,命人替她更衣。 在宫女们的协助下,海珊瑚在一重重的单衣外,罩上了这件新衣,如瀑的秀发任意垂落,只简单地以一根镶着宝珠的发钗固定。 着装完毕后,她满意地看着镜里倩影,铜镜中的女子,身姿清雅,纤秀美丽。 她走近一些,细细打量女子的五官,这容颜,端的是沉鱼落雁,倾国倾城。 这张脸,和云霓一模一样,和公主一模一样。 这世上,再找不到两个如此相似的人了吧?兴许,她真是众人口中那位公主不,一定是的,她一定是公主,那个让每个人伺候着、呵护着,让风劲疼着宠着的表妹。 她笑开了,在宫女们的簇拥下,披着狐裘走出殿外,一顶轿子在门口等着她。 “天冷,公主坐轿吧。”侍卫队长说道。 她摇摇头“我想骑马。” “嗄?可是——” “我要骑马。”海珊瑚固执地说道,不容否决。 侍卫队长拿她没法子,只得命人备好公主坐骑。海珊瑚侧坐上马,拉扯缰绳,享受自由掌控的滋味。 骏马出了凤凰宫,穿过一片樱树林,少顷,已来到王宫正殿,她跃下马,步上台阶,直接往正殿内的议事厅走去。 一路上,负责护卫正殿的侍卫见着公主王驾在这时候翩然来临,都是惊讶莫名,想往殿内通传,海珊瑚却制止他们,示意他们噤声。 她莲步轻移,悄悄来到议事厅门外。 “嘘,别说话。”对守门的侍卫们使个眼色,她轻盈地侧过身,透过一扇雕花窗窥视厅内。 宏伟的厅内,风劲坐在正中央一张阔气的座椅上,四周散坐着大臣们,一个个全神贯注,商量着国家大事。 海珊瑚没去细听他们说什么,眸光直接落定数日未见的那个人身上,欣赏着他俊逸端挺的五官。 他眉宇平静,唯唇角略略勾起,噙着抹教人难以参透的笑意,偶尔,那修长的指尖会轻叩案面,似是沉吟。 群臣讨论得热烈,有时还会站起,慷慨激昂地陈述,他却总是不动声色地听着,瞧不出什么特别情绪。 海珊瑚凝望着,不觉幽幽叹息。若是能近一点看他就好了,近一点,她就能看清楚那双眼,也许就能分辨出他藏在眼底的思绪。 她近乎痴迷地望着他,望着他闲逸地将一只臂膀搁上椅背,望着他佣懒中掩不住霸气的坐姿——他真的俊极了。好生迷人! 心,霎时不听话地震颤起来,好似小鸟儿振翅,不停地扑拍着,她捧着胸,粉颊发烫。 数日未见,直到真正见着了他,她才恍然领悟原来自己竟如此思念他。她是这么这么想见到他啊!为何他竟能忍得住不来瞧她?他一点也不思念她吗? 冰凉的柔荑,紧紧执住门扉,她往前踏一步,渴望着更看清他。 寒风吹过,捎来瓣瓣雪花,静静地,飞落这个世界。 下雪了。 海珊瑚微扬起容颜,任冰冷的雪花落上自己的眉眼。好凉呢。她探出手,接住一瓣雪花,笑吟吟地欣赏着那晶莹剔透。 随着白雪纷飞,风劲似乎也察觉到异样,稍稍抬眸。 他看见她了!海珊瑚的心跳着,五指略略紧张地卷缩,娇美的下颌扬起,迎向他锐利有神的眼光。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他总是冷静的俊脸果真抽动了一下?他似乎很惊讶,而讶异过后,是一片怔仲的空白。 他被她吓着了吗?她甜甜地、愉悦地微笑了,藕臂高举,美丽的衣袖霎时如蝴蝶展翅,然后,她踞起脚尖,轻盈优雅地旋转一圈,与漫天飞雪共舞。 我好看吗?她停下来,用清澈的眼神俏皮地问他。 他自然没有回答。 她也不等他回答,朝他眨了眨眼后,便翩然旋身,宛若彩蝶,飞逸而去。 她不晓得,在她离去后片刻,风劲便找了个借口,迫不及待地冲出议事厅。 “公主呢?”他问守门的侍卫。 “公主回凤凰宫了。”侍卫回道“她吩咐我将这个交给您。” 风劲接过一方系着彩绳的小布袋,袋子里装着某种物事。 是什么呢?他微微困惑,几乎想马上拆开,终究还是忍住了,将布袋揣入怀里,直到进偏殿的御书房,他才拉开细绳。 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他蹩眉,取出一只绣工精细的香囊。 宝蓝色的香囊上,绣着一只振翅高飞的鹰隼,器宇轩昂,姿态高傲。这是他们风氏的族徽啊,是霓儿亲手绣的吗? 风劲握着香囊,来回端详,从前的她最不喜欢做这些女红了,他实在难以置信这鹰隼会是她亲手绣的,还有这熏香。他将香囊凑近鼻端,深深一嗅。这味道好生奇怪啊,极端淡雅之中却又有股说不出的浓郁,似清淡的风,也像澎湃的海。 这是她专为他调的香吗?怪诞的滋味忽地在风劲胸臆间漫开,他嗅着这独特的香气,身上的血流竟莫名有些加速,好像就连心跳,也在他不经意间摆脱了控制。 这并非是他初次收到这个表妹送来的礼物,却是第一次让他魂不守舍地直握在手里。 他握着这香囊,品着这香气,恍惚地想着方才她突如其来出现在议事厅外,莫名其妙地舞了一圈。 她在落雪中旋舞的姿态,看来好娇、好俏,艳光射进他的眼,教他霎时间失了魂 雪祭。 每年初雪落下的时节,千樱会举办雪祭,目的为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民生安康。这是国内重要祭典,与樱花祭及中秋祭并称为国内三大祭典。 自从天神殿的祭司,也就是千樱的护国巫女水月宣布雪祭日期后,王宫内处处张灯结彩,屋宇亭阁匀上琉璃白雪,好似铺琼砌玉,美丽动人。 这天,雄伟的祭坛在天神殿外的广场搭起,四周则是为达官贵人准备的席位,除了位高数阶的王座之外,分据四方的贵宾席则是保留给千樱国风、花、水、火四大氏族的代表。 入夜以后,在专属凤凰宫的侍卫队引领下,海珊瑚乘轿来到了会场,风劲早在广场上等着她了,宫女们替她掀起轿帘,她一眼便看见了他。 他就站在她面前,身穿一袭宝蓝镶金丝袍,英姿挺拔,气韵浑然天成。 他看着她,湛眸如斯深邃,宛若两片延伸至天涯的汪洋,好专注、好深远地看着她。 小鸟儿又在她心房扑翅了,海珊瑚轻叹一声,愉悦地握住他递过来的大手。 “好几天没见你了,风表哥。”她盈盈举步,与他相伴前行。 “谁说好几天没见?你昨儿个不是才跑来议事厅外吗?”他似笑非笑。 “那不算。我只是在门口看了你一眼,又没说上话。” 牵握她的手紧了一紧。“怎么不留下来等我?”’ “你在忙,我不好打搅你,所以就乖乖回去了。” 他不语,静静地像在想些什么。 “你生气了吗?风表哥。”她抬眸望向他侧面“我是不是不该去找你?” 他回看她“你以前从来不会这么做。” 她心一跳。她不会吗? “为何在殿外跳舞?”他问。 “因为我想让你看见我穿新衣裳的模样。”她坦然回答“我好看吗?”明眸扬起,期盼地问他。 “好看。”他声嗓微涩。 “今天也好看吗?”她又问。 “嗯。”她嫣然一笑“我自己也这么觉得,这些新衣裳,每一件都好看得紧。” “好看的不是衣裳。”他忽道。 “嗄?”她愣了愣。 “是人把衣裳穿好看了。” “啊。”她俏脸一红“表哥的意思是我生得好看?”细声细气地问道。 他不语。 她却明白他的意思的确是那样的。他赞她好看呢!海珊瑚微笑地想,桃腮生晕,明眸莹亮。 “我送你的香囊,你喜欢吗?”她又问。 “那是你亲手做的吗?”他不答反问。 “当然啦。”她谨慎地点头。 “熏香也是你亲手调的?” “嗯。”她又点头,瞥了眼他深沉的神情。“怎么?你不喜欢吗?” “喜欢。” “真的吗?” “真的。”他好似觉得她不确定的表情很好玩,淡淡一笑。 他笑了。她忍不住开心,脸颊滚烫滚烫的,柔软的娇躯更加偎近他些许。她忽然觉得信心满满了,原先她还怕今晚遇到的人多,万一错认了人就糟糕了,可现在,她不怕了。 她一定不会出错的,为了当好他心目中那个美丽聪慧的表妹,她绝不容许自己出错。 在他的引领下,她和他一起坐上王座,王公贵族们—一前来觐见,她努力回忆花信之前为她恶补的资料,摆出公主的架子,从容应对。 一个垂垂老矣的贵族退下后,接着过来的是一对长相完全一样的年轻双生兄弟。两人一般的高,五官一般俊秀,眼神笑容也一般活泼调皮。 他们是谁?海珊瑚一时慌了,发现自己认不出这对双生子是何方神圣。花信为她绘制的图像里,不曾出现这两人啊。 糟了!她掌心微微泌出汗。万一云霓认识他们 “你识得这两人吗?霓儿。”风劲忽然转头问她。 她不知道。她悄悄收握粉拳,勉强自己牵起樱唇,压下心头窜起的慌张。 “这两位嗯呃”实在想不出是谁,只好硬着头皮坦承。“我似乎没见过,两位是谁呢?”干脆对着双生子直接笑问。 “也难怪公主殿下不认得,我们已经好多年不曾来王宫里了呢。”双生子其中之一笑着回话“我是花朝。” “我是花夜。”另一位回答。 花朝、花夜?海珊瑚脑中灵光一现“你们是花信的——” “弟弟。”两人异口同声。 糊涂花信!谁都记得替她绘图介绍,偏忘了自己的亲弟弟。海珊瑚在心底悄悄埋怨花信,表面上仍是浅笑嫣然。“真高兴见到两位。你们见过花信了吗?” “刚 第六章 大雪纷飞一夜,隔日清晨,却是雪霁天晴。 算准了差不多是公主用完早膳的时候,宫女春华迎着晓光来到寝殿,却已见不着公主人影,她蹩眉,赶忙追问其他宫女。 “公主呢?” “公主用过早膳,嚷着无聊,看了看窗外的积雪,忽然起了兴致说要去堆雪人。”一个宫女禀报道。 “什么?堆雪人?”春华讶异“在哪儿堆?” “就在公主书房外呢。” “是吗?我去瞧瞧。”毕竟放不下心,春华还是披起斗篷,赶到书房外的庭院。 雪积得深,路上不好走,她花了好片刻才走到,只见一座红色凉亭旁,公主穿着件绛紫大衣,正兴高彩烈捧着冰雪玩,几个宫女站在她周遭,无助地看着。 她正想奔过去,身后忽然探来一只大掌,蒙住她口鼻,拉着她往角落藏。 “嗯、嗯”她惊慌地挣扎,想呼救,奈何声音牢牢地被掩住。 “别出声,是我。”一道低沉的嗓音拂过她耳畔。 她认出声音的主人,心内大喜,马上停止了挣扎,那人这才放开了她。 她回过身,明眸映入一个蒙面男子,黑布遮去了他半张脸,她仍一眼认出他正是她常挂心怀、念念不忘的男子。 “海浪!你怎么来了?”一贯冷肃的容颜,霎时娇柔。“好久没见到你了,你近来可好?” “很好。”海浪应道。 “你这阵子上哪儿去了?是主君派你去办事吗?” “我回了风城一趟。” “真的吗?那儿一切可好?我爹娘可好?” “他们很好。”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春华盈盈浅笑。 自从她十四岁那年人宫以来,已有多年未曾见着双亲,对远在风城的家乡思念得紧,直到前两年,海浪让风城城主派来协助主君,她见着昔日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这思乡病才逐渐痊愈。只是思乡病好了,另一种女儿家的相思症却又暗暗扎根。 她暗暗叹息,注意力再次回到眼前这伟岸男子身上,瞧着他似乎有些沉黯的脸色,眸底掠过不忍。“你看来挺倦呢,是不是来回奔波把你累坏了?” 海浪不语,浓眉拧着。 “怎么啦?海浪。”春华开始觉得不对劲。 “我想请你帮个忙,春华。”海浪忽道。 “什么忙?你尽管说,我一定帮。”春华爽快地答应。能为自己的心上人做事呢,何乐不为? “我想——”海浪顿了顿,深眸一转,远远望向正在亭子边堆雪人的公主,见她忽然甩了甩发,笑开了,他脸上肌肉一抽,牵过一丝渴望。 “能不能让我扮成侍卫?”他转向春华问道。 “扮侍卫?”春华愕然“做什么?” “我想跟公主独处。” “跟公主独处?”春华更惊讶了“为什么?” “有件事,我非亲自确认不可。”海浪沉声道“希望你帮我。” “帮你可以,可你也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啊。”春华蹩起眉头“你不会想对公主做什么事吧?你小心点,主君说过不能动她一根寒毛的。”她低声警告。 “我知道。我并非想对她不利,只是——”海浪一顿,眼底掠过挣扎。 “只是什么?”春华更加狐疑。“你说明白啊!海浪,你究竟想做什么?” “事关重大,我不能先告诉你。”他拒绝说明。 春华失望地瞅着他“我自问真心待你,你却仍是不能完全信任我吗?也罢。” 她自嘲地一牵唇“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会替你掩护。” “抱歉。”海浪垂眸。 望着他内敛的神色,春华也只能在心底暗叹。这木头人呵,就不能说两句话哄哄她吗?即使只是一个微笑,她也会欣喜若狂,无怨无悔的。 就不能哄哄她吗?她哀怨地瞟他一眼,婷婷转身,替他张罗去了。 “你是谁?” 堆罢了雪人,海珊瑚正得意地欣赏自己的作品时,忽地感觉到身后两道焦灼的视线,她旋过身,迎向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 他身材高大,肤色黝黑,脸上沾染几点尘泥,似乎有意藏去自己真实面目。 她戒慎地后退几步,妙目一转,发现几个贴身宫女都不见了,心下一凛。 “其他人呢?怎么都不见了?” “公主请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你。”仿佛看出她的惊慌,男子安抚她。“我只是想送你一份礼物。” “送我礼物?” “嗯。”他探手入怀,摸出一方绣袋,打开袋子,取出一根颜色鲜艳、顶端缀着红色珠子的发钗。 秀眉一扬“这就是你要送我的礼物?” “是。” 见他并无恶意,海珊瑚大着胆子接过发钗,手里一掂,便试出这发钗用的不是寻常材质,顶端的珠子也非一般宝石。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珊瑚。”他低声应道。 她身子一僵“珊瑚?” “是的。”他直直瞧着她“这根发钗,是拿南海最珍贵的珊瑚打造的,上头的珠子,是极为少见的血红珊瑚。” “这是珊瑚打造的发钗?”海珊瑚颤着唇,愣愣望着白嫩掌心上那一横血色珠钗。这是海底的珊瑚打造的,是海珊瑚,那艳红的血色,刺痛了她的眼。 这陌生男子送给她一根珊瑚发钗,他意图究竟为何?想暗示些什么? “你好好大的胆子!”她扬起眸,近乎愤恨地斥责他。“你以为自己是谁? 区区一名侍卫竟敢如此增越?谁许你这么做的?凭你也想借着送礼与我接近吗?” “公主为何如此激动?”他皱眉“莫不是这发钗让你联想起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想!”她怒驳“这东西我不能收,你拿回去,拿去啊!”他不肯拿,动也不动。她气上心头,忽地甩臂一掷,发钗在空中划过圆弧,落了地。茫茫白雪映着血色珊瑚,更显苍凉。 一时间,两人只是心惊地看着,都是难以言语。终于,他弯下腰,抬起了发钗,拿衣袖珍而重之地擦过后,大掌又握起一堆雪,拭去脸上的尘泥。 他站起身,直视海珊瑚。“你果然是珊瑚。”他沙哑地、伤感地说道。 他唤她珊瑚!他为何如此唤她? 海珊瑚震慑地后退,震慑地瞪视着眼前仿佛与她相识许久的男子。 “为何不肯认我?珊瑚,难道你不信任我这个兄长吗?” 兄长?他说他是她兄长?海浪,海珊瑚——莫非他与她真是兄妹? “我这次回去见不着你才晓得你已经入宫顶替了公主。”海浪走近她,急切地问道:“为何不肯认我?珊瑚,为何来到这宫里,却不通知我一声?义父也觉得奇怪,为何你这么久了也不与他联络?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不是”海珊瑚拼命摇头,脑海一片空白。“我是公主,我是公主——” “你不是公主,你是我的义妹,是海珊瑚。”海浪坚定地说道:“你忘了吗? 我在被义父派来王宫以前,几乎天天都会去看你的,我还送了你许多珊瑚打造的小玩意儿,你不记得了吗?我对你——” “别说了!你别说了!”她尖叫地止住他,脸色苍白,神情慌乱。“我不识得你,也不是你说的那个人,你认错人了!” “珊瑚!”他拧紧眉,往她更走近一步。 “你别过来!”她近乎绝望地喊。 别靠近她,别逼她!她是公主,是众人疼着捧着的公主,是风表哥最关心。最看重的人,才不是他的什么义妹! “你走开!我不认识你!”她不认识他,不认识这个名叫海浪的男子。若他真是她的义兄,她应当会记得他,可她什么也不记得。全忘了!“我要表哥,我要去找风表哥。” 是的,她要去找风劲,那个待她严厉,却也疼她宠她的男人。他的眼神,令她心慌;他的微笑,让她脸红。她想见他,全天下所有的人,她只想见到他一个。 她想见他啊!海珊瑚猛然推开海浪,提起莲足,仓惶地在雪地上奔跑,穿过红色凉亭,越过枯萎的花圃,她心跳欲狂地跑着,丝毫没注意到角落里藏着个宫女,神情阴沉地望着她。 纵然遭到侍卫们善意劝阻,海珊瑚仍是不顾一切跃上坐骑,直奔御书房。 她知道风劲一定在那儿,每日跟大臣们议完政事后,他总是会留在御书房,仔细地批阅每一本奏摺,即使公事办完了,他也爱在里头悠闲地品茶读书。 他一定在那儿,而她迫切地想见到他。 在偏殿前下马后,她先站在雪地上,镇定自己过于纷乱的情绪。她必须冷静一点,不能让风劲看出她的异样,她要装作很开心她该用什么借口找他呢?对了,昨夜祭典完后,他与她并骑回宫的路上,曾约好了两人改天来赛马就是这个,她是来找他实践诺言的。海珊瑚伸手拢了拢教风吹乱的秀发,粉唇一牵,勾起明 璨笑弧,她穿过回廊,等不及通报,直接闯进了御书房。 “风表哥,风——”她倏地止声。 书房里,除了风劲之外,还有另一位她没料到的不速之客——水月。他们两个站得好近好近,近得好似周遭都缭绕着一股暧昧氛围。 见到她来了,两人才稍微拉开了距离,同时望向她。 海珊瑚心窝一揪“你们在做什么?”话一出口,她便想咬住自己的唇。她怎能用这般质问似的口气问话?简直像个掩不住醋意的妒妇! 风劲仿佛也看出她的懊恼,剑眉一挑,微笑着走向她。 “没什么,我只是跟水月聊聊而已。”他展臂攫住她的肩,像兄长般慈蔼地俯望她。“怎么?今天好像兴致不错,居然主动来找我?” 她深吸一口气,收拾心里莫名翻倒的醋瓶,妹妹似的展颜一笑。“你不是说要跟我比赛飙马吗?我很期待呢。” “你真要比?以前你每回比都输的。” “这次不会了。”她扬起下颔,明眸眨呀眨的,像撒娇,又似挑衅。 风劲俊唇一勾,禁不住伸手捏了捏她俏美的鼻尖。“既然我的公主表妹这么有兴致,我当然无条件奉陪喽。走吧。”他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他又牵着她的手了,这回,还是当着水月的面。 他难道不在意水月的反应吗?她看起来似乎有些震惊呢。 海珊瑚心儿怦然直跳,忽地好想试探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她望向水月,故作不经意地问道:“水月,你真的打算跟火影成亲吗?” 水月默默颔首。 “虽然预言是这么说的,不过我还是想问问你真正的心意。你真的愿意嫁给他吗?” 水月淡淡扯唇“我嫁给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千樱的未来。” 她也这么说?海珊瑚眸光一转,瞥了眼风劲似笑非笑的神情,又看了看一脸漠然的水月,忽地懂了。 不论水月对风厩何心态,他也只不过把她当成一枚棋子而已。 复杂的滋味在海珊瑚胸臆间漫开。“既然如此,那我也没话好说了。”她轻声道,转向那正牵着她手的男人。“对了,风表哥,你不是说要命御衣局替水月做一套好漂亮的嫁衣吗?” “嗯哼。”“我有个主意,让他们做一袭火红色的嫁衣如何?要有凤凰鸟的图案,还要有一轮水月。” “浴火凤凰飞水月吗?”风劲深眸一闪“这个点子好,既隐喻了水火共生,跟水氏的族徽也有异曲同一之妙。” “这么说你也赞成?太棒了!”她故作天真地拍手。“到时候我替你主婚好吗?水月。” 水月似乎有些犹豫,片刻,才淡淡开口。“公主殿下亲自主婚,是水月的荣幸。” 她很不情愿吗?她不想嫁给火影吧?可怜这么一个妙人儿!再如何高傲冷淡、玉洁冰清,终究也只能当别人的一枚棋子。 海珊瑚涩涩地想,表面上却笑容嫣然。“干嘛这么客气呢!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啊!走吧,风表哥,飙马去。” 两人手牵着手穿过回廊,一路上,惹来不少侍卫惊异的眼光,海珊瑚漫不在乎,更加握紧风劲的手,而他好似也不介意,任由人看。 来到殿外,风劲命人备了马,与她各自跃上坐骑。 “我们要在哪儿比呢?”他问。 “就在这儿比啊。” “就在这儿?”他扬眉。 “不好吗?”她娇笑“就从这偏殿开始,以樱花林后的湖畔为终点如何?” “从这儿开始飙马,你不怕惊动这些来来往往的侍卫与宫女?” “你怕吗?”她狡点地反问“是不是怕一时没控制好,撞伤了人?” 他深深地望她,眼底闪过异彩。“怕的人应当是你吧。”俊唇若有似无的一挑。 她盈盈一笑“那走吧。”没等他反应,她已甩缰鞭马,率先起跑。 他却没马上跟上,若有所思地凝望她背影好一会儿才好整以暇地扯动缰绳。 雪地上马儿奔驰起来并不容易,若是控马的技巧差了些,怕便要人仰马翻,可海珊瑚却像在马背上长大似的,灵巧地穿树过林,窈窕的身躯本能地低伏,减少风阻,好让马儿奔腾跳跃,更加圆转如意。 她的骑术竟如此之优秀,连她自己都感觉惊讶。 花信说过,云霓从小就活泼好动,爱跟着男孩骑马狩猎,她的骑术自然不可小觑。而她现下的表现也同样不差啊,虽说谈不上迅捷如电,却也狂野如风。 不只骑术,她写字的笔法也和云霓相似,就连原先全忘了的知识,也在回到这王宫里后,一一回到脑子里。很多诗书文章,无需花信教她,她也自然而然忆起。 这些,绝不可能是她这短短时日强记死背学得会的,绝对是从前曾经熟读过。 这种种迹象,都显示了一种可能——她是云霓,她就是那个众人爱戴的俏公主,她是 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拧绞着海珊瑚的太阳穴。 又来了。她紧紧咬牙,每当她努力要回想些什么,似乎总是会头疼,这令她烦透了!她懊恼地挥鞭,不要命似的催动坐骑狂奔。 “停下来!霓儿!”风劲严厉的声嗓从她身后传来。 她置若罔闻与耳畔狂啸的寒风竟驰。 “我要你停下来!”他厉声命令“你听见没?霓儿!” 她不停下来不能停下来,她必须前进,若是不能证明自己的实力,若是赢不过他,他也许会抛下她,就像弃置穿破的旧衣衫一般抛下她。 不!她不要被丢下,她是公主,她不能被丢弃 “霓儿!”嘶哑的呼唤突地穿透她昏沉的神志。 怎么了?是他在唤她吗?为何那声嗓听来满蕴惊恐? 她茫然地想,还未想透是怎么回事,粉嫩的容颜使教一根横生的枝伢给狠狠击中,这一击,拍疼了她的脸,也让她身子不自禁往后一仰,吓着了座下的马儿,马儿昂首嘶鸣,焦躁地撒蹄甩脱她。 娇躯一阵摇晃,往旁急坠,跌落雪地。冰凉的雪沁入脸上肌肤,霎时冻住了海珊瑚的思绪,她脑海一片空白,有半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风劲匆匆跃下马,俯身托起她柔软的身躯。“你没事吧?霓儿,有没有哪里摔伤了?”他焦切地问,大掌轻轻拍去她脸上沾染的雪花。 她怔望着他。他看来很紧张呢,脸色发白,眉宇忧虑地拧成一团。她还是初次见他如此激动。 “怎么光傻傻看着我?你说话啊,霓儿,是不是哪里摔疼了?别怕,我马上抱你去找御医。”话语方落,他马上展臂撑抱起她。 她勾住他肩颈,冰冷的小脸埋人他温暖的衣领间。“我没事,风表哥,我很好。”娇细的嗓音闷闷地传出。 “没受伤吗?” “没有。” “有没有哪里疼?” “没。” “真的没有?” “没有。”她扬起容颜,迷蒙地微笑。 他依然皱着眉头。 她抬起玉手,轻轻抚平那眉间深凹的皱指。“我很好,你别紧张,风表哥。” 她柔声低语。 他下颔一凛,仿佛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不悦地抿唇。“我没紧张。” “没有吗?”樱唇畔的微笑,好甜蜜。 他瞪她一眼“看来你的确好得很,自己下来走吧。”他作势放开她。 她却紧抓着他不放“别、别放开我。”别抛下她。 “不是没事吗?还赖着我干嘛?” “我就是想赖着你嘛。”她嘟起嘴,楚楚可怜地看他。“我不能赖着你吗?风表哥。”她问话的口气,好娇柔。 风劲微微一僵“你是公主,要学着自己担起一切,怎么能老想着依赖别人?” 他平板地说道。 她神色一黯“我知道了,是我不对,你放下我吧。” 他依言放下她,她靠坐在一根粗壮的树干边,垂着头,沉默不语。 望着她委靡不振的模样,风劲心一扯。她似乎很失望,他伤了她吗?朦胧的念头才掠过脑海,他马上收凛神志,克制自己。 他是怎么了?他竟然心疼她? “起来,霓儿,雪地冷,当心染上风寒。”他粗声命令。 她却动也不动,双手捧起冰雪,无意识地捏着雪球。 “别玩了!起来。”他喝斥。 她依然不理,扬起冻得发白的容颜,两丸水亮的眼瞳定定直视他。 他一震,在那清澈眼神的逼视下,竟觉得些许狼狈。不知何故,那如水般澄透的眸底,无怨无恼,无恨无伤,一丝情绪也没,他却反而被看得透不着气。 “霓儿,你——” 一颗忽然往他身上砸来的雪球,堵回了他意欲出口的话,他愕然瞪她。 她却忽然笑开了,手一抬,又朝他丢来一颗雪球。 “霓儿!”雪球在他脸上碎成粒粒冰珠,他懊恼地眨眼,展袖拂去沁面的凉意。“别胡闹了!” 她不答话,只是笑;那笑声,好似在风中颤动的风铃,清脆动听,风铃不停地摇,不停地晃,教他几乎有股错觉仿佛这风铃会在狂风震荡中跌碎一地。 他不喜欢这样的笑声。 又一颗雪球朝他掷来,他恼了,干脆蹲下身子,直接捉住那不安分的小手。 “我要你别闹了!霓儿。” 笑声突然而止。她不笑了,柔唇敛回笑意,脸上毫无表情。 风劲震慑地看她。她怎能前一刻才笑得如斯明璨,下一刻便端出一张霜凝雪颜?现下的她,不言不语,不笑不怒,像尊木娃娃似的,教人看了难受。 他蹩眉“你怎么了?傻了吗?” 她默然,好片刻,方淡淡一笑。“病痛?风表哥。” “嗄?” “我方才拿雪球砸你,会痛吗?”她轻声问。 他摇头。 “可我在雪球里包了石子呢,真的不痛吗?” “一点也不会。不过是几颗雪球,你以为这样就能打痛我吗!” “我希望你会。”她居然坦承不讳,翦水双瞳直直看着他。”“我好希望能让你痛,痛得好难受好难受。” “那你恐怕得想别的法子了,表妹。”他似笑非笑“光是丢丢雪球行不通的。” “我晓得,我也晓得这顶多只能是皮肉之痛,一点用处也没有。”她细声细气地说道“可是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法子能伤你,能让你觉得痛。” 他心一扯,感觉到她这话里含着某种说不出的意味,脸色一沉。“为何要让我痛?霓儿。” “我也不晓得。”她奇特地微笑“或许我只是觉得奇怪吧,一个人怎能完全没有弱点?他一定有哪个部分是特别怕痛的,一定有。” “而你希望找出我的那个部分?” “嗯。”他深深望她“你恨我吗?霓儿。” “我不恨你。”她摇头。 “你讨厌我?” “怎么会?”弯弯的唇噙着抹自嘲。 他拧眉。他总是弄不懂她、参不透她,这让他极度懊恼。 他叹口气,在她身旁坐下,与她同靠在那根树干上。她侧过头,靠落他宽厚的肩头,他也没拒绝她的亲近。 寒风吹来,拂落树楷残雪,雪珠跳上他与她的肩,无声地滑动着。 许久,两人只是静静坐着,静静欣赏这白雪皑皑的世界。静静听着彼此规律悠远的呼吸,然后,海珊瑚忽地启唇。“她喜欢你吧?风表哥。” “谁?’ “水月。”’ “哦。”风劲停顿了会儿,点头。 “你何时知道她喜欢你的?” “好久以前的事了。” “就像你猜到我喜欢你一样久吗?” “也许比你还久。”他说。 她默然,好片刻,才又问道:“对你而言,她也只是一枚棋子吗?” 他不语,她却感觉到他肩头的肌肉似乎一僵。 “你是指她与火影成亲的事吧?”他哑声道“你错了,霓儿,水月并不是我的棋子。” “哦?”她扬眉,抬起头来,望向他俊美的侧面。 “她是自愿的。”他回看她,淡淡勾唇“固然有怨,可这桩婚事她仍是自愿配合。” “为什么?” “因为她最爱的也是千樱。为了这个国家的利益,她可以不惜一切。” “是这样吗?”她不信。 风劲自然也看出了她的不信“水月如此孤傲,岂能容我随意摆布?”他嘲弄似的弯弯唇。“她真正依恋的人是火影,只不过恐怕她自己也没认清吧。” 她怔仲地凝睇他。 “怎么又这样傻看着我了?”他佯作无奈地叹息。 “风表哥其实你——” “如何?” “其实你很了解水月,对吗?”她柔声问。 他不置可否地微笑。 “其实在你心底,你也很想待她好的不,”她摇摇头“应该说你其实一直关心着她,希望她过得好,对吗!”清丽的水眸认真地仰望他。 他震惊无语,那温柔似水的眼光,像看透了他的心,看得他狼狈不堪。 她却好似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将他推入了什么境地,只是自顾自地拉起他大掌,一根根扳玩着那修长的手指。“我不怪你了,风表哥。”她忽然低声说道。 “怪我?”他神情一凛“你方才在怪我吗?” “嗯。不过现下我晓得了,你有你的苦衷,你也是不得已的。”她微笑道,抬起他一根手指,搁抵自己的**。 他怔瞪她诡异的动作。 “其实你关心着水月,更关心着我,只是为了千樱,你不得不对我们冷酷。” 她模糊地低语。 “我懂得你的心情哦,风表哥,”她偏过颊,好俏皮好清甜地看着他。“只是有点不甘心。”她诡异一顿,忽地张唇用力咬他手指。 “啊!”风劲陡然吃痛,不觉低喊一声。 她置若罔闻,只是轻声笑着,舌尖沿唇缘溜过,舔去从他指尖沾染的血痕。这邪气的举动,衬上那甜美清纯的笑容,显得异常妖媚。 妖媚得能教任何男子轻易丢了魂,失了心 第七章 “没错,就是这妖媚的表情。” 梦境里,一个浓装艳裹的妇人对她说道。她穿着一袭纱袍,浑圆的胸脯在半隐半露的衣襟间呼之欲出,每回一晃动身子,便弹跳着诱人的波浪。 妇人伸出留着长长指甲的双手,珍而重之地捧住她软嫩的脸颊。“真是媚极了,珊瑚,你这小姑娘简直是人间绝品啊,真不愧我亲手调教的。” 妇人似乎很喜欢她,对她赞不绝口。 她却明白,妇人并不是真的喜欢她,对妇人而言,她只是个随时能以高价拍出的物品而已,就像那些骨董奇珍,能在市场上卖得好价钱一般。 “明儿个你就满十四岁了,虽说这年龄还稚嫩了些,可瞧你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的,生得可好得很啊。这张红嫩嫩的脸蛋、这媚透了的眼神,连我看了都忍不住要爱,还怕那些爷儿不花大把银两来讨你欢心吗?”妇人呵呵直笑,算盘拨得叮当响。 “照我说呢,赶明儿先让你陪几个大姑娘伺候爷儿们,你也不必做什么,只消弹弹琴、唱几首小曲儿,偶尔喝几盅酒,等你这花名传开了,我再仔细替你打算打算,办上一场教人惊艳的初夜宴,如何?” “不好。”她淡淡两个字。 “你说什么?”妇人柳细的眉整个挑起。 “我说不好。” “你、你说不好?”妇人脸色一变,方才还如沐春风的美颜帘转成狰狞。 “你这死丫头!你到如今还没认清自己的境况吗?既然进了我青楼,做了我青楼花妓,还由得你推三阻四?我养你十年了!十年来,我供你吃、供你住,还让你弹琴学曲,你道我为了什么?供奉你当千金小姐吗?你别以为你长大了,可以出来卖了,我就不敢打你,我警告你——” “我没说不接客。”她冷静地打断镐娘气急败坏的辱骂。 “嗄?” “我只是不想做旁人陪衬而已。”她昂起下颔“你花这么多心思调教我,不就是想让我出类拔萃,一鸣惊人吗?如今一出场气势就弱了,你还想怎么挑起那些爷儿的兴致?” “哦,这倒有趣了。”鸨娘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脸色缓和下来。“我倒想听听你是怎么打算的。” “要我说呢,你每晚安排我跳一段舞,蒙着面纱,不让任何人瞧见我的真面目,等我一个个把这些寻芳容的欲望给勾起来了,还怕他们不抢着买下我的初夜吗?” “你真这么有把握?” “连这一点手腕都没有,我还想当什么花魁?”她冷冷拂袖“若是这初夜卖不上个空前绝后的价钱,我情愿死。” “真这么有骨气?” “你不妨等着瞧。” “好,我就信你这一回!” 商议定后,娘果然依着她的建议,每晚趁着青楼最热闹的时候,安排她献舞。 第一天,她不现身,只在若隐若现的帘后,坐着弹琴。 第二天,她在帘后扭腰摆臀。 第三天,她走出帘幕,却蒙着脸,只以自己窈窕的身段、柔媚的舞姿,去挑逗那一个个睁眼瞧着的男人。 第四天,她少穿了一件衣裳,柔嫩细滑的小手抚上其中一人粗糙的脸。 第五天,她又少穿了一件,双手往下移,抚弄另一个幸运者的胸膛。 就这样,一日一日,她的神秘、她的妩媚,惹得众男子神魂颠倒,一个个再也压不下急色的表情,渴望着扑倒她、征服她。 她知道是时候了,让鸨娘放出消息,公开对这些寻芳客拍卖她的初夜。 那夜,青楼高朋满座,王公贵族家公子井小民,认真来出价的、看好戏的、凑热闹的,挤了满厅。 自开业以来,鸨娘未曾见过如此盛况,笑得合不拢嘴。 一阵激烈的喊价,你争我夺后,总算尘埃落定。 她静静坐在房里等着,等着那个买下她初夜的男人,等着领受那从女儿家蜕变成为女人所必经的痛楚以及羞辱。 夜色缓缓苍沉,烛火在案上默默垂泪,当她恍惚地以为自己即将等到地老天荒时,那人来了。 他挑起她的面纱,也从此改变了她的人生 海珊瑚头痛地醒来。 她捧着晕沉沉的脑子,那里头,乱成一团,记忆碎成片片,零散不堪,尖嚎着要求重组。 它们要回来,要重新占领她的脑子,它们不许她忘了,不许她妄想将它们抛在脑后。 这世上,有哪些人、哪些事是甘愿轻易被舍弃的?谁都想争、想抢,想占住一席之地。 它们都要回来,她的记忆,要求回来。 她挡不了,只能无助地任由记忆入侵,任由这片片来自过去的残破影像,一点一点凌虐她的心。 她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是在窑子里长大的,从小就看着窑姐儿送往迎来,風騒卖笑,从小便明白自己有一天也会和她们一样。 她从不曾有什么心愿,也不敢有什么心愿,她唯一能想的,就是如何成为一个艳冠群芳的花魁。 唯有成为花魁,唯有证明自己的用处,她才能得到机会挣脱这命运,离开这青楼卖笑的生涯。 不会有人爱她怜她,连她亲生父母都不要她,将她丢给了牙婆子,买她的鸭娘也不爱她,只是看上她从小就与众不同的绝色姿容,而那些前来寻欢作乐的男人们呢,自然更不会爱她了,他们不过是贪恋她的美色与肉体而已。 一朝红颜褪了色,她也只能遭人厌弃,由人践踏。 在自己还有价值时,她必须快点找到一个男人为她赎身。她从小就是这么想的。 海珊瑚拉高被子,蜷缩起身躯,直到缩至床榻角落。 好冷啊!明明是又厚又软又温暖的被窝,为何她会觉得一股凉意在四肢百骸间窜开? 真的好冷,好冷。 随着冷意不停窜上,海珊瑚愈发缩成一颗人球,她紧紧地、紧紧地抱着被子,思绪却恍惚地晃到久远以前,那寒冷的冬天,她因为犯了错,被鸭娘命人毒打了一顿,将她撵到屋外,罚她在冰天雪地里跪着。 她只穿着件薄薄的单衣,冻得全身发颤、肌肤发紫,冻得根本忘了背上那撕裂般的疼痛。一个大她几岁的窑姐儿同情她,偷偷遣人送了一碗热滚滚的肉汤给她,她赶忙捧着要喝,僵硬的双手却打翻了汤碗,她激动地伏下身,像野狗一样地以嘴捡拾滚落一地的肉块。 像野狗一样,野狗一样 “我不是狗,不是,不是!”海珊瑚埋在被窝里,颤抖地低语。 人怎会是野犬?只是人命有时比畜生还不如! 她的命,尚且比不上一头畜生,她想死,想死 海珊瑚忽地掀开被窝,梦游似的走下床,她身上只穿着件薄薄的单衣,裸着一双雪莲般白嫩的纤足,就这么踏在冰沁的地面上。 她走出内寝殿,几个在外殿打吨的小宫女见着她,都骇了好大一跳,赶忙跳起身。 “对不起,公主殿下,小的不是故意偷懒,小的只是倦了。” “殿下要什么?我们去张罗就好,您用不着亲自起身啊。” 她不语,回首瞧那些宫女一眼,那诡亮又蒙胧的眸光,仿佛暗 夜里隐隐浮动的鬼火。 宫女们一时都惊傻了,刷白了脸,心魂不定。 海珊瑚不理会她们,继续走出寝殿,回廊上,负责守卫的侍卫们见着她,同样震惊莫名。 “公主,您要去哪儿?” “这么晚了,您还要出去吗?” “公主!” 这恐慌的惊唤总算稍稍唤回一缕在静夜里飘荡的游魂,她望向那个出声唤她的侍卫,淡淡地、恍惚地弯唇。“我要去找风表哥。” “什么?” “我要去流风宫。” “去流风宫?可是殿下,这么晚了——” “你们下去,我自己去。”她继续前行。 侍卫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个较为机灵的宫女赶上来,替海珊瑚披上厚软的斗篷,又转头喝斥他们。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替公主备轿啊!难道你们要殿下就这么走着去吗?” “是n!” 于是,八名侍卫亲自抬轿,护送公主前往流风宫。别说他们教公主这特异的行举给弄糊涂了,流风宫里的内侍宫女见公主玉驾光临,同样一脸愕然。 “公主殿下,摄政王已经安歇了。”宫女们呐呐地说道,想拦住公主,却又不敢无礼;可不拦住她,难道由着她直接闯入摄政王寝殿? 海珊瑚可不理会她们的局促不安,迳自横臂排开一群挡路的人,轻飘飘地飘进摄政王寝宫内殿。 风劲早被外头的騒动给吵醒了。“怎么回事?”他扬声问。 “王,是公主殿下,她来了。”一名内侍抢在海珊瑚前头,着慌地通报。 是霓儿? 风劲一惊,赶忙披衣下床,方掀开纱帐,一道秀美娉婷的倩影便映入眼底。 真是她?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挥手要内侍们退出内殿,迎向那步履飘逸。恍若毫不沾尘的玉人儿。 “霓儿,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怎么忽然来了?” 她扬起眸“我好冷。” “什么?”风劲愕然,瞪视那双朦胧的美眸。 “我要睡这里。”她细声细气地宣称。 他更震惊了,一时语窒。 她也不管他同不同意,迳自褪下斗篷,盈盈往他的床榻走去。 斗篷下,她只穿着件薄薄的单衣,窈窕有致的同体若隐若现。他屏住气息,看着她毫不羞愧地掀开纱帐,爬上床榻。 她疯了!三更半夜来到一个男人房里,还堂而皇之爬上他的床,这事要传出去,她这公主的名节还要不要顾? “你做什么?霓儿!”他低声斥她,气冲冲地走上前,大掌使劲捏住她下颔。 “你疯了吗?” “我没疯,我只是冷。”她迷迷蒙蒙看着他“我要你抱着我睡,风表哥。” 她要他抱着她睡? 他不敢相信,脑海先是一片空白,跟着,呼啸起翻天巨浪,他攫住她纤细的肩,怒声低咆。“你疯了!霓儿,三更半夜跑来跟个男人同床共枕?你还顾不顾自己的名节?你是公主啊,可不是那些低三下四的娼妓!” 娼妓!连他也这么想! 海珊瑚心一痛,原就苍白的脸色更加连一丝血气也没,她望着他,祈求似的低语。“我不是不是娼妓,我只是冷,只想要你抱着我——”一记清脆的耳光打去她接下来的言语。 “我不会抱你。”风劲狠狠地瞪她“你给我清醒一点!” 她呆呆地瞧着他,也不懂得抬手抚颊轻揉,好似并不觉得痛。 这不言不语也不喊疼的反应,令风劲不觉烦躁起来。“你听懂我说的话了吗?霓儿。” “听懂了。”她总算有了反应。他不要她,他讨厌她她懂了。 魂与身仿佛又分道扬键了,她推开他,梦游似的下床。 他瞪着她格外柔弱的背影。“你去哪儿?” 她回眸,云淡风轻地微笑。“去找别人。” “什么?”简短四个字,却似响亮的落雷,劈得他头晕目眩。 “你不愿抱我,我去找别人。”她理所当然地应道。 “你、你去找谁?花信吗?”该死!他的声嗓竟然发颤。 “谁都可以,只要他肯抱着我,只要他有法子不让我觉得冷,谁都可以。”她轻轻说道,婷婷续行。 他低吼一声,追上前,气急败坏地拉住她。“你不能这么做!” “总有人愿意抱我的。”她像没听见他的咆哮,喃喃低语。“总有人会要我”泪雾,在她眼底幽幽漫开。 他震慑地看她。剔透的泪水,沿着她雪白的颊静静滑落,她并未哭出声,只是这么安静地流着眼泪,却似最强悍的绳索,捆绑住他的心。 “我要去找那个人,你放开我。”她茫然地想挣脱他“一定有人一定有人要我,你让我去,让我去找” 她迷惘地、痛楚地求着他,那发颤的**每吐出一个字,他的心就更紧拧一分。 他忽地展臂,紧紧地、紧紧地拥住她,然后拦腰将她抱起,轻轻将她放落床榻。 “不许你去找别人。”他逼近她的脸,气息粗重地警告她。“给我乖乖待在这儿,不许乱走!” “你会抱着我睡吗?”她含泪问道,像迷了路的小姑娘似的,轻轻地拉扯他的衣袖。 俊眸闪过一丝狼狈,他挣扎了半晌,才不情不愿地点头。“在你清醒过来以前,我会抱着你。” 她低低欢叫一声,忽地起身投入他怀里,他一时稳不住身子,跟着她滚落床榻,她没有松开他,容颜埋入他半敞的胸膛里。 她的脸,好凉好冷还挂着几道湿润泪痕。 他低低叹息,放任她赖在他怀里,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他不该如此放纵她,不该如此宠她怜她,让她像那些寻常姑娘家一样,对人撒娇与依赖。 可若是她非要找个人疼她宠她,非要人抱着她,那人也只能是他,不许是其他人。他不会让她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如此脆弱女性化的一面,除了他。 她要撒娇,只能对他;她的柔弱,只能属于他。她可以对所有人笑,却只能在他怀里哭。他不愿意其他人见到她这一面。 他是怎么了?这么优柔寡断,让一个女子要得团团转,简直不像他! 他抿着唇想,脸色铁青,可手指却像有自主意识般,轻轻划过她柔细的长发。 她忽地抬起头,轻轻抓住他的手,迷离的眼光在那刻上月牙印的手指流连许久。 那牙印,是她数日前咬的,如今虽然伤口愈合了,却仍是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她轻轻抚过那道印痕“你这手指还痛吗?” “这牙印印得这么深,你说痛不痛呢?”他涩涩反问。 她身子一颤,扬起歉意的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咬你的,我只是怕” “怕什么?” “我、我怕冷÷痛,我还怕——”她一顿。 “还怕什么?”他紧盯她。 苍白的丽颜掠过挣扎的暗影,她摇头,不肯说话,只是偎在他怀里,不停地流泪。 他心一拧。这辈子,他从未为女人的眼泪动过侧隐之心,她们再如何悲泣,他也只当耳边风,可她这安静的眼泪,无声的哭泣,却让他一颗心绞痛起来。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傻丫头,别哭了,哭什么呢?我都已经抱着你了,还不够暖吗?别哭了吧。” 他笨拙地安慰着,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何曾这般安慰过人?真是不知该如何做才好啊! “好了,别哭了,别哭了。”他温柔地拍抚她微微颤动的背脊,健臂将她搂得更紧些,可这一来,却让他更加敏锐地感觉到她柔软的娇躯。 偎在他怀里的女人,软得像棉,柔得似水,那淡淡的、诱人的体香直朝他鼻间袭来。 这香气,和她亲手为他做的香囊气味极为相似,显是同一种熏香。 不知何故,一念及她身上的香气和他一直带在身边的香囊一般,一股火热忽地由他心窝窜起,在体内奔流。 他不觉俯下脸,轻轻嗅闻她后颈的芬芳,搁在她腰际的大掌亦不安分起来,沿着那纤细柔媚的曲线往上,解开她腰下钮结,探入单衣里。 单衣里,只有一片细致小巧的肚兜,推开它,便是她雪白娇嫩的肌肤。他慢慢抚过那滑腻的肌理,气息逐渐变得粗重。 他抚摩着她,微微粗砺的掌心与那柔嫩的玉肤相接,形成美妙至极的触感。理智再也束缚不住火烫的情欲,大掌转个角度,轻易攫住一团浑圆软嫩。 老天!这触感又热又软,他实在无法自持。 他重重喘息,全身肌肉因激情僵硬如铁,他稍稍推开她,急切地想为她褪落衣衫,可目光一触及她刷上嫣粉的容颜,动作猛然一凝。 那弯弯如羽的墨睫,静静地伏敛着,颊畔泪痕未干,可水嫩的樱唇已浅浅扬着。 她,睡着了且睡得极甜,好似正作着美梦。 风劲看着她,顿时怔愕。她擅自闯入他寝殿,投入他怀里,以眼泪拧痛他的心,复以娇躯挑捻起他欲火后,竟然就这么睡着了,浑像没事人似的! 她在整他吗?风劲抚额,不禁哑声苦笑。这磨人的妖精啊!他真是败给她了。 他无奈地摇头,轻轻替她抑回衣钮,又悄悄将紧贴着他的那双恼人玉腿挪开。 然后,他探出手指,略微不甘地夹住她俏丽的鼻尖。 “你这可恶的丫头!” 如此清纯又如此艳媚,娇弱中隐隐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这令他难以参透又难以掌握的女子,绝不是他熟悉的那个表妹。 她不是云霓。经过今夜,他终于能肯定了。 问题是,她是谁?是谁令他经常感觉挫败?是谁只花了短短时日,便轻易毁去他英明冷淡的摄政王形象? 是谁,让他懂得何谓懊恼,何谓心疼? 他低俯俊颜,静静地、深深地子那酣甜如春睡海棠的娇容。 “你,究竟是谁?” 是珊瑚。 距离王城遥远的某处,一个中年男子读完了信鸽送来的密函,俊唇冷冷一勾。 现下待在宫里的那位公主,是珊瑚。 这丫头自从那日捎了封信给他,报告她遇上了逃难的云霓,准备亲自手刃她,然后依计入宫顶替公主之后便一直没消没息,他原以为事情出了岔,她遇上了什么不测,原来她早已好好地待在宫里。 他来到窗前,闲闲地逗弄一路辛劳的鸽子,肩头的银发正似鸽羽,在月光下纯透雪白,毫无一丝杂灰。 苍苍白发,并非因为年岁的流转自然转白的,而是在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夜,乍然成霜。 那一夜,他眼睁睁地看着最心爱的女子琵琶别抱,心碎失魂,一夜白发。 至今,他仍忘不了当时啃噬他全身上下的嫉妒与疼痛 他突地捏拳,冷冽的目光往墙上一幅美人图望去。 佳人倩影溺娘,五官清美,与他四年前所认的义女极为神似。他看着,灰暗的眼像风雨欲来的天空,阴沉不祥。 他不能原谅她,那虚荣浮华的女子,竟背叛了他的一往情深,投向另一个比他有权有势的男人。他绝不原谅她! 他走向画像,对着画中玉人冷冷一笑。她永远也料不到吧?她生下的女儿,如今竟落在他手里,还认他做了义父,被他送进宫里,顶替云霓的身分。 “知道吗?她长得几乎就跟你一个样。这么剔透的孩子,你居然不要她。”他冷哼“不过无妨,我会好好利用她。” 珊瑚够聪明、够灵巧,也够虚荣,她对他的用处可大得紧呢。 “就像劲儿一样。”他喃喃低语“他们俩,都是我手上最重要的棋子。” 只可惜这两枚棋子似乎都不大听话,一个百般拖沓,迟迟不肯发动政变;另一个明明入了宫,却似乎心坏异念,居然还装作不识海浪。 “不过是一个傀儡娃娃,她以为她能逃过我的手掌心吗?”男子冷嗤,挑衅地瞪着画像,佳人对他盈盈浅笑,仿佛也挑衅着他。 可恶啊!他突地扯下画卷,有股冲动想当场撕碎,可双手颤抖了半天,就是无法动作。 他舍不得,舍不得撕碎她啊! “倩儿啊倩儿,我恨你,我真恨你。”他喃喃低语,凝视画像片刻后,俊美的脸庞俯下,吻上佳人粉嫩的红唇 是谁,在梦中窃取她的唇? 那温柔的、满是怜惜的、蜻蜓点水的吻,教她的心儿轻轻抽疼。 是谁将那融融的热流透过她掌心,温暖她发冷发颤的身躯? 是谁紧紧握着她的手,呵护着她? 是谁?海珊瑚迷蒙地扬起羽睫。半响,她只是怔望着陌生的纱帐,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然后,她突地惊觉,头一转,望向身侧。 床榻边,风劲正静坐着打吨,大手擒住她柔荑。 海珊瑚心弦一牵,说不出胸臆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眸里缓缓涌上一汪热潮。 他坐在她身旁守了一夜,他,没抛下她 她心中一阵激越,与他相扣的手不觉一紧。 这细微的动作惊醒了风劲,他突地睁开眼,望向她淡淡染红的娇容。“你什么时候醒的?”他哑声问。 “有一会儿了。” 他看了她一会儿,视线一落,这才发现自己还握着她的手,他想抽回,她却紧紧抓住他。 “不要放开我。”她祈求般的看着他,眼眸莹莹。 他心一软,嘴角却故意讥诮一撇。“怎么?莫不是到现在还觉得冷吧?” “不冷了。”她细声细气地应道。 “既然不冷了,还赖着我做啥?”俯望她的深眸璀亮“想撒娇吗?” 他在逗她吗?她怔望他。 “还不放开我?” 她犹豫片刻,终于松开手。 温软的柔荑一抽离,一股怪异的失落感便攀上风劲心头,他拧眉,强自压下。 海珊瑚自眼睫下窥视他,见他神情不悦,以为他在生她的气。“对不起,表哥,我昨晚不该那么任性闯来这儿。” “你的确很任性。”风劲淡应道。 海珊瑚身子一颤。 “现下可以告诉我怎么回事了吧?” 怎么回事?能告诉他实话吗?能告诉他是因为过往的记忆给了她太大冲击,所以她一时失去理智吗? 她不能说,什么也不能说。 海珊瑚暗自苦笑“我只是觉得冷。” “寝殿里的炭火烧得不够暖吗?为何不让那些宫女想想办法?” “我没想到。”这借口真蠢,但她实在不知该如何为自己昨夜失常的举动辩解。 “你素来聪明,竟也有如此糊涂的时候?”他不信似的嘲弄。 “对不起。” 他深深子她“你说,要是百官大臣们知晓你昨夜的行举,他们会怎么想呢?” 她一颤,敛下眸“他们会怀疑我是否能够担当女王重任。” “不错。” “你会告诉他们吗?”她细声问。 “你怕我联合百官剥夺你的王位继承权吗?”他问,声嗓隐含笑意。 他在笑?她迷惑地抬眸。 他果然正在笑,那映着笑芒的眼,看来好迷人,又好温柔。 她心韵顿时凌乱,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会吗?” “那要看你接下来怎么表现了。”他意味深长地说道“从今日起,你每天都到议事厅来旁听政事吧。” “嗄?”她不敢相信地睁大眼“表哥的意思莫非是想给我一个在大臣们面前表现自己的机会?” “这样不好吗?难不成你反而希望我对他们说你坏话?”他逗问她。 “不、不是的。”该怎么说呢?他应当是很想要这王位的啊!为何要一次又一次地放过机会呢?她几乎有种其实他正在为她守住这王位的错觉 她惘然看他“你为何不跟我争呢?表哥,你的能力与才华明明远远胜过我啊。” 看出她的迷惑,风劲微微一笑。“你忘了吗?我说过,在我心目中,千樱才是第一,比我自己的野心都还重要。”他抬起手,捧起她苍白的容颜。“而你的存在,能为千樱带来和平,甚至能使千樱国势强盛,所以你比我更适合坐在这王座上。” “表哥是指我可以和邻国王室联姻吗?” “还有一些别的原因。”他神秘地眨眨眼“你以后会慢慢懂的。” 所以他真的不想要这王位吗?那她该怎么办? 海珊瑚胸臆五味杂陈,一时难以理清。 风劲却忽然将她揽进怀里“你千万别让我失望啊,丫头。”诱哄似的声音拂过她耳畔。 她骨脊一颤,霎时忘了脑海中此起彼落的思潮,全心全意,只想着身畔这攫住她身与魂的男人。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表哥。”她认真地许诺。 为了得他看重,让他永远不抛下她,她愿意一辈子扮演云霓,即便那是她最恨的女人,即使她会因而失去自己 也无所谓。 第八章 她不是云霓。 海珊瑚冷冷子着铜镜里一张清丽容颜。 这张脸,和云霓一模一样,就连她身边最亲近的人都认不出其间分别。 世上何能有两个容貌如斯相仿的女子?除非是双生姊妹。 海珊瑚哑声一笑,摒退宫女,独自坐在镜前,食指挑起春樱染成的胭脂,轻轻点上唇,匀开粉嫩胭脂的唇,霎时如晨光中一朵慵懒苏醒的娇花,柔媚可人。 她俯身靠近铜镜,更加仔细地看自己的脸,或者该说--云霓的脸。 这张脸,极清极美,怕是任何男子看了都惊艳不已,可她,却偏恨极了这张脸。 这恨,源自于多年前那个夜晚。 那夜,买下她初夜的银发男子,在掀开她的面纱后,告诉她一个惊人的秘密, 他告诉她,她和千樱的公主云霓,是双生姊妹-- “你在说笑吗?”一开始,她完全不信。 “我的样子像在说笑吗?”银发男子似乎早料到了她的反应,眉眼不动,冷静地摊开一卷画轴“这是云霓公主的画像。” 画中,一个少女骑着一匹俊朗白驹,顾盼清丽有神,活泼俏皮中不失朗朗英气。 “仔细瞧瞧公主的五官,像不像你?” 确实很像。仔细观察过后,她发现自己无法否认,但仍难以置信。 “若我和公主真是姊妹,那么我也该是个公主啰。你又如何解释我会让拐子给拐去卖了,流落至此?” “很简单,因为你是王家不要的公主。” 不要?她震慑“为何不要?” “因为王室容不下两名王储。”他淡淡解释“当年你母亲在生下你们时,就因难产而去世,你们是王后唯一留下的血脉,偏又生得一模一样,若是同时留下,到时立哪个为王储才好?即便立了,谁又分得清你们哪个才是真正的王储?若是因而引起野心分子掀动夺权政争,只会为国家带来腥风血雨。因此为了以防万一,你父亲云飒决定瞒住双生子出世的消息,把其中一个送入民间,交给他人抚养。” “于是他就决定牺牲我?”她仍是不敢相信,颤着声嗓问“为何是我?为何被送入民间的,不是另一个?” “因为你没通过考验。” 她气息一促“什么考验?” “你们姊妹俩满月那天,云飒悄悄命人搬来一堆物品,一一在你们面前展示,云霓见到文房四宝时笑得最开心,而你却在看到胭脂水粉时才有点反应。当下云飒便决定留下云霓,把你送走。” 心跳,在那一瞬间停止。 这算什么!只因她像女儿家喜欢胭脂水粉,她父亲便认为她并非可造之材,就能够那般狠心地将她抛弃? “本来呢,你也是被送入大户人家抚养的,照理说也该养尊处优地长成千金小姐,可偏偏上天要捉弄你,让那户人家遭受祝融之灾,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就连云飒也是,没料到你原来是在一片混乱中教拐子给掳走,卖进窑子里,直到今日才正巧让我碰上,白白受了十几年的罪,啧啧,也只能说你命该如此了。” 命该如此?凭什么她命该如此? 她和云霓,同是王家的女儿啊!她们出身相同,甚至拥有相仿的容貌,可一个享尽了公主的荣华富贵,像珍珠宝贝让众人给捧着,另一个却备受欺凌与侮辱。 凭什么她要承受这样的命运?凭什么她得如此由人作贱? 她的亲生父亲啊!那人怎能待她如此冷情?如何能忍心弃她于不顾? 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 她恨,恨透了自己的父亲,她恨他不顾骨肉亲情,恨他为了保全王室的和平而牺牲她,恨他挑选了云霓,却不要她。 那夜,当她得知这残酷的真相后,她哭了,泪眼纷纷,十多年来的委屈与痛楚尽付于一声声哀伤的嚎泣中。 她是被抛弃的孩子,是王家不要的公主。她的亲姊妹云霓在阳光下独自占有了所有人的爱;而她,只能躲在黑暗里舔舐身上怵目惊心的伤口。 “你不恨吗?”银发男子如是问她。 当然恨,怎能不恨?她恨透了这一切!恨透了这人世间的不公平! “想不想报复?” 当然想,怎会不想?她要报复,在她身上烙下的每一道伤痕,她要他们用血来偿! 之后,银发男子替她赎了身,带她回到风城。他认她为义女,给了她一个新名字。 “从今而后,你就叫海珊瑚。”他送给她一支血色发钗,象征她得到的新身分。 她是海珊瑚,一个被王家抛弃的女儿,为了报复,隐居在一间荒僻的小屋里,接受义父一连串的调教与训练。 读书、写字、骑马、御剑,义父教会她所有云霓会的东西,也亲自教导她王室礼仪,务求她能维妙维肖地模仿云霓。 他计画行剌云霓,然后将她送进宫,冒名顶替公主。 她忍耐许久,煎熬许久,终于吩到义父认为时机成熟那天,他派人去行刺云霓,嘱咐她待在附近的山中小屋等人接应。 她等了数日,迟迟不见接应的人,反倒先遇上了孤身逃难的云霓。 她见着了和自己容貌相仿的姊妹,一腔恨火顿时狂燃 “公主,轿子备好了,是时候上议事厅了。”清锐的声嗓陡地在海珊瑚身后扬起,唤回她阴沉的思绪。 是春华。 她身子一僵,小心翼翼抹去脸上过多的表情,淡淡扬起嗓音“我知道了。” “快替殿下披上斗篷。”春华命令其他宫女。 “是。”宫女们领命,捧来一件白狐大氅。 海珊瑚婷婷立着,由着宫女们替她系好斗篷,一面不动声色地流转眸光,悄悄窥视一旁的春华。 不知何故,她近日愈来愈觉得,舂华阴晴不定的眼神里,似乎潜藏着对她的怨恨。虽然不解春华为何要恨她,她仍是暗暗留了心。在这风云诡谲的世道中,她唯有提高警觉,才能保护自己。 穿毕斗篷,海珊瑚还未迈开莲步,帘外便传来宫女报信声-- “公主,火武士来了。” 火影?海珊瑚讶异。他怎么忽然来了? “请他进来。” 话语方落,珠帘一阵清脆作响,火影高大的身形闯入她视界。 他神态冷峻地朝她躬身为礼“公主。” “怎么了?瞧你行色匆匆的样子。”海珊瑚好奇地望他“花信呢?他没一起来吗?” “我有事向公主禀报。”火影没回答她的问题,径自说道。 海珊瑚蹙眉,从他阴沉的脸色看出不对劲,她颔首,挥手摒退宫女们“你们退下吧。” “是。”宫女们顺从地退出帘外,唯有春华,在离去前意味深长地朝两人瞥了一眼。 海珊瑚注意到了,樱唇冷冷一撇。 确定无人能听见两人对话后,火影劈头就是一句“紫姑娘中毒了。” “什么?” “雪祭那晚,她跟你讨来喝的圣酒里,被人下了毒。” “那酒有毒?”海珊瑚脸色别白,迅速领悟到事情的严重性。 那杯圣酒原先是她要喝的,阴错阳差之下才赐给了紫蝶,若不是她代替她喝了,今日中毒的人会是 “是谁想毒死我?”她嗓音发颤。 火影不语,深眸掠过一道异彩。 海珊瑚懂得他这眼神的含义,眼前一眩“不,不可能。”她抚住前额,不愿相信火影的猜测“不是风表哥,绝不是他。” 他那么关心她、那么疼宠她,若是他想毒害她,何必还要天天命人炖熬补汤给她喝?何必吩咐宫女们好好照顾她? “不可能是他!”她锐声否决。 “你别激动,云霓,我也只是猜测,没说一定是风劲。”火影皱眉劝她“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切小心为上,别再让人有机可乘。” “你的意思是,还会有人来害我?” “一次不成,就会有第二次,还是提防着点好。” “我我知道。”海珊瑚咬着唇,心神依然激荡“那紫姑娘呢?她现下怎么样了?” “情况很不妙。”火影黯然“花信已经出宫替她求葯去了。不过水月说了,这解葯十分难求,花信就算能平安取回,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可他说再怎么难也要一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紫姑娘死去。”他重重叹息,紧揪的眉宇完全流露出对好友的不舍。 紫蝶会死?代她而死? 海珊瑚又是一阵晕眩,她扶住亭柱,藉以撑持轻颤不已的身子, 奇怪,她为何要如此心慌?她不是早就学会冷血无情了吗?不过是与她毫不相干的两条性命,死了又如何? 可那两个人是花信和紫蝶啊,一个是全心信任她的好友,另一个是将她从鬼门关拉回的恩人。若是他们果真因她而死,她能心安吗? 有何不能心安的?他们待她好,不过是把她当成了云霓,所以才待她好,若是知晓她并不是真货,他们还会那样待她吗? 说不定会和那些人一样,同来践踏她、凌辱她 “这几日我来找你,你总是不在。”火影深沉的嗓音打断海珊瑚天人交战的思绪“听宫女说,你一直跟着风劲?” “啊。”她连忙定定神“表哥要我旁听议政,听完了还要留在御书房学着批阅奏章。” “你一直和他在一起,他最近可有异状?”火影追问。 有异状的人是她吧。海珊瑚苦笑,摇了摇头。“风表哥的确偶尔会觉得我变得有些奇怪,不过我想,他应该还不至于怀疑我。”希望如此。她自嘲地敛下眸。 “没有就好。事情尚未明朗,也许只是我多心吧,若说风劲会蠢得在这宫里对你下毒,惹得众人将怀疑的矛头指f向他,也的确教人难以置信。” “对啊,没错。”海珊瑚同意。 她怎么会傻到以为风劲会毒害她呢?对他而言,她不是一枚相当重要的棋子吗?虽然她死了或许有助于他取得王位,但她活着,能为千樱带来更大的利益。 “他还想让我跟邻国的王室联姻呢,怎么可能让我死?”她喃喃说服自己。 就因为她在他心日中,地位仅次于千樱,所以他绝不会让她死。 “总之你身处这深宫内苑,我和花信又不能时时在你身边,你自己一定要小心谨慎,知道吗?”火影叮嘱她。 “我会的。”毋需他提醒,她也明白自己处处危机,最大的危机就是,她的确是个假公主,而这一点,就连花信与火影都不能让他们知晓。 “那我先走了。” “嗯。”海珊瑚倚着红色亭柱,怔怔地目送火影离去。 她的境况似乎愈来愈艰难了。 她一直以为,只要瞒住所有人,让他们以为她是真公主,她就能安享荣华富贵,过那幸福快乐的日子,可没想到,原来并非身为公主就能高枕无忧。 不论她是真公主或假公主,未来都是一片混沌未明,周遭都藏着无形杀机。为保自己平安,她只能时时谨慎,步步为营。 看来这宫里有人意欲对她不利,她需要找个人来保护她。 她凝眉细想,片刻,脑海闪过一个熟悉的脸孔。 是了,就是他 是日,海珊瑚假借玩乐之名,在凤凰宫外的雪地上堆了个大大的雪人,还帮雪人数上宝蓝色暖帽。 近来经常在凤凰宫外徘徊的海浪见到了,一眼就认出那是她从前和他约定好的暗号,于是假扮侍卫混进了宫里,密切注意海珊瑚的行动。到了夜里,她果然摒退 了贴身服侍的宫女,孤身来到庭园里那座红色凉亭。 “珊瑚,你终于肯认我了吗?”海浪确定四下无人后,轻巧地从屋檐跃下,欣喜若狂地迎向她。 “大哥。”海珊瑚淡淡唤了一声。 听闻这声睽违已久的叫唤,海浪更激动了,情不自禁地倾过身,意欲握她柔荑。 她不着痕迹地避过,收拢衣袖,端庄地在石椅上坐下。 对她冷淡的态度,海浪像是早已习惯了,微微苦笑,也在她对面坐下。 “珊瑚,究竟怎么回事?为何你之前不肯认我?”一落坐,他便迫不及待地问。 “我不是不肯认你,而是失去了记忆,过去的一切我都想不起来,自然也包括你。”海珊瑚娓娓说道。 “你失忆?”海浪惊愕,从未听过如此离奇之事。“怎会这样?” “我在昏迷以前,跌落了溪涧,俊脑勺给撞伤了。紫姑娘说,约莫是我脑子撞伤的缘故,所以才会暂时失去记忆。” “紫姑娘?” “是一个女大夫。那时是火影发现我,把我给救回去的,紫姑娘当时就跟他及花信在一起,她治好了我的风寒,救了我一命。” “你怎会跌落溪涧的?”海浪追问。 “是一时不小心。”海珊瑚咬着唇,眸底交错复杂暗影“那日我心神太过激动,慌不择路,踏空了步履。” “慌不择路?” “别再问了,我不想再忆起那时候的事。”她冷漠地阻止他继续追问。 见她脸色苍白,海浪顿时明白当时的回忆对她而言太过残酷,任谁杀了人都不会好受的。他懊恼自己竟勾起了她的痛苦回忆。“对不起,珊瑚,我不该多问的。”他沙哑地道歉。 “没关系。”海珊瑚冷静地说道“我只是想请你替我向义父解释,我不是故意个与他联系的。之前花信和火影都把我当成云霓,所以我也如此相信,一直到这两天,我才逐渐恢复记忆,想起以前的事。” “我明白了。你放心吧,义父若是知晓真相,一定也不会怪你的。”海浪柔声安慰她。 “多谢大哥。”海珊瑚菱唇一勾,自嘲似的微笑。 海浪怔望着她冰霜似的表情“你这些日子以来都过得好吗?入了宫以后,习不习惯?” “我很好。”她点头“只是时时担心风劲会认出我不是云霓。若不是花信和火影事先替我恶补,恐怕我第一天便会露出破绽。” “嗯,要瞒过主君的确不容易。”海浪同意“坦白说,他之前的确有点怀疑,还让我去调查云霓遇刺后的行踪。” “什么?”她一惊,嗓音发颤“他真的要你去查?” “你别担心。”海浪赶忙安慰她“我替你掩护过去了。我告诉他查不到什么,他也信了。” “是吗?”他真的信了?海珊瑚心神不定。那么莫测高深的一个人,要真起了疑心,会那么轻易抛开吗? “你别慌,我会替你看着主君,若是他发现了什么,意欲对你不利,我也一定会保护你。” “大哥真的会保护我?”妙目凝定他,清澄如水,娇柔似花。 教心上人这么一瞧,海浪心一突,热血直冲上脑“当然会!任何人想伤你,都得先过我这一关。”他豪迈地许诺, “既然这样,大哥可以先帮我查查雪祭那日,是谁在圣酒里下毒吗?” “啊,原来你也知晓此事了。”海浪笑道“说来这也是乌龙一场,风城那些长老们,不晓得义父派你来顶替公主,自作主张想下毒谋害她,好逼主君尽早举事,这事让义父知道了,狠狠训了他们一顿。唉,你不晓得,那日我听闻他们可能错杀了你,骇得连夜赶回王宫,差点去掉一条命。” “原来如此。”知晓原来是风氏长老们弄错了对象,下错了毒,海珊瑚松了一口气。“我竟然还怀疑是他下的毒,我真傻。”她喃喃低语,朦胧地微笑。 “他?谁?”海浪疑惑地看着她忽然温柔的眼神,以及唇畔那抹恍似轻烟的笑意,他还是初次见到她这般表情。“你怀疑谁?主君吗?” 加此说来,这谜样的表情也是为他展露的啰?她喜欢上了风劲? 嫉妒的小虫无情地啃噬海浪的心窝,他咬住牙,强忍那一阵阵绞疼“珊瑚,你不是你该不会你--”满腔疑问梗在喉头,就是问不出口。 海珊瑚挑眉“我怎样?” “你莫不是喜欢上风劲了吧?”他好不容易挤出话来。 她没应答,静静瞧着他, 这平淡的眼神惹得他更心慌。她为何不否认? “你、你忘了吗?义父派我们进宫,是为了监视风劲啊!虽说人家推他为主君,吩他有朝一日成为千樱的国君,但我们俩真正效忠的对象是义父啊,不是他!你怎能喜欢上他?你--” “我没喜欢他。”海珊瑚扬声道,清淡的声嗓一下子便化去海浪满腔焦躁。 他住口,傻看着她。 “你那么怕我喜欢他吗?大哥。”她柔声问,唇畔的微笑若有似无,说不出的诱人。 海浪的心跳霎时如脱了缰的野马,急遽狂奔。 海珊瑚彷佛也十分明白自己对他的影响力,羽睫轻颤,风情款款。她盈盈起身“我得走了。” “这么快?”他语气万分不舍。 “嗯,再不回去,我怕那些宫女会起疑。” “那你要小心照顾自己,有什么事叫我一声,我马上来。”海浪殷殷叮嘱,好似大哥关切着自己的小妹。 饶是海珊瑚对他无情,此刻也不禁心弦一动,真正放软了语气“我知道了,多谢大哥关心。” 原来她是海浪的义妹。 流风宫里,风劲听罢了宫女春华的密报,陷入深思。 她不是云霓,是父亲认来的义女,海浪的义妹--海珊瑚。看来他之前的怀疑果然没错。 风菊拢眉宇,拿茶碗盖拂去茶面几根茶梗,跟着浅啜一口,又思量了半晌,才重新望向春华。 “你确定我父亲派她进宫里顶替云霓,是为了监视我?” “是。”春华颔旨“我听海浪是这么说的。” 看来父亲果然不太信任他啊。风劲讥诮地想。 “我知道了。难为你了,春华,要不是你替我盯着公主的行动,我到如今还被蒙在鼓里。” “能为摄政王效劳,是春华的荣幸。”春华低眉敛眸,毕恭毕敬地打官腔。 真的只是单纯想为他效劳吗? 风劲微微一笑“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何会主动告知我此事?” “嗄?”春华讶异扬眸。 他搁下茶碗,好整以暇地说道:“你一向喜欢海浪,照理说不该出卖他。” 舂华一震,面色顿时苍白,显是没料到他竟看透了她的心思。 “我”她嗫嚅片刻,终于一咬牙,豁出去了。“我讨厌他。” “哦?”风劲扬眉,兴味十是地子她嗔怒的容颜“因为他喜欢上了他的义妹吗?” 舂华又是一震,身子轻颤,咬唇不语。 见她如此反应,风劲便知自己猜中了,摇头暗叹,轻声吟道:“情深咎由取,恨己不怨君。” 春华默然,许久,才哑着嗓音道:“摄政王的意思是,我不该怪他?” “情爱这事很难说的,你钟情于他,他未必喜欢你。”他淡道。 她不服气,尖声喊道:“可是我喜欢他好多年了!” “那又如何?”俊眉斜挑“你既钟情于他,就真心待他,又何必强求他还你真心?” 春华惘然,怔问道:“您这是在开导我吗?还是在替海浪找借口?” “我何必开导谁,又替谁找借口?你们之间爱恨纠葛,与我何干?”他冷冷一笑,眼底掠过一丝黯芒,像似自嘲。“下去吧!继续替我好好盯着那位假公主,千万别让她知晓我已经发现她的真实身分了。” “是。” 春华退下后,有好片刻,风劲只是沉思地望着茶碗里轻飘飘浮起的茶梗,他想起口前费了一番工夫,终于找着那位替先后接生的医女,经过他一番威胁利诱后,那医女终于吐露了埋藏多年的秘密。 原来当年王后生下的,的确是一对双胞胎,只是其中一位教先王给送入民间,交给别人扶养了。 这就是海珊瑚的身世吧?她虽然不是云霓,却也的确是千樱的王女,只是从小就流落民间,无福享受身为公主的尊荣娇宠,想来也受了不少苦。 所以,她的微笑才总是藏着几许沧桑;所以,偶尔她看着他的时候,眼神会那般迷离;所以,只要他稍稍对她表示一些关怀,她便感动得如获至宝。 他从不觉得自己待人好,也从不曾有人说他体贴,唯有她-- 那宛如水晶剪成的瞳神,彷佛总能映透他内心最深处,看得他狼狈不堪。 她令他心动,更心痛。 风劲陡地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收束神志。他不能再想了,比起耽溺于对珊瑚的异样情愫,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他必须寻回云霓。 珊瑚既能假扮云霓入宫,就表示云霓确实遭遇了不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不能任由她流落在外。 她毕竟也是他的表妹啊! 风劲站起身,傅唤两名年轻武士。 这两各武士是他最近从民间特别挑选来的,身家清白,对他又极其忠心,虽然武功比起海浪尚差一大截,但至少不必担忧他们是否为父亲在他身边埋下的暗桩。 他摒退一干闲杂人等,低声交代两人一个秘密任务。 第九章 昨日今朝又明天,流年暗换川不返。 光阴飞逝,当刺骨的冷风吹得人最心寒的时候,也正表示温柔的春阳即将暖融这世间。 海珊瑚扬起头,望向窗外一株挺立的樱花树,树悄的残雪已开始抖落,露出细细的樱花苞。 舂神来了,她的翩临,恐怕会牵动千樱的命运。 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花信终于平安带回了解葯,虽然大病了一场,却得到了与紫蝶在病榻上相互抚慰的机会,感情日深。 火影与水月也成亲了,婚典后不久,火影便让风劲提拔为边卫军校尉,派往临东边城,水月自然也随同夫君一同前往。 因为担心这是风劲的调虎离山之计,花信还特别来警告她,要她注意风劲最近的动静。 连他也要她监视风劲。一念及此,海珊瑚涩涩苦笑。若风劲果真举兵叛变,遂了义父的意也就罢了?问题是,他似乎对这王位并无太大野心。 他不像要夺王座,反倒像要为云霓守护王座。 义父说过,若是风劲不想要这王位,他会亲自除掉这儿子,拱她登基为王。 不想报复你父亲,让他在九泉之下不得安稳,最好的法子就是将他最爱的国家拱手送人,否则就是你亲手毁掉。” 义父曾经如是告诉她,而她也万分同意。 可现下,她忽然不确定了,毁了风劲最爱的千樱,他肯定会恨她到底吧,而她,不想令他讨厌。 只有她登基为王,使国家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她对他而言才有存在的愤值,才能得他看重。 要报复父亲,还是讨好风劲?她的心,摇摆不定。 她究竟该怎么做?她该告诉义父,风劲的确有些异常吗 “你凡么呆?”一道略微严沈的声嗓陡然在她身畔扬起。 “啊。”她骇了一跳,下意识逸出一声惊呼。这声惊呼,惹来了议事厅内众人的好奇,无数道目光朝坐在角落的海珊瑚看来。 她顿时尴尬不已。她在做什么?竟在旁听大臣们议政的时候走了神,甚而不端庄地喊出声来!如此失态,风劲会怎么想? 她刷白了脸,抬起头,仓皇地望向站在她身侧的风劲。 他也正瞧着她,俊唇斜勾,深眸微闪,嘴上却若无其事地对群臣说道:“想来公主对你们方才的讨论有些意见。” 她有意见?海珊瑚惊愕。她根本连他们现下在商议些什么都不知晓啊! “公主有何想法,请尽管提出来。”群臣之首的丞相金誉恭敬地说道。 嗄?她有何意见?她、她、她 风劲凝定她的双眸更亮了,甚至微微眯起,略显促狭之意。 他在作弄她?海珊瑚忽地恍然。他明明晓得她在发愣,没听见大臣们说些什么,却故意袖手旁观,等著看她出糗。 他好坏啊!海珊瑚暗叹,心窝却窜过一股子甜蜜,眸光流转,议事厅内,众臣都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等候她指教,就连风劲也正等著看她如何蒙混过关。 “我呃,”她端出一本正经的表情“这件事著实复杂,我想再仔细听听众卿们的意见。” “说得是,这件事对公主而言,确实挺复杂。”金誉颔首同意。 “不论哪个选择都各有利弊,一时之间,确实不易做出决定。”另一名大臣接口。 “看来咱们还得仔细合计合计。” “咱们再怎么打算也没用啊,最重要的还是看公主自个儿怎么想。” 究竟什么事啊?海珊瑚愈听愈迷糊。怎么这些人来来去去就说不到关键字眼呢? “你这不是废话吗?公主就是想听听我们的意见啊。” “照我说呢,反正这两边的使节明天就会到了,先瞧瞧他们各自怎么表现再做决定吧。” “你的意思是要看对方提出的条件?” “这岂不是将公主当成买卖的货品吗?怎能如此草率地做决定?” 买卖的物品?她?海珊瑚略一思索,蓦然懂了。他们在讨论的,该是她的婚事吧。 “凡事都有利益考量,这件事要当成一桩买卖,也未尝不可。”她慢条斯理道“只不过既然货品是我,自然得卖上天价才合算了,你说是吧?摄政王。”清亮的眼眸望向风劲,浅浅弯抿的唇噙著一丝俏皮。 风劲先是讶异地扬眉,继而朗声笑了。 “公主说得有理,咱们就以静制动,等著两国使节来同我们谈条件吧。今天暂且就到此为止。” “是。”既然摄政王下了结论,大臣们也不再多言,群起告退。 待厅内无其他人后,海珊瑚才站起身,仰望风劲“他们方才是在商议我的婚事吧?风表哥。” “不错。”风劲赞许地子她“你很聪明。” “你方才本来有意看我出糗,对吗?” 风劲不置可否,俊眉斜挑。 “你好坏,明知我根本没听见他们说什么,还故意欺负我。”她娇声埋怨。 “谁让你魂不守舍呢。”他笑着伸手捏了捏她鼻尖“大臣们在讨论你的婚姻大事呢,你竟然好意思走神?” “对不起嘛。” “老实招来,你方才究竟在想什压?” 她心一突“我没想什么,我只是想春天快来了,樱花不知什么时候会开。” “你啊!与其发白日梦,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不如挪出空来仔细考虑自己的婚事吧。光是选择嫁给哪一个,就够你头疼了。”他探出手,戏谑似的又捏了捏她鼻尖,笑望她的眼,点亮三分邪气。 她脸颊一烫。她好喜欢他这样捏她逗她,好喜欢他这样看着她笑啊,那让她有种甜甜的受宠感。 “风表哥说我该嫁给谁?”她认真地问。 风劲深深望她“我不是说过了吗?这事由你自己来做决定。”他的语气轻柔,蕴著几分试探。 他希望得到何许答案? 海珊瑚眨眨眼,忽地冲口而出“只要对千樱好,嫁给谁我都无所谓。” “你真这么想?”他意味深长地问道。 “嗯。”她点头,急切地想讨好他。 他果然微笑了,深眸闪过异光“那么你就嫁给羽帆吧。” “羽竹的二皇子?”她愕然。 “嗯哼。”“为何?你已见过羽竹的求亲使节了吗?不是说明天才进宫吗?” “见不见都一样。” “嗄?” “因为我和雪乡的国王已于数日前订了密约,答应借道给他们攻打羽竹。”他淡淡说道,像在吐露一件琐碎小事。 可对海珊瑚而言,却是青天霹雳。“你打算借道给雪乡!” “不错。”他闲闲继续,彷佛她震惊的反应早在他意料之中。“所以唯有你拒绝雪乡的求亲,他们才有借口恼羞成怒,大举进犯千樱边境,趁羽竹国疏于防范的时候,趁机攻打他们。” 他竟然早就规画好一切了!她不敢相信地瞪他。 “别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他微笑地轻拍她的颊“去年羽竹和雪乡不是分这使节来表达与我国联姻之意吗?我推说你年纪尚轻,还不急著成亲,顺便也打探了下他们两国国内的情势。你应该也知道,雪乡连年饥荒,国力大减,雪乡的国王黑木柏又才登基未久,权势不稳,让国内几个贵族派阀逼得灰头土脸。雪乡的勇士一向好战,有人干脆主张对外发动一场战争,好团结国内各大势力。” “所以你才会和他们订下密约?”她颤声问。 “雪乡和羽竹一向是世仇,早想找个机会挑了对方,只是中间还隔著千樱,不甚方便而已。要是先攻千樱,又怕对方趁虚而入,我们就是靠著这两大国相互之间的忌惮,才能安然存活至今。”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帮助雪乡,破坏这微妙的平衡关系?”她不解“这对我们千樱大大不利啊!”“刚好相反。”他笑道,朗朗笑声中藏著几分邪佞与算计“这对我们可是大大有利。” “嗄?” 见她迷糊的表情,风劲止住笑声,认真地捧起她的脸“难道你希望咱们千樱永远只能在两大国的夹缝间求生存吗?要使千樱趁势崛起,就得放胆赌一赌。” “赌?” “我赌他们会两败俱伤,而我们会渔翁得利。”微粗的指掌轻轻抚过那娇嫩玉颊。 她寒毛竖起,感受著那急窜骨髓的美妙触感“事情能够这么顺遂吗?” “所以我才说要赌一赌啊。”他低下头,俊颜离她只余寸许,深邃璀亮的黑眸像挑衅著她,更像挑逗著她。“你怕吗--” “不怕。”她轻声应,明白自己已著了魔。 “你愿意跟著我赌吗?” 她凝睇他,唇畔浅弯的笑痕,是叹息,更是应许“愿意。” 她踮起脚尖,在他的唇噙住她前,抢先贴住了他的。 她决定了,她要讨好他,不论他要做什么,她都愿意配合,他希望她当千樱的好公主、好女王,她就当。 她是他的囊中物,是他握在掌间的小娃娃,她知道,他一定也明白。 可她不要当乖巧的傀儡娃娃,她要经常让他猜一猜她,偶尔要逗一逗他,她要乖得让他舍不得丢开她,也要坏得让他不甘心丢开她。 所以她主动吻了他,舌尖柔顺地与他相卷,贝齿却狠心磨过他的唇。 她要让他醉,也让他痛。 醉过痛过后,她松开他,迷离的眼望住他“我答应和你一起赌,表哥,可若是我们赌赢了,我想要个奖赏。” “什么奖赏?”他嗓音沙哑。 “你。”她微笑。 “我?”他愕然。 “我会跟羽帆成亲,让他做女王的王夫,可我想要你留在宫中陪著我。”她微微侧头,一副孩子气又天真的神态,可说出口的话,却十是邪气。 风劲看着她,心弦乱了“你的意思是,要我当你的情人?” “你不愿意吗?” 他不语。 她攀住他肩膀,水润红唇柔柔滑过他脸上每一时肌肤“不要抛下我,表哥,永远留在宫里陪我,好不好?好不好?” 他身子一僵。 她在求他,温柔似水地求他,撒娇耍赖地求他,也是妩媚挑逗地求他。 她是清纯的女儿家,也是妖媚的女人,她让他头晕目眩,无法气定神闲。 “你这小妖女啊!怎么就算准了我拒绝不了你?” “你允了吗?”她艳媚地笑,好似看透了他的狼狈。 可恶啊! 他懊恼地喘息,猛然扣住她后颈,攫住那两瓣恼人的唇,狂肆地、不顾一切地** “她的唇肿了!”父亲疯狂地对著他吼,血红的眼迸出阴森猛炽的火光“她又跟那个男人在御书房里卿卿我我了!明明是办公的地方,他们为何如此不知检点!**的女人!贱女人!她当自己是男人随招随来的娼妓吗?下贱!”父亲一连串地骂著,银牙森森,如野兽咆哮著要撕毁猎物。 他愣愣地瞧着,许是惊惧过度,已陷入麻木状态。 父亲总是这样的,明明见不得最爱的女人与别人厮磨缠绵,却偏偏一次又一次来到这王宫里受此折磨。 从他解事以来,他便懂得父亲从来不要母亲,父亲真正想要的,是母亲的妹妹,他的姨娘,也就是当今千樱的王后。 因为想见王后,父亲才会时不时带著母亲与他造访这宫廷,借口让她们两姊妹叙叙亲情,其实只为了满足重见旧情人的渴望。 “她究竟看上云飒哪一点?他哪点比我好了?”父亲暴怒地握拳击墙“他唯一比我好的地方,也不过是当了这个国家的君王而已!若是我也有这权势,她早臣服在我脚下了,哪还会背叛我?贱女人!虚荣的贱货!” 为何要如此想不开呢?他怔望着父亲,实在不明白为何父亲要让儿女私情毁了自己的一生?他是风氏一族刻意栽培的继承人,风城未来的城王,娶了个美貌温雅的娘子,又生了个聪明俊秀的儿子,寻常人看他,也算享尽了富贵荣华,为何父亲自己偏要钻牛角尖呢? 不错,当今的王后是很美,气质优雅,可难道母亲比不上她吗?为何父亲总是无视母亲的一番情意,要如此作贱她呢?他难道没察觉到母亲每回来到这王宫里总是不开心,一天天消瘦下去吗? “你记著!劲儿,你好好地给我记著!”父亲忽然攫住他的肩,用力摇晃“男儿要顶天立地,要得到所有想得到的东西,就必须拥有权势地位,你爬得愈高,所能控制的就愈多,没有人能违抗你,所有人都是你的棋子!你听著,是男子汉的话就给我爬得高一点,愈高愈好!”要多高?父亲想要他爬多高?当上风城的城主吗?不,应该是坐上这个国家的王座吧。 “你很聪明,不愧我的儿子,哈哈!够聪明!”父亲狂笑“我就是要你去夺取王位!凭什么这王座要给云家的人来坐?他们坐了这几百年,也该换人来享受亨受了吧?” “可是姨娘已经怀孕了,不久后就会生下王室的继承人--” “哈哈!你姨娘哪一次怀孕成功的?”父亲笑得更狰狞了“她两次怀孕,两次都小产,这一次也会的,哈哈,等著吧,我绝不让她有机会生下王室的继承人!” 他一阵冷颤“爹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姨娘以前小产,是因为您从中作梗?” “不然你以为呢?”父亲冷酷地睨他“她胆敢背叛我,我就让她一辈子不好过!想和那男人双宿双栖,共享天伦之乐?门儿都没有!我就让她一辈子生不出一个蛋来,看她怎么对国家做交代!” 好可怕!他浑身打抖,心一个劲儿绞拧,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怪不得姨娘嫁入王室这么多年,却一直未能产下龙子凤女,原来都是父亲搞的鬼。接下来呢?父亲还会怎么做?姨娘腹中的胎儿能平安保住吗? 许是太过厌恶父亲疯狂的报复心了吧,他暗暗决定保护姨娘。他提醒王上姨丈,姨娘可能天生体质虚弱,怀孕时不宜四处走动,饮食用葯也要经心,最好派个信得过的人专门调理,他建议让母亲搬进王后的寝宫,陪同饮食起居,亲自照料自己的妹妹。 王上采纳了他的意见,让母亲搬进了王后寝宫,他也顺理成章地经常上那儿请安,四处游晃。 他时时警醒,只要发现可疑人物,便命侍卫打发掉,用尽心机以他可爱的脸孔接近每一个宫女,揪出不怀好意的卧底。 如此经过数月,王后总算进入了安产期,他也终于能够放下心中一颗大石。 只是姨娘的胎儿保住了,母亲却因郁郁寡欢染上了重病,王上请御医来诊治,御医说那是心病。 心病无葯石可医,眼看着母亲身子骨一日日清减,面黄肌瘦,他忽然强烈恨起了父亲,他坚持带母亲回风城,不想再让她留在王宫触景伤情。 父亲答应了,沿途却从来没给过母亲好脸色,也从不过问一声她病情如何,只是冷漠。 这般的冷漠,终于击垮了母亲最后一丝生存意志,抵达风城后数日便香消玉殒。 他的母亲死了,他的父亲只念著如何报复另一个女子,只把他当成一枚报复的棋子。 他,好恨好恨,恨透了这世间情爱纠葛,恨透了这荒谬无伦的一切! 他很孤单,夜夜如无主游魂般徘徊,如月当空,洒落的只是渺茫无边的寂寞。 直到那天,他偶遇一个无家可归的男孩,那孩子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与他同病相怜,一般的寂寞。 那男孩与他气味相投,一见如故,之后在他的引荐下,与他一起拜入风城最富盛名的武士门下习武。 男孩的聪明才智不及他,对武功剑术的领悟力却是远远胜于他,不过数年,男孩便练就了一身好剑法,被父亲提拔为他的贴身护卫。 那男孩,就是海浪 风劲涩涩睁开眼。 过往的记忆,早已如向晚暮色般蒙胧,唯有在梦境中,才显得格外清晰。 他翻身下床,随手披上睡袍,凭窗而立。 有多久不曾想起小时候了?有多久不曾如此心神不宁? 是否因为与父亲摊牌的时候近了,所以他才会这般焦躁不安?他怕吗?怕自己终究挡不住父亲的复仇,护不了千樱? “风劲,你敢对我聊吗?你做这一切真的都是为了千樱好?”水月在与火影前去边城前,曾如是问他。 “你守住边城,我就能守住王城。”他对她许诺“我不会让任何人染指王座,你也不许雪乡毁约,出尔反尔进犯我国。只要我们能成功挑起雪乡和羽竹的战争,千樱一定会从此强盛起来。” 虽然并非完全有把握,水月仍是选择相信他。 这义无反顾的信任,是他一直强迫她给的,可真正得到后,却反而不确定起来。 他真的值得她信任吗?他处心积虑谋画了这一切,最终会不会反倒为千樱招来亡国厄运? 他下的赌注,真能连本带利讨回吗? 我愿意同你一起赌。 甜蜜的应许在风劲脑海里响起,他忽地神志一凛,袍袖里的指尖微微发颤。 珊瑚啊!被父亲培养来当成复仇工具的她,是真心决定跟随他吗? 我在风表哥眼底,算得上一枚将帅吗? 竟然有人会因为身为棋子感到高兴!只要他看重她,她不在乎自己是一枚棋子。 永远永远不要抛下我哦。 她这么怕遭人厌弃吗?是否多年来孤苦流离的生活,将她变成了一朵恐惧失根的浮萍,只盼著能抓住一点什么? 若是有一天,他也必须抛下她风劲咬住牙,不愿深思这样的可能性。他挺直背脊,缓缓吐纳气息,迫使自己净空满腔复杂情绪,恢复一贯的冷静。 片刻,当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疾响,跟著,一声长长的嘶鸣划破静夜。 “启禀摄政王,有人传来密报。” “拿进来。”他扬声道。 “是。”内侍恭谨地呈上密函。 他挑破缄泥,迅速浏览,片刻,脸色一变。 云霓回到王城了! 怎么可能! 听闻海浪亲自传来的消息,海珊瑚震慑不已。 “你说她没死?还进了王城?” “不错。”海浪沉重地颔首。 “怎么会?她怎么可能没死?”她不敢相信,脑海一片空白。 “我也是偶然发现的。今日我听说雪乡和羽竹的求亲使节已经分别住进王城的迎宾馆,毕竟是关于你的婚姻大事,我想先去探探情况也好,没料到却在羽竹使节住的东厢庭院里瞥见了云霓公主。” “她真的还活著?”海珊瑚脸色惨白,唇齿发颤。 云霓不但没死,还跟著羽竹使节一起进了王城,她必然是听说王宫里出了个冒名公主,所以才如此小心翼翼,甚而寻求外援。 糟了!明日风劲将设宴款待两国使节,到时若是云霓忽然现身 “不行!不能让风劲见到她!”她惊慌地抓住海浪衣袖“他会得知真相的,不能让他们见面!” “我知道,珊瑚,你冷静一点--” “我怎能冷静?如何冷静!” 云霓已经进王城了啊,明天就将入宫,若是他们俩见了面,那她怎么办?风劲一定会马上认出她是假冒的,他一定会震怒,气她欺瞒他、耍弄他。 他会恨她,恨死她了,他会马上将她踢到一旁,肯定不会再要她了! “不成,我一定要阻止他们见面。”一念及此,她一颗心忽地冷硬起来,抬眸望向海浪“带我去见她,海浪,我要去见云霓。” “你想做什么?”海浪皱眉“她现在和羽竹使节在一起,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否则恐怕会得罪羽竹,惹来争战。” “我不管!我一定要见到她。”她狠狠瞪他“你若不肯带我去,我自己去。” “珊瑚--” “我要见她!” 她歇斯底里的反应骇住了海浪,他惊愕地子著神情近似疯狂的她。 “你带不带路?”明眸绽出阴森冷光。 他傻愣半晌,终于点头“好,我带你去。” 于是,在海浪的掩护下,海珊瑚乔装打扮,偷溜出宫,来到迎宾馆外。 迎宾馆毕竟是使节居住的地方,戒备颇为森严,海浪担心形迹败露,决定孤身进去,绑架云霓。 他吩咐海珊瑚悄悄躲在外头林子里,等候他将人带来。 月光皎洁,疏影横斜,海珊瑚藏在树后,一颗心几欲跳出心房。 云霓没死。她一直以为自己杀死了她,没料到她还活著。 她颤著心韵,想起当时她假扮成猎户的妻子,以世上难得找到与自己容貌如此相仿之人为由,热心地邀请云霓用膳留宿,与她促膝长谈。 云霓并未透露自己正在逃亡,也未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分,她亦假装不知,只热情地招呼她。 她留云霓住了两晚,这两夜,她无数次鼓起勇气意欲行刺,却总是在最后关头缩回手。 她对自己生气,恨自己懦弱无胆,一次次放过大好机会。 终于在第三晚,当她换上云霓的衣裳对著铜镜顾影自怜时,云霓忽然醒来了,对她的举动起了疑心。 她不得不采取行动,握起早就预备好的利刃,对著云霓的胸口一刀插下,血花顿时飞溅,染上她的脸 回忆至此,海珊瑚忽地惊恐,双手正面前乱舞,仓皇地想挥开那不存在的夺魂血花。 别过来!别过来!闪到一边去! 别缠著她 她一声低咽,瘫软地跪下身子,睁大一双眼,却什么也瞧不见,唯有一片残红。 为何没死?明明流了那么多那么多血啊!那凄艳的血,如晚霞夕照,一下子染红了她的世界。 为伺还不死?为何还要回来与她争夺风劲? “你是谁?绑架我意欲为何!放开我!”云霓清锐的声嗓忽地闯进海珊瑚迷蒙的神志。 她身子一凛。 “我命令你放开我!听到没有?”云霓厉声喝斥。 她“命令”海浪放开她?海珊瑚敛下眸,忽地低低笑了出来,笑声破碎,断断续续,像风中摇摇欲坠的风铃。 就连身陷险境,云霓仍不改公主本色,如此庄重严厉的语气,多适合一个王家女儿高贵的身分啊! 她就做不到,再如何用心模仿,还是学不来这等风度。 她站起身,从树丛后走出来,清冷的眸光如箭矢破空,狠狠地射向云霓。 云霓见到她,顿时了悟“是你!” “是我。”海珊瑚应道,以眼神示意海浪放开她。 云霓得了自由,也不急著脱逃,淡声问道:“你近日在宫里假扮我,过得还快乐吗?” “非常快乐。”她得到的快乐,是云霓此生永远无法想象的。她永远也不会明白,曾经被抛弃过的人尝到让人捧著疼著的滋味,会是何等幸福!“若是你永远不回来,我就会更快乐了。” “我当然要回来。这是我的国家,我才是真正的公主。” “你是公主,难道我就不是吗?”海珊瑚朦胧低语,喉间泛起酸味。 “什么意思?” 她不解释,径自走向云霓,满是恨意的眼神落定她身上“你为何没死?” “你的刀刺偏了。我醒来后逃出小屋,一队经过的难民救了我。”云霓神色自若地说道。 好幸运、好命大的公主,她凭什么受尽上天怜爱? 海珊瑚怨恨地想,血凝结、心冻霜,神魂漠然飘荡。 “你应该死的。”她冷瞧着云霓,一字一句吐落“这世上,有你就没有我。” “你为何如此恨我?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海珊瑚黛眉斜挑。 这问题,问得真正可笑!她是谁?她姓啥名何?她曾经拥有过真作属于自己的名字吗?曾经得到过属于自己的身分吗? 她没有自我,她谁也不是!海珊瑚忽地狂笑出声,银白月光下,她不停颤动的身影凄厉如鬼,看来格外诡魅。 “我是云霓,只要你不在,我就是你,就是你!”她嘶声喊,银刃在蝶袖翩然间闪过冷光 第十章 「珊瑚!」 「珊瑚!」 两道声嗓同时起落,朝海珊瑚袭来。全//本\小//说\网 她心神迷蒙,还来不及辨别是谁的声音,握着刀刃的藕臂便遭人一把擒住,激动的娇躯亦被紧箍入怀。 「放开我!让我杀了她,我要杀了她!」她直觉地挣扎,歇斯底里地狂喊。 「-给我冷静点!」 这凌厉的嘶吼硬生生敲进她耳膜,她停止挣扎,扬起失神的眼。 是风劲。是他抱住了她,阻止了她。 「你怎么……会在这儿?」 完了,一切都完了,他都看到了,什么都瞧见了。她再也瞒不住他,再也无法在他面前扮演云霓,当他掌心里那个听话的小娃娃。 完了,都完了。她眼前一晃,身子摇摇欲坠。 「-还好吧?珊瑚,振作点!」 他唤她珊瑚,他居然唤她珊瑚--他果然什么都知晓了,什么都明白了。 「你、你在叫谁?风表哥,我不……我不懂。」她扬起苍白的唇,颤巍巍地笑。 好悲哀,她居然还想继续装傻?明知谎言已被戳破,还妄图力挽狂澜。 「-不必瞒我了,我都知道了。」风劲不忍地看着她,「我早知道-不是云霓。」 「你、你怎么……我是云霓啊,我真的是,真的是。」她虚弱地辩解,颤抖的嗓音却连自己也无法说服。 他果然也没被她说服,沉着脸,陰郁地望她。 她心跳一停,「你……何时知道的?」 「那天晚上-来寝宫找我,我就猜到了。」他揽着她,沙哑地说道,「-对我喊冷,说-怕冷、怕痛,那时我就猜到了。」 「为、为什么?」 「因为云霓是个公主,她从小是让每个人疼着长大的,她小知道冷,也不晓得痛,她从未曾尝过这些滋味,又如何会懂得害怕。」 因为不曾尝过,所以不懂得恐惧?海珊瑚心下一沉,明白自己完完全全失败了。 她根本演不成云霓,装不来养尊处优的公主,再怎么费尽心机也是枉然。 因为她怕冷、怕痛,因为她懂得恐惧,深深体会个中滋味。 她,一败涂地…… 「风表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我虚荣、低俗、心地恶毒,一点也不像个高贵的公主,我居然还在你面前假扮云霓……我是不是很可笑?是不是?」她仰头凝望风劲,笑着问他。 他深邃的眸、俊美的脸孔,在她眼里,看起来好模糊。 「-不可笑,珊瑚,我从不这样觉得。」他低声安慰她。 「我差点杀死云霓,你会怪我吗?」她愈来愈看不清他了,他全身上下,好似笼在一团迷雾里。 「我不怪。」 「可是,你不会要我了,对不对?云霓回来了,她聪明灵巧,宅心仁厚,比我更适合当千樱的女王,对不对?」 他不语。 「你不必安抚我,你告诉我实话。说啊!」她催促他,眼角眉楷净是凄楚的笑。 他倏地别过眸,「云霓确实比-适合。」 「比起我,你更希望她当千樱的女王,对吗?」 他默默点头。 泪水,占领了她的眼,世界在她面前迷蒙成一片漫漫无边的白。 他果然不要她了。她就知道,一旦云霓回来,他就再也不需要她了。她当不成他的棋子,做不成他最在乎的人。 他曾经答应过会永远在王宫里陪着她,但如今,她的谎言被戳破了,还能有脸继续留在他身边吗? 「你放开我好吗?风表哥。」 「-想做什么?」风劲警觉地问。 「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云霓,我只是想看清楚你。」 「看清楚我?」他不解。 「请你放开我。」她细声细气地央求。 他犹豫片刻,终于松开了她,她踮起玉足,万分温柔又万分不舍地在他唇上印下一记轻吻。 「珊瑚?」他颤声唤她。 她不回应,缓缓后退,翦翦秋水睇着他,粉唇弯弯,浅浅地、若有似无地笑。 寒风吹来,她众袂飘飘,雪白的容颜衬着乌黑的发,宛似一缕遗世幽魂,随时要消散。 「珊瑚!」他忽地恐慌,展臂意欲拉住她。 她却抢先他一步,皓腕反转,银刃朝自己当胸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朝她疾速飞去,臂膀横伸,挡住不长眼的利刀,刀刃刺进他手臂,血花四溅。 惨白的世界,忽地闯进了刺眼的红,海珊瑚瞪着,胸臆漫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惧。 是血,又是血!她讨厌血,好怕! 这鲜艳得可怕的血,说明了她是个多么不祥又恶毒的姑娘! 为了报复,她可以手刃自己的亲姊妹,她还欺骗了风表哥,费尽心机在他面前演戏。 他一定不会再喜欢地了,因为她,是个恶毒陰狠的坏姑娘…… 「啊--啊--」 撕心断魂的呼号,一声声划破长空,惊醒了沉眠的人们,震动了宁静平和的王城。 自从那夜过后,云霓便回到王宫,神不知鬼不觉地恢复了千樱国公主的身分,海珊瑚则被风劲秘密软禁在流风宫里。 那夜千钧一发之际,阻止海珊瑚自戕的海浪,伏首认罪,招了风玉的图谋,坦承自己和海珊瑚皆是衔风玉之命入宫,前来监视风劲。 「我对不起你,主君。」对于自己存有异心,背叛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海浪后悔莫名。 风劲默然,很明白海浪是为了珊瑚,才答应接下父亲交付的任务。 他并不怪海浪,很早以前,他就明白自己是交不得朋友的,对每个人都得存防备之心;很早以前,他便猜到,海浪也许有一天会背叛他,虽然遗憾,却不意外。 「我不怪你。」他涩涩地对海浪说道,「但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得将你打入大牢。」 「是。」对于他的处置,海浪毫无怨言,只是担心海珊瑚的处境。 「你放心吧。」风劲看出了他的疑虑,淡淡发话,「她毕竟也是云霓的亲姊妹,是我的表妹,我不会伤害她的。」 海浪至此才安下一颗心,由风劲亲自押人大牢。 安置妥当海珊瑚和海浪两人后,风劲觅了个空档,亲自对云霓解释所有的情况。 在外头飘零数月的云霓似乎成熟多了,明白这一切来龙去脉后,既不慌张,也不埋怨,只是很沉静地接受了事实。 「原来我和她是双生姊妹,怪不得会生得如此像了。」她叹息。 「-恨她吗?」风劲问道- 云霓默然半晌,摇了摇头,「她太可怜了。比起她,我幸福多了。」她轻声说道。 「-不怪她就好了。」风劲松了一口气。如此一来,他便可以安心将珊瑚和这国家全托付给她了。 他告诉云霓所有的计画-- 「我告诉风氏长老们,我挑起雪乡和羽竹交战,是为了让这两国无法插手千樱的内乱,好顺利发动政变,夺取王位。」 「可你其实不想要这王位。」云霓聪慧地接口。 「是,我不想要。」他苦笑,「所以当我父亲从风城举兵的那一天,也是我们父子正式决裂的时候。」 云霓忧伤地睇他,明白他沉重的心情,「为何你之前从不肯告诉我?风表哥,为何要一直瞒着我?你知道吗?我甚至怀疑你--」 「-若是毫不猜疑我,反而会令我父亲觉得奇怪。」他涩涩打断她,「我父亲很精明的,处处埋下了眼线,为了以防万一,-知道的愈少愈好。」 「原来如此。」她颔首,终于懂得他的用心良苦。 「-明白就好。」他微微一笑。 那清淡的笑容里,竟藏着几分她从前不曾得见的温柔。 她心弦一牵,「风表哥,你好像……变了,」 「是吗?」他不置可否。 「从前的你,不会这么对人笑的。」她怔望他,「是因为她的缘故吗?」 虽未点明,可两人都明白这个「她」指的是谁。 风劲眼神一黯,袍袖一拂,站起身,「-歇息吧。」 「那你呢?」 「……我去看她。」 她,被软禁在流风宫深处一间小屋,这小屋隐在一片林子后,人烟稀少,除了一个负责照料她的老嬷嬷,几乎不会有人经过。 对于自己的处境,她似乎一点也不奇怪,镇日只是坐在窗边,静静望着窗外变化多端的天空。 她看云、看月、看星星,细细观察每一个最微妙的变化,樱唇总是浅浅抿着,若有所思。 她真的在想些什么吗?或者,什么也不想? 风劲孤身来到小屋,低声问老嬷嬷,「公主身子如何?饮食正常吗?送来给她的餐点都吃了吗?」 「都吃了。只有一道清蒸鱼,怎么也不肯吃。」老嬷嬷略略无奈。 「看来她讨厌吃鱼的毛病还是没变啊。」风劲微微地笑,挥手逐退老嬷嬷,推门进屋。 听闻咿呀声响,海珊瑚却是动也不动,仍是撑着双手趴在窗棂边,看着窗外。 风劲拉了张椅子,在她身畔坐下。「珊瑚。」他柔声唤道。 她偏头瞧他。 「我又来看-了,-高不高兴?」 她淡淡一笑,不言不语。 她究竟有没听懂他说什么?风劲心一酸,表面却扬起笑弧,拉起她的手,大掌暖暖地包覆住,「-在看什么呢?」他话家常似的问道。 「看云。」她终于有了反应,细声应道。 「瞧-看得那么入神,有那么好看吗?」 「嗯。」她点点头,明眸又望向窗外,「云在天上飞,好开心。」 「是吗?」他随着她调转视线,望向天际那一朵朵教风吹着流转的云。「-希望自己是一朵云吗?」 「可以吗?」她天真地眨眨眼,好期待似的睇着他。 「当然可以。」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贴上自己微凉的颊,「-在我心中,就是一朵最软最美的云。」 「那我也可以飞吗?」她认真地问。 怎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呢? 风劲的心拧得发疼,「傻丫头。」他幽幽叹息,揽过她纤弱的盾颈。 是真的傻了吗?从那夜过后,她便成了这副痴痴傻傻的模样,原以为她受了太大打击,数日后便会恢复,可如今已过一旬,她的情况仍未见好转。 该不会这辈子就这么傻下去吧? 他怞口气,扳正她身子,捧起她娇颜,细细盯着她,「-听我说,珊瑚。」 「嗯。」她乖巧地回望他,眼眸澄澈清透,不染一丝尘埃。 他忽地发怔,恍惚忆起那日她摔跌在雪地上时,便是以这样的眼神看他。 那天她说了什么? 「珊瑚,记不记得-曾对我说过,每个人都有弱点,都有某个部分特别怕痛--还记得吗?」他低声问。 她却好似完全不记得了,只是静静望着他。 「-就是我的痛。」他捧着她的脸,手指发颤,「-就是我心中最软的那部分,-知道吗?」 她表情未变。 他喉间一缩,「-……听懂我说的话吗?」 她微歪着头,像是好奇又似不解地瞧着他。 他深吸气,一颗心痛得发慌。她,就是他的痛。 「海浪告诉我,我父亲是在青楼里找到-的,堂堂公主竟被卖进了烟花窟,-一定很怨吧?」他颤颤抚着她柔嫩的脸颊,「连我都不敢想象,-长到如今,究竟吃了多少苦?」 她微笑着捉住他大掌,像从前一样,扳着他的手指头玩。 风劲看着她的举动,眼眶忽地一热,「珊瑚,珊瑚!」他揽她入怀,略微激动地唤她。「-说话吧!-告诉我,-究竟受了多少苦?-怕冷、怕痛,是因为曾领受过这滋味吧?-常挨饿受冻吗?是否时不时就要被人毒打一顿?」 她不语,螓首埋在他胸膛,小手还调皮地扯弄着他衣袖一角。 「我真希望能早些遇见-,真希望自己能及时将-救出火坑……」他在她耳畔痛楚地呢喃,「我出现得太迟了,是不是?我若能早点与-相识相知,兴许-就不会受那么多折磨了。」 她忽然轻轻推开他,芙颜扬起,对着他露出细白的贝齿,无声地娇笑。 这样的笑容,令他心酸,更心痛。 「-不恨我吗?」他痴痴地望她,「我知道-很怕我丢下-,很怕我不要-,我甚至想利用这一点,让-乖乖听我的话,完成我的计画--我很坏吧?」他涩涩苦笑,「珊瑚,其实-应该恨我。」 她只是微笑,清澈地、甜美地微笑。 她不恨他,不点也不。他想,他懂得这微笑的含义。 「我倒希望-能恨我,若是-能恨我,哪怕只是一丝丝,我也不会如此心痛。」 哪怕只有一丝丝,他也下会如此放心不下。 他咬紧牙关,凝聚所有残余的自制力,哑声坦白,「对不起,珊瑚,我不得不抛下。」 她依然微笑着。 他却忽然不敢看,别过眸,「为了阻止父亲的野心,我打算亲自率兵迎击。王城里有一半骑兵是我的人马,他们都奉我为主君,都以为我要夺取国君之位,他们只听我号令,只有我才能领导他们。」他顿了顿,陰郁地继续,「到时候,我将成为这个国家的叛国贼,身为女王的云霓,为了稳住政局,只能对我下格杀令。」 「格杀令。」她清脆地重复这三个字,像孩童牙牙学语,却对话中含义不明所以。 不懂也好。他也许不能活着回来--这事,她不懂最好。 风劲淡淡牵唇,捧起她容颜,温柔地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很久很久以后,-还会记得我吗?」他叹息般的问。 她不答话,只是睁着那水亮的乌瞳,瞅着他。 兴许会不记得了吧?不记得更好。不记得,她便永远不会再似从前那般心痛了;不记得,她便能永远如现今一般快乐。 不记得,最好。 他深深地、长长地凝视她,期吩着能将她此刻的笑颜永镌心版。 时光,在两人彼此相凝中,如沙漏般,无声无息地流逝。 日落,日出,地老,天荒,凡人爱着,总盼着能锁住永恒,可永恒哪,也只是一首千古传诵的诗歌。 倏地,苍黯的天际划过一道流火,轰然巨响,震动了整座王城。 两人同时转头,望向流火映亮的夜天。 「好美啊!是流星吗?」海珊瑚好奇地问。 是信号。风劲眼神一黯,表面却若无其事,「嗯,是流星。好看吗?」 「好看。」 「那-乖乖坐在这儿看,我先走了,」他微笑地亲了她脸颊一记,站起身。 「你不陪我一起看吗?」她想留住他。 「我还有些事要做。」他温柔地望她,「-自己看好吗?」 「嗯。」她点点头,不再强留,安静地目送他。 他推开门扉,走上通往树林的小径。她趴在窗边,凝望他昂然玉挺的背影。 他忽然回首,朝她送来两束复杂深刻的眸光,她挥挥手。 「风表哥,要再来看我哦!」她微笑喊,清脆的声嗓好似最柔软的片羽,乘风远扬。 他一时怔立当场,衣袂飘然。 夜空流火,捎来的,是大军进犯边城的信号。 樱都里的文武百官见了,个个匆忙整戴衣冠,赶进王宫,与摄政王与公主共商大计。 没料到百官们一进议事厅,便让一群不知从哪儿来的叛军给包围了,领军的统领还分出一支骑兵队闯进凤凰宫,意欲胁持公主。 可搜遍了凤凰宫内外,却寻不着公主人影,骑兵队掉头,愕然发现花信早率了禁卫军等在宫外,瓮中捉鳖。 就这样,在遭到软禁又迅速获得释放的文武大臣们还摸不着头脑时,一场精心策画的宫变,已消弭于无形。 而王宫偏门,叛军仰赖的主君风劲正预备出逃,他挺立存月光下,牵着一匹白马,身上穿着一袭银亮的战衣,头戴银盗,英姿焕发,威风凛凛。 「你真的非走不可吗?风表哥。」披着绛紫斗篷的云霓扬起容颜,焦急地问他。 「我一定得去。」他坚定地回应,「而且我走了后,-必须立即与我画清界线,将我视为叛国贼,下达格杀令。」 她刷白了脸,「一定得这么做吗?」 「-若不如此做,花、火、水三大氏族便无法名正言顺地起兵讨伐我,风氏那些长老一定会趁机分化,甚至鼓动百姓作乱。」 「可是风表哥,你明明不是--」 「听我的话!」他严厉地打断她,「若是千樱因-一念之慈陷入动荡不安,-担得起这责任吗?」 她惘然。 「我既被风氏一族奉为主君,他们的罪便当由我来承担。」他放柔了语气,「何况我和雪乡签了密约,这事迟早也会爆发出来,为免引来羽竹的报复,-更有必要与我撇清关系,将一切推到我身上。」 云霓一震。这恐怕才是风劲坚持自己非担上罪名不可的主因吧。他担忧邻国的战事或许会影响到千樱,所以才事先预防。 「你连这点都算计好了,表哥。」她怅然望他,「我真的不如你,我……对不住你。」 「该说对不住的人是我。」他涩涩说道,「这一切都是我惹来的,与-何干? 「可是--」 「若-真觉得过意不去,就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他意味深长地望她,良久,才缓缓说道:「切莫将-的爱只给一个男人。」 她倒怞一口气,「你、你都知道了?」 「-以为-流落在外,我都不闻不问吗?」他淡淡微笑,「我自然派人去寻访过-的下落了,否则那日又怎会知晓-住在迎宾馆?」 云霓苦笑。如此说来,她和羽帆的事,他都知道了。 风劲彷佛看透了她内心的思绪,端出严肃的表情,「-是女王,霓儿,-爱的念的当是千樱的黎民百姓,是这个国家,懂吗?」 水眸掠过一丝痛楚,「我明白。」 「真的明白?」 她扬起眸,坚强地朝他一笑,「你安心吧,表哥,妓一定会将千樱放在第一位。」 「那是最好。」他潇洒地跃上马,握住缰绳。 眼见他就要离去,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云霓气息一促,心下发慌,「你就这么走了吗?那珊瑚怎办?」 他身子一僵,长久,才黯声说道:「她受了太多苦了,请-替我好好照料她。」 「我当然会照顾她?可你……难道你舍得就这么抛下她吗?」 他默然。他当然舍不得,这漫漫红尘,唯一令他牵挂的,也只有她了。 他探手入怀,轻轻按了按那紧紧贴在胸前的香囊。这香囊,是她亲手绣给他的,香囊上浸染着属于她和他的香气。 他会记住的,永远永远,会搁在心上…… 「这场内乱结束后,若我还能有幸活下来,我会回来带她走!」 语毕,他清啸一声,策马疾奔,踏上遥远的征途。 朦胧夜色里,一颗璀璨流星刮过天际。 之后 是年年初,雪乡借道千樱,攻打羽竹。然雪乡狼子野心,大军经过千樱边境后,部分兵力忽然折返,企图袭击千樱边城,幸赖护国巫女水月施法召来暴风冰雹,兼有第一武士火影率军力守,方化险为夷。 雪乡大军只得狼狈撤退,专心攻打羽竹。 两国交战之际,千樱内乱亦趁机而起,风氏城主风玉挥军北上,号召废去无用的公主,拥护才智兼备的摄政王登基。 同时,王城亦传出消息,据说宫变失败的摄政王已连夜奔逃出宫,率领王城部分骑兵远走,意欲与风氏大军会合。 新登基的女王于是下诏全国,将风劲视为叛国贼,格杀勿论,并以女王之尊命令花、火、水三人氏族各自出兵护卫王城,讨伐叛军。 硝烟四起,千樱国内人心惶惶,可王宫一角,却也有人平淡度日,笑看风云。 云霓凝立一旁,看着在樱花树下翩来舞去的忙碌身影。 究竟忙些什么呢?瞧她一下站高,透过叶隙看阳光,一下又蹲,拿树枝在土地上比画,不知在玩什么花样。 「她看来很开心呢。」云霓压低嗓音,对身旁的男人说道。 「约莫什么也不记得了吧。」男人哑声应道,「这样也好。」他顿了顿,幽然长叹,「也许这样对她最好吧。」 云霓若有所思地瞥他一眼,忽地上前一步,扬声喊道:「珊瑚!」 「啊。」正挖着土坏的海珊瑚扬起头,一见是她,笑逐颜开,「霓姊姊,-来看我了啊。」 云霓回她一笑,「是啊,我还带了个人来呢-瞧瞧,认得他是谁吗?」 海珊瑚搁下树枝,来到两人面前,歪着头,明眸清澄澄地打量着,却是一语不发。 「不记得了吗?」云霓蹙眉,「是-的海浪大哥啊。」 「海浪大哥。」海珊瑚娇脆地喊了一声,浅笑盈盈,也说不出究竟是记起来了,还是顺着云霓的意思叫唤。 见她这模样,海浪心一拧,手里握着那特意送来的珊瑚发簪,想递出去,却又犹豫不决。 云霓知他心神激荡,主动接过发簪,「珊瑚-看,这支发簪是海浪大哥特地找来要送-的,好不好看?」 海珊瑚接过,拿在手里,左瞧右看。 「这发簪是珊瑚打造的哦,和-的名字一样,喜不喜欢?」云霓又问。 「是珊瑚。」海珊瑚细声重复,高高举起发簪,-起眼,看血色珊瑚在春阳下璀艳无轮。 海浪一颗心提在空中,深怕她如同上次一样拒绝这礼物,更怕这血样的颜色促使她想起不好的回忆。 「喜不喜欢?珊瑚。」他颤声问。 「……喜欢。」玩赏许久后,海珊瑚终于点点头,朝他嫣然一笑,「谢谢海浪大哥。」 她接受了这份礼?她什么也没想起来?海浪一时恍惚:心下五味杂陈,说不出对海珊瑚这反应是欣慰或失望,片刻,他才振作精神,走上前俯望她。 「珊瑚,-听着,海浪大哥很喜欢-,我会待-很温柔很体贴的,一定会好好照顾---」他顿了顿,渴盼地望她,心窝揪拧过一阵阵痛楚,「-以后跟着我好不好?」 「我不能。」海珊瑚毫不犹豫地回应。 他面色一白,「为何不能?」 「珊瑚要等风表哥。」她甜甜说道。 「风表哥?-还记得他吗。」 一旁的云霓略微激动地步上前来,「-记得风表哥?」这些日子,她这个双生妹妹从未问起风劲的下落,她也一直未敢主动提起,还以为她忘了呢。 「当然记得啊。」海珊瑚粲笑颔首,「风表哥待我很好的,他答应珊瑚会再来看我,所以我要在这里等他。」 她要等他?等多久? 云霓心痛,「若是……他不回来呢?」 「他一定会回来的。」海珊瑚严正地宣称。 万一他回不来呢? 云霓仍不放弃,「可-的海浪大哥真的很喜欢-,-要不要跟他--」 「算了,公主。」海浪怅然止住她,「在珊瑚心底,只有摄政王一人,除了他,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云霓惘然。 对两人黯淡的心情,海珊瑚似乎毫无听觉,只是撒娇地拉起云霓的手,轻轻摇晃,「霓姊姊,风表哥何时回来?」 云霓怔望着妹妹恍若不解世事的天真神态,不知该如何回答。 方才在议事厅,她接获消息,说是在一处地势险恶的山区,风、火旗下的骑兵狭路相逢,被困山谷的风氏骑兵遭到火攻大败,领军的摄政王身负重伤,单骑力抗追兵,逃窜出谷,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这对大臣们而言,或许是捷报;对她,却是噩耗。 她那个将所有罪过一肩扛在身上的表哥,或许再也回不来了…… 一念及此,云霓气息一颤,眼眶跌落一颗珠泪。 见她掉眼泪,海珊瑚顿时慌乱起来,「我不问了,霓姊姊别哭,我不问就是了。我就在这儿乖乖地等,多久都无所谓。」 「真的无所谓吗?」 「嗯。」她用力点头,樱唇噙起清甜笑意,「风表哥一定会回来,他不会抛下珊瑚,永远永远都不会的。」 所以她会等,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她都会带着微笑,安静地等下去。 「傻妹妹!」云霓心弦一紧,再也禁不住激动,展臂拥抱海珊瑚。 煦暖春日下,两姊妹相依相偎,一般的绝美容颜,清醒动人,却是一忧一喜,各自心情。 忽地,海珊瑚扬起玉手,拉下一根枝-,惊喜地望着那一颗颗苏醒的花苞,「-瞧-瞧,霓姊姊!樱花开了!」她好高兴,放开了云霓,在低垂的树间翩然旋舞,蝶袖飞展,像似与花争艳的蝴蝶。「霓姊姊,-瞧,我好看吗?」她开怀翩舞,还不忘偏过娇颜,俏皮地对旁观者讨赞语。 云霓不禁微笑了,海浪同样动容地扬唇。 衣袖暂留香,春近相思长。 可这相思啊,不是苦的,是绵软甜蜜,教人尝来倍觉心动的滋味。 远方的有若知晓了,怕也会口角噙香,眉开眼笑吧。 【全书完】 最新全本:、、、、、、、、、、 第十一章 风劲看着她的举动,眼眶忽地一热。/www。qb5。c0m\\“珊瑚,珊瑚!”他揽她入怀,略微激动地唤她。“你说话吧!你告诉我,你究竟受了多少苦?你怕冷÷痛,是因为曾领受过这滋味吧?你常挨饿受冻吗?是否时不时就要被人毒打一顿?” 她不语,头埋在他胸膛,小手还调皮地扯弄着他衣袖一角。 “我真希望能早些遇见你,真希望自己能及时将你救出火坑…”他在她耳畔痛楚地呢喃。“我出现得太迟了,是不是?我若能早点与你相识相知,兴许你就不会受那么多折磨了。” 她忽然轻轻推开他,芙颜扬起,对着他露出细白的贝齿,无声地娇笑。 这样的笑容,令他心酸,更心痛。 “你不恨我吗?”他痴痴地望她,“我知道你很怕我丢下你,很怕我不要你,我甚至想利用这一点,让你乖乖听我的话,完成我的计划,我很坏吧?”他涩涩苦笑,“珊瑚,其实你应该恨我。” 她只是微笑,清澈地、甜美地微笑。 她不恨他,一点也不。他想,他懂得这微笑的含义。 “我倒希望你能恨我,若是你能恨我,哪怕只是一丝丝,我也不会如此心痛。” 哪怕只有一丝丝,他也不会如此放心不下。 他咬紧牙关,凝聚所有残余的自制力,哑声坦白。“对不起,珊瑚,我不得不抛下你。” 她依然微笑着。 他却忽然不敢看,别过眸。“为了阻止父亲的野心,我打算亲自率兵迎击。王城里有一半骑兵是我的人马,他们都奉我为主君,都以为我要夺取国君之位,他们只听我号令,只有我才能领导他们。”他顿了顿,阴郁地继续。“到时候,我将成为这个国家的叛国贼,身为女王的云霓,为了稳住政局,只能对我下格杀令。” “格杀令。”她清脆地重复这三个字,像孩童牙牙学语,却对话中含义不明所以。 不懂也好。他也许不能活着回来——这事,她不懂最好。 风劲淡淡牵唇,捧起她容颜,温柔地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很久很久以后,你还会记得我吗?”他叹息般的问。 她不答话,只是睁着那水亮的乌瞳,瞅着他。 兴许会不记得了吧?不记得更好。不记得,她便永远不会再似从前那般心痛了;不记得,她便能永远如现今一般快乐。 不记得,最好。 他深深地、长长地凝视她,期盼着能将她此刻的笑颜永镌心版。 时光,在两人彼此相凝中,如沙漏般,无声无息地流逝。 日落,日出,地老,天荒,凡人爱着,总盼着能锁住永恒,可永恒哪,也只是一首千古传诵的诗歌。 倏地,苍黯的天际划过一道流火,轰然巨响,震动了整座王城。 两人同时转头,望向流火映亮的夜天。 “好美啊!是流星吗?”海珊瑚好奇地问。 是信号。风劲眼神一黯,表面却若无其事。“嗯,是流星。好看吗?” “好看。” “那你乖乖坐在这儿看,我先走了。”他微笑地亲了她脸颊一记,站起身。 “你不陪我一起看吗?”她想留住他。 “我还有些事要做。”他温柔地望她,“你自己看好吗?” “嗯。”她点点头,不再强留,安静地目送他。 他推开门扉,走上通往树林的小径。她趴在窗边,凝望他昂然玉挺的背影。 他忽然回首,朝她送来两束复杂深刻的眸光,她挥挥手。 “风表哥,要再来看我哦!”她微笑喊,清脆的声嗓好似最柔软的片羽,乘风远扬。 他一时怔立当场,衣袂飘然。 夜空流火,捎来的,是大军进犯边城的信号。 樱都里的文武百官见了,个个匆忙整戴衣冠,赶进王宫,与摄政王与公主共商大计。 没料到百官们一进议事厅,便让一群不知从哪儿来的叛军给包围了,领军的统领还分出一支骑兵队闯进凤凰宫,意欲胁持公主。 可搜遍了凤凰宫内外,却寻不着公主人影,骑兵队掉头,愕然发现花信早率了禁卫军等在宫外,瓮中捉鳖。 就这样,在遭到软禁又迅速获得释放的文武大臣们还摸不着头脑时,一场精心策划的宫变,已消弥于无形。 而王宫偏门,叛军仰赖的主君风劲正预备出逃,他挺立在月光下,牵着一匹白马,身上穿着一袭银亮的战衣,头戴银盔,英姿焕发,威风凛凛。 “你真的非走不可吗?风表哥。”披着绛紫斗篷的云霓扬起容颜,焦急地问他。 “我一定得去。”他坚定地回应,“而且我走了后,你必须立即与我画清界线,将我视为叛国贼,下达格杀令。” 她刷白了脸,“一定得这么做吗?” “你若不如此做,花、火、水三大氏族便无法名正言顺地起兵讨伐我,风氏那些长老一定会趁机分化,甚至鼓动百姓作乱。” “可是风表哥,你明明不是——” “听我的话!”他严厉地打断她,“若是千樱因你一念之慈陷入动荡不安,你担得起这责任吗?” 她惘然。 “我既被风氏一族奉为主君,他们的罪便当由我来承担”他放柔了语气。 “何况我和雪乡签了密约,这事迟早也会爆发出来,为免引来羽竹的报复,你更有必要与我撇清关系,将一切推到我身上。” 云霓一震。这恐怕才是风劲坚持自己非担上罪名不可的主因吧。他担忧邻国的战事或许会影响到千樱,所以才事先预防。 “你连这点都算计好了,表哥。”她怅然望他,“我真的不如你,我…对不住你。” “该说对不住的人是我。”他涩涩说道,“这一切都是我惹来的,与你何干?” “可是——” “若你真觉得过意下去,就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他意味深长地望她,长久,才缓缓说道:“切莫将你的爱只给一个男人。” 她倒抽一口气,“你、你都知道了?” “你以为你流落在外,我都不闻不问吗?”他淡淡微笑。“我自然派人去寻访过你的下落了,否则那日又怎会知晓你住在迎宾馆?” 云霓苦笑。如此说来,她和羽帆的事,他都知道了。 风劲仿佛看透了她内心的思绪,端出严肃的表情。“你是女王,霓儿,你爱的念的当是千樱的黎民百姓,是这个国家,懂吗?” 水眸掠过一丝痛楚,“我明白。” “真的明白?” 她扬起眸,坚强地朝他一笑。“你安心吧,表哥,我一定会将千樱放在第一位。” “那是最好。”他潇洒地跃上马,握住缰绳。 眼见他就要离去,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云霓气息一促,心下发慌。“你就这么走了吗?那珊瑚怎办?” 他身子一僵,良久,才黯声说道:“她受了太多苦了,请你替我好好照料她。” “我当然会照顾她,可你…难道你舍得就这么抛下她吗?” 他默然。他当然舍不得,这漫漫红尘,唯一令他牵挂的,也只有她了。 他探手入怀,轻轻按了按那紧紧贴在胸前的香囊。这香囊,是她亲手绣给他的,香囊上浸染着属于她和他的香气。 他会记住的永远永远,会搁在心上… “这场内乱结束后,若我还能有幸活下来,我会回来带她走!” 语毕,他清啸一声,策马疾奔,踏上遥远的征途。 朦胧夜色里,一颗璀璨流星划过天际。 最新全本:、、、、、、、、、、 终篇:春近相思长 是年年初,雪乡借道千樱,攻打羽竹。www。qΒ5、com\\然雪乡狼子野心,大军经过千樱边境后,部分兵力忽然折返,企图袭击千樱边城,全赖护国巫女水月施法召来暴风冰雹,兼有第一武士火影率军力守,方化险为夷。 雪乡大军只得狼狈撤退,专心攻打羽竹。 两国交战之际,千樱内乱亦趁机而起,风氏城主风玉挥军北上,号召废去无用的公主,拥护才智兼备的摄政王登基。 同时,王城亦传出消息,据说宫变失败的摄政王已连夜奔逃出宫,率领王城部分骑兵远走,意欲与风氏大军会合。 新登基的女王于是下诏全国,将风居为叛国贼,格杀勿论,并以女王之尊命令花、火、水三大氏族各自出兵护卫王城,讨伐叛军。 硝烟四起,千樱国内人心惶惶,可王宫一角,却也有人平淡度日,笑看风云。 云霓凝立一旁,看着在樱花树下翩来舞去的忙碌身影。 究竟忙些什么呢?瞧她一下站高,透过叶隙看阳光;一下又蹲下身,拿树枝在土地上比画,不知在玩什么花样。 “她看来很开心呢。”云霓压低嗓音,对身旁的男人说道。 “约莫什么也不记得了吧。”男人哑声应道,“这样也好。”他顿了顿,幽然长叹。“也许这样对她最好吧。” 云霓若有所思地瞥他一眼,忽地上前一步,扬声喊道:“珊瑚!” “啊。”正挖着土壤的海珊瑚扬起头,一见是她,笑逐颜开。“霓姐姐,你来看我了啊。” 云霓回她一笑,“是啊,我还带了个人来呢。你瞧瞧,认得他是谁吗?” 海珊瑚搁下树枝,来到两人面前,歪着头,明眸清澄澄地打量着,却是一语不发。 “不记得了吗?”云霓整眉,“是你的海浪大哥啊。” “海浪大哥。”海珊瑚娇脆地喊了一声,浅笑盈盈,也说不出究竟是记起来了,还是顺着云霓的意思叫唤。 见她这模样,海浪心一拧,手里握着那特意送来的珊瑚发钗,想递出去,却又犹豫不决。 云霓知他心神激荡,主动接过发钗。“珊瑚你看,这支发钗是海浪大哥特地找来要送你的,好不好看?” 海珊瑚接过,拿在手里,左瞧右看。 “这发钗是珊瑚打造的哦,和你的名字一样,喜不喜欢?”云霓又问。 “是珊瑚。”海珊瑚细声重复,高高举起发钗,眯起眼,看血色珊瑚在春阳下璀艳无伦。 海浪一颗心提在空中,深怕她如同上次一样拒绝这礼物,更怕这血样的颜色促使她想起不好的回忆。 “喜不喜欢?珊瑚。”他颤声问。 “喜欢。”玩赏许久后,海珊瑚终于点点头,朝他嫣然一笑。“谢谢海浪大哥。” 她接受了这份礼?她什么也没想起来?海浪一时恍惚,心下五味杂陈,说不出对海珊瑚这反应是欣慰或失望,片刻,他才振作精神,走上前俯望她。 “珊瑚,你听着,海浪大哥很喜欢你,我会待你很温柔很体贴的,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你——”他顿了顿,渴盼地望她,心窝揪拧过一阵阵痛楚。“你以后跟着我好不好?” “我不能。”海珊瑚毫不犹豫地回应。 他面色一白,“为何不能?” “珊瑚要等风表哥。”她甜甜说道。 “风表哥?你还记得他吗?”一旁的云霓略微激动地步上前来。 “你记得风表哥?”这些日子,她这个双生妹妹从未问起风劲的下落,她也一直未敢主动提起,还以为她忘了呢。 “当然记得啊。”海珊瑚菜笑颔首,“风表哥待我很好的,他答应珊瑚会再来看我,所以我要在这里等他。” 她要等他?等多久? 云霓心痛,“若是…他不回来呢?” “他一定会回来的。”海珊瑚严正地宣称。 万一他回不来呢? 云霓仍不放弃,“可你的海浪大哥真的很喜欢你,你要不要跟他——” “算了,公主。”海浪怅然止住她,“在珊瑚心底,只有摄政王一人,除了他,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云霓惘然。 对两人黯淡的心情,海珊瑚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撒娇地拉起云霓的手,轻轻摇晃。“霓姐姐,风表哥何时回来?” 云霓怔望着妹妹恍若不解世事的天真神态,不知该如何回答。 方才在议事厅,她接获消息,说是在一处地势险恶的山区,风、火旗下的骑兵狭路相逢,被困山谷的风氏骑兵遭到火攻大败,领军的摄政王身负重伤,单骑力抗追兵,逃窜出谷,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这对大臣们而言,或许是捷报;对她,却是噩耗。 她那个将所有罪过一肩扛在身上的表哥,或许再也回不来了… 一念及此,云霓气息一颤,眼眶跌落一颗珠泪。 见她掉眼泪,海珊瑚顿时慌乱起来。“我不问了,霓姐姐别哭,我不问就是了。我就在这儿乖乖地等,多久都无所谓。” “真的无所谓吗?” “嗯。”他用力点头,樱唇噙起清甜笑意。“风表哥一定会回来,他不会抛下珊瑚,永远永远都不会的。” 所以她会等,地老天荒,石烂海枯,她都会带着微笑,安静地等下去。 “傻妹妹!”云霓心弦一紧,再也禁不住激动,展臂拥抱海珊瑚。 煦暖春日下,两姐妹相依相偎,一般的绝美容颜,清丽动人,却是一忧一喜,各自心情。 忽地,海珊瑚扬起玉手,拉下一根枝伢,惊喜地望着那一颗颗苏醒的花苞。 “你瞧你瞧,霓姐姐!樱花开了!”她好高兴,放开了云霓,在低垂的树伢间翩然旋舞,蝶袖飞展,像似与花争艳的蝴蝶。“霓姐姐,你瞧,我好看吗?”她开怀翩舞,还不忘偏过娇颜,俏皮地对旁观者讨赞语。 云霓不禁微笑了,海浪同样动容地扬唇。 衣袖暂留香,春近相思长。 可这相思啊,不是苦的,是绵软甜蜜,教人尝来倍觉心动的滋味。 远方的有情人若知晓了,怕也会口角噙香,眉开眼笑吧。 (全书完) 最新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