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马》 第一章 方紫筠讨厌搬家。 每回搬家,她总要学习适应新的环境、新的学校、新的同学──而每一回,当她好不容易开始逐渐适应新环境,认识新朋友,便又要再搬一回家。 居无定所,这是她少女生活的写照,因为有个老是生意失败的父亲,让他们全家总要不定时地迁徙,从台北到台中到台南,绕了台湾一圈后又回到最北部。 从小学到国中,她总共已换了五、六所学校了,差不多是一年转一次学。而今,父母终于因长年的争吵而离异,她跟着母亲搬来基隆。这回,能不能是最后一回转学了呢? 她朦胧地想,微微叹息。 氤氲着迷雾的眸光缓缓流转,晨光掩映下位于山丘上的校园韵味格外脱俗,淡雅而动人。 方紫筠几乎是第一眼便爱上了这所位于雨都基隆的公立中学。 她喜欢基隆,喜欢总爱落着细雨的基隆,更喜欢在蒙蒙烟雨过后,容颜被洗得清新淳朴的基隆。昨夜,基隆刚下过一场绵密的雨,细细长长的,带着点淡淡惆怅的味道。今晨,沐浴过细雨的校园却是阳光灿烂,春色明媚。 是春天到了啊。方紫筠想,落下墨密的眼睑,深深吸一口新鲜空气。 好美啊?春天的基隆,如此忧郁又如此明灿,刚卸下了烟灰晚装又换上了金橙衣裳,像最调皮的少女,捉弄得人一颗心起伏不定。 基隆是像她的,像一个应当开朗无忧,却又染上薄薄轻愁的少女。 基隆像她──而她,在赏过这座雨城的春色后,是否还有幸目睹它的秋季风光呢? 也许到了秋天,她又会身处另一座城市,感受着另一座校园的风韵,然后思索着,自己是喜欢,或不喜欢。 但不论喜不喜欢,她都别无选择,命定如此,她只能随波逐流。 但至少她喜欢这里的景色──她想着,温润的菱唇漾开浅浅笑意,拉了拉肩上才刚刚换过的墨绿书包,亭亭迈开步履。 希望她的新同学,也会如这座校园给人的感觉一般,和善而开朗。 二年七班是一个奇怪的班级。 她才刚刚转来第一天,他们便在班会中提出改选班长的动议,硬把她推上了班长的宝座。 天,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方紫筠完全地怔然,只能惶惑不安地自眼睑下窥视台下数十张陌生的年轻脸孔。 有的微笑,有的冷漠,有的对她恶作剧似地挤眉弄眼,有的则是双手环抱胸前、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而在一旁监控班会的导师仿佛对这样的情形已司空见惯,只是淡淡挑眉,便低头继续看他的报纸。 “好了,现在我们就给新任班长一个爱的鼓励吧。”担任主席的女同学朗声说道,圆圆的眼眸里闪着调皮的笑芒“希望她能带领我们班迎向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 夸张的台词过后便是一阵响彻云霄的掌声,震得方紫筠不知所措。 “可是嗡帳─”她嗫嚅地低喃,试图拒绝新同学们的如此“关爱”偏偏生性文静的她一句话到了唇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犹豫地扬眸,怯怯地流转周遭,不一会儿,忽然被一道燃着烈焰的黑眸震住。她不由自主,悄悄回转星眸,落定那对烈火双眸的主人。 是一个男同学,长得不难看,也说不上俊朗,可平板的脸庞却因那双黑眸整个鲜活起来,性格且充满张力。 他便是属于那类双手环抱胸前、等看好戏的同学,浓挺的眉划着嘲谑的弧度,薄锐的嘴角有意无意地扬起,而一对烈眸定定地盯着她。 她被他看得心慌意乱,呼吸不觉微微急促。 “陈君庭,这下你总算松了口气吧?若不是她,这一任班长肯定是你。”一个男同学忽地扯开嗓门,嘶哑难听的嗓音听得出正处于难堪的变声期。 怎么?这语气为何竟充满了挑衅与不屑的意味? 方紫筠淡淡愕然,眸光一转,落向那个发言的男同学身上,只见他胖胖的脸庞侧了个方向,嘲讽的黑眸直往左后方望去。 原来他叫陈君庭啊。 她深吸口气,在心底悄悄咀嚼着他的名字,不知怎地,竟有微微悸动的感觉。 可为什么他似乎在这个班级并不得人缘呢?不仅刚刚出声的男同学,班上所有同学望向他的眼神都是充满讥嘲的。 似乎全班的同学都不喜欢他不,也有例外。细心的方紫筠马上发现坐在角落靠窗处的一个男同学对教室内的暗潮汹涌完全不以为意,一张看来斯文且清秀的脸庞淡然宁定,湛幽的黑眸明明扫视着四周,却又像什么也没落入他眼底。 她也好,陈君庭也好,班上这些好事的同学也好,他明明是看着这一切情形,却似乎漠不关心,仿佛他不是属于这班级的一员。 方紫筠发现自己不喜欢他这样事不关己的态度,可又无法讨厌他,因为他的眼神虽然沁凉,却没有恶意,反倒还蕴着极度聪慧。 他像水。 而陈君庭像火。 这个班级,有个像水的清秀少年,也有个像火的性格男孩,还有一群喜好恶作剧、故意将一个新同学拱上班长之位的好事分子。 就连不问世事的导师,也是与众不同。 方紫筠开始觉得,自己即将面对的校园生活将会完全不同于她之前待过的任何一所学校。 这令她有些慌。 想着,方紫筠微微叹息,纤细的身子更加蜷缩入杜鹃花丛后,线条优美且小巧的粉嫩下颔抵着弓起的双膝,淡淡漾着水雾的眸朦胧地望着前方,神思不定。 忽地,两束猛然喷出的烈焰攫住了她游走不定的神魂,她倒抽口气,柔婉的羽睫一扬。 映入星瞳的,正是陈君庭桀骜不驯的眼眸,他就坐在她对面,隔着粉白的杜鹃花丛,性格的脸庞在花丛后若隐若现。 有好一会儿的时间,两人只是这样隔着花丛默默相望,她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而他似乎也没有主动开口的欲望。 仿佛过了一世纪之久,他才稍微动了动,收回原先定定瞅着她粉颜的眸光,手臂一扬,一根烟衔进了薄锐的双唇中,深深一吸。 白色的烟雾直直冲向方紫筠,迷蒙了她的视界,也呛进她微翘的巧鼻。她咳了咳,又拚命眨着眼,好不容易才从他故意吐向她的烟雾中寻回说话能力。 “你抽烟。”她轻轻地说,细弱的嗓音像在指责,却又轻柔得让人感受不到一点点威胁。 “我是抽烟!那又怎样?”回应她的是一个有意挑衅的微笑“班长要到导师面前告状吗?” “嗡帳─”她怔了怔,半晌,只吐出低低一句“抽烟不好。” “是吗?” “会得肺癌。”她认真地说。 他只是淡淡扬眉,耸耸肩“我不在乎。” “而且,你不到十八岁,照理不该抽烟” 他冷哼“谁规定未满十八岁不能抽烟的?” 她一愣“学校” “你注意到了,我不是那种所谓的乖乖牌好学生。”朗朗黑眸凝视她数秒,满蕴嘲讽“所以别拿学校的规定压我。” “哦。”她怔怔应道,对他如此满不在乎的态度不知该如何反应。 照说她是班长,有责任劝戒他的,可她才刚刚上任,又根本只是一个搞不清状况的转学生,哪来的立场劝戒他呢? 她茫然的反应仿佛取悦了他,唇畔迸出朗笑“喂,乖乖牌,你以前当过班长吗?”黑眸闪着灿光。 她摇头“没有。” “你觉得自己能胜任我们二年七班的班长吗?” 她再度摇头。 “那刚才为什么还让大家推举你当班长?” “因为──”她咬唇“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你不知道怎么拒绝?”他重复她的话,烟头吊儿啷当地衔在嘴里“你真乖到连拒绝别人都不会吗?” 她不会。 答案迅速在她心头响起,可她只是默然,星眸睇着他,一语不发。 “你知道大家选你当班长其实不怀好意吗?” 她当然感觉到了。 “为为什么?”究竟为什么班上同学要推举她呢? “因为二年七班的班长一向由最容易欺负的同学来当。” “最容易欺负?” “没错。因为你看来就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兔子,所以才成了他们的玩物。”陈君庭淡淡地解释,嘴角扬着似讽非讽的弧度“你的日子不好过了,方紫筠,从今以后你要同时承受来自老导跟同学的压力。” 他们是因为想作弄她才推她当班长?咀嚼着陈君庭吐露的讯息,方紫筠并不感到意外,意外的是他为什么特地跟她说这些。 “他们本来打算欺负你吗?”犹豫了半晌,她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问出了口。 “欺负我?”星眸爆发烈焰,定定圈住她。 她咬紧牙,在那样的眸光凝视下止不住心跳加速“因为他们本来好像要推举你的──” “他们不敢。”陈君庭重重冷哼“就算他们真的选了我,我也不是那种会乖乖就范的人。” 她闻言,悄悄抬眸,瞥向花丛后神态冷然而坚定的男孩。 她相信他是那种性格顽强的人,不可能轻易屈服,她只是好奇,他究竟做了什么让全班同学如此讨厌他? “因为我身上背了两支大过。”他似乎看穿了她心中的疑问,冷冷的嗓音扬起。 “两支大过?”她睁大眸,气息一促。 “没错。”他冷淡地说,眼神睥睨她“怕了吗?” 她咬牙,费力平定急促的心韵“不怕” “不怕才怪。”他截住她柔弱的辩解,语气不屑。 方紫筠倏地扬头“我真的”细微的嗓音在眼瞳映入他乖戾的脸庞后忽地消逸在风中。 她是──有点怕。她从不跟这些所谓的不良少年打交道的,他们抽烟、喝酒、打架,有时还吸毒,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相处。 也许他一时凶性大发还会揍她呢。 一念及此,她身子不禁轻轻一颤。 感受到她的怯意,那对灼灿黑眸火光一闪,接着,挺拔的身躯凌然立起。 “放心吧,只要你识相,我不会找你麻烦的。”他冷冷地说“只要离我远远地,我保证不会伤你一根手指头。” 她愕然!从他冷淡的言语中辨出一丝防卫意味。她伤了他吗? 后悔攫住她柔软的心“对不起。”她柔顺地道歉。 他没有回应,只冰冷睨她一眼,跟着毅然转身离去。 “陈君庭──”她跟着站起身,喊着他的名字,柔细的嗓音却只有自己能听清。 还有不远处一直静静观望着这一切的少年。 他坐在数步之外的凉亭里,膝上摊着厚厚的侦探小说,透明镜片后的湛眸流蕴着灿灿光芒。 “乖乖牌跟坏男孩,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呢?”他喃喃,俊朗的嘴角微扬。 沁凉如水的春风轻轻拂过,卷起男孩额前墨黑的发丝,而他只是若有所思,嘴边噙着的笑意似乎蕴着看透一切的笃定,却又仿佛──无动于衷。 陈君庭说得对,成为二年七班的班长并不好过,事实上她的生活几乎可以说像是地狱,一个所有同学在她面前朝她甜甜地笑,待她转过身去却又用尽一切手段对她恶作剧的地狱。 他们迟到、作弊、跷课,可当她不得已端起班长的架子要惩戒他们这样的行为时,他们一个个又成了最会讨人欢心的小猫,乖乖地赔不是,教她不知所措。 于是,心软的她一次次放纵同学们违规,却招来了导师的不满,一次次把她叫进办公室严厉训斥。 最可怕的是,那似乎从不管事的导师从来不认为班上放荡堕落的风气肇因于所有同学,总要方紫筠一肩挑起所有责任。他只对她一人严厉,对其他同学却总是慈祥和蔼,尤其是一个长相甜美漂亮、又聪明优秀的女同学张凯琪。 张凯琪之受宠是有目共睹的,家长会长的掌上明珠,聪明漂亮,又懂得甜言蜜语,总是哄得导师开开心心。 可那偏疼她的导师却不晓得,在他背后,张凯琪是怎么私下尖刻地将sob(sonofbitch)这样的名号冠在他身上,更不晓得,她出色的小考成绩全来自作弊! 可怕的同学,胡涂的导师! 她究竟是来到一个怎样的班级啊! 每一天,方紫筠总要这样悄悄在心底叹息上好几回,可每一回叹息过后,她选择的依然是默默忍受。 她习惯忍耐的,从小到大,她忍耐父母的长期吵架,忍耐不停搬家的生活,忍耐每到一个新环境便必须重新熟悉一遍的慌张与恐惧她习惯了,说她韧性强也好,总之,目前的生活虽然难过,倒也不是过不下去。 忍耐便罢了。 她在心底默默地鼓励自己。 “方紫筠,站住!” 突如其来的清脆声响硬生生拉回她迷蒙的神思,她回转身,面对发出如此盛气凌人女声的主人。 是张凯琪,她双手环抱胸前,黑色的百褶裙在春天的微风中柔柔地翻滚,衬得她青春的身段更加曼妙。 可那张清丽的脸上,写的却是毫不温柔的脾性,她瞪着方紫筠,圆亮的眼瞳蕴着浓浓的不满。 “有什么事吗?”方紫筠犹豫地蠕动着嘴唇,美瞳望着张凯琪,也悄悄瞥视围在她身后几个男同学──班花的亲卫队,她曾听过陈君庭如此讽刺地唤过这些男同学。 她想着,纤细的身躯不觉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他们这样叫住她做什么呢?她浅浅颦眉,不安地咬着唇。 她不晓得,自己这般颦眉咬唇的模样有多么楚楚动人,我见犹怜,教一向自信美貌出色的张凯琪浓密的黛眉紧紧一皱。 “别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小白兔的模样,方紫筠,我不吃你那一套!”她提高嗓音,齿间迸落讥讽言语。 “我做了什么吗?” “你做了什么难道自己不晓得吗?”圆眸冷冷瞪视她“是谁在sob面前多嘴,说我们班小考有人作弊的?” “我没有”方紫筠连忙摇头“真的!” 她怎么敢?她不是傻子,怎会选择跟全班同学的班花领袖作对?何况就算她暗示了导师什么,他也不见得听她的话啊。 “你没有?”张凯琪撇撇红唇“那为什么sob今天把我叫进办公室,还要我偷偷告诉他班上究竟谁作弊?” “老师叫你进办公仕帳─”方紫筠喃喃沉吟,半晌,忽地扬起细致羽睫“这不是正好证明我没跟导师说什么啊,否则他可以直接问我,不是吗?” “你!”张凯琪瞪她,仿佛没意料到她竟然敢反驳自己的指控,更没想到自己居然在这场口舌之争屈于下风“不是你是谁?我们班就你这个新官上任的班长可能多嘴,其他人谁会那么无聊打这种小报告?” “不,真的不是我” “就是你!别想耍赖!” “不,真的不是,你误会了”方紫筠急忙摇头,面对张凯琪及几个男同学的咄咄逼人,她有些慌了,颊畔淡淡刷白。 “有什么证据证明不是你?” 那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是她呢? 方紫筠很想如此辩解,可她知道这样的回答只会引来张凯琪更加张狂的愤怒,于是她选择沉默,只怯怯地退后着。 而他们,一步一步地逼近她。 天!她屏住气息,心韵霎时走了节拍,慌张而凌乱。她不停地后退着,直到一个清亮且满蕴嘲讽的嗓音扬起。 “是我放出的风声。” 挑衅的宣言立即夺走了全部人的注意力,所有人同时转身,面对声音的来源。 “陈君庭?”方紫筠愕然,怔怔地看着那个身材高大,正迈着懒洋洋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他们的少年。 他缓缓走着,一手潇洒地插在裤袋,姿态仿佛闲散,可火热的双瞳却喷张烈焰。 “是我放出的风声,张凯琪。”挺拔的身躯在班花面前落定后,他直直瞪她“我故意在别班同学面前放出风声,让他们传到老导的耳里去。” “是你?”张凯琪昂起下颔,高傲地回瞪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看不惯某人打着模范学生的名号,做的却都是下三滥的勾当。” “你!”张凯琪气得面色一白“这是在骂我?” “我可没说是谁。”陈君庭淡淡耸肩,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是你自己对号入座。” “你不要以为你这个身上背了两支大过的不良少年有资格对我说教。” “我没对你说教的意思。你也不值得。”他嘲讽地撇唇“我只要你别随便诬赖人,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不满就冲着我来吧。” “原来是为方紫筠打抱不平啊。”张凯琪忽地扬眉,若有所思的眸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梭巡“怎么?被这只小白兔给迷住了吗?” “你胡说什么!”陈君庭瞪她。 “我没说什么。”她耸耸肩,黑眸闪掠狡狯的光芒“我只是好奇,难道你以为像她那种乖乖牌好学生会看上你这种堕落不堪的男孩子吗?” “你!”性格的脸庞一阵白一阵青,好半晌,才稍稍宁定“是啊,就算我被她迷住又怎样?人家是气质好嘛,不像你这个矫揉做作的“模范生”说一套做一套。”他慢条斯理,一字一句掷落讥刺言语。 “陈、君、庭!”他终于成功激怒张凯琪了,黛眉一横,玉手跟着一挥“打他!” 她一声令下,后头几个男同学立即一拥而上,团团围住陈君庭,拳脚同时往他身上招呼。一场混战就此开打,而张凯琪只是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好戏。 但方紫筠可急了,不敢相信同班同学居然也会这样围殴一个同学,虽说陈君庭打架看来是家常便饭,可他一个人再怎么也打不过三、四个男孩子,肯定会被揍得很惨的。 “别别打了!”她焦急地喊,一面看着陈君庭从一开始的游刃有余到逐渐居于下风,一面锐声尖叫“别再打了!大家都是同学、别这么打架啊。” 但谁也不听她劝架,依然一个劲儿打,她慌忙转身“张凯琪,你叫他们别打了,再打下去陈君庭会受重伤的。” “我就是要他受重伤。”张凯琪挑眉,完全不理会她的恳求,甚至还火上加油“继续打,我要他好一阵子走不了路!” “别这样!”方紫筠锐喊,面容因惊慌而惨白,她望向那一群扭打成一团的少年,清楚地知道陈君庭已被打倒在地,正承受着几个男同学一拳接一脚的重击。他闷哼着,即使已眼肿唇青,嘴上仍是毫不求饶。 不行的!再这么打下去他说不定真会被打成重伤的! 方紫筠心慌意乱,在一旁焦急地绞扭着双手,却是毫无办法。 在这一刻,她真恨自己!恨自己性格如此软弱,恨自己身为班长,却完全阻止不了班上同学的恶行。 “别别打了──”她只能这样一句又一句,无助又凄楚地喊着,双眸刺痛,逐渐笼上薄薄烟雾。 直到一声尖锐的口哨阻止了这一幕惨剧。 “有人来了!”张凯琪领悟到这一点,迅速挥手下令“快走!”她一面喊,一面旋过身子,而几个正围殴着陈君庭的男同学也连忙停住手。 可他们急于离去的步履却忽地冻在原地。 “陆苍鸿?”张凯琪娇容苍白,望着静静立于巷口凝视着她的少年“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怕他? 方紫筠眨眨眼,听出了张凯琪颤抖的嗓音里蕴含的惧意,禁不住屏息。 站在巷口的俊秀少年正是那个冰沁如水的男同学──陆苍鸿,他湛幽的眸直视着他们,唇角翻飞似有若无的弧度。 那,像是淡淡讽刺。 “这是家长会长的女儿该做的事吗?”就连他的嗓音,亦是不疾不徐,不轻不重,可没有人会忽略其中的嘲弄。 张凯琪不敢说话。 方紫筠悄悄抽一口气,几乎是惊奇地望着这一幕。一向趾高气扬的班花也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她──也有害怕的人? “我对不起。”狼狈地抛下一句后,张凯琪匆匆离去,身后跟着她那群同样颓丧的亲卫队。 而陆苍鸿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们的背影一眼,灿亮的眸扫向方紫筠“最好送他上医院去。”他淡淡一句,英挺的身躯跟着便旋离,从容而静定。 他就这么走了? 对他的突然出现,继而又乍然离去,方紫筠不觉惊愕,怔怔凝睇着他飘然淡去的背影。 数秒后,她忽地想起还躺在地上的陈君庭,窈窕身躯连忙奔向他“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躺在地上的少年硬气地回答,明明鼻青脸肿,全身上下都是淤血,却依然倔强,不肯稍稍示弱。 男孩子的骄傲啊。 方紫筠悄悄叹息,打开书包掏出面纸,首先细心地为他拭去唇角的血丝,她动作轻柔,可他面部肌肉却依然忍不住抽搐。 “你伤得不轻,我送你到医院去好吗?” “不。”他皱眉,撇过头去,双臂撑住地面,试图站起。 可挺拔的身躯还没立稳,便一阵不由自主的摇晃,方紫筠连忙跟着站起,伸出玉臂扶住他“你需要看医生。” “不需要!”他冷冷回应。 “陈君庭──” “别管我,像我这种不良少年的事,你这种乖乖牌最好少管!”他粗鲁地甩开她的手。 她无奈,只得拾起他掉落在地的书包,默默跟随着他一步一拐的步伐。 “别跟着我。” “我送你回妓帳─” “不必!” “没关系的,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我说了不必!”他锐声喊道,扭过头,凌厉地瞪她。 她微微一颤,可没有因而胆怯,勇敢地回凝他。 “怎么?突然勇敢起来了?”他讽刺地扬眉。 她不理会他,只是固执地回道:“你受了伤,我要看着你回家。” 四束眸光在空中交会,两束灼烈如火,两束温柔似水,却是紧紧相持,互不相离。 终于,陈君庭让步了,浓密的剑眉紧聚“要跟就跟吧,随便你。”语毕,头一撇,顽固地迈开步履。 亦步亦趋,方紫筠终于跟着陈君庭转进了一条小巷。 小巷的简陋与破败令她有些吃惊,四周的老建筑简单而灰暗,屋檐上甚至结着厚厚的蜘蛛网,招惹过往行人。 她低头躲着。 “还想继续跟吗?”前头,陈君庭紧绷的嗓音扬起“前头的路更脏、更乱、更不好走。” 他想藉此吓走她吗? “我送你回家。”她低声坚持。 “哼。”他低哼一声,没再说话,继续迈开颠簸的步履,几分钟后,终于在一扇低矮破旧的木门前停住。 “我家到了。”他语音平静而低沉。 她却敏感地听出其间一丝防卫“到了?”她扬起头,透过半掩的门扉扫视空间狭窄的屋内“这是你家?” 一栋老式的矮平房,狭窄的空间,屋内除了几件简单的家具,空空落落,看得人不觉有沧桑之感。 “见笑了。”他冷冷一句,迳自推开木门。 她提足跟着就要进门,他却猛地回身挡住了她,黑眸迸射怒焰“你够了吧?还没看够戏吗?” “看看戏?” “是!我这个不良少年就是住在这种见不得人的鬼地方,那又怎样?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我没说不好”她低喃,忽地明白他愤恨的眼神与防备的态度了。 他是自卑,自卑自己的出身,自卑家里的贫穷,所以不愿她送他上医院,更不愿她跟着他回家,亲眼目睹他的难堪。 是的,他是难堪的,因为这样破败的居家环境被同班同学发现了。 她明白的,绝对可以理解,她完全能够明白这种难堪。 他怎么会以为她不明白呢?怎么会认为她会嘲笑他呢?怎么会误解她会因为他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而有一丝丝厌恶或不屑? 他怎么会这么想呢?他实在不需要在她面前觉得难堪的。 他不需要。 因为“我住的地方不比你的好。”美丽的眸扬起,清纯而澄彻,定定地凝住陈君庭。 他不禁呆了。 第二章 原来她跟他一样有一对离了婚的父母,有一个不幸福的家庭,家里跟他的一样平凡,一样贫困。 只是,她如今跟着母亲,而他,父母都不愿要他,只能跟着外公生活。 可两个人的身世背景其实差不多的,而一旦领悟了这一点,陈君庭忽地感到自己与方紫筠的距离亲近了些。 她不再是个遥不可及的乖乖牌、模范生,两个人也不再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甚至能拿她当朋友,一个他在这所公立初中里,唯一称得上朋友的同学。 而自从拿她当朋友后,他发现自己对她的态度变了,不再敬而远之,反而常常插手管她的事,不许班上其他同学欺负她,万事为她出头。当然,他明白自己在这个班级是没什么影响力的,但只要力所能及,他决不愿她受到一丝丝委屈。于是,谣言传开了,他们说坏男孩喜欢上了乖乖女,所以才甘愿做她的护花骑士。 “你以为自己是谁?陈君庭?中古世纪的骑士吗?保护一个你永远高攀不上的贵妇人?”张凯琪就曾经这样嘲弄过他“你配得上她吗?” 而他拧眉回应“你少胡说八道!张凯琪,方紫只是我的朋友。” “方紫?真特别的称呼!”她夸张的拉高嗓音,尖尖细细的“就算是情人也不必这么叫啊。” “你管得着吗?”他轻轻冷哼,不屑且不耐的。 他就是要这么唤方紫怎样?“方紫”是专属于他的称呼,他不会用其他任何方式称呼她,也不许别人占用属于他的称呼 “哼。”漂亮的大眼睛不屑得睨他一眼“肉麻当有趣!” “我警告你少管我的事,张凯琪。” “我才警告你小心一点,别对我这样说话!”后者气焰比他还高“忘了那天我们是怎么教训你的吗?” “我没忘记。”他冷冷得撇嘴“我也记得你后来是怎么逃之夭夭的。” “你!”娇容忽地刷白,**抖颤,却是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家长会会长千金也有如此害怕的人坦白说,你该不会暗恋陆苍鸿很久了吧?” “陈君庭!”她嗓音发颤,一张丽颜一下嫣红一下刷白,贝齿咬着樱唇“你少得意,看我怎么对付你。” 他只是耸耸肩,丝毫不把她的威胁放在心底。 可方紫筠却为他担心,一日从导师办公室出来后,悄悄把他拉到校园里“你别招惹张凯琪了,君庭。”她柔柔地劝告他,语音却掩不住焦虑“你明知她是家长会会长的女儿,老师又疼她,她随口一句话就能害死你。” “怎么?莫非她在老导面前告我状?” “她没明说,只是暗示我们班有你这个头痛人物在只会制造麻烦。”方紫筠颦眉“你已经记两次大过了,别让他们找到藉口记你第三次。” “你以为我担心吗?”方唇一扬,黑眸掠过灿灿的火花。 “我当然为你担心。”她凝望他,菱唇吐逸温柔言语“我们是朋友啊。” 他心脏不觉一牵,一阵热气跟着漫上黝黑面颊,连忙别过头,不让她看清他面上表情“要不要骑脚踏车?” “骑脚踏车?” “我弄到一辆二手脚踏车,载你出去玩?” “出去玩?”她愣了愣,呼吸一顿,这算是约会吗? 不,只是好朋友一块儿出游吧。她想着,呼吸恢复正常,菱唇亦弯起柔柔浅笑“好啊,我听说学校附近有一座水库,风景很不错。” “我知道那里。”他蜃,心头掠过一阵类似兴奋的感觉“这个礼拜六我带你去?” “好。” 就这样,两人有了第一次出游,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下午,他载着她,迎着春风在羊肠小道上踩着脚踏车。 他踩得很辛苦,她感觉得出,车子挺旧,不好骑,小路上石子又多,在加上身后还载负了她的重量。 可是他没有怨言,两人都没有,他高高兴兴地使劲踩着车,而她,也高高兴兴地随着路面颠陂臀部。 “会痛吗?”他问。 “不会。”她摇摇头,虽然明明在后头坐得不舒服。 大约骑了一个多小时,两人来到水库边,欣赏着水流顺着坡面奔腾澎湃的壮丽景管。 “哇!基隆的水库都这么壮观的吗?水好多哦!”她看着,想起南部总是处于枯水的紧张状态,忍不住赞叹。 基隆什么都没有,就是雨水多。陈君庭一面说,一面寻了块石头坐下来,打开破旧的书包。 方紫筠看着他掏出一本a4大小的簿子,接着翻遍书包,找出一只铅笔。 “干什么啊?”她好奇地问。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要她也找块石头也坐下来,她依言在他对面坐下。当他开始拿着铅笔在本子上涂抹时,才恍然明白他竟是在素描。 “你会画画?”她淡淡惊奇。 “会一点。” “好厉害!” “没什么。”他垂下眼。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借我画一下好不好?” “借你画?” “我想画你,还有背后的山水风光,很快地,顶多一个小时就ok了。” 他要画她?拿她当模特儿?方紫筠心跳一起,脸颊缓缓漫开红晕“可是我长的又不好看--” “谁说的?”他反驳,淡淡一句话令她有了自信“你有你的气质。” “那好吧。”她点头,乖乖坐在石头上由着他取角度素描,果然不到一个小时,他便大功告成。 “给我看。” 他摇摇头“等我回去把它改成水彩画,画好了再给你看。” “不能现在看吗?”她咬唇,有点儿心急。 “不行。”他微笑。星目朗朗,接着,拍了拍肚皮“我肚子饿了,你不是说你准备了吃的吗?” “这个。”她打开书包,取出了塑胶盒“我带了饭团。”说着,一颗形状怪异的饭团递到他面前。 他忍不住想笑“这是你自己捏的吧?” “干嘛?”她嘟起嘴,知道他在嘲弄自己“有的吃就不错了,还嫌。” “你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乖,我还以为你很会做家务事呢。” “不好意思啊,我就是不会做饭,怎样?” “女人不能只会念书的,多少也要会操持家务啊。” “谁规定女人一定要操持家务的?大男人主义!” 他笑了笑,咬了一口饭团“咦?还不难吃嘛!” “所以光看外表是没用的,还是内在最重要啦!” “有道理。”他点点头,看着她微笑粲然的恬静容颜,忽地一阵冲动“下礼拜再出来玩好不好?” “还玩啊?”她瞪他一眼,轻轻叹息“段考快到了,也该念点书啊。” “段考?”他摇摇头,一阵夸张地哀叫**“天,我差点忘了,烦死了!我最讨厌念书了” 可是方紫筠却挺爱念书的,不只爱念,还读得很好,第一次段考就考了个全班第二名。 第一名是那个待人处事总是淡淡漠漠,神秘难解的陆苍鸿。 这下可让全班同学对她刮目相看了,陆苍鸿考全班第一是理所当然,可没人想到,这个平常文静温柔的班长竟然成绩如此优秀,总分只差了陆苍鸿两分,连大考也悄悄作弊的张凯琪,都差了她十几分。就连一向不喜欢方紫筠的导师,也开始对她刮目相看,逐渐和颜悦色起来。 仿佛在一夕之间,方紫筠的校园生活起了大变化,不再是全班同学的欺负对象,因为她的成绩好,甚至有些功课不好的同学开始接近她请教一些课业问题,而她详尽且温柔的解答,更赢得了他们全心敬服。 “班长,这一题怎么做?” “班长,我们这次校庆园游会要办些什么活动?” “班长,等会儿我们要去看二轮电影,要不要一起去?” 越来越多同学追着她喊班长,却不带一点轻蔑成分,反倒热情得几乎令她有些招架不住。 她在班上的生活,不再如地狱般惨淡黑暗,渐渐透出了灿烂光明。 方紫筠当然很高兴,可她也敏感地注意到,陈君庭似乎不如她一般开心,甚至对这样的情况发展有几分淡淡不悦“你不开心吗?”她悄声问着坐在旁边的他。 这是段考过后导师刻意重新安排的座位,让成绩好的同学与成绩较差的同学排排间坐,让成绩不好的同学有机会向成绩好的同学请教学习。 而方紫筠,正巧被安排与陈君庭坐在隔壁。 “我没有。”他低头,闷闷地答。 “那你最近为什么都不怎么跟我说话?”她蹙眉“而且--” “而且怎样?”他粗鲁地问。 而且自从段考以后,就再没约她一块儿出去玩了。 她想如此回应,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轻轻咬着菱唇,半晌,才终于细细吐露一句“你最近究竟有什么心事?” “没事。” “告诉我没关系的。” “我说没事就是没事!不必你多管闲事!”他一声怒吼,忽地拍案而起,扭过身子,健步如飞地消失在教室门外。 方紫筠怔然,在发现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因这声怒吼而惊异地望向她时,更一阵不由自主的难堪。 她连忙转过脸庞,逃避着那些好奇的视线,眸光却不经意地与另一个人相接。 是陆苍鸿,他瞧着她,澄泓灿亮的黑眸透着掌握一切的了然。 她咬牙,心跳不觉失速,发现比起其它同学的目光,他的眼神更加令她狼狈不堪。 他怎么总是看透一切的模样?简直--可恶! 玉颊,淡淡渲染蔷薇色泽。 他为什么这么小气?为什么这么没量度?为什么要对方紫那般恶劣? 他不知道,只知道当她一下子成了全班的宠儿,当她人缘好了,每个同学都喜欢地亲近她,他忽地满心不是滋味起来。 他有种莫名恐惧,感觉她似乎全团此离他越来越远,令像只破蛹而出的蝴蝶,振翅飞去。她会拍着斑斓灿烂的翅膀,翩然飞翔,在花丛里得意自在地悠游,再不需要他的保护了。她已成了美丽的彩蝶,而他,仍然是一只丑陋可笑的毛毛虫,只能傻傻地攀住一片绿叶,看着她在大干世界里穿梭来去。 她不需要他了,再也不需要了!她会离他愈来愈远,愈来愈远--他感到莫名地嫉妒与不安 不,他不要她远去,也许“方紫筠”只属于这花花世界,可“方紫”是属于他的,应该只属于他呵! “我是怎么了?”一面吼出内心的愤懑与不满,陈君庭一面捶击着凉亭的红色亭柱,性格的脸庞阴沉灰暗“可恶!简直莫名其妙!” 他重重捶击着,一下又一下,直到一阵清脆如风铃的笑声飘进他耳里,他忽地转身,烈火双眸映入张凯琪柔美窈窕的身影。 “干嘛啊?陈君庭,再怎么郁闷也不用拿自己的拳头出气嘛。”她望着他,慢条斯理地嘲弄“要是白白折坏了手骨,岂不更郁闷?” “张凯琪!”他瞪着她,既恨她胆敢嘲讽他,又恨自己方才的一举一动全落入她眼底“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这里做什么?”她耸耸肩,玉臂环在胸前“看一出好戏罢了。” 他重重冷哼“没事去勾引你那群亲卫队去!少管我的事!” “哎呀呀,火气那么大嘛!。”张凯琪娇媚着嗓音,故意拿手扇了扇脸颊“我明白你心情不好,可也用不着到处拿人出气嘛!” “你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你泄气了。”圆亮的眼眸看着他,半嘲半讽,还隐着一丝让人无法猜透的暗芒“因为人家方紫筠不仅乖巧文静,成绩还那么好,这下你这个坏胚子更加配不上她了。” “我配不上她又怎样?”他瞪她,一字一句从齿缝中逼出“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我也是好意啊。” “管好你自己跟陆苍鸿吧!”他冷冷讽刺。 张凯琪呼吸一紧,娇容跟着雪白“你干嘛提他?” “从台一中到现在,陆苍鸿从来不曾多看你一眼,真正该郁闷的人该是你吧?” “他不看我又怎样?我干嘛因此郁闷--?” “你不郁闷?哈!偷偷暗恋的男生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不郁闷才怪!” “我才没有暗恋他” “别逞强了!大家心知肚明。” “你--你根本不了解--”卷浓的羽睫一阵微颤,垂落,掩去眸中忽然异样的神色。 他不了解,他跟本不了解,可恶!她想着,心脏逐渐抽紧。 没有人了解,没有人了解她张凯琪,没有人 “我了解的,张凯琪,我了解。” 把玩着浑圆透明的水晶球,陆苍鸿喃喃说道,湛深的黑眸透出灼亮的、聪慧的神采。 水晶球晶莹明亮,是他十岁生日时得到的礼物,从那时起,便一直镇在他案上,日日与他相对。 也是从那时起,他发现自己的心仿佛水晶球一般明透了起来,看清了许多人,看懂了许多事。 他不会用“少年老成”这样的词汇形容自己,但的确发现自己总是能比一般同年人提前拨开迷雾,认清隐在朦胧后的真相。 这样的能力也许是一种天赋,可有时也是一种压力,一种负累。 有时,他还真希望自己别那么早看清事情,别那么轻易看懂一个人的心思,看懂连他们自己也未必时白的心情。 “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又在吟那些莫名其妙的古诗了。”一个清朗的嗓音扯回陆苍鸿的思绪,他缓缓回头。 “你回来啦。”他微笑望向比自己大两岁的哥哥陆苍麒,卡其色的制服穿在他身上一点儿都不显土,反倒异常潇洒帅气。 “我说你能不能正常一点?苍鸿,别老像个小老头似的,每天吟诗作词,又不是古时候考科举的秀才。”陆苍麒说,短短两年间抽高十几公分的俊挺身躯转进了弟弟的卧房,毫不客气地往床上一坐。 陆苍鸿没说什么,只是耸耸肩。 “在想什么?” “是吗?”陆苍麒挑眉“你每次看着那颗玻璃球发呆就表示有心事,别想瞒我。” “也没什么。”陆苍鸿淡淡地微笑“只是有点纳闷。” “纳闷什么?” “苍麒,你认为一个乖乖女配一个坏男孩如何?” “乖乖女跟坏男孩?”陆苍麒对他的问题有些讶异,微微提高语音。 “女孩子好像总是喜欢上跟自己天差地别的人真怪。” “我说怪的人是你吧?这干你什么事?”陆苍麒不解地瞥弟弟一眼。 “是啊,这干他什么事呢?” 陆苍鸿不禁失笑,忽地也捉摸不着自己的心思了。照理说,对别人的事情他通常只是看在眼底,从来不会探究,也不会插手的。 “你怪怪的”陆苍麒深深凝望他“怎么?终于发现令自己有兴趣的人了?” “也不是。”陆苍鸿摇摇头“我只是有点好奇。” “照我说女人是最无聊的动物了,”陆苍麒冷冷撇嘴“我才不想管她们想什么,也不想研究。” “干吗这么排斥女人?”陆苍鸿望向哥哥,眼神意味深长“不会是因为你才十六岁,就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的事吧?” 这个时代还有指腹为婚这回事确实很奇怪,不过如果你父亲年纪将近六十也就没那么奇怪了。陆父是老来得子,年纪以近花甲,跟他一样有着旧时代无聊思维的朋友自然不少,当然也有亲密到那种迫切渴望结为亲家的好友啦。 陆苍麒便是他们陆家因老父封建思想而遭到牺牲的长子。 “哼。”陆苍麒冷哼一声,忽地阴沉的神色看得出忿忿不平,瞪了弟弟一眼“别老是一副看透一切的表情,陆苍鸿,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很惹人厌?” “是吗?”陆苍鸿抿着嘴笑,有时候逗逗他这个自命不凡的哥哥真的挺好环的。 “话说回来,究竟是哪个女孩子勾起了你的兴趣?” “她啊--”陆苍鸿若有所思地沉吟,没回答哥哥的问题,径自跌入自己的思绪中。 他知道班上几个同学正陷入难解的情网中--方紫筠、陈君庭、张凯琪,他们也许摸不清自己的心情,可他这个旁观者却是一目了然。 问题是,他不明白自己在这场青少年纯稚的爱恋游戏里将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 不,他知道绝不止于此-- “陈君庭!站起来回答这一题!”国文老师锐利的嗓音忽地划破教室内沉寂的氛围,吓醒了每一只昏昏欲睡的瞌睡虫。 包括着紧缠着的那一只,他睁开眼,迷蒙的眼睛转瞬间便恢复精锐,拨起身子,一张倔强的嘴唇却不知该回答什么。 他没听见问题,自然也不晓得该从何答起。 “快回答我啊!这么简单的问题也不会吗?” 他皱眉,瞪着有意侮辱人的老师,双眸像要喷出烈焰,要不是旁边的方紫筠悄悄拉拉他的衣袖,他说不定当场反唇相讥。 他落下视线,发现她的手指正在课本上刻画着端正的两个字。 苏轼。 什么意思?他不解,却聪明的照本宣科:“苏轼。” 对他能够说出答案,国文老师似乎相当吃惊,面容一阵青一阵白,好不容易才微微点头:“坐下吧,下次上我的课可千万别再打瞌睡!” “是。”他应了声,语气是有意的懒洋洋。 他一落座,望向方紫筠松了一口气的容颜,心脏忽地一紧:“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几日来闷在心底的话终于迸了出口。 她讶异的扬眉:“什么?” “我要送你东西。”他闷闷地重复。 “送我东西?”她喃喃,半晌,瞳眸绽放清亮“是什么?” “放学后你就知道。” “哦!”她点点头,感觉满心欢快,不只因为他要送她一份礼物,更因为在两人冷战了这许多天后,他终于跟她说话了。 她等着,撑过了两节无聊至极的国文课,又上了一堂心不在焉的历史课,放学的钟声终于敲响了,同学们迸出一声欢呼,在一阵慌乱忙碌的打扫后哄然四散,各奔回家。 而陈君庭等班上所有的同学都散去后,才从抽屉最深处抽出一卷纸递给方紫筠:“送你。”他语气平淡,像有些勉强。 她却不以为意,接过白纸,缓缓展开,映入眼瞳的画令她忍不住一声轻轻赞叹:“画得好棒!” 纸上是一幅用色犀利的水彩画,构图是蓝天青山,以及正中一个独坐的女孩。 那个女呵她,是那天在水库旁岩石上静静坐着由他素描的她。他把那天的素描在水彩纸上打了底,成了一幅漂亮的画。 她不懂画,不懂得绘画上的专业技巧,可她却看得出这是一幅相当不错的水彩画,线条及颜色都掌握得很好,尤其是人物的表情--他把她画得好恬静、好温柔啊,让她几乎不敢相信画中气质纯美的少女是自己。 “这这真的是我吗?”她仔细端详着画中女孩,心韵紊乱。 “当然是你!” “可是你把我画得好漂亮--”她仰头望他,星眸绽放出灿光。 他呼吸一窒:“你喜欢吗?” “喜欢。”她连忙点头“我好喜欢,没想到你画得那么好。” “也没什么。”黝黑的脸庞淡淡染上红潮“随便画画而已。就当是你的生日礼物好了。“ “生日礼物?” “后天不是你的生日吗?” “哦。”她甜甜一笑“到时我请你吃饭?” “可以啊。” “那就这么说定咯。” “方紫”他望着她小心翼翼地卷起水彩画的动作,望着她脸上灿烂焕发的神采,蓦的一阵愧疚,”对不起,我前几天不该对你发脾气。” 她只是浅浅一笑,丝毫不在意:“没关系的,我知道你心情不好。” 可是她越不介意他就越生气,气自己如此小心眼:“我应该道歉的。” “我接受你的道歉。” “你怎么那么轻易就原谅我了?” “要不我生日那天还是让你请我一顿好了。”她看出他对自己的懊恼,柔柔地提议。 “没问题。”他急忙同意,很高兴有方法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你想吃什么?” “恩,你就请我吃一碗冰好了。” “吃冰?”剑眉不满意的一皱“你不用客气,吃贵一点的东西无所谓。” “吃冰很好啊,现在天气这么热,不是正好?” “你不必替我省钱啦。” “你才不用跟我客气呢,君庭,我们两个家境都不好,就别来打肿脸充胖子这一套吧!” “方紫--”他凝望眼前神态温柔的女孩,又是惭愧,又是感动,好一会儿,忽地下定决心“你相信我,方紫,我以后一定请你上最贵的餐厅,吃最好的东西。” “我相信你。”她浅浅一笑,星眸流转灿光“到时我一定大点特点,不会跟你客气的。” “没问题!”他豪气的应道,黑眸紧紧揪住眼前的少女。 他一定会做到的,陈君庭心中暗暗纺,他非达成诺言不可! 有一天,他一定要功成名就,赚大钱成大业,然后带她到气氛最好的餐厅享受最昂贵的餐点不,他不仅要请她吃最贵的食物,还要送她最好的衣服,他要他要让她享受一切荣华富贵,让现在的贫穷困苦远远离开他们俩。 没错,他要她远离贫穷,不要她继续过现在这种苦日子,她绝对值得过得更优雅富裕的生活。 她值得被捧在手心,当最高贵的公主被细细呵护。 而他,已经决定当那个守护公主的白马骑士。 第三章 “就这么决定了,方紫筠参加作文比赛,陆苍鸿参加演讲比赛。接下来我们来选参加绘画比赛的同学,有没有人要提名的?” 讲台上,张凯琪语音清脆地问着同学,她是班会惯例的主席人选,每一回班会,都是由她来主持的。 这也意谓着,很多班上的事务,她拥有不容忽视的决定性影响力。 方紫筠望着张凯琪,在她终于张口询问提名参加绘画比赛的人选时,立即举起右手。 张凯琪挑起黛眉,淡淡讶异。虽说这个班长的人缘最近变得相当不错,可她总还是维持低调的作风,依然一派文静,很少提出什么意见。 今日,还是第一回见她如此主动呢。 “班长要提名吗?”她问,语音不觉淡淡讽刺。 “是。” “你要提名谁呢?” “我提名陈君庭。” 此话一出,立即引来全班一阵哗然,张凯琪不敢置信地瞪着她,一旁的陈君庭更是睁圆了一双黑眸,灼亮的眸光逼向她。 “方紫,你搞什么飞机?”他低低地问,咬牙切齿。 “我”面对陈君庭怒气腾腾的逼问以及全班蕴着怀疑与不解的视线,方紫筠心跳不禁狂乱,几乎失去了说话的勇气。 好半晌,她深深呼吸,总算平定了紊乱的心律“我提名陈君庭参加绘画比赛。” “你疯了吗?班长!” “那个不良少年哪里会画画啊?” “就是啊,派他出去只会丢了我们班的脸!” “别闹了” “是我是认真的,”此起彼落的质疑声敲击着方紫筠的耳膜,她闭了闭眸,再度深呼吸“陈君庭画得不错的,参加比赛应该没问题” 可她微弱的辩解迅速被截断。 “不可能!我不相信不良少年也有这种文艺气质。” “班长,你别上当了,别让他给骗了!” “他是不是威胁你了?班长。” “对啊,难道是陈君庭威胁你提名他的?” “别怕!我们支持你,别怕他!” “不,不是”方紫筠慌了,不明白班上同学怎会做如是联想,她惶然望着周遭,犹疑的眸光最后与陈君庭的相接。 后者眸中凌厉的愤恨令她猛然胆战心惊。 他生气了。 她屏住呼吸,看着他搁在桌上的双手指节因紧捏而泛白,明白他的愤怒正逐渐濒临临界点。 怎么会这样? 她更急了,拚命想找方法来镇住这样混乱的场面,却是无计可施,直到一阵清朗弘亮的嗓音不疾不徐地扬起。 “我赞成方紫筠的提名。” “什么?”全班同学怔愣住了,犹疑不解的视线同时射向那个静定发话的男同学──陆苍鸿。 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他仍然是一派气定神闲,仿佛一切与他毫不相干,仿佛刚才忽然开口说话的人不是他。 可明明是他啊。 “陆苍鸿,你刚刚说你赞成班长的提名?”首先找回声音的是张凯琪,圆圆的眸紧盯着坐在教室最角落的清秀少年。 “没错。”他应道!好整以暇。 “为什么?”张凯琪不敢相信。 方紫筠也不敢相信,黑玉瞳眸怔怔凝向他。 “方紫筠不会说谎,她说陈君庭画得好,那他就一定画得不错。”陆苍鸿淡淡说道,仿佛丝毫不明白他这番解释在全班同学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他竟然解释?一向不问世事的陆苍鸿竟然主动替方紫筠说话?他从来不插手管班上任何事情啊! 难不成他跟班长之间有什么? 无数道迷惑怀疑的眸光开始在他与方紫筠身上交错来回,接着,几个同学开始自以为是地偷笑了起来,脸上的神情暧昧。 “喂?你们都听到了吧?陆苍鸿帮班长说话耶,他会不会对她有好感啊?” “嗯,我看八成是,毕竟两个人功课都好,外表也满相配的。” “可是我看班长好像跟陈君庭交情不错耶。” “那是那家伙癞蛤蟆妄想吃天鹅肉啦!” “说得是,哈哈”无聊的流言虽然才刚刚在教室里窜起,却迅速吹入陈君庭敏感的耳里,他瞪着台上幸灾乐祸的张凯琪,瞪着朝他射来不屑视线的众多同学,瞪着那个仿佛事不关己的陆苍鸿,最后瞪向身旁对这一切茫然不解的方紫筠。 愤然的火苗忽地在心底烧起,很快便攫住他的理智“我才不希罕参加这见鬼的绘画比赛,你们还是另行提名高明人选吧!” 语音方落,他挺直的身躯已然如旋风般卷出门外,留下全班同学愕然凝视他的背影。 下课钟一敲响,方紫筠便匆匆忙忙奔出教室,穿过长廊,翩然旋进开满杜鹃花的校园里。 她知道陈君庭会在哪里,就在那座红色凉亭附近,那丛粉白色的杜鹃花后,一方隐密小巧的角落。 他总习惯在那里,伤感时落时、愤怒时,一个人静坐在那儿,抽着烟,看着茫茫白雾在身边缭绕,藉此平复低落的心情。 她知道的,第一回与他面对面谈话便是隔着那株杜鹃花丛,之后也曾有数次与他在那儿巧遇,到后来,那已经成了他与她的秘密基地。 “君庭,你在吗?”轻细的嗓音扬起,蕴着淡淡犹豫。 他果然在,斜坐在花丛旁,默默地吸着烟,毫无表情的脸庞微微一偏,看都不看她一眼。 方紫筠轻轻咬唇,放慢步履来到他身边,缓缓坐下“君庭,你生气了吗?”她问,明知他心情不好。 “对不起你别生气。”见他久久不肯回应,她柔声道着歉“我没想到提名你会引来这样的轩然大波。” “你没想到?你***怎么会没想到?”陈君庭终于有反应了,可反应却是高亢激昂的嗓音,再加上狠狠瞪向她的一对烈火双眸“你这个聪明优秀的模范学生怎会没想到自己提名一个不良少年代表班上参加比赛对其他同学而言是一个多么大的侮辱!”他重重喘着气,干脆转过身来,双手攫住她纤细的肩膀摇晃着“你这么聪明、这么灵巧,会想不到其他同学的反应?” “嗡帳─”方紫筠呆了,陈君庭火红的眸子像能灼伤人,瞪得她心慌意乱“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她只能一句又一句反覆道着歉“对不起,你别生气,君庭,求你别生气”她慌乱恳求着,嗓音仿佛梗在喉头,细微而柔弱,跟着一阵淡淡刺痛袭上眼眸。 她哭了?***!她哭什么? 瞪着方紫筠浮漾着泪光、楚楚可怜的双眸,陈君庭忽地感觉自己太过分了,他不该对她发这么大的脾气,不该这么惊吓她。 她应当是他捧在手心的细致宝贝啊,怎能堪他如此激愤地对待? 可是他真的生气,非常非常愤怒!就算她流着眼泪,就算她看起来楚楚可怜,他还是克制不住内心激愤的火苗熊熊燃烧。 他气极了,气她、气全班同学、气陆苍鸿,更气自己! “妈的!”忿忿诅咒一声后,他忽地松开方紫筠,站起身,如一道龙卷风般狂卷而去。 方紫筠没有拦他,她没有唤他,不再出声恳求他,只是站起微颤的身子,怔怔望着他的背影,泪珠一颗接一颗夺眶而出。 她落着泪,静静地哽咽着,感觉心脏紧紧地、紧紧地揪着,痛得她几乎要晕过去。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痛?为什么他要如此怪她?她不是有心的,她也不愿班上同学如此嘲弄他啊。 她也不愿他受人讥讽,她只是希望他的才华能被大家发现,能被众人敬重啊! 他有才华的,也不像其他同学所想的那么坏,他只是性子冲动了一些、火爆了一些啊,他们为什么不能了解他?他又为什么不了解她啊? 钟响了。 上课钟声悠悠荡荡地传进方紫筠耳里,拉回了她哀伤不定的心神。 该回去上课了。 她吸着气,伸展衣袖抹去颊畔一片湿润,旋过身,一个瘦长的身影忽地映入眼瞳,令她不由自主地惊呼。“陆陆苍鸿?” 是陆苍鸿,那个无所不知,又仿佛无所不在的水漾少年,他站在这儿,就在她面前,瘦削的身躯显得格外挺拔。 “你怎么会在这儿?你在这里很久了吗?”她颤声问,微微恐慌,深怕自己方才与陈君庭那一幕已完全落入他眼底。 “我习惯在凉亭看书。”他静静回答,裹着白衬衫的手臂一扬,指向不远处那座美丽的红色凉亭。 在那座凉亭,正可以将她与陈君庭的秘密基地完全收入眼底。 这么说他不只今天看见了他们?之前,他也曾许多次就这么坐在凉亭里,静静瞧着他们?就像看一出舞台上的好戏似的? 方紫筠想着,淡淡惊慌,可看着他仿佛看透一切的平静神情,倔强的火苗忽地烧上瞳眸“你──以为自己在看戏吗?”她咬着牙,一字一句自齿间迸落“你究竟以为自己是谁?” 他眨眨眼,仿佛觉得她如此质问他的生气模样很稀奇,嘴角一勾,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其实你不完全软弱嘛。” 秀眉一凝“什么意思?” “你也能发脾气。”他淡淡地指出。 “嗡帳─”她一窒,微微迷惘。 她发脾气?对他发脾气?天!为什么?她怎能对同学发脾气?她怎能对他“如果你能拿出这样的精神对付陈君庭,他就不会这样欺负你了。” “他没有欺负我!”她反驳他,感觉怒火再次燃起。 “没有吗?”他微笑,澄透的眼眸静静凝住她。 他为什么要这样看她?仿佛她是个傻瓜似的! 她紧紧咬牙,秀眉更加紧颦,眼睫却不知怎地低低掩落,不敢直视他的脸。 沉默的空气在两人之间流动,直到他清凛的嗓音静静扬起“你究竟为什么要提名陈君庭参加绘画比赛呢?” 她扬起眼睑“因为他有才华,他画得好。” “哦?有什么证据?” “他送过我一幅水彩画,画得很棒。” “真的?” “真的!” “所以你推举他参加比赛,是希望班上同学注意到他的才华?” “是。”她点头,忽地想起方才在班会上唯有陆苍鸿附议她的提名,不觉一怔“你为什么要附议我?” 他不语,只是淡淡微笑。 可她却忽然想起了──方紫筠不会说谎,她说陈君庭画得好,那他就一定画得不错。 因为他认为她不会说谎,因为他信任她天!他是班上唯一支持她的人,而她方才竟还对他发脾气! 方紫筠忽然惭愧了,对眼前的少年升起了一股浓浓歉意。“对不起,我刚刚我的态度很不好──”她期期艾艾地说。 “没关系。”他微笑着,笑得那么不以为意,气度雍容。 她看着,几乎怔了。他怎能那样笑?仿佛一切对他而言只是云淡风清。 “我有一个办法能证明陈君庭的绘画实力。” “什么办法?” “让他参加比赛。” “可是班上同学不赞成派他去啊”“我不是指学校的比赛。” “那是指什么?” “有一本艺术杂志正在举办校园绘画比赛,征稿的对象是所有在学学生。”陆苍鸿解释着“你可以替陈君庭报名参加国中组的比赛。” “参加杂志办的比赛?”方紫筠喃喃道,有些犹豫。 “那本杂志在业界是很具有权威性的,如果陈君庭能获奖,肯定能上报,学校也会因此特别嘉奖他。” “真的?”她有些不敢相信。 “嗯。”他颔首,面上的神情依然一派平静无痕,却教人舒服而放心。 “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剑眉一挑“我?” “你一向不喜欢管闲事的,不是吗?”她凝睇着他,朦胧的水眸蕴着迷惑“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我为什么要帮你?”陆苍鸿重复她的问话,唇边的弧度依然是那么平淡俊雅,可澄湛黑眸却逐渐沉淀深深凝思“为什么呢” 承载着浅淡花香的微风袭来,嬉戏地卷起他与她墨亮的发丝,而陷入深思中的两人却浑然不觉。 春天远了,夏季近了,台湾理所当然进入了梅雨季节,而多雨的基隆便像失恋的青春少女,总是泪流满面,淅淅沥沥地哭着。 天色总是阴沉,陈君庭的心情同样阴沉。 自从那回校庆绘画比赛的风波后,他与方紫不再像从前那般亲密了,他很少跟她说话,她仿佛也不太敢招惹他,两人虽比邻而坐,却可以整天交谈不到一句。 他知道她还是关心他的,照样在课堂上助他一臂之力,每当老师们恶意刁难他时,总得她及时帮助。 他知道她还是认他当朋友,也知道只要自己肯对她和颜悦色,两人必定能恢复从前融洽亲密的友谊。 可问题是他拉不下脸,不只因为气她曾让他在全班同学前出丑,更气她最近跟陆苍鸿若有似无的情谊。 她最近似乎跟陆苍鸿感情不错,好几回他看到两人在校园里闲聊交谈的画面,她甚至还会仰起头,对着陆苍鸿恬静地笑。 而每一回,当他看到她对陆苍鸿那样笑时,总会忍不住捏紧拳头,全身颤抖,被嫉妒的恶虫啮噬得几近发狂。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对陆苍鸿那样笑?那笑容是属于他的,是只属于他的啊! 她不应该对别的男孩露出那样的笑容,不应该对陆苍鸿露出专属于他的笑容,不应该,不应该他嫉妒莫名,有好几次几乎想冲向陆苍鸿,狠狠痛揍他一顿。 可他没有,不停告诫自己按捺下妒火,不停告诉自己没有资格嫉妒。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嫉妒呢?方紫配陆苍鸿,正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他够优秀出众,她也够聪明细致。 他只是一个除了打架,什么也不会的坏男孩,凭什么跟年年拿全校第一的陆苍鸿竞争乖巧文静的方紫? 他凭什么?凭什么! 问题是他不甘心啊,就算明知自己配不上方紫,就算明知全班同学都乐于将方紫与陆苍鸿配成一对青梅竹马,他还是不甘心,还是止不住自己对她的爱慕与思念啊。 他喜欢她!他就是喜欢她,就算全世界都说他配不上她,他还是喜欢她“恭喜你,君庭。”柔婉的、清亮的嗓音在他耳畔温煦地拂过,像最暖和的微风,柔柔地熨贴着他沁凉的心。 是方紫的声音! 他猛然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正朝着他绽出灿美笑花的少女,心脏恍若受了一下重击。 她对他笑,她已经好久、好久不曾对他这样笑了。 “恭喜我什么?”他茫然地问。 “恭喜你得奖了。”她解释,仍是那么温柔和煦地微笑着。 “得奖?”他莫名其妙“得了什么奖?” “你的作品得了国中组的第三名。”她说,拿出一本杂志递到他面前“是全台湾第三名哦。” 全台湾第三名? 他愣愣地接过杂志,摊开的那一页竟正是自己送给方紫的那幅水彩画,它端端正正地印在杂志页面上,底下还印着一大段评论。 他眨眨眼,飞快地阅读那段评论,这才发现那评论竟还是出自国内有名的画家之口。 他说这幅水彩画虽然构图平淡了些,但用色精准,描绘细腻,足见作画人的用心与天赋,绝对是可造之材。 “他说我是可造之材?”他喃喃,又是惊喜又是困惑,扬起眼眸望向巧笑倩兮的方紫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前阵子这本艺术杂志举办校园绘画竞赛,我把你送给我的那幅作品拿去投稿,结果得了奖。” “我得奖了?”他喃喃,咀嚼着这不可思议的消息“我的作品得了国中组第三名?” 他再次低头,瞪着杂志上自己的作品以及底下的评论,确认自己不是作梦。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确信这一切是真实,不是梦境,一颗心亦逐渐飞扬起来。 “恭喜你,君庭。”方紫筠清柔的嗓音再度扬起“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得奖。” 他得奖了!他得奖了! 突如其来的狂喜攫住陈君庭,他忽地抬头,星眸灿灿生光,掩不住激狂的情绪“我得奖了,方紫,我得奖了!”他站起身,激动地握住方紫筠的手,不顾班上同学投来奇异的眼神。 他顾不得了,管他们怎么想、怎么说,他无所谓!他只知道自己的才华终于被这个社会认可了,他只知道原来他这个众人口中百无一用的不良少年也可以这样扬眉吐气,他只知道这一切荣耀与喜悦都是方紫筠带给他的,他应该好好谢她。 “谢谢你,方紫,谢谢!” “不必谢我,是因为你的确画得好。” 他激动不已“不,如果不是你,我也不可能参加这个比赛,不可能有人会注意到我的画” “别谢我,谢谢陆苍鸿吧。”她柔柔地应道“他才是提出这个主意的人。” “陆苍鸿?”他一愣,原本在心底熊熊燃烧的喜悦火苗忽地一灭。 “因为他的建议,所以我才拿你的作品去投稿。”方紫筠浅浅地笑,没注意到陈君庭忽然阴暗的神色“所以你应该好好谢谢他。” 谢陆苍鸿?谢那个总是高高在上的优秀好学生?那家伙干嘛要这样帮他? 他别想!有棱有角的脸庞忽明忽灭,神色不定。 自从陈君庭参加绘画比赛,拿了个全台湾国中组第三名的消息传开后,班上同学看他的眼光开始变了。 他们不再认为他一无是处,也不再讥讽他只是个专门打架闹事的不良少年,对他的态度比从前尊重和悦许多。 就连校方也认为陈君庭给学校大大争了口气,大方地给他记了支大功,并且还准备派他代表学校去参加全市的绘画兢赛。 老师们当然也改变了对这个坏学生的鄙夷态度,上课时不再处心积虑地找他麻烦,反倒不时会夸他几句,赞他为校争光。 这一切见风转舵的情况落入张凯琪眼底只觉得可鄙复可恨。 这些虚伪的老师与同学简直让人恶心!她想着,红艳的樱唇不屑地一撇,水亮的圆眸一扬,瞪向那个现在每逢午休时间就一个人拿着画具跑到校园角落作画的陈君庭。 那个装模作样的家伙!据说他家穷得连新的水彩画具也买不起,要不是那家什么见鬼的杂志社送他一套上好的画具,到现在他还得将就用着小学三年级时买的那一套简陋画具呢。 她知道那套画具,三年级时,她见他带着只有十二种颜色的水彩盒以及一块用木板勉强拼凑出的画板来学校时,还着实好好嘲弄了他一番。 而他的反应是怒甩她一个耳光,让她在全班同学面前出丑丢脸可恶! 一念及此,张凯琪漂亮的脸孔不禁一阵阴沉,指尖深深陷入柔嫩掌心。 从小到大,她父母连骂她一句也舍不得,她一向就是要风得风,被当成公主一般地呵护,何曾当众受过这样的侮辱。 唯有他胆敢这样对她。 而她也深深记住了他曾经给予的侮辱,之后,只要抓着任何可能打击他的机会,她绝不放弃。 就连他跟别校同学打架而背上的两支大过,也是她买通那些不良少年故意挑衅他而造成的。 见他遭受不白之冤,见他无端被全校师生排挤,她毫不愧疚,只觉得这是他侮辱她应付出的代价。 可她没想到,竟会转来这么一个文静乖巧的方紫筠,对他如此温柔!还帮助他改变了全校师生对他的坏印象。 可恶! 最可恶的是,她竟无可奈何,因为连陆苍鸿也站在方紫筠那一边。 凭陆苍鸿的名气与在全校师生心目中的地位,只要他偏袒方紫筠,就没人敢说她一句不是,连带地,也绝不会给方紫筠的好友陈君庭难堪。 简直莫名其妙!她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好一坏、两个性格形象天差地别的男孩子会偏偏同时都喜欢上方紫筠,同时对她那么好、那么体贴? 他们究竟看上她哪一点?就因为她那副文静、和顺,没一点个性的乖乖牌模样? 莫名其妙! “你画什么呢?君庭。” 方紫筠穿着学生制服的纤细倩影忽地落入张凯琪的视界,她眯起眼,瞪着那个看来文弱恬静的女孩缓缓走近陈君庭,递给他一颗红苹果。 “给我吃的?”她听见陈君庭问着方紫筠,嗓音蕴着感动。 “嗯。”“你自己干嘛不吃?” “我吃不下。中午便当的分量太多了,不想吃水果。” “谢谢你,方紫,你真好──” 恶心!恶心!恶心! 简直太恶心了!这两个人以为他们在干嘛?上演文艺爱情戏吗? 张凯琪忽地迈开步履,霸道而凌锐地往两人所在处疾行而去,不到半分钟,窈窕的身躯便在两人面前亭亭立定,瞪向两人的星眸盛气逼人。 “你想干什么?”陈君庭首先发话,浓眉紧聚,黑眸不悦地回瞪她。 “没事。我只是看到一幕恶心至极的画面,忍不住想吐而已。” “想吐到厕所去!来这边做什么?” 她趾高气扬地睨他一眼“我想看看这出戏还能恶心到什么程度。” “哼。”他冷哼一声,自然明白她有意的讽刺,唇角歪歪一扯“要看戏到别的地方去,我们这儿不欢迎你这种没水准的观众。” “什么?”遭他反将一军,张凯琪一张俏颜气得惨白,她咬着牙,极力克制急促的呼吸。 而陈君庭还继续火上加油“我说我们这儿不欢迎你,快滚吧。” “你!”她怒极,正想说些什么时,方紫筠慌乱的嗓音忽地扬起。 “别这样,君庭。”她一面安抚着陈君庭,一面转过头,温柔的水眸望向张凯琪“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 “她没事!只是太闲了想找碴而已!”陈君庭冷冷插口。 “嗡帳─”张凯琪怒视陈君庭,好半晌,才把燃着火焰的美眸转向方紫筠“我只是想请教你一件事,班长。”她细声细气地说,嗓音是有意裹上糖浆的甜蜜,而唇畔的笑更甜美得诡谲。 “什么事?”方紫筠平心静气地问。 “我想请教你,究竟是用什么方法哄得陆苍鸿跟陈君庭两个男生都对你这么好?”张凯琪甜甜地问“教教我吧,同样身为女生,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用什么手段脚踏两条船的呢?” “脚踏两条船?我?”方紫筠一愣,**微微苍白。 “张凯琪,你”陈君庭见了她仿佛大受打击的神情,更加怒火中烧,激动得想上前抓住张凯琪的肩膀,还是方紫筠扯住了他。 “没关系的,君庭。”她对他摇摇头,一面深呼吸平定自己凌乱的心韵,接着调转眸光,望向张凯琪“我想你可能误会了。”她温和地说,语气平静。 “误会?” “君庭跟苍鸿都是我的好朋友,朋友之间哪有什么脚踏几条船的问题?” 方紫筠说,没注意陈君庭在听见她的解释后蓦然发白的脸色,只是淡淡微笑着,对神色不定的张凯琪解释着她与两个男同学之间的关系。 原来他跟陆苍鸿都是她的好朋友,也都只是她的好朋友。 是吗?她真的这么想吗?他对她的意义真的就仅止于此吗?真的就只是这样吗? 陈君庭想着,烈眸瞪向她,胸膛起伏不定。 第四章 究竟她心中对这两个性格形象完全相异的男孩怀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呢?坦白说,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明白。 方紫筠只知道对她而言,这两个独具特色的少年都是十分重要的,他们在她心中各占有一定份量,两人都是她的好朋友,却仿佛又都比单纯的朋友多了一点点什么。 她不愿定义他们当中任何一个是她的男朋友或初恋情人,虽然如火的陈君庭一直不讳言自己对她的热烈倾慕,而似水的陆苍鸿总是若即若离。 她不会因为陈君庭对她的爱慕便认为能与他谈一场纯纯之恋,也不会因为陆苍鸿仿佛只单纯将她当知己而感到失落惆怅。 她觉得他们俩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是相当的,可这样的地位又说不上是她倾注爱意的恋人。 就只是知己好友而已吧。 目前,她只愿这么想,也只能这么想。 毕竟她才不过是刚刚升上二年级的高中生而已,要谈恋爱似乎还嫌太早。 现在最重要的,该是把课业成绩以及社团活动同时兼顾好,否则就太对不起她身上穿着的这套绿制服以及仪队分队长的身分。 “紫筠,要回家了?” 在每天放学后固定的仪队操练后,她立即换回校服,长袖绿衬衫和黑色百褶裙的制服虽然让一名青春少女显得死气沉沉,却是台湾大半同年龄女孩最渴望穿上的校服。 “嗯。”她微笑着,一面背起黑色校庆书包“我先走了。” “今天这么早?不留下来看书?” 坐她隔壁的女同学诧异地问她,通常方紫筠不会这么早走的,她总在仪队练习后,在教室自习到晚上九点后才会收拾书包回家的。 “今天有点事。”她对女同学挥了挥手道别,很快走出教室,奔下中正楼的阶梯。 在经过属于高三学生大本营的光复楼时,她习惯性地抬头望了一眼历史悠久的建筑,心底掠过一阵熟悉的感动。 这栋从日据时代便存在于这座校园里的建筑,古意苍然,庄严肃穆。历届学姊都说只有搬到了光复楼,她们才真正觉得自己像这所学校里的学生,传承着荣耀的使命。 只有在光复楼,她们才觉得真正长大了、成熟了,摆脱了青春少女的青涩无知。 一念及此,方紫筠忍不住微笑了。 再半年多,她就会跟同年级的女孩一起搬进光复楼,成为学妹们眼中了不起的学姊。 她希望到时自己能比现在坚强一些,勇敢一些,有主见一些,不再是那个国中时软弱文静的方紫筠。 她希望自己坚强勇敢,就像“你吃过饭了吗?紫筠。”清朗坚定的嗓音在她头顶上方扬起,她抬起螓首,眼瞳映入陆苍鸿修长挺拔的身躯。 就像苍鸿一样。 她在心中默默补充一句,清亮的眸光则在眼前丰神俊朗的少年身上流转着。 他长高了许多,升上高中的两年整整抽高了十几公分,将近一八的身高教她每回看他,都得仰起头来。 身子长高了,气韵亦沉静不少,比国中时代的他看来更沉稳淡定,仿佛泰山崩于前,他都能不动声色似的。 方紫筠就佩服他这一点。 “到我家吃吧。”陆苍鸿提议着“今天我爸跟继母都不在,只有哥哥在家,你不必拘束。” “这样好吗?”方紫筠有些心动,却有更多犹豫“我本来想今天应该请你这个寿星吃一顿的” “算了吧,只要随便送个礼物就行了。”陆苍鸿温煦地笑“反正我家离忠孝东路近,到时你要坐车回基隆也方便啊。” 陆家自从两个儿子都在台北念书后,便举家迁到了台北,在敦化南路新建的高级公寓社区买下两层楼,装潢得十分精致漂亮,像样品屋似的──一年前方紫筠曾经去过一回,一直希望有机会再次造访。 “走吧。”不容她再犹豫,陆苍鸿扬起手臂,招了一辆计程车,然后轻轻将她推上车。 陆家真的很漂亮。 分占一、二楼的两层公寓,在屋内打了一座楼梯相通,楼下主要是客厅、餐厅、厨房、娱乐室等公用场所,楼上则是陆家每位成员的卧房与书房。 第一回到陆家时,方紫筠为这房子的阔朗以及精致装潢而赞叹,第二回来访,她让自己去感受陆家藉由一些独特的家具与艺品所展现的优雅品味,体认到这样的品味并不是只要有钱就能展现出来的,需要主人一点点匠心独具的巧思。 方紫筠希望将来自己有如此经济能力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好品味布置出一个温馨迷人的家。 她欣赏着,眸中绽出热切的光彩,一颗心因兴奋而激动,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模样完全落入陆苍鸿的哥哥陆苍麒眼底。 在陆苍麒看来,她是个没见过太多世面的女孩子,也许还妄想攀上枝头做凤凰。 虽然她身上那套绿制服是很显眼,可不代表她就配得上他优秀出众的弟弟。 “你就是方紫筠?” “啊。”突如其来的低沉嗓音让方紫筠心脏一跳,迅速旋过身来,望向眼前的男子。 他的五官与陆苍鸿的相似,可线条却刚硬凌厉许多,有棱有角,唯有鼻梁上架着的无框眼镜稍稍缓和了他偏向阳刚的脸孔线条,添上几分淡雅的书卷味。 可虽如此,那镜片后一对炯炯有神的眸子却是咄咄逼人的,冷锐的目光能看得人心慌意乱。 她早知陆苍鸿有个大他两岁的哥哥,却是第一次见他,没想到他给人的感觉完全与他温煦淡雅的弟弟不同,看来严厉而冷酷。 她有些怕他。 “你你好,我是方紫筠。” 他没有回应她的招呼,只是淡淡点头“苍鸿经常提起你。” “是吗?” “你们从国中就认识的吧?” “嗯,是。” “你喜欢他?” 锐利的问话令方紫筠吓了一跳,惊愕地抬眸望他“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我弟弟?”他蹙眉,不耐地重复。 “我”她犹豫着,有些不知所措“我跟苍鸿是朋友” “你凭什么当他的朋友?”他睥睨她,淡淡一句。 她一怔。 凭什么当他的朋友?难道朋友还得讲究门当户对吗? 她咬唇,很想如此反驳,却发现自己在他凌厉的威势逼迫下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令陆苍麒更鄙夷她了,他弟弟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软弱平凡的女孩?她不但长相普通,连个性也不起眼,身上流露的气质明显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 从苍鸿十岁那年爸妈离婚后,他一直就那么一副不问世事的淡泊模样,为什么偏偏会去关心这么一个平凡的女孩子?为什么就对她特别? 他不仅关心她,待她特别,甚至还受了她的影响逐渐关心起社会上贫穷弱势的一群,还因而决定报考医学院,将来成为悬壶济世的医生。 简直莫名其妙! 因为不解造成的不满,促使陆苍麒更加瞧不起眼前平淡无聊的少女,两束凌锐的眸光射向她,跟着冷淡的语音自薄唇间掷落。 “你配不上苍鸿,方紫筠,他值得更出色不凡的女孩子。”他冷冷地说,一字一句皆如利刃,重重划上方紫筠胸口“最好离他远一点,因为你们不会有结果的。” 语毕,他微笑望着方紫筠,等待着眼前容色忽然惨白的女孩子的反应。 她毫无反应,只是颤着苍白的**,朦胧的大眼眸失神地望着他,一语不发。 她连一点反击的能力也没有吗? 陆苍麒不屑地撇撇嘴,转过身,正巧端着托盘的陆苍鸿跨进客厅,他对毫不知情的弟弟微微一笑。 “这咖啡你亲自煮的?”他问,看着托盘上一壶透出浓醇香气的咖啡,以及精致的骨瓷杯盘。 “对啊,要不要捧场也来一杯?” “不了。我等会儿还要出去呢。” “跟女孩子约会?” “没错。” 目送哥哥穿着浅色休闲服的身影离去后,陆苍鸿转过身,眸光落上方紫筠微微苍白的容颜。 “怎么了?”他微微蹙眉“你脸色不好。” “没事。”她应道,勉强一笑。 他不相信“真的没事?” “嗯。”“那就好。”他没再逼问她,只是在玻璃桌上放下托盘,让咖啡壶中冒出的白色烟雾掩去眸中若有所思的神色。 雨绵绵地下着,像永远停不了似的,固执地编织着教人无法也无奈的灰色帘幕。 为什么?方紫筠想着,心脏紧紧纠结。为什么基隆的雨总像停不了似的,湿湿冷冷,透入人的肩膀,透入人的四肢,然后凉凉覆上心头她好冷,深秋的基隆很冷,她只裹着单薄长袖衬衫的身子很冷,而她一颗仓皇不定的心更冷。 她仰起头,任冰沁的雨水击落她脆弱的脸庞,顺着苍白的颊畔,和温热的泪珠汇流成浓浓哀伤。 你没事吧? 她有事!怎么可能没事? 在听了陆苍麒如此鄙夷冷酷的言语后,怎还能若无其事,当从来没听过这般侮辱? 是啊,她知道自己配不上苍鸿,家世、背景、才气,甚至连外型都配不上他!他是一个所有少女眼中爱慕不已的白马王子,而她不过是一个家世平凡的灰姑娘──不,她连灰姑娘也说不上,辛蒂蕾拉至少还拥有玻璃鞋和魔法,而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啊她从来也没想过要什么的,她没想过高攀苍鸿,没想过成为他的恋人或妻子,她只当他是朋友,只希望两人是永远的好朋友,这样也不行吗?难道就连单纯的朋友也要谈相不相配的问题吗? 为什么陆苍麒要如此侮辱她、要这么毫不容情地打击她?为什么想着,方紫筠几乎无法自己,晶莹的泪水恍若一串遭人无情扯裂的珍珠,碎落一颊,混着清冷的雨,沁入她拧成一团的柔肠。 她吸着气,在雨幕与泪雾交织的朦胧世界踯躅前行,却不辨方向。 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儿,只是痴痴傻傻地走着,在细雨中茫然前进,神思迷离。 再回神时,她恍然了悟自己竟不在家门前,而是拐了个弯,转进了另一条熟悉的阴暗巷弄。 她竟落定在陈君庭家门前。 为什么来到这儿了? 她直直站着,木然盯着眼前破旧败落的门扉,半晌,正要扬起手叩门时,木门忽地呀然开启。 陈君庭高大的形影立即落入她眼瞳,他似乎很讶异看到她,灼亮的眸蕴着浓浓惊愕,好一会儿,才扬起粗嗄的嗓音“我正要去找你。” “找我?为什么?”她轻声问道。 他没回答,锐眸梭巡她遭雨淋透的纤细身躯,剑眉紧紧一攒。 “你没带伞吗?”他粗声问,一面拉她进屋,甩上门,将绵密的灰色雨幕挡在门外,先拿了一条毛巾递给她“你坐一会儿,我倒热茶给你喝。” “嗯。”方紫筠点点头,寻了张椅子,怔然落坐。一面用毛巾擦着湿淋淋的秀发,一面流转着朦胧眸光,数秒后,她惊异地发现屋里倒落着数只棕色啤酒瓶,而桌上还搁着一只半满的。 是他喝的? 正疑惑着,陈君庭已端着热茶出现,将玻璃杯递给她,她放下毛巾,茫然接过,冷不防被烫了一下。 “小心点。”他为时已晚地警告她。 方紫筠摇摇头“没关系,我没事。”她换了个姿势,小心翼翼地捧着玻璃杯,然后浅浅啜了一口。 温热的液体缓缓流过她喉间,稍稍暖了她沁凉的身躯,但,却似乎仍暖不了她沁凉的心她深深呼吸,强迫自己推开哀伤的情绪,眸子转向陈君庭,专注地凝视“你外公不在家吗?” “出海了。” “所以这些酒是你喝的?” 他没有回答。 但他不必回答,他眸中红色的血丝以及身上浓浓的酒气已说明了一切。 “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他僵直地站在她面前“没为什么,想喝就喝。” “喝醉了怎么办?明天还要上课呢。”她忍不住蹙眉。 “大不了跷课吧。”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们私立五专才不像你们高中管得那么严,偶尔不去上课没什么了不起的。” 她没说话,站起身,默默替他收拾地上那些散落的酒瓶。 他看着她纤弱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冲口而出“今天晚上你跟他在一起吧?” 她动作一凝“你说苍鸿?” “哼。”他以冷哼替代回答。 “我是跟他在一起。”她静静地说,不让语调流泄了心中的激动“今天是他生日,我跟他一块儿吃了顿饭。” “肯定过得很开心吧?”陈君庭闷闷道,嗓音掩不住淡淡嫉妒“他请客吗?请你到什么好餐厅去了?” 她心一扯,感觉好不容易压下的疼痛又悄然袭上心头“没什么,就上他家吃一顿饭而已。”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来找我?” “什么?”她转过头,怔然望他。 “为什么还来我家找我?”陈君庭瞪她“你不是跟陆苍鸿玩得很开心吗?怎么还会记得来看我?” “嗡帳─”她轻咬下唇,心海澎湃起伏,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她为什么不回自己家,却来到了这儿?莫非她潜意识里意欲前来寻求他的安慰吗? 因为在陆家受了委屈,所以想找君庭诉苦? 她想着,瞳眸掠过数道雾彩,**却紧紧抿着,一语不发。 她不能对陈君庭诉苦,不能告诉他今晚她在陆家所受的侮辱,他原本就不喜欢陆苍鸿,更不希望她与他交朋友,如果知道陆苍麒这么对她,说不定会上陆家揍他们兄弟俩一顿不,她不能告诉君庭今晚发生的事,不能对他诉苦。何况,他的心情似乎也很恶劣。 “你心情不好吗?君庭。”她柔柔地启唇“发生什么事了?” 她轻声地问他,习惯性地压下自己的伤感,劝慰那显然需要她的温柔的男孩。 他忽地抬眸,烈眸里燃着不驯的火焰“怎么?你关心吗?我还以为光一个陆苍鸿就够占满你整颗心了呢。” 他语音讥刺,她却敏感地听出其间浓浓的受伤与沉郁,心脏一牵“我当然关心你,君庭,你是我的好朋友啊。” “只是好朋友吗?”他低吼一声,忽地冲向她,攫住她纤细的肩膀“告诉我,方紫,我跟陆苍鸿究竟谁在你心目中分量多些?” “嗡帳─”她掩落羽睫,不敢看他炽热灼亮的眸子“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啊。” “我不要当你的好朋友!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不止于此!” “别这样,君庭,大家都是朋友” “谁跟他是朋友?”陈君庭重重冷哼一声“你跟他交情好,我可跟他毫无关系!我陈君庭高攀不起那种翩翩贵公子!” 高攀! 他不经意吐出口的字眼狠狠划过方紫筠的心,她咬紧牙“大家做朋友,谈什么高攀不高攀呢?” “谁跟他***是朋友?”陈君庭怒吼,双眸烧得通红“告诉你,我就是看不惯那家伙那种自以为是的模样,好像什么事都看在他眼底,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算计似的!方紫,你最好小心一点,别上了他的当!” “不要这么说,君庭,苍鸿不是那种人。”方紫筠急急辩解“他不会算计人的。他以前或许冷漠了些,可他现在已经渐渐学会去关心人了,他说他还告诉我以后要当个医生呢。” “医生?”陈君庭咬牙,感觉眼皮一阵刺跳“好了不起、好高尚的志愿啊,肯定是以台大医学院为第一志愿吧?哼,告诉他这年头医生已经不吃香了,这里不是南部,没人把医生当一回事!” “他不是为了博取他人的尊敬才当医生的!他是” “是为了悬壶济世!为了拯救世人!”辛辣的语气掩不住浓浓酸意“真了不起,不愧建中的优秀才子。” 方紫筠实在受不了他刻薄的语气“你为什么要如此尖酸呢?”黛眉紧凝“你明知苍鸿不是那种人。” “你又为什么老帮着他说话呢?”他瞪她,掐住她肩膀的双手加重了劲道“莫非你爱上他了?” 她悚然一惊,咬牙忍痛“我没有!” “别对我说谎,方紫。” “我真的没有。”她深呼吸,美眸凝定眼前脾气暴烈的男子,感觉泪水又要弥漫了“你究竟怎么了?君庭,为什么这么暴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倒抽一口气,神色不定地瞪视她,半晌,忽地松开她的肩膀,转过挺拔健硕的身躯“我没事。” 说谎。 她摇头,轻易便可听出他黯然压抑的语调“别骗我,君庭。” “我没骗你。” “告诉我,没关系的。” “就算我有心事怎样?你关心吗?”低沉的嗓音虽是粗鲁,潜蕴的任性却像一个让人又气又疼的小男孩。 方紫筠禁不住心脏柔柔一牵,放缓了语气“我当然关心啊。” 充满母性的温柔嗓音似乎平抑了陈君庭心中的怨气,他垂下明明沮丧却故作坚强的肩膀,缓缓旋过身来。 “我落选了,方紫。” “落选?” “这一届的全国绘画比赛,我只得了个佳作。” “佳作?”玫瑰唇角牵起浅浅笑弧“也不错啊。” “怎么能说不错呢?”陈君庭瞪她,再次提高嗓音“你知道我寄托了多大希望在这次比赛吗?你知道我为了能够得奖花了多少心思去取材、构图吗?”他激越地说,黑眸点燃愤恨火苗“我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成,要是连画画也画不好,我就真的一无是处了!” “你不会不成的。”她走近他,柔柔握住他的双手“怎么会不行呢?可能是这次比赛太紧张了,所以才没画好吧?下回再加油一点就好了。” “不是的,方紫,你知道我想到国外学画的,如果不表现好一点,以后很难争取到奖学金” “我知道,君庭,我懂。” “我必须让大家注意到我,必须让他们认可我。”他低声呐喊,嗓音蕴着淡淡绝望“我必须成功,方紫,要不我永远脱离不了这个鬼地方,永远得住在这么破旧的烂房子里!” “你会成功的,君庭,一定会。” “真的吗?”他紧紧握住她的柔荑,语声惶惑而微微发颤。 “会的。”她柔柔回道,唇畔漾开清浅微笑,水眸漫着烟雾,朦胧而美丽,温婉而动人。 陈君庭怔怔望着,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见到了拉斐尔笔下温柔高贵的圣母。 “你好美,方紫。”他喃喃,右手抚上她细嫩的颊,轻轻抚触着。 她只是浅浅地笑。 忽地,他一声低鸣,再也忍不住蓦然在胸膛里奔窜的冲动,右手滑下她优美的颈,将她窈窕的身子用力扣向自己,火热的双唇贴上她的。 她一惊,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任他的唇霸道地**侵略,半晌,才记起挣扎“别这样,君庭,别” “别动,方紫。”他低喘着,气熄烈,呛上她的耳畔、鼻尖“让我吻你──”他说,左手揽住她的细腰,右手扶住她的颈后,将她整个人压紧自己,让她窈窕的曲线密合他的。 在感觉到她娇躯的柔软时,他体内的欲火燃烧得更旺了,几乎浑然忘我。 “不要这样,君庭,不要”她转动着颈项,徒劳地想逃避他火热双唇霸道的烙印,却怎么也躲不开,在挣扎的同时,柔弱的身子仿佛被他钳制得更彻底了。“不要这样”当她发现他完全没有停止亲吻她的意图,甚至不肯稍稍松开她的身子,一颗心开始剧烈恐慌,语音亦跟着破碎起来“不要,君庭,不要” “要的,方紫,你好美。”陈君庭低哑地说,腾出一只手粗鲁地解开她上衣钮扣,接着,脸庞压入她柔软的胸脯,重重喘息“让我吻你,我要”他气息混浊,语音喑哑,双唇在她莹腻肌肤上来回烙烫,呼吸着她浅淡幽微的少女芳香,神思陷入迷惘。 泪水刺痛了方紫筠的眸,她掩落墨睑,任透明珠子静静栖息于微颤的羽睫后。 方紫筠最近不对劲。 她有心事。自从那晚到他家后,她总逃避着见他,他打电话找她,她也想尽千般理由不接。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呢? 陆苍鸿沉吟着,湛幽黑眸一面锁定对面校门口川流不息、三三两两散去的女子高中生,一面在脑海底澄清思虑。 他想起前两个礼拜和哥哥陆苍麒的对话──“苍麒,你老实告诉我,那天晚上你是不是跟紫筠说了什么?”他问,语气虽是平静的,可紧盯着哥哥的眸子却灼亮有神,不轻易放过对方面上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 “我当然跟她说了话啊。”面对他的质问,陆苍麒的反应是平平淡淡地耸肩“是你的客人嘛,我当然要礼貌性地打个招呼啰。” “礼貌性的招呼?” “没错。” “就这样?”他追问“不多也不少?” “就这样。”陆苍麒应得流畅“不多也不少。” 他不相信! 就算陆苍麒答得流畅,神情也若无其事,可他了解方紫筠,也了解自己的哥哥。 如果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她不会明明苍白着脸,却还强装平静镇定,肯定是苍麒对她说了些什么,而且不会是太好听的话。 事实上,哥哥对女人一向没什么好感,对看来柔弱婉转的女子则是更加鄙夷──他了解苍麒,知道他对自己不屑的女人言语可以多刻薄、多讥讽。 他也知道,紫筠只会默默承受这样的刻薄与讥讽,毫不反击。 她肯定受了伤了,而他愧悔的是,他竟没事先料到她也许会受到伤害,竟没事先护好她! 他没护好她,让她受伤了──悔恨攫住他的心,揪得他心脏强烈发疼,疼得他面色忽然刷白,连苍麒也察觉到了。 “你干嘛这么在意她?苍鸿,不过就是一个软弱平凡的女孩子嘛,我真看不出她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动心的!” “你不懂,苍麒” “我是不懂。凭你的条件要什么样的女朋友找不到?” “她不是我女朋友。” “是吗?”对他迅捷的反驳,陆苍麒的反应是讽刺地挑眉“那她算什么呢?” “朋友。”他低声应道“一个最好的朋友。” 紫筠是朋友,一个让他见了她就舒服,喜欢凝望着她、喜欢听她说话、也喜欢对她说话的知心朋友。 不知为什么,她仿佛就是能够挑起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让他在看着她时,无法当自己是旁观的第三者,总要关切在她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总想注意她任何的情绪变化。 “像她那种文静怯懦〔么也不会的女孩子只会拖累你,苍鸿,她不适合你,不能给你任何力量!” 是,她是文雅,是恬静,是看起来一副柔弱又无助的模样,可她绝对不是怯懦,绝对不是那种什么也不会的女孩子。 她身上有一种坚强,有一种力量,也许轻淡而隐微,一般人无法轻易感受到,但他可以,他可以感觉得到。 他可以,当他子着她挺着纤细的背,默默忍受班上同学的欺侮时,当看着她与陈君庭在花丛里初次对话、她以为自己伤了他时脸上布满懊悔、温柔的歉意时,当她不顾全班同学反对、执意提名陈君庭参加绘画比赛时,他都能感受到,都能感觉到蕴藏于她体内那股柔软却坚毅的力量。 她或许不懂得反击,或许不懂得与人争执,可并不表示她就是那种软弱无能的女孩子啊。 “就连我,也因为你,才懂得不再封闭自我啊。”陆苍鸿喃喃,心脏再度重重一扯。 也许苍麒不明白紫筠对他的重要性,可他自己却明白,他明白要不是她,他至今还封闭在透明的水晶世界,至今还日日对着案上的水晶球,默然沉思。 若不是紫筠,现在的他不会是他,只是一个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草木人罢了。 紫筠,别这样,别对我封闭自己,我不要你这样陆苍鸿在心底默念,英睿的眸光闪电流转,终于,落定一个正飘然走出校门的少女。 她苍白着一张容颜,步履踯躅,像是犹豫不决,又像茫然迷乱。 究竟怎么了? 瞪视着那纤弱娇小的倩影,陆苍鸿难抑心疼,咬着牙,双拳缓缓握紧。 他默默在背后跟着她,远远地,保持一段距离,不让她轻易察觉他的存在。 他跟着她,经过总统府前几个文风不动的宪兵,直直前进,然后转进一家速食店。 他蹙眉,躲在一角看着她走进洗手间,接着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轻便衣衫出来,连书包也藏进一个浅色帆布背包里。 怎么回事? 他蹙眉,满心疑惑,却依然保持沉默,静静跟在她后头,直到那个淡淡的灰色倩影如一缕幽魂似地飘进巷子里一栋不起眼的破旧楼房。 这是哪儿? 陆苍鸿莫名其妙,不明白方紫筠为什么会进了这么一栋残破的楼房,还特地事先换掉了制服。 他抬头,英眸梭巡楼房外部斑驳的灰白色粉墙,直到二楼一块小小的招牌攫住了他的目光,也攫去他所有心魂── 一声悲鸣忽地逸出他的喉头,他迅速转身,背抵住墙,总是坚挺的肩膀无力地、深深地垂落。 第五章 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 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方紫筠一遍又一遍地催眠自己,她告诉自己这一切很快就过去了,她犯了个错,现在不过是纠正这过错而已,只要几十分钟,只要几个小小的、简单的动作,她就能和这个过错永远挥别,假装它从不存在。 只要几十分钟,只要忍耐一阵子就好了可她却无法忍耐,无法原谅自己! 没错,她是犯了个错,但用这种方法去改正它,难道不是再度犯下另一个可怕的错误吗?她有什么权利去扼杀一个生命?她有什么权利去牺牲一条小生命换回自己原来的人生? 那是生命啊!是孕育在她体内、逐渐成形的生命,是她的小宝贝,是将来会开口叫她妈妈的一个孩子她怎么能怎么能用如此冷酷无情的方式结束他或她的生命? 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于是,她逃了,慌慌张张跳下手术台,仓皇离开这家简陋破旧的小妇产科诊所,跌跌撞撞地奔下楼。 她匆忙慌乱,在跨过门槛时差点绊了一跤,幸赖一双坚韧的手臂及时将她圈入怀里。 她茫然,半晌才领悟到自己发生了什么事,羽睫一扬“对不”道歉的话语未落,她整个人便当场冻立。 是──苍鸿! 怎么会是他?怎么能是他?她这阵子一直在躲他的啊,最不愿意他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件无奈又可怕的事啊! 为什么就刚巧是他?为什么偏偏遇着他了! 方紫筠咬紧牙,沉滞的呼吸还没来得及调匀,泪水已然冲上双眸,伴随着喉间不争气的哽咽,滴滴坠落。 她不能哭的,不该哭的,可不知怎地,当知道自己正被他拥在怀里,当他总是平静淡定的面容映入眼底时,她的心再也无法忍住多日来强自抑住的酸涩与沉痛,百折千转,揪得她好疼、好难过啊。 “苍鸿,我该怎么办?”不及细想,求救的低语便冲口而出“我完了,怎么办” 他轻轻叹息,仿佛早明白她发生了什么事,默然不语,只是更加拥紧她,将她沾染珠泪的湿润脸颊贴向坚实的胸膛。 “先好好哭一场吧,紫筠,别忍着。”他温柔地劝慰,一面用手轻抚着她柔软的秀发“我会替你想办法的,别担心。” “你都知道了?”她忽地扬首,噙着泪光的眼眸凝向他。 “我猜到了。”他静静地说。 泪珠再度滚滚直落“我简直胡涂!对吧?” 他不语,望向她的眸子清澄如水,却也深不见底,半晌,才低低一句“是陈君庭吗?” “是。” “胡涂的人是他。”陆苍鸿简洁地道。 “他也他不算强迫我。”方紫筠急急地说,不知为何觉得自己有必要为陈君庭辩解“那天晚上他喝醉了,所以” “别说。”他止住她“我不想听细节。” “苍鸿──”望着他忽然阴沉的神情,她几乎心碎,又痛又悔,又是自惭形秽“你瞧不起我,对吧?” 他摇摇头,右手抚上她光洁的颊,神情若有所思,深深沉吟。 而她望着他面上莫测高深的神情,心跳狂野,容颜苍白。 说话啊,苍鸿,说啊!说你是不是瞧不起我?是不是瞧不起我! 她在心底呐喊着,一声强过一声,一回痛过一回,可却无论如何喊不出口这些深切的、令她几乎崩溃的凄楚呐喊,她无论如何就是喊不出口。 因为她怕,她真的怕──她怕自己一喊!得来的回答竟是他绝对的肯定。 她受不了的,她肯定会受不了。谁都可以,她就是不愿陆苍鸿瞧不起她,不愿他有一丝丝鄙弃她别瞧不起我,苍鸿,求你! 一阵强烈的晕眩忽地攫住方紫筠,她身子一软,颓然倒入陆苍鸿怀里。 她犯了个错,这个错误的代价也许足以改变她的一生,至少,她被迫暂时放弃高中学业了。 轻扬墨睫,方紫筠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眼神迷茫而朦胧。 好像作梦啊,这一切,像是镜中月、水中花,模糊不清──怀孕、休学、结婚、生产不过才短短几个月啊,为什么她的人生竟像曲折的小道,绕来弯去,搞得人晕头转向,辨不清来时路,更不晓得该往哪里走。 几个月来的一切,她并不想去回忆,可回忆却如潮水,排山倒海向她袭来──我没有你这种未婚怀孕的浪荡女儿!你才十七岁!十七岁就怀孕结婚,我是这么教你的吗?你丢不丢脸?丢不丢脸!我没你这种女儿,你以后别认我! 紫筠,你怎么会做出这种胡涂事呢?爸爸也帮不了你了。 嫁给我们君庭吧,别看他外表粗野,其实他真是个好孩子,对我这个外公很孝顺,我想他一定也不会亏待你的。 方紫,我会娶你的,我一定会娶你,我爱你,一直就爱你! 答应他的求婚吧,紫筠,我知道你舍不得打掉孩子,既然如此,总要让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啊。 不行的,苍鸿,那我怎么办?我得休学吗?我不要!我还想继续念书,还想考大学不能了,即使她满心不愿意,浓浓地悔恨,她再也不能继续待在学校,不能考大学,甚至连光复楼都不曾真正踏入想着,她不禁微微苦笑,她的人生像老太太手里一团理不清的毛线,糟糕透顶,而她居然最在乎没能有机会搬进光复楼的教室? 可这对她而言,的确是最大的憾事,她一直那么憧憬搬进光复楼,那么憧憬那些倚着光复楼、沐浴夕阳残照里专注读书的少女们,她多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同她们一样,成为学妹们眼中成熟懂事又坚强独立的学姊,她是多么希望在搬进光复楼后,自己能坚强一些、勇敢一些,不再总是柔弱无助的模样,她是多么希望啊! 可这个梦想也许永远不能实现了。 强烈的苦涩堆上心头,方紫筠闭上眸,品味着那令人心酸又心痛的滋味,一时之间,竟恍惚了。 直到一个清脆的嗓音唤回了她“陈太太,陈太太?” 陈太太! 方紫筠悚然一惊,眸光一转,直直射向那个竟如此称呼她的护士小姐。 不是护士小姐唤错了,是她挥不去心头那股蓦然浮现的不甘──为什么女人一结了婚就必须冠夫姓,再不是小姐,而成了太太了? 不,她还没准备好,她还不甘愿成为某人的太太,不情愿成为一个男人的附属啊“怎么了?方紫,瞧你失魂落魄的?”爽朗的男声在护士身后扬起。 方紫筠这才注意到原来陈君庭站在白衣护士后面,他侧出身子,怀中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婴孩。 他那么小心翼翼地抱着,像捧着容易摔碎的陶瓷娃娃似的。 方紫筠望着,心一紧。 那是他们的孩子啊,一个肌肤白细、五官清秀的小婴孩,一个惹人怜爱的小公主,将来会喊她一声妈妈的、最贴心的女儿啊。 “盈儿”她喃喃,不觉直起上半身,伸出产后依然虚软的藕臂“我的盈儿,让我抱她。” “好,盈儿,让妈妈抱抱哦。”陈君庭微笑,一面哄着怀中粉嫩的婴儿,一面将她递向方紫筠,方紫筠接过,先是怔怔地看着怀中的婴儿好一会儿。 陈枫盈,她的女儿,她与陈君庭的女儿──她是那么娇小又细致啊,一双才刚刚懂得张开的明亮眼睛,好奇地、灵动地看着她。 这是一双多么清澄、灵透又纯净无瑕的眼睛啊!将来她会用这双眼睛看这大千世界,看春去秋来,看日出日落,她会看到这世界所有真诚美善的一切,也会被迫看到掩不去的堕落污秽。 她会震惊、讶异,甚至带着微微恐惧,但她仍必须去面对,面对这样一个有情却也无情的世界。 “可是你不必怕,你不必怕,盈儿”方紫筠喃喃,嗓音细微,却蕴满无限感情“妈妈会保护你的,会给你最温暖、最幸福的家庭,让你有勇气去面对一切。”她神情恍惚,玉手轻轻抚过女儿的颊。 “对啊,盈儿,我们一定会保护你的。” 一个浑厚而低沉的嗓音插入,方紫筠抬眸,映入陈君庭跃动着光辉的性格脸庞,他对她及女儿微微笑着,一向锐气的烈眸此刻燃着的却是温暖的火焰“我会保护你们,”他低柔地对方紫筠许诺“给你们最温暖幸福的家庭。” “真的真的吗?”方紫筠怔怔地问,心头忽地掠过莫名的感觉──像是淡淡酸涩,却又淡淡甜蜜。 “真的。”他点头,黑眸温暖地看她“方紫,你相信我。” 相信他方紫筠眨眨墨睑,眼眸忽地湿润了,她痴痴地,透过朦胧泪雾凝望他。 眼前的人是她的丈夫啊,他已不再是个单纯的少年了,他将与她共同撑起一个家,共同抚育他们的女儿。 他必须是个男人,是个有担当、坚强果敢的男人,而他跃动着火焰的黑眸,也说明了他决心如此。 他会坚强、会努力,而她也该让自己同样地坚强,付出同样的努力。 因为他们已经结婚了,而且还拥有了孩子。 他们必须对婚姻及家庭负责。 日子平淡又惊险地展开了。 像一匹上好的绸缎,表面上看来光洁无痕,可仔细触摸,却仍发现有些微的凹凸不平。 由于母亲一直对她年纪轻轻便奉子成婚十分介怀,又对家境贫困的陈君庭相当不满,所以自从结婚后,方紫筠等于是跟母亲断绝关系了,搬入陈君庭家里,与他的外公一起住。一家四口就这么挤在一方小小的、破旧的屋檐下。 在陋巷的小屋里,外公仍是经常出海捕鱼,而陈君庭转读夜校,白天则既送报纸、又在速食店兼差,因此,屋里经常只有方紫筠母女两人。 虽然休了学,她仍是抓着了机会便捧着课本读,直属学姊毕业后将一堆教科书及参考书转送给她,而这些,便成了她日日迫切啃噬的精神食粮。 然而,她并没有大多闲暇时间可以留给自己,大部分时候她必须为了操持家务及照顾女儿而忙得团团转。 洗衣、买菜、煮饭、打扫,这些日常家务不仅要做,而且还得不停分神去照顾女儿,喂她喝奶、替她换尿布、洗澡,还得在她哭闹不休的时候抱起她来,轻轻地摇晃诱哄。 婴孩们是不分日夜的,他们总是哭着入睡,睡醒了又哭,日日夜夜折磨着父母的神经。 方紫筠经常觉得自己纤细的神经快要绷断了,尤其当深夜,外公和陈君庭都沉沉睡去的时候,她还得一个人独自躲在屋子的角落,柔声哄着哭泣不休、不肯乖乖入睡的女儿。 而这一晚,陈枫盈也许是因为白天轻微地着凉,身体不甚舒服,情绪相对也就特别烦躁,不停地哭泣。 “乖,盈儿,妈妈知道你身体不舒服,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就好了。”她低声哄着,温柔地摇晃着女儿。 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她的手臂酸痛,几乎要折断,嗓音也沙哑不堪,可哭泣的陈枫盈仍是不肯入睡。 “别这样,盈儿,睡吧,乖一点好不好?”方紫筠哄着,泪水不觉冲上眼眶,微微地刺痛着。她连忙深呼吸,不让喉间逸出微弱的呜咽“乖一点。枫盈,你会把爸爸跟曾外公吵醒的。” 陈君庭跟外公睡得并不好,虽然她躲得远远地,但陈枫盈的哭声仍是一阵一阵远远地钻入他们的耳膜,教他们在梦中翻来覆去,怎么也不安稳。 “爸爸跟曾外公白天工作都很累,你舍得让他们晚上也睡不好吗?”当女儿的哭声逐渐高亢的时候,方紫筠的心绪亦逐渐慌乱,两道秀眉紧紧颦着,急切地跟女儿打起商量。 她好怕,好怕陈枫盈的哭声吵醒陈君庭。记得上星期有一晚,因为同时应付工作及期末考、精神特别紧张的他在被女儿吵醒后,忽地急急冲向她,布满血丝的疲倦双瞳蕴着明显的怒气。 他看来就像忍不住想甩枫盈一耳光似的。 要不是方紫筠连忙把婴孩抱出屋外,他或许真会控制不住自己火爆的脾气。 “走吧,妈妈带你到屋外散散步好不好?”方紫筠哑声道,随手抓起桌上一个小玩具“我们到外头玩,看看月亮好不好?” 一面说,她一面抱着女儿往屋外走,轻轻打开木门,又悄然关上。 亭亭倩影飘过长长的陋巷,来到临着溪流的马路边,落定一张位于路灯下的石椅。 “看,月亮。”她低头对女儿说道,然后扬起眸,凝向独自高挂天际,盈满清辉的月轮。 淡金色的月光不知怎地,竟微微锐利,轻轻刮着她苍白的脸颊。 有些刺痛。 她一颤,连忙收回凝定圆月的眸光,望向怀中的婴孩。 她仍微微抽泣着,像是喘不过气来的哽咽听得方紫筠心疼不已“别哭了,盈儿,我们玩这个。”她一面说,一面摇起手中造形可爱的波浪鼓“看,好不好玩?” 波浪鼓左右晃动着,敲打着清脆的韵律,陈枫盈忽然不哭了,白白胖胖的小手扬起,紧抓住波浪鼓的把柄。 方紫筠让她抓住,笨拙地摇晃着。 有一下、没一下的单调脆响乘着六月夜风的羽翼,在空中回旋盘桓。 方紫筠听着,忽地怔了“这是苍鸿送的礼物” 波浪鼓是她产后不久,陆苍鸿来看她时带来的礼物,除了这个,还有许许多多婴儿会喜欢的小玩具。 她记得,陈君庭曾为这些礼物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我的女儿不需要陆苍鸿来讨好!”他怒吼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那些小玩具全部扫落垃圾桶。 而她唯一偷藏下来的,就是这把波浪鼓。 几个月来,就是这单调而清脆的声响伴着枫盈,也伴着她六月底了,再过几天他就要参加大学联考了,不晓得他准备得怎样? 方紫筠想,半晌,忽地苦笑摇头。 当然没有问题了。她真傻,陆苍鸿是何等绝顶聪明的人物,哪需要她为他担心课业的问题。 他肯定能金榜题名的,绝对考上第一志愿,不需她无谓的担忧。 他总是将自己的一切处理得那么好,那么有条不紊,不需她或任何人为他操心。 他不需要她的担忧,从来不需要她深吸口气,忽地被一阵莫名的感觉攫住,胸膛仿佛空空落落的,既像空虚,又似寂寞。 她轻咬下唇,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这样的落寞感束缚,她有丈夫,还有个孩子,有一个虽然清寒却完整的家庭,有家人们伴着她──你还求什么?还要什么?还不满足什么? 她在心底呐喊着,问着自己,却隐隐地明白这些也许是无解的问题,永远不会得到答案。 她感到绝望。 仿佛感应到母亲失落的情绪,陈枫盈也不安了起来,眨眨清亮的眼眸,喉间再度逸出轻微的哽咽。 方紫筠忽地从沉思中惊醒“怎么了?盈儿,怎么又哭了呢?”她低头,慌乱急促地哄着,不停拍抚着女儿的背脊,却仍是镇定不了婴孩敏感的焦躁“别这样,盈儿,乖,别哭了好不好?”她诱哄着,无奈又无助,心韵像走了调的乐曲,凌乱而不堪。 一双裹着白色衣袖的手臂忽地自她怀中抱过陈枫盈,跟着,清柔的嗓音轻轻拂过“别哭了,枫盈。瞧你这么任性,可把你妈妈折磨惨了。” 乍然听闻这熟悉的嗓音,方紫筠的心脏不觉狠狠一抽,她扬起头,不敢置信地瞪着临立眼前的卓然身影。 “苍鸿怎么会是你?” 陆苍鸿凝望她,清秀的脸庞一贯的平和淡然,好一会儿,俊朗的眉峰忽地微微蹙起“你瘦了不少。”他说,语气平淡,却掩不去微微心疼“这阵子肯定没吃好,也没睡好吧?” 她不语,默默咬住下唇。 见她不肯回答,他不再逼她,转而逗弄怀中的女婴“都是你!调皮的小丫头,一定是你害得妈妈这么累。不许哭了,听到了没?” 说也奇怪,在他这么半责备半诱哄的逗弄下,陈枫盈真的不哭了,张大一双清澄秀丽的眼眸,怔怔地看着他。 他是怎么做到的? 方紫筠觉得不可思议,这小女孩连父亲的面子也经常不卖的,怎么会到了他怀里,便如此文静而乖巧? “她怎么这么听你的话?”她喃喃,不敢相信。 “因为这聪明的小丫头懂得看脸色啊。”陆苍鸿半开玩笑地回答,星眸熠熠生辉“看到我这个凶恶的叔叔,还能不乖乖的吗?” 不,他才不凶,一点也不。 方紫筠想,美瞳怔怔地凝睇他。 他不凶恶,只是身上透着一股平静淡定的气质,教人觉得安心。 也许盈儿小归小,也感受到他这样的气质了,所以才会收住了眼泪,平抑了焦躁的情绪。 “你怎么来的?苍鸿,现在是三更半夜啊。” “我开哥哥的车来的。”他低声说道,微微一笑“就停在前面不远的空地上。” “这么晚,你又快要联考了” “我想看看你。”陆苍鸿截断她的话,星眸掠过一丝深沉“我念不下书,忽然想看看你。” 方紫筠的心脏一牵“看了我以后,就能让你定下心来念书吗?”她故意让语音带着淡淡嘲弄“我不是幸运女神,可不能保佑你考上第一志愿啊。” “我知道。”他以一个清淡的浅笑回应她的嘲弄“不过看了你以后,会让人得到一股安定的力量。” 安定的力量?她? 方紫筠眨眨眼,一颗心忽地像脱了缰的野马,奔腾起来。 她是不是听错了?他说她能让他得到安定?怎么可能?她连自己都打理不好,生活一团乱,怎能给这个万事井井有条的男孩安定的感觉?他是他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吧?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也许眼前这个纤弱清瘦的年轻母亲不明白,可他心底却是明白得很。 不过这样的明白,来得太晚。 在看着她怀孕,看着她在一个欣喜的老人监护下与另一个年纪和她一般的男孩于法院公证结婚,他才逐渐明白,原来她对他的意义,绝对不只一个好朋友。 在看着她与陈君庭并肩而立,听着法官宣读他们的结婚誓词时,他才从内心那股强烈的惆怅与刺痛明白了自己多年来暗暗埋藏的感情。 原来他是喜欢她的,甚至可以说,他深深地爱着她。 他爱着一个不属于他的少女,她的身,早已奉献给另一个男孩;而她的心,也将逐渐依归于她的丈夫与小孩。 已经迟了。 在她还没有属于任何人的时候,他来不及认清自己的感情,来不及紧抓住她,等到如今他恍然领悟,一切却已然迟了。 为什么人总要在失去之后才懂得懊悔? 为什么在十岁那年,姊姊和亲生母亲先后逝去,便纺不再对人付出太多感情的他,却还是不由自主为她心动了,在不知不觉当中用了情? 从小他就明白,情之一字,伤人至深,他痴情跟随父亲多年的母亲,就是因为受不了父亲老来还移情别恋的冷酷,绝望地离开人世。 仿佛自他有记忆开始,母亲便一直缠绵于病榻,无奈地看着父亲的身与心离她愈来愈远,紧紧系在另一个较她年轻貌美许多的女人身上。 而与母亲特别亲近的他,看着生命力一点一滴自她体内流失,看着她满头的华发、满脸的疲倦、满身的无奈,年幼的心灵亦随之疼痛不堪。 这样的疼痛在十岁那年生日,终于达到了最高点。 那一年,罹患血癌的姊姊不幸去世,见他的心绪一直处于震惊、哀伤当中,母亲于是送他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球,枯槁的双手颤抖地将它交给他“好好看着它,苍鸿,它会让你心灵平静”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语音方落,她便合眸睡去,从此再也不醒。 而他紧紧抱着母亲逐渐失温的身体,哭得昏天暗地,伤痛欲绝。 之后,他经常望着水晶球发呆,每看一回,他的心就更凝结一点,更冰封一些。 他要自己硬起心肠,脱离人群,远远地看着这红尘俗世的一切爱恨嗔怨,不涉足其间。 他不要再对任何人付出感情,更不愿插手任何人的一切。 直到十四岁那年,他在凉亭里,无意间看到了她隐在杜鹃花丛后恬静而温柔的脸庞──是她让他淡化心中这冷酷的誓言,是她融化了他一颗冰心,让他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再次懂得关怀身边的人事物,再度涉入这美丽又丑陋的红尘俗世。 是她在不知不觉当中潜移默化了他,而他也在不知不觉当中将一颗心遗落了,落在她身上。 她知道他爱她吗? 她不知道吧,而他也绝不会让她有所感觉。 这些日子他拚命压抑,拚命地将重新燃起的感情再度深深地埋入心底,为的就是怕敏感的她,会察觉了他对她的爱意。 他不愿让她感到负担。 她只当他是好朋友,一个在她有难时,愿意助她一臂之力的知己好友,他没有必要去破坏这种关系,破坏她对他单纯的信赖。 只要她幸福,他愿意一辈子当她的好朋友,就这么站在她身后,默默守护着她。 只要她过得幸福,他不介意自己的感情得不到回报“她睡着了。”望着他怀中静谧酣睡的小婴儿,方紫筠沙哑的嗓音蕴着不可思议。 他拉回心神,随着她调转眸光。 怀中婴儿的睡颜如天使,是完全不知人间疾苦的甜美安详。 “该抱她回屋里了,要不她可能真的会感冒。”她歉疚地说,伸手就要从他怀里抱过女儿。 他摇摇头“我跟你一起走回门口吧。让她再睡沉一点,要不可能又要吵醒她了。” “嗯。”她轻轻颔首,站起身,随着他一块儿走向陋巷。 “下回别再半夜带着孩子到屋外散步了,不安全。”他叮咛着。 “嗯。”“还有,要出门也该加件外套啊,瞧你穿得那么单薄,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我知道了。”她乖巧地应着,不知怎地,在听着他宛若父亲的嘱咐与叮咛时,她竟有股难以言喻的感动。 这感动,如决堤的潮水,直直冲向她心坎,几乎逼出她的眼泪。 她摇摇头,深深吸气,不许自己落泪,只是跟着身旁这个身材英挺的男孩,跟着他一道前进。 月光与路灯,拖着他与她并肩前行的影子,细细长长的,仿佛会延伸到天涯海角── 当方紫筠抱着沉睡的婴孩悄然踏进屋内时,她并不晓得,屋内一双眼眸正从暗处悄悄凝望着她纤细的身影。 烈眸喷出火焰,映照出一张阴沉愤怒的性格脸庞。 第六章 天,是蓝的,好高,好远。 蓝空映照下,一个小女孩的身影显得格外清晰,也许是她年纪小小却一个人踽踽独行,也许是因为她该是稚嫩年幼的小脸上却蕴着大人也不及的聪慧神采,使得她虽然走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矮小的身影却不曾被淹没,反倒格外出众,格外惹人注目。 是的,谁也不会忽略这样一个小女孩的。即使她穿着平凡而普通的浅色洋装,质料甚至有些粗糙,肩上背的红色书包也只是一般的款式,可不知怎地,她走起路来的姿态就是那么独特、那么不凡,教人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往往目光流连在她身上好几秒,还不能相信她原来只是一个小女孩。 一个小女孩──也许六岁,顶多七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静静走着,偶尔抬头望天,灿烂的蓝天与她清亮的黑眸相映成辉,跃动的却绝不是纯真的光芒,而是深沉的、黯淡的,让人忍不住要皱起眉头来的孤寂。 这样一个正当无忧无虑的童年,照说该日日活泼开朗的小女孩,为何眉宇之间竟沉蕴着一股化不开的惆怅呢? 这样的孤寂,这样的惆怅,她又为什么刻意要用小巧樱唇畔的淡淡浅笑去掩饰呢? 她微笑着,笑容却绝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单纯天真,也不是一个成年人会隐藏的心机算计,只是这么笑着,就像她决意强迫自己时时拉开嘴角,强迫自己展露欢颜似的。 她就这么走着,笑着,一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好奇的目光,可她浑然不觉,沉浸在小脑袋里无边无涯的世界。 她想着一道谜题,一道她昨天从市立图书馆看来的谜题,一道有关秤重的谜题。 她还记得自己捧着那本书津津有味地读着这道谜题时,图书馆阿姨惊愕又讶异的眼神。 “你看得懂吗?”阿姨怀疑地问她。 “看得懂。” “那你解得出来吗?” 她点点头“嗯。”当阿姨震惊的表情落入眼底时,她知道自己又犯了过错。 她不该点头的。 她知道那本书不是她这个年纪该看的书,也明白凭一个六岁孩子的智商不该解得出那道谜题。 可是她解出了,只花了几分钟。 对一个陌生的外人而言,她超乎寻常的智力常会令他们吃惊、呆怔!接着便是一阵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她是所谓的天才儿童,而对许多大人来说,像她这样的天才儿童就像是外星生物,显然与他们不是同类。 他们不晓得该如何面对她,也不明白该怎么与她相处。 于是,只有远远地走避了。 不能怪他们,就连她自己的爸爸和妈妈许多时候都不晓得该拿她怎么办了,何况这些陌生的大人? 他们没有恶意,只是不晓得该怎么对待她罢了。 她明白的,从她很小的时候便开始显露早熟的智慧起,她便逐渐习惯了周遭大人的反应。 不只大人,就连同年龄的小孩也不愿与她亲近,他们觉得她是怪物,聪明得诡异。在一种好奇又嫉妒的心态下,他们不但疏远她,甚至以欺负她为乐。 她已经习惯了。 想着,她不禁叹了口气,长长的、深深的,完全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该有的落寞。 “怎么了?年纪小小就哀声叹气的!不怕成了小老头?” 刚刚沉落至谷底的一颗心忽地翻扬,她旋过身,仰头望向那个如此嘲谑她的大男人。 “鸿叔叔!” 陆苍鸿低头,看着这个清秀的小女孩,说实在,在她这个年纪,她看来应该是稚嫩的,可眸中流露出的聪慧神采却经常令他吃惊。 她有一对极像她母亲的眸子,聪慧迷人,却又经常潜蕴着淡淡忧伤──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忧伤啊。 陆苍鸿沉吟,拉起小女孩的小手,将她带到附近一座小公园,寻了张椅子坐下,黑眸定定凝望她“怎么了?枫盈,今天不是你生日吗?怎么我见到的不是一个活泼开心的女孩,而是个哀声叹气的小老头呢?” 陈枫盈摇头,小小洁净的脸上浮漾着浅浅微笑“见到你我的心情就好多了!鸿叔叔。” “这么说你之前心情不好啰?为什么?” 她垂下头,默然不语。 他微微蹙眉,握住小女孩纤细的肩“枫盈,怎么不说话?你不是一向把叔叔当成好朋友吗?怎么现在不肯把心事告诉我了?” “叔叔”陈枫盈终于抬头,小小的樱唇轻颤,挣扎许久,好不容易吐落语音“鸿叔叔,今天是我生日,可是我却不想回家。” “不想回家?”陆苍鸿讶异地扬眉“为什么?” “昨天晚上爸爸又发脾气了。” “对妈妈吗?” “嗯。他最近画一幅画,却怎么也画不好,所以心情不太好──” 小女孩的话语虽然是不满自己的父亲,但陆苍鸿却敏感地听出其间几许维护之意,也许是因为陈君庭终究是她的亲生父亲吧。 就像紫筠一样──这几年的婚姻生活,他从不曾听她在他面前数落过陈君庭一点不是,在他面前她总是微笑着,笑得那么恬静温柔,就像一个婚姻幸福的小妇人一般,要不是偶尔陈枫盈会对他诉苦,他甚至不晓得原来陈君庭经常在家里发脾气。 她的婚姻似乎并不幸福,陆苍鸿想,眉宇间淡淡沉郁,也许应该怪罪于他,要不是他当年的鼓励,她也许不会决定嫁给陈君庭,但他也不忍她牺牲掉眼前这么可爱又乖巧的女儿啊,当年的她若真堕了胎,今日他也不可能和这么可爱的小女孩在这座小公园里对话该怎么做呢?他该怎么做才能帮她?该怎么做才能令她得到真正的幸福? “其实爸爸也不是那么经常发脾气啦,”小女孩似乎看出他的担忧,娇声解释起来“他有时也很好的,很风趣,会说笑话逗我跟妈妈──”她顿了顿,眸子忽然朦胧起来“希望爸爸赶紧成名,只要多一点人肯买他的画,他一定会对我们很好的──” 即使如此,能够因为自己的事业不顺遂便对妻女发脾气吗? 陆苍鸿暗自咬牙,却没有再将内心的阴郁表露在脸上,双唇反而扬起好看的弧度“走!鸿叔叔请你去吃冰淇淋。” “冰淇淋?” “对,而且啊,”他指指自己背在肩上的背包“这里头还装了要送给你的礼物哦。” “礼物?”陈枫盈眼眸一亮“是什么?”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方紫筠匆匆赶回家。 最近忙着写一篇报告,约了几个同学晚上到学校讨论,可在公车上一翻记事本才知道原来今天竟是女儿生日,急忙折返回来。 今晚君庭要参加一场联谊会,要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也不在,未免对不起今天才刚满七岁的小女儿。 回家路上,她顺道进了超市买了几样菜,又到面包坊买了一盒枫盈最爱的黑森林蛋糕,进屋时已超过六点半。 “对不起,对不起,盈儿,妈妈回来晚了,你还没吃饭吧?”她冲进门,连迭声地道歉“妈妈马上煮饭,吃完饭后我们再切蛋糕” 一个高大俊拔的身形止住了方紫筠唇间纷然吐落的话,她愕然,瞪着照理说不该出现在屋里的男人。 “苍鸿?”短暂的迷惑之雾散开后,她的心情忽然奇特地好“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这个胡涂的妈咪。”陆苍鸿望着她,言语虽是嘲弄,眸中却掩不去淡淡的疼惜“连女儿的生日也差点忘了,对不?” “对啊。”方紫筠吐吐舌,连忙提起手中的蛋糕盒“幸好我及时补偿了。”她顿了顿“盈儿呢?” “在洗澡呢。我带她去吃冰淇淋,刚刚才送她回家的。” “是吗?真谢谢你了。”她微笑,一面走向厨房“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不好吧?”跟在她后头的陆苍鸿似乎有些犹豫。 她心一扯,当然明白为什么,深吸了一口气。 “没关系的。君庭今晚去参加一个联谊会了,不会那么早回家。”她将蛋糕盒搁在餐桌上,钻进狭窄的厨房“留下来一起吃饭吧,盈儿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也会。她在心底默默补充。 “好吧,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啰。”陆苍鸿微笑,倚在厨房门边,看着她忙碌地洗菜、切菜“最近功课很忙吧?” “还好,因为快期末了,又要考试又要写报告,比较累一点。” “你白天还继续在杂志社工作吗?” “嗯,上半天班。” “白天要上班、整理家务,晚上还上夜间大学,辛苦你了。” “不辛苦的。”方紫筠抬头,朝他送去一抹甜美的微笑“能够重回学校是我最大的心愿呢,怎么会累?” 是吗? 看着她如此粲然的微笑,陆苍鸿忽地心脏一紧。她总是如此坚强,默默承受一切生活压力──课业、工作、家庭、婚姻就算再怎么苦楚,在他面前她总是笑得如此粲然,仿佛生活中只有阳光。 他佩服她,却也忍不住淡淡心疼。 “说话就说话,别拿菜刀指着我。”他用一个玩笑掩饰自己内心的激动“这么挥来挥去的,万一伤了人怎么办?” 她睨他一眼“放心吧,我技术好得很。七年的菜刀可不是白拿的。” 七年了! 陆苍鸿悚然一惊,原来她竟已结婚七年了,而他也默默爱了她这么多年了。 他想着,不觉怔忡。 时光荏苒,转瞬竟已七年,她半隐在杜鹃花丛后的少女容颜仿佛还如昨日一般清晰,可却已经七年了。 她已从单纯的少女长成为沧桑的小妇人,而他也即将从医学院毕业了。 他望着她,眸光不觉深沉起来。 她与他还能有几个七年呢?他还能这么默默在她身后关怀照应她几个七年呢? 他还能再承受这样爱在心里口难开的痛苦多久呢? 可恶! 那家伙在他家做什么? 带着满腔郁闷回到家,陈君庭没料到迎接自己的竟是这样一幕画面。 他甜美的妻子与他可爱的女儿坐在餐桌旁,与一个男人开怀地说笑,脸上的神情光辉灿烂。 她们笑得那么开心,她们何曾那样对他笑过? 好一幕感人的天伦画面啊。陈君庭讽刺地想,嘴角划开阴沉的弧度。要不是他还认得坐在那儿的是自己的妻女,差点要以为自己不小心闯入邻居的家了呢! 可这的确是“他”家,她们的确是“他”的妻女! 既然如此,为什么是那个做任何事总像不费吹灰之力的陆苍鸿坐在属于他的位子呢? 像他这么优秀的男人,要什么女人没有,为什么偏喜欢来招惹他陈君庭的老婆? 孰可忍,孰不可忍! 在另一阵欢乐的笑声响起后,他再也压抑不住排山倒海袭来的怒气“***!这是怎么一回事?” 餐桌旁的三人同时回头,表情各自相异。 陈枫盈显然吓了一跳,方紫筠既讶异又慌乱,而陆苍鸿仍是该死的不动声色。 不知怎地,看到他依然镇定的神情,陈君庭怒火更炽。 “你你回来了,君庭──”方紫筠首先开口,匆匆起身,语音是掩饰不住的慌张“怎么这么早?” “怎么?让你措手不及了吗?”陈君庭瞪她,语调讽刺“趁着老公不在的时候带男人回家,你倒真能利用机会啊!”她闻言,倒抽一口气,脸颊倏地染上嫣红“不,不是的,你误会了苍鸿只是今天是盈儿生日,所以他才留下来吃” “盈儿生日?”他截断她的话,剑眉可怕地拧紧“你怎么没提醒我?” 她是存心要让他做个不尽责任的父亲吗?存心破坏他在女儿心目中的形象? “我自己也差点忘了” “忘了?”陈君庭讥刺地挑眉“那这***是怎么一回事?” “爸爸,你别误会妈妈。”陈枫盈急急插口“我是在路上碰见鸿叔叔的,他知道今天是我生日,所以请我去吃冰淇淋。” 这样的解释并没有熄灭陈君庭一丝怒火“你的生日却让外人带你去吃冰淇淋?究竟他是你爸,还是我是你爸?” “保持一点风度,陈君庭。”一旁的陆苍鸿终于看不过去了“是你这个做父亲的自己忘了女儿的生日,怎么还能怪紫筠跟枫盈?” “我们陈家的事还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插手!”陈君庭怒视他“你要是识相的话就快点滚,这里不欢迎你!” “你──”陆苍鸿皱眉,怒火倏地翻扬,得拚命握紧双拳才能勉强克制“不要无理取闹,陈君庭。” “我无理取闹?你以为自己是谁?竟敢这样对我说话!”怒气腾腾的咆哮在小小的室内回旋“你这个假君子,真小人,怎么不想想是你自己无缘无故跑到别人家勾引人家的老婆?” “陈君庭,你说话客气一点!” “我警告你,要发少爷脾气回你陆家对你家佣人发去!这里是我陈君庭的地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你”“别吵了!”眼看两个男人四目交投的火光即将在室内引爆,方紫筠连忙扬高嗓音,她转向陆苍鸿,朦胧的眼眸蕴着一丝祈求“对不起,你先离开好不好,苍鸿?” “紫筠,我” “没关系,我没事的。” “那好吧。”犹豫了数秒,陆苍鸿才勉为其难地点头,他旋过身,黑眸再度直对陈君庭,虽是一贯的清淡如水,却掩不住其中隐蕴的严凛意味“好好听紫筠解释。” 陈君庭只是冷哼一声。 在陆苍鸿离去之后,方紫筠首先要求陈枫盈回到房里做功课,接着才转身面对陈君庭。她凝睇他良久,再开口时语音仍是温柔而和婉“今晚在联谊会上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发生什么事。”他闷然应道,大衣一甩,砰然在客厅木制椅上落坐。 她暗自叹息,弯腰拾起了被他掷落在地的大衣,掸去灰尘,先回卧房拿衣架挂了起来,才又回到客厅。 “今晚不顺利吗?”她问,心里大概有数。 今晚他去参加联谊会,美其名当然是跟艺术界的朋友们交流友谊,但其实也是前去推销自己,看是否有赞助商或画廊愿意资助他举办画展。君庭的绘画技巧其实这几年一直有进步的,参加各项比赛评审的评价也都很不错,可也许就欠缺了那么一点运气吧,总是无法大红大紫,就连个人画展也才举办过一、两场。 这对汲汲于成名赚钱的他,自然是相当严重的打击了。 “不顺利又怎样?我陈君庭习惯了,他们击不垮我的!”他愤然回应,脾性一贯的硬。 “喝一点吧。”她柔柔一笑,递给他盛着热茶的马克杯“外面天气冷,来点热茶比较好。” 陈君庭扬起头,火焰烈眸瞪视她数秒,终于,缓缓灭了火苗,他接过热茶,啜了一口“那个陆苍鸿究竟对你是何居心?” “你别多心,他就只是个朋友啊。” “朋友?”他冷哼一声“他这个朋友也关心太过了吧,老是在你身边晃来晃去的他就这么担心?怕我陈君庭供不起你过好日子?” “他没有这样的意思。”她委婉地解释“只是做为朋友,偶尔见见面也很平常啊。” “是吗?这么说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啰?” “别这么说,君庭。”方紫筠轻咬下唇,明知陈君庭对陆苍鸿的猜忌已是日积月累,却不晓得该如何化解。 或许,她该毅然决然,断了与苍鸿的联系,她这么想,心脏却忽地狠狠一抽。 要她断了与苍鸿的联系,永远不见他? 她做不到啊! “你是不是也喜欢他?”阴冷的嗓音忽地扬起,拂过她耳畔。 她身子一颤“君庭,你别胡思乱想──” “我胡思乱想吗?”浓眉一挑,黑眸再度燃起烈焰“该问问你自己是否问心无愧!”他怒斥,一字一句自齿间迸落“如果不爱我,当初就不应该答应嫁给我。嫁给我是委屈你了对不?你本来应该可以安心当陆家少***,却被迫跟了我这么一个穷小子” “君庭,别这样”她语气软弱。 “说!你是不是后悔了?”他忽地站起身,猿臂扣住她纤细的肩“要不是我害你怀了盈儿,你当初也不至于无计可施,只好下嫁给我对不?” “放开我,君庭,求你──”他抓得那么紧、那么用力,她感觉肩痛,而心更痛。 “对啊,求我,你当初也是这么求我的不是吗?求我放开你,你就这么不情愿我碰你?” “别别这样” “如果这么讨厌我的碰触,当初为什么不干脆打掉小孩算了,也不至于闹到要休学,还被迫嫁给我!” “我我不”她拚命摇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墨睫逐渐沾染无奈的泪珠。 见她濒临哭泣的模样,他怒火更炽,双臂更加用力圈紧“说啊!你干嘛不堕掉盈儿算了?” 震天怒吼如落雷,精准地劈向方紫筠,她悚然,迷蒙的神智一醒。 “你,”她瞪向眼前暴躁不讲理的男人,一向温柔的心海终于被挑起怒潮“你怎能这么说话”菱唇还想继续吐落指责的言语,一个纤巧的小人影忽地攫住她的视线。 是盈儿! 她转过头,望向那个躲在门扉后头的小女孩,她颤着身子,面色苍白得可怕。 她听到了! 方紫筠悚然大惊,明白一直躲在一旁的女儿听见了她与陈君庭所有的争吵,心脏一紧,藕臂不知哪来的力量挣脱了陈君庭的钳握,身子直奔陈枫盈。 “别误会,盈儿,爸爸不是那个意思,他不是” 砰!陈枫盈以一个摔门的动作回应方紫筠慌乱急促的解释,她愕然,瞪着那扇紧闭的门扉,一颗心逐渐沉落。 她有预感,盈儿对她封闭的将不只是一扇门,还有她幼小而脆弱的心灵。 “苍鸿,上回告诉你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刚到学校,便被院长召来院长办公室。望着老人家又和蔼又是期望深刻的神情,陆苍鸿感觉心绪复杂。 他当然知道院长之所以急着召见他的目的,也明白经过这许多天的考虑,他恐怕还是必须辜负他的期望。 “对不起,院长,我考虑过了,我想还是” “你不肯去?”心急的院长没等他解释完便打断他的话,浓眉不解地皱了起来“为什么拒绝?苍鸿,你应该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徐教授是因为教过你,知道你在病毒研究上的能力,才向cdc推荐你加入新成立的实验小组的,我不明白你怎么会想放弃这样的机会是因为兵役的问题吗?你不是可以不用当兵吗?” “不是的,院长,不是因为兵役的关系,是我私人有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我知道你父亲已经在去年去世了,你哥哥也结了婚,另组家庭,照理说台湾应该没什么事情值得你牵挂的。再说我也打过电话给你哥哥,他也很赞成你去啊。” “院长打过电话给我哥哥?” “嗯。我看你有点犹豫,就想问问是不是你哥哥有意见” 这么说苍麒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陆苍鸿悄然叹息,感觉自己像被逼入了绝地的猛兽,进退维谷。 苍麒知道他有多渴望到美国cdc工作,要是他知道他竟拒绝了这得来不易的机会,肯定会料到为什么。 他完全可以想像哥哥脸上将会出现的不赞同神情但,他就是无法答应啊,无法毅然决然离开台湾,无法想像假若自己一去数年,留在台湾的人儿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他就是放不下她“对不起,院长,我很遗憾必须辜负您跟徐教授的美意──” 最后,他还是拒绝了老院长的提议,在一阵满怀愧疚的道歉后,走出了院长办公室。 虽然拒绝了实现理想的机会,但他的决心没有动摇,步履也不曾迟疑,直到挺拔的身躯不意之间撞上一副娇柔的身躯。 他茫然地眨眨眼,瞳眸在映入女人清秀柔婉的容颜后忽地绽出锐光。 “紫筠?”他忍不住讶异“你怎么会来这里?” 她没有回答,大大的眼眸欲言又止地凝望着他,在眸中变换过多道雾彩后,唇间方吐逸轻细的嗓音。 “我都听说了。” “听说什么?” “去吧,苍鸿。”她清柔地说,樱唇弯起美好秀丽的弧度“别为了我而犹豫不决。” 他心一凛“紫筠” “我听说过cdc,那是美国、也是全世界有名的疾病控制中心不是吗?徐教授在那里成立了一个新的实验小组,希望你过去帮忙,对吧?” “是我哥哥告诉你的?” “嗯,他打电话给我。” “别听他的,紫筠,他一定又对你说了什么难听话” “他没有,你别多心。”她柔柔地截断他的话“难道你不想去吗?” “嗡帳─”他深吸一口气“不想” “骗人!”她凝望他,美眸是完全了然的清澄透明“你进医学院,研究病毒,在学术期刊上发表那么多论文,难道不是因为你想对这方面做出一些贡献?难道你不想帮助人们了解那些可怕的病毒,避免类似伊波拉那样的病毒再度席卷世界,造成重大灾难?” “嗡帳─” “你不愿意对人类做出一些贡献吗?”她柔声质问他。 而他奇怪如此文静温柔的她竟有令他说不出话的能力,她只是那么清澈地望着他,语气亦如春风般和婉,然而就是有办法令他招架不住,让他狼狈得说不出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语。 没错,他是希望去cdc,他也的确想对人类社会做出一番贡献,但她明白吗?这意谓着他必须离开台湾,将代表着他们俩也许将数年不能见面,她明白吗? “你不明白,紫筠,”他急促地解释“这个实验小组虽然在美国成立,可并不表示会留在美国做研究,如果我参加了,就必须连续好几年在非洲各国穿梭,搜集资料、做实验等等,我可能根本没机会回台湾来” “你不愿意吗?”她凝望他,眼波荡漾如水“你怕自己受不了非洲落后的环境?” “当然不是!我是──”他忽地住口,神色不定。 “你是为了我。”她轻轻接口,长长叹息“你怕自己不在台湾,没办法随时照应我。” “紫筠──” “别为我担心,苍鸿。”她凝望他“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可是” “你知道我最遗憾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他一怔,摇头。 “我最遗憾不曾升上高三,不曾搬进我们学校的光复楼,不曾在那里度过我高中最后一年生活。”她低声道,语音模糊,却掩不住淡淡惆怅“我总以为自己只要搬进光复楼教室,成了学姊,就会变得比较坚强,比较独立,不再像从前一样软弱──” “你不软弱,紫筠。”他深深望她。 相反的,他觉得她太坚强了。 “是吗?”她微微一笑,在凝望他数秒后轻轻摇头“我如果不软弱的话,不会放纵自己这么多年一直依赖你,明知你有自己的生活必须追求,却还是自私地拖住你。” “你没有拖住我” “让我长大吧,苍鸿。”她忽地伸出柔荑,握住他温热的手掌“我不能一直停留在十七岁,不能永远依赖你,永远让你在身边照看我、帮助我。” 他闻言,心脏一紧,胸腔涌现一股酸涩“紫筠,嗡帳─” “放心去吧,我会在台湾过得好好的。”她甜美地笑,眸光灿灿“我会好好照顾盈儿,也会用心经营君庭跟我的婚姻,我一定会过得很幸福的。” “你──”他咬紧牙,在看着她如此浅浅微笑的时候,既是感动,又微微心酸“如果陈君庭对你不好”“放心吧,他会对我很好,他爱我。”她温柔低语“他所需要的只是有一个人待在他身旁,一心一意地支持他我会支持他的,会永远留在他身边” 永远! 她不经意的言语如暮鼓晨钟,忽地敲醒了他迷惘的神智。 是的,他该放手了,该让她走出自己一直为她展开的羽翼不,其实一直依赖的人是他,是他一直依赖着她,默默放纵自己的情感,放纵自己在她身边流连。 他该放手了,她是属于陈君庭的,不是他。 永远不会是他他真该放手了。 第七章 她不明白自己是怎样保持平静送他上飞机的。 只要你一句话,紫筠,我马上打电话回绝徐教授。只要你开口,我一定留下来。 这是他上飞机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多大的诱惑啊!一个女人还能要求一个男人对她说些什么? 苍鸿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她的情人,不是她的亲人,他只是她一个朋友──即使是一个愿意为她两肋插刀、够义气的知己好友,她仍然没有资格要求他放弃自己的理想、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为了她而留下来。 她已经拖累他太久太久,不能再这么依赖着他了。 七年了。 从那天下午在妇产科诊所遇到他,至今已经七年了。 七年来,她一直依赖着他,依赖着他给她建议,依赖着他的指点、他的帮助,依赖着他即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默默站在一旁也能给她的强大精神支持。 她实在太依赖他了。就像月球紧紧围绕着地球,强迫他跟自己留在同一个生活轨道里转。 但她不该强迫他的,她有什么资格强迫他?他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理想,有自己的生活目标。 七年了。 她还要像这样拖累他多少个七年?他还能有多少个七年浪费在她身上? 早该放他离开了。 问题是,为什么在机场目送着他的背影、当他挺拔俊帅的身躯离她愈来愈远,她的心会抽痛得那么厉害,几乎痛到令她无法承受? 不只心痛,折磨她的还有一股空空落落的滋味,仿佛她全身所有的血液瞬间全被抽离了,她的身躯是空的,胸腔是空的心是空的──永远填不满,永远填不满她真怕这样的空虚永远填不满啊! 酸、涩、苦,交错回旋的滋味折磨着她,折磨得她全身忽冷忽热,折磨得她几乎忍不住让泪水冲上眼眸,好好痛哭一场。 但她没有,没有落泪,不曾放纵自己痛哭。 她必须坚强,必须好好地坚强起来。 她必须坚强,必须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家人,否则他会走得不安心,就算远在天涯,仍会时时刻刻牵挂着她。 而她!不愿自己成为他心头的负担。 她必须坚强,为了他。 更为了自己。 “君庭,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陈君庭懒洋洋地扬起头,眨眨弥漫着酒雾的眼眸,映入眼底的男人身影在闇蓝灯光掩映下,不知怎地显得有些变形。 虽然身材走样,男人脸上的笑容倒是绝对正常的,爽朗而愉悦“一个富商千金看了你的画,表明愿意资助你开画展。” “真的?”陈君庭不敢置信,原本占领全身的酒意瞬间败退“她是艺术经纪人吗?”他问,再如何力持镇定,终究掩饰不住颤抖的语音。 “不是,可她说要帮你请一个经纪人。” “帮我请经纪人?”浓眉一蹙“是谁这么看好我?”多年来遭受各种打击的际遇让他心头的兴奋逐渐淡去,语气开始显得嘲讽。 “一个女人。” “女人?”他更加确定这只是个恶劣的玩笑了“哪个女人会欣赏我的画?”就除了他那个单纯的老婆方紫。 陈君庭忽地扬起手臂,将最后半杯威士忌一仰而尽。 想起近日他一直有意逃避的妻子,他原就灰暗的心情只有更加沉涩。 “看样子你对自己的作品评价不高哦。”沙哑却讽意明显的嗓音轻轻拂过他耳畔,跟着,是一个身材窈窕的女郎在他身旁落坐,扣着闪亮钻石的纤纤玉指朝吧台后的酒保一点。“给我来杯长岛冰茶。”上着紫色艳彩的性感菱唇吐着柔媚的嗓音。 陈君庭转过头,迎面而来的花果香水味刺激着他全身上下的感官,他不觉蹙眉,瞪向那个显然有意朝他卖弄风情的女人。 女人朝他噘噘唇“怎么?不认得我了吗?” 他不语,梭巡她姣好美艳的五官──她圆亮的瞳眸蕴着熟悉的况味,可处于半醉状态的他却无法轻易辨认出来。 “真认不出来了?”女人秀眉一凝“我就这么令你印象不深刻?” “你是──”他仍然犹豫。 她冷哼一声,转头接过酒保递来的长岛冰茶,狠狠啜饮一口“不至于这样吧?陈君庭,好歹我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呢。” 青梅竹马?他跟她? 他微微茫然,怔怔凝视她秀丽的侧面,好一会儿,恍然大悟“你是张凯琪!”低哑的嗓音蕴着难以置信。 “终于酒醒了。”她没望向他,依然平视着前方,淡淡嘲谑的嗓音像是自言自语。 陈君庭没理会她的嘲讽。总是这样的,这个他从小学一年级便认识的女人,每回跟他见面只有针锋相对,两人从来不曾交换过什么好言好语。 比起她似有若无的嘲弄,他更在意的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家位于台北暗巷里的小酒吧。 “故友相逢,你们一定有特别多话想聊吧,我就不打搅啰。”一旁的男人见两人相认,淡淡一笑,识趣地走开。 陈君庭几乎没察觉他的离去,只是定定直视张凯琪“你不是移民了吗?国中毕业典礼的时候,你不是还得意洋洋跑来跟我炫耀你们家要移民加拿大,你爸爸还要送你到美国念大学。怎么?回台湾来度假吗?”他一顿,嘴角自嘲地一扯“总不可能专程回来看我们这些老朋友吧?” 她没答话,再啜了一口酒。 陈君庭望着她,从她化妆浓艳的五官到黑色皮质迷你裙下一双修长的美腿,好一会儿,终于涩涩地发表评论“看来美国的文化没教会你什么,只除了卖弄性感。” 张凯琪闻言,总算转过头来了,圆眸喷出灼亮火焰“台湾也没让你这个大画家讨到便宜,不是吗?”她慢条斯理地说“至少还没让你尝到名利双收的滋味。” “你!”握住威士忌杯身的手指忽地扣紧“我不信你回台湾是专程来找我麻烦。” “当然不是。”她瞪他“我是回来发展我的事业。” “发展事业?” “我刚刚继承了一大笔财产。” 她说来轻描淡写,他却明白其中含意。 “你父亲过世了?” “没错。” “节哀顺变。” “别误会了,我可从来没有伤心过。”她耸耸肩“他死了自有他养在外头的无数情妇为他掉泪,轮不到我。” 他默然,既不讽刺,也不表示讶异,只觉得在听着她这么谈论自己的父亲的时候,忽然为她有些难过──也许是因为他敏感地听出其间几丝受伤的意味吧。 “总之,我现在有了钱,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包括为一个穷画家办画展?” “那也算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不是吗?”她浅浅微笑,自手提袋中取出一根细细长长的烟,点燃了它。 他看着她吞云吐雾,优雅的动作既动人,又带着点诡魅。 很少女人抽烟能抽得如此好看的,可她偏能,半眯着眸吸烟的动作蕴着股诱人韵味。 他怔怔地望着,好一会儿,半迷失的心神才重新召回“如果你是想藉此侮辱我,我谢谢你的好意。” “我不是想侮辱你。” “那是为什么?我不认为你是出自单纯的好心。” “我欣赏你的画。” “你欣赏我的画?”他重复她的说辞,浓浓嘲讽“还记得国中那次班会吧?是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声称我根本一点绘画的才能也没有?” “是我。”她接口,语气居然坦然自若,樱唇甚至扬起浅笑。 他不可思议地瞪她,黑眸逐渐燃起烈焰。 “我错了。”她只是这么淡淡回应“其实你的确有才华。” “哈。”他冷哼,显然不相信她。 朦胧的水眸凝望他,许久“你应该相信的──”她幽幽地说“你应该知道,一个青春期少女为了保住她的自尊,可以做出多么愚蠢的事。” “什么意思?”他不解。 她摇摇头,以另一个问题避开了他的追问“你的老婆最近还好吧?” “我的老婆?” “那个方紫筠啊。”她撇撇紫色菱唇“听人说你十七岁就跟她结婚了。” “是又怎样?” “真是不可思议啊。”她望了他好一会儿“那个文静乖巧的乖乖牌竟然会搞未婚怀孕。” 她讽刺的语调令陈君庭不觉皱眉“不是她的错。” “那是你的错啰。”她凝望他,了然地点点头,接着,将细烟送入紫唇,深深吸一口“我真的很佩服那个方紫筠,她总有办法让男人争相保护她──就算明明是她的错,他们也会争着替她揽下。” “别这么批评她!”烈眸喷出怒焰。 “ok,我不说就是了。”在他怒意蒸腾的瞪视下,她仍是一副平静的模样“可你难道不这么觉得吗?” “觉得什么?” “那女人外表柔弱,其实却坚强得很她跟陆苍鸿,这两个人都是那么一副就算天塌下来也能扛住的模样,简直教人害怕──” “害怕?” “难道你不怕吗?”她柔柔睇他“我可怕死了。每回在他们面前,就对自己的软弱特别自惭形秽,他们是了不起的圣人,而我,只是个软弱不堪的凡夫俗子──” 最近家里的气氛很怪异。 事实上,早在几个月前,方紫筠便察觉空气中一股微妙的气氛,可因为忙着课业,无暇仔细分辨,直到现在终于考过期中考,也交完该交的报告,异样的空气才再度攫住她的鼻尖。 是的,这气味确实是有些怪异的,而来源似乎是陈君庭。 他最近的表现不太对劲。 女性的直觉告诉方紫筠,这个正躺在她身畔沉沉呼吸的枕边人跟几个月前相比有了些不一样。 他不再那么暴躁了。 倒不是说她宁愿他暴躁,而是他一向如烈火的脾气收敛得也真奇怪,不只灭了、熄了,从前总是火光闪耀的眸也不再灼亮逼人,淡淡蒙上一层迷雾。 迷雾轻轻淡淡,却正好能掩去他眸中的思绪,教人无法轻易辨清。 这不像他。 从前的他情绪总是特别奔放的,高兴便开怀朗笑,生气便怒声咆哮──性子如火,总是烧得旺盛而照人。 可最近却方紫筠浅浅颦眉,沉吟着,拚命在脑海里寻找任何可能招致他如此变化的蛛丝马迹,却理不出太多线索。 肯定不是因为事业不顺而造成的,因为最近他的画作不但不再四处碰壁了,反倒逐渐在画界闯出一些名声。 具体情形她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终于找到了肯长期资助他的投资人,愿意在其艺廊展出他的作品。 不但如此,那个人还为他找了个手腕高明的经纪人,游说不少买家收藏他的画。 他的事业正开始起飞,一帆风顺。 照理说他该为此开心愉悦啊,为什么反倒经常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莫非他瞒了她什么? 正沉思着,身旁的男人忽然动了一动,侧过身子,一只健壮的手臂搁上她柔软的胸部。 方紫筠身子一僵。 “嗯”他在睡梦中长长**,手臂环紧她的胸部,仿佛试图将她的身子更拉向自己。 “君庭?”她试探性地轻喊。 他没有回应,显然仍沉睡于梦乡,可手臂却自有意志,更加圈紧她,接着伸过另一只手,在她曲线玲珑的身躯上探索着。 她轻轻咬唇,僵着身子,不知该如何反应。 终于,他仿佛察觉她的毫无反应,浓密的眼睑一展。 墨睫下的星眸有片刻迷蒙,好一会儿,才倏地一亮,两束灼热的目光射向方紫筠。 她不觉一颤,被他强烈异常的眸光瞪得有些不安。 不知怎地,她感觉他的眼神仿佛蕴含着淡淡的指控意味,就好像她不该躺在他身边,就好像他清醒时看到的第一个人不该是她似的。 “君君庭,有什么不对吗?”她问,嗓音微微沙哑。 陈君庭瞪了她好一会儿,忽地直起身子“没什么。”他淡淡地回道,一面下床,取下衣架上的睡袍套上。 “你去哪儿?” “出去抽根烟。”他简洁地说。 方紫筠凝望着他挺直的背影,淡淡困惑,终于,她下了床,跟随他来到了客厅。 他正坐在沙发上,静静地抽烟,烟头上微亮的火光映得他一张脸更加阴沉。 她默默望他,良久“你最近有心事吗?” “没事。” “你有,君庭。”她直率地说“告诉我好吗?” “我说了没事。” “你的作品卖得怎么样了?” “很不错。”他低低地说,伸臂朝桌上的烟灰缸掸了掸烟灰“事实上好得出乎我意料之外,光是上礼拜就成交了四幅。” “真的吗?”她浅浅拉开唇角,真心为他高兴“恭喜你了。” 而他的反应却是回过头,奇怪地看她一眼,接着,又迅速移开目光“也没什么,也许是运气吧。” “不,应该说是他们终于懂得欣赏你的画了。” “”“有了,我们来为你庆祝一下好了。”方紫筠兴高彩烈地提议“礼拜六晚上我们上饭店好好打打牙祭如何?” “礼拜六?”他摇摇头,涩涩地说:“我有事。” “你有事啊?那礼拜天好了,我们还可以顺便带盈儿到郊外走走,她最近也刚考完试,正好轻松一下。”她微笑,星眸闪亮,期待着他的回应。 他只是默然不语。 “好吗?君庭,还是你礼拜天也跟人约好了?要不我们下礼拜找一个晚上好了” “你为什么能这么若无其事?”他忽地粗鲁地截断她的话,回头瞪她的眸子燃起火苖。 她一怔“我不什么意思?” “你难道感觉不出我最近怪怪的吗?” “我是感觉到了。”她嗓音细微“你心情不好吗?君庭。”语调仍是一贯的温柔。 “我不是心情不好。” “那是为什么呢?说出来我听听” “你不会想听的!” “我愿意听” “我说了你不会想听的!”他低吼,站起身,烈眸狠狠地瞪着她“为什么你总是一副这么冷静的模样呢?为什么好像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受影响呢?你***怎么会这么坚强呢?简直该死!” “嗡帳─”听着他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指控,她怔立当场,美眸淡淡茫然“我哪里做错了吗?” “不,你没有错,一点也没做错!你简直***完美!” “我不明白那样不好吗?” “你问我哪里不好?你真的问我?好,我告诉你!”他怒吼,粗鲁地捻熄烟头,伸出双臂攫住她纤细的肩膀“你简直完美得太过火了!明白吗?这就是你犯的最大的错!” “我完美得太过火了?” “没错,对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而言,你的存在是最大的讽刺。” 讽刺? 她望着他,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瞳眸澄透清澈。 而他受不了那样纯真美善的眼神,忽地狠狠一推,将她整个人推离自己,跟着握紧拳,往墙上重重一敲。 “你实在不应该嫁给我的” 我们离婚吧。 陈君庭对她如是说道。 直到现在,方紫筠还不敢相信这会是今天凌晨她在客厅遭受他莫名的指责后,他所抛下的最后结论。 我们离婚吧。 他这么说,语音沉闷喑哑,却是毫不迟疑。 而她在承受他掷向自己的打击后,竟只回答了一句“那盈儿怎么办?” “盈儿怎么办?”她的反应似乎令他情绪更加濒临爆发边缘“你只知道惦记着她,居然到这个地步还只想到她!也对,你当初被迫下嫁给我就是因为盈儿,是因为有了她你才这么委屈自己其实你根本不爱我,对不?从来就不爱,一点一滴都没有!” 她不爱君庭?一点也不?从来不曾爱过他? 她不知道,她真的从来没有爱过他吗? 她咬着牙,一颗心还因为他这番质问摇晃不定时,他旋即又抛下另一枚炸弹“你既然不爱我,不愿意嫁给我,当初就不应该生下枫盈,不应该让我娶你!你你以为只有你的人生被毁了吗?你以为只有你被迫休学,被迫跟家里断绝关系,只有你是受害者吗?”歇斯底里的吼声精准地劈向方紫筠,击得她晕头转向“我也有我的遗憾啊,方紫,我想拿奖学金,想到巴黎学画可最后我却只能留在这里,留在这见鬼的台湾你懂吗?我恨死了这见鬼的地方!” 他恨死了台湾,他恨当初错失了出国学画的机会,他恨狂乱地咀嚼着陈君庭愤然的话语,方紫筠惊呆了,容颜惨白,纤细的身躯忽冷忽热,不停颤抖。 原来他恨她,恨她决定生下盈儿,恨她与盈儿牵绊住他,让他无法自由展翅飞翔。 她一直以为君庭爱她,一直以为他不能没有她,一直以为他一心期盼着能令她们母女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她一直以为突如其来的呜咽忽地逸出方紫筠的唇,她连忙伸手,掩去悲鸣的嗓音。 她错了。她当初的决定其实并不让他快乐,反而让他背上了沉重的负担,反而毁了他的希望,他的梦想! 她以为她那样做是对他好,却原来只是徒然令两个人都走岔了路,陷入了一桩悲惨可笑的婚姻。 这七年来,她与他所拥有的,原来不是一个幸福甜蜜的家庭,而是同时毁了两个人青春梦想的坟墓。 她错了,错了! 没想到自己竟会错得如此离谱排山倒海袭来的悲痛攫住方紫筠,令她几乎晕眩,她咬紧牙,双手紧抓着床畔“我错了,苍鸿,原来我错了这么多年──” 她低喊着,悲悲切切,嗓音哽咽,可她还拚命深呼吸,拚命想抑制濒临崩溃的情绪。 她不能哭,她不要哭她拚命地、不停地告诫自己,直到第一颗泪珠不争气地滑落脸颊 “你真的打算跟方紫筠离婚?”裸露的上半身闲闲倚在床头,张凯琪一面衔起细长的香烟,一面好整以暇地问道。 圆眸定定锁着正打着领带的男人。 “嗯。”“不后悔?” “不后悔。”回应她的嗓音闷然。 沙哑的、嘲讽的笑声轻轻在室内回荡“你还爱着她吧,君庭。”张凯琪问,长长地吸了一口烟。 陈君庭没有回答。 反倒是她轻描淡写地替他接下去“你还爱着她──虽然爱她,可忍不住也怨她、恨她,因为她总是那么坚强,纤细的肩膀像可以扛下所有事情,更显得你这个大男人软弱无能、一无是处” “够了!”严厉的低吼喝止她。 她却满不在乎“你太骄傲,君庭,可这样的骄傲其实是导因于自卑,所以你更不能忍受一个女人,尤其是你立志要照顾的女人反过来照顾你,她像个母亲,而你像个孩子” “我说够了!”陈君庭再也听不下去,猛然转过身,结实健壮的身躯倒落床,紧紧压制住张凯琪“不准你再多嘴说一句话,张凯琪,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他命令着,灼亮的黑眸发红。 她浅浅一笑,捻熄烟,伸展玉臂勾住他的颈子“叫我凯琪。”她柔媚地说,诱惑般地朝他脸庞吹着气息“以我们两个现在的关系,难道还不够让你亲密一点唤我吗?” “你──”他瞪着她,在察觉到她柔软的**有意贴着他的胸膛摩挲时,发现自己下半身再度不争气地硬挺。 她也发现了,唇畔的浅笑更加妩媚而勾魂。 “先别走吧,再陪我一会儿。” “我要去参加酒会”他喘着,气息粗重。 “晚点再去。” “不行。” “没有什么事是不能等的──”她轻声说,右手从他颈部滑落,钻入两人几乎密合的火热身躯之间。 数秒后,陈君庭身子倏地一颤。 “你这个妖精!”他低吼一声,忽地埋头,双唇紧紧咬住她“看我怎么整治你”他们真的要离婚了。 那个半夜,当陈枫盈躲在自己的房间,听着父亲愈来愈激动的怒吼声以及母亲微弱的回应后,她终于痛苦地确认这一点。 他们真的要离婚了。 小小的心灵顿时六神无主。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爸爸跟妈妈要离婚了,她该怎么办? 他们她该跟着谁?他们哪一个要她? 他们他们会不会都不要她?她只是个拖油瓶,当初要不是妈妈不小心怀了她,他们两个就不会那么早结婚,妈妈不会休学,爸爸可能也早就到巴黎学画去了。 都是因为她,才让他们两个的人生一团混乱。 他们一定都很恨她吧?一定都怨她! 一念及此,陈枫盈迷惘的心绪更加狂乱了,贝齿紧紧咬着柔唇,早熟而聪慧的黑眸笼上薄薄水烟。 她该怎么办? 小小的脑子拚命转着,却无论如何思索不出答案。 纵然她是众人眼中的天才儿童,纵然她年纪小小却已比同年龄小孩成熟许多,可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啊。 在面临人生第一个重大冲击时,她依然会恐惧慌乱,不知所措。 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啊。 “怎么办?鸿叔叔,我该怎么办?”她哽咽着,一面哭一面拉开抽屉,取出笔纸。 颤抖的小手在信纸上歪歪斜斜地刻下第一行字──鸿叔叔,请你快点回来。 第八章 “请你快点回来──”骨瘦如柴的小手紧紧攀住他的手臂,仿佛拚尽了力气。 陆苍鸿望着小女孩,她被高烧烧得无神的眼眸蕴着的祈求,浓烈得令他沉痛且心酸,他嘎着嗓音“放心吧,我马上回来。” “一一定哦,医生。” “一定的,美茵嘉,”他温煦地唤着非洲小女孩的名字,温煦地保证“我会马上回来,你乖乖等我哦。” “嗯。”确认小女孩望向他的黑色眼眸爬上的是单纯的信赖后,陆苍鸿才放开她的手,起身走出了这个临时搭起的病患收容棚。 出来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扬起头,望向灿烂夜空的黑眸蕴着浓浓疲惫。 美茵嘉活不久了。他知道这一点,而小女孩自己仿佛也明白。 昨日经过血液测试后,他证实她感染了目前正在这个国家肆虐的伊波拉病毒,连续多日侵袭她的高烧与疼痛正是此病的初期症状。 她会发烧、头痛、肌肉疼痛,接着呕吐、腹泻、皮肤出疹,最后内脏出血,全身组织溃败一念及此,陆苍鸿倏地握紧双拳,不敢再想。 浓烈的悔恨攫住他,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身为医生,却救不了她。 他救不了美茵嘉,救不了这个村落每一个得病的村民,他救不了即使他学医学了这么多年,即使他一加入cdc便一直从事此类第四级病毒的相关研究,他依然无能为力,依然救不了她,救不了这些村民。 他救不了他们──“别这样,苍鸿,那不是你的错。”清朗澄亮的嗓音在他身旁扬起,沉稳而淡定。 他旋过身,眸子映入一个男人的身影,与他一样穿戴一身特殊的防毒衣,俊容亦相同疲倦。 他是季海奇,是前几天cdc派来此处的医疗队六名成员之一,也是华人,可同为cdc服务的两人还是第一回共事。 他去年才加入cdc,而陆苍鸿已经被cdc派来非洲从事相关研究好几年了。 “我知道你很自责,但这不是你的错。”季海奇凝望他,眸中是完全的理解与感同身受。 陆苍鸿心一紧。 “你已经很多天没好好休息了,去睡一觉吧。” “不,”他摇头,语音喑哑“我睡不着。” “那就陪我喝一杯如何?” 她死了。 在挣扎了多天之后,小女孩终于逃不过死神的魔掌。 她死了。 陆苍鸿怔怔望着美茵嘉覆上白布的身躯,听着世界卫生组织派来的一位调查员低哑而沉痛地宣布“第五十一位了。” 第五十一位了。 陆苍鸿咀嚼着,心脏阵阵紧揪。 对他而言,这不只是代表这次伊波拉病毒在乌干达肆虐造成的死亡人数,也代表着即使他如何尽心努力,仍然救不了的病患数目。 而这其中甚至有许多是他之前在这个村落进行调查研究时便认识的朋友。 尤其是美茵嘉。 这个聪慧可爱的非洲小女孩与他一见如故,尤其当她用着当地土话在他身旁叽叽喳喳,比手画脚的时候,他总会联想起另一个在他面前也会变得特别活泼的女孩。 枫盈──她让他想起枫盈,想起那个远在台湾,已然多年不见的故友之女。 美茵嘉令他想起枫盈,那个聪明纤细的小女孩。 而现在她死了剧烈的疼痛忽地袭上陆苍鸿心头,他闭眸,压抑着呼吸,等待疼痛过去。 然而,疼痛并未逐渐消失,依然在这个燠热的十月夜晚,拧绞着他惆怅的心。 美茵嘉,美茵嘉,可爱的、可怜的小女孩,她在天国会过得快乐吧!她在台湾过得快乐吗? 脑海中两个小女孩的影像重叠,同时折磨着陆苍鸿,他握紧双拳,身躯忽冷忽热,直到一阵优美的小提琴声悠然地在夜空中扬起,轻轻回旋。 他怔然听着,感觉一颗焦躁不安的心仿佛逐渐宁定了,像浸润着沁凉水流。 他一向爱听古典乐,可从不曾听过如此安宁清恬的小提琴。 是谁?是谁拉的小提琴? 他茫然想着,举起步履,直觉地往琴音来源处走去。 终于,在转过一颗巨大的岩石后,他看见了拉琴的人──他就倚在巨岩边,墨密的眼睫在眼下形成阴影,神情宁静。 原来是季海奇。 他望着他,不觉摇摇头,没想到一个大男人也拉得出这样的琴声。 “感觉好多了吗?”在结束了最后一个清亮的音符后,季海奇扬起头,清澄的黑眸望向陆苍鸿。 他心一动,知道善解人意的新同事是特意以这种方式安慰自己“谢谢。很棒的琴声。”他顿了顿“你拉得很好。” “还行吧。”季海奇微微一笑,扬起眸,若有所思地凝望沉蓝天空,好一会儿,才悠悠开口“这把小提琴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女孩送我的。她同时也教会我领悟音乐以及人生的美好。” “听起来像是个特别的女孩子。你很爱她吧?” “我很爱她,她是我一生的至爱。” 陆苍鸿听着,脑海中忽地浮现一个清丽的倩影,朦胧得像老电影的画面,却又清晰得令他莫名心痛。 他深呼吸,推开了脑海中磨人的形象。 “你心中也有这么一个人吧?”身旁的男人仿佛感觉出他波动的心潮。 他没回答,却轻轻反问:“那个女孩离开了你吗?” “不,她一直在我身边。” “她在你身边?”他忍不住愕然。 “她一直在我身边,陪我走遍千山万水,一起欣赏着这个有情世界。”季海奇说着,星眸灿亮,双唇衔着浅浅的笑。 陆苍鸿听怔了,定定望着眼前认识不久的新朋友。 良久,他忽然轻轻叹息“海奇,你真让我无话可说。” 季海奇只是微笑。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傻?”他深深地望他。 “那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傻?”季海奇反问他,眸中掠过一丝灿光。 陆苍鸿一愣。 “其实我早就想问你了,苍鸿。”季海奇凝望他,眸中意味深长“是什么原因让你毅然决定离开台湾,加入cdc,然后一个人跑到非洲来研究流行病毒?一待就是四年多”他顿了顿,忽地摇摇头“这真的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 陆苍鸿没有回答。 事实上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促使他一个人飘洋过海的原因太复杂了,就连他自己也未必厘得清楚。 “肯定有一种力量,苍鸿。有一种力量支持着你这么做,除了你身为医者的热情与理想,我想,应该还有其他一些什么吧!” 是什么力量呢? 陆苍鸿凝思,微微茫然去吧,苍鸿,放心去吧,我会在台湾过得好好的。 来自多年前的温柔鼓励忽地在陆苍鸿耳畔回旋,他一凛,朦胧的星眸逐渐清明。 “是一个女人。”他终于开口,低哑的语音因心海里强烈的情感波潮而微微颤抖“一个温柔却坚强的女人,是她给了我力量” 他揪着心,想起四年来每一个孤独而寂寞的夜晚,是她的倩影,她的音容,她温柔的微笑抚慰着他,鼓励着因为身处异乡,一颗心格外彷徨的他。 是她给了他力量,让他有勇气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长久而持续地做研究;是她给了他力量,让他不至于成为放弃理想的懦夫。 是她──是对她的记忆、思念,以及无穷无尽的爱意支撑着他持续下去,虽然每一回想起她,对他而言,既是安慰也是折磨。 “我应该忘了她的”陆苍鸿摇摇头,唇角扬起自嘲的微笑,湛眸却潜藏着苦涩“可是却是由于对她的思念让我有了勇气──”说着,他再度摇头,扬眸望向季海奇“奇怪吧?” “不奇怪。”季海奇低声说,嗓音蕴着真诚的了解“我完全能理解你。” 陆苍鸿怔然,半晌,忽地懂了“因为你也是如此吧!” 因为他也跟他一样,心底一直记挂着一个人,不停地思念!任思念啃噬自己寂寞的心,却也从这磨人的疼痛得到了莫名的抚慰。 思念是种毒葯,明明会将一个人啃噬得空空落落,人却还恍惚地依赖着它“说说你的故事吧,苍鸿,我想听听看你的她是怎样一个奇女子。” “她不是什么奇女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外表柔弱的女人,但,内蕴的坚强与韧性却十分地惊人” 她是个单亲妈妈。 一个离了婚的职业妇女,一个得靠自己的努力撑起一个家的女人。 很平常,在现在这个社会,这样的女人多得是,并不特别。 也许因为未婚怀孕,也许因为离婚,也许因为丈夫逝世有太多原因造成了一个女人必须依赖自己的力量维持生计,并照顾年幼的孩子。 单亲妈妈,在这个社会是十分平常的。 可是,一个单亲妈妈却比普通的母亲更多了几分辛苦,一个离了婚的职业妇女也比一般妇女多了几分心理转折。 “这就是我们这一期的主题文章,由你来执笔。”主编对她微笑“告诉我们的读者这些单亲妈妈的心路历程,紫筠。” 身为这家妇女杂志的记者,她自然毫不犹豫地接受上级的指示,可思及下笔的着力点,她却迟疑了。 她该用什么样的角度去切入一个单亲妈妈的内心世界? 既然她同样拥有这样的身分,照理说她应该能比别的记者观察更细微,描写更深刻啊。 可她竟不晓得从何处落笔。 也许是因为她自觉自己并未扮演好这个角色。 就一个单亲妈妈而言,她其实并不及格,只要拿盈儿跟她的互动关系来举例就行了,这几年,女儿对她的态度并不会比一个陌生人友善多少。 才十一岁的年龄,就算她聪慧早熟,就算她智商超群,就算她连跳三级,现今已经是一个初二的学生,也不代表她就那么快进入纤细敏感的青春期了啊。 可是对方紫筠而言,这个十一岁的女儿已然跟那些十三、四岁的青春期少女一样令人头痛。 令她头痛──“盈儿。”她低低地、柔柔地唤着正沉睡于梦乡中的女儿“为什么我们的关系会变成这样?” 她低声问着,一面伸手,轻轻抚着女儿细致的容颜──枫盈的睡颜如天使,安宁甜美。 入睡后的她纯净得像天使,柔美可爱,可为什么清醒时的她会如刺猬一般螫人呢? 一念及此,方紫筠不禁叹息,思绪飞回昨天夜晚,当她接到女儿导师打来的电话后──“枫盈,”她匆匆走进陈枫盈的卧房,唤着女儿的名字。好久以前开始,这别扭的小女孩便已不再允许自己的母亲叫她的小名了。“老师打电话告诉我,你今天又没去上学。为什么?” “不为什么。”陈枫盈耸耸肩,漫不经心地应道,翻阅书本的动作不曾停歇,显然根本不想跟母亲进行沟通。 “上学真的那么痛苦吗?”她尽量放柔语调。 “本来就没什么意思。那些东西都简单得很,我不必上课自己学也会,何必到学校浪费时间!” “妈妈知道学校的课程对你而言并不难,可学习书本上的知识只是上学的目的之一啊,你还可以从学校里交到很多好朋友,跟你一起分享人生” “我才不要跟那些国中生交朋友。”陈枫盈截断她的话,不屑地撇撇嘴“一个个呆头呆脑的,成天只会捧著书本读,一点想像力也没有。”她冷哼一声,更加用力翻着书本“要不就聚在一起谈什么明星偶像的,无聊!” 无聊?这小妮子居然把青春少女特有的追逐偶像的心理视为无聊? 她究竟是过了青春期,或是根本还没到? 她不禁微微苦笑“枫盈,试着去了解他们好吗?你如果一开始就抱着排斥的心理,又怎么能跟班上同学做朋友?” “我说了我才不要跟他们做朋友!”陈枫盈尖锐地回应。 “枫盈” “不要吵我!我要念书了!” “你听我说” “过几天就要段考了,你不会想害我考不好吧?” “你──”她蹙眉,女儿任性无比的态度令她相当不悦“人生不是只有读书的,你以为书读得好就万事ok了吗?你该学习的东西还很多” “是吗?”陈枫盈旋过头,朝她淡淡冷冷地一笑“我只知道学生的本分就是把书念好,乱搞什么朋友关系不会有什么好处,说不定还会落到休学的下场。” 这是──在讽刺她吗? 这难道就是她们母女之间的沟通吗?如此尖锐而伤人方紫筠心一紧,收回迷蒙的思绪,凝望女儿的眸光朦胧而黯淡“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盈儿,妈妈还记得从前的你是多么乖巧,我还记得那时候妈妈忙着在大学修课,常赶不及回家煮晚饭,你会自己弄些简单的东西吃,还会细心地帮我也准备一份你从前那么乖巧,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她问,深深地、幽幽地、轻轻地,发自内心最深处吐露的呢喃,婉转却惆怅。 “为什么?”自唇间吐逸最后一句低喃后,她俯下头,轻轻在陈枫盈光洁的额上印下一吻,接着站起身,悄然离去。 在卧房的门扉静静关上后,一对澄澈的眸子忽地在黑暗中展开,如嵌在靛蓝夜空的星子,绽放点点灿光。 那幽微的光芒,像是眼泪。 “陈枫盈!你站住!” 娇细的女声在陈枫盈背后响起,她蹙蹙秀巧的眉,转过身“做什么?”她瞪着发声拦住她的女同学,纤细的身形虽瘦小,却气韵傲然,丝毫不畏惧眼前比她高上十几公分的同班同学。 她骄傲镇静的模样仿佛更惹恼了年纪比她还大几岁的少女,秀丽的薄唇一掀“瞧瞧这小鬼骄傲的模样!”少女偏过头,对站在一旁的几个男女同学说道“跩得二五八万似的,不过就是iq比别人高了一点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娇娇的嗓音像是裹了层糖蜜。 只可惜那对圆瞪的眸子,盛气凌人又小心眼,一点气质也没有。 陈枫盈轻扯嘴角,在心底讽刺地评论,清亮的眸仍是直视着显然有意找她麻烦的女同学“是啊,我的iq是比你们高了一些,我承认。”她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外加一个淡然的耸肩“那也没什么,用不着因此记恨我吧?” “什么?你说我们记恨你!” 挑衅的言语看来不只惹恼了面前的女同学,连周遭围着的一群男女同学全数得罪了,全都睁大眼,死命瞪她。 如果眸光能伤人,陈枫盈早不知遭受多少酷刑,可她只是淡漠地承受着众人的眼神,一语不发。 这些无聊的同学要找她麻烦就尽管找吧,她才不怕! 可说完全不恐惧,又显然是违心之论,尤其当一个男同学从裤袋中掏出打火机,一步一步走近她的时候。 “你想做什么?”她紧盯那名身材高大的男同学,语气防备。 “放心吧,我不会揍你。”听出她冷淡的语调中潜藏的慌乱,男同学得意地笑了“欺负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女生没什么意思,我就从你身上拿些纪念品,当作你对我们的道歉好了。” “你我为什么要向你们道歉?”望着少男逐渐接近的身影,陈枫盈呼吸一紧,心韵随之一乱,她暗自咬牙“你究竟想做什么?” “没什么。”他邪邪一笑,忽地猿臂一伸,扯住她披散肩后的长辫子。 “你干什么?”陈枫盈吃痛,不觉尖叫一声“放开我!”她锐喊,一面挣扎。 可另一个男同学却迅速上前,双臂钳制她纤细的肩,让她动弹不得。 “嗯你们究竟要干什么──”她问,嗓音微微破碎,却仍挺直背脊,不许自己示弱。 “你很得意你这头长头发吧?天天編著这么长的辫子,不累吗?我来帮你减轻负担怎样?” 他们他们要烧她的头发? 领悟到男同学语中威胁的况味,陈枫盈淡淡惊恐,小小的身躯冻立原地,不敢移动分毫。 “怎么样?”最先发话的少女再度开口“只要你乖乖求饶,认一声错的话,我们就放过你。” 她咬牙,默然不语。 “快道歉啊,要不真的把你的辫子烧掉哦。” “我不”她才不认错,她没有错! 她绷紧身子,屏住呼吸,不许自己开口说话,更不许自己流露出一丝求饶之意。 “这丫头脾气挺硬的嘛。” “看来不给她一点苦头吃不行了。” “烧吧,看她还嘴不嘴硬” 带着恶意与嘲讽的语音在陈枫盈耳畔此起彼落,拉扯着她纤细的神经,她悄悄深呼吸,垂落眼睑。 灼烫的热气袭向她细嫩的后颈,她身子一颤,不一会儿,小巧的鼻已嗅到一股淡淡的烧焦味。 他们真的会烧掉她的辫子她想,心海卷起惊慌的浪潮,可身子却仍是一动不动。 她不会认输的!就算两条辫子都被烧了,就算从明天开始必须顶着一颗光头,她也绝不会出声求饶。 想都别想! 她绝不会认输的,绝对不会“你们做什么?”一阵清亮的男人吼声忽地震响,吓得一群国中生四处奔窜。 陈枫盈依然闭着眼,一动也不动。 “你还好吧?枫盈,没事吧?”男人的嗓音温煦地拂过她。 她呼吸一紧。 这嗓音──如此熟悉,该早埋在记忆深处许久许久,怎么会一念及此,她猛然旋过身。 清丽的眼眸落入男人俊朗挺拔的身形,以及一对蕴着浓浓关怀与淡淡笑意的星眸。 不可能──她眨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啊,枫盈,不认识我了吗?” 不认识他?她怎么可能不认识他?怎么可能不记得他? “是你──”低哑的嗓音梗在喉头,怎样也无法顺利吐逸。 但男人却仿佛明白她的意思,轻轻地、浅浅地微笑“是我。”他凝望她,眸中流动温暖的波光“你长大许多了,枫盈。” 她怔然“是啊,我长大了”羽睫一颤,一颗晶莹泪珠静静停歇其上。 夜,逐渐深了。 夜晚的天空如画家任意在画布挥洒的蓝,染了一层又一层,一层再一层,逐渐沉闇,逐渐深邃。 夜!逐渐深了,而她的心,逐渐疲累。 疲累与空虚。 空虚方紫筠涩涩苦笑,照理说她现今这么忙碌又紧张的生活实在不该有余力令她觉得空虚的,生活就像一只陀螺,日日不停地打转,哪里有空间让她感觉这百无聊赖的空虚呢? 可她就是觉得空虚。 在挤着公车上班的时候,在外头采访调查的时候,在杂志社写稿的时候,甚至在家里悄悄凝视着女儿睡颜的时候──这感觉像自动黏上身的针叶,怎么也抖落不掉,却刺得人全身发痒、发疼,无奈至极。 “该怎么办呢?”方紫筠仰头,喃喃自语“为什么我有这样的感觉呢?我有工作,又有女儿,为什么还会觉得空虚和寂寞呢?”她幽幽叹息,凝望着靛蓝星空,天上只有一轮清冷新月,一颗星子也没。 就连天空,也如此寂寞一念及此,方紫筠忽地甩甩头,推开恼人的思绪。 不能再这么想下去了,再继续放纵自己,她只会深陷顾影自怜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不能再继续这么放纵自己了她想!深深呼吸,打开皮包,掏出钥匙,轻轻转开四层楼公寓的大门。 拾着破旧的阶梯,她一级一级缓缓爬上四楼,然后以更加轻巧的动作开门。 已经半夜一点多了,她不想吵醒应该早已坠入梦乡的女儿,因而动作格外轻微细巧。 悄然锁上门,她伸出一只手摸索着门边的墙,按下开关。 鹅黄色的小灯亮起,倾泄一厅柔美光芒。她将钥匙搁回皮包里,蹑手蹑脚地进屋。 墨绿沙发上模糊的黑色人影忽地攫住方紫筠的视线。 是盈儿?她怎么在客厅里睡着了? 黛眉一凝,缓缓绕过沙发,亭匀的身躯落定沙发前,接着,颤抖的菱唇倒抽一口气。 蜷曲在沙发上的,确实是陈枫盈纤细娇小的身躯,可在她身畔,还有另一颗黑色头颅。 是一个男人,他的头搁在沙发上,身子却坐倒在地,修长的双腿状若闲散地交叉着,而右手被陈枫盈的小手紧紧抓住。 方紫筠瞪着眼前的景象,不敢置信。 内心深处,有某根弦被悄悄牵动了半晌,朦胧的泪水终于湿润明眸,她抚住喉头,试图掩往一声声逃逸出口的细碎呜咽。 第九章 有什么声音惊醒了他。 细微的、几乎让人无法辨认的声音,若不是他心里挂念着,睡得浅,根本不可能听见这样轻微的声音。 他扬起头,缓缓展开眼睑。 微微酸涩的黑瞳映入的是他意料当中,却也出乎意料的纤袅倩影。 意料中的是他早明白今夜必能在她家遇着她,意料外的是她竟然又比他记忆中更瘦了,眼角眉梢淡淡扫上了岁月的痕迹,镌刻着疲惫。 他心神一凛,最后一丝残余的睡意迅速褪去,站直身子,他忍不住冲口而出“为什么不叫我回来?” 粗鲁的一句质问,蕴含着一些些激动,一些些不满,一些些责备,却有更多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啊。 这样浓烈的心疼听得原本静静伫立的方紫筠一阵激颤,墨睫一眨,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来,她连忙咬牙,极力忍住。 不该这样的怎么每回一见到他,自己就变得如此脆弱呢?不该这样的。 她深深呼吸,眨回软弱的泪水,取而代之的,是唇畔一抹温柔的笑意。 他深深望她,又是心疼,又是折服,好一会儿,才找回喑哑的嗓音“我不是说过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马上飞回来吗?” “我也说过,我能好好地照顾自己。”她凝睇他,明眸温柔似水“不是吗?” “你说的是你会拥有自己的幸福,你说的是你会与陈君庭好好守护一个美满的家,你说的是你会有美好的婚姻、美好的家庭,可是” “我是说错话了。”她柔柔地打断他激动的话语“所以你要怎样?专门飞回台湾指正我的错误吗?”明眸蕴着玩笑般的辉芒。 “紫筠,你──”见她在如此境况下竟还嘻笑般地回应他,他忽地哑口无言,伸手抓了抓微微凌乱的头发,又是懊恼,又是焦急。 见他发自内心为她担忧着急的模样,她心脏一紧,几乎不能呼吸。 “苍鸿,别这样”她屏着气息细细说道。因为要不屏着气,她怕自己的嗓音会不争气地破碎。“我很好,不过离了婚而已。” 不过离了婚而已? 陆苍鸿瞪着她,不敢相信她竟如此轻描淡写。 不过离了婚而已? 她十七岁便怀孕结婚,辛辛苦苦跟着陈君庭一起白手起家,半工半读,还得带孩子──如此含辛茹苦尽委屈,换来的仍是一纸无情的离婚协议书! 她情何以堪啊! “为什么”他咬紧牙,克制想拉高嗓音的冲动“那家伙会无缘无故要跟你离婚?” “这个说来话长。”她摇摇头,微微苦笑,眸光落向依然静静躺在沙发上的陈枫盈“我先抱枫盈回房睡吧。” “我来抱。”他抢在她之前伸出双臂,轻巧地抱起熟睡着的陈枫盈,缓缓走向卧房,轻轻将她放下。 看着他如此轻缓而温柔的动作,方紫筠只觉喉头一梗,连忙伸出玉手,抚住微热的咽喉。 她看着陆苍鸿为陈枫盈拉上被子,接着轻轻在她小巧的额上印下一吻。 她怔怔地望着,神思一下抽离,不知所之。 直到陆苍鸿的嗓音唤回她迷蒙的思绪──“我们到客厅聊吧。” “很抱歉我们家只有三合一咖啡。”方紫筠一面说,一面递给陆苍鸿一杯刚刚冲好的热咖啡“我还记得你有多讲究咖啡的品质,也记得你煮的咖啡有多么好喝”她眨眨眼,思绪短暂迷离,好半晌,唇畔才又巧笑倩兮“你现在煮咖啡的技巧肯定又进步了。” “你猜错了,我可退步得厉害。”陆苍鸿摇摇头,接过咖啡,首先浅饮了一口“你要知道,我这几年在那儿别说咖啡机,连三合一咖啡包也难得买到,只有进城的时候补充一些,回去随便煮壶开水就冲了,哪里还讲究那么多。”他解释着,俊朗的星眸灿亮,漫不经心的语气仿佛不以为意。 但她听了,心脏却重重一击。 她差点忘了,这几年他可是一个人身在异乡,而且,还身处大部分地区仍然蛮荒落后的非洲。 “你过得还好吗?”她问,语气淡淡酸涩。 他听出了,一扬眉“别误会了,我的生活可没你想像的那么不堪。就是偶尔到丛林里的村落采集样本、搜集资料时比较辛苦些,而且我大部分时候也不是一个人,我们有一组同事一起做研究的。” “是吗?”她微笑,在沙发的另一侧坐下“说说看你在非洲的生活吧,苍鸿。” “我不是在信里告诉过你了?” “我想听你亲口说──” 他真的告诉她了,娓娓道来,从他初到非洲时的陌生与彷徨,到他终于能够掌握来去于都市与丛林间的生活。 他告诉她他的研究、他的同事、他在非洲认识的人们,以及非洲壮丽辽阔的自然风光。 他描述非洲的野生动物大象〃子、老虎、羚羊描述一望无际的草原,以及夕阳西沉时,暮野苍茫的景象。 他将自己游走于非洲各国之间的见闻与她分享,有趣味的,也有令人生气的,还有更多不可思议的。 他告诉她他每天的日常生活,如何与村民交谈获取资讯,如何进行调查,如何做实验,如何进行研究分析。 她听到了许多许多,听到了他的热情、他的抱负,也听到了他的无力与伤感“那个小女孩美茵嘉,真的死了吗?” 当他提起这个非洲小女罕,她明白他是真的十分喜爱她,也特别为她的死去感到无奈与失落。 “嗯。”他点点头,语气仍潜藏着淡淡心痛“她有很多地方让我想起枫盈。” 她沉默无语,静静在心头咀嚼他的苦痛与寂寞是的,寂寞,她从他这一连串的话语听到了寂寞,虽然他不曾这么说,虽然他无意显露出这样的情感,但她仍敏感地听出了,听出他不想让她明白的寂寞。 可她也听到了,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存在,一个对他青睐有加的女人。 “你说那个米雪儿是你的同事?”她淡淡地问,语气淡得不能再淡,可心情也酸得不能再酸。 “她可有趣了。”提起这个总闹笑话的女同事,陆苍鸿就不禁想笑“她是道地的美国人,她家是查理斯敦有名的世族,可却让这个宝贝女儿一个人到非洲来工作不过我也真佩服她,她去年来的,直待了十个多月才终于承认自己吃不了这种苦,打道回府。” 她是为了你才勉强自己留这么久的,你不明白吗?傻瓜。 方紫筠颤着唇,有股冲动想反驳陆苍鸿,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口。 他一向看人看事看得那么透、那么清楚,不可能感受不到总爱跟在他身边晃的米雪儿对他的情意,也许他是不想点破吧。 总之,不干她的事。 不干她的事──“说完了我的故事,也该换你了,紫筠。” 她一愣,迎视他深邃的眸,那其间荡漾着柔柔波涛。她望着,几乎有种错觉以为自己正在其上载浮载沉──“告诉我你跟陈君庭怎么一回事。” “该轮到我被审问了吗?”她半开玩笑,却在他认真的眼神中明白自己终究逃不过这个话题,只得轻轻地、幽幽地叹息“他说他不再爱我了,就这样。” “不再爱你?”陆苍鸿剑眉一皱“他爱上了别的女人?” 她摇摇头“他说他其实不爱她。” “那么,的确有这么个女人了。” “嗯,张凯琪,你也认识的。” “张凯琪?”他微微吃惊“我们的国中同学?” “嗯。”“原来是她啊──”陆苍鸿沉思着,一幕幕国中时代的回忆在他脑海迅速浮掠,他似乎有些明白了。“陈君庭跟张凯琪在一起?” 她默然,轻轻点头。 “而陈君庭说他并不爱她?” “他是那么说的。” “是吗?可是张凯琪却爱他很久了。”陆苍鸿低低叹息,为多年不见的女同学感到淡淡悲哀。 “张凯琪爱他?”乍然听闻此消息,方紫筠不觉惊愕“可是君庭说,他们其实并不爱对方──” 我们之间虽然没有爱,可我们了解彼此,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同样软弱卑微的平凡人,不像你们这么坚强。 到现在,方紫筠还深深记得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后,陈君庭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他便与张凯琪一起飞到巴黎去了。他去学画,而她则经营一家属于自己的画廊。 “他就这么走了?”听完她的叙述,陆苍鸿无法不感到愤怒“就这么抛下你们母女俩?” “不,不是的,其实他都有按时寄钱来──”方紫筠连忙解释“他并没有忘了自己对枫盈的责任。” “是吗?” “是的。”她点头,半晌,忽地冒出一句“其实这也该怪我。” “怪你?为什么?” “因为我虽然嫁给了他,却似乎从来不曾真正在他身上用过心” “你不曾对他用过心?”陆苍鸿瞪她,一向宁定的心海掀起不平的波浪“你照顾他、照顾他的孩子、照顾他的家庭,他有什么不满〔么委屈,哪一回不是在你这儿求发泄、求安慰?他有没有想过你也有不满,也有委屈,为什么不是他来体贴你的心情、来照顾你呢?”他紧紧攒眉,下颔急遽抽动的肌肉显示了他内心的激动“为什么你在他面前总要扮演母亲,而他在你面前永远像是个孩子呢?为什么?” 他激动地质问着她,她却只是愕然,无法回应。 她像个母亲,而君庭像个孩子? 她从来不曾这么想过! 可当陆苍鸿如此质问她时,她忽地领悟到她与陈君庭的关系确实如此。她的确像母亲多些,而他确实像孩子多些。 “为什么你总要为他说话?紫筠,”陆苍鸿问她,语气既是无奈,也是失落“在他如此对你之后,你还依然这么深爱着他吗?” “我深爱着君庭?” “一个女人若不是深爱着一个男人,又怎会甘愿成为永远为他收拾一切的母亲呢?”他涩涩地道,神色微微黯淡。 她掩落墨睫,默然不语。 没错,她原来是爱他的,真的爱他。 她爱他如一个孩子,一个最可爱、最让人心疼的小男孩,她要自己好好地待他、宠他,好好地照顾他。 是的,她的确爱他,她爱他如子。 但一个女人是不可能永远在心爱的男人面前只扮演母亲的,她有时想要成为任性的女儿,有时想成为撒娇的妹妹。 而一个男人更不能容忍自己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他希望自己是足够强壮的,能够为他的女人遮风挡雨。 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君庭终于会与她走上离异之途的原因。 因为他不想只是一个孩子,而她不想只是一个母亲。 所以她永远不够爱他,而他永远感受不到她像一个女人一般依赖他。 她终于明白了,明白她与君庭之间错综复杂的情感──可她不明白的是,她对另一个相识十多年的男人又是怎样一份难解的情感呢? 而他对她又是怎样的感觉? “苍鸿,你为什么突然回来?”那夜,在黎明到来前,她轻声问他。 他沉默许久“我不放心你。” “可是我很好啊”“是啊,你写给我的每一封信、跟我通的每一个电话都说你过得很好,要我不必担心,可是,你却没告诉我你跟陈君庭离婚了,你没告诉我这几年都是你一个人带着枫盈生活,没告诉我他就这么把你们母女俩留在台湾” “苍鸿,我” “为什么不告诉我?紫筠,为什么要瞒着我?” “因为我不想你为我担心。因为我不想──”她深吸口气,终于沙哑着嗓音坦承“我不想你为我回来──” 一念及此,方紫筠忽地叹息了,掷笔起身,端着马克杯来到阳台,抬头望向天际明月。 明月半满,依然莹然清澈。 她痴痴地凝望着,杯口送入菱唇,浅浅啜了口咖啡。 咖啡已半凉,微微苦涩。不过无妨,她就爱喝半凉的咖啡,她喜欢将一杯咖啡由香浓暖热喝到苦涩冰凉,喜欢细细品味这其间含蓄而隐微的变化。 她仰起头,一面任微凉苦涩的滋味在舌间回旋,一面漠漠悠悠地喃喃自语“我不想你为我回来,因为我不想成为你的女儿,你明白吗?苍鸿。” 苍鸿,苍鸿,苍鸿,苍鸿她在心底默念着这个数年来总在她梦里百折千回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回又一回。 她不想成为他的女儿,可她却发现自己正逐渐依赖他,不只她,盈儿也一样。 她们俩都依赖他,都喜欢他,都盼着他经常出现在她们家里,盼着他与她们一起吃晚餐、聊天,假日的时候带她们出游。 甚至她与盈儿之间几年来冷淡的相处模式,也得靠着他来当两人的润滑剂。 盈儿不听她的话,却肯听他的,她谁都不服,就服她这个了不起的鸿叔叔。 她真的不晓得该拿这孩子怎么办,尤其在这个下午,当她接到一通来自学校导师的电话,希望她能马上到学校去谈一谈。 “她跟同学打架。” 导师简单地解释,方紫筠却听得心惊胆跳,匆匆忙忙赶到学校去。在跟枫盈的导师谈了大约半小时后,她不能不对这个令她伤脑筋的女儿生气。 “枫盈,你为什么要跟同学打架?”两人刚刚踏进家门,她便忍不住质问枫盈。 陈枫盈的反应是瞪她一眼,接着踱向厨房,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开水。 她不能不为这样忤逆的反应感到愤怒“枫盈,回答我!你跷课逃学也就罢了,为什么还找放学途中的同学麻烦?” “我才没找他们麻烦!”陈枫盈一面喊,一面用力一挥手臂,玻璃水杯在流理台上击出清脆声响“是他们挑衅我!” “他们挑衅你?”方紫筠一脸狐疑“他们干嘛要那么做?” “我怎么知道?”陈枫盈一翻白眼。 “枫盈,告诉妈妈实话,究竟是” “我说了不是我去招惹他们,是他们来招惹我!你为什么不相信我?”陈枫盈恨恨地瞪她“你真以为我会笨到去找那些都比我身材高大的同学麻烦吗?” “枫盈!”她实在看不惯女儿这种趾高气扬的态度,气得面色发白,全身颤抖“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又逃学,又跟同学打架,你怎么变得这么坏” “我才我才不坏!”陈枫盈倔强地反驳。 “不坏?不坏怎么会经常不到学校上课?”方紫筠语气严厉“不坏怎么会跟同学打架?你明明就不对,还要为自己找借口!” “你──”陈枫盈瞪她,小巧细致的容颜渲染浓烈愤怒“我知道你讨厌我,你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女儿!你既然这么讨厌我,当初为什么还要争取我的监护权?” “嗡帳─”方紫筠极度震惊,不敢相信女儿竟这样质问自己,她竟如此激烈地瞪自己的母亲,仿佛充满了恨意。 天!她这个女儿究竟是怎么了? 她张开唇,还来不及吐逸任何言语,陈枫盈清脆的嗓音再度激动地掷落“我知道了,因为爸爸也不要我对不对?曾外公死了,外公不喜欢我,外婆也不理我,没有人要我,所以你才不得已让我跟着你,对不对?要不是我这个拖油瓶,说不定你早就钓到金龟婿了” “枫盈!你怎么这么对妈妈说话” “我偏要说!你就是讨厌我,嫌我拖累你”“住口!” 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陈枫盈的话,她伸手抚住热痛的颊,瞪向方紫筠,眼神尽是不敢置信。 “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嗡帳─”方紫筠无语,这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刚挥出去,她立即就后悔了,尤其见女儿细嫩的脸颊迅速漫开一片嫣红,心脏更是重重一扯“对对不起,枫盈,妈妈太激动了,是我不对”她喃喃道着歉,试图安慰自尊与心灵同时受创的女儿。 可陈枫盈不听她,一双大而圆亮的眼眸狠狠瞪着她,半晌,逐渐漫上朦胧水烟。忽地,她重重一跺脚“我恨你,我恨你!你我就知道你讨厌我!既然如此,当初就不应该生下我!”她尖着嗓子喊着,语毕,纤小的身子一旋,翩然奔出了厨房。 方紫筠瞪着女儿疾速在眼前消失的背影,双腿一软,倒落在地。 她背靠着墙,闭上眸,虚软的身子被某种无力感紧紧攫住。 陆苍鸿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 屋内一片漆黑,连一盏灯也没,只有从客厅落地窗射进来的最后一丝天光,在屋内浮移浅淡的光影。 而方紫筠坐倒在地,背靠着墙,紧闭着眼的脸庞写着无奈与哀伤,低低垂落的肩膀像压着无尽的孤寂与落寞。 陆苍鸿看着,心中大痛。 “怎么回事?紫筠,发生什么事了?”他急忙奔向她,蹲下身,轻轻握住她颤抖的肩膀。 她茫然扬首,迷蒙的瞳眸在认清来人是他时忽地一亮,双手紧抓住他的衣袖,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紧紧攀着他。 “苍鸿,为什么?”她急促地说,呼吸凌乱,嗓音喑哑“我真搞不懂枫盈,她为什么会变得这么骄纵任性?为什么这么讨厌我这个母亲?” “她讨厌你?怎么会?”他蹙眉,为她仓皇慌乱的模样强烈心疼“你们是不是发生什么误会了?” “我刚刚枫盈跟我吵了一架──”她颤着语音,将今天下午陈枫盈的导师请她去学校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陆苍鸿。 听罢方紫筠慌乱而沉痛的说明,陆苍鸿沉默半晌,好一会儿,才静静开口“这件事你可能真的误会枫盈了,紫筠,我也认为是那些同学先挑衅她的。” “为什么?”黛眉一凝,不解。 “其实我上回遇到她时,正有几个同学打算烧她的头发。” “什么?”方紫筠一惊“烧她的头发?为什么?” “我问过她,她说那些同学对她平日在学校的与众不同很反感,觉得她爱现。” “她爱现?”方紫筠茫然,在仔细咀嚼过陆苍鸿的话语后终于逐渐领悟,怔怔地低喃“她从来没告诉我她在学校被人欺负” “也许她不想令你担心。” “不,不是的,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太失败了,我不够关心她,我竟然连自己的女儿在学校遭人欺负都不晓得──”她恍惚地说,在明了自己方才的不信任是怎么重重伤了女儿的心后,胸膛顿时被一股浓浓的悔恨攫住,揪得她发疼“我不该误会她的,难怪她反应那么激烈,我错了──”她伸手掩住脸,呼吸细碎。 望着她痛苦而后悔的神情,陆苍鸿格外不忍,拉下她掩往面容的玉手,轻轻握着“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你了,”他凝视她“你跟枫盈似乎有什么心结。” 他语气温柔和煦,带着某种令人心安的况味,方紫筠听了,仓皇的心绪稍稍一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我跟君庭离婚后,这孩子似乎就一直不谅解我。”她深呼吸,告诉他傍晚时与陈枫盈的争吵“她好像认为我讨厌她,不喜欢她──” “她以为你不想要她吧。”陆苍鸿静静地指出。 “我怎么会不想要她呢?”方紫筠叹息“她是我最亲爱的女儿啊。” “我明白那小妮子,她跟一般小女生不一样,想得特别多──”他顿了顿“也许她认为自己拖累了你。” “拖累我?”她不解。 “我不是很确定,但──”他犹豫数秒,终于还是决定单刀直入“有没有可能她已经知道自己是未婚怀孕的孩子了?” 她闻言一震。记忆如走马灯,在她脑海疾速飞掠当初为什么不干脆打掉小孩算了,也不至于闹到要休学,还被迫嫁给我! 你既然不爱我,不愿意嫁给我,当初就不应该生下枫盈,不应该让我娶你!你你以为只有你的人生被毁了吗? 我也有我的遗憾啊,方紫,我想拿奖学金,想到巴黎学画可最后我却只能留在这里,留在这见鬼的台湾! 天啊,难道枫盈一直记得这些话?难道这些年来她一直深深记得? 方紫筠想着,倏地倒抽一口气。 “怪不得她会那么说说我跟君庭都不想要她天!” 蓦然想透了一向聪明剔透的女儿心中可能在钻什么牛角尖,方紫筠好不容易稍稍平静的心绪再度慌张起来,心跳狂野“她现在去哪儿了?苍鸿,你说这孩子跑哪儿去了?”冰凉的玉手紧紧拽住陆苍鸿的“她会不会想不开天啊!”“不会的,紫筠,别急,”陆苍鸿安慰着她“我们会找到她的,别着急。” “教我怎么不着急?是我误会了她,是我骂走了她,我真担心她会做什么傻事” 她愈说愈焦急,愈想愈慌乱“不行,”她倏地站起身,神情狂乱“我要去找她” “我们都去找,分头找,定下心来,紫筠,我们一定会找到的──” 雨,细细绵绵,织成半透明的雨幕,无声无息地漫天覆落。 妈妈说小的时候她们住基隆,她很喜欢雨,每回下雨的时候,她总会兴奋地跑到屋外,伸出小手,固执地想承接冰沁的水珠。 妈妈说她喜欢雨妈妈一定记错了,她不喜欢,她不喜欢! 她讨厌雨──陈枫盈仰起清秀脸容,冰沁的雨水顺着屋檐落上她秀丽的眉、她浓密的睫、她细嫩的颊、她苍白的唇,然后,沿着她小巧的颈项沁入她空落的胸膛好冷。 她蜷曲着身子,用双臂环住自己纤细的肩膀,螓首深深埋入双膝之间。 她不喜欢这么冷,不喜欢这么冷的雨她想着,神思逐渐恍惚起来,直到一个满蕴关怀与焦急的嗓音温柔地唤回她。 “盈儿,盈儿──” 她仰起头,不敢相信落入星瞳的人影──是妈妈,是妈妈! 又酸又痛,再混合著莫名愉悦的滋味瞬间袭上她心头,紧紧攫住她一颗小小的伤的心。 “盈儿枫盈,”妈妈温柔地望着她,温柔地喊着她“原来你在这儿,知不知道妈妈好担心你?傻瓜,快穿上这件外套,要不着凉了” 她痴痴地看着母亲脱下自己身上的薄外套,裹上她的身,当薄外套带来的暖意逐渐覆落她,她感觉自己的心脏重重一牵,泪雾跟着在眸中氤氲。 “妈妈,我问你,”她深深吸气“我问你一件事,你你要老实回答我。”她很朦胧很朦胧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小脸上的神情却很认真很认真。 方紫筠心中一痛,感觉到了那潜藏在她认真神情后的浓浓苦涩,她也跟着深呼吸,要自己保持镇静的心绪。 “你问吧。”她温和地鼓励着陈枫盈。 “我问你你当初是不是其实不想生下我的?你”陈枫盈顿了顿,咬着下唇,颤着嗓音,眸子凄楚而迷离“要不是我,你不会被迫休学,被迫那么年轻就跟爸爸结婚。” 她果然是为了这些在苦恼。 这个傻孩子! 既然确认了女儿心中的死结是什么,方紫筠决意用最大的耐心与诚意为她解开。 “我的确有遗憾,枫盈,我那时候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我从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早结婚,还必须暂时放弃学业──”她和煦地、温婉地微笑,虽是叙述着年少时的不情愿,眸中却流动着一股温暖“可是,我还是决定生下了你,而当我第一眼看到你,枫盈,”玫瑰色的唇扬起柔美的弧度“当我第一次将你抱入怀里,我就知道自己得到了最珍贵的补偿,我得到了一生的宝贝。” “我是你的宝贝?”陈枫盈怔怔地瞪着母亲朝她伸过来的双手,感受她柔细的玉臂搭上自己的肩,带来更强烈的温暖。她颤抖了,不敢相信这一切,只好拚命地摇着头“可是如果不是我,你的人生不会一团糟,你会顺顺利利地考上大学,然后毕业出来工作,也许现在早就是在某个领域成就非凡的职业女性”她一顿,嗓音几乎哽咽在喉头“你不会是现在这个离了婚,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的单亲妈妈──” “没错,我是牺牲了一点青春年少,再加上一个未知的未来换来了你。”方紫筠凝望着她,语音依然温柔“可你知道吗?枫盈,我现在仔细想想,其实我并不后悔。” “你真的不后悔?” “我不后悔。也许当初如果不生下你,我的人生会跟现在不一样,我也许不会离婚,也不必当个单亲妈妈,可是枫盈,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也会不完整,我见不到你笑,见不到你哭,听不到你喊我妈妈的可爱声音”方紫筠说着,心中一酸,泪珠跟着沾上眼睫“你知道吗?妈妈舍不得没有你,我真的不能没有你。”她扬起右手,温柔地抚上女儿的颊。 “妈妈──”陈枫盈怔怔地喊着,当迷蒙的脑子想清楚了母亲一番话代表的意义,她激动了,双手握住方紫筠停留在她颊畔的手!“妈妈,不要丢下我,不要不要我”她急迫地、慌乱地说,一字一句皆是来自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与恳求“我好怕你不要我,好怕你其实一直恨我拖累你我毁了你的人生──”她咬住唇,不争气的泪水忽然决堤,转眼淹没她整张小脸。 “枫盈,枫盈”方紫筠跟着流泪,嗓音梗在喉头。 “叫我盈儿,妈妈,我是你的小盈儿,我只要你叫我盈儿,我喜欢听你那么叫我我”纤小的身子忽地一软,整个倒入方紫筠怀里。 极度的恐惧与焦急攫住方紫筠“盈儿,你怎么了?盈儿!”她喊着,拚命摇晃着怀中纤细的小人儿“盈儿,盈儿” “她晕过去了。”一件温暖的薄外套覆上她颤抖的肩,跟着一双手臂接过了倒落她怀里的孩子,他伸出一只手,探了探陈枫盈的额头“有点发烧,应该是着凉吧。” “苍鸿──”仰起头,怔怔地望着那个自然而然接手一切的男人,他神情一贯的温润镇定。 他微笑,伸手拉起她,一面柔声嘱咐“你也穿上我的外套吧,免得也着凉了。” “嗯。”“走吧,我们回家吧。” 回家。 方紫筠怔怔地咀嚼着这含意深刻的两个字。 回家。 她默默地随着陆苍鸿的步履缓缓前进。 朦胧的雨雾中,昏黄的街灯拉开了两人并肩而行的影子,好长,好长,仿佛可以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妈妈,我不要当天才儿童,我不要当国中生,我只要当你的盈儿,我想永远当你的小盈儿,不要丢下我,别不要我” 模糊的、低喃的呓语从苍白的小嘴中断断续续地吐逸,重重撞击方紫筠的心。 “哦,天啊!”她捂住唇,拚命抑制想哭的冲动,泪水却仍然固执地冲上眼眸!“天啊!”她转过身,螓首埋向陆苍鸿宽阔的胸膛。 他心一紧,拍抚着她轻颤的背脊“别这样,紫筠,别哭了。” “我一点都不了解她苍鸿,原来她这么痛苦”她哭着,嗓音微微破碎“天我不是个好妈妈,我这个做妈妈的太失败了──” “别这样自责。你是个好妈妈,紫筠,我知道你是” “不,我不是,我知道自己不是,我不够关心她” “别这样,紫筠。”他微微慌乱,感觉一颗心都被她哭拧了,可却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能重复着这么一句“别哭啊,别哭。” “我连我连自己的女儿都照顾不好,我是不是很可笑” “不,不可笑,一点也不。你很辛苦,紫筠,身为单亲妈妈本来就比一般人辛苦” “就算如此,我怎么能连自己的女儿在想什么都不晓得呢?我没照顾好盈儿──” “让我来照顾你们!”他激动地说,压抑在心底许久的深深渴求终于冲口而出“紫筠,让我来照顾你们。” “什么?”她忽地扬起脸庞,不敢置信。 “让我来照顾你们,紫筠,”他温柔地凝睇她“嫁给我吧。” 她愣了好一会儿,半晌,才终于领悟他话中含意。 酸、涩、甜、苦,交杂的滋味在她心头流窜,她只能怔然,不知所措。 第十章 机场大厅,出现-对男女的身影。 其实在机场,男男女女交错来去是平常不过的事,可不知怎的,这对男女就是特别引人注目。也许是一身香奈儿皇家黄套装的女人长相太过艳美,眸中氤氲的神韵太过妩媚,也许是她身旁的男人一张戴着墨镜的脸庞太过性格,紧抿的方唇太过桀骜不驯。 也许,惹人注目的不是他们两个本人,而是围绕在他俩身边,一路跟着小跑步的记者们。 镁光灯不停地闪,记者清亮的嗓音此起彼落,可这对男女却置若罔闻,依然踏着漠然的步履前进。 终于,两人上了一辆纯白的凯迪拉克,狠狠甩开身后苦苦追逐的记者。 男人摘下墨镜,俊朗的眸中燃着灼亮火焰。 女人偏头望他,红唇勾起若有深意的媚笑“没想到吧?再度回到台湾竟然受到如此欢迎。” “是没想到。想当初我离开台湾,不过是刚刚在画界闯出名声的穷小子。” “而今,却已是载誉归国的名画家了。”女人轻轻一笑“这回来台湾开画展,媒体可真是给足了面子,特别赞扬你是当代的天才华裔画家,说连法国人都对你的画风靡不已呢。” 男人没说什么,只是冷冷一撇嘴角。 “怎么?你不会到了现在还怀疑自己在画界的价值吧?”“我从来不怀疑自己的天分。”他冷冷接口“我只是怀疑一般人真的看得出来吗?” “好狂妄的语气啊。陈君庭。”女人凝望她,淡淡嘲弄的语声蕴着笑意。 “是你教会我狂妄的。”他回望她,微微一笑。 她没说话,静静看了他好-会儿,然后偏过头,缓缓点起一根烟“这次回台湾,第一件事想做什么?” “我想先去看看她们。” “嗯。”她点点头,直视前方,仿佛若无其事地应道,可夹着细烟的手指却微微一颤。 “妈妈,听说鸿叔叔向你求婚?”陈枫盈仰起头,木质汤匙调皮地指向坐在她身畔的女人,舔着冰淇淋的唇抿着意有所指的甜笑。 面对女儿突如其来的询问,方紫筠心跳一停,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她咬住下唇,感觉两道热气冲上脸颊。 “妈妈,怎么样?你答不答应呢?” “我--”她哽着呼吸“我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呢?鸿叔叔那么好难道妈妈不喜欢他吗?” “我不是不喜欢他,我只是--”迷蒙的眸光一转,落定公园前方修整得漂亮的杜鹃花坛。她不是不喜欢他,只是--她不能嫁给他,不能就这样无条件地接受他的照顾。 他或许是爱着她,或许愿意一辈子照顾枫盈,照顾她,但--感情是相对的啊,她不能永远接受,却从不给予。 问题是--她不知道自己能给他些什么?他如此独立,又如此坚强,一向都是他照顾着她,一向都是她依赖着他她能给他些什么呢?他又需要她给些什么? 不--方紫筠对自己摇头,心脏紧紧绞结。 她什么也不能给,他什么也不需要她给 哦,天,不能这样的,这样的结合只会是个错误,重蹈她与陈君庭那桩婚姻的错误--不能这样的 她迷蒙地想,眉宇纠结着深深的痛苦,神思恍惚,几乎没听见陈枫盈在她耳畔不停的轻喊。 “妈妈,你怎么了?你想什么呢?你到底答不答应嘛?我觉得鸿叔叔很好,你就答应嫁给他嘛,妈妈,等鸿叔叔从美国回来你们就结婚好不好?妈妈”忽地,清脆的嗓音一停,半晌,才涩涩地吐逸“爸爸!是你--” 爸爸! 方紫筠迷惘的神智忽地一醒,扬起头。 高大的男人身影落人她眼底,她不禁屏息,无法呼吸。 是--君庭?他回来了? 说不清忽然袭上心头的是什么样的复杂滋味,她站起身,深深望向他多年不见的脸庞。 他--似乎成熟了些,眼角唇畔隽刻着淡淡风霜,可一双眸还是蕴着烈性的神采。 他也望着她,神情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况味。 “君庭,你回来了。”她喃喃地,跟着吐了一口长长的气。 “我回来开画展。” “是吗?恭喜你了。” “该恭喜的似乎是你。”他顿了顿“你要跟陆苍鸿结婚了?” “我不,我还没决定--” “还没决定?”他轻轻挑眉,深深凝视她“是因为我吗?” “是因为他吧?” 电话线另一端,传宋陆苍鸿微微压抑的语音,带沉重,一点落寞,听得方紫筠心脏一紧。 “枫盈打电话告诉我,说陈君庭回台湾了,好像是回去开画展的吧。” “嗯。”方紫筠轻轻应了一声。 “听说他现在是有名的画家,在台湾开画展很受到瞩目。” “嗯。”她又再度轻应。 电话那头沉默数秒。 “他是不是要求跟你复合呢?” 复合? 方紫筠微微震惊“不,你误会了,苍鸿,”她急急解释, “君庭只是来看看我们母女,没什么意思” “可是枫盈说他问她想不想爸爸跟妈妈再在一起。”他静静地截断她。 她一愣“他这么问盈儿?” “不错。” “那--盈儿怎么回答?” “重点不是她怎么想,而是你。紫筠,”陆苍鸿幽幽淡淡地唤她“你怎么想?” “我?”她怔然,说不出话来。 “告诉我,紫筠。”“我--”她犹豫着,心跳狂乱,却是一句话也答不出他深吸一口气“我想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他苍凉认命的语调听得她心慌意乱“你明白什么了?苍鸿,你什么时候回台湾?” 他沉默不语。 她心更乱了“苍鸿,你什么时候回来?你是不是还得再去非洲?” “不,不必了,那个研究计划已经结束了。”他平静地,语气是有意保持的淡漠“不过美国这边可能还有别的工作派给我,所以我暂时” 她打断他,嗓音急促“你还决定留在cdc!可是你上回不是说过台湾这边的中研院也给了你offer吗?你不是说考虑回来?”“嗯,我要再考虑一下,也许不回去比较好--” 直到电话断了线许久,方紫筠仍然怔怔地瞪着话筒。他决定不回台湾了吗?他不会再回来了吗? 她--不会再见到他了吗? 狂野的念头如落雷,重重击向她胸膛,她只觉喉头一紧,无法呼吸。 他无法呼吸。 不,应该说他还在呼吸吗?他真的--呼吸着吗? 陆苍鸿想,暗幽的眸子直直瞪着话筒。 在决绝地挂了她的电话后,他明白,自己亲手拉上了他与她之间的门。 从今以后,不只两人的身躯会相隔遥远,两人的心,也将逐渐、逐渐地远离彼此 是他亲手斩断了她与他之间的联系的,他要--断了多年来对她的依恋,对她的痴心妄想。 她不是属于他的,她是陈君庭的,一直就是 天!他真后悔,为什么当年要涉入她与陈君庭之间?为什么要多事管她的事?为什么在管了之后便放不下走不开了? 他真--真的嫉妒陈君庭,为什么明明两人跟她同一个时候认识,一同走过青涩的青春,她却比较爱他呢? 不错,紫筠也待他好,甚至可以说也喜欢他,可她爱的人--为什么偏偏是陈君庭呢? 而他,为什么要为此感到深深的嫉妒呢? 他为什么要嫉妒?为什么感觉郁闷?他不是对自己许诺过可以一辈子以一个知己朋友的身边守在她身边,毫不奢求吗? 他不是曾这样对自己说过吗? 既然无所求,他为什么要嫉妒,为什么如此小心眼呢? 他--他终究无法毫无所求啊,他终究还是压抑不了渴望,还是渴望着争取她! 他还是希望她能爱他,能回应他的爱--他不是圣人啊,怎能甘心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重回一个曾对她负心的男人怀抱? 他不甘心啊!他不甘心,可他又希望紫筠幸福。如果她的幸福是与陈君庭在一起,那他--愿意断了与她的联系。 就断了吧,让她自由去寻回自己的幸福。 就断了吧,他实在无法忍受再度亲眼看着她与另男人步入婚姻,宁愿躲得远远地。 就断了吧,一了百了。 可,他真断得了吗? 他断不了的。 张凯琪想,一面划开火柴,优雅地点燃一根烟。 她垂落眼帘,深深吸着,轻轻吐着,被白色烟雾缭绕的丽颜迷离而朦胧,叫人无法认清她脸上的神情。 在巴黎的那几年,他从来没有断过对方紫筠的思念,此刻回到台湾,与前妻重逢,该准备上演一幕破镜重圆的感人戏码吧? 他现在功成名就,供得起方紫筠优裕的生活,他在她面前不需再自卑了,也不必觉得自己没用--他成功了!现在的他,完全有能力细细呵护好他心目中的珍宝。 而她,陪他奋斗了四年,浪费了四年青春在他身上,究竟又能算是个什么呢? 只是个他发泄寂寞与性欲的情妇吧。 想着,她微微一扯唇角,拉开自嘲的弧度。可心底,却是浓浓苦涩的,滋味难受得叫她几乎透不过气。 她闭眸,晶着内心磨人的苦涩,品着香烟轻淡的薄荷味,迷离的、恍忽的。 直到两根手指劫去了她夹在指间的烟。 她倏地层眸“君君庭?”她唤着,嗓音差点梗在喉头。 凝向她的黑眸亮着暖暖火光“以后少抽点吧,这玩意儿抽多了对身体不好。” “你--你怎么来了?” 他扬扬眉“怎么?我不该来吗?” “可是我以为我以为你不会想回巴黎了。” “为什么不回去?” “你要回去?”她简直不敢相信“那方紫筠呢?” “她去美国了。” “去美国?”张凯琪愕然“她去美国做什么?” “去追陆苍鸿吧。”“追陆苍鸿?”她一愣,接收到他眸中一闪而逝的亮光,忽地了悟“是你要她去的?” 他没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朦胧的雾气在张凯琪眸中凝聚“君庭,你--为什么”我不希望被她照顾,而你又需要我的照顾。“他淡淡地,状若不经心地解释。 她凝眉“我才我才不需要你的照顾--” “是吗?”他低低地笑,伸手揩去她睫毛上的泪,”算了吧,凯琪,别在我面前逞强。” “我没有逞强。”秀眉皱得更紧“你现在好不容易有能力让她们母女过好日子,为什么要拱手把她们让给陆苍鸿呢?” “怎么?难道你希望我跟方紫破镜重圆?”他问,眸中闪着光,像是嘲谑。 她心一跳,却只是强迫自己维持面无表情“难道你不希望?” 他凝望她,许久“如果我真的不希望呢?” “我不相信。” 他摇摇头,伸出手臂扣住她玉腕“走吧。” “可是君庭” “走吧,好面子的女人,你就是一张嘴叫人生气。”他粗鲁地,像是责备,可其间潜蕴的温柔却令人心动。 张凯琪深吸一口气,没再说话,静静随着他走向机场的出境电梯。 亚特兰大(atlanta),cdc总部。 到了下班时间,同事们都陆续走了,陆苍鸿落寞地坐在窗边一隅,他想枫盈,想紫筠 他猛地一甩头,忘了她吧,不再牵挂,不再伤感,不再让他左右自己的喜怒哀乐,他会,他一定会! 他神思一时迷蒙不知所以,直到一丝颤抖的嗓音忽地拂过他的耳畔。 “苍鸿” 一时间,他呆了,不敢回头!也不敢说话,生怕这是思念至极的错觉。 “苍鸿,我来了”紫筠把一摞系着紫色丝线的信笺轻轻递给他。 “苍鸿,答应我看一看它们--” “求求你。” 苍鸿机械地接过信笺,终于相信这并不是梦“紫筠,你怎么来的,现在在哪里?枫盈呢?” 她没有解释,只是慌忙转身“我我走了。” 仓促的倩影如彩蝶,翩然飞去,瞬间淡出陆苍鸿的视线。他怔怔地望着,痴了。 苍鸿,看着你上飞机,我心头有太多的痛苦与不舍。看着你远离我,飞向遥远的他方--我永远也无法企及的远方--我将再也看不到你,碰不到你,再也无法在心情低落时打个电话给你,理直气壮地要求你的安慰-- 我觉得恐慌。 其实,当我透过玻璃门,看着你的身影往出境闸门走,看着你的背影逐渐淡去,我便有一股冲动想唤回你,我想要你别走,留下来。 我知道,只要我一开口,你肯为我留在台湾的。 可我不能喊,我不能这么要求你--我有什么资格呢?我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而你--你是从我青春年少便一直存在我心中的梦想,我的渴望,我的敬仰,我的 你只该是我最知己的好友啊。 我能要求一个知己好友永远陪伴着我吗?要求他牺牲自己的热情、自己的理想,只为了这么一个软弱的我留下来? 我不能的。 我要看着你走,要勇敢目送你的背影离开,要让你毫无牵挂地走,离开我,离开我的世界。 我必须适应没有你的日子,即使我的心,在你甫离开的这一刻便开始空落。 我要坚强--我会坚强,苍鸿,所以别担心我,别为我牵挂。 可容许我--当周期性的空虚与孤寂忽然折磨我时,请容许我有片刻的软弱。 请容许我写信给你,容许我对你撒娇,向你求慰。 我知道你会的。 苍鸿,前几天君庭提议我们离婚。 他说,我其实不应该嫁给他,当初不应该决定生下盈儿,不应该牺牲学业与家庭毅然决然嫁给他。 他说,感觉牺牲与痛苦的人不只我,他也觉得痛苦。 我不懂君庭,不懂他的心思,不懂我们的婚姻,不懂我当初的选择是对是错,甚至--不懂我自己。 我一直以为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我生下了这么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儿,她会是我永远的宝贝,纵然我为了她,牺牲了几年青春。 我以为我以为君庭爱我,他需要我-- 可现在我发现我似乎错了,他虽然爱我,虽然需要我,可他也怨我恨我,因为我与盈儿绊住了他,绊住了他追求梦想的脚步。 苍鸿,我曾经那么笃定,以为自己的决定不会有错,以为自己这些年来没有后悔。 可我现在--不确定了 苍鸿?你现在在哪儿?过得可好?在天气寒凉的夜里是否记得为自己多添件衣服? 前几天接到你的电话,知道你加入了一项研究计划,马上就要飞到非洲了。你问我过得可好?有没什么事需要帮忙?我告诉你,我过得很好,一切顺心。 还记得吗?那天,也是你的生日,我在你家作完客后,失魂落魄地离开,却不知不觉地走到君庭的家,而他,正为了画作落选而饮酒浇愁。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想我不必多说了,你该猜得到。 我想说的是,那一夜,我的心情为何会如此震荡。 因为你的哥哥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我配不上你,而我大受打击。 他说,你值得一个更出色、更不凡的女孩子来匹配。 苍鸿,我那时候其实还不明白,我以为自己的受伤、自己的委屈是因为自己遭受了侮辱。因为我被人瞧不起,所以心情郁闷。 可我现在明白了,当时的我其实害怕的是你有一天你也会瞧不起我,害怕的是也许我真的配不上你。 你家世好,头脑聪明,才华洋溢,又独立坚强,像泰山崩于前,也能不动声色。 而我呢?出身平凡,长相不漂亮,性格又有些畏缩--这样毫不出色的我,也许能作你朋友,但若站在你身旁,大概不会有人认为我们是一对瑶台璧人、郎才女貌吧。 我确实配不上你。 可若单单只作朋友,又何必在乎相配不相配呢?而我如此在意,正说明了我对你的情意不仅仅止于知己好友。 我现在,终于逐渐明白了-- 如果你现在问我,我后不后悔嫁给君庭? 我想我会说,如果时光可以倒回,我依然会做同样的抉择。 这已不是后悔两个字可以定义的抉择,而是在那个时候,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对自己负责而做出的选择。 我对自己负责,而君庭,当然也得担起他的责任。 也许这段姻缘的确是错误的,但,我并不后悔。 可那并不表示我是爱他的--不,应该说我并不以一个女人的身分爱他。 对于君庭,我确实是有爱的,我喜欢他、心疼他,想抚平他的创伤,想好好地关照他。 是的,我确实爱他,但我对你我对你的情感,正如你对我的意义,复杂得难以形容。 我只知道你能令我开心,一个温暖的微笑便能令我心情飞扬,你也能令我难过,当我想见你却不得见的时候。你令我依赖,因为知道你愿意替我分担所有烦恼,你也令我牵挂,日日夜夜都惦念着你。你令我敬仰,盼望自己能和你一样独立坚强,你也令我自惭,明白自己平凡软弱得配不上你。你令我惊喜,当你俊挺的身影突然映入我眼底时,你也令我落泪,当那一天你决绝地挂我电话时。你令我不舍,令我伤感,令我嫉妒,令我心慌--百般情绪、千种滋味都是你赋予给我,都因你而尝遍。 苍鸿,我-- 爱你。 我是爱你的,以一个女人的身分。 天知道我爱你多久了,也许从你我十四岁那年,成为同班同学那一刻起,我的心便逐渐牵系于你身上了。 苍鸿,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我爱你,却不敢答应你的求婚。 因为我也许能做你的朋友、情人、妻子,甚至姐妹,却,做不成你的母亲。 我总是让你照顾我,总是依赖着你,但却不知道自己能回报你些什么,能给予你些什么。 爱情,应该是对等的,有取,就该有给。 giveandtake。 苍鸿,君庭回台湾后,我们长谈许多回,也许因为长谈,让盈儿误会我们有意复合,也因此传递给你错误的讯息。 但其实不是的,君庭回来,并不是想与我复合,他只是来确认一下,确认我们母女是否过得好,同时,解开我们之间因为那桩错误婚姻造成的心结。 他说他还爱我,但,已不是从前那般狂热的爱了,他现在爱我,更像爱一个亲姐妹 苍鸿,你已经守护了我十二年。 而我,能够只因为自己对你的依恋,便自私地答应你的求婚,再浪费你另一个十二年吗? 我实在不能,不愿,也不敢啊-- 压抑而痛苦的呓语透过泪痕斑斑的信纸直逼而来,狠狠牵扯陆苍鸿一颗心。 天,紫筠,紫筠 她哭了吧?在写这最后一封信,以及之前一百封信的时候,她是不是每一回都悄悄哭了? 他凝思着,忍不住要幻想她纤弱的身子是如何伏案桌前,如何一字一泪地写下这些信,又如何强迫自己收回这些伤感,振作起来-- 天啊!一阵酸涩忽地冲上陆苍鸿眼眸,他垂落眼帘,极力调匀破碎的呼吸。 他可怜的紫筠,令人心疼又心折的紫筠啊她原来曾经哭泣着、伤心着、难过着,却总是强忍着不让他知道,不让他为她担忧。 她曾经有那么多次机会--这一百封信,只要她肯寄出其中任何一封,他肯定会为她回台湾,肯定马上放下一切回去陪伴她。 她有这么多机会,可却--从不曾真正寄出任何一封。 她竟然还怀疑自己能给他什么? 她能给他的,太多太多了,她以为是谁教他学会不远离人群、不逃避现实、不害怕对人付出感情? 她以为是谁让他心安,让他平静,在面对人生每一道关卡时都能从容不迫? 她以为一个男人在追求自己的理想时,背后不需要有个女人支持鼓励他?以为这些年来他一个人在非洲闯荡,凭藉着的是谁给予他的勇气与信心? 是她啊,全是因为她! “这个傻女人,简直傻透了”他喃喃自语,迷蒙的眼眸在双手重新将一叠信笺束紧后,蓦然绽出灿亮星芒。 看来,他若不亲自去点醒她,她是钻不出这样的牛角尖了。 尾声了你十五年 我亲爱的、傻气的紫筠:知道吗?你跟盈儿真不愧母女,她说自己曾在父母离婚时写信向我求救,却没有寄出来。 而你,写了上百封信给我,同样不曾寄出。 多么硬性的一对母女啊,你们俩究竟要折磨我到什么地步?为什么就不肯坦白承认你们需要我,渴望我的陪伴与关怀? 为什么偏要如此挑战我的男性自尊?难道你们真要我反过来求你们,求你们让我留在你们身边吗? 天知道,我是真的想请求你们的,好几回向老天祈祷,盼着你们或捎封信,或打电话,只要一句话,我愿意抛下一切奔到你们身边。 紫筠,我真的很愿意的,这些年来,如果你曾寄出任何一封信,我会恨不得自己拥有一对羽翼,立即飞到你身畔。 可是你从不曾寄出任何一封,从来不曾开口求我。 你总是那么坚强,那么独立,默默承受着一切。 我感激你的坚强,因为它让我误以为你在台湾过得很好,于是才能在非洲心安地完成我的研究计划,才能在这回乌干达的病毒危机时尽上一份心力。 可知道吗?我也怨你的坚强,它让我平白受了这几年的相思折磨,因为爱你想你而深深痛苦。 我要责备你(你怕了吗?最好是),紫筠,你真的太坏了,怎么可以过了这许多年才搞清楚自己是爱我的? 我要你赔偿--赔我十二年疑疑守护你的青春! 不,不只十二年,如果从十四岁那年算起,我可已是默默爱了你十五年了啊。 十五年的青春岁月--天,一个男人有多少个十五年?你说,该不该赔我? 算一算,连本带利,你可能一辈子都不够赔。 所以为了让我不至于太亏本,我警告你最好马上答应我的求婚,马上成为我的妻子! 什么?你还要问清楚我我究竟需要你什么? 唉,随这封信附上的日记本足以说明一切了,你要不相信,自己翻开慢慢看吧。 不过麻烦你看快一些,因为我已经快三十岁了,青春不再啊,没多少时间再陪你耗--明白吗? 你急得头发快发白的未婚夫苍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