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姬》 第一章 呀?又做梦了 数不清第几回的梦寐,扰不了平静心湖,由梦境中醒来,已经不会再哭泣,无论做着甜蜜幸福的美梦,抑或是绝望恐惧的恶梦,我都无动于衷,两腮的无泪干爽,便是最好证明。 我不再是以前那个每次从梦中醒来,都会失声哭泣的傻丫头。 美梦时哭,是因为梦境太甜太好,教人舍不得退离,清醒后的惆怅失落,巨大如滔浪,吞噬所有。 恶梦时哭,是为梦中一景一幕逼真骇人,忠实反应我内心最害怕之事,毫不掩饰,彷佛告诉我:会成真,会成真,梦里那些,总有一日会成真 曾经害怕做梦,怕到无法成眠,如今已然麻木,梦之于我,仅止虚幻,为它笑,为它哭,为它神伤,只是蠢人行为。 昨天,梦见我是一尾鱼,悠游徜徉绿波之中,穿梭嬉戏,好不快乐,无忧无虑地欢欣摆鳍,鱼尾款动生姿,撩弄珠珠水花,回旋似舞。 今天,梦见了曾在我耳边轻诉着“永生永世不离分”的那人,那句话,是以何种声调、何种坚持被轻柔吐出,我几乎快要遗忘殆尽。兴许,再过几年,连同说话的那人,五官、嗓音、模样、姿态及笑容,我也将一并淡忘。 永生永世不离分 永生永世尚未携手走到最终,编织美好远景的那人如今何在? 只有我一个人,把誓言视若珍宝,镂在心上恐怕他是忘了吧?忘了那日握紧我的手,说他会尽快归来,再三叮嘱要我照顾好自己;忘了我在引领而望,殷切期盼,乖乖候着他重回身边;忘了他答应过,会守约回来。 我不愿再等,足够了,我等待的时间,早已超过一个寻常人界女子漫长的一辈子。 太久、太久了。 若会归来,早便归来,若不归来,再盼何冀? 不等了 不等了。 他所说的永生永世,不离不分。 我得到的岁岁年年,不闻不见。 梦,也该醒了。 从明天起,我将不再做梦。 救鱼如救火。 白虎大街转角处的林家书院,青瓦白墙红大门,最是显眼。 书院侧边石墙贴满许许多多寻人、征才、公告、哪处店铺特价、哪个饭馆开张等等诸类消息的图纸,经年累月贴了又撕,撕了再贴的痕迹,将淡色墙面弄得处处狼籍,点点白、点点红、点点黄褐。 书院主人原是不喜自家外墙遭人如此对待,遏止过几回,好不容易清妥的墙,没到两日,又被整面贴满。林家人为此与张贴过图纸的邻居有些龃龉,弄坏多年感情,也遇过邻人急寻失物,上门三央四求他们特许贴几张招寻的纸文,此例一开,对其他邻人又说不过去,林家人干脆在外墙上框限一处位置,请大伙真要贴就全贴进里头,至少井然有序些,谁教林家书院坐落地点正逢大街人声鼎沸之处,人潮来来往往,在墙上张贴的效果奇佳,获得注意的机会比城里任何一处都更多。 今天,墙上一张尺余大红榜纸,填满林家人框限出来的位置,浓墨正书写着醒目的五个大字。 “写错了吧?明明就是救人如救火呀!” 众人被吸引过去,议论纷纷,目光再细瞧大字底下几行密麻小字,原来是城中巨富陈金宝命人张贴。 其下简单陈述,府里一尾千金龙鲤突生重疾,急聘能为其治病之人,从优酬谢,非诚勿扰。 “陈老爷独子据说爱鱼成痴,连用膳时都得搬张小桌,到湖畔陪他的宝贝龙鲤一块吃,空闲时念念诗词给鱼听,只差夜里没泡进池里陪鱼睡而已。我瞧这救鱼如救火五字涵义应是──龙鲤生病是真,陈少爷心急如焚,要是鱼儿死掉,陈少爷定也积郁成疾,死了龙鲤是小事,死了儿子就变成大事。” “替鱼治病?老头子听都没听过这种荒谬事,咱们只知道,鱼抓来就是要吃的,像这样砸大钱买一尾鱼,却只是供着养着,真不可思议现在竟为了鱼,又要打赏一大笔钱帮牠治病?”不愧是有钱人,心思和他们这些只懂吃饱穿暖的平民百姓完全不同层级。 “有大夫懂得医治鱼吗?万一胡乱医死重金打赏没有,乱棍打出陈府还有可能”说不定更会被逼着“杀鱼偿命”吶。 立刻有人手摇头摇“绝对不会有啦,从没听说医鱼的大夫,鱼儿抓上来,不就是为了杀来吃吗?哪还会担心牠病了死了?”擅长煮鱼大有人在,医鱼的城里挖不出半个吧? 正当众人交头接耳,对于红纸征医的话题津津乐道,一双纤纤玉荑无声无息探上前,缓缓撕下红纸,数十道目光随其举止望去,玉荑稍显笨拙地沿着纸张边角,小心而完整地卸取尺余大纸,卷起收纳,抱在怀中。 玉荑白白嫩嫩,其主人的脸蛋同样雪皙细致,蛋形小巧。她肤白发黑,浓淡适宜的一双眉儿,弯弯歇伫芙蓉玉颜,灵秀亮灿的眸,让一对长而细的软睫微敛地半掩半现,纤美挺直的鼻梁,再衬托薄嫩淡粉的唇,很难教人挪开视线。 她身上浅蓝色水丝衣裳,一眼便看出是受雇于严家当铺,那儿每位姑娘皆穿着统一颜色的轻软丝裳,相当容易分辨。丝裳顺沿她婀娜身躯每处起伏,形成皱折,湛蓝丝料,水面一般的波光,宛若一泓清泉,在她身上蜿蜒流溢。 长及腿肚的青丝在脑后编束成髻,一朵蓝琉璃钿花将之固定,除此之外,再无其余华丽赘物来浮夸妆点,只有发梢淡淡光泽,随她一举一动而泄动灿美着,两鬓长发因风儿嬉弄,轻轻飘扬,抚过唇角极浅微笑一朵。 “严家的小姑娘,你撕下陈老爷的聘雇红纸,该不会是你想上陈府去赚这笔赏金吧?” “严家是开当铺的,又不是做医馆,有法子吗?”众目睽睽下,取走红纸,怕是早有眼线将消息带回陈家,可不是拍拍**就能走人的小事,说不定等会儿便有陈家人马上前堵她。 “做不到会被陈老爷为难吶行不行呀?可别逞能,趁现在把红纸给黏回墙上去还来得及哦。” 姑娘未因众人言语而面露惶恐,依旧是秀雅轻笑,恬静可人,面容虽年轻稚嫩,又仿似成熟懂事,不若同龄女孩活泼俏皮,身上矛盾地并存着两种特质──她有睿智清明的眼眸,应该是历经岁月风霜洗涤的长者才能拥有,而她明明是个十八、九岁出头的女娃娃,瞳间不应过度沉稳内敛,彷佛已然看透世事,有过漫长人生体悟。 “小鱼你不是说靠过来瞧瞧而已吗?咦咦咦,你怎动手取下榜纸,那代表你要上陈府去耶!”原本在她身侧的蓝衣小姑娘阻止不及,挤进人群时已见她带着红榜纸折返。 “有条龙鲤生病了,也许,我能帮上忙。”被唤做“小鱼”的姑娘,眉儿轻拢,为红榜纸上所提及之鱼小小担心。 “你?别自找麻烦了,你知不知道陈老爷是多刻薄迸怪的人?你若撕走榜纸,却达不到要求,可不是一次两次鞠躬道歉能了事!咱们还是快快办妥事儿,早些回去吧。” “我想去瞧一瞧,难得遇上愿意为鱼儿重金寻医的人。”而不是任由鱼儿自生自灭,她瞧了心软。 果不其然,小鱼话声甫落,陈府人马立即上前,嘴上恭敬地邀请她随其回府,左右包围的动作却更像是怕她临阵脱逃,撕榜纸后又反悔。 “小鱼” “你先回铺里去吧,雪儿,我去去就来。”小鱼神情一如以往,用着云淡淡风清清的笑容,抚慰看来比她更手足无措的小丫头雪儿。 “可是”雪儿忐忑。 “没事的。”小鱼朝陈府派来的两男一女颔首致意,随他们前往陈家。 “可是我没听说过你会医鱼呀”雪儿站在原地含糊咕哝,无奈小鱼身影已消失在陈府马车厢内。 她和小鱼根本只是严家请来清扫兼喂养府中大池鱼虾蟹群的小贱婢,刮刮青苔、撒撒鱼饵、挖挖淤泥没问题,但要将生病的鱼给医治好,怎有可能?! 雪儿急急绞弄手绢,拧皱那方柔软料子,而比绢料更加扭皱的,是她紊乱忧虑的心思──挣扎于要不要追上陈府马车去陪小鱼壮胆,抑或是反方向赶回铺子,向铺里几位掌事大人求援 末了,雪儿做好决定,头一扭,脚步一旋,提起裙襬,加速奔回严家当铺,无心去分神留意,头顶上方,一抹洁白祥云,停伫良久,才与雪儿往全然相反的方向飘移而去,最终笼罩在占地辽阔的陈府上空,掩去了日光,将精巧奢豪的园林美景染上一层淡淡的暗。 “这片云也太大了吧”陈府管事脱绪呢喃,刚刚连珠炮向小鱼姑娘简述少爷最最心爱、最最宝贝的龙鲤病况,正提到牠食欲不振,目光却被举头三尺远的大片白云占去,出自于直觉低呼。那片云,不只大,还始终没散开,笼罩在那儿,动也不动。 小鱼姑娘仰头瞧了会,又收回视线。“云本来就是千变万化,现在是一大片,一会儿风刮来,便成了零零散散,形成另一种味道。” “我只是一时以为天怎么暗了下来。”嗯哼。陈府管事回神,停顿的步伐再开,领着这个有胆撕下聘医榜纸的黄毛小丫头,往后廷林院挪挪去。 陈宅宛若一座小型城镇,院落美轮美奂,一殿一楼相连,看似小巧,房与房之间紧依成形,条条路径铺石砌砖,一旁蜿蜒着水道,流泉潺潺,数朵花红粉瓣坠跌其中,随流水飘去,每一处洞门都区分两样风情,小鱼姑娘已数不清看见多少美景,她却不如任何一位踏进此地的乡巴佬,总得久久惊呼数十回。 陈府管事对此多少有些意外,陈老爷爱好炫耀,撒钱造景可谓毫不手软,故意将自宅妆点得富丽堂皇、斗巧争奇,就是希望无论何人,只要进到宅邸内,便会连声赞美,没料到这位小鱼姑娘,好似对身处奇景之中完全无感,也不新鲜好奇地四下张望打量。 她目不斜视,温驯乖巧,跟随在他身后,一心只想往后廷林院的大池塘去看龙鲤,彷佛除此之外,任何事都引不起兴致。 真像个小老头子 应该这么说,她神情不见鄙夷、没有轻蔑,倒像她见过比陈府更华丽震撼的院落豪宅,一个年轻穷丫头,怎可能有这种见识? 八成是吓傻了吧?陈府管事自我说服。 “你瞧见那几盏石灯没?”他随手指去“里头不是随随便便摆些燃油,而是一颗颗拳大的夜明珠。”陈府管事不懂自己为何想向这名小姑娘炫夸府邸处处财大气粗,兴许没看见她的惊叹,令他颇觉不悦。 没有尖叫,没有惊奇,只有小鱼姑娘稍稍挑高那对不带攻击性的漂亮眉峰,像正有礼客气地反问:看见了,嗯然后呢? 陈府管事好想押着她凑近点看!夜明珠!是夜明珠耶!想当初他听从老爷命令,采买进来数十颗高价珍物,一打开锦匣,可是被这些漂亮夜明珠给震慑得愣呆久久,大嘴圆张,发不出半句声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兔崽子,这这这个小丫头太不给面子了吧?! “你要不要凑近一点看?”对寻常老百姓而言“夜明珠”这三字等同于天庭仙桃,只听过,没看过! “我想去看那条生病的鱼儿。”小鱼姑娘显然对鱼的兴致多过于珍贵夜明珠,朝陈府管事露出好抱歉的微笑。 “”陈府管事一时无言,神情变得有些憨,他听见自己还试图说服:“是夜明珠不是弹珠耶你看一下嘛” 献宝之人,最害怕遇到不识货的家伙。 他的一头热,浇熄在笑起来淡淡、说起话轻轻,却对周边用钱财堆砌而成的美景一无所感的嫩丫头身上! “再不然我带你去瞧一株千两的牡丹!”陈府管事不死心。 “谢谢。”小鱼姑娘客气甜笑,眉眼真诚含笑。“我想看生病的鱼儿。” 他被打败了!被那双清澄无瑕的眼眸给彻底打败了! “这、这边走。”陈府管事不得不放弃,终于接受世上有一种人,是可以做到目不斜视,不去理睬自己正站在多“昂贵”的林园中,看见平常人终生难觑一眼的绝色美景 小鱼姑娘正欲举步跟上陈府管事,忽然感觉一道目光紧锁着她,她左右挪动螓首,不见身旁有人,可灼灼视线依然笼罩而来,锐利如剑,教她一阵森寒,由脚底窜起莫名凉意及一丝尖锐刺痛,仿若丝履里卡了根小刺,扎进了luo足,令人瑟缩的疼。 她找不出目光从何而来,可很清楚并非她的错觉,当真有谁正盯着她瞧,那种充满打量探索的方式,很难释怀或无视。 “鱼姑娘?”陈府管事垂头丧气地前行约莫六、七步,发觉她没跟上来,停步唤她。 她歉然一笑,连忙跟上,试图忽略被人紧盯的不适感觉。 尚未见池,已闻水气,踏出迂回华廊,迎面碧玉青柳成荫,蒙蒙如大片绿纱,在风中款款摇曳,娇姿绰约,伫足于池畔。 池,或者说是辽阔小湖更贴切。 陈府后廷,完全耸建于日芒闪耀的潋滟湖面上。 湖心园、湖上桥、湖边石舫,绕湖游廊,俨然水上人家的景致,只是更显陈设富丽、如诗如画。 有位白衣公子,醒目地蹲坐在湖桥旁侧一处没入水面的石阶,与谁说着话,他下一举动,惹来小鱼姑娘难得的扯喉扬声大喊── “请不要那样做!”她奔跑起来,绕过一曲一折的蜿蜒游廊,再三重复吶喊,直到白衣公子听见,停下动作,坐挺身躯回视她。 好不容易走完美虽美矣,却费事麻烦的曲廊,还有好长一段湖上桥要跑,当她抵达白衣公子面前,早已是气息凌乱,满脸通红,似极了扑上薄薄一层胭脂,那样好看。 “怎、怎么可以用这种方式这种食物喂食鱼儿呢?!”吐纳尚未平复,她便急忙说话。 白衣公子满脸错愕,茫然看着自己手中所捧那一大碗色香味俱全的饭菜。 “这是八宝鲜莲冬瓜盅,是田鸡肉及虾仁,全是鱼类喜爱的食材”他想解释,这可不是馊水残羮那类的“这种食物” “鱼类喜爱田鸡肉和虾仁没错,但并非炖煮过后,加油加盐烹调之食,何况你碗里还有油腻重盐的干煸膳鱼及红烧肉”她瞧瞧水面,果不其然,湖面上淡淡浮有一层油脂。 “金儿最近食欲不好,我特地请厨子为牠弄些味道重的菜肴”白衣公子温文的嗓音满是不确定:“这样做,错了吗?” “金儿?”她很快便明白他所指为何,一条姑娘臂膀粗长的金色龙鲤,奄奄一息地浮游着,不一会儿,鱼肚朝天,好半晌才又翻回去,连拍动鱼鳍都很吃力。她没多想,衣袖一撩,探手抱着脱力的鱼儿,不敢贸然把牠抱出水面,而是轻轻托住牠,挪到水面稍稍干净点的左侧。 “这池水,对鱼儿来说太过肮脏,有没有别处小池能暂时安置鱼儿?”她忙不迭问。 陈府管事立即道:“东厢那里有一个,可是很小,只用来种几株荷” “水质清浊呢?” “府里引进的山泉,最头先就是流进那儿,才分支到其它各水路应该算干净吧” “好,去找府里最大的木桶来,你来帮忙。”她指示白衣公子,待陈府管事匆匆取来一只洗菜大盆,她舀满水,将龙鲤金儿放入,龙鲤本欲挣扎,她放软声,抚摸着一小部分溃烂背鳍,说道:“好孩子,我是来替你治病,忍一忍,别因挣扎而弄伤自己。” 说也神奇,金儿不知是病到无力,抑或受她安抚,温驯地躺在大盆内,慢慢划水,小口蠕唇。 “搬过去你说的那处小池,要注意,尽可能维持木盆平稳,过度晃动会惊吓到鱼儿,还有,到了小池,不可以贸然把鱼儿倒进去,水温差异太高,鱼儿受不住,先连盆带鱼置入小池,让牠适应──”她边交代,陈府管事和白衣公子只能照办,沿途几名仆役上前帮忙,她拉住一位年轻女婢,讨了盐,以及一个炭盆。 好不容易抵达东厢小池,龙鲤适应了两池温差,可以从木盆倒进池中,她伸手探探水温,将炭盆摆至水内。 “你这样做是想煮熟我的金儿吗?” “我只是要将水温调高些,让池水温暖。”说着,她拿捏盐量,撒了些进池,怎么看都像是煮鱼汤吧,要不要来点葱花呀?! “鱼儿姑娘你让我们大家忙了一阵,行是不行呀?”陈府管事问出在场众人的心底疑惑。 她没给明确答案,只道:“这一两日,不要喂食牠,我明早再来,带些鱼儿用的药替牠抹上。” “一两日不食?牠会饿呀”白衣公子正是陈老爷的宝贝爱儿,也是爱鱼成痴的那一位,面露忧心及不舍。 “请别担心这个小问题,鱼儿生病时,同样不进食,无论你拿多美味的膳食,强扳开鱼嘴硬塞,牠也会吐出来。” 白衣公子脸色微赧,明白她所言,正是自己刚才在做的蠢事。 “原本那个池水,对所有鱼儿都已不适合生存,必须重新换水,日后,鱼儿饵料请归鱼儿饵料,过多易造成池水混浊,滋生病菌,一日一次便足够了,也决计不可将人类菜肴倒进水中,菜肴上的油腻浮满池水,鱼儿无法呼吸,公子的美意会变成鱼儿的折磨。”小鱼嗓儿柔软,不见责备,只有陈述。 “原来如此”白衣公子受教颔首,脸上没有恼羞成怒,倒颇具风度。“对了,还未请教姑娘是?” “我姓鱼,大伙唤我一声小鱼。”她轻笑福身。即便她此时看来有些狼狈,双袖透湿,蓝丝水袖密密紧贴纤细膀子,衣裳同样湿濡大片,虽不至于春光外泄,倒也称不上得体,偏偏她婉约笑靥、粉嫩双腮,以及珠白贝齿,皆使她看来不减那分灵秀。 “难怪你对鱼类颇有研究真是人如其名,小鱼姑娘。”白衣公子对她更是赞赏。 “鱼姑娘是撕了征聘红榜纸才来的。”陈府管事补充。 “这么说,理当重赏小鱼姑娘。” “等龙鲤痊愈了再说,少爷。”陈府管事可不认为现在就该打赏,这小姑娘不过是替鱼儿换个池,鱼鳍又还没治好,万一她领完赏,隔日龙鲤就翻肚归西,找谁去讨呀? “我不为赚赏而来。我明日送药过来,告辞。”小鱼说完便要走。 “小鱼姑娘。能否请教闺名?”白衣公子唐突一问。 她回眸,一笑: “芝兰,鱼芝兰。” 清灵悦耳的声音,传了过来。 芝兰,鱼芝兰。 完全不耳熟的名,钻进耳内时,竟带着一丝丝的刺。 敛眸俯瞰的男人,穿透足下云雾,清晰望向那抹袅娜纤巧的水蓝背影。 挺伫云端的身躯高颀且精瘦,与云同色的宽袍,黹着淡淡海蓝潮汐,随苍穹之际的清风翻腾。和衣上浅然花纹相衬的,是一张冷情寡欲的儒雅五官,不若兄弟们的戾气或雄霸剽悍,他太精致、太脱尘,眉虽飞扬,却不过于严厉或狂嚣;鼻虽挺直,又比粗犷多出几分雕琢,薄长的唇,平平闭合,难辨喜怒,耀阳落在他襟口的金色龙头扣,照出四射澄光,与细长眸子呼应,墨黑瞳仁深邃内蕴,带些锋利,与其文静外貌最是不符。每当他面无表情时,就像一尊石雕,美,但冷硬。 未受束缚的长发,恣意张扬,是他全身上下最狂野之处,风儿嬉挠着发丝共舞,也扰不了他静静伫足的置身事外,黑色丝缕滑开,露出他颈后一片银白色龙鳞,仅仅一瞬,风儿因他瞇眸蹙眉一瞪,不敢再造次,由他身旁速速跑开,还他孤傲安宁。 他是寻药的龙子,奉海底龙主之令,特来寻觅曾为海中一族,却舍弃鱼尾及海洋自在悠游的生活,甘愿以人类姿态踏上这片土地,仿效人类汲汲营营度日的“鮻”氐人之一。 出乎他意料的容易。 他还以为,得多花些功夫。 他乘云尾随,见她离开陈府,款款步入鱼贯的鼎沸人群。居高临下的目光中,她像条湛蓝色鱼儿穿梭于街巿,用规律平稳的步伐,一步一步,扎实踩着。 由鱼尾换来的双足,能走得与周遭旁人无异,这条小鮻,应该在人界超过十载才能有此成果。 当人,比当鱼快活吗? 不知怎地,他产生这个疑惑,突然很想知道答案。 氐人一族的“鮻”何以放弃无垠汪洋,踏上陆地? 来到人界寻找什么海洋中所没有的珍稀之物? 由氐人变为完全人形,鱼尾撕裂成两条腿,应该是痛不欲生之事“鮻”为了什么,不惜付出代价,也要换取得到? 从她的神情觑去,瞧不出端倪,在她脸上能见她的安于现况,逢人便是微笑颔首,美丽小巧的脸庞,鬓边轻巧弹动的青丝,步行间,裙襬摇摇的波澜摇曳,氐人族特具的绝艳,并未遗漏了她。身处于人群之中,即便她企图表现出平庸素净,要更贴近人类,可仍掩藏不住氐人得天独厚的风韵娇姿,她刻意垂低螓首,尽其所能藏起清妍容颜,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但无论如何隐匿,她在人类眼中依旧难脱“美人”之列。 剑眉蹙拢,为他莫名而来的深探念头。 他何须去管背叛大海的叛徒一族心有何思?他本非好奇之人,方才的闪神,着实反常。 他定定神,思忖出手擒她的时机。此刻她身处热闹大街之中,不适合动手,他耐心等待,当她落单时,他才现身。 鱼芝兰总觉得那道在陈府里紧迫盯人的目光,仍旧如影随形。 不会是遭人跟踪了吧? 她加快步伐,迅速往严家当铺疾行。 愚昧,一心变成人类,最后一丝法力亦消失殆尽,竟连察觉他隐藏之处都无法得知,像只被吓坏的小鹿,只能逃命。他冷眼觑着,心里冷嗤,仍在她头顶上方紧随,直到她自以为安心抵达她现居的“家”──严家当铺。 云,轻易飘进拥有一座大湖──陈府那座湖与其相较,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眼前此湖足足大上四五倍有余,湖上除了长桥一座,没有多余屋舍建筑其上──的严家当铺。 “小鱼?!” 鱼芝兰正巧迎面遇上一组要杀进陈府拯救她的人马,为首当然便是义气十足的雪儿。 “你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 “陈、陈府没为难你?” “我去替他们瞧瞧生病龙鲤的情况,为何要为难我?”鱼芝兰微笑。 “但你看起来有些慌。”这是她不曾在鱼芝兰身上看见的情绪。是的,鱼芝兰总是温温吞吞,不急不躁,好似天塌下来也毋须急于逃命,此时却见鱼芝兰双颊充满奔跑后的红晕及一丝丝忐忑。 “不这与陈府无关。”鱼芝兰也说不出口她以为有谁尾随在身后──或是由东南西北哪个方向──监视她,或许这不过是她自己无中生有的错觉,毕竟她没有真真确确看见跟踪者,连道影子都没瞧着。于是,她只能说:“我担心迟归,会让大家挂念我的安危,所以一路飞奔回来。” 很合理的理由,在她一一朝众人福身道谢,大伙全相信她的说词,只有雪儿还觉得隐约不对劲,紧跟鱼芝兰身后追问:“小鱼,你真不是从陈府落荒而逃吗?如果你没能医好陈老爷家的鱼,怕惹上麻烦,最好赶快去跟当家说一声,别等陈府带人找上门来,你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求小当家出面救你。” 雪儿怀疑她难得一见的慌张是因为这缘故。 “我明早会再去陈府一趟,带些龙鲤能抹的药膏,希望明日去,牠能稍稍转好些。”鱼芝兰用简单几句话,推翻了雪儿的猜测。她给雪儿一抹微笑,轻拧她青春软绵的嫩腮一记。“谢谢你这般关心我,陈府那边我有信心治好龙鲤,我也舍不得牠受苦,定会尽我全力,陈府没有机会带人上门寻麻烦来,放心。我先回房去换件衣裳,你瞧我,衣袖全湿了大半呢。” 雪儿此刻才看见她身上湿漉漉的衣裳,连忙催促她快快去更换。 鱼芝兰轻吁口气,如愿得以往房间挪动脚步,而不再被雪儿缠着问东问西。 可是几乎能烧灼身躯的视线,没有消失?! 怎可能?她一踏进严家当铺,有所企图之徒应该会识相止步,不敢穷追不舍,笨到甘冒被当铺护师围捕痛扁的危险,擅闯严家才是。 她止步于大湖长桥,确定四下无人,绝不可能有谁的目光能横越如此长桥,紧紧锁咬,直到她抬头,惊觉在陈府所见过的那片奇云── 云本来就是千变万化,现在是一大片,一会儿风刮来,便成了零零散散,形成另一种味道。 不,那片云,没有任何改变,它笼罩在她上方,即便湖上清风阵阵,也无法刮散它一丝一毫。 没错,那道目光来自于它。 “终于发现了吗?鮻。”淡淡的口吻,夹带一些些嘲弄,醇酒般的男嗓,穿透云层而来,渐渐散去的朦胧云霭间,颀长身躯变得清晰,缓从天降。 身分被点破,她流露出惊愕神情,而在她的反应中,除却惊愕,竟还有恍惚及晕眩,几乎是扶住桥栏才能站稳。 “负负屃?” 身为龙子,排行第六,被曾为海底城一族的小鮻认出来,毋须惊讶,他亦不意外。 龙之九子,只只在海底城赫赫有名,本该无鱼不知、无虾不晓。 他朝她走近,越发感到她的娇小纤细,她觑着他,完全没有合眼,眨也不愿眨,恁般专注地望向他的脸庞。 负屃因她的沉默而沉默,两人互视良久。 “你不识得我?”她唇儿颤颤,嗓音支离破碎,突兀地问着。 负屃连眉都没挑动,认为她问出多可笑的问题,鮻虽珍贵稀少,却非海底城中的风云人物: “我该吗?” 楔子 呀?又做梦了 数不清第几回的梦寐,扰不了平静心湖,由梦境中醒来,已经不会再哭泣,无论做着甜蜜幸福的美梦,抑或是绝望恐惧的恶梦,我都无动于衷,两腮的无泪乾爽,便是最好证明。 我不再是以前那个每次从梦中醒来,都会失声哭泣的傻丫头。 美梦时哭,是因为梦境太甜太好,教人舍不得退离,清醒后的惆怅失落,巨大如滔浪,吞噬所有。 恶梦时哭,是为梦中一景一幕逼真骇人,忠实反应我内心最害怕之事,毫不掩饰,彷佛告诉我:会成真,会成真,梦里那些,总有一日会成真 曾经害怕做梦,怕到无法成眠,如今已然麻木,梦之于我,仅止虚幻,为它笑,为它哭,为它神伤,只是蠢人行为。 昨天,梦见我是一尾鱼,悠游徜徉绿波之中,穿梭嬉戏,好不快乐,无忧无虑地欢欣摆鳍,鱼尾款动生姿,撩弄珠珠水花,回旋似舞。 今天,梦见了曾在我耳边轻诉着“永生永世不离分”的那人,那句话,是以何种声调、何种坚持被轻柔吐出,我几乎快要遗忘殆尽。兴许,再过几年,连同说话的那人,五官、嗓音、模样、姿态及笑容,我也将一并淡忘。 永生永世不离分 永生永世尚未携手走到最终,编织美好远景的那人如今何在? 只有我一个人,把誓言视若珍宝,镂在心上恐怕他是忘了吧?忘了那日握紧我的手,说他会尽快归来,再三叮嘱要我照顾好自己;忘了我在引领而望,殷切期盼,乖乖候着他重回身边;忘了他答应过,会守约回来。 我不愿再等,足够了,我等待的时间,早已超过一个寻常人界女子漫长的一辈子。 太久、太久了。 若会归来,早便归来,若不归来,再盼何冀? 不等了 不等了。 他所说的永生永世,不离不分。 我得到的岁岁年年,不闻不见。 梦,也该醒了。 从明天起,我将不再做梦。 第二章 “我需要你做药引,熬制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汤。”负屭直言来意,冷冷的,如千年寒冰,低吐着狠绝之语,道出他到她面前的唯一目的,便是以鮻为药,替海中龙主煮汤补身。 “你认错人了。”鱼芝兰撇开视线,半响才出声否认。 “区区一只凡人,怎会识得我负屭?”现在想撇清,不嫌太迟吗? “”她无言。 “藏起鱼尾,敛起鱼鳞,就以为自己变成了人类?”他弯扬唇角,嘲弄再道:“人类生长老化的速度,与你大不相同吧,再过十年、二十年,依旧是少女模样的你,便沦为他们口中的妖。”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请你离开严家,严家迎客只限当铺,主屋这儿不欢迎不速之客。”她边说,边要转身逃,这是窝囊行径,她也无暇细思。 蓦地,纤细膀子遭钳,轻巧身躯腾空,来不及惊呼,便被俐落抛进严家大湖。 噗通。 消失于湖面的浅蓝身影立即破水而出,狼狈地散了发髻,湿发糊贴在她略显苍白的巴掌小脸上,由于事出突然,她喝了些水,猛烈剧咳,双臂划着水,才不至于没顶下沉。 “你、你做什么?!”她一脸水湿,杏眸圆瞠。 “助你忆起水中生活的滋味。”他脸上没有笑,神情认真。 “你——”鱼芝兰觉得气闷,却词穷无语,贝齿一咬,乾脆靠己之力,一路往湖岸泅去。 “原来不是碰到水就会恢复原样。”负屭跨出桥栏,脚踩虚空,足尖不沾半点湖水,优雅飞腾在她身侧。 他本以为让这条小鮻跌进湖里,便会原形毕露,结果她仍维持人形,笨拙地拍水前游,氐人族足以媲美水中蛟龙的泳姿,在她身上已不复见。 “你已经无法变回人身鱼尾的鮻?”他又问,鱼芝兰不理睬他,半声也不应,一心一意只专注泅行上岸。 负屭衣袂飘飘,仙人临风之姿倒映湖面,冷眸垂敛,淡觑她浸湿的仓惶芳颜,分不清悬挂睫间腮眸的水珠,是拨水时所溅上的水珠,抑是 他捕捉到她一瞬间的无声悄觑,她看着他,眼神悲哀且复杂,镶满太多他不知何以为名的情绪,像是恨,又像怨,更像希冀崩坏的绝望。 她为何如此看他? 陌生的容颜,陌生的眼神,陌生的姓名,他万分肯定今天是头一回见她难道,她从他身上,看到某人的身影? 鱼芝兰难堪地收回被他察觉的注视,潜入湖底,变换泅姿,改以背对他的方式前游,杏眸淌落的泪,融于冰冷池水。 我该吗? 她用了多少年,换来这三个字。 盼着,等着,望着,想着,到现在虽然心思早已乾涸,无波无澜,看见熟悉的俊颜,轻吐决绝狠语,否认与她的相识,竟仍会感到疼痛 我该吗? 她在水底咧开难看笑脸,想嘲弄曾经痴心等待的那个自己。 他不该,她更不该,他们都不该,不该相遇,不该相恋,不该互允永生永世 随着她的深深吸气,大量湖水呛进肺叶,窒息之痛,提醒着她,她早已不再是鱼,水中轻灵悠游的权利,是她自己放弃掉了。 人类,无法在水中大口吐纳、开口说话,当然,也无法痛快地放声哭泣。 她被黑暗包围,手脚仿佛缠上石块,沉得不能挥舞,她曾有最自豪的美丽鱼尾,轻盈拂水便能游上百里,而今只剩蓝色纱裙底下,一双在水中毫无用武之地的腿,美则美矣,纤细匀称,那又如何?它们不能助她溺水时自保,甚至雪上加霜地抽痛僵直,就像那时,她舍弃鱼尾,换取人足时,一样撕心裂肺的剧痛 她在下沉,往宽广幽暗的湖底去,水面上的日,越发遥远,而那一抹白,仍伫足原处,冷淡地,看她。 永生永世不离分 我一定会赶来与你会合,等我 等我 她闭上了双眼,失去意识。 “鱼小鱼” 不知过了多久,胸口传来急促的施力按压,逼她吐出梗喉湖水,慌乱呼喊她的名儿,闹哄哄地带着凄惨哭音,将她自无疼无扰的黑暗中硬生生拖了回来,逼她面对此时肺叶焚烧似的痛楚。 “你别吓我小鱼快点醒过来小鱼” “咳咳”鱼芝兰呕了好些水,猛烈咳嗽,好似要咳出五脏六腑,一时间,涕泪纵横,软软身子被人抱紧紧,她恍惚呢喃:“负屭” “呜呜呜” 不,这哭声,不是负屭,绝对不是 是雪儿,性子活泼可爱的雪儿。 鱼芝兰缓缓止住咳,迷蒙睁开蓄泪的眼,看见自己瘫软无力地仰躺大湖岸边,衣裳湿糊浑身,也连累拥抱着她的雪儿,沾了一胸口的水湿,她满脑子涨痛,思绪四散,仍停留于高傲龙子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教人痛彻心扉的一刻。 此时,哪里还有龙子身影?湖畔凉风拂皱水面,安静得只听见雪儿啜泣。 “你怎么会掉进湖里?!幸、幸好发现得早不然你就给溺死了,你太不当心了,吓死我” “我掉进湖里?”鱼芝兰混沌重复。不,她不是掉进湖里,她是被人丢进湖里是吗?是吗?!真是如此吗?!说不定,掉进湖里是真,那只龙子是虚,是不曾存在,是她假想出来的幻影,是她相思成疾造就的心魔。“只有我一个人,在湖里吗?” “还有其他人吗?!我没瞧见呀”雪儿摇头。 “原来是做梦”鱼芝兰仍是使不上力,在雪儿肩上虚脱枕着,强忍胸腔不适,小口小口呼吸,吐纳人类所需的活命气息。 好久,未曾有梦,以为自己已经坚强走出来,无奈梦中的自己,同样懦弱得令人唾弃。 雪儿夥同几个同龄女婢,左右搀扶她回房,帮她拭身更衣,雪儿还贴心地煮了碗热呼呼的辣甜姜茶喂她饮下。她躺在通铺榻上,险些溺毙的虚弱模样,看起来楚楚可怜,八分乾的丝绸长发,披散枕间,漫若涟漪,清丽芙颜带点空洞傻气,雪儿叮嘱她好好休息的声音飘然远去,房里剩下她一人,还身处茫渺遥思,想着似真仿假的情景,想着久违的声音,久违的俊颜,那些全是不存在的 臂膀却传来细微疼痛,方才雪儿为她着衣时,惊呼着: 你手上怎有这么红的痕迹,像是被谁用力捉住?好似还能看出是指痕 不存在吗? 她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睡是醒,那人是虚是实 “魟医。” 负屭返回龙骸城,找上药居的魟医,要问个明白。 “呀,六龙子。”魟医赶忙放下手中药钵,揖身行礼,谄媚甜笑。“寻药还顺利吗?” 负屭淡淡颔首,才问:“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汤所需的鮻,没有鱼尾,只剩人形,药效是否会有影响?” “六龙子已找到鮻?”也、也、也太快了吧?距离当日请托九条龙子分别去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蟠龙梨、仙酒、金耳、红枣,不到几日,当中最难寻的“鮻”就给找着了? “嗯。”“人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您未免太有办事效率了吧,不愧是属下最最敬重最最崇拜的龙子”魟医把握阿谀逢迎的好时机。 “运气。” 一种该往人界哪处展开第一步的直觉,而第一步,便寻到他要的药材,不是运气是什么?负屭可不会吹嘘自己的功劳。 “我找到的鮻,不具氐人原貌,徒剩人形——” 不仅不具原貌,连呼吸般容易的泅水竟也能险些溺毙那是本能!与生俱来,和吃食、眨眼一样,不用谁来教就该自动学会—— 她就这么沉没下去,久久没再浮上水面,只有几颗泡沫,由她失去踪影之处,飞窜上来,他以为她在耍些阴谋,并未立即出手将她捞起,冷觑她的惺惺作态,身为氐人,溺死是奇耻大辱。 直到泡沫消失,没再陆续冒上来,他看见那袭随着湖水翻腾的蓝色衣裳,离他越来越远,逐渐被湖底灰暗吞噬—— 简直荒唐!天底下有哪条海底城居民会溺水?! 他难以置信,呆若木鸡,待他猛然回神,他已潜入湖中,把失去意识及气息的她给救了上岸,收紧扣在她膀间的五指,故意不拿捏力道,抓痛她最好,她要是假死,绝对受不住这股劲儿而露出马脚。当他以单臂将她提至半空,她依旧是软绵绵的昏厥模样,身子轻盈无力,不见血色的脸庞水珠斑斑,凝结在睫上、腮间,一颗颗滚滚落地,长发沾黏白皙肌肤上,掩去泰半面容。 负屭皱眉。这条陌生的小鮻,激起他莫名怒气和心烦意乱。 好好的氐人不做,做什么人类呢?! 在人界会比海底城来得快意吗?! 变成了蝼蚁般一捏就死的人,脆弱虚软,一小泓湖水便能轻易夺命,她的理由为何?! “六龙子?”魟医连唤他好几声,诚惶诚恐打量负屭一阵青一阵黑的脸色,暗忖他是想到什么不愉快之事,能把那张九龙之中数一数二的俊逸面容给硬生生弄狞? 负屭尚未从严家当铺的那处水湖景致中回神,被他抛置湖畔等待其他人类救援的小鮻应该没有性命之虞,他动手护住她最后一丝气息,不容许她这般轻易死去。 腾云离去时,他回首一眼,见她奄奄一息的荏弱,胸口那股气淤延续至今 “六龙子?”魟医不死心。 负屭迁怒地冷瞪魟医一眼,轻抿的嘴毋须开口,也足以教魟医产生遭人痛斥一顿的错觉。 魟医陪笑道:“您刚刚问,没有鱼尾,只剩人形的鮻,是否影响药效,我趁您发呆不,沉思时翻了一下祖传秘笈,上头提到,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汤所需正是鮻的金鳞,缺少鱼鳞,这帖药恐会失效,如果她腿上还带有鳞片,应该无妨” “她已经变成人,腿上没有金鳞。”那时她湿透的衣裙半掀,露出两条纤细匀称的葱白玉足,粉嫩无瑕,几乎不见寒毛或斑痣,更遑论是鳞片。 “这不太妙耶”魟医沉吟,两道长眉快扭结在一块。 “她无法再变回原形吗?既然她能舍鱼尾换双足,同样应该也可以再拿双足换鱼尾。”负屭反过来思考。 “鮻都能变人,再由人变回鮻,是没有人敢打包票说绝对不可能啦” “只要她变回人身鱼尾的鮻,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由鮻变人已经很痛苦,还要由人变回鮻”魟医咕哝着。 “你怎知道由鮻变人很痛苦?”负屭漠然着俊颜,凛眸瞟他。 “书上写的,我拿给您看咦我记得在这里”魟医翻箱倒柜,从成堆书海中挖出一本又一本以不韧草为页,串集成册的厚重书籍,翻翻那本,找找这本,费去好半晌时间,在负屭不耐烦地转身要走之际,他终于如获至宝地举高一本红皮书,大喊:“找着了!就是它就是它——您瞧,这页写着鱼尾进裂两截,肤肉撕扯,痛似火焚,鳞片剥落,鱼骨一分为二,筋脉挪,鱼鳍化脚掌啧啧啧,光用想像的,我都觉得痛了。”魟医抖两下。 负屭取饼魟医手上书册,略过文字不看,只在乎要用哪种药方或法术才能达成效果。 脱胎换骨。这四字,写在那串血腥描述的最前头。 “这是药名吗?”长指落在“脱胎换骨”上头,询问魟医。 “呃是。” “给我这帖药。”负屭将红皮书抛回给魟医。 “呀?”魟医愣愣看着负屭朝他摊开的索讨掌心。 “药,脱胎换骨。”负屭声音冷冷淡淡,不愠不怒。 “这这这帖药又不是打开药柜就能随随便便拿个七八九盅出来,它也算稀世奇药之一,得来大不易——” “我明早来拿。”负屭说完便走,衣袖飘扬,不带走魟医半句罗唆。 “六龙子——” 人影何在?早消失得不见泡沫,只剩他魟医哀嚎般的呼唤,孤孤单单回荡在龙骸城药居中。 “脱胎换骨哪这么容易炼?再说,喝下它,鮻脱骨成人,但能否再变回鮻却没人试过呀”魟医嘀咕不停,心里对于负屭面不改色要对那条鮻做的事觉得胆寒。 然而他也清楚,负屭给了取药的时限,就绝不会有所缓冲,他叹口气,开始从药柜间将一格一格药材拉出,脑袋不自觉地连连摇晃。 “奇哉怪哉,上回讨药,神情还可爱一些,这回怎么态度大不相同,明明讨的都是啧啧,伴龙如伴鬼——变脸变很快的那种鬼” 果然只是一场难分虚实的梦境。 距离鱼芝兰溺水,已是三日前遥不可及之事,那只龙子——也许是她假想出来的男人——自那天后,未曾再出现,使她越来越相信,他不过是偶发梦境中的一抹存在,没有真正来过她的面前,没有亲口对她说出无情狠话 她已经不会再因为梦见他而哭泣,只是惆怅难免,低落的情绪,写在她郁郁寡欢的容颜上。 她是不是开始恨起他来?才会编织一个恶劣梦境,将他摆入,塑造成狼心狗肺的无情人,以陌生淡漠的眼神及口吻,无关紧要地说着他是为寻药而来,必须以“鮻”为药引,熬制一帖灵药,供海底龙主饮用治病。 他在她梦中,已经不再是温柔多情、待她百般呵护的模样,还是她根本忘了他以前是何模样? “小鱼,你抹太多了。”埋怨里混杂咕噜咕噜的冒泡声。 思绪远扬的鱼芝兰歉然停手,望着自己捧在左掌心里的那尾龙鲤金儿,它好温驯地侧躺,溃烂的鱼鳍鱼鳞覆上一层草药膏,它半边身体仍泡于水里,没有离水窒息之危。 小池畔只有鱼芝兰及龙鲤一尾,方才出声埋怨的人,是谁? “你恢复情况不错,陈公子或许过两天便会把你移回大池里去。”鱼芝兰对着掌中龙鲤道,若此时周遭有人经过,定以为陈府有个老爱与龙鲤说话的少爷已经很新奇,没料到又来个犯傻的姑娘,也与龙鲤自言自语。 “比起大池,我反倒喜欢小池多一些,大池全是淤泥和青苔,还有慕永倒入鸡鸭鱼肉的浮油,险些闷死我。”龙鲤鱼口一张一合,像在说话,可又不似人类声调,充其量只是呜噜呜噜的吃水声,然而鱼芝兰字字句句皆能听见听懂,一鱼一人,沟通无碍。 “陈公子已经知道不能拿人类眼中的珍稀佳肴来喂养你,大池清淤换水也持续赶工,你就别再用这件事怨怼他。”鱼芝兰笑应。 “你帮我跟他说,池里多放些小活鱼小活虾,我自个儿挑着吃,不用替我准备剥好壳的虾及剔了刺的鱼。”吃起来多没挑战性,口感也不鲜甜。 “好。” 龙鲤金儿尾鳍拂水,形似悠哉。“幸好有听得懂我说话的你来,否则,我不知会被慕永给折腾成啥模样。” 刚开始以为鱼芝兰与寻常人类无异,是在她要求陈慕永及管事以木盆将它盛搬至这处水池时,它因害怕而正欲挣动时,嚷嚷着人类根本听不懂的鱼语“你要干嘛?!”却听见她回答“好孩子,我是来替你治病,忍一忍,别因挣扎而弄伤自己”—— 她竟然回答了它? 凑巧,一定是凑巧。 隔日,她再来,带了药膏要替它抹上,它又咕哝着:行不行呀?我长这么大,没听过有鱼儿能涂的药。 行的,不过因为鱼儿潜在水中,药膏会被水冲淡,所以抹上药膏后,最好能稍稍扶着鱼身,让药性渗透发挥,这药膏对鱼儿无害,即便是溶于水,也不会伤到鱼儿。鱼芝兰对陈公子说话,回答的却是它嘀咕的疑惑。 你能听见我说话?它这回直接问了,得到的答案是她垂眸一笑。 后来它才知道,原来是同类。 “陈公子以为他的行为对你是疼爱,完全以人类观点出发,虽显愚昧,但无恶意。”鱼芝兰掌心没入水面底下,让龙鲤金儿泅回池里。 “我知道他的心意,也明白他是好人,只是笨了一点。”金儿鱼头探出池面。 “骂人家笨,口气怎还这么娇羞?”鱼芝兰取笑它。 “我哪有娇羞?!”它甜嗔。 哪没有,现在不正是? 鱼芝兰怕金儿鱼皮薄,经不起戏弄,只能意味深长地冲着金儿微笑,笑它的心思,彼此心知肚明。 “真羡慕你,我也好想变成人类。”金儿突地有感而发,发出幽幽叹息“我还要修练多久,才能做到呢?我很怕他等不到我修成人形,就寿终正寝” “我才羡慕你,是条悠游的鱼儿。”鱼芝兰仿效金儿口吻,没有叹息,却同样感慨。 “变成人类不好吗?”金儿困惑地问。 好与不好,岂是点头或摇首所能道尽? 三言两语,囊括不了她的领悟及感受,好的地方自然有,她遇见的人,获得的照顾,全是那般的好,若没走这一遭,这辈子怕是永远不可能认识大家;不好之处却也不会更少,在陆路的满满孤寂和无助 “你是因为爱上人类,才甘愿变化为人吗?你现在已经拥有美丽的容貌,你心爱的雄人类应该很疼爱你吧?”金儿只知她是同类,以为她也是龙鲤,并不知道更多关于鱼芝兰之事,她亦从不开口提及。 鱼芝兰的眸子有一瞬间染上薄亮水雾,然而也仅是氤氲了黑白分明的盈盈秋瞳,并未凝聚成泪,乾爽的雪白双腮间,倒映着日光落在池面,粼粼波光的反射辉芒,一点一点,像未乾泪痕,布满脸上。 鱼芝兰粉唇弯弯,淡淡含笑,摇首道:“我不是因为你口中那些美好的情爱而变化为人,我上岸,是为了活下来。” “海里危险吗?”金儿的世界只有大池小池,没见过汪洋大海,心虽向往,也只能向往,要是把它丢进咸咸海里,不出一盏茶功夫,它就会翻肚死亡。 “比起太平盛世时期的人界,是危险不少,海虽宽阔,却日日上演为求饱食的杀戮血腥,强食弱,大食小,不是吃,就是被吃,相较起来,这几十年来的人界祥和许多,没有战火,没有恶斗,平静安稳。” “人界还有分太不太平呀?” “早些年,笼罩战火中,街上冷清,空气中净是腐屍和腥血臭味。”她所提及的“早些年”很漫长,数十年前之事,金儿尚未出世呢。不愿详述太多教人不舒坦的世间丑恶面,鱼芝兰将话题转向那位元正穿过月洞门,往这儿步来的儒雅男人,目测他走过来仍有一小段距离,加上他文质彬彬的温吞走法,还得费上一些时间,足够鱼芝兰再问一句:“你与陈公子,如何相识?” “我是他由街上摊贩手上买回的,那时我不过巴掌大,被人钓起,嘴上还破洞流血哩,卖我的人,以为我是黄鱼,要卖人去煮食,是他可怜我,买下我,拿人类伤药替我抹伤口,我也就这么在陈府待下,让他养成现今这副又大又壮的模样。”金儿提及初识回忆,傻呼呼直笑。 “陈公子看起来是个心软之人。” “对呀,心软到怕我困在小池里会闷,年年替我拓宽池面,心软到怕我无聊,时时念诗给我听,陪我说话,不管我听不听得懂我也很想回应他说话,不让他被旁人指指点点,说他怪,说他傻,说他犯了疯病,可是我没办法。小鱼,你教教我,你是如何变成人类?”陈慕永越走近,金儿问得越急,想快些得到解惑,这几天,它总是旁敲侧击,想从她口中探知一二。 它想变成人,好想好想,想到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鱼芝兰可以变人,它应该也可以,只要她愿意传授它方法—— “不,我不能告诉你。”鱼芝兰起身,螓首微摇,发鬓随之波动流曳。 “小鱼!”金儿这声唤,陈慕永听不见,他向鱼芝兰走了过来。 “小鱼姑娘。”陈慕永咧开嘴,笑着喊她。 “陈公子。”鱼芝兰福身。 “我家金儿情况越来越好了吧。” “嗯。”鱼芝兰轻颔,这男人脸上的阳光笑靥,相当耀眼,是个单纯爽朗之人,莫怪金儿倾心了。“所以,我不会再过来,陈公子好好照顾它,我前几日叮咛的几项要点,您多留神。” “你不再过来了?”陈慕永一脸愕然,还以为能再见她数回,失望之情,全藏匿不住。 “我不好耽误太多正事,毕竟我是严家丫鬟,当家允我拨空来,我已相当过意不去。” “这样呀”陈慕永面露遗憾。 “小鱼!你、你说不再来是什么意思?我刚刚说错了什么话吗?”金儿吃惊叫喊,在池里啪啪拍水,淩乱飞溅的水珠,仿佛是它此时的慌乱汗水。 鱼芝兰恍若未闻,也不回身看它,任凭它像热锅上蹦然乱跳的鱼儿,说着人类听不见的话语。 “金儿很喜欢你,它一定是听懂你方才所言,舍不得你了”陈慕永如此解读金儿的反应,别说是金儿喜欢她,就连他也对鱼芝兰颇有好感。 她身上恬静致秀的气息,以及对鱼儿的博识,教他佩服,相识短短几日,他与她很有话聊——全是聊些鱼经——她柔柔说话,淡淡微笑,专注听他说些金儿的事时,神情是那般安详宽容,未见半丝不耐,在她身边,很是自在和怡然,一点也不难受,他甚至期待着她每日进府替金儿涂药的时候。 “陈公子,您太多愁善感,鱼儿的行径有时全只出自于本能,无关喜不喜欢、厌不厌恶。您以为您吟念诗词时,它冒出水面是为附和,实际上它不过是上来透透气,并非听懂您词句里的风花雪月,与其面对鱼儿吟诗作对,不如找些知心友朋共用,会来得实际。”鱼芝兰言尽于此,曲膝告退,便要远去。 “小、小鱼姑娘,稍慢。” 鱼芝兰回眸,轻轻扬眉,等候陈慕永道出唤住她脚步的原由。 “关于你治好金儿的酬谢——” “我说过,不用了。” “我过意不去,我这支簪子,当做是我一点心意,请你收下。” 美丽的晶钗步摇,素雅别致,鎏银钗身镶有水蓝色圆晶,仿佛是清澄雨水凝形而成的宝矿,钗尾再串坠两条细长银链,尾端分别各系有同色蓝晶一颗。 晶钗与她的衣裳正是相同色系,陈慕永送礼方面,颇具用心。 “我不能收,谢谢陈公子好意,医治金儿是出自我本身意愿,并不想以此来获取利益。” “小鱼姑娘我只是发现你髻上没有饰物,之前还有朵蓝色钿花,这几天没瞧见你戴,才、才会一见到这枝簪子便直觉它适合你,你可以不把它当成酬金,不视为获取利益,它、它不是多贵重的东西,你别推辞,好吗?”陈慕永有些言不及义,话说得急急乱乱,杂无章法,一脸担忧着她的推拒。 鱼芝兰低吁,没有过多喜悦,接过晶钗步摇。“小鱼收下便是,抵去所有酬金了,可以吧?” 陈慕永欣喜地开怀而笑,俊颜淡淡红了,再三点头。 “小鱼姑娘,陈府随时欢迎你来看看金儿。”陈慕永一路相送,送至府邸门口,一副依依难舍的模样。 鱼芝兰笑而不应,这一次,不再回首,漠视背后那道遥遥凝望的目光,步履坚定地渐行渐远。 她不会再来,她已经做绝了,斩断金儿的奢念,无论金儿如何修练,短短数十年间,它只能是条龙鲤,只能眼睁睁见陈慕永娶妻生子,或许看他子孙满堂,或许与他生离死别,或许瞧尽陈府代代更迭 它只能是一条爱上人类的龙鲤。 她一点都不愿让金儿误以为它与陈慕永有机会结为连理,怀抱修练成人的奢望,无论做何牺牲,只求能换得和陈慕永相遇相恋。 那太苦太苦了,请别这么做。 当初若也有谁来阻止她,该有多好。 她不要金儿变成第二个她,一条眷恋着水,却再也回不去的鱼儿。 薄薄雨丝,轻缓兜头落下,鱼芝兰与街上行人无异,为躲这阵突来小雨,加快步伐,稍稍宾士起来。 晴时多云,偶阵雨,便是这个时节最习以为常的变化,不消片刻,雨势会下得更剧,她忘了带纸伞出门,明明前两天还记得的。 果不其然,小雨瞬间变为嚣狂骤雨,豆大雨水,哗啦啦倾倒,她躲进一处卖热汤的铺子匠下,因自觉阻碍人家生意而抱歉,便掏出几文钱,要了碗馄饨汤,换取能在铺里躲雨的光明正大。 汤很快便送上来,白稠大骨汤水间,三三两两薄透的面皮包裹着饱满肉馅,浮沉于汤中,洒些葱花提味,乍见不很是寒酸,气味却极香。 鱼芝兰小口舀起吹着,她不爱吃太烫口的食物,无论过多久,总是习惯不来,以前刚踏上这儿时,食物确实是最困扰她的一道难题,酸甜苦辣咸酥软脆,每种口感她都适应不良,几乎只有馒头和白饭是主食,加上她惧火,起灶火煮食更是艰难的工作,她索性生食鱼肉,偏偏这具身体虚弱得不足以接纳人类捞捕上岸的不新鲜鱼类,往往小小一口,足教她吃尽两三日上吐下泻的苦头忆起过往,淡淡的酸,涌上心头。 她是在好久以后才学会生火煮食,第一道凭己之力捏出来的食物是馄饨,她喜爱它煮成之后的别名:团圆茶。团团圆圆,举家围着小火炉,分食在汤中载浮载沉的馄饨。她捏的馄饨不美丽,有几颗还破了,内馅和在汤里,弄浊汤水,可是她告诉自己,下一回定能做得更好,这一次的成果被笑也无妨。她煮了好大一锅,盼望团圆,那锅汤,最终冷了腻了,她一颗一颗慢慢吃掉,隔两日,再煮另一锅团圆,他说他会尽快归来,只是不确定归期,兴许是今天,兴许是明日,兴许要等到后天她想让他亲口品尝她的团圆,贪心地想听他赞美,再见他一口一口将它们食入腹中。 她吃怕了团圆茶。 她不再煮一大锅的团圆茶。 她等不到她想要的团圆。 “已经好几年没吃过馄饨了”调羹舀起一颗,热气窜鼻,暖得好陌生,明知仍烫口,她忍不住张嘴咬下。 皮破肉汁溅,藏在面皮底下的油脂,比起大碗中的汤水还要更烫人,舌尖是先感觉到热灼的痛楚后,才在嘴中嚐到肉香。 她没有吃过热的馄饨,她总是等着与他分享,等到灶火烧尽、汤冷皮糊,才喝掉冷冷的团圆茶,自我安慰着,他有事耽搁,赶不回来,明儿个一定会归来,明日再为他熬煮一锅吧 她煮的汤,总是咸了许多,像海水,比不上摊子老板的好手艺。 她煮不来这样的香。 不知是舌头被烫着的疼,激出乾涩眼眶内的泪水,抑是为那时傻气的自己抱了委屈,她掉下眼泪,和入汤里,形成微不足道的小涟漪。 她小口喝着,热呼呼的汤,似乎更咸一些 雨未停,忘了纸伞之人,不只她一个,有人仿效着她躲雨的路径,钻进汤铺,她本不去留意,直至躲雨人的身影笼罩在她身上,久久不曾挪开,教她此时落坐的一方天地变得更灰、更暗,她才不由得缓缓抬头,水润眸光往那袭洁白不沾水湿的衣裳上挪—— 定在她曾经日日夜夜冀盼归来的冷峻面容。 负屭。 第三章 你回来了。 我在等你,等了好久 她本来打算这么说的,短短两句,是她最常萦回心底的声音,她时常想像着,某年某月的某一日,她该用怎样的表情和口吻朝他飞奔,偎进他怀里,撒娇嗔怨地对着他轻诉。 可声音哽噎喉头,这个拥有陌生眼神的男人,不是她认识的那一位元。 若是梦,她连在梦中,都说不出口。 若是梦,她想快些清醒过来,宁愿梦不到他,也不要梦见这样的他。 她暗暗拧痛自己的腿 痛? 是的,痛。 不是梦,她是醒着的,他没有消失,仍耸壑昂霄地站在她面前,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冒着雨一步一步?或是用了法术咻地变过来?总之,他一身乾爽,连被雨喷湿的一小点水渍都没有,长发轻软整齐,不似她落汤鸡般凄惨。 “公子,要不要来碗热汤暖暖身?雨好大,一时半刻走不掉啦。”汤铺老板麻利招呼他。 “与她一样。” “馄饨汤一碗,好的,马上来!” 负屭和鱼芝兰同桌坐下——明明旁边就还有空座位,汤铺的生意没有好到需要并桌——铺里不宽敞,仅容四张小桌紧靠,他甫落坐,长腿便碰触到她的,她如遭雷殛般收脚避开,膝盖重重撞到桌板,发出好大声响,调羹和竹箸争相滚逃,大碗里的热汤,洒出些些,弄得桌面狼籍,引来旁桌客人注目。她狼狈脸红,只想端起汤豌到隔壁桌去,不想和他同坐,无奈汤碗太烫,加上她的耐烫力本就逊于常人,连续试了两三回,仍无法成功将汤碗捧在手中,双手懦弱地屈服于热汤碗之下,不敢再碰。 也罢,碗不挪她挪,坐到旁桌再烦请汤铺老板为她端过来,总行了吧。 念头甫动,身子来不及有所反应,就听见“砰”的一声,她本欲换去的那张桌椅无缘无故——垮了?! 一大张板子,四条桌脚,歪叠在一块,垮得乱七八糟。 “哎哟哎哟——这桌椅太太太太久没修,幸好没客人坐,否则热汤淋到客人身上怎得了?!”汤铺老板急忙喳呼,笑容尴尬无比,怕吓跑在座客人——已经有个汉子从长板凳跳起来,动手试试自己坐的那张椅子稳不稳固,老板忙乎乎安抚道:“别担心别担心,只有这张桌椅年代久,其余都很牢靠。”老板睁眼说瞎话,此刻只顾着稳定客人心,即便是“天上有凤凰飞过”这类谎言他也能说出口。 汤铺老板胡乱将散掉的桌板椅脚搬到不起眼的角落去,粉饰太平地送上一碟小菜给各桌客人,幸好铺里四张桌仅两桌有客,赔上两碟小玩意儿,让客人的注意力从破桌椅移开,很是值得。 “给客倌们赔个小小不是,嚐嚐,豆干很好吃的。”汤铺老板递来小菜的同时,也送上负屭所点的馄饨汤,抹布俐落抹去鱼芝兰洒出的汤汤水水,桌面瞬间乾净,笑笑哈腰。“公子姑娘慢用。” 她知道是负屭动的手脚! 除他之外,还有谁有此本领?! 鱼芝兰僵坐原处,无法妄动,只能瞠大眸子瞪他,她心里清楚,不管她想换到哪张桌子去,他都会故技重施地与她对抗! 汤铺不过区区四张桌,扣除垮掉的一张,她与他目前共坐的一张,两名汉子坐一张,只剩一张空桌,见到汤铺老板陪笑送小菜,她岂好意思连累无辜的老板再蒙受损失,任他毁去第二张空桌? 负屭优雅品嚐热汤,一匙一匙轻啜,竹箸夹破饱满馄饨,半个入口,细细咀嚼,食不露齿,与邻桌窸窸窣窣狼吞虎咽的汉子吃相迥然不同,明明是同一种食物,在负屭口中宛如值得再三品嚐的珍馐,回味它弥漫于唇齿间的美味。 她曾经想像着,能与他并坐,共食温暖味美的团圆茶。 这个奢侈想像,她很久很久之前,便要求自己别再希冀,今时今日竟以此种方式达到—— 此种她已心死,而他冷淡如陌路的方式 负屭吃下一颗馄饨之后,掀睫,凛冽目光对上她的。 “你为何要这样看着我?” 若是又惊又惧又想逃的眼神,他能理解,上回他已道明来意,面对一个要取她性命的龙子,她会恐惧实属正常,可她眼神中并不单单仅有惊惧和急于逃命,还有努力想藏起的憎恨。 憎恨?恨他要将她当成补药,炖给他父王强身健体?恨他把她抛进那座大湖,险些害她弄丢小命? 不太像,她眼底的憎恨,没有这么单纯。 偏偏越是不单纯,才教人奇怪。 他不过第二次见她,她的恨,能堆叠多高?起码也等他取出怀中摆放的“脱胎换骨”要她选择自己爽快地喝下,抑是由他动手硬逼她饮尽,她再来恨他,才更有道理。 除憎恨之外,更掺杂无止尽的哀伤? 是哀伤吗?他不确定,比起憎恨,哀伤更是不该存在于她与他这对陌生人之间的情绪。 忘了拭去泪水的双腮,仍残留痕迹,他刚踏进这处小铺,正巧撞见她凝望着热汤掉泪的情景,看起来好弧寂。 “”她默然,理智强迫自己应当收回对他的注目,身体却不由自主,视线贪婪地没有挪开。 别看他,别再看着他呐,早就已经习惯了目光中寻找不到他的日子。 “用这种怪异眼神,仿佛在责备我,却不是责备我想抓你回龙骸城熬药的冷血无情,倒像将我错认为另一个人,一个与你更有私人恩怨的人。”负屭说出他自身感受。对,她给他的感觉便是知此。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外貌非常非常相似。”鱼芝兰假意说道,想试探他的反应。 “世上有人与我相似?我倒想亲眼见见。” “你若见着他,代我问他,当年誓言,已不作数?”她声音微哽,兀自佯装坚强,握匙的手,轻轻颤抖。 “作不作数,你心里不清楚吗?一个与你做下约定的人,迟迟未来应允实现,不是逃了便是忘了,何须再追问,非要得到心死的答案不可?”负屭以旁观者的冷静角度,深掘她无法癒合的心底伤痛,嘲弄她明明已有答案,还嫌不够疼痛似地要让更伤人的事实来狠狠敲醒她。 鱼芝兰颤了个哆嗦,细微地、不动声色地,面容稍稍泛白,表情却很淡。 不是逃了便是忘了 “你不如请求我,见着他之后,转告他,不是他背誓,而是你不屑要他,又或许,我替你取他一条性命?”毁约之徒,留着也是浪费米粮。 “他应该是忘了我,遗忘得一乾二净,即便我站在他眼前,他亦不识得我告诉他,是我不屑要他又如何?取他性命又如何?终究形同陌路,他会因我这方开口提了分离,便欢喜或难过吗?不会的” “只能怨你所遇非人。”眼睛放得不够亮。 鱼芝兰神态静美地凝觑他,久久无语,没有动怒,没有指责他落井下石说出的狠话,他那句结论,伤人,又何尝不是事实? 她接受他的说法,只是她不想怨,仅盼不再为过去傻等 她缓缓启唇“请你用着这张与他神似的容颜跟我说,不要再等了,我和你之问早已过去,自此再无瓜葛” 她倏然提出突兀的请托,负屭先是沉默,但她用着仅只两人听闻的呢喃,又道,这回是提出交换条件:“我是鮻,这世上唯一条存活下来的鮻,你没有找错人,我承认了,不再假装是人类,你只要帮我完成这个心愿,我会随你回去,是杀是剐,由你安排,毫无怨言。” “如此简单?” “嗯”她轻轻颔首。 多划算的交易,三言两语,换她的毫无怨言。 负屭顺遂了她的要求,一字一字,照本宣科,他知道,她想求一个心死。 “不要再等了,我和你之间,早已过去,自此再无瓜葛。”他说得毫无感情,仿佛最决绝无情的负心郎,铁石心肠要与她切断乾净。这角色,他扮得极好,沉冷的嗓音,不带半丝眷恋,而他与她之间,确实也不存在过眷恋这等玩意儿。 她淡淡微笑,眼泪止不住,如同铺外大雨,扑簌簌落着,在她巴掌小脸上,泛滥成灾,似极了就要这样流乾眼泪,哭够了,便永不再堕泪。 负屭没见过有人能一边掉泪,一边笑得如此清艳,她没有纠结着眉宇,眉心亦无痛楚,仿佛求得了解脱,挣脱束缚许久的枷锁,终获自由。 “不再永生永世不离分,宁愿岁岁年年不相见。”她说得好小声,近乎自言自语“我不等你了不再等你,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和着啜泣的呢喃,钻进负屭耳内,尖锐如针,弄拧了他的眉。 她是对着另一个人在说,斩断她与那人的纠葛,虽然她凝望着他,也只是因为他和伤害她的混帐家伙“神似”罢了,而非将那几句话赏给他,但——近乎窒息的不适,竟随她呜咽带笑又痛彻入骨的喃喃笃笃而产生。 不再永生永世不离分,宁愿岁岁年年不相见。 我不等你了 她没有口吐更多很言冷语,仅有那几句毫无杀伤力的软言,一再复诵。 负屭取出怀中药瓶,里头盛满脱胎换骨,摆上桌,发出重重“砰”声。 他否认自己是故意以此来打断她的话语,他不过是不想浪费时间听一个女人失控哭泣,他只想尽速成功地完成任务,没空闲耗在这里! 魟医未能在他要求的时限内赶出此药,拖累他想用最短天数来带她回去覆命的脚步,让她苟活好些天,很够了。 她知道药瓶里盛装着什么,他从她眼中读出这项讯息。 即使没有看见药瓶内所装为何,她就是知道。 “不要在这里,可以吗?”她细声央求。 她不想在人类眼中变回原形,就算她的原形并不丑陋,终究与人类不同。 负屭将她带到了近海一处小礁岛。 她饮下“脱胎换骨”后,温驯地侧坐在岸石上,远眺大海,等待药效发作。 渐歇的雨势,仍迷蒙了海面,负屭伫立其后,本不打算干扰她安宁,她遵循着她的承诺,成为最配合的药材,省去他不少功夫,值得夸奖。 “有没有想与人类城里某些人交代什么——”遗言。这两字,他没明说。她在人界陆路久待,总有一两个感情特别好的友人,此回一入海底,将是永远分离,或许她渴求能与他们诀别,若她开口求他,他会破例—— 她摇头。 “我原本打算过两年就要离开严家,那里不是我终身栖息之所,现在不过是早些走。或许前几个月里,雪儿她们会担心我的失踪,会试图寻我、打探消息,找不到的话,便也逐渐忘掉,不久后,可能还会传出我吃不了苦才私逃的蜚语我在人界没有知心好友,没有谁心心念念牵挂我太长时间我已经很习惯一声不响的离开,我做过太多太多回,仿佛人间蒸发一般,不与谁说再见,不藕断丝连,不哭哭啼啼,不依依难舍”她的声音渐歇渐止。 她总是这样做,离开一个待了数年之地,继续到下一个无人熟识她的城镇,重新适应那儿的生活及人群。她麻木得不觉难过,觉得该走时,就绝不迟疑,像是她的心肠早已冷硬,感情早已冰冻 “你在人界陆路听来没有过得很惬意。” 背脊泛上酸软,教她拢拳忍下,是药效,来了。 “不去想惬意的部分,离开时,就豁达了”她眉间闪过一丝强忍的痛楚,酸软逐渐变质,成为频繁的刺痛,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深刻。 “你是为了雄人类而决意弃鱼尾换双足上岸?” 她已经有点听不清楚负屭问些什么,薄汗濡湿她柔软鬓发,她呼吸已失平稳,开始厚重,疼痛占去太多意识,使她只能勉强捕捉到淩乱且破碎的字眼。 为了 弃鱼尾 上岸 非得如此吗?我好怕我不想离开海,我没有办法在人类城镇里生活遥远的声音,属她所有,哀哀哭着,对于未知的将来感到恐惧。 别怕,只是暂时,不用多久,我就会来接你,勇敢一些。温柔的安抚,在她耳边,缥缈迷蒙。 你抱着我,帮我熬过这种痛好痛,真的好痛我不要了我像要被撕裂开来——疼痛吞噬着她,她害怕,以为自己快要死去,他是她唯一浮木,她攀紧他,需要他帮她熬过这骇人痛楚,每寸肤,遭蛮力剧烈撕扯,每块肉都疼得禁不起半点碰触。 若疼,就咬着我的手臂,别弄伤自己,我在这里,我抱着你,撑过去,我求你撑过去。颀长手臂环来,把她护进厚实胸膛之间,以言语为力量,恨不能为她分担,为她挨痛。 鱼芝兰无法再维持安稳坐姿,她双腿抽搐,十只白玉脚趾蜷曲,雪白纤匀的腿上,清晰可见青筋浮现,肤肉之下,似乎正在翻天覆地,她忍不住痛吟,又咬唇遏止它,趴卧岩上,发髻散开,青丝如泼墨渲染,在她身上,在灰暗岩间,兀自婉蜒,巴掌小脸几乎掩覆发海之中,瞧不见五官上堆叠多少疼痛。 负屭看着她颤抖的身影,她的双腿以诡异方式打直并拢,像被谁以无形丝线将其紧紧束绑,长裙撩掀到膝处,薄薄一层亮光,包覆露出裙摆部分的细皮嫩肉,仿似鱼鳞在阳光下反耀出来的辉芒,碎金般潋灩。 他该不该出手打昏她,赏她一个痛快,不用忍受“脱胎换骨”带来的剧痛?负屭很认真的思索这个可行性,她若求他,他不会吝啬动手 她始终没有开口,默默抗衡着他无法想像的“脱胎换骨” 真倔强的鮻,以为她会恳求给她时间回陆路去与朋友道别,她不;以为她痛到无法忍耐时,会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求他的説明,她也不。 鱼尾进裂两截,肤肉撕扯,痛似火焚,鳞片剥落,鱼骨一分为二,筋脉挪,鱼鳍化脚掌 匆匆一瞥所见过的文字描述,在此时,清晰浮现于负屭脑海。 那些是鮻变化为人时,舍弃珍贵鱼尾,去奢求一双人足所要付出的代价,若反此来呢?已成人形的鮻,要想旧换回原本拥有的尾鳍,所嚐的痛楚,亦会如出一辙吗?她早已没有可以撕裂成两半的鱼尾,应该 此回的痛,确实不及她换取双足时来得惊猛强烈,虽仍痛着,但并非筋错骨的焚痛,倒更像是下半身肤肉筋脉在搬挪移位,她失去了抬动双腿的力量,它们紧黏在一起,肤贴肤,肉融肉,掺杂交叠,久违的熟悉感,正逐渐回来,教她还弃过的拂水摆动,以及泅泳于潮汐间,强而有力的美丽鱼尾 说不痛,是自欺欺人,泛自骨髓深处,接连不断的破坏重建,依旧是鲜血淋漓,钻刺着每寸肤肉。上一回,还有个温暖拥抱,陪伴她熬过这些,现在,她需要凭己之力硬撑过去,没有共伴的沉稳嗓音安抚,说着“我在这里,别怕”;没有供她握得恁牢的臂膀,分担她的疼痛。 “要我帮你吗?”久等不到她求援的负屭,竟反常地主动问她。九名龙子中,一向最独善其身,最懂得置身事外,最不可能开口去问任何一个人“要我帮你吗?”诸如此类的体贴,今日,为她破例。 “不”她的回答,迟了好半晌,气虚无力,从牙关内好不容易挤出这个字。她背对他,纤小身子伏卧岩面,淩乱长发遮住面容,是海风的湿咸,也是疼痛折腾出的冷汗,将发丝黏在脸蛋鬓间,小嘴吁吁喘息,停顿良久,颤抖的声音再吃力传出:“没有之前痛我、可、可以熬过去已经不再需要安、慰拥抱我——”她抽息,痛楚阻断她的声音,后头字眼只剩呜咽。 “不要浪费力气在说话上头!”负屭斥道。明明是他自己先开口问她,现在却责备她的话多。 她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他不敢轻易触摸她,只能站定一旁,看她哆嗦,听她偶尔一两声来不及咬住的痛吟。 负屭闭上双眸,不愿去看。 看了,也无能为力。 他又不可能帮她痛,更不可能大方地说:罢了,我放你一条生路,不带你回去覆命。 什么都无法做,什么也都不该去做。 时间流逝而去,不过几个时辰,漫长犹似一辈子。悬空的金乌,已敛炙芒,收起一身难以直视的耀眼日华,深橙余晖,布满一大片苍穹,海面也染上那难以模拟的美丽色泽,浑圆玉盘般的日,终于倦了,从无边无际的海洋另端,俏俏沉下。 一切,终归平静,觅食的海鸟,返归巢穴;跃出海面嬉闹的鲸豚,潜回海间;而她,呼吸平稳,颤抖渐趋缓止,像极了失去意识,自痛苦中解脱。 侧躺在冰冷岩面上的身躯,映着夕日残晖,橙色混杂着浓红,颜色斑斓,黑发光泽流溢,随海风起舞,人类水蓝色纱裳,随她曲线起伏而形成褶皱阴影,袖摆轻灵飘飘,露出纤细柔荑,她是清醒的,指尖能感觉到自己吁出的暖暖气息拂过,垂敛的睫,沾挂晶莹泪水,下身沉重如石,无法动弹;这种感觉,她是再清楚不过,任何一条鱼被抓上岸,皆是如此,在水中最灵巧的鱼尾,离了水,都像这样 她毋须低头审视,已明白自己此刻模样为何。 颊边长发被人轻撩,一根长指卷着它,缓缓拨弄开来,拢在她耳后,露出她淡红芙颜,那是落日的颜色,而非她自身泛出的健康红晕,相反的,她脸色苍白透明,极其倦累。 负屭冷峻的面容,映入眼帘,他抿着薄唇,她从他眼中读出责备,他虽没开口,但他在指控她的愚蠢,吃尽苦头也要变人,如今还得嚐一次“脱胎换骨”才能恢复原样。 何必呢?他眼中,如此说着。 泪水滚出眼眶,婉蜒双腮,她也想问她自己:何必呢? 人界陆路走一趟,只得这三字体悟。早知这般贫瘠、这般孤独,她不会上来,宁愿死在海里,也不要苟活人间,无论是谁来劝说利诱,绝对不会点头答应。 她很痛苦,在人间傻傻等候的滋味,好煎熬。 负屭横抱起她,她没有挣扎的气力,身子仿佛与她的意识相互分离,任由他一手托稳她肩膀,另一手抱挂着金鳞闪闪的鱼尾,好似她没有半分重量,轻而易举。她颈子酸软,因这股提抱的劲道而倾斜,靠往他的胸口,她试过想撇向另外一边,却没有办法如愿。 负屭如步行一般走向海面,带着她没入海里,宛若夕日缓缓消失于海平面上,徒留海潮波浪,起起伏伏,吞噬那圈涟漪,连带抹拭她在人界足足一百二十年的光阴。 鱼芝兰,这个名姓,还留在人界陆路,偶尔被人提起,惋惜地说着: 我曾认识一个叫小鱼的姑娘,她呐,年纪轻轻,却像老头子一样沉稳,我们几个女孩又疯又叫地崇拜城里最美艳的戏旦,她可不,笑起来总是恬恬淡淡,好似觉得我们幼稚,偏偏又没有那种讥讽不屑 可是有一天,她说要去帮人家医治龙鲤,就再也没回来过,小当家还带人闹进陈府讨人,指控一定是陈家见小鱼貌美,起了色心,把她囚起来当媳妇儿了。 没有,陈府上上下下全翻遍,水里鱼儿是找到不少条,独独没有小鱼,她不见了,就这么消失在城里 有人看见小鱼离开陈府,在汤铺喝了一碗热馄饨汤。 听说,当时她身旁有个男人,很面生,不是城里人。 唉,失踪这种事,各处不都很常听见吗?也许,她与那男人是旧识,男人千辛万苦寻到她,带她回家去团聚了吧?可小鱼好像是孤儿,从没听她提过她的家乡和朋友 小鱼呀小鱼,你在哪里,是否平安? 这辈子,还能见到你吗 第四章 耳边陆陆续续传来惊呼赞叹,传入半厥半醒的她耳内,稍稍破开眼缝,许多伫立左右围观之人有人形、鱼姿、鱆样,形形色色,都想争睹由海底城失去踪影的传说物种。 “那便是鱆?果然名不虚传,鳞似澄金,真漂亮” 她由负屭抱着,赢弱瘫软,一动也不动,仅有长发及身上衣裳,随波逐流,如清风浮云,缓慢飘舞。 “六龙子是如何找着的?大家私下在赌,六龙子应该是九子中最后一个空手而归的人,没料到他竟胜过二龙子、四龙子、八龙子及九龙子并成功找回绝迹许久的鮻” 还有太多太多交谈的声音,滑过耳畔,太长时候没在海底深处久待,听力对于在海中说话时混混沌沌的情况相当吃不消,甚至不太能听清楚对方说些什么,所幸她也无意去深究那些好奇观视的目光,她耗去太多力气,又未适应海中低温,只能蜷缩着轻颤。 久违的海,孕育她的故乡,曾几何时变得冰冷刺骨,记忆中的海水,是这般沁寒吗? 好冰、好冷,几乎教她忍受不住。 几名完成寻药任务的龙子,自是不会放过观看好戏的机会,纷纷闻讯前来,亲眼见识只闻其名,不见其影的海中稀有物种。 “美人。”五龙子毫不吝啬地赞美,吁烟轻佻,一对桃花眼,因笑而显得妖魅迷人。 “难得一见。”大龙子亦衷心而论,清甜如甘泉的嗓,添了笑,更形悦耳沉醉,少少四字,宛若音律最美的天界乐曲。 “瞧那小脸蛋儿,我见犹怜,楚楚可人,眉眼鼻唇,无一不精致。”五龙子说着说着,忍不住啧啧称奇,手里烟管卷起她一缯丝绸细发,凑近鼻间深嗅。“可惜是药材,要入锅处理,熬成浓稠药汁,就这么交给粗手粗脚的魟医去蛮横错待,多暴殄天物,不如让我先带回去,好好疼爱一番,我手气不好,只抽到金耳那种无趣玩意儿,没个美人作伴快活——” 负屭寒眸一凛,对于五龙子每一字,每一个眼神,每一抹笑靥都感到不悦,不喜欢他盯着她品头论足,就连目光正直,好不奸佞的大哥那样看她,也教他胸口一窒。 “瞧够了没?!”冷冷斥责甫逸出薄唇,马上又来一只超不识相的白目鱼,听闻六龙子完成不可能的任务,赶来凑个热闹。 “我瞧瞧、我瞧瞧,让条路出来借我过”魟医努力游到前头,挤开好几只挡道的鱼子鱼孙。“哦喔,果然是鮻,这金鳞,可在其他氐人身上瞧不见的,好好好,看起来很滋补,味道一定很鲜甜美味” 魟医动口也动手的恶习难改,嘴里才在叨叨说着,手就跟着摸过来,眼看便要滑上她泛满柔和金辉的鱼鳍—— 负屭长躯一偏,魟医没碰到鱼尾,只摸着负屭的手臂,而五龙子戏卷她如瀑青丝的烟管,同时被他摆脱。 魟医抬头看了眼高他不只一颗头的负屭,结果几乎要让两道媲美千年寒冰的凛冽目光射穿他的鱼脑。 负屭最擅长用“不说话”这号神情駡人,接收到讯息的魟医马上缩手,挪走之前不忘先挥挥自己方才动手动脚弄脏高贵龙子衣袖的小小脏污,以示讨好。 五龙子吸啜着银烟管微笑,也挨自个儿弟弟一瞪,不过他可不像魟医胆小,会因为区区一副冷颜而收手。 “反正最后总得进大家肚子,父王应该会赐个一两碗汤肉给众兄弟嚐嚐,你又独占不了,你现在不让魟医碰她,等老二老四老八老九回来,她还是得躺在魟医药居里的石砧,任由魟医上下其手,把她浑身摸透透,从鱼鳞到鱼鳍,从胸脯到头发” “五五五、五龙子您这样说好像有点”有点在挑拨六龙子对他魟医的敌意耶,害他忍不住哆嗦,直打寒颤。 “你不碰她,怎么熬药?”五龙子一脸理所当然的挑眉反问。 “也、也是啦,但——”又被瞪了又被瞪了鱼脑门上又感觉到两股寒意钻刺而来呀呀呀 “六弟,在其他人尚未寻回药材前,你要将鮻安置于何处?”大龙子出面为魟医解危,开了新话题,转移负屭的目光。 魟医在他们各自寻药之前便事先交代,必须顾及药材新鲜,后续工作交由魟医处理,请他们万万别自行动手把药材切块或磨粉。其他弟弟归期未定,他们几位完成寻药任务的龙子如何保管药材,变成一件重要的事,只是目前带回来的药材,多为植物或毫无生命之物,摆入房内不占多少空间,但这条鮻,活生生、娇滴滴,也不是拇指尺寸的小型鱼,不能锁进柜里放着,不能关到箱里藏着,当然,更无法弄个精巧的琉璃水箱,豢养着她。 “海牢。”不假思索的答覆,实则是负屭返回的一路上,苦苦思忖的难题。 要把她暂置哪里? 丢给魟医去烦恼最是省时省力,反正他成功带回药材,责任已了,如何“储藏”药材,本就不该由他苦思。 偏偏光是想像粗手粗脚的魟医,可能会怎生对待她,他几乎是立即推翻了这个主意。 应该说,交予任何人,都可能发生他臆测的情况,他无法将她随便抛置了事,左思右想,海牢似乎是勉强可行之处,由他以法术竖起牢门,除他之外,谁也破坏不了牢门。 “海牢?!”大龙子及五龙子异口同声,后者剧烈摇首的程度,简直是在抱怨自家弟弟的不知好歹。 “真不懂怜香惜玉,海牢那种地方,怎能拿来招待美人?我的床可以大方分她睡” 衔在嘴边的烟管,被迅雷不及掩耳的炫光划过,笔直细长的管身,硬生生拗成直角,水烟吸不上来,也吐不出去。 始作俑者用着旁人瞧不清楚的速度,一瞬间松开抱住金鳞鱼尾的手,另一瞬间两指反折,将五龙子爱用的宝贝烟管给弄成这副德性,最后一瞬间再重新回到金鳞鱼尾下方,托稳它,费时不过短短眨眼,冷颜顶着冷冷眼神,散发浑身冷冷气焰,冷傲旋身,步步远去。 “五弟,你今天何必老是招惹六弟?”大龙子笑觑五龙子使劲想把烟管恢复原状的懊恼模样,不由得替五弟那张坏嘴捏了把冷汗。 “谁教他今天看起来破绽百出,让人忍不住。”平时只有二哥四哥能玩,老六太无趣,完全激不起想戏弄的心情,可方才老六看上去多好玩,浑身弱点全暴露出来,不似往昔,像块冰,怎么戳怎么闹都没反应。 “惹他生气,自找苦吃。” “他为一条鮻和兄弟生气?”五龙子好不容易扳直烟管,好怜惜地摸摸它,上头的折痕看了真教人心痛。 放心放心,我一定替你报这折弯之仇。 “看来确实是如此没错。”大龙子也颇为意外。 “嘿”五龙子一脸促狭揶揄“老六和她是旧识吗?” “没听说过六弟与鮻一族有过瓜葛,他那性子,很难与谁交好吧?”大龙子平心而论。六弟负屭个性偏冷,从不热络于某人某事某物。 “偷偷摸摸来,咱们也不见得会知道。”大夥离开龙骸城,往哪里去、遇见啥人、做过啥事,彼此间常常互不干涉。 “若是旧识故友,六弟又怎可能带她回来?明知道带回来便是死路一条。” “也是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呐。 “大哥、五哥,不是听说六哥带了珍奇的鮻回来?在哪儿?”迟了一步赶来的七龙子,兴匆匆地问道,殊不知好戏早已散场。 “想看鮻,就去海牢吧,你那只不苟言笑的六哥,将美人鮻给带进去了。”五龙子堆满笑意,回他。 “好,我去看。”非得开开眼界。 五龙子招手把人叫回来。“等会儿等会儿,要带束海葵花去才有礼数呀。”亲亲母后是怎么教导大夥的?当只好龙子得要对纤盈雌性温柔体贴呐。 “呀?”七龙子对些说法满是不解。 “鲜花配美人。”亘古不变的真理。 “哦。”正直过头的七龙子一时不察自家五哥的捉弄,乖乖先去采花,再准备去海牢看美人鮻。 “五弟,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明知六弟讨厌每个人盯着他怀里那条鮻瞧,他还骗七弟带海葵花过去,岂不害惨七弟—— “敢折伤我的宝贝烟管,坏我吸啜烟香兴趣,这样不过是刚刚好罢了。” “与七弟何干呢?” “算他倒楣罗。” “大哥、老五!老六带回鮻是真的假的?!”三龙子追随七龙子脚步而来,问出相仿的问题。 “海牢。记得先去摘束花。”五龙子简洁有力回道。 “摘花?”三龙子剑眉挑高高。 “六弟说,带束花过去,才准大家踏进海牢。”五龙子面不改色,拖第二只无辜龙子下水。 “真怪”三龙子咕哝,倒没生疑,也走了。 五龙子悠哉吁烟,爽快吐出,水烟白沫,朦胧佞美带笑的魅人脸庞。 “可惜其他兄弟都还没回来”不然就有更多家伙能戏弄。 “你还嫌不够?”大龙子真是庆幸自己回来得早,与五弟连袂见证六弟抱鮻归返,否则很可能现在四处去摘花,再傻呼呼到海牢挨六弟反目对待的人,也算他一份。“冤有头债有主,三弟七弟何其无辜?” “我向来喜爱连诛。”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五龙子说罢,龙骸城之主,也正是龙子们的亲爹,据说正生着重病,需要九条龙子为他寻来九种药材,熬制奇汤才能治好的那一位,同样兴匆匆来到。 “负屭当真把绝迹已久的鮻给带回海里来?是有脚还是没脚的?”听说鮻族上了岸,舍弃鱼尾不要,这传闻,连他这位海中龙主都很想知道真伪。 看来,好奇心是遗传的。 五龙子缓缓回头,鬓间一缯软软鬈发抚过扬起甜笑的唇畔。 “父王一定要到海牢亲眼看看,鮻,太美太美了但六弟说,得准备花,大大一束,才能让鮻探出头来” 还玩呀?! 连你老爹也不放过?! 真是巧合。 海牢,系起缘分的初始之地。 她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海牢中,不是龙骸城的这个,而是隐于海脊东侧,雷泽山之根,抵达数万里深处的鮻族之国。 他是杀害鮻族守护兽的入侵者,族里勇士倾巢而出,才成功围捕他。 他是个很沉默的男人,几乎教人以为他是哑巴,而与其说他是被勇士们捕获,她倒觉得他是自己甘愿束手就缚,悠哉闲逸般地暂屈海牢。 毕竟拥有能轻取鮻族守护兽的绝佳好武艺,又怎可能不敌区区数十条鮻族勇士的攻击? 守护兽可是只庞大的深海蛟龙呀! 面对族人义义愤填膺的反应及失去守护兽的慌乱焦急,他显得异常冷静,总是坐在海牢里闭目养神,她觉得他比较像是满意牢里安静无扰,才愿意待下不走。 族人们正与她爷爷商讨如何处置他。 “兽魂需要被安祭,夺去它性命的男人必须付出生命当做代价。”左长老几乎从头到尾只反覆说着同样这句话,足见其心意坚决。 “暂且不说那男人该受何种责罚,黑蛟一死,我们一族顿失防御,等于是门户洞开,随时可能遭鲛鲨族袭击,这个问题比起处罚那男人还要更急迫!”右长老对于整晚听见左长老一再的复诵,早已感到不耐至极,口气无法维持对老大哥多一分的敬意。“当我们痛痛快快处死那男人的同时,鲛鲨族也等在后头,要把我们一尾一尾全撕吃入腹!你们以为,黑蛟死亡的消息能瞒多久?鲛鲨族对血腥的敏锐度,需要我再详细替大家解释解释吗?” “”一屋于静默死寂,已是答案。 当他们坐在这里,为处死一个男人而争论着该将他剥皮抽筋,抑或杀剐成一片片薄肉,兴许嗜血的鲛鲨族早已大举朝他们杀来,没有守护兽抵御,他们如何对抗凶残鲛鲨?! 鲛鲨族视鮻如仙药,可比天上凤凰肉,滋味甜美不在话下,它们上不了天,离不开水,嚐不到凤凰肉,吃鮻解解馋,不无小补;它们更错信蜚语,认为鮻鳞所含的微毒,可以刺激鲛鲨勇猛凶性,使它们不惧疼痛,更加骁勇善战——鮻鳞食之,确实具有某种程度的麻痹作用,能让人短时间内对一切伤害无感,但并非真正强化了肉体或抗衡力的药效。 “可以找另一只守护兽来暂代黑蛟的位置嘛。”清亮的银铃轻嗓,不懂喃喃自语时该要捂上双唇,说得偷偷摸摸,反倒大剌剌地闯入这片严肃死寂之中,轻快喜悦,与一屋子长辈的长吁短叹声大相迳庭。 “小鱼儿,你又躲在外头偷听大人商讨正事了。”鮻族族长低声斥责。 由珍珠串帘后徐徐拨水游来的年轻小女娃,噙着糖蜜般微笑,脸上一抹“偷听又被逮着”的淡淡赧红,知道族长爷爷没有真正责备她,她轻巧地泅到族长身边。 “我本来要进来背书给爷爷您听呀,我乖乖站在外头等,没想到大家讨论同一件事讨论整个下午。”她可不是故意想听见这种死气沉沉的族事大论呐。 “小笨鱼,你刚说,找另一只守护兽?你以为守护兽是随随便便朝海里抓条鮻就能顶替吗?要有本领和成群的野蛮鲛鲨互斗呐!”当初驯养那条黑蛟,祖先可是吃尽苦头,不以武力,而采智力,和黑蛟周旋几十年,才培养出默契交情。祖先允诺黑蛟,凡死去的所有族人,肉身皆无条件贡奉予黑蛟吞食——黑蛟无惧鮻鳞毒性,吃得越多,越强化它与生俱来的利牙毒液,而黑蛟则守护鮻族之国,不受外来侵空口。 “杀害黑蛟的那人,不就很有本领?”她偏头,反问右长老。 “他杀了黑蛟,我们等着要把他碎屍万段,哪可能给他机会——” “爷爷常说,事有轻重缓急,全族性命安危,会比替黑蛟报仇来得要紧多了吧?”她不是用争论的口吻犯上,而是轻软的,哼唱悠扬曲儿般,甜美坚定。 “但他无端杀害黑蛟,想必生性暴虐嗜杀,又怎会答应保护我们一族?”左长老提出疑问。 “他是撞见黑蛟正在吃食婆婆的屍体,以为黑蛟是坏东西,才出手处置黑蛟。”这是她花了一上午,待在海牢里,与那惜字如金的男人耗费时间对峙缠问,好不容易才从他口中问到的收获。“他没听过我们和黑蛟订下的族约,不知道我们心甘情愿死后奉献屍身给黑蛟,以为黑蛟是欺负弱小的恶兽,黑蛟太倒楣了” 响亮的海螺声,瞬间充塞鮻族之国,那是警戒讯息,又快又急促,通报鲛鲨族的入侵! “鲛鲨族来了!” 众人手持利矛,起身抗敌。 族长爷爷抓住她的手,交代道:“放出海牢那人,请求他助我们,快去!” “好!”她不敢迟疑,以鮻最自豪的如电泳姿,直奔海牢,途中忧心地朝上空一瞥,看见庞大数量的鲛鲨族,铺天盖日、倾巢而出,正张狂游来,她吓得惨白了脸。 从、从不曾见过如此之多的鲛鲨,好可怕 她闭上眼,不敢再看,死命向前游,远远就能听见鲛鲨族嚣狂的笑,及利牙喀喀磨咬的毛骨悚然声 “请你帮我们驱赶鲛鲨族,他们来了!好多好多”她冲进海牢,嘴里焦急嚷嚷,但海牢里空无一人。 他走掉了吗?如她所不解过的,海牢根本囚不住他,他要走,在不惊扰任何人的情况下,随时都能走? 怎么办怎么办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 外头传来的凄厉惨叫,一声一声,几乎要贯破耳膜。现、现在不是傻傻怔在海牢的时候,她要出去和族人一块奋战,合力守护家园! 握紧一根瘦长海玉枝的她,将其当成武器,加入一面倒的战局。 鮻原本便不属于善战一族,它们精音律,拥有天籁美声,曾为历代龙主生辰寿宴献唱,相较于鲛鲨,鮻族简直不堪一击,几乎只能四散逃命,所幸鮻的泅游速度在海中当属一二,虽然打不赢鲛鲨,从鲛鲨口中逃脱的成功机会仍不算小。 “撤!先撤再说!别送死!大家快逃!全心全力逃!”族长爷爷喝令全族保命为先,他及几名勇士阻挡在最前方,为族中弱小争取逃命时间,当他看见自己的孙女儿不随众人泅藏起来,反而笔直游向他们,手里珊瑚大拐不停挥舞。“小鱼!走开!不许过来!” “族长爷爷——”她反驳的话语甫起了头,一道光芒,自她身后窜来,快得更胜她眨眼的速度,在她瞧清那道白光之际,早已是鲛鲨族阵脚大乱,被突如其来闯进灰鸦鸦一大片鲨群中的冷颜男子给个个击破。 由他双掌掌心窜出的剑,没有剑柄——不,他本身就是剑柄,五指握住锐利剑身而不自伤,剑身忽长忽短,有时像柄轻巧短匕,有时又幻化为长鞭一般,横扫距离他还有数十步远的鲛鲨族人。 白袖蓝黹上的精绣浪纹,此刻宛如拥有生命,正在翻腾,正在席卷,激起千丈波涛,他脸上不见半丝狰狞,亦无杀意肆虐,淡然着面容,举剑、挥下、挑扬、突刺,仿似仅是舞着剑姿。若不是鲛鲨一族的腥血染红那方海面,证明着杀戮确实正在发生,单盯着他瞧,只会被他天人一般的容貌所魅,他很冷,湛蓝的海水,在他脸上笼罩一层更形疏远的靛青色泽,他完全不怒不笑,对杀戮无感,却不曾停下挥剑的动作。 “负屭!他是龙子负屭!” “什么?!那、那还不快逃!” 鲛鲨逃的速度,与它们来时同等神速。 原先占满鲛鲨大军的海面,像蓦然刮过一阵强风,把沉重阴霾吹散,变得清澄明亮,只剩下负屭,袍袖飘飘,黑发如墨,挺伫原地,掌心两柄细剑,随他十指松开而没入肤肉之间,不见踪影。 他由天际一般的海面,俯觑鮻族众人惊讶的脸孔。 同样的淡漠神情,一点都没变。 击退鲛鲨族这样,面对鮻族众人的感激致谢这样,连她先前一整早待在海牢与他自问自答时也这样。 就连过了百年之后的现在,他仍是这样。 面容上,镶着精致细雕的五官,鲜少表露情绪,动怒时如此,高兴时还是如此,了不起仅是眉峰淡挑,就算很富变化了。 若不是以前亲眼见过他笑,她会真的以为他自出生后,便不曾有过其他表情。 鱼芝兰不,这名字虽然跟随她许久,却不是她的真名,那是她在人界陆地上所代表的一个称谓,企图融人人类之间,成功假冒人类的必要之名,她不叫鱼芝兰,她是鱼姬,鮻族的仅存者。 她凝望站在海牢外的负屭,眼中看着他,脑海里却是当日他以一抵百,击退鲛鲨一族后,飘飘若仙地伫立她眼前,仿佛降世神祗,俊美得如梦似幻,从那时起,她的目光,便再也离不开他。 “你又在我身上,寻找另一个男人的身影?”负屭并不喜欢被当成替代品的感觉,很不舒服。 “你之前有受过伤吗?像是跌了跤,撞伤头脑,或是与谁拚斗,离奇地失去记忆?”她落坐在海牢中那丛墨绿色海草间,不由自主地绞紧了它们,带着一丝丝不该有的希冀,想为违背誓约的男人脱罪。 对,他没回来,是因为他身受重伤,还失了片段记忆,而非存心故意——她是这般编织过藉口 “不,我不曾受过伤,不曾失去记忆。” 那么,你的记忆里,为何没有我?她想吼着这么问。 你记得自己在鮻族待过的日子,与族人相识的点滴,代替黑蛟留在那里?!你记得有条傻小鮻总爱跟随你身边,找你说话,不管你用多冷多淡的表情也不曾吓退过她?! 你记得当那条傻小鮻向你吐露爱意时,你难得流露出来的惊骇表情有多可爱,惹得傻小鮻噗哧一笑 “完全不曾吗?”最后,她听到自己平静、没有泄漏恨意地吁叹。 “完全不曾。”他自己的武艺,他很清楚,而他自己受过伤与否,他更是明白。 原来,不是遗忘,而是不曾留存于心,连偶尔想起也都不配了,是吧。 她竟还曾经担心过他的迟返,是出自于不可抗力的阻碍,怕他是在赶来见她的途中受了伤、遇了险,她提心吊胆,她忐忑难安,她急,她慌殊不知,一切真相明了,嘲笑她的愚蠢无知。 那时掉的泪,那时操的心,算什么呢? “你怀疑我是那个欺骗你的男人?!”负屭总算听懂她为何天外飞来这莫名问句,一股怒意升腾。 “”她不否认。 “我以前不曾见过你,在人界陆路是第一次,我非常肯定,若我见过你,我不可能毫无印象!”她不是个教人见过即忘的平凡女子,他当时脚踩腾云,由数尺高的云端觑她,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没有漏看——他根本自头到尾无法将眼神从她身上挪开,她有一股风韵灵秀,吸引他注目,他不曾对一个女子如此凝视,假设他与她不是初次见面,他必定会在第一眼认出她来。“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绝对不是。”他无比笃定,否决她的猜测。 “我已经不知道找认识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也无所谓了。是你如何,不是你又如何,我无言苛责,亦不再追问孰是孰非,现在想想,或许当初他连名字都是谎言。”她淡淡轻喃,声调持平。不闻起伏激动,更无恨意,她只觉得倦累,无论是身体或心灵,她好似驮负太久的沉重巨石,渴望卸下那快要压垮她的无形重量。 爱得很累,等得很累,她已经没有其他心力再去背负恨。 她像一摊无波无漪的死水,不愿再生悸动。 负屭森寒咬牙,字宇冰冷如雪“那家伙到底叫什么名字?!我不介意破例浪费一些时间,把他五花大绑到你面前,任由你泄愤处置!”若她打人力气不够,他可以代劳,教训那只让她露出心死神情的混帐龟崽子! “负屭。” “嗯?”他以为眼前小鮻受他打抱不平的怒火所感动,情不自禁地喊出他的名,更以为她准备替那家伙求情,央托他别出手伤害她深爱过的男人,她若胆敢在此时还帮那家伙说话,他绝对拂袖而去,掉头走人! 藏于卷翘睫儿下的莹莹水瞳,一眨也不眨,目光凝结在他脸上,眸里倒映着他义愤填膺的怒颜。 她轻轻说道: “他说,他叫负屭。” 第五章 同名罢了。 说不定,只是同音异字,也可能是她听错了,当然更不能排除,有人冒充龙子威名,去欺骗无辜少女芳心—— 龙子有九只,从头数来,他不在一二,由尾算去,他不是八九,更非龙子中最好出风头的那几条,何以挑中他来冒名顶替?! 他不得不怀疑,元凶是否有可能正是他那群玩兴旺盛且不知收敛的兄弟们,故意要恶整他,冒他之名,仿他容貌,才害她误会他是罪无可赦的该死负心汉! 可恶,他为何要为了不是他做过的事,而承受她不谅解的怨怼眼神?! 他说,他叫负屭。 尤其是她轻吐此语时的口吻,虽不疾不徐,听进他耳里,却更像指控他说谎卸责、敢做不敢当的冷嗤。 她被一个叫负屭或者是负戏父系副夕谁知道是哪两个同声字的家伙所骗所弃,但那个“负屭”并不是他,只是一个长得像他的男人。很巧,巧得很不可思议,可谁能保证绝对不会发生类似的离谱事件?! 眼前不正是一例?! 他莫名其妙沦为铁心无情郎,更因为那只同名混蛋而遭她排拒,这已非一个“呕”字所能囊括解释。 他咽不下这口气,心情浮躁,彻夜辗转无眠。 他何曾如此受某事影响?被牵制,被左右,分不清是无端让人冒名的不悦居多,抑是她投注而来的目光教他难以忍受,那是夹杂淡淡的怨,淡淡的愁,淡淡的恨,淡淡的眷顾——不该是给予他的,她透过他,看着另一个男人。 另一个男人! 翌日,海天未明,他便去了海牢,她依旧静坐海牢一角,不知是醒得更早,还是同他一样,整夜未睡。 海波轻轻,抚扬丝缕长发飘飘,她静谧柔和的神情,以及眺望好远的幽然眸光,美得像画;当她见他踏进海牢,粉唇因讶异而微掀,更是艳绝得教人屏息。 “你见过我几个兄弟,他们之中,有谁让你觉得似曾相识?!有谁的眼神和你口中的负屭相同?!” 他来海牢的时间很早,已使她颇为惊讶,他一出口的问题,更令她愕然。 “为何这么问?”她没有向他泅近,两人间,阻隔着纵横交错的铁珊瑚,她在牢内,他在牢外。 “我想了一夜,唯一想到的可能性便是我那些兄弟之中,有人冒充成我。” 她轻轻一叹“我不认为这件事还有深究的必要。” 她无意去思考真相,它已经不重要,她的负屭是谁,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眼前的男人,有她熟悉的容颜,熟悉的声音,但他坚持不识得她,与她并无瓜葛——对她而言,她完全不能理解,明明就是他,他的一切她是如此熟稔,他却告诉她:不是我,是有人冒充我。 不是他,那是谁? 为何要顶他外貌,冒他姓名,出现在她生命中? 或许她真的是傻到受了欺瞒蒙骗,活在一个漫天大谎里,爱上一个她以为叫做负屭,实际上却连名字都不愿让她知晓的男人。 既然如此,真相重要吗? “你不想讨个公道?” “我不需要公道。”她不是在使性子,卖弄任性,而是真的无所谓。 “但我不甘心被冒名。”负屭咬牙,向来淡漠的脸庞,此时偾张青筋盘踞,隐约更见银鳞闪闪烁烁。“谁知道那家伙还假我之名在外头做下多少坏事?!戏弄第二个第三个像你这般的蠢丫头!” 原来,是高傲龙子受不了被污蔑,无关乎公不公道,抱不抱不平。 她敛眸,沉默一会儿,全心瞧着他怒火中烧的神情,几乎也快要相信,这个男人是无辜的受害者,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着实颇伤他尊严。当他说着不认识她时的眼神,没有虚伪或假装,连一些些忐忑都没有,他让她不得不去面对一个难堪的可能性—— 或许,她认错人了。 或许,他真的不是她在等待的“负屭” 她试图回想,回想她见过的几名龙子,哪几位有他所提及的疑点,默然沉吟了许久,才道:“你的兄弟中,那位说话声音很甜,很柔软,像会教人酥软了骨头的男人” “我大哥?”他眸里一瞬间染上狰狞。 “不是他,他和负他和那个人身上没有半丝相仿的气息。”很明显,那抹狰狞撤去。 “站在他身旁,另一个男子” “我五哥。”狰狞又来。 “那个人,不会像你五哥那样笑,不如你五哥话多健谈,你五哥身上有淡淡烟香,而他没有之后带着海葵花到海牢来,又遭你莫名赶走的几位”她忖度良久,缓缓摇头。 “我二哥四哥八弟九弟尚未返归,或许是他们几人之一。等他们回来,再叫他们过来由你辨识。” “你的兄弟们,会做出这么恶劣的事吗?”她难以想像。 “玩过头时,会。”那群家伙,有啥事不敢去做?!让他知道是哪一只连欺负无辜女人的缺德事也做时,他绝对要他好好嚐嚐苦果! “将这当成游戏?”而她,曾经是恶劣游戏中的一枚棋子? “我若找出是谁,我会帮你狠狠揍他一顿。” 她该说谢谢吗? 说了,又觉得荒谬;说了,等于承认眼前这个“负屭”是与她全然不相关的人 她最后选择默然,淡淡一笑带过。 “重新变回鱼尾,习惯吗?”负屭见她坐卧墨绿水草间,鱼尾不动,海牢之中,只有柱上明珠散发光芒,微弱照耀一方幽暗,漂亮的浓金光辉,明明灭灭,流溢于浓纤合度的鱼尾上。 “嗯。”她只是太久没变回氐人模样,尚在适应双足与鱼尾的差异,就像她舍弃掉鱼尾那回一样,拥有了双脚,却不知如何踩下第一步。 “还会疼?” 她摇头,不打算告诉他,她的鱼尾,仍未能使上力气,破坏重建的脱胎换骨,依然隐隐作痛。 “你们何时要吃我?”她转移了话题,不愿听见他好似关怀的询问,她现在心绪混乱,不肯定眼前的负屭,是她想恨想忘又想见的男人,或是一个遭人冒充,拥有她爱过恋过的面容,却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他问她一句“还会疼?”的声音,足以将她拖回好久好久之前,相似的场景,只是不同之处在于,金鳞剥落,赤luo的雪白双足取代鱼尾,她蜷在那个人怀里,哭得倦累,他的唇,轻抵她汗湿发鬓间,也是这么问的 还会疼吗? 她为这几字,几乎热泪盈眶。 “至少要等我兄弟们找齐药材再说。” “尚欠四种,对吗?”她做着确认。 “对。” “那么应该不会等上太久。” “你的口气听起来像在期待。”是他听错了吗?没有人在面临死期时,是心存希冀的。 “我对任何事都不抱有期待,我学会了处之淡然,只是觉得那样也很好。”她微笑,用着他在人界陆地,初见她时的那种笑法,一种明明已经好倦好累,却还是必须对周遭人漾开笑颜的自我刁难。 “你不过是想逃避痛苦,求死解脱罢了。”而他,最瞧不起单凭一段感情,便自残了断的懦弱者。 “我是吗”连她自己也不确定。 “你若不是,应该会想求活命。” “我这辈子,一直在求活命,所以我离开了海,踏上陆岸,用不同的方式吸呼空气,过起全然迥异的人类生活。我如愿活下来了,却失去更多”她望向他,澄亮的眼,嵌有些些自嘲“我认为,那是因为我违逆上天为我拟订的道路,所以受到处罚,他要我知道,误入歧途应该要得到教训命中注定该死,强求而生,生不如死;命中注定该活,强求想死,苟延残喘,却求死不能我不再求了,命运安排如何,我便如何走,生也好,死也罢若真要求,我只想求好死。” “求死何其容易。”手一起,刀一落,一条性命就此消失。 “在某些时候却不然。”她淡笑,笑中苦涩。 “不够勇敢的人才会有这种懦弱想法。”他嗤之以鼻。 “我曾经很勇敢,曾经” “因为被一个男人恶意欺骗抛弃后,便觉人生无趣、自怨自哀,你的勇敢仅有虾米一丁点大?!”负屭鲜少为谁的胆怯或逃避而动怒,那是别人家的事,他懒得管,每个人皆有权选择面临问题时的态度及作法,有勇之人可以正面迎战;弱小之人可以转身逃开;偏激之人,把责任推诿旁人她当然可以消极看待世事,摆出一副任凭宰割的认命模样,但他看进眼里,就是愤怒,就是生气,就是感到胸臆有股怒火在烧! 就为区区一个男人?! 脱胎换骨敢喝!由鱼变人敢做!他是不清楚她还为那个男人做了哪些蠢事,他也不想多问,不屑去听她和另一个人的情爱纠葛!但他以为她很勇敢,不轻易被人打倒,即便感情结束,她亦能抹干眼泪,笑笑再站起来,继续坚强走下去。是他太高估她了?她不过是个懦弱女人,可以为爱坚强,也可以为失去爱而崩溃。 “不要责备我,你不是我,没有经历我的经历,步过我的步伐,请不要评断我的对错。是,我为了他,已觉人生无趣,自怨自哀,所以我随你回来,愿意奉献鮻人身体,让海中龙主吃下补身,我得以解脱,你完成任务,龙主郁病康复,三大欢喜,你气什么呢?”她轻轻幽幽问道,不解他的怒气何来。 你气什么呢? 他气什么呢? 负屭被问得哑口无言。 气她乖顺地喝下他交给她的“脱胎换骨”而不曾反抗?气她恬静地由他带回海牢等死而毫无怨言?气她安然地面临九样药材齐全后,所将遭遇的命运却不做任何积极争取? 还是根本只是气她为了一个男人,不懂爱惜自己,放任绝望蚕食掉她?! “我没生气,你从哪里看出我动怒了?”此话多像欲盖弥彰,极力否认方才失去冷静淡然的人,是他。 “他生起气来,与你刚刚的反应很相似,本来极少起伏的冷嗓会微微扬高,比平时说话速度更快些,眸子好像点燃小小文火,所以我才以为你也在发怒——” “我不是他!”负屭蓦地大吼,用着连他自己都不曾听过的失控咆哮。 “”她险些要开口说抱歉,唇瓣轻蠕,没有吐出声音来。 是她心里仍拒绝去接受“我不是他”的这番强调,抑或她还怀抱不该有的希冀?也许希冀早已没有了,至少在她等待死亡的这段时日中,她情愿假装他是她的负屭,她爱过的那一位“负屭”因为独自死去太孤单了,他若能在她身边,目送她走,她就满足了。 她静静的,不开口,不去回应他的否认,负屭扭开头,旋身离开。 兴许,他真的不是。 他若是,她会恨他。 恨他面不改色地扯着漫天大谎,故意装做不认识她。 但,她希望他是。 她希望,死在他手上 因为一个人孤伶伶死去,身旁没有熟悉的人相伴目送,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他变得很怕看见她。 怕? 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鮻鱼,他竟然用到“怕”这个字眼! 原来最可怕的眼神,并不是恶炯炯的狰狞怒眸,而是一股静静凝视,琉璃般的眼眸,美得晶莹灿亮,她看着你,又并非只看着你,你以为自己被她觑入瞳心之中,殊不知她眼中所见是你,还是另一个与你极为相似的男人? 那个应该碎屍万段的男人! 他究竟给过她哪些承诺,又为何弃下她一人,在人界陆路孤单生活?! 既已不爱,就站出来说个清楚明白,断个彻彻底底!无声无息的消失算什么?!一点担当都没有,砍他个十刀八刀还算便宜他! 负屭冷凝着面容,银白色龙鳞密布双鬓,延伸到下颚处,不受控制的逆鳞,随他情绪翻腾而浮现。数日后,九龙子与八龙子相继归来,同受怒火波及,被他押去海牢见她,他仍没释疑,到底是不是兄弟在恶整他。 她见过两名龙子之后轻轻晃首,免除了八、九龙子惨遭怀疑的命运,他的兄弟只只出色,有其独特之处,难以仿效,九龙子与负屭有着较为相似的外形轮廓,仔细去瞧更会觉得眉眼部分高达七成近似,然而九龙子没有负屭偏冷的疏漠,倒像富奢人家的么儿,最受宠爱,也最孩子气,手中时时拿着食物吃,偏又不见虚胖壮硕,打量她时的眼神充满新鲜好奇——也因为九龙子死不挪开的探索眼神,害他被负屭拧着耳朵给揪出海牢去。 她可以清楚感觉到,负屭不愿在海牢久待,匆匆领两名龙子来又匆匆随他们走,只字不留,仿佛不想再把时间浪费于她身上。她看进眼里,虽想淡然视之,不该产生的失落仍是满满溢开。 他可能不是你爱过的负屭。她告诉自己,偏偏她的自我说服;永远不敌他一个眼神,一次凝眸,一记小小动作来得震慑。 他若不是,眼神怎会那么像?他觑她的模样,他说话的特殊清澈,以及不说话时的冷敛孤傲,甚至是海潮扰他一头长发飞散,滑过鬓旁的一瞬嚣狂,都很“负屭”她的“负屭” 怎能有人模仿他仿得唯妙唯肖,连举手投足也学得如此神似? 他或许根本就是你的负屭。她不是没有这样怀疑过。 他若是,为何不认她?为何去人界陆路寻她的目的,不是信守承诺回到她身边,而是要她以“鮻”的身份,为他父王入药治病? 她等了他一辈子,人类的一辈子,而这段漫长守候的日子,足够让他将她忘得一乾二净,即便她站在他面前,亦勾不起他些些回忆?当他看她饮下“脱胎换骨”承受剧痛发作的情景,他不觉得似曾相识吗? “负屭”她咬住嘴里轻喃的名,已分不清自己喊的是谁。 不要在意,不要去想,是他非他,真的不重要是他,他既已抱定主意不与她相认,所代表的涵义若一心追究,只是自取其辱;不是他,他便与她毫无瓜葛,她的恩恩怨怨,她的爱恨情仇,都和他不相干。无论答案为何,眼前这个他,她皆该漠然看待,不受他的举止影响而情绪起伏,不因一日不见他到来便怅然若失 她害怕自己因为移情作用,而不顾他的意愿,把他当成她爱了许久许久的那个人,这对他不公平,他被人冒名已经相当吃亏,还招惹上麻烦如她,易地而处,她也会感到困扰呐。 她该要默默藏起自己的心事,却无法压抑渴望见他的心情。 时间越是逼近,她的心,越像藏有一只无法餍足的饕餮,更加贪婪。当听闻四龙子带着他寻获的药材归来,距离她被下锅熬汤之时又近了一些,她细数日子,一天过一天,一日添一日,只到二龙子取得灵参那时为止。将死之期,她不想顾忌,不想委屈,更不要再欺骗自己。她有多渴望见他,她的百年相思,多想尽数倾倒,让他知道,她是怎生思念着他,在他遗忘了她的时间里,她仍是那样痴、那样傻地想念他。 哪怕他只是外貌神似于她的“负屭” 哪怕他自始至终,都不该是她倾倒相思的人 负屭 “为什么不吃东西?!” 不是她发自内心呼唤的呐喊召来了他,而是她整日未进食的消息由鱼 第六章 “所以我说你呀——” 摇头晃脑的灵参,以小小参形钻过铁珊瑚,潜入海牢里,进行这两日来每天例行公事——与鱼姬聊天打发时间。 这个参娃,正是二龙子睚眦寻回的药材灵参,却不像她受囚于海牢中,如同禁脔,静待死期。参娃被安置在二龙子的楼阁中,身旁有鱼婢鲑儿随侍,小心照顾,更被允许自由逛玩龙骸城各处。毋须多问二龙子何以给予一味药材如此特权,光由参娃倍受呵疼、容光焕发的模样,便可明了内情——虽然参娃反应迟钝,全然状况外,还拿二龙子“怪怪的”行为举止来询问她的意见,视她为可以辟室密谈的姊妹淘一般,无所不聊。 她喜欢参娃的单纯天真,喜欢这株明明被深深怜惜珍视,而不自知的傻小参。 当参娃看出她对负屭的感情,那套不负责任大乱讲的言论又挂在嘴边——即便自己对爱情一知半解,竟也敢大放厥词,以开导她为己任。 “那只六龙子虽然人模人样,还是差睚眦很多点,脸臭,又不爱笑,看人都是这德性”参娃左右食指往双眼眼尾一吊,勾起一个效颦的冷绝眼神,偏偏学来不伦不类,冷峻没有,倒多了分俏皮,惹笑鱼姬。 参娃皱皱鼻,继续发表意见:“他对你没有很关心,不常到海牢来看你,就算来了,也是马上走,你喜欢他哪里?脸吗?只有脸吧?”在她心目中,负屭一无可取,只有脸和身形勉强可夸,不过她觉得睚眦比较好,比较俊,也比较壮,有安全感多了。 “脸吗?”鱼姬貌似深思起参娃话语的认真忖度,沉吟半晌,绽开轻笑,似莞尔,又仿佛当真“说不定真是如此,他若没有那张脸,那副容貌,兴许我不会感到震撼,不会在他身上伫留目光。” 她没告诉过参娃,关于负屭与另一个“负屭”外貌相似之事,只让参娃以为她这只将成为釜中鱼的鮻,爱上了绑她回来的冷霸龙子;这并非存心隐瞒,只是不知从何说起,在她自己对一团纷乱亦理不出半分头绪的此时此刻 “男人不是靠那张脸决定优劣的呀——”忘掉在人类城哪街哪巷听过某只路人这么说,参娃现学现卖,拿来教训以貌取人的傻小鮻,要她快点清醒,别被俊颜给骗走了“最起码要待你好,对你关心,而不是” 鱼姬轻摇螓首,如瀑长发在海中摇曳似浪。 “不,他这样很好,不要待我好,不要关心我,才能让我区分清楚现实。”不会再错认他和“负屭”说着,鱼姬忆起海牢中那一吻,几乎能煮沸她一般的炙热辣吻,芙颜微微红了。 她已经遗忘掉唇舌相濡的亲昵滋味,太久了,她总是一个人,凭藉着回忆去眷怀过往“负屭”吻她时的甜美,只靠着那些在冀盼、在等候、在奢想着终有一日,她定能与“负屭”回到美好往昔原来对于过去,记忆早已模糊,她曾被细细呵护地揽进强壮臂膀里的情景,淡得几乎教她难以回想起来,更浓烈的感情亦不过如此,不敌岁月光阴的啃噬,不敌孤独怨怼的消磨,她若没任由他带回龙骸城,是不是再过五年或十年,她对“负屭”存有的就不再是爱,取而代之将变成仇恨? 她竟因为负屭一个带有惩罚恶意的吻,扰得思绪尽乱,她试图努力回想“负屭”吻她时的温柔多情,藉以无视负屭在她身上加诸的迷魅影响,可是太难做到了,当她被抛弃在人界陆路上,痴痴等,傻傻望,第一个十年过去,第二个十年过去直到第十个十年过去“心死”的念头萌芽,她暗暗立誓,要与过去断绝关系,不去想念,不再哭泣。 负屭“负屭”她不该把他们两人混为一谈,他已经用那一吻,证明这件事,证明了她终是没能盼回负心之人,她,依旧是孤单一个。 “他不关心你无妨,我和鲑儿关心你就好,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被扔下锅煮汤,等睚眦一回来,我叫他帮你打破铁珊瑚,放你出去——” “不,别这么做,我不想出去。”鱼姬立刻出言阻止。 “为什么?” “我没有其他地方能去,我离开海底太久,无法独自一人在海中求生,陆路也回不去,出去只是死路一条。”无论是人界或海洋,她都没有半个亲人朋友,去了哪里,没有任何差异。 再说了,参娃怎会不懂呢?她若离开海牢,龙主是否会定负屭一个“未能妥善保管药材”的罪名,迁怒于他?她不希望因她之故,连累了负屭,如同参娃亦为扞护二龙子,不也置个人死生于度外,甘愿为他踏入海底城来? “待在这里也没有活路呀!”她还没劝服龙王老爹别煮啥补汤来喝,想延年益寿不如少吃多动去晨跑才有效些。“你是不是觉得待在这里,起码可以看见负屭好几眼?” 想否认参娃的直率询问,却瞒骗不了自己的心。 待在这里,起码还能见他。 在被熬炖成汤水之前,何必佯装多坚定多有骨气?是移情作用如何?恶质地拿他当替代品如何?或者对于负屭——不是她爱过的“负屭”——有那么一点点的在意,又如何? 谁会责备她呢? 谁会训斥她呢? 她已离死不远,还介怀些什么? 于是,她给了参娃答案,坚定的颔首,换来参娃哇哇大叫,直嚷着她这样好傻好笨好天真好不值得。 好傻好笨好天真的人,何止她呢? 这小参也不想想是谁,明知回龙骸城将面对熬汤命运,依旧是义无反顾地跟随二龙子睚眦回来受死?还有脸指控她? 参娃比她幸运之处在于她的傻气、她的天真,有人懂得疼惜。 “等睚眦回城,我就去帮你骂负屭!”参娃看不惯负屭对鱼姬的冷漠态度,想替鱼姬打抱不平,又不敢单枪匹马去,好歹等睚眦回来,拉他一块去教训他弟弟,万一他弟弟恼羞成怒要揍她,她还能躲到睚眦背后保住小命。 “为何要骂负屭?”鱼姬不解。 “谁教他要这样对你,该骂。” 鱼姬失笑,参娃的言行教她感觉窝心。“负屭没有做错,他没有义务要善待我,我倒觉得,无心时,就不要装出关怀备至的嘴脸,我情愿对方狠一些、直接一些,让人无法心生期待,明白何时该要断念” 吼—— 蓦然,一声龙啸,犹似平地雷鸣,撼动整座龙骸城。 “这这好像是睚眦的声音!”参娃兴奋起身,隐约能辨别那好似睚眦的咆哮,正与谁对吠着,音量穿透整座龙骸城。 下一瞬间,天摇地动,几乎要穿破耳膜的龙啸震荡不休,龙骸城的雪白骸鼻发出挤压摩擦的刺耳声响,沿着龙骸鼻筑建的玉瓦石墙,受不住如此强力声波,龟裂破损,迸碎四散,海潮同感咆哮威力,波澜起伏,鱼群奔乱逃难。 参娃摇摇晃晃起身,小小参身被海潮甩南又抛北,好不容易攀住铁珊瑚站直,她匆忙丢下一句“我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便由铁珊瑚隙缝间钻出去,恢复步伐较快较大的人形,东倒西歪地小时在海牢入口。 叽啸声没有消失,持续了良久,良久 鱼姬身处牢中,替参娃担心,她就那样奔往咆哮声传来的方向,太莽撞了,万一并非她挂在嘴边的睚眦,岂不是 好一会儿,毁天灭地的可怕怒吼声终于止下,一切回归平静,若非双耳仍微微疼着,方才的震慑,宛若恶梦一场。 参娃并没有再回来向她说明那吼声从何而来,一整夜都没有。海牢里,无从得知龙骸城发生何事,静得有些骇人,犹如风雨欲来前的不安——海中自是无风无雨,不代表它不危险,她有股预感,有些事,即将到来。 她低下头,青丝覆额,虚掩着茫然精致的小巧脸蛋,她神智远扬,唇儿本能轻蠕,那首唱过千百回的曲儿,不受控制地由檀口间流溢而出,像是呼吸,自然而然,唱着,唱着。 不要忘怀,浓情蜜意,不要忘怀,共苦同甘,不要忘怀,我在等待 盼来了秋叶,盼来了冬雪,盼来了春花,盼来了你头也不回地远去 如泡沫,如泡沫 海牢外,闭目聆听的男人,如完美石雕,一动也不动,听着,听着。 曲儿轻轻吟哦,一遍遍反覆唱,直至天明。 海牢不见日出,难辨何时何夕,她只是毫不觉倦累地唱歌,呢喃一般,是负屭出现在牢前的身影,中断她的歌声。 乌云般的颀长阴影,笼罩住她。 “我二哥,带回第二株灵参。”他清冷的声音,道出目前龙骸城的最新情况,和平时一样不带多余感情真的一样吗?她怎么觉得这几个字,他用了好沉的口吻在说? “为了保护参娃,二龙子好努力,参娃值得他这般做。”她发自内心替参娃开心,有个龙子如此扞护她,昨天那声龙啸,果然是二龙子返回,睚眦一归来,参娃的安危便不再需要她去操心。 “这代表着,九样药材真正齐全了。”负屭语气越发凝重。 “嗯。”她没有太多情绪起伏,脸上依旧淡淡带笑。 “你不会不懂这句话的涵义!” “我懂。”真的懂。 历经重重奔波才收齐的药材,不可能摆着不用,是时候要开始一项一项处理它们,以便熬制成药,贡奉龙主。 由她率先来吗? 她很乐意。 “”他沉默,目光未曾从她脸上挪开,她却专注地望向他的手,以及他手中一柄长剑。 “或者,由你动手?”她猜测问,神情平静无波,所有情绪都藏得太好,只有凝瞅那柄长剑时,泄漏出一丝刺痛。 “负屭”从不拿剑,他的剑,是藏在掌心之中,与他相连,而不是任何一柄外来的神兵利器 负屭动手撤去铁珊瑚牢门,门户洞开,她没企图想逃,亦不认为自己能逃。她觑着他,读不出他容颜上的情绪为何,他面无表情,寻觅不到杀气,同样看不见同情或怜悯;她不奢望他会如同二龙子对参娃那般全心扞护,她与他,亦无诸多瓜葛关系,她之于他,就是个陌路人,而实际上,也正是如此。 他不是她的“负屭”不是她的爱人,不用对她手下留情。 她恬静地等待着他挥下手中长剑,结束她的百年孤寂—— “不要杀她!吃鮻不会补身体的啦!” 参娃跌撞急奔,跑得又喘又急,身在远远处便大声嚷嚷,要负屭住手。 她与负屭,谁也没有转向参娃,专注地看着彼此,她出声,阻止参娃上前妨碍负屭。“参娃,没关系的,让他动手。” “可是”参娃满脸焦急。 她感激参娃在最后依旧努力想救她的恩情,这使她倍觉窝心,到最后,仍有人担心她,关怀她,这样很好,真的。 她送给参娃一抹绝美笑靥,当成是生前所能留给参娃的唯一谢礼。 “慢——六龙子!慢点!” 又有人赶来阻挡负屭,这回换成了魟医。 见魟医冲来,参娃好似看见曙光。“怎么了?决定不熬汤了是不是?!” 魟医连连摇头“不是啦,为求鲜度,不能这时杀,下锅时我用最俐落的刀法开肠破肚,迅速洗掉污血什么的,再直接送进锅里熬,最好是趁她没断气,还会喘、还会动,才是新鲜!” “你怎么这么狠?!”参娃吓到脸色发青。 “我哪有狠?你没瞧见六龙子连眉都没挑一下?”真正狠的人是现下站在牢门前,不动不挪的那一位,好吗?魟医被参娃指控得好冤枉。 “他本来就不痛不痒呀!他根本没把她的死活放心上,他又不在乎她!他若是在乎,该学学睚眦,做些什么嘛!睚眦为了我都敢跟龙主老爹杠上,他就算没有睚眦强悍,没有睚眦勇敢,没有睚眦冲动,至少,去求龙主老爹呀,用哭的用耍赖的用打滚的用什么办法都可以呀!我就不信龙主老爹没喝鱻鮻伟大珍稀灵参啥啥汤会少活两三年!” 参娃胸臆一把火烧上来,气得朝负屭直跺脚,细碎数落唠叨,话毕,喘了两口气后再补上:“明明在我看来,龙主老爹身体很好很勇壮呀!” 参娃的控诉,宇字响亮铿锵,将负屭说成狼心狗肺之徒,而负屭任由她骂,不见动怒,不见反省,仅有某些字句,惹来负屭剑眉蹙拢,很细微的蹙拢,若不是鱼姬一直望着他,怕是也来不及捕捉到那些。 参娃双手插腰,不知哪来的高傲胆量,站在负屭面前,直接问: “你在乎她吗?” “不。” 一问一答,简直没有迟疑空隙,像是负屭的答案老早就准备在那儿,等着要回覆她。 参娃好气,瞳铃眸儿瞪圆瞠大,唇儿抽搐,险些想吐出参儿粗话来臭駡他一顿! “别问了,再问也只是自取其辱,我不想听见任何比刀更锋利伤人的答案,我不想带着那些东西死去,所以,求你,别问了。”鱼姬出声阻止参娃为她出气的好意。 够了,有些答案,彼此心知肚明不是很好吗? 何必非得亲自从对方口中听见锥心刺骨的实话? 参娃哪可能眼睁睁见鱼姬被人宰杀下肚,她不准谁动她的新朋友! “你不救她,我救!”参娃丢下这句响吠,转身跑回龙宫大殿,要向龙主求情,她不信非得杀鱼姬才能换来龙主的健康延寿! 无言的静,弥漫整座海牢,直到魟医怯怯开口,打破沉默氛围。 “六龙子,我可以带走鮻了吗?锅鼎还空着等她哩” 负屭薄唇平抿,好半晌后,回答了魟医的试探。 “带走吧。” 魟医一脸吃惊。 这回龙主好似看走眼了,他明明说这只小闷崽子呀不,是六龙子近来表现得相当不同,可是在他魟医看来,哪里不同?还不都是冷冷的,淡淡的,对任何事都无所谓 龙主还说这小崽子哦不,六龙子开始反常,八成是和二龙子患上类似病况——陷入爱情的病。 如果真要说,他倒觉得好些好些年前的六龙子比较像陷入爱情之中,那时六龙子还会笑哩,虽然不是四龙子的豪迈爽朗,也不是五龙子那种意味深远的沉笑,至少眉眼唇总是柔软许多 偏偏他跟任何一个人说这件事,都没人信他,全当他是发了蠢梦,才会梦见六龙子改头换面,好似全龙骸城中,仅止他见过六龙子的温柔浅笑。哇,他说的全是实话呀!六龙子曾经好客气好有礼数地跟他说:“魟医,我需要脱胎换骨这种药,你可以替我炼制吗?药材由我去找”那明明就是真的嘛 对照此刻眼前的六龙子负屭,连魟医都快怀疑起来,自己会不会真的是在做梦,错把梦中的所有情景弄混?嗯,是有这个可能 但他为啥知道“脱胎换骨”的制法?难道是祖宗八代显灵,在梦里告诉他的?真想当面问问六龙子唉,罢了,就算问,也不过是被瞪得更彻底,他脖子上让二龙子龙爪深陷的伤口还痛着呢,短期之内,他不想再招惹第二只可怕的龙子来自讨苦吃 先按照龙主交代的方法,把这条鮻带离海牢再说。 “你随我来吧不对,你游得比我快,不先绑起来,万一你跑走,我追也追不上。”魟医差点忘记鮻是海中数一数二泅游最迅速的物种,光凭他这只以悠哉懒散着名的魟,别提“望尘莫及”了,只怕人家鮻早游走几百里,他还在原地飘哩。 魟医俐落地掏出韧绳,准备缚绑她,一时之间忘了该要怜香惜玉,满脑子只想要快快绑好她,离开六龙子森冷的视线,所以手劲有些大,听见她的闷吭及疼痛,想放轻动作已嫌太晚。 奇怪他一直觉得背部好烫好热,像有谁用着双眼要把他给瞪穿错觉错觉,一定是错觉,六龙子都不在意她的死活,也大方地叫他把这条鮻带走了嘛,是他太多心了,唔,背还是好不舒服好难过好想打寒颤哦百般不易地稳住双手颤抖,把鱼姬绑到无法动弹,大功告成。 “好了,走吧,下锅去了。”魟医扯扯韧绳,要拉她走,大步甫跨,与负屭错肩而过。 一声吁叹,窜入魟医耳中,来得飘渺而不真实,尤其海牢里算算只有几只家伙在,先扣掉叹气不可能叹得像男嗓般低沉的雌鮻,再删去他这只赶着回药居思索下一步该如何做的魟医,想当然尔,便是负屭。 魟医转头想瞧清楚自己猜得是否正确,只见黹有淡蓝波纹的白袖,往他这方向拂来,脑门瞬间剧痛,剑柄已重重敲向他——仅只一击,便教他毫无反抗能力,坠入昏迷黑漩中。 魟医砰然倒地,在海水中飘浮,厥过去的脸庞仍写满了震惊,然而震惊之人,何止魟医? “你”鱼姬愕然看着负屭,他正挑断束缚她双手的韧绳。 “走。”简单有力的一个字。 他握紧她纤纤手腕,不容她拒绝地,要她随他离去。 远远地,逃出龙骸城。 她太错愕了,一路上任由负屭拉着她走,她做不出其他反应,不知该要挣开他钳扣在腕上的五指,或是要问清楚他这个举动代表何意? 她不清楚他要带她去哪里,不懂他击昏魟医的后果,最最难以理解的是他为何要这么做?他带着她逃!带着用来让他父王养身益寿的药材逃离龙骸城!这负屭游驰的步伐只有加快而未见趋缓,是她出声恳求他停下来,他才终于止步觑她,见她脸色苍白疲倦,鱼尾欲振乏力,他找了一处海峡谷落脚,放她坐在浑然天成的沟洞间,细细吁喘,平复淩乱气息。 他的速度虽快,对善泅的“鮻”而言,应该仍属可以轻易跟上的范围,她却极似用尽浑身气力,快要无法负荷,负屭锁眉望向金鳞闪闪的鱼尾,一个猜测闪进他的脑海。 “你的尾,没有办法游?” “”她正在忍耐尾鳍蔓延的酸软刺痛,是无语,更是默认。 “这是脱胎换骨的影响?”负屭的神情由愕然转为肃穆。 “我不知道。”在海牢里,小小泅游还不觉得有何差别,被他带出海牢之后,一迳前行,她才惊觉鱼尾使不出力,越是摆动,越是疼痛,到后来几乎由他拖行着游,是药效的缘故吗? 她小小声续道:“我之前喝下脱胎换骨所换取的人足,也有一小段时间难以行走,可能这回亦是如此,暂时罢了”她并不是很确定,只能这般相信。 负屭脸上有恼怒,气他自己迟钝,没能早些发现,她却误以为那些不悦,是针对她而来。 可他气她什么呢? 她已经百般合作,任由他们决定如何处置她,自头到尾,她开口说过一句怨言吗? “你为何要这么做?现在还不迟带我回龙骸城吧,否则你父王误解,就太不值了。” “决定带你逃出来,我便不在乎我父王如何定罪。” “为一条和你毫无瓜葛的鮻,真的没有必要我也不会感激你。” “我不要你的感激。” “既不要我的感激,又冒着得罪你父王所可能面临的处罚,双面不讨好,不是聪明人之举。”她轻叹,再道:“带我回去,兴许你父王能网开一面,不计较你盗走一味药材,耽搁了熬药的时辰。”她不想连累他。 在她眼中,他的行为是出自一时冲动,可对他而言,已是几日之前就在心里萌芽生根的打算。 她莫名地引发他的怜惜,稀罕的怜惜,每次见她,总感觉胸口那方钢铁之心,仿佛要熔化般灼烫,无端地炙疼起来。 这样一个女人,心有所属的女人,为另一个男人痴心等候的女人,让他恨着。 这样一个女人,孤单独立的女人,为爱情而勇敢无惧的女人,让他深受震撼。 或许,他根本是羡慕着那个男人能够拥有她;或许,他是因为没有嚐过如此深刻的爱情,他想要也被谁这么爱着 他想要被她爱着。 对于她遭魟医宰杀下锅的情景,光是用虚构想像,他便控制不住想捏死魟医的冲动! 他无法容忍任何人动她半根寒毛,不,他连兄弟们想踏进海牢见她美丽身姿一眼都倍觉愤怒! 强烈独占的念头,他自己也感到吃惊。 渴望将她珍藏起来,让她只属于他,只爱着他。 剔除她心里存在的另一道身影,不要被当成他人的赝品,完完全全取而代之。 “别再说了,任凭你怎么劝服,我心意已决。”负屭阻止她多费唇舌,右手按上她的鱼尾,不过是轻轻一按,就引来她抽息哆颤,他锁眉看着她“很痛?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她咬紧下唇,忍过一波酸痛,对于他显而易见的关怀责备感到无所适从。他掌心凝聚的暖光熨贴着她,金鳞辉映术法形成的薄薄莹光,彩光柔和四射,温暖之息驱散她泰半疼痛,她不由得松瞬拢叠许久的眉心,芙颜上的痛楚表情逐渐褪去。 而他,因为她放柔了神情,同感安心。 他以前从不相信,因谁的快乐而快乐,因谁的难过而难过,见谁一笑,乌云满天也变晴空万里;见谁一哭,心仿佛要拧碎一般,绞着,揪着。 原来受人牵动情绪这般蠢事,确确实实是存在着。 “下回再觉得不适或疼痛,直接跟我说,不要自己强忍。”他嗓音轻轻。 她只是睁着黑白分明的浑圆秋瞳,静然瞅视他,没点头或摇头。 “听见没?”浅然的口吻添了几分不容拒绝的严厉。 她缓缓颔首,蠕着唇,正要再劝他别做出对抗他父王的愚昧之事,他已先动手挑开自己袍上的龙头扣,脱下一袭雪白外褂,在她反应不及前,外褂披上她的肩,龙头扣“喀”的一声,又密密锁上。 “你穿得太少。” 闻言,她脸一红,被他带回海中后,她身上那袭水蓝轻纱不知何时何地勾破一处裂痕,随海潮拉扯,破洞越大,无法再穿,她便褪下它。 在人界久待的影响,使她感到羞怯,她必须不断地提醒自己,她是鮻,氐人的一种,全数氐人皆做此打扮,她不该当过人类一段年月,便以为自己真的成为人类,习惯人类的衣着饮食;她告诉自己,倘若离死不远,她要以鮻的身分,走最终这段路。 这便是何以她在海牢中赤luo着上身,只靠浓密长发为蔽,垂掩酥胸,而他那句话,提醒着她,他沉浓目光所及的她,是如何的衣衫不整。 她垂着颈,双手匆匆穿过外褂的臂袖,穿妥它之后,只能拘谨地握着襟口的龙头扣,雪白外褂还能感受到他未散去的炙人体温,阻隔海水冰冷,密密将她包围。 你穿得太少。 氐人族全是这模样呀。贝壳遮胸,或是根本毋须遮掩浑然天成的美丽胴体,也不会有谁指指点点或无礼的盯着瞧。 我不喜欢有人看见你的肌肤,多一寸都不行。口吻简直是恶霸了。 你好蛮横。娇嗔指控着,仍是乖乖把包覆在自己身上那袭会妨碍泅游的长衣穿好。 这不是蛮横,是独占,你是我的,我负屭一个人的。 是了 “负屭”也曾说过相同的话。 难怪她觉得耳熟,觉得似曾相识 “我们找个地方落脚,这里还不够安全。”负屭横抱起她,不让她动用到鱼尾活动。 “你不该这么做。”她微弱地出声,仍想劝他改变心意。 负屭不听她的告诫,已然腾驰起来,往龙骸城更远的彼方去。 她无能为力地枕在他胸口,她连靠自己游走的力量都没有,岂能妄想阻止他? 幽幽低叹,茫然迷惘,任由他,带她走向混沌难明的未来。 第七章 负屭怀里的她,睡睡醒醒,昏昏沉沉,无法得知他宾士了多远、多久,只有海潮拂过脸颊,如同清风带起长发飞扬般的飘扬,告知着她,他仍横抱着她腾飞,没有止步。 能有几位龙子赶来阻止他的希冀已然落空,这一路上,他们尚未遇见半只虾兵蟹将,谁来都好,来阻挡负屭呀别让他错下去,她并不乐见他因她之故,开罪他父王,惹得龙颜大怒,换来责惩或处置。 “你又叹气了。”负屭沿途已数不清楚有多少声细小吁叹,由她口中逸出。 “因为你正做着教人忍不住想叹气的事”她担心他,担心到不由得吁叹连连,他却一副无事人模样。 “我不觉得这件事做起来有哪里错了。”他心里没有半点迟疑或后悔,更没有惶恐忐忑,甚至他唇边扬起淡笑,庆幸自己做了,带她逃离龙骸城,免于成为魟医屠刀下的亡魂一抹。 她的回应,又是一声叹息,尔后才问道:“你到底要去哪里?” “不知道。” 这答案,教她不由得挑眉觑他。 “还差一些些。”他补充。 “你不知道要去哪里,却知道还差一些些?” “直觉。” 与其说是直觉,不如说是敷衍。她暗暗思付着,忽觉周遭景致很眼熟,越专注去瞧,越是惊愕,瞳眸瞪大,小嘴微张,讶然得无法成言。 美丽的嶙峋海脊,清澄似琉璃的海水,海草茵茵,犹若人界陆路上最精致的织物,蔓延一大片。海底峰石连绵,峭拔直立,延伸到无边无际之端,最高那处,比拟着人界的天山,挺突而上,穿越了深海,破出海面之后,它有了名字,称之为“雷泽” 处于雷泽山的最根部,深潜万里,山势趋于平缓的那儿,隔绝于世的宁静国度,岩壁上歇满带光螺贝,远看似天上星辰,不灭的光亮,永不坠跌,海中难见天际繁星美景,此处却极似人界仰望的银河,毋须冒着浮出水面而遭渔人捕捉的危险,便能聊以代替,这片岩,他们唤它,星岩。 他们 鮻族。 这里是她的家乡。 “你怎会到、到这儿来?”她结巴起来。 心里已试图接受他不是她的“负屭”这项事实,他却在没有她的指路之下,来到鮻族故园,这太匪夷所思这她胸口一窒,近乎疼痛。 “景致不错,也很隐密,就在这儿暂且住下。”他说。 “负屭——你回答我!为什么会到这儿来?!”她不接受他言不及义的答案。 他狐疑地扬眉,她如此激动,实属罕见。 “走着走着,就到这里来,见位置清幽隐密,适合暂时躲藏,你何须觉得诧异?我不知道此地是何处,也不是一开始便打定主意要来,一切只是碰巧。”负屭以犀利眸光审视她脸上那抹愁绪“怎么,你识得这里?” “这里,是我的家乡。” 负屭了然,感觉怀里的她,微微发抖。 家乡,幽美却死寂;景色如画,但空无一鮻,静得不闻世俗嚣扰,不见昔日美丽的传说氐人悠游其间。 这里曾经发生过某些事,某些足以逼迫鮻族离开的事。 “你要留下来吗?抑是再换他处?”负屭问她。若此地会勾起她的伤心记忆,速速离开为上。 “我想留下来。”她静默好一会之后,才回他。她指向星岩“若我没记错,那边石柱后,有条细道,能通往鮻族一处更隐密的岩洞。”不知过了百年,一景一物是否产生变化? 负屭抱她游去,果真别有洞天。 通过一条婉蜒如蛇的岩廊,岩廊布满紫矿晶丛,如繁花绽放,若在人界陆路,每一丛辉耀紫晶代表数之不尽的财富,在海底深处,它们与一般岩石无异,同样栖息着虾蟹,同样陪衬着油绿海草。 穿过岩廊,豁然开朗的视野,被巨大葵群占据,莹白带半透明的葵体轻慢蠕动,葵须随海潮摇曳,一波波,规律整齐,仿似白浪起伏。它们是活的生物,呼吸着,生长着,在此繁衍生根,包围这方隐密天地,层层叠叠交织于葵须触手之下,形成天然护蔽屏障,锥状岩洞上方有一圆形开口,洒落外头星岩岩壁间,一颗颗亮螺贝所发散的淡淡辉光,乍见之下,像极了满月。 “我们总是在这里躲避鲛鲨的攻击,那儿洞口太小,鲛鲨进不来。”她指向月儿般的锥洞,轻轻微笑。 “这里确实是相当好的地点。”负屭亦决定以此处为暂栖之所。 “我们鮻族不害怕玉皇葵的毒,它们反倒成为我们的庇护,可是你”她怕他中毒,当他抱她穿梭于玉皇葵群之间,她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寻常人只消碰触到玉皇葵触须,须上的些些毒液便足以致人于死。 “我是龙子,区区玉皇葵之毒,我不看在眼里。”他没有这么不济事。但被她担忧关心着,心里还是颇为满意。 他走向其中最巨大的一株玉皇葵底下,葵身如千年老树直挺,葵须缓慢摇曳,它色泽特别澄透晶莹,比拟无瑕水晶,有过之而无不及。 将所有动作放至最轻最柔,他护佑珍宝般,安置她倚靠着玉皇葵坐下,玉皇葵底下是一层平滑绿苔,柔细致嫩,更胜丝绸。 “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什么?”负屭安顿好她,望向她问。 “你不回去,真的好吗?”她没答,只是反问。 “我以为这个问题我已经答覆过了。”负屭脸上的坚决神情,就是答案。 “为我这条与你无瓜葛、无交情、无友谊——甚至称不上泛泛之交的鮻,沦落至负罪叛逃的狼狈窘境,屈居于这种狭隘地方,着实不智。”她词穷地劝着,说来道去,仍是这番论调。 “你跟我的关系,真如你所言无瓜葛吗?”负屭目光灼灼。 “难道,你现在想承认你是狠心抛弃我百年的那位负屭?”她回视他,专注认真。 “当然不是。”他对于成为他人的代罪羔羊,全然没有兴致,个人造业个人担,他并非那个男人,自是不会去扛那个男人的罪嫌。 “既然如此,你和我的关系,便真如我所言,毫无瓜葛。”她幽幽淡淡,撇开脸庞,划清了干系,希望她这样的态度,能让负屭气她、恼她,不愿再浪费心力为她多做半件事。 没错,他不是“负屭”他是与她素昧平生的高傲龙子,他不是她等待的人,不是惹她伤心的人,不是她决意不再相见的人他对于她一无所知,他不曾分享过她的喜怒哀乐,不曾进入过她的生活,他与她就是陌路人,何必因为容貌姓名相似而硬要扯上关系,连累他违逆海中龙王,换来不忠不孝的罪名? 负屭对她刻意疏远漠然,想跟他判若鸿沟之举,明显感到不悦。他薄唇紧紧抿平,眸光炯炯凛冽,直瞅她妍丽容颜。 他知道她心里有人,知道那人占据太久太深太满,要连根拔除根本不可能,他不确定她还愿意爱人吗?她的心,仍有空缺容纳得下其他男人吗?抱持着这些疑问,他感到棘手、挫折,向来自恃的骄傲,在她面前竟变得渺小无力。 明明无法肯定自己能否进驻她的眼里及心底,仍旧坚决地将她带离龙骸城,留下满城风暴,任由自己带她逃跑的举动引发后续事端,惹怒父王,换来倾巢追兵,甚至是兄弟撕破情面的猎捕 为了一个心有所属的女人。 他觉得自己人生中,就属此刻最愚蠢。 值不值得的问题,早已抛诸脑后,现在去思索这个,没有多大意义,做都做了,他没有后侮,他痛恨她的心有所属;痛恨令她心有所属的人不是他,即便如此,他仍是不乐见她死,不乐见她一脸空洞,默默步上黄泉路。 死永远不会是解脱。 与其抱着怨懑离世,不如把她拉出感情泥淖,由那男人带给她的梦魇纠缠中逃离,才是真正解脱。 或许他太自满,拿自身想法加诸在她身上,分明是他不舍她死,还编派许多藉口及道理要说服自己,携她逃出龙骸城是最正确的选择。然而,逃,对她真的好吗?抑是对他自己好罢了? 反正她连她的性命都不要了,那就给他好了,他会比她更珍惜、更爱护。 给他吧,他要。 负屭被自己如此强烈的念头震住。 向来冷淡的他,对人对物对事,从不曾拥有过非得握在手中、抱进怀里不可的偏执。他不像大哥好音律,二哥好刀剑,五哥好烟火,更不若九弟好吃食,他没有特殊的嗜趣,他总是置身事外般,看着他人的追逐或汲汲营营。 可是他想要她。 看见她不爱惜她自己,他感到愤怒,胸口更有一丝丝闷痛,假如他没弄错,那应该有个名字,叫 心疼。 从在海岸上,看见她颤抖着身体,独忍“脱眙换骨”之疼,承受纤足重新变回鱼尾的剧烈痛楚,狼籍小脸上,有泪有汗,长发散了乱了,唇咬得死白,那时,他胸口的揪闷,便未曾止歇,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我不会与你毫无瓜葛,之前或许没有,之后一定会有。”负屭在她面前蹲下,与她对视,一字一句,声调淡然,却坚定如钢,蕴含着不容谁来扭转或说服的力量。 鱼姬被他的眼神紧紧锁咬,那片深邃如海的幽蓝色眸光中,清晰倒映出她的惊慑面容。他的话,与其说是陈述,更偏向于宣告,宣告接下来她逃不开躲不掉与他沾染交缠的命运 “不会有之后”她想要反驳,摇晃螓首,声音显得虚弱无比,做不到他淡然中依旧铿锵有力的语调。她想逃,奈何鱼尾软绵无力,带不了她远离开他,而他,更不容许她逃。 她身子稍稍挪动半寸,拉开微小距离,一瞬间又被缩得更短——轻盈纤细的娇躯,因他施力轻托而偎入他怀里,随即,炙烫的唇覆上她的,吮去她剩余的惊呼。负屭轻易按压她的双腕,分扣在她白皙芙颜的两侧,他伏挺于她上方,将她囚困身下,吻得不深,浅嚐即止,只是他没有立刻退开,仍旧与她唇唇相贴,气息近在咫尺,交融着,分不清是他的灼热,或是她的急促。 “这便是瓜葛,够不?若不够,我不介意再加深你我之间的瓜葛。”最后两字,他刻意放轻了嗓,气音大过于声音,把“瓜葛”低吐得远富深意,灼红她的腮颊,她听得清楚,他所谓的“瓜葛”意欲为何。 他以长指撩开她一缯随潮逐流的细软发丝,卷在指节间缠着、绕着 “看着我。”负屭以掌固定她的脸颊,教她无处能逃,被迫迎向他看似冷凛,实则炙烫灼人的目光。她已经在看他了,自始至终没有挪移目光,他却仍做此要求,令她不解,直至他薄唇再启,续道:“不要把我当成他,不要看着我时,又在我身上找寻他的影子。我是我,与他不同,我不会像他软孬,践踏你的真情,抛下你不闻不问,任由你孤单受苦百年。选我吧,让我取代他,遗忘那个不负责任的混帐东西,不要再为他落泪神伤,不懂得珍惜你的人,不值得你的眼泪,它给不了你的,我给。” 鱼姬为负屭的剖白而惊撼不已。 他 这番话,是 “为什么?”美眸填满疑惑,呢喃问着,问他,也问自己。 她知道自己面对负屭时所产生的紊乱起伏,是因为他的音容,他的风姿,他的言行,再存有她深爱的“负屭”影子,有时瞧他瞧得出神,错当他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太相似了也或许只是她自以为的相似。百年来的记忆,是否镂骨深刻?抑是随光阴日益磨减,那人的容貌,那人的声音,真如她印象中隽永?会不会是她将负屭的身影与“负屭”重叠?她的“负屭”兴许没有这样的眼神,也可能她的“负屭”没有他高,或者她的“负屭”说话方式更轻一些? 她已经无法确定,她心目中的人影,过了百年,是否清晰如昨?她真的没有记错吗?她的“负屭”真的像极了他吗?她几乎快要回忆不起来 她对负屭,极可能是移情作用,所以她的目光追逐着他,她看着他,她想着他,她会注意着他。那是心动吗?她不知道,但无法否认的是,负屭一再影响她的思绪,左右她的情愫 可他呢? 他眼中的她,该是一只愚昧憨蠢的笨鮻女,傻傻在人界陆路守候着不会归来的人儿,将自己弄得连海底家乡都回不去,舍弃一切,换来被负心抛贱的凄凉下场,他该对她的行径嗤之以鼻,不齿她,鄙视她,而不是 他怎会对这样的她,说出那番惹人误解的告白? 他怎会喜欢她?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没有理由,她不相信。 所以她问,问得百般迷惘。 “为什么要取代他,给我他所不能给的?你为何这么说” “你,就是理由。”负屭回答她。 “我?” “你的坚强,让我折服。” “我一点都不坚强,你看错了”她软弱至极,没有胆量接受自己被抛弃的事实,甚至连独自站起来的力量也没有,甘愿任人宰割。她不是无惧于死,她是恐惧着活。 “你的爱情,很坚强,到现在,我仍没从你眼中看到你对那段错恋的怨恨及后悔,你很专一,被你爱上,是求之不得的幸福。” “那不是坚强,只是死心眼” “以旁观者立场来说,我讨厌你的死心眼,但若角色变换,成为你心中的男人,我喜欢你的死心眼。” “你这不是很矛盾吗?你都说了,我的爱情很坚强,很专一,我又怎么会放下我心中的那个人,让你取而代之呢?我若这么做,爱上这样的我,你岂不是自掌嘴巴?”她不带嘲讽地笑着,夹杂一丝苦甜,眸光定在负屭——这个俊凛致雅的尊贵龙子身上,他值得更美、更好的女孩,而不是满身创伤,无法专心爱他的她。 “我不会再爱上别人,我只爱他,无论如何,这辈子,我只属于他,即便他不再回来,即便他再无音信,即便他变了心,断了情,也抹杀不了他令我心动的那些点滴可能是我让你产生误会,你很像他,而我太想念他,我利用了你,在你身上寻找他的一丝丝气息当慰藉。若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深情凝觑你,那是因为我正看着他;若我的言行透露些许不应该有的眷恋,那也是我错将你当成他,你自己很清楚,你不是他,我也慢慢学着清楚,你不是他所以,你后悔还来得及,犯不着为我,为了根本不可能爱上你的我,惹出麻烦,带我回去,请求龙主原谅,或许仍不算太晚” 她娓娓说道,看着他脸色逐渐铁青,剑眉冷狞地揽拢,深深在眉心中央堆叠出明显蹙痕,浮现的银白龙鳞,在他鬓边漾出锋利剑芒般的光辉,瞳仁缩得尖细冰冷,她激怒了他,而她毫不觉得畏惧。 负屭轰然起身,袍袖刷地甩出巨大声响,高傲至极的他,该是无法容忍她近乎坦白的无情,她直勾勾望着他拂袖离去,颀长身影消失在洞口。 她气走了他。 这样也好,他一走,她就不会再光是看见他,都感到胸臆剧震,更不用再去抵抗她心里翻腾难平的汹涌,不管他是谁,因他而生的激动,背叛“负屭”的罪恶感,才能由她自己一个人独自品尝。 靠在玉皇葵的身躯渐软,袭上心头的,分不清是解脱快意或失落倜怅,她伏趴墨绿海中茵草上,倦然合眸,终至沉沉睡去。 她睡得不甚安稳,充满玉皇葵群的密穴里,几乎无声幽静,倦累如她,本该盼来一场无人干扰的好梦,毕竟负屭走了,没有押她回龙骸城受死,而她身处最喜爱的家乡,是如此安全;但她却依旧辗转反侧,眸子很沉重,无力睁开,偏偏梦境纷纷,断了又来,有的甜蜜似糖,有的酸溜如醋,有的苦涩若黄连,一幕一景,不给她喘息空间,紧接重现,她试图挣扎逃离的,并非那些痛苦孤寂或惧怕无助的记忆,最恐怖骇人的,是甜美幸福的那些—— 和善的族亲,安逸晏然的生活,与“负屭”初遇相恋的山盟海誓它们在眼前重现,却也残酷地提醒她:这么美丽的一切,最后,终将步向幻灭。 和善的族亲,被撕裂,遭啮碎,谁都没有幸免,谁都没能活下来。 安逸晏然的生活,淹没在血色腥海间,弥漫晕染,霸道充塞口鼻,教人窒息。 而“负屭”在哪里? 她为那些美梦尖叫哭泣,慌乱得像个失控的孩子,舞动双手想抓紧什么,或是驱赶什么,十指间只握住虚无缥缈,以及挥扬出无数的易碎泡沫。 张开眼,醒来,就能脱离这些美虽美矣,但足以令人崩溃疯癫的遥远记忆,然而她无法如愿,泪水湿糊她的眼,承载了泪珠的睫儿太沉太重,她撑不开它们,她努力过,仍是失败 直到有谁,伸出手,反握着她求援的柔荑,把她拉出梦境囹圄,她可以感觉到身子飘飘飞腾起来,由大群族亲包围的虚影之中脱离,他们一个一个凝望着她,幽幽喊她,尔后,化为白沫,消失不见。 她想开口求他们别走,心中却比任何人明白,那只是一段回忆,一段百年之前的回忆。 她伏在将她拉出梦境的臂膀间,茫然无助地轻声啜泣,也感觉到那人轻抚她的发丝,动作柔若清风拂面。 她又掉进另一场美梦里? 她仍没真正逃出来? 否则,她怎会看到“负屭”垂敛着眉目,瞅觑她,良久不开口? “负屭你为什么不归来是不能还是不愿负屭你为何要骗我你在哪里你平安吗?你无恙吗?你是不是受了伤,无法来找我?负屭负屭”在梦里,才能嘶吼出来的疑怨,一古脑,倾倒出来。 他叹气,沉沉一声,环抱在她背上的手劲重了一些。 “我是负屭,但不是你以为的那个负屭。”真可悲,明明喊着是他的名,抱着是他这个人,却又并非对着他说话,负屭呀负屭,你真够狼狈。 她如梦初醒,这时才看清楚她被抱在谁的怀里。 已经,不是在做梦? 抑是她梦中竟也开始有了负屭——那只被她气走的龙子? “负屭?你没走?” 这个问句是针对他而问,知道她此时没有错认他与“负屭”他便觉得小小开心,原来他性子里,也带有卑微贱格。 窝囊呀。 “我有说我要走吗?” “你明明发了怒” “把你一个单独丢弃于此,我可能放心吗?”瞧瞧她,连入睡时都还在哭着,他哪能做到无动于衷,撇下她自生生灭? 他确实是生气了,第一次被拒绝得如此狠绝,把一切说得全是他自作多情,一头热乎乎去贴她的冷冰冰,他倍感自尊受损,高傲面子完全挂不住。他是何许人也,向来呼风,唤雨,只有别人对他阿谀奉承,何时轮到他百般讨好着谁?只有她,将唾手可得的感情整盘砸回他脸上。 但她并没有说错,是他自己活该倒楣喜欢她。她求他了吗?逼他了吗?他有何资格怨她冷血无情?心里的愤怒,该是气自己多过于气她吧。 “我去找了些食物,见你睡着便没吵你,饿吗?”他先前藉找食物之际,顺便冷静冷静脑袋,取决着要傲气挂帅,潇洒走人,弃她于不顾,或者鼻头摸摸,放下不值斤两的尊严,回到她身边。 由他此时出现在这儿,答案已见分晓。 “有点。” “洞穴外不远有处海树林,里头结满这种青黄色海果,我没见过,刚试吃了一颗,味道甜多过于酸,并不难吃。”他递给她数颗果子。 “这是只产在我们这儿的甜檬,好久没吃到了。”她咬了一口,嘴里化开的甜美,不及鼻间涌上的酸意。 “还有鲜贝。”他长指轻弹,击破坚硬贝壳,也送到她嘴边。 “我吃甜檬就好,那是珍珠贝,我们通常舍不得吃它们”她拈起藏于贝肉间的一颗暖金色小圆珠,约莫米粒大小。“我们豢养它们,它们为我们产美丽的金珠,我们以发丝为线,拿金珠串在发上。” “像这样?”负屭握住她一缯细柔发丝,挑起其中一根,再取回躺在她掌心的致巧金珠,简单一个法术,金珠上穿出小孔,串进她的发间。 黑得墨亮的发,衬托金珠的色泽更显澄明,它散发微微星芒,镶在丝绸长发间闪耀,那光芒,同样落入他眼底,照映那抹淡笑。 “很好看。”他夸赞着,动手要挑开第二颗珍珠贝取金珠,鱼姬阻止了他。示范鮻族是如何不伤害珠贝而顺利开启它们。 她缓缓哼着一条曲儿,轻轻的,柔柔的,珍珠贝缓缓启壳,贝体蠕动,金珠就这么露了出头,负屭挑出它来。 “这种事,我大哥也做得到。”用声音迷惑人,是大龙子的强项,蚌壳闻声开口,他已经司空见惯。 负屭重复以发串珠的动作,似乎觉得这是有趣的事儿。 “大龙子的嗓音,实属天籁。” “男人的声音可以不用这么酥麻没关系。”听了让人腿软,成何体统。 他专注在不同处的柔腻青丝上穿串或高或低的金珠,有些落在颊畔,有些嵌在颈侧,有些滑过白玉耳壳,迎潮舞弄,摇曳出艳绝美景,乌发丽人,风姿娉婷,金珠澄亮,锦上添花。 他的手,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灵巧。 “我先前说了那些失礼之言,你不生气吗?”她在他脸上读不出情绪——不,情绪是有的,但并非她以为该有的愤怒,他的眼眸里没有怒火,只有妆点她时的乐此不疲。 “实话实说没有过错,不用管我听完之后有何感受。”负屭淡淡说道,回望她一脸困惑时,他笑了。“你激怒人的拙劣手段,有待加强。” 她被调侃得脸儿微微窘红,当时的意图,教他看穿。 “你走出洞穴那一瞬间,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回来。”而她,为这一体悟感到惆怅。 “我没有胡乱抛弃女人的恶习,特别是孱羸可怜又无法自保的荏弱丫头。”负屭刻意酸了霸占她心房的混帐家伙一句,冷冷轻嗤那人曾有过怎生恶劣行径。 她貌似无动于衷,只是眸色微黯,负屭不屑多提有关那家伙的任何事,点到为止,倒是将他自己的想法又接续道出:“我若转身离开,也放心不下你,人走了,心还在,与其走后几日又窝囊返回,甚至我赌气走人后,你遇上危险,我来不及救你,造成终生还憾,我又怎可能原谅自己——” 负屭眉宇闪过狰狞酸楚,一幕黑影在脑海间瞬间清晰又转暗,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那黑影掠过什么场景,但他仍是瞧见了,那是他想像出来的可怕情景——她被一条鲛鲨咬得通体碎烂,血水混在海里,形成一片浅红残晖,美丽的双眼瞠着,却已空洞失距。他的骨髓,他的肌理,他的每一条经脉,皆因这个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而蓦地绷紧,双瞳转为幽蓝色冰眸,激起难以言喻的嫌恶及懊悔,光凭摹想,他就已经无法接受,更遑论当它成真时,他会有多恨自己的离去。 “负屭?你不舒服吗?你”她可以由海潮传来的波动,感觉到负屭激荡起伏的情绪,他凛目抿眉,满脸痛楚难受。 她不由自主探出手,想抚去他眉心的蹙折,尚未碰触到他,指掌已钳入他的拢握,久久不松放。 “我没事。”他不会让脑海中该死的想像成真,不会!望进她深幽美眸间,这念头更形强烈。绝对不会,管她心里是否有他,都改变不了他扞卫她的决心。 她不爱他,却不能阻止他爱她,这是两件不相干的事。 又不是每个人的爱情一定圆满,你爱的人也同样愿意爱你 他将握进掌中的柔嫩小荑贴在自己颊侧,轻轻厮蹭,吁然轻叹: “我爱你你爱他就维持这样吧,不急着改变现况,也许有一天,你回渐渐觉得我比他好,或者是我不愿意再苦等下去,变心爱上别人,至少,此时此刻,我们身边只有彼此。” 她先是怔忡,咀嚼着他淡淡卑微又如此不贪求的希冀,一颗心几乎软化。要能让他说出这番低声下气的语句,得折损多少龙子至高的尊严,她何德何能,获得他的倾心。 “我没有想到你也是傻子。”她只能吁叹说道。 “这辈子没有人敢骂我傻。”在她面前,他装不出多凶恶的嘴脸。 “傻子。”忍不住,仍是笑了,笑他这般的可爱。 “你还骂两遍” 第八章 她的鱼尾,一直没有痊癒。 没有任何外伤的灿金尾鳍,仅能轻缓拂动,稍稍泅挪短暂片刻,游不远,游不快,有时她甚至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变回了人类双脚,动手摸去,仍只是碰触到漂亮的金鳞尾鳍。 负屭乐于暂代为足,带她重游鮻族人荒废良久的故园。 她缅怀的家乡一草一石,与她记忆中早已相去甚远,有太多东西里没在横生蔓延的苔草之中,难见原貌。她凭藉脑海内的相思,逐一觅寻哪处是族长爷爷最常坐的宝座大岩,哪处是她与姊妹们共居的螺屋,哪处又是族人们欢喜祭祀的聚集之所 “我以前住在那里,本来应该有间螺屋,从螺屋洞窗望出去,可以远远看见星岩,一闪一闪的,我当它是一大片银河,很是美丽。由陆路仰头望天,总感觉天好遥远,没有星岩来得好看” “那边还看得出来,是鲸形石,我们在那儿下方团团围坐,一起唱歌、泅舞” “守护兽黑蛟的骨骸,已经掩埋在海沙底下了吧” 她说着,他听着,走遍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她没有悲伤哭泣,只看得见淡淡的怀念愁思,他缓漫步行,随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望去,试图认识她自小生长的环境及故事。 “海牢由这方向过去是我和他头一次见面的地方,他被关在里头,但我觉得那不是关,海牢不可能囚得住他,他是束手就缚,我总有这种感觉他与氐人很不相像,身上没有鱼鳞,也不是蟹人或鳗精” 这并不是负屭想探知的部分,他对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的情史不感兴趣,很嫉妒地完全不想多听 “你不知道他是什么玩意儿?”负屭随口问。说不定是海蜇或是八爪鱆吧,哼。 “我问过,他只教我猜,我猜过好多好多种,他都摇头。” “没有告诉你答案?”存心隐瞒吧,小人。 “我听见鲛鲨那时候喊过说他是龙子” “连我的名字都敢冒用,再盗窃身分也不算什么。”负屭不屑冷嗤。 “他一直对我很好,一直”她眼眶有些湿润。 正因为一直如此,正因为不曾有过例外,才更教她难以释怀,不懂为何“负屭”会弃她而去。明明他是那般怜爱她,见不得她落泪,又怎会忍心任她在人界陆路傻等 “是他把你带上陆路的吗?他为何要这么做?为何没陪着你一起上去?” “他跟我说,我们整族人遇见鲛鲨偷袭,他只来得及救出我,他不放心我留在海里,我第一次看见他流露出惊慌恐惧,我不曾见过他那样,他在我心目中,是个无所不能的强者,我无法想像,有谁能令他惧怕惶恐?鲛鲨吗?它们之于他,明明弱得不堪一击,他为何非要我踏上陆路不可” 可惜这个答案,她再也求不到正解,随“负屭”的消失而一同湮没。 “沉默的他,平时话便不多,对于你刚才问的那些,他更不可能告诉我” 负屭不情不愿地走近海牢,横陈倾倒的牢栅,囚不住任何东西,一些鱼儿小蟹,躲在里头,占地为王。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死了,才回不到你身边?”残忍的假设,不无可能。 “我宁可相信,他无情无义地活着,活得很好。” 逃避现实吗?也罢。负屭不多说了。 “让我下来。”她轻声央求,负屭扶她站好,蒲扇般的尾鳍支撑着她挺立,她慢慢游去,抚摸着一石一柱,当她前行数寸,回过头来,眸儿因那道直射而下的幽光微微眯起,同样暴露在光芒之中的负屭,与记忆里残存的美景交叠融合,曾教她惊为天人的“负屭”此刻挺立于眼前的龙子负屭,竟是如此神似。 “他真是将你模仿得唯妙唯肖好些时候连我都会错认。” “被我知道是谁冒我之名及模样,我绝不轻饶他。”负屭冷傲面容上,确实布满杀意。 “你真倒楣,无事沾惹一身腥。”想想还颇同情他。 “不全是倒楣事,我若不叫负屭,若没有这张脸,你也不会对我多看一眼。”他还是拜冒牌货之赐,才与她牵丝攀藤上关系,真教人不舒服。 “是这样吗?”连她自己也不确定。 她有时想着,她若真是专情的人,在相信他不是“负屭”的情况下,不该对负屭产生关注,即便容颜相同,不是“负屭”就不是“负屭”她怎能因为相似的五官及神韵,便把全盘爱恋挪移到他身上呢? 面貌的雷同,绝不能等于爱情的代替 她必须坦诚,负屭“负屭”两人都让她心烦意乱。 “你在人界陆路上,没有遇见半只令你怦然心动的雄人类?” “你是指,像第一眼看见负屭看见他时,那种难以挪开视线的感觉吗?没有,我没有遇见,当了人类如此多年,对于人类,我仍是会怕。”她回答完,也觉得对他同样好奇。“你呢?谈谈你吧,以前有没有刻骨铭心的爱人,曾不曾爱上过哪条氐人?” “没有。” “龙女?” “没有。” “天女?” “没有。” “真的?但总有雌氐人很爱慕你吧?”光那张脸,就是少见的世间凶器,专司用来屠杀少女芳心。 他深思片刻“有一只曾经大剌刺地送海葵花给我,拜托我接受她的感情。” “你接受了吗?” “若有,我此时怎会在这里?”应该在龙骸城的温暖床榻间,拥抱他的六龙子妃才对。 “是只怎样的鱼姑娘?”她对于喉间一股突生的酸意感到不可思议及羞愧,希望他没有听出她不该有的翻腾起伏。 “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她老是笑,傻呼呼的哼唱着情歌,说是要求偶,这样还不够,她跳起舞来,绕在我身边打转,说他们一族向来总是雌性主动出击。”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怎么记忆片片段段,拼凑不出一个完整?他甚至是在自己开口说了出来之后,才好似重填那部分的回忆 确有其事吗?他身旁有过这样一条鱼姑娘吗?好像又没有,不会是他把梦境里的片段误以为曾经发生过,拿出来说嘴? 鱼姬的脸色,变得苍白。 他说的故事,她太耳熟了,几乎是同一时间,脑海深处,有两道遥远遥远之前的交谈声音,正重复上演—— 我喜欢你,请你接受我的追求。 你又在玩什么游戏? 我们鮻族是由雌性自个儿挑未来伴侣,雄性只能被选,我喜欢你,只喜欢你,我唱求偶歌给你听,把你勾回家,你就变成我的了。 你惊喜到完全说不出话来吗? 是惊吓。 干嘛惊吓呀?对了,我会跳舞哦,我们求偶时,都是这么跳着的。 你明明只是绕着我转圈圈,没资格称之为跳舞。 哎哟,那、那送你海葵花嘛,好不好?好不好?跟我在一起嘛。 你这是默许了? 我不是鮻,不信你们那一套凰求凤。 不给追哦?你好小气。 你让我追,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你。 我会被族人笑耶,只有追不到人的笨鮻女才沦落至雄鲑倒追的下场 我让你求偶倒追,回去也会遭我兄弟笑。 不然在我族人面前,你假装是我追到的,回你族人那儿,假装是你追我的,这样不就好了!那那那你接受罗!太好了! 不要再跳那种看起来有点蠢的求偶舞。 我是开心在转圈圈啦! 原来所谓的求偶舞,就是将雄性转得昏头转向,再伺机下手的舞蹈。 你嘴真坏。 鱼姬倍觉晕眩,几乎支撑不住自己。 “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背吗?”她努力挤出这句话来,平稳口气却已不在。 “背?” “一眼就好。” 这突兀的要求虽令负屭心存疑惑,却也没拒绝,他扯开襟口,luo裎上身,背向她,忽闻她冷冷抽息声,负屭转首,看见她脸上难以置信的震惊神情,以及用着如遇可怕妖魅的眼神,紧盯着他的背部,泪水不停由她眼眶间漫溢出来,融入冰冷海水中。 “骗子”她数度吐纳间,硬生生咬牙道出这两字。 “什么?” “你这个骗子”她拉开两人距离,越退越远,直至贴到海牢残毁的破墙,才知已无退路。 “你为何说我是骗子?”负屭伸去的手,被她一把拍开。 “你就是骗子!”她涕泪纵横地吼他,使出浑身力量,勉强将负屭推开小小一步,闪过他要游出海牢,负屭反手握住她的腕,换来她奋劲一咬,狠狠地,咬伤他的手背,挣脱了他,踉踉跄跄游开。 负屭正要追上,右掌本能抚上后背,他的背,并无异状,只是一片布有龙鳞的背脊,他是龙,身上有几片鳞便要受此莫名其妙的控诉吗?!他何罪之有,让她一连叫他三次骗子?! “鱼芝兰!”负屭轻易追上她,她根本无法游远,短短咫尺之距,便抓住她。 “放开我!”她抗拒地挥舞双手,推他、扯他、攻击他。 “鱼芝兰——”她的拳打鳍踢,对他造成不了伤害,他只担心她会弄伤她自己。 “我不叫鱼芝兰!那不是我的名字!你明明知道我的真实名儿——你真可恶!我竟然相信你这般荒谬的谎言,信了你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你用一个又一个的谎,再三骗我,你觉得很有趣是吗?!看我被你耍戏在掌心之间,满足了你的玩乐兴致吗?!”她多恨自己力量不够,打不痛他,打不伤他 “你说得很混乱!我完全听不懂!”他钳扣她的双手,阻止她零落无力的绵绵拳雨。 “不懂的人是我!你怎还有脸装出一副全然状况外的神情?!”她简直是叹为观止,到现在他仍在作戏?! “你到底在说什么?!”负屭几乎要动怒了。 “说什么?我说我被骗了一次又一次,说我之前蠢到受你那遭人冒名的说词所欺,说我已经弄清楚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负屭!从头到尾我否认过吗?!”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你是哪个负屭?”她凛着泪眸,直勾勾看他。 “龙骸城六龙子负屭!” 她泪眼迷蒙,又充满沉沉剧痛,不断地点动螓首。 “你是负屭,也是负屭,自始至终,没有第二个人你不想认我便罢,何以罗织成串假话,再一次闯进来,扰我心湖,你究竟想要什么?你非要亲眼看见我因你癫狂致死,你才愿意放过我吗?我已经不知道你为何要这么做我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要让你这般报复我?先是百年苦等痴盼,又再以局外人姿态出现,严词否认你就是负屭,更端出义愤填膺的扞护态度,为我打抱不平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的戏,演得这么好,让我相信,你是无事的人;让我相信,你只是凑巧和负屭生得一模一样;让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当你看着我狐疑于你到底是不是负屭时,你心里,在笑我愚蠢吧?在笑着你又成功戏弄我于股掌之间,像个傻子”她的声音虚软下来,泪珠止歇不住,纷纷滚入咸苦海水,她唇角扬起自嘲的笑,美,却悲伤至极,她垂下眸,再也不愿望向他。 “我与你口中的负屭不是同一人!我罗织了什么谎?!我没有说过半句假话!你凭哪一点扣我罪名,把我和那只混帐视为同一人?!”负屭擒扣她的膀子,若不是她看起来已是弱不禁风,他真想用力摇晃她,将她摇醒。 她不说话,闭上长睫的眼,仍旧源源不绝溢出眼泪。 “鱼——”本欲再喊她“鱼芝兰”的声音乍然停顿,他不是这样唤她鱼芝兰是个假名,她叫 鱼姬,他听她对参娃这般自我介绍过。 但此刻他脑海里,浮上的却是另一个名儿,一个他未曾听过,但又镂刻极深的昵称: “囡囡。” 他脱口同时,她张开了眼,眼里除去水雾,还有恨。 这不对!他不是抛弃她的无情人!他真的不是! 但他为何会唤她“囡囡”如此亲密的称呼,若非熟稔,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昂屭此刻比谁都更混乱应该是他在何时何地曾听她提过这两字? 是吧? 是吗 他试图回想,她是否向他说过半次有关“囡囡”这个名儿无论如何想,亦找寻不到攸关的记忆。 她没有提过,至少,从他由人界陆地带回她迄今,她不曾提及。 可是他却知道! 她用眼神反嘲他——你口口声声说你不是“负屭”不是那只混帐“负屭”可是你知道只有“负屭”才知道的事情,你还要狡辩?还要再拿怎样的谎话继续欺骗我? “这太不对劲了我没有失去任何记忆过,我可以发誓,若是真的,我一定会记得,一切都不合理——” “够了。”她摇着头,撇开脸不看他。“我不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我只信我亲眼所见,你可以继续假装你不是负屭容我先提醒你,做戏之前,该要销毁的东西,别忘了先处理掉,才不会不经意间露出马脚,坏了你戏弄人的好兴致。”她说得无比冷淡,伸手拨开他握在膀间的钳制大掌,艰难且笨拙如孩童学步般摇摇晃晃,游回星岩方向。 负屭明白他应该要立刻追上去,他问心无愧,凭什么受此控诉和仇视?! 容我先提醒你,作戏之前,该要销毁的东西,别忘了先处理掉 此话何意? 让我看看你的背 背 一切反常,就是由此开始。 他的背。 负屭双掌在海潮前后方分别轻缓一划,两片薄膜般的水镜,包围着他,后头那面,清楚映出他的背,再投射于他眼前那一面水镜。 精壮结实的脊背,几片银白色龙鳞,毋庸置疑,是属他所有,比雪更洁白,也有雪所比拟不上的圣洁辉光,迸发出夺目璀璨,他的龙形态,就是一尾无瑕银亮的龙,通体彻白,不带一丝丝杂色—— 既是如此,此时掺杂在银白龙鳞间,亮得刺眼的澄金色小鳞又是什么? 它不及龙鳞大,不及龙鳞坚硬,只有区区数片,嵌在那里,当他伸手碰触到它们时,依然没有忆起它们是从何而来,但它们一点也不陌生,他见过它们—— 它们是她鱼尾上,灿美如金的鮻鳞。 那是她的鳞。 她第一次饮下“脱胎换骨”时,一片片剥落的鳞。 她哀悼哭泣着它们脱离身体时的疼痛,仿佛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再也回不去大海的命运。 他拾起那几片金鳞,万般珍惜,说着他会亲自保管它们,直至他回到她身边 她亲眼看见他把一小部分金鳞,植入他的背脊,那片银灩闪闪的龙鳞之间,有了她的存在。 那时她有多深受感动,如今便有多锥心刺痛。 谎言,数之不尽的谎言,一个堆叠着一个,到现在她仍身处其间,无法脱身。 我不曾受过伤,不曾失去记忆。他说的那般笃定,否决了她在心中为他的不归所做过的猜测。 你怀疑我是那个欺骗你的男人?!他的不可置信,也是假的吗? 我以前不曾见过你,在人界陆路是第一次,我非常肯定,若我见过你,我不可能毫无印象!多铿锵有力的一句谎话。 我想了一夜,唯一想到的可能性便是我那些兄弟之中,有人冒充成我。她几乎相信了他,相信了他的无奈,相信了他的委屈,相信了他的毫无瓜葛! 我不是他!而事实证明,他是,他就是! 你自己说过,不再等他,到此为止,要与他岁岁年年不相见!你现在却想求我让你当成替身,在我身上寻找他的影子,你当我负屭是何人,能容许你这般亵渎,拿一个下贱自私、戏弄女人的鼠辈和我相提并论?!当他严厉指控她时,自己不觉荒诞可笑吗?不觉虚伪造作吗? 我爱你你爱他就维持这样吧,不急着改变现况,也许有一天,你会渐渐觉得我比他好,或者是我不愿意再苦等下去,变心爱上别人,至少,此时此刻,我们身边只有彼此。 他用着第三者的立场及姿态,说出的甜言蜜语,究竟有何意义?只想证明她这辈子都逃不出他的掌控,无论他是负屭或“负屭”她命中注定皆是沦陷的那方? 她不懂,无法理解。 为何骗我? 为何不归来? 为何来了,却装做与我不曾相识? 为何对我流露出百般怜爱的眼神,同情着我的痴傻,忿恨斥駡你口中那个“下贱自私、戏弄女人”的自己? 她脑子里充塞太多太乱的思绪,令她做不出条理井然的分析,只有无数的困惑和迷惘。他的所作所为,她半点也弄不清楚,她无力伏卧一处岩间,像条离水许久的鱼儿,仅剩一丝残息。 一股源源不绝的痛,由鱼鳍尾端蔓延而上,它并非浅到可以轻易无视掉,只是鱼尾逼窜上来的疼痛,远远不及血淋淋揭露真相的巨大痛楚,如同她身处森寒海中,却不觉它冷,因为,心,比低温海水更加沁冷。 痛觉,开始变得剧烈频繁,好似她以前喝下“脱胎换骨”药效发作时所带来的痛苦——而且,还是由鱼尾分裂为人足的难忍撕裂。 她盯着兀自闪耀金芒的尾,它没有变化,但掩覆在金鳞底下的血肉,揪址得她想叫疼嚷痛,像是有谁正抽拔着筋脉,搅和着髓骨。她正欲动手抚上鱼尾,负屭的掌比她更快一些,熨帖了过来,他的碰触,教她瑟缩,不知是疼痛抑或抗拒。 他以治癒法术替她舒缓疼痛,他并不知情她此时鱼尾所感受的剧痛,只单纯认为她从鮻族海牢泅走,定是逞强了,尚处于脆弱无力的鱼尾,哪堪如此折腾? 她没动,没挣扎,只是僵在那儿,由着他施法。 “或许,你已经不愿再信我任何一句话,现在听来,那些也像极是脱罪之词,我仍必须说——”负屭总是雅淡冰漠的表情已不复见,她在他眉宇间清楚看到不亚于她的迷惑。“我并未骗你,我没有与你相识相恋的记忆,确实没有。我解释不了为什么,可它的确在我脑中不曾存在过,但我背上却留有我百口莫辩的痕迹——它发生过的痕迹。我不记得它从何而来,是何时何地何人替我植上,为何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是你自己将我脱落的鳞植种于你背后,在我第一次饮下脱胎换骨,剥落了一地的鳞。”她藏起哀伤怨对的口吻,想要表现得淡然无所谓。本来心里早已暗暗发誓,不再同他说话,却仍是窝囊地开了口,只为他脸上的茫然及声音的喑哑。 “我那时应该是充满珍惜,想为你保留下它们,将你失去的,留在我身上?” 她不回答,不愿必须依靠她的“解说”才能使他恢复那些他遗失的温柔。 “我不是故意遗忘它,告诉我,我想知道。”负屭由她眼神读到的责备,锥心刺骨,他屈膝单脚跪在她身旁,用祈求的嗓,轻道。 “你说你没有丧失过记忆,你很肯定的说过。”听见他用了“遗忘”两字,她胸口紧揪,提醒着他,当初他是如何笃定地否认她的疑问。 “我真的没有,所以我和你一样不懂,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你的刻骨铭心,为何到了我这里,连一些些残影都不存?我想找出原因,帮助我,我不喜欢这种茫然混沌的感觉,我要知道,我做过什么,我要找出自己失去的片段。”负屭需要她的帮忙,光凭他一人,根本无法厘清诸多紊乱,他有太多太多的质疑想问。 “说不定,你连你自己受过伤的事也忘了” 负屭坚定摇首“这一点,我相当确定,它是一个最合理也最能解释一切的答案,可是我不想骗你,拿一件没发生的事来搪塞,换取你的同情和原谅。没有谁能轻易伤害龙子,我也不曾卧榻养伤,别说是十天半月,连一日都没有过。”若受伤,总是有迹可寻,兴许身体会留下伤口,龙骸城里亦应该有人亲眼见过,兄弟们更不可能错失拿这类事情当成调侃他的乐趣。 “不要说什么相当确定你也相当确定你在之前与我不相识;你不是负心的那个负屭,偏偏你的相当确定全都出错。”她无意嘲弄他,只是事实如此。 “看来,我有必要找人问问。” 就从那几群鬼鬼祟祟尾随在他们身后,又怕得不敢靠太近的龙骸城追兵开始着手吧。 “六龙子受伤失忆?万万不可能,九条龙子是那么强大无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有本事能打伤我们高贵的龙子?!我红蟹对龙子的尊敬好比滔滔东海汹涌泛滥,连绵不绝,远远到天边——” “是呀是呀是呀,我青蟹也没看过六龙子缠过伤布涂过伤膏,他总是英姿凛凛,比天人更俊包美,他是我们龙骸城之光!” 蟹将坚硬的外壳被毫不留情敲出一处凹痕,巨大蛛网般的龟裂,从蟹脑正中央扩散出去,蟹眼含着大泡泪水,蟹嘴滔滔不绝地歌诵最受它们敬爱的六龙子——只求夸得龙心大悦,能不再挨六龙子的打,呜呜。 奉龙主之命,追捕带鮻潜逃的六龙子——意思意思就好,不用尽多大气力去追,反正虾兵蟹将不可能是六龙子对手,正面碰上不过是给六龙子拗断蟹螫配酒喝,所以它们只敢远远追,没胆主动上前挑衅。结果六龙子自个儿站到它们面前来,劈头——动手劈破它们的头,直问:你们曾不曾见过我受伤,被谁抬回城里去让魟医治疗? “属下只见过龙子们把谁谁谁打伤,害谁谁谁被抬回城里去让魟医治疗” “这事儿去问魟医最准,全龙骸城里,谁的螯断了,谁的腿瘸了,谁生了一窝蛋,全由魟医一手包办,六龙子若不信属下所言,就拨个空,回去找魟医麻烦,不,是找魟医了解了解”死道友不死贫道,马上拉个替死鬼出来,转移六龙子逼问的对象。 “对对对,魟医绝对知情!”众蟹将点头如捣蒜地猛烈附和。 负屭尚不知晓,龙主下令熬制的“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汤”不过是龙主与魟医共谋找来恶整九条龙子的一项计谋,平时受够儿子们的不孝鸟气,故意要魟医翻遍古籍,找出最刁难人、最不可能寻齐药材的古怪奇药,用以恶整签运不好的几只龙子,来泄泄积怨良久的心头郁闷,它没有任何治病宝效,更甚至于,它是一帖毒药。 负屭还以为,龙主派兵追赶,目的仍是要抓鱼姬回去,熬制“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汤”他不打算带她回龙骸城自投罗网,更无法将她独自暂放于此,让她离开他视线范围,他绝不要冒着她有半点危险的可能性曾经在脑间一闪而逝的浮扁掠影,关于她死去的幻影,蓦地又来刺痛他的胸臆,不,他害怕它会变成真实,正因为怕,他更不容许它发生。 “你不随他们回龙骸城去?”鱼姬见他挥袖驱走整群蟹将,却没跟上,她以为他会急于回去城里问个清楚,而她,准备趁他离去之际,默默逃开。 “要找魟医问明白,方法有许多种,不一定非得要回龙骸城去。”负屭回到她身边。 “若你是觉得带着我,会拖累你的速度,我可以在这里等你。”这是谎言,她没敢看着他的双眼说出口。她不会等他,她一定把握机会逃掉,她对负屭的欺骗及遗忘仍无法释怀,无论他是恶意或无心,都治癒不了她等候太久而受伤的心。 她不确定眼前的他,是当真无辜受害,抑或仍然在戏弄她? 她害怕,怕得不敢轻信他。 “我不会留不你一个。” “我可以躲在星岩后的密洞中,不会有谁找得着我。”当然,这句依旧是谎话。 “不。”他十分坚持,让鱼姬几乎以为他是看穿了她的心虚,以及拙劣的织谎技巧。 “我在没有你的情况下,不也安稳平静地度过漫漫岁月?我比你想像中更具自保能力。” “我不会是故意将你孤单地留在人界陆路不闻不问。”负屭眸中淡淡浮现一抹自责,她选择撇开脸无视。 “你又怎么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连记忆都没有了,当时抱持何种心情,他岂会知晓? “我不相信我会舍得忘记你,一定有什么理由我无法抗力的理由。” 她也很想知道,是什么理由,让她和他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路来。 曾经相爱的人,却荒谬地寻找当年相爱的点滴存在。 我不相信我会舍得忘记你,一定有什么理由我无法抗力的理由。 扰她宁静的嗓音,总在她试图怨怼他时,沉缓响起。 我不相信我会舍得忘记你。 她低头沉思,为这几个字黯然神伤。 她也不相信,但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她不信 一定有什么理由我无法抗力的理由。 真的有吗?能迫使一只武艺过人的龙子无法抵抗的理由?让他把她忘得如此彻底的理由 “六龙子?!” 魟医的脸,出现在星岩后方密穴的一方水幕里,放大为平时足足五倍有余,连音量也响亮得像欢呼。由负屭法术变出的水幕,连接起密穴和千万里外的龙骸城,让他们互通声息。 急于寻找过往记忆的负屭,自然不容许拖延,在她恍神静默之时,他已经找上了魟医。 魟医脑门上那颗遭负屭以剑柄痛袭击出的肿瘤,还没消掉,他该要庆幸,负屭是以钢剑敲击他的头,通常只有负屭不想伤人时,才会手执钢剑,若负屭真想取人性命,就不会客气用钢剑了 呀,是啦,难怪那日六龙子在海牢里,手里所执不是他惯用的掌心双龙剑,而是钢剑,他根本就没有处置那条小鮻之意嘛!害他魟医还在六龙子面前胡说八道着浑话,活该被钢剑敲肿脑袋 “您您您您可终于和属下联络了!您在哪里?!准备要回城了吗?大夥都很担心您被龙主骗呃,被龙主派兵追捕的安危。”险些脱口把龙主恶整龙子的实情道出,幸好及时闭住嘴巴,不然让六龙子知晓他的英雄救美是建筑在龙主设计之下,就怕六龙子恼羞成怒,火气大爆发。 “我没要回去。魟医,我问你一事,你曾不曾见过我在某年某日身负重伤,失去意识给扛回城里,由你替我包紮疗伤,而我醒来后,就此失去了部分记忆?”负屭直问。 “咦?”魟医嘴巴张圆圆,一脸很痴呆,但马上就恢复严肃认真,字字笃定协回道:“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您是我魟医最最敬慕最最尊崇最最爱戴的龙子之一,属下对您的敬畏好比滔滔东海汹涌泛滥,连绵不绝,远远到天边——” 鱼姬感觉这段话好耳熟,才想起红蟹将兵不久前谄媚的用词如出一辙,这些虾兵蟹将对主子拍马屁的方式一模一样。 负屭眯眸,不耐神情尚未端起,见风转舵成习性的魟医便连忙收起谗佞嘴脸,正色卖力地快快回覆: “您武艺高强又不爱惹是生非,平时从不多管闲事,堪称九龙之中最个性阴沉呃最超凡脱俗,不沾长短的龙子,属下有幸自六龙子您出生开始见您长大成人,变成如此这样高风亮节、文质彬彬、英俊潇洒的堂堂男儿,一直到现在,您受伤的次数,我魟医伸出五根指头还数不满,最严重那回也不过是您扁四龙子扁到手腕给稍稍扭到,绝不曾有身负重伤或失去意识这种离谱事” “所以,没有是吗?”负屭只想得到结论,中间那串又臭又长又毫无意义的褒美,他半字也没听进耳里。 “龙子们有时一离开龙骸城,一年半载没回来,在这期间的情况,属下自然无从得知啦,龙主与属下常常打赌呃是担心,哪只龙子踏进城门,手里拉着大的,怀里抱着小的小小龙孙”每只龙子离了城就像脱缰野马,谁能管得着?在外头做啥坏事也无人能阻止。“不过属下可以肯定的是,在龙骸城里,确实没有。”魟医拍胸脯挂保证。 “你没记错?” “攸关九位龙于的身体健康,属下绝不会记错,您瞧。”魟医指向他身后一大片石墙藏书“属下替龙子们刻下一本本成长纪录,有图有文,无论大病小痛水痘天花麻子海风寒,属下全详细记下来了呢。”身为照料龙骸城大大小小疑难杂症的医者,他可是相当尽职哩! “但我失去某部分记忆,它发生过,我却不记得它。” “有这回事?!”魟医瞠目结舌,忙不迭搬出那本封皮上写着“六”的书,努力翻览起来。 “你再认真想想,我是否曾经在哪时行为怪异,或是有些反常?什么都行,只要你觉得与平日的我不同,再小的事情都说出来。” “这”魟医边翻边回想,八字眉垂得更低,深深沉吟,思索好半晌,才咕咕哝哝吐出几句:“是没有什么太大怪异啦真的要说,大概就是您有一阵子表情人性多了,还带温柔笑容呢,和最近天天与参娃腻在一块的二龙子一样,一脸春风得意可又很奇怪,打从您拿出脱胎换骨药书给我,叫我炼制出来后没多久,您取走药,不知给了谁,再回城来,您的笑容又莫名其妙不见,变回原先臭脸呃是冷峻帅脸的模样。” “我拿脱胎换骨的药书给你?”负屭与鱼姬皆因这句话而流露讶然。 “对呀,那是您拿回来的书,不然属下去哪里知道这种奇药的炼法?” “我不记得这回事。”负屭望向鱼姬,以为那本药书是由她提供给他的,毕竟身为氐人,才需要这种能将鱼尾变人足的怪药,她却摇头。 “我知道这帖药名的那天,便是你拿着它到我面前,喂我服下的同一日。”她说道。 “您拿着药单给属下时,一副心急火焚的态度,属下时很好奇想多嘴探问探问,不过没那个机会——”谁教六龙子冷冰冰的脸,有时比二龙子或四龙子发起怒来更令人颤栗,即便六龙子脸上带笑,他也弄不懂那笑是冷笑、朗笑还是狠笑,当然少问少错 不然他比谁都想知道负屭为何需要“脱胎换骨”最后又将“脱眙换骨”用在哪条氐人身上 “我为什么会有那本药书?从何处何人手上取得?”负屭的疑惑,亦是她想知道的问题。 若要抽丝剥茧,逐步找出环环相扣的症结,药书由何而来,变成紧要的线索。 他去找了谁,讨了药书,他为何需要那帖药?为何非得把她变成人类,送上陆路?明明知道饮药之后会生不如死,他仍是眼睁睁喂她喝下? 她提过,那时的他告诉她,整群鮻人遭受鲛鲨袭击,他只及时救出她,或许因此他不放心将她留在充满危险的海里;她又提及,他是惊慌恐惧地说着,仿佛害怕什么 他惊慌恐惧?他怕什么?凭他一只龙子,在海底鲜有对手,岂可能护不了她?他为何而怕? 他带她踏上陆路,却没有随她留下,他要她等他,这段时间,他去了哪里?见过谁?为何他没有履行约定回去,成为弃她于不顾的负心汉? “你也想不起来脱胎换骨的药书是谁给你的?”鱼姬轻声问。 “嗯。”负屭沉沉点头,记忆中完全没有这段印象。 那么问题仍是卡在最初的无解 “六龙子,您要是很想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就回去看看嘛,这样不但能明白是谁给您药书,说不定连您为何莫名失忆也找得到蛛丝马迹。”魟医在水幕上滔滔说道。 “回去看看?” 魟医又提供了最省时省力的偷吃步,完全毋须犯险施展禁法“逆行之术”或吞食大罗仙丹: “听说狐神大人有一面镜,是从黄泉孽镜水台里分舀出来的一瓢水,能看见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您去向他借来瞧一瞧,不就啥都知道了?” 第九章 美艳炫丽的狐神,勾陈。 血眸灿似红玉,墨红色长发是最细腻最致滑的上好丝绸,溢满他的背脊和肩胛,飞瀑流泉一般,浑然天成的美景,在他匀称身上缩影呈现,宛若一幅泼墨山水,跃然于眼前。 他笑起来魅态横生,一丝丝顽皮,一丝丝漫不经心,一丝丝莞尔及一丝丝的嘲讽,听罢负屭和鱼姬的来意,出乎他们意料外的顺利,他毫不加以为难他们,直接端出盛有孽镜台池水的翠绿玉瓶,摆在两人面前,修长十指交叠胸口,把玩鬓边垂泄的浓红发丝,在那之前,他贴心替鱼姬准备一盆水,浸泡她的鱼尾,不至于离水乾涸,勾陈的小小贴心,在雌性身上,表露无遗。 负屭与勾陈虽相识,却完全不熟稔,勾陈往返龙骸城数回,两人打过照面,倒不曾有过交谈,负屭主动找上他,令他感到惊讶。 “我之前才从龙骸城借完宝物回来,正巧听闻六龙子带着药材逃跑,龙主下令缉捕你们,看来龙主派出的追兵尚未完成任务。”勾陈没说,他可是建议龙主派兵追捕他们的主要元凶,毕竟六龙子难得无视忠孝仁爱,豁开顾忌,为了一尾鮻,不惜惹怒龙主也要保护她,他勾陈可是相当欣赏这种愚昧行径,当下阻止龙主准备全盘托出喝“显鰺灵参凤涎麒角云水汤”的实情,他甚至提议,不妨任由六龙子继续误解下去,过过几天英雄救美人的患难日子,岂不是更加有趣些。 他可不想破坏负屭在美人面前表现英勇的好机会呢,他真是只善体人意的好狐神呐。 “孽镜水台的水,应该如何用,才能看见过去发生之事?”负屭端详翠绿玉瓶,只想知道它的用途,并没有心思和勾陈闲话家常。 “使用方法很简单,倒出来就好,只是能否看见,得凭运气。” 负屭及鱼姬两人脸上皆带疑问。 勾陈挑扬唇角,不点脂红却更胜脂红的双唇,兀自艳亮。 “你以为这种好东西,文判肯大方送我一整瓶,任由我带出地府而不多加阻止?”弯唇逸出轻呵,笑声悠扬,红眸因为忆起那时对着文判要讨孽镜水台一瓢水所做的死缠烂打而填满戏谑兴味。“他就是看准了孽镜台的水,对我来说等同清水一般,即便在地府正宗的孽镜台前,都照不出我的身影来,他当然不怕我逃走一些些水出来,能变出啥名堂。” 勾陈摇摇翠绿玉瓶,里头水声泠泠,和着勾陈接续的话语交融共鸣: “这只有亡者能看见的冥府水镜,镜里重演着生前所经历的种种恩怨情仇,只能看,不能干涉,不能改变,地府用以审判亡者一生赏罚,孽镜台不会撒谎,一人此生做过多少善行恶举,它皆忠实呈现,不容谁人狡辩。” “只有亡者能看见的冥府水镜?”鱼姬喃喃重复着此句。 “对,所以,你们要借的水镜,像这样”勾陈打开玉瓶的软皮塞儿,哗啦啦倒出无色澄澈的清水,一瓢水,多得好似无止无尽,它在碰触到桌面之前,迳自凝聚成圆,毋须容器盛装,仿佛半空之中,存放着一个无形圆盘,将清水一滴不漏地装入其中,勾陈倾尽所有瓶中水液,直到半空水圆间最后一圈涟漪回归平静,一面水镜于焉成形。 “就摆在你们面前,只消定睛去瞧,想看谁的过往皆能随心所欲,前提是,你得看得到。” 亡者专用的冥府水镜,照出一生功过是非,尚未走到性命终点的人,未开冥眼,镜面便只能映出一片水蒙,生者揽镜,照不着过去,水面连倒影亦无倒映成形,比寻常铜镜更不如。 负屭面容肃穆,不发一语,紧盯薄静水镜,在他眼前,它仅是一摊水,瞧不出与泉水雨水海水有何不同。 “瞧见了吗?”勾陈调侃问道,负屭摇头,毫不教人意外的答案,勾陈一派淡笑“既然瞧不见,我将它再装回去罗?”玉瓶口挪过去,要收回孽镜台之水。 “里头,有一个姑娘。” 鱼姬的呢喃,让勾陈及负屭停下动作,四目全望向她,她正专注凝觑着水镜,芙颜带有些许专注。 “你看得到?!”勾陈惊讶。 她眸子眨也不眨,柳眉淡蹙。“嗯。有一个年轻姑娘,她她满脸是泪,握着短刀,正准备——” 一池平缓镜面,蓦地被搅得淩乱波动,镜中哭泣扬刀的女子面容破碎扭曲,波澜横生的水,再也呈现不出那女子身影,以及高举半空中的短刀,挥向了谁?镜面晕开一片浓红,但似乎只有她一人看见这番景象,而搅弄水镜的那只修长玉掌,属于勾陈所有,右手仍探入水中没有收回。 勾陈更胜女子精致的面容净是淡淡伪笑,与方才她在水镜最后看见的红彩相仿的赭艳长发,飘飘抚过他不带笑意的眉眼,他没有看着鱼姬,那双红玉般的眼眸,始终停伫于紊乱难平的水面上。 “那是我的记忆,不小心留在水镜里,我自己看不见,你却看见了”勾陈娓娓陈述的声音好轻好柔,难闻喜怒起伏,收回手,一颗颗水珠由指尖纷纷坠跌回水镜间,仿佛断线珠贝,叮叮咚咚,激起小而微弱的波漪,转眼瞬间,本还半湿的指已经乾爽如初,不沾一丝水气,只隐约见一点星光,拈在指腹,由他带走。 “我” 勾陈打量她,眸光犀利,教她无所遁形,薄唇因发出讶然低语而微张。 “原来你曾经死去,又让人救回魂魄肉体,对地府而言你已是亡者,所以你能看见冥府水镜不足为奇。”勾陈恍然大悟。 鱼姬为此震惊久久。 她曾经死去,又让人救回魂魄肉体? 她是亡者? 狐神在说什么 “你自己不知道这回事?”勾陈对她惊骇的神情感到玩味。“有些人至死也没发觉到自己死去,还重复过着与生前无异的生活,特别是死得太突然或毫无预警的亡者,连勾魂鬼差都站到面前,仍不相信自己已死。” 鱼姬摇首,长发飞乱“我明明活得好好的,一直以来,我都为了求生存而努力着,我不可能死去”她确实在人界陆路经历过无数回濒死的危险,最终仍是一一平安度过呀。 负屭伸过手来,将她不住轻摇的螓首按进肩窝,用眼神制止勾陈胡言乱语。 “孽镜台的水镜,不会骗人。”勾陈无畏地与负屭相视。事实胜于雄辩,她能从冥府水镜里看见影像,无关法力和修为,只因为她符合了观看地府孽镜台的唯一要求——死亡。 她本欲再道,猛然想起负屭的情况。负屭口口声声否认他与她相恋过的记忆,或许她的状况亦是雷同,她也还失了某些相当重要的过往而不自知 她没从负屭怀里挣开,他掌心温暖无比,五指探在她浓密发丝间,指腹温柔厮蹭,无语安抚着她。她的身体,比意识更早接受了他是她深爱过的那个男人,过往对他的依赖,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她一个人太累了,独自支撑着往昔回忆,真的好沉重。 “别心急,我们一步一步厘清始末,走过的痕迹不会轻易消灭,有果必定有因,我们拼凑出完整的故事,把你与我欠缺的记忆找回来,无论最后发现实情是甜美或苦涩,我们一起找回它。”他低语,灌注予她面对的力量。 也许,结果会让人失望,他的遗忘,不过是因为他对于这段感情不若她深刻。 也许,正同他所言,一个无法抗力的理由,迫使他忘却她,不是出自于故意或恶意。 也许 她该给他证明的机会,而非轻易定他罪名。 她颔首,感觉脚步踏实了些,不再飘荡无依、茫然失措,毋须和内心声音相互抗衡,害怕去探知真相。 “现在,由你来看水镜的显影是吗?你要看你的或他的过去?”勾陈问她,右手轻易扶正无框镜面,方便她坐着观赏。 “他的。”她没有太长时间去考虑。比起她的部分,她更亟欲探知负屭发生过何事,相信这亦是负屭想要明白的。 “那么,你朝水镜掷入一根发,或是一滴泪、一片鳞,只要是属于你的东西都行。”勾陈对负屭说完,便退至一旁,斟起茶水轻啜,置身事外。 接下来,便无关他这位旁观者的事了。 负屭二话不说,五指梳耙过黑墨长发,收拢的同时,指节卷绕着丝线股细腻的发,他扯下数根,置入水镜。 黑丝慢慢没入水面,宛如一抹浓墨,在水间化开,消失无踪。鱼姬屏气凝神,专注地看着镜面变化,清澈的水镜,逐渐掺杂诸多颜色,由湛蓝开始,把水镜染得仿似深海,缓缓地,有日芒透入了海,光,照亮一方海潮,而伫足光芒中央的那抹洁白,便是负屭,以前的负屭 俊美如斯,神情淡中带威,她最喜欢看他长发随波潮起伏,扬舞着霎霎风姿。 然后,她加入了水镜,金黄色的鳞,闪闪发亮,她笨拙地跳着求偶舞,绕着他旋舞盘桓,由现在的自己看去,那时的她,天真无忧,并且快乐着,发乎真诚的快乐,只要可以看见他,跟他说话,待在他身边,她就能乐得像飞天,露出拥有了全天下万物的喜悦笑靥。 镜中的负屭,被她的舞姿逗出了浅笑,觑她的眸光,既浓又暖。 “你看见什么了?”负屭无法靠自己的双眼去看水镜此刻呈现的景象,只能由她口中转述。 “我在跳舞。”她有些羞于启齿。她虽是鮻,却也当过百年的人,纯粹以鮻的心态去看,自然不觉怪异,但添加了人类的经历,竟觉那时的自己好敢。 “求偶歌吗?”他的口气,多似遗憾自己不能亲眼看到。 “有点蠢。”她给了自己评语。 “我一定是潜意识里对这件事印象太深刻,才会让你一开始就看见这幕。”正因如此,他在遗忘了所有事情后,还隐隐记得有个朝他猛跳求偶舞的鱼姑娘 “水镜变了是你与我一块在族里,参加我们族人的庆典” “继续说,告诉我你看到的所有东西,无论是什么,说出来让我知道。”负屭央求着。 由她口中听见自己的作为,是件很奇特的事,他并没有因而恢复记忆,他试图去想像,想像她每一句话变成实况的情形。 他多希望自己的脑子会因为她的描述突地开窍,让还失的那些记忆一口气回涌而上,但事情没有如此顺遂,他努力回想,仍是捕捉不到关于她诉说的过往片段。 “你很别扭,对于鮻族老爱抓人跳舞这一点,明显吃不消”她笑了。“可是,你还是跟我一块跳了,你的舞姿实在不怎么样,你好像僵掉的海参” “不能有更适合的比拟辞汇吗?”僵掉的海参 “我尽力了,真的。”她给他一个歉然微笑。 好吧,僵掉的海参,一语中的,让他轻易能了解,他的舞姿如何凄惨。 她笑容敛去,变得担忧。 “鲛鲨来了鮻族最害怕的鲛鲨又来了”眉宇的惧怕,只有一瞬间,又轻缓舒展开来。“不过,有你在,我们不害怕,你保护着我们。赶走恐怖凶猛的鲛鲨,它们在你面前,比一群小虾米还弱” 负屭闭上眼,慢慢有一些模糊画面出现。曾经,他在梦中见过成群鲛鲨,那并不是恶梦,梦里,他没有恐惧之类的情绪,梦里,他扬剑砍杀着鲛鲨群,它们四处奔窜,吆喝着争先逃命 他以为,那只是梦。 难道,那些梦,并不是单纯的梦,而是他遗忘的记忆? “水镜现在什么也没有,我看不见东西,蓝蓝一片”她又说,静静等待好半晌,依旧毫无动静。她望着负屭,一脸不解,负屭则以询问的眼神瞥向坐在身后,只手托腮,快要打起盹的狐神勾陈。 “我只知道水镜的使用方式,至于它会有怎生变化或意外,我不比你们了解多少。那面镜,我可从没在它上头看见任何东西。”勾陈只能不负责任地耸肩“不然你只能去找文判,那是他家的东西,怎么用它,他比谁都清楚。不过好些年前黄泉入口处立了块石板,写着活的神兽与凶兽禁止入内,八成是被抢怕了,你想进去也进不去吧” 当勾陈还在说着,鱼姬终于瞧见水镜继续产生变化,她好似透过谁的眼在看,谁,正奋力飞驰 她几乎可以感觉到海潮拂脸而过的冰凉凛冽,与其错身的鱼群,被远远抛诸身后,一股心急如焚的焦躁由水镜传递出来,她听见负屭的声音在催促着他自己。 快点!再快一点! 不该回去!不该回龙骸城去——不该以为鲛鲨嚐到了教训,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迟了。 镜面里,满满的鲛鲨,黑灰色身躯,徜佯在淡淡血色的海。那片海,磷星点点,闪闪灭灭着澄金色星光,远远看去,犹若漫天金粉撒落而下,直至其中一片如雪般飘近眼前,她才看清楚,那不是星光,不是雪片,而是鳞,鮻人的鳞,璀璨的金鳞,在海水中,散得到处。 沦为利牙之下的食物,被撕扯,被吞噬,鲛鲨群来得太急太快,没人预料得到,当鮻族全数仍在甜美睡梦中,为白日鲛鲨遭负屭驱赶逃尽的景象欢欣鼓舞,夜里,就遭狡猾的鲛鲨再袭,任由鲛鲨猎杀饱食。 鱼姬无法动弹,僵坐原地,连该要呼吸都忘了,水镜映照出她来 她在一条鲛鲨的嘴里,半具身躯早被嚼个碎烂,大眼仍是圆圆瞠着,像是刚从美梦中惊醒,还正处于惺忪,咽喉便给咬断一般的迷惘怔仲 那是负屭看过的景况。 她现在看见的,就是负屭曾经看见的一切 水镜传来他凄厉的嘶吼咆哮,震耳欲聋,她眼前的不,是负屭眼前的血腥情景太过残酷无情,他眼睁睁看她死去,死得支离破碎,她恨自己无法伸手去捂住那时负屭的双眸,不让他多瞧这骇人惨景一眼。 那时的她已然死去,力不从心;现在的她也做不到水镜只能映照出发生过的事,谁亦改变不了它。 水镜锁定在咬住她身躯的鲛鲨上头,嗜血后的鲨,更形亢奋凶猛,鲛鲨正欲张口把她全数吞噬,剑光蓦地激闪一逝,鲛鲨被斩成肉块,他扳裂鲛鲨的牙关,救下她,但为时已晚,她的左半部身体,入了鲛鲨腹脏,当负屭将它开膛破肚,只能勉强掏出碎骨和残鳞,如何完整拼凑回去?而另外右半边血肉模糊,鲛鲨丑陋的齿痕留在那儿,肩胛胸口咬断,嚼破匀称娉婷的鱼尾,更几乎要啃去她的颈项 这是她所不知道的记忆,不属于她的记忆,在她死去之后,继续发生的记忆。 她看见濒临崩溃疯狂的负屭,完全失控地变成半龙半人,布满怒张银鳞的尖锐龙爪,紧紧抱住只剩半截的她,俊秀面容不再,狰狞粗犷的龙首轮廓,夹杂在人形五官间,外露的长牙咬得死紧,仿似要咬碎他满腹中对自己迟归的不甘,圆凸的龙眸,血丝满布。 湛蓝深海中,男儿泪水融混里头,悔恨之泪,又苦又涩,他哭得绝望痛苦,埋首在她兀自随波飘扬轻舞的发内,声嘶力竭。 她不曾见过负屭落泪,他是强者,一直都是,无论外在或内心,他皆是无比坚强,他却哭了,像个孩子,泪水汹涌,嗓音沙哑破碎。 “囡囡?”负屭察觉她的失神反常,她盯着水镜不发一语,静静凝颅,眸光潋滥闪闪,他呼唤好些回,她才缓慢地眨了眨眼,眸中水光跟着滑落,婉蜒在她苍白脸颊间,他撷下两颗晶莹泪珠,忧心地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鱼姬沉默不答。她看见一个教她揪心的男人,充满无助及剧痛,而她却无从安慰起。水镜中的他,疯癫恸哭,嘶哑地喊着她的名,叫她醒来,叫她别死,一声声凄然刺骨。 她不想告诉他,不要他想起这段伤痛,第一次觉得有某种记忆,是遗忘了的好。 “不能说吗?是我做出哪些令人咬牙切齿的混帐事,惹你伤心难过?!”负屭胡乱猜测。她的愁绪无语及落泪,定是镜中呈现出某些让她难受的场面,他能想到的,除了他背叛她去爱上别人,便是他说出一些很伤人的畜生话 “不是,真的不是,你别瞎猜。”她不舍他露出这种自我责备的神情,何况,还是莫须有的自责。 她一直以为她比较爱他。 是她先示爱,他被动接受;是她索讨他的承诺,他才允她:总是她央求了什么,他才给予,这段感情,她觉得是她硬要来的,他不过是没有拒绝。 她没想到,他的爱,并不短少于她,失去她,会使他这般疼痛。 他的爱,深,且内敛,乍见之下,仿佛很浅很淡,甚至被误解为冷情。 她错了,错得离谱,他不是谁向他示爱都乐于接受的人,除非他亦心动,亦喜爱着她,否则任谁多大声宣告着爱意,或是回旋一遍又一遍的求偶舞,也别奢望他会因同情及可怜而给予回应。 她是如此被深爱而不自知的女人,总认为她是付出较多,爱得较多较痴的一方,用着自以为是的衡量方法 水镜恰巧在此时变换了景致,今她心痛如绞的泣血吼哮终至无声,他孤寂搂紧她断气屍体的身影,如烟遇风般,飘飘散去,消失于水镜中,一切静寂下来,只剩耳里隐约回荡着他的痛楚哀吟。 “好黑”她适时转变话题,打算趁此避开负屭方才的追问,一方面亦是她被水镜扩散出无月深夜般的墨黯颜色给吸引目光。是夜空吗?却又不见繁星,除去黑之外,没有半点杂色。 黑暗中,青萤色的火,蓦地点燃,但火光不足以照亮全景。 她不在我们这里。萤火照出一张尔雅俊秀的男人脸庞,脸孔白皙得不似活人,仍无损其微笑时所带来的温煦气质。真的,我没说谎,有人中途抢走魂魄,鬼差来不及潜入海中将她带回来,不只她,同一日死去的鮻族众人,也没有半条乖乖到地府报到。 萤火于右方消失,又在左后方出现,轻渺且悦耳的虚声仍道: 这不是特例,成千上万条的魂魄,总是很难全数回来,有些专食死魂的妖物,抢在鬼差到达前便夺走魂魄,当然,也不是没有前例,遇上比较凶恶大尾的恶兽要抢,鬼差敌不过、打不赢,只能双手奉上死魂,以求全身而退 男人颈项两侧各被架上一柄锋利长剑,却没吓退他的悠哉笑靥。 就算您拿剑架在我脖子上,我仍是没有魂魄供龙子您抢,龙子请回吧。 与且有空间在这里欺负小小表差,不如尽快去寻找是哪只妖物捉走龙子要的那条魂魄,她若是被吸食乾净,沦为妖物腹中食渣,可是连下一世转生机会都没有。 水镜中的萤火完全消灭,又恢复成黑。 “你不要只顾着看,说话,跟我说话,你现在瞧见什么?!”负屭心急地握紧她的手,不要她孤独一个人去面对他看不到的过去,天知道他乡多忐忑那镜里会道出哪些人事物,他不确定在水镜里的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她只是一直盯着镜中看,不笑不说,他无从分辨起她是快乐或是愤怒。 “黑。”她没骗他,目前,水镜是黑的,她知道,因为那时的负屭正闭起双眼,沉痛地,不愿张开,拒绝外来的绝境美景,拒听万物生生不息的咏赞。 他,封闭着心。 她此时此刻仍安然在这儿,看着水镜,听着负屭说话,原因多么简单 是负屭,水镜里的那个负屭,锲而不舍,为她寻回了魂魄。 “黑?”负屭总觉得她有所隐瞒,并未全数吐实。若镜面只是黑,她怎会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眸里镶嵌无止尽的凄恻及哀痛。 “你为了我,在黑暗中辛苦奔波,一心要救我我误解了你,怨错了你,你不是无情的人,真正无情的,是愚昧的我,我竟然曾经恨过你。我有何资格?凭的又是什么?”她能吐露的,仅有这些。 在人界陆略曾萌生的怨怼、不甘、牢骚、自怨自哀,显得如此幼稚无知,死人是没有知觉的,魂魄飘荡,没有喜乐悲伤,活着之人却不同,他必须承受失去的巨变,及汹涌袭来的伤痛,还有,被独自抛下后的茫然失措。 “所以,我在水镜里,表现没有太糟糕?”他对这点耿耿于怀。 “没有。”他认真询问的神情,逗开了她一朵浅浅笑花。 他表现得一点都不糟糕,反而太好太好好到教她怜惜他的痴傻。 “那就好。”他松一口气。 “抱歉我还想多看水镜一会儿,可以吗?”鱼姬向勾陈致意,她知道后头仍有一段不短的故事,她想将它仔细看完,可又觉得会耽误到勾陈的宝贵时间而深感歉意。 “你随意,我勾陈什么没有,就属空闲时间最多,特别是,我拒绝不了美人儿的央求。”勾陈甜美微笑。 她颔首道谢,水镜那幕黑暗,露出一丝幽蓝光芒,不觉明亮,反倒有抹森冷寒意沁来。 镜内,一个女人,娇娇媚媚的女人,慵懒恬适地含着亮丽微笑。 唉呀呀,被你找着啦?是啦,鮻魂是我半路截走,我准备一天吃一条,据说吃下鮻魂,有病治病,没病强身呢。 别别别,手里的剑可别挥过来,我怕死了疼呢。大不了还你嘛,何必一副想将我撕吃入腹的凶恶嘴脸呐?鮻可不走我动手杀的,我不过是站在一旁,等鲛鲨群吃够了,一只只把鮻给扯呀拉呀咬断身躯呀嚼碎头颅呀我才将断气的鮻魂给拿过来,就算我不拿,鬼差也会勾走,你要找人报仇泄愤,应该去找鲛鲨,是不? 你要找条母鮻呀?情人是吗? 呵呵呵我呐,心肠最软,最见不得有情人生死诀别,瞧着教人心疼极了,龙子请放心,我绝不会刁难你。喏,魂魄我全收进水珠子里,你找找,哪条是你要的,尽管拿去,我不只成全你们,我还大大方方帮忙你们团聚前提是,她的魂魄没被我吃掉,若这几个月里我吃的那些条鮻魂里,有包含她的,那我就先说声对不起啦。 掌心大小的透明水珠,数量已不多,负屭看见每一颗珠子里蜷躺着一条缩得极小的鮻,仿佛正欲孵化的鱼卵。 他找着了,水珠内,她躺在里头,小小的,蜷曲如虾米。 咬,嘻嘻,你运气真好,是那颗吗?好险好险,我今天本来打算吃的,就是那颗呢。你拿走吧你拿走吧。女人笑得无比慈祥,不消片刻,她又连忙喊住欲走的负屭。这样不行!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阻止你啦,剑收起来剑收起来我的意思是,即便你拿到她的魂魄,替她还魂,也改变不了她的命运呀,她注定得死,你又能救她多少回呢?我刚说过了,我呐,心肠最软了,帮人呢,一定得帮到最后,她这条鮻,在海里的宿命只有死亡这一种,你企图想对抗或扭转都是徒劳无功,我提议,你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女人嘴里虽然说着要帮负屭,鱼姬却感觉出她眸里跃动的狡猾精光,意图不良,无论她用多少虚假笑意搪塞掩饰,只消认真点看,仍能辨别弯弯红唇畔,有一抹恶意勾勒。 把她送上人界陆路去嘛,在那里,没有鲛鲨呀,她注定死在鲛鲨嘴中,只要上了人界陆路,没有半条鲛鲨能威胁她的性命,你说是不是,龙子? 唉呀呀,我真是见不得有情人痛苦,连私房秘笈都拿出来帮你,我可是送佛送上天了呐。喏喏“脱胎换骨”照书里头作法去炼药,可以炼出将氐人鱼尾变成人足的仙丹哦,她只要有了脚,就能站上人界陆路,在那个毫无丧命之虞的地方,与你相亲相爱、岁岁年年,多美好的远景!多幸福的人生! 疼是会疼一点,忍过了,才有一生一世嘛。 不要信她,负屭!鱼姬忍不住在心里喊,然而,那段过去,她没能参与,也改变不了它定会发生的命运,只能眼睁睁看着镜中负屭,伸手接过“脱胎换骨” 不用向我道谢,事不宜迟,你有收好她的遗体吧?那快帮她还魂塑体,并带她去人界吧,其他几条没能保留半根鱼骨或鱼鳞而无法回魂的鮻魂,我也不忍心吃了,让它们能往地府报到,获取下一世轮回机会,我说了嘛,我心软呢。 记得,带她上去之后,再到我这儿一趟,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替我做件小事报答报答我将魂魄还你,省去你跑地府抢夺的麻烦,并不过分吧?放心放心,我不会要求你做啥伤天害理的坏事,既不会伤害你或她的性命安全,又不需要你动手耍剑去滥杀无辜,况且叫你来,我会给你好处的,也许是助她魂体嵌密的滋补仙丹;也许是能让她在人界陆路更适应的稀罕法宝;也许是教她如何避开鬼差上门索魂的办法——你会过来吧? 他会。 鱼姬知道,他一定会,因为娇媚女人所说的“也许”全是以“她”为诱饵。 也许是助她魂体嵌密的滋补仙丹 也许是能让她在人界陆路更适应的稀罕法宝 出许是教她如何避开鬼差上门索魂的办法 这就是为何负屭带她上陆路,又暂时离开她,说着他有必须要去完成的要事。 他的一去不返,全因那名娇媚女人 鱼姬不由自主地将眼神挪向方才被勾陈强拉到一旁石桌去喝茶闲聊的负屭,勾陈用的理由是:“你坐在那边也帮不上忙,她不开口告诉你水镜里浮现出什么,或是没打算向你吐实,随便扯个小谎,你也弄不清真假,不如让她安安静静去看,有事再喊你一声。” 他为她一个眼神而飞奔回来。 “怎么了?”负屭不改担心口吻。 “没有” 即便想问他,关于那女人的事,他应该也是不记得了。 那女人对负屭做了什么? 那女人提出何种诡谲要求? 为什么让她等不到负屭归来,足足百年 她心中的疑惑,很快得到解答,当水镜将她饮下“脱胎换骨”蜷在他怀里哭泣挨疼的那一景呈现完毕之后——当时太痛苦,她只专注于如何熬过药效发作的剧痛,忽略掉负屭的表情,如今才知道,他用着如何心疼的眼神在凝望她,当她尖嚷啜泣时,他额上滑落的冷汗不会比她掉下的泪水少,他紧紧抱住她,不断在她耳边低喃安抚言语。如今第二次重新听闻,竟听出他的颤抖及害怕,她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受苦,实际上,她有多疼,他就有多痛 那娇媚女人再度出现于镜面,笑得好狞,狞,又美,又艳。 你挺守信的嘛“脱胎换骨”的效果如何?她得到人类双脚了吗?这样呀?平安上了陆路,很好很好女人妖娆地笑了。 那么,我可以说出我帮忙你这么多之后,所该获取的奖赏罗? 你先说出你想要我替你做些什么?负屭没有立刻答应她,超乎他能力或道德接受外的央求,他不会强逼自己去做。 我只走想要你做一场梦。女人嗓音转为轻柔。 梦?负屭脸上表情变化不大,剑眉只淡淡挑了挑。 对,做做梦,很容易的,你答应吗? 怎样的梦?负屭又问。 哎呀呀,先说破就没有乐趣了。怎么?堂堂一条龙子,连一丁点小要求也会担心害怕?怕什么?怕我让你做恶梦吗?女人银铃般咯咯直笑。 我只想弄明白你的用意。 我食魂,也食梦,对我而言,这种轻飘飘的东西最合我胃口你到底同不同意呀?我大方帮你这么多,现在还会害你吗?我们虽不熟稔,我不也连“脱胎换骨”这种好东西的炼法都爽快地给你了?女人故作嗔怒。 只是梦的话,可以,我答应你。你想要我做怎样的梦? 不可以答应,负屭,不可以 契约成立,你给我一个梦。女人的笑容变得更加癫狂,说完“契约成立”那四字同时,幽蓝术光激起翻腾骇浪,包围在她周身,恶意的言灵,一字一字,重重吐出:我要的梦,就是你与那条鮻女,从相遇开始,迄今所有的过往记忆,每一点,每一滴,每一时,每一刻,都变成一场梦境,那种睡醒之后,半分也想不起来的虚梦!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鱼姬惊慌失措,忘却眼前一切只是水镜呈现的往事,她探手向前,想阻止女人说出那些话,但迟了,迟了百年,手掌触碰到水凝的镜面,轻易穿透过去,平坦镜面被她弄得淩乱,镜中女人面容扭曲,仅存刺耳笑声,源源不绝—— 你会忘了她,即便还有一丝丝残余印象,也将以为一切只是梦,对,它变成了梦,一切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是梦而己,她在人界陆路,回不了海底,而你,在海中,不记得昨夜偶发的淡淡梦境,你允过她哪丛些恶心的山盟海誓、狗屁倒灶的不离不弃,你自己都记不牢,哈哈哈,多有趣呀,是不? 鱼姬疼痛未癒的鱼尾,支撑不住她的突然站立及身躯与水镜交叠错开的踉跄,她整个人扑跌倒地,负屭快速伸手护她。 水镜乱了又静,再度聚形为圆形镜面,镜中已无任何形影。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做如此可怕的事明明无怨无仇,明明毫不相识,为什么”鱼姬绞紧负屭的袖,喃喃地问。 她和负屭所遭遇的这些,就为了一个他们不认识的女人?没有仇恨,没有嫌隙,没有芥蒂,何以拆散他们 负屭这回没有再追问她看见何人何事何物,他抱紧蜷在他怀中颤抖的鱼姬,策动了窥心术,它可以让他将鱼姬脑中两日内遭遇过的点点滴滴,完整灌入他的意识,她看到什么,他便同样能看到。 以额轻贴她的鬓侧,读取她方才所见所思,看见得越多,他的双眉拢得越紧。 那是他的记忆? 那是他不该遗忘却遗忘得透彻的珍贵记忆? 负屭一脸冰霜,腾空的左手掌心,以法术变化出一尊人形娃儿大小的身影,正是鱼姬在水镜中,以及他从鱼姬记忆里所见到的娇艳女人缩小模样。 他问着几乎无所不知的狐神勾陈: “这女人,是谁?” 第十章 “你们怎么会惹上这个疯子?” 勾陈第一句话,就是充满无奈的惊叹及摇首。 “她是延维,嘴上老说自己心肠软,见不得别人受苦,实际上她的铁石心肠有这么大一颗。”勾陈夸张地用双手比画出一张大桌子般的尺寸,代表那女人在他眼中,有多么一言难尽的冷血无情。“她生平最痛恨别人浓情蜜意,越是鹣鲽情深的爱侣,越是碍她的眼,你说水镜里最后映照出她是惹出所有事端的罪魁祸首,我不意外,真的。” 勾陈抚摸着眼下红痣,状似沉吟,续言: “世上既然有我这类庇佑爱情的神兽,自然也有她那种专司捣毁爱情的家伙,一开始装出大善人嘴脸,好似她所做的一切多替人着想,最后才知道,她喂人食下的糖饴,不过是外裹一层蜜的毒药。你若问我,她为何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我只能回答你,那是她的兴趣,她乐在其中,觉得爽快,觉得好玩,觉得爱侣在她眼中就是讨人厌,觉得不拆散你们两个她不过瘾,她就是这样的疯子,遇上她,算你们倒楣。” 真的,很倒楣。 只是因为彼此深深相爱,便成了延维的眼中钉,连要追问出一个正当理由,都得不到。 “延维说过,她的志向,是砸掉月老姻缘厅里所有小泥人,再烧光红线,让天下有情人终不成眷属。”光听就觉得这疯家伙没救了,唉。所以她恶意破坏负屭和鱼姬这对恋人算什么?小菜一碟罢了。 若当初负屭是为家人或兄弟朋友寻回魂魄,延维或许真的不会多加为难,归还魂魄便罢,偏偏被延维知道负屭所寻之魂,是他最心爱的女子所有,这便大大激起延维的作弄和嫌恶之心,很摆明不让他和鱼姬得以善终。 勾陈摇摇头,一脸无可奈何。 “我开导过她好几百年,没用,她还是这么玩。”他也很无力。 “你和她很熟?” “她喊我一声勾陈哥哥,你说呢?”很不巧,延维是他某一任干妹妹,他家干妹妹满天下,族繁不及备载,千奇百怪,样样皆有。 负屭的表情相当冷狞。“她所居何处?”口气中,充满怒焰。 “你想去砍死她。”勾陈不用问句,而是肯定。 “非常想。”负屭恨不得斩她个成千上百段。 “对于一个喊我哥哥的美人儿,我不乐见她被剁成肉泥。”勾陈对雌性小生物向来宠爱有加,无论圆扁胖瘦,他都怜香惜玉,只除了某一只。 “就算我可以不挥剑相向,我仍是要向她讨回我遗失的东西。”她以乐趣为名夺走的珍贵记忆,他要她吐出来还! “确实她是玩得过火了些。”勾陈不打算护短,亦觉得延维该要受些教训,玩弄人心的把戏,将招致哪些下场,她必须好好亲身体会,才懂得收敛。 大义灭亲,虽然这个“亲”与血缘关系毫无相干,勾陈仍是忍着心痛——没有多剧烈的心痛——带负屭和鱼姬前往延维狡兔三窟之一的海城“情侣退散”楼,去教训坏人恋情的小疯子。 绕过“肝肠寸断”峰,走尽“虚情假意”游廊,与“貌合神离”亭短暂交会,楼子入口匾额上镂刻着“缘”字,偏偏一道刀痕从中劈过,硬生生将“缘”字斩断,字加上刀痕,便成为“缘断” 石门双侧雕刻着对联一副—— 情,心青,心有情而面青,愚人自招。 爱,心受,心有爱而受累,蠢人自找。 “这里的一景一物全没有好名儿,不是断就是绝,再不也取蚌离呀分的,走进此地,都快觉得自己被洗脑。”勾陈稍稍介绍“情侣退散”楼的构筑建造,凡走过,便有不祥之词从他口中轻吐,石阶叫“渐行渐远”梯,海中小桥叫“独来独往”桥,连穿梭楼庭间的洞门,都能有个“破镜难圆”的怪名称。 “妹子,哥哥来探望你了,拿碗分道扬镳来孝敬哥哥吧。”勾陈朗声唤着,不消片刻,娇媚娉婷的美人儿,如翩翩舞蝶飞奔而来,猴急地扑进勾陈怀里。 “勾陈哥哥,你可来了,你好久好久好久没到我这儿来,坏透了坏透了,让我想死你呐——”俏美脸蛋埋进勾陈怀中,撒娇轻蹭,双臂将他抱紧紧,一丝空隙也不留。 “我带了个客人来拜访你。”拜访两字实在有些名不副实。 “客人?”延维由勾陈胸前仰首,看见负屭搂抱鱼姬的相偎身影,变脸如翻书,俏丽不再,甚至眉唇微微扭曲起来,一脸嫌恶。“恋人?” “你不觉得他们很眼熟?” “不觉得,他们是谁?”延维口气没有很好。 啧啧敢情是破坏过太多对爱侣,数量多到连她这只罪魁祸首也记不住那些受害者的脸孔? “你拆散过的一对有情人,龙子负屭及鮻女,你把她骗上人界陆路,又用言灵锁缚龙子负屭的记忆,造成他们一只在陆地,一只在海底城,百年不得相见。记起来了没?”勾陈提醒。 延维很努力回想,想了恁久恁久,才终于迟缓地“呀”出声:“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既然一个在陆地,一个在海底城,应该老死不相往来,怎么他能抱着她,站在我这块不欢迎情人的净土?” 净土?还真敢说。 “哥哥之所以现在任由你搂紧而没推开你,是怕后头那条龙子会忍不住拔剑相向,砍你泄愤,我挡在你面前,保护你平安无恙,你还说这种激怒人的浑话?”勾陈可是拿自个儿当成盾牌,杵在延维与负屭中间,这等苦心,她不感激便罢,也甭急着找死。 “他想砍我也不见得能砍着。”她延维不是软柿子,怕他不成?! 负屭由左手掌深处延伸的长剑已然出鞘,当延维嗤鄙说完“不见得能砍着”六字,长剑如蛇,刷地随手腕转动而飞窜扑面,绕过勾陈的肩,扬起火红长发一缯飘舞,却无损柔细红发半根,剑气划破延维的耳壳,毫不留情地把小巧如扇贝的耳给砍成两段,血,不住地流下来,溶入海水中,如墨遇水般晕开。 “好痛好痛——”延维捂耳叫疼,勾陈替她施法修复耳朵,并给负屭一记“请你忍忍,好吗”的苛责眼光。 “你现在知道,他想砍你是件多简单之事?”勾陈问她。 “你把这种野蛮人带到我家干嘛?!”延维眼中还有泪,耳壳被削成两截的疼痛,没有随伤口癒合而马上忘光光。 “人家是来向你讨回东西,还不快些双手奉上。”勾陈收回手,白玉耳壳已不见血口。 “我没拿他什么东西,要双手奉上啥?” “我的记忆。” “不在我这儿。”延维是龟缩在勾陈怀里顶嘴的“我又不是吃记忆的兽,要你的记忆干嘛?!” 回嘴的气势是不错,只是躲在别人胸膛里撂狠话,怎么看都弱人一截。 “你不是把他的记忆变成了梦吗?别胡闹,还人家吧,今天就算你不还,他与小鮻女仍是会在一起,那段记忆,寻回来是怀念,寻不回来也不会变成阻碍,你懂吗?你拆散不了他们。”勾陈轻劝着。 “拆散不了,我也不想成全呀。若如你所说,他和那条鮻仍会在一起,有没有记忆都没差别,那很好呀,他们继续去相亲相爱——离开我的净土,爱怎样如胶似漆全由他们去,何必非找回不可?”延维语气酸溜溜。 “那是他们相爱过的点滴,从哪一天开始心动,到哪一天决定厮守,其中又遇过哪些风雨,经历了哪种离合,不管记忆是酸苦多一点,或是甜蜜多一些,你不能替他们做决定是否应该遗忘或保留。” 延维噘高红艳艳唇儿,不发一语,像个听训的孩子,不甘不愿的那种。 “你连他们是谁都记不住了,破坏他们的恩爱又有何意义呢?他们今日取回东西就走,你没有损失,日后不见得有机会再相遇,你看不见他们卿卿我我,听不着他们耳鬓厮磨”勾陈故意将她推出怀里一臂之远,以身为盾的姿势已不复见,此时若负屭再挥剑,可没有肩膀能再替她阻挡,方才削了耳壳,现在足以削去一截脑袋,让人瞧瞧她脑子里装了多少又臭又硬的固执脑浆。 勾陈的言语,不及他的行为来得有恫吓力,延维见他退离一大步,马上想巴回他胸口藏匿却失败,面对杀气腾腾的冷颜负屭——他一手抱鱼姬,一手利剑仍在握,蠢蠢欲动——她是很擅长破坏他人恋情,只消动动小嘴,耍些小手段,但可不代表她拥有与人以武力厮杀的强大力量。 使诈,负屭非她对手;论武,她只有沦为待宰俎上肉的份。 负屭一脸只要“只要你敢罗嗦半句或摇头,立刻要你脑袋落地”的阴狠模样,勾陈又一副爱莫能助的旁观姿态,她若识时务些,就该快快恭敬谄媚捧上负屭要的部分记忆,来换取自个儿小命无虞,可她哪甘心? 她从来就不是被人欺压后只会默默垂泪的弱者,越是逼迫她,她越硬颈地想反抗想顶嘴想报复! 延维双拳抡紧紧,站在原地,眸光倔强任性,飞扬的柳眉间,淡淡蹙折嵌在那儿,她盯向自己光luo足掌,不眨眼。 “延维妹妹,考虑得如何?”勾陈催促着要个答案,他是很有耐心等,但他不认为负屭有。 “我”延维蠕唇,才一字,又咬住下唇,咬住声音,静伫不动。当她再度抬头,艳眸瞬间闪逝过一抹红光,她突地跃起,足下巨大且颀长的阴影入飓风扫向负屭和鱼姬,速度快如蚺蛇扑食猎物的狠劲,教人反应不及。 负屭和鱼姬尚未能瞧清楚朝他们横扫而至之物为何,负屭抱起鱼姬迅速闪过,殊不知却跳入另一个陷阱—— “我延维不是被人威胁恐吓长大的!”她开口,没有示弱气短,带着冷笑,以言语为术,清晰铿锵。“你们真如自己以为的相爱吗?那可不见得,我看多了,嘴上说爱爱爱,一遇着危险或意见相左,还不是两人像野兽互吠互咬得遍体鳞伤,说个情呀爱的有多简单,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你们搞不清楚状况,我来帮你们弄个清清楚楚,在我的游戏里,好好去厘清现实吧,经历过的恨意,再重温一次,会不会变得更深” 延维话语未断,为躲避黑影袭击而飞跃至上空的负屭及鱼姬,已被兜头笼罩的一团紫烟包围、吞噬,紫烟蓦地缩小再缩小,直至变为一朵牡丹花盛开的大小才停止,而包覆于紫烟中的两人却不见迹影。 “又玩这招?”勾陈不是头一回看见延维使出这套把戏,只是来不及叫龙子提防好啦,是来不及,加上一点点的不亦乐乎。 那团吃人紫烟,是延维最擅长的迷幻虚境,目前看似花朵般大小,实际上里头却是无止无尽,难以想像的迷宫一座。它没有固定形体,每个进入内部的人,所看见的景致全然不同,它极可能幻化为仙境,教人流连忘返,宁愿受困于内,永远不得离开亦无所谓;它也许会成为幽暗地狱,充满妖魔鬼怪,灼热的火焰,刺骨的寒冰,利石满布的崎岖地势越是极力想逃,越是找不到出口,被禁锢的恐惧和焦虑,足可将人逼疯。 “那种丑戏,困不住龙子。”勾陈提醒着延维。她真蠢,暂时把负屭关进去,不过是更加激怒负屭,等他出来,她会死得更惨罢了。 “困不住,也没让他这么容易逃离。”延维冷哼一声,柔荑抚过细长青丝,无媚诱人。 “里头又准备哪些坏东西等着招待小情人?” “嘿嘿嘿”延维娇娇坏坏地笑着,食指抵在微嘟红唇上,示意不可说。 勾陈笑叹摇首“龙子若脱身,准备动手支解你,也是你应得的报应,坏人恩爱之徒,活该成为箭靶被捅成马蜂窝,我绝不会站出来替你说情或出力。” 延维伸手揽住贝陈的颈子,丰嫩红唇凑上他垂落几丝红发的耳畔,咯咯轻笑并娇喃:“你才没你说得这般绝情,你舍不得看我被人欺负,龙子挥剑相向时,你一定会救我,因为你很喜欢我,就像我也很喜欢你一样” 勾陈拨开交叠于脖颈后的纤美玉荑,拽进手里,制止她继续在他身上放肆抚摸游移,她十指的触碰,激不起他任何火热反应或哆嗦。 “你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不幸?今天我若是幸福美满,你大概不会多瞧我两眼吧?”他微笑,说得云淡风轻,一点也不以为忤的淡然。 这是彼此心知肚明的实情,谁都毋须假装多清高,让人误以为彼此间的情谊是如何深刻。 “是呀,我最喜欢你这副好可怜好悲惨的模样,明明很苦,还是笑着;明明想哭,又哭不出眼泪。你的故事我百听不腻,比任何趣闻笑谈更好玩,你努力求死不得,活又活得浑噩自虐,我超级喜欢你,一见到你,我就觉得开怀无比,你身上全是我喜爱的味儿,我最喜欢你了——”延维凑上嫩软脸颊,如猫儿般磨蹭勾陈的手背,一双眸儿挑衅地睨他。 勾陈迎向她的目光,眼里没有愤怒或仇视,相反的,他欣赏她的诚实。 她一番真诚却伤人的言词,勾陈毫不动怒,他只是宠溺妹子般揉弄她细软发丝,语中含笑: “你这个小疯子” 烟雾弥漫,视线可及的范围内,除了淡紫色烟群之外,再无他物。 负屭怀中的鱼姬在方才如云烟散去,失去踪影,任由他收紧臂膀,亦没能将她留下,她被一阵烟给带走,只留下急促喊了他名字一声的呼唤。 他急于寻回她,在扰人的茫茫烟雾里宾士穿梭,已经好一段时间,仍是没能发现她的身影。 他耐性已失,双剑由掌心窜出,他挥下,扫散眼前阻碍的烟雾,足以削金断铁的锋利剑气却对抗不了轻软无形的飞烟,它们挥去了又来,存心与他相抗,破碎后重新凝聚成形,仍旧宛如怒张白幕,一大片,像网。 他一遍一遍扬剑杀下,雾散烟消,在它聚合前,他冲破厚重浓雾,往淡紫烟群的一处缺口奋力飞驰。 终于,周身不再只是云雾,缓缓添加其他色泽景物,而且,越发清晰。 四周围绕的烟雾,犹似彩墨,争先注入景致,变成了街市、城墙、屋顶、往来的人群深浓鲜活的颜色,不再只像雨中虚影一般蒙胧。 这是人界陆路的景致,他不会错认。 一道细烟,最终加入其中,渐渐成形,变为他苦苦寻找的人儿,鱼姬。 她步行在陆路街市间,跫然匆匆,螓首微微敛低,目光直直落在她前进方向的街道红砖瓦上,攒紧怀中油纸包,不与谁交谈,不受各式小贩出售之物吸引。她像是一心只想快快走回目的地,也像是不希望有人察觉到她的存在,最好是漠视她、忽略她,脸蛋上一抹仓惶恐惧,仿佛正担心戒慎什么。 负屭踩进城镇街路,撤收双剑,追上她,一边唤着她的名,她恍若未闻,依旧头儿低低,依旧步伐急急,他伸手想拉她,五指收拢,却只握到进散的烟雾,并没能抓住她。 眼前一切,都是假的,是延维做出来的幻影。 负屭睨视掌中空虚,又瞥见她逐渐走远的背影,他抡起拳,决定追上延维搞出来的假像,至少,他目前受困于此处也无计可施,找到鱼姬之前无法破坏这处幻境,姑且看看延维究竟葫芦里卖些什么药。 他维持与鱼姬虚影约莫十来步距离,毫不吃力地跟着,她走路姿势有些笨拙,他判断应是她刚上陆路没多久时的事,人类双足尚未习惯适应。 几条黑影,面容模糊不清,闪身阻挡在她面前。 “这不是前两天遇见那个不太会跑的漂亮小妞儿?”毋须看清那些黑影的长相,光凭声音,就能明白他们的嘴脸有多猥琐。 她僵硬瑟缩的反应,让负屭清楚感受到,她很害怕这群黑影,慌忙想绕过他们离开。 “慢点慢点嘛,妞儿。”黑影又围过来,这回分别站在她东南西北,堵死她每一条生路。 “请让我过去。”她嗓音严重颤抖。 “好呀,老王老陈老黄,你们让开一点,妞儿要过去,瞧你们把她吓成什么可怜模样。”黑影之一朝同夥挥摆手掌,三人退后两步,她含糊道谢要走,那条说话的黑影吊儿郎当地闪身过来挡她,咧嘴笑道:“别急着走嘛,要走也行,我们数到十,随便你爱往哪方向跑都行,之后,我们就开始追赶,被我们追上,你可得陪我们兄弟喝几壶水酒哦。” “我不” “一” “还不快跑!”另条黑影吆喝大笑。 “就算数到一千,她也跑不到巷尾吧?哈哈哈”“二” 她没命似地宾士起来,仿佛身后有群豺狼虎豹正龇牙咧嘴地猎捕她,她跑得踉跄颠仆,好几回险些跌个难堪,那几条黑影立足原地,或笑或吹着响亮的口哨,数着数儿的那位,故意放得极慢“三”字迟迟没有喊出来,他们就是要看她害怕,看她拼了命在逃,看她如此努力逃生后,仍是轻易被他们追上的绝望无助。 为何没人出手帮她?负屭愤怒地想。满街上的人,见到黑影男人们如见凶神恶煞,一个个只想置身事外,不愿招惹黑影男人们的迁怒及报复,即便看见纤弱女子受他们欺负,谁都不敢吭声。 “老大,你不快点喊完,她就真的要逃了啦!” “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气呵成。“追!” 黑影男人们调笑举步,每个步伐都是又快又大,相较于她小碎步般的淩乱疾行,简直如同跛脚小兔对上饥饿狼群,无处可逃。 负屭扬剑追上,刷地削断黑影男人们的脚。 脚,变成了烟,烟又重新凝聚成脚,仍在追赶猎物的脚。负屭的挥斩,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他们兀自笑闹,满嘴戏弄人地吐露不堪入耳的狎语。 负屭不死心,剑势转向,这一次,对准黑影男人们的脖子,一剑,教他们人头落地—— 剑锋滑过颈项,穿了过去,由他们脖上拖出一条残烟,当剑挑起,残烟依旧在,黑影男人们没有半个倒下。 他砍不到他们,这里是幻境,他在幻境中,毫无用武之地。 “妞儿,你跑太慢了,是存心要让我们追上吧?哈哈哈”“你们瞧你们瞧,连裙摆都迫不及待撩上来了,真美的腿——”黑影男人之一口水快流下来了。 她确实撩高阻碍奔跑的绊脚裙摆,半截白嫩小腿在翻飞裙间若隐若现,更激发男人狩猎邪心。 她快被追上了,戏耍着她的黑影男人们,享受她的恐惧,要她清楚知道,他们抓到她是件多容易的事,他们不时探出魔爪,故意拉扯她的衣袖或长发,让她受到惊吓,又收回手,任她跑远,他们再展开猎逐,并对此乐不可支。 正当他们第二次故技重施时,她改变逃跑方向,笨拙的步伐偏往城镇周围的街河,咬牙跃下。 噗通水声乍响,水花四溅,黑影男人们措手不及,谁也没来得及拦住那抹素纤身影消失于水面。 街河水质墨绿,看不见她此时人在哪里,她没有浮上来,水面涟漪趋于平静后的良久良久仍是没有 “老大不会弄出人命吧?!” “这快走!快走!没我们的事!她自个儿跳下去的!” 黑影男人们转身同时,身体变回烟,轰然散尽,失去踪影,街道上伫足观望的人群亦逐渐走开,靠近长桥下方的水面上才慢慢有了动静,一个、两个、三个水泡,呼噜呼噜窜升,涟漪扩展为波澜,她在波澜中央探出头来,缓缓游到河畔,伏靠在那儿,一脸水湿发糊的狼狈模样,分不清婉蜒在苍白颊上的,是水?是泪?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止住了咳之后,嗓音沙哑,几不可闻地喃喃说着:“水呛在咽喉的滋味,竟然这么难受” 她爬出街河,浑身湿透,她忍不住寒颤哆嗦,抹拭脸上水渍,再绞乾袖裙,街河畔的卖菜老妪递给她一条乾爽粗布,她低声道谢,胡乱擦乾长发及脸庞。 老妪叹气“别怪大家不出手救你,只怕救不成,还遭那些个蛮徒给砸摊子报复,日子不得安宁你这种年轻的美姑娘,别一个人上街,快些回家去吧。一说完,也装出与她毫不相识的淡然神情,继续叫喊生意。 她抱着被河水浸濡的油纸包,匆匆疾行,背影越来越朦胧不清。 所有街景及人声如遇蒸融热气,笼罩在白茫蒙雾间,一瞬,烟雾被搅和得纷乱,像有谁在烟里探进了手,不断旋绕,变成彩烟的屋舍及人群,因此扰弄而混溶在一块,负屭眼前,看不见完整的景致及她,恢复成一片苍茫烟境,直到右前方传来零零落落的斥责声,烟雾才渐渐拢聚成形,变换为另一处环境。 烟雾变成朱红柱子、雕花门扇、嵌玉扶手椅、数幅水墨字画勾勒出一座华美厅堂的轮廓,最未了的三道轻烟,幻化人形。 “不过是一件小事,你也办不好,真不明白娘将你这种来路不明的家伙捡回来做什么?!”又是一个无脸黑色烟影,仅能从衣饰看出,是个女性,手中湿漉漉油纸包狠狠掷向跪地的鱼姬,油纸包打中鱼姬的肩,啪地散了开来,掉满一地湿糊糊的雪花糕。 鱼姬的脸庞和身影都相当清晰,与其他两人的蒙蒙模糊迥异。 “小姐您别生气,教训丫鬟的事,交给我来,您先坐下来喝杯茶,气坏身子可划不来”另一道烟影鞠躬哈腰,扶着气焰高张的主子落坐嵌玉扶手椅上,又是递茶又是送糕点。但当她转向鱼姬时,那奉承讨好的口吻已不复见,插腰挺胸,破口大駡:“我说你这个小白痴,夫人小姐是看你可怜无依,才收留你服侍主子,你不勤快认真点做事,报答夫人小姐大恩大德,还老是惹出麻烦来让人生气!”她食指直挺挺戳向鱼姬额头,每说一句,指头就故意施加力道,把鱼姬光洁似玉的额心戳得通红。 鱼姬默默跪着,不回嘴,没有反抗。 “你这不叫不食人间烟火,你这叫搞不清楚状况!要你生火烧水你不会,要你穿针缝衣你不懂,现在连去买些糕品你也能买到河里去!你到底有啥事能做?!你给我去重买一次雪花糕,这回再出错,看我怎么整治你!” “算了,吃啥雪花糕,我一点胃口也没有,叫她滚出去。”在座的黑影小姐哼声指示,另一道烟影立刻照办,将鱼姬连推带拉赶出花厅,喝令她去清洗井旁一盆脏衣裳。 “看见她那张脸,我就有气,恨不得直接轰她出府。”真见不得有个如此貌美的丫头在她面前晃,极为刺眼。 “小姐,您忍忍吧,您也知道,少爷可是挺喜爱她的,若少爷知道您赶她离开,少不了与您一顿争执。” “我大哥还不是看上她那张脸,那个人,哪里有漂亮女人,他就往哪里钻,他的喜爱也不过是短短一两个月的事,一旦弄上手,他马上便喜新厌旧——” 负屭静伫厅堂正中央,耳边酸言恶语逐渐趋于细微,终至无声,周身烟云飘飘流动,柱子挥散了,门扇消失了,厅内摆饰一件一件化为虚无,只留残烟嫋嫋。 “负屭” 听见鱼姬喊他的名字,负屭猛然回首,却见她背对着他,遥望萧瑟树梢间隐隐露脸的月儿,纤瘦身形不盈一握。 “你快些回来接我,我一个人,好害怕”她掉下眼泪,颗颗因月光照耀而熠熠含辉,宛若珍珠。 他上前的速度,不及她身影烟消云散来得快,她祈求泣声犹在,容颜已渺渺。 声音,从后侧又来。 “我不要——少爷求求您——我不要,我我已经许人了,他很快就会接我回去”她仍是哭着求着,只是这一回的物件,是另一道高大黑影。 “说谎是不好的行为哦,我娘亲捡回你时,你可像个小野人,浑身脏兮兮的躲在一栋破小屋里,好几日没吃没喝,这样的你,会有谁来接你回去?跟了我有什么不好?我让你吃遍山珍海味,穿尽绫罗绸缎,虽然不可能娶你为妻,我妻子所能享有的,样样少不了你一份。你只要服侍我一个人,不用任我那娇蛮妹子欺负,也不用忍着刺骨寒冷,天没亮透便要下床,打水洗衣,双手泡进冻人井水,刷洗大桶脏衣服,或是扫着永远扫不乾净的地,没人敢把你当婢女对待。”摺扇挑起她精巧细致的下颚,冰冷玉扇骨在她肤上游移,黑影靠得恁近,说话时的气息吹拂她额畔发丝颤动,她本能地后退,却受困墙边。 “我不要” “我好说歹说,你除了不要,还会说什么?!”扇骨挪手,取而代之是黑影蛮横扣来的大掌。“本少爷看得起你,心疼你在这里做牛做马被人使唤,换做其他女人,我理都不理!”黑影腾空的另只手,已经不安分滑上她的肩颈,眼看便要移动到她手指紧绞的襟口。 负屭想揪起那男人衣领,将他狠甩出去,手掌挥过,什么也碰不到。 “负屭救我”她害怕地闭上眼,颤抖唇儿轻喃,字字紮入负屭的心。 “你说了什么?”黑影凑近些想听,得到的是她抓紧身旁一只小木凳使尽全力朝他脑门挥砸的反抗。 她头也不回地逃了,躲进她最熟悉的水中,藏匿在府邸的赏景大池,躲在乱石峰峦、水廊阴影底下,在极寒的池水里,泡着不敢妄动,脸上泪水不止歇,滴滴落下,形成小小涟漪,发白的唇瓣咬得死紧,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半张脸潜在水底,呼吸亦是小口小口。 水廊上,手持火把的奴仆来来回回,伴随着黑影少爷大声喝令搜人的吼叫,直到三日后的深更,她趁府中仆后不再如前两日般密集搜寻她,才爬出花形小窗,跃入小窗紧临的城镇水巷,逃离了那里。 寒冬的水巷,水面上漂凝着浮冰,她孤寂泅行,无力地拨打冷冷河水,吁出的白烟,和入水面笼罩的轻岚。 负屭心中酸得发疼,恨不能将她捞进怀里扞护着。 他希望这一切是假的,只是延维做出来打击他的幻境,而不是她在人界陆路上真实经历过的记忆 她消失在暮烟之间,负屭步履维艰,动也不能动。 他害怕继续看下去,可是幻境不给他喘息或迟疑的机会,无数的烟,兀自挪移变化,马蹄声,轰隆杂遝,刀剑交错,匡锵作响,弥漫的烟硝,呛入鼻腔,几乎教人窒息,一道道细烟注入他眼前那片空旷之地,成千上万的士兵,面目狰狞地相互叫嚣,像兽,只想撕裂彼此。 战争,人类为权为利为仇为势力所引发的战争。 无止尽的杀戮,漫长的国力耗损,人命的草菅挥霍最可怕的乱世,便是当杀人如杀只蚂蚁,毫不觉手软,刀剑划开皮肉及削断骨脉时,完全不感到恐惧或罪恶,随处可见死屍,人性已失,怜悯无存,要在这样的世间存活,无论男人或女人都倍觉痛苦难捱。 他看见她与一群妇人窝在麻布棚架底下,喝着清如水的白粥。 她绾起长发,荆钗布裙,薄薄汗湿的脸上沾满尘土,每个身处棚架下的人,神情总带些淡淡苦涩或无奈。冗长艰辛的连年战事,抹煞掉太多值得欢笑之事,坐在棚架右端的年轻少妇,甫成亲不满月余,便送丈夫上战场,迄今两年过去,丈夫生死未卜,她从送离丈夫那天起,就没再笑过;另一个不时捂嘴咳嗽的老婆婆,每一年痛失一名儿子,她本有五子,到最后,仅存她孤伶伶一人,成天喊着求着老天爷把她这条贱命也收回去,她当然更不可能笑。 棚架下的人,都有一段故事,有的还在痴痴等待美好的重逢结局,有的已经注定了伤心绝望的孤独命运。 鱼姬淡淡静思,默然席地而坐,脸上已不复见当初从那座大宅逃出时的惶恐无助。她消瘦许多,憔悴许多,似乎也成长许多,仿佛距她离海上岸,已有好长一段时日。 “真希望他们赶快离开这处小镇,我们这儿还有什么能搜括?能吃的能用的,早搬个精光,农田被马蹄践踏至厮,我们未来靠啥度日都是大问题” “刘嫂子,小声点,被士兵听到,你连命都没有。”有人要她噤声,不想因她之故而受牵连。 “留命又有什么用?这种苦日子,只有早死和晚死的差别,说不准,早死早解脱,晚了,不过是多受挨饿惧怕和日子茫茫无依的折磨至死”说到心酸处,刘嫂子捂脸哭了出来。“再等下去,也等不到我家那口子回来,小刘哥哥,你再不回来,我也支撑不下去了” 在场又有多少人支撑得下去呢? 再过一个月,此时待在棚架底下的人,不知又会有多少个倒了下去,被胡乱挖坑掩埋 “快找地方躲起来!青绥兵在镇外不到一里处,正要杀过来,镇里的黑革兵马上会把小镇当成防守据点,到时我们老百姓又将沦为两军对战下的牺牲品,大家躲起来——”跛脚陈三连滚带爬匆匆来报,棚架下众人惊慌失惜,纷纷走避,可整个小镇又有何处能藏身? 走了一批黄绦军,来了一批黑革兵,现在青绥兵也朝此处驰来,三番雨次的铁蹄蹂躏,这块小小上地,近乎寸草不留,简陋屋舍的门窗,早在第一批士兵强取财物时便被踹破,还来不及修钉重整,新的侵略者又来。 不消片刻,镇外果然来了千百匹骏马,团团包围住小镇,巨大叫嚣搦战声,连屋瓦亦为之撼动震颤。 负屭眼看屋瓦震落灰尘,尘烟上窜,再变成漫天箭雨,倾泄而下,强劲风势伴随羽箭疾驰坠落,一根根羽箭穿过他的身体,碰触到他时变回白烟,侵透出去时再恢复为锋利凶器,射往小小荒镇。 不时传来中箭的哀号,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毛骨耸然的破空声响,不曾停止不来,仿佛要将小镇里所有有性命之物,赶尽杀绝。 “够了!”负屭凛然斥责,连结于双掌的长剑同时挥起,他不要再看见这个幻境,他甚至没有转身的勇气,去看箭雨肆虐过后的惨况! 他扬剑,劈砍困住他的虚幻迷境,剑身划破烟幕,倾落箭雨的苍穹被剑气刷地削开,里头是更多更浓的白雾。 他驰进雾里,扑面迎来的,是飘飘落花,缤纷的粉,洁净的白,鱼姬站在花树底下,捡拾花瓣,准备酿酒工作。他与鱼姬交错而过,她幽幽叹气声,滑入他耳内,他没止下脚步,继续穿透云雾—— 酷烈的骄阳,在没有遮蔽物的原野间,大肆投射灼人热息,鱼姬顶着斗笠,为下田工作的农人斟茶备饭,身旁有个老农,正在劝说她嫁给他的小儿子,老农反覆地说着:“姑娘的青春怎堪蹉跎?好不容易前年战火终于停止,开始要过安稳日子,有个男人在身边保护你,总好过你流离失所,没个依靠呐”她只是笑,轻轻摇头。 负屭想停步,但烟雾反倒强卷着他走,黄叶沙沙,微凉的风,拂落满梢秋意,她跟随几个妇人在河畔掏蛤,妇人说着: “小鱼,你到咱们这村里应该也有五年了吧?你瞧起来一点都没变,算算今年已该二十好几,有没有看上咱村里哪个少年郎?教书的许先生每回见你就会结巴脸红,我看他很中意你,要不要林婶替你做个媒?” 她仍是摇头,回说她在等人,妇人又道: “等?该不会是等七、八年前上了战场的男人吧?唉,傻姑娘,能回来早就回来了,不能回来代表着他回不来,你能等他多久?等不到,难道一辈子给这么虚度掉吗?” 负屭没能听到她回答,又来到另一幕另一景,白雪皑皑,已不是掏蛤的祥和小村,她身裹着不厚的裘褐,呵出白烟,忍不住寒意侵袭的颤抖,在一处老旧小草屋前,兀自眺望。 “负屭,你找得到我吗?我已经没在你当初替我安排暂居的地方,你会不会来了却寻不着我?负屭我不是故意跑远,实在是发生太多事情,我不离开不行,每到一个地方,我不敢久待,我不像人类寿短,我几乎没有改变容颜,他们一定会发现我很奇怪你可以找到我,无论我在何方,是吧?负屭不要让我等太久,我有好多话要同你说” 负屭大声喊她,声音消散在烟雾里,连他都听不见自己的嘶吼。又是一个春景,夏季到了,秋叶旋绕,冬雪飘扬,四季轮动不休,她走在那些景致里,穿梭于繁花锦簇、热阳辉耀、瑟萧秋风,以及寂寥纷雪,度过年年月月。 身旁人类来来去去,她不敢与他们深交,总是只待几年便走,她开始有了假名,自称姓鱼,名芝兰,认识她的人类喜欢喊她一声“小鱼”她与谁都好,成为朋友,她的美貌,带来许多麻烦及觊觎,先前企图染指她的那位大少爷并非唯一,无论她到了哪里,皆有人想为她说媒,也遇过男人爱慕示好,刚开始,她会婉转说着她在等人,到后来,她不那么回了,等待两字,不再挂于嘴边,她仍是拒绝任何人的感情,维持着爱情方面冷若冰霜,友情方面好聚好散。 她夜里不再流泪,不再喊出他的名字,如同她也不再倚窗望月,像个傻子,喃喃低语对自己说话。 她不再说着:负屭,不要让我等太久。 她不再说着:负屭,快些回来。 他无从分辨这是从她上岸多久以后的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八十年? 四季变换的速度及次数,他已算不出来,算不出她的寂寞,持续了多久? 她在陌生的陆路上,被迫成长和求生,吃尽苦头,嚐遍艰辛。可怕的是,支撑她咬牙忍耐下去的力量,最终却是将她推落绝望深渊的元凶。 与负屭错身重叠过的鱼姬有无数个,或哀,或喜,或强颜欢笑,或淡淡吁叹。 她遇过对她心怀不轨的人,也遇过疼她如亲生儿孙的善良长辈,她辛勤工作以换取温饱,不求富裕发达,亦不想成为旁人眼中能干精练的伶俐姑娘,她只想安稳平顺地度日,她经历过战乱、饥荒、疫病,也面临过祥和、富足和国泰民安。 她怀念着海,已经回不去的故乡,她后悔舍弃一切,踩上人界陆路,没说出口的,似乎该是她后悔认识了他,害她落入进退维谷窘境的男人。 负屭伸手碰触每一个在他眼前经过的她,他抚摸不到她,这里的她只是轻烟,只是幻影。 “我不是故意放你一个人孤伶伶在这里。”他的手指几乎要抚上眼前眸光幽寂的她。这一个她,受雇于一间食堂,负责数十篓蔬果的清洗削皮工作,她脸上有浅浅红掌印,是方才被一名同在厨房工作的年轻姑娘故意挑起争执而掴下的巴掌,起因是姑娘心仪的灶头对鱼姬特别关爱照顾,以致于引发姑娘强烈的妒意。 指腹穿透她颊上红痕,她与先前每一个她一样,破散消失。 “我不想忘记你,从来都不想” 下一个她,受雇主斥责而低垂螓首,同样在他指尖可及之处,变成烟。 “我现在才来,还可以吗?太迟了吗?你仍愿意等我吗?” 再下一个她,离开了食堂,继续她的流浪。 她重新遇见新的人群,适应新的生活,身上仅有的钱财却遭扒手偷光,茫然站在陌生的城镇,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直到一个美丽女子对她伸出援手,将她带进一间当铺,聘雇她在当誧里做份小差。虽是婢女,吃食衣着皆远胜于她先前任何一个工作,当铺当家脾气虽古怪,倒也不至于迁怒小婢女,铺里婢女们性情良善,待她极好,她在这里笑容多出许多,而且,当铺保护着她,不让她受到外人欺负,觊觎她的男人也只敢避得远远,不敢动手动口调戏她。 浅蓝衣袂飘飘,她故意不施脂粉,不点朱唇,不特立独行,在一群蓝衫婢女之中,仍是灵秀突出。缀钿乌丝,在纤挺背脊后方弹动飞舞,她就像个豆蔻年华的妍丽姑娘,越发致美。 负屭与这个她穿身而过,和烟雾相融的感觉是冰凉无温,极似他奔入天际云朵里,扑面所感受到的沁寒。 另一个她,坐在岩上,长发披溢如浓墨,泄下了胸口及腰际,在岩上蓄积为一泓发泉。她穿着他的雪白外褂,衣摆掩至她踝间,仍是露出底下一双luo裎美腿,白玉无瑕,清透得发光,三三两两的金鳞点缀,像星辰闪闪映辉,脚掌旁侧,还有薄薄小片鱼鳍煽动着。 他不敢碰她,她笑得太美太美,弯弯的月眸及粉唇,瞅着他,没有眨眼,他不想破坏此时的她,不要看她化为一阵轻烟散去。 “我来接你回去,好吗?” 他问。明知道她是虚影,他仍是问。 我来接你回去,好吗? 这句话,迟了百年。 我来接你回去,好吗? 她等他这句话,等了百年。 她伸出柔荑,轻软细语,上前抱紧了他: “你回来了。我在等你,等了好久” 她在他的胸坎间,真真实实,暖得像怀中之玉。 她,没有消失 终章 她在延维的幻境里,看见负屭与过去每个她相遇的情形,她虽然试图呼喊负屭,他仍是听不见她的声音,她只能悲哀凝觑着他,见他恼悔,见他揪心,见他自责不已。 她想告诉他,都过去了,他不是存心负她,这百年之间,他是受困于延维的言灵术力,被迫忘掉她。知道真相后,她释怀了,真的,她无怨无尤,因为她十分清楚,这个男人当年为了救她,付出多少心力和代价。 直到负屭开口说话,说着—— 我不是故意放你一个人孤伶伶在这里。 我不想忘记你,从来都不想 我现在才来,还可以吗?太迟了吗?你仍愿意等我吗? 她瞧见负屭直勾勾向她走来,挡在他们中间的虚幻身影,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他越来越接近她,嗓音越来越清晰,迷雾渐散,他终于站在她面前。 我来接你回去,好吗? 她冀盼了多久的一句话呐。 而哽咽在她喉头的,亦是藏了许久的一句话,一句她日日夜夜都曾做梦想要说出口的话—— “你回来了。我在等你,等了好久” 负屭紧紧回拥她,仿佛要将她嵌进心窝,就这么黏在一块,不容任何人再分开他们。她所不知道的,关于他的那部分记忆,她已然明了,而他,将他不在她身边时,她经历过的酸甜苦辣,从头瞧过一遍。对于彼此,他们只有更加心疼怜惜,回忆里遗失的片段,补得齐全,它们不甜美,甚至又涩又苦,但他与她皆不愿失去它们,要牢串镶进心上,用以珍惜现在重得的幸福。 他轻柔地吻她,先是试探,担心一切只是另一场幻境,直到她回应着他,迎向他的探索,温暖芳馥的气息与他的相融,柔软的唇温驯又妖冶,绵密地吮含着他,教他几乎在她檀口间化为春泥。 这个缠吻,逐渐加深,不知是从她开始,抑是由他接手。 濡沫之声,极似情人间软甜爱语,道不完、诉不尽的亲昵呢喃。 他顺着她的发,十指探入,一发一情丝,丝丝绕指缠绵,他错失了太久,害她的等候太漫长。 他轻抚她的脊背,稍稍使力,让她更贴近他,绵嫩的丰盈熨在他胸口,微微起,微微伏,吐纳的律动,变成折磨人的厮蹭。她在他口中轻轻嘤咛,听起来像纵容笑叹,他的手,滑下她的腰,来到她光luo未着布裙的腿,它此时已非鱼尾,又比人足多出薄薄鱼鳍在踝侧,他艰难地离开她被吻得嫩红的唇,喑哑问道: “你的脚,怎会这样?” “我不知道方才,鱼尾好疼,像脱胎换骨的药效发作一样,我几乎无法站立,所以没有办法奔跑到你身边,只能眼睁睁见你被幻影包围我一直很专注看着你的方向,待我回神,我的鱼尾已经变成这样” “还会疼吗?” 她摇头,是真的疼痛已消减许多,也或许是因为有他在身边,再多痛苦亦不足为惧。 “我们先离开这里。”负屭抱起她,对她扬起一抹轻笑,那是她最熟悉、也最眷恋的神情。 “嗯。可是该如何出去?” 他面容尔雅平静,一副文人模样,掌心双剑出鞘。 “把这里轰个碎烂。” 济济彬彬的沉稳嗓音,说出最粗蛮的打算。 神兽,挂了个“神”宇,本质仍是一只兽。 轰隆隆隆隆—— 延维桌上那只玉葫芦,瞬间被震碎成粉末,大量弥漫的烟尘,充塞在她用以享乐午憩、吃茶品酒的放纵小厅里,一时之间,烟雾激狂涌生,最后还是勾陈出手,把所有白烟全往窗外送,恢复小厅内的能见度。 回来了,负屭与鱼姬,回到“情侣退散”楼,带着失去及还漏掉的记忆片段,回来了。 挣脱幻境的同时,亦挣脱掉延维束缚在他身上的言灵破把戏。 “龙子出来啦?茶正泡得香喷喷,来一杯吧。”勾陈体贴的替负屭和鱼姬各斟一杯茶“茶名没多好听,分道扬镳,可味道不差呢。” “你你你你——你也太快出来了吧?!”险些被茶水呛喉的延维,孬种地躲往勾陈背后,双手紧紧搂抱勾陈的腰不放。 “就说你那点小把戏,困不住堂堂龙子。自己认命点,上前去让龙子把你挫骨扬灰,乖一点,或许还不会太疼痛呢。”勾陈风凉轻笑,红眸弯弯。 “谁要呀?!”延维吠回去。 “你给我的脱胎换骨,为何她喝下第二回,鱼尾变成这样?”负屭并未立刻拔剑相向,砍死延维不是他的首要目标。 “她喝了两次?啧啧啧啧连我都不知道那玩意儿喝两次会变成啥模样——我是真的不知道!你这么凶瞪我干嘛?我又没叫你喂她喝两次药!”延维把关系撇得很乾净。 “我替她瞧瞧吧。”勾陈走近两人,手尚未伸来,负屭却先皱眉,闪身一避,用法术将鱼姬勉强被外褂遮蔽的美腿层层叠叠包裹起来,不让勾陈占她便宜。 勾陈只觉负屭的反应有趣,倒未因而动怒。他隔着法术,抚上鱼姬的双足,指腹认真探索。 “你现在试试想着鱼尾,想着游出这扇窗之后,泅进海水里的悠然舒畅。”勾陈心里已有猜测。 “鱼尾?”她喃喃重复,勾陈笑着颔首,她随即屏气凝神,想像着灿金鱼尾,想像着它拍抚海潮时的强韧有力,想像着自己追逐鱼儿时的活力十足 托在负屭掌心的luo足,慢慢并拢,肤底金鳞均匀密布,踝际薄鳍逐渐展开。 “又变回来了” “现在,倒过来想,一双能跑能跳能宾士的脚,可以天天替换不同漂亮绣鞋的脚,和龙子手挽着手,踩上人界陆路” 美好的远景,在她脑中成形的同时,金鳞闪闪的鱼尾,再度恢复成浓纤匀称的美腿,只是鱼鳞嵌贴肤上,并未脱落,仅仅隐去泰半。 原来,她在幻境中,鱼尾变成人足,只因她一心想奔至负屭身旁,不忍见他单独面对她的幻影 她想跑向负屭,环抱住他,陪他抗衡幻境,她的“想”激发了“脱胎换骨”的后遗症状。 “你看吧你看吧你看吧,我给你的脱胎换骨多好!让她变成两栖类,爱在海里就在海里,爱上陆路去喝碗豆腐脑也行——”延维邀功邀得脸不红气不喘,直到她迟钝地发现负屭冰冷眸光直射而来,才稍稍收敛,转变了口气:“好嘛好嘛好嘛,我玩得太过火,抱歉啦。”素手随便招摇两下,勉勉强强算道歉了事。 “严格说起来,我们算是欠你一份恩情,若不是你,她无法死而复生。”负屭淡淡说道。 “对呀!本来就是这样!”这只龙子挺上道的嘛,嘿嘿。 “你既然以破坏他人恋情为乐,我想,以这个当成谢礼,应该最合你用。我认识一个人,单凭他一只,便牵扯数十段风花雪月,破坏起来特别有成就感,你有兴趣吗?” “有!我有兴趣!谁?!是谁是谁?!”提到破坏他人恋情,她就来劲! “狻猊。” “狻猊?龙子?”延维一脸讶异。这大名,她是听过哩。 “你会怕?”负屭扬了扬眉。 “谁怕谁呀?!他在哪里?我找定了他!”延维双手往纤腰一插,气势旺盛。 负屭报出地点,延维爽爽快快地走人。 “狻猊小疯子”勾陈先是微笑,后而大笑。“六龙子,你这招借刀杀人,颇高。还以为你怎会轻饶我家延维妹妹,原来你压根没打算放过她!”不过想想,负屭仍算手下留情,否则真要整治延维,丢给大龙子更收成效,包管延维由小疯变大疯。 “狻猊是”鱼姬困惑地问他。 “我五哥。”烟管不离口的那只。 无论是延维整死五龙子,抑是五龙子反过来将惹是生非的延维拧断颈子,他都乐于见到。一箭双雕,借刀杀人,报了兄弟间的老鼠冤也罢,或者,替自己及鱼姬百年来的分离讨回公道,皆不用由他亲自动手,多好。 嫋嫋白烟,吸入某人口鼻间,凡夫俗子诚心弯腰,上香祈求心想事成的烟香,他最是喜爱,那股味儿,浓郁芬芳,充满无数祝祷及恳求,求着家人平安健康,求着双亲延寿无病,求着儿孙功成名就 蓦然,一口浓烟,呛着肺叶,他低咳起来。 揉揉鼻,一双凤眸细眯起来。 衔咬银色烟管的牙关及薄薄唇瓣,啧啧蠕出低语: “凶兆” 尾声 “小当家!小当家!”雪儿跑得又急又快,不时东撞一个仆役,西碰一个小婢,没空说抱歉或借过,小手捧住笨重的大大锦盒,一路喳喳嚷嚷奔来,从当铺跑过铺后长廊及湖心大桥,已是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所幸半路上有铺内监师接手,为她分担手中重物。 “喳呼什么?”当铺女当家今儿个心情如同高悬天际的金乌,闪闪发亮,好得不能再好,坐在湖畔水榭吹吹一丝凉爽,风儿拂动她满头叮咚珠花,金的叶,银的蝶,彩矿钿玉,样样璀璨,样样精巧,却也样样不及她得天独厚的花容月貌。 雪儿边拍抚急遽起伏的胸口,一口气把话说齐: “方才有个男人,送来这锦盒。” “人呢?”当铺女当家挑了颗红莓入嘴。 “走掉了” “锦盒好沉。”当铺监师将锦盒放上玉石桌,并在当铺当家眼神示意下,打开盒盖。 连连惊呼声,此起彼落地出自于看清盒中之物的围观众人。 锦盒里头,铺有柔亮红缎,红缎中央躺着一颗比成年男人脑袋还大上许多的巨型珠贝,色泽温润,带些浓稠乳白的明亮颜色,光辉夺目。 “好大的珠贝!”雪儿难以置信地捂住小嘴,她耳上那对小巧真珠耳饰,与其相较,简直是沙粒比巨象! “假货吧?天底下有没有这么大的蚌,能养出这玩意儿。”当铺当家边说边伸手去转动盒里珠贝,试图从上头发现造假痕迹。 一旁的当铺监师看得比她专注认真,以眼观、以手感,真珠以颜色、厚度、形状、光泽、瑕疵与否来决定价钱,盒中那颗,乳色均匀,光源在其上反射出绚烂透亮,内蕴迷人,亮如镜面,厚度更是毋须丈量,形状为完整圆形,上头寻不到半点瑕斑,堪称上上品。 他扬起微笑,说道:“它是真的,货真价实,一颗难得一见的稀世珍珠。” “是谁把这么珍贵的东西拿到咱们铺里?来典当吗?”当铺当家柳眉挑挑。 雪儿回答:“不,小当家,那男人没要典当,他说要送给咱们当铺,只留下一句谢谢你们照顾她,连姓名都没报上” “谢谢你们照顾他?她?谁呀?咱们铺里照顾过的人不算少耶。”照顾有两种,一种是善意相待,铺里有啥好吃的好喝的全算一份,一种则是只赏拳头肉包及狠踢鸡腿给上铺找砸的惹事混蛋。 不管众人如何想,也想不透这是哪来的陌生人,送上大珠贝,感谢他们对某人的照顾之恩。 “罢了罢了,人家自己送上门来,咱们没偷没抢没逼,他心甘情愿,呐,这颗大珠子,咱们该如何处置呢?” “它不适合做成首饰,摆在铺里当镇店之宝倒颇有话题。”当铺监师提议。 “只会招来宵小起盗心吧。”当铺护师平时工作已经够忙碌了,还得分神来保护这种偷儿看到就心痒痒的宝贝。 “可以拿它来雕尊佛像或是花卉禽鸟”匠师手很痒,脑里勾勒出珠贝用途,跃跃欲试。 “高价卖掉它吧,铺里能进帐不少呢。”俏丽夥计脑子里已经列出整串会对大珠贝感兴趣的大肥羊。 当铺当家凝脂纤手一扬,阻止众口纷纭。 “把它磨成粉,大家来补一补,这么大一颗,可以吃很久呢。” 女人呐,爱美之心胜过一切,反正铺里生意蒸蒸日上,库房饱满,吃个三四代也花不尽用不完,这颗大珠贝能卖多少,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不如拿它来造福大家,让大家吃得水水嫩嫩,养颜美容。 在场无人反对,于是大珠贝被研磨成细粉,分装进数十盅瓶罐里还有剩,晚膳两道“珍珠鲍鱼片”、“珍珠冻粉”先祭祭众人五脏庙,也不过才用掉少少一部分,接下来应能吃上一年半载。 当铺处置珍稀大珠贝的方式,出乎意料,不过送珠贝之人,并不以为意,东西既已转手,自当全权由当铺决定它的使用办法,要卖要藏要戴要吃,任君选择。 “你不必帮我做这些”偎在负屭臂膀间的鱼姬,看着他将一件件海中珍品分赠给曾经照顾过她、关怀过她的人们,不仅只当铺,食堂里那位总是偷塞一些小点心给她的厨娘,不吝送予她一把把翠绿蔬菜的农妇,甚至是饥荒年代中把一碗乾净清水与她分享的八岁男娃儿——现在自然已非这等稚龄年纪。 还有太多待她好的人们已然作古,他在幻境中看见的无脸虚影,便是如此,而曾经伤害过她的人,他很想替她讨回公道,却也明白心软如她,是决计不会允许,只好作罢。 “他们该得的,我很感激他们。”负屭投来温柔眼神。谢谢他们在每一个她需要帮助之际,伸出援手。 “我也很感激他们”她诚心道。 “等谢完最后一户人家,我们就回龙骸城,好吗?我想正式介绍我的家人让你认识。上回的情况不能算数。” 那日他们离开延维的“情侣退散”楼,勾陈像是送给他们两人临别大礼,告诉了他们,所谓“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汤”的真正面目和用途,以及当时龙骸城里,龙主故意设计自己的九名儿子而安排的小小骗术,还有还有,派人追捕他和鱼姬不过是作戏的幌子,勾陈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一脸艳笑地说完了。 赶回龙骸城向龙主老爹表达不满,一点也比不上踏上陆路,向她诸多恩人表达感谢来得紧要。 她温驯颔首,与他相挽,青绿色晕裙底下的脚步,轻灵似蝶。 “回去之前,我想再去吃一碗团圆茶,可以吗?” “全依你。” 他宠溺一笑,换得她更甜更美的绽放笑颜。 黄昏时分,笔直宽敞的街市巷道,他们与三三两两的人类擦肩而过,橘橙晚霞满天晕染,赭艳的云彩是仙人手中神奇织物,凡人无法轻易仿制比拟,再精致灵巧的布匹,亦不及苍穹随兴一抹的斑斓瑰丽。在如此美景之下,他与她,连袂相伴,紧扣的十指,交缠着不愿松放,似乎想补足晚了太久太久的重逢缺憾,早该相牵的手,因错失、因作弄、因阻碍及某人对爱情的护恨,延迟迄今,所以,他们更加倍珍惜此刻拨云见日后的恩爱依偎。 他告诉她,无论他记得她与否,都为她一再心动,以前那位负屭如此,现在这位负屭亦然,他定是着了她的魔、入了她的道,注定成为她的绕指柔,一辈子在她指掌之间,由她的喜怒哀乐操控。 她莞尔听罢,静静微笑。 他又说,难怪他当初一踏上人界陆路,立刻便能找到魟医口中最难寻的药材“鮻”原来凭藉的是记忆深处中,对她深深保留着执念,追寻她而来。 她点头,同意他的看法。 他握着她的大掌紧了紧。 她一直没再开口说半字,只有聆听,不像他,仿佛有着想与她分享不尽的话语,一改平时的沉默少言,若让兄弟们见着,定是个个瞠目结舌,大喊—— 这不是我六弟(哥)! 她的无声,引发他伫足关注,以为她上岸太久,身体不适,或是走了太长的路,裙下双脚吃不消,正在痛着,又可能是夕阳太烈,晒得她不舒服,再不然是饿了渴了累了想起了伤心事—— 他止步停下,急欲探问她的情况,捧住她的脸颊,不放过她容颜间任何代表不舒服的警讯,哪怕是一个蹙眉,一记抿嘴,或是一抹苍白 “你”字甫脱口,她眸儿清亮如水,深瞅着他瞧,芙面上寻不到半点痛楚或不适,仅有清艳无比、宛如瑰宝的笑靥。 千言万语,不比他来得少,她有好多好多话要告诉他,想弥补百年来彼此失之交臂的遗憾,每一句,都从心里抢着想离喉而出,每一句都呐喊着“先跟他说,你有多思念他”、“不不不,要先让他知道,你在人界为他学会煮食的第一道菜”、“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对他为你所做的那些,应该要表达感动才是” 她的静默,是因为有太多想说,而无数句话语,皆不敌她心底最渴望勇敢倾诉的i逗一句。 “负屭,我爱你。” 他先是一怔,没料到她冒出此话,尔后才抚着她的脸颊,沉哑道: “我知道。”他比谁都清楚,清楚她对他的爱情,如何强韧坚毅,但亲耳听见她说,还是让他胸口涌起激动波涛。 “你鬓边的龙鳞冒出来了。” “太开心,控制不住。”他不善于露出大喜神色,银鳞却很诚实,将他此刻的激昂,忠诚反应。 她仍是笑,几乎是整整数日,笑意不曾从她脸上褪去。 其余想说还未知从何说起的话,还好足够的时间可以依偎互诉,不急于一时。 是吧? 是呀。 余晖之下的身影,没有隙缝,交叠地拉得好长 人鱼公主——决小明 看倌们大家好。\()/好久不见! 这几个月虽然杂事满满满,满到都快溢出来把我淹没,我还是很乖巧地伺候着六龙子和他家那条美人鱼,泪流满面也满脑子想着工作(无关悲哀,是喜事xd,请大家放心),看不见电脑萤幕还是抓了废纸用笔去写,呼呼呼,完稿后没几天,就准备要第二次当小泵姑了。\()/ 接下来还会更忙吧,不加油不行啦\()/(跳一段打气之舞加加油,来一个逆转烦恼抛向后幼幼台的“美之美少女five”主题曲,我已经离成人的世界越来越远了orz) 来来来,先教咱们这本书的男主角正确读法,不要叫他“负贝”哦xddddd;屭,音同“夕”壮大的样子。有种神兽叫“贝屭”(音同“必夕”不要念成贝贝哦),就是大家在一些古代石碑下,看见龟形神兽驮负着碑文,那种龟形兽就是贝屭,传说它力大无穷,不过咱家负屭和那只贝屭不同——负屭,似龙形,平生好文,石碑两旁的文龙是其还像。至于排行,是根据作者的喜好所决定(掷骰子吗xd),所以他被安排在老六。\()/大家要把读法记起来哦!(用了太难念的名字,常常会发生有边读边的憾事,先前的麅枭,就被大家念成了不太吉祥的“报销”呜呜 虽然上一本提过“龙子之卷”只会挑几只写,不过写完这本,又增加了某几条本来没在计画中出线的家伙,反正我现在很随心所欲啦,只要谁让我有爱,我就不排斥把他们扶正(谁?!是谁说我收了五龙子的贿赂?!) 总之,话不要太早说死,食言而肥的报应,在我身上已经成真太多太多太多回了万一这系列最后真的变成了九本,也请大家不要恨我(捂脸)。 下下一只换谁上,就看谁给我的礼物比较大包(超大误)。 至于延维那只小疯子,我会让她在下一本受到报应的(摩拳擦掌ing)。 再来提一下咱家的女主角鱼姬。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二:“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鲛人从水出,寓人家积日,卖绡将去,从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满盘,以与主人。”鲛人指的就是人鱼,善织布(“鲛绡”有一涵义便是指鲛人所织的丝料制品,超上等!),眼泪会变珍珠 但为什么我家的小鱼是鮻族呢? 因为鲛这号生物,在白玉无瑕里,被我拿去用在鲨鱼身上,加上这次剧情安排,鲛鲨的戏分吃重(真的,很“吃”重,一路吃吃吃),如果把两种鲛字辈的物种摆在一块,错乱感颇大,所以我就用了我在国语辞典里查到的另一个词。 总之“鲛人”和“鮻”都归纳为氐人的一种(轩辕剑中毒太深xd),只是像肤色(鱼鳞)人种的小小差异,补充说明一下(书中设定里,氐人不单单只有两支族,族繁不及备载,没写出来的部分,就不多提啦)。 ps,不太重要的补充,龙子他们的那位爹呀,就是白玉无瑕里那位海龙王哦。(真的是很不重要的补充xd,没有人在意这一点吧) 上一本参娃办了一个颇有趣的首卖活动(累瘫一票人的首卖活动xd呵呵呵呵,短期内,应该没人会想再去摸那些印章吧),当时只是去出版社泡茶聊天兼搜搜美美周边(明明是去做书展签名书画押的纯劳力工作xd,我爱劳力呀,),我带了自己手工刻的章去献宝(爱现鬼\()/)—— 我说:“说不定可以拿印章来盖书办个回镇活动哇啦哇啦哇啦” “可以呀,我们再来讨论看看!”(没有人阻止我!竟然没有人阻止我的胡说八道!) 然后,回到家累瘫,我就给忘了\()/(签完名总是要瘫死个半天,背脊都硬到挺不直,加上接下来一天的肌肉酸痛大罢工) 很久很久之后(我都忘掉的某一天),袁姊姊来信说: “上回你提的手工印章活动,来做吧!我们准备哇啦哇啦,接着哇啦哇啦,要请你哇啦哇啦” 就就就就、就定案了!(我是抱着随便说说的心态xd但出版社很认真,害我到后来不认真起来也不行了)。 最原先我打算用手工刻一个长宽约比一本小说略小尺寸的“单格漫画章”听起来工程浩大(确实也是,盖失败的机率也会加倍再加倍,老实说,一直到现在,那个漫画章连个影子都没有,我倒是刻了很多人物章。(图片在漫稿后的印章介绍可以稍微看到,明明就很忙,还能在顾小孩的空档刻印章,我也真是闲不下来的劳碌命orz) 从最原先的随机出货,到后来决定让大家可以自己挑选想要的图案,再来就是数量的讨价还价生死战——因为印章加签名,光用想的都知道会很累人。签太多会剩很多,签太少又(说实话,最后决定的那个量,真的已经不算少了,让我担心了很久很久很久,担心卖不完orz)不是没有想过让大家先预购再来盖章,(这是最皆大欢喜的办法,虽然说,作者会手残个几天,不过那是小事喂,可那会出人命,真的,我会被帮我盖章盖到垂泪或爆青筋的大家给活活殴扁过小明手工章的人不知道,那些刻章超阳春,和外头机器刻的橡皮章完全不同等级,平均施力点根本是乱七八糟,应该用木头黏的部分,还是用纸箱厚纸板做的xd;所以很不好盖,盖完回到我手上时,厚纸板都压成平的了,大家就知一多艰钜的工作xd)再加上诸多家务事,迎接家中新生命前的截稿日,以及必须拿捏好稿子一送出去,就得放下所有正事开始帮忙顾小孩的大奋战总之都尽了最大的心力,很努力在乔这次的活动方式—— 大事底定后,就进入最艰难的分工合作,某只超罗唆又龟毛的腐作者,一会儿指定某了厂牌的珠光印台(不便宜,但效果真的最好!);一会儿又图解教学人参章要套色(叶子和红果个别套绿色和红色);一会儿又觉得麅枭也应一个黄色来闪一下;一会儿很想在赵云小明木马图上盖满一百颗爱心(爱);三小人(明明就是梅园四结义xd)要盖两枝梅花,最好顺便还有花瓣飘下的氛围噗\()/(要求太多了!) 光只是盖章,就花掉了差不多快一个星期(我那时候也超忙,忙着替大家加油\()/还有七天里,耳朵一直很痒,果然很多人在骂我xd,等我收到大家满满血泪和唾駡口水xd的蝴蝶页,接下来等着我的后续工作(签名和手工填补漏墨,以及加盖不足数量的章),就轮到我哭了()(我也几乎弄了快四、五天吧其间还是一样,做不完的杂事正事杂事正事杂事正事手边写作工作完全停摆,才能在四、五天内弄完) 全部打包弄完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好像解脱了\()/(看见西方极乐世界的那种解脱),有种很不真实的fu 然后,心里默默想着: “+这下到底是谁提议要玩这么大的?!+” 就是你自己!(还拖累全出版社一起下海!害大家都延误了工作!处以灌珍珠奶茶肥死之刑!) 蝴蝶页挑了很特别的磅数和纸张哦!(谢谢出版社的用心,虽然我也不懂那是什么纸,但摸起来就是很厚很贵的样子,哈哈哈) 总之,这种全员动起来的活动能付诸实行,要感谢太多人了\()/,大家都辛苦了,真的真的真的很不好意思,因为一个人想玩,就连累了大家,让大家这么累(鞠躬),当然,更谢谢支持的读者朋友们唷!(3)过程中有些不完美,让我倍感歉疚,总觉得是自己兴起而提出来的活动,但又没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真的有点小难过,不过,大家的指教就是咱们下一次改进的动力啦!(再送大家一堆爱心,嘻嘻),希望日后把所有的不完美都改善光光! 接下来,晶钻100啦!(敲敲锣,打打鼓,放烟火!) 真是时光飞逝如电呀,一点都不饶人(用错俚语xd),没想到这孩子也长这么大了(误),腐烂小作者有幸在这里插上一脚,绝对是三生有幸,上辈子好香烧了跟柱子一样粗大的一根,虽然我是里头最资浅的,还是受到大家很多的照顾,感激话说也说不完。 这回出版社准备了活动给大家玩,欢迎大家踊跃参加,详情请见官网说明,容我跳过,据说是集印花送小册的游戏,透露一点点小情节,我的部分将登场的番外是“文判的一日悠哉假期”(暂订),让大家偷窥那位工作丰苦又常常遭抢的帅帅文判,是怎么度过他难得一见的放假日哦。 ps:如果到时小册出来,角色不同,就是我卡稿而临时换人,请大家不要见怪哦。(真不负责任) \()/那么,亲爱的大家,下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