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义无价》 第一章抄家大祸 夜交三更,青龙王朝第一名臣吕邵农府中,正弥漫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诡肃气氛,平日笑语喧阗的吕家,今夜格外安静。家奴仆佣,全守在自己房中,不待呼唤,不得任意出门。 吕邵农的书房,一向不容许外人进入,许多军机重任,曾在这间不过仅容旋马的斗室里,裁断决成。今夜,吕邵农破例让外人进入这间书房。 吕邵农踱着方步,因长年操劳忧心而早生老态的脸上布着深沉的绝望。吕夫人坐在一旁,不住拭泪。书房中另有一名青年男子隐身在黑暗里,垂手恭谨地站着,异常淡漠,似袖手旁观。 吕邵农突然停下沉重的脚步,喟然长叹一声:“罢了!天要亡我,咱们只有认命。” 吕夫人听得丈夫这一声,不由得放声大哭。夜深人静,忽然闻人啼哭,怎不惊人心魂?吕邵农忙低声喝阻:“噤声,你是想害死麟儿吗?” 提及爱儿,吕夫人急忙忍住哭声,将脸埋进罗帕中,双肩抽搐不停。 走到妻子身旁,吕邵农拍肩安慰着:“夫人,一切都要为麟儿着想。”转身呼唤:“凤三。” 名叫凤三的男子从暗处走出来,脚步无声。待走到亮处,灯火照清了他的面容,鼻端唇薄,凤眼生威,剑眉入鬓。 凤三双手抱拳,低声应:“吕大人。” “为了我们吕家,把你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拖进这-浑水,老夫实在过意不去。” “吕老爷何出此言?”凤三说:“凤家全家上上下下一十八条人命,全赖吕大人明镜高悬、不畏强权,才从奸佞小人刀下救回。大恩大德,凤家终身难忘。今日吕大人有难,莫说先祖、先父有遗言交代,凤三虽是市井之辈,也还知道‘感恩图报’四字。”说着跪了下去。 “快请起,使不得。”吕邵农抢上去扶,以凤三的身手,再十个吕邵农也休想扳动他分毫。见恩人来扶,凤三不推不抗让他搀起。 凤三行踪周游不定,寻常难以找得到他。吕邵农是凤家的大恩人,所凤三特意留给吕家三支自制的冲天弹,一旦有事,可用此弹联络,自会有人通知他。 这冲天弹六年来从未用过。吕邵农为凤家申冤,乃是职责所在,并非希求报答。此次用上,实是他已走到穷途末路,无人可托。 “当今皇上误信小人谗言,竟以为我吕邵农勾结外敌,意图谋反。也不知他们哪儿弄来一封假书信,伪造老夫笔迹,皇上一见之下,龙颜大怒,下令大理寺彻查此案。老夫是青龙王朝臣子,不能违抗圣意,我已有决心以死殉国。老夫用冲天弹唤你前来,是有一事相托。” “吕大人请吩咐。” “老夫人死不足惜,只是爱子无辜,他是我吕家唯一的骨血。凤贤侄,”吕邵农双膝落地,拱手朝凤三深深一拜。“老夫知你英雄了得,我将玉麟托付予你,望你将他带出吕府,送到偏僻辽远的山村野地,让他做一个平凡的百姓,今生今世别再步老夫后尘。” “吕大人快请起,折煞凤三了。” 凤三轻轻一扶,只觉一股力道传来,吕邵农不由得顺势而起。 “包庇朝廷要犯,非同小可。凤贤侄若是心有顾虑,老夫不敢有丝毫勉强。” 凤三笑言:“吕大人未免太看轻了凤三。吕大人为救我凤家一十八条人命,险险赔上性命。凤三就是为吕大人粉身碎骨,也绝不会吭上半声。依我看,这个昏庸无能的皇帝杀了也罢,让我潜进宫中,一刀砍下他的头颅,免得他再为害天下无辜的人。” “绝对不可!”吕邵农虽然蒙受冤屈,却从未曾起过背叛君上的念头。疾声厉色:“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凤贤侄,此话断断不可再提,你若真的去行刺皇上,就是我吕邵农的大仇。” “是。”凤三虽然心中不服,仍是敛手受命。 吕邵农长叹了一口气,拉着凤三的手说:“要你看顾犬子,实在是委屈了你。老夫实是已山穷水尽,不知要将犬子托给何人。官场险恶,平日老夫自居清正,判案处事,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这次皇上下旨抄家,我只怕所托非人,反而送了犬子一条性命,唯有依靠贤侄。一切拜托。” “吕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凤三斗胆劝你一句:莫做个愚忠的臣子。”凤三不以为为这种糊涂、不明是非的君王牺牲是值得的。 吕邵农右手一抬,阻止他再说下去。“我心意已决,多谢你的好意。”朝外喊声:“吕诚。” 门呀的一声开启,一个相貌忠谨的老仆垂手站在门外,等候主人吩咐“在。” “你去请少爷来,注意别惊动别人。” “是。”关上门。 不一会儿,门外由远而近响起一阵脚步声,凤三由足音辨出,来人并不懂武功。 门被推开来,一个少年公子踏进门槛,睡眼惺忪,看来刚从睡梦中被人唤醒。 那公子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绑着一条松松的油亮辫子,自脑后垂到胸前。走得近了,这才看清楚他的相貌。杏眼桃腮,面白如玉,说他是个男子,却比女子美上三分。只有那两道眉毛略带英气。 “爹,三更半夜叫我来书房做什么?”揉揉眼睛,除了父亲以外,母亲也在,哭得双眼红肿。睡意顿时抛到脑后。“怎么回事?娘哭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吕夫人冲上前,抱住了爱儿,想哭又不敢放声,抽抽噎噎地叫:“我的儿呀——” 吕玉麟扶住吕夫人双肩,急问:“娘您别哭啊!发生什么事您得说说。” “麟儿。”吕邵农面色沉重,见吕玉麟一脸稚气,不知世间险恶,心上如压着沉甸甸的大石。“你仔细听好,皇上误以为为父勾结敌国,密谋造反,已降旨命大理寺前来抄家。这道圣旨已由宫中传出,明天一早,大理寺兵马就要来查封下狱。” 抄家?下狱?吕玉麟呆了一呆,长于绮罗绣户之中的他,自幼便在双亲百般呵爱下成长,要什么便有什么,从没有过过一天不顺心的日子,因此让他以为人生便是如此。陡闻抄家噩耗,莫怪他要不知如何应变。 “怎么会?”吕玉麟震惊不已,忙说:“咱们向皇上伸冤去。” “痴儿,下旨抄咱们家便是皇上呀!”吕邵农好生担心,吕玉麟一生顺遂,让他养成不通时务的直心眼。跳出玉笼的金丝雀,怎能适应诡诈多端的世界。“麟儿,过来见见凤三哥。” 吕玉麟此时心乱如麻,哪有心绪去理会什么凤三哥、凤四哥?拉住案亲手臂,急急问:“抄家之后,咱们会怎样?” 吕邵农转过脸去,低声说:“——全家抄斩。”不忍见爱子之面。 吕玉麟料想不到是这么严重的后果,颤声问:“爹,咱们该怎么办?” “爹一生忠心为国,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只盼能以我的头颅,唤醒皇上良知。”遥对帝位一祝。吕邵农昂然挺立,身影似乎高大了好几倍。 吕玉麟见父亲不畏牺牲、慷慨赴义的身姿,顿时受了鼓舞,一扫凄凄惶惶,扬声说:“您怎么决定就怎么做,咱们死在一起,我和娘永远支持您。” 吕邵农心中大慰——吕家子孙不负“忠孝传家”四字。强笑说:“你有这番心意,爹就很高兴了,不枉你娘和爹疼你一场。但是你不能跟我们一起受罪,你得跟这位凤三哥走。” “不!”吕玉麟激动地猛摇头:“我们是一家人,不论生死,绝对不分开。” “住口!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咱们吕家断子绝孙,若真如此,你就是咱们吕家的大罪人!”吕邵农气得脸色铁青,右掌在桌上重重一拍,震得茶杯叮19飨臁 吕玉麟从未见过父亲对自己发那么大脾气过,他一向对自己慈爱有加啊。顿时吓得脸色惨白,不敢出声。 看他吓得厉害,吕夫人又投来责难哀戚的眼神,吕邵农不由得心一软。这一别就是天人永隔,再不得相见,何苦对他这般粗声大气?“麟儿!”这一声包含多少爱怜与不舍。 吕玉麟扑进吕邵农怀中,叫道:“爹!” 轻轻抚摩吕玉麟的头,吕邵农眼光恋恋地说:“你跟了这位凤三哥去,一切听他吩咐。记住,不要轻信他人,更不要透露自己身份。”沉吟一会儿,说:“你就跟着凤三哥,改姓凤吧。” “我不要!”叫他抛下双亲,独自去逃生,他做不到。“爹!您别叫我走。” 吕邵农肝肠寸断,任是青龙王朝辅国安邦的鼎柱,也是一般的凡夫俗子,碰上了儿女柔情,只有束手。 忽闻府外夹道上响起清脆的梆子声,锵锵锵锵,时光易逝,已经四更了。 “麟儿,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吕邵农催促道。 要拂开吕玉麟,无奈他紧抓不放,哀求道:“我不走!” 吕邵农焦急得不得了,难道天真要绝他吕氏一家?瞥见凤三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冷观,递过去一个眼色。 见凤三走了过来,吕玉麟惊疑地叫了一声:“你干什么?”话未完,凤三出指点中了他的睡穴,吕玉麟往后一栽,他眼明手快抱住他。 “麟儿!”吕夫人珠泪滚滚。“夫人莫忧,麟儿有凤贤侄照顾,一定平安无事。”吕邵农安慰吕夫人。 “他从没吃过半点苦,这是他第一次离家,我实在担心他娇贵的身子怎么堪得起?”吕夫人频频拭泪。 吕邵农叹气:“你宠他、爱他,不肯让他习武外出,保护得无微不至。事到紧要,后悔何用?”转向凤三。“你们快走吧,走得愈远愈好。” 凤三将昏迷不醒的吕玉麟负在肩上,正要离去,吕夫人忽然喊一声:“等一下!”从怀中掏出一只玉镯,套入吕玉麟右腕,轻轻摸他的脸颊,泪流不止。 “快走吧。”吕邵农拉过吕夫人来,催促凤三起程。 “吕大人保重。” 凤三背着吕玉麟,轻轻巧巧跃上墙头,再跃下墙外的土路,迅捷地消失在熙微的晨光中。 吕玉麟在睡梦之中,恍恍惚惚,见吕邵农和吕夫人在前而行,任凭他如何喊叫,两人始终不回过头来;他心中发急,拼命追赶,突然脚下一绊,再抬头已看不见双亲踪影,不由得大叫:“爹——” 猛然睁开眼,眼前一片辽阔的晴朗蓝天,白云悠悠飘过;转头一瞧,周遭树木蓊郁,自己躺在一棵老榕树下,头枕大石。 他怎么会在这儿?爹娘呢?依稀记得吕邵农沉重哀戚地向他告知吕氏蒙冤,而遭灭门抄家的惨祸。那竟是真的了?背上冒出了冷汗。 吕玉麟连忙手撑着地爬了起来,他要回去见爹娘,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才走出数步,忽然小腿后面一痛,似乎被什么硬物击中,居然站立不住,双膝落地,吃了一嘴沙子。 只听头顶上传来声音:“你上哪儿去?” 抬头往声音来源循去,只见一名黑衣、黑裤的青年男子,倚在一棵大树坚实的枝干上,凌空而卧,甚是悠闲自在。 吕玉麟记起来了,昨夜在父亲书房中,他曾见过这名男子。他叫什么来着?那男子轻轻一纵,吕玉麟的脸正对着他敝旧的黑履布鞋。他就这么趴地上,狼狈不堪,仰着一张沾满尘土的脸看着凤三。 “还趴在地上做什么?地上有宝贝吗?还不快起来!”凤三不耐地说,双手交胸。 受凤三一顿奚落,吕玉麟满脸通红,笨手笨脚爬了起来,搔搔头颅。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刚才会跌了一跤。 凤三盘踞树上安歇,见吕玉麟大叫醒来,一脸仓皇失措地急急欲去,便随手折下一根细枝,射中他小腿穴道,阻止他莽撞行事。 “你你”吕玉麟在凤三英气逼人的目光之下,口舌竟不听使唤。 “我叫凤三,你叫我凤三便可。”他接过话来。 “凤三哥。”凤三看来大约二十五、六年纪,吕玉麟于是称他为兄,揖了一揖。“我要回家去,劳烦你相送一程。”他鲜少出门,不辨路径。 “不行!”凤三一口断然回绝。“昨夜我们才从吕府出来,哪有再回去的道理?” “你”吕玉麟一急,大声回说:“可是我吕家快被抄了,难道你叫我置之不理、袖手旁观吗?” “吕大人交代我,务必要带你脱离险地,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我会保你平安无事。”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凤三脸上一片淡漠。 吕玉麟气得跳脚,指着凤三的鼻子大骂:“你以为我一人逃得性命,心里能安吗?就算死我也要和爹娘死在一块,胜过一个人孤零零苟活在这世上。”转身忿忿而行。 才跨出两步,眼前倏地一花,凤三高大的身形挡在前头,吕玉麟一个收脚不及,鼻子撞上他宽阔的胸膛。 “你干什么?”吕玉麟捂着发疼的鼻子。 “你不能走。” “笑话!脚长在本少爷身上,本少爷爱往东就往东,爱往西就往西。”拐向凤三左侧,要绕过他离去。也不见凤三移动,他那堵厚实的胸膛又横在身前。 吕玉麟为之气结,钻身往另一侧走去。但不管他行动如何快速,凤三始终阻住他的去路。吕玉麟怒火狂烧,索性站定了脚,骂道:“你这么戏耍本少爷,是何居心?” “我答应了吕大人,就是赴汤蹈火,我也一定要完成他的交托。吕少爷,你最好听从我的安排,不要叫我难做。”凤三对吕玉麟任性、幼稚的行径大大摇头。“不用你多管闲事,我要死要活,用不着你费心。” “你执意不听,那我只有不客气了。”凤三踏前一步。 “干什么——吕玉麟睁大眼睛,口中嚷嚷。 凤三出手如电,依昨夜手法如法炮制,吕玉麟叫声嘎然中断,昏倒在凤三胸前。 再醒来时,吕玉麟发现自己坐在马背上,凤三坐在他身后,揽辔驾马,缓缓而行。 看来又是他干的好事!吕玉麟对自己屡屡着了凤三的道,忿怒异常。但是他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能奈凤三若何?眼看离家愈来愈远,心悬父母安危,既急又忧,不由得滴下泪来。 凤三在他背后,瞧不见他伤心落泪,倒是知道他醒了,说:“我点了你穴道,你是动不得的,还是别动歪脑筋,乖乖跟我走吧。” “凤三哥英雄了得,我哪敢起别的心思?”吕玉麟身不得自由,气愤填膺,只能用言语讥刺,以泄心头之恨。 “你能想通这点就好。”知道他在说气话,凤三也不与他计较。 策马走了良久,吕玉麟忽然叫道:“喂!我内急,肚子痛,我要上茅房。” 凤三停下马来,拍开他穴道,跃下马:“下来吧。” 吕玉麟扎手扎脚地从高大的马背上爬下来,走向草丛。 “随便找个地方就行了,你要走到哪里去?”见他愈走愈远,凤三出声。 吕玉麟回头,鼓着腮帮子说:“你看着我,我解不出来。” 凤三冷笑一声,不怕他逃出手掌心,倒要看看他耍什么把戏。“随你。” 吕玉麟一步步走入草丛,蹲了下来。 凤三扬声说:“快点,我们还得赶路。” 蹲下之后,估量凤三看不到他,吕玉麟开始嗯啊哎哟,拉长脖子直叫,假装肚痛。转头四下探看,想不露声息溜走。 “好了没有”凤三催促。 “等一下。哎哟!我肚子好疼,疼死我了!”他埋俯身子,慢慢朝草丛另一端伏去。这里的草长及腰,人在草中潜行,从外头根本看不出来。爬出一阵,离得稍远,已不怕凤三听到异声,吕玉麟加快速度,手脚并用。他怕时间一久,被凤三识破计谋。一边疾走,一边在心中狂呼:爹!娘!你们等等我! 凤三在树下等了片刻,颇不耐烦,心想这些工夫也够吕玉麟上了三次茅房,于是向吕玉麟蹲踞的草丛处叫:“喂!该走了。” 没有回音传来。再喊一声,草丛中仍是毫无动静。凤三双足一登,无声无息落在方才吕玉麟蹲踞之处。哪里还有人在?“臭小子!想跑?”他蹙起两道剑眉。 仔细一看,地下有一道被压过的草道痕迹。凤三冷哼一声,这小子想借尿遁,哪有这么容易?循着草迹,提气直追,展开草上飞的轻功。 吕玉麟在地上爬了许久,腰背酸软。他是出身富贵的公子哥儿,稍一劳累,就体力不支了。心想爬了这么远,凤三应该追不到他了吧,于是扶着腰站起来,伸展筋骨,哀叫着:“我的妈啊,累死我了!” 边捶背边回头望,这一看非同小可,凤三黑色身影由小点逐渐变大,正向他逐渐逼近。吕玉麟吓得张大嘴巴,霎时忘了全身酸疼,提脚就跑。 不谙武功的他哪里让凤三看在眼里?一览无遗的莽莽草原中,淡黄色衣衫成了显著的目标。凤三几个起落,如大鹰扑击猎物,转瞬间追上吕玉麟。 吕玉麟只觉后衣领一紧,随即整个人被提了起来,双手双脚在空中乱舞乱踢,不住挣扎着。“放开我!放开我!”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想逃跑?”凤三冷冷地说,拎小鸡般悬空抓起吕玉麟。 “我逃跑有什么不对?浑帐东西!快放开我?”吕玉麟大叫。 凤三手一松一甩,吕玉麟在地上跌了个狗吃屎。冷声说:“浑帐东西骂谁?” 被摔得七荤八素,吕玉麟火冒三丈,大声应道:“混帐东西是骂你!” 只见凤三居高临下,俯视坐在草丛中的吕玉麟,嘴角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意。吕玉麟好一会儿才会意过来凤三在言语上占他便宜,气得两眼几欲喷出火来烧死这个混帐。“眼珠子瞪这么大,小心掉出来。”凤三恢复冷然的表情说:“快点起来跟我走,我们还没有脱离京城的范围,让狗皇帝的那些爪牙追上来就不易脱身了。” “我不走!要走你自己一个人走!”吕玉麟坐在地上,像小孩子耍赖,气嘟嘟地噘起嘴巴。 凤三眼中射出寒光,说:“能由得了你吗?”长臂一伸,捞起吕玉麟瘦薄的腰肢,挟人就行。 吕玉麟被人高腿长的他挟在臂下,如负无物。对自己被人像玩偶般拎来抱去,吕玉麟大为生气,又踢又叫:“放开我!放开我!” 凤三无动于衷,走到树下马边去。 无论吕玉麟如何挣扎,始终感动不了紧箝腰肢的铁臂分毫。忽见凤三的手臂就在眼前,想也不想,张口就往他手臂上狠狠一咬。 凤三一吃痛,却没松开手臂,转头瞪视——冷如寒冰的目光令吕玉麟心猛地抽了一下,嘴巴松开了,嘴里咸咸的有血腥味。 “我的肉好吃吗?”凤三冰冷淡漠的表情比雷霆大怒还叫人心颤。 他哪敢再吭上半声,顿时忘了抵抗。 马儿见主人回来,昂头欢嘶几声。凤三不甚客气地扶吕玉麟上马,自己跨坐在他身后,呀的一声,纵马奔驰。 只见树林不断倒退,凤三拣那无人行走的僻静小路而行,愈少人见到他们愈好。行了一阵,日头移至中天,凤三从行囊中掏出一块过来,分成两半,塞到吕玉麟手中。“吃吧。”马行并未停歇。 吕玉麟从早上闹了一阵到现在,什么东西也没落肚,早已饿得饥肠辘辘。拿起那半张饼,恨恨地咬着,想像它是凤三的血肉。 “难吃死了。”吕玉麟故意挑三拣四。 凤三低头瞄了一眼,冷哼一声:“这么难吃的东西你也吃完了,佩服、佩服。”讥讽他言行不一。 吕玉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幸好他坐在前头,凤三看不到他尴尬兼带三分羞恼的脸色,否则他真要挖个地洞钻进去不可。 他气凤三恃强欺侮他这个弱小,一路不肯同凤三说话。 凤三冷面冷心,吕玉麟不开口,他也懒怠搭讪。 两人一马骑了大半天,日将西沉,前方路边左首有座破旧的土地公庙。凤三勒马向庙骑去,翻身下马,把缰绳系在庙前一棵枝叶亭亭的古槐之上。 “你不下来,是想趴在马背上过夜吗?” 他哪里是不下来?他是下不来。在马背上颠簸了一整天,吕玉麟全身骨节几欲散去,双腿的肌肉既酸又痛,动一动就疼得他咬牙长嘶、连连吸气。 看吕玉麟眼睛、鼻子全挤在一块,凤三这才恍然大悟。伸手一扯,将他拉下马来。吕玉麟唉约一声,人已站在地上。 凤三转过身子,不再瞧上他一眼,自顾自走进破庙。这间破庙处处蛛网尘封,当中一尊泥塑的土地爷爷,笑容可掬,香炉中插着许多香脚。不知打何时起,人们绝迹不来,只遗下这尊神柏w哉蚴卮说氐陌材?br/> 捡起一块弃在墙角的破蒲团,用力一拍,灰尘满天扬起,凤三转脸避开去。又抓了一块布幔,在供桌上来回掸了几掸,权充今晚安歇脚之处。 吕玉麟拖着不听使唤的身子,一步慢似一步,跛着脚跨进破庙。 凤三看也不看他一眼,将一物甩到吕玉麟怀里。低头一看,又是和中午一模一样的烧饼。 “吃完了,早点歇着。明天一早早些上路。”凤三拿着一张烧饼,吃了起来。解下包袱,放在供桌上,席地盘腿坐下。 吕玉麟环视一周,庙内肮脏不堪,根本没有一处可以坐下。生**洁的他不由得皱起眉头。“今晚我睡哪儿?” 凤三下巴朝供桌方向一扬。“那儿。” 那供桌不过五尺见方,吕玉麟身量不矮,睡在上头还得弓身抱膝,才勉强容得下。 “你叫我睡那张桌子?”狭小不说,上头还沾了不少灰尘,叫他怎么躺到上头去?“难不成你想睡在皇宫后院的闺房绣户里?有个栖身之所,你就该偷笑了。”凤三不悦。 “那么脏,打死我也不睡。”公子哥儿的骄纵任性,一时之间改不了。吕玉麟忘了自己可是朝廷钦犯。 “出外不比在家。你还当你是众人捧在手心的珍珠宝贝?”凤三连连冷笑“睡不睡由你,明天别从马背上摔下来。” 吃完烧饼,灌了几口水,凤三跃上供桌,盘膝打座,闭目养神,不再理他。 吕玉麟欺他看不见,对着他大扮鬼脸,以消心头一口恶气。正乐得手舞足蹈时,手上的烧饼一个拿不稳,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沾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眼看是吃不得了。 他懊恼得几乎要捶胸大叫,这时又听见熟悉的冷笑声,凤三并未张开眼睛,低声说了一句:“活该。” 敢情他知道自己在背后作怪?吕玉麟惊愕之余,怒火更盛,今晚的粮食是没着落了,但叫他向这个没血没泪的浑帐东西求恳,门都没有!他气嘟嘟地一**坐下来,这才发现本已污迹处处的衣衫上,又染上尘埃。更是气上加气。 算了、算了。想他吕玉麟一生与人无尤,今日撞在这魔头手上,倒像是天生与他做对头的。他就不信老天爷会一直眷顾凤三。等着瞧!有一天叫这身长命短的小子犯在他手里,他非他非非怎么着?肚中空空如也,脑袋似乎也不灵光起来。反正他非整得他死去活来不可!吕玉麟暗暗发誓。这么一想,心情大好,满脑中全想像着凤三如何卑躬屈膝、跪地哀哀求饶的情景。想到极高兴处,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他连忙掩住嘴巴,朝凤三瞄去。刚才他那一笑,凤三恍若未闻,眼皮抬也不抬,他这才安下心。 骑了一天马,着实累得很了。吕玉麟只觉眼皮沉重,倚着庙中题字的大柱,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睡到半夜,吕玉麟是被一阵奇异的咕噜咕噜之声吵醒的。 揉揉双眼,窗棂外一轮将近全圆的月轮高悬在天,月光如银洒进庙中。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黑暗。 咕噜之声是从吕玉麟肚中发出来的。他的晚餐掉在离他一臂之地,两只灰溜溜的老鼠正在吱吱地大快朵颐享用着。看到那两只老鼠,吕玉麟眼明手快,及时用双手堵住了嘴,才不致尖叫出声。 好恶心!他嫌恶地撇开脸,不去看那两只老鼠抢食他的烧饼。 饿火中烧,怎么也睡不着。转头看他的“仇人”仍维持着盘坐的姿势端坐不动。他倒好,吃饱喝足,像一尊神像般四平八稳坐在供桌上。 吕玉麟在肚中大骂不休,嘴巴无声地开开闭闭。浑帐东西,早日升天去吧! 他枯坐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凤三显然已经熟睡,马儿就在门外,他偷偷把马儿牵走,人两足,马四腿,他就不信凤三神功盖世,追得到他?愈想愈是得意。他极慢极慢地攀着柱子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眼角不住扫向凤三所在之处,生怕他突然醒来。 跨出门槛,仍然不敢放松,马儿见他鬼鬼崇崇、躲躲藏藏,摇着如扫帚般的毛尾巴,似乎在问:你在做什么?吕玉麟将一根手指竖在嘴唇之前,对着马儿嘘了一声,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量说:“别吵醒你家主人。” 解开绑在树干上的绳子,极幸运的,这匹毛皮黑亮的骏马竟然乖乖地随吕玉麟而行。天助我也!吕玉麟心想:连你的马也要跟我走,可见你平日待它多刻薄。 拉着马走出一段,他想凤三已不会发觉。这时紧张感一消逝,全身的酸痛突然涌了上来,两腿发软,站也站不住。 “好马儿,让我骑一下。”他和马打好商量,左足踏上马镫,要跳上背去。 但是他肌肉酸疼,略一用力,就两腿抖个不停,哪里爬得上去?奋战了许久,吃奶的力气也用上了,仍然爬不上去,整个人挂在马体一侧,累得汗水直流。 吕玉麟累得直喘气,说什么也得爬上马背。以他的脚程,只要凤三醒来发现,不消片刻准被他追上。上次他逃跑,狠狠咬了凤三一口。这次又偷了他的马,要是被他抓住,吕玉麟不敢想像会遭到什么样可怕的对待。 好容易爬上马背,吕玉麟甚是得意,学着凤三御马的架势,口中轻喝:“驾!驾!”他看凤三做来容易,便也依样画葫芦一番。 不知是他叫的方式不对,还是马儿认主?吕玉麟呼喝半天,胯下黑马动也不动,百无聊赖地挥舞着尾巴,把他气个半死。 “怎么会这样?”他再试着喝斥几声,马儿开始移动脚步,吕玉麟露出欣悦的笑容,赞道:“这才乖——”马儿慢跑几步之后,突然狂奔起来。 这突来惊变,吓得吕玉麟魂不附体,紧紧抱住马脖子,不敢松手。他以往只在家院中骑过小马,仆佣怕他摔伤,恐受责罚,因此不敢让他骑大马,只拣脾性温良的让他乘坐。 凤三这一匹马,是万中选一的千里宝马,生性最爱驰骋;它见吕玉麟一直呼喝,以为授意它快跑,正合心意,于是不顾一切跑了起来。 “妈呀!”风声啸急,几次颠得快掉下来,这一摔下来怕不跌得头破血流?死命勒住马脖子,尖声大叫:“救命啊!救命啊!”正当深夜,又是杳无人烟的荒郊野外,谁听得到他高声呼救?行到道中有一土坑,黑马一跃而起,避开土坑。吕玉麟重重一震,双手再也抓不牢,整个人摔到地上,昏了过去。黑马奔出一阵后停下脚步回来,绕着他打转。 不多时,从吕玉麟来时路奔来了一条迅如风雷的黑影子,黑马欢声长嘶,抛下吕玉麟迎了上去。 “黑龙,人呢?”来人是凤三,他拍拍黑马颈背。吕玉麟盗马、逃跑,一切行动都落在他眼中,他悄悄跟在后头,不动声色,就是要看吕玉麟又要弄出什么花样。当他看见吕玉麟使尽全身力气,仍攀不上黑龙背上时,差点笑出声来。 不料吕玉麟骑上马后,黑龙突然狂奔起来,凤三连忙急起直追。他深知黑龙一旦兴起,不到过瘾绝不罢休。吕玉麟不善骑马,若有个闪失,叫他怎对得起吕大人殷殷托付?只见吕玉麟躺在路边,双眼紧闭,脸上擦伤不少,像是死了。急忙飞过去,蹲了下来,伸手一探,幸好,尚有气息。 吁了一口气,凤三略一沉吟,吕玉麟三番四次想要逃走,委实增添他不少麻烦。他尚有要事待办,不能带着吕玉麟碍事。 眼睛一亮,已有计算。俯身抱起昏迷不醒的吕玉麟,将他放上马背,跟着跃上,驾马往南而行。 第二章江湖儿女 疼!疼死了! 吕玉麟悠悠醒转,第一个感觉是全身无处不疼,疼得他每一块肌肉都像不是自己的,忍不住呻吟出声。 “啊!你醒了?”一个娇软的少女声音喜道。 缓缓睁眼,只见顶上是富丽的绣帐,身下是软绵绵的暖褥,身上盖着一件香喷喷的罗被;一个圆脸少女坐在床沿,正俯身下看,甜甜一笑,模样极为讨喜。 这是什么地方?莫非他已死了,此地是瑶池仙境?吕玉麟问:“这是那里?”声音粗哑。他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唇干舌燥。“水——我要喝水” 圆脸少女扭腰起身,笑说:“我去倒水来。”走到檀木桌边,斟了一杯茶,袅娜地走回来。姿势甚美,但和他在家中见惯的婢女侍妇又有不同,特别撩人遐思。 她扶起他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就着她的手喝茶:“来。”不避男女之嫌。 吕玉麟从小让妇人服侍惯了,并不以为有何不妥。在她白晰如脂的手中喝完茶,喉咙大感舒畅,说:“谢谢你。” “不用客气。”扶他重新躺好,替他掖好被子。 将杯子放回茶盘中,少女回到床沿坐下。 吕玉麟有满腹疑问,不吐不快:“姐姐,请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儿?”他只记得从马背上摔下来,之后怎么了?“这儿是金缕阁。你差点儿没了小命知不知道?谁不知道那匹黑龙最欺生,偏你这不要命的要同它搏一搏。它是畜生,哪管人的死活?幸亏你鸿福齐天,只受了点伤,否则你现在老早去向阎王爷报到了。”少女噼哩啪啦一阵数落,声音清脆婉转,如珠落玉盘。 吕玉麟哑口无言。 少女见他傻愣愣的呆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吉祥,跟吕公子这么没大没小?”珠帘分处,一名盛装丽人翩然来到,袭来一阵香风。 吉祥连忙跳下床来,屈身蹲下,笑意全失,诚惶诚恐地请安:“二娘!”看来她很畏惧这位丽人。 二娘长得极为艳丽,是叫人一见难忘的天生尤物。云髻高耸,蝉翼薄纱下的银红肚兜,更显得身材凹凸有致。看得吕玉麟傻了眼。 二娘看这少年居然也为自己所迷,不由得微微一笑。走到床前,伸出如藕般腴白美的皓腕,纤纤五指轻轻搭在吕玉麟手背上说:“怎么样?好些了吗?” “好好些了。”他心不由主地答道。凑得近了,更觉二娘长得令人惊心动魄。一个微笑、一个眼神的流转,流露出慑人心魄的妖治风韵。 “好些就好,你尽管在这住下,安心养伤。缺什么叫吉祥去办,不用客气,就当这儿是自己家。”二娘拍拍他的手,如抚慰一个小弟弟,给他一个慈爱的微笑。“凤三将你交代给我,我得把你完完整整地还给他。” 吕玉麟心中恍恍惚惚,原来终究没能逃出凤三手心,这金缕阁看来也是他的“地盘” 睡了这么多时辰,二娘心想他该是饿了,便吩咐厨子备上饭菜。 菜色不多,却很精致。吕玉麟接过二娘亲手盛的粳米粥,唏哩呼噜放开胃口大嚼特嚼,吃过三碗,打了一个饱嗝。“真好吃,好饱。” 看他吃得香甜,二娘笑了。“喜欢吃就好,我还怕不合你胃口呢!你是王公贵臣子弟,什么好吃的没尝过?金缕阁这种粗食,只是填饱肚子罢了。” 吕玉麟想起了父母亲,脸色突然黯淡下来。“我爹娘现在生死不知,而我却在这儿受你们设宴款待。我——我还算是人吗?禽兽比我还知道报答亲恩。”愈想愈是羞愧,左手一抬,重重打了自己一耳光,淌泪骂道:“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二娘花容失色,忙拉住他的手,阻止他自虐。“你这是干什么?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快别如此。吕大人受奸人所陷害,相信不久,上天会还他一个清白。万一吕大人出来了,见你不体亲心,伤害自己,不知该有多伤心你若真为了吕大人好,更该好好养好自己的身子,要报仇、要孝亲,都得靠你这个独根。” 她的话句句在理,打入吕玉麟心坎中,手背把泪水一抹,挺起胸膛说:“姐姐说的是,吕家只剩我一人逃出生天,我再不振作,就真的是半点希望也没有了。” “这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呢!”二娘称赞。 陪着他说了一会儿话,门外有人在唤二娘。二娘应声来了,转脸对吕玉麟说:“好兄弟,你现在的身份不比寻常,没事不要出房去,吩咐吉祥做就是了。金缕阁龙蛇混杂,你又美得像朵花儿似的,万一惹来麻烦那就糟了。一切听姐姐的话,暂时忍耐好吗?” 她的话如含有魔力,叫人不得不从。二娘纤纤站起身,手持团扇,蛇腰扭了出去。 吉祥明显松了一口气,但也不再像先前和他谈笑无忌。 吕玉麟一事在心,向她探问:“吉祥姐姐,凤三呢?” 吉祥摇了摇头。“不知道,他带你来金缕阁之后,说有事要办,请二娘照顾你,就骑着马走了。” 他上哪儿去?吕玉麟躺在枕上,想起凤三可恶的行径,一阵气、一阵咒,不知不觉沉入睡梦之中。 深夜时分,大理寺屋顶上一条黑影飞窜。只见他行动迅速,潜伏在屋瓦之上,觑准卫兵交班时机,借由两队错开相背之时,悄悄地跃下屋子,闪进大理寺禁押重犯的铁心院中,隐身在树身之后。 这人正是凤三。他将吕玉麟安顿好之后,暂无后顾之忧,便单枪匹马准备上大理寺劫狱。 他探知吕邵农已被下狱关在铁心院中,便仗着艺高人胆大,一身夜行劲装,便要来救吕邵农出牢。 上次他要先带吕玉麟离去,不得不暂听从吕邵农的话。这次无论吕邵农说什么,凤三也要硬架着他离去。 为一个无能刚愎的昏君殉节,徒然浪费自己宝贵的生命。吕邵农虽是他凤家的大恩人、活菩萨,这一点他却大大不以为然。 此行凤三只先来探明路径方位,他只身一人要救出吕邵农两人,有窒碍难行之处。若硬闯救人不成,打草惊蛇,看管得更加严密,反而加速其死。他隐在树后,见铁心院守门卫兵接班完毕,暂时不会有人再来,曲曲折折掩到卫兵身后,出其不意点其昏穴,让他们靠在墙上。推门入内,当中一条青石路,路尽头铁栅森森,看来就是关禁犯人的地方。 院中有卫兵来回巡逻,幸好他见快,又是一身黑衣,迅速闪入暗里。正巧有人要从院内出来,栅门半开,迎面一个牢官和那人攀谈起来。凤三见机不可失,从另一边闪入栅内。 铁心院是青龙王朝关禁重大要犯的大牢。自开国以来,不知有多少乱臣贼子在此伏诛;其中也不乏那无辜蒙冤的赤胆忠臣。因此戾气特重,常人一踏进这里,没有不吓得魂飞胆战的。 一间间牢房寻去,牢中的人个个瘦骨嶙峋、伤痕累累,两眼空洞地看着凤三这张陌生的脸孔。什么是人间地狱?铁心院就是。 右首尽头最后一间牢房传来一声喊叫:“凤贤侄。” 定眼一看,正是吕邵农。凤三急忙抢上前去,隔着黑铁栅栏,两人互相凝视。凤三喊:“吕大人。”一见之下,一股怒火腾腾烧起。 只见吕邵农抓着铁栅的十指,肿烂得如十根萝卜,一条裤子上血迹斑斑,脸上、臂上有多处鞭伤、烙痕;才三、四日不见,灰发已然全白,一下子竟老了十多岁。 “他们对您做了什么?”凤三热血上冲,咬牙低吼道:“竟对您施用这等酷刑!这狗皇帝,我非杀了他不可!”倏地转身。 “贤侄!”孱弱无力的破碎声音中,含着无比的威严:“回来!” 凤三的脚步被拉扯住了,眼中怒火难熄,有深深地不解。“大人?” “身为臣子,绝不可有一丝忤逆背叛君上的念头。凤贤侄,你万万不可违背我的意思。”吕邵农双眼圆睁,声色俱厉地说。 凤三心中不以为然,嘴上不说。 “凤贤侄。”吕邵农气势软下,代之以柔情。“麟儿可好?” “大人放心,吕公子现在在一处安全的地方,没有性命之虞。” “那就好。”吕邵农满布皱纹的脸上浮起一丝欣慰的微笑。 “夫人呢?没跟您关在一处吗?” 吕邵农黯然低下头去,一滴眼泪无声落在尘土里。“她——去了。” 吕夫人身子本就不好,监牢阴暗潮湿,再加上惊吓、思子,酷刑逼供之下,支持不住,就这么过世了。 吕邵农和妻子三十多年来,始终不厌不离。早年他一介寒士,全凭妻子一双巧手,操持家务,才令他无后顾之忧专心下帷苦读,高中金榜。他感念妻子贤德,显达后并没有再纳新宠。夫妻感情数十年如一日。 如今因他之故,老妻病笔归天,心中伤痛难禁。但转念又想,她早走倒好,省得在这非人之处多受一时半刻的折磨,这算是她的福份了。 收拾起伤心,吕邵农强笑说:“此处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凤贤侄快走吧。麟儿就拜托你了,你就当他是你亲兄弟,有什么不懂的,你尽管教导他。”入了铁心院,没有活命之理,他这些话等于是遗言。 凤三不答,从怀中抽出一把亮晃晃的匕首,将门上铁链斩落。叮14簧,铁链断成数截,掉落在地。凤三踏进牢中。 “你——”吕邵农吃了一惊。 把匕首收回鞘中,放入怀里,凤三蹲下身,以背对着吕邵农。“大人,快上来。” “你想劫狱?”吕邵农低斥:“我不会跟你走。” 吕邵农顽固至斯,劝他恐怕多费唇舌。 忽然外头一阵喧哗。“咦?怎么有人倒在这里?一定有人闯了进来劫狱,大家四处搜搜!”脚步声接近。 “你快走!”已有人发觉凤三潜入铁心院,吕邵农急催促。 凤三见吕邵农这等惨状,断断不肯留他在铁心院,受那无穷无尽的苦罪。心想今日就是拼着一死,也非杀出重围,保吕邵农出去。 “得罪了!”凤三不由分说制住吕邵农穴道,将他负在背上,闯将出去。 “你快放下我,你背着我逃不出去的。”吕邵农喊。 凤三充耳不闻,在窄窄的走道上和卫兵相遇。他凝神闭气丢下一颗弹药,霎时烟雾弥漫,咳声此起彼落。 “贼子放烟幕弹!” “大家小心!别让贼人走了!” 喊声震天,但卫兵们已阵脚大乱。凤三一闯出大牢,门外卫兵更多。见凤三背着吕邵农出来,纷纷大喊。“有人劫囚犯!” “大家围上来,别叫乱贼跑了!” 凤三冷笑一声。“谁不要命的,尽管上来。”又是丢下一颗烟幕弹,认清方位,跃上屋瓦,逃出铁心院。 这一番骚动已惊动大理寺上下,大理寺司上官伯达御下最严,稍有过错,便重加责罚,绝不宽贷。得知走了要犯,人人莫不惊惶怵惕,急急要追捕,生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劫囚犯的人身手矫健异常,负责警卫之职的虎贲队队长见情形不妙,忙调集弓箭手来。“预备!射!”绝不能让两人活着离开。一声令下,矢箭如雨点般朝凤三二人射来。凤三背着吕邵农向上一跃,避过了第一波攻击。 虎贲队长下令再射,凤三只觉右腿上一痛,中箭了。 凤三当真勇悍,眉也不皱,青锋剑所到之处,便有一人中伤倒地。他依恃着一股强勇,冲出一条血路,奔出大理寺外,一声呼啸,黑龙从藏身处窜了出来。他反臂扶着吕邵农,跃上马背。“马儿,快跑!” 黑龙和主人心意相通,知道情势危急,不敢懈怠,全力向前奔驰。 背后追兵喊声连连,却随着黑龙奔出之速而逐渐模糊,最后听不见了。 黑龙载着凤、吕二人,一连跑了十余里,凤三忖度大理寺等应该追不上了,便收紧缰绳,喝道:“停!停!” 这匹神驹收放自如,立刻停下急驰的脚步。 “吕大人,我们安全了。”忽觉手上一片湿黏,就着稀微的月光一瞧,赫然是血。凤三一惊,转头一看,吕邵农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他半扭身,双臂扶持吕邵农,双双跃下马来。吕邵农背上插着两支箭,凤三手上的血是他的。 “吕大人,振作点。”箭头有倒钩,凤三不敢轻举妄动,怕一拔箭反而叫他立时送命。 吕邵农惨然一笑:“我命数如此,天意不可违背。凤贤侄,你枉用心机,还累得你受伤,老夫真是过意不去。” 凤三忿然无语。难道这真是天意?好不容易逃出大理寺,吕邵农却中箭,命在旦夕。 “皇上身边都是不学无术的小人,一些忠心的臣子要见皇上一面都不能够,皇上年轻好玩,不知道百姓生活已贫困到什么地步,北方库什克族又对我朝的富庶之地虎视眈眈,我怕青龙王朝要毁在这班只知奉承皇上、以保荣华富贵的人手里了——”呼吸愈来愈短促,吕邵农命如风中残灯,但依然念念不忘军国大事。“凤贤侄,以你的身手,是本朝不可多见的勇将。世事多是如此,不如意十常八九,有材的沉沦下尘,忠心的反被谤诬”突然一口气上不来,不再动弹,两眼尚瞪视天空。 “吕大人?”凤三一探鼻息,呼吸已停。吕邵农悲愤抑郁之情还留在大睁的眼。凤三盖上吕邵农的眼皮,放倒他的尸身,恭恭敬敬朝他拜了几拜,沉声道:“吕大人,您安心地去吧。” 就地挖了土坑,将吕邵农尸身埋在一棵白杨树下。坟丘之前,立了一颗大石为记。 合掌拜了三拜,跪在坟前,凤三对天立誓:“吕大人,您含冤而死,三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报这不共戴天之仇,为您洗刷冤屈。如违誓言,有如此箭!”掏出匕首,往那支还留在小腿上的箭身斩去。 他将半截箭身使劲往草丛里一丢,跛着右腿上马而去,不再回头。 金二娘款摆柳腰,轻移莲步,回房要修饰一下被寻芳客毛手毛脚而弄乱的仪容。 才一进门,就被角落里的不速之客吓了一大跳,拍着胸口嗔道:“怎么不出声,差点被你吓掉了魂。” “真的?”那男子从角落里走出,一脸轻薄地笑道:“我瞧瞧。”伸手要探她胸前,测测心跳是否加速。 金二娘一团扇挡住了男子的手,以似亲昵似撒娇却严守界限的语气说:“燕七,老豆腐你也要吃。” 燕七笑了笑,伸出的手顺势往上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金缕阁的金二娘艳名满天下,谁敢说你老?这光滑水嫩、吹弹可破的肌肤,比十八岁的少女还娇滴滴。” “算你会说话。”笑着扭身避开燕七的亲近。 在风月场打滚多年,金二娘惯会应付各式各样的男人,无论是浮滑浪子、巨商俗流、痴情男儿,她袖底有使不尽的招数。 燕七心中一叹,仍是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懒洋洋地道:“近来好吗?” “还不是老样子。龙老大叫你来,有事?” “没事。我办事经过,顺便过来看看你。”从腰间摸出一件东西,递到金二娘眼前。“送你的,喜不喜欢?” 那是一根金钗,通体是一只迎风展翅的凤凰,嘴里衔着一颗珍珠,手工精细,造型奇特。金二娘一见就爱上这根金钗,接了过来,走到铜镜前比来比去。 “多谢你啦。”金二娘在镜前比划半天,终于选定位置,插在鬓黑黝亮的云鬓上。 燕七正要开口,突然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来人推开房门,闪了进来。 “什么人?”仔细一看,是凤三。金二娘一改戒备的神色,换上关心热切的表情。“你回来了?”这细微的变化落入燕七眼中,心里极不是滋味。凤三脸色苍白,额上冒着冷汗,嘴唇都发白了。 金二娘吓了一跳,问:“你怎么了?” “有没有火和烈酒?我要把箭挖出来。” 她这才看见他右腿一跛一跛,花容失色地忙扶他坐到床上,走到房间外厢喊:“如意,拿汾酒来,顺便生一盆火端进来。” 这时凤三才瞧见燕七坐在椅子上,便说:“你也来了。” “是啊。”燕七皮笑肉不笑。 怎么两人的待遇就差那么多?他做好做歹,才博得美人一笑;而金二娘一见凤三,又是扶,又是不避嫌地让他坐在自己床上,万分紧张地担忧他的箭伤。若能让她这般待己,就是让箭在身上刺个十几个窟窿他也甘愿。 不一会儿酒和火盆送来了,金二娘不愿让外人见到燕七和凤三,遣退丫环,自己捧了进来,放在床脚。 “你——你要做什么?”金二娘见凤三撕开裤脚,露出一截带箭流血的小腿,不由得发怯。 “把箭取出来。”他说得好像这是一件吃饭穿衣的小事,拿起酒瓶,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喷在匕首上头,拿到火上去烤。 见烤得差不多了,凤三随手取了床头一条布巾,咬在口中,刀锋豁开箭头附近的肌肉,鲜血汩汩流下小腿,染红了床褥。 凤三虽不吭声,但从他的表情也知道疼痛异常。 金二娘避开视线,不敢再看,这一切像割在她身上似的难受。 转头看见坐在一旁浑若无事的燕七,她心疼凤三中箭受苦,把气全发到燕七头上。“你傻傻坐在那儿干嘛?还不过来帮忙!” 受了心上人责骂,燕七不情愿地走了过去,接过凤三手上的刀,坐在他对面,说:“有点疼,你忍忍。” 手法如风,燕七极快的速度切开伤口,小心翼翼拖出含有倒钩的箭头,抛在桌上。点了穴道,使血不致流失太快。转头问看得脸色发白的金二娘:“咱们生肌愈合的金创药,有没有?” “有,有。”她取了来,手微打抖,药粉一半撒在伤口上,一半撒在床上。 “你是女人,挑花刺绣最行,缝伤口你来。”燕七嫉妒心作祟,故意丢下这个难题给她。 她呆了一呆。“我——”叫她在凤三身上动针动刀,光想到脚就发软。她面露一丝怯生生的情态。“我不行——” 杀人不眨眼的金二娘不敢替人缝伤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本想讥她句,终究叹了一口气。“我来。” 金二娘如获大赦,取了针线来。燕七手起针落,毫不停顿,熟练地将割得肉绽淋漓的伤口缝合起来。 “多谢。”自始至终,凤三哼也不哼一声;虽是情敌,燕七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硬气。 “不用客气,分所应为。”转脸想对金二娘说几句邀功的俏皮话,见金二娘全神贯注在凤三身上,哪去理会他。 “还疼不疼?要不要喝点水?”又是递手巾,又是递水,把燕七冷落在一旁。 何苦看他们这副亲热状?燕七脸一沉,没好气地走开去。 凤三抱歉地说:“真对不住,弄脏了你的床。” “不要紧,你的伤比较重要。”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凤三浑然未觉金二娘一缕情丝系在自己身上。他和金二娘、燕七同属从云堂,素来把金二娘当作堂中的一份子而已,别无他想。 凤三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二娘,那小子没给你惹麻烦吧?” 金二娘微笑。“他像只小猴子,老坐不住,关在房里老嫌闷,一直嚷着要去找他爹娘。我好说歹说,才哄得他住下。” “你们在说谁?”燕七好奇地问。 “是我恩人的儿子。”凤三答。 “你不该带外人到二娘这儿,这会泄漏从云堂的分据点。”燕七不太高兴。 “那孩子什么都不懂。”金二娘忙打圆场:“不要紧。” 见金二娘为凤三说,燕七心里更是大大拈酸。“三哥忘了规矩,你比他年长怎不知提醒三哥一声?龙老大订立的堂规,你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故意提及两人年龄差距,暗喻两人不相配。 金二娘俏脸先是一绷,气燕七提到她最介怀的事情上头;跟着想到堂规之严,不由得心头打了一个冷颤。自己只顾讨凤三的好,却没顾虑到是否会因此触犯堂规,惹来杀身之祸。私漏基地所在,只有死罪一条。 凤三下地来,出声解决了僵局:“七弟说的是。我因为有事要办,不便带着他,所以才暂托二姐帮我看顾。却没想到这样做却触犯了堂规。现在我事情已经办妥,明天一早我就带他离去。” “你要走了?”金二娘心中惶惶然没个安稳。才见着了面,他又要走了。她盼了多久才盼到他来啊。 “二姐,谢谢你的帮忙。”凤三一揖。“他在哪间房?”金二娘多想留他下来,只是燕七在旁边注视,她实在开不了口。一腔情思,无处倾诉。满腹委屈还不敢表露出来,低声说:“你跟我来。” 两人才走到吕玉麟房门前,门突然被打开来,吉祥气急败坏地跑出来,见金二娘和凤三一同前来,更是吓得脸色发白。 “干什么这么慌慌张张?”金二娘蹙起眉。 吉祥结结巴巴地说:“吕吕公子他他不见了。” “什么?”金二娘竖起柳眉,斥道:“你怎么看人的?四处找过没有?” “找找过了,就是没看见。”小丫环吓得快哭出来。 “你这笨手笨脚的丫头!叫你看个这么大的人也看不住。”金二娘骂道。 “骂她也无济于事,人都走了。”凤三倒还沉得住气。“几时不见的?” “下午还见他在房里睡觉。”吉祥带着哭音答。 现在是二更,以吕玉麟的脚程,他走也走不远。 “二姐,我得动身去找他了,告辞了。”说着就要走。 “你——你要走了?”怒气一下烟收云散,继之恋恋不舍。 “后会有期。”双手一拱,隐身于黑暗。 怅望凤三消失的尽处,金二娘黯然俯下头,廊上通明的烛火,将她孤寂的身影映在地上,只见影子头上的金凤钗摇曳生姿。 凤三猜测,吕玉麟要回京城,一定朝北走,于是骑着黑龙往北追去。 吕玉麟不认得路,只有向人询问,这么一来,曲折无人烟的路径不必考虑,只走通衢大道。 行了许久,一路上没有发现吕玉麟的人影。凤三心想这小子真会跑!待找着了他,非给他一顿苦头吃不可。 忽见一栋山庄就在眼前,会不会他到山庄借宿过夜?于是凤三下马,上前敲门。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脚步声,呀的一声,大门打开,一个青衣仆佣打扮的四、五十岁左右男子出来应门。“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对不起,打扰庄家。”凤三说:“因为贪着赶路,错过宿头。不知道贵庄方不方便让我借宿一宿?” 中年男子打量凤三一眼。在路上,凤三已换下夜行黑衣,打扮成普通百姓的装束,以免引人注目。他见凤三面目英俊,看来不像坏人,于是说:“进来吧。” 中年男子见凤三还带着一匹马,便叫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牵到马廊去喂草、喂水。他领着凤三穿过长廊,来到后院西厢,推开一间房门。“你今晚就在这间客房休息吧。待会儿我叫厨房弄点东西或热汤来,你吃饱了好安歇。” 看来这庄家极为好客,凤三问:“请问大叔,今天有没有一个十六、七岁左右的年轻人来借宿?大约这么高,长得很秀气。”他比划了一下。 “没有。”答完,中年男子回去守更了。 看来吕玉麟没有到此,多想无益,现在也无处找他去,只有先休息一宿,明天再作打算。 隔天早上,凤三整顿装束完毕,打算向主人告辞离去。 出了房间,只见上下人等各各忙碌,一时也不知道该向谁问。这主人家不知有什么事,看来不要再增添主人麻烦。于是喊住了一个路过的仆佣:“这位大哥,我昨晚借宿在此,现在要走了。我骑了一匹马来,不知贵府的马房在哪?” 那人看了他一眼,转头喊:“四喜,带客人去马房牵马去,客人要走了。” 那叫四喜的应声而来,领凤三到马房去,有几个人正在为马匹刷毛梳理,整鞍上辔。有人要出门吧?凤三向四喜道过谢,牵出黑龙,正要离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跟着是一个清脆熟悉的声音:“我们能不能快点上路?我很急呢!” 凤三转头一看,和来人迎面对上视线,两人都呆了一呆。凤三所见到的,是一个淡绿衣衫、楚楚如花的少女;但那眼鼻、那嘴唇,那惊愕傻怔的表情,说什么他都不会认错,正是他马不停蹄、连夜追赶的吕玉麟。 他怎么会是这副打扮?这少女正是吕玉麟所扮。他和凤三一照面,吓得整个人都呆了。怎怎么会是他?原来吕玉麟心中挂念父母安危,无法在金缕阁安心住下,只想奔回京城一探消息。但金二娘施以柔情羁绊,几次他都被她劝得无言以对。他想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决定偷偷溜掉一走了之。 金缕阁本是风月之所,女子最多,他偷了一套女子衣衫,准备打扮成女子混在里头,再找机会溜出去。 等吉祥来巡过他午歇之后,吕玉麟便赶紧从被窝里爬出来,换上藏在头下的衣衫。他不会梳女孩子的发式,只好把头发放下披垂两肩。 好容易等到上夜时分,金缕阁客人渐渐多了起来,趁着大家忙乱,他躲躲藏藏,终于离开了金缕阁。 这凤三好大的本事,他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战战兢兢的吕玉麟睁大双眼,碰上凤三,自己是别想逃出他的手掌心,他见识过凤三的本事。 “你——”凤三踏前一步,吕玉麟害怕地后退一步。 “玉姑娘。”说话的是个衣饰华贵的青年公子,跟着吕玉麟而来。 吕玉麟如遇救星,一个大步躲到青年公子身后。青年公子又是奇怪,又是暗喜,柔声问:“怎么了?” “没——没事。”连说话都不敢大声了。 凤三心中冷笑,上前一揖。“在下凤三,承蒙贵府收留一晚,不胜感激。” “不用客气。”那青年公子这才注意到凤三的存在,刚才他全心全意都放在吕玉麟身上。温雅斯文的他,举手投足间气派雍容舒徐。“在下姓魏,魏秋官。” “魏公子。”凤三注意的是躲在魏秋官身后的吕玉麟。“这位是?” 魏秋官温文一笑。“这位是我昨天结识的玉龄姑娘,我见她单身一人在路上走,很是危险,便请玉姑娘先到舍下歇宿。她和亲人走散了,急着想上京去寻亲,我正准备要陪她上路。” “喔——”拉了长长一声,是神秘难测的微笑。“魏公子古道热肠,义助软弱无依的女子,这样的人已不多见了。” 魏秋官面上一红,略略腼腆。“谬赞了。” “正好,我也打算上京去。”凤三说:“如果不嫌弃的话,不如结伴同行,魏公子以为如何?” 吕玉麟急忙从魏秋官背后露出头,大声说:“不行——” 两人齐齐望住他,一个是好整以暇,一个却是不明所以。“玉姑娘?” 吕玉麟被两人目光看得不知所措,期期艾艾说:“嗯我是怎么好再麻烦这位大哥,玉龄担当不起。” 听她之意,竟是只要魏秋官一人护送上京就好,有视他为自己人的意思。魏秋官不由得喜上眉梢。 昨夜道上乍见玉龄的娇容花貌,从未见过这般可人的芳卿,魏秋官登时对她一见钟情。却又好奇她孤身一个女子夜中赶路,寻常良家妇女是不会这么做的。但看她的模样神情,又不像是烟视媚行的风尘女子。 吕玉麟心想自己已成了通缉的要犯,不敢透露真实姓名,既然魏秋官误认为自己是女孩子,何不就假充下去?到了京城,也好探听父母的消息。谁会怀疑一个女子会是吕邵农的儿子呢?于是做出不胜悲戚的表情,把府中小厮从坊间买来偷偷呈献给他的记啊传的,极快地在脑中转了一遍,编出一个落难孤女寻亲的故事,把自己说得不幸之至。想想“吕”这个姓氏的忌讳,于是以名代姓,自称姓玉名龄。 魏秋官不疑有他,对吕玉麟倾心之余更是大起怜惜。一个孤身的美貌少女最易激起青年男子的保护欲,马上邀请吕玉麟回魏家先休息一晚。吕玉麟正愁今晚没地方安歇,肚子又饿得前胸贴后背,哪有不答应的道理?欢欢喜喜坐上魏秋官的青棚马车,回到魏家。 吃饱喝足。灯前细看,更觉得她娇美如花,说不出的动人;举止虽然粗鲁了点,但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魏秋官反而觉得他率真纯朴,毫不矫情,比起那些故作娇弱、扭扭捏捏的大家闺秀要可爱多了。 魏秋官愈想愈是舍不得和他就此分离,也担心他一路上京,会招来不肖子弟的觑觎。自告奋勇,要护送他上京。 吕玉麟也正担心自己身无分文,如何能走到京城?魏秋官这么热心助己,他自然是感激不已,满口答应。却不知魏秋官已喜欢上男扮女装的自己。 “怎么说是麻烦?”凤三抢在前头,不让魏秋官有拒绝的机会。“我也要上京城,难得大家有缘相遇,一起走有个伴。说句自大的话,在下懂些拳脚功夫,路上若有什么不平之事,我可以略效绵薄之力。除非‘玉姑娘’嫌我不配和你们同行。”睨了吕玉麟一眼。 “怎么会?”出身富家,魏秋官却没有一身骄气,忙说:“凤兄请勿多心,玉姑娘绝无此意,她只是不好意思让凤兄因她的事而耽搁行程。”他自以为是地为吕玉麟辩解。 “我不急。玉姑娘要找人,我也是。刚见到玉姑娘,倒是把我吓了一跳,长得好像我要找的那人,不过我立刻知道认错了。” 这话引起魏秋官的注意,世上有另一个和玉龄长得极为肖似的姑娘吗?在他心中,她是独一无二的。 吕玉麟紧张得手心冒汗。完了!完了!原来他一开始就认出他来了。 “那你怎么知道认错了?”魏秋官问。 凤三笑笑,眼光有意无意在吕玉麟脸上掠过。吕玉麟一颗心快从胸口蹦出来。 “我要找的人,是个少年。”他说。原来他没看出来!吕玉麟大为庆幸,心脏还在剧烈跳动着呢。看来扮女装是正确的选择,精明如凤三也认不出他是吕玉麟,别人更不用说了。 哼哼!吕玉麟心想:叫你找一辈子吧。就算你地皮翻起三寸,找到变成了白发公公,你也休想找到“吕玉麟”! “不过真凑巧。”凤三又说话了:“我要找的人也叫玉麟,魏公子,你说世上真有这么多巧合的事。不仅人长得像,名字也相似,要不是我知道那少年是独生子,我还真怀疑玉姑娘是他嫡亲姐妹哩。” “天下无奇不有,长得像的人也是有的。”魏秋官微笑。“经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见见你所说那个少年,看看他是否和玉姑娘很相似。”转头对吕玉麟说:“说不定他是你的亲戚呢。” 吕玉麟笑得很勉强。“谁知道呢?”在肚中大骂凤三。 魏秋官既同意凤三一同上京,吕玉麟虽然百般不愿,也只能勉强答应。值得安慰的是,凤三并不知道他就是吕玉麟。好在京城不远,几天的路程就到了,到时候分道扬镳,他能拿自己奈何。让他去找那个见鬼的“吕玉麟”去吧! 第三章假凤虚凰 一路上,魏秋官对吕玉麟照顾得无微不至,凡事替他准备得十分周全。 吕玉麟是从小受人服侍惯了的,也不以为有什么不妥。虽是在外,倒像还在家中做大少爷的日子,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如果说有唯一不合心意的地方,就是凤三这个无时不在身边的讨厌鬼。 有时迎上他的眼光,他总是一副要笑不笑的鬼样,看了就令人有气。尤其他深不可测的眼神,仿佛看出了什么秘密而隐藏不说,吕玉麟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忐忑难安。 可是魏秋官和凤三两人却很合得来,或者该说魏秋官佩服凤三。 他们上京的第一天路上,不幸被凤三料中,就来了一伙强盗拦路打劫。魏秋官和吕玉麟都是绣花枕头,平常虽有练过功夫,那也仅只是强身而已,真一遇上硬碰硬的场面,只有给人当沙包的份。吓得缩在马车内,不敢出来。 忽见凤三从马上一跃而起,冲入贼群之中。不过一眨眼工夫,还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众匪徒伤的伤、逃的逃,全被风三的神威震慑住,哪里还敢动他们脑筋,打他们的主意?散得一干二净,唯恐凤三再追上。 待匪徒一走,魏秋官这才敢从马上下来,拉着凤三的手,不住地赞道:“凤兄,了不起,了不起。” 魏秋官虽然胆怯,却不失为是个至诚君子。这一点让凤三很是欣赏,起先看不起他是庸懦无能的富家子弟,这时想法已变,倒认为他值得一交。 魏秋官本来担心,匪徒来袭,自己吓得躲在马车内,没有一丝英雄气概,会让玉龄瞧不起。尤其凤三以一身绝技震退群匪,又兼英俊挺拔,哪个怀春少女不会对这样的男子倾倒恋慕。一比之下,自己更是大大不如。 但这位“玉姑娘”的眼光和常人大大不同,凤三愈是英雄盖世,她愈是脸色不佳,好像他出手伤人,是什么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事情。明明是行抢的强盗不对,在她口中,保护己方的凤三反成了无血无泪、泯灭人性的大恶人;对方来抢劫,必是有他的苦衷,凤三辣手伤人,那些人的家眷见了不知要有多伤心 凤三笑笑不理会,只管骑他的马。夹在心上人和好兄弟中间的魏秋官可苦了,他为凤三叫屈,却又不敢得罪吕玉麟,左右为难。 到了京城,在客栈歇脚后,吕玉麟迫不及待想出去探听父母消息。有了前车之鉴,魏秋官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单身出去,坚持要同行。这可急坏了吕玉麟,他怎好在魏秋官面前向人打听吕邵农的事?可又不能拒绝他。 吕玉麟急中生智,假装身子不舒服,不能出门,可是又急着要早些见到亲人,于是随便编了一个地址人名,要魏秋官代他去找。 魏秋官为了佳人,刀山火海也敢去,何况只是寻人这等小事?虽然担心玉龄身体不适,但在他软语相求下,还是勉为其难地去了。 魏秋官前脚刚走,吕玉麟后脚就溜出客栈,每走一程就不时回头看看,有没有人发现他的行踪。 凤三一到客栈,说要找那个“吕玉麟”便自行离去了。想到这里,吕玉麟忍不住笑出声来,凤三不知道这些天和他大眼瞪小眼的“玉龄”就是他一直在找的吕玉麟。他上哪儿找“他”去? 在街上踅了几条路,他不知该如何向人探听吕邵农的消息。要是有人问起他为何关心吕邵农的事情,他该怎么回答才不会令人怀疑他们有关系? 想来想去,没有一个好法子,脑中一片混乱。他气自己无用,都已经到京城了,连打探消息都不会,要怎样搭救爹娘? 走在路上,行人对这个貌美纤纤的少女,不免投来惊艳的眼光。吕玉心中有鬼,以为众人怀疑他的身份,却不知是自己出众的容貌所致。 来来回回走得脚也酸了,仍然一无所获,于是在路边一座小摊头坐下,叫了一碗豆腐脑来吃。吃到一半,忽闻隔壁的座头有人说:“唉!真可怜,吕大人全被处决了。” 吕玉麟脑中轰的一声,整个背脊如同浸在冰水当中,手中一碗豆腐脑有一半撒在桌上。 另一人立刻嘘了一声,压低声音:“小声点,你不要命了?这种事好在嘴边提的吗?” 先前说的人也发现自己不该这么不谨慎,但又有话不吐不快,也压低声音:“我知道。可是我为吕大人不平啊!他可是咱们李朝开国以来难得一见的清官、好官。说他会勾结外人,图谋造反,打死我也不信!” “你不信又如何?你又不是皇帝!我也相信吕大人绝不会造反,可是皇帝不信啊!他听了那些小人的话,把吕大人打入铁心院,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吕家上上下下全都处死,真惨啊,你就没看见,连吕大人那些兄弟姐妹、妻族亲戚等等,也一古脑儿全抓到东市口杀了个一干二净。” 哐啷一声,一只陶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老板走过来一看,见吕玉麟脸色惨白,吓了一大跳。“姑娘,你没事吧?”该不会是豆腐脑有什么问题吧? “没——没事。老板,这碗我会赔你。”他神色不甚自然地说。 那谈论中的两人转过头来,看看并无异况,又继续话题:“这上百条人命,不知要算在哪个人的头上,造孽喔!” 吕玉麟脑中嗡嗡作响,神魂早不知已飞到何处了。一股既酸又苦的感觉直上心脾。 “不过,听说吕大人被人劫出大理寺,下落不明,真是老天有眼。”那人庆幸地说。 闻言,吕玉麟从长条椅上跳起来,冲向那人,把两人吓了一跳。这个女孩子怎么回事?“你说吕大人被救走,是真的吗?”他也不顾人来人往,激动地大声问。 那两人以为吕玉麟神智不正常,被他一喝,不少人都朝这边看来,害怕惹上麻烦,把茶资往桌上一放,喊一声:“钱放在桌上了。”快快起身走了。 “等等,你还没告诉我——”吕玉麟急想确知真相,要去追他们。但他不习惯穿女装,被裙子一绊,跌倒在地。再撑起身子时,那两人已不见影踪。全家被斩——这个惊人的消息,令吕玉麟头上发昏,四肢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坐在地上爬不起来。 死了!死了!全部都死了。他吕氏一门何等冤屈?父亲一生都为朝廷君王奉献心力,到头来却换来个满门抄斩,这还有天理吗?愈想愈觉得造物不仁,心中悲忿莫名,流下了清泪两行。 一个弱质女子坐在路边哭泣,往来行人都把眼光投射过来。老板忙说:“姑娘,快起来,别弄脏了衣服。” “——谢谢。”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庞忽然闪过脑海,吕玉麟像在黑暗中见到一线曙光。凤三一定知道,问他去。 用手背抹去泪水,把铜板往老板手上一塞,提起裙子,转身跑回客栈。 “凤三!”登登登冲回客栈,店内的客人见女装的吕玉麟疯狂似的奔了进来,一进门就大喊个男人的名字,无不睁大了双眼。 直奔后院,还未到凤三的房间,整座后院扰扰嚷嚷回荡着吕玉麟的叫声:“凤三,你在哪里?” 用力推开凤三房间,冲了进去,只见凤三悠哉自在地躺在床上,两腿打直交叠,双手放在腹上,闭目养神。 三步并作两步,抢到榻前,吕玉麟双手抓着他的衣襟,用力摇撼,大叫:“你别睡了!给我起来!告诉我,我爹上哪儿去了?” 凤三缓缓睁开眼睛,不疾不徐地回说:“‘玉姑娘’,一个未出阁的闺女这样闯到大男人的房里,还抓着他不放,传出去不好听吧?” 吕玉麟哪里不知道他在戏弄他?心急心伤,什么耐心都没了。“你早知道我是吕玉麟,这样嘲笑我,你开心了吧?你笑够了就快点告诉我我爹的下落!”还抓着凤三不放。 今天早上,凤三假称有外出,其实他是先到外头等候,魏秋官被骗走之后,吕玉麟随即溜出客栈,打探消息。 之后吕玉麟像无头苍蝇在街上乱走,凤三跟在后头,以他的身手,自然不会让吕玉麟发觉。 小吃摊那一幕发生后,他知道吕玉麟必会回来找他,于是掉转回头。 “你先让我起来。” 吕玉麟依言松开了手。 凤三坐在床沿,吕玉麟又抓住了他的手臂,急迫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落实的消息。“我爹呢?” 瞅了吕玉麟一眼,不再故意戏耍他,凤三从头说起:“我把你送金缕阁后,自己到了大理寺,我本来只想先探探路,再救出吕大人、吕夫人。进里头,我只见到吕大人一人,吕夫人已经受不了严刑,先一步去了。” 吕玉麟虽知父母多半在劫难逃,仍是希望能从凤三口中听到好音。乍闻噩耗,心里好像被利刃刺了一刀。母亲对己百般慈爱,从来不忍用重言责备,连轻打他一下都不曾有。这样的父母,竟惨死在牢中,吕玉麟忍不住哭了出来。 “吕大人虽没死,不过离死也只一肩之隔;大理寺的那些人对吕大人用尽酷刑,我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背着吕大人逃出大理寺。不幸的事,吕大人中了箭,我们逃到外头之后,他就死了。” 砰的一声,吕玉麟往后摔倒在床,昏了过去。过了一会儿,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凤三坐在床尾平静地看着他。 吕玉麟对他这样无动于衷的冷血感到气愤不已,随手抓起一只竹枕往他摔去,凤三侧头避过,枕头掉在地上,滚到一边。 “你不是很行吗?连救个人你都办不到。你这个王八蛋,没用的笨蛋、蠢货!”吕玉麟把丧亲之痛迁怒归咎于凤三无能,两个拳头在凤三胸膛上死命地捶,要把全部的悲痛都发泄在他身上。 凤三皱起眉头,将他甩开,他又势如猛虎地扑了上来;如此数次,凤三被他无理的纠缠弄得火起,左手抓住他肩头,右手顺势开弓,夹头夹脑给了他两个清脆响亮的耳刮子。 他下手可不留情,吕玉麟雪白的脸颊霎时红肿了起来,但也被打醒了。 “你疯够了没有?”凤三冷冷地说:“吕大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提及吕邵农,吕玉麟忍不住悲从中来,伏被大哭。 凤三哼了一声,任他哭去,也不理他。 哭了好一会儿,吕玉麟心悬父亲,抬起满是涕泪的脸蛋,哽声问:“我我爹的尸体呢?” “在京城外一处郊野。” “我要去看他!”吕玉麟激动地跳起来,揪住凤三衣领,不断催促:“快带我去!” “我们先和魏公子说一声再走——”话未说完,魏秋官一面推门进来,一面说:“凤兄,你见到玉姑娘吗?她人不在——你们——”脸色都变了。 他依照吕玉麟给的地址、人名,找了又找,问遍行人,就没有人听过红柳胡同这巷子,只好打道回客栈,看看是不是吕玉麟给记错了。敲敲房门吕玉麟却无回应,推开房门,不在房内。于是转到凤三房间来问。 一进门,就见到屡寻不获的吕玉麟和凤三坐在床上,吕玉麟两手还紧抓着凤三不放,脸上泪痕未干。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撞上这等情形,惊得说不话。 “玉姑娘,你的脸?”吕玉麟双颊红肿,衣衫既脏且乱,又哭得一塌糊涂。令魏秋官生起误会,以为凤三对“玉龄”做出不轨的事,气愤填膺,冲上前将吕玉麟拉下床,护在身后,怒声大骂:“凤三,我以为你是个英雄好汉,想不到这等天理不容的事你也做得出来,我真是看错你了!”他家教谨严,虽然忿怒如狂,也不失君子之风,并不口出秽言。 “魏公子,你误会了。”凤三走下床。情况复杂多变,非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 魏秋官像母鸡护着小鸡般,戒慎小心地紧盯凤三一举一动,不让他靠近,半侧头对身后的吕玉麟说:“玉姑娘,你别怕,有我在,我不会让他动你一根寒毛。” 以凤三的功夫,就是十个魏秋官也敌不过他一掌。这话的迂呆,叫人好笑,但也叫人敬佩他勇气十足。 “魏大哥,你让开,我要他带我去找我爹。”吕玉麟还搞不清魏秋官起了误会,此时他丧亲之痛胜于一切,只急着要去看父亲的安息所在。 魏秋官不让他靠近凤三,眼中有深深的不解。“他怎会知道你爹下落?” 吕玉麟挥开他大张的双臂,跑向凤三。魏秋官再笨,也看出事情并非如他想像。见吕玉麟毫不避讳男女之别,揪着凤三衣领,惊愕之余,胸中闷闷的极不好受。 “魏公子,这几天来相处,凤三很敬服你是个至诚君子。今天一别,山遥水远,希望后会有期。”轻轻拉下吕玉麟死缠不放的手,凤三向前几步,双手抱拳,作了一揖。 “你你们”魏秋官完全不明就里。 “很抱歉,一事一直瞒着你。我和他早已认识,这次我就是来找他的。”以目示意,指吕玉麟。 “我们凤家当年无辜蒙受一场冤狱。承蒙他父亲大力相救,凤家上上下下感恩戴德,誓言要为恩公效命三代。很不幸,我的恩公,受人陷害,嘱咐我要保护他的千金。玉姑娘心悬父母安危,又和我有些误会,趁我不注意时偷偷溜了出来。现在误会已经澄清,我得带她到安全之地躲藏,这些日子骗了你,我心好生过意不去,在此谢罪。”躬身一揖到地。 “我不是女”吕玉麟想解释他不是女子,凤三直起身,回头给了他一个噤声的严厉目光,吓得闭上嘴巴。 原来他们是旧识。凤三要带吕玉麟走,魏秋官急了起来,说:“凤哥,你们不如到我庄上盘桓一阵子,料想那些人不会知道你们藏在庄内。” “多谢你的好意。你不了解他们的可怕,我们留在庄内反而害了你。”凤三是好意,不愿将他牵连进来,害他家破人亡。“告辞了。我们走吧。”最后一句话是对吕玉麟说的。 “玉姑娘——”魏秋官有满腔的情愫尚未对她倾吐,伊人却即将远去,相会何期?握着吕玉麟的手,俊脸上满是化不开浓浓的愁苦。 吕玉麟不明白他的心事,只当他舍不得。他尚沉溺在灭家之痛,笑也笑不出来,说:“魏大哥,谢谢你的照顾,我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你不能留下来吗?”魏秋官求道。 吕玉麟摇摇头。“我会永远记得你。” 知道无论如何他们一定得走,魏秋官强抑悲伤,命仆人取来金银相赠。吕玉麟先是不肯,魏秋官苦笑说:“你连我一点心意都不肯接受吗?”吕玉麟这才收下了。 一路送到城外,凤三喝停马车,策马靠近窗口说:“魏公子,送到这里就好了。” 魏秋官扶着吕玉麟下马车,凤三弯腰拉他上马,俯视魏秋官。“多保重。” “多保重。”一片眼光还痴痴地望着吕玉麟。 吕玉麟骑在马上,双眼噙泪,哽声说:“魏大哥,再见了。” 凤三双腿一夹,胯下黑马立刻放蹄而去,两人一骑不久即消灭在烟尘。魏秋官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两人的去路,仿佛化成一座石像。 黑龙奔行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在一处树林子附近放慢脚步。 凤三跃下马来,认了一认,走到一棵白杨树下,指着一个凸起的土丘说:“吕大人便葬在这儿。” 吕玉麟爬下马,扑扑跌跌来到土丘之前,不敢相信吕邵农就葬在这毫不起眼的小土堆里,双眼睁得好大。 “我爹就在这里头吗?”他哽咽着。吕邵农一生为国,想不到最后竟落得这样一个悲惨的下场,黄土一扌不,连个像样的墓碑都没有。“没有名字”手抚着象征坟头的大石,两行清泪滑下白玉般的脸颊,无声落在土中。 “名字算什么?重要的是吕大人的名声待雪。吕大人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得振作起来替吕家洗雪冤情。”凤三手握缰绳,不带任何表情地说。 吕玉麟只觉天地之大,今后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人遗世独立。父母之仇要报,但他从小到大,从不曾吃过半点苦,叫他复仇,他既无武功也缺少智计,能办得了什么事,连陷害吕家的仇人是谁他都不知。 “我我行吗?”他问凤三,也是自问。 “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凤三平淡的语中有不可动摇的承诺和坚毅。“吕家的事就是我的事。” 在此之前,吕玉麟对凤三的印象极坏,认为他霸道、粗暴、蛮横无礼,此时他却成了自己唯一可依靠的人,心情万般复杂。 究竟悲痛难抑,拜倒在小小土丘之前,两泪如倾,哭声响彻幽寂的树林,惊起林中栖鸟,啪沙啪沙的振翅声,渐去渐远。 看看哭得也够了,凤三说:“该走了,我们得赶路呢!” 吕玉麟哭得力竭声嘶,全身的力气都抽空了,跪在地上爬不起来。凤三将柔若无骨的他抱起,送上马去。马儿将他们带离树林,吕玉麟频频回头,泪珠儿不断滚落,两眼水雾中,吕邵农的坟丘愈来愈小,终于看不见了。 由于有魏秋官所赠的银两、凤三和吕玉麟不须再住破庙野外。吕玉麟女装是为了躲避凤三追索,如今已不再需要,想换回男子装束,凤三却说:“你还是这样打扮,别换回来。” “为什么?” “现在全九州十三道正在行文绘图捉拿你这只漏网之鱼,你长相娇美,扮成女子,没有人会怀疑你是朝廷要捉捕的要犯。到了目的地你再恢复男儿身吧。” 有一个问题在他心中蕴藏已久,这时才有机会提出来:“你为什么不让我和魏大哥明说我是男子?” “人心难测。”凤三答:“魏公子虽是个君子,毕竟相交不深,你是朝廷要犯一事,若是直言告诉他,谁敢担保他不会出卖你?又或者无意间被有心人知道,岂不是增加我们的危机又连累他?所以我没让你说。”还有他没说出来,魏秋官对女装的吕玉麟十分倾心,他若知道吕玉麟是男子,必定大受打击,这也是凤三不让吕玉麟自承身份的原因之一。 “我们现在上哪儿?”吕玉麟听凤三的安排。 “你别问,到时候你就知道。” 走了十多天,这一天来到一处山脚下,凤三抱吕玉麟下马,一拍马臀,轻喝:“去吧!”黑龙欢嘶一声,跑了几步,回头望主人一眼,见他不留自己,于是放开脚步,迅捷地走。“你让黑龙去哪儿?” “它会找地方休息,我们要进山里头,它不方便跟进来。”看了吕玉麟一眼,白衣素裙是为父母带孝。“你这一身衣服可以换下了,穿着裙子不方便走山路。” 衣服早准备好,到树后去换下女装,穿了这许多天,他还真有点习惯了。 凤三在前,吕玉麟在后,也不知他怎么从那蓊郁茂密的树林草丛间认出路来,左一弯,右一拐,山坡陡斜,又是杂草没膝,爬了没一会儿,吕玉麟一件单衣都湿透了,气喘吁吁。 “凤三哥,等等我一下。”吕玉麟喊。 凤三功夫不凡,这山又是走熟的,行来如履平地,回头一看,吕玉麟远远落在后头。于是立定脚步,等他赶上来。 吕玉麟手脚并用,好不容易追上凤三,扶着一棵树的树干,气喘如牛,一张脸如染胭脂,汗水涔涔滴落两颊。 “快快到了吗?”他喘着气说。 凤三却不答他这话,沉声说:“看来我得好好训练你。”继续前进。 再往内走。眼前忽见一片平坦,一栋竹屋就在山瀑之旁,他们的目的地已到。 “我们就在这儿住下。”率先走去,来到屋前,推开竹门,屋内没有什么家具,只有桌子、几张竹椅。 里头有两间房,凤三把右首那间给吕玉麟睡,自己睡在左首房间。 凤三到外头抓了几条鱼,又采了些山菇、野果,到灶下生火烤鱼,不久鱼香阵阵传来。 沉默地吃完一顿饭,天色已晚,凤三打着火石,点起蜡烛,从外头捡来一段木头,削成一个牌位,用刀尖刻了“吕邵农之灵”几字,放在桌上,朝牌位拜了三拜,回头对吕玉麟说:“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明天起我会教你武功,等我找到陷害吕大人的真凶,我们一起去杀了仇人报仇。” 吕玉麟泪水不停,伏倒在地,呜呜而泣。 该夜,吕玉麟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忽然一阵如泣如诉的箫声随风幽幽传来,万籁俱寂的深夜中,更觉凄凉。这箫声是由隔壁房传来的,是凤三吹的吗? 迷迷糊糊睡梦之中,吕玉麟梦见吕邵农满身是血向他走来,凄凄恻恻地对他诉冤:“玉麟,爹死得好惨哪!你要替爹报仇。” 吕玉麟想接近吕邵农,两人之间却像有一道无形的墙阻隔着,他在这一头怎么也到不了吕邵农身边,只能大喊道:“爹!爹!” “醒醒!”有人在拍他的脸颊。 被这一拍,吕玉麟惊醒过来,全身汗水淋漓,哪有吕邵农的人影?床前站着个高大的人,是凤三。 “睡够了没?”凤三冷冷地说:“你要赖到什么时候才起床?”语气甚是严峻。 “我梦见我爹——”惊悸犹存,一张脸惨白。 “他已经死了。你该做的是勤练武功、为父报仇,而不是坐在床上想那些无用的事情。”凤三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快起来,我在外头等你。”转身出去。 不敢再磨耗时间,快手快脚爬起来,穿好衣衫,走到屋外,凤三已在屋前空地等了。 “以后天没亮就该起床,劈柴、挑水的事由你来做。我先教你一套防身的拳术,看着。”右臂向外一张,只见凤三拳拳打来虎虎生风,身法沉稳。 吕玉麟不识拳法好在哪里,只觉他打得煞是好看。 打完收拳,凤三说:“你照样打一回我瞧。” 吕玉麟张口结舌,艾艾半天:“我我不会。” 凤三右眉一挑,眼中迸出寒光。“你刚才站在这儿看耍猴儿吗?”喝道:“站好!蹲马步!” “什什么马步?”吓得他抖了一下。 凤三走过来,右腿伸到他两腿间,蹬开约两肩宽,右手按住他肩头,微一施力,吕玉麟自然而然膝盖弯曲,呈半空坐椅姿势。 “这就是马步,给我站上三炷香!”不怒自威,吕玉麟不敢吭声,唯恐再触他怒。 但是蹲了没多久,两腿开始支撑不住,抖了起来。吕玉麟咬着牙根强忍,奈何他是手心捧大的公子哥儿,咕咚一声,跌在地上。 “真行!”凤三不怒反笑。转眼收起笑意,端起脸来。“把柴全劈完才准吃饭。”丢给他一把斧头。 吕玉麟委屈地捡起斧头,爬起来走向凤三指定他要劈的柴堆,拿了一根木头,放在地上,举起斧头,双手过顶。看准落点,用力一挥,他从没做过这种事,斧头嵌在木头上,竟没劈破。他愣在原地,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凤三不住冷笑。 “蠢货!你要是我生的,我先一把捏死你了事。快劈!照你这等速度,你劈到晌午也劈不完。” 吕玉麟受他责骂,不敢诉苦,乖乖继续劈柴。劈到后来,整个肩臂又酸又疼,手都举不起来,一身大汗,整个人像从水里爬出来。 中午时分,凤三过来检视成果,吕玉麟劈的柴大小不均,不是太薄,就是太厚,七零八落散在地上。不由得他蹙起两道剑眉。 “劈劈完了。”吕玉麟喘着气说。 “吃饭吧。”凤三勉强接受这样的成绩。 还是野菇、山果和烤鱼。吕玉麟双臂用力过度,手拿着烤鱼竟会微微发颤。 吃完饭,凤三将早上的拳法再打一次给他看,这次凤三放慢速度,让他一招一式跟着演练。教完之后,让他自行练习。 晚上回到房间,一沾枕马上就睡着了,衣服也没换。第二天早上,全身酸痛,连下床都得缓缓移动。 凤三比他晚睡早起,每次他起身出来,就看见凤三已在等他。凤三总会冷冷瞪他一眼,然后开始教他练拳。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凤三虽用心教导,可惜师是明师,徒弟却不是高徒。一套防身拳法教来教去,记是记住了,使来全无劲道。 这天下午,凤三与吕玉麟套招,当吕玉麟第四次弄错凤三所授手法,凤三心头火起,再也忍耐不住,右掌一格一推,用劲将他摔出去。 “哎哟!”吕玉麟臀部着地,疼得叫出声。 “天底下没见过比你还笨的人,教了多遍还不会。”凤三气得大骂:“蠢材!” “我又不是故意的。”他小声申辩。 “到瀑布底下练拳一个时辰,再给我上来。”他气冲冲地进屋。 吕玉麟不敢违拗,暗恨自己无用,为什么学来学去老学不会,难道自己真的不是练武的材料?他得等到哪一天,他才能为父报仇? 走到瀑布旁,脱掉鞋子摆在岸边,把一足伸到水里,冰凉的水温令他颤了一下,再把另一脚也踏进去,慢慢走到瀑布中心。 水底石头上长了青苔,吕玉麟赤脚踩在上头,一个站不稳,跌到水里头,全身湿透,冰冷的湿衣贴在身上,变得又重又难受。 凤三命令他不到一个时辰,不准上去。他可不敢违背凤三的话,站在深及大腿的潭中心,从头开始练拳。 湿衣沉重,再加上瀑布冲激而下时冷气阵阵袭来,吕玉麟愈练愈是冷发抖,只盼一个时辰快快过去好上岸去。 一个时辰过后,凤三让吕玉麟起来,吕玉麟冷得牙齿打颤,嘴唇都发白了。看他冷得厉害,凤三就没再叫他练功,让他回房休息。 晚膳时间,凤三在房外叫吕玉麟用饭,却没有回应;推开房门一看,吕玉麟缩在床上,被子蒙着头。这小子睡昏了不成?踏前来到床边,双手抱胸,沉声说:“吃饭了。” 被褥轻轻抖动着,但吕玉麟没有回答。 凤三双眉一紧,抓起棉被往床尾一掀,只见吕玉麟紧闭双眼,脸上潮红,身子缩成虾球似的,不住地打抖。 他吃了一惊,一摸吕玉麟额头,触手滚烫,登时明白:他定是下午在瀑布里着了凉。得想办法让他退烧才行。 首先就觉得这房间不够暖,凤三转身去厨房取了火炉来,生起一盆旺盛的火。房间迅速暖和起来,但吕玉麟仍然不停地发抖,口中喃喃叫着:“好冷” 凤三把自己的棉被拿来让他盖,烧得昏沉的吕玉麟喃喃呓语:“爹娘你们别走别抛下麟儿” 到底他还是个未解世事的毛孩子啊。凤三心中升起一丝疚意,自己是不是对他太严苛些?把他逼得生出这一场病来。 凤三也是恨铁不成钢。吕邵农只有这么一个单丁独子,将来雪耻重整家门,就全靠吕玉麟一人撑起;凤三身负吕邵农大恩,便觉应当粉身以报。性格冷毅的凤三,不懂什么循循善诱这一套东西,他觉得男子就该好好锻练,才会成器。妇人之仁办不了什么大事。 凤三略懂药性,到林子里头绕了一圈,找到了一些可供退烧的草药,用三碗水煎了一碗,端来房里,扶起吕玉麟喝下。 吕玉麟蒙被大睡,凤三坐在椅上一旁守候。温暖的房间,再加上草药奏效,吕玉麟沉沉睡去,不再梦呓。 到了夜半,凤三从打坐中回神,摸摸吕玉麟额头,还有些热度,但已不像先前烧得那么厉害。 喝了草药,又被房中热气一蒸,吕玉麟出了大汗,衣服湿透贴在身上。 穿着湿衣若再感染风寒,那就不妙。凤三坐在床沿,掀开棉被,动手去揭他衣襟,打算替他抹去一身汗,换上干净衣衫。 衣衫拉开,底下是一件月白肚兜,凤三愣了一下。他知道富贵子弟怕着凉感了时气,有些人还是穿着肚兜保暖的。但那是小孩儿才这样,吕玉麟十六、七岁了,居然还穿这东西。肚兜被汗水一浸,也湿透了,凤三解开肚兜,右手拿干布要替他擦汗,眼前的雪光叫他呆了一呆。 怎么会?吕玉麟——竟然是个女孩子? 欲待不信,事实摆在眼前。虽然不是玲珑有致,却是货真价实的少女胴体。那清致的五官,比女子还细嫩的肌肤,两人靠近时甚至可微闻的香泽,怎么他从没想到“他”竟会是个女子? 凤三突然觉得自己瞪着人家的身体看,实在无礼之至,忙拿布在吕玉麟身上随便抹了几下。不经意的一眼,隐约见她左肩有一处红色印记。他不敢多看,拿干衣裳为她穿上,依旧盖好棉被,退回椅上。 莫怪“他”这么娇弱,叫“他”砍柴,连斧头都拿不稳,原来“他”是女子。 凤三细想一路行来,两人共行共宿,吕玉麟并不避讳,似乎把自己当作男子,吕邵农也不曾对他说明。看来这个谜底,只有等吕玉麟醒来再问。 第四章粉黛遇劫 高烧已退,加上几餐没吃,吕玉麟是被肚子里的馋虫给饿醒的。 睁开沉重的眼皮,只见天色大亮,室内一片明朗,看这日光是午牌时分,她睡了多久?神智一清,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凤三。 这一吓,床上就躺不住了。她偷了这么一个大懒,凤三不把她大卸八块拆了才怪。被子一掀,起来的势子太猛,她才大病初愈,又饿得头昏眼花,差点又栽回床上去。 不快起来不行!吕玉麟害怕凤三责备,不敢多耽搁,胡乱套上外衫,头还是昏昏的。 “你起来了?”凤三刚好从外头进来。“好点了吗?不舒服就别起来。” 今天的凤三比平日多了一丝淡淡的关怀,习惯他严词厉色,吕玉麟倒有些不自在。奇怪他怎么好心起来? “我睡得太晚了,对不起。”吕玉麟做好心理准备,要受他一顿痛责。 “你病了,多休息休息才好得快,不用急着起床。”手中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汁,递到她眼前。“把药喝了吧。” 双手接过,小口小口啜完,吕玉麟终于鼓起勇气问出心里的疑惑:“你——不生我气?我这么没用,淋个水就病了。” 凤三撇撇嘴角,在床前竹椅上坐下,说:“你以后不用练武功了。” “啊?”吕玉麟呆住了。忙问:“为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你明明是个女子,为什么乔装成男子?” “女子?”吕玉麟一下子跳起来,药碗跌下床铺,凤三眼明手快,以脚背承接住了,右手端起放回桌上。她气呼呼地说:“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谁女扮男装来着?你若嫌我添麻烦,直说,我会走人,不用拿些子虚乌有的话来编派我。” 看她气得眼红脖子粗,若不是自己亲所见,他还会以为自己冤枉了她。 “你说,你有什么证据?”她高声问道。 “我眼睛看见的,还要什么证据?”凤三敞开衣襟,露出宽厚的胸膛。“你自己看看,你可是和我一样?” 吕玉麟哑口无言,凤三健壮的胸膛一片平坦,和自己确是大不相同,他若是如假包换的男子,那自己算是什么? 这段日子,两人同行同止,虽然同处一室,但是凤三把床让给他睡,自己坐在椅上盘膝养神。盥浴梳洗,吕玉麟也是令客栈送热水进房来,关起门沐栉一番。两人并不熟昵。 来到山中,凤三每天严格督促她练完功后,就回到自己房中,吹弄竹箫,鲜少同她搭讪聊天,竟一直未发现她是女子。另有一点,就是凤三先入为主认定她是男子,以至虽有不少异样之处,都轻忽过去。 以男子身份自居,长了一十六年,有一天突然有人跟自己说,他不是男子;吕玉麟这份惊愕非同小可!被凤三一说破,许多以前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疑点也一一浮上。 吕邵农夫妇只生下他一个孩儿,珍惜宝爱自不在言下。从小吕夫人就禁止他爬上爬下,也不准他习武练箭,这在青龙王朝贵族尚武的风气中,实在是个异数。当人人都以家中出个英勇善斗的武士为荣,吕夫人请来了教文教画的师傅们,把吕玉麟调教成只会舞弄笔墨的风雅文人;又找了些忠谨可靠的丫头跟在他身边,陪他吟诗玩耍、抚琴作画。不让他轻易出门一步。 “他”若真的是男子,吕夫人为什么不把“他”锻炼成堪为国家柱石的栋梁,净叫“他”做些风花雪月的无益之事? 愈想愈是惊异。吕玉麟隐隐觉得这其中藏了一件大秘密,但这真相已随吕邵农夫妇辞世,而一起埋藏在黄土之中,无从得知。 自己的身份突然来个乾坤反转,任谁一时都无法接受。吕玉麟心里既又惊,气急败坏地申辩说:“不可能,我是男人,我是男人!” 掩上衣衫,凤三比她更能接受现实。看来她自小便被教育成以男子自居,并被保护得好好的,连她自己也深信不疑。要问出真相,已是办不到的事。 对凤三而言,吕玉麟女扮男装的苦心隐衷,他不感兴趣。 “好了,你病才刚好,这事稍后再谈,肚子饿不饿?我去做饭给你吃。”他不打算在这已是铁定的事实上做争辩。 “喂——”她试图喊住他,可惜不成功。 留下满腹狐疑的吕玉麟苦苦瞎思:真的吗?我真的是女子? 凤三端来一只食盘,依旧是烤鱼、山菇。吕玉麟由于有事在心,草草吃了几口,就没食欲了,放下碗筷,摇摇头说:“我吃不下。” “那想吃时再吃吧。”他留下她可吃饱的分量,其余的一扫而净。 “我——你刚刚说我不用再练武功,是什么意思?” 凤三停下筷子,闪着锐光的眼睛凝视她。“你不适合练武,以后不必再白费心血。” 听到不用再受苦头,吕玉麟先是松了一口气,但随即两眉又蹙了起来。“可是你不是说,等我练好了武功,要带我去找陷害我父亲的仇人报仇?” “你不用去,这事情有我就行了。女人派不上用场。”他早已盘算好了。 一听这话,吕玉麟勃然大怒,双掌拍桌站了起来,大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女子,现在连我的仇你都一肩揽去,不许我报。我知道你武功了得,但我吕家的事由我吕家人来担,我会查出真凶,将他们一个个绳之以法。” 她盛怒之下,双颊涨红,眸子晶光闪闪,别有一股醉人的青春丰姿。 凤三只觉她的话可笑,哼了一声。“你要报仇?凭什么?别说你不懂武功,就连好人坏人你也分不出来。” 被他这么轻视,她胸中怒火腾腾,恨不得将他轻蔑的神情给撕了。 他站起来,他比她高出一个头有余,她抬头怒瞪着凤三,气势大不如他。 “你休息吧。”凤三不再多说,转身从容关上门。 “休你个头!”她大叫,抓起一个茶杯往门上摔,掉在地上,碎成片片。 隔天清晨,凤三来敲吕玉麟房门。吕玉麟仍在生气,不肯应声。敲了几声没回答,凤三索性使力一踢,踢开房门,跨了进来。 吕玉麟怒气未歇,凤三此举更是火上加油,跳下床来,指着他鼻子骂:“你这人有没有一点礼貌?擅自闯入他人房间。” “我叫了好几声,你没回应。”凤三倒是神闲气足,对那只直指到脸上来的春葱食指视如不见。“把东西收一收,准备上路了。” 他做事向来出人意料之外,吕玉麟没好气地问:“上哪儿去?你不说明白,我就不走。” “我带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 “哼!这儿还不够安全吗?荒郊野岭,没半个人来。你说清楚,到底要带我上哪儿去?” 沉吟了一会儿,他说:“魏公子家。” “去他家做什么?”她打破砂锅问到底。 “把你托付给他,请他好好照顾你。”昨夜想了一晚,这是最好的方法。既然知道吕玉麟是女儿身,报仇的事他就不准备让她参与。他当初如此严苛地锻炼吕玉麟,是希望能让她亲手手刃仇人,千算万算,却没想到她竟会是个女的。 这样一来也好,吕玉麟这个人算是在世上消失了,凶手再如何神通广大,也无法找出吕邵农的遗孤来。要怎么安顿她,倒是费了他一番脑筋;他一向独来独往惯了,带着吕玉麟是为了报恩,知道她是女子后,他就决定由自己担起报仇的责任,不愿让她插手。 他要寻访真凶,就不便带着她,要如何安置她?金二娘那儿不方便,凤家也只剩下他孤家寡人一个,无人可托。忽然灵机一动,魏秋官对吕玉麟十分爱慕,吕玉麟对他亦有好感。以魏秋官的人品家世,将她交予他,断不会受委屈。 “你打算把我丢给魏大哥,一走了之,不管我了是吗?”怒气冲天的话中含着怨怼。 “我不是不管你。你在魏公子府中最好,他会好好善待你,不会让你吃苦受累。”他冷静地将事情分析给她听:“他真心爱你,你们必定能过着幸福的日子。” “呸呸呸!”吕玉麟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一脸嫌恶。“什么爱不爱的?两个男人爱来爱去,口恶心死了!我看透你了,你是个懦夫,你不敢为我爹报仇,所以千方百计想甩掉我这个大麻烦对不对?才编出什么我是女子这种谎言,现在又要把我丢给魏大哥。凤三,你没种!你这个胆小表!” “闭嘴!”凤三怒火上冲,抓住她纤细的手腕用力一捏,疼得她掉泪。 “好痛!放手啦。”她努力要扯回自己的手,却是徒劳无功。 凤三按下怒气,松开了手,吕玉麟的手腕上一圈清楚的指痕,是他盛怒之下的杰作。 吕玉麟暗恨自己不争气,在他面前掉泪,又气他使强用蛮,恨恨地说:“真是大豪杰!大英雄!了不起,了不起。”说反话挖苦他。 凤三怒气稍平,心想她是一个女子,自己对她实不该再像以前一样打骂由心。把包袱丢在床上,道:“换衣服,我们上路了。” “我不换。”这一换,等于认同他的话。 才刚告诫过自己,这会儿凤三又冒火了。“你早早换衣裳,我们早上路!” 吕玉麟偏不如他的意,还语带挑衅地说:“我不换,你能拿我怎么样?” 凤三眉一抬,目光变得锐利了。“我再说一次,换衣裳。” “我不——” “凤三迈前一步,伸出右手食指,点了吕玉麟穴道,令她登时动弹不得。 “喂!你干什么——”快手快脚的凤三毫不顾忌男女之别,除下她身上的男子外衫,抛在桌上;抖开包袱袱内的女装,替她穿上。 吕玉麟气得快发抖,但是毫无反抗能力,只有破口大骂:“凤三你这个混帐!快快给我把这衣裳拿开。本少爷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能穿女人的衣服——”声音嘎然中断,凤三嫌她聒噪,皱着眉封了她哑穴。 这一来,吕玉麟满腔怒气只能在肚里骂。 少了她刺耳的叫嚷,凤三很快替她着好装。将包袱背在肩上,道:“吕大人将你托付给我,我必会替你一生着想。魏公子对你情真意挚,你们材貌相当,正是天生良配。吕大人的冤仇,我会一力肩承,你尽管放心。” 毫无行动能力的吕玉麟怒瞪着他,眼眶一红,流下泪来。 “你哭什么?”等不到她回答,想起自己封住她哑穴,一掌拍开。 她哽声说道:“我哭我自己没用,手无缚鸡之力。我吕家满门抄斩,蒙受不白之冤,我不但连报仇的能力都没有,还要被人糊里糊涂地当女人嫁掉”斜斜瞪他一眼,语中大有屈原赋离骚的幽怨。凤三懒得和她答辩,微微好笑。“你本来就是女人。” “我不是!”这家伙脑袋里装的是石头吗?吕玉麟简直快气炸了。一夕之间,一直深信不疑的事实忽然乾坤反转。任谁再理智,一时也无法接受现实。 “走了。”再继续这个话题也是无益,凤三准备起程。 吕玉麟没好气地道:“你凤大爷本事通天,把我定住了,我怎么走?” 凤三解开她穴道,吕玉麟身得自由,把脸一扬,下巴抬得高高的,洒开大步前行。她身着女装,动作举止仍像身为男儿时大刺刺,看来格外突兀。 凤三心想,待送她到魏秋官家中,定下亲事,他便可专心一意为吕家一门血仇奔走,无后顾之忧了。 骑着黑龙,走了两、三日,这一天到了一个名叫沧阳庄的聚落。时近酉牌,就在庄上唯一的一家客店落脚歇息。 店小二上前掸尘拂桌,热情招呼风三二人:“客倌,用膳吗?要吃什么?本店有招牌醉鸡、清蒸黄鱼。” 凤三叫了三碟茶,两碗面、一盘馒头。 吕玉麟微笑道:“再来一壶酒。” 凤三知她不谙酒道,无端端叫酒做什么?但不阻止。倒要看看这女娃弄什么玄虚。 酒菜上桌,吕玉麟满引两杯,端起自己的杯子,笑道:“凤三哥,一路上多蒙你照顾,我敬你一杯。” 凤三端起面前的酒杯饮尽,眼角余光看见吕玉麟露出一丝窃笑,他假装没看见,抬头道:“不客气。” 吕玉麟忙又添满三酒杯,殷勤劝酒:“三哥,我再敬你一杯。” 也不推辞,凤三酒到杯干,一连饮了数杯。一瓶喝完,吕玉麟再叫酒来,自己也陪了几杯;不胜酒力的她,被酒气一蒸,脸上泛起红霞,娇艳如桃花。反观喝了不少的凤三,仍然神色恒常,这村酒极薄,他就是再喝上二、三十斤,也不妨事。 她酒意上冲,话开始多了起来:“咦?三哥,你再多喝一点啊。不够、不够,再喝啦!我——我也陪你喝——喝一杯。你——你很不够意思知不知道?我——我可不是东西,让你丢过来丢过去。我爹娘的仇,一定得由我亲身来报,我不许你代我报仇,你——你听到了没有?”食指对着凤三指指点点,杏眼微张,半睁半闭。 “听到了。”她已经醉了,凤三随口应声,管自己吃菜。 吕玉麟突然伏在桌上,低声呜嗯起来,道:“爹、娘,麟儿好想你们啊——” 客栈中所有的客人纷纷向他们投以注目礼。 吕玉麟出身官宦之家,气派行事和一般百姓颇形不同,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贵胄小姐,出现在这个小镇村庄,凤三看起来也不像个斯文的读书人,于是人人开始在心中揣测议论两人的来历。是私奔?是落难? 窃窃私语声钻入凤三耳中,他不愿太过着人形迹,叫小二来:“我要一间房。” 小二在前领路,凤三抱起醉得迷迷糊糊的吕玉麟来到后院厢房,把她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 小二看看吕玉麟,又看看凤三,问:“大爷,这位姑娘是您妹妹,还是妻子?” 凤三目光锐冽,蹙眉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好生多嘴的店伙计。 小二搔头笑了笑:“没什么、没什么。” 喝了好些酒,肚子仍是有点饿。吕玉麟醉成这样,料想一时三刻不会醒来。凤三将她留在房中安歇。回到前院,小二替他把菜重新烫热,重整杯盘,这次凤三捡了一个安静偏僻的角落坐下,自斟自饮。 再走四、五天,就到魏秋官庄上,待他将吕玉麟托嘱给魏秋官,他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菜肴已吃得干干净净,凤三准备回房。推开房门一看,房中安安静静,空无一人,吕玉麟竟不知去向! 凤三立刻将房中每一个可以藏匿的角落都寻过了,连床底也不放过,四处不见吕玉麟踪影。她上哪儿去了? 他知道她灌他酒,目的是想趁机逃脱,只可惜灌入的人自己先倒了。她醉成那样,他估量至少要两、三个时辰才会醒来,根本不可能离开。 这家店有问题!细细想去,愈想愈觉得疑点重重,凤三冲到前头,那店小二一见他杀气腾腾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怯色,但很快堆笑迎了上来。“大爷,有什么吩咐吗?” 凤三心细如发,没有错过那一刹那的不自在,揪住店小二衣领,他人高身长,竟将店小二提起拎在空中。凤三沉声道:“说,你把那姑娘弄到哪儿去了?” “什么姑娘?”店小二还要装蒜,凤三扳住他左臂向后反转,店小二疼得睁大双眼,哀声叫了起来。 “别跟我打马虎眼,人是你弄走的。你挛柿宋乙淮蠖眩居心叵测,不是你会是谁?” 店小二一脸害怕,却咬紧牙不肯承认:“我没有做。” 他竟如此备赖。凤三冷笑一声,好,他有张良计,他也有过墙梯。 凤三放他下地,店小二以为凤三拿他无法,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逃过一关。 只见凤三一掌拍在一张桌子上,微一运劲,再抬起掌,桌面上现出一个清晰的掌印。 店小二被他这惊心动魄的武功吓得说不出话,两眼瞪如铜铃。 “要不要我在你头顶上也来这么一下?” 店小二牙齿格格作响,抖着声,头摇得像风中落叶。“不——不——我说,我说,是萧公子叫我这么做的。” “什么萧公子?” “我们沧阳庄首富萧嵩尧的儿子,萧继先公子。他刚刚坐在楼上的雅座,看中那位姑娘,所以要我替他拖住大爷您,好让他带走她。大爷,这真不关我的事,他是我们这地方的霸王,我还有一家老小要养,不能不听他的话。”店小二求饶不已。 “那个萧公子住哪?”凤三无心与他纠缠。 “从大门出去,往东行三里,双叉口走左边,再一里一座朱门天蓝瓦粉砌白墙的庄子便是。”店小二一五一十照实禀告,再不敢有所隐瞒。 凤三奔出店外,吹了一声哨,黑龙从附近林子窜了出来。不等黑龙来到面前,双足一点,纵上马背,驾的一声,扭转马头往大路骑去。 依照店小二指示,大约经过一盏茶时刻,那店小二果然诚实,凤三找到了那座富丽的庄子。 一拍马臀,黑龙长嘶一声,自行去了。 凤三略一凝眉,提气一纵,跃上顶瓦,跳进庄内。 萧继先手持折扇,大摇大摆在走在回廊上,在转角处,和妹妹萧晴园不期而遇。 难得看见萧继先在家中,总是和外头那些猪朋狗友到处去寻欢作乐,萧晴园深深纳罕,奇道:“哥哥,今天不出去?” 萧继先脸上一片春风,随口应说:“整天在外面跑也挺累人,在家休息几天。” 这话出于他口中,叫人睁大了眼不敢相信,莫非他转了性不成?若真如此,真是萧家时来运转了。 萧晴园接口道:“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吁了一口气。 正说话间,来了一个小厮,对着萧继先挤眉弄眼,是有话说的样子。 “什么事?”看那神情模样,鬼鬼祟祟,萧晴园厌恶地皱起眉,萧继先被带坏,一大半是这些人弄的鬼。但,一个铜钱不会响。 那小厮陪着小心,一双眼转来转去,弯腰道:“少爷要的东西已经送来了,现在在少爷房中。” 萧继先把扇子往左手心一击,眼睛一亮,喜道:“真的吗?我看看去。”脚下如风,足不沾尘地去了,那小厮尾随在后。 萧晴园心中狐疑,忽闻头上鸟声啁啾,是挂在廊下的金丝雀、黄莺儿在叫呢!纤纤五指拈起细棒儿,逗起鸟雀来,把萧继先的事搁到脑后去了。 正逗得有趣,突然眼前多了一个身影,一个高大的陌生男子站在她身旁,她吓了一跳,差点惊叫出声,陌生男子看出来,手快一步蒙上她的嘴,沉声说:“别乱叫,我不会伤害你。” 男子温热的手掌触着萧晴园脸上肌肤,两人站得极近,叫她看得分明:剑眉星目、薄薄的嘴唇、挺直的鼻梁,好一个英姿飒爽的美男子。心里这念头一起,脸上不由得泛起红霞。 养在深闺的萧晴园,从未和外边男子接触过,自己的哥哥是那副德性,便以为全天下的男子也都是斗鸡走狗、寻花问柳的好色风流之徒。凤三英气勃勃,顿时一颗少女芳心缠绵在他身上,不可自拔。 看她安静了,凤三还不敢贸然放开手,他不怕遇上对手,怕的是若被纠缠住了,吕玉麟因此有了万一,再杀他千百次头他也难以面对地下的吕邵农大人。 “萧继先掳来的姑娘在哪里?”凤三问。 萧晴园心中一突,之后明白了,不由得失望激忿。萧继先哪里是转性了?她不问凤三事情始末。便知梗概,因为她太了解自己的亲兄长了。这类的事他做得可多了,全依仗着萧家和官府勾结,把苦主全压了下去,沧阳庄不知有多少无辜的少女、少妇,被他使强胁迫玷污了清白。他今天又来干这勾当,难道就不怕有报应吗? “在他房中,我带你去。”萧晴园转身就走。 她竟如此干脆。凤三也防其中有诈,怕是她埋伏了陷阱在等他上当。因此小心侦伺四周的状况,免得人未救成反而双双被擒。 穿回廊,过仪门,来往的丫头仆人看见萧晴园身后跟着一个身形剽劲的武装男子,莫不睁大了眼睛。 另一边,萧继先回到房中,吕玉麟醉态可掬地躺在床上,沉睡未醒。 方才他到客栈去喝酒,高坐在楼上座头。见凤三和吕玉麟并肩而入,一见吕玉麟人比花娇的容颜,登时魂灵儿飞上天去,好色心起,说什么也想沾上一沾。 旁边的随从是看惯他眼色的,立刻凑到他耳边献上一计,乐得他低笑不止,忙让随从依计行事,神不知鬼不觉将吕玉麟掳到府中来。 坐在床沿细看,愈觉得吕玉麟惹人爱怜。此刻的她仍酒醉酣眠,却不知危机已经迫在眼前。 萧继先摸了一回她的脸蛋,滑如羊脂,白如凝玉,忍耐不住,动手准备要脱她衣衫。 “哥哥。”门外一声喊,吓得他伸到吕玉麟腰间的手缩了回来。 萧继先没好气地回声:“干什么?我要休息了,别来吵我。” “我有话和你说。” “有事明天再说。”他急着和美人儿亲热呢。 “砰!”破空一声,是门被踢破的声音,吓得萧继先连忙到前室一看。 凤三大步跨了进来,天神一般神威凛凛,杀气腾腾。 萧继先一看心都凉了,这家伙不是和吕玉麟一行的吗?好大的本事,居然找到萧家来了。 色欲昏头的萧继先,犹不知回头,仗着这是自己的地盘,干什么要怕凤三?这时胆气又壮了,插着腰高声喝道:“你是什么人?乱闯入别人家。来福!来寿!把这混蛋给我打出去!” 萧晴园不知凤三武功高强,怕家丁一来伤了凤三,忙出面阻止:“哥哥,你别叫人。人家是来找人的,你是不是又强掳人家的妹妹了?快把人放了吧。” “放你娘的狗臭屁!”萧继先死不认帐,振振有词地骂道:“你是看上了这小子俊是不是?我是你哥哥不帮,反倒替外人指责起我的不是!”萧晴园被他这番话羞得满脸通红,侧头偷偷向凤三瞄了一眼,凤三脸十分难看;她心中委屈难当,眼圈一红,掉下泪来。 凤三冷冷道:“你有没有做,搜了就知道。” 萧继先双手大张,怪声叫着:“这可是我的房间,你不准乱来!” 凤三哪把他放在眼里?身形一晃,避开了阻挡,闪进内室,床上吕玉麟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酣睡,看她衣衫整齐,凤三放下心,幸好还来得及。 他俯身抱起吕玉麟,睡梦中的她把头钻入他胸怀中倚靠着,寻找更安稳的睡姿。 “她没事就好,这件事我就算了。”凤三也不想多是非,他自己一人什么都不怕,但是,吕玉麟可不能有闪失,因此息事宁人。“多行不义必自毙。你yin人妻女,将来必有恶报,我劝你早日回头。” 抱着吕玉麟要出去,谁知屋外早已团团站了一圈人,萧继先怎肯让到口的肥羊给跑了。冷笑道:“进了我家敢撒野的,你是第一个,不过你也不用太得意,人你是带不走的。我萧继先想要的女人,还没有哪一个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来人!给我把这小子活活打死!” 萧晴园急道:“哥哥,你就积点德做好事吧。你抢了人家闺女,就是你的不是,人家已经不跟你计较了,你还要怎样?” “我怎样?我看上这丫头,是她的福气。他要来和我为难,咱们就比比谁的胳膊粗、拳头硬!” 凤三恼到七分,将怀中的吕玉麟挟到左身侧,右臂搂着,沉声道:“很好!你既不知死活,我就成全你。” “犯虎难敌猴群,你再厉害也是一个人。众家丁,给我往死里打,不要留情,有事本少爷负责。”萧继先呼喝道。 凤三冷哼一声,众人吆喝围了上来,他飞起一腿,在最前头的人胸前踹了一记窝心脚,那人像风筝一样往后倒去,连带拖倒了后头的人;像一串粽子似的,人人倒在地上。 萧继先吃了一惊,没想到凤三武功如此高明,看看不对头,脚底抹油准备要溜。 凤三眼尖,高喝一声:“站住!” 萧继先立刻乖乖站定,不敢稍有动弹。 放下吕玉麟,让她伏在桌上。凤三往前踏一步,萧继先抖得更厉害,凤三还没对他出手,他双膝一软,扑通跪倒。 “英雄饶命,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先前的气势荡然无存。 这样卑怯懦弱的嘴脸叫凤三看不起,杀这种人只会污了他的手,他并是好杀之徒,但有必要警告他。凤三沉声道:“你还想有下次吗?” 萧继先磕头如捣蒜,道:“没有,没下次了,是我说错了。英雄,饶我这次,我一定改过向善,再不做那丧尽天良的恶事。” “最好你心口如一。再让我听到你的恶行劣迹,别说我不饶你,天也不会放过你。” 逃过一劫,萧继先如获大赦,从地上爬起来,马上和凤三攀亲道戚:“这位大哥大人有大量,不知如何称呼?小弟萧继先,不该冒犯令妹。不如,你们就在庄上多留几日,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不用。”凤三一口回绝“我还要赶路,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公公子。”萧晴园未语面先红。“现在天色已晚,附近又没有客店,您也需要歇宿一宿,请留下来吧。” 凤三沉吟一会儿,以他处处为家的性格,不会耽留此地,但现在多了个吕玉麟,她又酣睡不起,实在不便。 “那就麻烦一晚,明天早上我就走。” 萧继先忙呼人整理客房。萧晴园千金闺阁,不好和陌生男子同室相处,避了开去。 萧晴园临去前,眼波缠绵,凤三见了也没有往深处想;男女感情,从没有在他心上留痕。 第五章红莲圣女 翌日早上,萧继先来敲门,请凤三用膳。 睡了一晚起来,吕玉麟对换了个地方过夜纳闷不解。凤三没有多加解释,只说遇上个朋友。 萧晴园袅袅娜娜地来了。凤三今天要离开,昨夜一夜,她在枕上翻来覆去,失眠了。 摆开酒席,设在秋水亭,四人坐定,萧继先举起酒杯,扬声说:“昨天都是小弟的错,狗眼不识泰山,冒犯令妹,我先干为敬。”一口把酒饮干。 “什么事?”吕玉麟疑疑惑惑,悄声问凤三。“没什么。今后不准再喝酒。”凤三也举起酒杯回敬。“多谢你招待,我们告辞了。” “别忙着走呀!难道你连一顿饭也不肯给我面子?好歹用过再走。”萧继先十分热情。 凤三看他其意甚诚,重又坐下来。吃过饭后,萧继先还要挽留,被凤三拒绝了。 “我们还要赶路,不用客气。”一站起来,脚下虚浮,头上发晕,凤三心头一凛,酒里有问题。 萧继先见奸计得逞,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哈哈两声。“你还是着了我的道吧?笨蛋。跟我斗,你还早得很呢!” 凤三以君子之心,相信他真心悔改,想不到这只是他伪装的手段而已,不由得大是忿怒。他身陷人手不打紧,吕玉麟若是落入萧继先掌中,那就不堪设想了。 “哥哥,你怎么可以?”萧晴园为萧继先卑鄙的行径感到羞耻。 “没你的事,给我闭嘴!”萧继先喝道。 凤三伸臂一拉,将吕玉麟拉到身旁,看清四周方向,激起残余的力量,抱着她跃上屋瓦。萧继先目瞪口呆,看得人都傻了。他下的迷药分量很重,没想到凤三抱着个人还能纵跳如飞。 “来人啊!快追!”呆了一会儿,萧继先才回过神,下令追赶。到嘴的鸭子怎能让她飞了? 凤三跃下墙头,撮口呼啸,达达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黑龙听到主人呼吸,跑了过来。 他先扶吕玉麟上马,手足沉重的他再艰难地爬上去,策马长奔。 “我——我头好晕。”吕玉麟也喝了掺有迷魂药的酒,说完了昏了过去。 奔出一阵,凤三神智愈来愈昏沉,心想这样下去必会被追上,自己无力抵抗,只有任人宰割的分。忙掏出腰间的信号弹,往上一掷。 前方忽现一个陡坡,黑龙飞跃起来,把背上的两人给抛了出去,摔在路旁。凤三见顶上天空湛蓝无云,眼皮愈来愈重,终于昏迷过去,不省人事。 幽幽醒来,凤三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房间中,急忙跃起。窗外景物很熟悉,他想起这是从云堂分部天水堂。那他是被同伴所救喽?不知是谁。走出房外,迎面而来的是燕七。 “醒了?”燕七微笑。 凤三抱拳答礼:“多谢你相救。” “小事情,不必在意,刚好我在附近。你怎么会中了迷药?” 凤三所事情经过简述一遍后,便问:“那姑娘呢?” “她没事,我把她安排在另一间房。”细看着凤三,似笑非笑。“她是什么人?你好像很关心她。” “我恩公将她托付给我。”凤三没听出他弦外之音。“上次她在金缕阁住饼一阵,只是你们没见过面。我打算带她去一户人家安顿。” “你可能要缓一缓了。龙老大召集咱们到从云堂商议事情。” “要动手了吗?”凤三热血沸腾起来。 “可能。狗皇帝听了方昆夷那奸臣的建议,大建行宫,又广征天下美女,整天只知享乐。南方七道酷旱成灾,老百姓都饿得没饭吃,他却理也不理。”愈说,燕七愈是气愤。 “还有北方库什克族对我们国土虎视眈眈,他们的君主很是贤明。再这么下去,内忧外患,我们早晚要完蛋。”凤三忧道。 “狗皇帝只会误国,我真等不及龙老大下命令,咱们杀进京城,一把扭下狗皇帝的头。” “我的心情和你一样,但这事要从长计议,急不得的。我们势力薄弱,没有万全的准备,一点胜算都没有。” 忽听有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喊:“凤三!” 两人双双回头,只见吕玉麟气喘吁吁跑来。“你——原来你在这儿,我还以为你——”拍拍胸口,呼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燕七盯着吕玉麟,好奇不已,她眉清目朗,看容貌像个女子,言行举止却像个男儿。 吕玉麟挑起眉,燕七的目光叫她不舒服。“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失礼,失礼。”燕七连忙道歉,笑说:“姑娘贵姓芳名?” “好说,在下姓吕,名玉麟。”对别人称呼自己姑娘,吕玉麟不大自在,自我介绍时,仍是不必身为男子时的口吻,作了一揖。 燕七忍俊不已,侧过头去掩饰笑意。想这姑娘真有趣。 龙老大有召唤,不可不去;但是吕玉麟尚未送到魏家定下亲事,以凤三对她的了解,他前脚一走,她铁定后脚跟着溜,再要找她,不是易事,心下颇费踌躇。 “龙老大要我们什么时候到?”凤三问。 “后天。” 凤三想先送吕玉麟到魏家安顿的计划落空了,两天只够赶到从云堂。 “我们要赶到一个地方去,但那个地方不能带外人进入——”凤三看见吕玉麟面有喜色,随即收敛,她果然有逃跑的意图。 “你们有事尽管去办吧,我可以照顾自己。”她拍胸脯保证。 凤三哼了一声,不信任地看着她。“你跟我们一起走,到了那儿,我请人好好‘照顾’你。等我事情办完,我就送你去魏家。” 吕玉麟整个脸都皱了,嘴巴翘得半天高。 凤三在天水堂马廊挑了一匹马给吕玉麟骑,不再两人共乘黑龙。 三人并骑,一路无话。吕玉麟表现得很合作,没有再试图逃跑。 燕七对她很感兴趣,主动与她攀谈。燕七行遍大江南北,言谈颇为风趣,吕玉麟天真烂漫,两人凑在一起,沿路笑声不断。凤三不擅交谈,也没兴趣加入他们的讲话,不免被冷落了,却也不以为意。 这一天抵达青龙王朝首府之一——东京城。李朝有两处首府,东京城和西京城。西京城是朝廷京畿重地,重机关都在此处。 入了城门,三人下马步行,穿过几条巷子,来到一户民宅前。凤三上前敲门,开门的是名男子。 “你们来了。”男子声音粗豪,笑着招呼三人入内。见吕玉麟面孔陌生,遂问:“这位是?” “一位长辈的女儿,她无处可去,所以暂时投靠我。”凤三略作解释。“放心,她绝非来路不明,不会泄漏我们的事。” “有你担保,还有什么不放心?凤三金口难得一开,岂有假话呢?”男子拍拍凤三肩膀。 “其他的人也来了吗?” “来了,二娘前天就到了。”男子笑笑斜了燕七一眼。 燕七强压下心头喜悦,故作无事。“太好了,大家都来了。老大说什么时候聚会?” “今晚二更。你们旅途劳顿,先休息养养精神。” 酉牌时分,凤三、燕七整顿完毕,准备赴会。出门前托嘱男子之妻好好看管吕玉麟,莫要让她跑了。 吕玉麟这两日听凤三、燕七谈论军国大事,她吕家世代尽忠报国,最后却落得满门抄斩。吕邵农虽然时常灌输她要忠君爱国,此时的她已对父亲的话感到质疑:如果君不贤能,黎民受苦,这样的君王还有效忠的必要吗?她已渐渐受凤三的影响,坏皇帝就该推翻,另立明主。 “我能不能跟你们一道去看看?”看他们如此信服龙老大,她想瞧瞧他是何方神圣。 凤三回绝:“你不是龙天会的人,你还是乖乖待在这儿。” 吕玉麟请求被拒,哼声回房生闷气。 凤三等人走后,吕玉麟心痒难搔,凤三愈不让她去,她愈想一窥堂奥。忽然传来一声长嘶,抢出门去看,黑龙绑在后院,凤三没骑了它去。 这一下吕玉麟喜出望外,她想老马识途,若骑了黑龙,或许会带她到什么从云堂去。 悄悄开了后门,幸好没人发现,站在黑龙面前,她轻声道:“黑龙啊黑龙,你主人丢下我们两个,太没意思了对不对?我们偷偷跟过去,吓他一跳,你说好不好?”黑龙摇摇尾巴。 奉命看守吕玉麟的女人出来,看到她开后门想走,一面跑了过来,高声阻止:“吕姑娘,你别走啊!”吕玉麟见情形不妙,赶紧把黑龙拉出门,跨上鞍跑了。那女人不及黑龙健足,一转弯就甩掉了。 奔出一程,吕玉麟收勒辔口,不敢让黑龙逞意而奔。这是京城大道,万一误伤行人就不行了。 接下来上哪儿去?吕玉麟莽莽撞撞地跑出来,心中也没定计,总不能再折回头。就算想回去她也不辨路径了。 达达的马蹄声回荡在街上分外响亮,路上空无一人。时间并不晚,但是客店商铺全都打烊闭门了。 她心中正狐疑,前方来了一小队士兵,看见吕玉麟,带头的人呼喝一声,团团将她带马围住了。 “你是什么人?难道不知道城内实施宵禁吗?入夜了,一个单身姑娘还在街上晃荡,看你行迹可疑,一定和反贼有关。” “不——我是——”她试图解释,但是士兵们不由分说,将她扯下马来。士兵还想套住黑龙,黑龙看出情形不妙,掀起前蹄,掉头跑了。 “走。” 吕玉麟被推着前进,懊悔自己不该乱跑,只是已经来不及了。 凤三等出了城,离城外约两里之地,有一处大庄院,此处是龙天会总部从云堂。 为掩人耳目,表面从云堂经营布庄,这样人员来往,不易启人疑窦。 守门的家丁认得凤三,开门让他们进去。进了后厅,厅上也有家丁看守,叫一声:“三爷、七爷、方爷。”转动高几上的汝窑花瓶,堂上的大座缓缓移动,出现地道。凤三等依次走下。 下了二十多阶,下头灯火通明,是一处极宽敞的空地,已经有不少人来了。 “三哥,怎么来得这么慢?”一个文弱青年从椅上起来,笑着相迎。 “这不是来了吗?”凤三微笑。 “很好,大家都到齐了。”坐在上方梨花木椅上的男子一出声,众人都肃静下来,各自安坐。 那男子约莫三十出头,相貌堂堂,不怒自威,脸上略有风霜之色,气度慑人。正是龙天会首领——龙异人。 “众位兄弟,今天请各位来,是要商量攻打狗皇帝之事。” “统领,我等您这句话等好久了。等咱们冲进城,大伙儿把狗皇帝的头留给我,我要把这个不顾百姓死活的狗贼剁成八段。”有人疾呼。跟着众人附和起来。 龙异人张开双臂压下众人激昂的情绪。“我知道大家都吃过狗皇帝的亏,有的甚至被害得家破人亡,异人也是如此。所以我们才结合在此,共图创造一个安和的国家。”转头说:“五弟,你把我们的计划说说吧。” “是。”柳五领命,说:“诸位大哥,现今天下百姓,对狗皇帝已经不满至极,此时正是咱们揭竿起义的好时机。下个月狗皇帝生辰,西京城到时有一番热闹,统领和我商议结果,要在那天混进城去,天水堂、震风堂、后土堂率领弟兄接应。我们已和内苑接上线,只见信号烟一起,大家里应外合,一举攻下西京城。” “刺杀皇帝的任务,就由我、二娘、凤三、燕七去做。”龙异人说。“统领,这么危险的事,您怎可亲身犯难?您留在后军督师吧!” 龙异人双眼一睁,那人不敢说话了。他口气严肃地道:“凡事我都躲在后方,我还配当你们大哥吗?” “统领。”凤三说:“西京城有全国最精锐的部队镇守,我们各地人马加起来不过五千之数,以我们之力,这是以卵击石。” “我知道,濠王郭淮、晋王刘郁,他们也答应要帮助我们,对抗狗皇帝,再加上他们的五万人马,绰绰有余了。” 一切既已部署完毕,个个心头激昂,恨不得下个月十六快快到来。加以兄弟分开已久,彼此都有好些话倾吐絮问。 登到上头,摆开筵席,龙异人等七位结拜兄弟一桌,叙说分别后所见所闻。 “大哥。”私底下,彼此兄弟相称,凤三问:“街头巷尾都在传说‘红莲圣女’,这事您听过没有?” 龙异人和柳影虹相视一笑,神情诡秘。 柳影虹笑解了凤三疑惑:“当然知道,这个谣传是大哥和我传出去的。” “这是为什么?” “为了能一举成功啊!虽说我方已有七八成把握,但怕人心思旧,如果我们弄出个神异人物站在我们这方,那些平民百姓自然风行草偃,归投于我们啊。” 凤三原名凤江城,出身将门,打仗行军、练武对阵他懂,但政治上这些诡谲弄巧,尔虞我诈的伎俩,就不是他所能了。 “其实也不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柳影虹为凤江城缓缓解释:“三哥,你是名门显宦之后,应该听说过我们青龙王朝有个传说,‘红莲救世,青龙震天’。我朝历代以来每个皇帝所生都是男子,这事奇吧?开国军师郑近华在临终前,就留下了这两句遗言。刚开始人人都不懂,后来有人领悟到红莲所指就是女子,于是开始穿凿附会,成了将来必出一圣女,君临天下的谣传。” 凤江城听着只觉无稽,这样也能让人深信不疑。举杯正欲饮酒,脑中忽然闪过一幕情景——吕玉麟练功发烧不退时,他为她更衣,在她胸前,他曾看过一朵莲花印记。当时他才知她是女子,不敢多看,快快替她换上衣服。此时想起,呆了一下。 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吗?凤江城立刻否定了这想法。他也被传说影响了不成? “那谁来扮这位红莲圣女?” “还有谁?当然是我们二姐金潋滟。” 金潋滟见大家都把眼光射过来,微笑说:“五弟出这个好主意,我自然义不容辞。” “二姐艳冠群芳,正是扮演红莲圣女的不二人选。”柳影虹可是对自己的计划得意极了。 众眼中露出称许之意,金潋滟对自己的容貌也深具自信,不禁露出矜持的微笑,瞥眼见凤江城神情只是淡淡的不以为意,一腔欢喜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宴罢,龙异人邀众兄弟留宿,凤江城辞谢了,拱手为礼。“多谢大哥美意。小弟尚有一件私事未了,这几天我办完了它,再来和诸位兄弟相聚。” 龙异人也不勉强。“也好。” 和众人告别出门,金潋滟追出来。“三弟。” 凤江城停步。“有事吗?” “你——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每次相见,凤江城总是来去匆匆。 他摇摇头。“只是一点小事,不过非亲身去办不可,不敢劳烦二姐。” “你也太见外了。”她低声。 “晚了,二姐歇着吧。”凤江城语毕,大步而去。 金潋滟心中愁肠百转,真不知是何滋味,转身要回房,只见燕胜保倚在柱上,双手交胸。她心里不快,假装没有看见他要走过去,被他一把拉住手臂。 “干什么?”她冷声。 燕胜保定定地看着她,酒气淡淡袭人。“人家又不领情,你何必再白费力气?” 这话实在刺耳,金潋滟动了真气,怒声说:“那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放手!”拂袖进去。 燕胜保苦笑一声。他年少英俊,在情场上无往不利,却独独对年长他数岁的金潋滟情有独钟。刚才他劝金潋滟的两句话,又何尝不是自己的写照? 凤江城回到友人家,天已熙亮。西京城实施宵禁,他仍是不敢掉以轻心,尽量捡僻静无人的小巷走。 一夜未睡,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打算今天早上,就起程送吕玉麟到魏秋官家,早早了结心事。 才踏进大门,友人居然已经起身,满室旋绕,看他回来,焦急地迎了上来。“惨了、惨了,事情不好了!” “什么事?”不见吕玉麟,凤江城隐隐觉得不对头,莫非她 “昨天你出门,她后脚跟着溜了出去,还一并连黑龙也骑走了,到现在行踪不明。”友人有负凤江城嘱托,愧疚难安。 凤江城一凝眉。这个野丫头,非要给他找麻烦她才称心是吗?忙宽慰友人:“她逃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要放在心上,我会把她找回来。” 用过早饭,休息一会儿,凤江城就上街去找人。 话说吕玉麟被抓之后,被关进大牢。衙役向知府报告。不守宵禁是小事一桩,并不放在知府心上,问衙役:“有没有亲人来探?” “启禀大人,没有。” 知府不悦地说:“关个一年半载,再放她出去吧。”知府以收受贿赂出名的。 地府阴暗幽湿,汗秽不堪,吕玉麟被关在牢中,懊悔得不得了。她干嘛不听凤三的话,要偷偷溜出来呢?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欲哭无泪。 吕玉麟在牢中关了几天,衙役所送来的的食物粗粝难吃,加上牢中有人生病或受刑哀嚎,吓得她梦魂皆惊,不能安睡,整个人瘦了一圈。 这一天衙役来开锁,提她出去。 “差大哥,我可以走了吗?”吕玉麟喜出望外,莫非凤三来救她了? 衙役绷着一张脸,端起官架子,粗鲁地将她推出去。“上堂了!” 到得堂上,两旁各站着一列虎背熊腰的高大衙役,人人面无表情,手持杀威杖。吕玉麟惊疑未定,堂上知府惊堂木一拍,声振公堂,她吓了一跳,两旁衙役很有默契地放声长啸:“威——武——”气势慑人。 “跪下!”押她来的衙役在她背上重重一推,吕玉麟向前扑倒在地。 “堂下何人?”开始问案。 “我——我叫吕玉麟。”一旁书吏录了她名字。 知府和书吏交会了一个眼神,两人是心意相通,惯于目语的。书吏站了起来,宣读手中的积案:“查鸳鸯大盗去年三月十二,在红柳村洗劫徐富贵员外一家,取走黄金珠宝若干箱,杀死徐家上下十一六口。五月二十,洗劫邓平显员外一家,抢得黄金珠宝若干箱,杀八口人,放火烧庄”念了一长串。 书吏念完告一段落,知府又把手中惊堂木一拍。“恶盗,你认罪否?” 吕玉麟连忙喊冤,到现在她还不清楚是何情形。“大人!我做了什么事?” “好个恶性不改的泼妇,你做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灭门惨案,还面不改色地狡辩,若不给你一点颜色瞧瞧,你是不会认罪。”知府大喝,不给她解释的机会,喊:“来人!给我狠狠地打!”丢下押签。 两个衙役上来按倒吕玉麟,另外两个衙役分站一边,手持杀威杖,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啊——”吕玉麟惨叫一声,杖杖痛彻心扉。 吕玉麟是金枝玉叶,哪里禁得起虎狼衙吏催魂要命地狠打?堪堪打到一二十下,她已痛得昏死过去,裙幅渗出血来。 刑名师爷喊一声:“泼醒她。 早有衙役在一旁等候,提起装满水的木桶,淋了她一头一身。 吕玉麟悠悠醒来,恍如三魂走了七魄,下半身痛不可当,仿佛不是长在自己身上。她趴在地上,堂上悬着一块木匾,上书:“明镜高悬”四个大字。 “恶贼,你认不认罪?” “我没做,为何要我认罪?”吕玉麟激起了狠骨,语气平静却坚定:“你就是打死我,我没做就是没做,我死也不认罪。” 知府气得全身发抖。“好一张利口,你以为你不招,我就拿你莫可奈何吗?来人上拶子。” 两名衙役上来,将吕玉麟十指套入十一根小木棍困成的隙缝之中,一人拉住一边绳头,用力一拉,十指连心,吕玉麟痛得几欲晕去,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公堂上。 知府示意稍松一松,说:“你肯招了吗?” “我没罪——”吕玉麟已经被刑求得气如游丝,但仍不愿屈服知府yin威之下。 师爷附耳低声说:“大人,看来她无亲无故,正好由我们摆布。让她画个押,三日后明正典刑,早早结案吧。” 这话正合知府心意,捻须一笑,随即正色宣布:“恶贼,任你百般狡辩,事实俱在眼前,不容你不认。今天先定了你的刑,日后你那横死杀千刀的伙伴,也早晚会落网。替她画押!” 一个衙役拉着她鲜血淋漓的手,在供纸上按了一个指印。吕玉麟伤重无法反抗。“好!好个明镜高悬的青天大老爷。”她毫不畏惧的澄澈眼神直视知府。 “给我掌嘴,拖下去。”知府大怒。 凤江城一连找了两天,都没有半丝消息。黑龙在吕玉麟离去隔天下午,回到了友人家,这叫凤江城更是难以释怀。 凤江城在城内搜索无功,决定出城外去。告别友人,牵着黑龙一身轻装准备上路。 今日街上特别热闹,人声喧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要砍人犯,咱们快去看。” “砍谁呀?” “杀人不眨眼的鸳鸯大盗,那个女的被抓到了。今天要砍的就是她。” 凤江城不管闲事,目前最重要的是找到吕玉麟。正准备往城门方向走,人声突然鼎沸起来。 “来了、来了!” 人们争相挤着要一睹鸳鸯大盗庐山真面目,凤江城被人群陷在一旁民房墙边,动弹不得。 青石路上,官兵呼喝着清出一条道路来,之后是一台囚车,车上一个人披头散发,衣衫湿秽破烂,满是血迹。 这衣衫为何好生眼熟。凤江城看不见被囚之人的面目,拨开人群,向前挤去。囚车速度虽慢,但有衙役开道,比起他仍要快得多了,凤江城只见到一个削瘦背影。 囚车直往刑场,刑场上已经围了个水泄不通。知府高坐,刽子手手持大刀,杀气腾腾站在刑台上。 衙役打开铁锁,将犯人推到刑台之上。头发掩去犯人脸面,她脚步踉跄,行动艰难,一步一拖地走上刑台。 “鸳鸯大盗之一女犯吕玉麟,犯下多起重罪,罪在不赦,本府宣判,斩首示众。” 凤江城挤到人群前头,正好听到这番话,吃了一惊。 刽子手得令,拔起吕玉麟颈后木条,在她肩上一拍,吕玉麟吓了一跳,自然而然伸长脖子,刽子手看准关节,双手握刀,正要挥下—— 凤江城再不能迟疑,从怀中掏出一枚铜板,击中刽子手肘上的穴道,5囊簧,刀子落在地上。 凤江城奔上刑台,一脚踢下刽子手,刑场上登时大乱,看斩的人们见有人劫犯,生怕受池鱼之殃,一个个抱头鼠窜,溜了个无影无踪。 他扶起跪在地上的犯人,拂去掩面的乱发,虽然双颊青肿,血污憔悴,他却看得分明,正是他久寻不得的吕玉麟。 “三哥——”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居然能再见到凤江城,这一声三哥叫得凄然。 看到吕玉麟这般惨状,凤江城真是怒向胆边生,火从心头起,不料居然被折腾成这副模样! 知府见凤江城转向自己,被他的气势着实吓着了,连忙大呼救兵:“鸳鸯大盗的男盗来劫法场了,弓箭手、弓箭手!” 不少衙役持刀上前,要围捕两人。凤江城抽出腰间长剑,将吕玉麟负在背上,要以一剑闯出去。 有几个人冲了上来,凤江城随手格开,手起剑落,一连刺倒了好几个。众衙役见他威不可当,不由得退缩不前;之前奋勇争光,是为了贪图厚币悬赏,如果小命没了,再多赏金也无法受用。 这时弓箭手已准备好了,将凤、吕二人围在中心,弯弓搭箭,就待一声令下。 “三哥,你自己走吧——不要管我——”吕玉麟知道自己只会拖累凤江城,何苦要两人同归于尽。 凤江城眉头深拧,抗声说:“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凤三是那种临危只顾保命的无义之人吗?” 吕玉麟垂下泪来。 “把这两个强梁大盗乱箭射死,射!” “且慢!”凤江城急中生智,大喝一声:“谁敢冒犯红莲圣女?” 原本要射穿两人的箭顿时停在弦上。“红莲圣女”的传说从开国以来,在民间流传了一百多年,早已是人们深信不疑的圣史。凤江城这一喊,果然发挥了作用。 “你们这群笨蛋!他只不过在吓唬你们,还不快放箭!”知府气得大吼。“红莲圣女降世,表示我朝要走向开明治世。你们这群愚夫,有眼不识泰山,居然要向圣女下毒手,你们是不想活了吗?” 知府见众人犹豫不前,似乎被凤江城说动,将惊堂木一拍,喝说:“你说她是红莲圣女,有何证据。” 凤江城放下吕玉麟,事到如今,要脱身只好出此下策。他左臂搂着吕玉麟欲倒不倒的身子,右手拉下她衣裳,露出现有一朵红莲胎记的肩头,朗声说:“这便是证据,你看清楚了吗?” 知府呆了一下,凤江城见机不可失,趁众人还处在愕然吃惊的状态,抱着吕玉麟窜出重围,跃上黑龙飞驰往城外去了。 第六章世之谜 凤江城骑着黑龙奔出,回头看没有官兵追来,但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又走了一程,才停下来检视吕玉麟的伤势。 他扶她坐在路旁一棵树下,她疼得叫出声来,凤江城发现她下裙血清斑斑,十根手指红肿变形,如同细姜,又惊又怒。 “他们把你刑成这样!” 吕玉麟浩劫逢生,这时如见亲人一般,热泪滚滚而下。 “那天晚上我跟了你出去,被一群官兵不由分说抓了起来,硬说我是杀人越货的强盗,我不认罪,他们就对我动刑——” 凤江城热血填膺,恨不得立刻冲回去好好教训那泯灭人性、丧失天良的狗官。但是目前先医治吕玉麟伤要紧。 城里此时恐怕正挨家挨户搜索他们的行踪,不能回去。吕玉麟受伤不轻,又不宜路途奔波,于是凤江城抱她上马,找到了一间隐蔽的破庙,暂时栖身。 幸好凤江城随身带有金创药,事急从权,只好放下男女之嫌为她敷药。一个是心无邪念的官宦子弟,一个是胸襟坦荡的正人君子,两人都不认为有何不妥。 因为伤得厉害不能仰躺,吕玉麟伏在凤江城为她铺好的破布幔上,凤江城端坐在她身边守护,打坐调气。 “三哥,我对不起你,老是给你添麻烦——”吕玉麟颇有悔意,觉得自己对凤江城不起。 “别想那么多,好好养伤吧。”他安慰。 暮色四合,凤江城去附近民居找食物,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些蔬菜和米。捡起丢在地上的破钵,搭了一个简陋的架子,煮起粥来,过了好一会儿,香味逐渐散出。 他喂她喝了一些菜粥,她没吃多少,就摇头不要了。剩下的他一口喝完。 “三哥,你在法场上说什么‘红莲圣女’,那是怎么一回事?”用过粥,吕玉麟稍微有点精神。 “你没听说过吗?”凤江城约略将传说说了一遍。“当时情况危急,幸亏他们半信半疑,有所顾忌,我们才能逃出来。”否则乱箭之下,两人定要死于非命。 “红莲圣女,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吗?”吕玉麟悠然出神,想到很远了。 凤江城素来不信鬼神,只依靠自己,这种传说压根儿不认为是真的。 “这只是骗骗那些没知识的村夫愚妇罢了,社稷要安定富强,单靠红莲圣女一人就行了吗?男不耕田,女不织布,眼前先就饿死了。难不成红莲圣女念念咒,地上就长出五彀来不成?天底下有这等荒谬可笑的事吗?自己不肯努力,只妄想依靠神迹,好笑,好笑。” “我爹也常说,皇上不思振作,只是大办法会,企图消灾减罪,自己却没有诚心忏悔改过,又有什么用呢?爹说的话和你想法差不多,他若是听见你这番话,心里一定很欢喜。”吕玉麟想起往日和父亲的对谈,思亲之心油然生起,想到再也见不到双亲慈颜,酸楚难禁,忍不住掉下泪来。 凤江城安慰吕玉麟,要她放宽心怀。 养息了几天,吕玉麟伤势已经好了不少。金创药十分有效,原本被刑得变形的十指大致恢复旧观,只是拿碗时还会微微颤抖。 她的伤已好了不少,凤江城就想按照原定的计划,送她去魏秋官家。 吕玉麟一听,头摇得既急又快。“我不去魏大哥家。三哥,你别赶我走好吗?我已父母双亡,无家可归,爹将我托付给你,你就好像我的兄长一样,难道现在你也要弃我而去,不理我了吗?” 看她说得楚楚可怜,对自己甚是依恋。向来独来独往,一个人漂泊惯了的凤江城,心肠不由得软了下来,摸摸她的头说:“你若要跟着我,就留下来吧。” 吕玉麟笑开颜。“谢谢三哥,我以后一定会听你的话。”举手发誓。 “十句你肯听一句,我就谢天谢地了。”凤江城居然也会说笑,吕玉麟见到他一向淡漠的脸上展露笑意,也跟着笑了出来。 这天凤江城出外向附近老百姓买菜回来,神情严肃地对告诉吕玉麟说:“从云堂有事召唤我回去,你的伤也已经可以移动了,我们这就进城吧。” 凤江城为救吕玉麟在法场大大闹了个天翻地覆,不知有多少人辨得他的面貌,须得改变装扮,免得让官府认出他们来。 他向附近民家买了两套粗布衣服,两人打扮成庄稼农夫,再把脸上涂得黑黝黝的,仿佛成年在日头下工作耕田。 进城时,有官兵守在关卡一个个巡查,吕玉麟伤势还未完全痊愈,凤江城牵了一头驴让她骑乘。排队等候进城时,只听后方有人在低声交谈:“上次我们进城,没查得这么严啊!城里发生什么事吗?” “你不知道?听说红莲圣女到西京城来了,皇上下令要捉拿红莲圣女。” “红莲圣女降世了?佛祖有灵,佛祖有灵。”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吗?” 凤江城暗自摇头,冀望不可恃的神灵救赎,这不是太愚昧了? 轮到凤、吕两人时,守门的监官看看凤江城,又看看吕玉麟,粗声大气地问:“打哪儿来的?进城做什么?” 凤江城尽量装出小心翼翼,没见过世面的胆怯模样,讷讷地答道:“我们兄弟俩要来吃我妈的三姐的大女儿银妹的喜酒,她——她明儿个要嫁给她五姑的表侄儿” 监官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罗罗嗦嗦的,也不知你在说什么。看你这副蠢样,也不会是红莲圣女的同党。” 顺利通过城门,凤江城直投上次留宿的友人之家。 开门的是那男子,一见两人村夫打扮,愣了一会儿。凤江城出声说:“赵大哥,我是凤三,你不识得我了吗?” “你怎会这副打扮?快!快进来!”赵鸿赶忙将两人迎入,凤江城扶着吕玉麟的腰,抱她下驴,进入大厅,轻手轻脚放她坐在椅上。 “你知道吗?京城出了个大奇闻,就在你走的那一天,传说中的红莲圣女出现了,她被官府当作鸳鸯大盗之一要砍头,在行刑那天,被一个黑衣男子救走。现在全京城沸沸扬扬都在议论这件事。”赵鸿也是从云堂的人,龙异人的红莲计划他知道一二,因为吕玉麟是外人,他不便提出来说。 凤、吕二人不由得相视而笑,赵鸿见他们笑里别有玄机,心中早存有疑惑,于是问:“那个救走红莲圣女的人形容装扮,和你很像,莫非——” “没错。而大家口中的红莲圣女就是她。”凤江城指着吕玉麟。 于是凤江城将当日情形简述一遍。 赵鸿呆了一呆。“亏你想到这么做,才脱了一劫。不过这一来,统领的计划却打乱了。”有意无意看了吕玉麟一眼。 “赵大哥不用担心,吕姑娘的尊亲是吕邵农吕丞相,狗皇帝也是她的仇人,她不会泄漏从云堂的秘密。” “原来令尊是吕丞相。”赵鸿既惊又喜。“吕大人为国为民,是个难得的好官,我们老百姓都很敬仰他呢!只可惜,他被那不分是非的狗皇帝害死了。”言下不胜唏嘘。 提到父亲,吕玉麟双目含泪。 “吕姑娘节哀顺变,都是我不好,反倒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赵大哥,从云堂用标记召唤我们回来,有什么紧急要事吗?莫非行动要提前?” “你们这一闹,城中的戒备森严,原先准备运进城的兵器这下子无法接应,统领才召集大家想商量有没有什么对策。”赵鸿看了看吕玉麟。“另外,统领也在找红莲圣女。” “为什么?” “详细情形我也不得而知。你回来正好,顺便带吕姑娘一起去见统领吧。” 于是赵鸿先带凤江城、吕玉麟到客房休息。停晚时分,趁着天色不明,由凤江城驾驶油布车,两人前往从云堂。 家丁开后门,让他驾车入内。凤江城先跃下,再扶吕玉麟下车,请家丁去通报龙异人。 两人坐在花厅等候,不一会儿,龙异人从内堂出来,凤江城忙起身。“大哥。” 龙异人第一眼先瞟见透逸不群的吕玉麟,凤江城一向独来独往,这次居然破例带了一张生面孔在身边,于是问:“这位是?”从云堂从不准带外人进来,凤江城不是那种轻狂随便的人。 “我来介绍,她叫吕玉麟,是我恩公的女儿。听赵大哥告诉我,大哥在找红莲圣女,所以我没先请示大哥,就带她来了。这事其实是个误会,吕姑娘被官府抓走,硬诬栽她是江洋大盗,判她死罪。当时我只有孤身一人,被官兵团团包围,一时情急,想起大哥所说的红莲圣女的事,于是拿出来胡诌一番,吓退他们,这才全身而退。” 龙异人静静听完,默不言语,只是一直看着吕玉麟形容相貌,像是怀着什么心事。 沉吟一会儿,龙异人开口说话了,一开口却叫人吃惊。“吕姑娘,龙某有个不情之请,想看看姑娘肩上的红莲印记。” 吕玉麟呆了一呆,不知该不该答应,看向凤江城。 “我绝无冒犯之意,只是事关龙某一件隐秘,吕姑娘也许是我分开多年的亲人。”龙异人生性谨慎,言词多有保留。 但这已足以让两人大为讶异。龙异人身世隐秘,即使凤江城和他是异姓金兰,对他也并不了解。 “你一定是弄错了,我爹娘只有我一个独生子——”她急急申辩,突然看见龙异人右腕上的玉镯,登时住了声。 吕玉麟神色有异,龙异人顺着她眼光视线落在自己腕上,眼睛一亮。“你认识这只镯子?” 不止吕玉麟识得,凤江城也认出来了。“吕夫人也给她一只和这一模一样的玉镯。” “玉镯呢?”龙异人喜动颜色,这是最好的证明。 “被狱卒拿走了。”在狱中,身上称有价值的东西都被搜括得一干二净。“不过,你的玉镯和我的略有不同,你上头雕的是龙头,我的是一头凤——” 龙异人再无怀疑,上前握住了吕玉麟的手,紧紧相持,语气激动:“没错,你就是我妹妹,这对龙凤玉镯是爹送给娘的,龙镯给了我,凤镯则在你身上。妹妹,我是你亲哥哥啊!”吕玉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先是由男变女,现在又平空冒出一个哥哥,接下来又要发生什么叫人应接不暇的变数?挣开龙异人相握的手,窜到凤江城身边,舌头都打结了。 “我——我不是你妹妹。” 看吕玉麟一脸小心戒备,龙异人知道自己太操之过急,把她吓着了。 “你们跟我来,我让你们看一样东西。” 龙异人在前,三人先后进了龙异人书房。 龙异人走到桌前,从架上取下一卷黄布包好的卷轴,打开黄布,拉开卷轴,上头画着一个宫装美女。 吕玉麟咦了一声,从凤江城身边踏向前去,要更看清楚画中人。 这宫装美女年龄比吕玉麟大上几岁,但是两个相貌五官可以说是如出一辙。宫装美女秀稚雍容,艳冠群芳,吕玉麟则较天真稚气,相较之下,反倒是纸上的宫装美女较为动人心魄。 “这——”她指着画中人,再一次说不出话来。 “这是娘的肖像。”龙异人追怀慈颜,声音低沉。“妹妹,你和娘生得一模一样,又有玉镯在身,加上你肩上的红莲胎记,你该相信哥哥不是在骗你吧?” 吕玉麟脑中一片混乱,不知该不该信他的话。 “你们先坐下来,听我慢慢说来。三弟,你是我们七个结拜兄弟中,第一个知道大哥身世的人。”龙异人将图像卷好,收进黄布袋中,放回架上。“我是先皇的长子,母亲受封为贤妃,当今皇上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凤江城本来淡淡的,这时也忍不住吃了一惊。“大哥你是——” “嗯。”龙异人继续说下去:“我母亲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官,某一次随侍时,被我父亲看中临幸,后来有了我。因为我是先皇第一个孩子,以子得贵,我母亲因而被封为贤妃。先皇后宫三千,但因我母亲温柔体贴,又兼美貌多才,恩宠始终不衰,因而引起正宫皇后的嫉妒。她曾多次害我母亲不死,对我母亲恨之入骨。先皇还曾有意废嫡立长,册封我母亲为西宫,是皇后娘家那班人阻拦才压下了。 “后宫斗争本来就是永无止息,在我十三岁那年,我母亲又怀孕了,我很高兴又将多了个弟弟,谁知却是生下个女婴。母亲生产后,惊恐万分,她怕的不仅因为生的是女儿,更因在婴儿肩头上还有一朵红莲胎记。我朝开国以来,所生都是男子,矗立在宫内追思堂祖宗家有的预言碑,早已被人所淡忘,红莲圣女会带给王朝前所未有的盛世,只是一则茶余饭后的传说。母亲在宫内多年,她知道权力的可怕,若是让人知道她生了个女孩,不但孩子要遭遇不测,连自己和我也这毒手。于是她买通替她接生的席嬷嬷,切莫将此事泄漏出去。席嬷嬷是个忠厚的老实人,她也不愿见宫内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一口就答应了。 “但是宫内人多口杂,时日一久,秘密仍是会保不住。正巧母亲一位至友进宫来贺她喜获麟儿,母亲抓住机会,恳求她带孩子出宫;自己则去后宫宫女私弄死生娃的荒坟,抱了一个死男婴回来,谎称孩子窒息而死。 “当年母亲怕我年纪小不懂事,一时说漏嘴而招来杀身之祸,始终对我隐瞒。我十六岁那年,先皇驾崩,遗诏册立我为新皇。在还未公布天下之前,皇后预先得知了此事,心有不甘,和娘家合谋,诬赖我母亲施巫蛊之术,害死先皇,并从母亲寝宫搜出他们栽赃的草人法器。谋害皇上是第一死罪,母亲百口莫辩,她和我被押入天牢,皇后有娘家为后盾,推翻了先皇遗诏,另立自己的儿子为帝。 “我们两母子至此心灰意冷,只有静静等待行刑之日到来。母亲因时日无多,在夜深人静时将这件秘密告诉我。她知道再也见不到你,也幸好你一出生就被送走,否则同样要死在这里。 “依朝廷规矩,凡是皇族之人犯了死罪,一律绞刑,留个全尸。那天终于来了,四个孔武有力的大汉,抓住了我们,将白布巾套在我们颈上,一人一头,用力收紧。只觉呼吸愈来愈困难,脖子像要被束断了。在我昏过去之前,我看见母亲舌头吐出,双眼大睁,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她——先走一步了。” 说到这里,龙异人略顿一顿,又继续说:“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野外荒地上,母亲的尸体就在我身边。是天不绝人,我竟大难不死,行刑者将我们丢在郊外,要让野狗啃食我们的尸身。我得感激他们,若不是他们‘用心良苦’,只怕我不知要被活埋在哪具棺材里呢。 “草草埋了母亲,我跪在坟前发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同时也要找回妹妹。我四处奔波流浪,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就希望有一天能报仇雪恨。国家在皇后娘家那班人揽权把政之下,朝政一天天腐败下去,现在正是我起义师的好时机;天缘凑巧,让我兄妹相逢。好妹妹,我们应该同心合力,打倒现在这个无能的皇帝,不但是为含冤而死的娘亲报仇,更是为了全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 这一番句句血泪的话语,震撼着吕玉麟的身心。她原本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宦门子弟,接连遭遇了抄家、性别倒错的变故,前些日子还险险命丧黄泉。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回来,她的想法、性格都和以前有所不同。她只是一个平凡人,只想好好孝敬养她、呵护她的吕邵农夫妇,让他们安度晚年,享受天伦之乐。然上苍却夺走了二老的生命,并揭晓了她身世之谜,赋予她如此艰重的大任——复国兴邦。 不!她不是什么红莲圣女,她只是一个承欢父母膝下的少年郎而已。 见她犹有迟疑,龙异人不由得有些心急。“难道你以为我在骗你吗?你是甲子年五月五日午时出生的,对不对?这是母亲告诉我的。” 吕玉麟闻言又是一震,龙异人说的是她的生辰八字,他根本无处得知。 凤江城是局外人,旁观者清,就不像龙异人身经惨变而情绪不能自控。他说:“大哥,吕姑娘是因这事来得太突然,一时无法接受。她又受伤未愈,精神不济,你让她先休息吧。” 龙异人脸色放缓和了。“是大哥不好,只顾逼着你莫忘母亲的仇恨,却忘了你身上有伤。我叫人打扫客房,你先休息,我们兄妹既然重逢,何愁没有畅谈的日子?” 吩咐下人整理客房。吕玉麟伤处疼痛,不宜走动,龙异人见状要来相扶,她下意识避开去,身子偏向凤江城。 “三弟,你来扶玉麟去客房休息吧。”龙异人善于察色,想是吕玉麟自抄家流浪以来,一直与凤江城相依为伴,不自觉依赖他。 “好。”凤江城走过去,熟练地抱起她来,吕玉麟也自然而然将双手环在他颈上。这数日来,凤三一直都是这么照顾她,两人都习以为常。 走出几步,吕玉麟从凤江城肩上探出头来,口齿艰涩地说:“我会好好想想,哥——哥哥。” 这一声哥哥,表示她已承认两人是血出同源的至亲。龙异人笑开了颜。“你好好休息吧。” 金潋滟得知凤江城回从云堂,欣喜不已,对镜看了看,并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三步并作两步,匆匆来找他。 “三弟。”她没有先叩门,自行进了客房,见到的景象却叫她心头一冷。 凤江城坐在床沿,床上躺着一个女子,两人本在说话,因为她的进入,双双转过头来。 “二姐。” “二娘。”奇的是那女子居然认得她。“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吕玉麟,去过金缕阁啊。”说着,挣扎着撑起上半身。 经她这一说,金潋滟有印象了,仔细一认,果真是吕玉麟。“你不是男的吗?”“我也不知道——” 凤江城接着吕玉麟的话尾说:“说来话长,我慢慢再跟二姐说。你的伤还没好,休息吧。”起身。 吕玉麟拉住他衣角,眼中流露一丝恳求之意,似乎要他留下来。 他回以一个淡淡的微笑,说:“你安心睡吧,我就在附近。” 得到他的保证,这一路上颠沛。吕玉麟也着实累了,松开右手,合上眼睛睡了。 出房后,凤江城和金潋滟走到后园,她问:“怎么玉麟是女孩的事你瞒着我?你这么不放心我吗?” “二姐多心了。”凤江城生性寡言,说话简洁,这时也是一样。“我本也不知她是女子,不是有心欺瞒二姐。” “你对她有什么打算?她总不能一直待在这儿。”她关心的是凤江城对吕玉麟的安排。 “她的亲大哥在这儿,她自然也住这里。” “她不是全家抄斩,只剩她一人吗?” “事情是这样”凤江城要言不烦,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她是龙大哥的亲妹妹,她是红莲圣女?”金潋滟惊异得杏眼圆睁。 “嗯。”他点点头。 吕玉麟是龙异人的妹妹,是攸关国家运途的红莲圣女这事,但在金潋滟心中远不及凤江城对吕玉麟看法为何来得重要。 “你——你恩公托付你保护她,现在你找到了她的兄长,责任可以卸下了。”她试探着问。凤江城允诺吕邵农保护吕玉麟,从此刻起,圆满结束。这付担子,自然由龙异人挑了过去。 从他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他心里的想法。但是,凤江城对男女感情一向不以为意,吕玉麟和他朝夕相处,虽有一段时日,大概也不曾在他心湖投下波影。 吕玉麟在从云堂住下,龙异人对这个失散多年的妹妹百般呵护,千依百顺。既不必担心官府会追查到此,又加上饮食药物调护得当,伤势好得很快,已经可以下床走动。 龙异人派了一个叫双琴的丫头来服侍她,双琴年纪和她差不多,温柔稳重,做事非常细心。吕玉麟从小就和丫头处惯了,很快就和双琴熟络起来;双琴本来还谨守主仆之分,但吕玉麟烂漫可亲,不知不觉,双琴也放下心防,和她有说有笑。 凤江城和她到了从云堂之后,却很少来看她了,倒是龙异人,一天一定来看她两回,关心她生活起居。 这天吕玉麟和双琴在园中散步,正巧遇上凤江城。吕玉麟喜出望外,拉起裙子奔上去。 凤江城很少待在从云堂中,起义之事要联络安排的很多,常常在外头走动。 “三哥。”听到叫唤及匆遽的脚步声,凤江城回过头来。 “是你,伤好得差不多了吗?”他微微一笑,脸上冷峻稍稍融化。 “大致好了。”两手还抓着裙幅忘了放下,露出脚下一双豆绿色绣花鞋。 双琴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替她拉好裙子。 “三爷。”双琴敛袖为礼。 吕玉麟语带埋怨:“你为什么都不来看我?”扁着嘴。 “我有事要忙。”回答干脆爽快。 “哥哥也有事忙,但是他天天都来看我,他可以办得到,怎么你就不能?” 她含怨又幼稚撒赖的话语,叫凤江城忍不住一阵好笑。 “你们兄妹团聚,对吕大人的遗嘱,凤三已不负所托。现在你有哥哥照顾,不用我这个外人插手。”他肯费唇舌解释,已是破天荒。 “大哥对我是很好,但是我和他没话说。”吕玉麟是有什么说什么的直肠子,直视着凤江城,神色怨怼。“到今天我才发现你不只冷面,而且冷血。虽然是我爹拜托你照顾我,你又替我找到大哥,我们同行这一段日子,多少也有些情谊,你就当许久不见,偶尔来看看老朋友,费得了你多少时刻吗?” 凤江城向她一揖,说:“是我不对。姑娘大人大量,宽恕我这一遭吧。” “你们在忙什么?我能不能也加入?”她在庄内实在闷得慌。 他一口就回绝了。“一个女孩子用不着插手。” “二娘也是女子,怎么她就可以?”她不服。 “她不同。她身怀武艺,手腕玲珑,足可以保护自己。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带着你,只有增添我们的麻烦。” 龙异人也曾这般回应她的要求,只是说得比凤江城婉转。吕玉麟在庄内虽然人人奉若上宾,但是行动不得自由,庄内许多暗房密室,到了门口就被挡下来;这时听凤江城又怎么说,火全打一处来,高声说: “是!我是废物,我什么都不会,那还巴巴的留着我做什么?不如趁早将我赶了出去,任我自生自灭算了。叫我整天穿着这一身累赘衣服,姑娘前姑娘后的叫,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做。我做人还有什么意味?不干了!本少爷不干了!”拉扯着衣裳,要把外衫脱下来。 双琴吓得花容失色,连忙阻止她。“小姐,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一个闺阁千金当众脱衣,实在太不成体统。双琴一边手忙脚乱地拉住吕玉麟的手,一边向站在一旁默视的凤江城求救:“三爷,您说句话劝劝小姐吧。” “你这是做什么?别闹脾气了。”他摸摸她的头安抚,缓缓地说:“我有空一定去看你,好吗?” “真的?”她半信半疑,但安静下来了。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凤江城还有事要办,不能逗留。吕玉麟得了他的保证,心中欢喜,挥手目送他背影。 双琴看在眼里,忍不住笑说:“小姐,您对三爷真是言听计从。” 吕玉麟听不出她弦外之音,回说:“你说什么呀?” 吕玉麟显然还不自知,双琴不好多嘴,一笑作罢。 第七章王图霸业 众人奔走之下,一切准备就绪,人人莫不摩拳擦掌,等待起师之日。 在殷切期盼之中,皇帝诞辰终于来到。这一天,从云堂按照原定计划,龙异人为首,扮成游方艺人,混进献艺队伍之中,跟着进宫。凤江城则带领另一批人马,在宫城外守候,等信号一起,来个里应外合。 献艺队伍一个个前进,年轻的皇帝左拥右抱,沉溺在笙歌鬓影之中,犹不知危机就在身边。 轮到龙异人的队伍,金潋滟身着轻纱舞衣,袅袅婷婷走到阶下下拜,娇声说:“恭祝皇上圣寿无疆,千秋万岁。” 皇帝一双眼睛盯在她姣好如花的娇容上,神魂都快飞了。“美人儿,上来让我瞧瞧。” “是。”金潋滟娉娉走上台阶,偎进皇帝大张的怀抱,然后迅捷无伦地从舞靴内拔出事先匿藏的匕首,架在皇帝脖子上,喝道:“别动!不然我一刀杀了你。” 殿下士兵因距离太远,来不及相救,有人拔刀要闯进殿来,龙异人抢上龙庭,又是一把匕首架在皇帝龙颈之上,对众人大喝:“谁敢轻举妄动,我就先结束狗皇帝的性命。” 众士兵哪敢再动,燕胜保等立刻抢过他们手中的兵器,赶到角落看守。另有人冲到殿外放信号弹,通知凤江城。 “大胆狗贼,还不快将朕放下。”死到临头还不知,皇帝脖子上的匕首向内压进一分,他一吃痛,不敢逞强了。“英英雄,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 “龙传基,看清楚我是谁!”龙异人睁圆大眼,殿上殿下听得清清楚楚。 “你——”皇帝狐疑地抬头辩认,啊的一声,指着龙异人。“你——你是龙异人。” “没错。十几年前你母亲为了保你做皇帝,陷害我母子,可惜天不从人愿,我没死去,现在我报仇来了!” “异异人,有话好说,看看在你我兄弟一场”龙传基声音发抖。 龙异人眼中寒光迸射,冷冷地说:“我和母亲被禁死牢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念在兄弟一场的份上,放我们一条生路?这些年来,我日里夜里所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要杀了你,夺回我的皇位。龙传基,多行不义必自毙,受死吧!”手一压一拉,龙传基颈脖溅出鲜血,命丧黄泉。 大仇得报,郁积胸中十多年的深恨一扫而尽,龙异人仰天大笑,状若疯狂。 凤江城率队攻了进来,皇帝已死,群龙无首,凤江城没有遭遇多大的抵抗,就镇压掌控了全局。 龙异人离宫时已经十多岁,这些年虽然历尽沧桑,面貌仍无大变,许多人都认出他就是当年遗诏中预立的新皇。 “诸位,龙传基以阴谋夺取我的帝位,幸好我大难不死,潜伏民间。现在我已杀了他重登龙座,你们若肯服我,我保证各位依旧官坐原职。”龙异人通晓人心,若能保住他们固有利益不受损害,反对的声浪一定不大。 果然有那见风转舵的墙头草,出来大拍马屁:“皇上圣明,微臣愿誓死效忠皇上。” 跟着有人大表忠心。一些耆老旧臣比较这对兄弟优劣,龙异人本就是先皇所立的储君,又英明能干,他被诬陷的事众人心知肚明,只是不敢有意见;如今他回来夺位,情理上无可厚非,若由他来执政,朝政一定蒸蒸日上,太平可期。 于是新旧大臣人人心悦臣服,齐齐跪下。 “叩见皇上!” “好!好!”大势底定,龙异人得意非凡,笑声声震屋瓦,坐上龙椅,手一挥,说:“众卿免礼!” 手抚椅背,俯视阶下井然罗列的臣子,龙异人初次尝到权势之迷人。经过十多年的流浪,终又重登皇座,他暗暗发誓,他要稳稳坐在龙椅上,不容他人对他的帝位有所威胁。 龙异人登基之后,大赦天下,灭除赋税,裁撤官中过多的宫女太临。龙传基的三千后宫,愿意回家的就放她们出宫,不愿离去就集中在梨华院。 他能重登皇位,结拜的兄弟出力不少,功不可没,分封八人为异姓王。吕玉麟认祖归宗,改姓为龙,封为圣莲长公主。 凤江城心志淡泊,无意仕途,向龙异人请辞去官位,龙异人怎么肯答应,说:“三弟,哥哥初登大位,你是将门之后,北方异族对我们的国土虎视眈眈,以后要仰赖你的地方很多。你就不看在兄弟情份,也看在天下百姓份上,留下来与我并肩奋斗,抵抗外敌。”凤江城被他说服,留了下来。 龙玉麟从从云堂的客房,移到皇宫金碧辉煌的宫殿,只是换了一座更华美的牢房。龙异人做了皇帝之后,国务繁忙,每天有处理不完的事情,就很少来看她了。 宫中规矩严格,龙玉麟不管到哪儿,都有宫女太临跟前跟后。她自出生十数年来,都被当作男儿抚养,举手投足一点也不秀气,宫女看了在旁劝谏。 龙玉麟不理会,依然我行我素。但说得多了,她老大不耐烦,发了好几顿脾气。这一天宫女又进言劝她走路要斯文从容,一摇三摆,才有公主的仪范。 龙玉麟大怒。“这么罗嗦,本少爷不干了。你知道怎么做公主,这位置让给你,我不做什么鬼公主。”拂袖而去。 受了责骂的宫女惊又怕地忙追上来请罪:“长公主饶命。” 龙玉麟怒气冲冲,要去找龙异人抗议。穿过垂花门,正巧和来人撞了个满怀,正想骂人,抬头一看,却叫她惊喜不已。 “三哥。” 凤江城接到传唤,进宫来见龙异人,不期遇上龙玉麟。他扶定她肩头,让她站好。 “怎么了?也不看路。” 见到凤江城,龙玉麟霎时把不愉快抛到九霄云外,拉着他手臂兴奋地说:“好久没见到你,你来看我的吗?” “皇上召我进宫商议国事。”他说:“在宫里还习惯吗?” 龙玉麟脸一沉,没好气地说:“若有一群人在你身边跟进跟出,连睡觉时咳嗽一声也紧张兮兮地冲进来,看你是不是快翘辫子了,你习惯得了吗?” 凤江城想像那情景,不由得发笑。 龙玉麟白了他一眼。“笑笑笑,很好笑吗?” “皇上召我来,可能有要事商量,我们待会儿再聊。”正事要紧。 龙玉麟立刻说:“我也去。” 龙异人宠爱这唯一的亲人,何况她也不是外人,应该无妨。凤江城点头。 两人来到议事的崇文殿,龙异人坐在上头的桌后,神色微忧,另有几位大臣也在。 “三弟,你来了?”龙异人仍不改旧时称呼,以示两人交情不同。 凤江城行礼。 龙玉麟笑着说:“皇帝哥哥,我也来了。” “刚刚曹卿家所奏,荆南和京城一带久旱成灾,百姓民不聊生,朕虽然下令灭税,可是也没有多大帮助。联召诸位卿家来,是要问问各位卿家,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皇上仁民爱物,定会感动上天,降下甘霖。” 龙异人蹙眉说:“这些歌功颂德的话省省,想些实际的对策。” 龙异人从皇库中提出五十万两,但荆南和京城幅员辽阔,人口众多,这些只是杯水车薪。各地的生活也不富裕,不能再抽重税,难怪他要烦心。 “启禀皇上。民间最近有一股声浪兴起,他们听说长公主是红莲圣女,希望长公主能设坛祈雨。” “我?”龙玉麟呆了一呆。“我又不是茅山道士,怎么会作法?” “一派胡言。”龙异人不悦。 那大臣受了斥责,闭上嘴巴,不敢再说。 但龙玉麟接着又说:“不过十天之内必会有暴风来袭,之后阴雨不断,大约会下个二十天。” 众人闻言怔住了,面面相觑,她说得这么笃定,不像在开玩笑。 “你如何知道?”龙异人好奇。 “我观天象啊。” 吕邵农不让龙玉麟习武,是不愿她走上仕途,泄漏身份。他请来许多大儒,教她诸子百经,天文地理。龙玉麟十分聪颖,又极专心,一教就会;年纪轻轻,学识却不输朝中的名臣鸿儒。 住在宫中,闲来无事。龙玉麟常常夜观星象变化,坐到深宵月沉。 “玉麟,你不是骗我吧?”龙异人半信半疑。 “我跟丁先生学习数年,多少也学到一点皮毛。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丁先生上少下春的名头。”已逝的当代天象大师丁少春,最得意的弟子就是她。 龙异人欣喜万分,走下来握住她的手连连摇晃。“想不到你竟有这等了不起的本事,如果真如你所说,十日内必有雨,哥哥心头的重担总算可以放下了。” 方才马屁拍到马腿上的臣子见状,赶紧将功补过:“皇上洪福齐天。既然长公主金口直断,何不顺势设下坛场,请长公主登坛祈天?” “你这脑筋怎么就不通窃?”龙异人斥说:“长公主是观天象知道近日内会下雨,不是靠那些奇门异术。” 那臣子受了斥责,毫不气馁,再接再厉:“是是,皇上所言甚是。但是如此一来,不但顺应民心,更显得皇上登上大宝,是天命所归,得道多助,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句话打进龙异人心坎,他沉吟了一会儿,对龙玉麟说:“方卿家说得也有理。玉麟,你就帮哥哥这个忙,好吗?” “大哥说这话不就太见外了吗?只要有我能效劳的地方,玉麟十分乐意。但是我可不会祈雨。” “长公主尽管安心,这事微臣会安排得妥妥贴贴。”方卿家抢着说。 “那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另外有一件事。”龙异人眉头又打结了。“库什克族在边境打家劫舍,叫我好生心烦。三弟,你军队训练得如何?” “皇上,臣正加紧督军。”凤江城说。“有劳你了,令尊是我朝战功显赫的战将,将门无犬子,交给你我很放心。” 商议完毕,众臣退下。龙异人留下凤江城、龙玉麟闲话家常。 “国事万端,你我兄弟好久不曾坐下来好好聊聊。三弟,靖远王府还住得惯吗?” “很好。” “你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想到成家?” 莫名地心一坠,龙玉麟屏息听他的回答。 “江城目前还没有成亲的打算。”凤江城淡淡地说:“长幼有序,倒是皇上应该准备迎立皇后,早日大婚,生下皇太子以继皇嗣。” “劝人的反被劝了。”龙异人哈哈大笑。“有些大臣也劝我快快成婚,或许我是该定下来了。” 转头见龙玉麟闷闷不乐,龙异人关心地问:“玉麟,什么事不开心?” 只觉胸口一团郁闷,她也说不上来。向龙异人央求:“哥哥,我在宫里好气闷,你让我出去散散心好吗?” “你是金枝玉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主,怎么可以出去抛头露面。” “你再不让我出去走走,我就要闷死了。”她跳起来。“你不知道,当女人是多可怜的一件事,不能大步走,不能大声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都快被逼疯了。我不管,你要让我出去!” “这——”看样子,她是真的受不了了。 “哥哥若不放心,我也不要求太过,让我到三哥的靖远王府闲逛几日,总成了吧?” 凤江城摇摇头。“王府被你掀了不打紧,我要督军常常不在家,万一你有个什么闪失,我担待不起。” “凤三!”她大叫,两眼睁得像核桃大。 “好了,好了。”龙异人忙打圆场:“三弟,你委屈一些,就让玉麟到王府住几天吧。” 龙玉麟拍手大笑。“大哥对我最好了。”又对凤江城笑吟吟地说:“你要督军,我也可以去看啊,扮男装就没事了吧?” 再说什么,已属多余。凤江城站起身向龙异人拱手行礼。“微臣遵旨。” 依方卿家安排,在禁宫城垣上设了一座庄严神圣的天坛。龙玉麟齐戒洁身三日后,开始上天坛祈雨,事实上她只是枯坐在坛上。百姓们听说红莲圣女现身为黎民祈雨,都赶来看热闹,把禁宫城下围得水泄不通,人山人海。 到了第五天,凤云逐渐变色,是阴雨欲来的情势。第六天一早狂风大作,不久豆大的雨点打在干裂的土地,百姓欣喜若狂,奔相走告:“红莲圣女祈雨成功,我们有红莲圣女护国,大家以后都有好日子过了。” 街头巷尾,老弱妇孺,谈论红莲圣女成了他们每日必不可少的话题。他们谈红莲圣女祈雨的种种经过。口耳相传下,许多奇奇怪怪的圣迹产生了,红莲圣女由一个普通人,变成身怀异术、无所不能的女神。 雨水解除了旱象,龙玉麟功成身退,撤坛下台。外间把她捧成高高在上的神,她全然无所知,只是催促着宫女整理行囊,要上靖远王府。 但是连日阴雨不断,出门很不方便,龙玉麟到凤江城府中作客的计划只得延挨下来。她困在寝宫内,连到御花园去游玩一番也不能,只好在殿与殿之间相连的回廊散步观雨,来来回回;不然就在寝宫内倚窗发呆,偶尔还频频叹气。 龙玉麟所料不差,雨水下了二十天左右,慢慢收势。有了雨水滋润,大地恢复生机,农人下田播种耕耘,龙异人下令免费提供种籽,期望解决农人生活困难的危机。 天一放晴,龙玉麟迫不及待冲到龙异人处理政事的崇文殿,请他下通行令好出宫。 殿外守门的太临把她挡了下来。“长公主,皇上正在召开军机大会,您请等一会,散了再进去吧。” “发生什么事?” 太监摇摇头,表示不知详情。龙玉麟无奈,国家大事要紧,她不好拿自己的不急之务去烦龙异人,既然这些天都等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崇文殿中,龙异人召看着边关送来的紧急文书——库什克族发动大军猛烈攻击,边关守将不敌骁勇善战的库什克大军,数座城池均已失守。库什克人残忍好杀,每攻下一城就大肆屠杀掳掠,被擒的守将则枭首示众。如今库什克人一路南下,势如破竹,直逼京城来了。 龙异人放下奏折,两眼下有淡淡黑圈,可知这几日为此事他寝食难安。 “各位卿家,库什克人野性难驯,觊觎我王朝地大物博,屡次扰我国境。如今军情告急,守将连连战死,各位心中可有什么人选以御强敌?”众臣你看我,我看你;老一辈的战将凋零殆尽,新一辈的多是外强中干,没有什么实力。堂堂一个王朝,居然挑不出一个将才来挽救国家? 凤江城见众人都不言语,挺身站了出来,拱手说:“皇上,臣愿领兵打退库什克人。” 龙异人心中也属意他,欣喜地说:“三弟,愚兄知道你家学渊源,必定能打败库什克人,奏凯而归。只是你从未上过战场,愚兄担心你。” “多谢皇上关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微臣身居高位,常常觉得惶恐,有负朝廷名器。现今王朝有难,正是微臣报效朝廷的时候,臣不敢爱惜一身,愿以性命驱驰疆场。” “有卿如此,何愁库什克人不灭?”龙异人对凤江城信心十足,愁眉尽去。“朕封你为镇国神威大将军,领军队十万人,征讨库什克。” “臣遵旨。” 库什克人可能很快就破铜锣关,驱兵南下。援兵如救火,军队定于三天后出征。 凤江城初当大任,许多事要回去料理,向龙异人告辞退出。其余大臣也一起出殿。 龙玉麟在外面等得不耐烦,呀的一声,第一个走出来的正是凤江城。 “三哥,这么巧?”她已把要见龙异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笑着迎了上来,看他面色严肃,问说:“怎么了?什么事困扰你让你烦心?” “库什克族进犯我国,皇上派我出征。”他简单说明:“我得回去处理分派事务,不能和你多谈,先告辞了。”一拱手,扬扬而去。 库什克族攻打侵略青龙王朝的事,虽在深宫内苑,龙玉麟也略有耳闻。看着凤江城的背影消失在山石花丛间,她怔怔出神。看来战争是不可避免了,不知这一来又有多少人要骨肉分离、死于异乡? 心中凄凄恻恻,忽见自己站在一棵芙蓉花前,不由得触景伤情;她想起吕府花园中也种了一片芙蓉花,又想起吕邵农夫妇对自己百般慈爱,却死于非命,昔日的天伦之乐,已无从追寻,不禁柔肠百转,伤心地滴下泪来。 三日的时光已过,凤江城整肃军队,恭请龙异人阅军饯行后,就要出发。 这次出征,凤江城是主帅,另外有金潋滟、燕胜保随行。金潋滟得知江城担当扫北大元帅之责,自愿请缨做他的副手。燕胜保知道心上人也要上战场,哪有不跟随的道理?龙异人知道他们个个武艺高强,很是放心,都准了他们要求。 燕子亭位在城外五里处。凤江城所训练率领的军队英姿飒飒,整整齐齐的排列成行,手持武器,看起来军容壮盛。秋风卷起黄色旗素,身着宝蓝衫子的击鼓者双手一起一落,时快时慢,心脏似乎要随着鼓声冲出胸膛。 燕子亭外,文武百官各站一排。燕子亭内,备下水酒,龙异人身穿龙袍,凤江城则一身黄金细鳞盔甲,英气勃勃。 龙异人端起酒杯,说:“三弟,祝你旗开得胜,打败库什克人,叫他们称臣青龙王朝。” “微臣一定竭尽所能,全力以赴。愿如皇上金口,早日平乱,班师回朝。”举起酒杯,凤江城先饮为敬。 龙异人又向金潋滟、燕胜保举杯。“二妹、七弟,愚兄聊以一杯水酒,祝你们早些平乱回来。” “多谢皇上。”两人异口同声。 忽闻一阵喧哗声,龙异人皱起眉头。他正在为出征的将军饯别,谁胆敢大声嚷嚷,冒犯圣驾?随侍在旁的太监出了燕子亭察看究竟,不一会儿,气喘吁吁跑回来屈身报告:“启禀皇上,长公主玉驾来了。” “她来做什么?”龙异人一怔。 一辆青纟由车已来到亭前,不等宫女下车相扶,龙玉麟掀开帷帘,自行跳了下来,头上嵌满珍珠的金凤钗摇荡不定,日光映得她朱颜如玉。这些日子她在宫中生活安逸,越发出落得秀色夺人。 “皇帝大哥。”龙玉麟含笑,又向亭中众人一一点头招呼:“三哥、二娘、七哥。” “你怎么出宫来了?” “我才要问你,大军今天起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自己一声不响地出宫。我到崇文殿找不到你,执事太监说你来为大军送行,所以我就跟来了。”她没有皇帝许可,本应不能出入宫禁,但她硬要闯关,守门的禁卫军只好放行。 “真是胡闹。”龙异人摇头。 见金潋滟、燕胜保一身军装,龙玉麟问:“二娘、七哥,你们也跟三哥去攻打库什克人吗?” “嗯。长公主神威盖世,有通天彻地之能,得保佑我们一举得胜。”燕胜保笑笑,拿她打趣。 龙玉麟脸上微有朱砂之色,说:“七哥拿我开玩笑,我哪有什么神威?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她见凤江城三人英姿凛凛,心里好生羡慕,脱口道:“我也跟大军一起去行吗?”仍不肯死心。 “胡闹!”龙异人一口驳斥,她原本满心期待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打仗行军不是儿戏,不能让你闹着玩。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到了战场上能有什么用?还要大家分心照顾你,玉麟,你再不懂事,也要有个分寸。” 说她无用累赘,龙玉麟不肯服气。“我是不会武功,但是打仗也不是光靠蛮力就成。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到了异域,人生地不熟,很容易中了敌人的陷阱,又或者不了解当地天候民情,做起事来岂不是得多费一番手脚?若是带我去,不是我自夸,我师傅曾告诉我各地山川地理、风土民情,我师傅他游遍天下,什么事他没见过?他的高足我自然不是泛泛之辈,你们此去没有一个熟门熟路的引领,多半要事倍功半;眼前有一个金牌军师在,你们不会不识泰山吧?不带我去,可是会有遗珠之恨喔!”她自吹自擂、半哄半吓。 “到了当地,自会派人去勘察地形,不用你操心,你还是乖乖待在宫中。”龙异人说什么也不准。 吉时已到,龙异人和凤江城登上高坛,准备拜将授印。龙异人将用黄锦袱包好的将印授予凤江城,凤江城恭恭敬敬接过。 龙玉麟站在坛台后方,为龙异人不准她随军而大生闷气。 她登坛“祈雨作法”十日,不少军民百姓都见过她,眼见红莲圣女出现在送行之列,有人忍不住惊喜地叫了出来:“是圣女!”这一呼登时引起骚动,有那不敢喊的也跟着叫出声来,此起彼落,声浪愈来愈大,到最后形成一片惊天震地的隆隆之声。 “圣女!圣女!”红莲传说深入人心,已是从前深信不疑的铁史。龙玉麟以弱女之质“预言召雨”“神迹”众人亲眼目睹,对她的尊崇敬服已非言语能形容。 军民的欢呼是那么热烈,龙异人心头掠过一阵晦影,脸上仍带微笑,招手道:“玉麟,过来和兵士们打声招呼吧。” 她站到龙异人身边,向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挥手致意:“各位,有劳们了。” 语毕,立刻引起盛大的回应。 “圣女,请为我们祈福!” “圣女!请祈祝军队凯旋而归!” 兵士们情挚意切,龙玉麟也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梁,胸中热血如沸,恨不能和他们一起上阵杀敌。 “皇帝哥哥,请让我随军吧,我可以好好照顾自己,不会增添麻烦。”她再度央求。 龙异人耳听着震耳不绝的“圣女”呼声,一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他心思。 台下站得近的兵士听到她向皇帝请求随军,大为兴奋。有红莲圣女随军保佑,百分之百旗开得胜,叫声更加涌跃激动:“圣女护国!圣女随军!” 龙玉麟满怀期盼等龙异人答允。 俯视台下士兵,人人脸上那种出自真诚的崇拜拥护,即使自己大灭赋税,减轻刑罚,也未曾得到如此这般心悦臣服的回应。一抹阴影袭上心头,龙异人登上帝位以来,这是第一次感到威胁。 “皇帝哥哥,让我去吧。”她哀求着。 龙异人极慢极慢地笑了,眼角变得深沉,徐徐道:“行军不比在宫中,一切不便,你吃得了这个苦吗?” 话中有松口之意,龙玉麟喜出望外,忙不迭拍胸脯一本正经地保证:“我不怕苦,我可以吃苦。大刑我都挨过了,这点路算什么?” “既然你坚持,那你就去吧。” 龙玉麟欢喜地跳了起来,连声说道:“多谢皇帝哥哥。” 众士兵得知红莲圣女也要随军出征,无不欢声雷动。 龙玉麟单身出宫,并没有收拾细软。她不愿再回宫,龙异人遣宫女回去打点,随后再跟上军队行列。 凤江城让她跟着金潋滟,同是女子,有个照应。大军雁行有序缓缓起程,杏黄色大旗在前引领,渐行渐远。 龙异人脸色严肃,目送军队离去,向身后太监道:“起驾,回宫。” 第八章烽火连天 大军进发,走到第二十天,来到铜锣关。 铜锣关有丽水围绕,形如铜锣,故有此名。铜锣关守将张之仪听闻援军到来,连忙下城寨迎接。 张之仪将众人迎到府中,要整治酒菜为凤江城等接风洗尘,被他回绝了。 “军情要紧,你将库什克人来犯的情形对我说明,这套繁文缛节可免。” 当下张之仪报告军务。库什克狼主木绍华亲率大军南下,他力大如山,能征惯战,手下部将个个骁勇无比。青龙王朝边关守将虽然并非不堪一击之辈,但是龙传基在位时,惧怕这些守将会拥兵自重,起而造反,因此定下一条法规——三年一到,立即调任,也不准带亲随部属转任。在兵将不融的情况下,要发挥十足的战力实在困难,再加上库什克人狡诈多端,造成边关连连失守。 “现在库什克人来到什么地方了?” “将军请看。”张之仪双手奉上一封信笺,凤江城展信观看,信是木绍华送来的,写得很简略—— 南狗听着: 限汝三日内献上城池,勿作无谓抵抗,若仍执迷不悟,勿悔血洗屠城。 大罕狼主木绍华 口气跋扈非常,大有不将青龙王朝放在眼里之慨。 将信放在几上,凤江城问道:“这挑战书多久前来的?” “两天前。” “好大的口气,他要血洗屠城,我倒要看看他如何攻下铜锣关?”凤江城冷笑。 他命张之仪将山川地形图取来。铜罗关自然天险,周围除了有丽水环护,行径唯一一条沟通南北的大道,必会经过一处山谷。此谷名叫十里断肠崖,长约十里,道路狭隘,勉强只能一辆四乘马车单行,若是两方相遇,就堵塞难行。 凤江城派燕胜保率一万人手立刻上崖,埋伏在十里断肠崖山顶之上;金潋滟率领一军,埋伏在断肠崖入口处;自己则率领剩下兵马,等在铜锣关口。 到了第三天,木绍华不见铜锣关来献降书,大怒起兵。军队来到十里断肠崖,有部将说:“狼主,此地崖高谷狭,若是敌人埋伏在山上,我们必死无疑,不如绕道而行。” 连番胜利,使木绍华冲昏了头,起了轻敌之心,手一挥,大声道:“南蛮狗子听说本狼主要来,吓得屁滚尿流逃都来不及,谁敢与本狼主对阵?就进十里断肠崖,不绕远路。” 于是队伍前进数里,埋伏在山上的燕胜保见军队已大半入谷,下令击鼓,惊天动地的鼓声回荡在谷间,库什克的军队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天之势骇住,愣在原地。 “来啊!推下去。”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好的磊磊大石,滚落山壁,发出轰隆巨响。大罕人马困在道中,走避不及,凄厉的哀叫声先后响起。 大石阻断通道,大罕军队被切成两半,道尾不能相顾。后方人马见去路被阻,掉头要冲出山谷。金潋滟早已埋伏在此,结成阵式,团团堵住出口。 第一排是火箭手,第二排兵士上前点燃第一排弓箭手箭镞的火药,回来蹲下,箭去如飞,想要冲出谷口的大罕士兵身中火箭,被烧得焦头烂额,惨呼不已。有的人痛得在地上打滚,后面的人不知情况,只一味想逃出山谷,向前推挤,摔倒的人被后来的人踩过,也有因此致死的。十里断肠崖,顿成了人间地狱。 木绍华耳听背后呻吟哀嚎不断,心知不妙,但已不容回头。他向来身先士卒,虽然身陷险境,却激起他愈战愈勇的斗志,振臂高呼:“兄弟们,一起杀出重围去!” 兵士齐声答是。木绍华双腿一夹,胯下神驹放蹄身前冲去。出口处凤江城亲自率领人马镇守,木绍华见自己大意轻敌,而遭了暗算,眼眶都红了,骑马冲进青龙王朝的军队中,挥舞长刀,如斩瓜切菜,一连杀了好几人。凶神恶煞的厉鬼之相,吓退了不少士兵。 “来啊!来啊!有种来跟你爷爷斗啊!”他杀得性起,涉临疯狂。 身边的副将怕木绍华单身危险,忙上来护在他左右后方。 凤江城骑在马上冷眼注视战情变化,己身人多势众,要擒木绍华不难。 他摒退人马,策马上前,要和木绍华一谈。凤江城的军队向后散开,以半圆的阵式围住比口,让大罕人马不能脱出包围。 凤江城冷静沉着,气度不凡,木绍华一见,将情绪慢慢平稳下来,知道他必不是普通人物。木绍华因为太过骄慢,才会大败,却不是肚里全没有半点智计的莽夫草包,否则也不会让他一路率兵打到铜锣关。 “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讨北将军凤江城。”凤江城朗声说道:“木绍华,好好的北域你不待,为什么要来攻打青龙王朝,烧杀掳掠?本来青龙王朝和大罕王国,井水不犯河水,由于你的野心,使得我朝百姓饱受你的荼毒。我今天捉到你,本可将你当场杀掉,姑念上天有好生之德,我青龙王朝不像你们残忍嗜杀,只要你们修一封降书,表示愿意称臣于我朝,年年进贡,永无异心,我可以网开一面,放你回去,你其余的部属我也保证无事,不会屠杀他们。” “呸!”木绍华戟指大骂:“说得好听!要我俯首称臣,年年进贡,门都没有!你为什么不来向我称臣、向我进贡?我人好好在此,生龙活虎,凭你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想生擒我,难啦!还没有较量过,谁输谁赢还不知道!” “你的人马损失过半,你还能逞能吗?” “那是我一时大意,中了你的埋伏。”木绍华死不承认自己失策。“有种你和我一对一单挑。” 凤江城要他口服心服,永远臣服青龙王朝,断绝祸源,道:“好!大家手上见真章。” 木绍华前方剩余的军队终于逃出谷口,七零八落,人人带伤,他们见狼主要和敌方主帅单打独斗,迅速聚拢在一起,为木绍华呐喊助阵。木绍华这一仗大败亏输,颜面尽扫落地,胸中怒火狂烧,恨不得将凤江城切成八块,以消心头之恨。 当木绍华向前疾冲,凤江城也立刻有了动作。双方愈靠愈近,各自挥舞手中兵器,刀剑相击,声音响脆,迸出星点火花。 交手数招,凤江城逐渐落了下风。他行走江湖,全仗手中长剑,但是在战场上,长剑就太过轻盈;木绍华一身蛮力,所使的长刀重八、九十斤,凤江城单手持剑,就抵不住他如泰山压顶的攻势。 龙玉麟站在城垛上观战,见凤江城情势危急,忍不住大呼小叫:“三哥,别输啊!”木绍华正为自己压倒敌将而得意,忽听一个清脆的女声在城上呼喊,抬头一看,龙玉麟娇美的容姿进入眼帘,忍不住一呆。 北方娇娃长于寒莽大地,骨骼粗壮,肩膀宽阔,美则美矣,但缺少一股女性的柔媚。龙玉麟气质高华,集南国山水之钟灵毓秀,令人见之忘俗。她自小以男儿自居,举止间没有南方女子的腼腆娇柔,自有一派洒脱,正合木绍华所好。 他这一发愣,正好给凤江城空档喘息。凤江城看有机可乘,发出袖中箭,木绍华手腕一阵酸麻,长刀落地。袖箭也射中他胯下马儿,马儿吃痛,前足扬起,将木绍华摔下鞍去。木绍华临危却不慌乱,在地上翻了个滚,扑向长刀要再战。凤江城料到他的心意,纵身飞跃下马,一脚踩在长刀上,一剑刺向他脖子,在他咽喉前三寸之处,硬生生收住剑尖,凝住不动。 “木绍华,你服了吗?” 木绍华知道他是手下留情,不然这一剑刺穿自己喉咙,大罕王国就此土崩瓦解。但他是勇悍蛮狠之辈,虽然命在他人手上,仍不肯认输。 “你趁我不注意,使用暗器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凤江城冷冷地说:“没错,我用暗器伤你,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但这是两国交战,不是私人比斗,所谓兵不厌诈,我学那书呆子讲什么礼节信义?是你自己太过掉以轻心。你大罕王国每攻下我朝一城,就放令士兵奸yin掳掠,屠杀我无辜的老弱妇孺,试问这就是你所认为的英雄好汉吗?” “落在你手里,我无话可说。”木绍华瞪着眼睛粗声说:“要杀就杀,不用废话。” 凤江城收回长剑,说:“木绍华,你狼子野心,起兵攻打我朝,造成我边关人民流离失所,本来就算你死一万次,也不能赎你的罪愆。我新皇刚刚登基不久,不愿意多造杀孽,只要你真心诚意悔过,发下重誓,永远不再侵犯我朝一尺一寸,本帅念在两国人民无辜,可以放你回国。” 木绍华坐在地上,心中暗暗衡量:己方损伤太过惨重,又远离王国,要想反败为胜,实属无望;凤江城既然肯放自己一马,不如就先暂且答应,回去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再卷土重来,报这奇耻大辱。 “好!我答应你!” “口说无凭,立下盟书为证。”凤江城见他眼中闪着狡狯,心里明白他不是真心臣服。 凤家祖训,对敌寇不可赶尽杀绝,以免有违天和。凤江城幼承父训,明知这可能是纵虎归山,但是黎民何辜,不愿再让战火延续下去,就此息事。 木绍华受伤未死的其余部众,全部被集中在数处,严加隔离看管。凤江城初次作战,就活捉大罕王国狼主,重挫敌方军力,赢得空前胜利。军士们欢欣喜悦,这一天加酒加菜,庆祝全面大胜。 铜锣关之役大捷,守将张之仪在将军府花厅设宴,凤江城奉为首席,金潋滟、燕胜保、龙玉麟都是座上宾,战败的降王木绍华也在席上。 “木狼主,我敬你一杯,愿两国以后和平交好,永无战事。”凤江城举杯敬木绍华。 木绍华皮笑肉不笑,端起酒杯。“不敢,凤将军一战名震天下,应该是我这个手下败将向你敬酒才是。” 两人互敬一杯。木绍华眼光落在凤江城身旁的龙玉麟身上。 龙玉麟身穿紫罗长衫,乌黑秀发在头顶用紫色纱罗包了一个髻,髻上插一根碧玉钗,做男子打扮。出了宫闱,天下算来她最大,她不爱穿女装,谁敢管她? 在城垛上,她是女子装扮,娇俏可人;酒席上男儿装束的她,别有一番俊俏风流。 木绍华记得她叫凤江城三哥,他们是兄妹吗?看长相又不像。 “这位是?” 凤江城替他介绍:“这位是我朝皇上唯一的亲妹妹,圣莲长公主。” 想不到此女来头好大,木绍华愈看愈觉得舍不得移开视线。金潋滟艳冠群芳,其实比起龙玉麟更有一番撩人的风韵。但是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木绍华独爱龙玉麟忽男忽女的别样风情。 “圣莲公主人如其名,有如一朵圣洁脱俗的莲花,小王今日得见公主芳容,真是此生不枉。”木绍华大胆的眼光流露出倾慕之意。 燕胜保斜飞一眉,暗暗摇头好笑,木绍华也不秤秤自己什么份量,战败俘虏,居然动起上国公主的脑筋。 龙玉麟只当这是酬酢的客套话,笑应:“狼主客气了,小可——”发觉措词不妥,顿了一下。“本、本宫姿色平平,只是庸脂俗粉罢了。” 龙玉麟态度亲切,不含敌意,木绍华顺着竿子往上爬,语气更热切了:“小王活到三十余岁,公主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女子。” 当众求爱,别说金、燕等人全身不自在,一向不动如山的凤江城也听不下去了。他把脸一沉,有如六月飞霜。 “本狼主,长公主身份尊贵,请你自重。” “我库什克人对美丽的女子,总是当面称赞,我所说的,还不能表达我心中所想的万分之一。” 愈说愈不像话。凤江城脸上寒霜愈结愈深,燕胜保忙乱以别语:“三哥,来来,我们喝酒。” 那不知死活的木绍华还追着龙玉麟问:“圣莲公主,你订亲了吗?” 龙玉麟尴尬地僵笑着,不作回答。她正值二八年华,寻常人家的女儿在这年纪多半已经出嫁;但她以前是丞相大人的“独子”新娘“当然”要千挑万选,所以还迟迟未订亲事。龙异人初掌国政,事情千头万绪,连自己大婚都一拖再拖,她的亲事也就耽搁下来。 “木绍华!”连名带姓直呼,凤江城真动了怒,喝道:“我敬你是一方之主,你却一再对长公主无礼,分明是藐视我青龙王朝。若再疯言疯语,别怪凤某对你不客气。” “我不是无礼。本狼主是真心诚意,想迎娶圣莲公主为大罕王国的王后。”木绍华直言不讳。 “你是什么身份?”凤江城霍地站起身来,满脸怒容。“长公主金枝玉叶,岂能嫁你这个不知‘仁义’二字怎么写的莽夫?” 席面上气氛火爆,凤江城怒眉腾腾,瞪视木绍华。 木绍华虽不畏惧,毕竟身在敌手,只得把怒气压了又压,忍了又忍,低声下气说:“是我不是,多喝了几杯,胡言乱语。将军勿怪。”怨恨更是深了一层。 各怀心事,自然这顿饭吃得不开心,都喝了些闷酒在肚里。不久也草草散了宴。 金潋滟送微醉的龙玉麟回房,替她除去鞋子盖好被,只见她两颊红艳,压倒桃花,坐在床边痴痴看了一会儿,退出房来。 正在回自己房间,忽见月洞门外花园沉香亭内,熟悉的身影独坐。脚下不由自主向亭子移动。 “三弟。”顺着凤江城眼光看去,天上是一轮溶溶皎月。“这么好雅兴,赏月吗?” 凤江城仍维持原来的姿势不动,说:“觉得酒热,到这儿来吹吹风。” 她坐在离他不远的美人靠上,静默一会儿,才说:“你今天好大火气。” “是吗?” “木绍华那种浑人,以你平日的个性,顶多是嗤笑不理;你却大反常态,气得像要摘下他的头,我从未见过你这样,是因为长公主吗?” “二姐你说到哪儿去了?木绍华侮辱长公主,就是侮辱皇上,难道我不该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他既不明白自己心事,她也不愿点破他。走过去靠在他宽阔的背脊上,柔声说:“三弟,有句话我放在心里已经很久了。一直以来,我对你情根深种,我——我很喜欢你。” 凤江城怔了一下,万料不到金潋滟会钟情于自己;他转身要说话,却不防她投入他怀中。 “三弟,从你十八岁大哥介绍我们认识那天,我就喜欢上你了。我年纪比你大,你又只知练武漂泊,所以我迟迟不敢向你倾诉。三弟,你可有一点点喜欢我?” 他拉开两人距离,平静地说:“二姐,我们义结金兰,感情不是一般人可比拟。” 她双眼盈亮。“那你也喜欢我吗?” 他点头,接下来的回答将她一下子打入谷底,只听他笃定地说:“但那是手足之情,不是男女之情。” “你——”她声音发颤。 “我一向敬你、爱你,把你当作是我的姐姐。” “我不要当你的姐姐!”金潋滟喊,再度投身在他怀里。“江城,我喜欢你,我爱你。你正眼看看我,除了我比你年长,我哪一点配不上你?” “二姐!”他将她推开,他的冷静叫她心凉。“我的心里从来没有男女之情的存在,对你,对别人,都是如此。” “难道你对我连一丝一毫都没有动心过?” “我一直把你当作是我的好二姐。” 金潋滟心痛如绞,两行泪水滚落不停,她别过脸去,不愿让凤江城看见她的狼狈。 缓缓站起身,每一步都有如千斤重,她扶着亭柱,头也不回地说:“你还会把我当二姐看吗?” “儒园结义,我怎么会忘记‘生不同生,死愿同死’的誓盟?”他低声说。 她笑了,笑得凄凉,笑得心酸。“好三弟,我永远都是你的二姐。”匆匆出亭而去。 凤江城处事向来干脆,处理感情也不例外。眼见金潋滟为己伤心断肠,他心中也不好受,眉心紧蹙,这一夜坐到天明。 正所谓:无缘何生斯也?有情能累此生。 第二天早上,木绍华整顿军队,双方约定十日之后在天鹅关献受降书,立下大罕王国永不南侵的契约。 临去之时,木绍华仍对龙玉麟恋恋不舍。他走过来单足跪在她足前,屈右臂放在左胸,这是大罕王国最隆重的礼节。 “圣莲公主,本狼主回国之后,一定准备最丰富盛大的礼物,到青龙王朝的国都,向你的兄皇求亲,请他把公主嫁给我。”他的双眼放出热烈的情意。 龙玉麟吓了一跳,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她求婚,使她不由得慌了手脚,不知该回他什么。 一片昏乱中,见凤江城正站在她身边,面色不佳地怒视木绍华。她想也不想,抓住凤江城手臂,冲口而出说:“多——多谢你的抬爱。不过皇帝哥哥已经将我许配给人了。” “谁?”木绍华睁圆双眼,吃了一惊。谁敢抢他的女人? “他,他。”指着凤江城,拿他当挡箭牌。 什么他呀他的?凤江城质问的眼神看得龙玉麟心里发虚。她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却没想轻言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木绍华霍地站起来,大声说道:“我不信!”看两人相处,殊少浓情蜜意,哪里像一对未婚夫妻?分明是在拒绝他。“你们看起来根本就不配!”凤江城“贼眉贼眼,獐头鼠目”哪配得上龙玉麟?只有他才是她的佳婿良配。 “我和她配不配,还轮不到你来评头论足。”先不跟龙玉麟算帐,凤江城要先教训教训这狂妄自大的家伙,喝道: “显然你还搞不清楚你现在人在何地,是什么身份?你小小一个化外之国的狼主,侵略我朝,被本将军打败。你头顶的是青龙王朝的天,脚踩的是青龙王朝的地,四周重兵全是青龙王朝的子民。论你的罪行,我若要杀你,你死有余辜。我之所以放你一条生路,全念在两国百姓无辜,不愿妄动干戈。谁知你不知好歹,竟然打起我朝长公主的主意,我屡次三番警告,你却变本加厉。莫非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你吗?”手按剑柄,作势欲拔剑。 木绍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低声抱拳道:“凤将军息怒。小王感戴不杀之恩,都来不及,怎敢有非份之想?是小王说错话,在此向长公主赔罪。”又是跪下屈臂。 龙玉麟连连摇手,忙道:“狼主不必如此多礼,快快请起。”一时又忘了“男女有别”伸手相扶。 碍于凤江城在旁,否则木绍华早就大胆不客气地将她的小手紧紧握住。饶是如此,两人靠得如此之近,木绍华闻到自她身上发出的淡淡幽香,已是魂醉神痴。 抬头看见凤江城愠怒的脸色,龙玉麟这才发觉自己又造次了,忙忙放开手。木绍华顺势站起来。 木绍华拱手向凤江城道:“十日后小王在天鹅关恭候将军大驾。” “不送!”凤江城拂袖。 木绍华跨上座骑,大旗在前引路。十里断肠崖被大石封死,暂时不能通行,大罕军队只好绕道向西而行,缓缓归去。 回张之仪的将军府,凤江城命人整理龙玉麟的衣物细软,备好马车待命。 龙玉麟慌了,追着他的步伐拦在他面前。 “三哥,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叫人收拾我的东西?” “送你回京。”他答得俐落简短。“战事已平,长公主该回宫去了。” “大军还未回师,我们一起来,也该一起走” 他打断她的话,声色俱厉,威不可犯。“长公主千金之躯,不适合待在龙蛇混杂的军营里,若万一有个闪失,凤三担待不起。长公主还是起驾回宫吧!” 她从未看过他发这么大怒气,白了一张脸,说道:“你干嘛这么凶?若我做错什么事,你也应该让我知道我错在哪里。” “长公主有何过错?”他不肯多费唇舌解释,高声说道:“战地是多事之区,为了长公主的安全起见,请长公主起程回京吧。” “你口口声声长公主、长公主的叫,一定要将关系撇得如此疏离吗?”她觉得她快不认识他了。 “您是皇上的妹妹,臣如此称呼,并无不妥。” “我一直都叫你三哥的——”她急急道。 他极快地接口:“长公主请勿再用旧日称呼,臣担当不起。” “连皇帝哥哥,你也是如此吗?”她心都寒了。 “国家纲纪,不容紊乱。”凤江城不是肯受束缚的人,他会在朝为官,实是看在兄弟结义的情份上。他助龙异人登基,是因为龙异人视民如腹心手足,由他掌朝,必会是个好皇帝。 龙异人当了皇帝,凤江城心中仍是敬他如兄,龙异人也同以往叫他三弟,以表示情谊如初。但凤江城心中有把尺度,不肯妄失君臣间应有的礼数。 她倒退一步,眼神是说不出的伤心,说不出的失望。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我只听过人家看不起贫贱卑下的人,想不到我是因为身份太过尊贵,而叫人不敢接近。我还以为你是了解我的——”她觉得自己受了背叛,由失望转而伤心,由伤心转而发怒。愈想愈是气愤,右手食指直指凤江城那张寒霜满天布冰脸,不住打颤。“亏我爹还托你要好好照顾我,你根本就是个轻诺寡信的小人。你畏惧权贵,你背信忘义,你贪生怕死——”盛怒之下,她胡乱编派了一些实属子虚乌有、叫人啼笑皆非的罪名在他头上。她词穷说不下去,大声喊道:“走就走,本少爷也不稀罕留在这里看人脸色。” 转身气冲冲走到门口,她猛然煞住脚步转过身来,看凤江城有何表示。见他钉在原地,动也不动。她简直气炸了,高声道:“你不留我?” 他动了一下,龙玉麟回嗔作喜,以为他回心转意,要“知错补过”那她便要端端架子,别太容易原谅他。 熟料凤江城躬身一揖,沉声说道:“恭送长公主回京。” 龙玉麟脸色红了变白,白了又红,气得全身发抖。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很好,很好,我到今天总算才真正认清了你的真面目!”说完,龙玉麟转身奔了出去。被长裙一绊,跌倒在地,她气得打了一下地,撩起裙摆继续跑。 凤江城看着她跌跌撞撞穿廊越门而去,不禁有一丝后悔自己是不是太过不近人情。不提她招惹的大大小小麻烦,吕邵农是他恩人,龙异人是他大哥,看在这两人面子上,他都应该包容她的任性不是。她只是个孩子而已,他和她斗什么意气?岂不是和她一般见识,也成了孩子了? 但他没去追她回来。她回去也好,边关战地,实在不适合她一个女流之辈流连。 凤江城叫人来,修书一封送到京城,面交皇上,告知龙玉麟先行回京之事。 凤江城让燕胜保带领一小支队伍,护送龙玉麟回京。 他站在将军府门口,看着随侍的人忙着把行李运上车。在众人拥护下,龙玉麟玉驾姗姗来迟,一身白衫白巾公子装束,手中还拿着一把书有大江山水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嘟着嘴,绷着脸,打扮和神气,活像去奔丧。 她一和凤江城眼神对上,立刻撇开头去,下巴抬得高高的,鼻中哼了一声。 凤江城知道她还在生自己的气,也不和她计较。吩咐车马轿夫:“小心谨慎。”一切准备就绪,凤江城对她说话了:“长公主请上轿。” 龙玉麟仍是不肯看他一眼,啪的一声收拢扇子,一摇三摆上了轿。 “七弟,辛苦你了。” 燕胜保正恋恋看着站在送行之列中的金潋滟,听凤江城呼唤,忙回过神来。“应该的。” 一声“起轿”四名孔武有力的轿夫将轿杠上肩头。轿中人忽然将轿帘掀起,露出一张宜嗔宜喜的清水脸,大声喊道:“凤三,你真的不带我去天鹅关受降书?” 众人一呆,齐齐转过头来听凤江城如何回答。凤江城面无表情,语气平直地说:“祝长公主一路顺风,平安抵京。” 这下可把龙玉麟气坏了,一张俏脸变得煞白,喊道:“走了!”摔下轿帘。 众人看得肚里好笑,这分明是一对情人在闹意气嘛!但谁都不敢在脸上露出半点笑意。一个是万金之躯、当今皇上之妹,一个是初试啼声就扬威天下的镇国兵马大将军。谁敢取笑两人,不是在老虎头上拔虎须? 回京一行人出发后,走了半天,也累了,先暂时在路边休息一下。燕胜保跃下马来,对轿内道:“长公主,下来走走吧。” 龙玉麟怒拂轿帘出轿,口气不悦:“连你也叫我长公主?” 燕胜保多多少少知道她和凤江城不愉快的经过,他生性诙谐不羁,什么事都不当正经。于是一笑:“那叫你吕公子可好?” “成!就别叫我长公主。”她不胜之烦。“长长长,我都两年没长高了,叫我长到哪儿去!” 燕胜保笑得要打跌。 随行之人在树下纳凉,两人走到较远的树下。 龙玉麟,打开折扇,这次是真的要扇凉。 “死凤三、臭凤三,你敢撵我走,大家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看我怎么整你。”嘴里低声念念有词。燕胜保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两人还真是死对头。 龙玉麟白他一眼:“有什么好笑?笑掉你的大牙算了。” 燕胜保忍着笑,说:“三哥那人嘴巴是硬了一点,心却不坏。” “你是他的兄弟,当然替他说话!” “唉!”他故意长叹一声,眼角看见她装着不在意,实则竖起耳朵在注意听。“说的也是,我从来没看过他为哪个姑娘这么生气过,三哥他从没把什么大姑娘、小妹子放在心上,也不知他是哪条筋出了问题?” 侧头看向龙玉麟。她加快扇了扇手中扇子,很神气地说:“说这些做什么?怪没趣的。”头抬得老高。停了一会儿,又说:“不过闲来没事,当故事听也好。” 燕胜保可不敢笑了,怕她恼羞成怒,那就不好了。 “我说个三哥被姑娘追的笑话给你听:有一回三哥路过一处渡口,见到有个老者掉下水喊救命,于是他跳下水救了老者起来。那老者有个相依为命的孙女,她一见三哥,就爱上他了,硬要把他留下来用饭过夜。当时天色已晚,三哥本来是随地而居,但主人家盛情难却,就留了下来。在饭桌上,那孙女涂了一脸怪粉,殷勤地往三哥碗里挟菜,叠得有两个碗高。三哥一看,叫他怎么吃啊?这还不打紧,那孙女一边替他挟菜,一边向他挨了过来,到最后整个人简直要贴到三哥身上。三哥是全身的不自在,赶快把饭吃完,假装要睡觉,一进房就从窗子溜了。”他说完哈哈大笑。 龙玉麟想像凤江城落荒而逃的狼狈模样,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个冷面冷血的家伙,也有抱头鼠窜的时候? “活该。”她一扫先前的不快,笑意盈盈。 轿夫休息之处忽然传来呼叫、呐喊的声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龙、燕二人忙赶过去探个究竟,燕胜保抢在前面,只见轿夫、卫兵、侍女个个倒在血泊之中,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事出突然,燕胜保惊骇地瞪着眼前惨不忍睹的一幕。是谁这么残忍,屠杀这群无辜的人? “七哥,啊——”龙玉麟随后看到血淋淋的场面,吓得叫出声来。 突然旁边草丛、街上跃出一批人来,用力押住了龙玉麟。距龙玉麟有数步之遥的燕胜保见情形不妙,拔出腰间长剑想上前救人时,已经太慢了。 为首之人见他作势欲动,出声警喝:“别乱动,你不想要她的命了吗?” 燕胜保不敢再轻举妄动,生怕这群杀人不眨眼的强人不利于龙玉麟。 “你们想做什么?我们和你们无冤无仇——”一人拿着抹有迷药的手巾往她口鼻蒙去,她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燕胜保按捺不住要冲上前,怎奈身旁的人用刀抵住他,同样如法炮制。燕胜保眼前逐渐迷福之后便不省人事。 第九章成仁取义 龙玉麟幽幽醒来,发现自己身在一座帐篷之中,身下是一张虎皮,身上盖着一条锦被。她虽没见过老虎,从小却听了一堆老虎吃人的故事在肚里;想到自己居然躺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凶恶老虎身上,吓得三魂走了两魂半,忙忙逃下那张虎皮。 这是哪儿?环顾四周,摆设迥异中土。她记得一行人遇上强梁,随从全被杀了,尸横血溅的场面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她和燕胜保被那伙强梁抓了起来,那这是强盗窝了? 不行,她得逃出去。龙玉麟不曾闯荡江湖,直心眼地就往帐篷唯一出入口走去。刚出门外,两旁横生出大刀来阻住去路,险险削下她秀挺的鼻子。 “没有狼主命令,不得随便离开帐篷。”守门的卫兵足足高她有一个头,粗声喝令她退回帐中。横眉竖眼的恶模样,把龙玉麟吓了老大一跳。 形势比人强,龙玉麟摸摸鼻子退回帐中。刚才一瞥眼间,她看到了外头搭了不少一样的帐篷,来回的人装束好生眼熟,她是见过的,狼生这称呼也十分耳熟。 她呆了一呆,恍然大悟。他们的装束不正和库什么克族一模一样?他们口中的狼主该不会就是那个当众向自己求亲的木绍华吧? “圣莲公主。”一个粗豪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她转过头来,果不其然,真的是木绍华。 木绍华笑嘻嘻迎上来,满脸落腮胡遮去了嘴巴,根根刚硬如刺,龙玉麟不由得倒退两步。中土人民和北域人民体质不同,风俗也大异,北域人士自年轻时起就喜好留胡子,愈是茂盛表示愈有男子气概;中土的男子只有过了四十岁才始蓄胡,让自己看来具备威严。 她不是第一次和他见面,但现在情势颠倒,她现在踩在人家地头上,又是孤身一人,不禁心生怯意。 龙玉麟露出怯态,木绍华知道自己吓着了她,上前一步张开双臂,笑着安抚她。“你别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他向前一步,她就往后退一步。 龙玉麟正步步为营,转念一想,她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如此一味退却,岂不是太没志气,又灭了青龙王朝威风。自己丢脸事小,国家颜面何存?登时热血上涌,站定脚跟不让自己退缩,把胸一挺,煞有天威地喊道:“给我站住!” 木绍华一怔,不再前进。 有一事需问个明白。龙玉麟微有怒色地问道:“是你把我抓来的吗?” “不错。”木绍华直认不讳。 铜锣关一役,大罕王国大败亏输,遭到南征以来前所未有的大惨败。木绍华又在众目睽睽两军阵前,因一个失神而败于凤江城之手,一向自认天下无敌的他怎忍得下这口恶气?他看中龙玉麟坦言求亲,却招来凤江城驳拒怒斥,国仇加上私怨,木绍华对凤江城恨之入骨。因迫于形势,不得不假意顺从,率军北归;私底下木绍华却暗暗派了一队亲信心腹,悄悄绕回铜锣关侦伺敌情。 这一队亲兵在城外埋伏了一日,正好见到了龙玉麟的车队要回京城。他们在城外曾见到青龙王朝上下人等对她恭敬有加,狼主又当众向她求婚,足见身份尊贵、地位非凡。于是偷偷跟了上去,趁车队休息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全部随从杀了个干干净净,把落单的龙、燕两人掳回请功。 听木绍华坦认,龙玉麟杏眼圆睁,怒道:“你把燕七哥关到哪儿去了?快快放了他,让我们回去。” 木绍华哈哈笑道:“我好不容易把你们‘请’了来,当然得请公主和那位仁兄到大罕京都去观光作客,也好让本狼主尽尽地主之谊。” “你将我们的人全都杀掉,一个不留,世界上有这种残忍的待客之道吗?”一忆起那些人死得无辜,龙玉麟眼眶一红,对木绍华恨意大起。她高声骂道:“以前人家说库什克人残忍好杀,我还不信。现在我才知道,你们简直泯灭人性、禽兽不如!” 木绍华只是笑笑,杀人在他看来如家常便饭,不明白龙玉麟为何如此激动? “你何必这么生气?你说我残忍好杀,凤江城在铜锣关一战,杀我库什克族三万多人,两相比较,是谁残忍?我如果要下地狱,凤江城的下场也不会比我好到哪儿去。” “鬼话连篇。”龙玉麟愈听愈怒。“是谁先发兵攻打我们?敌人侵门踏户要来毁我们家园,我们当然要保卫家国,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们放火杀人、奸杀掳掠?你不说自己悖弃天理,反而拿你残酷不仁的行为和三哥相提并论。你们两人一天一地,相差何止万里?你说的人不害羞,我都替你脸红。”她口才流利,说来滔滔不绝,气势慑人。 木绍华根本不以自己所为为非,对她斥责自己不如凤江城,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他侧着头微扬起脸,两道横眉打了个结,愠道:“他只是个粗鲁的武夫,哪比得上我对你温柔呵护?难道你一再维护那小子,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杀了你?别忘了你人在我手上。” 龙玉麟自幼秉承庭训,宁可慷慨赴死,绝不为苟活而背仁忘义。木绍华的威胁不但不能使她屈服,反而激起她强项不从的斗志。 “你大可杀了我。你已经杀了我们那么多老百姓,哪还差我一个?”她不避反迎,伸出脖子,两双圆滚滚的眼睛毫不畏惧地瞪着他。 木绍华硕大粗糙的右手伸出,一把掐住她脖子,只消他稍一用力,必非扭断她纤细的颈骨不可。“你真不怕死?”他说。 龙玉麟不言语,凛然无畏的眼神回答了他的问题。 木绍华与她对峙良久,最后放开了她。丢开他对龙玉麟颇有情意不谈,她是青龙王朝除开皇帝以外最尊贵的人,有她当人质,凤江城那批人绝不敢轻举妄动。天鹅关献降书之事尚可扳转,情势仍大有可为。 “你还死不得。”木绍华枭笑数声。“有你在手上,那小子只得乖乖听我的话,任我摆布。这场仗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哩。” “我宁可死,也不要被你利用当筹码。”才冲出数步,木绍华比她更快,拦住了她的去路。” “来人!”木绍华唤进两个女子。“给我好好看住她。”如果她有个万一,本狼主就拿你们两个填命。” 二女战战兢兢回话:“是。” 木绍华冷冷对龙玉麟道:“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她们两个,你最好不要想逃跑。你死了还拖累两人陪葬,不是太‘残忍’了吗?”转身出了帐篷。 十日将至,凤江城率领一万人马来到天鹅关。 天鹅关是大罕王国和青龙王朝领土的分界岭,过了此关,即可感受到北地荒寒凄凉的气息。一路行来,所过村庄经过库什克人铁蹄蹂躏之后,土地寸寸成焦,也有那死后无人掩埋的弃尸,乌鸦飞来啄食。所到之处形同鬼域废墟,过客无不心惊。 凤江城心中叹息,命士兵将那些不幸之人就地草草掩埋,让他们死后能入土为安。 金潋滟在马上合掌,向新立坟堆拜了几拜,口中低声助念。 凤江城问:“二姐,你在念什么?” “我在超度他们。希望他们来世能投胎在太平之世,莫做个乱世的可怜人。” 宁为太平犬,勿做敌世人。茫茫浮世,人的生命一如草芥,何等卑微,何等低贱。 来到天鹅关外,城上城下皆是重兵压镇,个个全副武装。凤江城感到气氛不对劲,看这情况好似两军对垒。他是来接受降书,木绍华摆下这么大阵仗做什么? 木绍华接到卫兵通报,好整以暇地登上城楼。 凤江城见他出现,提声喊道:“木绍华,本将军已到,你为何不开城门迎接?” 木绍华居高临下府视,朗声笑道:“下贱南蛮,你给我提鞋都不配,居然要本狼主迎接你,你好大的口气!”他一改先前仰面从人的姿态,变得倨傲无礼。 凤江城大是恚怒,听他的口吻,竟是有意挑衅。这个反覆无常的小人! “快快开门出来献降书。”凤江城心头浮起战祸劫后的悲惨景象,不愿再挑祸端。忍下一己之怒,不与这小人计较。 谁知木绍华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般,呵呵哈哈笑个不停。他捧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笑——笑死我了。你说要我献降书?姓凤的小子,凭你那三脚猫的把戏,能斗得倒本狼主吗?本狼主一路攻城掠地,把你们这批下贱南蛮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杀得落花流水;也是我太过轻敌,没把你放在眼里,才会中了你的埋伏,折损了我三万族人。我答应你投降,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没想到你真是个呆子,竟然相信我的话。” “那你是有心要毁约了?”凤江城强抑冲动,冷然扬声道:“木绍华,莫忘了你当日发下毒誓,若有二心,定遭天打雷劈、五马分尸。你枉顾天理报应,背誓弃盟,传扬出去,叫天下人耻笑于你。就算你不愿称臣投降,本将军能打败你第一次,就能打败你第二次。”锐冽的眼神如利箭般直射城楼上的木绍华,昂然道:“你既执迷不悟,决意求战,咱们便来战!” 木绍华阴阴冷笑,道:“今时不同往日。我敢向你宣战,会毫无准备吗?”击掌两声,士兵推了两个人出来,一人身上用麻绳困得极紧实,另一人儒巾白衫,冲到城垛边向城下大喊:“三哥!” 凤江城和金潋滟俱皆吃惊,睁眼细认,那两人竟是燕胜保和龙玉麟。他们不是回京去了吗? 木绍华站到龙玉麟身边,对凤江城喊话:“凤江城,你认得这两人吗?如果你狗眼不瞎的话,应该知道他们是谁吧?现在他们是本狼主的座上宾,我想请他们到占急都走走。”占急都是大罕王国京畿。 “木绍华!”凤江城喊:“快放了他们。” “你说我放不放呢?”木绍华如猫戏老鼠般讥笑。把脸一变,森然道:“要我放人容易,我打开城门,你单枪匹马进来,咱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从天鹅关到铜锣关,全都归我大罕所有。签好约书,再叫你那个皇帝把圣莲公主嫁给我,咱们两国以后就是姻亲,这样永保和平,安宁无事,岂不美哉?” “叫我割地求和?你作梦。”木绍华若占有这一大片土地,青龙王朝等于无险可守,他若随时有异心,青龙王朝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保住家园。 木绍华攫住龙玉麟手腕,用力一捏,疼得她大叫出声:“好痛!你这个蛮子,放手!”左拳不住捶打他,她拳小力弱,打在木绍华身上不痛不痒。 “我知道你不肯。但你最好想清楚,这两人的性命操纵在你手上,这个男的是你结拜兄弟,你不会想他死吧?圣莲公主是我的心上人不错,但要是我一时糊涂,失手打死了她,那就难说了。” 燕胜保大声呼道:“三哥,休要上他的恶当,你若真的只身进关,到时候大军失了主帅,岂不是任人宰割?你千万不要受他所骗。” “你大呼小叫,不要命了吗?”木绍华确是打算骗凤江城入关之后,将他杀掉,那时对方群龙无首,他要攻下铜锣关,就不是难事。他的诡计被说破,不由得怒火中烧。 “落在你手里,我早有随时一死的准备。”燕胜保泯不畏死,绝不向木绍华屈服。 对!”龙玉麟豪气陡生。“你大可把我们杀了,要是答应了你的要胁,我们就是苟活下来,也无颜回去见江东父老。”木绍华大怒,额上青筋暴露,甩脱龙玉麟的手。龙玉麟站到燕胜保身旁,以示同生共死的决心。 “凤江城,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不进来,我就先杀了这男的。” 凤江城心如油煎火烧,在众兄弟中,燕胜保感情和他最好,他怎忍心见燕胜保丧命?但要他答允木绍华丧权辱国的条件,却是万万做不到。 “三弟。”金潋滟这一声,是征询,是无计,是忧急。 凤江城紧握着拳头,抿紧嘴唇。兄弟情深义重,只要他一句话,燕胜保就能存在,可他要如何面对千千万万青龙王朝子民?无人知道他凝重一无表情的面孔下,正受着如何痛苦辗转的煎熬。 木绍华看他毫无行动,失去耐心了。“凤江城,犹豫不决会让你后悔。”回头喊:“刀斧手,把男的脑袋给我砍下来。” 凤江城闻言脸色大变。 左右人等把龙玉麟拖开,将燕胜保推倒跪地。燕胜保双臂被牢牢困住,毫无反抗能力。 龙玉麟拼命挣扎,大叫:“七哥!” 燕胜保只是淡然一笑,低声对龙玉麟说道:“请你替我向二娘说一声,叫她下辈子一定得嫁给我。”龙玉麟想扑上来,被侍卫一人一边架住,喊道:“七哥——” 刀斧手站到燕胜保身后,木绍华双目怒睁,喝一声:“斩!”手起刀落,一篷血雨飞天漫地溅射而出,燕胜保人头落地,就此殉生。 龙玉麟惨叫一声:“七哥——”全身霎时空荡荡地毫无力气,双腿一软,若不是侍卫架着她,她已经跪倒在地。 听到城上龙玉麟惨呼,凤江城全身寒毛竖起,身子一震,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白光,脑中有片刻的空白。慢慢地,白光消淡,凤江城身子如浸在冰水之中,抓着缰绳的双手轻轻颤抖起来。他紧咬着内唇,口中慢慢渗出血腥味,眼睛浮上了一层水雾。谁说男儿无泪?只因未到伤心处。 木绍华抓起燕胜保的头颅,高高举起,大声道:“姓凤的,这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拿去!”往下一掷。 凤江城一拍黑龙,向前疾冲,来到距头颅落处一丈之前;他等不及收缰勒马,双掌在马背上一按,飞身向头颅扑去。 他颤着手捧起头颅,颈断处血迹未干。凤江城双手沾满了燕胜保的鲜血,头颅仍有余温。只见燕胜保混着血渍和尘沙的脸上,双目闭合,嘴角犹带一丝微笑。 张口要喊一声,却是嘶哑无语。凤江城将头颅抱在怀中,跪倒在尘土里,无声而泪。若能时光倒流,他恨不能以身相代,只是这是不可能了。 金潋滟怕他孤身一人危险,率兵赶了上来。看着凤江城抱着燕胜保头颅,金潋滟忍不住热泪盈眶,燕胜保对己用情极深,而自己独钟凤江城,虽然明知他一片痴心,对他始终不假辞色。七、八天前燕胜保护送龙玉麟回京,她站在人群中,他含情脉脉的眼光不断飘来,她因凤江城婉拒她的情意,心情灰冷,故作不见,谁知那竟是两人最后一面。 燕胜保生性倜傥风流,生平任侠仗义;他正值青年富盛之时,却不境身首异处、魂断他乡,结束了流星般短暂而璀璨的一生。求仁得仁,斯无恨矣! 龙玉麟眼见燕胜保在她面前惨死,霎时犹如泥雕木塑,惊得呆了。待见木绍华将燕胜保的头颅要扔到城下,也不知打哪儿涌上来一股力量,使她挣开左右侍卫的手臂,冲上前去。木绍华奋臂一掷,她冲到城垛边,燕胜保的头颅已抛落城下,在地上滚了几滚,凤江城飞马过来,无比哀痛地捧起头颅。 龙玉麟呆若木鸡,燕胜保断首时血雨如幕的情景,似乎犹在眼前。前些日子,两人还在树下言笑晏晏,大谈凤江城的趣事,她怎么也无法相信燕胜保已经死了。 木绍华见凤江城哀痛逾恒,暗暗得意此人杀得好。他痛心兄弟之死,必定方寸大乱,只要再稍加逼迫,己方大大有利可图。于是躺城下喊道:“凤江城,恭喜你们兄弟重会。” 听得这一声,凤江城猛然将头抬起,眼中满是悲忿的神色。木绍华有恃无恐地露出微笑,他人愈是痛苦,他愈快乐。 “怎么样?考虑的结果如何?”木绍华假惺惺道:“你若早点下决定和我商谈,你的兄弟也不会死了,唉!都是你害了他。” 凤江城昂然站直身,撕下一大幅下摆,包好燕胜保的头颅,系在黑龙鞍上。回过身来,对城上喊道:“木绍华,你不用痴心妄想,我决不会答应你的条件,将铜锣关以外的土地割让给你。你杀我兄弟,我绝不会放你甘休。”燕胜保之死,更激起凤江城求战的斗志。这一番话朗朗传出,青龙王朝士兵纷纷振臂高呼:“战!战!”同仇敌忾,人同此心,都愿支持主帅一的决心。 青龙王朝士气振奋,木绍华大是不快,没想到适得其反。 龙玉麟呆呆站着,仍沉溺在燕胜保之死的哀痛中。 木绍华一把攫住她的手臂,他还有一张王牌。“凤江城,看清楚这是谁?” 高呼的声音慢慢沉寂下来,木绍华站在高处,青龙王朝士兵人人都看得清楚,他挟着龙玉麟为人质。 圣莲公主传说流传一百多年,自老至幼,没有人不知道“红莲救世,青龙震天”这两名预言。本来老百姓只把它当作故事传奇听,谁知道预言成真,青龙皇嗣从不产女的奇象,被龙玉麟打破了。 龙玉麟先是“助”龙异人登基,大行减赋、轻刑薄役,让人民生活改善不少;接着又“大展神通”“兴坛作法”使久旱多年的大地,重获甘霖。库什克人举兵南侵,一路势如破竹,直达铜锣关,两军实力悬殊可见一般;而龙玉麟随军出征,第一战就获得空前未有的大胜利,士兵们对圣莲公主的崇敬只更有增无减。他们对龙玉麟视如天神,现在龙玉麟在敌王手上,士兵全都屏息不敢乱动,生怕他会伤她一根豪毛。 木绍华不明就里,但见青龙王朝士兵人人不敢轻举妄动,显是怕他伤害龙玉麟。 两军对阵,最怕投鼠忌器。木绍华有龙玉麟在手,可以放手进攻而不怕对方反击。乐得他眉开眼笑。 凤江城默然。他差点忘了龙玉麟还在敌人手上,有她为人质,势必束手缚脚,顾忌良多。但他怎能不顾她的死活? “你若再坚决不肯签下约书,是要逼我杀圣莲公主喽?”城上木绍华连番进逼。 背后一片寂然,不用回头,凤江城也知道己方已失却斗志,他们只怕一个轻举妄动,会害龙玉麟一命归阴。 到底要签还是不签?凤江城面临此生最沉重的抉择。签了,青龙王朝大好河山从此失守;不签,不但害了龙玉麟一命,连带影响军心士气,打起仗来,己方未必会赢。 正当众人凝神注视着凤江城,等待他开口之际,龙玉麟趁木绍华不注意,抢走他腰间匕首,朝他刺去。 木绍华大吃一惊,幸亏他应变得快,向后一跃避开了她致命一刺。 侍卫上来要抢她的刀,她狂挥乱斩,逼开了众人。“谁都不准过来。背部紧紧抵靠城墙。 “快放下刀,你逃不掉的!”木绍华叫。 龙玉麟心伤燕胜保之余,见众人为自己之故,有所顾忌,而不敢堂堂接战。她不愿因为自己,致使凤江城受这个残酷的暴君威胁,也是木绍华太大意,因她毫无武功又是女子,而不来留神,才被她夺了刀去。 “你这是何必?不用做困兽之斗,这里全是我的人,你插翅也难飞,把刀给我。”木绍华半诱半哄地伸出手要接刀。 龙玉麟横刀挥去,划中木绍华右手背。他一吃痛,缩回手来,手背上多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你想利用我威迫三哥,签下那什么鬼约书,我绝不会让你称心如意。”龙玉麟悲忿交集,决心求死。 木绍华使一个眼色,众卫士慢慢包围上来,知道了龙玉麟奇货可居,他倒舍不得伤她了。 龙玉麟见众卫士慢慢逼近,只要再过片刻,自己一定被擒;眼角余光瞥见地上的血迹,登时热血如沸。叫:“木绍华,你不会赢的!”转身翻上城垛。 木绍华见她一个想不开,竟要轻生,忙忙扑上来相救。城垛高及胸口,龙玉麟翻上要稍费一番工夫。她攀上阶面,当风而立,一身白衣、白布、飘飘然如欲乘风而去;城下凤江城等见她摇摇不稳,似乎风再强一些就能将她吹落墙下,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圣女不可!” “玉麟!”凤江城叫,冲前一步,仰看着城楼顶。 龙玉麟忽然神秘一笑,不知是她情愿牺牲自己以拒木绍华的野心,又或许是凤江城的呼唤使她甘心相从。双足一登,在惊骇呆-的众人目前,毅然跳下城墙。 木绍华疾扑上前,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她左臂,要把她拉上来。但龙玉麟死志甚坚,她的右手还握着那把嵌有红绿宝石的匕首,她想也不想,就往木绍华拉她的手臂上刺去。刀锋入肉寸余,木绍华受痛松手,龙玉麟的身子直直往下坠落。 城墙高有数丈,她这一坠,只怕要骨折筋断,当场毙命。凤江城离她坠地之处尚有数丈,根本来不及援救。突然一匹黑马如电闪风掣掠过他身旁,奔到城下时,下坠的龙玉麟正好掉在黑马身上,马儿被她急坠落地的重力一压,打了个蹶,一人一马横倒在地,爬不起来。 凤江城赶过去一看,龙玉麟闭着眼睛,脸色苍白,他忙扶起她上半身视,并无大碍,只是受了惊。 龙玉麟幽幽醒来,只见凤江城焦忧的面孔就在眼前,她伸出手想碰触凤江城,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喉咙干涩:“我——我没死吗?” 凤江城握住她的手紧了一紧,哑声道:“你没事。”她跳下那一瞬间,他的心脏也为之冻结,如今她人好好在他怀中,他几乎要跪下来感谢上苍保佑。 转头一看,黑龙躺在地上,努力想爬起来,无奈力不从心,嘴角还流出血来。凤江城触按它的腹部,它因承受了龙玉麟重坠,内脏破裂,眼看是不活了。凤江城手抚爱马,心中伤悲,若不是它灵性通人,及时奔到,龙玉麟早已香消玉殒。他艺成别师,江湖闯荡以来,只有黑龙陪伴着他;虽是异类,一人一马却已建立起深厚感情。黑龙低声哀鸣,似乎也知道自己性命难保,举首翘望主人,露出恋恋不舍的眼光。 凤江城不忍叫它多受折磨,轻抚黑龙身子,忍痛道:“你好好去吧。”运劲在掌,拍在它身上,黑龙颤了一下,就此不动。 木绍华在城头上望见龙玉麟未死,人质“逃脱”而手臂被她刺中的地方还在流血,自己要胁的计划落空,不由得大为震怒,下令道:“放箭,给我们射死他们两个!”登时箭如雨落。 凤江城解下黑龙鞍上的包袱挂在肩上,迅捷无伦地抱起龙玉麟。座骑已失,他展开轻功奔回己方军队。 金潋滟高呼:“保护将军!”率先驾马上前接应。 凤江城将龙玉麟和包袱放在金潋滟马上,道:“你先送她回营。”跃上卫士率来的战马,高声呼喊指挥:“红旗三千人向左攻,绿旗三千人向右攻,黑旗两千人从前方进攻,黄旗在后方射箭掩护。” 城上飞箭如雨,青龙王朝士兵攻坚不易,并有多人中箭受伤。木绍华下令打开城门,大罕士兵如潮水涌出,双方正面交锋,刀剑互斫,嘶杀之声震天动地。 大罕兵马源源不绝,青龙王朝士兵抵挡不住,节节败退。凤江城急忙喝令鸣金撤退。 木绍华见对方虽不敌收兵,仍然不慌不忙井然有序,这才有点佩服凤江城治军之严,以后千万不可太小觑他。 两方交战多日,各有死伤。木绍华后方援兵不绝,食粮充裕。凤江城虽然阵法娴熟,但北方荒寒,又逢秋末冬来,士兵久处南阳之乡,不耐寒冷,再加上粮草支援不足,若是长久下去,己方十分不利,只有退回铜锣关再做打算。 久战不下,凤江城苦思焦虑,一连数日,军帐口灯火彻夜不熄,他经常整夜思索该如何遣兵布阵,才能打破僵局。 这一天,双方小交锋,凤江城数日未曾交睫,他终不是铁打的人,阵前不小心中了敌人流箭。 金潋滟连忙喊撤退,扶他回中军帐,唤军医来疗伤。她在一旁静静看着军医拔箭上药,凤江城哼也不哼,低首凝眉,心事无限。军医包扎好退下,她幽幽道:“你是大军主帅,却如此轻贱自己身体,万一有一天你倒下了,大军无人率领,岂不是给敌人可乘之机?” 他会中箭,也是疲累失于谨慎的关系。凤江城一心为燕胜保报仇,过于躁进,反而毫无进展。他深深受教,向她一揖。“多谢二姐提醒,我会调制自己。” 凤江城的心思全放在如何打败木绍华这事上,金潋滟虽然求爱被他婉拒,但感情这东西一旦放出,没那么容易收回;她情意深致的这番话与缠绵凄苦的眼神,他全然视而不见。看着凤江城俨然沉穆的神情,金潋滟柔肠寸断;两人明明靠得这么近,为何却有如天涯相隔? 这时帐外忽走进一个人来,正是龙玉麟。凤江城人在战场上,已有多日没见过她。只见她神情疲惫,双颊微陷,消瘦了不少。 “三哥。二姐你也在。”龙玉麟一笑,虚弱得似随时要倒下。“正好,你们一起来。”自行向外走去。 凤江城和金潋滟不知她意欲为何,跟了出去,来到一处空旷广漠的平地上,左首放了一台推车,车上竹筐里装着一团团黑球状的东西。 龙玉麟吩咐士兵从竹筐中拿出一颗小黑球,放在较远的地上;另一人手持火把,点燃引信,赶忙跑开躲避。引信燃尽,黑球爆炸,发出震天巨响,同时烟雾弥漫蔽人视线。 凤江城和金潋滟被这吓人的威力所惊,骇然失色。烟尘散后,地下居然被炸出一个洞来。太惊人了。凤江城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这——” 龙玉麟道:“这是我师傅炼丹的笈册上所记载。以前我觉得有趣,自己曾试着做过。这几天我叫人去找找硝石、硫磺,想不到真叫他们找到了,做了这一箩筐。”她又是一笑,笑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天鹅关一直攻不下来,有了这个,他们非投降不可了。” 凤江城大喜过望,激动地上前握住龙玉麟的手猛摇。“多谢你。”他的难题终于迎刃而解。 龙玉麟眼眶一红,低下头说:“谢我什么?要不是我,七哥也不会——”哽咽得说不下去。 “这怎么能怪你?”凤江城心凄凄然,说道:“我若不要坚持送你回京,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千错万错,错都在我。”纵然百般悔恨,也已唤不回兄弟生还。 “三哥!”龙玉麟多日劳苦,一心只想为燕胜保报仇。悲伤积郁许久,始终咬牙强忍;凤江城自怒自责之言,使她再也忍耐不住,投入他怀中,放声大哭。 凤江城轻抚她头顶,神色伤凄。 翌日宣战,火药如飞矢般投入天鹅关城中,只听得个个呼号惨叫,人人走避不及。凤江城大放火箭,延烧城内民宅。一时之间,大罕王国军心惶惶,丧失了战斗的意志。 面对突生奇变,木绍华大惊失色,不顾左右阻挡,要上城楼一观究竟。他一站到城头,眼尖的凤江城立刻夺过身边卫士的弓箭,弯弓上弦,瞄准木绍华,拉到极处,箭矢穿云破电而去,正中木绍华眉心。木绍华大叫一声,摔下城楼,头骨碎裂而亡。 狼主已死,大罕人民再无斗志,于是开城投降,由大臣代表献书称臣。库什克人南侵之事,就此落幕。 第十章情为何物 大军凯旋而归,龙异人欢喜非常,亲自到城外十里处迎接。 队伍最前方,凤江城手捧木盒,里面装着燕胜保的头颅。 龙异人打开木盒,燕胜保神态安详,面目如生;他早在数天前接到恶耗,痛洒了几滴眼泪,这时见到遗首,忍不住又滴下泪来,唤道:“七弟,你若英灵有知,就回到为兄身边。你我兄弟聚少离多,为兄有许多话想同你说,有许多事正待你倾力相助,怎地你就如此狠心,抛下为兄的去了?”在旁的百官大臣也跟着低首垂泪。 金潋滟忆起燕胜保死前托龙玉麟转告于己的遗言,一阵心酸,滑下两行清泪。燕胜保对己情极志专,至死靡它,她若能接受他的情意,两人必是人人艳羡的佳偶,无奈自己眼中只有一个凤江城。她感悲燕胜保的深情,伤怀自己的痴心,泪珠儿粉粉掉了下来。 燕胜保的遗体在天鹅关已被木绍华焚毁,龙异人令巧工良匠连夜赶工,用上好檀木雕刻一具人身,使他能全尸而葬。由于民生尚在起步,物资不足,不能为燕胜保备办金车玉轴,厚礼大葬,只是粗具礼仪而已。 葬礼过后,凤江城命总管清点王府内财物奴仆,列出清册,连同玉印辟服,一齐放在锦袱里,进宫面见龙异人。 龙异人正在批阅奏章,听报凤江城来见,忙放下斑竹笔,下阶相迎。 见礼之后,龙异人让凤江城坐,凤江城婉辞了:“皇上,臣今日来有一事相求,望皇上答应。”解下锦袱打开,露出官印辟服,高高托起前伸。 龙异人怫然作色,道:“这是做什么?” “请皇上允许臣辞官。” “我不准!”龙异人帝王的威严展露出来,怒视着他。“有什么理由你要辞官?” “臣生性不喜欢受拘束,只愿做一个浪荡天涯的江湖人,先父临终前也曾一再叮嘱,凤家子孙生生世世不得入朝为官。我违背父命,是为不孝;保护长公主不周,险险害得她丧命,是为了忠;铜锣关、天鹅关之战,许许多多无辜生命因我而亡,是为不仁;七弟之死,间接是我所害,我对他不义。臣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罪人,恳请皇上准我恢复布衣。” “你的理由太牵强!”龙异人忿忿不已,冲口而出。随即察觉自己太过霸气,脸色一转,放柔语气循循善诱:“三弟,两军相争,必有死伤,更何况是大罕先来侵犯我朝,你何罪之有?令尊若知道你是为保家卫国而违了父命,必不怪你。七弟的死更不能怪在你头上。三弟,你一向干脆明断,怎么变得婆婆妈妈起来?这太不像你。” 凤江城去志已坚,不为龙异人说词所动,道:“蒙皇上厚爱,不加罪于臣。但是臣无心再留在朝中,请皇上准我离去。” “你坚持要离去,是怨大哥对你不好吗?” “皇上请别这么说,臣宠遇优渥,已是过份了,怎么会生怨心?臣向往山林野逸的生活,请皇上成全臣的心愿,让臣卸下这一身负担吧。” 龙异人仍是不肯。于是一个苦口挽留,一个坚持离去。说到后来,龙异人几乎要变脸。就在这时,一人推门而入,朗声道:“大哥,三哥既然要走,你就让他走吧。”来人是排行第五的柳影虹。 “你不劝他留下也罢了,怎么反倒叫我答应让他走?”龙异人双眉一轩,不悦极了。凤江城是带兵打仗的奇才,放走他太过可惜。 柳影虹背向凤江城,朝龙异人一揖行礼,再抬头,递过来一个眼色。“三哥是自由惯了的性子,大哥若拘着三哥,不是真的对他好。”是别有玄机的表情。 不知柳影虹有什么别情,龙异人急于想知道他要说什么,不再像刚才一直要劝凤江城留下。岔开话题,故作埋怨道:“你说得轻松容易,他这一去,天涯海角,三年五载也不见得会碰上一面。” “人之相交,贵相知心。兄弟的感情不在朝夕相对。” 龙异人假作为难,沉吟了一会儿,道:“我还要再想想。玉麟这几日郁郁不乐,你去看看她吧。” “是。”凤江城告退,将印服留在桌上。 等他一走,龙异人立刻责问道:“你为什么要朕放他走?他能征善战,日后要是又有外族来侵略青龙王朝,朕找谁去打仗?” 柳影虹莫测高深地一笑,道:“怕只怕不等外人来侵略,皇上您的龙座就要坐不稳了。” 龙异人心中一凛,道:“什么意思?” “皇上难道忘了开国军师所留的遗言?微臣最近听到一个传闻,说百姓们每家每户都供奉着长公主的长生禄位,早晚焚香祈祝,将长公主视作神仙下凡,对她的崇拜与日俱增,大大超过皇上您的威望,臣怕人们眼中只有圣莲公主,而没有皇上您的存在啊!”“不会的,玉麟只是一介幼女。”龙异人强笑道:“你该知道她并不是神仙,她还只是个孩子,不会威胁朕的帝位。”话虽这么说,脸上却没了笑容。 “我们知道,但老百姓不知道啊。”柳影虹分析事理给他听:“臣怕的是长此以往,若有那好事之徒存心起哄,要拱出长公主做皇帝,到时候一呼百诺,就算长公主并无夺帝的野心,但是皇上您不让位行吗?人们会说长公主才是天命所归的真命天子。” 一番话就得龙异人大起疑惧不安。 龙异人十多岁起便流浪江湖,他本是先皇所立名正言顺的皇太子,宫廷的夺权斗争,使得他从人中之龙变成阶下死囚;之后他侥幸逃得了性命,一心只想夺回他应得的帝位,重新登上大宝。十多年间,他尝尽颠沛流离;四处交结红湖豪杰,历经了千辛万苦,终于又让他得回原本就该属于他的一切。做了皇帝之后,他每日孜孜不懈,勤于政事,所忧所思,都是怎样使老百姓日子过得更好,国家更加富强。现在就只因为两句可笑的预言,竟有可能会逼他退位,以往的努力和辛苦全都化成泡影,叫他如何能平,如何甘心? 双眉愈蹙愈紧,眉间两道悬针纹清晰深刻,龙异人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不!无论如何不能!不管是谁,都不能把他从金龙椅上拉下来。他才是青龙王朝的皇帝! “爱卿。”龙异人心存忧患,放出笼络的态度,要知道柳虹有何看法。“亏得你提醒,不然我还傻傻的不知祸之将至。只是你为何劝我不要留下凤江城?” “凤江城打败大罕王国,威震天下,皇上不该太信赖他,将兵权都交在他手上。万一有一天他起了异心,意图造反,到时候谁制得了他?此外他和长公主恩义深厚,如果这两人联合起来,天下就是他们的囊中物了。” 龙异人听得心惊不已,冷汗涔涔流下,湿透了背上的衣衫。他背着手来回踱步,愈想愈对,猛然顿住脚步,沉声道:“你有什么好计策?”声音中隐含着莫大的决心。 柳影虹上前几步,在他耳边低声而语。龙异人一言不发听着,表情凝重。 待柳影虹说完,龙异人主意也拿定了。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 “好。就照你的话做!” 退出崇文殿,凤江城往龙玉麟所居的藻容宫而来。向龙异人辞官之后,今后和龙玉麟可能不会再相见了,心突然一阵怅怅,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藻容宫就在眼前,守门的宫女识得他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欠了欠身喊道:“王爷。” 凤江城嗯了一声,问道:“长公主在吗?” 宫女答道:“她在。”略有忧色。“长公主自回宫来之后,不吃也不喝,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出来,真把奴婢们给急死了。王爷您来了正好,说几句话劝劝长公主吧。”有这回事。 凤江城迈开大步,迳行走进。他绕过前厅,拂开隔间的珠帘,只见屋内香烟缭绕,龙玉麟坐在楠木镶螺钿的椅上,面前放着两个灵位,呆呆出神。 “玉麟。” 龙玉麟闻声回过头来,只见她双颊凹陷,两眼空洞无神;凤江城吃了一惊,才几天没见,她竟变得如此憔悴,忙上前牵起她的手,竟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你怎么变成这样?”他既怜又痛。 见到来人是凤江城,龙玉麟清醒了一些,喊道:“三哥,你来了。”她多时滴水未进,喊出来的声音干哑难听。 他倒了一杯水走回来,半是命令地说:“喝点水。”扶着她的肩,她顺从地就他手中喝完茶。 拉过一张圆凳坐在她身边,凤江城看了灵位一眼,供奉的是吕邵农夫妇二人。他心想舐犊情深,龙玉麟虽不是吕大人亲生,但十多年养育慈爱之恩,不能一朝或忘。她恩念双亲,是人情之常,只是弄得自己形销骨立,有必要要劝一劝她。 他性格刚宜,有话便说,不会柔言相劝,只道:“逝者已矣,吕大人若看到你为他们这样伤心,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 龙玉麟幽幽道:“三哥,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爹一生公忠体国,最后却落得下狱冤死;燕七哥平生行侠仗义,他却死无全尸;我为了报仇制造炸药,杀了许多大罕士兵,其中一定有许多也是无辜的人。爹被小人害死,我恨不得把那进谗言的人给杀了,为爹报仇。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只要一想到那些大罕士兵的妻小案母不知有多伤心,就觉得自己罪孽满身。” 破城之后,龙玉麟随凤江城入关接受降书,城内经战火摧残后,屋梁倾圯,满目疮痍,街上四散着被炸死而来不及收埋的尸首,令人触目惊心,那时她才知自己铸下了什么大错。之后一直愧疚不已,寝食难安。 凤江城为之语塞。回想自己到今天为止一生当中,虽然自问所杀的都是该死的奸恶之徒;而青龙王朝和大罕王国两国交战,他为国家出征,为求胜利,他布局设阵,夺走无数条人命。虽说光明正大,师出有名,终也是洗不去满手血腥。 他自己杀业深重,无从安慰龙玉麟。拍拍她肩头道:“这不是你我所愿,别想太多了。我是来告诉你一声,我要走了。” 龙玉麟猛然抬起头,惊讶道:“你要走?你要上哪儿去?” “我已向皇上辞官。上哪儿去,还没决定。” 她呆了一呆,不能接受他要离去的事实。愣了一会儿,她抓住他手臂,冲口说道:“我和你走。” 凤江城摇摇头。“你在宫中衣食无忧,有宫女太监伺候。我行止不定,四处为家,常常餐风露宿,你跟着我做什么?” “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儿都无所谓。”她急说。 一听凤江城要走,龙玉麟忧急如焚,不知不觉呈露了自己也未知的心事。她和凤江城结伴而行以来,一路上迭遭凶险,好几次都赖凤江城奋不顾身相救,才得以安然。相处日久,自然而然对他生起一股依赖信靠之心,一日见不到凤江城,便觉怅怅不乐,不知自己早已对他滋生爱苗。 “你在宫中不是很好?皇上是你哥哥,他会好好照顾你。再过一两年,皇上替你挑个如意郎君,你嫁过去,可别再像以前做少爷时那么莽莽撞撞、大声大气。”他如父如兄的温言叮嘱,嘴角浮起一丝罕见的微笑。 “不!我不嫁!我才不做什么见鬼的公主。”她气急败坏地说。忽地心中一亮,双眸粲粲如星:“啊!我拜托皇帝哥哥去,求他把我许配给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样我就可以跟了你去,两人永远在一起。”想到就做,跳了起来,要往门外冲去。 凤江城忙一把抓住她手腕,阻止她去:“你别去。就算皇上答应,我也不会带你走。” “为什么?”她圆睁的俏眼里装满质疑。 “我习惯一个人,不喜欢有人同行。” “你以前也带着我。” “那是迫不得已。吕大人对我凤家有再造之恩,我带你走是报答他的恩德。而且就算你没有和皇上相认,我们也不可能一直在一起。” “是不是你有意中人,所以才拒绝我?”龙玉麟白着脸,这是她想到唯一的理由。过滤他身边的女子,只有一个最有可能。“是二娘?”金潋滟美艳绝伦,和凤江城又是八拜之交,情谊不比一般,数来她最为可能。 “不是。”凤江城斩钉截铁地说道:“你不用瞎猜,我没有什么意中人,我一向独来独往,不喜欢别人跟着我。你现在找到了亲人,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公主,对吕大人的托付,我不负矣。希望你好好爱惜自己身体,莫伤泉下长者之心。我走了。”抱拳一揖,移步离去。 才刚走出几步,背后砰咚一声,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凤江城忙回头一看,只见龙玉麟昏倒在地,面白如纸。他大惊失色,急忙将她抱到床上去,掐她人中为她推宫过血。 过了好一会儿,龙玉麟才幽幽醒转。 凤江城紧窒的心头放松下来,柔声道:“你醒了?”她是身体虚弱,加上受了刺激,这才晕倒。 龙玉麟从鼻中哼出一声,背过身去,生气不肯见他。 凤江城半是好气,半是好笑。 “你不是要走吗?走啊走啊,走得远远的,何必管我的死活?”她心中委屈,眼泪大颗大颗掉了下来,枕头湿了一大块,抽抽噎噎地说:“就让我死在这儿,烂了、臭了也没人理,反正我本来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就让我死了算了。” “你说这什么孩子话呢?”他叹息一声,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这句话又恼火了她。龙玉麟顿时翻坐起来,这个猛然的动作令虚弱的她眼前霎时一片金星,身子摇晃。好不容易恢复了些,她立刻大声应道:“是!我是孩子话。您大将军最行,最了不起。谁要你关心我来着?你既不要我跟着你,又何必来假好心?” “你既然这么说,那我走了。”她有力气说这么多话,可见无大碍,起身要告辞。 龙玉麟见他真的说走就走,毫无留恋,心中一酸,忍不住放声大哭。 凤江城叹了口气,转身坐回床沿,女孩子的心思,他一点也摸不着头绪。 “你又哭什么?” 她把头埋在膝盖里不肯抬起来,闷着声,抽着鼻子道:“你这个人好无情,就真的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不是你叫我走吗?”他啼笑皆非。女儿情思难懂。 龙玉麟抬起头,梨花般皎白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睛因哭过的关系一片水意,鼻子红通通的,看来好不可怜。 凤江城毫没来由地心一跳,胸中涨满爱怜之意。 “三哥,你别丢下我啊。”她又哭了出来,纵身投入他的怀中,紧紧抱住他。 温香软玉在怀,凤江城既尴尬又迷惘,不知该不该推开她。心头同时浮上种种滋味,又似欢喜,又似苦恼,这种忧喜参半的感觉,搅得他心思大乱。 他要不要带她一起浪迹天涯?凤江城为报答吕邵农拯家之恩,带着龙玉麟逃避朝廷追缉,一心想训练她成材,好为父报仇。他一直把她当作男子,直到她生病发烧,他为她更衣,才发现了她实是女儿身的秘密。之后她险遭摧花、被诬为鸳鸯大盗之一,他奋不顾身将她救出;后来又北上征讨大罕王国,为报燕胜保断首之仇,两人同仇敌忾,联手打下了天鹅关 历经这许多风波险恶,不知不觉,龙玉麟的影子已经进驻他的心房;他和龙玉麟之间的情意,是自然而然萌发的。 凤江城性豪心刚,对男女之情从不放在心上,也不想了解情是何物。金潋滟爱慕着他,对他的一举一动特别留心注意,看出了他对龙玉麟情意不同,但他仍以为自己是为报恩情有义务照顾龙玉麟,并没联想到男女感情上。他只不知道,为何一碰到龙玉麟的事,他就不易等闲视之。这分感情若不由旁人说破,只怕他永远也不明白。 “三哥,你带我一起走。你带我一起走。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去。”她呜咽。 “你从小娇生惯养,金枝玉叶一般,吃不了这个苦的。” 她从他怀里爬起来,两手伸到他面前,那受过拶刑的纤纤十指虽然复原,但已不如往日秀丽青葱。 “你看,这是在公堂上被夹的。还有我身上的伤,全是被刑出来的。鬼门关前我去了两回,有什么苦我受不得?三哥,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什么苦我都不怕,你让我跟你去吧。”又是双泪交流。 凤江城心中起了极大的动摇,有一个声音促拥着他答应她的请求。看着她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他心里好不怜惜。 也罢!他当下立断,就赌上一赌,问道:“你真的愿意跟我走,不会后悔?” 龙玉麟头点得快又急。“不后悔,吃再多苦我也不怕。” 凤江城凝视着她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道:“好吧。我和皇上说去,我们一起走吧。”说也奇怪,他说完这些话后,心头竟涌上莫大喜悦。 龙玉麟喜出望外,整个人欢喜得像要炸了开来,破涕为笑,娇艳如春花。她压抑不住心中欢喜,大叫一声,搂住凤江城脖子,在他两颊之上各亲了一下,笑吟吟地道:“多谢三哥。” 凤江城愣在当场,只见她喜盈盈的脸颊之上犹挂着泪珠,对她十足孩子气的举动,只是摇头苦笑。 翌日,凤江城再度进宫,一来听取辞官之事的回覆,二来请求龙异人允准龙玉麟随他同行。 凤江城行完君臣相见之礼,龙异人赐他平坐,道:“关于你昨天所提之事,我思考了一整夜,下了一个痛苦的决定。为兄的只顾兄弟情份,固执地想把你留下来,却不曾为三弟你着想。你喜好自由,所以为兄却一直想用官事来束缚你,是为兄太自私了。为兄决定准你所请,让你辞官。不过国家若有战事,你可得随传随到。”龙异人听取柳影虹意见之后,经过一夜长考,想出了这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既可长保自己帝位,又可笼络人才,为己所用。 凤江城获得自由之身,十分欣悦,龙异人所提的条件,自然一诺无辞。跪下道:“多谢皇上,若有可堪驱驰的地方,臣愿竭尽驽钝,为皇上效劳。臣另有一事要奏。” “什么事?你说。” “臣这次离开,还要带一个人同行,请皇上恩准。” “谁?二娘吗?”龙异人笑问,他早看出金潋滟钟情于凤江城,心想必是两人要双宿双飞。 “是长公主。” 龙异人闻言差点惊跳起来,饶是如此,额上已是泌出冷汗。柳影虹所料不错,他们两人果真已连成一气,要来算计自己的帝位。他强自镇定,假装意态轻松,微笑道:“好家伙,你何时和朕的御妹好上的,竟把我这个大哥蒙在鼓里。” “皇上恕罪。臣不是有心欺瞒,臣昨日向长公主辞行,长公主坚持要和臣一起走,臣一时心软,就答应了她。”他自己也不明白,何以轻易就答应了龙玉麟,是看她孤弱可怜吧? “你这个铁铮铮的汉子,碰上了玉麟,想不到也会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龙异人脸上在笑,心中阴冷。一挥手,道:“罢了罢了!这是上天注定,我就成全你们,你可要好好对待玉麟,别叫她吃苦。我可就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龙异人轻易就放行,令凤江城大感意外,本以为得多费上一番唇舌说服,想不到他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他也没想得太多,只跪下谢恩:“多谢皇上。” “你们什么时候起程?”依凤江城的性子,随时可走。但顾虑到他兄妹或许要话别,于是说:“后天。” “那好,后天在城外十里落阳亭,为兄为你们饯别。” “谢主隆恩。” 退出宫后,凤江城往藻蓉宫告诉龙玉麟这个好消息。老远就见一个苗条的身影在宫前帘下,来回踱步,显然早已等得心焦。 龙玉麟见凤江城潇洒而来,忙不迭迎了上来。他将龙异人准她随他同行的事告诉她,她高兴得跳了起来,不住欢声呼叫。 到了起程前夜,凤江城把府内大小事务一并交代总管,仆婢予以遣散。 第二天清早带了极简单的包袱,一身黑衣,一把长剑,骑着一匹马,来到落阳亭。 在亭中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龙异人一行人来了,凤江城起身相迎。只见龙玉麟换回她穿惯的公子打扮,湖绿色衫子更衬得她纤腰一弱,丰神如玉。来送行的只有柳影虹、金潋滟二人。后面是几个宫女太监。 “贤弟,等得可久?”龙异人打过招呼,令宫女将酒菜端上,安箸布菜,众人坐定。龙异人先举杯微笑,道:“三弟,我这个妹妹跳荡好动,最令我头痛,她自愿跟了你去,也是我始料不及。如今我将她交给了你,若她有什么不是,看在大哥薄面上,多多担待。”满饮一杯,先干为敬。 “大哥言重了。”凤江城回敬一杯。 柳影虹也举杯:“三哥要走,小弟不敢强留。我借花献佛,祝三哥一路顺风。” “多谢。”两人互敬。 满座之中,只有金潋滟最为凄楚。看着龙玉麟笑得天真烂漫,她的心一阵阵揪痛。满以为论条件、论环境,没有人能比她更接近凤江城,孰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凤江城婉拒了她的情意,她的心碎了;更令想不到的是,向来离群索居的凤江城,居然会带着龙玉麟一起远走天涯。 其实在铜锣关,她早看出凤江城对龙玉麟有不比寻常的在意,只是他自己并不自知罢了。他选择了龙玉麟做为终生伴侣,她能怨谁呢?是她福薄,不能博君之幸。 “三弟,二姐也祝你和玉麟幸福快乐。”忍下刺心的痛楚,金潋滟不愧是女中豪杰,极有风度地祝福凤江城。 凤江城捕捉到她眼中一抹苦涩,想到她对自己一番深切的情意,自己今生无以回应,心不禁为之一重。但他是磊落豪迈的男子,很快就抛了过去飒然应道:“多谢二姐。” 略略用过酒菜,凤江城起身告辞。 龙玉麟向龙异人一揖到地,歉然道:“皇帝哥哥,多谢你答应让我跟三哥一起走,玉麟谢谢你了。” “兄妹之间何必言谢?是你眼光好,选了江城做你的夫婿,大哥也替你欢喜。”他扶着她的手。龙玉麟微微害羞,玉颊上泛起红霞,率先走向亭外的马儿去。 已到了分手的时候,凤江城抱拳做了个罗圈揖,道:“大哥、二姐、五弟,就此留步,我走了。” 忽闻得箭矢破空的声音,只听见龙玉麟惨呼一声,凤江城猛然转头,龙玉麟倒在地上,胸口上插着一支箭。他大惊失色,奔出亭子抢到她身边扶起她,只见她脸上全无血色,剧咳一声,张口吐出一口血来,点点滴滴溅在他身上。 “玉麟!”他叫。眼见此箭插正在她左胸之上,若是贸然拔出,立时便送了她性命。 柳影虹施展轻功去追捕凶手。 凤江城抱着龙玉麟身子,不敢乱动,怕会加重她的伤势。只见她嘴角血水不断流出,胸中有如大锤击捣,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快!快!去传太医来!”龙异人喊。 宫闱距此地有十数里之遥,远水怎能救得了近火? 龙玉麟在痛晕过去之后,幽幽醒转,只觉左胸口火炎似的烧,全身荡悠悠的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每一呼吸,就感到无比的痛楚。 “玉麟,你怎么样?”凤江城焦急万分的脸就在眼前。 待要叫他放心,一口气险险上不来。龙玉麟再怎么无知,也知道这一关躲不过了,眼角渗出了一滴泪。真是天妒红颜,不愿见她一生顺遂吗? 柳影虹去而复返,长剑上滴着血。他咬牙切齿道:“是大罕的逆贼,他说要报圣莲红女灭国之恨,我已一剑将他杀了。” “可恶的库什克族,我非杀光他们不可!”龙异人忿怒得目眦欲裂。 “不!不不要!”龙玉麟这一用力“哇”的又吐出一口血来。她哀求着:“皇帝哥哥,是我害他们家破人亡,他们有有什么罪呢?我求你不要。” 龙异人犹是忿忿。 只觉她小手愈来愈是冰冷,凤江城的心也冷如玄冰,不住下坠。直到此时,他才明白龙玉麟在自己心目中地位有多重要。 “三哥——”她想抬起手碰触他的脸,无奈力不从心。凤江城抓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对不起对不起。”龙玉麟眼泪如断线珍珠,扑簌簌掉了下来。 凤江城心痛如绞,早已虎目含泪,哑声道:“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呢?” 她看着他的眼神,是那样的依恋,那样的不舍,那样的深情浓意,完全不像平日的娇憨稚气。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死了之后,你又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我好生对不起你”“不会的,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他大叫。 天要她亡,又岂是人力所能挽回? 看见他如此为己痛苦,龙玉麟露出又是欣喜,又是伤心的笑容,凄声道:“三哥,我死之后,你会不会想我啊?但我——我宁可你忘了我,也不愿见你——难过。三哥,你别为我伤心——别伤心——”头一侧,闭上双眼,宛如睡着一般,就此不动。 凤江城轻轻摇撼她的身子,颤声道:“玉麟?” 她毫无反应。 颤着手凑到她鼻下,呼吸早停。凤江城呆了一下,片刻后才了悟她已芳魂杳然;脑中嗡的一声,巨大的悲痛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仰起头来,对天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玉麟——”任他千呼万唤,再也唤不回她那巧笑嫣笑的倩影。 低下头,凤江城紧紧抱着龙玉麟的身子,哽声低泣。他那宽瘦的背脊轻轻起伏抽动,这么一个顶天立地、潇洒任性的好男子悲哭起来,真有叫天地为之一恸的悲哀。 好事成丧。金潋滟想劝他节哀顺变,才一张口,眼泪纷纷掉了下来。 “三弟。人已死矣,我们好好安葬玉麟,让她入土为安吧。”龙异人用衣袖拭着眼睛。 凤江城看着一脸安详的龙玉麟,仍不敢相信她已经死去,望出去她的脸一片模糊,是泪水朦胧了他的眼。 想起她有时天真、有时撒蛮的笑语模样,他不愿相信她就这么离己而去;才刚擦去的眼泪,这会儿又滴在她苍白的脸上。 泪水难停的凤江城抱着龙玉麟的身躯站了起来,跃上马去;风吹乱他肩的一头长发,他让她靠坐在他身前,马蹄得得,向京城方向缓缓而去。 冬意森森。这寒风,为何吹得人如此凄凉! 第十一章碧海鸿蒙 一年容易,冬尽春来,又是百花争妍的初春。 山**上,一个身影萧索的男子骑着一匹马,踽踽上了伤心谷。 这男子正是一战而天下知的凤江城。 自龙玉麟中箭身亡之后,他一人独行江湖,如断梗飘萍,流云孤鹰,飘然无所定止。以前他只身孤影,并不觉得寂寞孤单,反而感到自由安乐。之后和龙玉麟结伴同行,一路上给他带来诸多麻烦,甚是觉得责任压肩;而今伊人已杳,他独行天涯,只觉说不出的虚清和空落,再没有往日的了无挂碍。 凤江城十岁离家习武,一年泰半时间都在师门,这一日他路经浮梁山,于是拐了进来,上山探望数年不见的师父鞠九思。 走到伤心谷口,入口处矗立着一块石碑,他下马来拂去碑上盘生的青萝,上书七个大字——伤心谷前人伤心,是鞠九思亲手所题。 他悄立一会,口中默念,这七个字在口里似有千斤重一般,令人唏嘘不已。 既下了马,不再复上,牵着缰绳走进谷内,小道两边种满红花,花香扑鼻。记得以前这里是荒草一片,凤江城奇怪不已,师父向来不爱弄这些花花草草,这几年不见倒转性了。 小道已到尽头,再前方一些左首一棵大杉底下有一座小小的屋子,就是鞠九思结舍安居之处。不知师父在是不在? 正要绕到屋前探看,忽然一个熟悉苍老的声音响起:“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终是要来,你打算怎么办?”是师父的声音,他在和谁说话? 答话之人声音不大,凤江城的脑中却如同响了一个霹雳。只听那声音轻轻叹道:“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即使只有短暂的相守,我也无恨了。” 这声音,这声音 凤江城一步跨上三级石阶,转过屋角,谈话的两人听到脚步声,齐齐转过头来。和右首那人一照面,凤江城惊喜得几乎险些晕去;那秋水般的瞳子,樱瓣似的红唇,是他刻骨铭心的笑容,无日或念的倩影。真耶假耶?梦耶幻耶? 他呆愣在原地,不敢移动半步,如果这是梦,他宁愿不要醒来。 “三哥!”龙玉麟走过来,那呼唤他的口吻如昨依旧,这竟不是梦。 她伸出手碰触他的手,凤江城怔了一下,反掌将她小手包在手心;她的手温暖柔滑,这竟是真实的吗?她没死的事实令他一时激动难制,泪水不自禁滑了下来。 龙玉麟见他落泪,真情不问可知,心中一酸,也跟着落泪。流泪眼观流泪眼,伤心人对伤心人,这一对历经生离死别的有情人,执手泪眼相对,竟无语凝噎。 “玉麟,真的是你吗?”龙玉麟活生生就在眼前,凤江城仍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见。 她凝视着他风霜满面的脸庞,轻声道:“三哥,你瘦了。” 他握着她的手,哑声道:“我为你眠食俱废,焉能不瘦!” 两人相视而笑,同时轻呼一声,投进彼此的怀抱,紧紧相拥,心中真有说不出的甜蜜。 过了良久,凤江城才忆起鞠九思在旁,放开龙玉麟,仍握着她的手,向师父问安请罪。 鞠九思捻须而笑,扶起他来。他这个爱徒最是淡漠刚强,本以为他这辈子注定要打光棍,看到他对龙玉麟爱重情深,难分难舍,油然生起有子长成的喜悦。 三人在屋前的小石桌边坐下。 凤江城提出心中的疑团,当日他明明亲见龙玉麟死去,并且是由他亲自盖棺,为何她竟死而复生,而且出现在伤心谷? 龙玉麟喟叹一声。 其实她那时只是尸蹶,并未真的死去。入殓之后,有那宵小之徒知道她陵墓内一定陪葬许多金银明器,于是潜入盗墓,搜括一空,犹不满足,还撬开棺木偷盗。龙玉麟被这一翻动,吐出胸中瘀血,醒了过来,吓得盗墓之人东西也不敢拿了,落荒而逃,归家之后头疼脑热,说是冒犯圣女,不久一一死去。而龙玉麟循着盗墓贼挖出的地道爬了出去,因体力不支,昏倒在口,正巧鞠九思路过,喂她药丸,将她救起,带回伤心谷。 “你既没死,为什么不回宫去?”他有此一疑。“皇上必会行文寻找通知我,我们不就能早日相见?” 龙玉麟有片刻的迟疑,咳嗽了两声,说道:“我受了极重的箭伤,师父也没把握救好我。你已为我断肠一次,我怎忍叫你再伤心?所以我没回宫去。” 看她气息微浅,大是怯弱不胜,看来那次的箭伤使她受创甚巨。凤江城怜惜不已,感于她深密的用心,对她更增情意。 “现在我知道你安然无恙,不管如何,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嗯。”她低下头,眼神一黯。 龙玉麟好端端活在世上,凤江城欢喜得坐立难安,将她小手握在掌心,只觉怎么看也看她不够,兴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鞠九思微笑道:“你们年轻人卿卿我我,我老人家别在这儿碍眼,还是进去的好。” “师父何出此言?”凤江城忙道:“师父救了玉麟,对我们有再造之恩,徒儿谢您都来不及。” “你们有什么打算?老人家屋子小,可容不下三个人。”鞠九思打趣道。 “我想带玉麟走遍大江南北。”凤江城看着龙玉麟的眼神,深情无限。“然后找一个乡下地方,结庐为舍,养鸡养鸭,耕樵为生。” 凤江城无欲寡求,甘于平淡。龙玉麟想像着一幅男耕女织的家园图,嘴角不觉浮上一抹微笑。 “师父。”凤江城忽萌一念,道:“徒儿和玉麟情深义重,今生今世万万是分不开了。您是我们的大恩人,就请您在此为我们主婚,让我们结为夫妇。” “在这儿?”鞠九思愕然笑道:“你不怕玉麟委屈?” 凤江城摇摇头,对龙玉麟露出一个爱怜横逸的笑容。“虽然没有凤冠花烛,但只要我们两情相许,这就够了。” 龙玉麟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好!好!不愧是我鞠九思得意的关门弟子。”大笑声中,鞠九思口中施令,两人向上叩了三个头,以茶代酒,交杯合卺,一场简单又庄重的婚礼完成,两人成了夫妇。 在伤心谷中住了三天,凤江城带着新婚妻子龙玉麟即将离去。鞠九思送到谷口。 凤江城一扫入谷时的凄凄冷冷,满身喜气,笑容不曾稍减。“师父,您请留步。”他屈膝落地一拜。“徒儿告辞了。” 鞠九思扶他起来,道:“不用这么多礼,路上保重。” 凤江城称是。 鞠九思抬头和坐在马上的龙玉麟,互视了一个彼此才能意会的眼神,沉默了一会儿,道:“多多保重。” “多谢师父。”她知道此去相见无期。 凤江城向鞠九思深深一揖,牵着马缓缓步出伤心谷,两人一马身影愈来愈小,终于消失不见。 鞠九思仰头望着头顶蔚蓝无云的天空,低头看见那块写着大字的石碑——伤心谷前人伤心。一语成识,怎不叫人抚心悲恸? 出了伤心谷,景物和三天入谷前了无所异;但在凤江城看来,处处透着可爱、可醉,因为此时他身边多了一个心灵相印的爱侣,再不是孤影对千山。 两人向东而行,沿路延赏山水风光,走走停停,脚程极慢。有时在山崖水边一坐就是大半天,两人依偎而坐,相对无语,却也感到无上的喜乐。都觉得若能偕子之手相守终老,此生无憾矣。 这一天来到一座山下,凤江城遥望林头笑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个地方?” 龙玉麟茫然摇头。 “这是我隐居之所,你也来过的。”经他提醒,她恍然有隐约的印象。 “既然来到此地,不如我们上去看看。” 龙玉麟不置可否。两人历经生死劫难重逢之后,她的性格大为转变,一改以前的跳脱飞扬,变得温柔婉约。 荆莽森森,山路久无人行,杂草都漫到路上来了,变得很不好走。 龙玉麟第二次踏上此山,和上次汗重奔命的情形大不相同;凤江城牵着她的手,慢慢爬上,还不时一步一回头,极其呵护,将她视作珍贵无比的宝物一般。 到了山腰一处平地上,竹屋就在前面。凤江城推开竹门,发出“呀”的一声,屋内桌椅上蒙上一层灰尘,一切仍如他们离去时。凤江城到瀑布边打些水来冲洗屋内,龙玉麟则在林里绕了一圈,摘回一些野菜、野菇;凤江城看了她兜在下摆里带回来的东西一眼,不禁失笑,她摘的全是一些杂草和有毒的菇,根本不能吃。龙玉麟大窘,忙把那些草啊苯的丢到草丛里,最后还是劳动凤江城亲自出马,去摘采晚上的食物。 用完饭后,夜风吹来不知名的花香,星夜熠熠,两人皆无睡意。凤江城入屋中取箫,吹奏一曲“春江花月夜”箫声虽低沉呜咽,曲中却透露吹箫者无比悦乐的心情。 坐着坐着,曲柔的箫声催人入梦,龙玉麟本来靠着廊前竹柱倾听,她走了半天山路,这会儿神困眼倦了起来。 凤江城所念所思都在她一人身上,注意到她精神不济,于是停了吹箫,伸臂到她膝弯下,将她抱了起来。 头枕着他可倚赖的肩膀,她自瞌睡中觉醒,微微而笑,又把张开的眼睛闭上,双臂环上他的脖颈,口齿缠绵地说:“三哥,你对我真好。” 凤江城一笑。抱她进房,替她盖好被子,转身正要离去,龙玉麟扯住他衣袖,他回头,只听她道:“你要去哪儿?” “我回房睡。”两人虽结为夫妇,但一直未有夫妻之实。 龙玉麟含嗔带怨,低声说道:“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你不在这儿睡要上哪儿去?”腼腆害羞是女儿天性,她说完觉得好生羞愧,忙放脱他衣袖,背过身子,脸都红到耳根。 凤江城一愣,之后绽开了笑容,坐在床沿,轻轻扳过她肩头,唤道:“玉麟。” 在他满含爱意的目光注视下,龙玉麟更加羞不可当,拉起被子蒙住头。 凤江城到桌边吹熄烛火,回到床边放下帷帘,蹬鞋上床。 窒内一片黯寂,不甘寂寞的月光悄悄潜过窗棂,却止息在床前三尺之地,不敢惊扰了帐中人的情梦。夜已深沉,帐里仍偶有一、两句不宜为人所知的私语逸出,浑不知时光之易逝。 两人都觉此地是定居隐逸之所。天下虽大,但只要对方能在自己身边,于愿足矣;蜗居亦无异于仙境,于是决定不再行游五岭三江,就此安居下来。 白天凤江城习练武艺,栽种菜蔬,龙玉麟则在一旁看他搭架耘田,帮他洒种掩土。兴致来时,凤江城也教她练武以强健体魄;同样是教武,这回师父一改严厉驯斥的作风,谆谆不倦地指正她错误所在。龙玉麟得凤江城柔情教导,进步之大,不可同日而语。 夜来或灯下共语,或廊前吹箫抚琴;龙玉麟见凤江城一人独奏,未免无趣,有一次两人下山到市集上买东西,看到有人在贩卖古琴,于是便买了回来。 龙玉麟自幼秉承家学,学了一手好琴艺;她坐在琴前,手挥五弦,也只不过轻轻拂弄,冷冷淙淙的琴声便如珠玉般流泻而出,令凤江城大感佩服。他吹箫是自学自娱,自然与曾受名师授艺的龙玉麟有高下之别。 两人在瀑布旁、竹屋中,过着神仙也艳羡的日子,但凤江城偶尔会在龙玉麟脸上看到一丝愁色。问她原因,她总露出一抹淡淡的苦笑,不肯回答,令他好生纳闷,她还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吗? 在山中过了几个月,这一天早晨,龙玉麟从梦中大叫惊醒:“不要!” 这一叫,吵醒了凤江城。他睁开惺忪的双眼,坐了起来,只见龙玉麟额上全是汗珠,衣衫后背湿了一片,像是见到什么惊恐的事。 “怎么了?作恶梦了吗?” 她蓦地投进他怀中,险些将他撞倒了。她搂得那么紧,好像生怕他会平空消失,一连声地道:“幸好你没事,你没事。” “我好好地在这儿,会有什么事?”他轻拍她的肩。“你一定是昨夜弹琴太晚睡了,才会作恶梦,再睡一下吧。”要扶她躺下。 龙玉麟却不肯,仰着头急急说:“我们快点离开这儿吧!到一个人烟不到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到哪儿好呢?啊!听说东南方海上有个岛屿,不如我们到那儿去,别人就找不到我们了。” 她的表现太急切反常,凤江城当她是受了惊吓的缘故;不知她是作了什么恶梦,把她吓得语无伦次?安慰她道:“没事的,你只是作恶梦。没有人会伤害你的,有我在你身边,你安心地睡吧。” 他不知晓她心中的苦,她一急,眼泪流了下来,凄声道:“此地是不能待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三哥,你就当我任性,听我这一回好吗?我们离开这里吧!” 凤江城见她凄苦万状,像是隐含了极大的忧心之事,忍不住又问了:“你到底有什么事在瞒着我?我几次问你,你始终不肯说。” 他这一问,龙玉麟眼泪掉得更快了,道:“你不要问我。三哥,我求你,我们走吧!走到一个别人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他纵有千百个疑团,也得不到半句回答。凤江城看着泪如雨下的龙麟,叹了口气,她若不肯讲,他不会勉强她。 “你既然说要走,那我们就走吧。” 龙玉麟感激涕零,欣慰的笑容中泪珠又是成串掉落。 简单收拾了衣物,就要下山。 住了这许久日子,对此地一草一木皆有感情,两人站在屋前,龙玉麟看了又看,望了良久,之后化作一声长叹,挥别下山。 龙玉麟一心想离开中土,前往东南方海域中的岛屿,一路上并不停歇,向东而行,走了十多天,这一天到达了海岸。 面对浩邈大海,碧波万顷,龙玉麟终于一扫连日来的愁眉颦颜,展露笑容,像只小鸟儿雀跃地跑来跑去。 凤江城见她开颜,也自欢喜。 询问之下,要出海前往龙玉麟所说的海岛,渔夫们都惧海域辽远,海上风浪会颠覆了渔船,没人肯载他们前去。再三打听,听说有一般大船要下南洋做生意,路上可能经过这海岛,凤江城找到了船主人,和他商量,他答应载二人到岛上去。 船期订在下月初三,还有大半个月,凤江城向一家民房借住房门,等待开船的日子。 闲来无事时,两人到海边走走,看着渔女补网晒盐;他们看着渔女做事新鲜,渔女也看着这两个仙人般俊美秀逸的外地人感到好奇。 “三哥,不知道那座海岛长得什么样子?”遥指海的那一端,龙玉麟幻想着海岛的模样。 凤江城略猜想了一回,笑道:“说不定是世外仙山,不用吃饭也会饱。” 他是说笑,她竟当起真来了,出神想了好一会儿,道:“也许真是如此。” 两人正说话猜测间,蓦然背后一个声音响起,是无比的欢欣。“三弟、小妹,你们瞒得大哥好苦啊!”龙玉麟全身一震,竟不敢回头。 凤江城转身一看,眼前站着数人,正中央之人轻裘宝带,装束平常,却掩不住他高高至上的王者风采;只见他背着双手面露微笑,气度雍容华贵,正是龙异人。 “皇上!”乍见故人,凤江城惊喜不已,迎了上去。却不知为何,结拜多年,这一声“大哥”却叫不出口。两兄弟互视对方,朗声大笑。 “小妹,你不过来见见大哥吗?” 龙玉麟闻言,缓缓走了过来,脸上一片惨白。 “大哥。”龙玉麟颔首为礼,龙异人要来相扶,她不由自主向内缩了缩,避了开去,叫他落了个空。 龙异人愣了一下,眼神闪过复杂难解的意绪,随即一笑释开了尴尬。“一年不见。出落得愈来愈标致,大哥都快认不出你了。” 她扯开笑容,却无笑意。 “皇上怎么知道我们在此地?”实在是天缘凑巧,再过十几天,两人就要告别中土,此生说不定再不相见。 龙异人埋怨凤江城:“我倒要问你,怎么玉麟没死这么大的事,你竟不来告诉我这个大哥兼大舅一声?你可知当我知晓玉麟陵墓被盗,尸首不知影踪,我心里有多急多苦?我就只有这么个妹妹,我身为九五之尊,居然连自己妹妹都保不住,到了九泉之下,我拿什么面目去见父王母亲?” “是我疏忽了。”凤江城甚为歉然。他和龙玉麟重逢聚首后,全副心神只关注于她,其余的事都不在心中。 “算了,没事就好,看到玉麟无恙,我高兴都来不及了。不过你倒是说说,玉麟怎么会死而复生?” 海边风大,龙玉麟身体不耐久受风吹,于是一行人到了龙异人下榻的行馆。这地方的县令是个升斗小辟,作梦也想不到皇上会御驾光降于穷乡僻壤,一时无法安排住所,忙忙将自己官邸整理让出,自己睡到差役房伺候。 龙异人令侍卫在外守护,三人在小花厅坐下,伺候的人全都摒开。 “三弟,你可以说了。” 凤江城将龙玉麟陵墓被盗,因祸得福,起死回生;蒙己师鞠九思路过相救,带回伤心谷;自己回山探师,不意重相聚会之经过,要言不烦地告诉龙异人。 龙异人一直默默听着,不发一语。 “真是老天有眼,让玉麟活着。”龙异人长吁短叹:“你不知道,当卫士来告诉我玉麟尸首不见时,我有多焦急伤心?我派了人到处去找,半点消息也没有;半夜醒来,我常常伤心得掉眼泪。” 见龙异人真情流露,凤江城心中感动。 龙玉麟坐在一旁神色绷得紧紧的,像是怀着戒慎恐惧。 “前阵子有人报告在你隐居的山下曾见过你,和一个女子同行。听那容,和玉麟竟有七分相似,我急于想知道究竟,就亲自赶下来看,哪知你们又走了,一路寻问到此,天可怜见,让我们有再见的一日。” 絮絮谈了一些别后之事。凤江城和龙玉麟已结为夫妇,龙异人也已大婚立后,新娘是金潋滟;凤江城想到金潋滟在情海中沉浮,最后能有好归宿,也替她暗自欢喜。 “既然大家又在一起,不如一道回京去,相聚一段日子。”龙异人提议。 凤江城道:“我们打算到东南方一个岛上去。” “怎么?”龙异人一愕。 凤江城把龙玉麟想远渡重洋的心愿说出,船期定在五天后起程。 龙异人看向龙玉麟,自相见以来,她都不大说话,婉言道:“妹妹,我们分别这么久,做哥哥的好生想念,你难道不想念哥哥?那个海岛以后大可再去,我可以派遣大船护送你们,先和哥哥回京如何?” 她沉默太久,面色也不对,别说心细如发的龙异人察觉到她的异样,连凤江城也感到不对劲,握住她的手,关心问道:“不舒服吗?”她中箭伤愈之后,身体是大不如前了。 她一向不擅掩饰心事,突然悲从中来,眼眶中滚下两滴泪来。 凤江城着了慌,握起她的手:但觉小手如冰,更认定她身体不适,忙端看她的脸色道:“头疼得很吗?” 强压下悲凄的情绪,她亦无法再强颜欢笑下去,顺着凤江城的话,扶着头蹙眉低声道:“我不舒服,我想先休息。” 龙异人附和说:“三弟,你先扶玉麟回房歇着吧。有话晚上再聊,你们就在这儿住下。” 凤江城点头。 龙玉麟娇弱无力靠在他身上,他搂着她腰肢,由侍卫引领他们到客房去。 到了客房,他扶她躺下,掖好被子,龙玉麟握着他长年练剑而长蛮的右掌,包在两手心里,他也任她握着。 “三哥,我问你一句话成不成?” 他宠溺似的一笑,似乎觉她问得傻气,道:“你要问什么?” 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不知名的远方,飘渺而忧伤。“万一——万一有一天我先你而去,你会怎么样?” 凤江城性格严肃刚硬,听她这一问,真的认真思考起她的话来。其实问题在他胸中已曾自诘过无数遍。 他只影流浪的那一年,枕流漱石、眠风宿月,龙玉麟的倩影呢喃,始终在眼前耳边徘徊,思念只有随年月加深,不曾稍稍减淡。他是提得起放得下的汉子,自不会效那愚夫匹妇殉情毁身。但午夜梦回,月下独行,却也总忍不住期盼伊人入梦,比翼共驹;希望她能活过来,回到自己身边。 如今鸳梦得谐,此生再无余憾。但如果有一次硬生生将两人分开,天人永隔,他自问真的能承受另一次椎心刺骨的打击吗? 他笑意一敛,缓缓道:“生愿同衾死同坟。” 龙玉麟全身一颤,唤道:“三哥——” 这句誓盟,是两人正式成为夫妻的那一夜,在枕上凤江城对她说的。当这个豪迈不羁的伟男子对她说出这般柔情悱恻的话时,她感动得泪盈于睫。此时又听到这句话,她五脏六腑像是起了大震动,全身颤抖不能自己。她知道,他是那种说得出做得到的人。 龙玉麟坐直身子,哀苦地看着凤江城英气勃勃的面孔,心中正面临着这一生中最艰难的抉择——她要不要告诉他真相? 自从死后复活之后,龙玉麟就突然拥有了预知过去、未来的能力。 因此她知道了自己会中箭,是龙异人猜忌安排毒计所致。她也知道自己会和凤江城再见面,更知道自己逃不出龙异人的毒掌。亲兄长对她残忍寡恩,她并不怨恨,也不想报复,只想平平凡凡和意中人过完这一辈子。可上天不容她拥有这一点点的幸福,她又能如何? 命实如之,她不敢奢望强求自己无事,只盼情郎能平安顺遂。但听凤江城的口气,竟是要和自己生死与共。倘若她抛下了他独自死去,日后被他知道真相,以他性格之烈,一定会不顾一切去找龙异人报仇。不管是哪一个有了万一,她怎忍见他们兄弟持戈相向? “不管如何,我们永远都不分开。生,一起生;死,一起死。”他坚定的语气直如巍巍屹立的泰山。 像黑暗中赫然出现光明,龙玉麟顿时有了决定——是,永远都不分开。生,一起生;死,一起死。既然连死都不怕了,这世上还有什么可怕。 她一扫先前的凄苦迷惘,绽开微笑,如春花初放,朝阳乍升;伸出右手食指,沾了沾放了床畔几上的杯中茶水,在几案上写了四个字——情实难已。这是她自道对凤江城至死无悔的情怀。 凤江城见了,也伸指沾了茶水,在那四字旁边续题了四字——义无反顾。写下他生死不渝的誓约。彼此相望,两心互映,都觉得能活在这人世间遇见对方,实是天底下最大的福气;能够拥有此刻,不管过去如何悲伤苦楚,将来是否平安喜乐,都已不是两人心中的ㄕ挂碍。 “三哥,不管水里火里,我们都要在一起。”龙玉麟小鸟依人般,依偎在凤江城胸膛上。 两人双手互握,欢然而笑,斗室之中情暖如春,融融泄泄,有情人儿心中一片温馨。 凤江城决定先到海岛一游,再回京和众兄弟们相聚。 龙异人劝他不动,只有作罢。 五天后在海边,龙异人为他们送行。 龙玉麟穿了一件绛红衫裙,显得喜气盈盈,倒像要做新娘子似的。站在凤江城身边,风吹衣袂,两人好似瑶池下凡的一对神仙璧人。 “皇上,请留步。”凤江城一揖。“千里相送,终须一别。至多一年半截,我们就回来了。” 见龙异人露出一个莫解的笑容,似感叹,又似无奈;“我实在舍不得你们。” “以后见面的日子很多,皇上请勿为我们挂心。” 龙玉麟走上前,龙异人有病在心,突然升起一阵怯意,竟不敢坦然直视她温和、无畏的目光,只听她柔柔地说道:“哥哥,你大婚娶妻,我没能到场参加婚礼祝贺;二娘温柔能干,一定是你的贤内助。我也没什么东西送嫂子,这只镯子是娘留给我的遗物,我现在交给你,帮我送给嫂嫂,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褪下腕上的凤镯,塞到龙异人掌中。这只凤镯曾经落在狱卒之手,龙异人登基之后,将它追了回来,物归原主。 龙异人要推辞,道:“这是娘留给你的念心物——” “这镯子本是一对,合该在一起。”她温和的话中含有不容人违抗的意志,他不知不觉顺从她收下。接下来的一句,却又叫他一惊。“见物如见人,以后嫂嫂看了这镯子,就像是看见我一样。” 话意大是不祥,莫非她知道 不!不可能!龙异人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她只是离别在即,说一些怀念不舍的话是了,哪里真的就会知晓他所安排的事? 他强笑一声。“你年纪还轻,又即将远行,别说这些不吉利的断头话,这不是叫哥哥难受?” 船家呼喊着要开船,凤江城答应一声,回头唤道:“玉麟,该走了。” 龙玉麟从袖中掏出一封未封箴的信来,递给龙异人,轻声道:“哥哥,这封信等船走了你再看。玉麟告辞了。”最后看龙异人一眼,若有深意,表情却是平和释然。 凤江城又喊。 龙玉麟轻盈地一转身,奔到他身边,笑着挽住他手臂,两人朝龙异人挥挥手,走向船板登船。风中只听得龙玉麟欢声说:“走了,该走了。”声音渐远,听不见她又说了什么。 凤江城和龙玉麟登船之后,站在船头望向龙异人所站之处,两人相依相偎;船愈行愈远,渐渐看不清他们的身影。 龙异人好奇龙玉麟究竟写了什么要告诉他,等船一走,他立刻打开信笺—— 异人兄皇尊鉴: 兄雄才伟略,英明决断,青龙王朝在明君统治之下,富强可期。 唯兄晚年猜心多忌,好大喜功,屡屡诛杀亲儿重臣、侵略外邦,恐社稷倾危、民心叛离,切记时时戒慎。 兄在位第十二年,国中将有大风灾,致百姓流离失所,宜未雨绸缪,早自为计。龙凤玉镯中有开国元帝所遗留之藏宝图,兄可剖之取宝,以赈灾民。 柳氏影虹,虎狼为心,兄宜疏远,以免反受其害。 愿兄善视黎民,做个流芳万世的圣主明君。妹虔心遥祝,兄长安泰长乐,眉寿无殃。 手一颤,龙异人猛抬头望向已缩小成一点的船影:就在它即将消失在眼前之际,船上突然爆出火花,跟着耀眼的红光在蓝天碧海中熠熠生辉,船只陷入了一片火海。龙异人瞪着双眼,眼睁睁看着火光由微而旺而衰,船只慢慢沉溺下去,最后吞没在大海波涛之中。 三十余年后,老病侵寻的龙异人躺在寝宫之中,觉得口干舌燥,要叫人倒茶水来;叫了半天,只有一个年老耳背的太监来,其他人不知去向。他口讲比划了半天,好不容易那太监才弄懂他的意思,倒水给他。喝下那杯水,如饮甘泉,仿佛全身都轻松了起来。 望着头顶床帐绣花垂帘,龙异人喃喃道:“玉麟,我悔不该不听你的话;三弟,大哥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是这时再来追悔,悔之晚矣。 龙异人头一偏,呼吸停止。 那老太监以为皇帝倦极入睡,不敢打扰,轻手轻脚掩上房门,管自己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