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状元》 风尘赤子殷 扰扰攘攘的市井街上,人来人往。今天是九月初一,是双梅城外最大的寺庙天来寺一年一度建醮祭神的大日子。城里所有的男女老幼,似乎全涌进这寺庙来了。骈肩杂沓,你推我,我挤你,彷佛不需两脚行动,自可随人群缓缓前进。 在这大大热闹的好日子,自然不免有些有了这餐没下顿,衣衫破烂,甚至身上有些异味的乞丐来据地乞讨分钱。 “好心善良的姑娘、嫂子,可怜可怜我吧!分我一点子糕饼铜钱,祝-早日找到如意郎君,明年一胎生对胖儿子。”有个小子瘦不拉叽的,托着一只破碗,向过往香客求乞。嘴甜如蜜,善祷善颂,是乞讨的不二法门。 一个蓝衫碎花衣裳的小姑娘经过,看小子说得可怜,掏了一个铜钱扔在他碗里,叮叮作响。那小子像得了皇帝赏赐般,脸上放光,躬身向那小姑娘行礼不已,迭声说:“姑娘是观世音下凡,瑶池仙女转世,天下第一伶俐巧手的仙姑,您多福多寿,多子多孙。” 那小姑娘听他如唱梵呗,吟得好听,忍不住噗哧一笑,把手提的谢篮中一个橘子拿出来丢给他,笑说:“小猴子说得好,赏你吃的。” 小子忙不迭双手接了,揣在怀中,如获至宝。 小姑娘原是随人来进香的,这一耽搁,就和大伙儿失散了。抬头一看,黑压压一片人头,哪认得出谁是自己的姊妹?她鲜少出门,少不得有些惊怯,慌急之下,两泪汪汪,竟然哭了。 “夏圃姊、秋别姊。”她嗓小声细,声音一喊出就消失在嗡嗡人语里,根本传不出去;她更加心急,一条白蝶手帕被她拧得又是手汗,又是眼泪。 正在惊惶害怕之际,忽然有个低沉温润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别哭,我帮-喊。” 冬望吓了一跳,有人在跟她说话吗?忙回头一看,只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背影。他走到最近一棵大杨树下,手足连撑,极快的爬上树干顶头,站在一根颇为粗壮的分枝上,对她喊:“喂!-叫什么名字?” 冬望愣了一下,答:“我叫冬望。” 那人深吸了一口气,挺胸突肚,扶着枝桠,站得稳稳的,放声大喊:“夏圃姊、秋别姊,冬望在找-们啊!”他声宏气旺,大老远传了出去,引得不少人回过头来看是怎么一回事? 他这一喊,把冬望给吓住了,想不到他有这么大嗓门。不禁升起了一丝感激和指望,说不定夏圃姊她们会循声找了来。 那个乞丐见下头没一个有来寻人的意思,于是又放声大叫:“夏圃姊、秋别姊,-们在哪儿?冬望在这里啊!”看看是个走失找人的,众行人又恢复了匆遽的脚步,不再多看一眼。 冬望从希望中再生失望,眼眶一红,又想掉泪了。 “夏圃姊、秋别姊──”那见义勇助的乞丐还不死心的喊。 人群中忽然排出一条空缝来,在前头开路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大约二十三、四岁,青衫打扮,之后是两个女郎。前头的黄衫女郎秀丽可人,眉毛弯弯入鬓,娇怯怯的颇惹人怜;后头那女郎着紫衫,一条宽脚裤裤脚绣了好几只粉蝶,行走时似乎蝶儿也在拍扑翅膀。 “冬望!”紫衫女郎喊。 冬望见到同伴,大喜若狂,忙扑上去搂住紫衫女郎,紧绷的心情一放松下来,又是哭又是笑,叫着:“秋别姊!” 那叫秋别的女郎细长的两眉微微一蹙,威严自生,轻责冬望道:“人挤人的,不是告诉-要跟好吗?既不听我的话,为什么死求活求要我让-一起出来?万一被哪个花子拐了去卖了,这才有得-哭一缸眼泪呢!” 冬望受她一番斥责,自知有错,低头无语。 夏圃见冬望面有愧色,又是哭得鼻子通红,忙上来为她疏解说情:“快别这样!把眼泪擦擦,人这么多,多难为情。秋别姊,她也知错了,有事回去再说吧。”她说话一派温柔婉约,让人从心脾里一阵酥软。 秋别还有话说,想想又吞下了。只道:“走吧,咱们为了找-,还没替老太太烧香呢。”说走就走,背过身子,窈窕的身影处事比男子还爽利。 冬望拉住了她:“等等。” 秋别顿住脚步,回头看看她有何话说。 冬望望向站在树头上的乞丐少年,若不是他大力相助,她怎能和秋别、夏圃碰面?不知要怎么报答他才好,脸上露出犹豫不决的表情。 那乞丐少年纵身跃下树来,朝她们走来,笑嘻嘻的露出一口白牙。他不仅身上破烂,连脸上都是东一块煤灰,西一块伤痕,辨不出他究竟是何面目,只看见一对晶亮莹澈的眼睛,像天来寺后头的芭蕉池水,倒是挺灵秀的,不像个蠢人。 那少年人虽瘦,个头却挺高大,秋别在女子中身材算是高挑,那乞丐少年却比她高出快一个头,她要看他还得仰起头来。 “秋别姊,是他帮我的。”冬望拉拉秋别衣袖,低声向她讨个意见。 秋别决断向来比旁人利落,她掏出一锭银锞子,递给那乞丐少年。“这位小扮,多谢你的帮忙,这给你买套新衣裳吧。” 那少年欢喜的接了过来,放在嘴里咬了一下,不是假的。只不过喊个几声,就有如此大酬,喜得他手舞足蹈,跳了起来。 秋别看见他光着脚丫,一双脚板已脏得看不见原来的色泽,暗暗摇头。 “走吧。”秋别率先走在前头,青衫男子忙护在她身前。 冬望这次不敢再贪玩,忙跟了上去。偶一回头,见那乞丐少年还站在原地,愣愣看着这一头;他见冬望回头来,猛挥着右手,向她道别。 好不容易挤进庙里,虽然已是秋天,秋别等人还是流了一身汗,梳得整整齐齐的鬓发也乱了。 陶庆平将供品四果摆在堆满献供的桌上一处空隙,让秋别三人站在桌边跪垫旁,自己拿了香去烛边点燃回来;秋别接过之后,三个女子并肩跪了下去。 她们这次出来,是为周老夫人祈福,也替周老夫人祈愿。 周家是双梅城数一数二的大富之家,周老夫人嫁过来三年,丈夫就不幸过世,只留下两个幼子和偌大家产。周老夫人年轻丧夫,悲痛自然不在话下,但她生性坚毅,很快就收拾起丧夫之痛,一心一计打理起周家产业,立志照顾两名失怙的幼儿长大成人。众人看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都打起周家的主意来,想从这儿捞到好处。 周老夫人凭着她过人的忍性和毅力,硬是将这个家撑了下来,背着人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就有苦也不肯在人前诉一声。多年下来,周家的家业比周老太爷在世时所继承的局面,不知要兴旺上好几倍,双梅城内提起周老夫人,没有不竖起一根大姆指说声“佩服” 周老夫人一对儿子,却是有贤有不肖。也许是疏于管教,周家的小儿子自小就顽皮跳荡,不肯好好念书用功。周老夫人心想,作商人家,也不一定要读了十三经、廿五史在肚子里头,只要他略识文字,不致为人所骗,做生意一样有路走。家里的产业,也大可养得起他;但可惜的是,周绍能天生不走正途,专爱走马嫖饮,在外头欠了赌债粉头钱,叫人到家里账房收帐。气得周老夫人好几次拿家法要赶他出去,都是周绍祖跪下流泪恳求母亲,才保住弟弟,免他在外流落。 周绍祖和他匪类胡为的弟弟,性格大不相同。周绍祖为人忠厚友爱,极像他的父亲,待下宽和,博施众济;他长得像母亲,温文潇洒,令人可敬可亲。对不知上进的弟弟,总是宽怀大度,包容他的胡作非为,盼他有一日能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周绍祖娶的妻子,也十分贤淑,两人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周桐,字不华。夫妻俩对这个孩子爱若珍宝,逾于性命。这孩子在满一岁“抓周”时,散了一地的算盘、毛笔、弓箭、书册什么都不要,独独爬到数尺之外,把一只掉在地上的破碗捡起来把玩,笑个不停;整个周家上下引为奇谈,啧啧称怪,却不知这是往后不幸的先兆。 周不华三岁多时,有一天随父母出外去玩,竟在人群之中走失不见。周绍祖夫妇像发疯似的到处寻找,孩子竟像在空气中蒸发一样,怎么找都找不到。夫妇俩大贴悬金榜文,要找回失踪的儿子,但始终石沉大海,得不到半点回音。 思子心切的周少夫人自责伤心之下,病倒在床,任周老夫人和周绍祖如何宽慰,她仍是心结难解;缠绵病榻半载之后,魂归离恨天。周绍祖先是失子,后又丧妻,他和周少夫人鹣鲽情深,双重打击之下,得了重症,不久也与世长辞了。最伤心的莫过于周老夫人,一连痛失了三个最亲的亲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教她情何以堪? 从悲痛中振作起来的周老夫人,明显比以前要苍老许多。儿子、媳妇虽死,她还是得坚强的活下去。周老夫人仍然不放弃继续寻找孙儿的下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她一直如此告诉自己── 每年九月初一,天来寺建醮之日,周老夫人总不忘亲自到寺中献金求神,祈求让她早一日和孙儿重相会面。日子过得飞快,在无边的期盼与思念中,已经过了十四年。 今天本来该是周老夫人来上香拜神,她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又失了照护,晚上和管家账房合计近来的歉收到深夜,人虚加上疲惫,病势变得严重,不能出门。但她念念不忘天来寺的事,就派了身边最得力能干的大丫头秋别,替自己上香祈愿。 周老夫人身边有四个丫头,春帆、夏圃、秋别、冬望,排行却不是依春夏秋冬四季为序。秋别年纪最大,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其下是夏圃、春帆和冬望。秋别卖进周家来那年,正是周不华走失之年;周老夫人看她伶俐可爱,又心伤爱孙失踪,于是将她收在身边,慰藉老怀。给她改了个名字叫秋别,寄寓周不华在秋深分别的意思。 秋别进了周府,因周老夫人待她极好,她是个最忠谨不过的性子,就把周老夫人认作是自己至亲之人,对她恭顺孝敬,伺候得比谁都尽心。周老夫人见秋别机灵聪敏,堪可调教,于是将她视作自己孙女般,请人来教她琴棋书画、算帐念书;秋别小小年纪也懂得上进,教她一分,她一定努力到十分。年纪渐长,就成了周老夫人得力的助手。周老夫人有难以决定的事情,只要和她相商,一定迎刃而解。秋别极知分寸,决不因受周老夫人疼爱就恃宠而骄,欺凌他人。在周府,人人都知道秋别才是周家真正的掌权人。等闲人家的千金小姐,只是会吟诗绣花而已,还比不上她十八般武艺样样皆能。 也正因周老夫人少不了她,至今秋别已过了适婚之龄犹未定亲。一方面周老夫人舍不得她,一方面也是秋别自己发誓,愿终身不嫁侍奉周老夫人百年。周老夫人自然口头上斥驳她几句,心里却感到慰怀;她深知秋别的性格,这几句话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秋别说得出一定做得到。 “愿菩萨保佑老太太早日找到孙少爷,老太太身体康健,信女秋别愿以身相代。”秋别动着嘴唇,无声祝念,一脸的虔诚。 念完之后,恭恭敬敬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夏圃和冬望也站了起来。 “走吧。”秋别说。 陶庆平将供品收进提盒,挂在左腕上,右臂开路,让秋别三人跟在身后出去。 好不容易挤到庙外,四个人透了一口大气,香客摩肩擦臂,自每个人身上发出的汗酸味、粉味,熏得四人头昏眼花。冬望大汗淋漓,头上发晕,脚虚得站都站不稳,靠在秋别身上扶着头道:“好难过。” 秋别也是胸口一阵恶心,但她忍得住,脚跟立得稳稳的。掏出袖筒里的白丝手绢,拭拭额上的汗道:“这会儿拜完了,好回去了。陶大哥,麻烦你去牵棚车来,我们在前头榕树下等。” 陶庆平应一声去了。 秋别三人慢慢向前方一棵高有一丈多的榕树移动,还未接近,就听到有人在喊喝的声音,许多人围成了一个圈圈在看热闹。 冬望最是好奇,这会儿头也不疼了,小碎步钻到前头要看个究竟。秋别叹了口气,这热闹有什么可看?拿冬望爱凑热闹的个性一点办法都没有。怕她落单,也跟了上去。 “钱拿出来!”走近一看,是几个人在向个乞儿呼喝。 那乞儿她们见过的,是那个帮冬望的小乞丐。 那乞儿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插腰喊着:“什么钱?你别仗着人多,就想欺负我金元宝,我只不过撞了你一下,又没拿你什么钱,你别瞎歪派人!” “我歪派你!?”那人瞪着眼睛,脖子挣得好粗:“我的荷包被你一撞就不见了,不是你这贼爪子拿的是谁?你们这些做乞丐的,一逮到机会就翦人家财物,今天这么热闹,你还有不下手的吗?撞着我马大爷,算是你运气差,我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还不承认!”招呼一声,两旁的人上去一人一边抓住金元宝手臂,一个去搜他身。 金元宝大叫:“你们做什么?”用力挣扎。无奈被人牢牢抓住,反抗不得。 搜身的人在他身上翻来摸去,他那件衣裳实在破得可以,那人在他怀里搜出一只小蓝布袋,里头似有东西,以为找到贼赃,欢声叫道:“我找到了!” 将内中之物倒出来一看,并不是姓马的人所丢掉的碎银和荷包,而是一锭银锞子。 姓马的找不到赃银,看到银锞子,自以为找到了铁证,原本虚了的胆气登时大壮,拿着那锭银锞子,眼睛瞪得老大,气壮山河,声如雷鸣:“被本大爷找到证据了吧?你说你没偷钱,这银锞子哪儿来的?” 金元宝扭来扭去,就是挣不开那伙人的束缚,气呼呼大叫:“那是人家给我的。” 姓马的呵呵哈哈抱着肚子大笑,旁边的人见他笑,也跟着发笑起哄。笑声之中,明显表示根本不相信金元宝的话。金元宝被众人讪笑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你说这银锞子是人家给你的?”姓马的一步上前,戏耍似的,右掌轻拍金元宝的脸颊几下,声调抬得老高:“谁那么大方,给你这小乞丐一锭银锞子?啊?”突然抬手给了他一耳光,打得金元宝眼冒金星,嘴角都流出血来。姓马的高声喝道:“敢骗你老子我?明明就是偷的。不打你这下贱种子,你还嘴硬。” 金元宝无辜被冤被打,心里好生气苦,大声抗辩:“我没偷,这银子真是人家给我的。” “你还强嘴?”姓马的仗着自己人多,冲上来揪住他衣领要饱以一顿老拳,让他知道厉害。 忽闻背后一个清脆低圆的声音说道:“住手。”声音并不如何大,但自有一股教人无法不从的威严。 姓马的拳头停在半空,回过头来。只见一个窈窕的女郎从围观的人群中走了出来,举止舒徐,甚有大家风范,虽然衣饰不甚华贵,却令人不敢小觑。 那女郎一派从容,两颗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姓马的脸上一掠。姓马的突然气势一馁,不知为什么在这年方双十的妙龄女郎之前,竟是手足不知往哪儿摆。 “姊姊!”金元宝见到秋别,双眼放光,如遇救星。 秋别刚刚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她行事向来谋定而后动,事情还没弄清楚,不会轻易插手。待她看到姓马的诬攀栽赃,还动手打人,她看不下去,就站了出来。 “这位大哥,这个小兄弟是哪儿得罪你了吗?”秋别微微一笑,话说得很客气,神情却是端凝深重。 姓马的先是一怯,想到众人之前自己怎可示懦,把胸脯挺了挺,大声道:“他偷银子,这种小贼不好好教训他不成。” 秋别看了他捏在手上的银锞子一眼,道:“他偷了你的银锞子吗?” 姓马的摇摇头:“这不是我的,不知道这臭乞丐去哪儿偷来的,还狡辩说是人家给他的。呵呵,笑死人了,谁会那么大方赏他小乞丐一锭银锞子?”冷哼一声。 秋别待他说完,不疾不徐的接道:“银锞子是我给他的。” 姓马的惊异得睁大眼。 金元宝大叫:“我早说了是人家给的。”大有冤屈昭雪的痛快。 姓马的想不到这银锞子真是有人给金元宝的,一时下不了台,粗声喝道:“放你娘的狗臭屁!-小小一个丫头片子,给得起这小乞丐一锭银锞子?我看-邪媚歪道,说不定和这小乞丐是一路的,出面来替他解围。” 听他话说得粗俗,秋别在周家身分不同一般下人,就是第二、三辈的主子也得敬她三分,不敢轻慢,哪里受过这等市井伧夫的气?登时把眉一蹙,不怒自威:“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说些什么?” “我说什么?我爱说什么便说什么。臭丫头,想替小情郎出头?这小乞丐又脏又臭,-看上他哪一点?瞧-美得像朵花儿似的,不如来跟马大爷,包-还快活些呢。”说着伸出手来,想摸秋别水嫩的脸蛋一把。 秋别气白了脸,避了开去。 金元宝见她因己受辱,不知哪儿来生出一股蛮力,挣脱了两旁之人的束缚,钻到姓马的和秋别的中间,张开双臂,护在她身前,叫道:“不准你欺侮姊姊!” 姓马的握紧拳头,狠狠地往金元宝肚子上打了一拳,金元宝吃痛不过,抱着肚子弯下腰去。 “想英雄救美?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德性,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姓马的又加了几脚,往金元宝背上、腿上踢去。 “住手!不准打他!”秋别没见过这等蛮人,金元宝缩在地上挨了好几下狠打,她看不过眼,要护住他不使受人踢打,却也招得自己吃了好几记拳脚。 “秋别姊!”夏圃和冬望在一旁看得心急,又不敢上来相救,浑没半点主意,只是乱叫。 就在这时,陶庆平牵了棚车来了。一见这等混乱的情形,先不问什么,忙叫随从车夫上来架开了姓马的,扶起秋别。 秋别身上生疼,头发全乱了,模样狼狈不堪。陶庆平看得心疼不已,问道:“踢到哪儿了?” 秋别摇摇头,只是凝眉不语。 陶庆平回头一瞪,咬牙道:“是哪个不怕死的居然敢动起兰花胡同周家人来着?给我站出来!”后头随从一字排开。 周家?莫非是双梅城中首富周家?看这等排场,愈想愈有可能。姓马的吓得手足冰冷,周家财富连城,压都压得死人,自己竟得罪了周家人,不是不要命了?他不敢承认自己所为,趁着众人不注意,转头往另一边溜了。陶庆平发现时已来不及追赶,只得作罢。姓马的朋友见状,也摸着鼻子悄不作声跑了。四下旁观的人也散了去。 夏圃和冬望忙上前来替秋别顺发整装,擦去她脸上的灰尘。受了这顿打,秋别并不懊丧,天底下竟有这种蛮不讲理的人,她总算亲眼见识到了。今天她才体认到,在周家自己多么受人礼遇;出了那扇闳深的朱门,外头的荆棘风雪,着实刺人肌鼻。 “我没事。”秋别略整一整仪容。见金元宝从地上慢慢爬起来。 他走过来,又不敢太靠近,搔着一头乱发,讷讷道:“姊姊,真对不住,害-也被人打了。”方才秋别护着他,被那个姓马的打了,他连忙以身相护,他身上本就有伤,这一来更是鼻青脸肿。 秋别看他倒是忠实,护他甚是不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怎么在这儿乞讨?” 金元宝有问有答:“我叫金元宝,今年──今年十七、八岁吧?”冬望听他名字取得俗气,又不知自己岁数,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这一笑,金元宝登时大为不好意思,搔了半天头,才继续说道:“我和我爹到这儿来乞钱,已经一个多月了。我爹因为抢地盘,和人发生冲突,被人打得不能动。我听说今天九月初一天来寺热闹,所以到这儿来看看能多分一点钱回去,抓几帖药给我爹吃。” 想不到他还是个孝子。秋别又问:“你长得这么高大,怎没想到去工作?不是胜于看人脸色?收入又固定。” 金元宝脸上现出茫然的神色,右手抓抓大腿,道:“我──我没想过。” 秋别有心要帮他一把,转头问陶庆平:“普少爷不是正在建新房吗?把他安插进去成不成?” 陶庆平是管这桩工事的,回道:“正好缺人手搬木头敲钉运土什么的,安排他去做事不成问题。” 秋别对金元宝道:“听见了吗?明天你来上工,这位陶大哥会领你去做事,有日钱可领,胜过你弯腰陪笑向人乞讨。你可愿意?” 金元宝欢喜得差点跳了起来,连声说:“愿意,愿意。有钱可赚,我怎么不愿意?多谢姊姊,多谢姊姊。” “那好,你向人问,兰花胡同周家怎么走,到侧门找这位陶大哥。” 夏圃扶着秋别上了棚车。冬望从车帘内见金元宝站在原地,傻不愣登的,忍不住掩嘴笑道:“秋别姊,这个小乞丐人长得高头大马,却傻得有趣。” 秋别忽想起一事,叫冬望下车去。金元宝目视她们上车,忽见冬望向自己走来,心中突突的,不知她有什么事? 到他跟前,冬望将手中提盒往前一送,道:“喏!拿去。秋别姊叫我给你的。” 金元宝不知该不该接受,冬望已塞到他手上,扭腰走了。她正值事事都新鲜有趣的年纪,回头又是一笑。 待棚车走得不见,金元宝犹翘首凝望,恋恋不舍。出了一会儿神,手中的提盒沉甸甸的,他这才打开来看,里面是水果糕饼;想着秋别倩影纤纤,五内如狂,真不知要怎么感激这位仙女般美丽、菩萨般心肠的姊姊才好。 眼角余光,忽见一条白丝手帕掉在地上,是秋别护卫他时不小心从袖里掉出来的。他捡了起来,放在鼻前一嗅,还不敢太深吸气,怕亵渎了这条手帕。一股幽香淡雅怡人,他刚才和秋别靠得近了,辨得她身上就是这股好闻的味道。 金元宝珍而重之的放在怀里收好,还拍了所怀之处几下,心甜意洽的迈开脚步,口里哼着乞儿常唱的莲花落,三步倒有两步是跳的,一路回栖身的破庙去了。 金开躺在茅草铺就的破庙一角,静养歇息。其它的乞丐全出去乞讨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是四处为家的流浪汉,倒也不觉孤单寂寞。 前些日子,他带着儿子金元宝和几个乞丐兄弟来到双梅城。这双梅城十多年前他来过一次,在城外树林里,他见到一个小娃儿正站着嚎哭不已,衣饰甚为华丽,看样子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是哪个粗心的父母,把孩子落在外头? 金开问他话,他啥也说不明白,只是啼哭。金开见这孩子粉妆玉琢,长得甚是玉雪聪明,心里甚是喜爱。想他三十多岁的赤脚罗汉,身无长物,两袖清风,要娶个老婆那是难于登天,早也不存成家立业的指望了。莫非这是上天看他可怜,特地送下一个儿子来给他,为他捧斗送终? 于是金开抱了这孩子,认作亲生,顶了自己的姓,取名叫元宝。他瞎字不识,取这名是盼这孩子为自己带来金银财宝。 时光过得真快,一晃眼十多年过去了。偶然,又重临双梅城。金元宝走失时年尚幼小,不久之后全忘了以往之事,将金开当作是自己生父,侍奉他很是孝顺。 偶尔金开一人独处时,不免胡思乱想,怕有人会认出金元宝是自家失散多年的亲人,将他带离自己身边。若真是如此,自己只有看开,终究人家是骨肉至亲,自己独享了人家十多年天伦之乐,也该够了。 想一阵,唏嘘一阵,忽闻门外金元宝大喊:“爹!爹!我回来了。” 金开双臂抵在地上,撑起上半身坐直;只见金元宝眉开眼笑的踏着轻快的脚步走进来,手里提着一只食盒,脸上的伤比早上出去时还多了。 “你怎么了?是不是那伙北方乞丐又打你?”金开气急败坏的追问。 金开来到双梅城第二天,上街乞讨,路上遇到了一群乞丐,那群乞丐硬说双梅城都是他们的地盘,不准外路的来分。金开是个好胜争强的人,如何肯依?双方打了起来,金开这边人少,不是他们对手,身上、脸上挂了彩,幸好金元宝拼命救父,背着他冲出重围。金开见儿子旧伤未复,又添新伤,以为又遇上那伙人,急匆匆要问个明白。 “不是,不是。”金元宝连连摇手,将食盒放下,笑道:“爹,您看我带什么回来给您吃?”掀开食盒,把水果糕饼一样样拿出来现宝。 水果糕饼,都是好的。金开不免有点忧心忡忡。“我儿,你该不是去偷人家的东西来着?爹叫你去讨,可没叫你去偷盗啊?你要知道,偷人家东西是要下地狱的。” 金元宝笑道:“我知道。这些东西不是我偷的,是一位仙女姊姊给我的。” “仙女姊姊?” 金元宝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金开听完,道:“世上有这么好的人?” “是啊!爹!”金元宝双手连挥,兴奋不已。“那位仙女姊姊不但给了我银两水果,还叫我明天去她家里工作,这样就不怕会碰上那群坏乞丐来寻晦气。” 金开一想也对,虽不大相信世上有人如此善心,但一个小乞丐有什么可图谋的?金元宝若去工作,自己也能安心养伤,不必担心他在外头遇上了那群恶丐。 “你到那儿工作,可要小心谨慎,凡事勤劳点,别推托躲懒。”金开殷殷吩咐。 “我知道的。”金元宝取了破碗里的水,洗了一颗梨子递给金开,热切的看着他:“爹!您试试这梨,看味道甜不甜?” 儿子待己至孝,金开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安慰,张嘴咬了一口,甜汁似乎渗到了心里头。 “好吃吗?”自小到大,金元宝吃的东西,全是人家剩下不要的残汤剩菜,从不挑精拣瘦。受百家十方供养的他,依旧长得人高膀阔;有什么好吃的,一定先奉呈金开,请他受用。 “好吃。”金开道。 那梨子看来鲜嫩多汁,金元宝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金开注意到了,拿了一个好的给他:“你也吃一个。” “不用了,我不爱吃。” 分明在说谎。金开硬要塞给爱儿,金元宝推搪不过,忙抢了金开手上吃了一半的梨子说:“我吃这个好了。”咬了下去。 金开拿他一点也没辙,只好自己吃那个完好的梨子。见金元宝吃得津津有味,把梨肉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果核,还舔舔手指上的梨汁,似乎意犹未尽。 “再吃一个吧。” 金元宝这回说什么也不肯,坚持要留着给金开吃。金开强他不过,只有依他。 这天晚上睡觉时,月光从天窗射进来。破庙内众丐回巢,经过一天奔波,全都累得摊平了,睡得像死猪一样,鼾声四起。 金元宝难得不能成眠,摸出怀里的手帕,就着月光细瞧,想一回手帕主人的形容,猜她现在正在做什么,愈想愈痴,嘴角笑意不绝,良久方倦极入梦。 梦中一个紫色身影翩翩盘桓,走过来不知对他说了什么,他努力想听清楚,却始终不得其音。忽然从梦中惊醒,庙外鸟声啁啾,日光入廊,天色已经大亮。 季子重然诺 告别了金开,金元宝来到街上,向人问明兰花胡同周家所在,一路来到周府。 周府大门前,立着两只石狮子,气派恢宏,不由得金元宝怯了脚步,不敢向前。他本来满怀期待的心情,却没想到周家是这么豪富的大院,心先凉了一半;低头看自己一身破烂,怎敢去踏一踏那扫得干干净净的青砖? 他在门前逡巡徘徊,始终不敢进去。守门的人见他探头探脑,上来喝问:“你在这儿鬼鬼祟祟做什么?” 金元宝吓了老大一跳,但想既已来到这儿,好歹要试一试,不能失信于人。于是躬着身,以极低微谦卑的姿态道:“这位大哥,府上有位姓陶的大哥吗?我──我叫金元宝,是来上工的。” “陶?你说陶管家?”那守门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脸现鄙夷之色,指着右侧道:“你往这儿去,有扇红色小门,你敲一敲,说是来上工的,自然有人带你去见陶管家。” “多谢大哥,多谢大哥。”金元宝称谢不已,依照他的指示,果然找着了那扇小红门。 他屈指敲了敲,内中有人来开门:“谁啊?”一看是个乞丐,挥手道:“去!去!我们不分东西给你。” 金元宝一揖,道:“这位大婶,我叫金元宝,是陶管家叫我来上工的。” 这妇人亦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拉开一扇门,没好气的道:“跟我来吧。” 一路迤逦而行,所见皆是亭台楼阁、花柳扶疏,处处美不胜收,像是画儿里描绘的风景。金元宝一边偷偷瞧看,心里恍恍惚惚,这些景致为何好生眼熟,彷佛在哪儿见过似的。 穿过垂花门,那中年妇人领他到了一间小厅前,往里头喊:“陶管家在吗?” 陶庆平正在里头和工头商议事情,听有人唤他,应一声:“我在。是哪位嫂子找我?”一面走了出来。 妇人哈腰欠身,陪笑道:“有个小伙子说是陶管家您要他来上工的,我特地带他过来见您。” 陶庆平一看,金元宝手足无措的站在妇人身后,两只脚掌缩了又放,放了又缩,显得极是困窘。他笑道:“你来了。” “陶管家您好。”金元宝双掌贴在大腿两侧,僵直的深深一鞠躬。 “谢谢-,张大嫂。” 那妇人讨好的笑着,又说了些客套话,这才去了。 陶庆平微笑道:“你来得倒早,现在工人还没开始动工,你先在这儿等一会儿吧。”只觉得有些不对劲,打量了金元宝好一会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金元宝身上的衣裳太过污秽破烂,和此地花红柳翠大不相搭所致。 “你叫──”陶庆平记不得他的名字。 金元宝忙接口道:“我叫金元宝。” “是了。元宝,我有几套旧衣裳不大穿了,送给你如何?”也不等金元宝回答,陶庆平回头唤道:“罗仁,把我箱里的旧衣裳拿来。” 不多久,一个小厮捧着衣裳来了。陶庆平又道:“带这位小兄弟去洗个澡。”他和工头还有事要商量,交代完后,径自回厅里去了。 罗仁斜了金元宝一眼,道:“走吧,我带你去洗澡。”在前先行。 罗仁引他来到一处小院的天井,天井的西南角有一口井,旁边用木板搭了一个高过人头的露天澡房。罗仁一指那澡房,道:“喏!你就在那儿洗澡吧。”把衣裳塞给他。 “多谢大哥。”金元宝不住称谢。 到井边汲了一桶水提入澡房内,里头横钉了一块木板在板壁上,上面放着皂角和鬃刷,他猜想这是用来洗身子的吧?毛手毛脚脱了衣服,抓起皂角,在身上沾水抹了几抹,又用鬃刷大刷特刷。他多日不曾洗澡,身上的污垢厚得惊人,抠了好几层污垢下来,只差没把皮肤刷破了。一摸头发,也是脏得吓人,也顺道一起洗了。 “好了没有?”罗仁等得不耐烦,出声催促。 “好了,好了。”金元宝不敢让罗仁久等,举起木桶往头上一浇,淋了一头一身的水,灰黑的水流到墙角低洼的水沟里。 他抓起衣裳穿上,走了出来。洗去一身污泥,换上干净衣裳,罗仁瞧了他好几眼,品头论足道:“瞧不出你这小子还长得挺人模人样。走了,走了。” 罗仁要带他回前头去,在月洞门转角处,撞上了来人。 “哎哟!你走路不带眼睛的吗?”冬望的头被撞了一下,疼得她龇牙咧嘴,不禁骂出声。 罗仁见撞的是冬望,连忙弯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没撞疼-吧?” “罗仁你这只泼猴,我的头都被你撞出一个包了啦。”正骂人间,见有个陌生少年站在罗仁身后,顿时把相撞之事抛到脑后,问道:“这人是新来的吗?没见过他。” 金元宝喜遇故人,右手指指着自己鼻端,欣喜道:“我是金元宝,-昨儿个给我糕饼水果的那个,-忘了吗?” 冬望直认了好一会儿,那双澄澈的眼睛和昨天所遇的小乞丐一般无二,她拍手惊奇的道:“真的是你,换了衣服我都快认不出是你了。” 金元宝抓抓湿漉漉还在滴水的头发,憨傻一笑。 “冬望。”一听这声音,金元宝像是雷轰电震,整个人都傻了。 秋别本来吩咐冬望去拿东西,想到另有一事要她去办,于是追上来叫她不必去拿了。秋别走了过来,她今天穿着一套绛红衫裤,鸦鬓如云,绑了一条粗大的辫子垂在胸前,淡扫蛾眉,轻点脂唇,显得神清骨秀,丰仪照人,看得金元宝魂飘神痴。 “-不必去拿了,我另有事要-去做。”秋别目不斜视的道,看都不看向金元宝和罗仁。 “秋别姊,-看昨天那个元宝来了。”冬望像是看见什么新鲜事,忙向秋别报告。 顺着冬望所指,秋别看到一个清眉大眼的少年,鼻挺唇丰,长得甚是俊秀。他穿着一身蓝布衣裳,衣袖裤管短了一两寸,显得有些滑稽,滴着水的长发把肩头弄湿了一大块,正傻傻地望着自己。 秋别也不大认得出眼前这个俊秀的少年,就是昨天那个落魄可怜的小乞丐。人要衣装,这句话真是不错。谁也想不到一个脏兮兮的乞儿,摇身一变,会变成个清秀的少年郎。 “秋别姊。”金元宝让她看得不好意思,手脚都没摆放处。 “嗯。”秋别应一声,像个亲切照顾弟弟的大姊姊道:“来了可要好好工作,凡事勤着点。”她吩咐一声,他应一声是,乖顺得很。 她从辫子上解下一条缠头绳,递给金元宝。“头发绑一绑,别披在肩上。”又看到他光着一双脚丫子在地上走,遂对罗仁道:“找双合脚的鞋子给他穿上。”对金元宝笑了一笑:“好好工作。”带冬望离开了。 金元宝手里握着那条缠头绳,不尽恋恋地看着秋别背影消逝,怔怔站在原地。 罗仁杀风景的喊:“喂!你还在发什么呆?好走了。” 金元宝拔动双脚,跟在罗仁身后,一颗心却跟着秋别去了。 金元宝跟着其它工人搬土敲钉,做得十分卖力。虽然他没做过这些事,但他一身蛮力,又肯帮人,其它工人都愿意指点指点他。有什么粗重人家不愿意做的,他都抢先去做,从无怨言,因此人缘甚佳。 周家的工资不少,一天除了三餐之外另有点心,金元宝常常留下自份的一半,带回去给金开吃。若说有什么教他不称心的地方,那就是一连数日,他都没见到秋别的面。 这天中午做完工,停下来吃饭休息。金元宝拿了饭碗,将饭菜压得实实的,迭得高高的,装了满满一碗。有人招呼他一块儿吃饭聊天,他笑着摇摇头,走到较远的地方去。 金元宝走到一处土坡上,下临一池绿水,水流蜿蜒不知流往何处。他坐下来,靠在假山石上,两根筷子扒饭到口里,上午活做得多,这会儿饿得很了。 忽听有人在说话,金元宝嘴里塞满饭菜,牙齿上下咀嚼,一边驻耳倾听。 “秋别姑娘,-要上哪儿去?”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一听有人在喊秋别的名字,金元宝整个精神都来了,右手抓着筷子,左手拿着碗,迈动两条长腿往声音来源处赶去。 只见秋别和一个男子站在蔷薇花丛旁。他一见秋别,心花怒放,张口想叫她,又觉得不大妥当,于是把嘴巴闭上,打算等那男子走了他再上前见面。 “普少爷,有什么事吗?”秋别神情淡淡的,不大爱搭理那男子。 那男子叫周普,是周绍能第三个儿子。他和乃父最为肖似,平生不干正经,只喜欢吃喝嫖赌,交结和他同好的纨裤子弟,流连歌楼酒榭。秋别对他不甚好感,但他是主子,不能不敷衍。 “没什么,只想和-聊聊天,拉拢拉拢感情。”周普向秋别走近,秋别立刻往旁一闪。 “既没什么事,我赶着给老太太送药去,不多陪了。”周普对自己心怀不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在院里廊下遇到他,他总以那种打量货色的眼光瞧着自己,因为她是老太太身边的红人,他才不敢轻举妄动。 秋别绕到另一边,想离他而去。周普张开双臂挡在前面,阻止她的去路,流里流气的道:“何必这么急着走呢?药慢点吃也死不了人,我们多说些话。”来拉她的手。 秋别手上端着盛盘,闪躲不便,被周普一把扯住,她怕将药撒了,不敢用力回夺。她怒周普轻薄无礼,把气压下,语气严肃道:“普少爷,请您自重。” 周普握住她柔无骨、软如绵的小手,心魂儿飘飘荡荡,整个人都快酥了,神情不堪入目,涎着脸道:“秋别,我喜欢-已经很久了。不如我去求老太太,让我讨-做二房。” 秋别怒不可遏,脸上颜色变了几变。好个不知羞耻的畜生!凭他也想动她的脑筋;她就是再低下,也不会选一个像他这么寡廉耻、不知上进之徒为夫! 周普见秋别没有反抗,以为她亦早对自己有意,念头越发下流;得寸进尺,张臂要将她搂在怀里。“秋别,让我亲一下──” 秋别顾不得手上的药,将盛盘往上一掀,一碗热腾腾的药汁尽数泼在周普胸前,烫得他跳脚不已,连声惊呼。“哎哟!”周普吃了一下痛,恼羞成怒,什么轻怜蜜爱,怜香惜玉全都抛到脑后,大怒道:“臭丫头,给-脸不要脸,本少爷看上-是-的福气,-居然拿药泼我?给-三分颜色,-倒开起染坊来了?贼贱人,今天我若不好好教训-,-不知道谁是主子!”抓住秋别手腕,四下张望,要把她拖到附近的房间。 “放开我!”秋别用力挣扎,毕竟是个女子,力气比不上男人。被周普一扯,整个人落入他怀中。 周普双臂立刻紧紧锁住她的腰肢,在她发间乱嗅一阵,邪眉邪眼的道:“好香。”抱着她半拖半拉移动。 时值正午,各人都用膳休息去了,此地鲜少有人经过。秋别不由得微起惊惶,她身在危境,仍力持镇定,一边努力挣脱周普束缚,一边寻找方法脱困。 金元宝在一旁看了良久,愈看愈不对劲,当他见周普对秋别动蛮,再也忍耐不住,从土坡松树后奔了下来,大叫:“秋别姊姊!” 周普料不到竟会有人来喝止,看他是个下人,胆子又横了,斥道:“哪里来的臭小子?还不快给本少爷滚开,不然有得你好看的!” 秋别怎会让他走?忙喊:“元宝,你别走!”怕他若惧于周普威势而离去,自己清白恐将不保。 这一声“元宝”叫得金元宝精神为之一振,但看秋别一双美目中露出些微的求恳之色。他自见了秋别,就将她视作心目中再尊贵也不过的仙子;如今仙子有求于他,哪怕就是要摘了他的脑袋,他也毫不犹豫,何况只是要他留下这等小事? “我不走,-放心。”为示决心,他还拍拍自己胸脯保证。指着周普犹抱秋别不放的手,结结巴巴道:“你你放开她。” 周普毕竟是个主子,面子要顾,不好在下人面前对秋别纠缠,于是放开了她。 秋别连忙站到金元宝身旁,金元宝一挺胸脯,涌起一股保护弱小的气概。 脱困之后,秋别不愿多加逗留;她是个凡事深谋远虑的女子,对周普意欲轻薄之事,眼前先不和他计较,只轻轻道:“元宝,你陪我去拿东西,我一个人拿不动。”这是饰词,她怕周普不死心,又追上来,故要金元宝相陪。 金元宝以为她真有事吩咐,当下点了点头。 秋别也不收拾碎了一地的药碗盛盘,抬脚就走,金元宝跟在后头。 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周普懊恼不已,一阵顿脚,拂袖去了。 走过紫藤花架,看看离开已有一段距离,秋别一颗提紧的心才稍稍放落,停下脚来,在她身后的金元宝跟着住脚。 “多谢你啦!”秋别颔首欠身为礼,柔声道:“幸好你来了,不然我就危险了。” 金元宝笨拙的深深弯了一个腰回礼,乡气十足,连连摇手道:“别这么客气,我没做什么事。”想起周普的蛮恶嘴脸,又道:“那个少爷真是──真是不好。” 因他此言,触动秋别,不由得细看金元宝。只见他前些时日打架的伤痕已经平复,经过一番梳洗,穿上整齐衣衫,甚是眉清目秀,何尝逊于周家诸子弟?而朴拙憨厚,心地良善,犹有过之。不禁感慨天地不公,让金元宝这么一块浑金璞玉,落在市井之中,做个人人轻贱的乞丐。 她轻轻喟叹,他却发现到了,问道:“姊姊,-什么事不开心?”只要秋别能展颜一笑,就是要他赴汤蹈火,他也在所不辞。 秋别自不会把这段心思告诉金元宝,微笑道:“没什么。你做得还习惯吗?” “很习惯。”他本来脸上带笑,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黯。 “怎么了?”她奇怪。 他迟疑了一会儿,据实说道:“再过两三天事情做完,我就得走了。”没说出来的是,他为看不到秋别而难过。 秋别以为他因为即将无工可做,又得像以前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而在烦恼。她感激他,仗义相救,又惜他保有难得的赤子之心,有心想帮他一把,问:“元宝,令尊今年贵庚?” 金元宝面现疑惑之色,道:“什么是另鳟──桂羹?”以为她说的是吃的。 秋别失笑,金元宝想必不曾读书,她说话太过文诌诌,难怪他听不懂,忙改口道:“你爹今年多大岁数?还能做事吗?” “-问我爹几岁啊?”金元宝这会儿可懂她的意思了,笑逐颜开:“他今年四十七,属牛的,身体可硬朗了──”接着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金开的事。 看得出金元宝侍父至孝,这让秋别更坚定想帮他之心,和声道:“你这样行乞下去也不是办法,以后你总要成家立业,养老扶幼,总不能连片瓦寸土也没有。我想你不如留在周府做个几年,存一些银两,做将来讨老婆的本钱。至于你爹,我也找个较不辛苦的工作给他做;你们两父子聚在一处,也有个伴,不胜于在外风霜颠波?” 金元宝一听大喜过望,他正愁不能长留下来,秋别不但挽留他,连他父亲也一并有了打算。他喜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时忘情,捉住秋别双手连连摇晃:“谢谢姊姊,谢谢姊姊,-对我真好。” 秋别对金元宝逾礼的举动,只是微微一笑,知道他是发乎真情,并不是有意轻薄。 轻轻脱出手来拍拍金元宝手背,温柔一笑:“我和老夫人说一声去,明儿个你到怀桐院来找我。”翩然转身,徐步去远了。 金元宝出了好一阵子神,秋别的话句句清清楚楚在心中重又覆过一遍。用力一捏自己脸颊,很是疼痛,这竟不是作梦了? 他欢天喜地的呼啸跳叫,下午做工时倍加有精神,脸上笑容不断。旁人见了只当他傻气发作,有的好笑,有的摇头。 周老夫人感染风寒,在秋别细心调护之下,病情慢慢好转。因年纪有了,病去如抽丝,这儿咳咳,那儿酸疼,总好得不完全,还是待在房里休养,一切事情由秋别来报告请周老夫人裁示。 早起梳洗完毕之后,秋别命冬望去厨房煮莲子羹,自己往周老夫人房里来请安。秋别就睡在怀桐院外屋,周老夫人睡内屋,半夜有什么要吩咐,立刻便能应命。 掀开隔障内外的珠帘,房内西南角博山炉内烧着一支静息香,香烟袅袅从炉内飘出,床帷内有人影移动,夹杂一两声带痰的咳嗽,周老夫人起身了。 秋别忙上来掀帷用络子束好,拿起折好放在床头的外衫抖开,披在周老夫人肩上,扶着她手臂下床,道:“老太太怎不多睡一会儿?这辰光还早。”昨晚周老夫人咳得厉害,秋别在外屋听见她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曾安睡。 周老夫人微一蹙眉:“再躺下去这把骨头就要散了,不起来走动走动怎行?-来替我梳头吧。” 坐到妆台前,对着菱花镜,秋别站在周老夫人身后,左手捞起周老夫人灰白的头发,右手拿着象牙梳细心梳理,道:“您昨天说想吃莲子羹,我叫冬望去厨房做了。昨晚听您咳得这么厉害,记得东大街养生堂的清肺镇咳丸您吃了有效,我再去叫人配药好吗?” “也好,昨晚突然咳了起来,咳得似乎连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唉。”周老夫人长叹一声:“人老了,再过不了多久两腿一伸,两眼一闭,也就去了。” 秋别一听这心灰失志的话,心上像针刺一般,她扮出欢颜,手上忙着替周老夫人梳好头髻,双手轻按在周老夫人肩上,笑道:“谁老了?瞧您这皮肤多光滑,一条皱纹也无,看上去最多三十,要是走出去,人家还以为您是我姊姊呢!” 周老夫人被她故作正经的语气逗笑了,两人视线在镜中交会,笑道:“-就是这张嘴会说话,死人也能让-说成活的。多亏有-这个伶俐丫头,我才过得几天快活日子,将来不知哪个好福气的娶了-去?” “我才不嫁呢!我要侍奉您到两百岁,等王母娘娘派仙女接您上天宫享福,我拉着您衣角一道去。” 言中善祷善颂,周老夫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摇头道:“贫嘴丫头。”言虽如此,实则深喜。 此刻,冬望捧了莲子羹进来,向秋别挤眉弄笑道:“秋别姊姊,有个人在外头等-呢。” “谁?”秋别略一思索,记起昨天自己叫金元宝来怀桐院找她,叫道:“哎呀!我差点忘了。” “谁啊?”周老夫人问。 “我昨儿个本要向您禀告,一忙就忙忘了。”秋别将金元宝的事说了,周老夫人一边听一边点头,不住赞叹。 待秋别说完,道:“真是个好孩子,英雄每多屠狗辈,侠女从来出风尘,这句话竟不是虚言。虽然是个小乞丐,孝义却是不亏。快把那个孩子叫进来我看看。” 冬望欠身笑道:“是。” 不多久冬望领着金元宝进来。听说老夫人要见,金元宝罕见贵人,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不敢进去;但想到秋别也在里头,不由得勇气大增,于是跟冬望入怀桐院。 屋内样样精致新奇,但金元宝看也不敢多看,只见抱厅上坐着一位面目慈和、神态安详的老妇人,必定是周老夫人。不待冬望提点,金元宝扑通一声手脚灵便的跪了下来,往上磕了三个头,道:“金元宝给老太太请安。” 周老夫人微笑道:“真有礼貌。你叫元宝是吗?抬起头来我看看。” “是。”金元宝依言仰起脸,和周老夫人视线相会。他这回正眼看清周老夫人的面容,心里却又胡涂了,彷佛身在一片迷雾之中;这周老夫人,他好像是见过的。 周老夫人凝目细看。只见金元宝眉如墨画,目如晨星,长得甚是清秀斯文,看他的举止行度,忠厚朴拙,秋别之言果然不差,立时便喜欢上这个年轻小伙子。 “元宝,你家中有什么人?今年几岁?” “我只有我爹一个亲人,从小我们父子俩就相依为命,没其它的人了,今年十八。” “听说你都会留些吃的带回去奉养你爹,是真的吗?” “是。”迟疑了一会儿,金元宝支支吾吾道:“不能带东西回去吗?我都是拿我自己的份,我没有多拿剩的。” 周老夫人见他老实得可怜,安慰他道:“有多的你尽管拿回去,你是一片孝心,我怎会怪罪你?府里的东西吃不完也是可惜。” “多谢老夫人。”金元宝这才转忧为喜。 周老夫人愈看他愈是喜爱,见他还跪在地上,于是叫他起来。见金元宝长得一表人才,联想到膝下这些儿孙个个不肖,竟还不如一个街头要饭的小乞丐有孝心,又想到爱儿早死,爱孙失落,至今生死不明,只怕是天人永隔;自己上了岁数,还有几年可活?身边无个可靠的一儿半女可依,一时触动心事,忍不住悲从中来,神情惨凄。 “老太太。”秋别服侍周老夫人多年,知之甚深,知道她是想到早逝的周绍祖和失踪的周桐。倘若周桐还在世上,也和金元宝差不多大了吧? 周老夫人是钗裙里的豪杰,虽然伤心,很快就拂去了。向秋别道:“-替他找个工作安插在府里吧。这个孩子很难得,-多照顾他。他爹-也安排个事让他做,有其子必有其父,他父亲谅想也是知仁识义的,只是一时时乖运蹇,流落做乞丐。积善人家必有后福,瞧他一脸聪明相,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能帮他就多帮一些。不知怎地,我实在打心底喜欢这个孩子。” 秋别应声是。 金元宝随父亲四处乞讨,什么样的嘴脸都看过,周老夫人亲切温柔的长相风仪,是他从不曾领受过的。他和周老夫人只是初见,她便如此惠爱,心中感激不已;伏下身来朝周老夫人不住磕头:“谢谢老夫人,谢谢老夫人。” “别磕头了,快起来吧。”愈看得久,愈觉得金元宝的身形、容貌肖似已去的大儿子周绍祖,招手道:“站近些我瞧瞧。” 金元宝一骨碌爬起来,走到周老夫人所坐的螺钿紫檀木椅前。 周老夫人凝目看了一会儿,眼眶中浮起水雾,低声喃喃道:“真像,真像──” “像什么啊?”金元宝顺口问。 周老夫人不愿再提起伤心事,只道:“没什么。你先下去吧。”金元宝不再多问,退后两步,向周老夫人磕了头,这才下去了。 原是骨亲 金元宝回到破庙向金开禀告了这个好消息,金开诧异惊喜之余,欣然答应儿子一道到周府去工作。金开是为儿子未来着想,自己就是一穷二白,才连一个老婆也讨不到,金元宝若再继续乞讨下去,只怕要步他后尘,那时可未必又有另一个金元宝来继承他金家的香火。如今既有人愿意雇他们为仆,至少有份固定收入,穿着也体面些;听金元宝说,周老夫人怜贫恤弱,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好人,在她家里做事一定不会受亏刻。 金开的伤好得差不多,便和金元宝一同到周家去上工。两父子穿着陶庆平所给的旧衣,因为鞋子只有一双,金元宝脱下来让给金开,自己则穿草鞋,草鞋是他工作之余闲来无事编的。 秋别让陶庆平找一份较清闲不粗重的工作给金开做。陶庆平想了想,安排他去管理园子里的花草树木;金元宝则安排在自己身边,有什么事则吩咐他去做。 两父子在周府住下,日子过得安闲自在,不用担心下一餐的着落,也免去风霜雨雪之苦,金开心宽体胖,腰围粗了不少。 匆匆数月已过,将近年节,周府开始向佃农、庄院收取稼禾年租,又要忙着采办年货、打点内外,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在这其中,秋别是最不得闲的,她既要听取镑庄院一年来的收成情形,又要打点亲朋好友的往来送礼,又要主持府中过年应办的庆节事宜,常常忙到三更半夜,还见她屋中灯火荧亮。 这天金元宝从阁楼搬出屏风,抬到周老夫人屋里,这工作原是陶庆平叫他人去做;金元宝心想,说不定会遇上秋别,于是自告奋勇揽下差事。 屏风搬到怀桐院,这是金元宝第二次来到周老夫人屋里,夏圃掀帘出来,指挥他们摆放屏风。内屋传来秋别的声音,似乎在向周老夫人报告什么,金元宝伸长脖子向内张望,只看见一个纤瘦的背影。 屏风放好,夏圃道:“有劳你们,可以走了。” 金元宝大是怅怅,脚步懒懒地向外移。 忽闻一个爽脆的声音喊道:“等一等!” 这声音正是金元宝朝思暮想的人儿所发出。金元宝登时精神一振,双肩挺耸,眼睛发亮掉过身来。 秋别比他上次所见清瘦了一点,她听见外头有男子声音,以为是陶庆平来,向周老夫人告退出来。 “元宝是你。陶管家在不在府里?”秋别昨夜在巡礼单时发现,周普妻子的娘家忘了送礼去,要陶庆平再赶办一份。 “他一早就出府去了。”陶庆平天未亮就出门了。 秋别不由得大起烦恼,府中还有许多事要办,她走开不得。夏圃、春帆是女子,不宜抛头露面,这事又非得今天办完不可;但是看情形,陶庆平出门送礼,不到日落黄昏不会回来,这该怎么办? 金元宝见秋别秀眉微蹙,一副大有心事的模样,也跟着发忧,痴痴地看着她。 秋别猛抬头看见金元宝呆呆望着自己,心想他质朴诚厚,必不会误事,何不叫他去?路途并不很远。 “元宝。”秋别走近几步,金元宝闻到自她身上发出的淡淡幽香,见她水灵灵的两眼看着自己,整个人都傻了。只听她道:“城外东边十里有户曹家,是普少爷岳丈之府,你替我送份礼到那儿去。” 金元宝依然愣愣瞧着她,不知听见了没有?夏圃见状,不禁莞尔一笑。秋别又好气又好笑,稍稍提高声音:“元宝。” “啊?”金元宝被这一叫,回过神来。 “我吩咐你什么事,你记清楚了吗?”她脸上神气,是大姊姊对贪玩年幼的小弟弟爱宠又莫可奈何的表情。 金元宝红着脸,摇了摇头。秋别再说了一次,这次他不敢再发呆,认认真真记清了路途。 秋别对夏圃道:“我床头红木箱子里有一包银子,-帮我拿来。”夏圃入内去取了来,秋别交给金元宝,沉甸甸的银子压得他入手一沉,道:“这儿有两百两银子,你到翡翠胡同吴掌柜的奇珍阁,说是周府要送亲人的礼物,叫他挑一件,你送到曹家。咱们常在奇珍阁买东西,是他店里老主顾,他不会蒙你。” 她说一声,金元宝应一声。交代后,秋别还有事要做,足不留痕又进去了。虽然没说上几句话,又全是差事交代,但能和秋别见上一面,即使是像这样不带情感的词组交谈,金元宝已感到满足万分。 拿了银子出府,向人问明翡翠胡同如何走,金元宝找到了奇珍阁。 吴掌柜是个身材中广的中年人,一脸福态,听说是周府来买东西,堆了满脸的笑“小扮、小扮”叫个不停,还殷-的差人端茶、端点心;金元宝不曾受人如此礼遇,十分不自在。吴掌柜让了老半天座,又是拉又是按,最后还是吴掌柜假意生气,金元宝才勉为其难坐下,但他仍不敢大大方方安坐其上,臀部只沾着一点点椅缘。 吴掌柜极其讨好的挑了一件物事,珍而重之的装在木盒中交给金元宝,还亲自送他出门。金元宝都走远了,他仍站在门口挥手目送。 金元宝小心翼翼的捧着木盒,往城外走,出了城门,愈走人愈稀少。城外有一畦畦青翠如洗的菜田,有农夫正弯腰拔草,金元宝看了不禁露出微笑。 再继续前行,穿过一条两旁种满白杨树的土路,路的右旁斜坡下方,有一条与土路并行的河流。金元宝一瞥眼间,忽见一个女子背向自己,正要往河中心走去。 这一惊非同小可,金元宝左手抱着木盒,右手狂挥,拔腿向斜坡下那女子奔去,一边大叫:“喂!-不要想不开啊!”那女子不知是未曾听闻,还是故作不知,仍是直直向河中央走去,河水浸到她裙膝处。 金元宝一个失脚,面上背下滑下斜坡,土石草木擦得背上肌肤阵阵生疼,双手仍紧紧抱住木盒。滑下了土坡,金元宝见那女子还在往河心走,将木盒摆在地上,冲入河中,抓住那女子手腕,要将她拖回岸边。 那女子求死受阻,拼命挣扎,发疯似的叫:“放开我,让我去死!” 金元宝哪会依她?半拖半抱,硬是将女子拉到岸上。 那女子又打又抓,金元宝身上、脸上多了好几处抓痕,两人身上都是湿漉漉的。 那女子忽然放弃挣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伏在地上抽抽噎噎。金元宝慌了手脚,不知是不是自己得罪了她?他只是凭着一股血勇救人,没想到其它。 “姑──姑娘。”那女子粗衣布裙,满身凌乱,看起来像是贫苦人家。金元宝开口问道:“-有什么事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何必要走这条绝路?” 那女子抬起头来,清秀的脸上满是凄苦欲绝的表情,悲不自胜的摇摇头道:“你帮不了我的。要是有路走,我又何必投河寻死?这位小扮,你不用再白费心机救我。全家眼看就是个死字,你想我还能独活吗?”泪珠滚滚,分不出她脸上滴的是泪还是水珠儿? “-不说,怎么知道事情解决不了?告诉我也无妨。”金元宝柔声劝道。 或许是金元宝的一片挚诚触动了那女子的感激,在自己遭遇绝大的困境时,有人这么关怀送暖,即便于事无补,也足以稍慰苦楚。那女子未开言先泪流,水滴沿着散乱的发梢流下,她缓缓道来,声音沙哑哽咽。 “我家是种田的,这几年由于世道不好,农作欠收,积欠了庄主不少银子。前一阵子庄主来索讨欠银,我们连饭都吃不饱了,哪有钱还?那个庄主早就对我不怀好意,借着这个理由,要我到他家做工抵债,说好三年还清。有一次他把我叫到房里,强逼了我──我爹知道这件事,来找庄主拼命,被庄主叫家丁把我爹狠狠打了一顿丢出去,我爹又气又恨,回家之后病倒在床,没多久就病死了。庄主以我做工未满三年私逃回家,又上门来逼债,我们穷苦人能有什么办法?我爹尸骨未寒,我和我娘用张草席包了我爹尸体,在后院草草掩埋。下头还有四五个弟妹要养活,难道真要抱着一起死?不得已之下,我只有拿自己身子做本钱,卖给勾栏院的老鸨,得了一百二十两银子。我刚签了卖身契拿了银子出来,谁知道半路上被人给抢走了。天要绝我们一家七口,我又有什么可说的?”说完,恸声一哭。 金元宝听她说得惨恻,他虽然自幼随父行乞,受人轻凌,但有父亲照爱,从不觉身世堪怜。那名女子所遭遇的,实比他可怜上一百倍,不由得眼眶一红,为她一洒同情之泪。 那女子见他落泪,心中一酸,泪水滚落得更急了。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话。”那女子伤心过后,不再动想寻死的念头,从地上爬起来,要回去面对残酷的现实。她咧开嘴角一笑,这笑容比哭还难看。“幸好你救了我,再怎么样我都该回家去应付庄主,我若死了,下头那些弟妹教他们靠何人呢?”拖着千斤重的脚步,起身离去。 金元宝恨不能以身相代,将她肩上的担子一力揽下。但他身边并无积蓄,哪有能力帮她?正着急无计,忽然灵光一闪,啊!眼前不正好有一笔银子可以济急吗? “姑娘,-先别走。”他喊住她。 那女子神情灰冷的回过身来,是那种并不以为会有指望的神气。只见金元宝掉头跑向斜坡,抱起一只木盒,又跑回她面前。 “-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千万别走开。”他殷殷嘱咐完,抱着木盒快步疾跑开,还不太放心,边跑边回头对那女子道:“-可别走啊,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了──”渐跑渐远,人影愈来愈小。 那女子怔在原地,不知他是何用意。金元宝对她有救命之恩,他既然叫她等,多耽搁一会儿也无妨。 漫漫翘盼,最是熬人。那女子挂心家里,不耐久候,无心再等待下去。金元宝看起来像忠厚老实的平凡小伙子,有什么能耐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她正准备离去,走出约一丈地,背后有一个声音在呼喊:“喂──”女子回过头看。 只见远远有一个人向她奔来,不住朝她挥手,显得甚是心急。奔得近时,定睛一看,不正是金元宝?那女子停下脚步来。 金元宝跑到女子跟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却是愉悦欣喜的表情。将怀中一包物事塞到那女子手上,喜道:“哪!” 那女子狐疑的解开包中一看,里头竟装了一堆生花耀眼的白银,乍惊之余,竟不能明白金元宝的意思,睁着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睛,直呆呆望着他。 “给-的,-收起来吧!”金元宝笑道,像解决一大难题的开心。 “这──”太意外的惊喜,令那女子一时愕然,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才好。 金元宝一心想为这可怜的女子一家人排除困境,临时忆起秋别交代给他两百两银子送礼,他刚才就是跑回城里奇珍阁,拿礼物去把银子换回来。吴掌柜见他去而复返,看在周府的分上,仍是把银子退给他。 看金元宝汗透衣襟,可见他跑得有多急。那女子作梦也想不到救星会从天而降,眼眶盈满泪水,抱着那笔银子,就朝金元宝屈膝跪了下来,不住磕头:“小兄弟,您大慈大悲,我一辈子都记住您的恩德。这辈子我无法报答,来生我做牛做马也要还您这份大恩啊!”这一跪把金元宝唬得跟什么似的,忙不迭扶那女子起来,急急道:“哎!-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别对我磕头啊!”那女子感激不能言语,又磕了好几个头,方才站了起来。 那女子以衣角拭去泪水,虽不改愁苦但已有欢容。谁道世情炎凉?自有君子热肠。 “-快回去吧!”金元宝催促。 “多谢恩公。请问恩公尊姓大名?以后让彩云也有报答的机会。” 金元宝连连摇手道:“快别这么说。我爹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能帮你们一家人,这算不了什么。” 彩云感激涕零,一定要问金元宝姓名,金元宝只好告诉她。 彩云临去前,向金元宝弯腰欠身不已,徘徊不忍离去。金元宝见不是办法,只好管自己先走,回周府去。 回周府路上,金元宝想到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笑嘻嘻的合不拢嘴。待看见周府那两扇朱红色大门,猛地心一坠,凉了一半。他赠彩云解决困难的银两,是秋别吩咐他送礼给周普岳丈府上;他不经秋别同意,擅自转赠他人,这条罪要怎么算? 他是个直肠子,心里想什么,直可以看到脸上来。先前助人的喜悦半点无存,有气无力的走上台阶,敲门进去。 他低着头,心中思索要如何向秋别请罪,不想失了注意,迎头撞上来人。 “哎哟!瞎了你的狗眼!”周普怒气冲天大骂,要看清是哪个冒失鬼冲撞了自己;不看则已,一看是上次那个坏他好事的臭小子,火全打一处来,先不问青红皂白,抬腿就给金元宝一记窝心脚,踢得他痛彻心扉,开骂道:“下流种子,敢撞你爷爷我,好样的你!”又补了好几脚。 周普怒气稍平,续斥道:“你这个狗奴才,无主游魂的瞎走乱撞,寻空偷懒吗?周家雇用你,可不是让你来吃闲饭。” 周普那几脚踢得金元宝胸窒气堵,听他这么斥问,忍疼答道:“我没偷懒,我刚去曹家送礼回来。” “派你去?”周普两眼流露鄙视之色,面露轻夷:“派你这个乞丐去,不丢光了我们周家的脸?” “我没到曹家。” “你没去?”周普吃了一惊:“那礼物呢?” “秋别姊姊给我两百两去奇珍阁买东西,本来我买好了,但是半路上遇到一个可怜的姑娘,所以我又把银子换回来,送给那位姑娘。”金元宝太过老实,一五一十对周普全盘托出。他心地光明,事无不可对人言,却没想到不择人而言的结果会招致灾殃。 周普一听金元宝将银两私自转赠他人,暴跳如雷,骂道:“你把银子送人?你可真会扮财主,表大方。我周家的钱你当流水乱撒,若再多叫你做几件事,我周家上上下下怕不被你搬光了?”一是真怒,二是假公济私,要报上次金元宝阻他好事的仇怨,周普嘴上骂个不停,拳脚齐往金元宝身上招呼。金元宝自觉理亏,不敢还手,只是静静任他打去。周普右拳挥出,击中金元宝左眼窝,他受疼不过,眼前黑了一片,弯身蜷了起来。周普还不肯放过他,踢得更加凶狠,腿腿踢在他身上,发出闷沉的撞击声。 金开听人报知周普毒打金元宝,赶来探个究竟。只见金元宝缩在地上,周普犹自殴打不休,先就气炸了肺,冲上来一掌推开周普,喝道:“不准你打我儿子!” 周普“登登”踉跄斜出两三步,好容易站稳了,两眼怒火狂烧,大声回道:“他是我周家的奴才,偷了我周家的银两,我有何打不得?给我站开!” “呸呸呸!”金开侧头吐了一口,左手插着腰,右手戟指指到周普脸上:“我儿子什么心性我会不知道?别说偷银两,就算你们周家一根线头他都不会拿。你别瞎栽赃。” 周普连连冷笑:“不信你问问你的好儿子,他拿了两百两没有?” 周普胸有成竹的模样,令金开坚定的意志不禁起了一丝狐疑,他转头柔声问:“元宝啊,你有没有拿人家的两百两?” 金元宝点了点头。金开见爱子自承,心中乱成一团,以为金元宝受不住钱财诱惑,哪里知道其中原由? “他自己都承认了,我可没冤枉他。”周普推开金开,不耐的说:“给我站开,本少爷今天非要让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继续毒打金元宝。 金开在一旁干自着急,再这么下去,金元宝定会被周普打死,怎生是好呢? 但也总不能干站在这儿。临急想起秋别,是她引介他们两父子进府,她必有方法排解才对。当下顾不得金元宝,赶着去搬救兵。 其时秋别正在怀桐院陪周老夫人,讨论家务田事。金开急如奔命闯了进来,被在门外养雀儿的夏圃挡住了:“你是什么人?难道不知道这是老夫人居住的怀桐院,怎可随意乱闯?” “秋别姑娘呢?我找秋别姑娘。”金开心悬儿子生死,急得高声乱叫起来:“秋别姑娘!” 秋别和周老夫人在里头听到有人喧嚷,周老夫人道:“谁在外面吵?秋别,-看看去。” “是。” 秋别走出门外,金开见她露面,冲上来对她猛拜,颤声道:“秋别姑娘,您大慈大悲,救救我们元宝吧!” 秋别被他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忙屈膝相扶,道:“这是干什么?别行这么大礼,这不是折煞我了吗?快起来,元宝怎么了?” “周普少爷快打死元宝了。”金开不敢坦露实情,怕秋别不肯相救,只道:“求您去阻止普少爷,我们爷儿俩只能靠您了,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万一元宝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也不想活了。”说完已是泪光莹然。 周老夫人也走了出来,秋别忙迎上去:“老太太。” 金开入府以来,从未见过周老夫人,听秋别这般叫唤,心想要救金元宝,非求这位周府的王母娘娘不可。当即屈膝下跪,磕头如捣蒜,哀求道:“老夫人,求您救救元宝,救救元宝。小的在这儿给您磕头了。”每一磕碰地有声。 周老夫人看了极是不忍,金开年近半百,多历风霜,颇形老态,这样一位上了年纪的老父向自己跪拜哀求,怎不令人哀矜? “你说周普少爷打元宝?” 金开连连点头。 周老夫人走下石阶,金元宝颇得她喜爱,这件事原不用她亲身出马,只须派秋别去处理即可;但看金开情状可悯,动了恻隐之心,要为金元宝出头,回头对秋别道:“咱们看看去。” 金开请动一家之主,喜出望外,忙爬起来在前面引路。 一前二后,来到角门。人未到就已听见周普叱喝的声音:“打死你这臭乞丐!耙坏我好事!打死你!” 周老夫人眉凝秋霜,她生平最厌人轻贫欺弱,周普所为实犯了她大忌。赶上几步,果见周普在不住踢打金元宝,怒不可当,喝道:“你在做什么!?” 周普吓了一跳,见周老夫人竟然来了,怒视了金开一眼,必是这老家伙去通风报信。不过他并不惊恐,金元宝有错在先,周老夫人怪不得他。 “老太太,您有所不知,这个死乞丐把秋别吩咐他去送礼的两百两银子全花光了。这种忘恩负义的家伙,也不想想是谁收留他,不用再流落街落当乞丐?不给他一点教训,他还当我们周家是好吃的软柿子。”周普自认站在理字上,说得振振有词。 周老夫人低头一看,金元宝正努力要爬起来,可惜力不从心。只见他面颊高肿,瘀青片片,嘴角还流出血来,不知伤得多重。金开扑了上去,他是乡野粗人,不顾有女眷在场,两手扯开金元宝衣衫,观视儿子伤势。 忽闻周老夫人“啊”的一声,赶上来推开金开要看个究竟。众人对周老夫人大失常度的举止,无不感到讶异万分。 周老夫人轻触着金元宝右胸上一块烧伤的痕迹,颤声问:“你这伤怎么来的?” 金元宝忍疼答道:“我从小就有──有的。” 周老夫人猛然转向金开,两眼发出异光,追问道:“他这伤怎么来的?” 金开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当年他捡到金元宝时,他身上已有此伤。金开性粗心莽,心想小孩儿爱动爱玩,有这么一两个伤痕也不是什么大事;金元宝自小见身上有此伤,只当天生,从来不问。 “元宝真的是你亲生儿子吗?”周老夫人语出惊人,咄咄追问。 “我──我──”金开被周老夫人的气势所慑,竟想不出半句话答辩,更证实了她大胆的猜测无误。 金元宝见父亲被问得哑口无言,心中一颤。他自小和金开相依为命,舐犊情深,猛然间才赫知他们可能不是父子,这个冲击不可谓不大。 “我是我爹的儿子,-不要乱说。”金元宝激动之下,牵动内伤“呃”的吐出一口血来。 “元宝。”金开忙在儿子背上拍抚,吓得脸色惨白。金元宝若有个万一,他拼了这条老命,也不放周普干休。 “爹──”金元宝抓住金开手臂,身子摇摇欲坠。他被周普毒打,实在已经支持不住,但这件事若不弄个明白,他死了也不瞑目。他语带期盼,盼金开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颤声问道:“我是您儿子吧?” “我──”明知只要说声“是”这件事就可告终,无奈这个字像千斤重,梗在喉中怎么也说不出口。 看金开迟疑闪烁的神情,金元宝一颗心不住往下沉,脑海中一片迷惘茫然。他只是性情质朴,却不是笨蛋,金开期期艾艾,分明是隐瞒了什么事,难道真被周老夫人猜中,他竟不是金开的儿子?那他又是谁?他的生身父母在哪里?为什么他们不要他? 愈想愈是昏乱,只觉万般滋味,纷至沓来,一齐攻上心头;又觉身无所依,彷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无枝可栖,一股酸楚令他红了眼眶。忽觉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自己左掌,金元宝抬起沉重的头颅一看,金开亦是泪花乱转,凄然看着自己。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不管他是不是我爹,他总是爱我的。”心头一松,往后便倒,昏了过去。 在陷入昏迷前,他听到了许多人惶急叫唤的声音,之后就什么事也不知道了。 魂梦悠悠中,似乎有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金元宝努力想挣扎起来,无奈眼皮沉重得睁都睁不开,片刻后又昏睡不醒。再醒来时,四周漆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慢慢才恢复了暗中辨物的视力。 头顶上是雕工细致的帐板,身下软绵绵的,不知垫的是什么绫罗绣被。金元宝重伤之后,神智还不甚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呢? 床头似乎有人,他转头一看,是秋别拉了凳子坐在床畔,靠在柱上假眠。不远处桌上一灯如豆,秋别背对灯光,脸隐在暗头里,看不清她的容颜。 金元宝觉得口干舌燥,想要喝水,但他不敢惊动秋别,手臂撑在床上要爬起来。不动还好,这一动全身四肢百骸像被拆散了似的,疼得他连连嘶声吸气。 秋别并没有沉睡,床上有了异声,她立刻惊醒了。 “你醒了?”她睡眼惺忪,先去点亮了灯台,室内顿时明亮。她回身来,右臂撑到他腋下扶他靠在床头,两人靠得极近,她身上淡雅的香气袭得金元宝如饮醇酒,醺醺欲醉。 秋别松开他时,他心中好生失望,多盼此时能化作天长地久。但她立刻又回来了,这次她手中多了一杯茶,柔如羊脂的小手将茶凑到他干裂的唇边。他真是渴极了,一口气喝得涓滴不剩,还用舌舔舔嘴唇。 秋别抿嘴微笑,又去倒了一杯茶来。他连喝了四杯,这才稍稍解渴了。 “秋别姊姊,我怎么会在这儿?”金元宝问:“这是什么地方?”认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了,这不是秋别的房间吗?那他岂不是睡在秋别的床上? 这一来,金元宝如坐针毡,半刻也躺不住了,掀被就要下床。 秋别忙不迭阻止他:“你别乱动啊,你伤还没好呢,要上哪儿去?” “我不能睡-的床。”金元宝刚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在地上,幸好秋别眼捷手快,抢上前扶住了。他昏迷三日,身体虚弱,才会脱力不支。 秋别撑扶着一个高大的青年男子,不免力有不逮;这一番响动,却把内屋的周老夫人惊醒了,只听里头衣衫-动,跟着是脚步声向这厢走来。 夏圃揭开障隔内外的纱帘,用丝络束好。一个文静秀雅的女子扶着周老夫人,是四季中的春帆。 “老太太。”秋别见惊动了周老夫人,闹得怀桐院上下皆醒,知道这会儿大伙儿都不用安睡了,索性将一老一伤安置好,让他们细细谈去。遂对夏圃道:“夏圃,-来帮我扶孙少爷。春帆,把毛氅拿来给老太太披上,炉里的柴火添上些。” 各各坐定,秋别取出自己衣柜里的披风披在金元宝身上,免得他着凉。炉中火烧得正旺。 周老夫人望着金元宝,怔怔流下两行泪来,叫道:“我的桐儿啊──”将他搂入怀中,不能自己的哭将起来。 金元宝局促万分,既不能安于所怀,又不敢推开这待己甚厚的老人家。只道:“老夫人,我是金元宝,不叫铜儿。”他不识只字,金银铜铁,只当周老夫人搞错了他的名字。 “你不叫金元宝。”抚摩他的头颈,周老夫人不胜爱怜的眼光,逡巡着金元宝青肿瘀血的脸庞,悲声道:“你叫周桐,字不华,是我的乖孙子啊。” “老夫人!”金元宝完全不知该怎么面对这情景,转头向秋别发出求援的眼光。 秋别轻拍周老夫人的肩背,柔声道:“孙少爷刚醒来,什么都不知道,老太太快别哭了,免得吓着了他。” 周老夫人拭去泪痕,连连点头。秋别的话向来中肯,自己思孙心切,但金元宝于前因后果完全不知,确实不要太过急躁。“-跟他说,-跟他说。” 秋别叫春帆绞一条温毛巾,来为周老夫人擦脸。自己则坐在床畔,迎上金元宝清澈不解的眼神,轻声道:“元宝,你本名不叫金元宝。你是周家大房绍祖老爷的儿子,你本姓周,名桐,字不华。老太太是你的亲奶奶。” 金元宝每听一句,眼睛就睁大一分,待他听完,头摇得像搏浪鼓似的:“不不!-弄错了!我怎么会是老夫人的孙子?我姓金,我爹叫金开,我是个乞丐,我怎么会是老夫人的孙子?” 周老夫人在一旁听他矢口否认,心痛如绞,泪水如雨珠纷纷掉落。 秋别和周老夫人名虽主仆,情同祖孙,周老夫人悲恻锥心,在她亦是伤愁难抑。 “元宝,你听我说。”事急难圆,秋别更加放柔语气,缓缓道出前情始末:“你确实是老太太的亲孙子。当年你才三岁,在外头走丢了,你的双亲,也就是大老爷周绍祖夫妇,为了寻找你,不知费尽多少心血,始终找不着你。大夫人因为思念你过度伤心,得病饼世。大老爷先是失子,又是丧妻,过了不久,也郁郁而终。这十多年来,老夫人没有一日不在寻找你的下落。前几天你被普少爷殴打,金老伯揭开你的衣衫看你的伤势,老夫人看见你胸胁处有一块烧伤的记号,那是你小时候不小心扑倒在火炉上,被红炭烙伤所留下的,才知道你就是当年走失的小少爷。老夫人是你的奶奶呀!” “不!”金元宝猛摇头,急辩道:“我是一个乞丐,怎么会是老夫人的孙子?-说我爹娘死了,可我是有爹的。我爹叫金开。秋别姊姊,-也认识我爹,-们一定弄错了。我我是一个乞丐啊!”“元宝!”金元宝固执如牛,秋别一手按在他右手背上,声音温柔而语气坚定:“你爹他已经告诉我们,他是十四年前在双梅城外捡到你的,他所形容你所穿的衣裳打扮,分毫无差。当年他捡到你时,你颈间挂着一块金锁片,上头写着长乐无殃,那是老夫人送给你周-的平安物。你的确是周家的孙少爷,秋别姊姊曾经骗过你吗?” 她说得得证据历历,金元宝哑口无言,道:“我──”诚然,秋别和周老夫人不需费心编出这套谎言,来欺哄他这个四处为家的小乞丐。但一时之间要他接受这个事实,他心理上仍无准备。 看看秋别盈盈似水的温柔神情,又看看周老夫人满心期盼的表情,金元宝顿觉惶恐难以承受,倏然站起身来,向外便走,道:“我要找我爹问个明白。” “桐儿!” “元宝!”周老夫人和秋别在后呼喊。 才走出没几步,从外头进来一个人,正是金开。 见父亲出现,金元宝欢喜的迎了上去,叫道:“爹!您跟老夫人说,我是您儿子,她们弄错人了。” 金开露出一个不似哭又不似笑的表情,伸手摸摸金元宝头顶,粗声道:“她们没弄错,你确实是爹捡来的。” 有如雷轰电掣,金元宝愣在当场,久久不能思考。怀疑自己身世是一回事,听到父亲亲口承认己非所出又是一回事。 看儿子稚朴的脸上一片震惊不信,金开不禁眼眶发红,哑声道:“我一直没对你说,你是我在树林子里捡来的。这么多年了,我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这件事我本打算永远不告诉你。但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居然把你引回周家来,我不说是不行了。儿子啊!你不是我亲生的孩子,周老夫人才是你的亲人。” 先前秋别的一番解释,金元宝心中已七分有数,只是不经金开亲口证实,不愿承认。这时他想自欺欺人,已不可得。想到平素金开待他的恩慈爱护,犹胜亲生骨肉,不禁滚下两行泪水,呜呜而哭,不住伸袖拭泪。 “傻孩子。”金开也是悲伤难忍,却强作欢容:“你找到了亲人,一家团圆,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反而哭成这样?”推推他的背,催促道:“去!见你奶奶去!” 泪水模糊中,金元宝望向周老夫人,周老夫人也是老泪纵横,悲不自胜的看着自己。金元宝胸中热血上涌,一个声音不断在脑海中盘旋自问:她真的是我奶奶吗?来到周老夫人身前三步,迟疑向前。 周老夫人见金元宝仍是犹豫难决,心酸难以自己,移动莲足,唤道:“桐儿!” 这一声激起金元宝内心深处的孺慕之情,泪眼相望中,灵犀互通,情不自禁双膝落地,跪倒在周老夫人足前,叫道:“奶奶!” 周老夫人悲喜交集,将金元宝搂进怀里,两祖孙放声而哭。 一旁秋别等人看了,莫不心酸凄然,泪水簌簌。 天伦梦难圆 周绍祖失踪多年的独生子终于被寻获,周府上下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周老夫人重得爱孙,欢喜不尽。周桐醒来当天晚上,便令秋别召集府中大小人等,在春水堂将周桐介绍给周家人。 周桐重回周府之事,早在他伤重昏迷之时,传遍周府。对于周桐,只有周普见过他两次,其余的人欲见其庐山真面目,都被秋别以老夫人有令病人不宜见客给挡下来。众人不得其门而入,只有转向周普询问,而周普所知亦是一二。众人所担心者,乃是周绍祖生前最得周老夫人宠爱,如今周桐凤还巢,周老夫人会不会将家产全数交由他继承? 在各人心怀异胎,议论纷纷中,已到上夜时分。秋别吩咐厨房摆下宴席,看看整治颇丰,于是回到怀桐院,看周桐梳洗好了没有? 因周老夫人不放心周桐另居一处,怕一时照顾不到,于是秋别想了一个方法,让出自己床铺,在周老夫人房内临时移来一顶小床,陪她入睡。这样既能安周老夫人之心,又兼顾到周桐之伤。 进了怀桐院,还没入门就听见冬望咭咭咯咯的笑声。 “什么事这么开心?”秋别进门笑问。 屋内五人一起回过头来。先入眼的,是衣冠楚楚的周桐。他身穿一领天青色长衫,腰间束了一条藏青锦纹腰带,带上还系了一块连环玉佩,下垂一串金黄色流苏,足登云履,顶心头发收束在脑后。夏圃帮他编了一条辫子,余发披在肩上,戴着一顶逍遥巾。 “秋别姊-来看看,桐少爷打扮成这样可好?”冬望见秋别来,笑道。 秋别上上下下认真打量,周桐被她看得不好意思。 秋别笑道:“桐少爷打扮起来,真是一表人才。” “可不是?”周桐这一身是周老夫人命夏圃翻出周绍祖旧衣,费心装扮成的。甚是自诩眼光不俗,笑道:“这孩子长相斯文,再加上这一身,看上去就像个温文蕴藉的读书人。” 周桐被她们赞得面上发红,讷讷道:“我一个字都不认识,哪里像个读书人?-们别一直夸我了。” 周老夫人微笑道:“不打紧,赶明儿个我找个先生来教你读书识字。周家诗礼传家,可不能有目不识丁的子孙。” 冬望心直口快,插嘴道:“哪还用得找?眼前不就有一个现成的夫子?”向秋别一指。 周老夫人拍手笑道:“对呀!我怎么忘了?秋别经书不知读了多少在肚子里头,我还记得那位教她念书的龚老夫子说过,要是她去考科举,状元非她莫属咧!” 秋别谦逊道:“那是龚夫子太抬举我了。天下才高八斗之士何其多,我有什么能拿出来和人相比?说出来叫人笑话,只不过略认识几个字而已。” “我就爱-这不骄矜的脾性。”周老夫人笑视爱婢,对众人道:“-们二老爷那边常怨我太偏心秋别,家中大小事情都交给她去做。这怎怪得我偏心?他们不知秋别处事明快谨慎,又识大体,不是那等鸡肠鸟肚的量窄人,有了她,我不知省了多少心。那帮人只会吃喝玩乐,叫他正正经经干事,及得上秋别十分之一吗?他们当我没听见,我只是不愿理他们罢了。现在不华回来了,这个孩子像他爹,忠厚老实,咱周家算是有了顶家的栋梁。秋别啊!”“老太太。”秋别应声。 周老夫人招手要她过来,秋别依言走近,周老夫人拉起她的手轻拍手背,仰头道:“今儿个起,我把不华交给-替我多看着点,他有什么不懂的,-教教他。” “是。” 周桐听周老夫人将教导自己的责任交代给秋别,心头不禁浮上一股欣喜,他喜的是这样和秋别相聚的时间就多了。 “时间也差不多了。”讲讲谈谈,不知不觉耽搁了用饭的时刻。秋别微笑道:“该用饭了,大家都在春水堂等着呢,别饿坏了他们。” 周老夫人哼了一声,道:“让他们多等一时半刻也饿不死人。” “我爹呢?他也跟我们一道吃饭吗?”虽然已知金开非自己亲生父亲,但十多年父子亲情,周桐仍是难以割舍,念念在心。 周桐顾念旧情,周老夫人对这个承袭乃父敦厚之风的孩子,真是愈看愈得己心。笑道:“你放心,他是你义父,也等于是周家人,奶奶怎会忘了他?以后他就住在周家,永远和你在一起,你说可好?” 周桐本来担心自己认祖归宗后,金开的下半生无人可承侍;他想将金开留在周府,由他略尽孝心,又怕周老夫人不允许。这时听周老夫人有意留下金开,喜出望外,露出憨傻感激的笑容,连连点头。 屋内一片融融泄泄,秋别拍手笑道:“好了好了,别光顾着说话,以后要讲体己话的时间怕没有吗?咱们去吃饭吧!” 周老夫人一行人迤逦来到春水堂,堂上之人早已等得不耐烦,啧有怨声。但周老夫人一来,立刻收了个干干净净,人人换上一张笑脸。 “娘!”周绍能含笑迎了上去,周老夫人素来不喜这个浮滑的儿子,神情淡淡的回应:“嗯。”热心贴上冷**,也不是头一遭了,周绍能颇能自处;他转向站在周老夫人身后的周桐,亲热的拉起他的手,从头看到脚,激动的道:“你就是不华了?看看你这眼睛鼻子,活脱脱就是大哥的翻版,天可怜见,你可终于回到周家来了。你就不知道,你奶奶为了你,不知暗地里流了多少眼泪。”说着眼中微有湿意。 周桐被周绍能拉着,不知该如何称呼,转头向秋别求援。 秋别慧质灵心,自然会意,上来解了他的窘境:“桐少爷,我来为你介绍,这是二老爷,你该叫他一声二叔。” “二叔。” 接着又介绍席上各人。第一个是周晃,他是周绍能长子,身旁是周晃的妻子李氏;接着是二子周晖,妻子高氏;最后是周普,以及妻子曹氏。周绍能三字均已娶妻生子。周绍祖虽然年长于周绍能,但两夫妇婚后多年,才有了子息,因此周绍能三个儿子年纪都大于周桐。 “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周桐十分质直,一一点头称呼。“不用这么客气,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周晃站起来招呼:“坐。” 秋别扶周老夫人坐在上座,周老夫人要周桐坐在她身边。 周桐东张西望,看不见金开人影,问:“我爹呢?” 周普嗤的一声,接口道:“那个上不了台面的老家伙说,这种场面他不习惯。叫他吃一顿饭像要他的命似的,不识好歹的家伙,这些山珍海味他一辈子也没吃过,还嫌呢!说要到厨房窝着随便吃。乞丐就是乞丐,猴子穿了龙袍也不像皇帝。” 周普自顾自说得口沫横飞,没注意周老夫人脸上变色,周晃轻喝一声,拦住兄弟不让他再说下去:“够了!老奶奶面前有你说嘴的余地吗?别胡言乱语!” 周普见父亲面有怒色,方知自己造次,当即闭上嘴巴。他骂金开是猴子,是乞丐,等于把周桐也一并骂进去。周桐是周老夫人的心头肉,周老夫人怎会不怒?一旦老太婆撒手归西,自己可能半分家产也分不到;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气沮,心中暗恨周桐,面上还不敢表现出来。 “以后再让我听到谁说金老爷是乞丐,我第一个不饶他。”周老夫人面凝寒霜,环视席上之人一圈,严声道:“只不过比人家会投胎,论起人品骨气,给人提鞋都不配!别自以为高人一等,没的丢人现眼。” 周老夫人鲜少说重话,周普更加噤若寒蝉,暗暗恼恨自己不该一时嘴快,多言惹祸。 周桐见大家为金开闹得不愉快,不禁惴惴不安,想说几句话圆场,他又不是口才辩给、能言善道之人。这时周老夫人举箸开动,就错过了说话的时机。 周老夫人挟了一只蜜汁鸡腿到周桐碗里,慈爱的道:“不华,多吃一点。” “喔。”他心悬父亲现况,手一滑,鸡腿掉到地上,沾了一层尘沙。 周桐连忙弯腰把鸡腿捡了起来,左手拂去上头的沙子,道:“还好还好,不怎么脏,擦擦就可以吃了,别浪费了这么好的东西。”他做乞丐时,吃的是人家的剩菜剩饭,得来不易,因此养成了珍惜食物的习惯。 周家其它人看了可不这么想,自周绍能以下,周家的子孙儿媳,全是生长于富贵之家,讲究吃穿。莫说东西掉在地上,如果煮得不合胃口,动也不动筷子一下。周桐却把掉在地下的鸡腿捡起来要吃,人人都觉得恶心肮脏,周普得了教训仍学不乖,嫌恶形于颜色。 周老夫人不是轻贫重富之人,看了也自心酸。周家是双梅城第一富室,子弟却是这等穷酸相。 秋别最善察颜观色,忙上来接过周桐手上油腻腻的鸡腿,微笑道:“这鸡腿冷了,我叫人热去。”使个眼色,旁边有人端上水盆、手巾,秋别洗去周桐手上的油脂,再用毛巾拭干,道:“大家请用饭吧,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看了周桐赤手抓鸡腿,人人都胃口尽失,不想吃了。碍于周老夫人在场,于是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神色不甚自然的相互招呼:“吃饭,吃饭。”纷纷举箸夹菜。 周桐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周老夫人奇怪,问道:“怎么了?这些菜不合你胃口吗?你喜欢吃什么,我叫厨子煮去。” 周桐摇了摇头,道:“不是。这些菜很好吃,我从来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 “那你为什么不吃?” “我──”迟疑了一下,周桐说了出来:“我想去看我爹,成不成?”他在厅上享受,抛下金开,他于心不安。 周老夫人说不出话来。周桐放不下金开,就勉强他留下吃饭,他也不会开心。 周老夫人叹了口气,道:“你去吧。” 周桐立刻跳了起来,喜道:“谢谢奶奶。”觉得对周老夫人过意不去,又补了一句。“我马上回来。”抓起长衫下-,大步出厅。 周老夫人眼光追随着周桐而去,秋别明白她放心不下,道:“老太太,我看看去。”尾随而去。 秋别在后追赶,只见周桐站在月洞门前,茫然顾望。快步跟了上去,周桐正为不知该往何处去而踟蹰,见秋别而大喜:“秋别姊姊,-来得正好。厨房怎么走,麻烦-指一指路。” “你跟我来吧。” 秋别手一摆,略微侧身,走在周桐左前方。周桐难得和秋别独处,赶上去和她并肩而行,想说几句话,她却煞住脚步,略微落后他一肩。他微觉奇怪,放慢脚步等她。 秋别道:“你先走吧。” “为什么?”周桐不解。 “你是主,我是仆,尊卑有别,仆人怎能和主人并驾齐驱?”秋别于礼仪一节,丝毫不苟。 “不!不!”周桐连忙摇手:“我不是什么主人。秋别姊姊,-这么美丽,书又读得多,什么道理都懂。我根本比不上-,-别这么说。” “桐少爷。”她正色道:“从今起你别再说这些自轻自贱的话了。你是周家大房的承继之子,老太太全部希望都寄放在你身上,你不争气,不是教老太太伤心?只要你肯用功,三年两载,把书读通了,考取宝名,光耀门楣,老太太不知会有多欢喜!” 周桐对自己缺少自信,考取宝名光耀门楣什么的,听来更如天边那样遥远,不禁露出迷茫无奈的表情。 秋别觉察自己太过严厉,她是爱之深责之切,但读书这事急不得,可也别太苛责他。 “别想那么多了。”秋别微笑道:“以后时日还长呢!我们先去找金老爷好不好?” 只要秋别的话,周桐无不依从。走出一段,有句话放在他心里已久,这时想也不想,冲口而出:“秋别姊姊,无论-叫我做什么,水里火里我都去。” 这几句话没头没尾,秋别不禁愕然。只见周桐神情极其认真的看着自己,仔细琢磨他的话语,其中大有痴意。莫非他竟对自己生了情意? 秋别立刻甩掉这个念头。要知道她自小被卖进周家,周老夫人视她如亲生,她感恩戴德,暗暗立誓终身不嫁,要服侍周老夫人百年终老。周老夫人从她小时就不断提及周桐走失的恨事,她小小心中,就发愿定要弥补周老夫人。满脑子所想,就是要如何栽培周桐成材。她年长周桐三岁,两人又是主仆,身分年岁毫不相称,怎可共结丝萝?就算旁人无议,秋别自身亦不能苟同。只有假作不知,别把他的话当真。 秋别微笑道:“我真是受宠若惊呢!你的话我记住了,以后要是你叫我做什么事,你可别忘了今天所说的话。” 周桐一拍胸膛,砰然有声,道:“-放心,我若说得出做不到,叫我天打雷劈。” 秋别忙道:“别乱瞎咒自己,我只是跟你说笑罢了。” “我不是在说笑。”周桐严肃道:“我是说真的。” 秋别感受到周桐赤子之诚,一股暖流流过胸中,哄孩子似的笑道:“我晓得你不是在说笑。这样吧!咱们打手印,你以后可要听我的话喔!” “嗯!”周桐开心的伸出右掌,两人互勾小指,大姆指相抵,盖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章。 两人到了厨房,一进门就见金开捧着一只青花大碗,碗上迭了一堆饭菜,拉了一张小凳子,坐在矮桌前,跷起一只脚在吃饭。 “爹!”周桐亲热的喊道。 金开因子得贵,周老夫人吩咐下人收拾出一间上房,让他居住,又送来衣物用品,派仆佣服侍。金开不惯穿得整整齐齐,坐在高座大椅上小口小口秀秀气气的吃饭,硬是不肯去春水堂,宁可躲在厨房据案大嚼,这才称心快意。 见儿子来了,金开奇道:“你们不是在大厅吃饭吗?怎么来了?” 周桐一身轻裘宝带,金开还是第一次看儿子这般光鲜的打扮,啧啧道:“我的元宝长得英俊,穿起漂亮衣裳竟是这般好看。”放下碗筷,道:“转个身我瞧瞧。”周桐依言转了一圈。金开愈看愈得意,大声笑道:“我的儿子真英俊。” “金老爷子。”秋别笑道:“老太太特意请您坐大位当上宾,您怎么就不给个面子赏光?” 金开尴尬的摆摆手,面有难色道:“别来,别来!秋别姑娘,不是小人我不识抬举,周老夫人这几天替我安排吃好的、住好的、穿好的,我感激都来不及,怎会拿乔装大?实在啊我天生贱命,要我规规矩矩坐在那儿吃一顿饭,我会吃不下去。我这条腿不跷到椅子上吃,我就浑身不自在-替我跟老夫人禀报一声,饶了我这桩活罪吧。” 习性已成,硬要强扳他手脚扭转过来,无异削足适履。秋别一笑:“金老爷子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老太太不会强人所难的。您是周家的上宾,请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别客气。” 金开松了一口气,道:“你们吃饭了没有?快回去吃。” “我和您一起吃。”周桐一**坐下来,也不顾厨房油腻会弄脏衣服。 “去去去!”金开赶他离开:“你不陪老夫人吃饭,留在这里做什么?爹不用人陪。” 周桐迟疑。周家除了周老夫人之外,其它人对他似乎殊少善意,他人虽纯朴,却感受到了,因此不大想去。 为人父母,哪个不想望子成龙?金开不要周桐跟着自己,也是望他爬上的这层用意在。见周桐不动,又催了几声。周桐对金开向来言听计从,百般勉强的挪动臀部起来。 “老爷子,就让桐少爷陪您用饭吧!反正人都来了。”秋别了解周桐心思,为他说话。 周桐闻言展开笑容,又坐了回去。 “这──”看儿子对己不胜依恋,金开心也软了,叹道:“好吧。” “秋别姊姊,-也一起来吃饭吧。”周桐招呼着。 秋别想厅上有夏圃、春帆,自己不在也不要紧,于是微笑坐了下来,三人一道用饭。这一顿饭虽不如春水堂丰盛,却吃得极是开心。 秋别从书房里找出四书五经,定在上午巳时、下午申时教周桐读书习字。 有佳人为师,周桐每天准时到书房报到念书。周桐天资聪颖,教一两遍就能明白书中含意,秋别教来轻松容易,在周老夫人面前不住夸他聪明。周老夫人甚是欢喜。 不觉一月已过,这天下午教到诗经关雎篇,时近寒冬,秋别穿着一件玫瑰紫棉袄,葱黄绫棉裤,梳得油光水亮的一条辫子垂在胸前,手握书卷,曼声吟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耳垂上两颗银练穿就的珍珠,随着吟诗声轻轻摇动。 周桐跟着覆诵一遍,问道:“秋别姊姊,这四句诗是什么意思?” 秋别闻言放下书,微笑道:“这四句诗是说,河当中有座小洲,水鸟咕咕叫个不停。有一位文静又美丽的姑娘,小伙子有心想跟她做个朋友。” 周桐觉得有趣,续问道:“然后呢?” “然后小伙子就许心愿了,他幻想弹着琴向这位好姑娘求婚,最后还鸣钟击鼓和这位姑娘拜堂成亲。” 周桐听完不胜向往,想象一位高大又英俊的青年,同那美丽温柔的姑娘拜花堂的情景;忽然新郎的面孔变成了自己,新娘变成了秋别,堂上周老夫人身穿大红喜服高坐,两人向她盈盈拜倒。嘴角不禁浮上一丝陶醉的微笑。 “桐少爷,你在想什么?”秋别见周桐支着颐出神,笑得神秘,于是问道。 周桐回过神来,脸上一红,赧然道:“没什么。这诗──做得真好。” 看他未语脸先红,秋别多多少少猜出他方才在想什么,笑道:“桐少爷一表人才,老太太一定会找一个品貌出众、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给你做媳妇。” 被她看破心事,周桐满脸涨得通红,又不能分辩,他想一辈子长相厮守的人就是她。他对秋别敬如天人,这种念头顶多是在脑子里胡想乱梦,不敢说出,怕亵渎了她。在他的心里,秋别无所不能,又聪明和善,而他什么都不会,凭什么匹配秋别? “不过呢,你得先读好书再说。”秋别点明他,不可因为慕少艾而荒废课业。“等你考取宝名,再加上我们周家家大业大,想娶什么样的姑娘都有。男子迟点娶亲也无妨。”周桐唯唯受教。 腊月快过年时,周老夫人感染了风寒;本来只是一点小病痛,却不知怎地病势逐渐加强,冷一阵热一阵,冷的时候几层棉被都盖不暖,有时却烫得像火炉。请了好几个医生都无效,什么人参、灵芝都吃下好几斤,却不见半点起色。把秋别和周桐急得像什么似的。 双梅城内有名的大夫来诊治,都说不要紧;奇怪的是,不论投下多少药石,周老夫人的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更加严重。堪堪快过年时,身上的肉全瘦干了。是这样教人焦心的情况,周桐的学业因而延搁下来,和秋别两人衣不解带守在周老夫人床前,随侍汤药。 这次过年,格外冷清。以往都会请戏班唱鼓儿词的到家中热闹,周老夫人病中需要安静,连带那些吹吹打打一并取消,也不整顿装新,只略略打扫一番而已。 除夕晚上,周老夫人突然晕厥过去,同仁堂的惠大夫赶了来,交代灌下独-汤,托起周老夫人手腕一搭,又翻翻她眼皮,摇了摇头,避到外头对周家人道:“你们快准备办后事吧,病人有什么还未交代清楚的,趁这一时三刻说一说。”摇摇而去。 “娘──”周绍能顾念母子亲情,到底激出了一滴痛泪。用衣袖拭拭眼角,显得无比伤心似的,对众人道:“进去吧,看看老太太有什么话要说。”率先进屋,周晃三兄弟尾随鱼贯而入,把周桐当作透明人一般,丢在后头。 秋别默默看在眼里,走到他身旁低声道:“咱们也进去吧。”周桐凄凄惶惶的点了点头。 进入怀桐院,周绍能等团团围住了周老夫人病榻,一口一声“娘”、“老太太”叫得好生关切。 周老夫人幽幽睁开双眼,眼前满床的人,认清了没一个是真正贴心的,开口唤道:“不华、秋别。” 听周老夫人叫唤,站在穿门边的秋别忙应道:“我在这儿。”拉着周桐,众人只有让出一条路。 周老夫人招招手,要周桐坐在床沿,凝目深深看了他忧愁满布的脸庞一眼,道:“好孩子,你真像你爹。”语中充满唏嘘。对秋别道:“-把红木箱子里那个紫檀盒子拿来。” 秋别取了来,放在床头,柔声道:“老太太,盒子在这儿。” 周老夫人拉过周桐的手,道:“周家所有的田产地契全都在这,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以后你就是周家的主人。” 此语一出,众人都是一惊。只有秋别神色不变,像是早已预知此事。 “这”周桐一时难以相信,结结巴巴道:“我──我不行。” 周老夫人手一紧,脸上登时现出焦急凝重的神情,周桐竟觉得手上发疼,可见她心中之在意。周老夫人一字一句道:“这是我最后的心愿,难道你连一个将死之人的恳求也狠心不从吗?”周桐好生心痛,滴下泪来,叫道:“奶奶──” “秋别。” 秋别忙道:“我在。”周老夫人颤巍巍伸出手,秋别连忙伸手过去让她握住。 周老夫人左手将周桐的手拉过,覆在秋别手上,道:“我把不华交给-,他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教导他,别因为他是-主子,-就纵容不理。这点-办得到吗?” 这已俨然在托孤。秋别虽然坚强内刚,一再告诫自己不要面露哀戚,但是周老夫人十数年养育教导之恩,如母如师,恩情山高海深,如今即将撒手人寰,教她如何不伤悲? 秋别双目含泪,哑声道:“老太太放心,但教我一日在生,一定好好辅佐桐少爷把周家撑起来,光大门楣。若我违背今日之言,教我粉身碎骨,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毒辣的咒誓显示她破釜沉舟的决心,在场之人听到她这么狠毒的诅咒自己,都打了一个冷颤。 “好,好。”周老夫人又是欢喜,又是心疼,道:“不枉我疼-一场-原也不用这么起毒誓,对-我还信不过吗?不华交给-,我最放心。” 一口气忽然喘不上来,众人齐声惊呼。周老夫人一张脸惨白如纸,似已大去,秋别忙去探她鼻息,却还有气,好半天才又张开眼来。 环视众人,各各心肠不一;周老夫人自知大限已到,等自己归天之后,这些人会怎么对付周桐?她虽然把秋别安排在他身边,但秋别只是个婢仆,位低人轻,眼下众人敬她三分,全是有自己在背后撑腰,之后又是怎样一番局面? 只觉身内一片空荡荡的,魂灵儿似乎快飘出体外,知道这是要死去的先兆。周老夫人睁大双眼,道:“城外的田地,周晃、周晖、周普各有一份,你们好好侍奉双亲,也足够了。我把家产交给不华,是因为他能守成,不是我偏心他。你们从小享受惯了,骤然暴富,我是怕周家基业就毁在你们手上。不华宅心仁厚,不会亏待你们,盼你们看在同气连枝的血亲分上,能够一同兴旺我们周家。”说完气微声息,缓缓闭上眼睛,与世长辞。 “奶奶!奶奶!”周桐惊呼,周老夫人全无回应。 周桐心伤难以自己,伏倒在周老夫人身上,放声大哭。秋别泪如断线珍珠,她这无声而泣比痛哭流涕还沉痛太多。后头周绍能等人因自己所分太少,全忘了至亲死亡,应该略表哀矜,还站在原地,有的惊愕,有的含怒。 突然墙外传来辟哩啪啦的爆竹声,此起彼落,络绎不绝。墙内各怀心机,墙外却是一岁已过,梅蕊迎新。 板识冰心 周老夫人的丧事本该由周绍能来主事,他推说近来身子不适,不宜太过操劳,将事情推给秋别去做。秋别不发一言,遣陶庆平去请高僧高道来做超荐法会,钟鼓铙钹,大鸣大敲,诵经洗业。 周绍能只有第一天做法事露了一下脸,之后就不见踪影。周晃三人亦有样学样,如法炮制。灵前只周桐、秋别、金开披麻戴孝,为周老夫人服丧守灵。 做完七七,秋别在头上别了一朵白花,为周老夫人带孝。白衣白裤,清瘦之余显得份外动人。 丧事告一段落,秋别搬出怀桐院,把屋子让给周桐住。怀桐院旁还有一间小屋,是下人住的,她将自己的被盖用品移到里头去。 周桐觉得鸠占鹊巢,想搬出另找地方住,秋别阻上他:“这儿本来就是你住的地方,哪有主子不住大屋,反要让给下人的道理?”周桐还是不肯,秋别一句话堵住他:“老太太临终前说什么来着?她要你听我的话。这第一件事你就跟我争,老太太地下有知,岂不心寒?”周桐方始默然。 周老夫人葬在周家祖茔,周桐每天早上必到祠堂焚香祭拜,吊念追思。七七过后,秋别找了个时间和周桐说话,这些日子她忙里忙外,面上颇有倦容。 她要和他谈的是学业上的事,以前他读书的辰光只有上下午各一个时辰,她要他再各加一个时辰,课业则聘请外头的西宾来教导。 一听秋别不教他,周桐急了:“秋别姊姊,是我哪里惹-生气了吗?-才不肯教我念书-告诉我错在哪儿,我一定改。” 秋别柔声道:“你没犯错,我没生你的气。只是老太太把你交给我,我得打起精神替你主持家务和大小生意。你现下唯一要做的就是用功读书,我怕我冗事太多耽误你的课业,才请外头的夫子来教你。你若真心体谅秋别姊姊的难处,就好好念书,好吗?” 秋别不是厌弃他,周桐心放下一半,但不能得她亲炙,心中颇为怅怅。秋别有她的苦衷,自己也不好过于勉强。 请来的龚老夫子,年已过半百,须发灰白,颇为和善。以前周老夫人聘他为秋别启蒙,这番重上周府来教导周桐。周府失孙的消息在当时是城内周知的大消息,如今周桐长大成人安然回府,周老夫人却撒手而去,不免令他有好事难圆的感叹。 秋别受周老夫人遗言所托,代周桐掌管家务。周绍能那边的人,因不服周老夫人将偌大家产交给周桐,怨声不绝,又恃周桐是个好欺侮的,就做得过分,他也不致敢如何。对秋别就不如以往周老夫人在世时那般尊重,时常语带讥刺,夹枪带棒的克毒她。 秋别把这些一一都忍下了,只求万事和为贵,有苦自己吞,从不跟旁人诉一句怨。 三月底结帐时,秋别看帐簿上一笔一笔为数不小的支出,竟全是周桐所用,惊愕非同小可,拿了帐簿到书房来找他。 她面色凝重走进书房,龚老夫子正教到孟子万章篇,周桐已有三日不曾见到她的面,喜盈盈的放下书本,按着桌面站起来,叫道:“秋别姊姊!” 秋别向龚老夫子欠一欠身,道:“夫子,我有些话想和桐少爷说,您先到养静斋休息好吗?”龚老夫子看秋别脸色不善,心想她必有事要和周桐私下谈谈,道:“也好,我正想润润喉。”留下两人。 等龚老夫子一走,秋别把沉甸甸的帐簿往桌上一摊,严声道:“账房说这些银两全是你拿去用的,你可不可告诉我你花到什么地方,买了什么东西?” 周桐翻翻帐簿,读了几个月书,大致看得懂上头的文字。他发虚的笑了笑,是小孩子做错事怕被人责罚的神情,艾艾道:“那些啊,是大哥、二哥他们叫我签的。他们说屋子旧了要翻新,有些东西也不能再用,要我给他们银两修理房子,我想同住一个屋檐下,钱财大家共享,就签了名了。” 秋别抿紧唇,她当初就怕周绍能那边借着自己是半个主人,大肆挥霍,特意交代账房,非经她同意,不准那边另支特别开销。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边见秋别把关甚严,于是把脑筋动到周桐头上,没两三句话就赚得他自动签名。其实修缮添新是假,挖家产才是真的。周桐纯真良善,不知人心险恶,但秋别怎会不知他们用心? 看他一脸忐忑不安,不忍再拿重话说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是我没想到。桐少爷,以后二老爷那边若再向你要求什么,你千万别答应,知道吗?” “是。”周桐乖顺的应道。 秋别侧头间见书筒里有一卷字,顺手抽起展开,微笑道:“听夫子说你的字有长进了,我瞧瞧。” 周桐忙上前要夺,已来不及。 入目是一首诗,她教过他的“关雎”篇。饱浓的笔墨在白纸上蘸写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字迹虽粗拙却酣畅,可见其人,秋别笑评着:“果真有进步了──” 被周桐一把抢了过去,秋别不禁怔住。 周桐满脸涨红,将那张字藏在背后,结结巴巴道:“我写得很丑,-──-别看──” 周桐欲盖弥彰的举动,令秋别顿时颖悟过来,心情一下子沉重了;她装作什么都不知情,微笑道:“好,我不看,等你觉得写得满意,再拿给我看好了。” 周桐点点头,暗暗吁了一口气。落在秋别眼里,不辨是何滋味。 周普从周桐那儿敲了不少银子之后,食髓知味,又向他要银子备办岳母生日礼物。这次周桐受了秋别嘱咐,不管周普如何软求硬逼,始终不肯签字。这傻小子以前只须哄个两句,便乖乖任己要求,怎么这回这般难缠? 一问之下,是秋别授意不准周桐再任意将钱项赠予周绍能这边。周普怒气冲天,丢下周桐来找秋别算帐。 来到-玉阁前面,正巧迎面碰上正要上书房探周桐课业的秋别,周普拦住她去路,当面就喝问起来:“-为什么不准周桐签字?” 秋别不问也明白他所为何来,从容沉稳的说道:“桐少爷目前专攻书课,家里的事我不想让他操心,只是如此,并没有别的意思。”故意轻描淡写的带过。 “放你娘的狗臭屁!”所愿不遂,周普本性毕露,面色凶狞。“说得倒好听!什么不想让他操心,-想霸占周家财产才是真的。” 秋别受不住这话,驳了回去:“老太太临终前将桐少爷和周家交给我,我当然要尽心守护,别让一些起鬼心思的心给谋了去。” 周普两颊微赤,恼羞成怒,提高了声音道:“-不用老太太前老太太后的叫,人早就死得透了,别拿着鸡毛当令箭-以为我不知周桐那傻小子喜欢-?-把那个傻小子迷得晕头转向,他哪有不听-的?要他东,他不敢往西-最好搞清自己的身分,-只是我们周家买来的奴才,我们周家的事,还轮不到-来管!” 犹如一刀刺正心窝,秋别脸色刷得惨白。周普见占了上风,得意洋洋的往下讲:“以前老太婆在,我还怕-三分;现下老太婆死了,-算什么东西要我畏惧?我周家的钱我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一个奴才居然敢管主子闲事!别以为老太婆死了,又来个傻小子给-撑腰。那个傻瓜来历不明,谁知道他是不是冒牌货?说不定是-外头的情夫,带了进来骗老太婆那老糊涂,两人存心要来谋夺周家的财产──” 秋别每听一句,胸口就有如大槌重击,懊闷欲绝,四肢冰冷。周普接着又说了什么,已听而不闻。周普看她神情不对,背上起了一阵凉意,秋别的精明严正素来是他忌惮的,不敢再说下去,哼了一声,掉头走了。 待回过神来,周普已经不在了。秋别心中迷迷茫茫的,提起脚就走,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一点主意也没有,只是让两条腿自个儿移动。路上遇见夏圃和冬望叫她,她也没听见。再抬起头时,不知不觉走到了书房。 周桐在书房内看书,偶一抬头,从窗内望见秋别站在书房前小院子一棵灼灼盛放的桃花树下,忙放下书本出来。 “秋别姊姊-来了。”周桐喜道。 秋别再忙,一日两日必到书斋来询问他功课进度。她无心的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怔怔看着他不掩爱慕的脸。不用周普说破,以她细腻的心思她也察觉到,周桐对她极为倾心。只是她期期以为不可,每次一想到这上头,就不愿再深想下去。 “秋别姊姊?”不知她在想些什么,这么出神。 秋别正正心神,没头没脑劈头就问:“桐少爷,你喜欢我吗?” “我──我──”猛然被她问住,周桐藏不住心思的人,看他满面通红,不说也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他对秋别向来坦白,但这事实在羞于启齿;挣扎良久,像跟自己较劲似的,重重一点头,道:“嗯!”得了这句应声,眼前像是拨去茫茫迷雾,再无一丝蔽翳;秋别心中一片澄明,眉间豁然开朗,她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既然你喜欢我,那我嫁给你好吗?”秋别语出惊人。 周桐还以为自己听错,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说什么?” “我嫁给你。” 周桐确信自己耳朵没有出毛病,秋别表示要嫁给他的冲击,大大震撼着他。 秋别见他半天没有响应,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曲解了他,其实他对自己只是如母如姊的敬爱而已。又问道:“你不愿意吗?” 怎么不愿?那是他作梦都求不到的美事。忙一迭声道:“我愿意,我愿意。”情真意挚,那是无庸怀疑的。 秋别淡淡笑了一笑,周桐对她一片真心,她不是不感动的。 她临时起意,主动开口求婚,为来为去,只为了周老夫人的遗愿。 “我知道要你娶我,是委屈了点──” 周桐抢着辩白:“不委屈,一点都不委屈。”能娶到梦山仙子,他再没有一刻如此时心畅意足。就算有人拿皇帝的龙座来和他交换,他也不肯答应。 秋别续道:“不过你放心,我进了门自然是做小,正室还是得选名门闺秀,才配得上你。” 周桐一听她所说和自己一夫一妻的美梦大为相左,登时叫了起来:“我已经娶了-,怎能再娶别人?” “这是权宜之计。”秋别说了这句,立时住口。周桐不懂得防人,如果他一时口滑,被人家套了话去,那自己真的百口莫辩,再无容身之地。反正周桐娶正室也是两三年后的事,那时自己就可功成身退,现下还不用跟他提这么多。改口道:“我知道你是爱惜我,可咱们周家是富贵门第,没有娶个奴婢做正室的例。你心里有我,我们两人自己知道就好了。名义上我是你的妾,如此我才能进周家门,这样你懂了吗?” 周桐总觉得她隐瞒了一些事情没说,但想到能够娶她过门,他已是欢喜得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也就不再深究。嘴角一抹深深的笑意驱之不去。 忽见秋别发上沾了一片粉红色的桃花瓣,伸过手去取了下来,托在手上;此时一阵微风吹过,撩动树枝,扬起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桃花虽艳,却犹不如人儿娇丽。 周桐看得发怔,突然冒出一句:“秋别姊姊,-真的好美啊。” 秋别赧然一笑,低下头去,注视脚下散了一地花瓣的泥土。她利用他的真情,日后他要是知道真相,是不是会恨她? 周桐请周绍能等人到春水堂共聚,有事要宣布。上夜时,人陆陆续续到了。 “二叔、大哥、二哥、三哥。”周桐礼数周到,一一作揖问候。众人高坐椅上,大剌剌的安受他的礼。 “你把我们请了来,说有事要宣布,是什么事啊?”周绍能笑问。 周桐讷讷的红了脸,瞄了站在身后的秋别一眼,低声而坚定的说道:“我要娶秋别姊姊过门。” 砰的一声,周普拍桌而起,双目如欲喷出火来,大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别人倒罢了,他垂涎秋别已久,不料半路竟杀出一个程咬金,硬生生要咬走他的天鹅肉。 他这激烈反应把周桐吓了一跳,呆了一呆,又重述了一遍:“我要娶秋别姊姊过门。” “你这个乞──”大步上前,周普怒不可遏,满拟饱以这臭小子一顿老拳。 周晖抢上去拉住他。 周普转头怒冲冲道:“干什么?做什么拉住我?这个臭乞丐穿了几天龙袍就自以为是皇帝了吗?秋别是我先看上的,要嘛也该嫁给我,哪轮到这臭乞丐──” 愈说愈不成话,周晖忙一把-住他的嘴不使再说下去。 周绍能看儿子出丑,面上罩了一层严霜,冷然道:“你闹够了没有?给我住口回你椅子坐去,再多言我叫人塞你嘴巴。” 见父亲动怒,周普按下满心不快,用力挥开周晖的手,忿忿坐回自己椅中,怒瞪了周桐好几眼。 转过脸来,周绍能满脸堆欢,笑道:“好侄儿,让你见笑了。你三哥就是脾气火爆,毛毛躁躁,说话也不知分寸,他是有口无心,你可别放在心上。” 周桐忙称不敢。话锋一转,掉回正题,对秋别笑道:“周桐他说要娶-,-可愿意嫁给周桐?” “老太太临终前要我好好照顾桐少爷,等于是把我给了他。桐少爷要娶我,我没有不答应的理。”秋别意态闲适,口吻像在谈论他人之事。 “好!好!”周绍能嘿嘿几声,眼底闪过一丝冷光,皮笑肉不笑,教人直起寒毛:“好个忠贞不二的义仆,老太太算是没白疼了。” “二老爷过奖了,秋别只不过尽自己本分罢了。”秋别不卑不亢。 周普听着父亲和秋别不关痛痒的对答,按捺不住火气,冷笑讥刺道:“我还以为-真的是贞节烈女,原来是打着这主意。莫怪我好几次要讨-做妾,-都不肯,就是要等这大好机会,飞上枝头当凤凰。同样做人家的妾,当然要挑那有钱又单纯的,才好让-一手掌握啊-别以为拣到了高枝,就可以让-在周家兴风作浪,为所欲为。奴才就是奴才,我们周家再怎么着,也还轮不到奴才来当家作主!” “三弟,你胡说些什么?”周晖假惺惺的斥责周普:“她可是老太太生前最宠爱的侍婢,桐弟最怜惜的心肝宝贝。她再有什么错处卑下,你打狗也要看主人啊。”骂人不带一个脏字,阴毒刻损却远远有过之而无不及。 秋别脸上一片平静,恍若不闻。她主意已定,任旁人如何污言秽骂,已不能动摇她心志。周普却不能甘心,晓晓不住辱骂。周绍能自顾身分,不能落个仗势欺下的名声,周普此举正好合了他心意,坐在一旁冷视。 周桐插口道:“三哥,你别这么骂秋别姊姊,是我自己要娶她的。” 周普骂得正兴起,索性连周桐也一并骂进去:“你这个克父克母的臭乞丐,命中带煞的扫把星!才刚回来就克死了老太婆。你娶这八败星正好,看是谁先克死谁!” “普少爷!”秋别这一声隐隐然有一股教人不得不从的威严。“须留点口德,遗福子孙。” 周普心中一凛,当即住口。 “桐少爷和我的亲事就订在十天后。”既已过了堂,秋别怕夜长梦多,周绍能要生事破坏,开门见山把婚期给决定了。早一天成为周家人,她才能名正言顺辅佐周桐:“这是纳偏房,不用大张旗鼓的铺张采办。纳小不比娶妻,不坐花轿,不穿红裙,不盖红巾,又是自家人,只须向祖宗磕头祝告即可。老太太新丧,连家宴一并可免。二老爷以为如何?” “这不是太委屈-?出嫁是女子一生最重要的大事,-这么随随便便就把自己嫁掉,我这半个长辈都替-叫屈。”周绍能说着风凉话。 “多谢二老爷关心,秋别不委屈。” “-这么急着过门,该不会是肚子里有了吧?”周普不狠狠刺上几句,心不能平。 “我和秋别姊姊是清清白白的!”周桐自己被人轻贱不要紧,不容旁人对秋别有一丝一毫的污蔑,大声抗辩,眼睛都红了。 “干什么这么大声,说中你们丑事了吗?”周普嘴角一撇。 周桐生温和,但他这时气极了,踏前要和周普争辩。 秋别一个箭步,挡在周桐身前阻他去路。 “不敢打扰老爷、少爷安歇,这就请回吧,秋别不送了。”示意散会。 周绍能拂袖而起,假笑道:“很有少奶奶的派头啊。”出门而去。 周普怒视两人一眼,周晃、周晖笑笑不作声,也都走了。 周绍能四人走了之后,春水堂只剩下周桐、秋别二人。 “秋别姊姊,-干嘛不让我和他们说清楚?我们并没有──”周桐不解为何秋别阻止他,在他想来,秋别受冤不可不诉。 秋别淡然一笑,深知周绍能等人只有得到家产,才会罢休息事,解释何用?“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们行得直,做得正,又何必和他们多费唇舌?” 秋别之言不错,周桐立时气平了。对秋别的敬爱更加深一层,笑道:“秋别姊姊,-的修养真好。” 听他说得天真,秋别露出近日来难见一见的轻松笑容,道:“彼此彼此。你的修养也不差呀。”两人相视而笑。 秋别和周桐的喜事一传出,平素和秋别交好的姊妹淘纷纷前来道喜。秋别嫁给周桐,周家由她掌扶,她一向宽厚体恤,下人们可望和往常周老夫人在世时一样,只要本分做事,不怕有不测之威,因此人人都是真心祝贺。 秋别说了不铺张,底下人却不肯放过这个能为她做点事的机会,从库房里翻箱倒柜,将怀桐院内外装点一新。夏圃和春帆熬夜替秋别赶制了一套新嫁服;冬望小丫头手巧,时已春分,周家花园一片嫣红-紫,摘了一大堆花儿朵儿,把新房布置得花团锦簇,香气扑鼻。又剪了许多秀巧细致的-字,贴在窗纸、妆台上。 成亲那一天,周桐一晚翻来覆去,根本没有睡着。想到今天就能和秋别共结良缘,教他怎能安睡,恨不得天光快亮。 好容易挨到天亮,春帆打了一盆水进来伺候周桐梳洗。进门见他坐在椅上,一脸期待难安,放下脸盆忍不住掩嘴笑道:“桐少爷,你该不会一整晚都坐在这儿没睡吧?” 周桐被她取笑,不好意思的笑了。春帆绞了手巾递给他擦脸,站到他身后替他梳头。 新房设在怀桐院。到了上灯时分,夏圃、冬望和两个老妈子簇拥着一身桃红的秋别来了。鬓黑的秀发高高挽起,梳了一个宜春髻,上头还别了一朵粉红色的牡丹花;淡扫蛾眉,薄施脂粉,身上既无琳琅环佩,也无金钗翠羽,饶是这身淡极清雅的妆扮,却更显得她艳极无双,冠绝群芳。 周桐从未见过如此艳丽的秋别,看得目瞪口呆,连秋别已来到他身边,他还只是一个劲儿的痴望着她。 偏是冬望调皮,猛地一声喊,把周桐吓了一大跳,她则拍手笑道:“新郎官好傻气,看新娘子看到失魂了。”哄堂大笑起来。 周绍能等人一个都没来,有心要替秋别庆婚的仆佣都感轻松。在场论起来是金开最大,他是周桐养父,众人按了他坐在大座上。 金开穿着周绍祖的旧衣,一身整齐,喜气洋洋。他连连推拒,到底拗不过众人好意坐下了。 一位老嬷嬷自告奋勇要做司礼,她道:“当年绍祖大少爷成亲时,是我替他主持婚仪,现在桐少爷的喜事,还是非我不可。”众人都依了她。 在老嬷嬷手挥口诵之下,周桐和秋别跪在地上,朝外磕了三个头,之后转向堂上,向金开也磕了三个头。金开喜见佳见佳妇,笑得合不拢嘴。 拜完高堂,再来该行侍妾叩见主人之礼。那老嬷嬷顿时满脸尴尬,刚才她只想着要抢这美差,不料倒是给自己找了个烫手山芋,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 秋别于这些礼数最是娴熟,了解老嬷嬷不想自己受委屈的心意。只是淡淡一笑,自动向周桐盈盈拜倒,道:“妾身叩见主人。” 周桐一慌,他对秋别最是敬重,怎能让她向自己叩拜?也跟着跪了下去。 他跪得太猛太前,冷不防两人头颅相碰,发出好大声响,两人都弹开去,各自扶着额头哎哟出声。 这一下变故,使得先前的尴尬荡然无存。旁观的众人又惊奇、又好笑,呆了一会儿,才忙上前去扶起两人。 只见秋别额角上肿起一个大包,疼得她猛吸牙。周桐也好不到哪儿去,额上的包包肿得像鸡蛋大,疼得眼睛鼻子全挤到一块儿去了。 “这可是怎么着?没见过这么莽撞的新郎官,居然让娇滴滴的新娘子撞出一个大包来。”冬望心直嘴又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众人听了想笑又不好意思。还是赞礼的老嬷嬷来解围,笑道:“好了,好了。让新娘子进去休息吧!” 夏圃笑扶起秋别,进了内屋。 周桐的视线尾随着秋别纤影不舍,傻愣愣也想跟进去,被俏皮的冬望双手一拦,挡了下来:“等等。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不留在这儿招待客人,想上哪儿去?想进去陪新娘子?行!你得把我们每个人都灌醉了才成。”不由分说,硬拖着周桐回到宴席上。 众人纷纷上来敬酒,人人脸上都是真诚的祝福;周桐虽然不会喝酒,也只好硬着头皮,酒到杯干,舍命陪君子。大伙儿难得有这机会共聚一堂,不分主仆,身分地位此时失去了意义。一个一个都要和周桐拼酒,以纾发心中的欢畅。不胜酒力的周桐喝到后来,眼中人影成双,玉山倾倒,醉得不省人事。 在屋内端坐的秋别取来冰块敷了一阵,疼痛稍减。听得外屋划拳呼喝声,震耳不绝,闹了一个多时辰还不散去;虽说他们是一片心意,到底也别闹得太过分,惹周绍能那边非议。于是走到外屋,只见到处杯盘狼藉,大家喝得面红耳赤;有的已经醉眼醺醺,还在吆三喝六。金开抱着酒-,鼾声大作,蜷在罗汉榻上睡觉。周桐伏在桌上,醉得人事不知。 秋别叫那些神智尚清醒的,护送酒醉之人回去。夏圃、冬望略略收拾了桌面。另外叫个健仆负金开回去休息。 周桐醉得很死,身体沉重得像滩泥。秋别拉起他一条臂膀,拖之不动。忽然一个声音道:“我来吧!” 秋别抬头迎上一双郁郁含愁的眼神,却是陶庆平。她从未看过他这等落魄寡欢的神情,心想他可是遇上什么难解之解,存了一个疑问在心。 “谢谢你。” 两人合力半拖半扶着周桐入内屋,上床歇息。陶庆平看着秋别弯着腰,温柔款致的为周桐铺枕盖被,细心放下帐幕,眼神变得幽黯。 新房内红烛高烧,轻轻摇曳的烛影映在秋别滑如凝脂的容长脸蛋上,越发显得眉目如画、新人如玉。 陶庆平心中有如针刺,右手食、姆指在袖底狠捏着大腿,才不致狂叫出声。 这几日来,可说是他一生最痛苦的时候。他暗恋秋别已久,素畏秋别的风节,一直不敢对她有所表示。周老夫人死后,他还痴心妄想秋别功德圆满,他可以大胆向她求婚,两人做一对神仙眷侣。若她不肯留在周家,他们亦可隐居田园,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 孰知事与愿违。周老夫人死后,他和秋别却愈离愈远,平日见面都是谈生意和家务事;秋别一身打理上上下下,忙得连说句闲话的时间都没有。 周桐突然宣布要娶秋别,整个世界彷佛崩碎在陶庆平眼前。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心目中玉洁冰清、不染尘埃的仙子,竟要嫁人为妾,而且是憨傻有余、土气十足的周桐。他还小她三岁呢! 这几日来,日日夜夜,陶庆平只是反来覆去的寻思:“她为什么答应嫁给周桐?她不是立誓终身不嫁?难道真如普少爷所说,她是为了得到周家的财产?不!不会的。秋别不是那种女子。但她为什么甘为人妾?周桐既无学识,又无才能,秋别般般皆晓,她怎忍受得了这样一个粗蠢的丈夫?”想到这一节,就愈觉得只有自己才是秋别良配,痛苦矛盾,动荡不已。 他不断为这难解的疑团受着煎熬,心形于相,面上现出愁痛郁苦的表情。 秋别不知他遇上了什么事,平日受陶庆平照顾颇多,若有她能效力之处,她可略尽绵薄。问道:“陶大哥,你有什么心事困扰你吗?不妨说出来,说不定有小妹能尽力的地方。” 秋别一双如秋水、如寒星的眼睛直定定看着陶庆平。他一阵激动,想冲口而出倾诉衷情,才说了一个“我”字,话到嘴边,硬生生梗住了,说不下去。 “陶大哥?”他分明有话要说,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陶庆平黯然低头,木已成舟,就算他吐露真情又有何用?秋别已是周桐的人,说出来徒然教彼此尴尬。 陶庆平凄然道:“没──没什么,只是我最近有点儿心烦。今天是-和桐少爷大喜的日子,我不打扰你们了。祝你们白头偕老,永──永结同心。”转身快速出房。 秋别来不及叫住他,以她现在的身分也不宜和一个男人太过接近。等以后有适当时机,再慢慢开导他就是。 相煎何太急 秋别嫁为周桐妇后,有了可与周绍能相抗衡的身分,名正言顺担负起周桐代理人的职责。吩咐账房,除了日常开销,及每月必支的钱,周绍能那边若有特别支用,必须先经她同意,才可放银。 周绍能对秋别此举恨得牙痒痒的,却拿她莫可奈何。秋别待下宽严并济,深得人心,又行得正坐得端,寻不出半点错处来找碴。 周普是三兄弟中最耐不住脾气的,为了银钱他和秋别争吵理论不下数十回,回回都是铩羽而归,对秋别积恨最深。 拿秋别没办法,周普转向周桐下手。周桐憨傻老实,周普想从他身上看能不能套出一些消息,打击秋别。 周桐心无渣滓,周普突然示好结欢,他不疑有他,毫不介意周普从前待他的不是。周普问什么,他一五一十毫不隐瞒。但任凭盘来问去,周普仍得不到想要的消息,颇为失望。 “娶了这么一个能干又漂亮的老婆,你艳福不小啊。”周普在一次闲谈中,语气酸酸的说道。 周桐红了脸,道:“三哥取笑了。” “我哪是笑你?我羡慕你都来不及。”周普要笑不笑的。“你们成亲也一个多月了,什么时候请我吃红蛋啊?” 周桐脸更加红了,道:“我我们──”神气有些异样。周普心中一动,没有再问下去,扯些别的乱谈一通,这就散了。 白天周桐的踯躅,使周普存了一段心事;晚上上更后,用完晚饭,悄悄来到怀桐院,站在屋墙外,偷偷向内张望。 屋内灯火甚明,周桐手持书卷,正在低诵;秋别坐在另一边,面前摆了一本帐簿,左手一面翻,右手在算盘上飞快打着,发出嘀嘀答答响脆的声音。 站了好久,两人仍是各人做各人的事,不交一语。周普站得脚酸,觉得好生气闷,本以为有什么可探听的,这两人简直像对结-多年的老夫妻,无话可说。他正准备提脚要离开,屋内这时有了动静,啪的轻轻一声,是书放在桌上的声音。 “怎么了?”秋别从帐簿里抬起头。 周桐轻叹一声:“没什么。” 周普悄悄从窗沿一角探出一双眼睛,偷看屋里的情形。灯火映着秋别皎如明月的容貌,她成亲后更添娇妍,看得周普是又嫉又羡。 愁闷两字全写在他脸上,还说没事。秋别站起来走到周桐身边,柔声问:“你有什么不开心,告诉我,心里会好过些。” “我──”周桐无以为言。他只是觉得没来由的烦闷,原因何在,他却说不上来。 秋别等了一会儿,等不到周桐答复,只是淡淡一笑:“华弟。”两人成亲后,秋别仍如婚前主仆身分时称周桐为桐少爷,周桐以两人已是夫妻,坚持要她改口。她以称呼事属小节,也就顺他的意思。她年纪虚长三岁,故他叫她秋别姊姊;她也就称他的字,以华弟相呼。“我看你近来书念得很用功,可别累坏了身子。” “我身子骨壮,不累。”说着周桐右手握拳捶捶自己胸膛,道:“倒是-最近又瘦了不少。那些帐多得像座小山,-常常算到很晚。这样下去怎么行?” “不打紧,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你不必替我担心这个。只要你用功读书,我比什么都开心。”鼻端痒痒的,打了一个哈啾。 周桐忙站起来,进内屋取了一件外衫给她披上,道:“看,着凉了吧?天气渐渐暖,但早晚还是挺凉的。时候也不早了,这些帐明天再算,好不好?” 秋别想了一下,不忍拂他一片心意,笑道:“好吧。那咱们今天早些歇息。”在帐簿上折了个记号盖上。 周桐和秋别进内屋,周普心想他两人在床上不知会谈什么知心话,心急的探出身子,伸长耳朵想听清楚;却见周桐回出外屋来,急忙往墙边一闪,幸好没被他发现。忽然光亮消失,屋内周桐吹熄烛火,接着是放帘帐脱鞋拉被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周普才大着胆子往内一探,就着稀微的月光,可见绣帘深垂,床前只放了一双男鞋。难道这两人一直是分房而居吗? 周普暗自纳罕,离开怀桐院。路上一直想着,莫怪白天他问起喜讯,周桐会支支吾吾的,原来他们根本就未同房。这事可也真奇。 走到栖雁亭,只见有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周普心生好奇,走过去一看,陶庆平支着头在喃喃自语,只听他道:“秋别,秋别,为什么-要嫁给桐少爷?-难道不明白我对-一片痴心?”不住长吁短叹。 周普恍然而悟,原来喜欢秋别的,不只周桐一只癞蛤蟆。鄙哼一声,正要离去,突然一计上心,掉头走上石阶,拍陶庆平的肩头。 陶庆平郁结不欢,竟不知身后有人来到,猛然吓了一跳,惊跃转身,见是周普,忙道:“普少爷。” 周普笑道:“三更半夜不睡,你独个儿在花园里做什么?” 陶庆平道:“我──我──”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方才自言自语我全听见了。”陶庆平面色大变,周普笑嘻嘻自顾自说下去:“你说你喜欢秋别少奶奶这事若传出去,不知会引起什么轩然大波?” 陶庆平大惊失色,扑通跪倒在地,向周普不住磕头,哀求道:“普少爷,是小的痴心妄想,这一点也不干少奶奶的事。您高抬贵手,千万别说出去。” 周普扶起他来,笑道:“何必这么紧张?我别无恶意,相反的,我是怜你一片痴心,想成全你啊。” 陶庆平睁着一双惊疑未定的眼睛,不敢相信。 “唉!”周普假情假意的大叹一声,道:“你和秋别本来可以做一对鸳鸯,双宿双飞。偏生就冒出一个也不知是真是假的周桐,硬是抢走了秋别。我真是替你们惋惜哪。” 这话说中陶庆平心坎,他凄然垂下头不语。周普见他已然中计,于是往下说道:“那个周桐真该死,也不想想他一个目不识丁的臭乞丐,配得上琴棋书画般皆能,而且貌如天仙的秋别吗?分明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陶庆平愈想愈心痛,双眉深绞,喃喃道:“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秋别也是傻,就为了老太太一句遗言,要她好好照顾桐少爷,她竟可以狠心丢下真心所爱的人,去嫁给周桐。她真应该来看看你伤心的样子,她一定会后悔当初自己的选择。” 陶庆平猛然抓住周普手臂,大声道:“普少爷,您──您说什么?您再说一次。” 周普嗔怪的白了他一眼:“说什么?我说你是秋别真心喜欢的人。” 陶庆平惊得呆了,他对秋别痴情爱慕,一直冀望两人能共效于飞;自秋别嫁后,一腔情愫郁结不开,人变得失神恍惚。这时听闻周普说秋别对他有情,整个人如浸在仙酿玉醴里,半天都合不拢嘴,脸上放光,一扫之前的愁惨。 “我──我是她真心喜欢的人?”陶庆平心中涨满狂喜,几乎忍不住要手舞足蹈一番,以抒喜乐。“普少爷,你怎么知道?她亲口对你说的吗?” “她怎么可能跟我吐露心事?”周普笑笑,说道:“有一次无意中让我听见的。本来这些话我不该对你说,毕竟她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但是我实在不忍心见你们这一对有情人,就因老夫人一句话,而错失姻缘,饮恨终生。” 陶庆平随着周普的话忽喜忽愁,这时听他话中别有弦音,急问道:“普少爷,您有什么好方法,可以让我和秋别在一起吗?” “有是有,不过──”周普故作为难,要吊他的胃口,陶庆平果然忍耐不住,忘情的抓住周普的手臂连连摇晃,急问道:“快说,快说!” 周普被他捏得生疼,不快的看了他手抓处一眼,陶庆平这才知道自己逾矩了,忙松开手颔首道歉。 “你要和秋别长相厮守,也不是没有法子。只不过就看你敢不敢。”周普拂拂衣袖,好整以暇的说道。 陶庆平求道:“普少爷,您快告诉我吧。” 周普诡秘一笑,眼睛向四方扫了一遍,估量四下无人,附在陶庆平耳边低声说了。 陶庆平愕然,迟疑道:“这──”显然周普之法有教人难以下手处,不足为外人道。 周普轻视的从鼻中哼出声来,道:“罢了,罢了。我早知你是个没种的,就当我没说。”走下台阶,一边道:“枉费秋别一片心全在你身上,她真是个没眼珠的,竟会看上一个胆小表。” 陶庆平受他一激,冲出亭外,辩白道:“我不是胆小表,我是怕这么做万一害了她怎么办?” “你让她身在曹营心在汉,做个和番的王昭君,就是爱她了?”周普讥刺。 前思后想,彷佛秋别深夜独坐背人垂泪的情景就在眼前,陶庆平狠咬着牙,下定决心道:“好。我就这样办。” 周普大喜,拍拍他肩头道:“这才是好男儿呢。” 午后秋别小憩起身,春帆来报陶庆平有事要报,于是让他进屋。 陶庆平将收租事宜述说一遍,不时朝站在一旁聆听的春帆一眼一眼看去,秋别觉得奇怪。门外冬望呼唤春帆,她闻声出去后,陶庆平突然上前几步,怀着郑重的神情,压低声音道:“今晚三更我在栖雁亭等-,事关性命,不见不散。切记,-一人来。”秋别诧异不已,正要追问,春帆又回进屋来,陶庆平退回原处,托词告退。 秋别看他神色凝重,莫非他出了什么重大变故,急需要人援手,因此找上她? 她和陶庆平素日只有公事往来,谈不上什么交情。陶庆平为人诚恳踏实,实心任事,她素重他是个值得一交的人。他既有难,又开口求她,她很应该帮他这个忙。 晚上夜色甚深,周桐见秋别衣着整齐,还不准备就寝,奇道:“这么晚了,-还要出去吗?”他看她换上绣鞋,故有此问。 “我到西院去看看。”她本想据实相告,转念一想,陶庆平或有难言之隐,不欲第三者知道,便改了口。 “要不要我陪-去?那儿黑,容易摔倒。”周桐起身。 “不用了,我去去就回来,你先睡吧。” “那我再看一会子书,等-回来。”秋别一笑。 秋别一手掌灯,迤逦来到栖雁亭,亭中空无一人,难道陶庆平爽约了吗?将灯放在亭内石桌上,顺顺裙幅坐在石椅上等候。 忽见一个人影从亭外花丛中闪出,正是陶庆平。秋别站起身相迎。幽微的月光映在他脸上,阴晴不定。 “陶大哥,你日间说有重大事情,约我来此,可是怎么了?” 陶庆平耳听秋别款款柔语,示意关心,禁不住一阵颤抖,一阵激动。周普果然没有骗他,秋别对他有情;否则怎会一听到他有事相求,便不顾嫌疑,半夜来与他私会?这分情不但深,甚且逾于金石。 看着那双漆如子夜,澄若寒星的眸子,陶庆平按捺不住汹汹情潮,低吼一声,突然跃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她,激动的叫着她的名字:“秋别,秋别──” 秋别料不到一向温文有礼的陶庆平,竟会突然像只发狂的野兽,非礼于她;手按在他胸膛上想推开他,却撼动不了分毫,叫道:“你做什么?别这样!” “我爱-,我好爱-啊。”情意如火燎原,陶庆平完全无法自制,不但抱紧秋别不放,且没头没脑的往她脸上、颈上亲去。 秋别又羞又怒,想不到陶庆平会是个衣冠禽兽的人,暗恨自己太过失谨,才会错把狂徒当君子,夜半单身赴约。此时气恼也属无用,只有快快设法离开此人此地,这般情景若落入他人眼中,那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死命推着陶庆平,但他是一个大男人,此举如同蚍蜉撼大树,徒劳无功。陶庆平像失去理智般,抱着她伸嘴乱亲;秋别左闪右避,要躲开他逾礼的狼吻。 猛听得一声喊:“好一对奸夫yin妇,可让我抓到了吧?”一人举灯踏上亭阶,身后跟了两三人,带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周普。 陶庆平松开手,秋别这才得脱自由,定定心神,正色解释道:“事情不是你所看到那样──” 周普打断她的话,一副捉奸在床的模样,恶狠狠的道:“事实俱在,我们都是亲眼所见,-和陶庆平夜半在此背夫幽会,难道我们个个眼睛都是瞎的吗?看看你们这副衣衫不整的样子,还想瞎言狡辩,真是一对不知羞耻的狗男女!” 刚才挣扎间,秋别的头发衣裳都被弄得凌乱不堪,看来的确容易引人误会。她自认问心无愧,神情坦荡,朗朗道:“是他约我出来,说有要事拜托,谁知他竟对我无礼,事实就是如此。” 周普抬头大笑几声,分明就是不信。“-想骗三岁小孩吗?有事拜托,干什么白天谈不得,非要偷偷摸摸的半夜两个人在暗处谈?-平常和陶庆平老是眉来眼去的,我早就怀疑你们两个有奸情,今天总算让我抓到了吧?” “秋别,真想不到-是那种寡廉鲜耻的女人,这等事-也做得出来。”周绍能冷冷讥刺。 “这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周普讽道。“-做出这等败坏门风的丑事,我们周家容不得-这yin妇。走!上祠堂请长辈断罪。”粗鲁的扯着秋别手臂,硬将她拖到祠堂。 周普派人去速请周家长辈,命人掌灯,将幽微的祠堂照得如同白昼。这一番折腾,把周府整个都惊动了,从睡梦中惊醒的众人听闻要开祠堂审秋别,全都赶了来看,到底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周桐在怀桐院久候秋别不归,正翘首期盼。冬望披散着头发冲进来,抓着他就往外跑,一边叫道:“不好了!二老爷要办秋别姊,咱们快去救她。” 周桐只惊得魂飞天外,急问道:“在哪里?” “祠堂。” 周桐心急如焚,甩开冬望的手向祠堂急奔。到了祠堂前,只见灯火通明的祠堂外黑压压站了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周桐一出现,众人忙让出一条路让他过去。 大步跨入祠堂,周绍能高坐堂上,见了周桐上气不接下气的跑来,只高傲的一点头,道:“你来得正好,你的小妾做出见不得人的事情,你也须在场听审。” “秋别姊姊,发生什么事?”周桐不问周绍能,转向站在大厅中央的秋别询问。 秋别抿紧嘴唇,没有回答。 “秋别姊姊?”周桐又问。 有个声音插进来,道:“她当然不敢告诉你,让我来说。她和陶庆平半夜三更约在栖雁亭幽会,被我撞见他们两人衣衫不整的抱在一起,你听明白了吗?”答话的是周普。 “你胡说!”周桐怒气上冲,大声道:“你不要血口喷人,秋别姊姊不是那种人!” 周普啧啧两声,悲悯似的瞧着周桐气得挣红的脸,道:“何必这样?我说的是实情,这里有好些人都是看见的,可不是我在诬赖她。” “我不准你胡说!”周桐怒道。 秋别站在一旁一直不语,是因她相信公道自在人心,等周家长辈来了问清,自会真相大白。但见周桐护卫自己,心下颇为感动。 门下哄哄乱吵,是周家的长辈来了。一个须眉俱白的老者拄着拐杖,迟缓的走了进来,周绍能忙迎上去,一揖道:“表叔。” 这位老者,是周老夫人之夫的堂弟,家境尚可,周老夫人生前曾资助他家计。周绍能搀扶老者上座定,老者遂问道:“什么事这么急把我找来?” 周绍能拧起两道眉毛,道:“家门不幸,丢了丑啦。我侄儿的房里人偷汉子,被我抓到,兹事体大,攸关我们周家的面子;所以大大半夜的冒昧请表叔来,想倚重您替周家断这件公案。” 周表叔公是个读书人,最重义理伦常,一听家门内做出男不忠孝,女不贤良的恶事来,肝火立刻上升;他年纪虽已有了,固执迂腐只有比年轻时更甚。一根木杖在地上敲得咚咚作响,骂道:“竟有这种事?那两个奸夫yin妇呢?给我带上来。” “在这儿呢!”右手向秋别、陶庆平一摆。 周表叔公看秋别站着,喝道:“好个贱人!做出不能见人的事,还敢直挺挺的站着,给我跪下!” 秋别昂然站立,朗声道:“我没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为什么要跪下?” “还敢强嘴?”见秋别竟敢挑战尊长的权威,周表叔公木杖敲得更响了,原对她有三分成见,这会儿更深信不疑:“-嘴这么利,平日必不是个好相处的,胆子必比旁人大,会做出偷人的事也不奇怪。我若不好好教训-这个刁妇,周家颜面何存?”转头道:“来个人,给我打这个刁妇二十个嘴巴。” 周绍能对身旁一个仆妇扬扬下巴,示意她动手。那仆妇迟疑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出去。 周桐站在秋别身前,张开双臂以身相护,大声道:“你们不能打她。” 周绍能悻悻然道:“这里自有你表叔公作主,你乖乖站一旁去吧。” 周桐叫道:“你们事情不先问明白,就要动手打人,周家诗礼传家,传的就是蛮不讲理吗?” “反了!反了!”周表叔公怒不可遏,木杖顶端指着周桐用力点了几点:“为了一个女人,你竟敢和长辈这般大声顶撞。好!为了让你服气,这二十巴掌先按下。绍能,你说说事情经过。” 周普抢过话道:“表叔公,由我来说吧。”不待周表叔公点头,径自叙述他是如何察觉秋别和陶庆平不同一般的接触,存了疑心,暗地跟踪观察,终于被他发现两人在栖雁亭幽会;并加油添醋的描述两人搂抱亲热的不堪情状。 一个女子的名节最为珍贵,秋别修养工夫再好,这时也忍耐不住周普污言秽语的诬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低沉着声音怒道:“我没有!是陶管家说有事要和我商量,我不疑有它,到了栖雁亭,他却突然对我无礼,我并没有和他有私情。” “我们都是亲眼所见,哪会有假?”周普鄙夷道。 “好了,好了!不用再争!”周表叔公花白的眉下两眼搜寻:“那个姓陶的在哪里?我来问他!” 陶庆平从柱旁角落站了出来“奸情”事发,他和秋别一同被押到祠堂,到刚才一直站在一角,大家注意力全集中在秋别身上,偶尔有人对他指指点点,投以侧目。 “叔公老爷。”陶庆平神思不属向上行了一礼,眼光忍不住朝秋别看去。 “你自己说,你和这个刁妇半夜三更在栖雁亭相会,做什么来着?” “我──我──”陶庆平脑子里千百个念头倏忽纷起,惶然无依,人人只当他是事情败露心虚。孰不知今夜之事,全是周普所授,他巧言只有出此下策,才能逼得秋别下堂,陶庆平便能得偿所愿,抱得佳人归。陶庆平苦恋秋别,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只要能和她长相厮守,就割了他的头他也二话不说。丝毫也不考虑周普之计是否合情合理,莽撞就做了。 周桐屏着息睁大眼看着陶庆平,等他回答。其实不管陶庆平说什么,周桐都坚信秋别是清白的,她是世界上最清灵无瑕、最完美圣洁的女子。 秋别亦屏息在等他答话,陶庆平的一句话,将决定她的未来。她认为陶庆平对她无礼,只是一时胡涂,从他平常持重沉稳的举止判断,他极可能是受了什么重大刺激,才会如此。他事后知悔,说明清楚,自会解开这场误会。 陶庆平迟迟不作回答,周普怕他改变心意,那自己一番心血尽岸东流,以后再要有这等良机扳倒秋别,怕是极难。遂刻意加重语气道:“你可要老老实实、一五一十的说出来,这对你有好处,你要仔细想清楚了。” 秋别心里觉得有异,转头向周普看去,周普侧过头去避开她的视线,仰脸看着头顶上的梁柱。 陶庆平看着秋别皎好的容颜,神魂若失,周普的话是提醒他勿错失良缘,眼前彷佛勾勒出一幅他与秋别相依相守、子女围绕的温馨景象,他毅然作了决定。 砰的一声,陶庆平向上跪倒,大声道:“叔公老爷,我和秋别情投意合,两心相属,请叔公老爷大发慈悲,高抬贵手,成全了我们吧。” 此话一出,厅上嗡的一声,秋别眼前一黑,如被打了一拳般,不敢置信陶庆平竟会罔顾事实,捏造出子虚乌有的谎言。 “那你是承认你们两人私通了?”周表叔公一点也不怀疑陶庆平所言非实。 “是。”陶庆平伏首“认罪” “不是!他在说谎!”周桐急得额上浮露青筋,用力挥舞双手为秋别辩白道:“秋别姊姊绝不是那种人,你们冤枉她了。” “周桐!”周绍能断喝一声:“这狐狸精是灌了你多少迷魂药,你要一再为她说话?她做出对不起你的事,你还在维护她,堂堂男子汉为了一个贱人,半点骨气也没有,我看了都替你脸红。” “秋别姊姊绝没有对不起我,你们不可以这么说她!”周桐大呼,灼灼直视周绍能。适才众人耳语不断,这时全都收了声,全场静得连一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气氛凝重沉肃。 见周普眼底蕴藏得色,秋别心中豁然雪亮,她是中了人家的毒计了。周绍能等人早看她不顺眼,想把她赶出去,只是不得其便;阴错阳差让周普找到了陶庆平这颗棋子,利用他对自己爱慕成狂,设下这个陷阱要赶尽杀绝。好狠的心肠哪! 周绍能第一次见周桐大无畏的对抗自己,这个毒局是自己设的,不免有些情虚,想快刀斩乱麻,以绝后患。于是对周表叔公道:“表叔,依咱家法规定,犯了奸yin的女人该当如何处置?” 周表叔公想了一想,道:“死罪。周家门风要顾全,这个yin妇断容不得她留下。”说到后来声色俱厉。 陶庆平猛然抬起头,脸上惨然色变,事情变化与周普当初所言大相径庭,秋别竟要被处死? “叔公老爷──”他匐膝前进,要上前求情。 “你还想做什么?我周家待你不薄,你竟和秋别做出这种丑事,还想求叔公老爷原谅你们吗?”周绍能叫人:“把他们两个结结实实绑起来,锁到柴房去。明天抬到河边,沉了他们,送他们见阎王去吧。”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动手。 周绍能火了:“没听见我说的话吗?”众人这才蹭着脚步,延挨着上前捆人。 周桐挡在秋别身前,做她的挡避墙,正气凛凛,令人莫敢逼视,那些奉命行事的人不由得缩了缩。 周普喝道:“捆起来,她现在只是个罪人,不是你们少奶奶。” 周桐怒道:“只要我有一口气在,谁也不能对秋别姊姊乱来。”两方僵峙不下。 周表叔公年岁已高,性情仍如年轻时火躁,一掌拍在桌上,大声道:“你这个忤逆不肖的孩子,为了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你还把长辈放在眼里吗?她犯了yin佚这条大罪。我们周家的清规,不能让一个下贱的女子给破坏。把他给我拉开,他再反抗,也把他捆起来。” 周桐还要上前再争,背后一只手拉住他,周桐回头来,只见秋别摇了摇头,叫他不必再多言。她无辜受冤,被判私刑,却不见她激动哭泣,脸上一片淡然,是看破一切的神情。 “华弟,你若心里有我这个秋别姊姊,就什么也不必再说了。”自认所作所为,仰不愧天,俯不祚人,若天意仍要她受屈冤死,她无话可说。 对周家,她仁至义尽。到黄泉之下,周老夫人亦无一言可责备她。时也命也,夫复何言? “-是冤枉的!”周桐激动不已,忽然鼻头一酸,流下两行泪来。 秋别抬手用衣角轻轻给周桐擦去眼泪,柔声道:“这么大的人了,动不动就掉泪,不是让人笑话?快别哭了。” 周桐吸着鼻子忍泪道:“我听-的话,我不哭。” 秋别温颜一笑,如大姊姊安慰小弟弟般,摸摸他头顶。在场之人看了,莫不心恻恻然,不忍观视。明知秋别含冤莫白,但无一人有勇气挺身为她说话。说了又如何?人家早做成了陷阱,存心要致她于死地啊! 秋别转向众人,平静道:“你们不用绑我,我不会逃。我自己有脚,可以走到柴房去。你们若不放心,就在门上加锁吧。”又转向周绍能道:“二老爷!” 周绍能让她一双寒如水晶、清如皎月的眼睛一看,背上泌出一身冷汗,心脏怦怦乱跳,不知她要说什么。 “桐少爷是您亲侄子,再如何他也是周家人,希望您看在死去的老夫人和大老爷面子上,能好好待他。”秋别知道这些话说也是白说,但是只要叫她一日在世,扶佐周桐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 周表叔公颇为诧异她竟会说出这番话来,转念一想,此女狡狯,说不定这是她欲擒故纵的计谋,可不能一时心软,动了妇人之仁,被她所骗而放她性命。 秋别清灵神秀的眼睛在众人身上一转,周普不敢和她对视,转头左右乱瞧。流转到陶庆平脸上时,她既不怨恨,也不怒视,只用着一种似哀矜又似同情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即移开视线。 陶庆平被她这片宽容的眼光所视,心中当真有如万针钻刺。自忖要不是他一时欲令智昏,千求非分之福,妄想和秋别共结连理,何致被周普所骗,害了自己又害了秋别? 他愧疚难当,悔恨莫及,这时再要说什么他和秋别是清白的话,已无人肯信,他本来跪在地上,猛地跳了起来,大声叫道:“秋别姑娘,是我对-不起!我没脸见-!”额头对准离己最近的一根大柱撞去,登时触柱而亡。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众人都料不到陶庆平竟会寻短自尽,忍不住齐声惊呼。秋别也自惊异,随即悲悯的看着陶庆平倒在地上的尸首;他一生正直,最后却因勘不破一个“情”字,而毁身送命,思之堪叹堪怜。 变故接二连三,周绍能惊魂甫定,连连喝道:“拖下去!拖下去!”有人上来用草席将陶庆平尸身裹了,抬到废弃闲置的小屋暂放。 秋别握了一下周桐的手,笑笑往外走去。周绍能怕她逃走,忙叫人跟住她。 周桐呆了一呆,大步追了出来,在祠堂外赶上她,叫道:“秋别姊姊!”只叫了这一声,怔怔地看向她,千言万语化成无声的凝视。 秋别摇摇头要他不用再说,温柔道:“你可要好好读书,这样我就是死了,也甚欢喜。” 秋别踩着不急不徐的脚步向前走去,纤瘦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之中。 柳暗花又明 秋别被锁进柴房,等天一亮,就要施以沉河之刑,将她淹死。 周桐心焦如焚,他冲到柴房外想见秋别,周绍能派人挡在外头,不准他们见面。周桐无法,只有回怀桐院去。春帆、夏圃和冬望不知已哭了几回,眼睛肿得像核桃大。他想安慰她们几句,却怎奈自己也想痛哭一场,于是又跑到了外面,捶胸大哭。 正哭得声嘶力竭,忽有人道:“你躲在这儿哭,就救得了秋别吗?”抬头一看,是周晖。 周桐赌气似的偏过头去,不想理睬周晖。他心思单纯,对谁都不存偏见,只因周绍能一心要置秋别于绝地,于是连带将周晃、周晖等人也一起迁恨上了。 周晖笑笑,对他冷淡的忽视不以为意,道:“秋别就快死了,我知道你心里正难过得不得了。不过,我的话你可得要听,我可是来帮你救秋别的。” 听得这一句,周桐忙转过身来,抓住了周晖手臂大力摇晃,叫道:“你有什么方法可以救秋别姊?快告诉我!” 周晖被他捏得手发疼,道:“别激动,你先放开我再说。” 周桐依言松手。 周晖整整衣袖,好整以暇的道:“我和秋别也算是一起长大,她的个性我很深知,她怎么会做出红杏出墙的事来?大伙儿全冤枉她了。” 周桐又喜又愁,喜的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为秋别说话,愁的是眼见天已熙亮,太阳向上升一分,秋别就是离死近一步。 “是啊!她是冤枉的。”周桐连连点头附和。 “我听到了这件事,可也为秋别心焦不已;她为周家尽心尽力,就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八个字来说也不过分的,怎不分个青红皂白,就定了她个死罪?”周晖眉头深蹙,状甚忧心,彷佛这不幸的事情就发生在他头上似的,道:“刚才我去向父亲恳求,看能不能放秋别一马,结果他一口就拒绝了。” 周桐失望之情尽显脸上,周晖偷眼观察他的脸色心底窃喜,又道:“你先别失望,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真的?”周桐双眼一亮,翻然作喜,满脸期盼看着周晖。 “只是──就不知道你舍不舍得──”周晖做出为难之色,荡开一笔,故弄玄虚。 “你要我做什么我都肯。”只要能救出秋别,没有什么他舍不得的。周桐急切的道:“二哥,你快说!” “好吧,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姿态也做足了,周晖不再左弯右拐,直接切入正题,道:“表叔公最疼的就是我,只要我去求他放秋别一条生路,他一定会答应。可是他在众人面前已说出定秋别死罪,这时要他改口,只怕他面子上下不来,仍然要坚持原议。单凭我一人之力,要想说服他改变心意,怕是很难。不过表叔公这个人很爱财,若是你肯拿出一大笔银子去拜托他,那是十全十妥,无事不成了。” “他要多少银子我都给。” “你要想清楚,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呢!”周晖以退为进。 “只要能救秋别姊姊,就是要我把整个周家都给他,我也甘愿。”周桐不好货财,金银财宝在他眼里和石头并无两样。 周晖就是等他这句话,喜道:“这可是你说的。”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文契,道:“这儿有一份契书,上头写好某某自愿将家产悉数授予某某,你在上头写上你的名字,我立刻送去求表叔公。” 此处无笔墨,于是两人到了书房,周桐胡乱磨了一池墨水,看也不看内容如何,提起笔就在立契人落款处急急挥就“周桐”二字。将笔重重一搁,几滴墨汁溅上衫子。 “我这就找表叔公去。”周晖在纸上轻轻呵气,吹干墨渍,珍而重之将文契收入袖底,大袖飘飘的越过门坎而去。 周桐在书房中来回踱步,等候好音,却迟迟不见周晖回来。待日影侵入书房石地,冬望哭着找着周桐,告知秋别已被带到江边,周桐无法再继续等候,往江边飞奔而去。 桃花江边,周表叔公拄杖而立,看着周绍能指挥几个家丁将秋别绑在门板上。等一会儿将她推入江中,顺流而下,让她葬身于江尾滔滔滚滚的瀑布急流之中。 昨晚下半夜,在静静等待沉江的时分中,回忆自己二十多年的生命,虽然短促却无愧于心,偶有心潮起伏,秋别却能很快平息,宁定的接受死亡的来临。 奉命的家丁以前都曾受过秋别之恩,要下手实有不忍,不遵行又惧周绍能之威,左右为难。 “不怪你们,动手吧。”秋别看出他们顾念旧恩,低声道。 两家丁互看一眼,面面相觑,道一声:“得罪了。”将她绑上门板,怕她双手疼痛,因此绳子不敢绑得太紧。 “推下去!”周绍能喊。 家丁们使力推着门板,送入水中,干这等缺德事,心里怅怅闷闷,像梗了一块硬物堵在胸中,上不去下不来。 门板被水推送,慢慢飘流到河心。秋别躺在板上,仰看天上白云悠悠,天气是这么晴和,而自己却要死了。 周绍能站在岸边,负手得意的微笑看着门板飘飘荡荡而去。秋别一死,眼中钉既除,周桐已无所作为,周家可说是落入他掌中,任他摆布。周普此计果然大妙,嘴角笑意更深。 忽听有人在后大叫:“秋别姊姊!”转头一看,正是周桐。 周桐赶到岸边,扯往周表叔公喊:“表叔公,二哥跟你说了吗?你原谅秋别姊姊了?她──她人在哪里?” 周表叔公听了他这番没头没脑的话,一头雾水,皱着眉拂开他牵执的手,斥道:“不知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的小老婆犯的是七出里第一条大罪,我是不会轻饶了她。你要见她最后一面,她就在那儿,自个儿瞧吧!”右手食指往河心一指。 周桐转头过猛,脖子一痛,顺着周表叔公手势看去,但见门板上缚着秋别,顺流而去。这一下有如冰水浇头,从背脊底窜上一股寒颤,四肢如僵。周晖为何失信不来?周桐已全忘了追究。 门板漂流已有一段距离,周桐沿着岸边追了下去,一边情急大叫:“秋别姊姊!” 秋别侧头看见周桐追来,感激之余回呼道:“华弟!回去吧!” “不!”看看秋别就在眼前,周桐涌身跳下水面,奋勇游了过去。水浸衫袍,变得沉重,周桐在水中卖力挥舞着手臂,一尺一尺向秋别靠近。 “你这是做什么?”秋别大惊,怕他因此有什么闪失,叫道:“快回去!” 周桐恍若不闻,奋不顾身游到了她身旁,上身攀在门板上,去解她手上绳结。 “你快回去!”秋别重视他的性命逾于自己,见周桐仍不顾她所命,忧急之下,声色俱厉,道:“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江水沿着发丝流了周桐一头一脸,他手上仍是不停,大声答道:“-什么我都听-的,独有这件事,我若不能救-,我也不要活了。” 秋别心中一酸,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江水滔滔滚滚,水势渐急,原来已将至尽头,哗哗之声愈来愈近。 “华弟,你快走吧!再这么下去我们两人都要死在江底,你听我的话,回去吧。”秋别苦苦劝解。 周桐不答。忽觉右手重得自由,耳听周桐欢呼道:“解开了。”横过秋别上半身,去解她另一只手上的绳索。 看着周桐认真严肃的神情,秋别知道再难劝阻,只得任由他去。她不言不语,紧紧盯着他脸上每一丝变化,自己脸上却是一片濡湿,不知是泪还是水? 忽地一个浪头打来,门板被抛高了数尺,震落在一块大石上,门板应声碎成两半,秋别一只手还绑在门板上,两人掉入水中,又一个浪头冲来,将他们推到瀑布顶端。周桐紧紧环住秋别腰肢,不肯放手,就算死亦当愿死在一处。说时迟那时快,汹涌的江流将两人打下瀑布,笔直的掉下十数丈深的悬天素练,脑中一昏,人事不知。 波涛吞没了周桐和秋别的身子,看来是必死无生。周绍能对周表叔公道:“好了,咱们回去吧。” 周表叔公摇头叹息,语气中充满惋惜:“绍祖的儿子太也不争气,为了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连性命都不要了。” 周绍能道:“是他无福。” 正要回转,远远有人赶了过来。奔得近了,看清是金开。昨夜金开因喝了不少酒,早早就酣睡入眠,府里出了这么大事情,毫不知情。早上起床,听见佣人议论纷纷,这时才急急赶了来。 “我儿子元宝呢?你把我的好媳妇秋别怎么了?”金开抓住周绍能要人。 周桐和秋别一死,金开等同打回原形,周绍能挥开他手,指着江水冷笑道:“在那儿,你自己找去吧。” 金开呆了一呆,江水依旧东流,不留之前吞没两条无辜生命的痕迹。金开明白过来,悲痛莫名,握紧拳头对着周绍能就是一顿痛打,口中大叫:“你害死我的元宝,我和你拼了!”眼眶都红了。 周绍能挨了好几下拳头,两旁家丁回过神忙上来拉开金开。 金开挣扎大喊:“混帐东西!我打死你!” 周绍能大怒,颊边被打之处好生疼痛,重重一跺脚,喝道:“给我死命的打!” 家丁不敢不遵,拳脚齐往金开身上招呼。打了好一会儿,金开已是遍体鳞伤,倒在地上缩成一团。一口恶气稍出,周绍能止道:“好了!让他自生自灭去吧!我们走。” 脚步声渐渐远去。好半天,金开才拖着受伤不轻的身子慢慢爬起。 面对川流不息的滚滚江浪,金开心中酸痛难禁,他辛辛苦苦一手拉拔长大的好儿子,竟被至亲家人所害,,元宝忠厚老实,平生从未做过一件害人的事,难道说真是好人不长命,老天爷竟不长眼吗? 想到伤心处,金开放声嚎哭,江水似亦有情,哗啦哗啦的水流声彷佛也在为他哀哀悲鸣。 悠悠忽忽,眼前似乎有人影晃动,又有人声起落。周桐慢慢张开眼睛,一双好奇又稚气的眼睛正看着他,欢声道:“醒了!醒了!” 周桐完全清醒了,放目所及,发现自己身处一处平常人家屋中。忽然想起跌落瀑布之事,急急翻身坐起,道:“秋别姊姊呢?”他和秋别一同落水,他没事,那秋别人呢? “你是说她吗?”之前盯着周桐看的少女道。指着躺在临时移来的炕上的秋别。 周桐赤脚冲到秋别身前,但见她容颜雪白,殊无血色,长长的头发散在竹枕上,半干未干。一时间周桐还以为她死了,吓得魂飞天外,待见她长长的睫毛偶一微颤,胸口起伏,只是昏睡未醒,心才稍稍宁定。 那少女看看周桐,又看看秋别,问道:“她是你姊姊啊?难怪你这么担心。” “她是我的妻子。”周桐这才想起该向少女道谢,转头道:“谢谢-救了我们,我不知要怎么感谢-才好。” 少女嫣然一笑,道:“不用客气。当时我正在河边洗衣,看见你们倒在岸边,吓了我一大跳。你们怎么会掉进河里?好危险呢。” 周桐正要回答:“我们──” 床上秋别轻哼一声,幽幽醒转,道:“华弟──” 周桐握住她冰凉的手掌,应道:“我在这儿。” 秋别睁开眼睛,周桐关怀温暖的脸就在眼前,她脑子晕眩,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哑声问道:“我们没死吗?” 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周桐道:“嗯。是这位姑娘救了我们。” 周桐没事,真是太好了。秋别一醒来立刻想到周桐,幸好他平安无事,放下心来。转头看见另有一少女正目不转睛瞧着自己,虚弱的笑了笑:“真是多谢-了。” “不用这么多礼。”少女一笑,颊边现出两个酒窝,添了甜意:“你们肚子饿了吧?我去煮稀饭给你们吃。”掀帘出去。 良久良久,少女回来,端了一只木盘,上头盛了几碟小菜及一小兵冒着热气的稀饭,放在桌上,道:“快来吃吧,别饿坏了。” “柳枝,那两个人醒了吗?”门后响起一个粗豪的声音,接着一个穿着蓝布粗衫的中年男子跨进来,大约四十多岁年纪,面目黝黑,是长年在日头下劳动的成果。 “爹,你回来了?一起吃饭吧。” “好,好。”中年男子见周桐恭敬谨慎的贴手站立,招呼道:“小兄弟,甭客气,坐啊,坐下。” 秋别勉力起身。她落江时喝了不少水,尚未恢复。周桐扶她坐好。柳枝再去取了两副碗筷,顺道把炉上煮好的鱼汤端来。四人围了一桌用饭。 各自问过姓名。此间主人姓杨名鸿,妻子很早就死了,独力抚养女儿柳枝,务农为生。此地名叫桃花村,因处桃花江下游得名。 周桐再次表申谢意。杨鸿问起两人落水原因,周桐和秋别相视一眼,由秋别简略叙述被诬经过,只听得杨鸿和柳枝目瞪口呆、又惊又怒。 “真是畜生不如的东西!”杨鸿气愤填膺,拍腿大骂:“这种没人性的家伙早晚被天收。” 周桐不像杨鸿忿忿不平,他生性仁厚,秋别既然平安脱险,其余别人待他如何,倒也不放在心上。 “小扮,这些人不能白白便宜他们。你不回去,他们一定当你死了,说不定还会霸占你的家产。等你们好一些,我找几个好朋友为你们壮胆,陪你们一道回去。”杨鸿看不过眼,决心尽己之力帮助周桐。 周桐迟疑一会,道:“不用了。” “怎么不用?”杨鸿以为周桐惧怕周绍能再加毒手,大声道:“你别怕,有我在,他不敢对你怎样。” “不是这样。”偷偷瞧了秋别一眼,这事早晚她会知道,周桐决定还是一五一十说了:“二哥说他愿代秋别姊姊求情,但要我签一份家产让度书,我就签了。所以” 秋别全身一震,把筷子放了下来,道:“你说什么?” 周桐见她脸色大变,忙惶恐的低头赔罪道:“秋别姊姊-别生气。” 自己千般用心、万般计较,为的是希望维持周家于不坠,有朝一日周桐能登上仕途、光耀门楣。任凭别人如何看待污蔑她,她都能甘心忍受。周家父子前狼后虎,先坑害了她不说,掉过矛头又利用周桐救人心切,赚骗家产到手。一切心血尽岸东流,她有何面目去见周老夫人?霎时心凉如冰,怔怔掉下泪来。 “秋别姊姊。”周桐见她万念俱灰的神情,慌不可言,想也不想双膝跪在她跟前,求道:“是我不好-要我听-的话,我一件也没听-的-尽管打我骂我,我半句怨言也不会有。” 这怎能怪他?周桐不知人心险恶,才会上人的当,况且他是为了自己。秋别忙拭去泪水,拉他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怎能随便下跪?快起来。” 周桐仍执意跪在地上,她拉之不起。周桐道:“-生我气打我骂我都不打紧,可千万别不理睬我。” 秋别心都软了,轻轻抚摸他头顶,泪痕犹在,却已展颜,柔声道:“傻瓜,秋别姊姊怎会不理睬你?起来吧。一个大男人向女人下跪,人家看了要笑话的。” 周桐这才起身,腼腆的望向杨氏父女。 杨鸿对方才那一幕只佯作不见,打圆场道:“来来来,快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多谢大叔,生受你了。”秋别致谢。 饭后柳枝收拾碗筷,自去洗涤。杨鸿问二人日后有何打算。 周家既已易主,两人是归不得了。周桐倒也罢了,他从未将周家产业视为己有,并不萦怀;秋别却是疚憾在心,觉得有亏周老夫人所托。眼前是形势比人强,只有走一步算一步,看看日后有没有法子重新取回周家。目前她把希望全放在周桐赴科举一事上,盼他能考取宝名,这也是周老夫人的遗愿之一。 听秋别有意在此暂居,周桐松了一口气。说真心话,他在周家虽然吃穿无虞,仆婢服侍周到,事事不需他动手操心,比之以前四处乞讨流浪的日子,不知要好上几万倍。只是他已习惯当乞丐时的散漫快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随处一躺就是憩息过夜的穹庐,何等自在逍遥。入了周府,万事都有人替你准备得妥妥贴贴,连洗脸更衣都有侍女在旁伺候,简直不知这双手双脚是生来做什么的。行止坐卧都被要求一切行礼如仪,压得他几乎都快喘不过气来。他也不爱读书写字,因秋别和周老夫人殷殷期盼,他只得暗自忍耐,没向她们诉苦罢了。现今再不用回去那坑死人的富贵监牢,又兼有佳人相伴相随,周桐欢喜得只差没跳起来大叫大笑。 “啊!”周桐忽地想起一事:“我爹还在周家呢!可得想个办法把他接来,跟我们一块儿住。” “这事交给我去办吧。”杨鸿拍胸道:“你们不宜露面,免得那起丧尽天良的坏胚子,再起歹心思来算计你们。我去接老爷子来,保准万无一失。” 周桐起身道谢。 隔日杨鸿到双梅城打听消息。日才过午,人就回来了。带回来的讯息却教人一愕:周桐和秋别双双“殉情”之后,金开亦被赶出周府,下落不明。 周桐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闷闷不乐。杨鸿带着他在附近村子找了几日,都说没见过这个人。 周桐思父心切,想离开桃花村天南地北寻找金开,但又放不下秋别;她一个弱质女子,从小在锦楼绣户之中长大,怎堪得起外头的风霜雨雪?可是抛她一人独留村中,他亦不愿。 秋别看出他的为难,安慰他道:“吉人自有天相,爹一定没事的,你不要太担心。我知道不让你去找爹,有亏子道。但是我希望你目前能专心读书,等后年科举过后,如果中举,正好可以行文贴榜寻找,岂不是甚快?就是不中,我也不会再阻止你,那时我陪你一块,天涯海角也要找到爹爹,好不好?” 周桐考虑片刻,道:“好!”这么住在杨家打扰,也非长久之计。杨鸿和柳枝都欢喜这对小夫妻与己同住,但秋别以不宜久叼婉辞,想另居别处。 于是杨鸿替两人找到一处地方,运来茅草、稻壳、土石,和周桐合力建了一座小小的茅屋;屋中桌椅床炕,全是两人一同完成。经秋别巧手灵心布置一番之后,俨然是村野恬清乐何如的光景。 安居之后,再来是生计问题。总不能一直倚赖杨鸿援助。听说秋别读过不少书,杨鸿可乐了,以着钦佩无比的眼光看着她,竖起大姆指道:“小扮他媳妇儿,-可真行。一个妇道人家居然是个女先生呢。我们桃花村人人半字不识,要捎个信写写文书什么的,都得到城里请识字先生代写,不方便极了。早想请个读书人来教子弟们认几个字,可这小地方没人愿意来-若不嫌弃桃花村的孩子蠢笨,我招个十来个小孩儿不成问题,每人出点敬师费,可不就有进帐了?” 秋别觉得此法甚佳,笑道:“我还会些不入眼的女红,刺些小鞋、手帕什么的。若您进城,扰您顺便帮我卖给绣庄,这样也勉强对付得过去了。” 周桐道:“杨大叔,我看这附近空地很多,能不能请您教我种田种菜?”他想身为男子,总不能依靠妻子过活,该当是他这个一家之主来想办法才是。 “华弟,你只要专心读书就好,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秋别认为自己做得来,她不要周桐为旁事分神。 “我说小嫂子,-这么说就不对了。男人养家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也别太减了小扮志气,让他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说他是吃软饭的。”杨鸿插嘴道。 秋别受教,于是她不再坚持了。但她和周桐约法三章,下午和晚上的时间必得用在读书上,这点她不肯让步,周桐答应了。 杨鸿果真找来了十几个年纪不等的小孩儿。秋别托杨鸿入城买了三字经、幼学读本做为启蒙,讲堂就设在茅屋外的杨树下。来读书的小孩儿自备一把小凳、小竹椅,团团围坐成一圈,听秋别讲解朗诵,或以木枝在地上习字,童声琅琅,伴着树上蝉声,彼此争鸣。 秋别温柔可亲,遇着顽皮不懂事的小娃儿,总是不厌其烦耐心劝导鼓励,这些孩子个个都喜欢这位美丽又善巧的私塾先生。村里的人烦她写信写契什么的,她从不推辞,也不收润笔之资,托她的人不好意思,常常送些瓜果菜蔬过来。这些东西都是自家种的,无须破费,秋别不好拒绝人家一片好意,称谢收下。 跳出金笼,周桐整个人像活了过来。穿着秋别缝的粗布衣裳,早上赤脚踩在泥土里播种、除草、施肥,下午秋别为他讲授四书五经,晚上则是习字及复习白天的进度。他虽不爱读书写字,但是对这位娇妻兼严师,他既敬且畏,不敢说声“不”字,但因志不在此,念得并没有太大进步。几次想对秋别说别再逼他念书,始终说不出口。 这天下午邻家古大婶央秋别去给她鞋面描个花样。秋别女红精细,绣出来的东西又别致又大方,在城里绣庄都抢着收购她的作品,叫价颇高;因此要借她巧手,自己也依样绣一次。 秋别答应了,吩咐周桐将昨日的课业朗诵至熟记为止,跟着古大婶去了。 秋别一走,周桐书也不读了,把书一抛,伸了个懒腰,走到庭外。见石头上搁着一大块黏土,是他早上耘田时从田里挖出来的,左右无事,于是捻了一小块下来,坐在门坎上,顺手捏塑起来,口中哼着小曲儿。 “周大哥,你在做什么呀?”头上响起一个娇脆的声音,抬头一看,柳枝提着一只竹篮子站在面前,正好奇的打量他手上的泥塑。 “我做泥娃娃,做好了送给。”周桐露齿一笑,继续捏土。 柳枝觉得有趣,把竹篮放在地上,拖过一把小凳子,托着腮笑看着他捏娃娃。也不见他凝思构想,很快的头、身子出来了,这里摸摸,那里压压,眼睛、鼻子、嘴巴,全都出来了。这是一个女娃娃,大大的眼睛,小小的鼻子。柳枝接过来端详一会儿,发现了奇事般叫道:“这个娃娃好像秋别姊姊。” 周桐所思所想,只有秋别一人,心之所向,不知不觉将这娃娃塑成她的形象。周桐食指搔搔颊边,道:“是吗?我随便做做而已。” 柳枝鬼头鬼脑的侧眼看着他,促狭的眼光看得周桐红了脸低下头来。 柳枝诈诈的笑了几声,看着这尊泥娃娃,哼了起来: 情人送我一把红纱扇, 一面画水,一面画山, 画的山,层层迭迭实好看; 画的水,万里长河流不断。 咱两人相交, 如山水相连。 要离别, 除非山倒水流断。 要离别, 除非山倒水流断。 听她唱得好听,周桐浑忘了她捉弄他之事,凝视谛听。 曲调轻悦,歌声婉转,但最吸引他者,是最后两句歌词。彷如吐露出他的心声:但愿他和秋别,此生不离不弃,要两人分开,除非是高山倾倒,大海断绝。 “-唱得真好听。”周桐拍手称赞。 “周大哥,这会儿你不是该念书吗?怎么有空在院子里捏娃娃?秋别姊姊在不在?我煮了一些莲子汤来给你们吃。”柳枝的念头转得飞快,叽哩呱啦说了一大堆。 她讲到周桐莫可奈何又难以自遣之处,他叹了一口气,低头呆视地下,道:“她出去了,古大婶拜托她描鞋样。” “好哇!秋别姊姊不在,你就趁机躲懒。”一根白皙的食指点啊点的。 “唉!”周桐又是一声长叹:“-不知道,我实在不喜欢念书。” “为什么?你书读不好,秋别姊姊会打你骂你吗?”柳枝诧异的睁圆眼睛。 “不是这样。秋别姊姊对我再好不过了,怎会打我骂我?她还常常鼓励我呢。只是我心里在想,像现在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不是很好吗?她教小孩子读书,我下田耕地,为什么就得上京去考科举做大官?我这么笨,万一判错了案害了无辜的人,那就糟了。所以啊,我宁愿当一个平凡的种田人就好了。” “原来你是这样想,可秋别姊姊对你期望很深,你不想考科举,她会很伤心的。” “就是这样我才不敢和她说。我怕她生我的气,不肯理我。”周桐感到无奈。 又絮絮谈了一些闲话,柳枝将莲子汤留下,请周桐吃完后再将碗还她,将周桐所赠的泥娃娃放在竹篮中,提篮踩着碎步走了。 周桐捧着那一大碗莲子汤,走进门内放在桌上,进屋里要找张纸盖着,免得蝇虫来沾。进门猛见秋别坐在房里出神,神情很是难看,和出门时大不相同。 “秋别姊姊,-什么时候回来的?”周桐吓了一跳,秋别不答。这下他疑心她可是病了?上前来审视她的脸色,问道:“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去请大夫来看看?”右手去摸她额头。 秋别侧脸一避,周桐落了个空,不禁愕然。“秋别姊姊?” 秋别扭身站起,从放着绣线的小竹篮里掏出一把剪刀,左手扯散发髻拉到胸前,一把绞去。 周桐大骇,忙去抢那把剪刀阻止她断发,叫道:“秋别姊姊,-这是做什么?”一番推拒,周桐力大,到底让他把刀夺了去,藏在身后,才喘了一口气。 “你何必拦我?我要做姑子去的,省得在这俗世受罪。你拦得了我第一次,拦不了第二次、第三次。”秋别冷淡的道。 周桐被这番惊人的言语吓得脸色全变,冲上来追问着:“为什么-要去做尼姑?是有人给-气受吗?-告诉我,我去找他去。” “我没那么大胆子敢劳驾您为我出头。”丢下这一句,秋别的语气既冷且硬。 自相识以来,秋别对周桐总是温柔可亲,别说责骂了,就连一句重话也没有。她这句话,已可说是忿怒之极。周桐不由得惶恐惴栗,想破了头也不知自己是哪里得罪她,她临出门时明明还笑盈盈的呀。 周桐趋前一揖,想请她息怒。她冷冷地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扭腰避开了。周桐这下子更确信她在生自己的气,一颗心慌得不知该安在哪儿,他一急,额上都见汗了。 “秋别姊姊。”紧张之下,周桐声音都发颤了:“我人笨,又不会说话,可是我有何处做错了事惹-生气?若我有不是之处,请-包容原谅一次,牵教于我,我一定会改。” “岂敢!桐少爷是千金之躯,我只是一个下贱的丫鬟。桐少爷爱怎么着便怎么着,秋别万万不敢有一句半言。”秋别之言,冷若腊月飞霜。 不管他怎么求恳,秋别一一冷冷驳回。被堵得无话可说的周桐,一口冤郁之气积在胸中,愈涨愈大。看着秋别寒若青霜的容颜,心底的委屈苦楚满到极限,每一个毛孔有如万针齐刺,彷佛快要爆裂开来,四肢又寒又热。再也忍耐不住,大叫一声,只觉眼前一黑,仰天摔倒,晕了过去。 悠悠醒来,只见秋别坐在床沿守着他,泪水垂了满脸,她双眼红肿,不知哭了多久。 “秋别姊姊,-肯理我了吗?”周桐还惦记着先前之事,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求她原谅。 他小心可怜的语气,令秋别一阵心酸,掉下两颗斗大的泪珠,滴在被上。 “-──-不肯原谅我吗?”周桐哀哀如丧家之犬。 秋别轻轻摇了摇头,周桐如被打下万丈谷底般,禁不住也想哭了。只听她道:“你不必求我原谅,你没做错事。只是你太叫我伤心。”说着泪水不断滚落。 秋别性格坚毅,极少因感怀而生喜愁歌哭。周桐认识她以来,也只见过她在周老夫人灵前一哭尽哀。现下她哭得这般悲切,可知他必是犯下重大过节,否则她不会如此。 周桐翻身坐起,握住秋别的手,惶恐战栗的道:“我知道我一定做错什么事了,才让-伤心成这样,可我笨得像牛,连自己错在哪儿都不明白。我是诚心要悔改的,秋别姊姊,请-告诉我错在哪里,别让我死了都是个胡涂鬼。”说着,也泪眼蒙-了。 流泪眼观流泪眼,伤心人对伤心人。两人相看对泣,一时竟无言可说。 拭了拭眼泪,秋别缓缓道:“刚才柳枝来,你和她说什么来着?” 原来他和柳枝在前院说话时,秋别已经回来了。 周桐一面回想,一面道:“也没什么,她煮了莲子汤来给我们喝──”突然打住,羞惭的低头不语,他明白秋别何以生气的缘故了。 见他已悟,秋别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伤心了吧?老太太生前指望你能蟾宫折桂,光耀门楣,她老人家临终前还念念不忘此事,将你托付于我。我是无能之辈,没法子替你守住家产,这是我一条大罪;来日到了地底下,我自会向老太太赔罪。但这科考之事,老太太看得比什么都重,我若不能替她完成心愿,就死了我也没脸见老太太去。我只盼两年后科举考试上你能榜上有名,可你却无志于此,只是读书做做样子敷衍我,岂不教我寒心?既是如此,我再留在此地又有何用?不如遁入空门,了却一身俗孽,专心为老太太诵经祈求冥福,省得再受这无穷无尽的罪了。” 她神情凄然,周桐当真心为之绞,急道:“是我不对,我以后一定好好用功念书,再不说不读书的话了。” 她凄楚一笑,道:“人各有志,你无须勉强自己。” “我是说真心话,-不信吗?”周桐情急,举起右手竖掌在耳旁盟誓:“若我刚才所说有半句假话,要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秋别忙掩住他口,轻责道:“不要随便诅咒自己。” “那-信我吗?” “你只是安慰我罢了。日子一长,你又要后悔的。”她叹气。 “我不会。要是我以后有半句怨言,那就罚我──” 秋别横了他一眼,目光中微有嗔怪之意。 他领悟住口,想了一想,咬牙道:“那就罚我和-分开,一辈子不能相见。”这对周桐来说,是比死还痛苦的惩罚。 秋别满意的点头微笑,这一笑如春花初放,美不可言,将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周桐也傻傻的跟着笑了起来。 “这是你说的喔!哪!我们来打勾勾,你可不准反悔。”秋别微笑道,三指内屈,竖起姆指和小指。 周桐亦伸出手指和她互勾,拇指相压。两人相视一笑,一场冲突消弭于无形。 一朝天下鸣 岁月匆匆,不知不觉周桐和秋别在桃花村一住两载。将到赴考之期,秋别解散了村中来随她读书的童孺,打点两人行李,准备提前上京熟悉环境,以期有万全准备,方不致场中失利。 二人在村中和人人都颇交好,听说他们要上京赴考,早有一大群人川流不息的进出周桐和秋别的茅屋,或送土物,或话寒暄,好不热闹。送来的东西堆了一屋子,让秋别大为头疼,又不好推辞。 一切粗备,秋别下厨煮了几样小菜,请杨鸿父女过来一聚,临行前表申一番谢意。当年若非二人相救,周桐和她早已成了波下之臣。 柳枝和秋别情同姊妹,十分不舍,哭着要两人科举完后早日回来相聚。秋别答应了。 “多谢大叔两年来的照顾,小侄在此谢过。”周不华举杯,一饮见底,先干为敬。这两年来他日夜攻读,孜孜不倦,不敢稍有懈怠。腹有诗书气自华,今日的他已非吴下阿蒙,举手投足间徇徇蕴藉,温文有礼。 “不用跟我这么客气。”杨鸿朗朗笑道:“祝你们这次上京,一举得中。但是我有一句话说在前头,小老弟,他日你若功成名就,可别学那些没良心的薄情汉子,忘了家里的糟糠妻。” 周不华含笑道:“多谢大叔关心。不华虽然不才,却永远不敢忘了拙荆的深恩厚意。”转头看向秋别,目光满含脉脉情意。秋别心中怦地一跳,低头不语。 告别杨氏父女,周不华和秋别雇了一辆车子上路。路途遥远,闲来无事,在车子里互相诘问辩白,两人学识旗鼓相当,互不相下。 周不华忽发奇想,道:“秋别姊姊,-学问这么好,何不和我一道去考试?-一定能独占金鳌。” “傻子。”秋别笑道:“咱青龙王朝只准男子赴考,我是女子,不成的。” “-可以女扮男装啊。”周不华一弹指,想到了过关的方法。 秋别笑了笑,没理会他异想天开的孩子想法,这怎么成呢? 行过某地,此车只到斯处,两人又换车上京。轮声辘辘,大约走了一个月,才抵达京城。 来到京城,才知世上竟有繁华富盛若斯,市街上旌旗招展,布帘在望,好不热闹。街上的仕女们莫不簪花饰佩,打扮得桃羞杏让,妖娆动人,看得两人啧啧称奇、心下暗叹。 秋别不免有些担忧,怕初到花都的周不华被这五光十色所迷,荒废课业。其实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京城的富丽锦绣虽然远胜过桃花村,但他也仅止于好奇,并不贪恋。只要有秋别在身边,荒山野岭在他眼里,亦不啻世外桃源。 这两年来秋别节撙开支,略有些积蓄,但她仍不敢肆意花用。打听之下,城中的客栈多被赴京赶考的士子订了,且费用不赀。他们在京中大约要耽留一个月,得找个较便宜的地方暂时安身才行。向路人询问,有人介绍他们到郊外的寺庙暂借存身,只需要捐点香油钱即可。 即便如此,略有园林之胜的寺院,也多被好静贪幽的富家士子早一步占先。两人最后找到一间不起眼的小寺,住持年纪已大,带领两个不满十岁的小沙弥修行。听两人要来投宿,本着予出外人方便的慈悲,将少有人到的后厢房让给他们住,不收租金。 秋别过意不去,主动提出愿打扫寺内、烹煮三餐以谢收留之情。两个小沙弥一听可乐了,有人肯替他们清扫、煮饭,哪有不肯的?跳起来直欢呼。住持雪白的长眉下两道虽和而严的眼光扫过去,两人登时像锯了嘴的葫芦,不吭声了。 在寺中住了几日,周不华日夜手不释卷,将以前所读的书重温一遍。秋别则在一旁替他研墨顺纸,好让他练字。 这日周不华读累了,起来舒松筋骨,忽见窗外桃花灼烁,春意撩人,于是踏出房间,走到桃树前,欣赏它盛放的风姿。 忽觉身旁站了一人,转头一看,秋别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这桃树以前咱们园里也有一棵。”秋别眼看着缤纷葳蕤的桃花,因景生情,悠幽的神情是想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是啊。”周不华微笑着:“我也忘不了那棵桃树。就在那树下,我们订下终身,桃花是我们的见证人。” 秋别不接腔。时移日迁,周不华随着年岁增长,受诗书洗礼的他渐脱往昔的质野憨傻,气质转易,成为一位温雅潇洒的翩翩佳公子。每见于此,秋别总有一种苦尽笆来的欣慰涌上心头。 但她并不以此为满足。她没忘了自己当初的宿愿:要助周不华考取宝名,替他觅一房名门闺秀、如花美眷,再度将周家兴旺起来。到时候,她这个僭位越分的婢妾,就可功成身退了。 而最要她难以承受的,是周不华对她投注的深厚感情。周不华虽然从未说过半句情啊爱的,但明眼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对秋别有多么倾慕爱重。每次迎上他满含爱意的眼光,秋别的心就一阵阵难受,只有强作不见,欺骗自己,这样她才能好过些。 “再过五天就要入闱了,凡事尽力就好,你不用太紧张,这次考不中,下次再来。”秋别不着痕迹的转移话题。 周不华突然神秘一笑,秋别不解他何以会有这种表情。 “你笑什么?” 周不华默然片刻,忍不住还是说了:“我当然不紧张,有-陪我一起考,我再安心不过了。” 秋别一呆:“你在说什么?” “我们到京城的第一天我去礼部报名科举,替-也报了。说-是我的表哥,伍秋别。”周不华也是一时玩心,临时起意,擅自替她报名科举。 “你──”秋别又好气又好笑,道:“好端端的你替我报劳啥子名?” “我替朝廷拔擢英才啊!”周不华吐吐舌头。 “你喔──”秋别真想一指头戳醒他,好让他别再这么傻不叽哩的。莫可奈何的叹了口气,道:“报就报了。到时我不应试就行了。” “-不去?那我岂不是白费工夫?”周不华好生失望,鼓唆着她:“咱们一起去考吧。” “我不去。事情败露是要犯欺君之罪的。” “-不说,我不说,有谁知道?” “总之我不去。”她的主意拿得很定,斩钉截铁的说道。 周不华好说歹说,就是说不动她。把心一横,双手负在背后,撒赖似的说:“既是这样,-不去那我也不去。” 秋别气极反笑,道:“你说这什么孩子话?” “总之-不去我也不去。”他也学她,口气坚决毫无转圜的余地。 周不华看来是有点赌气的模样,秋别想,总不成在科举考试前夕,为这事大大影响他的心情,致使考场失利。闱场中那么多人,她变装混在其中,未必就让人认了出来,不如权且顺他一次。心意有些活动了。 “──好吧。”周不华立刻转过身来,秋别忍不住笑出来:“我答应你,陪你一起去考试。” “真的?”周不华握住她的手,连连摇晃,原本翘得半天高的嘴此时挂上欣喜的笑容:“-没骗我?” “嗯。看在你一片诚心的分上,我跟你去考试。不过你得答应我,要好好考喔。”秋别笑道。 “一定一定。我绝不会让-失望的。”忽地抱起秋别,转了好几个圈子。 被他强而有力的双臂搂着,下地时头上微微发晕。秋别微觉脸红心跳,心忖:他可欢喜得有些过分了。 既答应周不华陪他入闱,于是秋别上街到估衣铺买了一套男装。周不华身裁比她高大许多,她穿上他的衣衫,长拖到地,像小孩子穿大人衣裳,只得去买一套。 考试前一晚,秋别将该带物品备妥,检点笔墨砚台俱全,早早便催周不华上床安歇,以免第二天精神不济,坏了思路。 第二天一大清早,秋别就醒了,盥洗整装之后来叫周不华起床。周不华见秋别男装的打扮,较女装时另有一番风流蕴藉,赞道:“秋别姊姊,-这么穿真好看。” 秋别假咳一声,以压得沉沉的声音道:“嗯哼!别叫我秋别姊姊,我是你表哥。”学着男人的姿态,装模作样在房内练习方步,把周不华笑歪了。 用过早饭,为避免住持有话要问,由周不华向住持告明这两天不回来了。住持知道他要入闱场考试,先预祝他金榜题名。周不华谦逊谢过,和秋别悄悄从后门出去。 来到城中,许多士子打扮的男子,或老或少,都慢慢向礼部官闱移动。有的跃跃欲试,有的忧慎怀惧,人人表情不一,个个怀抱希望,冀盼能够一举中的,扬眉吐气。 周不华和秋别也在人群中慢慢走着。忽听一个半苍老的声音喊道:“两位公子请留步。” 声音距离不远,秋别尚且不觉,周不华左右观望,附近只有他和秋别是“两位公子”同行,莫非在叫他们?回头一瞧,路边枞树下位有中年男子在看着自己,见他回头,招手要他过去。 “是。公子请借一步说话,在下有一言相赠二位。”中年男子吐属甚是客气不俗,虽不明了他叫住自己有何用意,周不华还是走了过去。 秋别见状跟了过来,那中年男子锐利如电的眼神如鹰般在她脸上审视扫寻,秋别不禁升起防备之心,和他对视起来。 中年男子看了良久,凌厉的眼光逐渐柔和,低头叹了一口气,道:“在下不才,略通一些相术。适才看了一下两位的面相,斗胆有句话要劝二位,官场多险恶,这条路两位就此停步,回家乡去吧。” 两人大感诧异,他怎么知道他们要来考科举?秋别历事不浅,转念一想,今天是科举考试的日子,街上随便抓一个都是来应试的士子,他猜中有何奇怪?他一开口就故弄玄虚,看样子是个江湖术士,来行骗诈财的。当下只是笑笑不作声。 “公子不信?”中年男子相貌俊雅,看不出是那种伪诈人物。不过人心隔肚皮,以貌取人常会犯下失眼的错误。“相逢原是有缘,景知常是见这位公子宅心仁厚,和公子您正是良配,不忍见两位天人永隔,终生含恨,才多事进言。岂料公子却多心了。” 秋别因有了成见在心,任他如何言语,始终难以进她耳中。心想他看穿自己是女子也不稀罕,她原就装得不像。 周不华一揖追问道:“敢问先生,能否请先生明示小可?”一句“天人永隔”令他上了心事,不问个明白不能安心。 “请将生辰八字告知在下,容我为二位推算。”秋别来不及阻止,周不华已说了出来,景知常默默推数。 “公子年柱地支逢酉,月支逢亥,命犯孤辰;日支为申,申亥相遇,亡神入命。凡人犯孤辰,不利六亲。驿马,放荡他乡;空亡并,幼少无倚;丧吊并,父母相继而亡。一生多逢重丧迭祸,骨肉伶仃,单寒不利。若入贵格,为贵妇赘婿;入贼格,移流是难免了。而且亡神入命祸非轻,用尽机关心不宁,此命刑妻克子,孤苦终生。”景知常一边断命,一边叹息,人的命途多舛如斯,算是少见的了。 周不华登时呆住了。细细想来,景知常之言和自己遭遇莫不吻合。他三岁上走失后,母丧父亡,随养父金开四方游荡乞讨,宛如飘蓬。和周老夫人祖孙相认后,尚未享受到几日天伦之乐,周老夫人却很快仙去了。之后秋别和他成婚,却无端招来祸殃,险些一同命丧江底。难道真如景知常所言,自己是个大不祥之人? 秋别两眉一轩,愠斥道:“哪里来的野术士,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华弟,我们走了,别听他胡说八道。”拖着周不华要走。 “且住,我话还未说完。”景知常有话不吐不快:“我和这位公子投缘,故有一句话是真心相劝。二位若想平平安安度过此生,就绝对不可去赴考。尤其姑娘行运进入煞乡,又兼木命,公子属金,金能克木,此去公子富贵无及,可姑娘却将公子的恶运一肩担去,不死也伤。奉劝二位,快快回头吧。” “一派胡言!”秋别怒道:“你说他刑妻克子,怎么我没被他克死?” “我看公子的面相,必定曾救人性命,改变了命数。”景知常所料皆中,宛似亲见,周不华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还有一句他没说:而且看样子两位还不是真正的夫妻。 “先生料事如神,我们就听他善劝,别去考了吧。”周不华心怀隐忧,功名于他本如浮云,能和秋别相守才是他所想望的。他怎肯因贪取那虚名浮利,而危及秋别性命? “就算真如他所说,我会因你而死。我也不准你打退堂鼓,不去应考。”秋别怒道。 为免景知常再度危言耸听,动摇周不华心志,秋别拖着他的手臂疾行出一阵,周不华忘了反抗。他回头一看,景知常以悲悯的眼光看了这边一眼,转身离去了。 看看景知常没追上来,秋别放慢脚步。 周不华忧道:“秋别姊姊──” “你不用再说了。”秋别打断他的话:“凡事我都可答应你,唯独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是──”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秋别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句话你读过吧?怎可轻信一个江湖术士的话?他故意吓唬咱们,等咱们上了钩,再来定是说他有方法解厄消灾,要咱们拿钱出来。这是他们骗钱的诈术,你看不出来吗?” “也许-说得对,但是他和我们并不相识,光凭八字就说得那么准,他未必是瞎猜的。若他所说的是真的,我们却轻轻放过,不予理会,事情要是真如他所预料──”周不华愈想愈惊,忧形于色。 秋别见他信心动摇,忙安抚他道:“你别担心,哪里就这么巧合呢?好吧。就算他说的是真的,我会被你刑克而死,他另一句话你可记得?他说你曾经救过人命,因此改变命数,可见命非天定,事在人为。你能救一个人,以后就不能救更多人吗?俗话说:公门好修行,你若是位高权重,救的人更多呢!” 周不华虽觉其理甚正,颇能入耳,毕竟不能全然释怀。 秋别见正面不能破其心防,改从反面下手。 “假设那人说的是事实,那咱更得去考试。若你真的榜上有名,那证明他不是在骗人,我就依你的话,咱们就回桃花村去。”不管如何,先把他哄入考场再说。 他还在犹豫。劝之以理后,秋别改弦易辙,动之以情,拉着他的手,轻轻摇晃,柔声道:“好吧?” 周不华想,若能证实景知常所说属实,从此不涉官场,秋别也无话可说的。那他们就能回桃花村,平平凡凡过完一辈子,做一对神仙也羡的恩爱夫妻;再将金开找回来,一家三口和乐融融,人间至福也不过如此。 “嗯。”他不再坚持己见。 “这才是我的好华弟呢。”见说得周不华点头,秋别方才转嗔为喜。 从闱场出来,如秋别所料,应考士子甚多,并无人识破她是女子。 批卷到揭榜约莫要十天,考完试,可说是真正松了一口气。因此这十天周不华和秋别到京城内外附近的名山胜水,四处闲逛,谈谈笑笑,静等放榜的日子。 十天已到,秋别一夜挂心考试结果,睡不安枕,早早就起来了。 榜单巳时在礼部宣礼门前揭晓,秋别做好早饭和周不华吃了,准备出门看榜。忽听门外好生喧哗,声音愈来愈近,发生什么事了吗? 寺院前门有人高喊:“报喜来啦!伍秋别伍相公、周不华周相公可是住在此间?请快出来相见。”后头围了不少人。 老住持出来道:“我们这儿只有住一位周相公和他娘子,没什么伍相公。” 周不华和秋别听到扰攘之声,来到前头。 老住持向那报喜之人道:“来了,这位是你要找的周相公。” 那人抢步上前,笑嘻嘻的一揖道:“这位可是周不华周相公?恭喜恭喜!周相公文冠天下、才高八斗,今科的榜眼由您夺得了。” “华弟?”乍闻好音,秋别先是一呆,接着狂喜涌溢上来,看着周不华的目光中满是惊喜。 周不华也是惊讶万分,面对这许多不相识之人的道贺,他一一拱手回谢。 “伍秋别伍相公在吗?”那人趁空问。 “他家中有事先回去了。”秋别答。 报喜人露出不胜失望的表情:“那真是太不凑巧,我可是抢了头差来向两位贺喜!伍相公是今科状元,大家都等着一睹状元的风采呢。” “啊!”周不华惊喜不已,叫出声来。 秋别睁大一双美目,以目光制止周不华说话,进房拿了一锭银子打发走报喜之人。报喜人得了赏,欢天喜地去了。住持向周不华二人道贺,走了开去。 回到房中,周不华无须再顾忌旁人,喜道:“秋别姊姊,-是今科状元哪。”秋别中状元,他比自己考中榜眼还要来得高兴。 秋别心想天下才士济济,自己就是尽力也未必能榜上有名,因此在下笔为文时,但尽自己所能并无藏才。她中了状元,并不如何喜悦;周不华终于崭露头角,这番辛苦总算有了代价,思及一路走来的苦楚,她又酸又喜,目眶微红。 “我实在好生欢喜,你没教我失望。”秋别一时激动,流下一滴眼泪。 周不华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脸上现出又似感激、又似抚慰的神情。他温暖和煦的眼神,似乎在无言的传达情意。这一刻间,两人就只怔怔瞧着对方,世间彷佛只剩下彼此,我眼中只有你,你眼中只有我,谁都不能没有谁。 “啊!”周不华又是一声惊呼,秋别从互望中回神:“怎么了?” “那位先生。他说得好准。”他想起景知常的预言,笑容顿时消失,道:“全让他料中了。这样下去怎成?我铁定会害死。我们回桃花村,京城不能再待了。” “你说什么傻话?你是今科榜眼,三天后皇上要设宴召见,怎能回去?” “那-呢?-是状元,-也一道去见皇上吗?”周不华一句话问得秋别哑口无言,她以女子之身变装投考,居然还抡元夺魁,这是欺君大罪,只有杀头的分哪! 迟疑只有一瞬间,秋别毅然道:“我自然和你一道去。” “-不怕被人识穿,抓进大牢吗?”周不华愕然。 “我见了皇上后,会向他谎称我身有痼疾,不耽久劳,请他准我不必述职,这样一来问题就迎刃而解。”秋别一边转心思,一边说。 “那我也和-一道回去。” “不!你和我不同。你是真真正正的男子,我告病还乡,你就是天下第一了。你得留下来。” 周不华脸色一黯,缓缓道:“秋别姊姊,我做官与否对-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为什么我们不能回桃花村平平凡凡的过日子?-知道我人蠢笨,这位置我是坐不来的。而且要是因我之故使-有个万一,-叫我──-叫我──”声音哽咽,无法继续。 周不华真情流露,秋别也自感伤。他将她看得比什么都重,这是身为女子至极的幸福。有夫如此,夫复何求?但她随即自警,秋别啊秋别,-可别一时妇人之仁,耽误了他一世前途。 “华弟,你对我的好,我岂不知?秋别姊姊一辈子都感激你。只是──”她盈盈的眼光哀怨含悲:“你若坚持不肯上任,我一世都不会开心。你愿意见到这样的我吗?” “秋别姊姊。”周不华难过得说不出话。 她明知自己绝不忍让她伤心,最后他会顺从她,但她可知他的心里有多痛? “听我的话,别说辞官不做的话好吗?”秋别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 周不华点头答应了,虽然他是如此为难。 礼部派人送来了新衣新帽并帖子,皇上宴设琼林苑,邀请新科状元、榜眼及探花,以及十位新进士饮酒赏花。 这两日秋别躲在房里,练习男人的走路姿态,及说话举止。面见皇上不同一般,若稍有疏误,让人瞧出破绽,自己送命不说,连周不华也难逃干系。只待琼林宴结束,她“告病回乡”就不怕机关变景了。 穿上一身簇新的礼服,周不华本就面目英俊,这时更衬得他丰神如玉。秋别看着他,就好像母亲见到爱子长大成人般欣慰欢喜。 周不华却不像她这般高兴,他面无笑容,好似要赴鸿门宴般蹙眉多忧。 到了礼部,等一干进士到齐之后,一人各乘一顶轿子入宫。在宫门前,众人下轿步行,执事太监在前带领,行过复道回廊、宫殿楼阁,到了琼林苑,在-紫嫣红之中,摆着三张桌子,筵席就设在此处。 另有一太监拍手几声,几个身态婀娜的宫女将珍肴端上来,行动从容,安静无声。众新贵都领略到宫中规矩格外不同,敛手屏气,谁也不敢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生怕惹错教人笑话。 忽闻:“皇上驾到。”众人心中一凛,躬身迎驾。 秋别站在最前头,只见皇上龙袍的下-进入了视线中,和皇上靠得如此之近,她紧张得心跳加快。 “各位抬起头吧。”皇上的声音不大,却含有一股威严。 众人依言抬头。 皇上从左到右一一端相,看到最后一个秋别时,温和的脸色突然大变,僵在当地,低声惊呼:“玉麟!” 众人全都楞住,不明皇上何以见到状元如见鬼怪,惊惶若斯。秋别也是暗暗心惊,是皇上起了疑心吗?又猜测那“玉麟”又是何人? 这皇上便是复辟夺权成功的龙异人。此时距离他杀弟登基已遥逾二十多年。登基之后,他励精图治,青龙王朝国土境内一片升平,出现罕见的安定富庶。但有一事一直横梗在他心头,无法释怀;当年为保皇位,他辣手害死自己妹妹龙玉麟和结拜三弟凤江城,事后懊悔良深,愧疚一直盘绕心头不去。 他召宴今科新贵,孰料状元郎的面貌如和龙玉麟一般无别,怎不教他震惊万分,疑是龙玉麟再世复生? 龙异人呆呆望着秋别出神,众人面面相觑,但无人敢问一声。 秋别让他看得心上不安,愈想愈恶,背上泌出一身冷汗而不自觉。 “皇上。”龙异人看着状元太久,未免失态,在旁伺候的太监轻轻低叫,提醒注意。 龙异人如梦初醒,心神恍惚说道:“大家坐下吧。”眼睛仍盯着秋别不放。 坐定之后,龙异人和状元、榜眼、探花一桌,其余十位五人一桌。龙异人看着秋别忘了动筷,其它人岂敢先用?席上安安静静、鸦雀无声。这真是有史以来最奇怪的琼林宴,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严肃又尴尬的气氛下,人人如坐针毡。 “皇上。”太监见龙异人举止有异,弄得席上畏惧,再度轻声提醒。 恍悟自己又失神了,龙异人扶起象牙镶银筷,道:“大家用膳吧。”夹了一筷龙虾肉。其它人纷纷跟进。 这一顿宴席悄无人声,唯闻碗筷相击的声音。山珍海味一道道传上来,每一碗都是色香味俱全,却因龙异人鲜少动菜,没人敢放腹大嚼,有的珍膳只略动一动就送下去了。有不少人为了吃这一顿,早上空肚没吃,现在饿得胃肠直叫,愧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依照往例,宴后皇帝会陪同众人同游御苑,今年却破例了。 “伍状元留下,其余的领赏出宫去吧!” 秋别闻言脸色一白。 周不华想也不想,冲口而出道:“我也要留下来。” 众人吓了一跳,心想他好大胆子,圣躬之前居然敢自请延留;也有人惭愧自己不够“积极进取”以祈得圣上垂爱。 “你是──”龙异人眉一轩,不悦问道。 “启禀皇上。”秋别抢前一拜,道:“这是舍表弟,自小和草民就形影不离,他见皇上留下草民,不愿与草民分开,才有此不敬的言语。皇上英明大量,舍表弟决非有意冒犯,请皇上恕罪。”将周不华一拉,两人跪倒。 “原来如此。你两兄弟分占状元、榜眼之位,一门双杰,天下钟灵毓秀全在尔辈,实为罕见。”龙异人亲阅试卷,伍秋别析理深细,周不华论事宏达,各擅胜场,不分轩轾,原不易分出高下。他看了身家谱籍,伍秋别乃周不华表兄,后不越先,于是取了她为状元。道:“那你也留下来吧。”众人又嫉又羡。 到了御书房,龙异人又是以那种奇怪的眼光看着她。秋别察觉龙异人并无恶意,不再惴惴怀惧,隐隐只觉得他透过自己像是在看着什么人。 龙异人观察久了,终于也明白秋别并不是龙玉麟,只是长得肖似。记忆中的龙玉麟天真率直,活泼莽撞;而秋别端庄稳重,行止有度,教人不敢轻视。而最大分别在于:一个是女,一个是男。看着眼前的秋别,追忆昔日的手足亲,龙异人叹了一口气,问起两人家世。 龙异人行事让人不可捉摸,喜怒难测。秋别小心应对,生怕一个失口,招来杀身之祸。 龙异人听完之后沉默不语,不由得秋别又起忧心,是不是她说错了什么? 忽听龙异人道:“伍秋别,朕有一位最钟爱的公主名叫琴纾,才貌无双,朕将她赐予你为妻,招你为乘龙驸马。”虽知秋别不是龙玉麟,但两人如此貌似,龙异人忍不住移情于秋别,他愧对龙玉麟的,全要在她身上补偿回来。 秋别大惊失色:“皇上,万万不可。” 龙异人微微发怒:“为什么万万不可?莫非你嫌琴纾公主配不上你?” “草民不敢。草民──草民有苦衷,请皇上听草民道来。”秋别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皇帝赐婚,是何等荣耀?但她这个假凤如何能迎娶公主娘娘? “你有什么苦衷?说来我听。”龙异人脸色稍济。 “是。”秋别搜索枯肠,艰难的说道:“草民自幼身染痼疾,久医难愈,因服药过多,以致不能──不能人道,所以至今尚未成亲,只为怕耽误淑媛闺秀的青春。公主娘娘金枝玉叶,嫁了我这个假丈夫岂不含恨?伏请皇上收回成命,原是草民一片苦情难以为外人道,并非瞧不起公主娘娘,请皇上明鉴。” “原来如此。”龙异人人想,才子本多命舛,秋别男生女相,体弱不堪婚娶,实是堪怜,这就是天妒英才吧。“宫内御医医术精良,说不定能治好你的病。” “多谢皇上厚爱。就算勉强婚配,草民也无自信能令闺房无怨。这一生草民无意娶妻,感谢皇上圣眷恩隆,草民心领了。”秋别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克服此关。 龙异人右手轻抬,道:“状元请起,朕不难为你就是。你和榜眼情如兄弟,那朕就将琴纾公主赐予令表弟,你觉得如何?” 秋别受宠若惊,拱手拜谢道:“多谢皇上。”周不华既为榜眼,又被皇上招为东床快婿,荣宠无以复加,这真是太好了。 周不华惊怒交迸,他考科举已是十分不愿,现在又要他娶什么公主,那秋别怎么办?朗声道:“皇上,草民不能娶公主,我是有妻室的。” “你娶妻了?”这点龙异人倒是没考虑到,堂堂一国公主可不能做人二房。 “舍表弟说的是他自小指腹为婚的未婚妻。”秋别抢着道:“那位姑娘失去联络已久,而且当时只是双方父母口头约定,并没有正式下聘。事隔这么多年,找人谈何容易?也说不定那姑娘已经嫁人了。请皇上不用担心。” 周不华不敢置信她竟空口说白话,他的妻子活生生人在眼前,就是她啊!他本就口拙,这时情绪激动,更是说不出话来。 秋别不用转头,也知道他正用何种眼神在看着自己。她垂头不语,心中刺痛的感觉渐渐扩散。 “那好。一个月后朕就将公主嫁给周不华。爱卿,你可要好好善待公主。” “多谢皇上。舍表弟一定不敢辜负皇上的垂爱。”仍是秋别抢着致谢。 告退出门,周不华转身便走。 秋别追了上去:“华弟!”抓住他袖子。 周不华回头来,只见他脸上现出又是悲愤又是伤心的神情,秋别一怔,松脱了手。周不华看也不看她一眼,拂袖自去,留下秋别一人愣在原地,酸痛难禁。 房烛影深 龙异人拨了一栋府邸赐予周不华,做为新房之用。他本要另赐秋别一栋,秋别婉拒了。她以身体不佳为由,请辞还乡。龙异人将她当作龙玉麟化身,对她好都来不及,怎肯让她走?驳回所请。但考虑她“身弱多病”决定不派实缺给她,让她担任典史侍郎,掌管宫内书籍,并供皇帝咨询、代拟御旨。说起来是皇帝身边的亲信,比等闲京官更接近皇帝。 她屡辞不准,龙异人亦微感不悦,她只好恭领圣命,不敢再提。 自秋别擅自答应皇上赐婚,回来后周不华再也不看她一眼,也不和她说话。搬到新府邸后,终日躲在书房,不愿见客。 秋别是新科状元,而且初入宫中就邀得圣眷,因此不少人都想从她身上攀关系,贺客不断,送礼邀宴的络绎成群,好不热闹。秋别掌管周家多年,深谙人情利害,这些人一个也得罪不得。待他好的尚且要捅你一刀,何况是含怨挟恨的?打迭起精神,敷衍得滴水不漏,人人皆大欢喜。她做这些不为别的,就为了能让周不华仕途顺利,左右逢源。 这些天来,她不但要应付朝官贺客,龙异人也常常召她入宫,又要打点迎娶公主的诸般礼数,忙得分身乏术。 这一天龙异人留她太久,从宫里回来,已是上灯时分。秋别换下官服,心里惦算着迎公主的事,忽然想起,她和周不华已有多日不见,听婢女说,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闭门不出,他还在生她的气吗? 步出房外,但见明月高挂,院中洒下一片银光。来到书房,只见室内灯火荧荧,她抬手轻轻敲门,门内人道:“谁?” “是我。” 门内沉默片刻,传出涩然的声音道:“-走吧,我不想见。” 秋别心为之一痛,他恨她到连见她一面都不肯吗?张口还想喊他,突然之间悲哀袭上胸口,堵住她的喉头。 门外没有声音,她是走了吧?周不华坐在桌前,出了好一会儿神。只觉懊闷欲绝,气窒难当,他站起身来,想到外头散散心;一推开门,却见秋别站在门前,他没料到她还没走,看这光景,从刚才她就一直站在这儿。 两人就这么呆呆凝望。周不华心绪翻腾,有一刻想原谅她,下一刻又觉得她漠视他的心意,太不可恕,拉锯的心在矛盾、在挣扎。 他本想掩上门,眼不见心净;但见她凄然欲绝的神情,这扇门他不忍合上。 “进来吧。”他叹息一声,终究让了步。 秋别走进书房,只见左首有一张小床,上头有被褥枕头,周不华这几日就睡在上头。桌上纸张东一堆西一堆,是他烦闷时抒发心情之用。 “听说你这几天都把自己关在书房,不肯出来。”秋别打破沉默。 周不华低眉道:“是。”是何原因,她最清楚不是? 他冷淡的态度令秋别接不下话。曾几何时,两人生疏到这地步? “我知道你怨我──” “我不敢。”他打断她的话。话说不敢,神情态度却分明是在生气。 “华弟──”她竟不知何以为继,她本是口齿便给的人。好半晌她黯然道:“你该谅解我有苦衷。皇上肯将公主下嫁于你,这是天大的恩幸,你不能拒绝的。” “我不稀罕娶什么公主!”他气呼呼的。 “朝中有人好做官。你娶了公主,皇上就是你的岳父大人,这等的靠山再坚固不过,你可保今生仕途顺遂──”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周不华是极痛心的神情:“秋别姊姊,这是-常教诫我的。不论穷通寿夭,做人都应该立定脚根,以天下祸福为己任-现在却要我努力保住荣华富贵,难道这就是-要我考科举的目的?秋别姊姊,-好教我失望。” 秋别涨红了脸,羞惭得低下头。她枉读圣贤书,做的尽是心口不一的事,岂不愧然! 周不华觉得自己未免说得过分了些,太伤她之心。秋别用心计较都是为了他,他可以不接受,但不能讥讽她。 “我太冲动了,以致言出无状。在此向-赔不是了,秋别姊姊,您大人大量,原谅我无心之过。”他诚心诚意一躬到地。 秋别收拾伤心,扶起他道:“你说的很是,何过之有?若非你一针见血道破,我到今日还不知自己私心胡涂得可憎。” 周不华惶恐无地,道:“不不!-怎是私心胡涂?-为我含辛茹苦,日夜操持,旁人不知犹可,难道我这与-朝夕相处的人是个睁眼的瞎子不成?我不知感恩图报已是不该,再要有一言半语对-不敬,天也不容。” 秋别激动的握住周不华的手,有他这句话,她死也无憾。就在这一相握间,两人种种的误会、嫌隙消释无踪。 周不华和秋别心头浮漾起温暖甜蜜、无限喜乐的平安幸福之感。看着对方,谁都不舍放手,也不忍开口破坏了这分宁谧。 真是:但愿此时此刻,化作天长地久。 好一会儿,周不华叹了口气,那是一声充满满足喜悦的叹息,他道:“秋别姊姊,咱们回桃花村去吧。这榜眼、驸马的,我是不想做也做不来,我还是宁愿回去做个平凡的乡下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秋别幡然从两心相印的迷境中醒来。周不华与她道不相同,他还是想恢复以前闲云野鹤般自由之身,她则不能坐视一番心血尽化东流。 “不能回头了。”秋别摇了摇头,凄然道:“事已至此,不能回头了。” 握在掌心的小手忽然不再温暖,周不华一愣,秋别的手从他手心滑落。 两人近不逾尺,但周不华却霎时觉得有一条深深的鸿沟阻隔在两人中间,无法跨越。 她再次伤害了她。看着他遥远的眼神,秋别恨起自己来,但她不能不硬起心肠。以后他会明白、会感激自己,他是人中龙凤,不该屈守乡井,他会是个人人爱戴的好官。 “-想要我怎么做?”周不华胸中空荡荡的,声音飘在空中似的。 “娶公主,去任职。”秋别咬了咬牙,一口气不断道:“还有写一封休书。” “休书?”周不华片刻后才领悟过来,煞白了脸。 “是。你未娶公主先有妾,若是事发,也有这封休书证明你我夫妻已尽,皇上怪罪不到你头上。” 周不华呆了半晌,忽地仰头大笑几声,把秋别吓了一跳。低下头,他似哭似笑的道:“好姊姊,难为-连这都想到了。好好好,拿纸笔来,-要休书,我便给-休书,周不华无有不从。” 走到桌前,抽过一张白纸,吮毫舐墨,下笔如飞,只见他写道: 夫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乾坤合一,万物茁发。盖闻夫妇之礼是宿世之因,累年共修,今得缘会。一从结契,要尽百年。夫妻相对,恰似鸳鸯,恩爱极重,两体一心。常愿生同床枕于寝间,死同棺椁于坟下。 两载结缘,今已不和,想是前世怨家,缘业不遂,中道见此分离。干沙握合,永无此期。心不和合,当难取办。相隔之后,祝卿更选豪宗贵婿,千世同欢,鸳鸯为伴,奴婢驱驰,几岁不勤。 看到此处,秋别酸楚不能自制,终于滴下泪来。 千万永辞,伏愿娘子千秋万岁。为留后凭。 拙夫周不华谨立。 放下笔,周不华看着休书呆呆出神,不知是在欣赏文采殊丽,还是笔走龙蛇? “写好了,-拿去吧。”周不华转过头去,背影看起来无限萧索孤凉。 秋别颤抖着手捧起那张重如千斤的休书,迷蒙的双眼,怎么也止不了奔流的泪水。 只听背后一声轻响,是门关上的声音。忽然室内一-,油灯燃到尽头,灭了光明。周不华站在黑暗中,四周冷凉的空气袭来,好不凄清! 今天是龙异人最钟爱的十公主琴纾出阁的日子,全京城大放炮竹,为琴纾公主贺喜。 禁卫军在前开路,之后是数不尽看不完的红木箱子,里头全是皇上及文武百官添赐祝贺的嫁妆。琴纾公主坐在十六人抬的凤罗珠帘天香轿内,在锣鼓笛笙细吹细打下,嫁进了顺天王府。 左相柳影虹特地过府道贺,说了好些恭维敬佩的话。秋别代周不华逊谢。 周不华是新郎官,不能事事亲为。秋别算起来是他“长兄”由她出面充当主人,招待川流不息的达官显贵。秋别在周家当家时日不短,再加上这一个月来,往来酬酢,越发练出胆子和架势,只见她穿梭席间,觥筹交错,应对自如。 直到深夜,贺客才一一散去。秋别送客回来,她喝了不少酒,头上晕晕的,叫住一个正在扫地的婢女问:“你们王爷呢?” “好像到新房去了。” 秋别安心不少,他还是照自己话去做了。责任心所驱使,她提脚往新房而去,才走出几步,又煞住脚。 周不华好不容易才为她所劝,见到她说不定又反悔了,倒不如不去的好。于是掉头回房休息。 新房中,熏炉内烧着百合香,满室芳馨。琴纾公主久坐不见新郎,等得气闷,一把扯掉盖头的红罗,叫道:“笑眉,笑眉。” 一个小爆女匆匆忙忙从门外进来,道:“是。公主有何吩咐?” “驸马呢?-去看看客人走了没有,为什么驸马还不来?” 笑眉应是,不敢怠慢跑去探情形,很快跑回来复命:“人早走了。驸马──驸马在书房,他不来。” 琴纾公主气得柳眉倒竖,喝道:“不来?他是什么东西?我龙朝霞是京城第一美人,娶了我难道还辱没了他不成?不识抬举的东西!那个贱民在哪里?带我去!” 周不华拜堂之后,即自回书房,前头笙歌乐舞,他一点也不关心。看着除下的吉服,不禁浮起苦笑。他两番花烛,皆出秋别之意。想当初何等欢天喜地,今夜愁恨难解,心境晃若云泥,低头唏嘘一阵。 正要睡下,门外来了一阵促急的脚步声,步步含带怒气。正猜疑间,一个娇脆的女声在外大喊:“周不华,你给我出来!” 他不认得这声音。周不华取饼外衫套上,走去开门。站在门前的丽人怒气腾腾瞪着他,此女容貌姝丽,气质尊华,令人眼前一亮,只是高张的气焰教人不敢领教;好比一朵玫瑰虽美,尖刺却伤人。 从她身上的大红喜服来看,她大概就是自己刚拜堂的妻子琴纾公主了。 他正要开口说话,一个巴掌重重掴在他脸上。 龙朝霞怒道:“你给我好好听着!本宫下嫁于你,是出于皇上之命,你叼衔天幸,该感激涕零伺候本宫。你却让本宫在新房冷坐了大半夜,是何道理?打你这一巴掌,是要教你知道理、识规矩,凡事要以本宫为先,不准你违逆一分一毫,知道吗?” 换作他人无端受掴,不是回手,定要大吵方休。周不华从前做乞丐的时候,受人脸色多了,远较常人要善于忍辱。龙朝霞这一巴掌将他剩下的愧疚之心打得荡然无存。他本还在为自己不进洞房,有负公主青春而愁结不解。见面之下龙朝霞高傲嚣张的态度,更令他坚了不和公主相处的念头。天下没有哪个男子能够忍受一个泼蛮无礼的妻子。 “很好,我知道了。公主请回吧。”周不华闭门谢客。 龙朝霞可气炸了,一把推开房门,四下一望可尽,看来他房中并没有他人。她本以为他在此藏娇,故将自己冷落,是她错疑了。谁会傻到新婚之夜还藏个女人在书房,等妻子来捉奸? “你现在就回新房去,我不准你在书房留宿!”龙朝霞抬起下巴,傲然不可一世。 周不华一言不发转身出门,龙朝霞可得意了,早就知道他非听从她不可,也出了书房。却见他往另一方向而去,叫道:“喂!新房不在那儿。”他连自己家中也弄不清位置不成? 周不华当然不是胡涂,龙朝霞要他离开书房,他懒怠与她争执,干脆让出给她,另找客房安居。 “我叫你站住!”见周不华不停步一直往前走,龙朝霞气冲冲拦下他质问:“你上哪儿去?” “我去客房。”他道。 “本宫说的话你没听见吗?你现在立刻回新房去!” “说不说在-,去不去由我。”周不华的平静和龙朝霞的忿怒恰成对比,他道:“更深露重,公主是千金之躯,请回房安歇,可别感染了风寒才好。” 龙朝霞大怒,周不华一番好意听来却像在讥刺于她,想也不想抬起手来。这回周不华有了防备,侧头避过,他也是有脾气的,不能任人要打就打。龙朝霞见他闪避,怒火高涨更是不可收拾,见廊下摆着几盆菊花,举起来就向周不华砸去,这一击自然让他避开了,盆栽撞上柱子,连盆带土掉在地上。龙朝霞一击不中,又抓起盆栽,如非致周不华于死地不可。 这番声响惊动了顺天王府上下人等。有人忙去请秋别劝和。秋别躺在床上正在转侧,忽闻周不华和琴纾公主动上了武,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披了衣服奔去。 “不准动!我要砸死你!”龙朝霞汗流发乱,盆栽仍一个个不停手往周不华身上招呼。“公主!”这场面把秋别吓得脸色苍白,忙上前劝阻:“有话好说!”发生了什么事? 龙朝霞正在气头上,就是天王老子来她也不买帐,右手推开秋别,怒道:“别挡我的路,我非砸死这混帐东西不可。”手一扬,食指上的金刚戒划过秋别的额头。 “哎哟!”金刚戒锋利无比,秋别额上立时出现一道血痕。 周不华见秋别受伤,立即冲上来关心问道:“-怎么样?” 龙朝霞心里大不是滋味,道:“只不过轻轻划了一道伤口,要你大惊小敝的穷紧张什么?”这男子又是什么人,周不华居然重视此人胜于她。 周不华转头怒视,龙朝霞是一宫之尊,自不会畏惧于他怒色之下,昂然傲视回去。 “-是堂堂公主,万人之上的金枝玉叶没错。但-也只不过是个会生老病死的平凡人,别以为所有人都得受-轻贱欺辱。” “你竟敢批评我?”龙朝霞两眼如要喷出火来:“周不华!你今日地位从何而来?没有我父皇,你还是乡下一只没见过世面的井底之蛙。你会有高楼广厦可住?你会当上顺天王爷?” “这些我都不稀罕。”周不华淡淡地道:“饭疏食,曲肱而枕之,富贵于我何有哉?”这是他衷心宿愿。 “你!”龙朝霞气得几欲咬碎银牙。 秋别看这势头不妙,忙挺身打圆场道:“公主殿下,舍表弟今日喝了不少,所以不太清醒。若他言语有冲撞之处,请公主贵手高抬,原谅则个。”扶着有些疼痛的头,对周不华道:“还不快向公主赔罪?” “我为什么要向她赔罪?”周不华昂首强项,不肯低头。 龙朝霞气炸了肺,咬牙道:“好!好!周不华你有种!我龙朝霞自小到大还没一人敢违逆我的意思,你是第一人。你既做了本宫的驸马,我若不能好好管教你,本宫还称得上青龙王朝第一公主吗?给本宫走着瞧!”红袖一拂,怀怒而去。 秋别拦之不住,就拦住了也无力可施,怔怔望着远去的俏影。公主娇蛮傲慢,是她始料未及的。 “公主是这种目比天高的人,只怕以后还有更大的祸事发生。”背后周不华幽幽数语,秋别耳旁有如钟鼓齐震,出了浑身冷汗。 这是她首度为自己作为后悔,她为周不华处心积虑,终也一朝让他名扬天下,且做了皇帝的快婿,富贵荣华无出其右。可依眼前看来,这是福?是祸? 试问苍天,她是不负主命,助了周不华重振家声?还是亲手将他一步步推向不可知的深渊? 三朝回门,龙朝霞坐着凤-天香车,在侍从护卫下回宫觐见双亲。周不华这位簇新的驸马爷,也得随行。龙异人来旨命秋别伴新人一同进宫。 这三日中,龙朝霞独处新房,未曾传唤周不华。周不华得以在书房中安适燕居,乐得清心。秋别是焦急不已,有心要拉拢二人,一个说之不动,一个心如盘石,两人的门坎都快被她踏穿了。 一路上秋别忐忑不安,龙朝霞万一向皇上告状,皇上心疼爱女,周不华不知会有什么不测之祸临头。 到了宣华殿,龙异人令三人一同晋见。 三日不见,龙朝霞气色不错,龙异人笑问:“朝霞,驸马待-可好?” 在一旁垂手而立的秋别,心中猛地一大跳,屏息等待龙朝霞的回答。周不华闲立堂中,龙朝霞谤谮也好、称美也好,都不放在心上。 龙朝霞瞥了周不华一眼,他毫不在意的模样更令她心头有气,从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视她如无物。她本想向龙异人痛毁周不华,好让龙异人惩治严罚他一番;但转念又闭上口,她才不会让他这么好过。 冷哼一声,龙朝霞笑挽住案亲手臂,娇声道:“驸马呀!他对我很好啊!”“这样很好,你们两夫妻要彼此和和气气的。父皇本来担心依-这骄纵的性子嫁了人,驸马不知要受多少气,现下听-这么说,父皇就放心了。”众子女中,龙朝霞性情坚决,最像自己,龙异人对这个女儿不免宠爱过分,让她爬上了天。凡事不顺她的心意,身边的人便要倒霉。他略说过她几次,龙朝霞总是撒娇撒痴,事后依然故我。 “父皇放心,我跟驸马恩爱得很呢。”斜睨了周不华一眼,他面容适豫,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驸马,你进京也两月多了,可有打算回家省亲一趟?你高中榜眼,荣耀无双,该将父母接来同住才是。” 龙异人此言勾起周不华思亲之情,执手向上禀道:“臣是薄埃之人,幼年时双亲俱已亡故,家祖母在数年前亦已仙逝,只有义父一人,对臣恩义深重,唯数年前因故失散,至今下落不明。臣一日不见义父,虽纨绮鼎食,不能甘味安寝。臣斗胆伏请陛下行文九州岛,寻找臣父,让臣能尽人子之道,孝养义父百年终老。” 龙异人欣然点头:“驸马饮水思源,不忘亲恩,朕没有不成全你的道理。”转头道:“伍卿家。” “臣在。”秋别道。 “这事由你拟旨,交由尚书省办去。” “是。臣遵旨。” 龙朝霞拉着龙异人絮絮闲话,把周不华和秋别冷落一旁。 龙朝霞没揭破和周不华勃溪之事,秋别暗自松了一口气。这刁蛮的公主个性虽坏,仍念在夫妻情面上,不愿向父亲哭诉抱怨吧?日后只要自己大力撮合拉拢,这对夫妻定会和美相处才是。 外头一位太监来禀:“启奏皇上,酒宴摆下了。” “嗯。”龙异人微笑道:“朝霞、驸马、爱卿,和朕喝几杯吧。” “好啊。”龙朝霞笑道。 四人来到桃花亭。龙异人坐了,三人也跟着落座。伺候的太监双手一拍,脸白唇红的宫女上来斟酒。 “父皇,儿臣敬您一杯。”龙朝霞酒到杯空,连敬数杯后,颊边如染胭脂,真个人如其名,丽如朝霞。 有酒无歌,大感无趣。龙朝霞令人传歌女上来献唱。歌女来了之后,依龙朝霞之命唱了一首“鹧鸪天”歌声颇为清雅。 “-坐到伍状元旁边去。”龙朝霞有意作弄秋别,指挥道:“给伍状元倒酒。他若不喝,就是-待客不周,我可要罚-顶缸跪石头。” 歌女一听可慌了,龙朝霞手腕之辣宫中皆知,当下战战兢兢倒酒捧到秋别面前,乞怜道:“大人,请您赏小女子一个薄面,喝了这杯吧。” 秋别看她说得可怜,心有不忍,接过喝了。 “再给伍状元倒酒。”龙朝霞接连下令,秋别怜歌女受人驱使、身不由己,怕她因不能完命而受罚,勉强自己喝了下去。数杯之后,不胜酒力的秋别脑中晕眩,说话也慢了。 “臣──臣不能再喝了──”秋别挡着歌女送来的酒,再喝下去,她真支持不住了。 “你非喝不可,这杯我敬你。”龙朝霞先干了,眼勾勾的看着秋别喝。 秋别身子摇晃,但她不敢不从,接过酒杯,要喝下去,旁边伸过一只手来抢去了:“我替-喝。”周不华看不过眼,抢过酒杯一口吞下。 龙朝霞大怒,因为周不华重视秋别胜于自己,故而她要寻秋别的晦气,好把周不华气个半死不活,她便快心得意。而周不华此举分明在和她作对,龙朝霞怒道:“我自敬伍状元,要你来多什么事代喝?” “她已经快醉了,-要找人喝酒,我陪-喝酒就是。”周不华不惧权势,侃然而言。 “你──”龙朝霞大怒之下,抓起酒杯要住他身上砸去,龙异人出声了。 “朝霞,-这爱勉强人的老毛病还是不改。”龙异人看秋别眼花耳热,醉态可掬,道:“伍爱卿身体孱弱,-这样灌他喝酒喝出病来怎好?驸马,你先送伍爱卿回去吧。” “多谢皇上。” 秋别摇摇晃晃站起,躬身向龙异人告辞:“臣──臣告退。”身子一歪,倒入周不华怀中。 已有七分酒意的秋别两颊红馥,艳色惊人,连亭外的桃花似乎也给比了下去。龙朝霞自负美貌,竟也看得片刻神痴,又见周不华对秋别温柔款至,妒意大盛,冷笑道:“伍状元的容貌不逊于女子啊,你若是女的,我看驸马一定会爱上你。” “公主──说笑了──”秋别以为她看出什么端倪,头上发晕,心中焦急。 “我可从不说笑。”龙朝霞冷笑道:“父皇,您看伍状元是不是比女子还美?” 看着秋别,龙异人思绪飘到二十多年前,眼前的她和龙玉麟似乎迭成同一个人。龙朝霞叫了他几声,他一惊而醒。 “我在说话您听见了吗?伍状元可真美不是?这满园的桃花也比不上他娇艳。父皇,您不如封他个号,叫桃花状元可好?”她语中含酸。 “桃花状元?”龙异人喃喃覆道,随口说:“是很像,很像。”是像桃花?还是幽冥里被自己亲手害死的嫡亲妹子? 周不华扶着秋别,道:“容臣先行告退。” 龙异人手腕轻挥,让二人退了下去。 回府途中,坐在马车内,秋别半靠在周不华胸前,酒意松卸了心防,她道:“华弟,你不知道你中了榜眼我──我有多高兴,──你又娶了公主──我总算对──对得起老太太。我知道逼你娶公主──你不开心──可是我没法子──没法子啊──”言语逐渐模糊,沉沉入了梦乡。 酒后吐真言,这是秋别的心声。今天两人会走向背向而驰的道路,是秋别性格使然?还是本就缘薄? 搂着秋别,周不华心情黯然沉重。蹄声达达,车子轻轻颠簸上下,这一刻他什么都原谅她了。但是帘外的现实仍无情的摧打着这对有情人。 如果能够,周不华多希望马车就这么一直走下去,这条回家的路永无止境。 民重君为轻 秋别拟旨经龙异人过目,发由各州行文寻找金开下落。匆匆数月,音讯依旧渺茫。 这数月之中,龙朝霞时时无故寻衅,呵奴斥婢,顺天王府上下如坐针毡,只怕下一个要倒霉的就是自己,人人怖惧自危。 周不华只要龙朝霞不来惹他,他也不管。龙朝霞见他文风不动,更是和他斗上了气,招来了一班贵-子弟、美优名伶,在王府她的闺房中大开宴席,笙歌乐舞,终日不绝。 周不华大婚之后,龙异人以秋别已尽了兄长之责,不需再和周不华同住,赐她豪宅别居。两人只在上朝时偶可相见。龙异人对秋别圣眷非常,时常召她入宫。周不华极少来造访她,就来了也见不到人,门房总回说侍郎进宫去了,数次之后,周不华以为秋别有心回避,就此绝足不去。秋别回府后听闻周不华留帖来访,衣冠未卸便又上轿回拜。王府的门房受了龙朝霞吩咐,秋别来见驸马一律回说不在。秋别以为周不华仍怨恨在心,怅怅而回。如此数次,一想到要去见他便心怀趑趄,却步难前。两人俱悬念彼此,但因因缘差错,人事捉弄,明明近在咫尺,竟遥若天涯。 那班浮浪子弟在接受龙朝霞款待后,闲谈时忍不住要拿来说嘴。秋别听到此事大吃一惊,打算退朝后要和周不华一谈。 龙异人近年来政事多交由柳影虹处理。秋别做了侍郎后,他更是诸事不管,镇日与她同游御花园,吟诗听曲,冀求在她身上获取心灵的安慰。 柳影虹出列报告各地民情,都是物阜民安之语。龙异人心不在焉的听着,偶尔嗯声回应,想着待会儿要和秋别泛舟游湖。 待柳影虹述事完毕,周不华突然脱列而出,禀笏道:“皇上,臣有一事要奏。” “说吧。” “据臣所知,万南一带十多县因连年饥荒,已饿死上万之人,近来大批饥民涌向京城,乞讨不果而四处偷抢,危及百姓。并非如柳丞相所言,天下升平。” 柳影虹眼一-,周不华所言是实。他阴夺帝位已久,龙异人登基以来,减赋轻役,人民对龙异人爱戴有加,他要动摇其根本实在不易。龙异人上了年纪之后,由于精神体力不如从前,另一半也是因为天下无事,不再像年轻时事事亲为,这给了柳影虹可乘之机。他故意加重赋役,大兴土木,为龙异人兴建行宫,造成民怨丛生,在龙异人面前却只字不提。天变灾旱,柳影虹下令不准开仓放粮赈灾,对外却宣说是龙异人之命;街头巷尾,怨声载道。 满朝内外,皆是柳影虹羽翼,谁都不会在龙异人面前搬弄口舌,走漏风声。百密中却有一疏,周不华耿介不阿,竟然当殿说了出来。 “真有此事?”龙异人一惊,是微微责怪的语气:“左相你为何不说?” 柳影虹装出深深惭愧的神情道:“皇上恕罪!臣是怕皇上担忧,所以才没说。” “此事非同小可,你怎可因怕我担忧而隐瞒不说?开仓赈灾了没有?” “开了,皇上放心。那些流民臣会妥善安排,绝不会让他们流离失所,四处为祸。” 龙异人很满意,又嘉赞道:“驸马视民如己,甚为难得。” 柳影虹为周不华差点坏了自己大事,暗恨在心。 退朝后,秋别在宫门外追上了周不华。两人各怀心结,未见面时都有满肚子话要说,对了面却默然了。多日不见,周不华更加清华俊秀,只是眉宇间殊少欢颜,是夫妻不和之故吗? “华──”话到口边,秋别醒觉周不华今非昔比,不宜再用旧日称呼,改口低声道:“驸马爷,听说公主招了一群人到王府中,狂欢作乐,可有此事?” “是。”周不华直认不讳。 传言竟是真的了?秋别不禁为他担忧起来,道:“公主是你妻室,你该劝劝她才是。” “她恨我入骨,怎会听我的话?她爱怎么样便怎么样,我不想过问。”周不华将龙朝霞视同陌路,何来爱嗔?心如一面明镜。 “你该劝劝她呀。夫妻是一辈子的事,难道你们就这么一直僵持下去?”秋别为他着急。 周不华淡淡一笑里有难以化开的苦涩,他道:“不是每对夫妻都能同心相敬。我和她错配姻缘,生嫌互恶,这辈子可能就是这么错下去。我无意干涉她的生活,由她便罢。” 秋别说不出话来,这件婚事间接由她促成,他今日抑郁不欢,是她一手造成的吗? “华──” “伍侍郎,皇上召您一同游湖。”太监来传龙异人之旨。 太监立在一旁等候秋别覆见龙异人,秋别想说的话不能出口,一片眼光看着周不华,千言万语无从诉起。 “皇上在等-呢。”他轻轻微笑,笑容一闪而逝,敛袖为礼,足不留痕转身离去。 望着周不华大袖飘飘的潇洒身影,秋别忽地一酸,几乎要流下泪来,强压下满心凄楚,随那太监而去。 由于挂心周不华和公主婚姻不谐,游湖时龙异人说了些什么,秋别一概不曾入耳。龙异人察觉她心神不宁,关心问道:“爱卿,你有心事?” 秋别连忙收摄心神,不敢再有旁思,道:“不是。” 水波潋滟反射在她忧思悄悄的容颜之上,当真是神如秋水,丽如夏花。龙异人凝目片刻,长长叹了口气。 “皇上?”换秋别有疑了。位居九五之尊,至高无上,有什么是他不能达愿而心有怅憾的吗? 龙异人又以那种幽远的眼神在看她了。她不解,他是借着她看着什么人?她想问,却又怕触动龙异人忌讳,招来祸灾。 “内侍,划到岸边去。” 花舫荡悠悠泊靠石岸,龙异人率先上岸,秋别跟在后头。到了枫宸殿,这是龙异人的寝宫,秋别心里响起警钟,不敢跨进门内。 “爱卿进来无妨,朕给-看一样东西。”龙异人以为她畏惧天威,温言宽解。 看龙异人并无别心,秋别稍稍放心,进了殿内。龙异人从暗门箱中取出一卷卷轴,舒展开来,吊在墙壁钩上。图中所绘是一幅仕女,宫装打扮,妙丽无双。 秋别看了一眼,咦的一声:“这──”莫怪她惊奇,这画中人宛如是依她面容绘成,相貌一般无二。 “这是朕的母亲。”龙异人道。 “原来是皇太后。”秋别当下恭敬的朝图画一拜。 龙异人讲起往事:“我母亲温柔良善,不与人争,却仍是死在宫中嫔妃恶斗之中。她只生了朕和玉麟──”顿了一顿,话锋一转:“你听过红莲圣女的传说吗?” “臣听过。”红莲圣女现世,昌盛青龙王朝,这个预言自开国以来,故老相传,流衍了百年之久。二十多年前,预言终于应验,红莲圣女龙玉麟出现,神迹不断。先是兴云致雨解除了连年干旱,又以天雷助王朝瓦解了北方强敌库什克族的城邦,使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但天妒红颜,龙玉麟本欲和王朝勇将凤江城归隐云游,却不幸死在库什克族余孽箭下,香魂邈邈。凤江城痛失爱侣之余,从此不知所踪。 好事难全,是千古颠扑不破的道理。 “玉麟是个不知人间险恶的官家子弟,她天资聪颖,杂学旁收,读了一大堆学问在肚子里头。她自小被当作男孩养大,知道自己原是个女子之后,可真把她熬坏闷煞。她和我这个大哥长大后才相认,和我半点不亲,她的一片心,全在朕那不苟言笑、正经严肃的结拜三弟身上。”沉缅回忆之中,龙异人表情流露温馨,喃喃道:“朕那三弟事事精明,唯独对男女感情后知后觉。玉麟天真率直,没有一般闺阁千金的造作扭捏,这两人的缘分是老天早就订下了的。他们两人站在一起,何等匹配──” 停了一停,只听他续道:“江城是个有肝有胆的奇男子,想他十里断肠崖一战,杀灭敌寇数万人马,运筹帷幄之中,决战千里之外,智勇双全。最可贵者他毫不恋栈名位,平生所重者惟情义二字。举目滔滔,朕所见所闻未有一人如他这般风标傲世,伟岸独立。三弟他──”戛然停住。 秋别抬起头来,奇怪他何以不说下去。只见龙异人脸上流露几许凄色,又似带着愧恨。伤念故人或许有之,但这愧恨所从何来? “你知道琼林苑朕为何大失常态?”过了一会儿,龙异人又说话了:“爱卿和玉麟面貌实在太过相似,朕几疑是玉麟重生。” “臣弱柳蒲质,星光怎敢比皓月?”经此说明,秋别总算明白为何龙异人总以那种奇异的眼光看着自己。 “你们真的太像了──” 秋别不敢置词。望向画像,先皇太后仙姿-逸,端的美不可言。红莲圣女酷似其母,自己和这画中人面貌相仿,自也和圣女差相彷佛。圣女薄命如斯,而自己欺圣瞒君,将来事发难逃一死,和圣女命运如出一辙。人生在世,苦痛多而欢乐少,思之真教人意茫茫而心凄怆。 稍吐心事,龙异人心里舒坦许多。他害死妹子义弟,是不可外泄之秘,就是当年参预此事的柳影虹,也不知后来凤江城被龙异人炸死在碧海汪洋之上。这事他藏心多年,罪恶感年年俱增。 今日吐露这么多,龙异人感到身体异常沉累,道:“朕倦了,你先退下吧。” 秋别躬身缓步后退,退出枫宸殿。 龙朝霞这日又召宴了几个贵室纨裤,其中一人说话触怒了她,火性大发,掀了桌子,把那几个纨裤吓得抱头鼠窜,留下一地狼藉和怒气不休的龙朝霞。 婢女进来收拾残局,这事不是一次两次,龙朝霞高兴时可以一撒千金,发起脾气来,身周的人、物就大遭其殃了。 有个仆人站在门外观望,不敢进来。龙朝霞看见了骂道:“你是死人吗?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给我滚!” 那仆人给她一骂,吓得忘爹忘娘,忙道:“是,是。”走开几步,想想不对,自己是来禀事的,又走回来。 “你又回来做什么?”龙朝霞大怒。 “小的──小的有事禀告。” 他心慌之下,说话结巴,龙朝霞听得大是不耐,喝道:“有事快说。” “是,是。”那仆人畏惧得满头是汗,道:“那个,门房来报,有个自称是驸马义父的男子上门来认儿子。”说完舒了一口气,以衣袖拭汗,差事达成了。 “驸马的义父?”龙朝霞兴致来了,她倒要看看周不华的义父是何方人物,是圆是扁,会教出周不华那种冥顽不灵的儿子! 金开正在厅上东张西望。两年前他和周不华分别之后,被周家赶了出来。之后四处乞讨,又恢复以往有这餐没下餐的流浪生活。经过两年有余,偶尔听人说到当今顺天王爷正在贴榜寻父,其人姓金名开。吓了老大一跳,不会是凑巧同名同姓吧?追问之下,顺天王爷姓周名桐字不华,不是他的心肝乖儿子又是哪个?这下惊喜若狂,他的好儿子不但没被那批丧尽天良、泯灭人性的周家狗贼害死,而且还做了大官了。急匆匆赶进京来要与周不华相会。 金开在富甲一方的周家住饼一段时间,但民间百姓终不比皇室权贵。顺天王府内一桌一椅,件件珍贵无比,皆有来历;金开看得耀眼生花,不敢乱走乱动,只怕不小心损伤了一角,自己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正在啧啧称奇,忽闻:“公主到。”金开吓了一跳,哪里冒出个公主来? 只见珠帘分处,走出一位婀娜娇丽的美人儿。鸦髻高堆,修眉樱唇,再细看时,一双美目睥睨如视无人,倨傲骄慢。 “你是周不华的义父?”龙朝霞嫌恶的一皱眉。 金开行乞度日,又碰着灾旱酷虐,当真是难乎为继,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衣衫东破一孔西破一洞,几不蔽体,月余未曾洗澡,身上散发着一股汗酸臭味,中人欲呕。门房居然肯放他进来,也算是一大异数了。 “是。”龙朝霞出身皇家,威仪慑人,金开卑谨的陪了个小心,弯腰下气道:“公──公主大人好。”他从未见过贵人,称呼不伦不类,惹人可笑。 “你真的是周不华的义父?不会是想来骗吃骗喝吧?”龙朝霞哼声。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金开连忙澄清,双手连摇:“我真是元宝的义父,这怎能假冒得了,一对面不就拆台了?冒认王爷的义父是杀头的大罪,我再有十个胆也不敢啊!”有人端上茶来,龙朝霞管自从容坐下,端起慢饮,不理会招呼金开。 金开左脚丫蹭着右脚丫,尴尴尬尬的站在堂中。 “请问──元宝──不不,是不华,他在家吗?”金开鼓勇而问。 “你没眼睛,自己不会看?” 吃了个老大没趣,金开赧赧的闭了口。看这情况,周不华不在家中。隔了好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住,又问:“请问,不华的媳妇在这儿吗?”他想周不华既大难不死,秋别也一定和他在一起。 龙朝霞不知他指的是秋别,以为他在暗示她毫无为人子媳之道,冷冷道:“她在。” 金开大为高兴:“那能不能叫她出来?”秋别对自己孝敬有加,见了她,必会妥善安顿自己,不用在这里跟这什么公主大眼瞪小眼。 “我就是周不华的妻子,你叫我要做什么?”龙朝霞冷笑道。别以为他是她公公,就妄想要她执礼伺候,门都没有。 “-?”金开张大口,老半天才合拢来。他听错了吗?“不不,我说的不是-,是秋别啊。不华的妻子怎么会是-?” 这真是个惊人的秘密,龙朝霞锐利的眼光扫过来,追问道:“周不华的妻子叫秋别?她姓什么?姓伍吗?” “我不知道秋别姓什么──” “爹!”一声断喝制止他再说下去,周不华回来了。 从官署办公回来,就听门房报告金开上门来认亲了。周不华又惊又喜,这可说是他连月来唯一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匆匆奔到大厅,却听见金开和公主的对答,当下急忙断止。 “元宝!”金开乍见爱子,几乎不敢相认。居移体,养移气,今日的周不华早非昔时的小乞丐。如今的他温雅斯文,雍容有威,完全换了一个人。 “爹!您来了!孩儿找得您好苦。”不避污秽,周不华伸臂抱住金开,孺慕之情流露无遗。 金开微微哽咽:“好孩子,爹还以为你死在江中,你可知我哭了多少眼泪?”见周不华英华秀发,远胜往昔,如今身处富贵,仍不忘他这个低下卑贱的乞丐爹,激动爱惜之情难以言喻。 双臂所抱着的身躯干枯瘦弱,周不华眼眶湿润,柔声道:“爹,您一定吃了不少苦。” “不苦!见到了我的好儿子,我什么苦都没了。”两父子相视一眼,抱头痛哭。 天下最可贵者,莫过于至性亲情。旁人看来毫无所感,唯有当事之人才知亲恩深重,没身仍无以为报。能在膝前承欢孝养一天,就是莫大的福报。周不华纯孝感格,可说是穷通不移,生死不易,世上几人如他? 龙朝霞叫道:“你给我说清楚,伍秋别是男是女?他是周不华的妻子吗?”她可没忘了追问到底。 两父子转头过来,周不华一脸戒慎。 “秋别她──” “爹!”秋别女扮男装是杀头大罪,此事万万不能走漏半点风声。金开不明事情始末,差点溜口说了出来,周不华插口拦阻道:“您一路风尘,一定很累了。孩儿差人替您准备热水食物,先洗澡后大吃一顿,好好睡个觉。” “本宫有话要问这个臭乞丐!”周不华胆子愈来愈大,居然不把她这位公主放在眼里。 “我爹累了,-要问什么问我就是。” “我就是要问他!”龙朝霞上前逼问,周不华一臂横在金开身前,让她难以逾越雷池一步。 “我说了,-有什么事问我也一样。”周不华把金开保护得严实不漏,送他入内。 龙朝霞气得咬牙,看他愈是防备,更可见其中大有文章。好!有本事你就把你那个臭乞丐爹藏到人烟不到的鬼地方去,本宫非把这个秘密挖出来不可。 周不华挽袖伸臂,亲自为金开打水沐浴,换上洁净衣衫,整个人焕然一新。 仆人将饭菜端到书房中,周不华频频添菜劝饭,金开许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险些把舌头吞了下去。 饭毕金开摩挲凸起的肚腹,打了个饱嗝,露出满足的笑容,想起一事,问道:“元宝,那个公主怎么会在你家里?” 周不华沉默半晌,道:“她是我的妻子!” “什么?”金开跳了起来,原本还有些昏倦不济,这会儿全被惊醒了:“你说她是你的妻子?那──那秋别呢?我的好媳妇去哪儿了?”周不华面有抑郁,金开想的却是他富贵之后喜新厌旧,抛弃糟糠别娶,失望之余气急败坏责备他道:“你是不是有了新人忘旧人,把秋别给抛弃了?” “我没有。” “那她人呢?你把她叫来。” 周不华将落江之后,一直到上京赴考,皇帝赐婚,秋别执意要他娶公主之始末,简略说出。金开才知自己冤枉了周不华,歉声道:“原来这是样,好儿子,爹错怪你了。”想周不华对秋别一片痴心,敬她如天人,又不慕荣利,怎可能为了权势地位不要她?自己真是太胡涂,不分青红皂白就胡骂一气。 “秋别叫你娶公主,她女扮男装在皇帝身边做什么──什么郎来着。那这一来你们不就永远无法在一起?” 周不华心中一痛,低嘱道:“她女扮男装之事若是揭发,难逃一死。爹,这事只有您知我知,千万别对第三人提起。” 金开了解事情严重性,认真的点头道:“我知道,我不会乱说。”叹了一口气道:“秋别这孩子真是难得,她为了你可说是倾尽苦心,怎这个孩子命就这么苦,享不到半点福呢?” “爹,您早点休息,有话明天再说吧。”触及这个难解的死结,周不华就阵阵揪心,不想再继续话题,服侍父亲上榻安歇。 “也好。”才刚睡下,金开又翻身爬了起来:“你睡哪儿?”说完失笑,道:“瞧我这老糊涂,你自然是和公主同房。” “我一直睡在书房。”周不华淡淡的道。 金开哑口,发现自己实在太没大脑,说话净伤儿子的心,还是闭上嘴巴为宜,倒头又睡下,笑道:“比起北城口那些流民你争我夺抢东西,打得头破血流,这可真是天堂了。” “什么抢东西?”难道饥民未曾得到赈粮? “你不知道吗?现下灾疠不断,许多人在自己家乡没得生活,只好离乡背井到天子脚下来看看能不能有口饭吃。岂知皇上在宫里和什么桃花状元的赏花喝酒,根本不管我们死活,还下令不准我们在京城内乞讨,要把我们赶出去。有人活活饿死了,有把力气的就去抢人家富户,前几天还烧了一户人家呢!” “有这等事?”周不华矍然而起,在房中踱来踱去。柳影虹那日当殿奉旨放赈,看来他阳奉阴违。他不肯放粮赈民,居心何在? 现下顾不到这些,周不华挂心流民生死和京城人民安危,道:“爹,您先睡吧。有事我差人替您办,我到北门外看看去。” 辞了父亲,周不华嫌轿行慢,命人准备驴子。这是他仁厚之处,城内行人众多,放马奔驰,容易误伤无辜。赶到北门,果见玄女庙前聚集了黑压压好大一群人。人人面黄肌瘦,憔悴不堪,有的奄奄一息,有的面露凶光,见有生人便狠狠盯着他,似乎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周不华骑驴了一圈,所见皆是如此,下驴来一揖请问一个躺在树下的老者道:“老先生,你们没有接到皇上的放粮吗?”或许流民太多,柳影虹忽略了此处。 那老者有气无力的说道:“什么粮?我本来以为来到京城,是绝不会饿着的了。谁知道皇上根本就不管老百姓死活,不但不给我们饭吃,还把我们全赶到这儿来,不准我们随处走动。这些天又饿死好些人,有的忍耐不住,就去抢劫富家,可也没好下场,吃了一顿饱,就被官家抓去砍头了。天杀的皇帝啊!”伤心绝望到了极处,老者呜呜而哭。 有人见周不华衣着富贵,怒不可遏,丢了一块石头砸他,大骂道:“臭小子,看耍猴儿吗?打死你。”他恨朝廷不恤,天地不仁,迁怒周不华。 周不华难过不已,这些人的遭遇他感同身受,他是自小苦出身的,总盼望天下太平,人人都有饭吃。看他们苦状如斯,就好像看见了从前的自己。热血上涌,心想非要帮他们做些什么不可,翻身上驴,回往皇宫而去。 到了宫门,向内求见,太监出来回道:皇上身体欠妥,不欲接见,有事向柳左相禀报亦然,由他裁决。赈灾一事便是柳影虹从中作梗,向他禀告何用?周不华当下立断,掉头回府,命账房将王府内可资动用的现银全部提出,买了米粮,一车车送到北门外。 施米的消息一放出,流民能行动的全部蜂拥而至。施米的地方就在玄女庙前,这些流民领到白米,有人甚至激动得流下泪来,有的知道是这位儒雅温文的年轻相公大发悲心,当场向周不华磕头下跪,不住拜谢道:“多谢公子,您是我们的再世父母。” 周不华连忙扶起。 有人问知周不华姓名,呼道:“多谢周公救命之恩。”一人起呼,众人响应:“多谢周公,多谢周公。” 周不华不胜惶恐,道:“各位千万不可如此称呼,小可担当不起。”众人感戴他的恩德,哪里肯依?叫得更加热烈。 流民如流水般一波波涌来,堪堪发到鼓打二更,星夜低垂,周不华所购的米粮已尽数发完。分不到的人好生失望,周不华允诺明日必来,届时再来领米。 回到王府,一身疲累的周不华仍不肯安歇,叫来账房,问他府内银数若何。周不华贵为王爷,龙异人赐他华宅众仆,但是银钱却是不多,周不华今日买米用去了上万两银子,府里已是捉襟见肘。周不华略一沉吟,有了计较,要账房将皇上所赐的珍玩古物,找家公道的铺子卖掉,买米救济。账房见周不华不吝倾家,以个人之力想要帮助流民,无异是杯水车薪。不出几天,王府一定会被吃空,好心劝周不华不要做这种傻事,量力而止。 周不华道:“我知道我这是螳臂挡车,但是你要我袖手旁观,不去管他们死活,我万万做不到。即使用尽王府最后一文钱,我也不吝惜。你照我的话去做吧。”账房只得领命。 周不华那厢放粮施米,这厢仍不时进宫欲求见龙异人一面。龙异人的身边布满柳影虹的眼线,怕周不华又在龙异人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若他进宫,一律挡住不让见圣。周不华来了好几次,都被挡回去了。 焦急不已的周不华,眼看王府变卖一空,他仍不能上达天听,流民存亡在即。这天进宫又是无果,连番波折让他毫无笑容。 回途半路上,一个流民拦住周不华车马,气急败坏的大叫道:“不好了,他们忍耐不住,跑到米库司那儿去了,说要杀了守粮官抢米吃。” 周不华大惊失色,忙叫车夫赶到米库司。只见米库司前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大声-喊着;守粮官调来了兵马,严阵谨防流民攻了进来。两方只消有半点风吹草动,就会开战。 周不华不等车子停稳,跳下马车。流民大都认得他是连日来施米活人的周公,纷纷让出一条路来。周不华来到双方对峙的空处,朗声道:“大家请听我说几句话。” 流民们感他恩惠,-喊声逐渐消静,不再鼓噪。 见众人肯冷静下来,周不华心下稍慰,庆幸自己来得及时,尚未酿成祸事。 “各位,我知道你们是逼于无奈,才来抢粮。但是国有国法,你们行抢官仓,犯的是死罪。若各位还信得过我,这事由我来处理,各位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人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实他们并没有主意,周不华既肯为他们出头,那是再好不过,都道:“我们听周公的话。” 周不华走到兵队之前,道:“哪位是官长?我是驸马周不华,借一步说话。” 一位面留三髭的矮胖中年男子站前一步道:“是我。驸马有礼。”当日周不华迎娶龙朝霞,他曾在大街上见过周不华一面。 守粮官姓马,流民潮水般来袭粮仓,他正为粮仓若失守,自己恐怕脑袋再难安在脖子上而焦心无策。周不华一到,流民居然对他言听计从,军心登时大定;见周不华要借步说话,不说他是驸马,就单单看在他能使流民乖乖听话,此人非大大扶捧不可。当即客客气气请到内中,泡茶待客。 “不用客气。”周不华抬手道:“马官长,小可有一事相求。” “驸马有事尽管吩咐,小人一定尽力办到。”马粮官趋奉唯谨。 周不华微微一笑,道:“我想请你开了粮仓,救济那些灾民。” 马粮官一呆:“这──”他若照办,不是要他脑袋搬家? 周不华看出他的为难,道:“我知道你职责所在,官长放心,只要你开了粮仓,我担保你平安无事,此事我自一力承担,绝不会连累官长。” 这事攸关自己性命,周不华话虽如此说,到时他若将事情推卸到自己身上又如何?对周不华究未深知,踌躇不决。 “官长不信任我?”周不华庄容道:“并非小可危言耸听,此事有一必有二,他们就算被小可劝退,难保不会因肚皮逼迫而再袭粮仓。官长自信能敌得过成千上万的灾民吗?到时仍是难逃失职之罪。官长若肯开仓,小可愿竭尽所能劝他们到另地谋求生路。我已探听过了,扬东一带土肥人稀,气候和暖,若到此地勤垦耕耘,求一己温饱绝无问题。谁无父母子女?官长若能高抬贵手,这些灾民将因官长而延生活命,一行而救得上万条生命,功德无量无边。周不华替这些灾民向官长恳求,请您开仓放粮。”站起身来,向他下跪。 “驸马爷。哎呀!折煞小人了。”马粮官急忙相扶。 周不华定定跪住,不肯起身,至诚恳切的道:“官长放心,周不华说到做到,这事是我主意,不敢连累官长身家。皇上怪罪下来,周不华愿以性命抵偿。”对他深深一拜。 人皆有恻隐不忍之心,周不华舍命全人的情操,感动了马粮官。周不华能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甘愿冒性命危险──不,是万无侥幸;他能,为何自己不能? “驸马爷,我孤家寡人一个,上无父母,下无妻儿,死了也没人伤心。”马粮官豪气的一拍胸脯:“这粮仓我开了,大不了人头落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这等大好人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周不华喜不可言,握住马粮官的手,充满感激的看着他。把他不好意思得跟什么似的,脸红得像猪肝,嘿嘿傻笑。 莫恨太偏 秋别挂念周不华和龙朝霞情况,登门来拜。周不华不在家中,询问之下,这几天他都在北门发放米粮救济灾民。秋别微微诧异,他如何赈灾去了?柳影虹野心别具之事,她一概不知。 龙朝霞接到来报,秋别造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些天她旁敲侧击,想从金开口中探得蛛丝马迹,金开的嘴却密得像碰到异物的蚌壳,敲不出一个字来。 “桃花侍郎大驾光临,稀客稀客。”秋别正要离去,香风飘来,龙朝霞出厅含笑见客。 “公主。”秋别一揖。 “你来找驸马?他不在。陪我坐坐。” 秋别心想这是个好机会,先探探龙朝霞想法为何,看机说合,于是逊赐坐下。 定目细看秋别,也是绝世美人的龙朝霞不能不含妒,莫怪周不华对她不假辞色,秋别确是美得不可方物。有了这样的妻子,不会再看上其它庸脂俗粉。 忽然心念一动,笑道:“侍郎难得来访,且宽坐一会儿,陪本宫说话。” 秋别乐从:“下官遵命。”她也要借机为周不华说说好话。 龙朝霞命人传上酒菜,有了前车之鉴,秋别对酒敬而远之。龙朝霞本想将她灌醉,解衣查验,就可知道秋别究竟是不是女子。这么一来,只得另想别计。 脑筋一转,又有一计。灌酒不成,改以美色相诱,非让她露出马脚不可。 当下盈盈一笑,娇媚无限,道:“论起来你是我大伯,我有一事关于驸马,不知该找谁商量,侍郎你可愿听本宫几句心事?” “下官乐意之至。请公主放心,下官和驸马虽是兄弟,绝不偏私。驸马还算肯听我的话,我会叫他别让公主委屈了。” “此处不宜深谈,侍郎请随我来。” 龙朝霞所说适宜深谈之处,就是她的闺房。秋别不疑有他,跟了进去。秋别精明强干,事事经心,唯独此事欠三思。龙朝霞乃堂堂一国公主,旁人怎可随意进她闺房?又何况是个“男子”?只因秋别一时轻心,忘了自己的“身分”一心只挂着周、龙两人之事,而导致之后东窗事发。 “公主有话请说吧。”四下无人,尽可放心直言。 龙朝霞转过身来扑进秋别怀里,紧紧抱住她,娇声道:“我是有话要告诉你,这些话我藏在心里很久了。我喜欢你。” 秋别万料不到龙朝霞要说的竟是向自己示爱,慌道:“公主,不可如此──”要将龙朝霞推开,但她缠得死紧,半点挣脱不得,秋别也不敢用力推开,抱着自己的是公主啊! “公主,公主,别捉弄下官了。”秋别苦思脱身之策,只有不把她的话认真:“您是有丈夫的。” “这丈夫又不是我自己选的。”龙朝霞抢白道:“周不华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我讨厌他凡事都不在乎的样子,他一点都不懂得怜我爱我,这样的丈夫我要他何用?”突然表情一变,柔情款款道:“你不一样,你总是温柔软语,这才是我心目中所要的良人。我老早就倾心于你了。”伏在她胸前。 秋别哭笑不得,和事老反成事主,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公主竟会爱上她这个假丈夫。劝道:“蒙公主错爱,下官只有来生图报。公主既成了下官弟媳,礼教不容轻慢。舍表弟是质鲁了些,但本性和善,可堪托付终生。公主请给他一些时间,他会是个好丈夫。” “我不要。”龙朝霞一口拒绝,一步步将秋别逼向床边。秋别退无可退,小腿撞在床沿之上,一个踉跄,向后摔倒,跌在床上。 龙朝霞脸含微笑,爬上了床,她向前进一分,秋别就向后退一分。 “别怕,他出门去了,没人会来打搅我们。这事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来解秋别衣扣。 “公主请自重!”秋别护住衣襟,吓得心头乱跳,想跳下床脱身。龙朝霞挡住她去路,猫戏老鼠般笑道:“你哪儿都不准去!” 龙朝霞扑上来要强解秋别衣衫,秋别一边闪躲,一边叫道:“公主,不可如此。”龙朝霞哪肯理会,觑个空扯下秋别腰带,衣衫宽散,又来扯她外袍。 再不设法脱身,只怕自己秘密难保。秋别顾不得龙朝霞是公主之尊,反臂挥开她,跳下床去,要夺门而出。 眼看就可水落石出,龙朝霞怎会让她跑了?喝一声:“来人!傍我抓住他!”门外几个健仆拦住秋别,一人一边抓住她手臂,秋别登时动弹不得。 龙朝霞施施然下床来,得意一笑道:“我说了你逃不出我手掌心的。”一只玉手伸到秋别颔下,准备解衣释她心头之疑。 只见龙朝霞的手愈伸愈近,秋别胸中宛如狂风暴雨大作,电闪似的惊,电闪似的惧,脑海闪过千百个念头。突然灵台大明,风雨止息,有了决绝不顾的决定。 “放手。”秋别的声音出其冷静,但有一股莫名的威严。龙朝霞一怔,抬头见秋别不复惊惶,正平平直视着她:“公主不用解我衣衫,-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便是。” 龙朝霞一愕,怪道:“你晓得我想知道什么?” “请公主叫他们撤手。”男女授受不亲,她不能受人之辱。 龙朝霞虚抬下巴,挟制秋别的两健仆恭身退下。 秋别拍拍衣衫,整好衣冠,走到床边取腰带系上。龙朝霞挥腕令众仆退下,守在门外,房中只剩龙、伍二人。 龙朝霞高坐椅上,傲然睥视着秋别,道:“伍秋别,本宫问你,你是男是女?照实说,不准有半句虚言。” 她女扮男装之事终也走漏了风声,不知怎么刮到了龙朝霞耳边?在受官之初,秋别早知会有这么一天,但只要周不华一生顺遂,她身死不足惜。 “是。我是女子。”秋别直承不讳。 一听秋别果真是女子,龙朝霞眉峰如聚寒霜,怒往上冲。冷冷又问道:“本宫再问-是不是周不华的妻子?” “以前是,现在不是。” “什么以前是,现在不是?”龙朝霞想到数月来受二人欺骗,难怪周不华对秋别总是关怀呵护,格外不同,对自己却是冷冷的。他们两人在背后不知取笑了自己多少回。她是万人之上的公主,自尊心远比旁人高,自小众人拱若璧珍,养成她只有自己没有别人的刁蛮脾性。周不华对她并不敬畏,让她自尊大大受损;而周不华已有妻室之事,更是让她觉得遭受莫大耻辱。 “不华少爷是周老夫人的爱孙,老夫人临终前嘱咐我要好好辅佐他,因此将我给了不华少爷。后来因为祸起阋墙,不华少爷和我被赶出周家,我们便在桃花村落脚。之后上京赶考,我因一时戏兴,瞒着不华少爷进闱应试。蒙皇上垂爱,钦点我为状元,我屡辞不准,只得硬着头皮做下去。少爷怕我被杀头,一直为我隐瞒。我们离开周家之后,我自惭有负老夫人所托,不敢再居不华少爷侍妾,求他赐我一封休书。迎娶公主之时,不华少爷确是孑然之身,并没有欺瞒公主、皇上。”秋别将事实小小做了修改,把一切过错全归到自己身上,务要保全周不华。 “伍秋别,-和周不华联合起来欺骗皇上及本宫,罪不可恕。本宫非请皇上大大治罪你二人不可!”龙朝霞手一挥,桌上杯壶叮叮当当碎了满地。她绝不原谅这两人。 秋别沉默不语,事已至此,辩解无用。一切只有到皇上面前,听候裁决。 龙朝霞押着秋别,进宫见龙异人。 文华殿外,太监将龙、伍二人挡了下来,道:“公主、侍郎,皇上正在问案,请稍候片刻,小的再向上禀告。” 龙朝霞的个性说风就是雨,不耐久候,这禁宫内外哪一处她没去过?龙异人问案询政又有什么大了不得的? “问案最好,我这儿也有件公案大家来断一断。”推开守门太监,大剌剌闯进殿去。 “父皇!”也不顾有人无人,龙朝霞肆无忌惮的呼叫直闯,殿上诸人都回过头来。 坐在殿上的龙异人皱起眉,道:“朝霞,父皇正在处理事情,-怎可随意闯入?” “太监说您正在问案。我也有件案子要请皇上您作主,所以就进来啦!”龙朝霞蛮不在乎的道,侧头看见周不华、柳影虹及两位大臣在旁,对周不华冷笑道:“你在这儿正好,这事你也脱不了干系,大伙儿正好三曹问案!” 周不华和跟在龙朝霞后头进来的秋别视线一触,各各一怔:怎么你也来了? “有什么事待会再说。”龙异人了解女儿的个性,多半又是哪个倒霉的触怒她,她来告状来着。“你们来了也好。你们一个是驸马的妻子,一个是表哥,也该让你们知道。” “什么事?”看这情形,气氛不对,周不华犯了什么事不成? “左相,你来说吧。” “是。”柳影虹面无表情,平着声音道:“驸马私开粮仓,将十万石白米发给流民。擅动国粮,市惠百姓,藐视君上,以上是他所犯之罪。” 秋别闻言大惊,只见周不华平静的站在殿中。对自己所作所为,周不华并不后悔。能够救得上万条人命,后果是生是死,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华──驸马──”秋别想从他口中听到一个答案,甫一出声,寂然难再继续。 不必再问了。他的为人她还不了解吗?周不华天性仁厚,见别人受苦就如同自己受苦,非得倾己去帮助他不可。以前种种,就是最好的明证。她还要问什么? “皇上,微臣未得圣旨,擅动官粮,罪无可恕,不敢请求赦免。唯此事是我一人主意,与旁人无关。守仓的马粮官乃受我所逼,不得不为。皇上若要降罪,就请斩我一人。”周不华不忘前诺,极力为马粮官开脱。 龙异人眉心打了个结。周不华仁民爱物,他实有心放他一马;但国法难容,周不华犯下这么大的事他都放过他,以后如何服众? “看不出来你平常半句不坑,也会做出这么大胆的事来。”夫婿遭难,龙朝霞不但不担心,反而幸灾乐祸:“想想你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欺下瞒上原是你拿手好戏。你们这一对同命鸳鸯能死在一处,也不错啊。” 周不华闻言,脸色瞬时大变。 龙朝霞朗声道:“父皇,伍秋别女扮男装,欺君罔上,愚弄天下,胆大包天,请皇上降她死罪!” 龙异人大震,看向秋别:“你是女的?” “是。” “她不是!”周不华抢道。 秋别感激的看周不华一眼,有这分心意就够了,她不奢求能保命。 “周不华,你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连自己命都保不住,还一个劲儿替伍秋别开脱。你是痴子还是傻子?”龙朝霞讥道。 “伍爱卿,你真的是女子?”龙异人走下阶台。她是女子?她是女子?从他眼中看出,秋别已和跳荡天真的龙玉麟合而为一。 秋别盈盈拜倒,伏首答道:“犯女伍秋别欺瞒圣上,戏侮天下才子,自知国法难容,不敢求赦,请皇上降罪。” “-──” “皇上。”周不华抢步到秋别身旁向龙异人下拜:“这一切皆由我而起,是我要她陪我一同赴考,伍秋别不是存心欺见皇上。若有罪罚,就请加诸我一身,不关她的事。” “不!是我自己好奇贪玩,想进考场看看,和驸马没有半点关系。” 你一言,我一语,两人都互相争着认罪。龙朝霞听得怒,喝道:“够了!什么都不用说,你们两个都得死!”转头道:“父皇!伍秋别是周不华的妻子,他们这样欺负女儿,您绝不能算完!”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龙异人思绪翻腾不已。莫怪周、伍二人之间总又像是尴尬生分,又像是纠葛难解,原来他们是这么深密的关系。 真该处死两人吗?龙异人犹豫不决。周不华擅开粮仓,并非谋图私利,而是为了成千上万的灾民们,他不能也不该斩他。至于伍秋别,龙异人俯视跪在地上的她,苍白的容颜和龙玉麟如此肖似,他已经害死了自己的亲妹子一次,他怎能再做一次刽子手? 柳影虹看出龙异人的迟疑,周不华上回在大殿险些坏他大事,他一直记怨在心。现下这个报仇的好机会,他不会轻轻放过。 “皇上,国法家规,不容错乱。”柳影虹正气凛然奏道:“周不华知法犯法,伍秋别颠倒阴阳,玩弄天下才士于股掌,两人罪不在恕。为正朝纲,臣请皇上下旨,将两人处斩。” “这──”龙异人好生为难,委决不下“如奏”二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柳影虹看出要龙异人处死周、伍二人,难上加难。眼前是除去心头大患的好机会,这回弄周不华不死,以后怕再没有良机。 “请皇上当机立断,下定夺吧。”柳影虹再逼一步。 龙异人烦乱不已,委决难下。要不要斩?要不要斩? “父皇!您还在考虑什么?将他们两人处死!” 看看秋别,又看看周不华,两人跪在地上,神色镇定,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龙异人更加不忍,要他怎下得了手斩了这一双璧人? “父皇!”龙朝霞催促。 龙异人做了一个止声的手势,先将此事按下,容他徐徐图个缓圆相救之计。道:“兹事体大,一个是今科状元,一个是驸马,不能说斩就斩。”顿了一下,道:“来人哪!将伍秋别和周不华押入天牢。” 周不华和秋别被关入天牢,衙役将铁锁锁好离去。 秋别问道:“你怎么去开粮仓了?”言中倍极关心。 周不华不答,走到墙边用袖子扑了扑地上的灰尘,道:“-坐这儿吧。”自己在离二尺之处坐下。这是周不华细心之处,他知道秋别爱洁,就是在这命在倾危的当口,他依然替她设想到了。 秋别在他身旁坐下了,道:“你还没告诉我开粮仓的事。”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她就要设法保全他。 自以前就是这样了。秋别的心,永远在周不华身上,打算他的前途,铺陈他的道路。彷佛不倾尽一切,不足以回报周老夫人的恩德。 “开都开了,有什么好提的?秋别姊姊。”这一声“秋别姊姊”将两人多月来的误会、隔阂全都化开了。周不华脸有肃容的道:“公主怎会发现-是女子?” 秋别轻叹一声,苦笑道:“我不知道,我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只争来早与来迟罢了。华弟,不提我的事,你快跟我说事情经过,让我们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保你不死?” “我犯的是死罪,-不用再替我费心。倒是-,皇上对-十分看重,只要我们向皇上求情,皇上说不定会法外施恩,赐-无罪。” “你说这什么话?”秋别涵养甚好,等闲难教她动怒;只见她双眉立起,周不华此言让她真的生气了:“你以为你死了,我还能活着吗?” 此话一出,两人都呆住了。话中的深情厚意,任谁都不会错认。秋别一时的急怒之言,道出她真实的心意。 是。早在很久以前,早在他们都还未发觉时,两人已经爱上了对方。他们全副心思都在对方身上,愿意为对方做任何事,甚至为对方去死,也在所不惜。但他们都不晓得,这是爱,是世界上最可贵最纯净的爱。他们只知道自己不能没有对方,如果一方死了,另一个留下的绝无法再活下去。 直到此刻,他们才发现,彼此是深深的爱恋着。那分爱是那么深,那么浓,那么刻骨铭心。 周不华和秋别,就这么一直怔怔相望着。 他缓缓伸过臂来,将她搂进怀里。秋别忘了抵抗,这是她第一次被他所抱,倚在他宽厚的胸膛上,衣衫下传来他温热的体温和规律的心跳。曾几何时,那个憨傻木讷的乞丐少年,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秋别姊姊。”头顶传来他温柔而坚定的声音,秋别没来由一阵颤悸:“不管是生是死,我们都要在一起。” 眼前逐渐模糊,秋别任着滚烫的泪水滑落脸颊。这是她的夫婿,她的良人,一个情深义重的好男子,一个视民如己、以天下为己任的大丈夫!她何其有幸,嫁了这么一个伟岸不群的好夫君! 胸前的湿意令周不华感到奇怪,低下头见秋别满脸泪痕,他慌了手脚,道:“秋别姊姊-怎么哭了?是我说了什么话惹-不高兴吗?还是我冒犯了-?”忙放开她。 秋别被他慌慌张张的毛样儿逗得破涕为笑,彷佛以前的乞丐儿金元宝又回来了。她纵身投入他怀中,双臂搂住他结实的背脊,仰头一笑,如晓露芙蓉,雨后梨花,道:“你没有冒犯我,也没有惹我不高兴。华弟,你不知道我此刻心中有多么欢喜。” 周不华笑开颜。两人互搂互抱,相互依偎,有千言万语想告诉对方,却又觉得一句都可不必说,两两必能心映。 两人心中充满着平安喜乐,一天也罢,生生世世也罢,那都不重要了。此刻两人相守在一起,这阴暗的天牢就像天堂一般温暖美丽。活也好,死也好,对两人来说,再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教他们幸福满足。 周不华柔声道:“秋别姊姊,如果我们侥幸不死,-愿意和我一道辞官回桃花村去吗?我种田,-教村里的孩子念书,-说可好?” 秋别微笑道:“出嫁从夫,你说怎样便怎样。不论富贵贫贱,我总是跟着你。”经过这一番,她也看破了。富贵荣华,原是一场空。世情俗态,又何必太看重? 周不华闻言露出欢喜的笑容,他搂着秋别,轻轻哼起歌来: 情人送我一把红纱扇, 一面画水,一面画山。 画的山,层层迭迭实好看; 画的水,万里长河流不断; 咱二人相交, 如山水相连。 要离别, 除非山倒水流断; 要离别, 除非山倒水流断。 歌声欢悦,情意缠绵。秋别心满意足靠在周不华怀里。两人都想:这天牢就是仙乡,又何必奢求地久天长? 龙朝霞闯进殿来,冲到龙异人面前,质问道:“父皇,周不华和伍秋别的事,您打算怎么办?”昨天被龙异人拒绝再问,她不死心,非要讨一个答案不可。 “朝霞,-太没有礼数了!”龙异人不悦女儿的鲁莽独行。 “女儿知错。父皇,您快告诉我,是不是要处死他们两人?” 龙异人沉吟,至今他还未想到什么方法既可维续朝纲,又不伤两人性命。龙异人爱惜周不华的才能,秋别和龙玉麟一般无别的面貌,也令他难以痛下杀令;他左右为难,只有拖延一阵再说。 “父皇,您不想杀他们对不对?”龙朝霞咄咄逼问,她不致两人死地不能消这口怨气。 “这是-对父皇说话的口气吗?”龙异人微微发怒,有些是因为被女儿说中心事。这个女儿都是让他给宠坏了,现在居然连父亲都敢顶撞。 “父皇,您别生气嘛!”龙朝霞一改先前的蛮横,换上一副爱娇的面孔,道:“人家是气得昏了头了!您想想看,驸马在娶儿臣之前,已经有了妻子。天下有哪个女人知道丈夫另有妻室,会不捻酸吃醋的?”见龙异人脸色稍和,她又道:“他是我的夫婿,我怎会真的逼他去死?只是不出这口气,儿臣不能甘心。” “那-打算怎样?”女儿的心思,一向令他捉摸不着。 龙朝霞从怀中取出一只白玉瓶来,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诡笑:“这里面装了两颗药,吃下去会肚痛如绞,却无生命危险。我想拿这两颗假毒药骗骗他们,等他们吃下以为必死无疑,我再说明真相,这样我才能消这口怨气。” 龙异人一听大妙,他先“赐死”周伍二人,事后御医再施以妙术“救活”两人“死后重生”群臣不能说他偏私不公。 “朝霞,-这药真不伤人吗?” “儿臣不敢欺骗父皇。” 龙异人大喜,道:“那好!案皇就依-,让-出这口气。不过事情过后,-得和驸马和好如初,不准再耍脾气了。” 龙朝霞一笑:“儿臣遵命。” 龙异人即刻派人拘提周不华和伍秋别到文华殿。龙异人高坐殿上,龙朝霞坐在其旁的圆凳上,柳影虹和另两位大臣站在两旁。 周不华和秋别平静的站在殿中等候宣判,死亡对他们来说已没什么可怕的;因为,他们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周不华、伍秋别,你们二人欺君罔上,一个颠倒阴阳、混乱法纪;一个未奉君令,擅动粮仓。朕虽有心开赦,但国法难容,姑念你二人未有大恶,赐你们全尸,这两颗毒药,你们吃了吧。”龙异人命太监呈上药丸。 终究难逃死罪。周不华和秋别相视一笑,各自捻起药丸放入口中,药才入腹,肚肠立刻刀割般刺痛起来,痛得冷汗不住冒出。双膝一软,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龙异人正觉有异,龙朝霞已站起来下阶走到周、伍二人身前,居高临下,得意的看着两人痛苦不世的模样,冷笑道:“怎么样?牵机药的滋味可好?你们得罪了我,就是这种下场!” “朝霞,-这药有毒?”龙异人色变。 “父皇,您亲口所言,要处死他们,这药当然有毒。”龙朝霞一副理所当然。 龙异人怒不可遏,她居然敢愚弄自己;又见周、伍二人痛得缩成一团,一拍椅子扶手,喝道:“解药呢?拿出来。” “解药是有,不过只有一颗。”她拿出一颗豆大的药丸,把玩似的捏在食指和姆指间,戏耍般说道:“我该给谁呢?” 周不华疼得死去活来之际,听到有解药可救,他想也不想道:“给给她吃。”剧痛之下声音都哑了。 “怎么你不救自己吗?啧啧啧,这么伟大。” “我死不要──紧──-──-把解药──给她。”他忍着疼,艰难的挤出这两句话。 “喂!-的好丈夫要把药让给-,-吃不吃?”龙朝霞转向秋别。 周不华的话一字一句都像大槌凿在秋别心上,她瞪着那颗药丸,伸出手颤声道:“把药给我──” 龙朝霞将药丢到她手心内,秋别立刻掩袖吃了下去。龙朝霞鄙夷笑道:“我还以为你们是至死不渝的爱情呢!毕竟是自己性命宝贵,生死关头,丈夫又算什么呢?再嫁就有了可不是。” 周不华受着剧痛折磨,抱着肚子汗出如浆,彷如千百把钢刀剜刺。吞下药后,秋别已有力气起身。她膝行来到周不华身前,凝视片刻,垂泪道:“华弟,你我夫妻一场,却即将阴阳两隔,我实是好生不舍──”语音凄迷,真情流露,文华殿上肃然无声,只听她如泣如诉的低声呢喃:“你一定很疼吧?你放心,再过一会儿你就不疼了。”轻轻捧起周不华惨白如死的脸庞,她的脸色亦如纸一样苍白,成串的泪珠滚落不停,凄然道:“华弟,让我最后再好好看看你。”凝视片刻,她将自己嘴唇凑了上去,亲吻他冷凉如冰的嘴唇。 只觉一物自她口中度了过来,周不华还未察悟,已然吞了下去。不过片刻间,腹中疼痛依旧,却已不似刚才那样难忍。 他呆了一呆,痛彻心扉的大叫道:“-──-怎地把解药给了我?” 原来秋别并没有服下药,她知道她若正面拒服,他一定也不肯独生。因此使了个障眼法,终于骗他吃了。这时秋别再也支持不住,往后摔倒,他眼捷手快抱住她。 “华弟──你答应──我──你要──好好活──活下去──”秋别自知必死无疑,她只怕周不华对她用情太深,一时想不开,也随她之后了断。 周不华当真是心痛如绞,搂着秋别愈来愈冰冷的身子,泪如雨下,哽咽道:“-怎能如此?怎能如此?我不要-救我,我要-──我要-──”话难以继续,心已碎成千片万片。 全身又是一阵剧痛,抽筋拔骨似的疼,魂灵儿彷佛要离身而去。秋别偎紧周不华,颤声道:“我好冷──”周不华忙搂紧她。“我──我不能陪你回──桃花村去了──,你做官也好,不做官──也罢,我──不逼你了──” “只要-不离开我,不论-叫我做什么,我都听-的。”周不华双泪交流,左脸贴在她右脸,不住摩挲,泪水滴滴落在秋别脸上;斯情斯景,当真令人不忍观视。 秋别凄然一笑,道:“你真是我的──好华弟──”头一侧,脸上微笑犹在。 “秋别姊姊!”他惊叫,怀中的身躯动也不动。 “传太医!”龙异人急喝。 经数字太医漏夜不歇的诊脉下药,秋别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徘徊在鬼门关前。 龙异人下令,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把秋别救回。太医们战战兢兢,生怕一个小疏失送了秋别性命,也丢了自己脑袋。 到了第三天,秋别突然全身泛紫,出气多,入气少,随时都可能撒手而去。 太医在榻前紧急商量的结果,只有孤注一掷,将死马当活马医,决定采用“以毒攻毒”的方式来和老天搏一搏。 太医宰将众人商议的结果,秉告前来探视病情的龙异人,由他裁决。龙异人难以决定,一直守在秋别身边的周不华发话了:“皇上,请准太医们放手一试。” “这可是性命交关的事──”稍有闪失,秋别立赴黄泉。 “臣知道。”三日来不眠不食,周不华形容憔悴瘦损,他愿意下赌注:“尽人事,听天命。臣相信拙荆吉人自有天相。” “既然你这么说。太医宰,你就大胆下药吧!” 得了皇命,太医宰无所顾忌,亲自去煎了一碗浓浓的断肠红。 周不华道:“我来喂她。” 周不华扶起秋别身子,她昏迷不能吞咽,他一口一口吐哺喂她服下。一碗喂完,太医宰忙送上一碗清茶:“快清口,别吞下了。” 过了片刻,秋别突然蜷缩起身子,在床上辗转翻滚,痛苦呻吟。 太医宰忙解释道:“这是毒性相抗,请皇上不用紧张。”但是暗地里他也在提心吊胆,秋别会不会因此一命呜呼? 足足有一盏茶时间,秋别由大翻大摔,逐渐平复下来;张开口来,吐了一大口黑血,衣衫头发全都湿透了,只见她脸色由紫转青,由青变白,呼吸亦逐渐平稳。 太医宰托过她右腕细听,绽露笑容道:“好了,好了,这可救回来了。” 龙异人龙心大悦,喜道:“好极了,各位太医辛苦,朕每人赏赐十斤黄金。” “多谢皇上。”众太医松了一口气,得到皇上厚赏,人人笑逐颜开。 周不华道:“皇上!臣有不情之请,请皇上答应。”直挺挺跪在龙异人之前。 “驸马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龙异人俯身相扶。“有事慢慢说。” “驸马之称,不华愧不敢当。不华和公主成亲以来,从未踏入公主闺房一步,公主仍是无瑕之身。不华非是嫌弃公主,而是早有妻室,不敢相弃。拙荆待我,情深义重,我心中亦只有拙荆一人,容不下其它女子。不华夫妇触犯国法,本该就戮,蒙皇上加恩,免我二人死罪。不华资质庸碌,原无意仕途,法外余生,更无干求之想。伏请皇上垂怜恤情,准我夫妇去官还乡,归隐田舍,则不华欢喜涕泣,感恩不尽。”朝龙异人深深一拜。 “这──”龙异人极不愿放他二人离去。 “草民请皇上答应吧!”周不华将头伏得更低。 龙异人沉默半刻,看看躺在床上才救回一条命的秋别。当年他若肯放龙玉麟和凤江城一条生路,何致二十多年来一忆起便痛悔难当?今日的周、伍二人,就像当年的凤江城、龙玉麟一般。他一心想留下他们,就真的是对他们好吗? 长叹一声,龙异人幽幽道:“起身吧,朕──准你二人回乡。” “多谢皇上!”至此,周不华真真正正挥别名枷利锁,终于可以做回本来的自己。 起身坐在床沿,握着仍昏睡不醒的秋别冷冷小手,周不华泪光莹然,微微一笑,心道:“秋别姊姊,我们可以回家了。” 深藏与名 隆升客店今日高朋满座,青龙王朝新主登基,许多人都赶着进京去看这场热闹。其时先帝龙异人驾崩未逾三月,遗嘱中不传诸子,将帝位让给了位高权重的左相柳影虹。 “李大哥,传说咱这位刚死的皇帝,当年为了夺得帝位,杀死了自己亲弟弟,可有此事?”二楼雅座一副座头上有两个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相邻而坐,面前摆了一桌酒菜。议论先主是非,不是能高谈阔论的事,左首青衣男人压低声音问。 喀的一声,右首那位矮壮男子咬破瓜子,斟了一杯酒,和酒嚼着瓜仁,道:“他是杀了自己亲弟弟没错,不过啊,这皇帝的位置本来就是他的,是被他弟弟的母亲──皇太后抢去让她儿子坐。他在外流浪许多年,才又把这位置给抢回来。” “原来如此。”青衣男人连连点头,又问道:“最近我又听说,这个皇帝为了保住帝位,害死了他嫡亲妹子红莲圣女,还把罪推到北方蛮族身上。他──这不是太狠了吗?” “我也听说了,姑不论是真是假,权力这东西啊,只要你一沾上身,想不沉迷其中的,那是少之又少。为了皇帝的宝座,别说亲妹妹,我看连亲生父母都下得了手。”矮壮男子评道。 这时上来了一位灰袍长身的中年男子,有旁人在,两人中断了话题,不愿再谈。那中年男子在另一头靠墙的座头坐下,并未来向他们瞧上一眼。看他一派洒脱,不像是什么公门人物,可能是个寻常旅人,两人放下心,但也不敢再继续之前的话头。 天南地北闲扯一阵后,青衣男人又问:“喂!十多年前,那时各地灾旱频传,人人都快饿死了,京城出现了一位仁义心肠的周公,你可知道他的事?” 矮壮男子双眼一翻,道:“我怎不知?还有个桃花状元的事你没提到。” “桃花状元?你快说来我听听。” “桃花状元姓伍名秋别,她和人称周公的周不华原本是一对住在乡下的夫妻。她女扮男装和周不华一同进京赴考,这两人才情绝顶,居然双双夺魁,把天下才子都给击败了。这女扮男装,欺君罔上,可是大罪呀!伍秋别数次想辞官,可先帝就偏偏特别喜爱她,将她留了下来。听说伍秋别美得压倒御苑的桃花,因此得了桃花状元这个雅号。说来这伍秋别也是个奇女子,先帝要将公主嫁给她,她是女子不能娶妻,推辞不纳也就罢了,反而请先帝改赐给周不华。世上女子哪有不善妒的?她此举可就奇了吧?奇的还在后面呢!钟灵毓秀,不独尔辈。这伍秋别是个贤妇,周不华却也是个义夫,让妻子给比了下去。他迫于无奈,娶了公主之后,半步也没踏进公主房间──”他说得口渴,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后来呢?”青衣男子催促着。 矮壮男子接着道:“后来纸包不住火,伍秋别是女子的事,被公主发现,揪上金銮殿问罪。那时各地闹饥荒,周不华倾家荡产救济灾民,周公这个名号就是那时来的。可金山也有挖光的一天,数万灾民他一人之力怎救得来?有些灾民忍耐不住,集结起来到皇粮库要抢米吃,幸好周不华及时赶到,灾民们尊敬他,肯听他的话,才没发生事情。周不华动之以情,说服了守仓的官长,大赈灾民,并劝请他们另住良田沃土之处落地安居。他一举而救得上万生民,功德浩荡,但也犯下了未奉君令、擅动国库之罪,同时被押上大殿。” 矮壮男子又停下来喝酒止渴,青衣男子不耐烦的道:“怎么你说不到两三句就要喝酒,快说下去。” “你没见我说得嘴巴都干了,你总得让我喝口酒吧?”矮壮男子大发怨言。 “好好好,你快喝,喝完快说吧。”青衣男子不敢再多牢骚,亲自为同伴斟酒,道:“后来怎样?” 矮壮男子续道:“后来啊,先帝迫于纲纪不可乱,忍痛要处死两人,赐他们毒药自尽,让他们不用身首异处,算是保全。他们是不是死了,却没有人知道。有人说,他们两人真死了;也有人说,这是皇帝使的障眼法,其实私下偷偷早把两人放走了。也有人说,皇帝知道伍秋别是女子之后,有心要把这位绝代佳人占为己有,正好借着这个因由,处死周不华,将伍秋别纳入后宫。种种说法,纷纭不一,真相如何,恐怕只有到地下去问先帝才知道。可周公与桃花女,可就成了咱青龙王朝又一桩凄美无解的传说了。” 两人不胜唏嘘,没注意到另一头灰袍男子凝视倾听他们的交谈。 楼上大谈故史乡谈,楼下走进一个庄稼打扮的男子,背上背了一竹筐的菜蔬,黝黑的皮肤可知是长年在日头下工作的结果。仔细一看,这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面貌十分俊逸,举止行动斯文儒雅,不像是个乡野村夫。 姓黄的店家看见,忙从柜台内走出来,招呼道:“元宝哥,送菜来啦?” 那叫元宝的男子笑道:“是。我帮你送到厨房里头。” “不用不用。小施,把菜抬进去。”远远一头小伙子应声,过来接手送进厨房。 里头黄店家的妻子彩云听见这男子来,菜也不炒了,用个木盒装了东西走出来,道:“元宝哥,上次你说嫂子爱吃山药糕,我特地又做了些,你拿回去给嫂子吃。” 那男子摇手道:“这怎敢当?-留着吃吧。” 彩云把盒子往他怀里一塞,那男子不好接受,推拒回去。彩云佯怒道:“这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值得你推来推去?嫂子爱吃,我就不能做点糕饼送她?还是你瞧不起我送的东西,嫌它寒酸?” “我没那个意思,我收下就是。”那男子感她盛情,只得收下。“多谢。” “这才是嘛,跟我客气什么。以后嫂子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彩云转嗔为喜。 三人絮絮家常,不外是田里最近新收成了什么瓜果蔬菜之类的事。这时有一个窈窕纤丽的女子跑了进来,店内众人抬头一看,忍不住看得呆了。那女子虽着粗衣布裙,不施脂粉的脸上还沾着尘土,饶是如此,仍掩不住她天然生成的艳光。 “元宝,我找到你了。”那女子绽开笑容,飞奔过来搂住男子。 这女子看来大约二十多岁年纪,一开口,却像个未解世事的少女,举止颇为天真拙稚。 “-怎么跑出来了?”那男子轻轻责问,脸上却是一片爱怜横溢。 她扯着男子衣袖摇来摇去,以有点“哀怨”的表情看着他道:“你出来好久了,我一个人在家很无聊,所以我出来找你啊!”“爹也在家啊,-不是一个人。还有,”他摸摸她头顶,道:“-脸上的尘沙怎么来的?我出门时-脸上还干干净净的。” 那女子语塞,她在路上边走边玩,尽往草丛树林里钻,才弄得一身狼狈。她一时想不出理由搪塞,只是嘿嘿傻笑。忽见他手上捧着一个木盒,好奇的道:“你拿着什么?”老大不客气掀开一看,喜呼出声:“山药糕。”也不管手脏,捻了一块就往嘴里放。 “慢慢吃,别噎着了。”男子忙道,轻顺她的背,呵护备至。 这时客店内的客人都看出这女子心智幼弱,她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造成?这样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竟然是个傻的,真不禁要对天大声疾呼:天妒红颜! 那女子吃完一块,又要再吃。男子给了她一块,柔声道:“好吃吗?这是彩云做给-吃的,-该跟她道谢。” “谢谢彩云。”她嘴里塞着山药糕,支吾不清。 彩云笑道:“不客气-喜欢吃吗?我下次再多做点给-吃。” “好啊!好啊!”那女子拍手笑道,模样天真无邪。 “咱们回家吧,别打扰人家做生意。”牵起女子右手,那男子向黄掌柜、彩云点头致谢,低头对那女子道:“走了。” 两人并肩走出客店,只听门外传来那女子的声音:“元宝,你再捏个泥娃娃给我好不好?”那男子不知回答她什么,二人走得远了,听不清他说的话。 中年男子下楼结账,随口问黄店家道:“请问店家,刚才那个女子,似乎有点傻病,你可知是什么原因?” 彩云正要进厨房,见问掉回头来,狐疑的上下打量灰袍男子的来历,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两位放心。”男子忙辟疑:“在下景知常,行走江湖多年,略通一点医术相理。是想不知是否有在下可效力的地方,别无歹意。” 彩云风尘打滚数年,识人的眼力不差。看他不像是个坏人,他是出自一片热肠,才来问上一问吧? “多谢你啦!大夫看过十几个,都说嫂子吃药伤到脑子,没办法医了。承你费心。” “刚刚那位是她的丈夫?”景知常有一项特长,只要见过一次面,他就永远不会忘记。 这一对夫妇,他十多年前曾在京城见过一次。他看出两人灾劫重重,曾劝他们不可赴考。 “是啊,元宝哥对他妻子很好,他很爱他的妻子,待人更加好得没话说。”彩云亦是曾受过那男子恩惠的人之一。 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彩云为救家难,将自己卖入青楼,卖身钱却被偷了。她一时想不开要跳河自尽,是男子路过救了她,并赠她一大笔银子。彩云入了青楼,一直念念不忘男子恩德。数年前从良嫁了黄店家,没想到再度遇上昔日的恩人。黄店家听妻子说过这件事,对男子便格外不同,把他也当作自己恩人一般。 景知常记起当年相赠的卜言,又想到刚才楼上所听之事。万事天注定,他们终究没听自己的劝告吧? 景知常无声叹息,忆及方才那男子对待妻子的殷殷情意。一个天真烂漫,不知人间疾苦,一个照顾爱妻甘之如饴,无怨无悔。旁人看来或许可怜可叹,对他们来说,又何尝不是幸福? 撒开步子,曼声长吟: 二人力大顶破天, 一女田中分半边; 我王头上双生角, 千连田来土连田。 走出店外,不知所踪。 彩云推推丈夫问道:“喂!他在念什么?” 黄店家念过几个月书,读了些杂学旁道在肚里。幸好这四句诗不太艰深,没能难倒他。他一边翻着账本,一边回答妻子的问题:“他在出谜题给咱们猜,一句射一个字,合起来是夫妻义重。”扶起算盘,滴滴答答打了起来。 “夫妻义重?”彩云俯声复诵几遍,反复咀嚼着这四句诗的含意。 全书完 后记 素心比较喜欢写古代小说,文笔不是顶好,写起来常恐用了现代用语,错装了景物;拼拼凑凑写了两本古代稿,嗯哼,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不敢说拍案叫绝,但是自己很满意。 不是满意写的文词精练优美啦!每次下笔为文,总是自恨书读得少,(放心,至少小学毕业了)啦啦啦,这个扯远了。素心的意思是说,在下我很喜欢剧情走向及男女主角的性格。 就如同前一本书名情义无价,素心比较希望笔下人物在感情纠葛之外,另有一崇高优美的情操人格呈现出来。我希望每个人物写出来,能从各重角度去描绘他(她)的人性,令读者有活生生如在目前之感。 这个故事是素心骑机车时胡思乱想想出来的。比起前面几本故事情节变了又变,这一本一开始大纲就定好了,写的过程也很顺。像情义无价原定是个诙谐的江湖爱情故事,写到一半觉得有够乏善可陈,丢了大半年之后,才接在终结花心大少之后写。由于以前所预想的结构早就被关静兄打忘了,再续写时只好重新沙盘演练,最后居然双双惨亡,这个结局还真不是当初所料想得到的。(本来凤三就叫凤三,没别的名字。吕玉麟嗯哼!素心真忘了以前打算怎样“处理”这两人。) 好像愈来愈严肃了,素心换别的话题说好了。不知道会不会有读者不明白,周不华和秋别最后到底有没有“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素心以作者的人头保证,有有有。可能有人马上会朝素心扔鸡蛋:王八蛋!秋别都变成傻子了,周不华哪里来的幸福快乐?难道-是黑白郎君的崇拜者──别人的失败就是我的快乐? 素心鼻子摸摸,掩卷长叹,(完结篇我从晚上十点半一直拼到一点多哪!)秋别和周不华的身影一直在眼前回荡。(不过三分钟后素心就钻进被窝,立即睡着──素心可是个十点钟就上床睡觉的乖宝宝) 聊以数语作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但愿人长久── 此事古难全。 ps:各位如果有兴趣,可以写信来和素心讨论剧情。若你来信是跟素心讨论素还真,那素心绝对、肯定、铁定会十分、绝顶、非常高兴,高兴得上了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