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恶男》 第一章 xx中学的辅导室。 快六点了,课后辅导的学生一一离校,校内人群渐稀。即将入冬的傍晚天色暗得快,萧萧冷风吹过树间,抖落沙沙的碎响。 这风声,听起来教人不禁起了一阵寒。 江如瑛坐在辅导室的沙发上,身边是一个长得十分娇美的少女。江如瑛起身冲了两杯即溶咖啡,一杯递给那少女,柔声说:“来,喝吧。” “谢谢。”那少女抬起头,她长得真的很漂亮,十七、八岁正是一个女孩子最美丽的年纪;她那种我见犹怜的美,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黄敏儿是宋浩男班上的学生,功课不挺好,但也不坏。女生长得太美就是有这么点坏处,太多男孩子追了,多少会影响学习;黄敏儿本就不是用功的学生,她的个性天生不易专注某事,所以成绩平平。 今天在校园里巧遇到她,江如瑛被拉住,她低声请求傍晚要和她讲话,所以江如瑛留在辅导室。 第八节课放学钟响刚过,黄敏儿就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有什么话要跟老师说妈?”江如瑛不免纳闷,她有事为何不找浩男倾吐,偏找上一节课也没教过她的自己? 转念一想,浩男是男人,她或许有什么事不便启齿,希望透过她转达给他知道吧。 黄敏儿沉默不开口,拿一双美得过火的眼睛看着江如瑛。说是看,倒不如说她在打量,以一种评断的眼光在打量。 她怎么会用这种眼光看她! 江如瑛愕然,再一细瞧,黄敏儿严视得有点锐利的眼光消失了。是她多心了吧! “江老师”她开口了,声音嗲嗲的。曹雪芹说:女人是水做的。黄敏儿完全是按照这个标准生下来的。“我很烦恼、很痛苦,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怎么了!” “我——我爱上一个人。” 原来是爱情在困扰她。江如瑛笑了。这么美丽的女孩子天生就要因爱情而烦忧,谁会错过这么美丽的女孩子? “这是很正常的啊!”先认同她,话锋一转,再补上一句:“不过-还在读书,不要因为爱情而荒废了学业。” “我知道。”黄敏儿有些不耐烦的,似乎嫌她陈腔烂调:“我不会不念书啦!他那么优秀,不喜欢笨女生,我知道要用功。” 优秀?江如瑛在脑中一一过滤学校里优秀的男学生。她喜欢的是哪一个? “那-的问题是什么?”江如瑛和气地问。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黄敏儿想和她商量什么。时代变得很快,现代年轻人的想法真是教人咋舌惊目,她虽也走过十五二十时,可她天生个性保守传统,离经叛道的事想也没想过,和这一辈的差距更是南辕北辙。 “我很爱他,我想跟他在一起。” 她大胆地言爱,江如瑛感到微微的不以为然。爱?十几岁的小女孩懂得什么叫爱吗!她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罢了。 江如瑛婉言相劝:“黄敏儿,-还很年轻,爱情这件事应该等-上了大学之后再谈——” “老师根本就不明白,-以为我是在玩扮家家酒吗!我真的很爱他,即使他是有太太的人,我还是爱他。”黄敏儿打断地的话,有些咄咄逼人地说。 江如瑛大吃一惊,黄敏儿在交往的竟然是有妇之夫。她不能让她继续胡涂下去,忙说:“敏儿,当第三者是很不智的事,这种事情永远是女孩子吃亏,老师郑重跟-说,这段感情-一定要舍弃。” “我就知道-会这么说!”黄敏儿怒冲冲地跳起来,双眼射出敌意:“-根本就不明白我们之间的爱情!他是真心爱我的,为了保护我,他在外人面前从不对我多讲上一句话,就怕别人对我投以异样的眼光。” “敏儿,-别激动,老师不是要破坏你们-想想,他若是真的爱-,他就应该等他离婚了再来追求。”江如瑛苦口婆心地说道。黄敏儿真是被爱情冲昏头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甜言蜜语几句,她就以为他真爱她了。 “他当然会。他根本不爱他老婆,他对她那么冷淡,他爱的是我。”黄敏儿自信满满。 江如瑛无声叹息。爱,可以教人生、教人死,也教人目盲耳聋。 “-不信对不对!”黄敏儿敌视着她,像一头竖起寒毛的小猫。 江如瑛不敢再刺激她,怕她反而走上极端。慢慢来吧!肯吐露心声总是好的,她才能慢慢辅导她。 “有什么老师能帮-的吗?”还是她只是想找个人倾吐! 黄敏儿收起了尖利的爪子,她又是那个看起来教人想好好怜惜的娇怯少女。反复之快,令江如瑛一怔。 “老师,我要好好读书,考上好学校,做一个配得起他的女人。” 这样的读书动机虽不纯正,可堪告慰的是至少不会堕落。江如瑛欣然而笑,手掌叠在她手背上轻拍,说:“这样很好啊!”“我想考外文系,但是我的英文成绩不好,江老师,-能不能帮我跟宋老师说,请他当我的家教!” 她的要求让江如瑛傻了眼:“那-应该自己和宋老师说啊,他是-的导师不是?” “我怕宋老师拒绝我。江老师,-多替我说几句好话,宋老师一定会答应我的。好不好,拜托-!”黄敏儿用哀恳的眼神乞求她。 江如瑛一时决定不下。想了想,才道: “老师在美国住了十几年,英文也还不错,不如老师来教-好吗!”不是她小器,浩男的课很繁重,她不忍再增加他的负担。 “不要!”那口气很重,黄敏儿从江如瑛脸上必定看出自己太过直冲,遂赶紧浮起一个撒娇的笑容说:“我比较习惯宋老师的教法,而且我已经高三了,再适应新的老师我怕会既误。” 这个说辞说服了不疑有它的江如瑛。 “那好吧,我帮-问问宋老师。” 黄敏儿欢喜得差点跳起来。 江如瑛含笑看着这忽喜忽怒的女孩子:“但是我不敢打包票他会答应。” 浩男一向有他的主意,教人摸不清的。 “有江老师美言,宋老师一定答应的。”这女孩子真会灌迷汤。 门把“昨喳”两声,门被打开来,一张英俊而带点冷酷的脸庞探进来;说曹操,曹操就到,正是宋浩男。 方才他下了课,略收拾一下东西,却见不到江如瑛踪影。往常她都在休息室等他,走过去也不见人。在校园里找,有人告诉他她好象在辅导室,果然让他找到了。 “黄敏儿,-也在这儿?”他看到熟悉的面孔。 黄敏儿轻轻一点头,抓起书包背在肩头,飞快地从他身边掠过,回头说:“江老师,别忘了。”一溜烟跑掉了。 “她找-做什么?”宋浩男深邃的眼神黑黝黝的,像一池不可测的寒潭。 “也没什么。”江如瑛笑笑。 回程路上,江如瑛把黄敏儿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宋浩男;宋浩男淡淡听着,一手扶着方向盘,轻捷迅利地开到家门口。 两人下了车,进屋点亮大灯,屋内霎时一片敞亮。 宋浩男进房去洗澡,江如瑛换上轻便的家居服,进厨房洗洗切切,准备晚餐。 宋浩男洗完澡出来,她正在厨房忙着。他扭开客厅的音响,让帕海贝尔卡农曲流荡在斗室之中,坐在沙发上,静听着悠扬的乐韵。 宋家是不看电视的,他们的晚上通常是相对静坐,再不然就是各据一角,各看自己的书。 初嫁给他时,江如瑛也很难想象宋浩男会是这般甘于静漠的人。他会玩,也有本钱玩,什么声色犬马他没玩过?可两人结婚后,他吃喝玩乐样样收得干干净净;学校里的同事都认为他是最标准的好男人,只有江如瑛知道,他有那么一段轰轰烈烈的过去。 吃完饭,宋浩男收拾碗盘拿到洗碗槽清洗。宋家的家事没有规定谁做这个、谁做那个,宋浩男不像他的外表那么高不可攀,洗衣、拖地这类事他也不推辞的。 做家事的男人他绝对不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但是连在洗碗时都令人觉得赏心悦目,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洗好了碗,宋浩男拭干手上水珠,迈着矫健的长腿走出厨房。白色t恤和运动短裤将他高大而挺拔的身材展露无遗。他有慢跑和打球的习惯,这是他能保持健美体态的原因。一个人再如何苗条窈窕,少了运动的锻炼,终究缺乏那分生命的力与美。 “浩男,你考虑得怎样?”她问。 宋浩男在她身旁坐下,一手横放在她身后的沙发背上。 “不!”他答得干脆。 “为什么?!”她不解。 “晚上我想休息,不想再上课。” “你很累吗?”她端详着他淡漠的容颜,找不出一丝倦容。继续为黄敏儿请命:“你能不能辛苦一下!我晓得你上一天课很疲倦,但是黄敏儿她爱上有妇之夫这事很严重,你正好可以籍着做她家教多注意她,你不会见自己的学生走上不归路而束手旁观吧!” 宋浩男盯着她好一会儿,失笑似的长叹一口气。 “那个女孩子怪里怪气的。”他下评语。 他不是不肯辅导她,从她上课时看着他的眼神,他直觉感到颇不寻常。他不会太抬举自己的身价,但也不妄自菲薄;三十七岁的年纪对一个男人来说,正值成熟,宋浩男尤是,他太英俊,有太多女学生倾心爱慕着他。 “每个女孩都这样的。”她辩称。 “-以前也这样吗!”一把揽住地肩头,宋浩男雾气地倚近她,似笑非笑的。 结婚六年了,她仍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所幸宋浩男只在私底下对她如此,人前两人淡得不像夫妻。 她羞怯地低下头来,对着他的胸口嗫嚅如少女:“我忘了。你再考虑考虑好吗?” 他抱着她躺倒,两人的脸相距不过寸许。他一向大胆,没有他不敢做的。 “我倒是可以再考虑一下,不过-要给我什么好处?”他狎邪的。 “好处?”她迷糊了。 “-不拿点好处贿赂我,我可能连考虑都不考虑。”撩起一绺柔软的发丝,轻轻拂过脸面,淡淡的香气中人欲醉。 这个调情的动作让她大窘,红着脸推他的胸膛。他是男人,身子较重,又位居上方压着她,她那两只只拿过画笔和锅铲的手臂根本撼动不了他分毫。 “你起来一下,我我想去洗澡。”她放弃挣扎,找了个理由要他自动放人。 他若肯乖乖听话,那他也不叫宋浩男了。一肘抵在脸旁的沙发上,拄着腮,宋浩男居高临下地笑睨着她好一会儿,才抬起身子。 江如瑛以为他肯离开了,松一口气正要起来,谁知宋浩男重又压了下来,这回贴得她更紧了。 “浩男——”她出声抗议:“拜托你,我真的要去洗澡。” 他的颈贴着她的颊,微一侧头,温热的嘴唇亲上她左脸,轻咬她小小的耳垂。 江如瑛失声低叫,全身颤了一下,扭着身子躲闪他的侵袭。 他索性双臂锁紧了她,不让乱动,灼热的呼息喷在她耳边,低沉的声音带着令人神魂俱醉的魔力,他沙哑地说:“我为什么要听-的话?” 这简直是无赖。江如瑛又好气又好笑,相处了六年,她该了解他的不是!他哪里是别人稍恳求一两句就听从的人?从她十五岁认识他的头一天起,他一直就是这样了,我行我素,目中无人。 “你——你做什么!”稍不注意,他的右手开始妄动起来。 “做我想做的事啊!”他理所当然的。 他的手滑入她衣衫底下,江如瑛又羞又窘,扭动身子要逃开。宋浩男连让她逃跑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吻上她的唇,她一时难以呼吸,之后身子慢慢柔软下来了。 唇舌相濡,不知他亲了她多少次,江如瑛神智昏沉、意乱情迷,似乎感觉到身子被抱了起来。 她睁开沉重的眼皮,外头熹微的月光照进房内,她的脸正对着他宽厚赤luo的胸膛。 他亲着她,亲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沿着她白皙滑腻的颈脖而下,一路洒落他一个个比火还滚烫的吻。 她那头垂肩的乌发散落在枕边,窗子半开,夜里的凉风卷进房里,格子花的窗帘浪起潮落。 已近冬了。屋内,春犹深。 拗不过江如瑛一再痴缠,宋浩男终于勉为其难答应担任黄敏儿的家教。 江如瑛大喜过望,雀跃得像个少女,凑上来忘情地在他颊上吻了一下。她生性保守,肯主动亲近他那是十分罕有。看在她出了这么份“重礼”的分上,他不再坚持己见。 先教一阵子再说吧。主导权在他,他随时都可罢手。 下课时把黄敏儿叫出来,宋浩男说:“老师答应当-的家教,下个礼拜一开始吧,一、四两天。” 黄敏儿大叫一声:“真的吗?”过往的同学投以好奇的眼光,她连忙收敛下来,低声的、文静的,却难掩狂喜地说:“老师,你真的要当我的家教吗!”不敢相信这会是事实。 宋浩男淡淡地一点头:“江老师和我提过-的事-既然要老师做-的家教,可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虎头蛇尾的。不然我可不教。” 黄敏儿一迭声说:“不会,不会,我保证一定认真读书,不会让老师失望。” “那就好。” 他转身欲走,她追上来叫住他:“老师。” “什么事?” 她在他慑人的目光注视下低了头,小声问:“我们在哪儿上课?” 他略想了一想,答道:“来老师家吧。” 他不愿去她家和她接触太深,在自己家里,他是主人,可操控一切。 “嗯。”黄敏儿红红的脸蛋娇艳如苹果,她是个可人的少女,含羞带怯的。 她很美,可惜在宋浩男眼中她和其它学生没两样;她再美也引不起他的注意,她不是他要的。 宋浩男不置可否地看她一眼,不带任何感情地转身走了。没见到黄敏儿痴痴缠恋在他身上的一片眼光。 很快到了星期一,放学后宋浩男和江如瑛一同回家。 热腾腾的晚餐端上餐桌,两人摆好碗筷坐下正要吃饭,门铃在此时不识趣地响了起来。 宋浩男起身去开门。会是什么人来!他们没有朋友会在这时候来造访。 开门一看,黄敏儿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只手提袋,穿著一身能衬托出她青春风姿的便服,微笑着招呼:“老师晚安,我来了。” 宋浩男想起来了,他家教今天开始。 他会忘了是有原因的,一来学校忙;二来他并不把这事看得很重要。 他记得和她约七点,看看手表,现在才六点二十。 “-来得很早。”不是责备,也不是懊恼,他让开路说:“进来坐吧。” “谢谢老师。”她掠过他身边,宋浩男闻到一股清雅的肥皂香气。 江如瑛见黄敏儿来,含笑问说:“吃饭没有?一起来吧。” 黄敏儿客气地摇摇头,及肩长发扬起波浪:“我吃过了,老师你们先吃吧。真对不起,打扰你们吃饭,我想第一天就迟到不好,所以早早就出来了。老师不要见怪。” “怎么会呢?那-先在客厅坐一会儿,我们很快就吃完了。”招呼她自便。 黄敏儿坐在客厅,宋浩男和江如瑛这一顿饭吃得很沉默。她不是多话的女人,宋浩男更不是,平常两人对坐共餐,他偶尔会说些话,今天一句话也没有。 他不想和别人分享他和如瑛之间的交谈,所以一言不发。 因为无话,这顿饭吃得很快。江如瑛催促他去为黄敏儿上课,碗盘她收就好。 宋浩男开始后悔答应江如瑛当黄敏儿的家教,公私混烯的感觉令他十分不愉快。 “到书房来。”他丢下一句,走在前头。 黄敏儿跟在他身后进了书房,好奇地打量书架上的书籍,上头有一大堆她看都看不懂的原文书,她发出崇拜的赞叹声:“老师,你都看这些书吗!好厉害哦。” 宋浩男坐在明代檀木书桌前,眉眼不抬地说:“坐下,把参考书打开。” 轻轻的一句话,不怒自威。 黄敏儿乖乖地过来,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他对面,摊开参考书。 宋浩男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解文法,熟极而流利的;偶尔停下来问她懂不懂,一句闲话也没有。 黄敏儿认真地仔细倾听,从她脸上的表情看来,她很有心要好好读书。 时间过得很快,一下子就八点半了,该是下课的时候了。 江如瑛敲敲门,微笑地探进半个身子,手中瑞着一盘水果:“累不累!吃些水果吧。” “多谢江老师,让-这么麻烦。”黄敏儿有礼得太周到。 “不用客气。” 江如瑛把水果放在桌上,黄敏儿拿牙签插了一块苹果,小口小口秀气地咬着。 江如瑛问她上课情形:“宋老师讲的,-还赶得上吗?” “老师讲得很好,我会好好努力的。”她很斯文,和江如瑛之前在辅导室看到张牙舞爪的她判若两人。 因为浩男在吧!他是她的导师,她有所顾忌而知收敛,看来浩男对她的影响力不小呢。 江如瑛感到欣慰,看来她劝浩男当黄敏儿的家教这事是正确的。先督促她在学业上用心,慢慢再劝她和那个有妇之夫断了。 她有美好的远景,不能因一个错误的爱恋而断送前程。 “时候不早了,-早点回家-怎么来的!”宋浩男问。 他的口气像在下逐客令,黄敏儿露出一丝失落,但她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她不想惹他不快:“我骑机车,十分钟就到了。” “-赶快回家,女孩子太晚回去不好。”他一句话又令她转愁为喜。 他关心她。这个想法让她心中涨满狂喜。 黄敏儿轻盈地站起来,现在的她脸上满是窃喜的微笑:“谢谢老师的教导,我先回去了。”向江如瑛告辞。 江如瑛送她到大门口,看她戴上安全帽骑车而去。回到屋里,宋浩男坐在客厅,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怎么了?” “我后悔了。” 江如瑛愣了一下,坐到他身旁:“后悔?” “我不打算教黄敏儿了。” “为什么!”她惊讶:“敏儿不认真吗!还是她不聪明,教起来费心费力?”他不是反复无常的人。 “我发现-给我的贿赂实在太轻了,轻得不足以补偿我的损失。” 她听到“贿赂”两个字,立刻敏感地联想到那天令人脸红心跳的一夜,一张脸红如朝霞。 宋浩男说者无心,察觉她羞意满怀,他伸臂将她拥入怀里。 她是那么纤细,三十多岁的女人,仍有着少女的羞态与矜持。结缡多年,朝夕相处,她一直都是那么温柔婉约,每天都有教他看不厌的崭新面貌。 一个教人愈看愈爱的女人。 “-让我吃这么大亏,我该好好讨这笔帐回来才是。” 听出他语中不怀好意,江如瑛如惊弓之鸟一下子挣脱出他的怀抱,一双明亮的黑眸子煞有戒心地防备着。 宋浩男失笑地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他吓着地了。夫妻这么久,她仍很难把恩爱这事视作当然。 他不再戏弄她,说:“晚上是我们相处的时间,现在多了个黄敏儿,-不觉得剥夺了属于我们的时刻?” “不会的。”她挨过来,这会儿他正正经经地讨论事情,她又忘了害怕了:“只不过一两个小时,并不会妨碍我们啊!你一星期只教她两天,其它的日子都还是我们的。”宋浩男会介意,这种事令她认异。 她没见过他为哪件事在乎过,这世上彷佛没有一件事能令他多费一些心力去争取。他总是一副凡事在我、有无皆可的样子。 教书对宋浩男来说不是难事,也颇能自得其乐,可牵扯到江如瑛他就有所取舍了。 “她需要家教,我再替她物色一个就好了。”不必一定要他。 “不,不。”江如瑛很坚持:“你再多忍耐一下好吗!”她恳求奢:“我看得出来敏儿那孩子很听你的话,这点很重要;她肯用功是很好,但是问题的症结不在这,她喜欢上一个有妇之夫,这事麻烦得很,非要你来劝她不可。” “-们都是女人,由-动更好,不用我插手。”他不松口,铁了心不理这事。 或许他多心,依他丰富的情场经验判断,黄敏儿请他当家教,绝不是单纯想提高成绩而已。 如瑛太善良,她一心只想帮助黄敏儿,看不出她别有心机。 黄敏儿不是那种单纯的女孩。她的眼神——藏不住的。 “她是你的学生啊,你忍心看她沉沦吗!”她不能见一个好女孩就这么毁了。 她求恳的眼神一片真挚,宋浩男几乎忍不下心来拒绝她。表面上看来,他是个事事不受人左右的人,其实他自知,面对柔情似水的江如瑛,他的坚持、意志有时是不由自主的。 “-一直把我推给她,-不怕有一天我爱上她?”他半开玩笑。 “怎么会!我相信你。”她直觉冲口而出。 话一出口,她意识到自己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难为情地垂下头。 宋浩男心中溢起一片温馨的暖意,抬起她的下巴,他那满含热烈情意的眼光教江如瑛迷惘、心醉、不知所以了,任他将她拥入怀中,一遍遍轻怜蜜爱地吻她。 江如瑛正沉醉在他宽大的怀抱中,忽然心中一警,连忙从他的亲吻中挣到一丝空隙,急急说:“你会教敏儿吧?你答应我,不要放弃她好吗!” 宋浩男一-那间差点无力,盯着她那焦灼的小脸,他半是好气、半是无奈地说:“她是给了-什么好处,-要这么替她说话?” “好吧?你答应我你会继续教她。”她不死心。 “我考虑。”埋头继续他未完之事。 “不要,你先答应我。”他的小妻子居然也懂得趁势要胁这一套。 宋浩男也不是省油的灯:“-先努力说服我再说吧。” “什么意思?”她看到他眼中异样的神采,立刻懂了。 她这回变聪明了,趁他不注意之时,像一尾滑不溜丢的鱼儿脱出他的掌握,站在离他一公尺的地方看着他。 宋浩男把身子向后一躺,靠在沙发背上,局傲的他不会去捕捉已逃走的猎物。 他的小羊儿长大了,不再轻易任人宰割。 “我们好好的说话,你可别动手动脚的。”她红着脸嗫嚅地说。 “-一定要我教她!”他半垂着眼,抬起一边浓眉。 江如瑛肯定地点点头。 宋浩男沉吟一会儿,一耸肩说:“好吧。” 江如瑛立刻浮起一个甜美的笑容,眼中充满感激。 但他另有下文:“我有话在先,我觉得这事不妥当,没事当然最好,否则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她的心早就被喜悦盈满,顾不了他语中的警告。江如瑛绕到他身后,她怕蛮强的他又攫住自己,双臂搂住他颈脖,轻声地、娇柔地、感激地附在他耳边说:“谢谢你,你真是个大好人。”随即放开手,翩翩闪入厨房洗碗,掩饰她的害臊。 宋浩男的心一下子沉进一池温软的湖水里去了。是的,为了她,他不介意多做一回傻子。 一个幸福的傻子。 第二章 黄敏儿的家教课一直进行着,她很用功,英文成绩有显著的提升,可见她是下了不少的苦心。 但是看到她的成绩单,其它各科并没有太大进步,她是把所有精神全贯注在英文上了。 “黄敏儿,-英文进步这么多,表示-头脑不错,别的科目-也该加强才对。”宋浩男以老师的口吻说。 黄敏儿在椅子上动了一下,今天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贴身雪纷衫,将她纤瘦玲珑的曲线表露无遗,头上还夹了一只俏皮的发夹。 “我想考外文系,我得把英文读好啊。”她慢吞吞地说,瞅了对面的他一眼。 “光是英文好,其它科目不行,-还是考不上。”他泼她冷水。依她的成绩看来,顶多考上一间三流的私立大学。 黄敏儿偷觑着正垂眼批阅她的考卷的宋浩男。 怎么会有这么英俊的男人? 第一次见到宋浩男,她整个人就被他吸引住了。新生入学的第一天,她在校园里和宋浩男不期而遇,她呆住了,在她的印象中,老师不是严肃刻板,就是死气沉沉,那天的宋浩男穿著剪裁合宜的衬衫西裤,入时而很有品味;不是打扮得很前卫,但一看就知道是用心搭配过的。衣服是来衬托人的,但是穿在宋浩男的身上,是他提高了衣服的价值。 举手投足间,宋浩男流露无比的自信,还带着点不合于世的孤高、冷淡。像一匹狼,一匹傲然于天地之间的银狼。 她骗江如瑛说她和有妇之夫相恋,为的就是要借机接近宋浩男。她快毕业了,以后到了外地求学哪能再轻易见到他?她必须制造机会和他在一起,让他爱上她。 她从小对自己的容貌就很有信心,小时候人人都夸她是个小天使,长大后许许多多的男孩子开始跟哨、递情书。她家里有钱供她打扮自己,使她和别的普通女孩子不一样,她不去路边摊买两三百元一件的便宜货穿,只穿欧日进口的名牌少女服饰。 她对自己评价很高,没有人会不喜欢她,宋浩男迟早要爱上她的。 “老师,你喜欢江老师什么地方啊?”知己知彼,她先探听宋浩男的喜好,才好迎合他。 “-问这个做什么!”他冷淡的。 “没有啊。”他的语气严峻,令她不禁怯了一下,可她不会那么容易就打退堂鼓:“人家好奇嘛!老师和江老师是学校公认的俊男美女组合,我们都好羡慕呢!我想知道老师是怎么追上江老师的,你们是在美国认识的吗!” 黄敏儿的追问让宋浩男不由自主追忆起他和江如瑛相识的经过。他不是喜欢回顾往事的人,尤其是他那段惨绿的荒唐年代也不是什么太值得追想的过去。 她感兴趣的是两人之间的罗曼史吧!他先是强逼了如瑛的人,连婚姻也是要胁来的,这样的“罗曼史”连对至亲的儿子宋玄而言都是一种打击,又岂是能对一个外人说的? “-把书念好比较重要,闲话少说。”他不想提。 他不是怕被人揭发了他的无行。在宋浩男的字典里从没有“后悔”两个字,做便做了,他不会粉饰伪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但是江如瑛不行,柔弱善良的她禁不起任何闲言闲语。 “老师你好小器哦,告诉我又不会少块肉。”得不到宋浩男的响应,她不死心地继续话题:“老师,你喜欢像江老师那种文静温柔型的是不是?” 她今天哪来这么多话!他不悦地沉下睑:“-是来读书,还是来当包打听的?” 宋浩男动怒了。黄敏儿见情形不妙,她还没展开攻势呢,先让他留下不好的印象那怎得了? “老师,你别生气,我不问就是了嘛!” “-若不想念,以后不用再来了。” 黄敏儿吓了一大跳,头摇得像搏浪鼓似的:“老师,你别生气,我不问就是了嘛。” 他不爱人问他和江如瑛的事,是他不喜宣扬,又或者是有什么不好启口的! 心思曲折的黄敏儿在肚子里慢慢动起脑筋来。 由于黄敏儿的心思全放在怎样才能让宋浩男和自己两心相印上,上课时间就老看见她在发呆,神思不属地想心事。 这样当然会影响她的功课,高三的课业本来就很重,再加上私立学校为联考通常会提早一个学期把进度教完,以便复习;稍不用功的学生,很快就会落后一大截。 一次模拟考后成绩出来,当宋浩男看见黄敏儿的分数时,不由得蹙起眉头,叫住一个经过的学生去叫黄敏儿。 黄敏儿听宋浩男叫她,欢欢喜喜地一路蹦蹦跳跳而来,到了教师休息室门口,她先不进去,对着门边的镜子理理头发衣裳,看看一切没有不妥才踏进门去。 她非常爱美,即使是千篇一律的制服,她也完全照她的身材特别去订做、以表现她窈窕的体态。 “老师,你找我!”她期待地以为他终于注意到她了。 宋浩男看着她高兴的表情。她以为他叫她来做什么? “-自己看,-这次模拟考的成绩。”他把全班成绩单放在桌上。 黄敏儿脸上的笑容消淡了几分,走过去拿起成绩单。她不看也知道,最近她根本无心念书,课本一拿起来就浮起宋浩男的脸孔,等她一回过神,常常一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这样怎能念得好书? “除了英文,-每科都退步,而且退得毫不象话!-到底有没有花心思好好读书?”宋浩男神态语气俱现严厉。 她噤口不出声,委委屈屈地在心里说:我怎么没有在读书?你看我英文不是进步很多? 觉得宋浩男根本不该怪她,她也想认真读书考个好成绩让他赞美她,可她一拿起课本,就痴痴想着他,完全无法专心啊! 说来说去都是他害的。如果他肯响应她的感情,她就不会一颗心毫无着落,整天在那儿空想、飘荡、思绪纷乱了,她绝对能念得非常好,不负他的期望。 “-是不是还在和那个有妇之夫来往!” 休息室中没有旁人,他单刀直入劈头就问。看她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写着“春困情愁”四字。春困!冬天都还没过去呢,她居然还有时间发愣相思!斑三生的时间是最宝贵、分秒必争的,她到底还想不想考大学! “我”她幽怨地瞅他一眼,心怨:你这个不解风情的呆子!谤本连看都不正眼看我。 见她默不作声,他当她是默认了。他微微感到不悦,语带谴责的:“-再和那个人交往下去,只有自毁前途。做人家的第三者,-以为-真得到对方的心吗?他若真的喜欢-,就不会又跟他太太在一起,又和-切不断。男人都是贪心的,左拥右抱,他又不吃亏-和他这么继续下去,到最后-什么都没了。” 她心有不甘地抢白:“不会的,他是爱我的!他只是有点困难,没办法和他太太离婚,他找不到任何借口——”她一边说,一边把这些话和自己的情况结合在一起,自欺欺人地以为宋浩男一直不响应她是为了保护她。 是的,一定是这样。他这么世故、成熟的大男人怎么可能会完全看不见她的脉脉情意!因为他没办法摆脱世俗的枷锁,所以才对她这么冷淡,刻意忽视她!一定是这样的! 想到这儿,她低落不安的心绪一扫而空,整个人豁然开朗起来。 绝对是这样,他没理由不会爱上她的。论外表,她不比江如瑛逊色;甚且比起来,她比江如瑛年轻许多,他会选择谁,那是显而易见的事嘛! 哦!原来他是这样想的,干嘛不跟她明说呢? 黄敏儿突然变得快活起来,宋浩男疑怪不已,她正在受斥挨骂呢!居然会有这种愉快的表情。 他有点不高兴:“-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 她忙收敛笑意,宋浩男现在的训话她已能坦然接受,甚至把它当作是他对她爱意的表示。 他是她的老师,难怪他有这么多顾忌。老师和学生谈恋爱,这在还有着传统观念的南部乡下,仍是一件离经叛道的事;他是为了她,不得不假装看不见两人之间的互相吸引,而忽视拒绝她吧 真傻。 黄敏儿自顾自沉溺在自己编造出来的美梦之中,决心要扫除重重困难,让他下定决心不再犹豫,两人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没有,我很认真在听啊。”她正正经经的,她要配合浩男,在人前假装什么事也没有:“老师,我知道错了,我不会再胡涂下去了。下次模拟考我一定考个好成绩给老师看,老师尽管放心。”这个“放心”一语双关,她另一个意思是,他不想让人知道他们在谈师生恋,她就绝对不会泄露口风。 宋浩男瞥了她一眼。好吧,有精神总比死气活样好。她的保证到底有几分可信度,他实在没有多少信心,许多人说是一套、做是一套,他只抱着姑且信之的心态。 你能拉着午到岸边,可没法子强按牛头喝水。是好是坏全在她,他又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监视着。 “-最好说到做到。不是小孩子了,老师希望-能清醒一点,先放下感情的事,专心准备联考。”他语重心长地说。 黄敏儿甜甜一笑,让人想对她生气都气不来。“是,谢谢老师,我一定听老师的话。” 你什么都替我想到了,我怎会不依你呢!她在心里说。 又过了一阵,黄敏儿的表现有了起色,不再像之前上课发呆、考试无心。 宋浩男颇欣慰。这个学生肯受教,还算有救,但愿她从此和那个有妇之夫断了,不再往来。 又到了上家教的日子,黄敏儿来到宋家,只有江如瑛在,不见宋浩男。 江如瑛正在讲电话,对她绽开一个微笑,示意她随意坐。 “你决定星期五到?那我上去接你。外婆身体还好吗?那就好。替我跟她问好。拜拜。”江如瑛不知和谁在通话。 放下听筒。江如瑛脸上满是温柔的笑意,看起来很是高兴。 “江老师,-在和谁讲电话?-好象很高兴。”她假装随口问问,想探出一点秘密。 江如瑛毫不防备,不疑有它地笑说:“是我儿子小玄,他从美国打电话回来,说他这个星期五要回台湾来看我们。” “江老师,你们有小孩?”黄敏儿诧异的。宋浩男和江如瑛总是同出同入、形影不离,他们在学校任教多年,也没见江如瑛怀孕生子,想不到他们早已经有孩子了。 “他是小留学生吗?他一个人住在美国不会很孤单?”宋浩男和江如瑛年纪不大,她便以为他们的儿子顶多也十一、二岁。 这个问题令江如瑛很难措辞了。 宋玄今年十八岁,去年她去美国看他,个头又高了不少,完完全全是个男人的样子。他是她十六岁时生下的,思想很传统、行为很保守的江如瑛在宋浩男的强迫下成了他的人,再成了他的妻子,宿命论的她认分地接受一切。 她不怨怪任何人,在她的脑袋里只有“逆来顺受”四个字。这个在现代人眼中看来简直是愚蠢又可笑的字眼,却是她一直能保有那温柔不迫的微笑的原因。 她太知足了,一点点小小的幸福都能让她感激不已。 现在和宋浩男这种平淡的日子,是她当初结婚时料都料不到的。她求的不过就是这种最平凡的生活,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黄敏儿灼灼双眼等着江如瑛回答,在她目光逼视下,江如瑛竟有些口干舌燥起来。幸好这时出门去买东西的宋浩男提着一包东西回来了。 “你回来了!”江如瑛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袋子,为不用回答黄敏儿的问题而松了一口气。 “-来了?先进书房背单字。” 黄敏儿刚有一点斩获,却因宋浩男出现打断了,不然她还可以再问出些事来。她听话地站起来,走进书房。 门一关上,江如瑛放心了,她微笑着对宋浩男说:“小玄星期五要回台湾,我打算上去接机。”把塑料袋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 宋浩男帮她把东西放定位-漫不经心说“他要回来还得劳动他妈妈大驾,老远从云林上台北去接他,他派头不小嘛!” 江如瑛“噗哧”声笑了出来,他语中好重的酸味。地撒娇似的说:“你别这样嘛,小玄从小就和我很亲,我们好久没见面了,是我想早一点见到他啊。” 他关上冰箱,直起身子,以最若无其事但其实最在意的语气说:“是、是,-说得很是,谁亲得过他呢!他可是-怀胎十月、从-肚子里生出来的心肝宝贝。” “浩男。”她又笑又喧:“你在和小玄吃醋吗!” “岂敢!”他酸溜溜的:“我怎配和那位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争宠?” 每回宋玄回台湾,宋浩男就成了透明人,江如瑛全副心神都贯注在宋玄身上,拉着他问长问短,除开睡觉,母子两人整天都黏在一起。 一回两回,宋浩男心里就不高兴了,只是脸上还没显露出来。宋玄这几年直往上长,块头快逼近宋浩男,和依旧年轻貌美的江如瑛站在一起,两人不像母子,倒像是情侣。 江如瑛和宋玄在一起时,她总会摸摸他的头、抱抱他什么的,感觉好亲昵。看在宋浩男眼里,真是又妒又羡;江如瑛可不会这样待他,两人私下相处,总是他追她躲,她从不主动亲近他的。 宋浩男和宋玄这对父子天生相克,看对方总是有那么一点不对劲。为了江如瑛,他们维持着客客气气的礼貌;也为了江如瑛,他们都觉得对方的存在让他们不快。 这叫什么!伊底帕斯情结?他曾自嘲地这么想。 “你别这样。”她含嗔的:“小玄是你的儿子啊。” 儿子!宋玄叫他爸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可不期待这个来不及参与他成长过程的儿子,能对自己有几分敬意。 “我星期四下午要请假上台北,小玄的飞机早上十点多到,我们大概晚上就回来了,这两天麻烦你自己弄来吃,对不起啊。”她抱歉的。 宋浩男一想到还有吃饭这个问题,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他和江如瑛结婚这么多年,每天吃她亲手烹调的佳肴,不知不觉外面的饮食对他已产生不了吸引力。他想到江如瑛上台北的那两天他必须自己打理三餐,这简直是变相的虐待嘛!心下就更不乐意宋玄来了。 大概他所有的情绪全表现在脸上,江如瑛直勾勾地盯着他,拉住他一只手臂轻轻摇晃,像个小女儿向父亲撒娇,又像慈爱的妈妈在安抚闹情绪的小孩,柔声说: “你别不高兴好吗?我去去就回来了,只不过两天嘛。你不希望见到我们的儿子吗?” 在她软浓似水的柔情款语下,宋浩男满腔的不悦化作乌有,烟消云散了;这样温柔的女人,谁能对她生气! 星期四中午,宋浩男载江如瑛到火车站搭车上台北。 傍晚放学后,他一个人开车回到家中,扭亮大灯。少了一个人,屋子彷佛变大许多。 他洗完澡转开音响,踅进厨房找面条准备煮个面吃时,门铃响了。 谁?开门一看,是黄敏儿。 “-怎么来了?”他不是说今天不用来了吗? 江如瑛上台北去接机,他想一个人独处。 “糟了,我给忘了。”黄敏儿吐一吐舌,睁着一双大眼睛,很无辜地说:“老师,对不起啊。”她才没忘,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和他单独相处,她才不会轻易放过。 “-回去吧,今天我不想上课。”准备要关门。 她抢在他关上门前一步跨进来,他尚然盯着她,带着点不高兴的意味。 她不能退缩,挺了挺胸,很可爱、很天真地撤赖说:“人家都来了,老师,你不要赶我走嘛。” 宋浩男总不能真的把她撵出去,说:“-先进书房吧。” 他走进厨房,却发现她跟了进来,他皱起眉头。她把他的话当作马耳东风! 黄敏儿看着流理台上的锅子和面条,很不舍又惊奇地叫了起来:“老师,你晚餐就吃这个呀!” “谁让-进来的!我不是叫-去书房等!”他已隐隐有怒意。 他今天脾气挺大的,黄敏儿忙找了一个理由做借口,拿起一个玻璃杯说:“我口渴,能不能给我一点水喝!” 他把锅子放在瓦斯炉上弄起面条来,沉声说:“自己倒。” 黄敏儿双手捧着玻璃杯,站在厨房入口看宋浩男煮面。他因没料到她要来,穿著很随兴的运动衫和短裤,头发还是湿湿的。 她的视线从他乌黑不见一根银丝的头发往下看,溜过他高挺的鼻子、抿紧的嘴唇和坚毅有棱的下巴,再掠过他健壮的胸膛、平坦的小肮,最后是修长而结实的腿。 谁说只有女人赏心悦目!出色的男人同样也能让人看得舍不得移开视线。 他突然转过头,把她吓了一跳,她假装镇定地看着他,不让他看出异样来。 他拿着锅子手把,要把面端到外面桌上吃。她侧着身子让他过去,跟在他后头。 他盛了一碗面,自顾自吃了起来;这碗面只加了味哙和麻油,味道和江如瑛煮的何止以千里计。如瑛煮饭时他很少进去看,不知道她到底施了什么妙法才能做得么好吃。 他囫囵吃了一碗,因为不太合口味而不吃了。起身正要去洗碗,黄敏儿很快把碗抢了过去:“老师,你坐,碗我洗就好。”冲进厨房。 他当然看得出她在讨好地。由她去洗吧,一只碗而已,他还跟她争个什么! 她从厨房出来,他令她翻开参考书,书房也不进去了,就在餐桌上教了起来。他无心和这个小女孩纠缠下去,早早教完早早赶她走吧。 今天黄敏儿特别不专心,好几次宋浩男捕捉到她心神不属的眼神,他有点火了。 “黄敏儿,-在听我讲课吗!” 她慌张的神情让他更不高兴。 她连忙收心,说:“有,有,我在听啊。”一会儿又彷佛椅子上有针刺人似的,一定要站起来:“老师,你渴不竭?我倒水给你喝。” 不等他回答要不要,一阵旋风进厨房。 她不知在里面蘑菇什么,一杯水倒了半天还没出来。 就在宋浩男耐心几乎快消失殆尽时,她终于姗姗出了厨房,手里端着两杯水。 “老师,请喝水。” “我把这真讲完,-就可以回去了,今天我累了,提早下课。”他没去碰那杯水。 继续讲了一分钟,他发现她根本没在听,他真发怒了,低吼一声:“黄敏儿!” “啊!”她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见他怒气腾腾,她把他面前那杯水往他手里送,陪着小心说:“老师,喝水。” 她想转移他的注意吗?宋浩男双眉绞着一个好大的结,面色不善:“我不渴!我看-不用上课了!人在心不在也没用,-可以回去了。” 她眼底闪着惧意和紧张,再度将水杯往地面前一递,可怜兮兮地说:“老师,你不要生气,是我错了。” 他冷冷看她一眼,接过杯子一口灌下,浇熄心头那把火。 “东西收一收,下课。”他不耐烦的。 是的,这个晚上简直槽透了。从如瑛上台北去接那该死的飞机开始,一切都不对劲了。 黄敏儿慢吞吞地站起来,她收东西的动作是那么慢,把一本书和铅笔袋放进袋子里要费多少辰光?她将椅子靠好,又花了半分钟。 宋浩男看得火冒三丈,以前在宋氏时间就是金钱,他常是一个会接一个会的开,快刀立决。要是每个人都像她做事这样拖拖拉拉的,宋氏早就倒闭了。 人都走到门口,她突然冒出一句:“老师,对不起,我上一下洗手间就走。” 他忍了又忍,才没对她破口大骂。 她这一进去又是大半天没出来。宋浩男一股怒气没处发泄,坐在沙发上干等。忽然,从腹下烧起了一股焦渴的热意,慢慢蔓延到他全身百骸。 他怎么了! 这股热意愈来愈盛,椅子也坐不住了,他冲到厨房一连灌了好几杯水,依然浇不熄那把烈火。他唇燥舌干,好不焦虑,一种不安的躁动令他心脏猛烈剧跳,体温上窜,神智开始不清楚。 该死的!他病了吗?这是什么见鬼的怪病,来势这么突兀而凶猛—— “老师!”一条俏饯饯的影子站在厨房入口,背着灯光,使她像个剪影。 他-着眼,她的眼睛里闪着一丝若有期待的微光。霎时,他灵光一闪—— “-在那杯水里放了什么?”他喝问。 一定是的,那杯水有古怪。 她悄悄移步过来,双臂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紊乱急促的心跳声。 他一怔,喘着气推开她。 “走开!-出去!”好热!好烦闷!他好象快变成他不认识的人了 因为热,因为焦躁,宋浩男额上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 “老师,你不用忍得那么辛苦的,我——我爱你呀。”终于,黄敏儿能向他坦露情意。 等了这么久的时间,她总算等到了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这次,她不会再让他有逃避闪躲的机会。 “老师,你也爱我的不是吗?我知道的,我都知道,表面上你对我很凶、很严格,那是因为你怕被别人知道我们相爱,会影响到我的名声。虽然你不说,我都知道,我明白你。”她露出淡淡的、甜蜜的、羞怯的微笑。 她在说什么?宋浩男第一个反应是,她疯了! 是的,她一定是疯了!只有疯子才会做出这种事情,她竟敢对他下药!她怎敢? 早在他察觉事有蹊跷时,他就该推掉黄敏儿的家教。他的魄力在商场上是闻名的,何以他不快刀斩乱麻!问题出在如瑛身上,她央求他,他无法拒绝她的请求。 黄敏儿再次缠上来,宋浩男如畏蛇蝎地大喝一声: “别过来!”他快管不住自己了,他得赶紧把她撵出去。 “老师,你为什么这么不诚实呢!这儿只有我们两人,你不用顾虑别人的。”她不解。 他想训斥她一顿,张开口却差点逸出一声焦苦的呻吟。他狼狈地抢出厨房,打开大门,门外的冷风灌了进来,却吹不灭他心头火:“出去!” 她过来“碰地”关上门,将身子投入他怀里,八爪章鱼般的缠住他,骄纵而任性地一口回绝:“我不要,我不回去!” 他扯开她缠缚的手臂,他的心跳得好快,几乎要跃出腔口。 这种事!天底下最荒谬无稽的笑话!只有在三流小说和煽情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情节,居然会发生在他身上。 “黄敏儿!-给我清清楚楚地听好!”他咬着牙,天知道他还能撑多久,他不敢去拉她,怕这一碰触,接下去是不可收拾的局面:“我根本就没喜欢过-,一切都是-在自作多情,-现在马上给我出去!我不要再见到-!” 她受伤地发出一声轻泣,叫着:“老师,你好残忍,你自欺欺人,你若不喜欢我,为什么答应要做我的家教?” “——”他正要反驳回去,体内的骚动这时如浪潮般席卷而来。他难受得全身细胞彷佛都在抗议作乱,喉咙噎住了。 黄敏儿却误以为宋浩男是哑口无言,她欢喜地投入他的怀抱,这次他没再推开她,因为他的理智已经逐渐被欲望吞没。 “老师,你没话说了吧!我就知道你是爱我的,你何必死不承认呢!”她小鸟依人地搂着他:“爱情是无罪的,只要我们相爱就好了,你不用去在意别人啊!”宋浩男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事实上他已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了。 黄敏儿感觉有两条结实的手臂搂住了她,宋浩男终于愿意响应她了吗!她欣喜地抬起头,正好迎上他降下的唇,她迷醉地闭上眼,心脏噗通噗通地狂跳起来。她的手足发软,头上发烧,神智昏乱 一切都乱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宋浩男的最后一丝理智,在黄敏儿主动投怀送抱下,消泯无踪。他拉着她往内走,关上了卧室的房门。 第三章 江如瑛和宋玄下了出租车。 宋浩男的墨绿色积架跑车停在庭前空地,他人在家,可是屋内阁寂一片。 他一向有听音乐的习惯,他们几乎是不看电视的,连新闻也不看,电视只是可有可无的装饰品。 “爸这么早就睡了?”看了下手表,才七点五分,宋玄奇怪地问。 江如瑛不禁起了担心,宋浩男是个夜猫子,不到十二点他是不上床的。今晚既没灯光,又没音乐,他是出了什么事吗? 她连忙掏出皮包里的钥匙开门,摸索着墙上的开关,将灯打开。 宋浩男坐在沙发上,突来的刺眼光线令他-起了眼。 原来他没事。江如瑛松了一口气,说:“怎么不开灯呢?我还以为你人不舒服在睡觉。” 宋玄提着行李箱走进来,和宋浩男的视线交会,宋浩男的脸色恒常,但眼神却带着一抹阴郁、一抹深沉,和一抹忿怒? “回来了?”宋浩男站起来,他微微扯开嘴角,却没有笑意:“搭飞机累不累?” “还好。”宋玄年轻力壮,十几个小时的航程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两父子站在一起,一样的轮廓、一样的体格,谁都不会错认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这几年宋玄直往上长,个头已和宋浩男相差无几,但是两人又毫不相似。宋玄活泼外向,像温暖的阳光;宋浩男很冷淡、很内敛,好似泛寒的严霜。 江如瑛觉得宋浩男有点异样,又说不出是出在哪儿,伸手轻触他的脸,说:“有没有发烧!” 他握住她的手,贴着脸好一会儿,眼神很复杂的,才轻轻拉下:“我没事。” 他的脸是凉凉的,他并没有生病。江如瑛安心了,回头对宋玄说:“小玄,你先把行李拿进房问。” 宋玄应答一声,放了行李即刻出来了。 “学校申请好了吗!”宋浩男问。 宋玄今年高中毕业,准备要上大学。 “好了,麻省理工。” 江如瑛和宋浩男结婚后,宋玄改了父姓,跟着外婆回到美国。他从小就很独立,回到美国外婆工作忙,他什么事都自己打理。江如瑛也曾劝他回来同住,宋玄以外婆一个人很孤单为理由推掉了,他不想面对那个名义上是他父亲,实际却一点感情也没有的男人。 “你很优秀。”宋浩男淡淡地称赞,平常的父母必定比他热烈多了。 “谢谢。”宋玄的回答也很简短有力。 气氛有些僵滞,这两人为何总是无话可说呢? “小玄,你先去洗个澡吧。浩男,你吃过饭没有!” 宋浩男摇摇头,他今天请假没去学校上课,在家里整整坐了一天,也没出去,只喝了一杯牛奶。 “我和小玄也还没吃,我来煮点东西好了。” 提到吃,宋玄眼神发亮欢呼一声,他在美国最想念的就是妈妈的手艺。 “妈,煮茄子,冰箱里有没有茄子!”宋玄笑嘻嘻地跟过去,左手搭在江如瑛肩膀上。 “有!我知道你最爱吃这个。”她宠溺地一笑:“快去洗澡完,好吃饭。” “yes,sir!”转身走了。 江如瑛在厨房洗洗切切,厨房的事她是做熟的,不久之后屋内弥漫着诱人的菜香。忽然一双手臂缠上她的腰,她以为宋玄洗完澡出来了,他老是爱和她搂搂抱抱的。 她笑拍了他一下手背:“小玄,别闹,我在煮菜呢。” 背后一个强健宽阔的胸膛倚上来,她立刻知道弄错了。不是小玄,这熟悉的触感,是浩男。 “怎么了!”她纳闷问。他今天真的有点怪怪的。 他只是抱着地,静静的感受着这相濡以沫的馨怀,感受到她柔香的发丝、温软的双唇和瘦削的身子,所带给他宁静的安心感。 “放手好吗!你这样我无法做饭呢。”她温柔的。 他放开她了,她没瞧见他阴晴不定的眼神。他默默回到客厅,顶上的灯光在他低垂的眼帘下投下阴影。 宋浩男在教师休息室批阅着英文作文,他一本一本订正完毕,顺手拿起下一本打开-映入眼帘的一页是斗大的“iloveyou”三个字;翻到封面一看,是黄敏儿的。 他将那本簿子摔在桌上,眉峰凝聚怒意。 她想怎么样! 话说回来,她在作文本上写上这三个字?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敝的不是!她都敢对他下药了,区区的一句“我爱你”又算得了什么! 在走廊上,宋浩男偏又和黄敏儿不期而遇。 他故意视而不见,但她可不会让他这么称心如意。小跑步追上来,地喊着:“老师,我有事要跟你说。” 他投来厌恶的一眼,冷冷说:“我很忙。”迈开步子要走。 她突然叫了一声,扶着头,身子软软地向他身上靠过去:“我的头好痛——” 他如何不知道这是她要的小鳖计?来来往往的学生驻足看着他们,黄敏儿埋在他怀里得意地窃笑着;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不能不理会她。 “我带-去保健室。”他扶着她,尽量和她保持距离。 保健室里空无一人,护土小姐有事出去了。一进保健室,黄敏儿立刻生龙活虎起来,转身投进宋浩男的怀抱,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老师,你看见我在作文簿上的留言了吗?”她愣了一下,随即又开心起来。 他答也不答,掉头就走。 她冲上来,从背后拦腰抱住宋浩男,不让他走,叫着:“你为什么不理我?” 她的声音是带着冤屈的,她的表情是含怨的。冤屈!如果她是无辜的,那无端端被她卷进这场阴谋的宋浩男,又该向谁喊冤去 他用力扳开她的手,以一种坚定、鄙夷、不带任何温度的声音说:“我为什么要理-!黄敏儿,我不明了-是什么居心,我也不想了解-设了那个陷阱让我往下跳,我认栽了,但-别以为-就此抓到我的把柄,我宋浩男岂会被一个小女孩耍得团团转?”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黄敏儿叫屈的:“我知道你爱我,你一直都在默默地注视我、关心我,否则你怎么会抱我呢!我们的身心都已经结合在一起了!” “住口!”他喝止她:“那都是-在自我幻想,我什么时候说过、表示过我喜欢-!要不是-下药,我根本不会跟-做出那种事!” 泪水在她眼眶中滚来滚去,宋浩男的话刺伤了她的心;她仍然坚信宋浩男是因爱她而抱她,下药只是促发他诚实面对他自己啊! “老师!你不要生气。”见他作势欲走,她拉住他的手臂:“如果你不喜欢我提,我就不提,你不要不理我。”停了一下,她问:“我去你家时一定什么都不说,让我们和以前一样?” 她还敢来他家?“-不用再来了!” “可是我们的家教课——”那是她和他唯一可以独处的时刻。 “-以为我还会继续再帮-上家教吗!” “老师——” 宋浩男把头一甩,决绝不顾地走了。 黄敏儿站在原地,她的心碎成了千千万万片,他太残忍。 他怎么可以! 她什么都给他了,他怎么可以无情地弃她不顾?想到此,她禁不住潸然泪落。哭了一会儿,为爱冲昏头的黄敏儿抬起头来,自以为是地为他找起理由解释。 他是有妇之夫,他是她的老师,这许许多多的束缚枷锁加在他身上,他再有满怀的爱意也不敢倾吐的。 敏儿啊,敏儿!-怎就不能体谅他的苦衷呢!他的怒斥、他的冷酷,全是为了保护-而装出来的,-不但不配合他,反而一再惹他生气,-真是太不懂事。 想到宋浩男跟自己同样在受着相思的煎熬,黄敏儿是又磷惜又心疼。她这孩子气的行为,给他添了多少的麻烦啊?她哪配做他的情人呢!一点默契也没有。 她不会放弃的,好不容易他们的关系向前跨进一步了,她什么都不怕。 哪管世人的眼光全都在指责他们,她也绝不退缩。 黄敏儿不再来上家教课了。江如瑛问宋浩男,他说黄敏儿已改了志愿,不以上外交系为目标,为了多争取时间读书,所以停掉家教。 江如瑛欣然地以为黄敏儿已断掉了畸恋,清醒过来,为她暗自庆幸。 之后宋家开始出现许多怪电话,一拿起来,对方不出声音。 一个晚上总有好几次这样的电话,令人烦不胜烦。有时连两三点了,都还来扰人清梦,究竟是谁在恶作剧! 无声电话大大扰乱了宋家的生活,宋浩男为一绝永逸,换掉了电话号码,终于平静下来了。 宋玄问江如瑛会是什么人打来,但是这有如海底捞针,她猜想可能是心怀不满的学生吧,不然他们跟人并没有嫌隙。 其中的实情只有宋浩男知道,但他又如何能说得出口!这样的事—— 他吃了哑巴亏,偏不能跟任何一个人说。 在学校宋浩男尽量不和黄敏儿单独相处,上课时她老用一种痴迷的、凄苦的、含怨的眼神在看他,他是她追求的一个梦吗!她的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让她胆大包天到这个地步! 如今,电话也换了,她大概也变不出什么花样了。再过几个月她就毕业了,但愿随着她跨出校门的脚步,这件事到此结束。 很可惜,天不从人愿,平静了几天的宋家,再度因一通电话引起了轩然大波。 那天宋玄睡到半夜,突然觉得口渴,起来找水喝。客厅的电话突然响了,刺耳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宛如催魂的警钟,他怕把宋浩男和江如瑛吵醒,三步并做两步抄起了话筒。 “喂?”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天!两点二十五分!这个人懂不懂礼貌!拣这个人家好梦正酣的时候打电话来。 对方一语不发。莫非又是上次那个恶劣的家伙? 宋玄熊熊烧起怒火,这家伙本事倒真不小不是?居然又查到他家的新号码来捣乱了。 “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打这种无聊的电话来骚扰我们,我一定报警抓你!”他撂下狠话。 那厢传来喘气声,可是他的威胁奏效了!宋玄得意非凡,恶马恶人骑,早知道这么有效,他八百年前就该这么做了! 他正要再恶声恶气地多吓那人几句,对方开口了,那是一个无力的、迷痛的、无法自拔的女孩子的声音:“老师” 宋玄呆住了。 老师?她叫谁!这屋里只有两个老师,她再胡涂也不会将他的声音错认是妈妈的,那么是爸爸? “老师,我好痛苦。”那头响起了一阵低泣:“你为什么这么无情!你都不看我” 电话另一边传来吸鼻子的声音,好一阵子那女孩都没有再说话。 宋玄屏息着,大气也不敢端上一口。这夜静得太可怕,静得空气中好似反而产生了共鸣,震得他耳膜生痛。 他下意识隐隐觉得有事要发生了。 她沉默太久,久到他以为她已经不在线上,那女孩又开口了: “老师,我恨你!你没种,你是胆小表!你明明喜欢我,你却不敢说!”她的声音充满着怒气:“老师和学生相爱有什么不可以!我们又没愉没指、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你好蠢,你到底在怕什么?承认爱我是那么可怕的事吗?怕到你在学校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显然畅所欲一言令她心绪大为激荡。 宋玄何尝不是,他发现宋浩男居然和自己的学生搞外遇。 话筒里的声音沉寂一阵再度开口了,方才的气焰全没了,代之的是卑微乞怜的声音:“老师,是我乱说话,你不要生我的气啊!你有苦衷嘛!你找不到理由和江老师离婚,所以不能跟我在一起。我不怪你,真的,我不怪你。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假装不认识我好不好!你这样会让我伤心到死的。我爱你,我好爱你,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两人结合的那一夜?你也许又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不会忘记的,那一夜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回忆。老师,我好爱好爱你”终于不再有声音。 良久,电话那头传来嘟嘟嘟嘟的声音,对方断线了。 宋玄幽幽忽地放下话筒,整个脑中是一片混乱。天!她在说什么!她在说什么? 宋玄双手揉着脸,完全无法镇静下来。他心烦意乱地在客厅内踱步,胸中一股积郁之气令他几乎要槌胸大叫!怎么会这样! 他被那女孩悲伤凄苦的语气打败了,他相信是宋浩男始乱终弃,依他过去“辉煌的纪录”这是有可能的不是? 可怜的妈妈还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情。莫怪他这次回来,老觉得父亲怪怪的,原来是作贼心虚。太可恶! 他痛恨地-了一下沙发椅背,拳头的疼还比不上心痛哪!他为妈妈感到不值,她的一生就摆脱不了父亲所带给她的痛苦和不幸吗? 这通电话驱跑了宋玄的睡意,他坐在客厅,整夜未睡。 宋浩男很意外的第一个起来了,平常江如瑛早早就起来准备早饭,他今儿个不知怎么,心神不宁,睡不安稳,索性不再睡了,悄悄从她身边起身。 他早,还有人比他更早。他打开房门,看见宋玄已起来坐在客厅,诧异极了:“你起床了!” 宋玄是标准的起床难,不到他睡饱自动睁开眼睛,就是天打雷劈也休想叫他下床。 宋玄的脸色很难看,八成起得这么早,他还不能适应,偏偏又起来了。 “我问你一件事!”口气很冲,像存心要吵架的架式。 大概警觉自己声量太高,宋玄瞄了一下主卧房的门,压低声音说:“我们到书房说。”率先走进书房。 房门一关上,宋玄再无顾忌,怒气腾腾地兴师问罪:“那个打无声电话的女孩子和你是什么关系!” 宋浩男震了一下,脸上却是平静的:“你在说什么?” 宋浩男装傻不认,令宋玄更忿怒了。 “你不用假装什么事都没有!昨天晚上我接到那个女孩子的电话,她把我当成是你,什么都跟我说了。”他咬着牙:“好汉做事好汉当,你玩弄了人家感情,拍拍**就想走了吗?是男人就有点担当,别想一概否认,什么都不认帐!” 他知道了。 宋浩男早有心理准备,纸是包不住火的,依黄敏儿极端的个性,事情早晚要揭穿的。 “我没有对不起她。”宋浩男不屑为自己的名声解释。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不须向宋玄解释那么多。何况整件事从头到尾,他没有一点错。 但是他这傲然的态度,却让宋玄更加坐实了他的罪。他岂止花心,他根本就是凉薄无情! “你——你——”宋玄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跳着脚,直指宋浩男鼻子:“我要叫妈跟你离婚,你不配做她的丈夫!” “我们的事用不着你来管。”他冷冷说。 “和我妈有关的事我都能管。”宋玄吼:“你这种人,我彻头彻尾地看不起你,你连自己的学生也要染指,你简直是下山栏,一点人格也没有!” 宋浩男的眼神暗沉了,脸色阴郁了:“宋玄,我是好是坏,还轮不到你这个做人儿子的来评断。” “我也不屑做你这种人的儿子!”宋玄顶回去。 两人剑拔弩张地对峙着,空气中充满一触即发的火药味,他们互祝着,谁也不让谁。 门上轻喀一声,两人双双回头,江如瑛披着外套站在门口,脸色是苍白的。她站在那儿多久了?她听了什么! “妈。”宋玄叫了一声。 江如瑛恍若未闻,笔直走向宋浩男。她一向浅眠,他起床时虽然小心翼翼,还是吵醒了她。披了外套出来,正巧看见两人进书房,气氛很是古怪。不解这父子有什么事要这么神神秘秘地躲起来说,忍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她轻轻推开书房门一缝,将两人的对话源源本本听得一清二楚,她太过震惊,额头才会在门上碰了一下。 “真的吗?”她颤声说:“你真的和黄敏儿——” 宋浩男迟疑了片刻,毅然点头:“是。” 江如瑛全身晃了一下,宋玄一个箭步冲过去做她的支柱,深怕她因而倒下。以一个保护者的身分为她声援:“妈,-不要难过,这种人不值得-为他伤心-还有我,有外婆,-不是孤单一个人,-不用委屈自己和这种男人在一起!” 宋浩男狠狠瞪他一眼,要他多什么嘴! 宋玄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江如瑛深深地一呼吸,她是单纯善良,但毕竟不是小女孩了,听风就是雨。宋浩男虽已亲口承认他和黄敏儿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关系,但她仍要听他解释。 “你和黄敏儿的事,能从头到尾告诉我吗?”她没有怒责,而是委婉的乞求的。 宋玄插口说:“事实就是事实,还听他狡辩什么!” 江如瑛微怒地低喝:“小玄,你太没有礼貌了。你先出去,我要单独和你爸爸谈话。” “我不走。”他四下一望,往一张椅子一**坐下,双臂抱胸:“好!我也不插嘴,就让他说去,我看他怎么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 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转过来面对宋浩男,两人四目相对了。在他澄澈的眼光中,有一股坦然无畏的神采在流动着;因为这样的眼光,她相信他了,不须任何辩白。有这种眼神的人,绝对不会做出任何背德的事。 江如瑛的想法想必由她的眼睛表达出来了,因为宋浩男紧绷的嘴角放松了,锐利的眼光愈来愈柔和,终于,他也轻叹了一口气。 “-也许觉得事情很荒谬,可这却是真的。”他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星期四-上台北,黄敏儿不请自来说要上课,我只好勉为其难,打算上一个小时就让她走了。后来她口渴去倒了水来,我不疑有它喝下去,她居然在水里面下药,我们才会发生关系,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宋玄发飙了:“你编的故事烂透了,三岁小孩才会相信你的话!” “我相信。”如瑛低声说。 宋浩男的眼睛一亮。 宋玄气急地喊;“妈!-不会真的相信他的谎话吧?” 她的目光柔和而充满谅解,心境是平和的。“我相信你爸不会骗我,他是个骄傲自负的人,如果他和黄敏儿真有什么的话,他也不会隐瞒的,他不会掩饰自己的所作所为。” 宋玄被她的话震慑住了,而宋浩男则是被感动了。她对他哪来那么强烈的信心?她相信他吗?相信在这件令人沮丧、气恼、烦郁的桃色纠纷里,他是无辜被卷进来的受害者? “原来她一直都在暗恋你,我还一股劲儿把她推向你,让她产生这么多期待。”江如瑛责怪自己太没有识人之明:“这件事我多少也要负一点责任。” 宋浩男伸过手来握住她,感动在他眼底。 看了这情景!宋玄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气忿地丢下一句话:“妈,-真傻,就只有-才会信他的鬼话!”冲出去了。 房内剩下他们两人,宋浩男久悬心中的一个结打开,于是他紧蹙的眉头松了,甚至能淡淡地微笑。 她相信他,这就够了。别人误会又有什么打紧?他从不把旁人的言语放在心上。只要如瑛相信他是清白的,这就够了。 良久,他们都沉浸在不须言语的暖流里。 “我去找黄敏儿谈一谈,劝她要冷静。她——她实在也太极端了。”江如瑛轻致。这一代的年轻人太教人不可思议了,为了得到一个人,可以不择手段。 “她思想偏激、自以为是,不会听人劝的-劝她不但徒劳无功,说不定还会有反效果。”宋浩男以为以不理会她才是上策。 “我们不做怎么知道没用呢?我们不能让她这么胡涂下去。” 他温柔地看着她:“好吧,-去试试看吧,不然-是不会死心的。我也希望她能被-感动。” 仍是约在放学后的辅导室,江如瑛思忖着该怎样规劝黄敏儿,才能让她放弃对宋浩男的痴念,又不伤害到她易感的心。 下课钟响了,门外传来学生离校的脚步声,等了约莫五分钟,黄敏儿来了。 她比之前要瘦多了,她的脸本来就小,现在更只剩一个巴掌大,瘦弱的肩头背着沉甸甸的书包,似乎要把她压垮了,看来不胜楚楚。 “老师,-找我?” “坐着聊,好吗!” 于是,黄敏儿卸下书包,拣了一个在她对面的位子坐下。 江如瑛泡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给她。这个女孩子浑身上下一点暖意也没有。 “敏儿。”江如瑛停顿了一下,决定开门见山地说了:“宋老师什么都跟我说了。” 黄敏儿惊跳起来,手上的热咖啡差点拨翻。她先是吃了一惊,继而脸上出现狂喜,这让她原本憔悴失意的脸庞竟变得亮丽起来:“真的吗?老师都跟-摊牌了!” 听到“摊牌”这两个字,江如瑛一愕,恍然大悟她的欣喜所为而来。她以为浩男终于“正视”他们之间的“感情”向自己“提出离婚”! 多么严重的误会!江如瑛这才明白了宋浩男为什么说不用跟黄敏儿多谈的缘故,这女孩病得很重了。 “-误会了。宋老师是把-的事告诉我,-喜欢他。”看着她忽喜忽愁,不由自主,江如瑛几乎要长叹了。 “那他跟-说我们已经有进一步的亲密关系了吗!”黄敏儿的眼睛闪着示威的、敌意的幽光。 江如瑛点头。 黄敏儿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难掩胜利之色:“我就知道他爱我,他早晚要和-离婚的。江老师,不是我不同情-,爱情这种事是没有道理可谈的,我和宋老师两情相悦,可不是他薄情寡义不要。和-比起来,我比-年轻漂亮,他会选我是当然的。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就看开一点,和宋老师把离婚办一办,长痛不如短痛嘛,这样对大家都好对不对!” 江如瑛听她自说自话,半天都插不上口。待她暂停一口气之时,才婉言说:“我想-误会了,我们并没有要离婚。” “你们不离婚!”黄敏儿笑容僵了。 “敏儿,我知道-喜欢宋老师,但是宋老师并不喜欢——” “他喜欢我!他爱我!不然他为什么要替我上家教!他爱我的!我们已经上过床,这就证明他是爱我的——”黄敏儿怒发如狂,她的怒气来得之快,简直像午后的暴雨。 她激动地猛眨眼睛,咬着下唇。 江如瑛不禁懊悔自己的失言,她直指宋浩男不喜欢黄敏儿,这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是多大的打击?她必然心都碎了。 “敏儿,听我说话好吗!”江如瑛很小心地选择措辞,怕再一次地刺激到她:“我们都很关心-,把-当做是自己的晚辈,宋老师也是,那件事——是个错误。” “错误!”黄敏儿挥舞着双手:“-当然这么说!宋老师和我发生关系,-心里当然不高兴,-想拆散我们两个对不对!这一定是-在背后搞鬼,要不然宋老师怎么会不理我!是,一定是这样。叫宋老师来见我,除非他亲口跟我说他不爱我,否则我不会死心的。” “敏儿,-冷静点。” “我不冷静!我才不要冷静!我要找老师,我要找他!” 江如瑛面对情绪强烈失控的黄敏儿,大大地震荡了。多年前她也碰过这样的女孩,还有六年前浩男的未婚妻,她们同样都是爱上浩男而无法自拔,为什么浩男的身边都是这样的女孩? “我不想和-多说废话,我要去找老师!”黄敏儿捞起书包往外走。 辅导室门打开了,宋浩男站在门口。 黄敏儿惊喜交集,立刻换上一副甜蜜羞怯的表情,声音都柔软下来:“老师,原来你在,我正要去找你。” 宋浩男不答,进了辅导室。他在门外听了有好一会儿,他一进门便向江如瑛说:“走吧,回家了。” “老师,老师。”黄敏儿忙不迭要告状,本想挽住他手臂,宋浩男冷淡含威的神情无言地让她缩了手,噘着嘴说:“老师,你跟她说清楚,你喜欢的是我,你要和她离婚。” 他转过身,坚定的、低沉的,他的眼神完完全全视地如陌生人:“我最后一次告诉-,我不喜欢-,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听清楚了吗!” 黄敏儿如中雷殛,呆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宋浩男扶着江如瑛的肩头向外走,黄敏儿突然回过神,冲进他的怀中紧紧抱住他,泪珠滚滚而下:“不!你是开玩笑的吧!你为什么要说这么绝情的话!好好好,你不想离婚,那我不逼你离婚,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就好,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厌烦极了,这种戏码她要上演几次才过瘾! “放手!” “我不放!” 宋浩男硬生生扯开她,抬手甩了她一巴掌。黄敏儿手-着发疼的脸颊,不敢相信他竟然会打她。 “我这样表示-够清楚了吗!”要比狠,她还差得远。 江如瑛见她脸都红了,这一掌力道用得不轻。他实在太鲁莽了,怎么可以对一个小女孩动粗呢! “-没事吧!” 黄敏儿一把推开江如瑛,双眼露出凶狠的精光:“不用-假好心!” “不要再跟她-嗦了,我们走吧。”他皱着眉。 “等等!”黄敏儿的心情由得意到狂喜,由狂喜再到绝望,她沉在谷底的伤心和忿怒,令她激起了逼虎伤人的念头:“你不怕我去告你诱骗末成年少女!到时候你会身败名裂!” 宋浩男头也不回,他一面走一面说:“随-的便!”出了辅导室。 黄敏儿愣了片刻,追出来大喊:“宋浩男,你会后悔的!我要叫你后悔一辈子!” 江如瑛想回去安抚她,宋浩男却不肯让她这么做,挟着她到停车场。 回头一看,黄敏儿还站在辅导室外走廊,痴痴望着他们。 江如瑛只觉一阵郁郁,一片不祥的阴影袭上心头;那夜她闭上眼睛,黄敏儿那幽幽恨恨的表情还彷佛在眼前。 第四章 江如瑛的预感不幸应验了。 隔天黄敏儿没来上课,是不是因昨天的“谈判”让她自觉无颜来学校! 谜底很快就揭晓了,播音室在第一节下课时广播着:“宋浩男老师,宋浩男老师,请马上到校长室!” 宋浩男听到广播,放下正在批阅的考卷,快步前往校长室。他到这间私立中学六年了,还未曾被校长“召唤”过,他多多少少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氛。 敲敲校长室的门,他开门进去,立刻感到一股无形的沉重气压逼了过来。屋内校长、教务主任都在,另外还有一个三十几岁、衣冠楚楚却满脸怒容的男人。 “你就是那个宋浩男!”那男人怒冲冲站起身。 “是。”不明他何以一副准备宰了自己的模样。 那男人冲过来就是一拳,宋浩男反应极快,偏过头闪了过去。 那男人一击不中,更加生气,大叫:“我打死你这人面兽心的混蛋!”再度挥拳。 校长和教务主任忙上来劝架:“白先生,有话好说,别动粗。”一人一边架住了他。 宋浩男心里隐约有了谱,也罢,兵来将挡永来土掩,他从没打算要掩盖。 好容易把那姓白的男人的情绪按捺下来,校长额头上已满布汗水,他好声好气地劝道:“大家先冷静,坐下来慢慢说。宋老师,你也坐。” 大家坐定,姓白的男人狠狠瞪着宋浩男,看样子像随时想冲上来将他碎尸万段。 “这位白非凡先生,是黄敏儿的舅舅。”校长回到办公桌取了信,递给宋浩男,面色很凝重:“你看看这封信。” 他接过信,信上写着: 老师: 我走了,为了不让你为难,所以我走了。说我走得无牵无挂,那是骗人的,写这封信时,我哭得眼前都模糊成一片。我不怪你对我这么冷淡,你怕别人会对你指指点点吧。 我只是恨上天让我们太晚相遇了,不然我们一定会是很相爱的一对。我知道你放不下江老师,好,那我退让,能成为你心里美丽而永远的回忆,我也心满意足了。 爸、妈,对不起,你们就当从没生过这个女儿。 老师,我爱你,所以我愿意为你去死。我已经是你的人,心也是你的。这一辈子我们无缘做夫妻,期盼下次投胎,我们共结来生缘。 敏儿绝笔 宋浩男放下信,问:“她怎么了!” 白非凡被他轻描淡写的口吻激怒了,身子越过两人之间的置物几,眼光几乎要把他射穿洞来:“她怎么了!你居然还有脸问她怎么了!我告诉你,敏儿吞安眠药死了!今天早上我们才发现她穿得整整齐齐躺在床上,手上拿着一封署名给你的遗书。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禽兽,你是用什么花言巧语骗我们敏儿,害得她想不开要自杀?你还配为人师表吗?”他怒吼着,一声比一声高。 “白先生,请别激动。”校长圆着场面,颇形心力见绌:“发生这种事情谁都不想,黄敏儿是本校学生,这事本校一定会给家长一个公道。但我们谁也不偏袒,也该让宋老师说说话,问他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好!”白非凡身子往后一靠,抵着沙发,双臂交胸,两道燃着熊熊怒火的眼光不离宋浩男:“我就听他怎么解释!” “宋老师,你就说吧。”校长说。 宋浩男也意外黄敏儿就这么寻短见死了,她昨天说要他后悔一辈子,原来就指这件事。怎么这么傻?爱不到一个人,就要走这么极端的路,他心里不是不遗憾。 “白先生,黄敏儿的死我深表难过。她是我班上的学生,表现一向平平,我并没有太注意她。几个月前某一天,她突然来找内人说她爱上一个有妇之夫,为了那个人她想考外交系,托内人请我当她家教。内人为了想辅导她脱离畸恋,于是劝我接下来。 “当时我总觉得她怪怪的,很喜欢问东问西,对我们家的事很感兴趣。十几天前内人有事上台北,她又跑来上家教,那天我本来已经叫她不用来了。她倒水给我喝。你问我和她有没有关系,我可以很坦白地告诉你,有,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黄敏儿有很严重的幻想症,她想象我是很爱她的,把我一切的举动都视作为对她爱意的表现。 “发生这件事后,我当然不再上她的家教。于是她开始打无声电话骚扰我,还要我跟我内人离婚,好跟她在一起。后来我内人也知道这件事了,她把黄敏儿找出来想好好劝她,但是黄敏儿并不接受,并说她要做一件让我后悔的事。很遗憾,她选择走上绝路。” “王八蛋!”白非凡扑上来揪住宋浩男衣领,忿怒使他忘却了身分和礼节,一个西装笔挺的斯文人竟爬上桌子:“鬼才信你的话!敏儿会对你下药!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敏儿哪里会做这种事!你别以为死无对证,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诱奸自己的学生,敏儿还是未成年少女,我一定要告你告到跪地求饶!” “白先生,白先生。”教务主任上来劝架,白非凡若真提出起诉,对学校是很大的伤害:“事缓则圆,有话慢慢说,凡事都可商量。你告了宋老师,对于双方都没有好处,大家好好谈嘛。宋老师在本校教学认真,学生一向都对他有好评。他和江如瑛老师是学校公认的模范夫妻!同出同入,形影不离。我敢对宋老师的人格打包票,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教务主任何以来这么大的信心? 教书这么多年,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学生都见过了;和人同居、勒索、逃学、偷窃、细车种种难以言宣的事,他都处理过。虽然不是人人如此,可是近年来学生愈来愈难管教也是事实。很多家长平常不关心孩子,等出了事才来怪学校不负责任,甚至一味倒向孩子,漠视孩子的偏差行为。 他和宋浩男同事多年,两人是不太熟,但是他看得出他是个傲骨的男人,他做过的事他不会隐瞒。 “他是你学校的老师,你当然替他说话。”白非凡想到黄敏儿遇人不淑,下场悲惨,心头火起,一拳就打下去。 宋浩男自然不会乖乖挨打,擒住他手腕,两人扭打起来。 “不要打不要打”校长和教务主任急忙上前拉开两人。 这时江如瑛出现了,她来到门外时听到有人争执喊叫的声音,匆促地敲了敲门,一打开门,便看见宋浩男和白非凡正打成一团。 她听见广播叫宋浩男,心里不放心是不是黄敏儿的事情爆发了,赶来弄个明白。 “浩男!”地喊。 校长和教务主任把两人分开了,白非凡还要再打,被校长架住了。他看见一个十分秀丽的女子赶到宋浩男身边,柔声问:“要不要紧?” 刚才白非凡不要命的纠缠厮打,宋浩男头发乱了,他的衣服也皱得不成样子。宋浩男是打架出身的,白非凡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仅是自我防卫,若正正经经要搏斗,不用一分钟白非凡便倒地不起了。 “江老师!-来得正好!”教务主任抹着汗:“黄敏儿吞安眠药死了。” 江如瑛呆了一呆!敏儿死了!怎么可能!昨天她还和自己说过话,她死了? “这位是黄敏儿的舅舅,白非凡先生。黄敏儿留下一封遗书,说宋老师和她有非比寻常的关系,因为不能被社会接受,所以她自杀了。江老师,这件事-知道吗?” “我知道。”江如瑛沉浸在深深的悲哀里:“宋老师和我说过。昨天我还跟她说过话,她情绪很激动,不肯听我们的劝她怎么这么傻?” 白非凡开口想讥刺她何必猫哭耗子假慈悲,可看到她忧愁的模样,话到舌尖却说不出来,就是没办法对她说出残忍的话。 “白先生,我真的很抱歉,我若是能早一点发现敏儿爱的是我先生,我们一定会好好劝她!今天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了。” 白非凡瞪着宋浩男,这个臭家伙前辈子是烧了什么香,娶得这样温柔贤淑的好太太? “-相信他的鬼话,敏儿会用药去迷惑-先生?”他冷冷一哼。 江如瑛毫不迟疑地说:“他的为人我很了解,如果他拐骗了敏儿,他是不会隐瞒我及任何人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白非凡看着看似柔弱、实则坚强的江如瑛,再看看即使光站着也教人不敢小觑的宋浩男,有一丝折服与被打败的感觉爬上心头。 是,以他周旋商场数年的眼光来评断,他所接触的都是数一数二的企业人士,也很少人家宋浩男这样给人偌大的存在感。他一开始就被忿怒和成见冲昏了头,不然他很容易就看得出宋浩男不是敢做不敢当的小人。 那敏儿真的向宋浩男下药?这会是真的吗?黄敏儿是白非凡从小看她长大的,他印象中的她一直是可爱而活泼。如果这是真的白非凡感到迷惘和痛心,他不懂现代的年轻人到底在想什么了。 顿了顿,他需要理清思绪。敏儿死了,这事已无从对质;放过宋浩男,他心有不甘,死了爱女的大姊哭得肝肠寸断,他非讨回个公道不可。可江如瑛的证辞又令他有些犹豫,照他们的说法,宋浩男反而是无辜被扯进来的,若说他有什么错,该怪他长得太英俊,惹来这场横祸。 是,白非凡冷邃的眼光盯着宋浩男富有男子气概,却教人难以归类的英俊脸庞,即使自恋如他也不得不承认宋浩男比他要来得有魅力。对了,就是魅力,宋浩男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散发着一股无穷的魅力。就是这股魅力,教人心折、教人迷惑、教人沉醉! “那是你的一面之辞,我不相信。”基于维护黄敏儿的名声,白非凡必须站在这边的立场说话:“敏儿会死,你脱不了干系。不论为生者或死者,你都要负起责任。” 说完,他向校长和教务主任一颔首,昂然而去。 校长室内气氛很是窒滞,校长坐了下来,摆摆手,有些疲惫地说:“大家坐下来再说吧。” 说?要说什么呢?看白非凡的打扮气势,就知道黄家有的是钱,人家不会看上区区的赔偿金,铁定要告宋浩男,这样一来,学校的声誉必然要受很大的影响想到这儿,校长是一个头两个大。 宋浩男将披在额前的乱发向后一拂,说:“这件事我会给学校一个交代,校长不用伤脑筋了。我下一节还有课,我先走了。” 他揽着江如瑛,离开校长室,校长眼睁睁看着他挺拔不屈的背影消失,竟说不出话来。 黄敏儿服安眠药自杀的消息传开来,在校内引起轩然大波。 班上有那敏感好事的,猜测起黄敏儿生前种种奇怪的行径。她爱慕宋浩男的事情在班上并不是秘密,实际上还有好几个同样倾慕宋浩男的女学生,她们彼此结为同好死党,谈论交换搜集到的宋浩男的小档案和照片。 黄敏儿曾向那几个死党夸耀过宋浩男在担任她的家教,令那群女孩子嫉妒不已。后来黄敏儿变得愈来愈歇斯底里,宋浩男对她又特别冷淡,她们不禁猜想黄敏儿的死,是不是和宋浩男有关系!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全校都传遍了这个空穴来风的耳语。谣言愈传愈匪夷所思,走在校内,学生都用一种好奇又异样的眼光窥视着宋浩男和江如瑛。 同事间也带着生疏的客气,他们也听到了风声吧? 宋浩男还是如往常一般照常教书,看不出他有什么影响。 黄敏儿头七当日,宋浩男和江如瑛请了事假,到黄家去拈香。 灵堂内外黑压压站了不少人,黄敏儿的父母都是望族,吊唁的花图挽联挂放得塞满整条巷道。 白非凡站在一位妇人身边,正低声安慰,瞥眼看见宋浩男和江如瑛联袂而来-愣了一下!说:“宋浩男来了。” 那妇人是黄敏儿的母亲,白非凡的大姊白慈莉。她猛然拍起头,喝问:“他是哪一个?” 白非凡指予她看。 白慈莉扑上来,揪打着宋浩男,口里喊叫着:“你还我女儿命来!还我女儿命来!” 现场霎时乱成一团,黄家的人忙上来拉开白慈莉。白慈莉涕泪纵横,她这几天思女过度,眼睛都哭肿了,仍然乱嚷着: “宋浩男!你把我女儿还给我。你骗了我女儿,逼得她连爸妈也不要而去自杀,说什么要跟你结什么来生缘,你是怎么做人家老师的!啊!你是衣冠禽兽!畜牲!还我的女儿来!” 白慈莉情绪太过激动,突然全身一软,失力地倒了下去,旁边的人忙七手八脚地扶着她。 “你来做什么!我们被你害得还不够惨吗!”白非凡咬着牙。 “我来上香。”宋浩男平静的。 白非凡手一挥:“不用!敏儿地下有知,也不稀罕你的处情假意。你给我滚!” “非凡,来者是客。”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神色有点憔悴,他嘱咐旁人把白慈莉扶进屋里休息,审视着宋浩男:“就让他上香吧。” “姊夫——” “谢谢。”宋浩男和江如瑛来到灵前,堂上摆着一张黄敏儿放大的彩色照片,影中人慧黠倩兮。 宋浩男和江如瑛在众人低低的窃议声和贬夷不一的目光中,朝灵前一鞠躬,撮起炉中一捻香,放进供灵的另一个小炉子里,再向遗像一鞠躬。 “非凡,你帮我招呼着。宋先生、宋太太,借个几分钟我们谈谈行吗!不赶时间吧!”黄父问。 黄父延请宋浩男和江如瑛到屋内较僻静的房问,关上房门,外面的喧嚷听不见了。 三人分坐两处,宋浩男静等着他有何话说。来这儿之前!他已有心理准备,屈辱是免不掉的,他自认问心无愧,心中一片坦然。 别人看这件事,一定认定他是有亏的一方。但,别人怎么看他,又打什么紧?自负的他,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宋先生,我们就开门见山直说吧。我听内弟非凡说,你说敏儿纠缠你,并在你茶里——”身为一个父亲,他难以直叙女儿的亏行,顿了顿,他又说:“你们是这样才发生关系的是吗?” 黄父看来是个明理的人。宋浩男淡淡答说:“嗯。”白非凡回来向他禀告宋浩男的言语时,他还有点半信半疑。没有任何父母听到自己的女儿去引诱男人时会毫不怀疑的,但他见了宋浩男本人之后,见到他看江如瑛的眼神,他霎时明白他所说的都是真的——这个男人的眼中只有他的妻子。以他的条件,他什么样的女人都要得到,何须去诱惑自己的学生!而他也不会去要别的女人。 黄父颓然地垮下肩头,一瞬间像老了好几岁。 他和白慈莉事业都忙,很少在家照顾孩子。敏儿是个外向又爱胡思乱想的女孩,他们都忽略了她,如果他们能及时注意到她的异状,也许今天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只是,他现在后悔,已经太晚了 “我在敏儿抽屉发现她一本日记,里面写了很多关于你的事。”黄父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笼罩在浓重的悲哀之中:“看了她的日记,我晓得这都是那孩子在幻想,她太需要爱了,而我们没有关心她、照顾她,所以她才转而寻求一个对象去爱,偏偏她找上了你。我很抱歉,希望敏儿的任性没有破坏你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向二人鞠躬致歉。 “黄先生不要这样,我们并没有任何怪罪的意思。”江如瑛忙说:“这种事,谁也不想的。” 黄父目眶微红,满布血丝,这几天他睡不安枕,外要张罗女儿的丧礼,内要安抚妻子悲恸的情绪,弄得他心力交瘁。 外头响起诵经奏乐的和音!他心中一酸,忍不住滴下泪来。江如瑛看着,眼眶也湿了,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有个女人打开门说家属要陪着诵经,黄父佝偻着身子站起来,带着无限的哀伤和凄凉。他向宋浩男和江如瑛道歉不能久陪,并为女儿所制造的麻烦再次重申歉意,待丧事告一段落,他会去学校解释这一切,希望校方不要为此误解了宋浩男。 两人出了黄家,江如瑛流下泪来,他问:“怎么了!” “没什么。”她拭着泪,可是眼泪仍不停地冒出来:“我只是难过。” 宋浩男也忍不住叹息了。 晚上好友程铭树来拜访宋浩男,宋玄正要出门。他见到如宋浩男翻版般的宋玄时愣了一下,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宋玄,是曾听说他们有个儿子在美国,却没料到会是一个卓尔不群的青年。 “妈,我出去了。” 江如瑛在内应声,宋玄朝程铭树点头微笑!套上球鞋走了。 宋浩男招呼他:“坐啊。” 程铭树眼睛仍是睁得大大的,问:“那个是你儿子?这么大了!” 宋浩男嗯了一声,轻轻带过。他并不是怕程铭树揭他的底,但这会连带伤害了如瑛,他不愿他再追问下去。是的!一失足成千古恨,人不能一步踏差,错已铸成,历史如何重写? “怎么想到过来坐!”两人家不远,但是程铭树孩子还小,他每天都在家陪小孩玩耍读书,很少到宋浩男家来。 “想好久没跟你聊天,过来坐坐嘛。” 宋浩男眼尖,没错过他一-那的不自在。 两人聊了一些言不及义的事,程铭树老是神不守舍,突然不耐烦地叫了出来:“哎呀!受不了了,我干脆和你直说了吧!是校长叫我来跟你说,他希望由你主动提出辞职,别让他难做。” “好。”宋浩男答得干脆。 程铭树为他不平:“你可以不理会他的,他凭什么辞你,这件事又不是你的错。” “谁对谁错都无所谓,他也是受到董事方面的压力,怪不得他。其实你不来说,我也准备要走了,这样你刚好有个交代。” 程铭树苦恼地望着他:“你干嘛这么潇洒?难道学校没有半点值得你留恋的地方?你听我说,先留下来,等事情过去了,没有人会再拿这件事来当话题。” “谢谢你的好意。”宋浩男微微一笑:“我已经决定了。” 程铭树苦劝了良久,但宋浩男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说动的人,说到后来,程铭树口干唇燥,他依然不为所动。 “那我问你,你把工作辞了之后打算要做什么?” 宋浩男倒没想得那么远,走一步算一步。 “浩男,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你潇洒,还是没神经,有时我真佩服你的爽快,说放下就放下,一点犹豫也没有。”程铭树慨叹地看着好友,摸着下巴有感而发:“奇怪!我们同样有妻有小又是同年,你看起来就比我们这些即将挺胸凸肚的欧里桑年轻帅气许多。一份几万块薪水的工作我们视如性命,不敢随便说不干就不干,你眉也不皱的,好象是丢掉一个不要的破碗一样。我这么拿你和我们这些同学比也许不恰当,你是个有实力的男人,走到哪里谁都争着要,也难怪你不把这份工作放在眼里。” “发牢骚代表你老喽。”宋浩男调侃他。 “怎么不老!”程铭树大声疾呼:“每天被我那两个小表整得七荤八素,不老才怪。” 送走了程铭树,江如瑛从她的画室出来,电话响了,她顺手接起:“喂?是——云意是-,好久不见了。找浩男?好,等一下。” 他接过来:“我是宋浩男。” 之后他一直沉默着,电话的另一头不知说了什么,宋浩男脸上敛去了笑容,看不出是忧是喜。 “好,我会上去,代我向宋夫人问好,再见。”结束通话。 “云意打电话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爸入院了,情况很不好,是脑溢血。云意叫我上台北去看他。” 江如瑛心一窒,说:“那我们明天就上台北吧!学校那边怎么办!” “我们明天一早到学校向校长递辞呈,接着就出发。” 一连串的事故,江如瑛有一种彷佛这一切都是在作梦的迷茫之感。 她的困惑惘然想必写在脸上,宋浩男握住她,问:“想什么?” “没有。”她轻叹:“这阵子事情真多。” “-会不会怪我?” “怪你什么?” “在我身边没一件好事。” 她被他正经的语气逗笑了,他竟也会说出这种自怨自文、毫无自信的话。她装出很严肃的表情说:“经你一提醒!好象真是这样呢。好吧,从今天起你就改个名,叫恶运之男,别叫什么宋浩男了。” “好啊!-竟然捉弄起我来了。” 他人高腿长,三两步就捉住了她。将她圈在双臂之中,气氛一瞬间变得旖旎缠绵,他们彼此依偎,两人的心像飘荡在云雾之上,倘徉在充满柔情的天空里。 他俯身下来,她仰头上望,正当四唇将触未触之际,一个杀风景的声音随着开门声闯进甜蜜的二人世界:“妈,我回来了。” 江如瑛慌忙推开宋浩男。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宋浩男-着眼。 宋玄在两人脸上看来看去,他可不是笨蛋,立刻察觉他必是坏了什么好事。 “唉!好热,好热。”宋玄装腔作势以手当扇,在脸脖处煽了几下。此时才不过三月,哪就热到这个地步了?一面走,一面假意煽着:“怎么这么热呢!一定是多了一个大电灯泡的缘故,我看还是回房去好了。”朝江如瑛挤挤眼,闪进房间。 江如瑛看了看关上的房门,回头盯着宋浩男的脸直看。 “-在看什么?” 她迟疑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小玄的口才很好,有时好得太过分了,有点轻嘴薄舌的。我在想,他这么会说话,不知道是遗传谁的?” 宋浩男失笑出声。 第五章 宋浩男和江如瑛递了辞呈,开车直驱台北。 校长接受了辞呈,并表达了遗憾之意。宋浩男是校内名师,短时间内很难再找到像他这么好的老师了,这是学校的损失。 一路北上,天渐渐阴沉,乌云层层密布,下交流道时雨点泼洒下来,得开两刷扫除玻璃窗上像倒水一般的大雨,才看得清前面的路况。 到了饭店放下行李,江如瑛拨电话给宋云意;她告诉江如瑛医院的住址和房号,要他们快来。 两人依址找到了医院,敲敲房门,屋内的人出乎意料的多,让人心一沉。这是不是代表宋志豪的情况不妙! 这是一间头等病房,空间宽敝、光线明亮,布置精雅而周备。宋家有的是钱,这一点钱不看在眼里,但有钱又怎样?你如何和死神病魔讨价还价、争长论短? “你们来了?”宋云意迎上来。 宋浩男向屋内人一一颔首,宋志豪的大小老婆都到了,她们仅是淡漠地回礼,有的甚至视如不见,态度倨傲极了。 对她们来说,宋浩男是透明的存在,他在多年前被宋志豪变相逐出宋氏之后,除了还顶着“宋”这个姓氏外,他已经是被排除宋家之外的人了。 说起来令人寒心,但却是再真也不过的现实。宋浩男的母亲早逝,他又不得宋志豪欢心,孑然一身的他想东山再起,是完全不可能了。 “你回来做什么?看你爸病得严重,想回来分财产?”说话的是宋志豪第四个小老婆,尖酸的话语叫大老婆林慧心动怒了。 “不会说话就别说,没人当-是哑巴!”正室的地位非比寻常,她一开口,那女人立刻噤声,不敢再多嘴了。 林慧心出身名门,是个美貌与智能兼俱的女人。当年她和宋志豪在一次晚会中相遇,两人立即坠入爱河,结为夫妇,他们的结合在当时还被喻为金童玉女的组合。林慧心嫁给宋志豪时!她的父亲送给她好几块土地当嫁妆,因为有雄厚的资本做后盾,宋志豪才能很快地在商场上大展长才。宋氏能有今天,说是林慧心的功劳也不为过。 男人有了成就,桃花运就跟着来。宋志豪是个风流种子,腰间有钱,要女人就容易。他弄了好几个小老婆在外面,大享齐人之福,这事被林慧心知道了,气得暗地流了好几次泪;她太骄傲,尽管心伤肠断,就是矢口不提离婚。宋志豪仍是爱妻子多些,但他管不住自己拈花惹草的习性,再加上自己的事业泰半是妻子成就的!他对林慧心是既敬且愧;所有的外室都知道,宋志豪或许多宠哪个小老婆一点,但遇到大事,他绝对对林慧心言听计从。 所以,在这重要关头,还是别惹林慧心生气吧。也许因一句多言之失,本来可以分割的遗产就这样飞了呢! “宋夫人。”宋浩男不卑不亢的。 林慧心抬头看着他。她不年轻了,但因保养得好,看起来像四十出头。她以一种研究的眼光审视着他,从云意口中,她听过他的事情,不爱江山爱美人,放弃宋氏和李氏的庞大家产,带着所爱的妻子住在乡下做一个中学老师。 她深居简出,宋志豪的外室子女认识不多。今天她第一次见到宋浩男,气质高华中带着落落寡合;相貌和宋志豪颇为肖似,但论魅力,宋志豪就远远不如儿子了。 这种男人,天生是要害惨女人的。 但她欣赏他,他的眼睛里有一种不求人懂的光采。 床上的男人呼吸沉重,面颊红暗,令人不敢相信他是叱咤商界的名人。 几年没见了?父亲老成这样。若不是还见他胸口起伏,他几乎要以为那是一具无生命的躯体。 “你爸爸醒来一次,叫着你的名字,大概想见你吧。”林慧心看着病情沉重的丈夫,简单解释叫他回来的原因。 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吧! “医生怎么说!”宋浩男问。毕竟父子亲情,怎么样他都是生下他的人。 林慧心的面无表情是长久以来的习惯,不惯也不肯在外人面前泄露真正的心情。她摇摇头,而他沉默了。 人——是无法和上天争什么的。 “如瑛。”宋云意和江如瑛私交很好,两人都以名字相称;“你们开了半天车,一定很累吧?有地方住吗!要不要到我家来?” “谢谢,我们住在饭店里就好了。”江如瑛微笑。 宋云意情意殷殷:“住饭店没有家舒服,你们把房间退了,来我家好吗?” “不用麻烦了。”江如瑛说。 “一点都不麻烦,我欢迎都来不及了。” “谢谢-,不用费心了。”宋浩男开口。 宋云意再三劝说,宋浩男执意不肯,只有作罢了。 一群人守在病房之中,大眼瞪着小眼,宋志豪粗重的呼吸声如同一首乱了节拍的追魂曲,随时都会断去。 这样眼巴巴地守着,像沙漠中的秃鹰在等待猎物咽下最后一口气,便要俯冲搏食。 “如果爸醒来想见我,请打手机给我。”他连多待一分钟都觉得气闷。 向众人一颔首,簇拥江如瑛离去,把飘飘身影留给屋内那群人去嚼舌鼓唇。 来了几天,宋浩男并没有再到医院去看宋志豪,倒不是他仍怀恨宋志豪将他逐出宋氏,而是守着宋志豪的人多得很,他就不须再去凑热闹了。 父亲病重,宋云意挂心担忧,也没来和江如瑛聚会。他们的台北之行真可说寂寥之极,可幸他们都是惯于冷清的人,反觉得轻松自在。 江如瑛洗完澡出来,换宋浩男进去洗澡,准备下楼到餐厅吃晚餐。这家饭店附设的艺廊正展出画作,江如瑛先下去看画等他。 现在是用餐时间,看画的人很少,她优闲自在地闲步慢踱,仔细看着每一幅画作。 “江小姐!”背后有一个含着热切、兴奋的声音在喊她。 她回过头,呆了一呆,眼前的笑脸是帅气而灿烂的。 “不认得我?我是白非凡。”心里有点受伤,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叫人一见难忘的。 “哦——白先生。”呆了好一会儿,她才恍然回神,点头回礼。 她当然记得他,只是他这次太善意,亲切得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的微笑让白非凡信心大振,他可是对自己的吸引力信心十足,没有女人会不喜欢他的。 “-对画有兴趣?”在心里记住了,以后要邀她可有方向了。 她腼腆一笑,白非凡的心像蝴蝶振翅翩翩翻飞起来。第一次见到江如瑛,他就动心了,她那干干浮啊的气质,带着清新的少女情态;他见过的女人很多,就没一个像她这样既像个成熟女人,又像个不经世故的少女。 “敏儿的事,真对不起。”错虽不在己方,她仍觉得多少该负道义上的责任。 “-不用替他道歉。”想到宋浩男,白非凡的脸沉下来:“他做的事,-一点责任也没有。” 宋浩男在他眼中是十恶不赦的,现在罪又加了一条,他居然娶了这么好的女人,他哪配? “怎么有空到台北来!找朋友吗?”他搭讪着。多看她一分钟,多听她柔柔的语调,都令他感到幸福无比。 他爱上这个女人了。 面对他毫不掩饰的好感,江如瑛感到难以负荷。她一向不擅和人交际酬对,白非凡积极热情的表现,简直让她有压力了。 “我公公生病了!我们上来看他。” 宋浩男下楼来,看见江如瑛和一个男人在交谈,走了过来。 “浩男。”她松了一口气了,可不用再和白非凡说话了。 两个男人打了照面,交换着隐藏火花和敌意的眼神。 “你好。”宋浩男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他是那种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人。 白非凡瞪着宋浩男放在江如瑛腰上的那只手;他那只该死的手,真该剁成肉酱! “我们先走一步。”下一秒,宋浩男拥着江如瑛离去,一句废话也不多说。 这种人这个目中无人的家伙! 白非凡愣在当场,气得怒冲牛斗,转头也进入餐厅。他是来和客户谈生意的。 宋浩男和江如瑛已经坐定,他故意选在他们隔壁的位子。她当然看见他了,她总不能叫他走开,又不好起身换位子,这太明显在避他,只好客客气气地回他一笑。 白非凡像打了一记强心针,他报以迷人的微笑。 这个登徒子,他以为他是唐璜再世吗!竟敢对如瑛大送秋波。 原来,自以为是是他们白家的遗传。 不战而败不是宋浩男的个性,他仍不动如山稳坐原位。 不久,白非凡的客户来了,他不能再把注意力贯注在这边桌上,但仍偶尔丢过来一眼两眼。 宋浩男的行动电话响了。 “我马上过去。” 他和江如瑛交换个了然的眼神,迅速离开餐厅。 宋云意打电话来说,宋志豪醒了,听说宋浩男来了,要见他一面。 宋浩男和江如瑛赶到医院,病房里只有林慧心、宋云意母女两人,其它人都叫摒开了。 这种场面,宛如在交代后事。他的情形坏到这步田地了? “浩男”虚软的手在床上无力伸出,使宋浩男联想到四个字“油尽灯枯” 他的心被哀矜充斥了。 “爸。” 睁着沉重的眼皮,宋志豪努力看清睽违数年的儿子。 所有儿女之中,他最对不起宋浩男。从小把他丢给外公外婆带;稍长之后,他母亲死了,他连给他一个家庭的温暖都不能够。宋浩男年少放荡,又迷途知返,他的起与落都是他自己在主宰,他这个做父亲的,连半点影响力都没有。 “你和她好吗?” 不用问,宋浩男看来比以前要更自在、更稳重,这必是他选择的女人、选择的生活所带给他的。 “好。”宋浩男嘴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能有这样的表示已是不简单,他从不轻易流露真意。 宋志豪放心了,这次大病让他惊觉生命短促,而他亏欠了太多人。他后悔为了“利”把儿子赶出宋氏,他称得上为人父吗?世上有这种为了利益而不惜撵出亲生儿子的父亲? 午夜梦回,他总是在莫名的梦魇和惊悸中醒来,满身重汗。 江如瑛和以前一样没什么改变,但是他心情变过了,看她是愈看愈顺眼,也不禁佩服宋浩男的眼光。这样温纯婉约的女人,世上已经不多了,现在他终于理解浩男为何愿意舍弃李湘文及她背后带来的庞大家业,到乡下做个中学老师。 家财万贯又怎及得上一分真情! 人是浑浑噩噩、?*模人θ涣煳蚴裁床攀亲钫涔笫保ur丫砹恕?br /> “你有眼光,娶这样的好女人你以前就比别人看得远又看得深”他嘉许。 他喘了起来,他太虚弱,刚才的交谈已是大费他心力。 他,已将到尽头了。 医生不说,林慧心不说,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还不清楚吗! 力气一丝一丝地离体而去,呼吸变成沉重的负荷,他再笨也知道只等风一吹,他这片干枯的叶子,就会无声无息飘落在地上。 宋浩男当然看出来了,他什么也没说,他不想处言哄慰。 “爸,你不要想太多,好好静养,病才会好起来。”江如瑛真心真意地安慰。“我们别说太多,让爸休息吧。” 宋志豪连说话都接不上气。 宋志豪勉强抬起手指:“你们再多待一会儿,浩男,你你不是有个儿子吗?带来我瞧瞧。” “我明天叫他上来。”江如瑛说。 宋志豪的热切让宋浩男颇有感触,父亲以前不是这样的,对生命的依恋令他渴求起亲情的慰藉。 宋志豪愈来愈虚,宋浩男坚持他要多休息,明天再来看他。 宋志豪用着渴盼的眼光希求他留下来,但他知道宋浩男是不会为之打动的,只能眼巴巴看他们离开病房。 林慧心送到廊外,三人走到僻静之处。 “你爸爸改遗嘱了。”她没头没脑说。 宋志豪更改遗嘱是他的事,干嘛跟他说?宋浩男只是听着,没表示任何意见。 看他毫无反应,她又往下说:“他把远达留给你。” 远达电子企业是宋氏最大的机构,它的分公司在海外有好几家,宋氏就是以电子起家。这是数百亿的资产,宋志豪为何要把这么庞大的家业,留给他这个已被逐出宋氏的儿子? 宋浩男不是在怨他,那是他自己决定的,谁也不能怪。 “你爸爸他其实很心疼你,你是他亏欠最多的儿子。” 他笑笑:“他供我读书留学,又让我接管公司,是我自己放弃不做,他没有亏欠我什么。” 林慧心柔和地看着他,心底漾起难解的欣赏与叹息。如果可以,她希望这是她的儿子,她以有这样的儿子为傲。 她的脸色沉肃下来:“你别离开太远,你爸爸他——撑不了多久了。” 他知道,他看出来宋志豪只是在苟延残喘,但他束手无策,一点忙也帮不上。 “宋夫人,-要保重身体,别太辛苦了。我们先走了。” 林慧心眼角闪着泪光,向他们点点头!目送他们离去。 隔日下午三点二十一分,宋志豪病逝了。 他走得很安详,脸上表情平静。宋志豪所有的妻子儿女全都赶来了,将病房挤了个水泄不通。 宋浩男也接到通知,赶过来时看到这种场面,他站在廊上就没进去。 那种气氛很是奇怪,有人面露哀戚却满含期盼;有人是面无表情地站着;有人像是来一场饭局般轻松自在。 在里面,他看见了宋云城,和印象中的他没多大改变,那气质是更沉稳了,完全是个成功企业家的态度。 宋云城也看见了他,出来和他打招呼:“浩男,好久不见。” 是很久不见了,距宋云城婚礼至今,算算也有五年了。 “还好吗?”宋云城也在默默观察他。 在宋云城眼中看来,宋浩男比以前更潇洒、更随性,像不为世俗羁绊的闲云野鹤,他看起来很自在。 答案是意料之中的:“好。有孩子了吗!” 宋云城笑了笑:“没有。” 夫妻的事,唉!怎么说呢?和李湘文的结合本来就不是情投意合,他看上她的家世财势;她是希望在他身上寻找宋浩男的影子,貌合神离的婚姻,双方都没有诚意!怎能美满?怎会幸福!但就因两人都不抱期许,居然能维持不坠过五年,真可以说是奇迹。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些一隐处是难以向别人诉说的,更别说是对湘文的前未婚夫,他的弟弟宋浩男。 宋浩男是眼光锐利、深明世故的人,他住了口,不再往下问。以他的“身分”他不宜多过问他俩夫妻的事,他也没兴趣问。 屋里的人纷纷退了出来,原来是宋志豪的遗体要送到太平间。林慧心跟在病床旁边,双眼泛红!拿着条手绢在拭泪;宋云意泪流不止,低声安慰母亲。 “浩男。”林慧心在经过他身边时停了一下:“等你爸的葬礼完后,一起来听遗嘱。” 听遗嘱?这大概是所有人最关心的事。究竟自己在宋志豪心中地位如何,遗嘱一公布就可见分晓。 但是宋浩男?有人不禁侧目相视。他凭什么? 宋志豪的病床一去不停,众人陪着一同离开。宋云城听到林慧心叫宋浩男来听遗嘱,心里打了一个突,脸上仍带着笑:“一起送父亲最后一程吧。” 宋浩男伫足不动,江如瑛看着他。 “不了!告别式上我会去的。”这场面,不用他再充数了。 人已逝去,一切的举动都属枉然了。 宋志豪之逝,是商界一大事。 肃穆盛大的告别式上,商界政界名流士绅川流不息。一波波西装革履、黑衣素服的成功人士,出现在会场内外。吊唁的挽联花圈一路直排到马路上去。 宋浩男和江如瑛下了车,进了灵堂,宋玄跟在后头。宋志豪生前想见宋玄一面,可惜的是两人无缘,祖孙第一次相见竟在丧礼上。 一行三人引来惊叹的眼光,哪里来的一家人如此耀眼!宋家的各房看见了,没人过来招呼,他们本就没什么交情,现在更不必理会。 但是稍为年长眼尖的,立刻认出宋浩男来。数年之前,宋志豪有意授他为接班人,在许多场合,他曾这么隐隐暗示。 “哥哥、如瑛。”宋云意一身黑衣,外面技着麻衣,鬓上别了朵白花,看来楚楚可怜:“妈妈叫你们过去。” 宋志豪死后,林慧心俨然是宋氏大家长,论身分、论权势,她确是当之无愧。 在充满好奇、嫉妒、猜疑的目光中,宋云意领着他们走到家属席。 略显憔悴的林慧心抬起头,宋玄英气勃勃、一张和宋浩男不遑多让的脸庞映入眼帘,这孩子和他父亲一样出色。 “你儿子!” 宋浩男轻嗯一声。江如瑛说:“小玄,叫宋夫人。” “宋夫人。”宋玄一颔首。 “不用那么客气!你爸爸虽不是我生的,你也算我的孙子,叫奶奶吧。” “奶奶。”宋玄恭敬不如从命。 一声奶奶不算什么,却引起其它人的惊疑口林慧心对宋浩男一家另眼相看,是宋志豪嘱意要她特别照顾?还是她喜欢宋浩男! 不管是哪一种情形,都对他们不利。他们深怕宋浩男的出现,会分薄了他们应有的财产。如果两者皆是,那更是大大不妙。林慧心不育无子是众所皆知的事,宋志豪才从死了的小老婆那儿抱了宋云意回来给她抚养。如果宋志豪在遗嘱上添了宋浩男的名字,而林慧心又大力挺他,宋氏下一代主人是谁可想而知。 那自己分得到什么? “你们是孝子孝媳,该站到这儿来回礼。张妈,去拿麻衣给少爷和少奶奶穿上。”林慧心如是吩咐。 这公然为他正名的举动,叫在场的人不分亲疏全都震动起来。林慧心为什么要对一个被赶出家门的后辈如此关爱?!这再明显也不过不是吗! 宋浩男——他极可能是新一任的宋氏主人。了解宋家内幕的人都知道,宋浩男是矫矫不群的跨鳌之子,若不是因为他为了所爱,甘愿放弃和李振丰爱女李湘文的婚约,而惹怒李振丰,逼宋志豪赶他出宋氏,他现在早已是宋氏的掌权人。 不过,命里有时终须有!懊他的,怎么也跑不掉,这会儿他不是名正言顺地站在这儿了?说到底,宋志豪还是怜惜这个儿子的口 敏锐的记者开始拿起照相机往家属席猛照,温柔婉约的江如瑛和挺拔俊朗的宋玄,成了他们挖掘消息的目标。这个女人必是宋浩男的妻子了,至于宋玄,那和宋浩男如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脸庞,不须猜谁都肯定他们俩是父子。他们好奇的是,宋浩男是几岁结婚,儿子居然这么大了? 这么多人对他们猛照相,江如瑛十分不习惯,很想赶快离开这个人多纷杂的地方。但她只能忍耐!她有她为人媳妇该尽的礼数,她要送宋志豪走完最后一程。 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了,礼仪公司的人将棺木抬上灵车,运到火化场火化。在外面等了一两个小时,再推出来,棺木尸骸已一并烧了个干干净净。依照礼制,孙子后辈得将骨殖检入骨灰坛放好,才算是完成。 宋浩男捡起一小段烧成了灰白色的骨头,并斗了数十寒暑,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堆白骨。 之后驱车再往墓场,墓地是早选定的。倚山傍水,景色秀丽。工人将骨灰坛理好,掩上黄土,宋志豪从此长眠。 晚上宋家第一次家族大聚会,地点在宋家的颐园。待众人到齐,林慧心让律师开始宣读遗嘱。 各人心头扬起一阵期待和兴奋,说自己不在乎财产分多分少,那是骗人的。 “立书人宋志豪,本人在神智清醒下立此遗嘱,在本人死后,远达电子公司连带天母xx路x号的别墅,赠予我儿宋浩男,还达海内外公司亦归宋浩男所有。远航建筑公司赠予宋云城” 律师滔滔诵读,每宣布一笔财产的赠予,就引起一阵的低喘,当他念完整份遗嘱内容,立刻有人跳了起来:“慢着,我怀疑这份遗嘱是假的!” “这份遗嘱千真万确,它在法律上绝对站得住脚。立遗嘱时,林慧心女士也在场!可以证明宋先生是在意识清楚的情况下,决定财产的赠予。”律师很冷静地说明。 不服皆因不知足而起。满以为自己在宋志豪心中地位不轻,怎料所得的竟是宋氏的九牛二毫,如何能够甘心! “宋浩男已经被志豪撵出宋氏,怎么反而他分到的最多?这一定有人在搞鬼,我要求冻结遗嘱,查个明白再说。”先拖一阵,非找出漏洞来推翻这份遗嘱不可。 “宋浩男是不是在宋氏工作,这并不影响宋志豪先生要不要把遗产赠予他。” “我要调查清楚,不能白白便宜了别人。”横了宋浩男一眼。 林慧心傲睨了那妇人一眼,冷冷说:“不论分到什么,都足够让你们下半辈子衣食无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一语说中她的心病!那不知是宋志豪第几位小老婆的女人满脸胀红,但她可不会退缩,一定要争到底:“志豪生前最看重云城,怎么他只分到一间小小的建筑公司?可见这遗嘱一定有问题。云城,你说是不是?”独木难支,她便拉宋云城下来壮大声势。 反正不能就这么算了,宋云城企图心很盛,他一定不甘心。 宋云城坐在那儿,紧抿着唇,表情深沉,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他怨怪宋志豪吗!案亲这几年来的看重,竟是一场虚情假意?到未了,父亲把他的努力一笔抹煞!他心目中最重视的,仍是宋浩男。 他——怨。 是的,他怨,他怨上天不公平,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宋浩男。既然已有他宋云城,为何又要再出现一个宋浩男!这辈子,他注定永远要输给他? “云城,你有什么不满尽管说。”她挑动着嫌隙,才能从中取利。 宋云城的不悦逐渐升高,够了!已经足够了,他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傻子。你们不过是隔山观虎斗,看能不能趁机捞点好处,我被人玩弄得还不够吗?我竟是逗人嘻乐的小丑! 霍地站起身,凛冽的气势将一室的低声窃语压得鸦雀无声,他傲然朗声说:“爸爸的遗嘱上既然这么写,大妈又在场,我无话可说。曹律师,就请你把该办的手续办一办吧。”转身出门。 一直保持沉默的宋浩男喊住他:“大哥,请留步。” 宋云城缓缓掉回身子:“有什么事吗?” “趁着大家都在,我把话说清楚了,免得日后又有人乱嚼舌根。”宋浩男环视众人一周。他想干什么?“远达我不想要,我要把它转赠到你名下。曹律师,我有权让渡给我大哥吧?” 曹律师愣了一下,答说:“等你办完继承遗产的手续后,远达就是你的,你是有权让渡给宋云城先生。”他的口气带着疑惑:但是你何必把这么大的产业转让他人?这样你不是两手空空了吗? 宋云城脸上阴晴不定:“浩男,你在拿人作耍吗!” “我不是说笑,我真的要把远达让给你。”宋浩男平淡却很严肃地说。 “你为什么要把远达给我?”数百亿的资产,不要的是傻瓜。 宋浩男就是那个傻瓜,他笑笑:“因为我懒,我已经不想再过那种忙得没有自我时间的生活,理由就是这样。” 宋云城看着他!看到了一种坦荡、真诚和淡然。他相信他了,他这个异母弟弟,永远出人意表,做的事永远教人料不到。谁会相信一个正常人,居然放着数百亿不肯要,轻轻易易拱手让人? 但宋浩男就是会。宋云城忆起父亲生前对他两兄弟的评语:宋云城提得起,而宋浩男放得下。那是不是表示宋浩男比他更胜一筹? “你不后悔?”他怕他只是一时冲动。 “我做事,从来不后悔。”多么锵铿豪迈的一句话。 宋云城跨向前去伸出手,宋浩男起身回握,宋云城的感激之情透过交握的手传到宋浩男身上,他真挚地说:“谢谢你,浩男。” “不用客气。”千言万语,尽在眼神的交会。 “不过我不能白拿你的,公司的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还是归你。”宋浩男大方,他可不能亏待他。 “你看着办吧。” 原先拟算看好戏的那个妇人叫了起来:“不行,不行,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要分大家一起分,怎么能都给宋云城!这样不公平。”她一片计较,竟成了为宋云城作嫁。 前后两副嘴脸,真不知要笑她贪婪,还是惊她现实? 那妇人还要再争,林慧心冷冷地制止她:“浩男要把他的公司给谁,那是他的自由,-最好闭上嘴巴,太难看了!” 那妇人看看四周,所有人都袖手旁观,没有一个声援她。这出戏唱不下去,她羞怒交迸地拿起皮包走了。 其它人也跟着走了,只剩下曹律师、林慧心、宋云意、宋云城和宋浩男。 “我也要走了。”宋浩男向众人微一点头。 “这是天母别墅的钥匙,你和如瑛会住在台北吗?”宋云意记挂着。 他辞去了教职,云林暂时是不回去了,先在台北住一阵也好。 接过钥匙,他说:“我们会先住下来,-有空来找如瑛。” “浩男。”宋云城诚恳的:“我再次的谢谢你。” 宋浩男笑笑,飘然离去。 第六章 迁出饭店,宋浩男一家三口搬进宋志豪所赠的别墅。 宋志豪在各地买了许多房子供外室居住,这栋别墅装饰精雅,占地广大,又在天母这种高级住宅地段,价值不菲。 屋内一应俱全,只要人搬进来就行了。 住了几天,每天就是种种花、整理整理环境,日子是很优闲,可是也很无聊。 静极思动,江如瑛下了南部一趟,把家里的画具用品全都搬了上来,画起画来。 宋玄则每天泡在故宫博物院,一待就是一整天,回来则坐在计算机前面上纲浏览。 宋浩男是最闲也最坐得住的一个,移产的手续已经办完,他成了无事人,坐在家中一个月也有数十万的进帐。 这天宋玄出门,江如瑛和宋云意约好去她家,也跟着出门去了,独留宋浩男一个人在家。他打开音响,让音乐回荡在宽阔的客厅,坐在沙发上闭目聆听。 门铃响起,他起身去开门,看见院子另一边的镂花铁门外站着一个俏饯饯的身影。他讶异了一下,仍去开了门。 “怎么有空来?” 李湘文涩然地扯开笑意,痴痴望着他英俊如昔、潇洒依旧的容颜,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 她怎会以为她能忘掉他?这跳荡不已的心不就证明了一切? “我可以进去吗?” 他让开路,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屋内流泄着低沉缠绵的大提琴声,他过去把音响调低了声量,她忽说:“你还是爱听古典音乐。” 她的话虽平淡无奇,却显露出他俩以往有极深的渊源。 他去倒了两杯水来,李湘文端起杯子轻啜,出身富家的她举手投足流露着与众不同的贵气。 “我听说你把继承权让给云城。”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美目看着地。“你真大方,数百亿的财产你随随便便就拱手让人。” “我只是懒得再去为公司伤脑筋,在乡下住了六年,我闲散惯了。”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你有才华、有冲劲,你不会甘于寂寞的。你只是不愿去争,浮名浮利你看不上眼,谁想要你便给谁。” “-太抬举我了,我没-说的那么清高。”他的话里有淡淡的拒绝。 她感到他们之间的隔阂,替自己感到莫名的悲哀。李湘文啊,李湘文!怎么-就是不能对这个男人死心呢? “你太太呢?” “她和云意出去了。” 她注意到他谈及江如瑛时,淡漠得毫无表情的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她的心像沉到深不可测的海底,整个儿冷了。 她怎能再继续骗自己说浩男仍是爱她的!别说现在他们是叔嫂关系,就算以前他们在热恋时,他也未曾流露过这样温柔的神情。 她沉默半晌,幽幽说:“上次我刺了她一刀,真对不起。” “事情过去就不用再提了,如瑛也没怪。”李湘文因爱生恨,割腕之后又向江如瑛行凶,险些要了江如瑛性命。 音乐忽然停了,空气里充斥着沉闷的滞塞,刚巧两个人都不说话,变得更僵着。 他看见她水杯空了,起身要为她加水,提了玻璃壶回来,正要往地杯里加水,忽然右半身失了力,拿不住水壶,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碎,水流满地。 “浩男!”她吓了一跳,跳起来及时扶住他软倒的身子。但高大的他不是她能撑得起的,两人双双摔在沙发上。 “你怎么了?” 宋浩男的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额头上还沁出细细的冷汗。 “我也不知道。”他不解自己是怎么了,勉力想爬起来,却虚弱得一点力道都提不上来。 他的身体出了什么毛病? 李湘文摸摸他的额头,触手是冰凉的,他的手心也是冰凉的。她吓得魂不附体,声音微颤:“我送你去医院。” 他想说不必小题大作,但右半身依然无力,他虚脱到这样,还能等闲视之吗! 李湘文拿了宋浩男的车钥匙,半扶着地坐上车,直驱医院。 在李湘文坚持下,宋浩男做了极详细的全身检查;至于检查结果,最快得三天后才能知道。这家医院是李振丰名下企业之一,服务周到不在话下,医生护士都很亲切,频频询问他是否不舒适。 出了医院,李湘文开车送他回去。他的右半身好了一些!但仍然使不上劲。 她站在他身前!怜惜地注视着他。 “谢谢。” “不用客气。”她的眼瞳里闪着温馨的柔情:“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宋浩男没有声响,他无法做任何回答。事实上任何回答都属无用,他的心里没有她的存在;他既不爱她,说什么都是处情假意、都伤她的心,不如不说。 江如瑛回来,看见李湘文出现在家中,她呆了一下。 “——好。”江如瑛记得这张美艳雍容的脸,她是浩男的前未婚妻,叫什么湘文来着? 李湘文凝视着江如瑛!宋志豪的丧礼上她见过她,一个很清灵秀致的女人。论姿色,她自认胜过江如瑛,但是浩男选择的却是她。 江如瑛心细地发觉宋浩男面色不对,过来摸他的额头,冷冷凉凉的。 “你哪儿不舒服吗?要不要去看医生!” 他说:“看过了!没什么事。”他决定先隐瞒不让她知道,向李湘文递过一个眼色。 这个小动作又让李湘文心痛了一下,他连让她担心都不肯哪!这么深细的用心,他是这么爱着他的妻子。 她再也待不下一分一秒,何苦看他们浓情蜜意、卿卿我我!热意冲上眼眶,她怕下一秒她就要逼出泪了。 “我还有事,我先走了。”李湘文维持着从容的态度,不让他们看出她的难堪。 “再坐一会再走吧。”江如瑛挽留。 李湘文看着江如瑛,她是出自真诚的,她对宋浩男的女人都是这么宽大吗!她曾经疯狂地刺了她一刀,她不怕她? 江如瑛皎然如小鹿般幽幽柔柔的眼光,令李湘文败下阵来。是的,她输了,她终于正视宋浩男弃她而选择江如瑛的事实,是她的婉约柔曲,把宋浩男这块百炼钢化作了绕指柔。 又或者不管江如瑛是怎么样的女人,宋浩男爱她就是爱她。爱情如何去比评道理? “我来得够久了,该走了。”李湘文矜持的。 送她到了门口,李湘文再度觑了江如瑛一眼,那是复杂的、不知所以的一眼。 登回屋内,江如瑛不胜担忧地看着面色不佳的宋浩男,他准是哪儿不舒服,不然脸色不会这么差。 “浩男,我们去医院做检查好吗!” 女人呵,就是这么爱操心。宋浩男微感好笑,心里却是暖洋洋、甜丝丝的,他说: “我没事,-不用担心。”握住她的手,拉她坐在身旁。“和云意去了哪儿!”他问,转移她的注意力。 “看花展。”她简短地答,全神都在他不舒服这事上,她蹙着眉:“真的不要紧吗?你的脸色很苍白,一定是病了,我们去医院再看一次好吗?” 宋浩男的力气渐渐恢复了,他一把抱住她,引起她一声低叫,两人倒进宽大的沙发里,他高大的身子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要检查的话,我比较喜欢让江如瑛医生看。”他浮起坏坏的一笑,语带暧昧的。 “浩男!”她又气又窘又好笑:“让我起来。” “-不是要检查吗?我全力配合,看-想对我怎么样都可以。” 她羞红了脸,双掌推着他宽厚结实的胸膛:“宋浩男,你好不要脸哦!”他邪里邪气地瞅着她绯红的脸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是吗!既然-这么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他双臂搂紧了她,不规矩地在她身上上下其手,将头理在她发间、颈窝,乱嗅乱亲一通。 江如瑛又是羞、又是喘、又是笑,如妣蜂撼树般徒劳地推拒着他:“你别这样,住手,呵呵哎唷,浩男,我拜托你,你快停手万一小玄回来看见就不好了”她边笑边喘。 在吻她的间隙中,他偷空答说:“那我们回房去好了——”他为什么得看儿子脸色做事呢?真教人为之气结。 “不行!”江如瑛终于逮到机会,一把推开他,身子滚到沙发下。她立刻连撑双手,离得他远远的,好象他是豺狼虎豹。她强压下脸红心跳,声音有一丝不稳:“很晚了,我该去做饭了,你不饿吗!” 她问错话了。他又是那教人着恼的神气,邪邪地、要笑不笑地斜睨她:“我比较喜欢吃。” 江如瑛轻灵地躲开他的扑击,他一扑不中!不再有所举动。她站得远远的,深怕他再“胡来” “小玄也快回来了,我去做饭,你洗澡了没!”她匆匆丢下一句问话,闪进厨房准备晚饭。 宋浩男微笑地靠在沙发上,听着厨房内各种熟悉的声音接连响起;这就是他要的平凡生活,幸福得让他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如果,宋玄能够回美国去,别在他和如瑛之间搅局,那就十全十美了。 幸福,是人人渴望拥有的。但是当一个人处于幸福的境地,不幸的阴影通常也悄悄地席卷而来。 而宋浩男,正是如此。 时间过得很快,二天转眼即过,医院来了一通电话,通知宋浩男去领检查结果。 他自己都忘了有这件事,他对自己的事,向来不经心又无所谓。说得不好听一点,这叫我行我素、目中无人。 领回检查结果,只是一件小事。宋浩男本想上楼告诉江如瑛一声,想想又改变主意;她若知道,定要一道去,万一结果不好呢?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浮现这样的想法,但还是决定暂时不说。他上楼敲敲画室的门:“我出去一下。” 江如瑛正在画素描,她头也不抬地说:“车开慢点。” 他应答着,驱车往医院而去。 到了三楼检验科,柜台的护士听他自报了姓名,客气有礼地说:“宋先生,请到范主任办公室。” 那护士领他到了主任办公室。他敲敲门,门内的人喊了请进,他打开门。 房里的人转过头来,李湘文赫然也在。她一见到他,凄凄地喊了一声“浩男”眼眶霎时红了。 坐在办公桌后的,想必就是范主任了,他的表情凝重严肃。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宋浩男,直觉地联想到他的健康检查。 他出了问题! “宋先生,请坐。”范主任起身请他人坐。 李湘文又怎么会在这儿!他略想一想,就明白了。这医院是她家的,她一定是嘱咐医院检查结果出来时,通知她一声。 他好整以暇地坐下,优雅而从容。在他心里,已有了准备,等一下要宣布的,可能是一个噩耗。 “医生,请你直接告诉我吧。”他单刀直入的。 范主任看看他,他看来很冷静,毫无焦灼不安;看过太多病人的他判断,宋浩男可以承受得住这个打击。他再望向李湘文,她一触及他征询般的眼神,忍不住哭了。 她这一哭,等于宣布了宋浩男的死刑。 “我得了什么病?”他追问。 做医生许多年,最为难的就是向病人宣布他得了不治之症,病人的悲痛伤心、如丧考妣般的绝望彷徨,他却爱莫能助。 “宋先生。”范主任看了他一眼。这样的男人,却不幸短命——他顿了顿,尽量让声音平静而庄重:“你得了胃癌,是末期。” 宛如遭雷殛,宋浩男的脑中有-那间的空白,之后浮现了江如瑛的面容。一想到她,沸腾如岩浆滚水的心,迅速地冷却下来。 他继续向宋浩男解释病情:“你的病发现得太晚了——”他停了一下,不是怕宋浩男承受不住,事实上是李湘文在一旁已哭得肝肠寸断,他再说下去,只怕她要因过于悲痛而昏厥了。 “你直说吧。”他催促。 范主任不由自主顺从他的命令:“是,是。你的病是最末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切除胃也没用了,最多只能活三个月。你的情形很特殊,照理说你应该倒下去了,可是你却好端端地正常生活。我希望你能立刻办理入院手续,接受治疗。” 宋浩男静静听医生说完,垂眼看着前方一点。入院?一个癌症末期的人,你还要他入院做什么呢?那零零碎碎的打针化疗,足以把一个人折磨得形销骨立,毫无尊严。难道在他最后几个月仅余的生命里,他还要为了多延挨一日两日,而去受那非人的刑磨? 他眉峰凝聚,而神态淡然:“我不入院,你开药给我就好了。” “宋先生,别因为这样你就自暴自弃,你还是该入院治疗,说不定会有奇迹出现。” 宋浩男冷嗤了一声:“万分之一的奇迹吗?” 旁边两只手搭住了他右臂,她握得那么紧,好似溺水的人抓着浮木不放。侧头一看,李湘文哭得满脸是泪,伤心得难以自己。 “浩男,你住院治疗好吗?”她心多痛啊,如果可以,她愿意得癌症的那人是自己,而不是他。 “我不想治疗。” 她哭得更凶了:“我求你,你不要放弃自己好吗!我们住院,我给你请最好的医生,我们到国外去找治疗癌症的权威——” “湘文。”他叫着她的名字,定定地看着她:“我想活得像个人,我不愿做白老鼠。” 她爆发出一声悲痛欲绝的啜泣声,哭倒在他怀里:“浩男” 待她哭了有一阵子,情绪得到抒发,他扶起她,手下的她全身几乎无力,可见她伤心的程度。 “别哭了,-哭也不能叫我的病痊愈,我都不伤心了,-难过什么?” 他无情的话,像一记鞭子抽在她心上,既热且辣的疼。 他可以无所谓,但她怎么不在乎!即使他是别人的丈夫、她是他的大嫂,可这并不能阻扼她爱他的心;这辈子除了他,她不会再爱上别的人了。 “浩男,让我帮你,我们可以去找最好的医生——”她不死心。 他用一个眼神制止她再说下去:“不用再说了!我要走了。”起身离去。 “浩男。”她紧追出来,在电梯门前追到他。 电梯门一开,一张病床和一个护士占去了所有的空间口宋浩男让电梯门关上,改走楼梯,李湘文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来到停车场,他开了车门,问:“-怎么来的?要不要我送-回去!” 这难得的温柔使她眼眶一热,用力逼回眼泪,她坐到驾驶座旁。依稀彷佛,又回到两人仍是未婚夫妻时的情景!这位子是她专属的特别座,浩男有空时,会载着她去兜风。 宋浩男一语不发地直视前方,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马路上,他那俊美如雕像般的侧脸带着锐冽的冷漠。经过一段沉默,他: “我得癌症的事,-不要向任何人说。” “包括如瑛吗!”李湘文的语气含着一丝嫉妒的恶意。“但是你能瞒多久?她是你的枕边人,她怎么可能看不见你生病了,她又不是瞎子。” 是啊,他怎会天真地以为能够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当日后病情加剧,他疼痛得无法控制,日渐憔悴,谁都能猜到他得了病,而且是不治之症。 他修长的十指稳稳握住方向盘,他能控制一切!却不能改变命运。他感觉一层沉郁像一张网般慢慢扩大散开,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 如瑛,他的妻子,他那柔弱又坚强的小妻子,他该拿她怎么办呢? 从被宣布得了癌症开始,他担忧的不是自己的生死,所思所念,全是江如瑛。 他若死了,她会如何?是伤痛欲绝,或是很快恢复,将他当作一个美丽而模糊的记忆? 美丽而模糊吗!他的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微笑。他想,如瑛或许有那么一点点爱他,虽说他们的结合是他豪取硬夺所得到的。他利用她母亲的财务危机,逼她嫁给他。他没问过她过得好不好,他从她出脱得更加清灵温柔的神韵判断,她接受了他,接受了他们的婚姻。 他体会到,一日又一日逐渐加深地体会到,如瑛在一点一滴地爱上他。问他为什么知道,很微妙的一种心理,他就是知道。 而今,他们的幸福将划下休止符,戛然中断。 “浩男,让我待在你身边。”李湘文突然说。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她不要让他回到江如瑛身边,她要独占他的每一分每一秒。 宋浩男将车开到路边,他转过头来,沉声说:“-是认真的吗?” 她点了好几下头急急地表白真心:“我当然是认真的!浩男,你知道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除了你,我心里从没有爱过另外一个人。” 她不用说他也知道,湘文最爱的人是他,刚才湘文求他让她待在他身边,触动了他一个想法,一个荒诞不经的想法。 “-帮我一个忙。”他把心一横,痛下决定:“我要和如瑛离婚。” “离婚!你是说真的吗?”她吃了一惊,这会儿反过来是她怀疑难信了。 “-考虑一下,这可能会害得-和大哥离异,我不会勉强。” “不用考虑,我答应你。”她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她好不容易能得到他的时候。她搂住他的脖子,头理在他肩上,带着泣音,又悲又喜:“只要你要我,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跟了你去。” 他搂住了她,深吸了一口气。 是了!这是他所选择的路,他不能再回头了。 宋志豪三七刚过,宋玄回了美国。 江如瑛和宋浩男去送机完回来,他送她到家,说:“我约了人,晚上不回来了,-自己先吃吧,不用等我了。”车子绝尘而去。 来台北一个月了,宋浩男深居简出,也没听见家里的电话铃声响过一声半响来找他。可他最近出去得很频繁,一反常态地常和朋友应酬。他现在又有朋友了吗?什么样的朋友?! 她失笑了一下。她何时变得这么小心眼而多疑猜!浩男在台北住了许多年,活跃于商界,认识的人必定多得数不清,他和朋友出去,她需要这么大惊小敝吗! 她上楼继续未完成的画作,直到日影西斜。扭亮了灯,驱跑了室内的合黑,但仍然太安静了,她转开音响,播放着匣内的cd,让音乐陪伴她做饭。 一向都是两人一道用饭,江如瑛坐在饭桌前,即使有音乐使屋内热闹了一些,仍驱不散心头的虚清与寂寥。 吃完饭、收好碗筷,看看墙上的时钟,七点四十六分了,他还没有回来。 她上楼去继续画画,再抬起头,九点半了,宋浩男仍然没有回来。她搁下画笔,没有心情画了,爬上床找了一本书翻看,过了好几分钟了,她还停在同一页。 算了,别看书了。江如瑛关掉灯光,拉被盖到胸齐,闭上眼睛,却一直难以成眠。在辗转反侧中,她终于蒙蒙-陇地睡着了。 午夜刚敲十二下,宋浩男的积架滑进了别墅大门。 客厅留着一盏小灯,让晚归的人有个依循的指针。宋浩男站在昏黄而幽微的光晖里,心里起了一阵微澜。 胃突然剧痛起来,他扶着椅背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药瓶,倒了两颗药吞了下去。 这病,是愈来愈严重了;痛,随时而来,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于是,他尽量不在江如瑛面前出现不是躲在书房,就是出门不和她碰面。 痛楚慢慢压制了下去,他揉揉眉心,走上楼去。 一灯如豆,宋浩男坐在床沿看着江如瑛沉睡的容颜。那小巧的鼻子,菱角般微微上翘的嘴唇,安详的睡容教人怎么看也看不厌。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手背轻触碰她细嫩的脸颊。这一碰,把江如瑛给弄醒了。 “你回来了!”她带着些微的鼻音,口齿干涩地说。对他绽开一个如雾似的迷蒙微笑。 她闭上眼睛,像是又睡着了。隔了一会儿,她悠悠说:“我跟你说哦,我今天发现一件事。”她闭着眼睛,口气像是在透露一个不能让别人听见的温馨小秘密。 他被她逗起了兴趣,柔声问:“什么事?” “今天我一个人在家,一个人画画,一个人吃饭,我突然发现,我很想你” 热流冲上眼眶,宋浩男不由得庆幸江如瑛看不见他情感上的激荡。她说完之后,又静默了,发出细浅而悠长的呼息,她睡着了。 胃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他替她盖好被,走到浴室沐浴。在日光灯毫无遮掩的照映下,镜中映出来的是一张惨淡苍白的脸。 他望着镜中人苍白如死的容颜,旋开水龙头,将热得冒气的热水往脸上泼去。洗完澡,将脆弱和犹豫留在浴室里,他又是那个冷静自制的宋浩男。 第七章 随着宋浩男出门的次数愈来愈频繁,江如瑛的心开始不安定起来。 他每次都说和朋友好久不见,要聚一聚,只是他的朋友多得像星星,数也数不完。一大早出门,不到三更半夜绝不回家,她不禁感到纳闷,浩男的朋友都跟他一样,不用为生活工作打拼吗?不然,怎么随时都能见面聊天,而且一聚就是一整天? 问浩男,他总是含含糊糊地支吾其辞,笑笑带过她敏感地察觉到他有事瞒她,这让她升起淡淡的哀愁。曾几何时,他们之间有了秘密! 这天宋浩男接到一通电话,江如瑛也在场,他和对方谈话的语气温柔而低沉,有意无意向她这边瞟过来一眼。他的答话简短,听不出他们谈话的内容是什么。 放下话筒!他说:“我出去一下。” 这个“一下”表示他今天一整天可能都不回来了。江如瑛的心一下子沉到了湖底。 “你要上哪儿去!” “和朋友聚一聚。” 又是“朋友”她因长久以来的猜测和疑虑,忍不住含酸地刺了一句:“你的朋友可真多。” 他的脸沉下来,说:“这不关-的事吧?-未免也管得太多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想解释。 他看也不看她,不悦地走出门。 她追出门,但他已经开了车走了。 怅然和失落攫住了她,拖着重重的脚步回到屋内,江如瑛眉头紧紧蹙在一起,她从没有这么沮丧过。 他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苦恼地想着、思索着,任她想破了头,也找不出问题症结所在。 他总是爱缠着她、故意逗她闹她,惹得她又羞又喽;她老是拿他那不正经的语气态度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几天宋浩男对她的冷落,才让她深深体悟到,她的心已经完全被他占据和左右了。 她无法忍受他忽视自己,事实上每个妻子都无法漠视丈夫的冷淡。在愈来愈低沉的情绪里,江如瑛赫然发现,她已经不能没有他了。 坐在客厅中,她完全管不住万马奔腾的思想,有一个小精灵,不住在她耳边散发危险的讯息:“浩男对-已经厌烦了,他对-已经失去兴趣,他不再爱-了——” 爱?江如瑛惊跳起来。他爱她吗!她从来都不敢确定他到底爱不爱她,她只是认分地接受命运!接受他的霸道和强烈的占有欲。而在她习惯了他的温柔之后,他却全部将它收回,将她打入冷宫,她觉得自己像是掉入一个冰寒彻骨的世界,好冷、好寂寞、好痛苦 她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肚子饿、口渴,一直被这问题所困扰。身侧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把她吓了一大跳,她接起来:“喂?” “如瑛吗!我是云意。” 她恍恍惚惚的,一时间还在神游。宋云意的声音像是从异世界传来一般,彷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看不见的玻璃。 “什么事?” “二哥在吗?” “他出去了。” “如瑛”宋云意欲言又止的:“二哥最近对-怎么样,他对-好吗?” 江如瑛提上了心,她为什么要问这个?云意从来不是爱探人隐私的人,很少过问她和浩男之间的事。她今天专程打电话来问这个,是不是她知道了什么事? “他最近常常和朋友出去聊天,比较少在家。” “-有没有问他是些什么朋友!” 疑惧不断在江如瑛心中扩大,她紧捏着话筒,反问一句:“云意,-是想要告诉我什么?” 宋云意沉默了好半晌,才再度启齿:“我听到一些风声,我想应该告诉。有人看到二哥和湘文在一起,两个人很亲密,我本来不相信,可是昨天上街时,我也看到了。” 她的心脏突然停住了跳动,血液一下子冲进了脑子里。浩男和湘文在一起!她最不愿接受的猜测终于发生了。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他们旧情复燃了吗!就是因为这样,浩男才有那么多的“应酬”原来他就是去见她? “如瑛!如瑛?” 江如瑛回过神:“啊!”“-还好吧?”宋云意考虑了一个晚上,才决定打这通电话:“我一直在想,该不该告诉。想了很久,我觉得应该让-知道这件事。” “谢谢-,我很感激。”她空洞地说,感觉有针在刺她的心。 之后宋云意又说了什么,她全听而不闻,只是唯唯地应着。 挂上电话,她又呆坐了不知多久,她只觉整个家像是被掏空了,魂灵儿飘飘荡荡的,一无所依。偶然一抬头,对面一面立镜里,映见她满面泪痕。 她摸摸脸颊,手指触到湿湿凉凉的泪水,她竟不知道自己哭了。她哭了,她在伤心吗!为了浩男的“背叛”伤心吗? 她在客厅里坐到日影西斜,坐到天色全暗。最后!钟响了好多下,她模模糊糊 她想着,别再坐下去了,去睡吧,她的头好痛。 一定是想太多了!睡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于是她站了起来,脚步像踩在虚空中,荡到了卧室。偌大的双人床上只有她一人独眠,闭上眼睛,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全是宋浩男和李湘文相处的情景。 宋浩男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副情景。 过了午夜,他才从外头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屋内全都暗了,他摸黑回到卧房,床上的人动也不动,她定是睡了吧? 他在黑暗中独坐了几分钟,品味着一天当中他和江如瑛唯一能安宁共处的时刻。 他现在正进行着他的计画,让她对他生疑、猜忌,今天终于见到了效果,她终也察觉出不对劲了吧?接下来,只要更加深她的疑忌和不安,他和她,应该很快就能离婚了吧! 而他,就可以了无-碍地离去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正要起身,床上的人忽然翻了一个身,低唤着:“浩男。”声音竟是哽咽的。 她哭了! 就着熹微的月光,他看见她脸上泪痕未干,眼角甚至还闪着泪光。 她在哭,是他害的吗? 宋浩男的心像是被一只巨灵大手一把揪住,久久不能喘息。 他做错了吗- 不!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他的作法绝对没有错,和她分开一定是正确的,不管她是不是爱他,让他走得远远的,那他的死亡就不会带给她任何痛苦。一时的伤心总比一辈子的悲痛要好得太多了,不是吗? 江如瑛醒来时,床边没有宋浩男的人。他昨夜没有回来吗? 昨天一天纠缠得她痛苦不堪的景象又回来了。如果人不会思想,那该有多好,她就不会为了浩男而痛苦伤心了。 她懒洋洋地下床来,一点精神也提不起来,胡思乱想着:浩男没有回来,那他和湘文一整夜都在一起喽?她猛然甩着头。不,别再想了,她要把自己弄疯才肯罢休吗? 江如瑛胡乱洗了脸,视而不见镜里失意落寞的脸,游魂般走下楼,却见到宋浩男正从客房走出来。 “浩男。”不过一天不见,却像隔了好多年。 他穿得整整齐齐的,这让她第一个反应是他要出门。他又要和李湘文约会!他昨夜多晚才回来,现在才一大早就要出去?他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和她见面! “你要出去?”她的脸色苍白,一半是因为睡不好,一半因为忧虑。 宋浩男确实要出门。昨夜在枕上,他考虑了一下,决定快快下猛药,和江如瑛早点离婚。 这几天,他的身体更糟了,动不动就胃痛,他都以药物来压制下去。晚上他经常不能成眠,精神就更差了。他怕再不快刀斩乱麻,时间一久,如瑛一定会瞧出破绽。 “嗯,和朋友约好了。”他语气轻松的:“我们要去花莲找人,今天不回来了,-可以一个人在家吧!” 看着他愉快的神情,江如瑛心冰冷的,感觉一阵尖锐的痛楚直刺进她的心脏。 “你和谁去-”她问。 他露出一丝不耐烦:“和谁出去对-而言很重要吗!” “我想知道。” “我不想说,告诉-,-也不认识。” 眼泪浮上来,江如瑛眨着眼想贬掉,却止不住一阵又一阵的凄苦。 “我不认识吗!浩男,你何必瞒我!” “-想说什么?”他也不再虚与委蛇,摆出“有话直说”的姿态,冷冷地看着她。 江如瑛咬着唇,犹豫着该不该问。她突然发现自己竟是这么胆小,她怕浩男承认不讳,那他们的婚姻还能维持下去吗? “-不说那我走了,我赶时间。”他作势看看手表,做出没耐性和她多谈的样子,转身要走。 “你要去见湘文?” 他的脚步停住了。 他回过头来,脸上毫无愧色,若无其事地说:“原来-早就知道了,那省得我东瞒西瞒。没错,我就是和湘文在一起。” 江如瑛身子一震,知道他有新欢是一回事,听他亲口承认又是另一回事。他这么干脆地坦承他和李湘文在一起,这代表着他心里已经没有她的存在了。 你若不重视一个人,又怎会在乎她是否会受伤害? “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她不愿自己看起来像个弃妇,但她控制不了追问他。 “不久,就这一阵子。”他有问必答,双手交胸,闲闲地说。 “你喜欢她?” 宋浩男挑起一道眉,似乎觉得她多此一问:“我不喜欢她干嘛跟她在一起!” 他回答得如此理直气壮,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错。江如瑛看着他,像是在看着来自外星球的生物,他是有着宋浩男的外貌没错,她却觉得自己完完全全不认识他。 六年多来的夫妻倩分,对他来说到底算什么?她以为他多少是爱她的,否则他不必费尽心思把她娶到手,甚至-弃了大好前途。 显然她是猜错了,她或许从来就不了解宋浩男。她凭什么以为他是为了她而放弃宋氏!他向来是高深莫测,令人不可捉摸的。别人所珍惜看重的,他可以毫不可惜地丢舍掉;这是他的本性,他的眼中只有他自己。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不想再胡乱猜测了,她已没有精力再猜测,她问他,要知道他的真意、他的想法。 宋浩男笑了笑,他居然能在她面前笑得那么心安理得。 “不怎么办,-想怎么办?”他反问,把问题丢给她。 她茫然了,她想怎么办?是的,她知道他外遇,他也承认了,事情就解决了吗? “-可以选择,继续装聋作哑,假装不知道我和湘文的事,做一个贤妻良母等我回心转意。”他替她筹画:“或者-不能忍受和别人共享一个丈夫,那-也可以选择离婚。” “离婚?”这个字眼像一把尖刀刺进她的心。 不!她从没想过要离婚,她的脸上现出了慌急忧愁的神色,心里却有一层悲哀慢慢弥漫开来。江如瑛不敢奢望宋浩男会为她和李湘文断绝往来,他太有主见,不会听别人的。他若肯在意别人的一言半语,他也不叫宋浩男了。 “如果-担心离婚后-的生活。”他故意曲解她的犹豫:“-放心,-我夫妻一场!我不是小器的男人,赡养费方面我不会亏待-的。”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诉不尽的伤心。他以为她在意的是赡养费的多寡吗?原来在他眼里,她和其它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女人没有两样。 “我不需要你的赡养费,我养得起我自己。” “那-决定要离婚!”他说完,胃部突然一阵痉挛,接着是绞痛。 又开始了宋浩男心知不妙,将背贴在墙上,支持着身体以抵御接下来一波又一波的痛楚。怎么就这么凑巧?他努力了这么久,老天爷可不要开他玩笑,让他在此功亏一篑。 然而痛楚不留情地鞭击着他,他几乎要软倒下来,是意志力在支撑着软弱的身体,他不能倒,至少不能在如瑛面前倒。 江如瑛低着头,宋浩男轻易提出“离婚”一一字,那视婚姻如儿戏的态度,令她心碎满地。他彻底伤了她的心,这让她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她不要自己在他面前是卑微乞怜的。因此她没有看见宋浩男苍白的脸色、毫无血色的嘴唇,以及他强忍痛楚的眼神。 “怎么样?”他咬着牙,尽量不让声音泄露他有病的秘密。 江如瑛挣扎良久,仍做不了任何决定,她的视线落在他皮鞋鞋尖,低声地、痛楚地、悲凄地说:“你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我给-一天时间考虑。”他极快地接口:“其实如果我是-,我会选择离婚。我对-已经没有感情,-以后恐怕只有宋太太这个空无意义的头衔。也许-不在乎,愿意这样子过日子,但是事情既然已经公开,我大概不会常常回来。我约了湘文,我先走了。” 他迅速转身离去,车子驶离了。 当车声远去而消失不见,江如瑛这才忍不住掉下泪来。 浩男已经表明他的态度,一纸证书不能绑住他的人,他们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再维持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江如瑛靠着墙,软软地沿墙滑下,坐在地上,她将脸埋在膝上,让热泪不停奔流。 离开别墅一段距离,宋浩男将车停在路边,脱力地靠在椅背上,不能自己的手颤抖地摸索着胸前口袋,打开药瓶倒出两颗药来,仰脖吞下。 忍受着疼痛,他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等待痛苦过去。 幸好,是的,幸好他撑过去了,才没在如瑛面前露出马脚。明天他回来时,想必可以听到离婚的“喜讯” 离婚协议书他早就准备好了,就等她签字即可生效。天母的别墅他留给她做赡养费,本来他还想把宋云城拨到他名下的股份,一并移转给她,但这样做未免太大方,如瑛一定要怀疑,那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岂不是前功尽弃? 所以他将股份立在遗书中,待他死后由宋玄继承,这样便可不露声色地转交到江如瑛身上。 他正想着还有什么地方是他没设想到的,行动电话突然响了。 “喂!”他在想,除了湘文大概不会是别人。 “浩男?”果真是李湘文:“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外面,我等一下就过去了。”看看手表,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没到。 “你到我家来好吗?云城想见你。”李湘文的声音里有一丝严肃和慎重。 终于,纸包不住火。宋浩男当然无意隐瞒任何人,他只是想确定李湘文会不会后悔! “湘文,如果-想打退堂鼓,现在还来得及。”他不会勉强任何人。 “你为什么还在质疑我的真心!”她幽幽然的:“我只爱你一个人,我不会后悔的。” 他默然片刻:“我待会儿就到。” 关起电话,他燃起一支烟,白色的烟雾迷蒙了他俊美而深沉的脸。他沉沉地想着心事,又或者他什么都不想,只是一任潮起潮落的思绪淹没了他。 痛楚过去之后,宋浩男开车上路,几十分钟后到了宋云城的华宅。 他报上名,门房开门让他进去。这栋房子他来过不少次,每次接了李湘文就离开,过其门而不入。 他来到大门前,佣人替他开了门,优容缓步踏进客厅,李湘文立刻迎了上来。 “浩男。”她喊。 宋浩男给了她一个“放心”的淡淡一笑,转向坐在沙发上动也不动的宋云城一颔首:“大哥。” “坐啊。”宋云城招呼着。 待三人坐定后,宋云城打量着宋浩男,后者的神情是舒徐的,镇定自若地交叠两腿,好象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从他认识这个异母弟弟以来,他好象从来没有见过他惊慌失措过。 “我就开门见山直说了。”宋云城开口时有-那间的滞碍。奇怪,该说对不起的人是宋浩男,他这个名正言顺的丈夫干什么要感到退缩?“你和湘文,旧情复燃了是吗?” 宋浩男毫不犹豫地说:“是。” 宋云城吸了一口气,宋浩男坦然无畏的眼光令他几乎招架不住。“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爱情这种东西,它说来就来,有什么道理可言?我们并没有存心要瞒你。” “你说得很堂皇。”宋云城面无表情地说:“你和湘文在一起,在你们是两情相悦,对我却是一种伤害。传出去我的弟弟和我妻子让我戴绿帽,我还能立足吗?” 听到宋浩男和李湘文的事,宋云城不是忿怒他们做出背叛他的事,而是烦恼自己的名声受损,他怎能在人前抬得起头! 他和李湘文的婚姻本来就是貌合神离、各取所需,谁都不是真心爱着对方。他看上她娘家雄厚的背景,她则是因为他是所爱之人的哥哥,想在他身上寻找宋浩男的影子。这么多年来,两人都有一分默契,谁都不干涉对方的生活,在人前维持着美满的假象。 “我想和你离婚,你会同意吧!”李湘文说。 “离婚!”宋云城睁圆了眼睛,他知道李湘文爱宋浩男爱得无法自拔,但是离婚—— “湘文要和我离婚,那你呢?”他逼问宋浩男:“你也要和你太太离婚吗?” “是。” 宋云城迷惑了,他还记得宋志豪的丧礼上,宋浩男和江如瑛联袂而来,两人虽然没有亲昵的动作,但是情感深厚却是看得出的。才多久的时间,一切全都变了样? 感情,竟是这么不可靠的东西! 哦!又或者是宋浩男厌倦了江如瑛,他发现李湘文才是最适合他的,两人无论从外型、从气质上看,都是那么耀眼醒目!人的心,谁捉摸得着呢? “我不答应。”宋云城一口回绝:“我不会离婚。浩男,希望你们两个能分开,别叫我丢脸。这件事我就当作没发生过。” “你不答应我还是会跟浩男在一起,你阻止不了我们的。”她气忿忿的:“宋云城,你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在外面有小老婆,连孩子都三岁了,你以为你瞒得滴水不漏吗?我只是不想管罢了。既然你不要好来好去,大家撕破脸也无妨。” 宋云城脸色微变,他在外头金屋藏娇且有孩子的事,李湘文是怎么知道的!不过现在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事情已经曝光了不是吗! 他又恢复了镇静:“我是在外面有女人,-想拿这个要胁我!” “不是要胁,是彼此成全。”她也冷静下来,精致如画的粉脸上现出无比的坚定:“你知道我们并不是真心爱着对方!只是相互需要。现在你已经有了真正所爱的人,我也得到了浩男的心,再继续维持婚姻下去!对你的秘书、对那个无辜的孩子;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我们离婚,各取所需,这样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苦苦死守着这一桩婚姻呢!” 李湘文的话打动了宋云城的心,他想到他那三岁大、正在事事好奇的儿子,他最近一直在问,爸爸为什么很少回家?他总以工作忙为理由来回答,但是孩子会长大,他能够瞒他多久? 他在心底琢磨了良久,不行,不能离,他们一离婚,李振丰这个唯利是图、不讲情面的商场巨擘,还会像以前一样和宋氏维持良好关系吗? “-的提议我还是不能接受,不过,我可以让一步,我允许-和浩男在一起,但是你们也得留个面子给我,不要太招摇。这样-该满意了吧?”他认为他的安排很妥当。 李湘文激动地摇着头:“不!我不满意,我不要偷偷摸摸地来往,我要光明正大地和浩男在一起,分分秒秒都不离开,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突然住口。 宋云城留心到这句话。时间不多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光里显然透露了内心的疑团,她的神色更不自在了,目光闪烁,掩饰地说:“不管怎么样,反正我一定要离婚?” 两边谈不拢,宋云城脸色不佳,他是深沉又老于世故的,事业心十分地重,要不然他也不会千方百计把李湘文娶到手。他并非眷恋她的人,但是她这一求去,连带的可能会把李氏的合作和资金一并带走,他不能不慎重考虑。 “多年夫妻,没有感情,也有恩情!-非得要做绝了才甘心?”宋云城忿忿地说。 “我只是希望你给我自由,你并不爱我,我们离婚真的会伤害到你吗!” 两人针锋相对,场面变得火花四射,宋云城和李湘文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让谁。 一旁许久没有说话的宋浩男开口了!他和宋云城共事数年,李湘文和后者虽是夫妻,恐怕对宋云城的了解,还不及他来得深。 “大哥,我会请湘文跟她父亲说,继续和宋氏保持往来,这样你该放心吧?” 宋浩男猜中了他的烦恼,宋云城立刻向他投以审视的一眼;宋浩男总能轻易臆测出他的心意,他在他面前像是一个透明人。 这样的人!幸好他是他的弟弟,不是敌手,否则他是注定要输的。 李湘文这才恍然大悟,暗怪自己怎么如此不通人情,她加紧地说:“浩男说得不错,我不会那么绝情,不做夫妻!还可以做朋友嘛。离婚后宋氏和李氏合作关系依然存在,你大可放心。” 对他们两人的话,宋云城倒是信得,并不是在空口说白话。宋浩男可以连遗产都不要,整个让给自己,他自然不会来跟他作对。至于李湘文!宋云城知道她心里从来都只有一个宋浩男,其它事全都不管。 他的心思有几分活动了,但是长久以来审慎周虑的性格,让他迟迟不能干脆地说出一个“好”字。 三个人之中,李湘文是最心急的。 “怎么样?”她催问。 “让我再考虑。” 她冒火了:“宋云城,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尊重你才和你谈,不然我可以和浩男一走了之,你又能拿我们如何?” “湘文,不要这样。”宋浩男淡淡的一句话安定了她的情绪:“大哥,我不是来逼你们两个离婚,因为你要谈,所以我才来。”他继续说:“不过我说一句旁观者的话,你们都可以彼此放开了。你有了另一个美满的家庭,湘文也有权利去追寻属于她的幸福,你们何必牵绊着对方呢?” 宋浩男的真诚打动了宋云城,一时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无踪。他说这话不是为他自己,他知道自己不能给李湘文什么,一个将死之人的万般誓言全都是一场云烟。他不爱她,她却愿意不计一切跟他在一起,至少他能做到的是替她争取到自由之身,在他死后,她能另觅一个真心相守的归宿。 宋云城陷入沉沉的冥思,看看宋浩男,又看看李湘文!再三思考着离婚后的种种问题。李湘文在一旁焦急地望着地,几次忍不住想催促,都勉强压了下来。宋浩男则始终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是把自己当局外人吗! 经过了长时间的考虑,久得她几乎快跳起来大叫,宋云城终于说话了:“好,我们离婚。” 李湘文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咬了一下内唇,疼的,这不是在作梦喽?她一扫之前的愁虑,欢喜得整个人似乎要炸开来,对宋云城一迭声地说:“谢谢你!谢谢你!”转身扑进宋浩男怀中,眼中竟然闪着泪光,声音是微微哽咽的:“浩男,我们可以在一起了。看你要到哪儿,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跟了你去。” 宋云城默默地看着这一幕,李湘文强烈的感情大大地震撼了他,无法想象有人的感情会这么激烈而外放。一个人能这样毫无保留地爱着一个人!她一定是爱得太深了。换作是他,他一定感到无法承负。 “大哥,谢谢你,你的抉择让很多人得到解脱。”宋浩男轻轻拍抚她的肩头,她收拾涕泣,慢慢抬起头来。 “我只是如你所说,让大家都解脱。”此刻,宋云城的心境也是轻松的。他本想问他,他是真心要和江如瑛离婚吗?终于还是没问。那是宋浩男的事,不用他多管了。 第八章 一夜的长考,一夜的苦苦思虑,江如瑛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她只觉她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空荡荡的,可是感觉还在。为什么她还有知觉! 那种挖了心的创痛,是无法用一言语形容的,伤口一直在淌着血,破洞愈来愈大、愈来愈大,大到几乎要把她整个人吞没 因为这种钻心刺骨的蚀痛,江如瑛终于认清了自己的感情——她爱浩男。 她是何时爱上他的?不知道。 曾几何时,她习惯了他的拥抱,习惯了他的调笑无忌,习惯他语带双关的捉弄,习惯他时而温柔、时而霸道的占有欲 江如瑛摇着头,摇落纷纷泪珠,要把那些甜蜜的回忆甩掉。现在那些片段,都成了刺伤她的尖刀,一片片地削着她的心。 人,可以说变就变吗!江如瑛不懂,没有一点征兆啊!是她瞎了,还是浩男太高明?啊!又在痛了,心,为什么就是不停止跳动!她不要再继续疼下去了。 熟悉的车声由远而近,她颤了一下。来了终于要来了吗? 她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宋浩男一身光鲜地踏进屋内,她觉得他好象是个发光体,照得她双目刺痛,睁不开眼。他的悠然更对照出她的不堪,哭红的双目、苍白的面容和凄然的神情,她像一团挥之不去的黑雾,处在最暗无天日的谷底。 宋浩男的心抽了一下,一天而已,她变得如此憔悴。忧能伤人,就是这样吗? 他坐在她左首的单人沙发上,好半天不说话,制造无形的压迫气氛。 江如瑛低着头!看着搁在腿上的双手,感到他灼热的视线,燃烧着她的身体。 像是过了几世纪那么久,江如瑛开口说话了:“我考虑了很久”飘渺的语气不像在对他说话,像是在自言自语。 “怎样?”他淡淡地搭上一句。 说吧!大胆地说吧!说她已经厌弃了他这样薄情寡义的男人,说她要和他离婚。 但她彷佛变成了一座化石,不言也不动,良久没有动静。 他感觉有一把火焰烧炽着他的心。他没催促她,要她亲自作决。多年来她一直在他的阴影和羽翼下活着,如今他要走了,至少他要亲自摧毁他所撒下的魔咒,让她解脱,成为一个自主的女人。 “我不想离婚。” 他呆了。 “-不想离婚?”他覆述着她的话。 江如瑛幽幽地说:“我不愿离婚。浩男,我想了很久,痛苦了很久,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很爱你。有爱才会痛苦吧!我知道你不会因此就和湘文断绝往来,我也不会阻止你,至少你让我在你身边,我可以等,等到你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她幽怨低柔的表白,令宋浩男一阵气窒。他呼吸困难,四肢如死,胸口像被一团硬物梗住,一股热潮冲上眼眶。 如瑛,如瑛,-何苦如此? 眨掉激动的心绪,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喟叹:“如瑛,女人能有几年的青春?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我不再爱-了,-不必再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湘文和我大哥已经离异,我们打算要结婚,我需要-的离婚协议书,-只要点个头,对大家都好。” 她震了一下,抬起头来,直望进他眼底。他这是在逼她?宋浩男,爱之置诸膝,恶之坠深渊,因为他不要她了,连“遗憾”两字也不顾惜,这六年多的感情算什么? 一把火熊熊燃烧着她,江如瑛从来不曾这么忿怒过。她一向是温婉的、好脾气的,宋浩男视她如无物,把她的自尊踩在脚底下,他对她的态度就好象当她是任人搓圆捏扁的娃娃,她要等这种无情无义的人回头,可能吗?江如瑛啊,江如瑛!清醒一点吧!别再傻下去了。 “宋浩男。”她的眼底跳动着两簇火苗,口气冰冷;她连名带姓地叫他,表示两人情分已断了:“既然你要离婚,那我成全你,今天我们就去办手续。” 他面上含笑,心中大痛:“多谢-啦!”扮出淡淡欢喜的模样。 他打电话约好律师,时间订在下午三点。近午时,江如瑛待在房里没出来煮饭,家中一片静悄悄的。宋浩男的病又犯了,止痛药愈吃愈多,流了一身的虚汗,整个人一点力气也没有;倒在床上,他失焦地望着天花板,神智却是异常清醒。 他终于成功地让如瑛恨他了,等两人离了婚,他往哪儿随便一倒,停了呼吸,没人收理也无所谓。 昏昏沉沉的,他似睡而未睡,眼前老有一个影子在飘荡,他奋力想看清楚,却总是失败了。是谁?如瑛如瑛,是不是-? 有人轻敲着门:“你准备好了吗?” 他猛然而起,应一声:“等一下。”匆匆梳洗一下,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 开了门下楼,江如瑛立刻站了起来,率先走出去。 一路无言到了律师事务所,律师宣读着离婚协议书中的细则,离婚后宋浩男愿将现居的天母别墅转移到江如瑛名下,做为赡养费。 “我不要你的房子。”他的一分钱她都不会拿,她养得起她自己。 “我和湘文要住柄外,房子我留着也没用。”他不愿见她为生计操劳,一片苦心拐了弯儿就是要把房子送给她。 “那是你们的事。”她再穷也不会接受他的施舍,他们要到国外双宿双飞,关她什么事呢?“我不要你的房子,任何你的东西我都不会要。” 律师在旁劝说,江如瑛不肯就是不肯,宋浩男插口说:“陈律师,你就照她的意思,把赡养费那条删了!办好离婚手续吧。” 不能再婆婆妈妈下去,他坚持要付这么庞大的赡养费,未免大方得太过分,要是引她起了疑心,那就不好。 有了宋浩男的指示,陈律师很快办好手续,两人盖完章,正式离婚。 出了事务所,江如瑛说:“我明天就搬走。” 他沉默片刻,说:“好。有地方住吗?!” 她点头。其实她无处可去,可是那个家她再也不会回去了。 “一起去吃个饭吧!” “我要回去收拾东西。” “——也好,随。” 回程的路上,她望着车窗外,一直没转过头来。 隔天早上,江如瑛很早就起了床,提了行李下楼,她把钥匙留在茶几上,悄然离开。 宋浩男站在二楼帘后看着她坐上出租车离去,她没有回头。 他回到床边躺下,好安静,静得彷佛连一根针掉地都听得到。忽然他听到震耳欲聋的嗡嗡声,由于太安静,耳内出现了幻听。 化妆台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他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时间是一秒一秒在移动。过去老觉得时间不够用,现在却觉得度秒如年。 他动也不动。要这样一直躺下去吗!似乎也可以,事情已经办完了,他还起来努力做人干什么?最好死神提前来引领他的灵魂,他不必再延挨着无聊的辰光。 他虽然一指不动地静躺着,已经败坏的胃却没放过他。先是小疼,接着是愈来愈厉害的钻痛,他挣扎着起身拿药,却摔下床去。不知手肘,还是脚肚撞到了床脚!那疼和胃的剧疼一比简直微不足道。摸到了化妆台上的药瓶,宋浩男抖着手打开瓶盖,一个太过用力,药丸撒了一地。也不管手里有几颗,他一掌倒进嘴里,囫图吞下。 他想睡,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向他抗议,但是他睡不着,眼皮明明沉重得快睁不开了,意识仍是清醒的。癌症末期的病人是很难有一场好眠的。 如瑛——她会上哪儿去!他模糊地想着。 此时的江如瑛站在饭店的柜台前。出了别墅,她让出租车载她入市区,随便指了一家饭店下车。 柜台人员正在找房间给她!她暗淡消沉的神色,引来柜台小姐的好奇目光。她遭遇了什么变故? 江如瑛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对外界无知无觉。她很累,什么都不想管了。 “江小姐。”一个充满惊喜的声音叫。 她抬头,看见一张英俊而又自负的脸,她有些印象,却记不得他的名字。 白非凡对她的反应有些失望:“我是白非凡,黄敏儿的舅舅。” 她记起来了,响应说:“白先生。”自从宋浩男自承外遇后,她的脑袋像生了锈,齿轮都转不动了。 白非凡盯着她无生气的脸庞,又看见她脚边的行李箱,觉察出不对劲。她提着行李来投宿,那个最惹人厌的家伙上哪儿去了! “-住饭店?宋浩男呢!”他有话就问,也不管别人介不介意。 江如瑛宛如钢针刺心,她今晨离开那栋屋子时虽是决绝的,但是被背叛的伤痛仍是活生生地在淌血。 “我们离婚了。”她简短地一句带过。 离婚?白非凡先是一呆,之后立刻现出欣喜莫名的表情。 江如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她离婚为什么他高兴得像要手舞足蹈起来! 白非凡也发觉自己得意得忘了形了!连忙收起笑容,只是不大成功。他清清喉咙,正色说:“我不是在幸灾乐祸,我是太高兴了-恢复单身,那我就有希望追到-了。” 他眼中放出热烈的光采。江如瑛为他大胆示爱的言语而愣住了,男人都是这么直接吗?她又想到宋浩男了,他也是这么干脆了当地向李湘文求爱! 她的眼神黯然,而神色庄重了。 “白先生,请你不要乱开玩笑,我不爱听这些。”她轻声而冷淡的。 “我不是开玩笑。”白非凡急急分辩:“我是认真的!第一次见到-,我就喜欢上-了。只不过-是别人的太太,我能怎样!可是现在不同了,-离婚了,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追求。” 江如瑛消沉地说:“我很感激你的抬爱,不过,请你找别人吧。依你的条件,相信有很多女孩会爱上你的。” 白非凡虽然被拒!却毫不气馁,他露出了阳光般的笑容:“-现在心情不好,看什么事都不顺眼,再过一阵子,-一定会爱上我的。别说不可能,是谁刚刚说我条件好,一定会迷倒一群女孩子的?” 若不是江如瑛心情低迷,她肯定会被他逗笑的。这个还像个大男孩的男人,说的话如此天真。 “白先生——” 她又以那幽幽的眼光看着他,白非凡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堵住了她未出口的话:“好好,先不谈这个,做个朋友行吧!我知道现在叫-重新开始另一段感情-也不敢,但至少给我个机会,ok?-和我相处久了,就会发现我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好男人,错过我,-可会终生遗憾哦!好吧!并不是每个男人都像宋浩男那家伙狼心狗肺——” 真是言多必失!白非凡想要收回最后一句话已来不及,江如瑛本来略略松开的眉头这会儿又蹙紧了。 没事提起宋浩男做什么!这不是惹她伤心吗? 他描以别话:“-住几号房?晚上吃个饭好吗?” 江如瑛对什么事都提不劲来,摇了摇头:“多谢你的好意,不敢劳烦你。” “饭总是要吃的!两个人吃胜过孤单一个人。” 孤单!是的,她是孑然的一个人了,但是和人虚假地应酬比独自一人还耗费心力。 “你让我静一静吧。” 白非凡是识趣的,江如瑛需要时间疗伤,他把她逼得太紧只会把她吓跑。 于是,他不再坚持,他和客户约了要见面,告辞离去。他留了一张他的名片给她,从口袋掏出笔写上他的专用号码,这个号码只给家人和机要秘书。他殷殷叮咛,有事尽管找他,不用客气。 江如瑛拿着那张名片,该留还是不留?她不会去找一个算是全然陌生的男人帮助!但把名片随手丢了这种事她又做不出来,人家是一片诚意啊。她叹了口气,将名片放进皮包里去。 李湘文打了半天宋浩男的电话,没有半点回音。担心他出了什么事,于是开车直驱宋家。 宋浩男的车子停在前庭,表示他在家。她来到门前,突然止步。她贸然闯了来,等一下来应门的如果是江如瑛,她要怎么面对她?说她来看她的丈夫? 这犹豫只有一下子,她没见到宋浩男平平安安的,她放不下心。上前按了门铃。 站了好一会儿没人出来开门,李湘文按了数次都是如此。 难道人不在家!她试着去旋转门把,门居然是没上锁的。 屋内静悄悄的!她沿着楼梯上去,轻声喊着:“浩男!” 二打开二楼的房间,她在左首第二间找着了他。 “浩男!”她冲过去扑在他身上,失声叫。 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双眼紧闭。一时之间,她以为她最恐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摸到他温暖的肌肤才放下心来。 宋浩男缓缓张开眼睛,欲振乏力地给了她一个淡淡的微笑:“-来了。” 他听见她在楼下叫他,可就是提不起一丝力气爬起来。 “你怎么样!不舒服吗?”她摸摸他的额头,又摸摸他的手脚。 “没事。”他答完这一句,重又闭上双眼。 他并没有睡着,整个脑袋像有千百颗流星在飞窜着,教他怎么睡呢?若有人能一刀砍断他的思绪,不再起伏激昂,他会感激他的。 李湘文见他无事,安心不少,这才发现有异:“如瑛呢?” “她走了。” 李湘文好讶异。昨天,她从宋浩男处得知他们已经协议离婚,想不到江如瑛会走得这么快。她是彻底对他心死了吧? 也好,这么一来,浩男就是她的了。 她伸出手去,抚摩着他的脸颊!他灰败的脸色教她心疼不已。 他——已经病得很重很重了。 她伏在床边哭了起来。 他被她的哭泣声拉回人世,如果可以!他真想一觉不起。 “浩男,浩男”她嘤嘤哭泣。 “别哭了。”他轻叹。 女人,哪来那么多眼泪?浸在泪海里似的。 她吸着鼻子,克制着波动的情绪。一会儿,她开口了,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浩男,让我照顾你。我们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去,只有你和我——” “我暂时没打算去哪里。”近黄昏了,减弱了威力的橘黄金光,洒进房里;洒在宋浩男的脸上,添了一层宁谧安详的神圣之感。 “那我留在这儿陪你。”去哪儿都一样、这世界上她唯一想待的地方就是宋浩男身旁。 他想说她何必自苦,却没有启唇。 很多事理智知道该怎么做,感情却引向背道而驰的路上去。 李湘文拨电话叫人把她的东西收拾一下,送到宋浩男家中来,分分秒秒守着他。 她和宋云城离婚的事传到李振丰耳中,一听女儿竟婚变又是为了宋浩男,既惊且怒。 宋浩男啊,宋浩男!他究竟是什么人物,能把他李某人的掌上明珠迷得七荤八素,这么多年了,仍对他一往情深! 一日下午,李振丰的黑色奔驰座车来到宋浩男的别墅。 李湘文在屋里看见了,对宋浩男喊一声:“爸怎么来了?”下楼迎接。 开门让李振丰进来,李湘文惊疑不定地叫了一声爸。李振丰看了女儿一眼,清瘦了一些,眉眼间带有愁色,哪像心愿得偿、和爱人甜蜜相守的模样? “宋浩男呢?”他不悦地问。 说人人到。宋浩男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李振丰-眼打量着他,清惧的脸庞透着一股淡然的洒脱。宋浩男俊美如昔,不,更胜从前,但李振丰锐利的眼神没放过那难以掩饰的病容。 “李董事长您好。” 李振丰双眉一蹙,以无比威严的声音说:“湘文,立刻跟我回去。” 她白了脸:“我不回去。” “-这么大的人,做事仍然这么不经考虑,-脑子里到底装什么东西!”李振丰构了宋浩男一眼,冷冷说:“离婚这么件大事,-连告诉父母一声都没有,还自作主张跑了来和男人同居,我教-这样孝顺父母吗?” “爸,我是个大人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身体是大人,心智没有。湘文,跟我回去,别为了一个始乱终弃的男人弄坏了名声,-不喜欢宋云城,可以再找别人,爸没有反对-再嫁。”宋浩男毁婚之事,横梗在李振丰心中多年,他对他毫无好感。 “我不会回去的。”她坚定的。 李振丰真想一巴掌打醒这个执迷不悟的女儿:“-还要被他玩弄几次才甘心!直到他又为了另一个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野女人-弃-?” 她低头凄然看着搁在大腿上的左腕上的淡红疤痕,它纪录着一段痴心不悔:“我不能没有他,爸,我求求你,你就随我去吧。我要是没了浩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李振丰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李湘文竟然爱宋浩男爱得这么痴。他这个傻女儿!她上辈子是欠了宋浩男多少债? “湘文,守着一个将死之人,-是疯了,还是傻了!没有回报的。”他什么都调查清楚了,宋浩男得了胃癌,他一生辜负了多少女子,活该有此报。 她哀婉地摇摇头:“爸,你若深深爱着一个人,就应该知道爱不求任何回报。我知道我很任性,你就再让我任性一次吧!我若错过了这一段时间,我的下半辈子都将活在悔恨当中。” 李振丰被她一往不悔的神情击败了,李湘文是他的独生爱女,他一向对她有求必应。而她所求只不过是陪宋浩男走完最后一段旅程,他怎忍心不答应她!他知道她一直不快乐。 在商场上斩刈杀伐从不皱眉的李振丰迟疑了,每一个父母面对自己的儿女,心肠永远是软的,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好好照顾自己。”李振丰走了。 李湘文看着父亲的背影,禁不住又摘下泪来。父亲爱她何其包容、何其深广。 “伯父老了。”宋浩男说:“-该多陪陪他。” “那谁来陪你?浩男,不要再赶我走,你在白费心机。”她双臂搂住他颈脖。 白非凡每日一束白色花束送到江如瑛房间,花束里附着一张小卡片,上头表达了他的倾慕之情。 白非凡热烈大胆的示爱,却没有得到江如瑛的响应。她刚刚失婚,心情低落沮丧,对男人充满了不信任;她又是个个性不积极的人,穷追猛打的作法只有令她更加退缩,觉得压力重重。 长期住在饭店也不是办法,联络上旧友许思云,她二话不说就把江如瑛接到自己家中。 许思云是单身,四十多岁的人了看上去犹如三十出头,一是会保养,二来性情爽朗四海,天大的事都当被盖,自然年轻。 一见面先给江如瑛一个大拥抱,两人相贴的肌肤传来了好友真切的关怀,江如瑛心中流过阵阵温暖。 “真是打搅——” 许思云打断她:“说这什么话?-我需要这么见外吗?-来了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呢!看-要住多久,十年二十年都没问题。” 江如瑛笑了。 至于白非凡,这神通广大的爱慕者不知打哪儿探听到的消息,知道她住进了许思云家。某日傍晚门铃响,江如瑛去开门,站在门口的就是他。 他把捧着的一束栀子往前送,愕然的江如瑛顺手接过。白非凡半是埋怨半是带笑:“走了也不通知我一声,叫我好找。” 栀子浓烈的花香围绕着江如瑛,那么野的香气侵人,教人不容忽视它的存在。 “请进。”受了这花香鼓舞,她精神也来了。 她倒了一杯茶给他,他贪恋地看着她窈窕的身段款移。白非凡见过的女人多不胜数,江如瑛肯定不是最美的那一个,但却是最令他唇干舌燥、怦然心跳的。 他一定要追她到手,娶她为妻。 “晚上有空吗?我们吃个饭。” “白先生,感谢你的好意,请你另找好的对象吧,我是个离过婚的女人,实在不适合你——” 他一挥手,截断她的话:“好了好了,我不爱听这些话。我今年三十五,不是三岁大,谁是我要的我还不清楚?或者我在-眼中是少不更事的小毛头,半点都不值得信任?”他扮出孩子般赌气的神情。 “白先生——” “叫我非凡。” “我们的交情不深——”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我不愿再和任何人谈感情。”一次的伤害,足够了。二十年的岁月她给了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可供挥霍?她若再愚痴下去,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已。 “好,我尊重。但是给我个机会,我们从普通朋友开始好吧!人总是需要朋友,-说是不是?时间久了,-会明白天下乌鸦不是一般黑,好男人依然很多,别因一次婚姻失败就对所有男人深恶痛绝。” 白非凡展开绵密而不急躁的追求攻势,每日一束鲜花仍是少不了的。他常常打电话来约江如瑛出去吃饭;江如瑛爱静不喜应酬,拒绝了他。白非凡改邀她去逛画展、看演出,又怕她不愿和他单独出门,连许思云也一道邀请。 许思云冷眼观察,白非凡人品家世皆称上选,唯一的缺点大概是孩子气仍重,不大成熟;而如瑛太过保守谨慎,配上乐天派的白非凡,互补不足,正好是一对。她怂恿江如瑛接受白非凡的约会,自己做陪客。江如瑛拗不过挚友好意,勉为其难答应了。白非凡对许思云真是感激万分。 处久了,江如瑛也察觉到白非凡率直坦荡,真是少见的热肠人;和他相处你永远不必揣测他的心意,他说的就是他想的。加上许思云在旁鼓吹,她已接受白非凡这个朋友。 但朋友是朋友,要再跃升一级,尚要突破江如瑛重重的心理障碍。 静极思动,整天待在家里也不是办法,时间愈多,愈会胡思乱想。江如瑛找了一家安亲班教英文和绘画,和天真的小孩在一起说说笑笑,她眉间的愁色淡却不少。其余的时间她开始动笔画画,不求有什么出色的作品,绘画只是她发抒心情的管道。 许思云生日,江如瑛要帮她庆生,在家里烧了几道菜,邀几个好友家中相聚,不去外头受罪。 七点到了,门铃响起。 江如瑛抹了手去开门;白非凡右手提着蛋糕,左手拿着礼盒,笑嘻嘻地看着她。 “思云邀我来参加她的生日宴会。” 她侧身让他进来。 许思云端着菜从厨房出来,一见他便呼着:“好了好了,全到齐了,开动。” 只他一个客人!江如瑛明了她这个热心热情的好友又在牵红线了,笑笑不作声。 席间许思云和白非凡对饮啤酒,豪气干云。许思云大赞江如瑛的手艺是如何如何好,白非凡得知这一桌菜全出于江如瑛之手,双眼迷迷蒙蒙地闪着光看着她,浮动的不知是酒意,还是情意? 许思云做得太着形迹,江如瑛有丝为难。 说说笑笑,时间很快流逝二抬头居然已经快十二点了。 白非凡告辞出门,挥别这个愉快的夜晚。 江如瑛送到门口,玄关顶上一盏澄黄的小灯映着她如玉的肌肤,在她长而密的睫毛下投下一排阴影。 “你喝了酒,别驾车的好,叫辆车回去吧。” 他突然一阵冲动,抑制不住满溢的爱意,俯身去亲吻她;江如瑛下意识闪开去,白非凡落了个空,气氛变得很尴尬。 “我不是存心冒犯。”他本有酒意的脸上红晖更深了。 “下次别再这样了。”她轻轻带过。 “明天出去走走好吗!” “我要画画。” “那——下次吧。” 她掩上门。 白非凡站在门口,呆呆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拖着落索的脚步离开。 第九章 为了躲避白非凡的追求,当安亲班里一位老师向江如瑛问起,要不要和她一同回花莲娘家走走!她一口就答应了。 从台北出发到花莲,车程约三个多小时。出了台北,真奇怪,同样是那片天,到了宜兰时那色泽竟整个亮了起来,云像浸了漂白水似的干挣得不得了;东部的山比起西部的山要蓊郁许多,近得彷佛伸手可及,且带着一分仙灵之气。 过了罗东往花莲路上,景色更迷人眼目。右首是山,时时见那云朵在山间低掠而过,优间徘徊;左首边太平洋,明净蔚蓝。 火车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江如瑛看见铁轨下方的民宅外,有孩子仰望着火车通过,有的还朝火车挥手,忍不住会心微笑。 下了火车,同事的娘家人开车来载人。大大小小挤满了一车子,两个小孩一路兴奋地叽叽喳喳,几乎掀了车顶。 同事娘家在海边,打开窗户,水天一线的大海便落入眼帘。山也不远,东部的山不是雄伟险峻的,它连绵错落,亲切可爱得像童话故事书里的插图。 看看海、又望望山,江如瑛爱上这块净土。 吃晚饭时,餐桌上摆满了菜肴,多是肉类,江如瑛茹素,只夹青菜吃。 同事拿出一个玻璃罐,里头是辣椒,她倒在盘子上,笑着:“来!尝尝我们这儿最有名的剥皮辣椒。” 江如瑛看了又看,狐疑了。辣椒完完整整,明明是好的,何来剥皮之说! “辣椒上面有层膜,剥掉的是那层膜,所以叫剥皮辣椒。” 江如瑛咬了一口,脆脆的,并不太辛辣,入口且有顺喉的口感,她笑:“好吃。”一连吃了好几条。 “原来-爱吃这个,回去多带几瓶下饭。” 住了两日,同事带她到宜兰太平山去玩。东西准备好,门外有人找江如瑛。 怎会有人来这儿找她!出去一看,竟是白非凡。 她惊异地睁大双眼;白非凡难掩兴奋得意,笑容满面。 “你怎知道我在这儿?” 白非凡上门找江如瑛,许思云说她和同事去花莲玩了。他跑到安亲班询问江如瑛同事老家所在,还受了不少盘问,最后辗转得到了地址,立刻摒挡一切公务,连夜开车赶来。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想见-,所以找来了。”他眼下微黑,有微微的倦色,见江如瑛轻装便鞋打扮,问:“你们要出去玩?” “我和同事要去太平山。” “怎么去!” “搭公车。” “我载你们去吧。” “怎好麻烦你!” 我巴不得-一生一世麻烦我——这话到舌尖,白非凡咽下没说出来。江如瑛保守拘谨,这些调笑的言语在两人现在关系还不是很亲密时说出,她铁定会竖起高高的藩篱,把他打入花言巧语一流,不肯跟他多往来。 “太平山我也没去过,大家有伴玩起来开心多了。”他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询问:我也去,成吧!-别拒绝我。 江如瑛抵挡不住他热烈期盼的眼光,点头同意。他的笑意更深了。 同事听说有人要充当司机,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一车三大两小,浩浩荡荡出发;开了两三个小时的车,他们上了太平山。 这天不是假日,他们虽然来得晚了,人却不多。车子停在游客管理中心前,要到达风景游乐区还得再搭碰碰小火车。火车站在波上,他们拾级而上,阶梯两旁种了一行紫叶槭,枝叶垂顶!低得伸手可及,那美丽得教人心醉的枫红色,织成一幅浪漫的锦绣,江如瑛赞叹着。 购票上了车,小火车空间开放,两边只用铁链围放上下。因车子行驶时,有“凄碰凄碰”之声,所以叫碰碰车。 小火车走在山壁开凿的铁轨上,沿着山势环行。江如瑛往下一看,云雾飘飘,好不秀丽。 蜿蜒山路来到终点,游客纷纷下车。同事的两个小孩吵着要到森林游乐区玩,同事则建议江如瑛三叠瀑布不可不游,于是兵分两路。 一路都是下坡,还算轻松,可是走到后来,一停下来小腿就发抖。白非凡走在前头,时时回头来看。 水声哗哗愈来愈近,树影交错的缝隙中,有白浪闪烁。两人一鼓作气爬下错杂的石阶路,一块巨石之后,便是瀑布。 举头望去!瀑布不高,但冲力很大,落在磷徇凹凸的山石上,白浪飞溅,宛如中国山水。脱下布鞋,赤足伸入水中,冷得江如瑛缩了一下。水面上有枯枝浮露,远处绿波浮动,河水清澈见底,却是一条鱼儿也没有。江如瑛想起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 坐在石上,双足浸在水中,瀑布袭来阵阵凉风,发丝扬扬飘起。抬头看着瀑布顶端,绿树接着蓝天,白云细柔如棉絮,洗荡心胸。 江如瑛看着看着,心境变得平和了。 情爱的束缚,她一直不快乐,跳脱不开自困的牢笼。天地无言,却给了她许多启示。人生在世,其实渺小如沧海一粟;山盟海誓,-那转眼成空,百年后俱皆白骨,又曾留下什么!得与失,又有什么差别!她现在感情痛苦,五年十年之后回头再看,值什么! 坐了老半天,她站起来回头准备上去,急迅的川流在行到平坦的谷底时,已超和缓,再往下流,河面水波微荡,不复它来时的奔腾澎湃。 “我们回去吧。”江如瑛说。 白非凡不明了江如瑛何以转变得这么快,本来她眉间含忧,是什么原因让她一扫愁容! 会不会是她被他的至诚感动了?白非凡既紧张又兴奋,在江如瑛脸上找寻着蛛丝马迹。她终于摆脱了宋浩男的阴影,终于发现他的深情了? 江如瑛说完,率先走在前面。 白非凡连忙跟了上去,他的脚下轻飘飘的,像云朵烘托着。三十几岁的大男人了,还像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一样心跳紧张,他真是坠入情网了。 李湘文端着一杯刚榨好的蔬果汁,走到宋浩男房间口打开门,房里没有他的踪影,落地窗是开着的。 她向外望,绿草如茵的庭园中,她找着了坐在藤椅上的宋浩男。 她来到他身边蹲下来。早上的阳光还不强,淡淡在他身上洒下一层金光。他合着眼,像是睡着了,苍白的病容看来一点生气也没有,李湘文强忍心底那阵尖锐的痛楚,把浮起的眼泪逼了回去。 “浩男,喝点东西,我为你打的果菜汁。”她轻声说。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起来他连睁眼这个动作都要耗费他许多体力。他并没有睡着,她悄悄来到他身边,他不是一无所觉的。他生病以来,总是难有一场好眼;就是睡着了,脑子还是有部分在运转着。人不能不睡觉,于是他很快就虚弱下来。 她把吸管凑到他没有血色的唇边,那嘴唇依旧棱角分明,只不过少了以往锐冽的线条。他其实没有胃口,但不忍拂她的意,慢慢把果菜汁喝完了。 她替他把毯子盖好,以免着了凉。早上起来,她替他梳了头、抹净脸,帮他换上干挣的衣服。这些事他还可以自己做,但她坚持服侍他,打扮得他舒适清爽,她不要他有一丝一毫的狼狈。 宋浩男永远是宋浩男,即使折了翼,她要他仍然像以前一样顾盼飞扬,傲睨群伦。 “今天觉得怎么样?”她问。 他露在袖外的左手手腕上,有一处布满着细细的针孔。现在他病发,痛楚远比以前要来得剧烈难忍,止痛药药效太慢,改以直接施打止痛针;每天医生又来为他打营养剂,他的手腕上针孔处处!好象有了毒瘾的人,中毒已深。 “还好。” 他深黝的眼睛看着前方一点,是幽微、难解,深不可测的。 因为病体虚弱,他哪儿也不能去。在宋浩男的属意下,他们搬到李家的一处房子。他怕江如瑛若回到他们的家,撞见他现在这副模样,她必会明白一切。依他对江如瑛的了解,她是不会再回来了,但他宁可小心。 李湘文蹲在他脚旁,她仰视着他,她不敢问他在想什么。现在,她很幸福,和心爱的人朝夕相伴,她何必自寻烦恼呢? 她将手叠在他放在大腿的右手上,柔情万千地说:“浩男,我们结婚吧。” 他半晌不语。 她以为他没听见,再说了一次:“浩男,我们结婚好吗?” 他府下头,嗓子低沉:“让我们保持现状吧,湘文-何必嫁一个将死之人!” 她猛摇着头,脸贴在他胸膛上,他的心脏规律地跳动着,平静无波:“我不管,我要嫁给你,我要嫁给你。当你的妻子一直是我的心愿,你依我一次好吗!我要做你宋浩男名正言顺的妻子。” 他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在心里叹息着。他欠了多少情债!他生命中来来去去的女子,为何人人都是这么痴! “湘文,我是一脚踏进棺材的人,什么都不能给。” “我不要你给我什么,浩男,只要有你就够了。”手指抚着他瘦削的脸颊,她说:“就算我拥有了全世界,没有了你,一切都失去意义。你是我生命的泉源,你可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想到他即将不久于人世,自己情路上坎坷重重,李湘文泪流不止。 罢了! 他能给她的,只有回忆了,如果这是她要的,他没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我们结婚吧!”他说。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圆睁着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宋浩男可是在向她求婚! “为了两家好,我们不请客,也不公开。湘文,这可能要委屈-了。”他考虑得很多,尽量不带给旁人伤害。 她的内心被喜悦所占满,她搂住他,激动地说:“我依你,一切都听你的,我们去公证,怎么样都行。” 李湘文像一只放出笼子的鸟儿,快乐写在她眉梢眼角。她开始积极准备结婚的事情,婚纱要从法国运过来,要添新妆,忙得不亦乐乎。 她依偎在他身边,翻着礼服目录和他讨论着哪一套适合她,她要做个世界上最美丽、最幸福的新娘;他微笑着,表示哪一件都好看,美人穿什么都是出色的。她听着他的情话,不胜娇羞地笑了。 这天礼服公司带婚纱来,李湘文在房间试装。宋浩男坐在客厅听音乐,电话铃响了。 “喂?” “我是李振丰。”那边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你们要结婚这么大事也不告诉我?” “我们不想惊动任何人。” 李振丰一直在注意女儿和宋浩男的一举一动,他沉吟一会儿:“是湘文提出要嫁你吧!这个傻孩子,对你太痴心了。”他了解自己女儿的个性。“浩男!我很欣赏你。” 经过许多波折,让李振丰看清宋浩男的人品。他从以前就欣赏他的才华和性格;他有一种傲骨,不技不求。 宋浩男说:“谢谢你的夸奖。要我叫湘文来听电话吗!” “不用了,我和你谈过就行了。你们什么时候结婚!请不请客!” “下个星期三,我们到法院公证,不准备请客。”他淡淡地说:“我们不打算声张,我身体不好,也折腾不起。” 李振丰明白他的用心。他是为宋云城着想,弟占兄嫂,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眼中,是一件值得大嚼舌根的家丑。 今天他爬到这么高的地位,人性的丑恶、现实的冷暖,他样样都见识过了;为了名和利,什么事做不出来? 宋浩男——他是不一样的。 “决定哪一天,应该要通知我一声,再怎么说,我也是你们的长辈。” “我会,到时候请伯父来观礼。”他是李湘文的父亲,宋浩男尊重他。 “还叫我伯父?”李振丰微微不满。 宋浩男迟疑了一下:“爸爸。” 李振丰低叹了口气:“浩男,如果你不是得这种病,我衷心希望你能和湘文白头到老。” “谢谢,我会在我有生之年尽量善待湘文。” 挂了电话,李湘文提着裙-款款生姿地下楼来,带着新嫁娘的喜悦。她笑意盈盈地半转身,展示身上的白色礼服:“浩男,你看这衣服好不好看?” “很美。”李湘文身材高姚窈窕、曲线玲珑,穿起什么衣服来都赏心悦目。 她盈盈来到他身边,凑到他颊边吻了一下,笑着:“我要让全世界的男人都羡慕你!娶到一个最美丽的新娘。” 李湘文很满意这套婚纱,上楼把礼服换下来。 宋浩男目送她上楼,思绪飘到以前,神情变得缈远而沉默。 一早,李湘文就起来了,今天她要和宋浩男到法院公证结婚,婚纱店的美容师约了八点要来为她梳头化妆,她得先准备准备,做个最美的新娘。 先到宋浩男房间,轻轻打开房门,在床边蹲了下来,她看着他的睡颜!心疼而又怜爱,她低声唤着:“浩男,浩男,起床了。” 他慢慢睁开眼睛,眼神是疲弱的,一笑:“早。” “早。”她亲了他一下,巧笑倩兮:“懒虫,起床喽,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呢。” 宋浩男报以一笑,闭上了眼睛:“我知道了,让我再躺一下。” 她想闹他,宋浩男倦色满脸,她把手缩了回去。 让他多休息一下吧,等她弄好也要一两个小时,到时候再叫他也不迟。 “好,你再多躺一下,待会儿我再叫你。”她又亲了他一下。 他闭着眼点头。 不久美容师依约而来,李湘文的母亲和表姐也来了。 “姨丈叫我来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湘文,-真是太见外了,结婚这么大事也不告诉我!”表姐抱怨。 李湘文又激动又欣喜,眼眶微红。拉着母亲的手,哽声说:“对不起,我是不想惊动你们。” “傻孩子。”李母用力握了握女儿柔白的手:“妈最疼-,-不管怎么做,妈都支持-,-以后有什事可别再瞒着妈,知道吗?” 母女哭笑一阵,表姐劝住了,让美容师为李湘文梳头上妆。 看容光焕发的女儿,分明是沉浸在爱情的甜蜜里,李母的一颗心才放下了。 “听-爸说,浩男病得很严重!我一直不能放心。”李母看得出女儿这几年的婚姻,并不称心。宋云城不是不好,比起宋浩男他并不逊色,只是爱情这东西,不适用“优胜劣败”这个法则。“现在妈亲眼看见-很快乐,这就够了,妈不会阻止-和浩男在一起。” 李湘文激动得眼泪又掉下来,表姐忙喊:“别哭,妆糊了就不好看了。” 说说谈谈,李湘文打扮完毕,揽镜一照,美得像精灵仙子一样,她愈看愈满意。 “我叫浩男去。”她要听他赞美她。 “浩男。”提据-,摇曳生姿走进宋浩男的房间。 他躺在床上!仍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他还在睡。 “浩男,你看,我这样好看吗?”她兜着裙幅转了一圈。 他一动也不动,恍若未闻。她心头一跳,一个不祥的警钟声响起,她推着他:“浩男!浩男!你醒醒——” 他没听见,像沉入永久的梦乡。 “浩男!”她叫。 他没醒来,或许他永远不会再醒来。 李湘文的锐叫声引来了李母和表姐,表姐冷静地打电话叫救护车。 宋浩男被送进急诊室急救,李湘文眼泪难停,表姐在旁不断安慰。 医生替他做了紧急治疗,语带责备:“病人情况很糟糕,你们怎么放着不让他住院治疗?” 李湘文苦在心里,化作泪水滚滚而下,医生不好再多说什么,看她一身白纱,今天大概是她和病人的大喜之日,吐了一口长气!交代几句注意事项,匆匆转看下一个病人去了。 宋浩男被推出来,送到加护病房观察。他的病已入膏肓,医生嘱咐入院治疗。 李湘文守在床边,握着他冰凉的手掌,泪水始终难停。 表姐取来她的衣服,刚才赶着送宋浩男到医院,李湘文婚纱来不及换下,坐上救护车陪着他。医院里的的病人、医护人员看见盛装的李湘文,眼前都是一亮;有的则是叹息:结婚是喜事,怎么新郎进了医院? 她接过衣服,默默走进洗手间,隔了好一会儿,捧着白色礼服出来,容颜惨淡。 “湘文,-要振作一点。”无一言可以安慰,表姐只能这么鼓舞李湘文。 李湘文失魂般坐回椅子上,眼泪如珍珠般掉落。宋浩男性命不久,她是早就知道的了,但她总认为他不会就这么短命而死,如今他昏迷不醒,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浩男,浩男”她将脸抵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掌,心中好痛啊! 一分一秒过去,宋浩男昏迷了一天一夜,李湘文守在他床边,半步也不离开,望着他苍白得没有生命气息的脸庞,她心碎难忍!泪珠一颗颗滑落。 李母和表姐劝她休息,她都不肯离去,只有由她去了。 因为挂心宋浩男的病况,她难以成眠,有时倦极了打个盹,往往又从恶梦中吓醒。见他依然躺在床上,呼吸虽然浅,却仍持续,一颗悬吊的心才稍稍能安。 浩男,浩男,我宁愿躺在床上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她在心里凄苦地叫着。 点滴快打完,按了呼叫铃请护土来更换新瓶。护士走后,她覆着他没插针头的左手,凉冰冰的。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她因一夜未睡而眼睛酸涩,但她舍不得移开视线,她要再多看他一会儿。 忽然,床上的人手指动了一下,口唇发出模糊的呓语。 “浩男。”她惊喜交集地凑上前去:“你醒了?觉得怎么样?”她太高兴了,竟然是微微哽咽的。 宋浩男嘴唇微动,声音混搅在唇舌之间,再度昏睡过去。 李湘文笑容冰在脸上,眉间袭上浓浓的悲哀。下一刻,她露出了决绝的表情,拿出电话,开始按下号码。 昏睡了一一天,宋浩男醒来了。 首先第一个看到的,是凄苦难解的李湘文。她两顿微瘦,双眼红肿,那个充满新嫁喜悦的小女人已经不见了。 “湘文。”三天未进水,声音沙哑。他握住她的手,以眼神表达歉意:“让-受苦了。” 听到这句体贴入微的安慰之语,她霎时又红了眼眶,半天才得以说话:“只要你能好起来,我怎么苦都是值得的。” 她的心愿,只怕是永远无法实现了。 他唇干舌燥,她倒了一杯水喂他喝,他舒畅地润了润嘴唇。 “你头发乱了。”她从床头柜子抽屉里拿出一柄梳子:“我替你梳一梳。” 她扶他坐直,一下下为他梳着头,动作轻柔而缓慢;他有一头丰厚而柔软的头发,虽然这一病憔悴太多,他依然是吸引众人目光的男人。 “等我好一点”他说话是费力的。“我们再去补办结婚吧。” 一双手臂搂住他的头颈,她将脸埋在他肩上,他感到肩头渐渐濡湿。 “湘文。”他用没打点滴的左手轻拍她的背脊,他只能给她这样空洞的安慰。 她抬起头,抚摸着他微髭的脸颊下巴,眼睛里有满满的凄苦和哀伤。 “浩男,我爱你,我爱你。” 她吻着他干燥的唇,那凄然的伤楚,彷佛他们从此要生死永隔。 她的愁伤从两人相贴的嘴唇传了过来。他害了她,也沉浮在担惊随时可能会失去他的苦海中泅泳。他错了,他不该和她在一起的。 “你睡了三天,一定饿坏了吧!”她挤出笑容,盈盈站起:“我去替你弄些东西吃。” 走到门边,她突然停下脚步,对着门,头也不回地说:“浩男,你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开门出去了。 她的话回荡在他脑海里,唯一爱过的男人闭上眼睛,宋浩男深深长叹,他欠得太多太多了。 他又有些累了,靠在枕上,一根手指都懒得动。自从病了之后,他就是这样懒洋洋的,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再不然就是痛得几乎快死去。 啊,他已厌倦这样日复一日地拖下去,什么时候他才能走呢! 死,对他来说已不是畏惧,而是解脱。 门被打开了,是湘文回来了吧?他依然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假寐着。他很倦了,倦得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他已成了废人。 来人走到床沿坐了下来,不声不响的。 湘文大概是怕吵他休息,不敢惊扰他吧 突然—— 一个雷电般的灵感攫住了他,猛然张开眼睛,他惊住了。 坐在床前的,不是李湘文,而是他的前妻——江如瑛。 时光凝住了! 室内很静,只有墙上的钟滴答滴答走动的声音,隔着一扇门,廊上的足音、讲话声、推动器具的碰击声,遥远如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们两个都瘦了,他是因病而憔悴,她呢? 有多久没见到她了?一个月!一年!或是恍如隔世! “怎么知道我在这?”不会是别人。湘文,湘文,-这个痴心的傻女人。 宋浩男靖忖着李湘文告诉江如瑛多少事情。 他平静无波的表情,却教江如瑛眼泪溃决了。泪眼迷蒙中,江如瑛掏出手绢,怎么也止不住向外奔流的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心下霎时明了,谎言都过去了;他感到一片释然的坦怀。 该来的,就让它来吧! 好一会儿,江如瑛心情平复,她哑声说:“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和湘文合演这出戏来赶我走,公平吗?” 当李湘文出现在她面前,她第一个反应是:怎会如此!李湘文浑身笼罩着一股愁惨之色,她得到了宋浩男,如愿以偿,她该是幸福快乐的不是吗!怎会是这副末路穷途的模样! 见面时短暂的尴尬后,江如瑛请她进屋。江如瑛不是一个小器的女人,李湘文“抢”走了她的丈夫没错,但她仍是客气有礼的。 李湘文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她时,有一半是泣不成声的。江如瑛震惊得无以复加,继之而起的是满怀的感动;浩男没有对不起她,他的用心是那么深刻,更可印证他有多爱她。 她——只想立刻赶到他身边。 看样子湘文什么都说了。他幽幽地吐出一口气:“世界上没有什么公平的事。” 他对生死看得很淡,生命不计长短,只求灿烂。凡事天注定,什么是公平! “别再用尽心机赶走我,好吗?”江如瑛泪中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不是当年的小女孩了,让我们一起来面对病魔好吗!” 他反手覆上她的手,江如瑛温柔地望着他,波光盈盈中,必是将她似海情意尽展无遗,因为他的目光愈来愈柔和,之前的面具已渐渐卸落。 “如瑛”四目交望,一切尽在不言中。 浓浓的情意满溢在病房之中,他们暂时她却了生离死别的阴影,这一刻是弥足珍贵的。多少人一生中可能得不到一份真情,他们不仅幸运遇见对方,且刻骨铭心。 也许他们的故事不是轰轰烈烈的,一花亦是一世界。 “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她柔柔的,低声问。 伸臂将妻子拥入怀中,宋浩男坚定地给她保证:“我答应-,我不会再推开-的手。” 江如瑛心满意足地依偎在宋浩男怀中。有爱的天地,一切多么美好。 人生的路上纵有荆棘坎坷,只要两心相照,风雨何惧? 第十章 在医生批准下,宋浩男从医院回到天母的别墅休养。 江如瑛请了一个特别护士!为他定时打针。 坐着轮椅进了别墅庭院,园楼依旧,两人心头却都有隔世之感。当初江如瑛在晨曦之中,悄然离开此处,以为今生今世她再也不会回到这块伤心地;人去楼空,宋浩男也不留恋园林之胜,潇洒地离开此地。 现今两人又一同回到这栋华宅,依宋浩男的身体状况来看,他将在此走完他的一生。 “我们到家了。”江如瑛说。 “只要有-,那里就是我们的家。”一句很肉麻的话由宋浩男口中说出,竟是情意缠绵。 她把浮上来的泪水硬逼了回去,推他进屋里去。 将宋浩男安顿好,经过一番折腾,他明显的体力不济,面有倦容。 江如瑛坐在床沿,看着他虽瘦削仍英俊如昔的脸庞,胸臆间胀满了无比的爱怜。 “陪我一下。”他拍拍身旁的床。 她笑了,掀开棉被,钻到他身旁和他并肩躺下。两人凝望着对方,宁谧和幸福的甜蜜浸润着两人的心房。 她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他的唇、他两道英挺的浓眉、清澈和秋水星夜的眼睛;他的鼻子如希腊雕像般高挺而丰润,微微上勾的嘴角常不经意勾引着女人的芳心。 宋浩男啊,宋浩男!上帝造你这种男人是为了要陷害女人的。 “-在看什么?”他笑问。她的眼睛里有一丝顽皮。 “你长得好俊。”她笑得好淘气。 他被她的话逗笑了:“-也被那此学生传染了不成?说话像高中女生。” 他一提,她立刻想起从前教书时的点点滴滴 “以前那些女学生多迷你啊,把你当成偶像,上美术课时常缠着我问东问西,问你在家是不是也是那么酷!理都不理人——” 他哈哈一笑,问:“那-怎么回答她们!” “我说你是大**,叫她们离你远一点。” “哦!那-还和大**躺在床上,不怕他把-吃了!” “不怕,大**笨笨的,很容易被骗,一点也不危险。” 宋浩男右臂搂住江如瑛的腰,拉近两人的距离,相视而笑。两人在枕上絮絮聊着琐碎的闲话,聊着聊着,一阵困意袭来,也不知是谁先停了口,一起坠入梦乡。 床头的电话铃声吵醒了两人好梦,江如瑛蒙蒙——地接起话筒,是宋云意打来的。 宋云意从宋云城处知道宋浩男得了胃癌,特地打电话来关心一番。宋云城并没有告诉她宋浩男和江如瑛离婚的事情,她前些丢打电话找人都找不着,以为江如瑛有心隐瞒不让她知道,口气里有些埋怨。 “难怪我前阵子要找-都找不到,这么重大的事,-为什么瞒着我呢?我们又不是外人。” “对不起。”这其中错综复杂,江如瑛笑笑带过,不再多谈。 “-和二哥和好了!湘文的事——” “是误会,一切都过去了。” “那就好。二哥的病严不严重!医生怎么说?” “尽人事。” “如瑛”宋浩男的病竟不乐观,宋云意阵阵心戚:“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尽管说。” “谢谢。” 收了线,江如瑛转头发现宋浩男已经醒了。 “云急问你好点没有。” “替我谢谢她。” “我说了。肚子饿不饿!想吃什么!我替你弄去。” “我不饿。” “浩男!我叫小玄回来好吗?” 因为他来日无多。宋浩男不置可否:“随-的意思吧。” 回来也好,许多事该交代宋玄。他走了之后,如瑛要靠儿子来支持。 尽管江如瑛早已不是当年柔弱的少女,他依然不能全然放心。 林慧心和宋云意联袂来探望宋浩男的病情、虽然他丰采不减,但是病魔折损了他的体力和精神。 顾及他的健康,她们略坐了一下就走了。两人都表示了深切的关心,并要江如瑛随时保持联络。 宋云城也来电问候过,宋浩男正好刚入睡,江如瑛向他道谢。 他们生活低调,朋友不多,知道他生病的只有寥寥几个亲人。但是这已足够了,关怀只要真心,何必求多? 搬回家的第三天后,李湘文来访。 江如瑛惊喜交集,连忙请她入内。李湘文坐定之后,眼光直向楼上瞟。 “要不要我叫浩男下来!”江如瑛起身。 “不用了。”李湘文出声阻止:“让他休息吧,我只是——来看你们过得好不好。” 若非李湘文找着了她,向她说明一切,江如瑛可能会抱着一辈子的憾恨。她对李湘文感激不已:“谢谢-把事情真相告诉我。” “我不是为。”李湘文垂下眼帘:“那天浩男昏迷,口中还叫着-的名字,我明白他心中只有-一个人,我不愿让他有遗憾地离去。” “不管怎样,我都该谢谢-的。” 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李湘文忽问:“如瑛,-爱浩男吗!” 江如瑛愣了一下,很肯定地告诉她:“爱。” 李湘文要是几个月前问她这个问题,她还是不能确定的。她是个传统的女人,虽然宋浩男用不光明的手段胁迫她和他结婚,但婚后他无言的体贴和温柔!让她逐渐摆脱了恐惧,真心愿意和他共度一生。但这是她安于现状的个性使然,问她爱不爱,她自己也不大肯定。 宋浩男为逼她离开,上演一出外遇记,那时她才明白了自己的心。 她早已不知不觉爱上他了,否则她在知道宋浩男有了别的女人时,又何致痛苦难熬? “那我就放心了。”李湘文凄凉一笑:“我不是大方的女人,好不容易才得到浩男,又把浩男拱手还给。原本我们已经要结婚了。” 江如瑛一震!他们要结婚! “公证那天,他昏迷了。”李湘文这几天追想,感慨万千,她和宋浩男始终无缘:“所以没结成。他昏迷时叫着-的名字,我知道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挂着-,如果可以,他希望在他最后的旅程里,在身边陪伴他的是-,不是我。他答应和我结婚,只是为了要完成我的心愿。浩男——是个温柔的男人。我自认家世、容貌、学历,你样样都比不上我,但是浩男选择了-要知道,不是我不如-,而是浩男他爱-,所以我愿意退让-一定要好好照顾他,让他平平静静地走。”说着,眼中已有湿意,她拿出手帕按着眼角。 江如瑛大受感动:“李小姐——湘文,我可以这样叫-吗!千言万语也不能表达此刻我心中的感激,-在他得了癌症时,仍然要和他结婚,可见-爱他有多深。浩男是我的丈夫,我答应-,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 李湘文笑笑起身:“我也该走了。” “再多坐一会吧,浩男待会儿就醒了。”江如瑛忙留客。 “不了,我不见他。”李湘文婉拒,她怕自己看到一日比一日消瘦的宋浩男,会忍不住失去自制,痛哭失声。她何苦打扰他的清静,徒增他的困扰!“知道他很好,我就放心了,不用告诉他我来过。” 李湘文看了楼梯一眼!道别而去。 她明明对浩男是充满眷恋的,临去那一眼,她终还是决定不见浩男。 江如瑛凄凄地目送李湘文离开,心里像是空空的;伤感地上楼坐在床边,看着宋浩男的睡颜。在睡梦之中,他眉头微蹙,彷佛心事重重。 她坐了一会儿,他轻哼一声醒来,转头见她愁眉不展,去拉她的手,低声问:“怎么了?” 她握住他因打了太多针而筋脉浮露的手,幽幽的眼光含愁:“湘文来过了。” “她人呢?” “走了。” “-为什么不开心?如果是为我的病,那我希望-、永远为我保持笑容。” “哦!浩男。”她眼眶湿润了,似哭似笑:“你听过一句话吗!女人命好死夫前,浩男,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先你一步而去,我怕我不能承受失去你的痛苦。”呜咽起来。 “如瑛”他勉强坐起,感到头重脚轻,全身不适。他拥她入怀,江如瑛伏在他怀里,哭得双肩颤抖,如雨中一朵飘摇的小花:“别哭,-要学习接受现实,我的死是不久的事,我并不怕死亡的来临,-要面对它,这是每个人都必须经过的阶段。” “我不晓得我不要面对”她激动的、歇斯底里的,长久郁积的压力一下子爆开来:“你怎么可以这么冷静、这么若无其事呢?浩男,你知不知道你很残忍、很可恶?你说走就走,留下我一个人伤心痛苦你是无知无觉地去了,我呢?我呢?你知不知道死的人一了百了,活着的却要独自忍受失去至爱的悲伤!你好残忍!你好残忍” 她哭得好大声!宋浩男只是搂着她,任她哭去。 哭吧!哭一哭也好,发泄完就没事了。 可怜的如瑛,他带给她这多痛苦,连爱上他也成了对她最大的刑罚。 上天!宋浩男无言地祈求着,他这个无神论者终也向上帝低头了。如果你是存在的,请停止继续折磨这个可怜的小女人,将幸福降临在她身上吧! 他死后,愿她早日淡忘他,重新觅得一分幸福的归宿。 终于江如瑛哭倦了,宋浩男抚着她柔软的头发,安抚她的情绪:“好些了吗?” 她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他是病人,她怎么反而向他发脾气? “对不起。”她仍伏在他怀里,因为大哭一场而眼睛酸涩沉重,轻声道歉着。 他亲吻着她头顶心:“-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室内又充满了宁静的气息。江如瑛耳边听着宋浩男胸膛里的心脏规律的跳动声,咚咚、咚咚,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你说,下辈子我们会不会再相遇!”江如瑛遐想着。 “会。”宋浩男答得肯定。 她奇怪:“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他卖关子。 “告诉我吧!”她央求着。 他为什么这么有把握? 宋浩男和江如瑛闹了好一会儿,他含笑把答案说出来:“这辈子我欺负-欺负得太狠了,下辈子我得做牛做马来还债-说我们会不会相遇?” 这个新调令她眼睛一亮:“那你下辈子要做我老婆?” 他失笑:“很有可能。” “不行,你要是女的,一定是母老虎,我照样被你吃得死死的。” “我有这么可怕?” “比阎罗王还可怕。这句话可不是我说的,是你班上学生私底下告诉我的。” “你们到底有没有在上美术课?净拿我当话题在讲我的坏话。” “上是上的,只是一边上一边在讨论你嘛。” “江老师,-教学不力。” “好说好说。” 谈着谈着,江如瑛不知不觉地睡去。 护士进来巡看点滴打完了没有,宋浩男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那护土轻手轻脚替他换了一瓶新点滴,悄悄离去。 宋浩男往后靠着床头,凝视着江如瑛,脸上是满足的微笑。 宋玄接到江如瑛的电话,知道宋浩男罹患胃癌的消息,震惊不已。立刻摒挡了一切事情,订了飞机票赶回台湾。 在家里没事,江如瑛又动了画兴,准备画具颜料,将画架摆了起来,在宋浩男房里就画了起来。 最近两天宋浩男的病有了起色,大有胃口,晚上也睡得着了,这可能是心情舒坦的原因。江如瑛很是兴奋,医生宣判了他的死刑没错,但说不定会有奇迹出现呢! 江如瑛的模特儿是宋浩男,她让他随意躺着,不用摆姿势,笔下刷刷刷的,不加思索画得飞快。 她是少画人物的,他问:“怎么想到替我画肖像?” “好久没画了,手痒。唉!别乱动。”她定眼抓着他五官的比例。 他想,这幅画完成时,他可还看得到? “我现在这么丑,-可千万手下留情,把我画得好看一点。” “放心,我一定把你画得很帅。” 他睡睡醒醒,江如瑛一直在画着,他看着她专注于画画时的神情,满足地笑了。 傍晚时分,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舒展舒展坐了一天疲累的筋骨,笑——地将本子拿给他看。 “你看看,满意不满意?” 画纸上是宋浩男的半胸像,孤傲写在眉间,目光流露柔情,嘴角一抹微笑要笑不笑的,似在嘲讽人世间的嗔痴。 “-画得真好。”完全将他那非正非邪、亦正亦邪的神态,掌握得丝丝入扣。他笑:“看来,我已在-那犀利入微如显微镜的观察力下!透明如婴儿了。” 她搂住他的脖子,笑说:“做了六年的夫妻,天天朝夕相处,我还不了解你吗?” 他摸着胸膛,故作惊吓状:“天哪,我竟然和一个会读心术的超能力者住在一起,太可怕了。” “说什么嘛!”去咬他的鼻子。 自从知道宋浩男所剩之日无多,江如瑛变得开朗大胆许多。像现在,和他这样调笑玩闹、言笑无忌,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她只是默默地、怯怯地接受宋浩男给予她的婚姻生活,她没有想到,她也有和他像一对普通恋爱中的男女一样,随兴率性相处的一刻。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笑笑闹闹,无拘无束,这就是恋爱的滋味?如饮醇酒、如饮蜂蜜她醉了,醉在甜蜜而轻飘飘的云上。 宋浩男礼尚往来,照样咬了回去,两个人在床上扭来扭去。他病体虚弱,第一个先吃不消,喘得好厉害,脸色都反白了。 江如瑛吓了一跳,忙抚着他胸膛,一下下地替他顺气:“怎么了?不舒服吗!” 好一会儿,气才渐渐和缓下来,江如瑛一脸忧惶地看着他。他扮个鬼脸:“别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我很好,没事的。” “浩男。”她是真的吓到了,她在做什么呀?他是个病人,她居然还和他打打闹闹!一想到她可能害死他,她简直要恨死自己的无知和愚蠢:“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闹你了。” 刚刚的玩闹,确实让他有点累了。 江如瑛扶他躺好,护土正好进来为他打点滴。看着自己满布针孔的手臂,他叹了口气:“我希望别再打针了。” 江如瑛一阵怃然,安慰他说:“我知道你很辛苦,可是为了你的身体,你忍耐一下好吗?” 不忍耐又如何?自病自知,他只是在拖时间罢了。他精神是比之前好了一些没错,却不是痊愈的开始,这大概是回光返照的征兆。但是如瑛是这么为他病有起色而高兴,他不忍心戳破她的美梦。 且让她这样以为下去吧! “宋玄什么时候回来!”他问,转移话题。 “明天下午三点十五分到。” “他的学业怎么办?” “他暂时办休学,等你病好了他再复学。”江如瑛显得信心十足,很有把握宋浩男病一定会好的样子。 他不置可否地说:“慢一年也无所谓,宋玄头脑灵光,努力一点就赶得上了。明天-去不去接机!” “我留在家陪你,让他自己坐出租车回来。”她打破以往宋玄回国她去接机的惯例。 宋玄不是小孩子,他自己能料理好自己。江如瑛不愿放宋浩男一人在家,虽说特别护士也在,她总是放心不下。 “-去接他吧!”以前的宋浩男是要喝干醋的,两父子常无形地较量谁在江如瑛心中分量重,今天他却一反常态一个劲儿鼓吹江如瑛去接宋玄:“我一个人没问题,-只管去接他。” “但是我不放心留你一个人。” “我不是一个人,还有特别护士在,-的担心是多余的-去机场接机,又不是去天边海角,马上就回来了。” “你以前都不大爱我去接机,怎么这次一直催我去?”她笑。 “人是会变的。” 是的,在病中他想了很多以前从来不曾去深思过的问题。年少荒唐的岁月,狂荡放浪的征歌逐色;他总是我行我素,从不管别人如何看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若问他这一生最想重新再来的是什么,那便是认认真真地对待感情;他伤了多少女人的心。 他欠她们欠得太多了。上天待他何其之厚,在他负尽众多女子之时,又让他拥有真心的爱情。 已经够了。虽然他罹患绝症,不久就要短命而死,他仍感谢上苍对他的眷顾,让他无憾地走完这一生。 “别挂意我,去吧。” 江如瑛在他一再催促下,同意去接机。 江如瑛答应宋浩男到机场接未玄,却迟迟延挨着不行动!她实在放不下心。 “-,我看我还是不去了。” 靠在床头看书的宋浩男忍不住失笑了:“不是说好了要去接未玄!-总不能叫他在机场空等。” “他到了自会打电话进来,他是个大男孩了,哪还需要妈妈去接他,他自己会回家。” “-还是去一趟吧!做人可不能言而无信。” 万般无奈之下,江如瑛去换了衣服准备出门。临出去时,又重回房间看他,依依不舍地说:“有哪里不舒服就叫陈小姐,我很快就回来。” 她的婆婆妈妈出自对他的关心。他放下手中的书,胸中满是暖意:“我知道-去吧,我等-回来。” 江如瑛也察觉自己真是太-嗦了一点,让她终于下了决心,去就去吧,别再拖拖拉拉的了。 她给他一个道别的微笑:“再见,等我回来。” 她走到门边,望着她纤纤如柳的背影,宋浩男突然心血来潮喊了声:“如瑛。” “嗯?”回过头,她的眼睛询问他。 他也——儿女情长了吗? “没事。”他笑里含柔情:“慢走。” 江如瑛翩然一笑,关上房门走了。 临去那一眼,令宋浩男咀嚼回味良深,神魂醺醺茫茫。 再拿起书,已不能专心于文字。索性放下书,不再为难自己。江如瑛一走,时间彷佛停顿了,屋内静得可怕,他们的房子远离马路,尘嚣不到此地。 他对她依恋竟然这么深,她才走了多久,他竟然开始想念她了,宋浩男叹息着。 房间另一头的角落,江如瑛为他画的肖像面对着他。因为油画颜料气味重,如瑛正考虑要不要动手画,如此一来,她势必要迁到别处作画,以免引起对宋浩男不好的影响,而她是一分一秒也不愿离开的。 他注视着那张素描,今后这张图将代替他在漫漫岁月中陪着如瑛,但画像再好再传神,又怎比得上一个活生生陪在自己身边共同分担喜怒哀乐的人呢?。 他死之后,但愿如瑛能早日淡忘他,重新觅得一分美满的归宿。 六年的缘分,够了。 胡思乱想中,过了一个多钟头,他们快回来了吧?宋浩男头上晖眩、全身无力酸软,难受的感觉在每一个细胞间游走胀大。 口干舌燥,宋浩男去倒床边矮几上的水想喝,手肘不慎撞到旁边的相框,玻璃应声而碎,散落一地。 他弯身下去要捡起相框,一个头晖目眩,整个人摔下床去。 手臂传来一阵刺痛,玻璃碎屑刺进了他臂肉里,血迹点点。 他真是太不小心了,居然把相框打破了。 他拿出框里他和江如瑛的合照,手指过处在她脸上留下一抹血痕,照片上残余的玻璃屑把他割伤了。 病重的人想得特别多,江如瑛照片染血,让宋浩男上了心事,这个兆头太不祥。 护士陈小姐听到声音忙上来看个究竟,见宋浩男摔在地上,忙扶他起来。 “陈小姐,我太太回来了吗?” 陈小姐收拾着碎玻璃屑丢到垃圾筒内,一边说:“宋太太还没回来。” 他不响,脸色变得凝肃了。 陈小姐重新为他打了一瓶点滴!将他安顿好,坐在旁边削水果。 时间在等待时流逝得最慢,如果不是摔碎相框,宋浩男不是多愁多虑的人,他不会挂心牵绊。 突然铃声大作,宋浩男心头一惊,陈小姐去接了电话: “喂?是——你是宋先生的儿子!——是——什么!宋太太出车祸?——” 嗡的一声,宋浩男脑中如被闪电击过,轰隆隆、空荡荡。 “叫宋先生安心,你会处理——”覆述对方的话完,手中话筒被人抢了过去。 “宋玄!”从床铺到电话这段路不长,对宋浩男却是极大的负担,他气喘吁吁,直冒冷汗,脸色发白。 “宋先生。”陈小姐吓得睁大眼睛,宋浩男臂上的针头被他一把扯掉,血正汨汨向外淌着:“你快躺好,你的脸色好难看。” “爸——”宋玄不见其景,也能想象情况如何:“你别担心,妈只是出了一点小车祸,这儿有我就行了,你安心在家休养。” 宋浩男没错过宋玄口气中一丝不稳和迟疑,他深吸一口气:“你不要骗我,你老实跟我说,你妈到底怎么样了!” “真的没事,她只是小小擦伤了一下,皮外伤而已,不要紧。” “叫你妈来跟我说话。” “她她在敷药。”宋玄闪避着。 “她有手机,哪里都能打给我。既然她没事,叫她打个电话报平安也不能够吗!”他震怒,且焦心。 “爸”在宋浩男不容遁逃的威逼下,宋玄求饶地叫着。 他早该知道精明如宋浩男,他怎躲得过他锐利如鹰的观察? “到底怎么样!你跟我说老实话,一个字都不准瞒我!”宋浩男口气愈来愈严厉。 痛苦地吐出胸中的郁气,宋玄决定照实说出。宋浩男有权知道真相,而早晚也会知道的。这么大的事,他能瞒多久! “我说,不过你要冷静,别激动。”说着,劝人的反而先激动起来。宋玄泪光莹然,喉头哽咽:“我们出机场后,妈说要去买什么饼的回去给你吃,她在过马路时,被一辆闯红灯的车子撞到她现在在手术室,已经进去半个多小时了” 宋浩男在听到宋玄前面的话时!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当他真的知道这个噩耗,他依然不能自制地全身僵直,手中的话筒险些掉了下来。 “你妈现在在哪家医院!” “马偕。爸,你身体不好,留在家里吧。有什么状况,我会立刻打电话告诉你。” 宋浩男挂掉电话,转头对陈小姐说:“麻烦-送我去马偕。” “宋先生,你的身体这么虚弱,不适合跑来跑去——”短暂的愣然后,陈小姐尽忠职守地苦口规劝他打消念头。 他理都不理她,举步维艰地走到衣橱前拿出外套一套,向门边移去。 “宋先生”陈小姐慌急地追上去,被他一臂拂开了。他是病人啊!怎么可以这么胡来? 唉!依他吧!妻子发生车祸,叫丈夫在家空等着急,有这种不近人情的道理吗! “宋先生!我载你去就是了。别急,小心慢慢走。” 陈小姐再度伸手挽扶,这次宋浩男没再推开她。 第十一章 被挂掉电话,宋玄错愣地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嘟嘟声,将话筒挂回。 回到手术室前,红色的灯仍亮着,手术则在持续进行中。 回想那一幕,宋玄仍心有余悸,搁在大腿上的双手微微发抖。 绿灯刚亮,江如瑛便迫不及待从这头要跑到马路对面去。宋玄没见过她母亲这么心急过,她是想早一点回到家里吧。 一辆红色跑车为了要抢时间,远远地见黄灯已闪,它反而加紧油门,想抢对方车道的车子的起步时间!冲过红绿灯。说时迟、那时快,等驾驶看见江如瑛时,他已来不及煞车。 车子撞上江如瑛后,她整个身子被撞飞了好几公尺,落地时头颅在柏油路面上狠狠撞了一下。眨眼间,血流了一地 将脸深深埋在掌心,宋玄忍不住泪水盈眶,不断吸着鼻子。他的衬衫和裤子染满血迹,是运江如瑛上救护车时染到的。 妈妈不但大量失血,而且身上伤痕累累,他不敢再想下去,她是否还有生机! 天!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宋浩男在陈小姐的扶持下赶到医院;宋玄远远看见父亲,连忙站起来。等到靠近一看,宋玄惊然发现,才不过几个月不见,他父亲竟然憔悴成这样。 “爸。” 宋浩男看着手术室门上的灯,颤巍巍地坐了下来。 “你妈——场到哪里?” “头撞到地上,比较严重。其它地方都有伤。”当时情况混乱,医院抢着急救伤者为第一要务,不会来向家属解说伤势。 宋浩男有了谱后,不再往下问了。一切就等医生出来。 天色暗下!医院点起日光灯,白花花的光线明亮得太刺目。宋浩男身子摇晃,他坐了太久,体力不支;其实依他的身体状况,他早该倒下的。 “爸,你先回去休息,这儿有我,你放心。”看父亲勉力支撑,宋玄十分不忍。 宋浩男看着手术室的大门,对他的话彷如未闻。宋玄叹口气,不再劝了。 漫长的手术一直进行到午夜十二点后,手术室顶上的灯终于熄了。 手术室门开启的声音,惊醒了打着瞌睡的宋玄。坐了十多个小时的飞机,他尚未适应时差,坐着坐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只是心有挂碍,假寐时也不大安心,时睡时醒的。 “医生,我妈怎么样!” 和死神搏斗了将近八个小时,执刀医师显得疲累不堪,他严肃地说:“手术还算成功,但伤患失血过多,脑部又有短暂的缺氧,这两天是观察期,希望她能醒过来,不过你们最好有心理准备,伤患可能会变成植物人。” 交代护土将江如瑛移到病房,医生离去。 植物人!宋玄颓然跌坐,天啊!他抱着头不敢置信江如瑛很有可能变成植物人。不会的,老天不能这么残忍。 他掩着脸,不能抑制悲伤地哭了起来。 江如瑛躺在病床上被推了出来,受了撞击的她面目浮肿、浑身青紫带血,已看不出她原来的样貌。 护士推她到病房静息,宋浩男站起来要跟过去,步伐颠危的他险险摔倒了。宋玄连忙抹去眼泪,现在不是他伤心的时候,父亲病重、母亲昏迷不醒,他再不振作,就没有人能支撑局面了。他托陈小姐向医院要一张轮椅,自己则扶着宋浩男,防他跌跤。 一路无夷地走到病房,护土小姐给江如瑛戴上氧气罩,又贴上心电感应器。仪器滴滴滴地响着,她的生命迹象透过仪器微浅地呈现着。 宋浩男坐在床边,拉起她软垂的右手握着。那是一只水肿的手,冰冰凉凉握在手中像是一块木头般的死肉,很难想象它曾挥洒彩笔,画出一幅幅淡远的画作。 她能再恢复吗!答案只有上天知道。 他漠然得迹近没有感情的样子,令宋玄心头一片冷意。他宁愿宋浩男大闹大骂,也不要他这么冷静;发泄出来就会接受现实,不哭不说话,什么事都闷在心里!那才是最可怕的。 由于已经凌晨一点了,陈小姐告辞先回去休息,明天再来。 宋玄再次谢谢她的帮忙,送她出病房。 “爸,你要不要先躺一下?”宋玄拉出小床,宋浩男全凭意志控制着身体,他孱弱的模样令宋玄止不住阵阵酸意。 这样的景象彷佛见过,江如瑛重伤在床,宋浩男就如现在守在床边。六年前江如瑛逃了一劫,而今天悲剧重演,只是她可会再有当年的好运气! 他说的话,宋浩男都像没听见。于是宋玄闭上嘴巴,默默坐到一边。面对一个毫无反应的人,你是一点辙都没有的。 宋玄和宋浩男大概是天生的父子无缘,他们看对方都不顺眼,江如瑛既是他们冲突的来源,又是他们之间的润滑剂。他们都想独占江如瑛,又因不想让夹在中间的江如瑛为难,而被此忍让。 他们之间的紧绷关系,因宋浩男的病而有些许化解。再怎么说,他都是自己的父亲。 宋玄在机上时想了许多,父亲是用了卑劣的手段得到妈妈不错,但是他们结婚六年,妈妈并没有不幸福啊。相反的,他看见母亲一年比一年快乐、一年比一年开朗,光是这样的改变,就足可证明父亲并不是一无可取的浑帐,至少他没给母亲更多的折磨和不幸,不是吗! 那他的敌对是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或许他只是小孩子心态,痛恨抢走他心爱玩具的人,他人是长大了,心却没跟着成熟。想通了这一点,宋玄真正从过去的樊笼里跳了出来,能平心地正视宋浩男。 可是多年的隔阂不是一朝就可消除的,宋浩男不理睬他,令他吃了几次闭门羹,宋玄是面皮薄的人,也就没办法再假装若无其事地唱独角戏。 寂闷的病房里,只有接连江如瑛心跳的仪器“哔哔哔”的单调声响着。 听久了仪器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宋玄再也支持不住被催眠了过去。 一觉醒来,宋玄发现自己竟屈在长椅上睡着了,他如失火般急急转向床上看去,吐出了一口不算怎么轻松的大气。仪器仍一板一眼进行着它的职责,那声音透露着江如瑛不大坏、也不算好的讯息。 宋浩男维持着昨晚的姿势,靠着椅背,握着江如瑛的手悬在床畔,像一尊静止的雕像。 宋玄心中有一角慢慢地融化了。 他一夜都没睡吧?这么一比,是谁对妈妈的心多就很清楚了。当你全神贯注在对方的身上时,就会忘记了自己的苦痛和需求。宋玄有一股冲动突然想狠敲自己脑袋一顿,他一直认为宋浩男不会好好对待江如瑛,可任谁看了这一幕,都不会再怀疑宋浩男的深情。 他很羞惭,总要到最后一刻他才看清真相。父亲来日无多,母亲朝不保夕,他往后都要活在悔恨当中! 陈小姐来了,照例要替宋浩男打点滴。宋浩男伸出左臂,让她去做分内的事,完全当自己是活死人。 来巡房的医生看见,忍不住问了一声。知道宋浩男竟是癌症末期的病人,那张看惯生死而变得表情麻木的脸登时扬起了不以为然的神色,责备他们不该不分轻重,病人就应该好好休息,怎么可以来看护?说得宋玄脸上讪讪的,医生根本不了解内情,换他来令宋浩男回病房休息看看,就算他是主治医师也未必能换得宋浩男的合作。 横向宋浩男一眼,果不其然,如宋玄所料的,宋浩男板着一张深沉肃穆、看不出心事的脸,看样子压根儿没把医生的叨念给听进去。 医生见没人听他的话,心里微有闷气。自己的身体爱拿来逞强,到最后吃亏的可是自己。看看江如瑛的状况后!吩咐护士要按时为她调整姿势,以免躺久了生褥疮,严重的话会溃烂。交代完之后,又转到别处去了。 江如瑛重伤的事应该让外婆知道,说句不乐观的话,外婆再不来,可能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宋玄向宋浩男说出这件事,宋浩男的视绿一直停在江如瑛浮肿得不复清秀的脸上,说:“你去办吧。” 打电话过去,陈英玲正在睡觉!睡梦中听到这个消息,话筒那端不由自主地放声号哭起来。宋玄鼻子一酸,差点又要陪着哭了。陈英玲要了宋玄的联络电话!她会尽快搭最快的班机赶回台湾。哭哭啼啼之中,结束了这次通话。 不知从哪儿传出的消息,宋云意和林慧心竟来了。 宋玄起身招呼:“奶奶、姑姑。” 看见江如瑛的样子,宋云意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又觉得不该增添宋玄心上负担,手帕拭着泪,怎么也止不住。 她们是看了新闻才知道的,车祸发生后有记者到现场去拍影片。 “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宋云意和江如瑛感情一向很好,她遇到这样的不幸,宋云意很不能接受。 “医生怎么说?”看江如瑛包得如木乃伊,绷带上渗出血迹,林慧心简直认不出这是那个婉变秀丽的江如瑛,她伤得教人骇目惊心。 “这几天是危险期,如果妈妈没醒来,可能会变成植物人。” 宋云意一听,泪如泉涌,把条手帕死命-住口鼻,那情景是很不忍卒睹了。 林慧心拍拍宋玄肩膊,安慰他说:“好孩子,难为你了。” 宋玄眼眶发红,摇了摇头。 “浩男,你该去休息。若你也倒了,你叫宋玄一个孩子怎么分身照顾你们两人!你该替他想想。”林慧心一眼就看出宋玄的隐衷,以长辈的身分命令他。 就在大伙儿以为宋浩男又要施出不闻不觉的故技,打算再合力劝到他去休息为止的同时,他说话了:“我这么看着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这是他今天所讲的第二句话,说完,又闭上嘴巴。 在场的人都呆住了,这句千斤重的话教他们任有千万句光明正大的说辞都给堵了回去,字字都像敲在心版上,震天憾地的。 宋玄低着头,呆呆看着鞋尖。 宋云意捣心捣肺般只是一个劲儿的垂泪。 林慧心人生已过了大半,什么风雨都经历过,不像他们那么容易激动;她深深明白,宋浩男心如盘石,别人是休想再动摇他分毫了。 “浩男,希望你明白,我们都是为你好。” 坐了半小时,林慧心母女离去,要宋玄若有需要帮忙,千万不用客气,一家至亲,不须见外。 中午陈小姐打了果菜汁,宋浩男倒没有拒绝,他若不进食就没有体力,这个道理他懂,他还没笨到要跟自己过不去。为了如瑛,他是绝对不能倒的。 吃完饭宋玄突然闪过一个灵感,将陈小姐拉到房外低声商量几句,陈小姐也以为可行,点头答应。 快傍晚时,陈小姐拿出针筒要打针,宋浩男想也不想横出手臂。打完不久,意识逐渐蒙-,伏倒在床沿上,昏睡过去。 一醒来宋浩男看见顶上的天花板,自己躺在床上,江如瑛在他不远的身边。天色敝亮,他记得应该正要入夜才是 他睡了一天了?略想一想,他就明白关键在哪里。他打了针之后便昏昏沉沉的,原来陈小姐给他打的是镇静剂。他们是怕他再这么自虐下去,倒下去是迟早的事,所以才出此下策吧? “爸,你醒了?” 宋浩男像海般深邃了然一切的眸子望着宋玄。 宋玄不自在地忏悔着:“对不起,只有这样你才会休息。你要知道你不能再不眠不休地守着妈——” “我没怪你。”宋玄是为了他好,他语气柔和得教宋玄宽心。 隔床的江如瑛胸口起伏,面孔肿得比昨天更厉害了一些,淡黄色的液体从管子流到她手臂上和针管相接的血管里。她是还活着,不过只较死人多出一口气而已,有如风中明明灭灭的烛火,随时都有熄了光芒的可能。 宋浩男不再坚持寸步不离地握着江如瑛不放,宋玄这异想天开的小表既然会在针里动手脚,难保不会从吃的方面玩花样;反正都要睡倒的,就不用花力气和他挣扎。 宋浩男很配合地乖乖躺在床上小憩一会儿,他仍睡在病房,和江如瑛只有三尺之遥,随时都能知道她的情形。 江如瑛住院第三天,陈英玲从遥远的美国赶了回来。当她见到女儿的惨状,第一个反应就是哭。 “如瑛,-怎么会变成这样!”陈英玲很是激动。 当她看见宋浩男同样病得落了形,又一次地震惊了她。 “怎么回事?”陈英玲并不知道宋浩男得了癌症的事:“你怎么瘦成这样?” “外婆,爸爸得了胃癌。”宋玄低声回答。 陈英玲怔住了,她是不喜欢这个女婿,但也没想过他早点死。 她还不知怎么反应,反倒是病人十分豁达:“小事,不用放在心上。” 病得命如悬丝是小事,那什么才算大事! 再听宋玄说,江如瑛有可能变成植物人,陈英玲差点没崩溃。她最疼惜这个女儿,如瑛还有大好青春,从此之后她要躺在床上变成一个事事要人服侍的废人?!她的好女儿怎么这么命舛? 白非凡也来了,他热烈追求江如瑛的事,宋浩男并不知道,但是江如瑛重回宋浩男怀抱,他却是一清二楚。 “如瑛如果跟我在一起,她绝不会遭受这样的恶运。”他始终怪宋浩男不好。 “她不会看上你的。” 这句不咸不淡的话把白非凡气得七窍生烟,要不是这是医院、如瑛需要安静,他早已破口大骂。 “宋浩男!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字字从牙缝里迸出,白非凡气得脸色发青,咬牙怒说:“我只输在比你晚认识如瑛,如果我们同时出现在她面前,我相信她选择的是我,不会是你。” 宋浩男眼皮低垂,他那不露喜怒哀乐的脸庞看来是更加漠然,这让白非凡感觉到有一种在他面前自己是渺小得连一粒细尘都比不上的自卑感。他一向以自己的才华、外貌自诩,就连家世,他也不输人的。他并不想刻意压过谁,但是输给宋浩男!他怎么也不肯甘心。 再站下去,既欠缺立场争取他和江如瑛的幸福,宋浩男不理不睬比冷言嘲讽还教人更加自讨没趣,白非凡跟自己生闷气,甩手走了。 夜里,宋玄和陈英玲叫宋浩男给“请”了回去,医院里有医生,不需要一伙人全挤在一处,愁云惨雾哀容相对。 很多时间他睡不奢,深夜医院里静了下来,他听着心电图的声音,思绪飞转,又或者想太多了,脑子里反而一片空白。 “人生无常”一次他脑海中跳过这四个字。是的,谁料得到现在离死神的住所不远,竟会是不久前还言笑晏晏的如瑛,而不是得了癌症的他? 江如瑛的生命仍在延续当中,只是她——一直不曾醒来。 医生所预算的观察期过了,他沉重地宣布:江如瑛这辈子可能都是植物人了。 陈英玲不能自己的泪流满面。 宋玄这几天已有了心理准备,他呆呆坐在椅子上,怔望着母亲,消化这个最坏的结果。 宋浩男仍保持自江如瑛出事以来的一贯平静。 入夜后,宋浩男让宋玄送陈英玲回去休息。 半夜医生来巡过房,他下床坐在江如瑛床边,如春湖般的盈盈眸光,深深注视着她。车祸所造成的水肿并没有消褪,这不是一张好看的脸,但是他深切的眼神令人以为他在看着世上最美好的事物。 是的,他得多看她一会儿,他没有多少辰光可以再像现在这样看着她。 下午他想了很多!有一瞬间竟忍不住以为江如瑛是代他受罪的。如瑛良善温柔,这样的女子上天还给她一辈子躺在床上的惩罚,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吗?而他虽然没有大恶,他所积累的孽而得到患癌这种果报,他半分也不觉冤枉。只是距离医生宣布的寿尽之日,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他还苟延残喘在世上,眼睁睁看着如瑛在生死挣扎,他不禁要怀疑上天是否嫌加诸在他肉体上的痛苦太轻犹不满足,而又要施予他心灵上的折磨!如果真是如此,那神的目的达到了。 看着自己最心爱的人在眼前受苦,却无能为力;老天爷确实明察秋毫,神完全知道他的弱点所在,不遗余力地下手打击他。 她有知觉吗!希望不要。若她意识是清楚的,这切切实实地活着却丝毫不能动弹的滋味,将置她于何等的炼狱里! 牵起江如瑛的手,有一个念头在他心头盘桓已久。这个奇诞荒唐的想法是不该有的,怎奈它一日一茁发,就像有它自己的生命似的,不由他来操纵安排。 他的嘴角淡淡向上勾起,眉间舒展开来;想到过去种种的温馨,就浮起这样温柔的神情。 美好总是短暂的“好梦由来最易醒”这句话何等真切。 像作了一场美梦,醒来仍教人意茫茫而心痴痴。 正一正神,宋浩男回到冰冷的现实,幸福已经离他们很遥远了,他在希冀着奇迹的出现吗!那是微乎其微的渺茫啊! 眼里涌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宋浩男伸手放在江如瑛口鼻上赖以维生的氧气罩,力竭声哑:“女人命好死夫前,这是-说过的话。我虽不能让-幸福,至少我能完成-的心愿。” 心电图愈跳愈不规则,一阵乱了数的胡震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江如瑛合着眼,一如睡着一般。依稀彷佛,宋浩男感觉她正站在他身旁,满眼情意地看着他哩。空气中飘荡着柔和的磁波,或许这是他想象出来的? 伏在床沿,握着她渐渐失去温暖的手掌,天终将晓,他的黑夜也快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宋玄和陈英玲来到医院,却扑了个空。院方告诉他们,江如瑛已在昨晚病逝,当时只有宋浩男在场,院方早上知道时,发现氧气罩已被取下。由院方质疑的表情和口吻,他们以为内情并不单纯。江如瑛病情是不乐观,但也不至危及生命。 陈英玲伤心地赶到太平间,见到早已芳魂杳杳的女儿,再一次失声痛哭,让眼泪奔泄她丧女的悲伤。 一个疑问存在宋玄心间,母亲死亡的真相该向谁问去!他隐隐觉得这个谜团背后有件可怕的事实,揭发了就真的好吗?江如瑛年年月月地躺下去,对病者、亲者都带来莫大的悲哀,去了反倒是种解脱。他这个想法也是不宜宣诸于口的,太不孝。 宋玄看了彷佛已忘了如何说话的宋浩男一眼,他坐在太平间外的椅子上,世上的种种看来和他全然无关联。 宋玄以手背抹去泪水,什么都说不出了。 陈英玲决定将江如瑛火化,把骨灰带到美国安葬。宋浩男意外的没有反对,他了解陈英玲的用意,他的日子不多,而宋玄可能定居美国,江如瑛葬在美国会是最好的安排。 告别式上来了许多人,人浮人逝,宋浩男只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冷眼旁观众人来向江如瑛拈香。 林慧心和宋云意安慰宋玄,叫他节哀。一身黑服的白非凡来到灵前,朝堂上江如瑛的遗照鞠了一个躬,双眼泛红,做了最后一个眷恋的注视之后离去。 李湘文也来了,拈完香她走到宋浩男身前,将手叠在他放在椅臂上的手上,泪盈于睫:“浩男,你要保重。” “谢谢。” 她爱他,甚至为他误了青春和婚姻,他什么都拿不出来补报地,连来生他都不能给她承诺。他不知道如果真有来生,他是不是会再次和如瑛相遇,将他今生所欠的还给她。 告别式后,江如瑛被送到火化场火化,宋玄捡了几块骨殖放入骨灰坛,工作人员替他善后。江如瑛的骨灰就暂时寄放在佛寺念经超度,作七七法事,祈祝她早日安息。 忙进忙出的,宋玄瘦了好几公斤。宋浩男身体不好,禁不起操劳,就躺在床上休养。 这一日宋玄从外面回来,顺道先到宋浩男房间看他。陈小姐正好从房里出来,要到厨房弄些吃的给宋浩男进食。宋玄进了房间,宋浩男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他正想退出不要打扰父亲休息,宋浩男忽然睁开眼睛,说:“你来了?坐。” 宋玄不好走开,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床边,决定先和宋浩男说一会儿话,他若有疲态他就离开,让他休息。 宋浩男目光深邃如一池幽碧的潭水,气氛很祥和。他们两个一直是针锋相对,彼此不和,竟难得会出现这样相濡以沫的依存感,这是如瑛多年来所企盼的一天,只可惜她现在只能从天上俯视了。 注视着儿子和自己神似的面孔,宋浩男不可避免地想起江如瑛,问:“你妈生你时,顺利吗?” 宋玄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问题,说:“妈生我的时候难产,医生说她胎位不正,母子只能留一个人,她仍坚持要留下我。” 在他那样残忍地对待她后,她仍愿意生下这个无辜的孩子,确实像如瑛的性情。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 问了这个问题后,宋浩男又陷入沉默,只拿着像在审视着什么的眼光,瞬也不瞬看着宋玄。 “你一定想知道你妈是怎么死的吧?” 宋玄震了一下,-地里那被他隐压在心海底下的恐惧又被掀翻起来。他急急说:“过去就过去了,提这个做什么!” 宋浩男看出他极力要逃避这个话题,他不知道真相,他却不得不说啊。 “你妈是我杀的,是我把她的氧气罩拿下来的。” 宋玄发起抖来,因汹涌的畏惧而变为滔滔的忿怒,他喊:“你干嘛要跟我说这些?我是怀疑过,但你又何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是要我一辈子都活在这个不幸的阴影之下,想起是我的父亲杀了我的母亲,永远背负着这条罪吗!” “你太激动了。” 宋玄挥舞手臂:“我怎能不激动?痛苦的人是我,不是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完全不顾我的感受?你杀了妈,还要我假装什么事都没什么大不了地坐在这里和你谈笑!你以为我是人家牵一下,我就动一下的木头人!你太过分了!你好残忍,你害了妈不够,连我也是你玩弄的对象吗!” “你真是个小孩子。”宋浩男叹息着。 “是!我是小孩!至少我没杀人放火,我没强暴未成年少女,害她未婚生子!”一时被忿怒冲晖了头的宋玄,口不择言说出这件最忌讳的事。 话一出口,宋玄懊悔了,但这时要亡羊补牢已经太晚。他恼悔成怒,两道熊熊燃着怒火的目光直瞪着宋浩男。他又没错,是他强暴了妈妈,他才会来到这个世上。是,他是他没得选择的父亲,他是不该作逆不孝,无视他们是父子的事实,但这不表示父亲就能够以爱情做盾牌,抹煞掉他不光采的过去。 你爱一个人,不代表你所做的一切背德的恶行,都在神圣的爱情之前得到求赎;爱不是粉饰升平的颜料,错了就是错了,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 宋浩男的心湖并未因宋玄质直锐利的话语泛起涟漪,年少的荒唐早已远去,如今追悔已来不及。人生的道路上歧途太多,又有谁能全不犯错! 他和如瑛或许是一段错了轨的孽缘,天既教他们相遇,又令他们分离。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一次,他们的故事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这无解的问题,就留诸天风吹逝。宋浩男,是从不回头悔前尘的。 宋浩男嘴角微勾,柔和了脸部的线条,所有的防卫和排斥全都卸下了,轻轻说道:“你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而我有告诉你的义务。我和你妈之间的事,我跟你解释再多,你也是不懂的。人生是一门很复杂的学问,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操弄着这一切,我们全受-的安排。” 他说完闭上眼睛,结束了和宋玄的交谈。 宋玄的思绪如一团紊乱的蚕丝,找不出线头可厘清。他或许该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想想宋浩男的话意。宋浩男一脸安详,呼吸深沉,他怎能如此平静? 怀着非纠结郁闷的心,宋玄步出宋浩男的房间!这是他们父子最后一次会面。 全书完 尾声 后记素心 写完这篇故事,素心亦沉浸在温柔的秋湖里。呜呜,实在太令素心感动了,此时中兴号上昏黄的灯光更令宋玄心旌摇摇伤凄。我不知道凄美的气氛到底被我挤出来了没有,只想大声说:“宋浩男,好样的你太帅了!” 有读者写信告诉素心:-干嘛非把每个男女主角弄得这么惨?万盛编辑也告诉我不下n次:稍稍克制一下,故事这么悲,实在令读者心理负担沉重。 呜,编辑大姐,-的话偶有在听,举手发誓,偶真的真的真的下次会改进。(死小孩,-哪次不是信誓旦旦地这么说?) 素心只能说本人就是很喜欢凄美的故事,可我实在感觉不出来这些故事哪里惨惨?居然用这个字眼形容?凄美!请更正为“凄美”(玄元大人注:死性不改的臭小孩!) 可能看书的人和写作的人认知感觉有距离吧?罢罢罢! 朋友说我的书看起来不像言情小说,也不讨喜,我听了认为是对我的赞美。写作之于我,是一种兴趣,写自己想写爱写的,痛快之极。有人欣赏即可,畅销固然好极,若不,见书一本本出,摆出来作者一色是素心,亦小小的沾沾自喜。(但不讳言,赚外快也是诱因之一) 郑重宣布:素心一生顺遂,没被-弃过。联考没落榜,虽然四海皆友,不少三五知交。生于普通家庭。决非玄元大人所说:-是不是曾受过什么重大打击,所以在书中将变态性格发掸得淋漓尽致?(我保证比一般人积极乐观——素心呼冤中。) 啊炳!快哉!有一事忍不住要大声疾呼,当初素心转战爱情小说,是因为被霹雳会退稿。不过,嘻嘻,最近和出版杜洽谈过,素心要去写我最最刻骨铭心的布袋戏小说了。终于让我等到了这一天,光明正大地写我最心仪万世不败的素还真,我简直无法压抑胸中澎湃万丈的热情。清香白莲素还真,哈哈哈! 疯了!一个疯女人又在发作了。这个疯女人只要一提到素还真就会双眼发亮、口-横飞。无可救药,无可救药 恶男续集快写完时,偶尔看到第四台某电影情节,觉得写个温馨浪漫的现代爱情也不错。又想写个神怪故事,不通世务迂呆到极点的男主角最后娶了三个老婆,很过瘾,够爆!想得很多,最后的成品往往不是最先的预想,写作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更没有灵感这玩意儿,-必须每天持续不断地写,绝不能写三天休息一个礼拜,否则-会发现脑袋断电,啥信息全跑不出来。 做为一个写作人,创作令我——觉得有趣;培根说:“写作使人充实”唔,良有以也。 最后开于宋浩男,我有几句话想说,这家伙我承认他实在有够酷,不负“恶男”之名。如书中所说,在这德之前爱情不能拿来当作为所欲为的籍口,他爱如江瑛如海深,但他背德的作为是绝不足取的。 我欣赏书里的浩男,但在现实生活中,无法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