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红》 第一章 序 接下写‘经典大颠覆’的系列套书的邀约,原因有两点。 第一点很差劲虚荣心作祟。要是自己的名字与本人喜爱的作者同列一套系列书单上,感觉是多么自豪和幸福啊! 第二点很白痴想要尝一尝被摧稿的滋味。事实证明,滋味果然不好受。首次接到询问进度通知,就不由慌了手脚,从此下定决心再也不做这种自掘坟墓的蠢事。 虽是颠覆,基本资料还是要确定,对原作的了解仅限于多年前一部戏曲连续剧的影子与最近电影版的印象,于是去查了一下西厢记白话本,文字流畅清晰,但是对白明显不符合本人欣赏的审美要求、急匆匆查到原作故事发生时间地点人物关系背景,赶紧溜走,免得在书店里当场捶桌大笑吓坏众人。 要求颠覆,自然要与原作大相径庭。但本人并非天马行空那号人物,绝想不出太离奇离谱离原作十万八千里的故事内容,于是只能尽力而为。传统的设定总是;端庄的小姐;活泼的丫环,风流倜傥的才子(必定是个儒生之类的),保守的老夫人,骄纵的少爷,暗中使坏的反角,恶意破坏的第三者,森严的门第,冲破阻挠的恋爱这些看多了,统统改掉,换上我的喜好。 原想写广州南雄珠玑巷的传奇故事,但稿件要求是;必须为经典爱情剧,于是只好改造了西厢记,终是舍不得放弃珠玑巷传说,便将其情节改到此故事中,也算不变原来的构思。内容里珠玑巷的传奇并没有完全按掌握的资料写,已作了些微改动。 原作故事发生在唐德宗年间,因为不爱查历史,又不好用诗词,便改到宋朝之后,清代之前,模糊时间,不必深究。 内容里提到的仕女眉式眼式,的确是古代传统仕女图造型,不是化妆技法,张君瑞以绘画方式移用到化妆方式,是本人的突发奇想,算他的一种发明改造,实际好像不大可用。 此外,由于仓促与自以为是的原因,这个故事完全考验出本人现编现写的能力,总共大纲构思不超过十句话,居然能掰出数万字的小说,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当然这也有赖于身边监工无时无刻不进行的督促审稿与鞭策批评。本人自此诚心悔过,再也不敢抱有不自量力的念头与不切实际的幻想,努力编织更完善的作品。 感谢“花雨’容忍在下的拖稿。(自省中) 1 万里晴空,不带一抹如絮闲云,明澈清湛得好似透明一般。日头高悬在半空,明耀却并不显刺眼。 溪流淙淙流淌,像是一曲轻坑邙有活力的山谣,只静静听着,便可感受到无限的欢欣和舒畅。 “哎呀,有鱼!”清脆如铃的惊讶欢叫声响起,一身绮衫的美丽少女不顾端庄形象,挽起华丽的锦绣罗裙下摆就要冲进溪中。 “不行!”身侧与她年纪相仿的丫环装束的女子及时扯住她“弄湿了衣衫,我怎么和老夫人交待?” “红娘,我都没见过这种鱼,你让我仔细瞧一瞧好不好?”少女眼巴巴地望着溪中自由自在徜徉的鱼儿,恳求地摇着丫环的手臂。 丫环心一软,长年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只见过饭桌上做成菜肴的熟鱼和家中莲池里豢养的锦鲤,几时见过这山间溪流中真正自在畅游的鱼儿?看了一眼满脸渴望神色的崔莺莺,她心底轻叹,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如花女儿,若不是有了这次出门拜佛的机会,恐怕终其一生都被锁在富贵的牢笼里,见不到外面的广阔天空。 “我站在岸边,连绣鞋都沾不到水,好不好嘛!” “那好吧” 应允声才落,崔莺莺马上跑到岸边,蹲下身仔细端详清可见底的溪中那欢游如梭的小鱼。然而才看了两眼,却不由惊呼起来:“红娘,你快来!” “怎么了?”她忙跑过来。 “这鱼长得有点怕人,吓死我了!”崔莺莺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受惊的颤声。 细瞧一下,只见不过几寸长的小鱼,身上倒是覆着极大的鳞片。她莞尔笑道:“这是粗鳞鱼,当然不一样,因为鳞片粗大,你看不习惯,所以才觉得有些怪。” “哦,这样啊。”崔莺莺了解地点点头“可是,它还是长得好可怕!” 她皱了皱眉,经小姐这么一渲染,她也不由觉得这鱼看起来颇有些狰狞了,搓搓臂上浮起来的鸡皮疙瘩,她缩了下肩“小姐,快走吧,我们说是解手,却走出这么远,老夫人若等急了派人寻来就糟了。”她只是一个卑下的小小丫头,可吃罪不起啊! “嗯。”崔莺莺口里应着站起身,再瞧一眼水中“真吓人真吓人,好可怕的鱼” 真是!越说可怕还越盯着瞧,小姐这是什么心态啊!她无奈地叹,忽见崔莺莺脚下的石头似乎松动了下,她吃了一惊,立即冲过去。 “小姐当心!” 及时抓住莺莺衣衫,她用力一扯,将其扯离危险地带,却不料使力过猛,溪边略陡的岩石坡上又积有溪水长年冲刷后甚厚的滑腻水苔,她收势不住,脚下又站不稳,一下子滑下斜坡,踩进溪里,再顺冲势向前踉跄几步,才好不容易持住重心。 “红娘,你怎么样啊!我来拉你”崔莺莺急得又要踏进溪里。 “站着别动!”她恼声喝止,生怕莺莺湿了衫裙回去难以交待,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语声是否谦卑。 “那,那附近有没有人?救命” 嗄?她只是踩进泥里,又不是失足溺水,不用喊救命这么夸张吧? “小姐,你别叫了!”她暗暗翻个白眼,好容易将脚从泥中拔出,却又被一声惊呼吓了一跳,脚又落了回去,且这回陷得更深。摇摇晃晃地努力持住平衡,她忍不住抱怨:“小姐,你又叫什么?差点害我跌倒!” 崔莺莺目瞪口呆地纤手一指“那个人跑得好快!” 什么啊!贴身丫头都窘成这般了,小姐还有心思注意别人跑得快不快?哎呀糟了,鞋子要脱落!她下意识一弓脚背,鞋子没滑掉,身体却失了衡,她一栽,眼看就要跌倒 “小心!”一道身影及时冲进溪中扶住她。 是个男人!她暗松口气,就算搀她有些不妥,也比掉进水里强。然而才稳了一瞬间,那男子却身子一歪自己滑倒,连带殃及本以为逃过一劫的她。 随着崔莺莺的惊叫声,水花四溅,鱼儿逃窜,她狼狈地跌在溪中,一肚子火起,很想痛骂一顿这个原本可以成为他恩公现在却同她一起出丑的笨蛋家伙!就算他好心,拙成这般也很要命! “没关系,没关系,前天我下土坡时,往下一跳,啪地摔倒,脚脖子扭到,好半天没爬起来,今天只是滑进水里而已啊哟!姑娘,你干什么打我?” “不好意思,我今日手滑了一下而已。”她没好气地道,本来他也是想助她,不应责怪,只是她忍不住恼啊,谁叫这男人笨得够呛又很聒噪!什么叫滑进水里没关系?她陪着小姐解手,却溜到溪边看鱼,又湿得一塌糊涂,回去怕是要挨板子了! 罢瞪过去一眼,却不禁吓了一跳,不是因为那男人跌得比她还要狼狈,而是他的脸。她悄悄吞了口口水,向旁边挪开一尺。 好丑的一张脸啊! 倒未必是长得丑,而是双眼一青一黑,眯成细细的窄缝,脸孔肿得老高,粘糊的草葯涂了大半张脸,乌漆漆的几乎看不到本来肤色,连嘴唇也破了两道血口,刚刚结了痂的样子。 好像刚被人痛揍过一顿! “红娘,你有没有事啊?” 听见崔莺莺慌乱不知所措的唤声,她回过神,忙从溪中爬起,绣鞋踏在稀泥上,又趔趄两下,好容易上了岸,随手拧了拧湿淋淋的衣裙,偷瞄了一眼也正从溪流里站起的人,见他冲她们二人丑丑地一笑,不由上前一步,挡住如花般美貌的莺莺。 “红娘,你干什么挡着我?”崔莺莺不解地小声道,目光越过她肩头,不由惊呼出声:“啊,好可怕的脸!” “嘘!”她一扯崔莺莺衣袖,就算是事实,也不能这么直白毫不遮掩哪!何况荒郊野外的,他若恼羞成怒起了歹心可如何是好? “两位姑娘莫怕,我的脸虽然丑了些,却不是歹人。”他费力地趟着溪水,才走了两步,脚下一滑,又跌坐进水里,溅起半人多高的水花。 “快走!”她马上把握住时机,拉起崔莺莺转身就跑。 “喂喂,等等太过分了吧,就算不拉我一把,好歹道个谢再走啊!”男子坐在溪中大呼小叫,哀怨地一拍水面,不小心捉到一尾鱼,同鱼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了片刻,他霍地激灵向外一抛“啊啊啊啊,好可怕的鱼!” 庄严肃穆的千年古刹中,烟火袅袅,梵音阵阵。 雍容华贵的崔夫人手执香火,款款下拜,身后的崔莺莺也随着拜倒,叩首祈愿后,崔夫人在侍女的扶持下优雅起身,见女儿虽有些好奇却又不失端庄矜持仪态地四处游看,不禁满意地笑笑“红娘,我要听主持讲解禅理,你陪着小姐在寺中转转罢。” “是。”垂眉敛息的绯衣丫环乖巧地应声。随着崔莺莺裣衽为礼后,出了正堂大殿。 沿着齐整平实的方砖寺道,只见各处侧殿厢阁古朴典雅,佛像端谨庄肃,让人不由隐隐生出宁静平和的心情,一时恍如远离喧嚣俗世万丈红尘。 远远的,前方迎面走过来一个粗衲的僧人,红娘本要照旧行礼,却见崔莺莺好奇的眸光也依然又飘了过去,不由再次用手肘轻撞她“小姐,别盯着人家看。” “怎么了?”崔莺莺不解地稍稍靠近她。 怎么了!没看那年轻和尚羞得一颗光头都快红了?红娘无奈地叹,心里却也暗暗好笑,没见过这么怕羞的人,之前那几个遇见的僧人也被小姐盯过,却最多疑惑地看看自己是否穿错了衣裳才被人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看,再也就是偶尔会有刚刚剃度的小沙弥凡心未泯,看貌美的小姐看到呆掉。只是这个和尚嘛啊,他干吗倒着走? 两人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个颇俊俏的年轻和尚一边倒退一边红着脸傻笑,距离她们两三丈时,忽然一转身极快地跑走,像是在逃命。 “他跑得比那天本要扶你却自己摔在水里的人还快。”崔莺莺钦佩地望着一转眼身影就消失的方向。从小被教养仪态规矩,向来只能笑不露齿,立不摇裙,摆出最端庄娴雅的姿态,因为静极,反倒羡慕动若脱兔的人。 “别提那天的事了。”红娘淡淡地道,那日回去后,老夫人以她私领小姐远走为名降罚,害她足足跪了一刻钟。 “红娘,你别气啦,我下次再也不敢拉着你乱跑了。” 看着崔莺莺央求愧疚的神情,她佯嗔:“我哪敢生气,只要小姐玩得开心就好!”“红娘!”崔莺莺急得坑阱脚。 她一笑,拉着崔莺莺拐向一座侧殿,穿过殿后长廊,就可转回寺院正中的大雄宝殿了。 经过虚掩的殿门时,里面正响着缓慢清晰的声音。 “传统仕女图最传神之处乃是眉眼,历代画者创造了许多眉式眼式,提出‘红妆黛眉’、‘修眉联娟’及‘征神见貌,情发于目’等等之说,画眉饰眼能使仕女形貌更为美且传神,故唐明皇令画工作‘十眉图’,即远山眉、八字眉、五岳眉、三峰眉、垂珠眉、却月眉、分梢眉、涵烟眉、拂云眉、倒晕眉。” 崔莺莺向来喜爱诗词书画,听得这几句话,立即伏在门外细听。红娘皱了皱眉,轻扯了下她的衣袖,见她只顾听门里说话,理也不理,不由无奈地再次叹起气来。 “远山眉形细长而舒扬,色略淡,具有清秀开朗之感。据西京杂记载:‘卓文君姣好眉式,如望远山。’当时汉女子多仿效之喏,就是这样。” 崔莺莺从门缝里悄悄偷觑,只见一位年轻公子背转了大半身,刚刚放下手中毛笔,再顺便执起纸扇,啪地甩开,悠闲潇洒地摇起扇子。她抿了抿樱唇,将红娘轻扯过来陪她一道偷瞧。 “而凤眼形细长且波曲,含蓄蕴藉,具有隐媚柔情之神意,凤眼点睛宜‘以远取神’,使之含蓄隐露,取得秋波盈盈之效” “张公子,你在我脸上画眉也就算了,怎么还想点什么凤眼的?我是人,不是图啊!”“哦哦,抱歉,我一时忘了。”张公子收回快触到小沙弥眼睛上的扇子,又专注地在自己脸上左比右比起来。 他转过身,扇子正展开着半遮着脸,只露出一双炯亮而有神的黑眸。 崔莺莺脸莫名地烧起来,瞥向红娘一眼,却见她有些怔怔的,发觉自己盯着她看后,马上又板起脸瞪过来。 走就走嘛!她委屈地做了个唇形,怕惊动殿内的人,也不敢出声,略有些沮丧地拖着步子,刚走出几步,忽听得那殿内的小沙弥连声惨叫着:“不要再往我脸上画了,我待会儿出去会被师父骂啊!”她再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是哪位在外头?” 糟,被听到了!崔莺莺与红娘均是一惊,立即疾步快行,绕到殿堂拐角处蔽住身形。 “奇怪,没有人啊。”张公子推门而出,左右望了望,回过头时,见小沙弥捂着一只被他画过的眉正欲趁隙溜走,他伸扇一拦,颇有些严肃地道:“对了,还有柳叶眉、杏眼、秀眼、俏眼、俊眼、英眼我还没详细试过,你眉目形状不错,不介意借我用用吧?” 小沙弥可怜兮兮地叫:“我介意” 张公子慢吞吞地又摇起纸扇“那你欠我的五两银子现在就还好了,我比较喜欢身上揣着银子,而不是欠条。” “你说过可以不用现在还的。”小沙弥抖着手指气愤地指控“说话不算数,还趁机威胁逼迫,奸商!” “没错,奸商。”张公子气定神闲地道“你没听过无奸不商,无商不奸吗?” 小沙弥张了张嘴,最后大声哀叫:“我不画啊”殿堂拐角处的两道娇俏身形被叫声吓了一跳,对视半晌后,不由掩唇而笑。 日头炎炎的,晒得她有些头晕,一上午不停地奔走,肚里早已空荡荡的,甚至有点呕恶想吐,腿也酸麻不已,仿佛又感受到当初拼了命不停地跑,直到逃出牢笼前的那种疲惫不堪的深刻滋味。 人说春日短则芳心动,看来果真不假,那日在侧殿仅仅不过惊鸿一瞥,甚至连人家的脸都还没完全看到,莺莺已经对那个张公子念念不忘了,后来几天都一直在思量张公子所说的眉式眼式,只是对他在小沙弥脸上作画有些迷惑不解,仕女图就是仕女图,怎能在人眉目上涂画?细细琢磨了颇久,还是她心中灵光一现,猜是与女子眉黛脂粉有关,莺莺也喜笑称是,然后就差她到山下的小市集上来买胭脂水粉了。真是,家中的脂粉多得用不完,何必再多此一举!她不大明白小姐心中所想,但为人婢女,主子的话却不可不从呃,即使她有时比莺莺还多具那么一点气势。 薄汗从额上密密沁出,停得久了,已凝结成滴,忽地有一颗汗珠滚落下来,浸入眼中,红娘赶紧用衣袖抹了下,眼前却仍是有些昏花花的。 再走了一会儿,到了一家店铺门口,她随意抬头望了下,却见正是家卖脂粉的铺子,不由立即踏入看起来颇是阴凉的店面,将喧闹的市集嘈杂声抛在身后。 站在柜台前,用手指揉揉额角,只觉昏眩感愈来愈重,明知店伙计已走到身边,却已无力抬眼笑上一笑。 “姑娘,想要些什么?” 红娘勉强弯了弯唇角,轻道:“可有什么上好胭脂和青黛?” “有,有梅花、凤仙、玫瑰、芍葯等多种上佳胭脂膏子,有本地所产,也有来自异域他乡;青黛则不止有青黑色,还有红褐、棕褐、青棕、青褐等等新调配出来的各类颜色,姑娘想要哪一种?” “哦。”她虚弱地应声,紧蹙眉头以减轻头颅的昏沉感,一时无暇思考怎会有红褐这样古怪的眉黛颜色。 咦,这姑娘如此没精神,莫非他游说不够卖力?店伙计忙绕进柜台里,更加殷勤道:“来来,这整整一面墙上都是胭脂青黛,这里铺面小摆不下,还有极多压在店后头没有摆出来,就算京城里的大铺子,也未必有咱们家货全,何况那儿多数胭脂铺都是从这儿拿货的。姑娘,我这话可是千真万确,绝没有半个字唬你!” 这人,怎地如此聒噪?她讨厌静极无声,可也不表示就喜欢如此收不住话匣子的人哪!啊,他是铺子里的卖货伙计,自然是要能言善道,巧舌如簧的。 “姑娘,你相中哪一样?我拿下来给你细看。” 红娘费力地抬头仰望,只见墙壁架子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盒子,五颜六色,眩目之极。随便指了下墙角那个闪着光芒,眩花她的眼的大盒子“那个亮晶晶的” “好,等一下。”店伙计手脚极快地将那个亮闪闪的镶着镜子的精致梳妆盒取来放在她面前。 “呃我是想说,它太刺眼了,晃得我睁不开眼,可不可以将它挪开一下,不是让你拿过来”红娘有些尴尬地小声道。 店伙计一愣“没关系,你看中别的什么?我再拿给你。” 她再稍稍仰头,立感头沉如磬,不由一只手干脆扶住后颈,皱眉望去“顶上第二层的红色小盒可否让我看一下?” “当然。”店伙计立即极利落地爬上短梯,将所指盒子取下。 见他如此热忱,红娘有些不大自在起来,轻打开盒盖,嗅了嗅浓郁的茉莉花香,虽然不甚喜爱,却不好意思再劳烦他更换。 倒是那伙计见她皱了下鼻子,主动笑道:“此种茉莉花香粉太过浓烈,不适合姑娘你的,还是由我来介绍几种给姑娘吧。”他动作迅捷地从架上各处取下若干锦盒,一一详介起来“这是来自波斯的异香胭脂,万里迢迢通过古丝绸之路运来,香气清浅柔和,久久不散,且滋唇润肤,虽然价钱是贵了些,但绝对物超所值呃,姑娘你蹙眉就是不合心喽,那再看这种青棕色眉黛,用其画眉清晰不掉色,便是淋上一个时辰的雨也保证无妨还是不行?那这个清荷香粉呢?十成十滑细不结块,上肤即匀,是宫里妃嫔最爱用的,年年指定进贡” “宫里妃嫔才不用这个”她下意识地小声打断。 咦,她怎么知道?谎言被揭穿,店伙计舵转得极快“喔,我眼花看错了,抱歉抱歉,这一堆锦盒五彩缤纷的,一时错眼也是难免,姑娘说对不对?我指的是旁边的青河胭脂才是贡品。” 红娘忍不住抿唇一笑,仍不抬眼,反正眼前昏蒙蒙的也看不清对方面孔,更无心知晓这是哪个伙计如此有趣。 店伙计倒是被她嫣红的笑脸给凝住了一会儿,呆了呆,他开始豪气干云地提衫挽袖“我就不信,咱们家偌大一个胭脂铺子,竟寻不出一件让姑娘你可心的?我就豁出这一下午了,定要让姑娘满意而归!” 红娘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忙退了半步,想起小姐不可靠的猜想,有些犹豫地小声道:“有没有” “什么?”店伙计没听清,从柜台里探出半身凑向她。 “有没有” “姑娘,你的声音更小了,我怎么听得清啊!”店伙计耐性极好地再问,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和蔼亲切,没有半点抱怨。 这人的脾气真好。红娘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努力提高声音“有没有可以用来作画的胭脂和眉黛?” “喔哟,总算听清你说用胭脂和眉黛画画?这是哪一门新创的技法啊,我可从来没听过。”红娘尴尬地再退一步,小姐对那张公子所述绘画女子眉式眼式深感兴趣,却又不解他为何在实人面上涂画,量虑良久才猜测也许是用女子所使的脂粉与青黛作画,所以才差她来买能画图用的胭脂水粉啊!她心中一动,会不会是小姐那日会错了意,那张公子本来就是在说女子梳妆时画眉的各种式样! “姑娘,你脸色不大好,要不要坐下歇一会儿?” “不,不用”她身躯微微一晃,又竭力稳住“我我不买啦,麻烦你折腾了半天,真是对不住!” “不要紧,只是你脸色真是挺差的,是不是天热受了暑气?我看还是歇歇的好。” “我” “哎哎!”店伙计及时冲出柜台扶住软下去的她。 想不到这聒噪的人竟有那样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臂,好像她最脆弱无助时曾经深切渴望的安心依靠。在昏睡前的一瞬间,她心底闪过如是的一丝喟叹。 镑种脂粉的香气混杂在空中,形成一种特殊的芳甜味道,轻蹙下眉头,她徐徐张眼。 “姑娘,你醒得蛮快的,小的以为您还需睡上些时候哪!” 呃,她睡着了?发觉自己躺在榻上,红娘忙坐起身,感觉似乎只合了一下眼,精神却好了极多,双眼视物也清晰起来。 望了望眼前和善的店伙计,她疑惑地回想了下,这个人好像不是她之前见过的那个伙计。“姑娘,您是不是晚上睡得不好,方才我见您睡得可香呢!” “刚才那个伙计哪去了?” 谁啊?店伙计愣了一下,这个铺面小,只请了他和张大娘两个人打理,张大娘今日病了没来,哪来的另一个伙计?啊,对了!“您说的是我们少东家吧?他刚刚才出去。”可怜哟,又要被他叔叔和堂兄弟“力谏”了,他上次被揍得面乌眼青,好像还没全好哪,脸上稍强些,身上怕是仍有多处淤肿。“哦,替我多谢贵东家,我要走了。”红娘也无意再问,起身施了一礼。 “等一下,这是我们少东家吩咐给您准备的酸梅汤,清凉又解暑,从冰窖里刚拿出来的。”店伙计忙递过一只青瓷碗,碗中漂着果肉的绯红汤汁看起来可口,极是诱人。 “不不,多谢好意,我不渴。”红娘忙摆摆手。 店伙计立即露出气愤的神色“姑娘,你怀疑这汤里有迷葯不成?要是想对您心怀不轨,方才趁您昏睡时早就动手啦,何必等到现在!”还白白搭上一碗珍藏的上好酸梅汤? “我不是这个意思。”红娘赶紧澄清“我怕酸,从来不喝梅子一类酿的汤汤水水。” “哦,这样啊。”店伙计这才将好容易掩住的垂涎神色显露出来“既然如此,搁着它失了凉气倒也可惜,少东家一时也回不来,我身为伙计,自然不能浪费店里的一分一毫,咕嘟嘟嘟” 红娘惊讶地见他几口吞掉酸梅汤,露出满足而陶醉的笑容,虽不解这足以酸掉牙的梅子汤有甚好喝,却也不禁因他的馋相失笑不已。这店里的人好生逗趣! 店伙计抹了抹嘴“你要是不歇了,我这就领您到前头店面去。” “嗯。”红娘应着,随他一同出了门,穿过堆满货品的小小院落,从后门进入店面。见早先遇见的那人仍不在店中,她犹豫一下,刚准备离去,店伙计满含委屈的话声又止住她的脚步: “姑娘,你看了这么多样,一种也没选中吗?唉,少东家要是回来,一定会怪我不会卖货又留不住客,再算这次,我就有第十六次挨训了,恐怕这份工终是保不住” “我我买一份胭脂好了。”看向柜台上堆得乱七八糟的一大摞锦盒,红娘不由心底生出一丝愧疚。 哀兵必胜!少东家教的招数果然不错。 店伙计收起苦瓜脸,笑容可掬地道:“那好,你中意哪一款?我替你包好,保证你用得舒心满意,下次还非咱们家货不买呢!” 第二章 明日就要回府了,可是小姐却还记挂着那个在小沙弥脸上画眉的古怪男子,只是身为女儿家,不便随意开口向寺中僧人询问张公子的事,所以几天都郁郁的,难展笑颜。 红娘再叹一口气,将床褥铺齐整,她向来夜里须彻夜掌灯才睡得安稳,可是却因灯烛太亮而令小姐难以安寝,明日回府还需一整天舟车劳顿,今夜睡不好可不成。因而她不能再与小姐同睡,老嬷嬷吴妈好心,将其房间让给她,自己则去与厨娘挤一张床。她本欲推辞,却拧不过比她还固执的老人家,只好一再称谢。 天可怜见,她前些年所受诸多苦难有了偿付,如今竟遇见这许多待她极厚的善心人。崔老夫人虽然严厉,却并不苛责下人;小姐活泼纯善,视她情同姐妹;府里其他厮仆也颇为和善,尤其是吴妈为人亲切热诚,对她如同亲女般疼爱怜惜,更是叫她心坎里暖融融的。 如果可能,她想就这样在崔府里待上一辈子,平平静静的,安安心心的,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再也不会像活在坟茔地里一样时时听着孤魂野鬼般的不绝哭泣声。 满足地笑笑,她转身将床幔重新勾挂好,才准备出房,却见崔莺莺晕红着脸,躲躲闪闪地走了进来。 她心念一动,忽然伸指低喝:“你做了什么坏事?芝” “赫!”崔莺莺吓了一跳,脸更红了,期期艾艾地掩饰“我哪有做什么坏事!红娘,你干什么吓我?” “没有?”红娘脸上似笑非笑地,慢吞吞地绕着她转了两圈,见崔莺莺眉眼里都是暗藏的喜悦,唇角抿着掩不住的笑意,双顿绯红,眼神更是飘来闪去地不敢与自己相对;心下愈加笃定,然而却忽然笑容一收,似是兴趣缺缺地道:“没有就算了。” 本要到厨房里取些糕饼做今夜的宵餐,她反倒折回内室,故意磨磨蹭蹭地不走,这边摆摆桌上的书册,那边抹抹架上的灰尘,不一会儿,果见崔莺莺按捺不住,神神秘秘地凑过来。 “红娘,给你看首诗好不好?” “小姐又作了什么好诗啊?”红娘漫不经心地将铺好的床褥再整理一遍。 “不是,这首是司马长卿的风求凰,我念给你听如何?” “凤求凰?不用了吧,小姐从前诵给我听过。我都已经背下来了,小姐是想考我吗?”铺完床,她再将已叠好的衣物又重叠一遍。 “不是啊,这首诗是是有人写给我的。” “咦,不是司马相如写给卓文君的吗?”红娘好生惊讶地一甩巾帕,扑掉香案上不存在的浮灰。 “红娘!” “奴婢在。”她恭敬地福身, “小姐有何吩咐?” “可恶的红娘姐!”崔莺莺气恼地轻捶过去一拳,被她灵巧地闪身躲开,闷笑连连。 笑得崔莺莺快要风云变色前,红娘及时板起面孔,正色道:“小姐见到他了吧?” “嗯。”崔莺莺垂着头轻轻地应道,红娘是她最亲近的丫环,自己的任何心事都会倾述给她听,有时甚至由红娘替她决定她拿不定主意的事。红娘只大她一岁,却比她沉稳得多。虽然时常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心肠却颇软,她若偶尔偷偷做些逾矩的事,必会拉上红娘,也由此带累她替自己受罚。 “而且,他还抄了首凤求凰给你?” “对啊!”崔莺莺从袖中摸出一张纸笺,轻轻展开。 “你看,他的字刚健遒劲,流畅挺拔;想必练了多年才达到这般境地。” 红娘细瞧薄薄短笺上的绳头小楷,随口念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贤”她哼了一声, “好色之徒!” “红娘!”崔莺莺瞪她。 她一笑,又轻念:“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仿惶”她顿了一下,将“何时见许兮,慰我仿惶”这一句反复低声念了几遍,不由皱眉嘀咕“难不成他要邀你相见?” “真的?” “假的!”红娘迅速浇熄崔莺莺扬起的兴奋心情“这笺上既没写时辰又没写地点,自然不是邀你见面,刚才是我自己胡乱琢磨,怎能当真?” “哦。”崔莺莺泄了气,在椅中坐下。 奇怪,那日张公子并未看到她二人在殿外,怎会说“见之难忘”?听说他也是寺中留宿的香客,难不成曾经瞧见过小姐?她踱了几步,忽然疑惑道:“这纸短笺是谁偷传给小姐的?” 崔莺莺羞涩地抚弄着膝前绶带“是张公子亲自给我的。” 喝!好迅捷的手法,居然亲身传信,连投石问路都不曾! “小姐确定那是张公子?”可别是搞混了人,错投了芳心。 “当然不会错,他的声音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崔莺莺急切地站起身。 呃,是吗?小姐的耳朵还真灵!哪像她,就算再与那张生面对面遇上,也未必识得,更别说听得出他的声音,没办法,她记人面孔的本领一向很差。 “那,小姐身边一向有丫环跟随服侍,怎会让陌生男子靠近,还竟敢递了张纸来?”红娘手指弹了弹短笺,马上见崔莺莺投来无比心疼的目光,不由深觉好笑。 “方才在外头,本来是有小秋陪着我的,后来我叫她去取团扇,就是那之后不一会儿,张公子便突然进了院,塞给我这首诗后就急匆匆走了。” “急匆匆走了?连句话也没说?”何事如此心急,能急过表示倾慕的机会? “当当然说话了,不然,我怎听到他的声音!”崔莺莺柔柔地笑,回想着方才乍见时令她心跳不已的场景。 红娘思索着喃喃道:“倘若当真对你有情有意,必定留连不舍,怎会说走就走” “说不定他是个脸皮薄的人,怕羞什么的” 红娘“哧”的一笑“都敢传信表意了,脸皮怎么会薄,何况,你都不羞,他怕羞什么?” “红娘!”崔莺莺气恼地瞪过去。 她却不理会,只顾慢慢想着,沉吟良久后,她缓缓开口:“小姐,你烧了这封信吧。” “为什么?”崔莺莺猛一抬头,吃惊地望着她。 “首先,私相授受,于礼不合,倘使老夫人知晓,必会大怒,说不定一气之下,禁了小姐的出门机会,更甚者趁你尚未情浓之时,干脆将你一嫁了之。” “我” 红娘向她摆手,止住她欲辫之意“其次,一面之缘,并未深交,怎知张公子人品如何,况且,对他其余之事小姐也一无所知哦,只知他姓张名珙字君瑞。”瞧了眼手中短笺上的落款,她淡淡一笑“语焉不详,不甚牢靠。” “那一那就如此为止了?”崔莺莺心中委屈又难过,泪珠一颗颗地滚落下来。 红娘叹了口气,手中丝帕轻擦掉她的泪,柔声道:“怎么会呢,如果张公子真是诚心挚意,必会打听到崔府,等我们回府后,他若当真寻了去,再做打算也不迟。” 崔莺莺破涕为笑“是啊,红娘姐,你考虑得真周到。” “那么,现在先烧了它吧。” 崔莺莺犹豫起来,软声央求道:“不烧成不成啊?我想留着它作念想。” 红娘淡然道:“若是张公子去了,你见了人,何必再要物件,若是他没去,说明他心意不诚,那么你留着又有什么用?何况,万一泄露出去,怕是你我都逃不过一顿家法。” “这样啊”不待她考虑完毕,红娘已将纸笺凑到香烛前引燃。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满纸倾情化为灰烬,不知灰烬散后,会有怎样的一分情缘到来 ####################### 昏暗的房中,残灯如豆,摇摇曳曳地跳动不定,虽然微弱却始终顽强地守护着最后一抹光亮。 虚掩的门被悄悄推开,古老的门轴刚刚润了油,静默着没有发出一丝刺耳的声响。 潜入的人影满意地阖上门扉,一眼瞥见桌上未熄的烛火,不由咕哝了句:“睡着了还点灯,真是浪费灯油。”自然而然地上就“扑”的一声吹灭灯火。 “吴妈,我这也是没办法,好歹您可是我的奶娘,哺育之情深比天地,如今你喂过的孩儿我有难,有个小小的借宿请求不算过分吧?”合十祈愿完毕,他席地而卧,想起那几个混账叔父和堂兄弟不择手段的威胁,不由暗暗偷笑。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不是威逼住持不许借客房给他,又算准他爱极寺中素斋,绝不会出外住宿吗?行,没关系,恰巧崔府的吴妈是他幼时奶娘,他来这儿打个地铺自粕以吧!虽然是临时决定。并未同吴妈打招呼,但老人家热情淳厚,必不会拒绝。 只是现在吴妈睡得正熟,不便打搅;倒不如明早再告知她。但愿她别三更半夜地起身解手喝茶什么的时候,看不清屋内地形,再一脚踏得他小命呜呼!翻了个身,终是感觉不太舒服,他起身再度合十“吴妈,没有枕头到底是不行的,我怕明早害得我满眼血丝会吓到您老人家,那太不孝了。所以,不介意我再借个枕头吧?反正寺里客户都是双人铺,两枕两被,就算头再大,也没必要枕两个枕头啊!”悄声来到床头,摸到一只空枕,他心满意地捞起它躺回到地上。 半炷香后,他又一次起身。 “吴妈,别怪我啰嗦,天气虽然挺热的,地上终究是太凉,睡久容易湿气入骨,我若病了,也会劳您担心是不是?因此,那个被子嘛” 摸到一床未铺开的闲置被褥,他越过床上人的身躯,向外拉扯,然而扯动大半后,却拽不动了。 “吴妈,您只需轻抬娇躯,孩儿我就不必挨冻了,好不好?来来,身下留情” 他轻轻念着,手上慢慢使力,然而被角被压得颇紧,一时竟拽不动分毫,正有些急时,床上人嘤咛一声,悠然转醒。 他一慌,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吴妈,您可别叫,是我哎呀呀,吴妈咬人!” “灯呢?”床上人颤声低叫。 他呆了下,这声音年轻得紧,绝不是吴妈那粗壮得吓人的嗓音,难不成他走错了房间?这可糟了! “对不住对不住,我摸错房门,请勿见怪,干万别声张,我立即马上即刻走人!” 然而正要撤身,床上人已爬了起来,双手在黑暗中胡乱摸索,刚触到他一下,马上如溺水之人遇见浮木般紧紧抱住他不放。 “呃,我我可不是好色之徒,夜入贵房纯属不得已,还请姑娘海涵。”抱住他的人身体柔软芳香,明显是个女儿家,只是贸然紧拥,未免太过大胆。 “点灯!”她嘶声低叫,浑身不住颤抖。 点灯?那怎么行!看清他面貌,好告他夜闯闺房,企图非礼吗?不点! “点灯啊!”她抖得更凶,声音越发嘶哑,甚至有了哭意。 他不忍。这女子一再求他点灯,又抖成这般,想必极是怕黑,难怪睡着也亮着灯,只是怪啊,前几日他明明见吴妈睡此间房,怎地今夜却易了主? 可恶!她们干吗没事乱换房间,害他进错了屋子,弄成如此尴尬境地。 “好好,我帮你点灯,你先放开我成不成?我快没气啦!” “快点灯!点灯啊!”她只是惊慌而昏乱地叫。 “别喊啦,被你害死!”不敢再捂她口,怕又被她咬到,他身上伤痕已经很多了,不必再多一道来昭显他进带房间的蠢事。而她声音渐高,又恐惊动旁人。他干脆将她的脸孔按进他怀中,让她闷不出声。心底则有些坏坏地希望她就此缺气晕倒,好教他趁黑溜走。 哎,还不晕?如果按紧些,她会不会从他胸前下口啊啊,痛死!要命,她已经下“毒手”了,尖尖的指甲掐入他后背肉里。可恶,女人干啥总喜欢留这么长的指甲?对付登徒子吗不不,他可不是登徒子,他是无辜的,只不过摸错房间而已啊!不必用这种方式招呼他吧? “灯!”她的声音听起来极是虚弱,楚楚可怜,终是打动他向来奸猾又狡狯的心肠。 “好吧,待会儿亮了灯,你就放开我成不成?我好歹不济也是个男人,这样软玉温香抱满怀,我可是会心猿意马的”他嘀嘀咕咕地,拖着死抱着他不撒手的柔馥身躯努力靠向放有烛台的桌子。 哼哼,若将她拖出床沿,看她放不放手!不放手就等着跌下床吧,跌得鼻青脸肿,好报害他皮肉试凄的仇!他是不会怜香惜玉的 “啊!”她低声惨叫,咚地掉下床。 他吓了一跳,慌忙捞住她的身子“你摔了哪里,有没有碰到头?”她怎地松了手,可是摔伤了臂膀? 她细细地喘着气,方才这一跤,跌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手肘,膝盖不,是全身都剧痛难当,恍惚了下,她又挨打了吗?还是昔日那难捱的苦寂滋味又在噬她的心骨,以致连身体都痛楚起来? 不!她早已脱离了那座可怕的巨大牢笼,那像坟冢一般的可怖地方。她已经重新开始了啊! 那么,是谁害她如此疼痛难忍? “你不要在地上乱爬乱摸的,真是难看!”他将她抱起来放到椅上,从怀中掏出火石打出火来,点着灯芯“我看你哪里跌伤了,要不要上葯什么的啊哟!” 不仅被猛然撞翻,还狼狈地被压在地上,颈子上又勒着双本是拿针拈线而现在却严重威胁他性命的纤纤玉手,他的反应除了愕然还是愕然。 小瞧了她咧!眨一眨眼,弱猫变成母大虫,居然这么凶悍!亏他心还软下来,上当上当! “你是谁?为何三更半夜偷进我房里,你有何目的?”难道是原想轻薄莺莺,却不巧进了她的房间? 她的长发未束,瀑布般从耳畔倾泻而下,拂在他脸上,痒痒的不大舒服。他皱眉从发隙间看去,却愣了下“是你?” “什么是我,你见过我吗?”红娘瞪他,双手仍紧紧勒住他的颈子不放。 “你忘了?你在我的胭脂铺里买过货,你因热晕倒,还喝了我一碗冰镇酸梅汤!”他自尊心受挫地低叫,可恶,他虽然不比潘安宋玉,却也堪称相貌堂堂、仪表不凡、风采翩翩她怎么可以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我没喝你的酸梅汤。”红娘直觉反驳,忽想起那碗汤被铺里那个馋嘴的店伙计喝掉,她倒是随口一说,那伙计却怕是要挨骂。 “咦?还是有点眼熟。”他努力地前思后想了半天,终于回想起那初次邂逅的一幕“哦哦哦,你就是那个我好心救你免于跌入溪水之中而最终却弃我于不顾的丫头!奇怪奇怪,我上次怎地没认出你?” 什么跟什么!瞧他颤抖着手指哀怨指控的模样,红娘登时忍不住想笑,却仍是板着脸道:“不用提不相干的事,你三更半夜鬼鬼祟祟地究竟想怎样?” “不相干?”他恼叫一声、发觉声音偏高,忙降下音量,居然也不急着辩解正经该答的事,反而分析起所谓“不相干”事项起来“怎地不相干!我说相干的很。那荒郊野外的,你们两个孤身女子,我不但并未趁人之危,反而毅然相助,咳咳;虽然结果有些差强人意,但仍可看出极为明显的一项事实。” “什么?”她很合作地顺着话茬接下去。 “事实就是,小可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品行端正的好人!”他好生骄傲地宣布,样子颇似他以自家货品绝对正宗为荣一般。 “尊驾真是品行端正的好人?”红娘手指微微扣紧,投给他怀疑的一瞥。 “绝对如此,保证无差!”他信誓旦旦,严肃非常。 “那你夜闯女子内室,意欲何为?” “这是有理由的” 他话匣子打开,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滔滔不绝了好一阵,听得红娘头昏脑胀,最终才好不容易理清头绪,简单说就是他的叔叔与堂兄弟逼他回家继承家业,他不愿,就几次三番殴打他,并旦威胁寺中住持不许留他宿夜,他因爱极寺中素斋,不甘出外住宿,恰巧识得崔府的吴妈,便想在吴妈房中打个地铺总之,拉拉杂杂一堆废话后,重点就是:因她临时改住吴妈的房间,才会凑巧遇上本不该遇上的他。 “你若不信,可以找来吴妈对证。” 红娘瞪了他半晌,仍是丢过去两个字“不信。” “你”他也回瞪她,最后有些咬牙道;“你再这么压着我,我就不客气喽!” 红娘不置可否。 他长吸一口气,霍地掀身而起,红娘惊呼一声向后仰倒,这才惊觉男人的力气终究是自己不能敌的,未及倒地,已被一双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肩头,止住跌势,还不知是恼是斥好,却又被他毛手毛脚地揭开衣袖查看。 “你又要做什么?”奇怪地感受不到惧意,她只是又好气又好笑,拍掉他不晓得意欲何为的毛手。 “我瞧你跌伤了哪里没有?”他理直气壮地答,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男女之防。 “不必了。”她退后一尺,躲开他不避嫌的碰触。 “那好,你的指甲倒是蛮利的,刺得我痛得要命,麻烦你替我瞧瞧伤势如何,需不需要上些葯。”他不以为意地转过身背对她。 红娘瞥了一眼,哟,好像流血了,这是她指甲刺的?怎么她没印象! “算了,你没直接踢我出门已算手下留情,怎么会替我看伤?”他咕哝着站起身,将床上的那张闲被搬下来铺在干净的青砖地面,然后居然就当着她的面毫不顾忌地钻进被子蒙头大睡。 红娘瞠目说不出话,这也太无赖了吧,她还没应允他借宿哪! 揭开被角,本欲拍醒他的手却不由顿住,他青肿已褪的面上带着浓浓的倦意,端正的眉眼看上去半点也不像市侩又奸猾的商人,乌黑的发丝贴了一缕在颊畔,竟有着一丝可爱的稚气。 她呆愣半天,脑里忆起他笨拙又热肠的一举一动,好笑却真切的一言一行,不由摇头叹笑起来。 这个人哪 第三章 “谁上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然,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窗前梳妆镜中,映出少女忧郁的面容,难描难画的娇美脸庞上布满怅然,幽幽的叹息声时不时地溢出后间。 “莫道春短夏日长,雨止静夜思张郎” “什么?蟑螂!在哪里,在哪里!”红色衫裙的女子手执扫把,如临大敌地冲入房中。 崔莺莺气恼地瞪她“讨厌的红娘姐,此‘张郎’非彼‘蟑螂’,你莫要一惊一乍的好不好!”真是,居然把张公子同害虫混听一气,好好的愁思情绪被搅得一塌糊涂,蟑螂?真让人啼笑皆非! 红娘愣了一下,恍悟崔莺莺所指为何,也不由掩唇而笑“若是姓孙姓赵还好,孙郎、赵郎的也能入耳,怎么偏巧姓张,张郎!也亏小姐唤得出口!” 崔莺莺满面飞红,反唇相讥道:“亏得你这么大的人,连只小虫也怕,还举着扫把壮胆子,若真见了蜘蛛蟑螂什么的,怕是早就吓得落荒而逃啦,还笑我?你才好笑!” “小姐是没被虫咬过,才说得这样轻松。”红娘收起扫把,即仍是小心翼翼地检视一尘不染的雕花石玉地面,生怕有什么不明生命体突然冒出来吓得她半死,没办法她就是怕虫嘛,尤其是脚多的软体爬虫。 “红娘,你被虫咬过吗?”崔莺莺好奇地问,陪她一同检查地面。 红娘沉默了下,轻轻应道:“半夜里,手随便一摸,不知如何就会摸到毛绒绒的老鼠;脸上一痒,是只蟑螂刚刚跳过;蜘蛛垂暮蛛丝在半空摇来晃去;多脚的蚰蜒极快地爬走;揭开地席,蛐蛐儿和潮虫乱窜” “别说了!别说了!”崔鸳鸯骇得脸煞白,紧紧偎向她“你小时一定吃过很多苦。” 含糊一笑,她轻松地长吁口气“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崔莺莺也坚定地颔首“只要有我在,红娘姐就不必再担心了,我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红娘扑哧一笑“小姐要替我捉虫吗?还是准备养我一辈子? 崔莺莺睑微红道:“我是说就算日后我嫁了,你也跟着我吧,你又没亲没故没依靠的,将来也没谁可投奔” 红娘皱起眉头,她知道大户人家的规矩,向来若是主子出嫁,会陪嫁过去几个贴身丫环,以后姑爷多半会在这几个丫环中挑选中意的收房做侍妾,小姐不会正作这个打算吧? “我现在是丫环,将来再做老妈子,我样样活计都能干,老夫人也爱用旧人,我就在崔府里熬一辈子了。”她淡淡一笑,手中扫把轻轻一挥,不起半点净土。 崔莺莺急切地执起她的手“为什么一辈子留在崔府,你同我做伴不好吗?” “好,只是小姐将来会有别人一世做伴,到时,再贴身的丫环也不如那人来得亲近,何况这世上,又能有谁一辈子陪着谁?” 崔莺莺怔怔地,只觉她这句话冷冷淡淡地,虽有些伤人,却也不失一番道理。 红娘瞧了一眼她失神的面庞,犹豫了下,又轻道:“不是我泼冷水,自从那日离了普救寺,到如今已有三四个月,张公子仍是音讯全无,小姐还是”她顿住,因为崔莺莺的眼圈已经红了,她心下不忍,却也只能无奈地轻叹。 “他必定是因事耽搁了,才没有寻来”语声哽咽,泪盈于睫,崔莺莺绞紧衣袖,止不住一颗芳心浮啊沉沉,飘悠悠悬在半空,找不到安心的定处。 红娘垂下眸子,一时也无言安慰,她想象不出一个人怎么就那样动了情,将颗心寄托在一纸轻鸿上,执着不舍的;也不管能不能望到将来。 她就对自己的来日没什么想望,没考虑过嫁人之类的打算,因为经历过深切的绝望煎熬,也就由此不再有什么渴望的希冀。 掉了一阵泪,崔莺莺强笑道:“夜深了,你回房睡吧,厨娘准备的宵夜也不用送了,我不饿,吃不下。” 红娘点了点头,服侍她更衣躺下,见她闭目睡去,这才端着烛台出了房门。 时近三更,各处厮仆早已歇息,灯盏均熄了,只剩长廊中每隔数步悬在檐上的灯笼还绽着幽幽的光芒,那是长年不熄的灯火,是崔府向来的旧例,这习俗是为她壮了胆子,不然她是不敢独自在夜里回到西厢最内侧自己的那间房的。 莺莺向来有吃宵夜的习惯,因此老夫人特意命人在西厢院中另辟了厨房,方便小姐夜间用饭。那时其他下人已经睡了,均是由她到厨房取了早已备好的糕点送到莺莺房中。 习惯性地走近厨房,临到了门前才记起莺莺说过不用宵夜了,不禁恍然地一拍额,才要转身,却听见厨房里传出细微的窸窣声,似是有人在里面。 仿佛听见她的脚步声,那声音忽然停止,显然原本就寂静的夜更加悄然无声。 许是哪个丫环半夜饿了去寻东西吃吧? 明知没什么大惊小敝的,她的汗毛就是忍不住坚起来,脑里晃过一幕幕狰狞恐怖的妖鬼邪神画面。都怪小姐,没事给她讲什么山海经里的传奇故事,害她现在腿都有点发颤了! 觉门内似乎有一双眼在盯着她瞧,她偷偷缩了下肩,准备落荒而逃。 “咦,是你啊,进来进来!” 听到门内的男声,她一怔,不由脱口而出:“少爷?” 崔府人丁单薄,崔大人过世后,只遗下一子一女,少公子欢郎年仅十六,比莺莺小姐幼上两岁,虽为富家子弟,却颇是平易近人。 只是他随老夫人住在东厢,怎会三更半夜地溜进西厢厨房? “少爷是饿了吗?”红娘举起烛台轻问。 什“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张青肿的脸,嘴里还可笑地衔了块着实不小的点心。 “哪个少爷?是我啊,你辨不出谁是谁吗?还是我的声音挺像你们家少爷的?”他一手拿下口中咬着的糕点,边嚼边含糊不清地道。 “你”这张淤肿得有些惨不忍睹的脸嗯,似曾相识。 “我?”他气结地逼近她半尺“你又不认得我啦?” 哦哦,好凶的声音,丑丑的略有些扭曲的笑容,眼熟。 “你是”她迟疑地确认。 “想起来没有?”他另一只手放开原本正捂着的门框,想将她拎得更近些,才触到她的肩头,就被她下意识地拍开。 不经大脑的行为,粗率不避嫌的举动,啊认得! “你再杵在外头,我就被人瞧见啦。”他三两口将点心扫光,一伸手极快地将她拽进门里,再小心翼翼地合上门扉。见她忙惊慌地护住差点熄掉的烛火,不由伸出手掌拢住烛焰,挡掉流动的微风,待烛焰稳定后才轻道:“你还是恁地怕黑啊?” 红娘心中微微一暖,这个有些古怪又好笑的男子,竟会这样细心而体贴,连声音都如此柔和亲切。 垂了下眸子,才发觉他的手为拢住烛芯而挨她极近,几乎要触到她胸口,赶紧退开一步。 他仍是没什么顾忌地靠近她,拉她一同蹲下身,不知从哪里摸来一只精致的食盒,颇有些兴奋地打开,露出只剩下一半点心的内层。 “崔府的厨子真是挺不错的,你们从哪里聘来的,挖走他要多少银子?”他心满意足地填了块糖十凉糕人口,又顺便送一块给她。 “我不吃块,这是小姐的消夜,你莫要乱动!”才发觉不对劲儿,红娘忙去抢救剩下为数不多的点心。 他居然很无耻地再抢回去“有没有先来后到啊你,这是我先找到的!” 红娘瞪他“我没唤人捉你这贼子已经很留情面了,你还敢跟我提先来后到!” 他不服气地又一块枣子糕“莫要血口喷人,我哪里像贼子?” “全身上下都像!”瞧着他一身上好衣料却毫不在意地盘膝坐在地上,红娘忍不住骂道:“半夜三更暗潜入他人府宅偷吃姑娘家的宵夜,不是贼子是什么!” “我是被人硬拖来的,而且我饿啊!”他低声咕哝一句,见红娘冷淡地睨着他,不由狰狞地嘿嘿笑几声“姑娘,你还没见过真正的贼子吧?那种污人清白,残忍冷酷的歹徒,见到你这种深夜孤身一人,俊俏又弱质的女子,是不会放过的!” 他作势要狞笑着扑过去,却被“弱质女子”那纤纤玉手握起的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拳头一拳揍了回去。 “我开玩笑的,你干什么这么用力!”他捂着被打的额头低低惨叱哀怨地再塞一块松籽糕进口。 这人!红娘好气又好笑,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的人,不庄不谨,没个正经儿,与世人口中所称道的“谦谦君子,堂堂男儿”标准截然不符,却让她轻松而安心,竟端不出在其他人面前那般庄肃姿态。 眼见他将整整一盒糕点全部吃光,而她的腿也蹲得渐有些酸麻,红娘执着烛台站起身“你吃也吃饱了,趁还没有人发觉,你快走吧。” 他也拍拍袍子上的灰尘站起,却不见有要走的意思。 红娘皱眉“你还在磨蹭什么?若来了别人,真将你当作贼人扭送官府,你便有十张嘴也讲不清。” “我在等人。”他将食盒放回原处,又四处打量后房各处摆设见了墙角的水缸,立即过去舀了一瓢水咕噜咕噜灌下肚。 “你的同伙吗?”红娘淡淡地随口道。 “不,是个和尚。”他青淤的伤脸上露出莫名的笑,像是极愉悦。 红娘却无心再追问,夜色已深,早过了她通常歇息的时辰,她若再不睡,恐怕这一夜就难以人眠。 “那你继续等吧。”最好别闲得到处逛再起騒动,到时扯出她与其有些牵连就麻烦了,她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可不想惹事生非,平地起波澜。 她不再瞧他,径自出了门,穿过半个庭院,来到自己房前。那是西厢最内侧的房间,本因僻静拨给杂役的粗使丫环住,她却专程讨了来住,是由于窗前垂柳枝头繁茂,几能完全遮住她房中彻夜不熄的灯火。 虽然府里人对她夜里睡时也点灯的习惯早已见怪不怪,但她仍是不愿以灯火扰人,向来不想引起过多关注,也就不爱烦扰他人,一切尽量自行解决。 才进门,就发现有些异样,一回头竟霍地发现那人就跟在身后,正随她一脚跨进门内,吓得她低叫一声,手中烛台差点落地。 “哎哟,吓到我,你叫什么!”他倒似也受了惊般猛然一顿,急忙稳住歪倒的蜡烛,重插回烛台里。 “你”才说了一个字,已被他连推带蹭地挤进门里,然后完全不问她意见地随手带上门。 红娘张了张嘴,却斥不出口。夜深人静的,房里进了一个陌生男子,照理早该大声疾呼,或是干脆用扫把揍他出门,可是见他眯着眼讨好地笑着,尽管仍是丑丑的笑容,却让她不由自主地心软了。 从没见过这样一个感觉似乎毫无危险性的男子,和气亲善得不可思议,像是就算做出再凶恶的模样,也让人提不起防御之心。 但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何况是个谈不上熟识的人! “你干什么跟我进来!”红娘厉声道。 “嘘” 红娘瞪他,却仍是放低了音量“你再不出去,我便喊人来!” “别啊,我只想来问问你有没有跌打酒而已,不用这么狠心吧。”他无辜地道,恳切地表情完全看不出丁点恶意。 “没有!你可以出去了” “哎哎,睁眼说瞎话,那不就是跌打酒!”他径自绕过她走到床头柜前,欣喜地拿起上头搁置的一瓶已开了封的跌打酒。放在鼻下嗅了一嗅“嗯,是上等好葯,不介意借在下用用吧?” “很介意红娘来不及阻止,眼睁睁地见他自顾自倒了些葯酒在手心里,再揉到袖里手臂的淤肿肌肤上。 “嘶痛死我!可恶,居然下这么重的手,打死了我,看谁赚得银钱养这群混蛋米虫”他啼啼咕咕地边骂边将葯酒揉在青肿的脸上,淡黄的葯液痕迹衬着面上的淤青,看起来可笑至极。 红娘头疼地抚抚额角,才气闷地吐出一口气,却目瞪口呆地见那个仿佛脑子里缺根弦的古怪男子正脱下袍子,露出光裸的上身。 他他他想做什么?欲行不轨? 可是,她还是没什么畏惧之心,如同眼前的男子绝不会突起歹念想要袭击她一般,他怎地就没有一丝丝的威胁感,还是她钝到了不可救葯的地步? 不经意地抬头,见红娘呆呆地望着他往身上涂抹葯酒,他才似乎有一点意识到不妥地转过屏风后继续擦葯。 “来来、你过来一下。” “什么?”红娘疑惑地见他从屏风探出半个头向她示意。 见她站在原地不动,他干脆自行走出来,来到她身前将葯瓶塞到她手上“背后我够不到。” 他倒挺理所当然地支使她!但是,这不成啊“我才不管!”红娘忙躲得他远远的。 “不管?姑娘,进门是客你明不明白?来,快一点。” 哪有这样的!他当他是客人?这个厚睑皮的无赖家伙! “你自己想办法。””红娘决定坚持不理会他。 他开始嬉皮笑脸“别啊,好姑娘,你心最善了,小小举手之劳不会太难为你吧?” “会!”她瞪他。 “那我明天买糖给你吃好不好?” 明天?他还敢来!还有糖?他当他哄小孩子不成! “不好。” “那我给你买面人儿?” “不要。” “编花手篮?” “你有完没完!”红娘准备翻脸,他是不是在故意逗弄她?” “彩灯” 回应的是她手上的瓷瓶。 “哎哟!”他捂着被敲中的头低声惨叫,及时接住葯瓶,没让它掉到地面跌得粉碎。 红娘却吓了一跳,忙放下烛台上前扒开他手查看他被瓶子击中的头顶,老天,她怎么就狠心将葯酒瓶随手丢了出去,那是瓷的啊,他又拙手拙脚地未必能躲开啊,已经肿起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极歉疚地扶他坐下,手指轻探他伤处,呃好像流血了!怕他恼羞成怒,她一只手缓缓按揉肿块,顺便擦掉血渍以湮灭证据;另一手则抹了下撒得他满头满脸的葯酒给他瞧“可惜葯酒都撒光了,没的用啦,你你怎么没痹篇,好笨!”她最后两个字含在嘴里咕哝,明知是自己的错,可就是忍不住想骂他,不是为她开脱,而是气他拙得连这么一点小意外都避不掉,若她丢过去的是个花盆,他岂不要当场死给她看。 “你你别害怕,疼是疼了点,不过好像还死不了。”他痛吸口气,却给她一个安慰的笑。 他这时还想着慰她宽心不必内疚?有没有脑子啊这个笨蛋!红娘心底的火气隐隐上扬,却一言不发地用力揉他头顶的淤血。 “哎哎,痛啊!”他小声哀叫,忙去抢救他无辜受难目前还惨遭凶手毫不留情残忍对待的可怜脑壳。 他的手刚覆上头顶,红娘立即顺势退开身,冷淡道:“自作自受。” “真是无情,我刚刚不过是想逗你笑笑而已,何必那么凶。”他边抱怨边顺手将淌下颈间的葯液抹到身上淤痕处以免浪费。 红娘犹豫了一阵,终是上前就着流下的葯酒擦上他背部的淤肿。 “你都不问我怎么又被揍成这副惨相吗?好歹咱们也算熟识了吧?”涂完葯,见红娘拿过长袍要递过来,他立即咧嘴笑着伸展开手臂。 吧吗?他还要她替他穿衣不成?真是给他三分颜色他就开起染房来!红娘瞪起眼,很想将袍子丢到他脸上他衣裳里没有什么暗藏的重物之类的吧?会不会一下子砸死了他,却让她吃上人命官司? “谁同你熟识,自说自话。” 他被瞪得很气弱,乖乖接过衣袍费力地要穿上,因为手臂上有伤,想背过肩膀却痛得直皱眉,试了几下,还是转过头乞怜地望着红娘。 他到底是真痛还是假装?淤肿难看的脸上竟露出些微撒娇的神情,但是居然不恶心,也不算可厌,好像天生就是一身怜人骨。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红娘用力叹着,将袍子替他套上身,顺便一路帮忙到底,将衣襟也拉拢系好,再拽拽整齐,端详一下,很好,完事大吉。 “你的手巧,很合我心。有没有兴趣跳槽,我店里正缺个压镇伙计。”他空出手来继续捂他头顶的肿包,见红娘疲惫地伏在桌上,还颇体贴地住了口,停顿了一会,终是忍不住开口轻道:“姑娘,到底怎么称呼你啊?” 红娘冷淡地瞥他一眼“见面之缘,没必要相告。” 他也不恼,反而拉着椅子凑过去半尺,主动殷勤道:“红娘是吧?我听吴妈这样唤过你,你是叫什么红还是红什么的,告诉我好不好?” 红娘恍惚了下,喃喃道:“什么红呢?我不记得了” 他怔了怔,怎会有人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咳了一下,他先自我介绍了“在下洛阳人氏,家父早年弃官从商,直到如今。小生姓” “我不想知道。”红娘冷冷地打断他,既是萍水相逢,又何必通名告姓。乏累地将脸埋进臂弯,困意渐如潮水涌来。 “别睡啊,我还想同你商量件事,喂,醒醒” 虽是想唤她清醒,他的声音却放得极轻柔,见她不动,他眨了下眼,凄到她耳边“我要轻薄你喽!”还敢不醒?!”刻后,他开始奸笑“大好机会,我可以为所欲为啦”试探地碰一下红娘肩头,怕她忽然跳起来揍他,忙以退后两步以防万一,见她仍无动静,似已睡熟,这才放心去揽她肩头。 “哟嗬,虽然软软的很好抱,但还是重啊!”费力地将娇软的身躯送上床铺,他长喘一口气,小声哀叹:“那个痴情种子怕是天明前才会来接我,可恶,亏他一个男人,比姑娘家还害羞,夜半相会还得拖个人作陪,我真是倒”望了一眼身边宁静恬雅的睡容,他及时收住话,怕惊扰了睡得甚是安稳的红娘。 静静凝望了床上人半晌,他忽地微微一笑,将被子轻盖到红娘身上,自己则靠坐在床沿上合目而眠。 烟人摇摇曳曳“啪”的绽出一个灿烂的烛花,美丽而炫目,像是扰乱心头的轻轻悸动,悠划而过。 第四章 黄莺婉转轻啼,院中柳丝正长,微热的风掠过,更让原本就没什么精神的她昏昏欲睡。 “红娘!” 她激灵一下惊醒“啊?有事吗小姐?” 崔莺莺嗔怪地瞪她“我同你说了好几句话,你到底有没有听到?” “呃哦,听到了。”红娘勉强笑了下,眼皮又沉重起来。 “你昨晚睡得不好吗?”崔莺莺关切地瞧她不振的神色“若不然,就在外间榻上再睡一会好了。” “没啊,只是风太暖了,吹得我有些困。”早上一醒就不见那人的踪影,她也懒得深想,就当昨夜不过是南柯一梦,倒是难得睡了极沉极舒服的一觉。奇怪,她明明砸破人家的头,怎会还睡得那样舒心坦然?哦哟,身边还有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她怎么就睡死了!许是因白日里侍奉得过于疲累罢。她的精力又一向都不济。努力打起精神,红娘挺了挺酸累的腰板“小姐,方才说到哪里了?” 崔莺莺含羞捻衣“我知他从窗外瞧着我,便假装闭眼睡熟,过了一会,他不动也不出声,我却装不下去了,睁眼往外看,外头黑漆漆的,也看不大清楚” “看不清?那小姐会不会认错了人,昨晚见的不是张公子?”红娘皱起眉头,看来崔府该找两个会武艺的家丁守门了,不然一晚上有两个男人偷潜进府,这还了得! 昨夜,那人说在等人,会不会就是在等张公子?可他又怎地说是个和尚?是张公子出了家,还是和尚与张公子是两个人,和尚并不曾进府,只把那古怪男子丢在厨房等候;而张公子与他们并无关联,只是偷偷去瞧小姐啊,不对,小姐说天黑看不大清,难道说她见的是个和尚而并非张公子? 哎哎哎哎,真是一团糟,搅得她都糊涂了,她向来都不爱深想细思啊! 烦恼地晃了晃头,红娘将不小心缠成一团乱的绣线从针上扯下,重新穿针引线,执起花绷,继续绣才完成一半的鸳鸯戏水图。 崔莺莺唇角眉稍带笑,凝眸望向窗外,脑中又浮现出昨夜情形:她起身走到窗边,终于见到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那张公子呆呆地瞧着她,她嫣然而笑,他便也跟着傻笑起来。 “我便吟道: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他接着续吟: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她红着脸;拉了拉没什么反应的红娘“你怎么不说话?” “哦哦,这回又是“他的声音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罢。”红娘笑谁。 “那个我倒没注意,事隔数月之久,当日的声音啊相貌的都早已谈得记不清了,不过,昨夜我倒是真正将他看得清楚了。” “必是一表人才,英姿不凡。”红娘头也没抬地随口猜道,一时未听到崔莺莺接腔,不由斜眼过去一眼,见她只是咬着唇柔柔浅浅地笑,便知自己蒙得八九不离十。“但是,小姐不记得他声音容貌,单凭他接上那两句诗便断定他是张公子,未免太马虎草率了罢。”这世上混水摸鱼的可大有人在。 “那,他说他还会来,到时我再问好了。” 红娘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小姐也未免太过乌龙,是不是自己所倾慕之人都搞不清,若被不明不白地占去了便宜可怎么是好? “他若再来,小姐就去唤我,我来问他。” “问他什么?” 问什么!红娘冷哼一声:“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父母安在,兄弟姐妹几人,为何不敢白日拜访却夜半逾墙.鬼鬼祟祟,居心何在” 崔莺莺听得呆掉“红娘,我从不知你这么泼辣啊!”红娘顿住话,不再下续,只是银针穿梭,彩线抽短扬长,花绷上五彩的鸳鸯逐渐成形。 崔莺莺不明所以地偷瞄她,见她一声不吭地只顾刺绣,也不知自己哪句话得罪了她,让她生起了闷气不理自己。 “我我说错话了?红娘,你干什么不理我?” 红娘抬起眼瞪她“我替小姐着想,怕你糊里糊涂被人骗了去,却没讨了好,被小姐斥骂泼辣,我何苦来!” 崔鸳驾急道:“红娘姐,我不是斥你啊,你别气了好不好?” 红娘却嗤地一笑;“哪有那么容易生气的,我又不是气包子。”目光柔和地这巡莺莺洁白的脸庞,精致美丽的五官,想象怎样一个幸运男子,能娶到如此秀美纯真的出尘佳人。 “小姐,快换了衣裳到大堂去,老夫人唤你哪!”风风火火的大嗓门响起,吴妈拖着胖胖的身躯急匆匆地赶来,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丫环小秋。 “是有人给小组提亲吗?”红娘打趣,惹来崔鸳驾嗔恼的一记瞪视。 “是表少爷来啦,老夫人让小姐过去见一见。”吴妈笑呵呵地取出一套青翠帔肩直襟衫给崔莺莺换上,见她已着了百褶窄裙,便取了翠绿镶边的小绶给她系在腰间,满意地端详了下,最终再递过团扇“行了,小秋,你陪小姐过去,我有话同红娘说。” 小秋应了一声,搀着崔莺莺姗姗离去。 “红娘啊,我和你商量个事好不好?”吴妈笑得圆圆的脸上满是皱纹。 “什么事?”红娘停下手中绣针,微笑问道。 “就是那个”吴妈摸了一下鬓边发丝,再捶了捶腿,一会又扯扯自己没什么褶皱的衣襟,着起来似乎难以启口。 “吴妈,您有事就说,若我能做到,定会不遗余力。”红娘柔声道。吴妈向来极少求人,如今吞吞吐吐,必是遇了难事。 “那,我就说喽。”吴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你夜里一向睡得晚,要是看见院中有什么人偷进厨房吃东西,或是在哪里打个地铺睡觉,你就当没看见成不成? “啊?” “他绝不是歹人,你大可放心。”吴妈恳切地执起她的手“其实,那是我娘家侄儿,因为得罪了堂兄弟,已经被揍了好几顿,他性子傲,不肯低头,便来求我给寻个地方住,可是崔府又不留外人,再说他白天帮人看铺子,夜里却没个去处,既来投靠我,我总不能不理,所以,所以实在编不下去了,她讪讪地一笑,不敢抬眼。 原来是为那古怪男子而来说项,红娘恍然;只是好差劲儿的谎话,真真漏洞百出,三岁娃娃也不会信。她无奈地叹口气“我从来不管闲事,只要不作恶,没惊了小姐,我就当什么也不晓得。”那人原就说认得吴妈,她还以为他胡掰出来唬她,没料到竟是真的,这不才一日,吴妈便来替他打通关节。也不知道崔府哪里吸引他,让他竟似准备赖下不走了。 “那太好了,多谢你留情面给我这个老妈子!”吴妈高兴地重重拍了下她的肩背,差点拍断她的骨头。 红娘悄悄撇开半尺,痹篇吴妈无敌的巴掌,婉然笑道:“但若是其他人半夜起床时瞧见他,当他是贼捉了去,可怎么好?”别的不说,单是招了认识她,恐怕就要害她受连累,莫怪她明哲保身,那人若被轰出去还有家可回,换了她却无处可去。 “这个他会尽量躲在柴房厨房,不叫人遇上,放心放心,绝不会出问题。”吴妈信誓旦旦地拍胸保证。 “那他怎样进来又如何出去?”看他笨手笨脚的不会是逾墙而入吧? “翻墙。” 她就说!红娘无力地叹:“别踢掉了瓦惊动了他人,岂不是要糟!” “那那我偷偷打开园角小门放他进来?” “随便吧。”红娘执起针线,拒绝再考虑与她无关的事项。 “呃我再找他商量一下好了。”吴妈咕哝着站起身“你忙着吧,我先走了。” “那您慢行。”红娘也不挽留,怕吴妈又想起别的什么事让她为难。放男人夜半进府住宿?不出乱子才怪。亏得吴妈耳根子软,竟信那笨瓜胡诌! 算了,既不干她事,又何必操多余的心。 她咬断线头,重新结绳系线,开始绣起色调略微黯些的鸯鸟。 ############ “你这是干什么?”红娘凝着声音,冷眼打量门外抱着凉席的白衫男子。 “打地铺。”他快乐地道,消了几分淤肿的脸上现出原来端正的面貌。 他还敢来!居然还带了铺盖? 红娘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我可没允你在我房里借宿。” “咦,说话不算话,你明明答应吴妈就是瞧见我在某处打地铺也会视而不见。”他眨了下眼,表情极无辜。 “你若睡在我房里,我怎能当作没看到!何况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像什么话!” 他笑咪咪地凑近她:“现在说这个晚了点吧,咱们俩共处一室又不是没有过,一回生两回熟嘛。” 这个厚脸皮的无赖! 红娘微微涨红脸“谁同你一回生两回熟?胡说八道!” 他呆了一下,又靠近两寸“嗯嗯,你脸红的模样美得很哪” “呸!”红娘脸更烫,啐了他后即不知再骂些什么好,他正经八百的表情里没有半点轻佻,是真正在赞她。 “你没施粉黛啊,很好很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不过呢,女儿家总是爱美的,你喜欢用什么胭脂水粉,改天我拿给你,优惠半价不不不,免费送你,所谓宝剑赠侠士,红粉赠佳人,你说你爱用什么?” “不必了!”红娘忙推开他快贴上来的脸“别想拿东西来做敲门石,我说不行就是下行。” “通融一下好不好,你看你那么凶,每次我来都挂彩而回,所以由此可推,我是绝不可能对你怎样的。” 红娘咬住唇;抑下突涌上来的笑意,想起他头上的那个肿包,不禁产生那么一丝丝的歉意“咳,那个你头顶好一点了罢。” “好一点?你摸摸着,还肿着哪!”他委屈地抓起她的手就往自己头上按。 哟,真的咧!都好几天了,怎么还没消?害她想赖账不承认都不行。 “真是对不住,现在还用搽葯吗?”红娘缩回手,难得对他温声软语。 他马上感激涕零“用用用,我自备了葯膏,麻烦你了啊,灯下看得比较清。”夹着凉席就要进房。 “慢着,我可没让你进来。”红娘赶紧挡住他,发觉他身形瘦高,自己拦在他面前,几乎快窝进他怀里,忙伸臂将他隔出一尺外。 “你怎么可以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伸指不平地控诉她“好歹我救你一次,又被你揍了一次,这可都是你欠我的,我讨回两次也不算过分吧啊,有人来了!” 什么?红娘吓了一跳,不自禁地退了一步,马上被他有机可乘地推她进房,再左臂一揽,右脚一勾,拢了门板,顺便背靠住门以免她又推了他出去。 红娘气闷地瞪他“你没回头,怎知有人来了?” “骗你的。”他开怀一笑,丝毫不为自己的奸猾行径感到羞愧。 他既已经进来,除非惊动别人,才能轰他出门,红娘认命地回身走进内房,不便更衣,只好和衣而卧。眯了眼瞧见帘幕外的男子在地上铺开凉席,爬上去试躺了一下,又起身走进来。 “你又要怎样?” “我没有枕头,不舒服。”他可怜兮兮地道。 他竟然还敢提要求?红娘无动于衷,”“枕头只有一个。”瞧他衣料质地上好,便知是出身富庶,没吃过什么苦头。睡地面已是难为了他,何况又无枕无被。但既是落难,就该将就些。 “那你身侧的是什么?” 红娘稍转了头,瞧见一旁她平日里常用的靠垫,为免他啰嗦,随手丢过去给他。 他难得利落地接到,满足地回到凉席上躺下。 才闭上眼,又听他轻声道:“红娘,你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有什么好说的。”她淡淡的口气表明兴致不高。 “譬如说我的姓名,家人,做何营生等等。”他循循善诱。 “没兴趣。”他干吗非要她知道? “那你家住何方,有没有兄弟姐妹,父母身体可好?” “我不记得了。”红娘喃喃地,脑里却想着晚上从莺莺房中出来时,曾不经意瞧见有个眼生的家仆偷瞄小姐,而小姐又羞又喜地装作没看见。那可是张公子乔装进了府?他们俩夜半相会终是不妥,她该去瞧瞧 “那你还记得什么,告诉我可好?” 他二人两情相悦本是好事,但张公子迟迟不肯正式登门,是打什么主意? “你不说,我可要说喽。” 可恶,他在插些什么话,谁管他是谁,家境又怎样张公子不会见莺莺心思单纯而蓄意骗她吧? “在下家住洛阳,姓张名珙字君瑞,乃是独子” “什么?”红娘转头瞪他“你方才说什么?” “啊乃是独子啊。”他不明所以地看她。 “不对,是上一句。” “姓张名珙字君瑞。” 红娘忽地翻身坐起“你是张君瑞?” “没错。”他也坐起身,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你就是那个在小沙弥脸上画眉的公子?” “对,你怎么知道?”他有这么出名吗? 红娘鞋也顾不上穿,赤足下地,一把揪住他颤声道:“你还写了首风求凰送到我家小姐手里?” 他皱眉想了下“是有这么回事。” 红娘倒吸口凉气,眼前的人是张珙,那与莺莺相会的是谁?那夜他来了自己的房里,而同一时刻去瞧莺莺的是什么人?她一直戏笑莺莺可别认错人,心里却也没刻意怀疑那到底是不是张生。 “你不是对莺莺小姐有意,为何不去见她?”红娘扯着他胸前衣襟厉声道。 他却一头雾水的模样“你说什么,我何时对崔府小姐有意?” 他敢赖账?“那风求凰怎么说?” “哦,我是替别人代传的。”那痴情种子害羞得想让人揍他一顿,他若不出头,恐怕那笨蛋相思至死也不会踏出第一步。 “替谁代传?”若他认识,还叫人放心些,若阴差阳错被歹人钻了空子可就糟了。 他脸上又现出愉悦的笑“是个头光光的呆子。” 头光光?红娘愣了下,没头发就是和尚喽,和尚?那怎么行! 他抚了抚下巴,自言自语道:“和尚最近忙得很,今天应该没来吧” 什么!那乔装进府的是哪一个? 红娘心又悬起来,拽起他就往外走“你跟我来。” “哎等等。”他及时拖住她,指指她的脚“你这样怎么出门? 红娘胡乱套上鞋子,急匆匆就往外跑;他张口欲唤,却不敢高声,只得追了出去。 若是只说说话聊聊天也就罢了,万一那男子欲行不轨,莺莺又意乱情迷,心志不坚,岂不是红娘暗恨自己不曾及时考虑过严重后果,怎能放任不知人间险恶的莺莺自行决断! 夜风吹乱她的发丝,长廊上矇眬的灯笼映着她惶惶的身影。 罢从曲墙拐角绕出,就见崔莺莺从她房门窗口探出半个身子,而窗外一个男人正伸手欲去抚她云鬓。 “住手!”红娘低喝一声,疾冲过去。 眼看要撞开那人,那人却及时伸臂阻住她:“姑娘,你误会了” “误会?”红娘冷哼一声“我明明看见你动手动脚的,还敢抵赖!” 那人一伸臂,手指从崔莺莺发顶划过,举到红娘面前“我给她捉这个。” “什么东西?”夜色昏暗,他指间物件极小,看不大清,红娘疑惑地凑近细瞧,靠及眼前时才发现是只数条腿正乱蹬乱挣的虫,她吓了一跳,惊呼一声向后跳开,正靠入一具温暖的怀抱。 “红娘怕虫,你别吓到她。”崔莺莺轻笑一声。 红娘挣开身后的扶持,将崔莺莺推回窗内,挡在窗前警戒地问:“你是什么人?” “和尚喽!” “我不是和尚!”那人气愤地瞪了一眼偷笑的胭脂铺少东,有些结巴道“我虽然剃了头,却不是出家人。” “咦,你没有头发吗?我说你怎么大热天的还戴着帽巾。”崔莺莺好奇地探手去掀他帽巾,却被红娘一巴掌拍开。 那人伸手摘下帽巾,露出寸许长的头发,可笑的模样立即逗笑崔莺莺,他也跟着傻笑起来“我因公务进了普救寺,扮了一段时间的和尚,现在头发还没长好。” 崔莺莺恍悟“我想起来了,你是我和红娘在寺里见的那个爱脸红又倒着走路的和尚。” 那人立即应道:“对对,是我。”便是从那刻起,他就对莺莺一见钟情,若不是公事放不下,早就寻到崔府来。 “我说杜白马啊”“不要叫我杜白马!”那人恼声低斥,见胭脂铺的少东家仍是闷笑连连.忍不住一拳揍过去。 “别闹了!”红娘斥道,到底谁是张公子?” “正是小生。”白衫的商人立即拱手。 “你是张公子,崔莺莺讶然一掩唇,转向另一人,那你叫什么?” 小姐她还没问哪!红娘无力地抚额叹息。 “在下信阳杜确。”那人一抱拳,身形挺拔,英姿勃勃。 “凤求凰又是怎么回事?” 黑暗中,仍可看出杜确扭怩不已的神色“那个啊”“是我写的。”张珙替他解释“他想以诗代言传给崔小姐,而他一向又没读过情诗,便求了我,我当时正在练字,就随手写了首凤求凰,结果他害羞得要死哎哟,我实话实说,你干吗打我?”他绕到红娘身侧,躲过杜确的铁拳续道:“就由我趁崔府下人暂离时将信传给崔小姐。” “那么,落款却为何写了你的名字?” “啊,有吗?”他疑惑地细想半天,最终在杜确与红娘凶凶的目光逼视下怯怯地举手承认:“我我不是故意的啊,只不过当时一挥而就,写得太顺手,结果没收住啊啊啊!”“别叫!”红娘一手捂住张珙的嘴,另一手拍掉杜确的拳头,恼道:“你们是怕夜深人静的唤不来人吗!” 杜确停止追揍张珙,只气哼哼地瞪他。 红娘松开手“现在,你们可以走了,谁若真有心,请他正大光明上门提亲,莫要偷偷摸摸地私入崔府。” “喂,关我什么事,怎么连我也赶?”张珙不平低叫。 “红娘姐!”崔莺莺软声央求着要扯她衣裳,被她一记冷眼瞪得缩回手。 “谁还有意见?”红娘冷颜道,气势立现。 “我!”张珙不畏恶势力地凑过去“咱们说好的” “谁同你说好!”怕他口没遮拦地乱讲,红娘当机立断“你们再不走,我就唤人了!” “红娘” “谁三更半夜的不睡觉,跑到外头聊天?” 侧房的门“吱呀”一声开启,困顿的声音从里头传出。 是老妈子王嫂!红娘心一缩紧,他二人要往哪里躲?惶恐间回头,却见杜确扯住张珙腰带居然腾空跃起才一错眼间,就已掠上屋顶。 “哎,红娘,你怎地这么晚了还在外头乱晃?”王嫂揉着眼张嘴打了个哈欠。 “呃,我小姐说她睡不着,要我陪她说说话。”红娘勉强笑了笑。 “对呀对呀。”崔莺莺马上合作无间地接口。 口气好假!红娘暗暗翻个白眼。 “哦,那快睡吧,姑娘家要睡饱了才娇嫩。”王嫂出了门,咕哝着走向茅房。 红娘这才舒口气,见屋顶上已无人影,便推回仍在探头翘望的崔莺莺,顺手关上窗“别看了,快去睡觉。” 才一转身,瞧见暗沉沉的夜色,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她方才记挂莺莺,跑得甚急,忘了带烛火,廊上虽有灯宠,却终是幽暗不明,不及亲手执灯比较安心。 吧咳一声,她回身敲窗“小姐,可不可以将你房里的灯借我一用?” 第五章 “小姐,你到底记挂的是哪一个?” “当然是”崔莺莺垂着首羞笑,声音低如蚊蚋。 听不到听不到!红娘用力叹口气,该羞时不羞,不该羞时又来考验她本来就不怎样的听力。 她伸出左手“这是普救寺里在小沙弥脸上画眉的张公子。”再伸出右手“这是与小姐两次相会的那个没头发的假和尚,究竟是哪一个?” 崔莺莺抿唇而笑,绣帕轻轻一抛,落在红娘右手上。 这算不算见异思迁啊?红娘耸了下肩“喔,知道了。”想必是相处的情意已重过了一见倾心。斜靠上绣案,又随口道:“若是两人都上门提亲,老夫人把小姐许给了张公子,又如何是好?” “那那怎么办?”崔莺莺也急起来。 红娘沉吟了下:“老夫人向来疼爱小姐,虽然婚姻大事仍是父母之命,但也必会征询小姐意见,就算不知杜公子门第如何,老夫人却并非势利之人,这一点倒极是庆幸。” “所以你任我与人相会而未加劝阻。是以我为先,让我有了选择机会。”崔莺莺执起她的手柔声道。若如一般大户人家,父母直接做主选了人,不管对方美丑,品行如何,女儿就只有认命的分。 如果没有红娘,她可能永远没有选择的权利,也就尝不到两情相悦的滋味。 红娘不自在地笑了下,她当初也曾遵守所谓礼法,循规蹈矩,绝不行差踏错,结果她落得何种下场!正因如此,所以才不忍纯善活泼的莺莺被世俗礼教束缚得失了生机,如她一般死气沉沉。 “对了,表哥要在府里长住吗?怎么不见他要走的意思?” “听小秋说,表少爷要在府中读书,准备今年秋试。”红娘心中一动,表少爷郑恒家道中落,前来投靠崔府,老夫人惜他人穷志不短,热忱款待,这倒罢了,只怕老夫人没有嫌贫爱富的心肠,会不会已有了打算 “欢郎也十六了,却不爱念书,真是叫人头疼。”崔莺莺浅笑,虽是轻斥,话里却含着宠溺。欢郎贪玩,倒也不叫人操心。 “对了,少爷让我送描花样子过去,我怎么忘了!”红娘忽地想起,忙从绣案架子上翻出数张描花图纸。 “他要这些女孩儿家的刺绣花样做什么?”崔莺莺不解地帮她捋顺纸张。 “谁晓得,许是又想出什么新招来玩罢。”不以为意地将图纸卷成圆筒,红娘将原本插到绣案上的针小心别在绣布上“我一会儿就回来。” “顺便” “顺便到正厅看看有没有访客。”红娘扬眉笑谑,惹来崔莺莺含嗔的一记瞪视。 出了门,穿廊过厅,走进东厢外院时,正瞧见一个人手执书本在柳树下吟诵,她装作没看见,径直往内门走。 “红娘。” 她不情愿地停下脚步,向走过来的书生福了一福“见过表少爷。” “你到东厢找谁?”郑恒一向阴郁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少爷叫我来的。”红娘淡淡地道,心内对这个总是沉着脸的酸秀才没什么好感。她向来不觉得读书考功名有多值得炫耀,偏这位表少爷的语气总是高高在上,正经有几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睨傲作派。 他曾参加过两次秋试,均未考取宝名,但狂傲之气却丝毫未减,不禁让红娘私底下坏心暗咒他屡试不第,好挫一挫他锐气。他若轻易及第,岂不是要目空一切,更加视他人若无物! “有什么事吗?”郑恒又问。 红娘隐忍不满,乖巧答道:“送描花图纸。” “小小年纪不发愤苦读,却东游西顾,与女人家的东西为伍,成何体统!”郑恒斥道“不必给他,撕了就好。” “小姐还要用的。”红娘冷淡道,不愿再同他多讲,又作个万福“奴婢去见少爷了,表少爷请自便。” “等等。”郑恒唤住她,犹豫一下“莺莺近来可好?” “很好,多谢表少爷记挂。”红娘心下恍然,他拦下她说了半天话,原来只是为了莺莺。她还道他自命清高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原来他也是有七情六欲的。这也难怪,莺莺清美秀丽,谁见能不动心? “红娘,你也快满双十年华了吧?”郑恒打量了下她,难得多瞧了两眼。 “差不多。”红娘口气更加冷淡。 “平常人家的女子到这个年纪早已嫁人生子,你年龄已长,没有考虑过此事吗?” 红娘瞥他一眼,怎的,小姐还不曾嫌她,他就先做主将她嫁了不成?这表少爷的手伸得未免过长。 许是察觉自己问得唐突,郑恒轻咳一声,转了话题“你到崔府有多久了?” “一年多了。” “才一年多?”郑恒讶然道“你不是崔府里的家奴?” “不是。”懒得多作解释,红娘轻抚手中纸卷,垂首答道,她来的是不久,但不到两年间就见了这表少爷五六次,就可知他来得有多频繁。只是以往他眼睛长在头顶上,从不会多看下人一眼,自然从未注意过她。 “进府才一年多就做了贴身丫头,想必是十分伶俐的。”但不甚讨喜。似是顾及身份般,郑恒稍退一步“我虽常来,却不大能见到莺莺,您随侍她身边,可知她喜爱什么?” 红娘暗自皱眉,照这样问下去,她还要耽搁多久? 正迟疑间,一道恼怒的声音传来:“红娘,你眼里还有主子吗?我叫你拿点东西,你想拖到明年不成!” 松香色锦衣的少年气冲冲地从内门走出来,到近前劈手夺过图纸,怒声骂道:“你在表哥面前告我的状说我没好好读书是不是?你一个奴才,也配多管闲事吗?” “奴婢不敢。”红娘忙一躬身。 “不敢不敢,你口里应着,心里却不知想些什么,这些下女仆人,没事就只会在背后嚼人舌根。” “少爷” “还敢顶嘴?你看看,我说话还有用吗?居然还回嘴,反了不成!”少年越说越气,一推红娘,将她推了个踉跄“你去和老夫人说啊,说我不读书不习字,净弄些女人家的东西来玩,坏了崔府门风,丢了我爹的脸” “算了算了,欢郎,你是大家公子,犯不上与婢女发这么大脾气,有失风范。”见少年几乎快气得要伸手打人,郑恒忙拦住他好说好商量地劝道。 欢郎怒火稍霁,随手展开图纸,才看了一眼,又面色一沉“怎么只有这几张,我特意嘱咐你的那张“燕憩图”呢?” “呃”“看吧,我就知道你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这么点小事都会忘掉,你的脑子哪里去了!” 眼见欢郎几乎暴跳如雷,郑恒也无法再拦,只得眼睁睁望着红娘被粗鲁地拽走。 “今天你若不把“燕憩图”描出来给我,就别想离开东厢半步!” 怒冲冲地扯着红娘疾行穿过大半个院落,直至走到假山处,欢郎才松了手,拉她一同躲到山石壁后。 “他有没有跟进来?” 红娘抿唇一笑“放心,表少爷根本就没进门。” “呼,这就好。”欢郎松了口气,略有些兴奋地捅捅她“方才我装得像不像?” “像,我都快吓着啦。”红娘忍俊不禁“少爷倒想了个好法子,这样表少爷见你气得凶,恐怕就不会向老夫人力陈你的不是,也暂不会老是督促你念书了。” “这就叫以退为进。”欢郎得意一笑,想起郑恒时常斥他不求上进,念得他耳朵长茧,不由气哼哼地“一表三千里的亲戚,管得也未免太多。我敬他年长,他倒倚老卖老起来了。” “‘倚老卖老’这词用得不大合适吧?”郑恒正值而立之年,倒称不上一个“老”字。红娘摇头叹笑“少爷;你就算不读四书五经,起码遣词用句也应该准确些罢。” “咦,是别扭些,那用什么?狗仗人势去,更离谱!”欢郎搔搔头,决定不再自曝其短“表哥在外头,我瞧你也不爱遇上他,不如下午就陪我摹图好了。” “可是,小姐还在等我” “等什么,还不是绣花弹琴闲磕牙。你不在,她就闷死了?”不由她分辩,欢郎已登上假山石阶“快些,我在凉亭里备了纸笔,再下去,墨就风干了。” 红娘轻呼口气,无奈只得跟他拾阶而上。 ################### 西大街是河中府最繁华的商业街,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各式布幌随风招展,昭显出一派繁荣景象。 时近晌午,街上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到处人头攒动,铺里摊外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 “姑娘,来看看这上等绣线,拧鄙密实,韧性极好,绝不起茬断裂;另外染色均匀,鲜丽不退,买几束回去绣了衣裙鞋袜,保证人见人夸!” “我我再看看。”红娘赶紧逃离小贩热情招呼的范围.才迈开几步,就没入汹涌人潮中。 今天是一月一次的大集日,附近许多乡村的村民人纷纷进城赶集,她怎的忘了,挑了这么个日子上街? 暗骂自己糊涂,可是想要往回走,却穿不过密集的人流,她热了一身的汗,力气仿佛也随之流尽了。 随着人潮又走了!”刻,忽然身侧横插来一只手臂,一下子将她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拽了出去,直接进了一家支起凉篷的宽敞店铺。 猛然从耀眼的日光下进人光线较暗的铺子里,她的眼前登时冒出一堆金星,昏花花的,看不清周遭。还来不及认出是谁拉她进来,颈后早已让汗水浸湿黏得她难受至极的长发就被一只手撩起,然后一阵清爽无比的凉风便不期而至,舒服得令她忍不住深深喟叹一声。 “哎,你站稳些,椅子就在你身后,好了,你坐罢。 被轻推了一下,她忽地向后坐入椅中,肩头又立即被执扇的手扶住,待她坐稳,肩上的手撤开,于是,停顿的凉风再起,驱走她一身暑气。 眼睛习惯了光线,她终于看清眼前那张明朗而关切的面庞“呃是你啊。” “在下洛阳张珙。” 红娘抿唇一笑“我记得了,你不用回回见了我都先自我介绍。 “免得你每次见了我都要现想一下我是谁。”张君瑞扬眉而笑,对她其差无比的认人能力颇为叹服。 “不大熟嘛” “我夜夜到你房里打地铺,你敢说你跟我不熟!”张君瑞瞪着眼逼近她。 “你不要胡说!”红娘赶紧捂住他毫不顾忌的嘴巴,瞧了瞧店里络绎不绝的人流,确定无人注意他们后才放手,微斥道“你巴不得人人都知你放浪不端,连带也害我没脸见人吗? 张君瑞笑吟吟地“你好心收留无家可归的可怜本人和有没有脸见人有甚相关?” 又来胡掰乱扯了!发觉长发还握在他手里,红娘忙抢回向身后一拨,他却体贴地将发丝披在椅背上,以免又黏上她汗湿的颈间。 饼分亲昵的举动令红娘有些不自在起来,但知他向来似乎都不晓得什么叫避嫌,也就干脆不费口舌斥他。 “大热天,又赶上集日,你怎么想起来逛西大街?”张君瑞搬了张椅子坐在她旁边,一手摇扇不停为她驱热,另一手则殷勤地递过一杯凉茶。 尽管茶水入腹登时令她干渴的喉头舒服许多,但该瞪他时还是要瞪的。“你们准备等小姐许了人才正式登门吗?” “巧了,媒人今日就去提亲,只是你现在出了府,怕是错开了。”张君瑞不紧不慢地道“不过杜白马有事去了京城,我忘了和你提,老夫人若要见人,还需过一阵子。 “那就好,那就好。”红娘喃喃地,这才略有些安心。 “怎么,崔小姐等不及要嫁吗?真是女大不中留”在红娘一记怒瞪下,他讪讪地收了口。 “小姐的表哥郑少爷目前在府里住,只怕住得久了,表少爷变成了姑爷,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表少爷?那个孤僻又自命不凡的书呆吧,连马都不会骑的笨蛋怎会抢得过杜白马。”张君瑞不在意地一笑。 他消息倒灵通,连表少爷都知道,只是他就很灵巧吗,还有面目嘲笑别人?“你说杜公子是做官的,到底是什么官?” 张君瑞好生感动地凑过去“原来我晚上同你说的话你都听进去了,怎么老是装睡不睬我?” 红娘一伸手将他的脸推回去,他夜里睡前总要拉着她话家常,她十有八九不应声不理睬,却也的确听进了。她不擅聊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反而是夜深人静时他轻缓柔和的声音倒成了一剂助她入眠的有效良方。 或许是静夜里有了相伴的人,让她睡得安心许多。 “不要说些不相干的事。”她放下茶杯瞥过去一眼。 张君瑞呆看她长发随身而动,漾出极美的风韵,有些心不在焉地道:“杜白马是当朝二品武将,御赐称号‘白马将军’,只是他去年离了兵部,目前直接听令于皇上。” 红娘微微僵了一下,又四处打量店铺摆设,这座铺子比普救寺所在山下的小铺面要大上许多,不仅店面宽敞,还另辟了茶座供客人休息,只是今日客流虽满,但多是来去匆匆,少有人歇憩,眼下茶座里只有她与张君瑞两人。 “这铺子也是你家的分店?” “是啊,我早就同你提过,若不是为了崔小姐,我瞧你怕是十年后也不会到店里来看我一看。” 他有什么可不满的?红娘奇怪地睨他一眼“既然你家的铺面这么大,你怎会晚上连睡的地方都没有?” “被逼无奈喽,我虽然白天能来,晚上却会被二叔踢出门。”张君瑞闲适地笑,看不出半点怨愤之意。 “那客栈呢,你怎么不去住客栈?” “我身上没有钱。”他面不改色。 随便他吧,早知他是个说不通的无赖了!红娘站起身“既然事情已安排妥当,我也没什么事,就先走了。” “等一下。”张君瑞扯住她,却凝目看向柜台一侧的小小騒动。 “你忙你的吧,不必送我出门”话未说完,已被他不由分说地拉过去一同挤入柜台前那一堆人中。 “你们店里没有好货色,却拿这些便宜东西唬弄本夫人,你当我不认得东西吗?”盛气凌人的贵妇人尖声叫道。 “夫人,这就是最好的茉莉香料了,您就算到京城里去买,也是这些货。”店伙计强忍火气,依然笑睑迎人。 “六十两银子一套的脂粉也配称是上等货吗?到京城?你们到京城铺里看看那些标多少价钱,都是二三百两的,那是这些便宜货能比的吗?” “夫人,京城里标价二三百两的货跟这是一样的,只不过咱们家店里不要那么高的幌儿。但求薄利快销不压货,也为赢得回头客,您可以不买,却也用不着这样贬损吧!”店伙计怒气上扬,声音也不由高起来。 斌妇人声更拔尖“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们店里都是这样待客吗?铺子老板呢,我倒要找他理论理论!” 瘪台前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众人也多看不惯这贵妇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但事不关己,也不好插手管闲事。 “老板不在,您不买就算了,请不要耽搁别人买货。”伙计终于拉下脸,也不顾得罪不得罪,直接下了逐客令。 “你敢轰客人出门?”贵妇人怒眼圆瞪“不过是个卑微的小伙计,也敢做这个主?老板呢,叫他出来!” “在下就是老板,夫人请这边说话。” 徐缓清晰的声音响起,如同一剂清心良葯,止住斌妇人的怒声,她一转头,见是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不禁怔了怔。 “伙计不懂事,冲撞了夫人,还请夫人海涵。”张君瑞微笑拱手,衣袖挥处,风采俨然。 斌妇人竟不由自主放软声音“你就是老板?” “正是。”他瞧了眼红娘,见她面上微显不快,知她厌这贵妇,不由给她一个宽慰的笑,又道:“方才我都听见了,夫人品位高雅,岂是我这店里拙劣的伙计所能明白的。” “咳,您太客气了。”贵妇人口气略平,表情却仍是一派高傲。 张君瑞手中折扇潇洒轻摇,随口唤道:“招财,你去把店后第十号柜中那个团锦绣盒取来。” “是。”十五六岁的小厮招财利落应声,迅速从侧边小门跑向后院。 不一会儿,但见他捧着一个烟紫色锦绣木盒回到铺中,恭敬地奉到张君瑞手中。 “这是经过月余海路飘摇从扶桑运来的雨樱粉,整个中上仅有四套,因珍稀而不轻易示人,前不久才进贡到宫里两套,此外,九王爷为王妃买走一套,如今只剩这最后一套,既然鄙店伙计不知礼数,得罪了夫人,本人愿替伙计赔罪,且奉上此套海外珍品。”张君瑞郑而重之地打开木盒插销,捧到贵妇人的面前“这雨樱粉进价三千两纹银,为表歉意,在下愿八折售与夫人。” “呃,八折那就是两千四百两” “正是,夫人荣贵尊显,自是此等上品才配得上夫人身份。” 斌妇人干笑一声“那是,那是。” 张君瑞又道:“这套香粉若是夫人出席盛宴时搽用,必定艳惊四众,令各名流淑媛黯然失色,自愧不如。” “是吗,”贵妇人不自觉地扬首直腰,优雅微笑。 “当然,在下怎敢在夫人面前有半句虚言。”张君瑞将盒盖一合“不过,此粉难得,自是要加倍珍视爱惜,夫人平常嘛就用些普通上品就好。” “呃”他手上不知何时又多出一只红木锦盒“这种东莞茉莉脂粉香气幽远袭人,经久不散,夫人见多识!”必是识得。 “咳,当然,本夫人是何等样人,怎会不识得。”贵妇人保持微笑不变。 “它在京城铺里标价二百四十两,夫人若不信,可差人上京打听一下,我再优惠夫人三十两,合个本钱,二百一十两就好,再加上雨樱粉,总共是两千六百一十两纹银。 “这样啊”“招财,替夫人把货包起来”张君瑞将两个锦盒交到招财手上,又转向贵妇人,笑容可掬地道:“夫人是要付银票吗?啊,大兴钱庄信誉最佳,夫人必定是用大兴银票喽?来,请这边付账。” 斌妇人完全没有了发言权,只得吩咐身侧下人:“去付银吧。” 见下人露出一脸为难,贵妇人面色稍变,斥道:“狗奴才,没听到我的话吗!” 下人仍是迟疑不动,周围人窃窃笑起来,她面上更挂不住,怒声道:“你是欠骂不是?再磨蹭的话,小心你的狗腿!” 下人无奈,从身上掏出几张银票,嗫嚅道:“这是一千三百两” “出门在外,银钱不够也属平常,夫人下必气恼。张君瑞笑打圆场“夫人出身显贵,岂会在乎这区区一千几百两银子。” 斌妇人又抬高了下巴“那是自然。” “既如此,夫人就签个欠条好了,虽说店里向来概不赊欠,但我瞧夫人绝非赖账之人,就破例一次罢。”他一挥手,早已准备好笔墨纸砚的招财立即将毛笔递到贵妇人手中。 斌妇人高傲姿态纹丝不变地签了欠条,又盖上印鉴,另一名伙计便将两盒打包得无比精致的脂粉双手奉上。 “夫人慢行,多谢惠顾小店。”张君瑞微笑着再次拱手,气度洒脱迷人。 待贵妇人主仆一行离去,柜台里的伙计拍手高呼:“各位请散一散,大热天的挤成一团多难过。哪位看货,哪位结账,小的还在这儿等着哪!” 众人会心而笑,各行其便,原本聚集的人群纷纷散去。 “奸商!” 张君瑞一转头,瞧见红娘斜着清眸睨他,不由一笑“怎么?” “你卖给那女人的二百一十两的脂粉明明是原来伙计要价六十两的,只是盒子颜色不同。”那贵妇没认出。她却留意到了。 张君瑞轻笑着拉她走回茶座“傻姑娘,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如此,你要价少了她觉得你瞧不起她,要价高高她才高兴。 “哪有这种事?”红娘习以为常地拍掉他不知分寸的手。 “因为她坚信“便宜无好货”这句话。”他展开折扇,继续为她扇风驱暑。 “只是你那扶桑来的贵重脂粉倒可惜了,若是我,就绝不卖她。”红娘抿唇道,对那自命不凡的贵妇人极无好感。 “你若厌她,便将银钱向外推以示愤慨吗?”张君瑞呵呵一笑“何况,那压了两年的货底子,给我五十两我也卖。” 红娘膛目:“五十两?” “没错,来价七十二两三钱,倒是从扶桑来的,只不过味道怪异,少有人嗅得习惯,便一直压着没卖出去,不过,它质地倒极好,放个十年八载也不成问题。” “你不怕她回头找你退钱?”红娘瞪着他丝毫不担心的笑脸。 “放心放心,到时的借口可多了,譬如说味道独特啦,他人没有眼光啦,或是她用法不当什么的总之,保教她仍旧高高兴兴地回去” 果然是地道的奸商!红娘打断他:“我是说,她若知道那不是进贡的东西怎么办,你肯让她砸了你店不成?” 张君瑞微微讶异“你怎知它不是进贡之物?” 红娘稍一语塞,忙道:“你说的,你那次唬我买胭脂时说的那个什么‘青河’的才是。” 见她冷下脸,张君瑞心念微转,也不再问,却只嘻皮笑脸地凑过去“今晚你做些桂花凉糕给我吃好不好?” “你去做梦比较省事”红娘退开一步,他夜里常偷吃莺莺的宵餐,她抢不过他,只好另做些填他的肚皮,没想到他竟更赖着不走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一时心软收留他。 “别那么小气嘛,我知道你最心怜我没处住又饿肚” “呸!”红娘忙啐他,怕他又说出什么令她直起鸡皮疙瘩的肉麻话,赶紧向外走“你忙去,我回府了。” “喂,别走那么早啊,再同我聊一会儿” 谁听他胡扯!疾步走出店门,还不及回头瞪掉他必定无赖的笑,却不经意看到街上拥挤人潮中竟有郑恒的身影。 她心头突地一跳,急忙挤进人群中。 张君瑞追出来,不见红娘人影,东张西望了会儿,喃喃道:“怎么走得这么快?”忽然有个不小心被汹涌人潮推了个踉跄的男子狼狈地滑到他面前,他微笑着有礼道:“这位公子,您可是要买些胭脂青黛?来,请店里进。 第六章 天色有些暗,沉沉的像是某人长年阴郁不散的脸。 红娘决定绕道而行,避免郑恒发起火会波及无辜的她。 “红娘,你等一下。” 眼睛真尖,他读书多年,怎没一点坏眼的迹象? 她磨磨蹭蹭地走过去“表少爷有何吩咐?” 郑恒略显焦躁地在青石小径上来回踱了几十,忽然一抬头,吓了她一跳。 “那人还没走?” 明知他说的是谁,红娘仍是装糊涂“表少爷在说谁?大厅里有好几位客人哪。” “那个姓杜的!”连声音也是啥哑阴沉的。 “哦,是白马将军啊”“一个武夫,也敢攀咱们书香世家,官宦门第?”他不屑地嗤了声“他也配!” 红娘冷冷地道:“武夫还是文生,小姐中意就好;配不配的,老夫人心中自然有数。”咱们?他说得倒顺,哪个当他是府里人?他又不姓崔,硬来凑什么份,对莺莺婚事大放厥词! 啊,她倒是忘了.他也是对莺莺有意吧,才会如此不甘和愤愤?但老夫人又没许了女儿给他,他也没显出任何想娶表妹的念头与行动,被人抢了先,又有什么可摆脸色的。 他没留心红娘的出言顶撞,仍是踱来踱去,老半天的,直到她的耐心快要告馨前才又问;“那,姑母意向如何?” “挺满意的,杜将军英姿威武,人品相貌都好,官拜二品,条件上佳,老夫人十有八九会应。” “你”郑恒瞪她,想要发火,却发现没什么立场,瞧见红娘冷静的表情,不像是一般丫环因主子觅得良缘时应有的与有荣焉的态度,不禁怔了怔,口气转温“你好像不是特别欢欣。” “小姐嫁得好,奴婢自然高兴。”她淡淡否认。 “也对,你陪嫁了去,说不定日后被收了房,从此由主仆变姐妹,丫环变主子,当然是高兴的。” 恶心恶心!平常人理所当然的想法,由他口中说出,更让她厌恶透顶。 若是张君瑞,定会大吼着用力摇她“你不呆不傻,干什么委屈自己做妾,与他人共侍一夫”咦,胡思乱想了,那粘人家伙从来都是笑吟吟的,她怎会设想出他的气愤模样? 他最近夜里来得越来越早,让她心惊不已,万一叫人发现,她定是要被赶出崔府的,她还要待在这儿养老哪! 不如狠狠心,轰那“黏糕”滚蛋 东风徐暖,拂上她沉思的脸,耳畔细碎的发丝随风辗扬翻飞,白净纤丽的面容上波澜不兴,没有喜悦也没有期待的兴奋之情,只带着一种宁馨静谧的柔和神态。 郑恒呆呆地望着她,长年只看到莺莺明艳纯美的眼中竟蓦然发现另一种不同的美好风致,他的手不自觉地抬起 “表少爷!” 胖胖敦实的身躯急惊风似的由远及近,砰地一声将文弱的郑恒撞开三尺远,令他趔趄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啊,表少爷,我跑得太急,没收住脚,您可千万别怪我!”吴妈努力作出歉然表情。敢在她的眼皮底下动手动脚,他是嫌小命太长了罢。 “咳,咳咳,没事不要紧。”懂得他都差了气,也只能挤出笑应对。 红娘浑不知发生何事,只赶紧拉过吴妈细声道:“您怎么离了前厅,小姐呢,怎没一同回来?” 杜公子亲自登门再次提亲,小姐月余没见他,自是相思满肠,早就拉了她溜到前厅偷瞧去,她因有些伤风不舒服便先回房,留下吴妈与莺莺做伴,才走到花园,就遇上面色不善的郑恒。 “没一同回来,自然就是留下啰!” “什么意思?”红娘不明所以地看她。 吴妈又好笑又好气“我就说那屏风后头窄,藏不下三个人,欢郎少爷偏要挤挤挨挨地凑热闹,他哪挤得过我啊,我才稍稍一直腰,就将他撞了出去喏,就像方才表少爷那样,结果我也没站稳,向前一扑,屏风就倒了” “啊?”红娘和郑恒均吃了一惊,前厅里老夫人的正座就是背靠屏风的,它若一倒 “眼看就要砸到老夫人头上,那杜公子箭步上前,单手只这么一撑,就化过这场危难。”吴妈讲得兴奋,手臂学着一比划,险些打到才刚走近的郑恒“我们吓得还没回过神,小姐的叔公就已大声赞起杜公子来,说他英姿神武什么什么的。老夫人见小姐从屏风后出来,与杜公子对瞧得脸红像苹果、便已知了她心意,然后” “然后?”郑恒咬牙道,引来红娘淡淡一瞥。 “然后,婚事就定下来喽!” 红娘这才舒了口气,一直以来紧绷的心情终于松懈下来。婚事若再不定,莺莺与杜公子夜半相会,迟早会东窗事发。她望莺莺能自觅良缘,却不能因此毁她清白闺誉。 “莺莺也太不像话,怎能私自偷窥求亲男子,这这视崔府声名何在!”郑恒面色青白交错,像是莺莺做了极大伤风败俗之事。 “那有什么关系,去年咱们城里陈家女儿还当众抛绣球选婿咧,怎没听说有人议论陈老爷丢了面子?表少爷,不是我仗着年纪大数落你,读书多了,人就迂起来,比那族里老长辈还能讲规矩守礼仪,看看你,才三十岁,就板着脸活像六十岁老头儿。这将来能讨着媳妇吗?就算能讨到,你天天念她这样不合礼法那样不对规矩的,不到三年五载,日子保证鸡飞狗跳的。到时就算被休再丢人,她也保证不和你过啦!”用力地一拍郑恒后背,拍得他直咳嗽“你先好好反省一下,我与红娘回西厢了。” 红娘弯起唇角,同吴妈一起拐向花园弧月角门,回头向后望一眼,见郑恒仍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不由暗暗好笑,郑恒迂腐固执,常念得府中各人厌烦不已,但人人也有脱身之术,譬如欢郎,先发脾气,再跷头就溜,让他念不到人;譬如吴妈,比他更能摺嗦多话,吓掉他的长篇大论规矩教条。反观她倒是该想想应对之法,以少见他的阴沉脸色。 “小姐的终身定了,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啊?” 红娘一怔,见吴妈笑得若有所恃,不由抿了抿唇“我不陪嫁,我会留在府里。” “那是,陪嫁可没什么好处,弄好了,不过仍是个半主半奴的下人,弄不好,便是一辈子不嫁的老姑娘,爹娘生养了你,可不希望你吃苦遭罪的受委屈。”吴妈咳了一声,拉她站定“我待你就似自己的亲闺女,这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吴妈想要说什么? “既如此,自然要为你日后打算,本来,我正琢磨着谁能合适,现在已经有人露了意,只看你有没有那个心。” 她皱起眉“吴妈” “你别当我老糊涂什么都不晓得,我心里可清楚着哪,若不是有心有意,怎会赖下不走?偏你这孩子钝,钝得我都快叹气,硬是看不出他的意思。” 呃,吴妈在说谁?不会是 “珙儿他聪明过人,为人又体贴开朗,虽然表面还像个孩子似的不定性,实际上却可靠的紧,值得托付终身。”就是性子慢些,到现在还不直说,快急坏她这个奶娘。 丙不其然! “可是我” “他虽出身富庶,却没有富家子的坏习性,家人也极好,绝无门第观念,你若嫁了去,定不会挨欺受气。” “吴妈”糟糕,吴妈将无敌唠叨功用到她身上了。 “若不是当年我那混账儿子非要到郑州来安家落户,如今我还在洛阳呐,张家待人甚厚,我原都想在那养老哪,吃穿不愁又受尊重当然当然,我不是说崔府不好,只想告诉你,若是嫁了珙儿,绝错不了的,你吴妈妈打保票” 傍她一点发言权好不好?“吴妈,你听我” “莫再提你不想嫁人那一套,女孩儿家哪有不嫁的!呃别是你已经有了心上人?” “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曾经指腹为婚过?不会不会,你从来没说过,就算有,也要退掉,那人从未露过面,想必是心里没你,你花一般的年纪,犯不上等他一辈子,这可不是珙儿叫我来说这些的,完全是我自愿。”别破坏了珙儿在她心目中的好印象。“你无亲无故,就当我是你的亲人好了,吴妈做主了 做主?红娘心中愈惊,要她嫁给张君瑞?那不行啊! 她用力吸口气,又闭了闭眼,艰难地道:“吴妈,你别费心了我我早就” “别打岔,我还没说完,那孩子是不是常夜里溜到你房里?呵呵,亏我以为他一向规规矩矩,不拈花惹草的,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还说随便找个地方睡就成,居然将地铺打到人家姑娘房里,这意思不明摆着? “我早就嫁人了” “不是我爱念,若是你身形变了样,还怎么穿喜服嫁、嫁你方才说什么?”从暧昧兮兮的暗示到才回过味的惊愕,吴妈抖着手指说不出话。 “我不是未出阁的黄花女儿”红娘悲哀一笑“很久以前,我就嫁人了。” ########################### 必着窗,也能听见柳枝摇风的飒飒声响,浓密的树冠在窗纸投下交错纵横的阴影,纷乱的光影瞬息万变,幻化无常,衬得她凝坐的身姿更加沉默静谧。 只是有一丝怅怅然罢了。没有了沉夜里相伴的身影,她只不过又回到独抗黑暗的寂寞境况;没有了低沉悦耳的话声,她只不过又重过坐听风语的冷清时刻。 没什么啊,她一向都是这样过的,不倚靠不依赖,她一个人也能好好地活下来,像岩缝里的杂草一样顽强。 抬手抹了一眼,她淡淡地笑,不再是当初那个稚嫩得受了一个白眼也会掉泪的小小女孩儿了,她的眼眶里早就干涸了, 就算她视之如妹的昆儿长久地闭上双眼的那天,她都没落一滴泪。那如同坟墓的高高院墙里的女人都在哭,惟独她没有。 不是她不会哭,不能哭,而是,就算哭得眼都瞎了,又有谁听得到,能给予怜惜的一瞥? 她早就看透了,所以,她不流泪,也不将希望寄托在谁身上。 遥遥的更鼓传来,已经是三更时分。 他定是不会再来了。既然不能娶,自不必再浪费时间。 红娘站起身,将衣衫脱掉。以往只要张君瑞来,她就须和衣而睡,这么久了,就算稍有些习惯,仍是不甚舒服。干脆将亵衣也除去,只穿件抹胸钻进被中。 被里有些凉,但没有累赘的衣裳,蹭着光滑柔软的被里褥面,令人舒服得打从心坎里叹息。 “真好真好。”她满足地抱住双膝,脸颊埋在被子里咕哝“现在的日子就很好,我可不想有什么变化。”嫁人嘛她不需要。 瞄了一眼冉冉跃动的烛火,她安下心,合目睡去。 朦朦胧胧间,忽听门轴轻微嫌诏,她心中一跳,忙睁开眼。 “咦,今日是晚些,但也不必丢了我的凉席啊,这要我睡在哪里才好?” 他怎么又来了!没从吴妈那听去信儿吗? 还来不及起身去取伴在床尾方凳上的衣物,张君瑞已经晃进了内房。 “吴妈没同你说吗?” “说什么?”他笑吟吟地挨到床边坐下,惊得她立即撑起身裹紧被子向床内挪了一尺。 她可没穿衣服啊!好像少了一层屏障似的让她浑身都不自在。 “我我是个妇人,你不必在我身上花心思了。” 他却伸出手,轻易地越过她觉得似乎已有八百丈远的距离,抚上她散在枕上的青丝。 “你没有梳纂。”没有疑惑,只是平常的叙述语气。 “我受雇进府时说了慌,说我还不曾婚配,这才做了丫环。当时崔府里只招丫环,况且她一向没有身为妇人的感觉。 “吴妈说你很早就嫁人了,现在恐怕还在寻思为何她早没瞧出来。”他哧地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他怎么还在笑,一点其他的表情都没有,像是吃惊、意外、气恼什么的? “你的相公还在不在人间?”笑得好像有点企图了。 “在。”红娘垂下眸子。 “那,休书呢,有没有?”语气也有些急切起来。 他到底在想什么?平常人早就该退避三舍了,他为何不躲得远远的,别再来打搅她宁静的日子? “没有休书!”只见过三天,她便被抛诸脑后。 不是怨恼那人的无情,只不过像她这样的女子太多,只不过他要的只是子嗣,而她们,仅仅是传宗接代的工具罢了。 甚至,她都不记得,那失去处子之身的夜晚是怎样度过的。 “怎么会没有休书?没有休书,我怎么娶你过门!” 啊? 她回过神,惊愕地对上一张放大的俊脸。 “你说什么?” “我是说,快去找你那没事就早该挂掉的夫君,不要鸠占鹊巢,赶紧把你的休书讨来,免得耽搁我的终身大事! 他他脑子坏掉了?疑惑地抬手触触他的额,没发烧啊。 真是无与伦比的美妙风景! 张君瑞努力端正眼神,不去瞧被缝里隐约透出的旖旎风光。不过,那溜出墙外的美好景致可不是他的君子风范能避得了的。 像是雪白的藕! 看起来很可口的样子 “你离我远一些!”推开他越贴越近的脸,不禁有些唾弃他近似垂涎的目光,她怎么觉得自己好像一根放在狗儿面前的美味肉骨头! 缝隙更大了!她是存心要他心猿意马吗?啊,红绸的 头上“砰”的一拳,砸回他云游天外的神志。 “你干吗又揍我?”该揍该揍,谁叫他不能向柳下息看齐! “我说的话你有没有听到?”红娘用力瞪他。 “什么啊?”眼神又飘飘移移了,这不怪他嘛,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面对心仪的女子都会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咳,绮思遐想。 “你品貌端正,人才也很好,必定有为数不少的名门淑媛青睐,何必执着我这个已婚妇人?” “三千弱水,我只取一瓢饮。”他心不在焉地答。 甜言蜜语!当她是不经人事的无知少女吗? 她深吸口气,忍耐道:“我出身卑微,配不上你。” “我喜欢就好。” 喜欢?她有哪里值得他喜欢!“可是我对你无意!” “没关系,成亲后可以慢慢培养。” 讲不通讲不通讲不通!他脑袋是榆木做的,一定是! “我、不、想、嫁、人!”手指慢慢掐住他的脖子,好想捏死他!奇怪,她以前没这么暴力的。 “你不能不嫁。”他抬眼,笑得极开怀。 “什么?” “因为,我已然全看光了。”真佩眼自己还拥有这么理智的声音。 红娘倒吸一口气,这才发现被子已滑落腰际,长发虽披在胸前,却遮不住肩臂上大半裸露的肌肤。 “你给我把眼闭上!”她咬着牙赶紧裹上薄被。 “哦哦,闭好了。”他口里应着,退到床沿外,却顺手摸走她搁在方凳上的衣物。 “张君瑞!”他究竟想怎样? “你不允婚,我就不还你衣裳。” 这个无赖!红娘无力地垂下头,欺她不敢下床痛揍他吗?才想着要不要先敷衍一下,却见他忽然手忙脚乱地爬上床。 “你又要干什么?”还好,他贼忒兮兮的脸上倒是没有一丝色欲熏心的邪恶表情,让她不至太心慌。 “房里亮着灯,你说我映在窗上的影子会不会有人看到?” 红娘怔了怔,恼道:“那你还不快走?” 张君瑞笑吟吟地将被子裹得更紧,勒得她动也难动“你赶我出门,要我到哪里去打地铺?” 打、地、铺!她当初就是心软,听信这三个字,才让这奸商有了可乘之机,让他从地面爬上她的床啊啊啊! “你丢了我的铺盖,我自然要另觅他处,这里就不错,我很满意。”用力抱紧怀里被裹得难以动弹的红娘,他一歪身躺进柔软舒适的枕褥间,满足地咕哝一声,瞧见房间主人瞪得圆圆的眸子,不由轻笑道:“你再不闭眼睡觉,我可就亲你了。” “你敢!”红娘暗恨自己识人不清,她是彻彻底底的呆子一个,竟没看透这常挂着一脸无辜笑容的可恶小人是居心叵测的哎哎! 她僵着身,感觉他的鼻尖深进自己发间,没有轻浮的调笑,只是亲呢地碰触与摩挲,像是极温柔的呵护珍爱。 心神恍恍惚惚起来,像飘在半空中。原来,她才是那个心志不坚易上当的笨瓜。 “我知道你有秘密不能示人,我不问,也盼你莫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红娘一震,惊看张君瑞平静如常的笑,他外表直爽开朗,却有着细致而深藏的心府与不怎么光明的手段。 “你等着罢!”她凝着声音,等她来世重新投胎吧! 他只是柔声道:“好,我等着。” 烛火依然摇曳不定,淡蓝的焰心吐着忽弱忽强的光芒。从这一夜起,有些事似乎起了变化。 第七章 他到底从什么时候起,又是因何对她倾心呢? 红娘百思不得其解。 要论形貌,她自不及莺莺清丽纯美;要论性情,她表面的温柔恭顺唬不住他,最真最丑的一面早被他瞧了去;要说他别有所图嘛她茕茕一身,有什么值得可图的。何况他家境似乎颇丰,自是样样不缺。 那么,是他昏了头,迷了心窍? 八成是。不过,可不是她使了什么媚人招数,她躲他都来不及! 自从惊闻他有意娶她为妻,又拥着她共睡一晚,她就吓得夜夜拴门,任凭那无赖在门外怎样甜言蜜语,乞请哀怜,她也硬着心肠装没听见。 打死她也不开门! 她是真的慌啊,没有什么因由,就是想躲到天边再也不见他。 这几天,她干脆跑去和小秋挤一间房,张君瑞胆子再大也不敢到别人门口唤她。只是小秋夜里睡时见不得亮光,她只得熄灯而眠,漫天扑地的黑暗向她罩去,她吓得要死却不能点灯,只能紧紧偎住小秋,挤得小秋直抱怨。 不要再来打搅她啊,她快要撑不住了。 “红娘姐,你夜里怕黑,就回房睡嘛,免得因我怕亮睡不着而不点灯,你晚上睡不好,白天精神也差,这对身体可不好。重要的是挤得她睡不安宁啊! “呃哦,我本来就打算今晚回房睡的。”红娘挤出一丝强笑“这几天真是麻烦你了。” “你要回房睡了?那很好啊。”小秋努力不让松了口气的表情现在脸上“你这几天怎么想起来挤我不不,是陪我睡?你房里又出现什么虫了吗?” “是是啊。”好大一只“蟑螂”!害她有房难回。 “你不回房,虫也不会自动消失,不如去买些葯回来杀一杀。” “好啊。”不知什么葯能毒死他,一了百了。 “说到买东西呢,啊,今儿个是支月钱的日子啦,快去领了银子好买葯!”小秋兴奋地拉起她就往屋外跑。 这小秋,领了月钱就去买胭脂花钿,不到下月底就花得一干二净,幸好她父母都在崔府做事,每月薪银也够花,才不需她贴补家用。 路过东厢门前时,没见到平常总在厢房外院里摇头晃脑念书的郑恒,不用面对他阴沉沉的脸色,红娘顿觉心情好上许多。 到了账房,小秋已一马当先冲了进去。 “快快快,我的月钱呢?” “我就说,最急的必定是小秋,果然没错吧。”房里传出少年清朗的笑谑声。 “少爷,您也别说我,您不是比小秋来得还早。” “呸,谁像你这丫头那么爱花钱,少爷我窝在账房里已经整整两天了。” “咦咦咦,少爷决定浪子回头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开始勤俭持家吗?”小秋的声音好生惊喜。 仿佛可以听见欢郎正在磨牙“不要以为你与本少爷一同玩大,老夫人又疼你,你就可以没大没小地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有必要把少爷放在眼里吗啊啊,月钱还给我!” “抢得到就还你。” “您是少爷,怎么可以抢下人那几钱银子,会有失身份的。”小秋的声音变得极诌媚“我说不把少爷放在眼里,是因为少爷要放在心里尊敬的嘛,好不好,我的银子?” 红娘忍俊不禁地迈进门槛,却不期然瞧见爱沉睑的郑恒已经坐在屋内,不由暗叹一声崔府仍是太小,到哪里都能遇见不想见的人。 他在这儿,少爷还敢像平常一样闹小秋? 果然就听见郑恒大皱其眉地道:“欢郎,你是主子,怎么能这样没规矩地与丫环嬉闹,这像什么样子,传出去能听吗?” “怎么会传出去,崔府里难道有长舌妇?”颀长的欢郎高举手中的银锞子,逗得矮矮的小秋用力跳跳跳,他自己左转右转的也有些气喘起来。 少爷敢回嘴了?习惯性敛眉垂首的红娘讶然抬眼,却赫然发现往常总在柜台后的长胡子刘老先生被一个眼熟的身影替代。 她情不自禁地吸了口凉气,掩唇倒退两步。 “咦,红娘,你干什么脸色都变了,大白天撞鬼了吗?银子终于被小秋抢到,欢郎揉揉酸麻的手臂走到她身边。 当然是撞鬼,青天白日的,他怎么敢大摇大摆地晃出来见人? “你在瞪谁啊,那是新来的账房先生,免贵姓张。” “免贵姓张只能由本人来说,欢郎少爷。张君瑞微笑着从柜台后慢吞吞地踱出来。 “呃这个我是知道的.刚才只是一时口误。”欢郎忙挽回仅有的一点面子,引来小秋讥笑的一瞥,他也给她瞥回去。 “好久不见哪!”他走到红娘面前微揖,笑看她一副想要逃走的慌张模样。 “好久不见?你们见过?”欢郎疑惑地瞧瞧他再瞅瞅她。 “有。” “没有!” 两人齐声应道,截然不同的答案让欢郎更加摸不到头脑。 “到底见过没有啊?” “当然见过,姑娘忘了?在西大街张记胭脂铺里,你曾买过鄙店的脂粉。” “咦,张先生,你家是开胭脂铺的吗?”小秋兴奋地插进头颅,被欢郎一根手指推回去。 “姑娘可想得起来?” 他的笑容好假,像是应对店里客人的那张常挂的假面,浑不似在她房里笑得那般自然开怀。他是气恼了吧,被她那样断然拒绝。 “是啊,我有点印象。”红娘笑得勉强“原来的刘老先生呢?” “被人用高薪挖走了。奇怪,刘先生人老眼又花,不记错账就很好了,怎还会有人捧着大笔的银子请他去管账?” 她心一动,该不会是 “张先生是未来的姐夫推荐来的,已经在这儿有三两天了,你不常出西厢,所以还不晓得。” 果然!她避而不见,他居然就正大光明地自行登门,她到底有什么地方打动他的心肠,让他费时费力又费银子地来寻她? “姑爷推荐来的啊,呵呵呵”小秋忽然连笑起来“张先生,你既然进了崔府,今后就是一家人了,那若是到你家店里买东西 “一概七折优惠。” “真的真的?尖叫声差点穿透各人耳膜。 不过收买人心而已,红娘暗暗心道,却不敢说出口。 “收买人心罢了!” 对对对,谁这么英明睿智勇吐真言? 稍转过脸,才知说话的是郑恒,她无趣地再转回脸去。 “莺莺还没嫁过门,就遣人过来管崔家的账,我看安的未必是什么好心。”郑恒的脸色不善,话里更加满是轻屑。 “郑兄此言差矣。”张君瑞神色如常“在下并非白马将军的家仆,而是莫逆之交,郑兄用‘遣’一字,未免太过失礼” “你商贾之人,也来咬文嚼字,你配吗?” 红娘面色一冷,商贾怎的,自食其力有什么不好,郑恒他投亲靠友的直到如今,也没靠双手挣来一粒米,凭什么轻视他人! “郑兄此言更差,江南商贾多为文人,文以商持,商推文行,郑兄认为,江南诸才子也不配舞文弄墨吗?” 头一回见他这么文诌诌的,不像胭脂铺里那个狡猾精明的商人,也不像夜里潜进她房中那个笨拙又好笑的无赖,这可是他的另一个面貌? “表哥,你小瞧了张先生啦,他可是两年前的甲榜进士哦!”欢郎颇为不平地插了句话。 真的假的?怎么从没听他提过?红娘难得有了好奇心,偷瞄张君瑞一眼,见他笑吟吟地看过来,赶紧又别过眼去。 郑恒脸上有些窘,也不好直言不信,只得哼了一声:“既有功名在身,不出仕为官,却甘愿与账册算盘为伍,简直不务正业!” “表少爷,你连举人都还没中,这样说人家不好吧。” “你”郑恒怒瞪最先被收买走的小秋,她却吐吐舌头躲在红娘身后。 “对了,张先生,表哥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你既中了进土,怎么不继续求取宝名?”欢郎也颇感兴趣。 张君瑞笑笑“因为主考大人看我不顺眼,直接叫我回家操持本行。” “八成你在考场里胡搅,才会落得这个下场”发觉几个人好奇地盯她,红娘忙止住小声咕哝。 “主考大人为何瞧你不顺眼,”小秋接着追问。 “因为嘛”张君瑞咳了一声,徐徐道:“因为我在考场里向众考官和考生兜售货物。” 大家面面相觑,忽听“哧”的一声,竟是红娘先笑了出来。 山河易改,秉性难移! #################### 清闲的午末未初时分,吃过午饭的人都去贪个午觉睡,四处冷冷清清的,只有账房里尚有清醒的两个人。 “你又找我来做什么?”他刚来时明明不大睬她的,最近又像从前般热络起来。男人的自尊应该很强的吧,怎么他就是同别人不一样? “我等了你好几天,你怎么也不来瞧我一瞧?”张君瑞颇有些不满地为她斟了杯凉茶。 耙情最初是在等她主动上门,所以才没有跑去黏她!哼哼,去梦里想吧! “瞧你干吗?”他脸上又不开花。啜了两口温润的茶水,红娘才淡然道:“你如今有了住的地方,不必再去我房里打地铺了吧?”近来他没在夜里烦扰她,总算让她安生了好几天。 “账房里除了账册就是算盘,怎会有你房里那般舒服又自在。” 胡扯胡扯!不小心想起那个受窘的夜晚,红娘的脸颊不由有些发烫。 “你最近有没有偶发相思什么的?”他诞着笑脸挨过来。 “没有!”红娘瞧也不瞧他。大白天的,也不怕他能使出什么花样。 “好冷淡的心肠。”他的笑有些黯了,手指轻捻过她一缕发丝,品味柔丝纠结的触感“你的心里,到底能装下什么样的人?” 他的语声幽然,让红娘不由生出一丝愧疚。长久以来,他虽一直死缠不休,却并不令她生厌,只是她的确没有嫁人的心思,算是辜负了他的情意。 “哪个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说是不是?”红娘不敢直视他,勉强笑道。 “那,我央你件事,你可愿意?”他的声音更加沉黯。 应了他,他就会放弃吧? “好,你说。” “你允了?” 偷瞄了下他恳切的脸,红娘心微微一酸。将来还会有怎样一个幸运女子,能得他这般真心实意的诚挚以待?她是没有这个福气了。 “我允就是。” “那好,你跟我来。” 苞他进入作了他睡房的账房内室,红娘为时以晚地发现有些不妥,他该不会是想 “干什么僵得像根柱子,我又不会吃掉你。”虽然很想。张君瑞笑看她一脸戒备“你坐到椅上。” 是她想歪了!红娘脸一红,乖乖坐到椅上,见他拉开书桌抽屉,翻出一堆五彩六色的小锦盒,然后又不知从哪儿摸出几支长短不一的粗细各异的笔来,忽地想起普救寺里那个叫得惨兮兮的小沙弥,不由吓了一跳“慢着,你要” “嘘,别乱动。”一只手掌撑住她后脑,另一掌中的雪白香粉则轻覆在她颊上,再细细抹匀,她的肌肤细致光滑,极好上粉,一看就知平常不怎么上妆。 “我原本想当个梳妆师傅,家里却都盼我掌管家业,二叔和堂兄弟揍我几顿后,我才勉强去守了胭脂铺子。” 他说这些干什么?“这么说,你第一次摸错房间见我时说的话都是真的?””他的指力均匀柔和,舒服至极。 “当然,我何时骗过你?” 怎么没有!不过,微不足道得连她也记不清。“你与生人见面时都要先自剖家底吗?”红娘不由有些生恼,亏他还算个奸商,哪有首次见面就全盘托出的,若是遇了歹人,岂不早叫人绑了去勒索他家银子,搞不好还赔上一条命! 张君瑞狡狯一笑“七分真三分假才是最妙的谎言,至于全是真话嘛”他声音转柔“因为那是你。” 又在蛊惑她的心了!红娘不自在地挪了一下身,腰间一个纸包啪地落在地上。 “什么东西?”张君瑞按住她,径自拾起凑在鼻端嗅了下“难闻,这粉坏了吗?”想也不想地向身旁一掷,正好将纸包抛出他侧对的窗口。 “张、君、瑞!”红娘的手指慢慢拢上他的颈子“你干吗丢掉我的杀虫葯? “呃杀虫葯?不是坏掉的香粉啊,你怕虫,是买回来杀虫的?” “没错!”最好连同这只笨虫一起杀掉! “别气别气,我马上替你捡回来。”他忙讨好地笑,迅速奔出门外。 从窗口向外望,明亮的阳光下,他绾着衣袖蹲在青石地上仔细地捡着散落的细小葯粒。日头有些毒,不一会儿,他的汗就渗出额角,他不在意地用衣袖抹了下,继续将小小的颗粒捻入另一手端着的纸袋里。 一包杀虫葯而已,他干什么这么认真地拾个没完,他就不会说我再买一包还你就是”? 咽下喉口的涩块,红娘慢慢地踏出门口,走到张君瑞身后,扯扯他的衣领:“别捡了,我不要了。” “你准备自己捉虫了?”他疑惑地抬头。 “呆瓜!”她轻斥一声,将他手中的纸袋远远抛出去,转身走回账房,犹豫一下道“还要搽胭脂吗?” 张君瑞愣了下,喜上眉梢“要要要。”先一步进屋,在铜盆里洗净手上的灰土。 他对上妆的兴趣还真浓。红娘无奈地叹,却见他又走到桌旁一架高柜前,伸臂到最上层去摸东西。 “对了,我老早就准备了一盒胭脂送你,你总也不见我,就一直在这儿放着哎哟,什么东西砸到我?” “笨蛋,你碰翻了手炉!”红娘哭笑不得地看他抱头哀叫的拙相,再叹一口气,从门旁拉来一个矮凳,踏了上去“我自己取吧。” 腰上忽然一紧,是他从身后抱住了她,他的脸埋在她背后,声音闷闷地“红娘,我在等。” 不像是他了,狡猾的、精明的、笨拙的、开朗的、好笑的、温文的他做哪一种面貌不好,偏今天总是黯黯然的,让她心里不舒服。 虽是不合宜的亲密,红娘却斥不出口,怔了好一会儿才敲敲他的头“我摸到胭脂了,快放手让我下去。” “不放。”他耍赖似的拥得更紧,像是一放手,她就会消失无踪。 要哄哄他吗?红娘才打算考虑这个想法,身子便一栽,被他横抱起来。 “你你干什么?”糟了、离床好近啊! “搽胭脂。”张君瑞无辜地看她一眼,将她放在椅上“咦,你的脸怎么红得这么厉害?” “是不是不用搽了?”她凶凶地瞪他,她今天是怎么了,他失了常,她也跟着不对劲起来。 “要的要的。”他赶紧接过她手中的锦盒打开盖子,将胭脂匀在掌缘上,再揉上她丰润美好的双颊。 见他执起一只细笔沾了青黛,红娘暗暗叫苦,那小沙弥叫得其惨无比,他会不会将她画成青面獠牙的女鬼? 算了,他既说央了为她上妆就不再难为她,女鬼就女鬼吧。 笔尖轻柔地刷过眉梢眼角,像是精蜒点水般漾着款款柔情,耳畔痒痒的,可是窗外调皮的夏风掠进捣乱?悄悄睁眼,才知是他的袖尾刚刚拂过。目光上移,对上他温文而耐看的脸,黑眸炯炯的,精明有神,认真无比。 “唇稍张一些。” 她闻言轻启唇,一张薄薄的湿胭脂纸送进唇间,她抿了一下,薄纸又收了回去。 额上微微一凉,他贴了什么东西在上面? “好了没有?”她头仰得好累! “好了。”他体贴地一手揉她的肩颈,另一手挪过一面镜子。 镜里的是她吗?红娘怔忡起来。 眉形如柳叶、柔曲波动,星眼点漆、清晰透澈,鼻挺唇秀,额点桃花妆,靥生芙蓉晕,一张脸明媚娇艳,几乎连她自己都不识得了。 她向来不擅妆点自己,也从不觉得自己容貌有何出众,如今经他巧手妆扮,才知当年的罪名也不算屈。 娇媚惑主,呵呵她当时甚至不知“惑”字怎生得书。 “你脸色有些差,要不要歇一下?” “不了,我去洗妆。” 张君瑞笑吟吟地扯住她“才画上,洗了未免太可惜。”” 红娘白他一眼“我又不出嫁,平白的化个盛妆,再招摇出去,不笑歪一群人才怪。” “你已经嫁了。”张君瑞笑拥住她。 “什么?” “喏,你收了我的胭脂,就是收了聘;我又亲手给你上了妆,抱你落座,就是下轿进了张家门,咳,你现在已经是张家妇了。” 哪哪有这样的?“你胡说!”红娘杏眸圆睁。 “我才央你答应的,你想抵赖?” “你不是给我上个妆,就不再提求亲的事吗?”她气不平地控诉,可恶!他怎可以言而无信? “我亲口说的吗?”张君瑞好整以暇地道,十分满意她吃惊过头以至想不起推开他。 红娘努力回想,他说央她件事,她心一软就允了,那,他他实际还没说什么事,她就已经将自己双手奉上了? 他直接拉她进来上妆,她就会错了意,还以为啊啊,她是猪啊! “娘子,下一步就该入洞房了。” “什么?慢着” 她的樱唇被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啄了下。马上让她呆若木鸡。 哟,她这么继续呆下去,是否意味着可以多尝些甜头?张君瑞放任邪恶的念头横行,轻轻覆上她甜美的芳唇。 别提前清醒啊,千万不要! 头上”砰”的一拳,砸醒他的美梦。 “你敢戏弄我!”红娘的纤纤手指戳到他胸前。 “哪有,你允我婚事从简的,是你想抵赖不承认。”他吃痛地揉着头顶。 “胡胡扯,你当是小孩子扮家家吗,那怎么能算数!”想起他适才的轻薄,红娘又羞又恼地飞红满面,一张盛妆的娇容更加柔媚娇羞。 张君瑞呆呆地望着她“那你是不满意礼数太简易喽,正式拜堂也好,免得你再赖掉不承认” “住口住口!”再用力敲他一拳,已经恼得说不出话来,红娘深吸口气,一撩裙摆冲了出去。 房里静悄俏的,只有暖风偷偷溜进窗内,顽皮掀开桌上书页的声音。 胭脂水粉的清香在空中袅娜流转,像是佳人唇上遗落的甘美气息。 “效果很好啊,今天的哀兵政策加混水摸鱼。”他满意地喃喃自语“不过她气得可不轻,晤那么,下回呢?” 手指抚上方才被揍的痛处,他决定已毕。 “就用苦肉计好了。” 第八章 他今天绝不是展示苦肉计的啊啊,痛死人! “嘶你轻一点!” “叫什么叫,男子汉大丈夫,这一点痛都不能忍。” “当我是你吗,你这皮糙肉厚的蛮牛啊!”“还叫还叫,你吓得莺莺的琴音都走调了!” “啧,你这武夫也能听懂音律好好好,我不揭你老底就是。” 花园里,草木繁盛,莺啼燕语,夏蝉躲在茂密的树上拼命鼓噪,彩蝶在花丛间轻舞翩翩。 明艳娇美的女子手拨琴弦,清越曲声从弦下流泻而出,仿若通澈跃动的活泼泉响。她瞧了一眼身旁埋头刺绣的红衣丫环,再笑看亭外正执着算盘苦练的少年与沉迷于摆弄胭脂水粉的矮矮女孩,最后目光落在柳树下坐在石凳上为年轻的账房先生推拿兼斗嘴的英武男子身上。 “你不是决定回去执掌家业了,怎么你叔叔与堂兄还跑来殴打你?” 红娘心中一跳,他要回去了? “有什么办法,他们揍上瘾了,一时很难改嘛。” “说正经的,少来胡掰。”手掌抵住他肩背,缓缓推散他衣下的淤血。 张君瑞瞄了一眼红娘,声音稍稍放大“我说等我讨了媳妇再说,暂不回去,他们气不过,就一拥而上喽。” 可恶,他故意说给她,好让她内疚吗!红娘垂着头,手中绣针极快地在花绷上下穿梭。 “好在这次脸不是伤得很严重。”哪像大上次,涂了草葯,简直可以吓坏一打小孩子。 “其实呢,我以前伤到脸不是被他们用拳头打到,而是我躲时不小心自己撞到草丛里暗藏的石头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 猪都比他灵巧!红娘暗暗翻个白眼。 “笨得和猪一样!”杜确受不了地开骂“我好歹有教你一点功夫,你学到哪里去了?” “还敢说!”张君瑞气愤愤地站起身“你那个什么无敌回身踢,简直糟透了,害我不但踢不到人,还自己跌了个大马趴” “哧!”崔莺莺再也忍不住,扑在琴上笑得花枝乱颤。 咦,有笑有笑,她明明唇角都翘起来了,怎么还是不抬头瞧他一眼?张君瑞努力向凉亭里瞄。 “坐下吧,你一身是伤,还有力气反驳?”杜确拉他坐下,继续在他背后用力按揉,眼神却飘向亭中心爱的未婚妻。 “张先生,你上次那个双手拨算盘的法子好厉害,教教我好不好?”欢郎崇拜地端着算盘挨过来。 张君瑞瞥他一眼“没学会走就想旁粕不成,你先从一加到百再减回去,练二十遍,熟了再练乘除刚才是六上一去五进一和八退一下五去三,你拨错了。 “哦哦。”欢郎恭敬地退了下去。 “张先生,你上回给红娘姐画的那个妆真好看,能给我也画一个吗?”小秋端着满满一盘脂粉青黛蹭过来。 “我只给我未来娘子梳洗上妆,你可是要嫁我?” “呃我才十五,还不想嫁。”她干笑一声,躲到旁边去,顺便丢下一句“那张先生是想娶红娘姐喽?” “当然” “当然不行!” 是谁强烈反对?奇怪地寻声觅去,却是不知何时站在花园门口的郑恒。 “咦,表哥,你不是快要秋试了,怎么有空出来逛园子?”莺莺好不容易收了笑,婉声问道。 “谁说我是出来闲逛,我我是刚好路过?” 张君瑞扬一扬眉“既是路过,郑兄方才在说什么当然不行?” “那个红,红娘怎会嫁你这种无甚前途的商贾之人?”郑恒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白。 张君瑞甚觉有趣地打量他,哟,瞧他急得快跳脚又结结巴巴的模样,难道扯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郑兄将来前程无量一片坦途,所以现在来向红娘求亲吗?” 郑恒更加结巴“谁说的,我我怎能娶娶一个下女” “郑兄眼高于顶,将来必定娶到官家千金,到时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可不要忘了区区不才啊。”张君瑞微笑拱手“那,郑兄可是要回房继续苦读?” 郑恒嘴巴张了张,半天才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好,顺利解决掉。跟他抢老婆?那是在痴人说梦!何况,如此言不由衷又轻贱红娘的酸迂,大可不必理他。 她怎么还是不抬头,都已经将她的终身搬到明面上来了。他叹了口气,将右臂交给杜确按摩“你不是过两天要去岭南办公务,到底什么事?” “机密要务,少打听。”杜确手指使力,痛得他龇牙咧嘴。 神秘兮兮地凑过去“听说是宫里逃出了人吧哎哎,轻点!” “活该,谁叫你多嘴?” 崔莺莺幽幽一声轻叹,他此番前去虽说只需两个月,但只凭鱼雁往来又怎能抚慰她满腔相思。 “红娘,你说咦,你的脸色好白,不舒服吗?” “没事,我不要紧。”红娘连笑也挤不出来,张君瑞的声音极小,但她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仍是听见了。 崔莺莺担心地望着她“我看你还是回房休息好了,天气正热,别中了暑。” “哦。”她虚弱地起身,望向亭外树下的两个男子,见张君瑞咧了嘴冲她笑着,忙转过头去。 慢慢地踱向西厢,心里不由暗暗祈望,但愿杜将军永远不要查到消息才好。 ######################## 丙真没了消息,只不过,是白马将军没了消息。 整整五个月,杜确杳无音讯。 崔府里人心惶惶,而莺莺更是失魂落魄,以至夜夜暗泣不已。 张君瑞则通过自家在大江南北各地的商行广发消息,找寻杜确下落。但又过一个多月,仍是毫无头绪。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莺莺快要崩溃了。 “红娘,我求求你,我们出府去寻他,好不好?” “不行,老夫人绝不会同意。” “我们偷偷地去,不告诉娘” 红娘冷静地打断她“更不行,你我两个孤身女子,怎能贸然上路?何况岭南地域!”阔,连张先生派人去了那么久都找不到,我们又到哪里去寻杜将军。” “他最后那封信提到南岭,我想应该在那附近。” “附近?人说南岭广袤无垠,绵延数百里,不是孤零零一座山峰,怎能说找到就找到。况且最后那封信是近三个月前寄回的,谁知杜将军后来又去了哪里?” 崔莺莺忍不住嘶叫出声:“总之,你就是要拦着不许我去!” 红娘吓了一跳,莺莺从来都是活泼而甜美的,从没见过她如此疾声厉色的失态样子,到底是多深多浓的一分感情,能让她对视同姐妹的自己也翻了脸失了和气? 叹息着看向莺莺哀哀的娇颜,那柔弱的身躯里,藏着怎样一颗坚贞痴情的心,能让她对杜确义无反顾地誓言相随? 但是,不管杜将军对莺莺有多重要,她都不能让莺莺有任何闪失与意外。坚强主动是好事,可不顾后果地任性胡来却是她绝不能允的。 “红娘” “不行就是不行!”她硬下心“小姐,你还是等吧。” “难不成他一辈子没消息,我就在府里坐等一辈子?”莺莺含怨瞪她。 红娘心一寒,别过头去。 ###################### 也许是那日惹得莺莺气极,才会将她从西厢赶到做粗活的下人房,虽说莺莺向来不是小心眼的人,但杜将军失踪,她一时神志俱乱,找个人出气也是难免。 可是,她现在怎会落到这个境地? 两天前,她正费力地劈柴时,一向温和的几个家丁忽然将她绑了起来。然后,她看见了莺莺无情的脸。 一向温婉的语声那时变得冰一样冷,冻彻她的心。 “娘,红娘偷东西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原来瞒着不说,但她越来越大胆,竟想窃取家里祖传的古物去卖” 之后,她就被锁进柴房,到现在已经两天两夜,除了定时送来的薄饭,只有一盏清灯相伴,送饭的人一概放下就走,不允与她说一句话,也不准其他人来探视。 她是全心全意为莺莺着想啊,为什么要这样待她,往她头上栽赃! 又入夜了,清寒的烛火伴着她孤单的身影,又尝到当年凄凉绝望的滋味了啊! 莺莺为何要这样对她?如此翻脸无情! 张君瑞哪里去了?以往总跑去黏她,现在她想要找人诉一诉心中委屈,他怎么不见了?啊,他去指派人手打听杜将军下落,已经几天没回来了。 揉一揉眼,还是没有泪,她都不会哭了。若是能哭还好,至少可以发泄一下,不用像现在这样郁闷欲窒。 忽地一阵凉风从破败的窗口掠进,她迟钝地伸出手时,微弱的灯火已经熄灭,本来就不甚亮堂的柴房登时一团漆黑。 她惊喘一记,蜷起身子,无尽的黑暗与沉重的压迫重重逼近,像要夺去她的呼吸,冥冥中。她似无数狰狞的厉鬼幽魂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尖尖的爪子在拽她的头发,撕她的衣裳,刺穿她的身体 “啊”她微弱地呻吟,谁来救她? 没了支撑她安心的灯火,她立即变得无助而脆弱,不再是那个坚韧刚强的红娘。 “红娘,你在不在?灯呢,怎么没有亮?” 是谁的声音?浑厚而熟悉,如此温暖亲切。 “张君瑞” “是我,你等一下,别怕别慌,门已经开了,你能不能自行出来?我来得急,忘了带灯,怕进去看不见踩到你”“真聒噪,可是真好!”她的身子微微颤着。 “怎么没动静,算了,我进去好了。” 才踏进几步,一具柔软的身躯重重扑进他怀里,他不由苦笑,惟有这时,她才愿主动亲近他。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是为了她好啊!就算砍柴也罢,挑水也罢,我不怕吃苦,也不怕给她撒气,可是她为什么要陷害我,说我偷东西?”红娘扯着他衣襟嘶声叫。 “莺莺已经出走两天了。” “什么?”她呆住。 张君瑞的声音极其柔和“我才回来,就听说这件事;莺莺留下一封信,言明陷害你是为支开你好顺利出行。” 红娘怔怔地,那赶她出西厢是为出行做准备,再关她进柴房,不允他人探望是怕走漏了风声她若仍跟在莺莺身边,必会看牢看紧,莺莺如果要强走,她定然极力阻止,所以才会先想个法子支开她 “府里已经乱成一团,才忘了放你出来。” 可恶亏她一向自忖了解莺莺,怎会没猜出莺莺的意图! 愤怒情绪忽地全消,涌上心头的全是惊惧。莺莺若出了事 “你冷不冷?我先送你回房。”他解开长衫,将微颤的她裹进怀里。 “小姐是一个人走的吗?千万别是!”“没有,她拖了小秋一同去。” 还好还好!可是,那也不行 红娘霍地抬头“你带我去寻她们,好下好?” “呃”“你若应了,我什么都答允你。” 张君瑞愣了一下,轻笑道:“包括以身相许吗?” “好。”她毫不犹豫。 他彻底愣住,半晌才幽幽叹道:“红娘,你的心里装的都是莺莺,所以,才没有我的地方。” 红娘张了张唇,却无从驳起。的确,莺莺和张君瑞,孰轻孰重,她早就定了论的,根本不用考虑。可是现在,他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她,让她心里阵阵隐痛起来。 “我”她斟酌着,不知怎样开口。 “咦,没灯没亮的,怎没听见红娘尖叫?”灯笼的光芒由远及近,照到相偎的两人身上,昔日生气勃勃的少年声音如今有气无力“原来是张先生啊,你这样趁黑占人家姑娘便宜是不对的。” 张君瑞凝立半晌,忽地横抱起红娘大步而行。 “喂,哪里去?可恶,我现在没力气喊啊。”欢郎无力地蹲在地上。 离去的身影远远抛下一句话:“找出红娘的卖身契,我赎她出府。” “哦。”少年委靡不振地喃喃道:“姐,你再不回来,可就喝不到红娘的喜酒了。” ################# 马车里铺了柔软的棉垫,温暖又舒适,虽有些颠簸,但比起那些栉风沐雨步行赶路的人来说,无疑是极奢侈的享受。 “莺莺她们也该雇了马车吧?可别让车夫诓骗了去,她一点心机都没有。”红娘喃喃地,无力地斜倚在软绵绵的长枕形靠垫上。 车外响起的是张家十五六岁小堂弟跃跃欲试的声音“三堂哥,我们来打一架吧,上次二叔、大哥和四堂哥揍你时,我都没插上手。” “下回揍你时,漏掉的分儿通通算上,你不用太遗憾。”涨君瑞的声音懒洋洋地,像是爱理不理。 “君瑞,来来来,打一架,等你娶老婆害我们多等好几个月,揍你一顿让我发泄一下也是应该。”张家四堂哥的话里也带着兴奋之情。 他们家堂兄弟怎么回事,以打架为乐吗?亏她当日见这硬赖着随行的两个人还都挺文质彬彬,斯文有礼的。 瞄了眼车门外与车夫并肩而坐的瘦长背影,她有些气闷起来,马车走了这许多天,他除了衣食住行体贴嘱咐外,只忙着和自家各处商行联络查询莺莺与杜确下落,少与她说话,她手里没有了日常的针线活计,也渐渐地百无聊赖起来。心口空荡荡的,时常望着远处发呆,而出了崔府,到处都是陌生人,她的目光就只能放在最让她熟悉和安心的他身上。 原以为她是莺莺的依靠和保护伞,可是现在莺莺没了她的庇护也能自行决断,倒让她无所适从了。 莺莺不再依靠她,她居然没有了支撑点。 还是,需要依靠的原本就是她。 马车忽然停顿,晃回她神游天外的神志,怎么不走了? 纳闷地撩开车帘,才发现那吃饱太撑闲得没事做的张家三兄弟果真就在路上打了起来,而两乘马车的车夫也是张氏商行的自家人,许是习已为常见怪不怪,不但不拉架,反而悠闲地在一旁笑看热闹,还时不时地喊好助威: “少东家,这一拳打得好,拳劲有力,虎虎生风,尽得杜将军真传!” “四少爷,那一脚太弱了,二爷知道会怪你学艺不精的。” “五少爷,偷袭也要讲技巧的,这一招用错了小心,肋下有空档啊抱歉,提示晚了!” “少东家,当心地上的石头” 红娘惊讶不已,原来张君瑞是有些防身功夫的,使出来的武艺招数倒也有模有样,那怎么平常还不比普通人灵巧多少?甚至有时候拙得连她都看不过眼。 眼看这三人从好好的功夫过招快要演变成顽童打架,两个车夫开始讨论起来。 “你说,这次谁会赢?” “四少爷和五少爷吧,每次不都是少东家输得惨兮兮?” “不见得,以前那是四个人群殴,现在嘛,只有两人而已,而且是功夫较差的那两个” 抽冷子听见的四堂哥不平地大叫:“谁说我们是功夫较差的那两个啊哟,小五子,你怎么打我?” “不不好意思,三堂哥他躲得太快,我没收住手。”被打得青了一只眼的张小堂弟气喘吁吁地道。 两个车夫充耳不闻地从衣襟里掏出银子。 “我赌少东家赢。” “那我只好赌呃,呵呵嘿嘿嘿!” “你怎么笑得像鸭子啊,三少夫人!” “借过。”红娘目不斜视地从两人中间穿过,走向已滚成一团的张家三兄弟。 “糟了,未来的当家主母要发标!” “那,咱们俩是不是要退避三舍?” “当然,你我现在身为车夫,自然只做分内的事。” “的确如此,而且马车旁边似乎比较安全,三少夫人总不会推倒马车压死我们以抗议咱俩见死不救” 红娘回头淡淡一瞥,两人立即噤若寒蝉。 走到狼狈不堪又不肯停手的三兄弟跟前,她平静的声音里蕴着火气“打够了没有?” “没呢。”四堂哥继续挥起拳头,还未落下,眼角瞥见一抹红色裙据,他慢慢,慢慢地回头“三三堂嫂。” “我还不是你堂嫂。”红娘心头微微酸涩,她会有这样亲切又逗趣的家人吗? “君瑞还没没一啧,动作真慢。他笑得讨好又暧昧,忙从地上拉起一身土的张君瑞“既然美人来救英雄,就给他留点力气。” 张小堂弟捂着青眼插嘴:“四堂哥,三堂嫂说的是还未正式拜天地,所以暂时还不算,你不要往那方面想,会吓到三堂嫂的。” “既然必定是咱们的嫂子,就要习惯这几个兄弟的言行,将来君瑞掌了家业,三堂嫂也是要独挡一面的” 不理会那两人的你一言我一语,红娘拍掉张君瑞身上的尘土,轻声道:“我扶你上马车。” “好。” 他刚打了一架,怎么好像还是很快乐!这兄弟几人都有些怪怪的,连两个车夫都不大正常。 进入马车内,红娘犹豫一下“带了葯酒吧,我帮你擦葯。”常常见他都是带着伤的,原只知他家中叔叔兄弟三不五时地群殴他,不由暗暗恼他家人野蛮粗暴,不晓得是不是想借机除去这个未来的掌业人哎,不对!听他言道,这几个叔叔兄弟是强烈要求他回家继承家业的,那怎么还敢对他如此不敬? 见他乖乖除去袍子,露出汗湿的光裸上身,红娘脸一红,将他找出的跌打酒倒了些在掌心里,再揉上他的伤处。好在不是第一次帮他上葯,也不致太窘。 “极少见像你们家这样不爱钱财,将家业往别人身上推的家人。”她抿着唇淡然而笑。 “那是因为他们比较爱当贪安好逸的米虫,只需推出一个倒霉鬼扛起所有责任,他们就可以整天吃喝玩乐游手好闲了。”张君瑞哀叹一声“偏我是嫡出的孙儿,虽不是最年长的,学习打理生意的时间却是最久,所以他们就理所当然地推我出来送死。” 红娘想了一想道:“你家业产很大吗?不是只有脂粉铺子?” 张君瑞一笑“不算小了,虽说以贩售女子用度的脂粉花饰为主,且此项经营规模最大,但裁衣、米粮、钱庄。酒楼等营生各地也有不少,因较为庞杂,叔叔和几个堂兄弟又懒,才将责任推到嫡出的爹爹和我身上。” “那也不能累垮你啊。”红娘不满地小声咕哝“他们若不替你分担,就赶他们出家门好了。” “说得好!”张君瑞感动地挨近,趁她来不及挪身前亲昵地抱住她的腰,下巴舒服地搁在她肩上“这些个米虫,若叫他们自立更生,他们说不定更愿窝在家里打打算盘记记账,娘子,你的建议好得很哪!” 又叫她娘子!她其实很想找到莺莺后不认账的,可是,他唤得如此熟稔而又亲密,倒让她难以冷颜相对。 不晓得该碰触哪一处赤裸的肌肤才能推开他,只得窘道:“快放手,你身上的葯酒沾到我衫子上了。” “我太虚弱了。”他赖着头都不肯抬一下。 忽地忍不住想笑,为他孩子般的撒娇黏人,他的身体热烘烘的,抱着她的感觉实际上非常温暖。 舒服又安心啊! 她忽然想要依靠他一下。 “君瑞,葯酒借我用用”四堂哥一撩门帘,语声戛然而上,眨了眨眼,贼兮兮地笑起来“君瑞,你好有兴致,马车是比床上有新鲜感,但好歹也得启了车再说,不然像我这么一掀帘子,不就曝光了” “闭嘴,你这天下第一号淫虫,谁同你一样?”怕红娘被他胡扯乱嚼的荤话吓到,张君瑞忙用葯瓶砸他出去。 只听得马车外四堂哥爽朗笑道:“快起程,我要有侄儿啦!” “他在说什么啊?”红娘喃喃地,却见张君瑞苦笑一下,又干脆躺倒,头从她肩头滑下,枕到她膝上。 “娘子,不要踢开我啊,我现在伤重,很虚弱的” 一件干净的长袍轻柔地覆在他身上。他怔了怔,微笑慢慢地从唇边泛起。 马车微微一晃,伴着隆隆的车轮响声继续上路,听着另一辆马车上又是笑闹又是惨叫的声音,红娘轻轻合眼,心有些动摇了。 第九章 冷清的客栈里,客人寥寥无几,紧挨墙角的那张桌上,一个神情诡异的男人向同桌的女子啼啼咕咕地讲个没完。 “我和君瑞一起长大,虽只是堂兄弟,却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本来是我先落地的,可是论排行我却排在了后头,这件事我一直不服气,明明我大,怎就排到了第四,所以揍了他几顿后,终于逼他承认我算他堂哥,咳,只是他老三我老四的家里人叫了好几年,都已经改不过来了,所以就暂且一直这么叫下去。” “喔。” “既如此,我们两人同气连枝,心意互通,他怀的什么心思,我是最清楚不过的。” “哦。” “那,你可知,咱们这一路慢吞吞地晃了两个来月才到岳阳,想到岭南还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不是因为咱们张家消息不灵通找不到人,实际上,崔府小姐的行踪咱们早就掌握了。” “啊?” “三堂嫂,你可否多发两个音以表示对我煞费心思动口劳舌泄露机密以示感激与支持?” “好啊。”红娘抿唇笑。 这还差不多,好歹赚来一个笑容,四堂哥喝了口茶润润喉又接着道:“你想想,崔小姐和丫环小秋两个弱女子脚程能有多快,乘轿太慢又不会骑马,必然也是乘用马车,但她们只咱们早行约两天,走得定是安全平稳的官道,住的也必为信誉颇佳的名号老店,咱们张家店铺多人脉!”没理由找不到她们,你说是不是?” 红娘捺住忧心急躁,怕他失了兴致不肯多讲,忙表示完全赞同地点点头。 “我才说了,咱们张家发现崔小姐行踪后,井未露面劝她回府,三堂嫂可知为什么?” 如在卖关子,就不能干干脆脆地一次说完?红娘暗暗翻个白眼,配合道:“为什么?” 四堂哥神秘地压低声音“那是因为有人在我们之前就寻到了崔小姐,并引着她一直往岭南走。” 红娘倒吸口气,心头怦怦跳起来,难道那人知晓杜将军的下落,才使得莺莺轻易跟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去? “没错,那人知道杜将军身在何方,并很有可能是受杜将军之托给崔小姐捎口信,当他知道崔小姐已离府去找杜将军,又寻到她并引她去岭南。”四堂哥再喝一口茶,续道:“但是,杜将军与君瑞既为好友,他失踪许久,现有了消息,为何不来通知君瑞,只遣人来见离家的崔小姐呢?这个原因我们虽暂未得知,但目前这已不是问题了,只需有个小小的环节急待解决,只要解决,三堂嫂呃,三堂嫂,你到哪里去?” 红娘起身准备上楼“我还是等张君瑞回来问他好了。”这四堂哥,当他在说书吗,讲了杂七杂八一堆,还不如她直接去问张君瑞比较快。 四堂哥忙拦住她“我马上就讲重点,你再听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红娘瞥他一眼,这才又坐下。 “事实上,崔小姐已于岭南寻到杜将军,并且与咱们家在雄州的店铺取得联系,这可是两天前飞鸽传书带来的消息,绝对千真万确。”四堂哥这口说得简洁明了“但我们依然在路上耗费时间,是因为君瑞。” “因为他?” “是的,因为君瑞。”他脸上异常严肃“君瑞他是放不下心。” “啊?”什么意思? “三堂嫂,请不要再发单音刺激我可好?”四堂哥咳了咳道“君瑞说你是因他肯带你寻崔小姐才允诺下嫁,你是勉勉强强,他却是真心以待的。” 红娘气弱地低了头“我” “所以,他故意拉长旅程,是希望你能将心思转移到他身上,毕竟将来与你共度一生的是他而不是崔小姐。” “我知道” 四堂哥诡异地一笑“其实你与崔小姐情同姐妹,一心惦念也是应该,但你若想早日见到她,就要看君瑞是否安心。” 红娘疑惑地望着他,等待他进一步解说。 他果然进一步详细说明“要想让一个男人相信你是诚意相许,有个办法是最切实可行的,只要你有勇气,君瑞知你不会再反悔,自然以最快速度让你见到崔小姐。” “什么办法?红娘轻问,一种预感油然而生。 四堂哥一脸指导者的郑重气派,徐徐吐出四个字:“肌肤之亲。” 果然!预感成真。 ##################### 她手执烛台,轻轻推开房门,门轴“吱呀”作响,让她更加心虚胆怯。 拢上门,将烛台放到桌上,借着微弱的亮光,她悄步走到床前,床上人宁静的睡容,让她忐忑不安的心稍微轻松了些。 从赖在她房中打地铺,到经吴妈口传意,再到他亲说倾心于她,想娶她为妻,一直以来,她都是被动而淡漠的,远不及他的一腔热忱。 也许是性情使然,也许是环境所致,她不像莺莺那般柔弱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浓烈痴情的心,即使渐渐已经认同了张君瑞,对他逐步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好吧,她承认,她是隐隐约约地牵动几分情意,不然也不会允他婚事。只是,对过去的恐惧,对将来的不安,更冲淡了她原本就不向往也不浓情的心思。 至于肌肤之亲嘛,从不明白那有什么激越渴望之处,当初她也只是众多生育工具之一,进行时也好像只有忍耐不适太久远了,早已模糊得记不清了,当时她尚未及笄,糊里糊涂地就从略带稚气的少女变成了妇人,压在她身上的是个年纪做她爹爹都嫌有余的长胡子男人。 男人的脸长什么样她也不记得,她只记得,他连召她三次后,自己就以娇媚惑主之名被丢进了一处冷冷的宫殿,说它冷,是因为那里的气氛冷,阴沉沉的,没有一丝生气。那里有很多人很多女人,她们整日整夜都在哀啼,怨恨她们悲惨的命运。 开始,她们嘲笑她,笑她那么年轻就被抛弃,得意她们起码还得到了好几年的宠幸才被遗忘,她气不过反唇相讥后,夜里便被蒙了被子殴打,她们像凄厉的女鬼一样撕拽她的衣衫头发,掐她的皮肉,把她关进黑漆漆的房间整整长达十六天,从此,她怕了黑。 呵呵,岂止怕黑,她还怕虫、怕哭声、怕冷、怕静、怕惟一那个待她好的小爆女昆儿受欺负受凌虐。 她视之如妹的昆儿,是受不了冷宫的凄冷与可怕而自缢的,留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面对无边的寂寞与冷清。 喜爱莺莺是因为昆儿吧开始是,后来便是全心全意地视她如亲人了 亲人嘛,她若嫁了,就会有亲人,体贴的丈夫,有趣的堂兄弟还有据说极好的父母亲眷。 她动摇了啊,原本想终生不嫁守在崔府里老死的。 温柔地巡视床上的他那略有些不老实的睡相,心里不由缓缓生出一种难言的甜蜜滋味,他自始就不是对她以礼相待的,有些毛手毛脚,却并不轻侮,还以为他天生就不知与异性拉开距离,慢慢地才发现他似乎很爱与她亲近。 想要亲近她,他说因为有了情,那么她不排斥他的亲昵碰触,也是动了心的缘故吧。 他想要肌肤之亲就给他,不是为了早日见到莺莺而勉强屈从,她是心甘情愿的。 轻轻贴上他的薄唇,没什么经验,只好努力回想那次被她敲头前他的动作还是不行,她退缩起来,算了,下次好了。 罢要直起身,床上的人忽然一伸臂搂住她的腰身, 她猝不及防,一下子趴在他胸前。 “娘子,你来诱我提前入洞房吗?”张君瑞睁眼,声音有些沙哑。 他在装睡?可恶,害她糗死!红娘立即抓个人垫背“你的堂兄弟说你在路上磨蹭,是怕我悔婚,才建言我让你安心些。” 张君瑞怔了一下,恍悟四堂哥的用心,他是见不得自己与红娘总是这么不冷不热地处于胶着状态吧哼哼,也许也因为这超级淫虫实在无聊,以为别人都似他那般花肚肠。 “是啊,我是挺不安的,怕你寻到莺莺后就丢下我不理了。”他嘴上可怜兮兮,手却偷偷去摸她衣衫襟带。 不敢向他道明心思,只得顺水推舟,红娘任他暗地里搞小动作“我若允了,你会加快行程?” “好啊。”他满口应着,啊,解开了喷,里边还有一层。 觉他温热的手掌已探入她衣底,红娘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你你真的不介意我不是处子之身?” “若介意,便不会向你求亲,你当我是图你身子的无耻之徒吗?”他有些恼,啃啮上她雪白的肩头,即使她是为莺莺而允他,他也不会假充君子而放手。他是商人,向来擅于把握稍纵即逝的机会;况且,他还是个奸商,自是会耍弄一些小手段,若她日后真欲弃他而去,这一夜就是留下她的办法。 温柔的拥抱,亲昵的抚触,柔情的亲吻原来肌肤相亲是有魔力的,将身子交付的同时,心也更加沉溺而贴近他了。 夜,像黑色丝绸般无边伸展,如此柔和而静谧,烛火荧荧,羞怯地微眯了偷窥的眼,有情人缱绻缠绵,将沁凉的夜风摒弃于窗外,春满一室,暖彻心肠。 ######################## 接下来的行程果然明显加快,从岳阳到达雄州,只用了七八天时间,在张家商行里歇了一天,第二日就见到莺莺。 想起初相见时,场面不免让人啼笑皆非,当莺莺见到红娘;惊喜交加地奔到她跟前,才说了一个字,便被红娘一巴掌掴愣,她呆了半天,却忽然抱住红娘哇地大哭起来,吓得在场之人全部傻眼。 “从没见过这样的主仆之情啊。”张小堂弟感叹地托腮冥想,冷下防头上挨了一记爆粟,他马上跳起来怒瞪矮矮的少女“你干吗又打我?” 顺手而已,以前都是欢郎少爷欺负她,她现在终于也找到一个人可以欺负,嘿嘿。感觉美好。小秋无辜地笑:“红娘和小姐在说体己话,你一个大男人干吗在这里偷听?” “谁说我偷听,我在等人,对对,等人!” “等人干什么不去前厅,要到后院来等?” “因为我为何要告诉你。”张小堂弟撇撇嘴,三堂哥要他来看着三堂嫂,这可不能和这矮冬瓜说。 “那你等吧。我去厨房找点好东西吃。”小秋耸耸肩,向厨房走去。 咦,好吃的?“喂,喂!给我带一点过来”他忙叫她。 “谁理你!”矮矮的身影渐行渐远。 “咧,稀罕你!大不了我求三堂嫂做给我吃。”想起红娘的好手艺,他乐陶陶地又坐在门槛上冥想起来。 宽敞的后院,两个女子缓步踱着,轻言细语地说着话。 “原来是当今十五公主私逃出宫,杜郎的下属孙参将先在岭南寻到她,结果却与她有了情意,怕杜郎为遵君命而强押公主回去,便趁他不备施与暗算,硬将杜郎困在丹霞山上数月之久;不让他与任何人联系。”崔莺莺含着笑续道“后来,十五公主见杜郎实在牵挂我,就遣人给我传信,我见了信物;知道杜郎虽无恙,却一时还回不去,便直接跟那人到丹霞山见社郎” “胡闹!”红娘皱眉斥她“你可知你这一走,府里乱成一团,老夫人与少爷有多担心?” “还有红娘也在担心。” 轻柔一句话,立即让她火气顿减,她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崔莺莺愧疚地挽住她。“为了能出府,我还陷害你,让你吃了很多苦,我我真是对不起你!” 红娘再哼一声,仍旧不理她。 偷瞄过去一眼,崔莺莺决定不碰钉子,接着叙述:“后来,九王爷微服到岭南一带,恰巧遇见十五公主,派人八百里加紧告知皇上,结果呢,仗着皇上疼爱与九王爷求情,十五公主与孙参将居然被赐了婚。这样,我与杜郎才到了雄州,与张家人见了面,又联络到张先生。” 漫漫九个月,好长一段缘由。 红娘长舒一口气,露出轻松而愉悦的笑容,好在大家都平安有惊无险,她总算可以放下心来。 见她有了笑意,崔莺莺心里也轻快许多,拉着她叙起雄州的著名景胜来“你才来,对这儿不熟,杜郎已带我走了许多地方。这里最繁华的就属商区珠玑巷,巷里所有的人家都是做生意的,关于珠玑巷,有则传奇故事,红娘姐听过没有? “你说。”红娘侧首看她。 崔莺莺娓娓道来:“相传南宋时,皇帝的一位被打入冷宫的妃子私自逃入民间,来到雄州珠玑巷,嫁给了此处一名商人,皇帝闻讯大怒,又不好直接昭告天下,只好以剿贼为名大肆兴兵,实则寻缉这位妃子,当时珠玑巷有二十三姓九十多户人家,为怕株连举家南迁,迁散至珠江流域,渡江时又遇暴风,葬身江底者逾百人,那妃子被追急,又见牵连甚!”最终含怨投井,后来,百姓在井上建了石塔,以镇那妃子怨气红娘,你怎么了?” 红娘两眼无神,茫茫然瞪着前方,不应声也不动,吓得莺莺用力摇她“红娘,你说话啊!你别吓我” “喂喂,叫什么?”张小堂弟从冥想中回过神,忙奔过去“怎么了,三堂嫂怎么呆了?” 红娘唇张了张,半天才微弱地应声:“我我没事” “没事?没事怎会这样?我去找大夫” “谁要找大夫?有人病了吗?”清脆的声音传来,穿着尊贵华服的高挑女子迈入后院“是这位穿红衣的姑娘病了吗?看她双目呆滞,两眼无神,应该咦,有点眼熟!”她蹙眉努力回想。 “见过十五公主。”也顾不上行札,莺莺只忙着扶住红娘微颤的身子,没注意她见到十五公主时忽然怔愣的表情。伸掌探探她额头,但觉沁凉凉的,竟摸了一手虚汗,不由更是惊慌“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好像突然就病了?”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很多恶疾都是突发而至” “呸呸,你少咒我三堂嫂!”张小堂弟瞪向十五公主,也不管她身份显贵,先斥了再说。 十五公主倒颇是和善可亲,不仅不恼,反而上前搀住红娘另一只手臂,歉然道:“我有口无心,你可别怪我。” 红娘僵着身,稍稍摇头,任两人扶她走到院门口,在门槛上坐下。 十五公主思索着打量她半晌“我好像真的见过你哦,你有没有印象?” “没有!”红娘越抖越凶,慢慢蜷起身抱住双膝。 “红娘,你到底怎么了?”莺莺惶叫,她只在一次与红娘同睡前不经意吹熄了灯时,才见过她如此惊恐又无助的模样,现在大白天的,红娘怎会好像是吓坏了似的? 张小堂弟皱了皱眉“我看我还是请大夫来瞧瞧好了。”见三个女子并肩坐在门槛上,等不及挤出去,干脆一跃而过。 “喂,这是谁家的小表,这么没规矩?”十五公主呆了下,不由有些生恼,敢从她堂堂公主头顶跃过,好大胆子!又瞧瞧红娘,见她缩肩抱膝的姿势,心底有个影像渐渐清晰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呢?”她喃喃地。 没有!没有!红娘越缩越小,想否认却发不出声音,她认人能力一向差,可是却偏生记得这个当年曾扮成小太监溜进禁地去玩的姑娘,不知道她的公主身份,只记得她那善意而亲切的笑容,那是昆儿不在后,她第一次从他人脸上见到的温暖表情,虽然短暂,却让她铭记在心。 似曾相识的容貌,穿着红衣裙,被人欺侮后就这样埋头抱膝坐着,一动不动地发呆,要不是自己大声和她说话,她兴许会坐成一尊石像啊! “我想起来了!”十五公主兴奋地一拍手,吓了莺莺一跳“你就是住在冷宫那个十四岁就被封妃的红衣姑娘,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哎哎哎?” 随着莺莺的惊呼声,红娘软软地歪倒。 ################## 山间小路上,一乘双人小轿急匆匆地行进着。 轿中忽然传出虚弱无力的女声“轿夫大哥,既出了城,可以慢些了。” 轿子速度放缓,轿夫忍不住提出心中疑问“姑娘,方才走那么急,有要紧事吗?” “是啊。轿中人声音更低。当然要紧,她是在逃命啊!虽说乘轿慢些,但一时未寻到马车,也只好将就些。 身份已无法再瞒,她只有偷偷逃走,趁张君瑞尚未回去,她正可以她逃什么啊,十五公主心软不计较,偷放她走,张君瑞若知悉情况,也必定舍她而保全家;怎会来寻她! 应该的,若让他人知晓当今皇上的妃子私逃出宫,且准备另行嫁人,那后果想起那则珠玑巷传奇,她的身子不由轻颤起来。 她简直就在重演那宋妃的遭遇经过! 不能累及他啊! 原以为能在崔府平淡终老,谁知却遇上他:原以为能嫁他为妻,一生有靠,哪料却又碰到识了她身份的十五公主。 她只想重新开始,安稳度日,为何上天要这样戏弄她,让她刚对未来燃起小小的希望,就马上剥夺她眼下的幸福! 还要到哪里去?还能到哪里去?不累及任何人,就不能再见任何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管逃到什么地方,总会有面临绝望的一天。 “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啊”她无力地靠在轿壁上。 早知有今天,当初就不如干脆完全推拒掉他的情意,免他日后更加失望,她倒无所谓,本就用情不多 用力咬了下唇,让自己神志清醒些,方才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唤她,是错觉吧,谁会唤她? 摇了摇头,声音更加清晰,她心一跳,忙催道:“轿夫大哥,麻烦快些。” “行啊,不过姑娘,山坡上好像有人追过来。”轿夫疑惑地倾听了下。 “不用管他,只乖旗行就好!”轿速加快,那唤声也越来越近,心头怦怦震动,她听到了: “红娘” 是他!这呆瓜,追她干什么? “快点,快点!” “已经很快了,姑娘,那山坡上的人是不是在追你啊?”瞄到坡上的人影,轿夫又说又听又看又跑,不由气喘起来。 “不是,我不认得他!”红娘心都紧缩起来,不要再追了! 轿夫再斜眼瞄去“喔,跑得可挺快,已经快与咱们并行了,他在招手姑娘,你真的不认得他吗?” “不认得不认得!”红娘恼叫。 八成是小夫妻拌了嘴,妻子赌气回娘家,丈夫舍不得又追了来,有道是劝合下劝离 两个轿夫心有灵犀地同时放慢脚步,让坡上人终于赶上与他们并行。 “红娘,你到哪里去?” 不要唤她啊!红娘用力捂住双耳。 “姑娘,他已要从山坡上往下跑了,别走了,免得他心急摔着。” “不准停轿!”她恼声喝道“你们若不听,就就不给你们轿钱!” 不给轿钱?那怎么行?两个轿夫有志一同地加快速度,然而才行几步,前头轿夫忽地大喝一声:“停!”后头与他配合多年的老搭档则立即默契地顿住步子,害得红娘差点一下栽出轿去。 “怎么回事?你们真不要轿钱了吗?”快走啊,别让他追上! “姑姑娘,他已经跳下来了” “什么?”红娘惊撩轿帘,果见轿前不远处,他狼狈地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颤巍巍地下轿,拖着虚浮的脚步来到他近前。他右手按着脚踝,满脸大汗,不知是痛出来还是急出来的,见她靠近,另一手艰难地拽住她裙角,仰起脸来,让她看清他惶恐而急切的神情。 “红娘,你到哪里去?” “可恶啊”她喃喃地,心底一角缓缓坍塌。 “跟我回去吧!”他咬紧牙关,似在拼命忍痛“你的事,我已知道了,不用怕,你还有我” 红娘颤声低叫;“正因有你,我才不能不走!” 他一怔,竟露出笑“你在顾忌我,怕我受牵连?” “我谁都不能牵连!” 他仍在笑“事情不难解决,你只要随我回去” “我没有回头路了!”她嘶声叫“从我被册封那天起,就注定要一辈子孤身终老!” 张君瑞用力闭了闭眼,轻声道:“那,孩子呢?” 什么孩子?他在说什么?红娘喘着气瞪他。 他的手慢慢上移;抚在她腹上“我们的孩子,你若孤身一人,拿什么养他?” 她瞠目,孩子?她她有了身孕?她怎么不知道? “我” “你要继续去做丫环、下人、奴仆,还是洗衣绣花养自己和孩子?就算你瞒住身份又怎样,说你死了丈夫带着遗腹子吗?”张君瑞的声音冷厉起来“我绝不允我的妻儿三餐不继,孤苦无依!” 他好凶!从没见过他厉声以对,他从来都是笑吟吟的好好先生,怎么会这样斥她凶她? “我不回去!”红娘执拗地一退身,挣脱他的手;转向两个看呆的轿夫“我付双倍轿钱,你们送他回城。” “红娘!” 她充耳不闻,准备从袖袋中掏银子。 “一千两,你们给我缚住她。”” 红娘惊愕回首,见他抿紧唇,手中举着一张千两银票。 “真真的?”两个轿夫不敢置信地同时揉眼。 “千真万确,此外再加一百两送我们回城。” “你们不要信他!”红娘急道,这奸商,仗着财大气粗欺负她吗? 一个轿夫早已极快地冲过去接过银票,另一个则解下腰带嘿嘿笑着越走越近“小娘子,和相公吵架也要差不多就好,矜持过头吃亏的可是自己,跟他回去吧,我们也是为你好啊。” “你们”话还未说完,就被两人五花大绑塞入轿中。 “轻一点,别伤了我娘子!”张君瑞不满地叫,却见其中一人急匆匆跑来,从他袍子上刷地撕下一块布又跑回去塞到红娘口中。 “您可别见怪,她若叫起来,别人还当咱们强抢民女。”另一人搀他慢慢进入轿中。 放下轿帘,两个轿夫快乐地高声吆喝:“起轿” 轿身一颠一颠地上下起伏,张君瑞伸臂将红娘揽到胸前,她瞪着眼要挣开,他马上呻吟一声;“别动,我的脚好像断了。” 红娘立即僵住,一动不敢动。 他却凝视她半晌,将唇轻轻印上她眼角“红娘,你的泪为什么不敢掉出来?” 第十章 “十三岁入宫,十四岁受封为妃,三天宠幸换来三年冷宫幽闭。”僵硬地弯了弯唇角,想自嘲地笑一下都不能够。“后来皇后寝宫缺粗役宫女,随意到冷宫挑了几人,因做粗役并不能见到皇上,挑到的人都不愿去,我却怕了冷官的苦寂,有此机会自是求之不得,便主动替了别人去。当时皇后临盆,她因年高产婴,挣扎了一天一夜还无法生下孩子,后来,后来”红娘用力深吸口气,紧紧抱住双臂,却仍是全身轻颤不停“你可知,她是怎么死的?” 张君瑞温柔地将她接进怀中“封溢时,说皇后为诞龙子难产而薨。” 红娘惨惨一笑“难产?实际上,还没等御医下催生剂,皇上就传了口谕说孩子要紧,因此,皇后是被活活剖了腹流血过多致死的!” 张君瑞紧皱眉头“这事你怎么知道?”这种宫庭内幕惨剧,知情者必定没有好结果。 “是寝宫里一个近侍宫女悄悄对她那粗役房里做事的亲姐说的,我正巧听见。”红娘闭目轻道“没过多久,包括那近侍宫女在内当时所有皇后临盆时在近前侍奉的人全部莫名其妙“病亡”一个不剩!”她冷笑一声“天下人都赞当今皇上极爱护子女,却不知他子女的命是用他们娘亲的命换来的!” 张君瑞轻轻地抚上她平坦的腹部,柔声道:“我可不是那糊涂老头儿,你别对我也怕了” 没注意他的不敬用语,红娘拍开他的手,恼声道:“我想通了,这才几日?有没有孕谁知道,你这奸商就只会唬我!” 被她看穿了,张君瑞明智地忍住笑意,当初就是怕她走才希望她有孕以留下她,谁知道没几天就被十五公主撞见并无意中揭了她身份,吓得她落荒而逃。还好她当时急得迷糊,一时没有想到,才被他唬住。 赶紧转移话题!“那后来呢?” “后来,我吓得心惊胆战,精神极差,做事老是出错,就被赶回冷宫。”回了冷宫,日日面对的仍是难耐的苦寂和无边的绝望。“一天冷宫失火,很多人被浓烟呛死,我灵机一动,便装成尸体被运出宫,趁无人时逃走,一路辗转流浪到了山西,最终进了崔府做丫环。” 张君瑞吻吻她发梢,微笑道:“我的娘子原来是智勇双全的,居然想到装死这一招,看来挺好用的,下次你若再溜;我就诈死骗你回来”见她凶凶地瞪过来,他忙改口“不骗不骗,你又不走,我干什么骗你。” “你是绑我回来的!”好可恶! “给你绑给你绑!”他立即自动伸出双手诚心认罪。 按下他双手,红娘幽幽叹气“虽说十五公主愿替我隐瞒,但这世上没有永远能瞒住的事,万一有一天泄露或是被查出来,到底还是要出事的。” 张君瑞冷静分析“虽据说宫里人数自有名册在录,但未必绝对清晰明了条理分明,冷宫失火,多人亡故,掌管者一查人,十有八九当你已死,自然将你从名册上删除,那还担心什么。” “但我终是怕” “娘子,你不必忧心,办法我来想,你只需乖乖跟我回家就成。”他委屈地道“我为追妻跌断了脚,我的妻却都不问我疼不疼,也不安慰我受创的身心,我真是可怜啊!”“谁叫你那么高还敢往下跳,功夫不好就不要逞强!”红娘瞪他。 “那是因为我跑得太久腿有点抽筋,不然一定会非常英姿飒飒地站到你面前!” “跑得太久?那么长的路你都是用跑的?”火气不由上涨,他的脑子长在哪里? “呃其实呢,我有骑马,可是”他不好意思地期期艾艾“半路上,那马将我掀下来自己跑了,所以我就呵呵!” 瞪他半晌,终于忍不住骂了句:“笨瓜!”脸色却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轻靠在他肩头。 就算他是笨瓜笨蛋没长脑子,她还是不想离开他了。 “三堂哥三堂嫂,我送饭来啦。”张小堂弟端着食盘进房“三堂哥行动不便,三堂嫂就陪他在房里用饭好了咦,三堂哥你不过是扭了脚,干吗包得像颗粽子,还打上夹板这么夸张呃,你瞪我干什么?” “你只是扭了脚?”红娘慢慢揪起他的衣襟。 “这个其实,扭到脚也是很痛的,娘子不能因为我不得已说了个小小的毫无恶意的谎言就揍我。”他怯怯地干笑“虽说妻打夫天经地义,夫打妻禽兽不如,但夫君我目前毕竟有伤在身,经不起娘子的花拳绣腿不不,是无敌武艺” 张小堂弟兴奋地插话:“三堂嫂要教训三堂哥吗,等一下,不要马上开始!”将食盘塞给红娘,他迅速溜出门。 “娘子,要打就快,好歹给为夫留点面子,别让他人瞧了热闹” “谁要打你。”红娘睨他一眼,当她像他堂兄弟一样无聊以打他为乐吗?她又不是悍妇。“只不过嘛” “只不过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吃饭,你看着。” 啊,不会吧?他现在正饿着哪!“娘子,不要这么残忍嘛” 红娘闲适地走到桌边坐下,抬眸向他抿唇一笑,夹了一筷饭,特意举起晃了晃,再满足地送进口中。 张君瑞呆了下,他的娘子会气他逗他开玩笑了?好现象! 可是,他还是饿啊! “娘子” 等张小堂弟领着一干无聊的闲杂人等伏到窗外凑热闹看戏时,见到的情景却是 红娘正在体贴地喂他夫君吃饭。 “啧,没劲。”四堂哥首先转身离去。 “你都没喂过我吃饭!”十五公主不满地瞪向未来的驸马爷。 咦,情况不是反过来吗?一脸凶相的孙少虎捋了捋络腮胡子,不解风情地道:“你又没跌伤脚。” “你”十五公主一跺脚跑开。 “又耍脾气了。”他无奈地摇头跟去。 “红娘何时开始与张先生在一起的”还未将疑惑表示完,莺莺已被白马将军拉走。 “娶妻好像也不错!”张小堂弟感叹着,瞧见矮矮的小秋正在偷瞄他,忙受惊地跳开三大步“千万不要多心,我可不是对你说的!” ######################### 庄严空旷的宫殿,曲折无尽的长廊,垂头匆匆而行的宫娥太监原以为死都不会再踏进这里一步的。 “见过十五公主。” “嗯。”她没有抬头,随着前头的华裳身影踏进悬幕垂帷的掌簿房。 “掌簿主管太监呢?”十五公主坐在椅上,仪态万方。 “奴才在。” “本宫同父皇说过宫里旧人太多,要裁一些出去,你把名册整理好没有?” “整理好了,请公主过目。”主管太监暗自庆幸,还好是由他查校,否则一下小心裁了他出去,他还怎么活? 仔细翻阅着名册,!”刻后,十五公主手顿在某一页,回头看了身后人一眼,见她缓缓点头,于是状似不在意地道“红娘,把灯移近些,太暗了,我看不大清。” “是。”她走到桌前,将桌角的灯烛移到十五公主咫尺处。 见主管太监躬腰垂首地站在三尺外;十五公主唇角一挑,将那页纸凑到烛焰上。火舌舔上薄页,吞噬了某一年入宫女子的名单。 从此,查无对证。彻底了结。 “哎呀,我离灯太近,不小心引着了它!”火苗渐旺,十五公主才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将名册抛到一边。 主管太监一抬头,忙冲过去将火踩熄“名册算什么,公主安危才是大事。” “你倒挺会说话。”十五公主站起身“我累了,没心思瞧它了,你就按名册裁人吧。” “是。”主管太监恭敬地送公主出门,见她与侍女身影渐远,才回去将名册捡起,掸了掸纸灰,又翻了下,见只烧掉三两页,也不在意,反正放的都是人老珠黄的旧人,没什么可深究的,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做。 扯了扯纸张,不由嘀咕道:“这哪儿产的破烂货,这么脆,引火还差不多。 #################### “这下你可放心了吧。”十五公主笑吟吟地道。张先生想出的法子好生有趣,她从未玩过这种游戏,在他人眼皮底下暗渡陈仓,真新奇! “十五公主大恩,红娘永世铭记。” “别客气,以后有什么好玩的再叫我就是哎,父皇?” 她一僵;不敢抬眼。 “今天怎么有空回宫来玩?你这野惯了的小猴子!” 宠溺的笑声由远及近,精美雅致的水榭楼台外,身着龙袍的被称为九五至尊的老者沿曲廊走来,头上金冠闪烁,威仪尊严,荣显无比。 十五公主撒娇地迎过去挽住他“女儿想父皇了嘛!” “都快出阁了,还是一副小孩子模样,当心驸马后悔娶了你去。” 老者一进入水榭,她立即下拜“皇上万岁。” “晤。随意扫了眼,皇上拉过十五公主笑道“前阵子你偷溜出宫,跑到岭南去玩,连白马将军都抓不回你,还是你九叔求了情,你才肯回来,你当真怕朕罚你吗” 她悄悄抬眸;皇上的脸很陌生,像是第一次见,大概有五十出头了,也的确算是个老者。与她记忆里的男人相较,苍老了许多。 “哎,你的侍女怎么还跪着不动?叫她起来吧。” “哦。”十五公主倚在父亲身边,笑得无忧无虑“红娘,别跪了,快起来吧。” “是。”她应了一声站起,退到一旁。 离皇上很近,只有几尺的距离,只要他一抬眼,就能看清她的容貌。 “你呀,要是有你这个侍女一半文静就好喽” 皇上注意她了!她心头一跳,却见皇上的目光掠过她的脸,注意力又转回到十五公主身上,眼里是慈祥的笑。 “不知你何时才能长大,朕都一把年纪了” 皇上没认出她! 不,是皇上不认得她!谤本就不认识,一点记忆都没有。 她的心忽地轻松了,眼角有些润润的。 “咦,红娘,你怎么哭了。” “没有,回十五公主,奴婢只是眼里吹了砂。” 水上风起,撩起水榭中垂地的宫纱,雪白的薄纱飘渺如雾,隔在她与皇帝之间轻款飞扬,像是一道她渴望已久的屏障,自此切断了束缚她多年的皇家锁链。 ######################### 走出高大的宫门,一望见两旁威武挺立的禁军卫兵,胸口就习惯性地紊乱起来,她无奈地叹笑一下,深吸几口气,缓缓抚平心跳。 沿着整齐洁净的砖路一直向前走,拐角处的石坛阶梯间,一个眼熟的身影慵懒地靠栏而坐。 都叫他不必特意等她,商行事忙,叫人来接就好。他却还是自己来了,是不放心吧。 徐缓地走到他跟前,才发现他居然已经等得睡着了。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这笨瓜!天气不算太暖,他不怕着凉吗? 终是不忍心唤醒他,他脚伤未痊愈,还要忙商行里的事,又得替她想法子彻底脱身,一直以来都没有睡过安稳的一觉,悄悄挨着他坐下,双臂圈上他的身,相互依偎的感觉让她鼻腔又不禁有些酸酸的了。 从今以后,她不再是孤零零一人,她有了依靠呵! “我原来想反悔的,可是现在却不能够了。”她闭着眼,喃喃道“不,是我不想反悔了,我不是冷心肝的人,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这些话也只能此时说,若是直接当着他的面,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你说我的心里全是莺莺,所以才没有你的地方,倘是从前,这话没错,但现在不一样了。” 从他在她房里打地铺那天开始,任她怎样抗拒冷淡不在意,他仍是一点一滴地蚀了她心防,走进她心底,就算不及他用情之深之浓,在她一向只关切莺莺,只把莺莺视作亲人的心思里,已经起了极大的变儿。 “不是愧疚,也不是为偿还欠你的情,我甘心情愿,你想娶,我就嫁。”脸颊埋在他肩上蹭了蹭,不由抿唇而笑“今后,我再不是皇家之人,没了顾虑,才能放心嫁你,而且,而且”即便是当他正睡着,什么也听不到,她还是不好意思啊!本哝声越来越小“我心里,其实是有你的,只不过我,我说不出”唉唉唉,她的脸都快羞得冒烟了,知他心里始终有芥蒂,一直以为她不情不愿地勉强同意嫁他,可是她不似他性格明朗有话直讲,甜言蜜语常挂在嘴边也不怕睑红,因此只能自欺欺人地此时说,假装他什么也不知道,却让他能放下心可恶,他还睡!一向易醒的人怎会在她嘀咕了这么许久还没动静,再装就不像了! 慢慢睡吧,她自己回去。 才刚站起身,张君瑞却“恰好”醒来,见了她,语气好生愉快“咦,你何时出来的,怎么不叫醒我?” “我正准备回商行叫人来唤你。”红娘瞥他一眼。 “那不用了,我自己能醒。”他眯着眼笑,向她伸出一只手“来,娘子,搀我一下,我的腿睡得有点麻。” 倒要感谢他知趣地打浑以免她尴尬,红娘扶他站起,他却耍赖地半倾在她身上不肯好好走路。 “做什么?一会儿到了街口,会有人看” “让他们看去。”张君瑞不在意地笑,得寸进尺地搂住她的腰。 随他吧,讲不通就是讲不通,又何必白费唇舌,况且他脚伤未完全好,倒也的确不能推开他,反正在街口就可乘上自家的马车了。 走了几步,他忽然道:“娘子,你有没有什么绵绵情话要对我说?” 他还敢提!红娘缓缓地侧过睑,勾出一抹火气隐扬的笑“你想听?” 张君瑞立即明智地闭嘴,不敢再说。 这个虽然只有那么含糊不清的几句,总比没有强,人嘛,不能太贪心,娘子心甘就好,别的都不重要。 将脸埋进她浓密的云鬓里,他满足地低笑起来。 ###################### 宽敞的庭院里,假山嶙峋,湖水平静,岸边青翠婀娜的垂柳倒映在水中,静影依依,一只黄莺扑楞楞钻入如帘的垂柳丛中,凝然老树乍被惊曳,霎时生气勃勃。 “死小五子,不许发愣,赶紧做事!” 苍劲雄厚的斥声顿起,一粒干瘪的蚕豆精确无比地敲在十五六岁的少年头上。 “啊,我受伤了,需要休养,十天半月应是起不来了,两位哥哥请继续,容我暂且告退。” 少年捂着头,推开面前的账簿刚要溜,立即被坚决遵守同甘同苦原则的亲兄长一伸臂拎了回来。 “你连你大哥也不要了吗?”他还没溜呢,小弟居然敢先行逃遁,真是没长没幼! 四堂哥顿住拨算盘的动作,抬头嗤笑一声“小五子,你的招数实在没有实用性,跑得又不够快,被逮到也是理所当然。”” “我我还小啊,应是读读有趣的传奇小说,看看热闹精彩的锣鼓大戏,怎能让我整天都埋在这堆账本算盘中,那会扼杀我天真灵逸的活泼本性的!” “你怎么不说应读些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之类的?” “那跟这些枯燥无味的货数钱数人数次数有什么两样。”张小堂弟想也不想地否决“去,还不如这些数字能挑起我仅有的这么一点小小的兴趣咧。” “那还抱怨什么,快埋头记你的账算了。”亲兄长一巴掌盖在他脑壳上。 “我我是命苦的孩子,爹娘不疼,大哥不爱,四哥不理,伯父虐待” “闭嘴,再吵一会儿没有你的午饭。”气势威严的一家之主终于忍无可忍地发话,止住小侄儿的哀叫,以拯救众人惨遭荼毒的耳朵。 张小堂弟委屈地闭了嘴,眼光一瞟,见亲兄长的桌上账簿渐有减少趋势,不由諂笑着挨过去“大哥” “想也别想,我现在没有手足之情。” 张小堂弟含泪指控“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亲兄长头也不抬“把你的活计推过来,你就是在煎我。” “那,四堂哥” “我也不是豆子。”干净利落地拒绝。 可恶!这算什么兄长,哪有半分疼爱顾惜幼弟的心肠? “谁来救我啊!”少年仰天长啸。 “闭嘴闭嘴!”大家长怒气冲天地一把蚕豆撒了过去,砸得三个侄儿抱头鼠窜“谁敢抱怨?谁敢抱怨?你们的爹就是两个懒鬼,再生下你们这一堆青出于蓝的小懒鬼,真是大懒支小懒,一支一个白瞪眼!谁再敢偷懒抱怨废话连篇,通通踢你们去收账巡查守铺子!” “我们是无辜的!”大堂哥与四堂哥各执两本账簿护身,小声辩白撇倩。 “公公,别气坏了身子,让他们歇歇好开中饭吧。” 柔和沉静的声音抚平老人的怒火,回过头来,才过门没多久的新妇手执茶盘温婉伫立。 “闺女,你叫我什么?”老人不满地瞪她。 红娘抿唇笑“爹,蚕豆吃多了不宜消化,还是先喝杯茶吧。” “这还差不多。”老人咕哝着坐下,接过儿媳敬上的茶盏“君瑞也该回来吃饭了吧。” “应该是。”她转身再将剩下的三盏茶一一递给她投以万分感激眼神的三兄弟。 “八成他二叔两口子一会儿也来蹭饭吃,人多更好,热闹嘛。”大家长喃喃地“他最近还算勤勉,不枉我一番苦心教导,晤好久没摸他了,拳头还真有点痒 可怜的阿爹,您老人家自求多福吧!耳尖的四堂哥孝顺地为父祷告。 “真有点舍不得放他去江南的分行啊!”三弟已被他发配到闽东,老二再走,就没人挨他的拳了,唉,侄儿又不禁揍大家长寂色满面。手指不自觉地剥着蚕豆壳。 红娘无奈地蹲下身,将碎壳逐一拾起。 “已备好了饭,君瑞应是离了商行,过会儿也该进门了”雍容慈样的大夫人笑站在方厅门口,瞧见正蹲在地上的儿媳,立时惊呼一声冲过来“快起来快起来!” “呃?”红娘不明所以地被拉起身。 “我可怜的孩儿,谁敢支使你做东做西!”自从张家惟一的女娃嫁了后,她就没了可疼的人,如今好容易盼来一个,竟有人敢在她眼皮底下欺负这孩子,简直胆大包天!她柳眉倒竖“谁在地上扔的豆子?统统拾起来!” 三个侄儿相互对视了下,立即非常勤快地开始捡蚕豆。 “很好。”大夫人满意地颔首“下午放你们半天假。” “哎,夫人,这可不行,他们已经积了一大堆账设整理,再停就更做不完了!”大家长回过神,赶紧阻止被假象蒙蔽的妻子破坏他才拟定的工作进度计划。 “话都出口了,又不能收回,就这样罢。”不理会丈夫的跳脚,她只顾拉过儿媳“别傻乎乎地受这几个爷儿支使,叫他们自己动手,再不也有下人,况且你又有了身孕,千万当心才好。” 红娘莞尔“才两个多月,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吧。” “这可不能马虎,想当初我怀珙儿时” “三少爷回来了”守门的小厮高声吆喝。 大夫人拍拍她的手“有空我再和你说,我去吩咐开饭,你去迎珙儿罢。” “嗯。”她轻声应着,见院中的几人纷纷进了方厅,便微笑着向院门走去。 才踏出几步,就见熟悉的身影笑吟吟地迈进院子,手中拎着一只精致的梳妆盒。 她不由得苦下脸。 这次,又要上多久的妆啊? 一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