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剑缘》 前言 最开始茶之所以对杜十娘的故事一直记忆犹新,是源自于对沉入江中那一大箱难以计数的珠宝的惋惜和心疼,再来,是对负心寡情的李甲的深恶痛绝,就这么个大烂人,也值得才艺双绝,聪敏过人的杜十娘倾心相托? 所以,当接到"经典大颠覆"的题材时,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要为她找个深情真挚、至死不渝的爱人,好好出出我胸中无处发泄的这口恶气!于是,掷剑的原型就这样产生了。 正如好友铃儿所说,写这么。“悲惨”的故事我很不适应,茶是个简单而容易快乐的人,理解不了那么多阴险邪恶产生的源由,也无从探究他们心中的阴暗,因而写来很痛苦,所幸一直有铃儿和为我写文案的好友萌的支持,我才将它顺利完成。 说起萌,呜就是她把我拖上写作这条不归路,从此化红色的血液为蓝色的笔迹(多么伟大),开始了有些寂寞有些梦幻又有些成就感的日子。但是牢騒归牢騒,其实茶是很感激她的,久以来一直陪在葵的身边,每一次都很认真地和茶讨论剧中的人物和情节,并且给予很高的评价,让茶总是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可以一次又一次从脑海中闪出灵感。所以,这次的文案任务自然义不容辞地落在她头上了。该女人一边哇哇大叫茶是居心叵测的有意报复,一边儿在高呼口号“欠债还钱”的威胁,准备以后慢慢再收拾茶。之后,仅用了一天该文出了现在的文案。早知道她这样有写作的潜质,早该把她一同拉下水。有福同享,有稿同熬才是好朋友嘛!(贼笑) 说到文案,茶写来十分不拿手,所以每次都厚着脸皮去求朋友。上次背叛的爱人的文案是拜托好友晴儿姑娘帮我写的,其中一句“所谓背叛,从不分借口理由。选择间,孰是孰非?又是‘爱你,所以放弃你’的古老话题。只是这一次,她选择用真心等待来填补那恨海情天”至今读来仍爱不释手,特递感谢状。另外,晴儿自己也是原创的作者,文笔细腻,描写飘逸,笔走清灵,语境幽雅,是难得一见的佳作,大家不妨拭目以待(太好了,又多了一个被炮轰的对象)。 另外谢谢铃儿半年来对茶的不断关心、支持和鼓励,连茶很短的一篇小文也要细细评析,真是太辛苦了! 希望茶以后也能多关心你一些,多尽些朋友的责任! 还要感谢花雨让茶参与了这次的系列套书活动,很高兴能有机会和诸多才女们合作。 要特别提到主编珠雅小姐,上次在背叛的爱人出版时为茶纠正了很多不足,为茶的书增色不少。对此茶一直苦于无处表达,借这个机会特致感谢。 键盘敲到这里时,似乎茶一箩筐的感谢该收尾了。 那就祝看这本书的朋友们好心情、好身体、好运道吧! 敬茶。 第一章 北京城外落日正圆。 两匹马从远方拖着滚滚的烟尘疾驰而来,马蹄落处溅起泥土和黄烟。 路上的挑夫和行人连忙闪躲,以免遭铁蹄践踏。 其中一人微微颔首,算是表达了惊扰到他们的歉意后,又纵马疾速前行。 马上的两名劲装男子,在覆满灰尘的头巾下看不清脸容。尽管走的是羊肠小道,他们的马匹灵巧地左拐右转,躲避路人的身形之时,奔驰的速度竟丝毫不减。 在落日完全沉入地底之前,他们终于赶到了北京城。 “师兄,时辰不早,我们在客栈休息一晚吧!”年纪稍轻的男子在颠簸的马背上喊着。 “好。”稍一思索,年长一些的男子一拉缰绳,直奔不远处的旗杆,那上面正飘着一面上绣“客”字的旗帜。 “吁”喝住马,两人身手矫健地跃下马背,利落地将缰绳抛给门口的马夫,步入客栈。 两匹筋疲力尽的骏马顿时萎顿在地,鼻孔张得大大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脊背和着泥流下来,一缕缕鬃毛都纠到了一起。好不容易才拖进了马房,安顿好。 这家客栈不大,地处偏僻,倒也收拾得干净利落,收纳像他们这样身份不明又匆匆赶路的人,是最佳地点。 他们在正对门的一张桌子边坐下来,店小二殷勤地连忙倒了壶茶送过来。“两位客官,一路辛苦了。不知要点什么东西?” “随便一些菜,只要干净。”年长的男子解下灰土厚厚的头巾,连同佩剑一起放在一旁,淡淡地说。 “您不要点酒吗?”店小二纳闷地看看他们的长剑和风尘仆仆的装扮,这种江湖打扮的人,他一天不知要接待多少,却没有一个不要酒的。 “不必了。”年轻一些的师弟吩咐说“下去吧。” 既然客人不要酒,也就不好多劝,他答了话,便下去了。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辉隐退了,只剩下店里蜡烛摇摇晃晃的照明。 在昏黄又黯淡的烛火下,两张年轻的面孔英秀俊俏,只是都疲乏不堪,除了赶路的辛劳之外,还带着不易发现的悲痛和仇恨。 “师兄,‘黑虎’会不会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行踪?”柳满谅压低了嗓音问道“前天晚上的阻劫,我总觉得和他有关。” 成掷剑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冷冷地说:“如果是他,倒省了我们的事了。”他们师兄弟南下一行,正是为了追缉杀害师父的凶手,不想一路几次遭到伏击。想是那臭名昭著的黑虎不知怎地竟得到消息,抢了先机。 柳满谅恨恨地说:“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若是让我追到他,必在师父坟前将他生奠!” 他们的师父成宗吾,堂堂一派武术宗师,居然在闭关时候被恶人暗算而死。他们师兄弟正在外地游历,一听噩耗,立即返回。悲痛之下顾不得披麻戴孝,着手便开始追查事情内幕。 他们两人在多年前便在江湖上崭露头角,号称成派剑法的“一掷一谅” “一掷”指的是师兄成掷剑,由于师父素来胸怀坦荡,以心法渡他,故而他不喜欢杀戮,只是将对手的武器击落而不予追杀。 “一谅”指的是师弟柳满谅,他也深受师父宽仁的胸襟影响,因而在击败对手后还每每谆谆教诲,引导他人痛改前非。 由于师出名家,剑术过人,加之手法光明磊落,两兄弟是成名已久的剑客。这回为了报弑师之仇,不约而同开了杀戒的事情,想必已经传遍了江湖,因此惊动了凶手。 几经调查,他们发现最有嫌疑的是臭名昭著的“黑虎”石淮山,此人在北方是有名的惯匪,一向打、劫、绑、杀无恶不作,并且在成宗吾死后,便突然销声匿迹。这本已十分可疑,再加上能够察觉他兄弟南下的路线,并且设伏劫杀的,除了这个大匪,别无他人。 不过想要除掉“一掷一谅”谈何容易!在“一掷一谅”盛怒和悲愤之下妄动的杀手,全都见了阎王。 门口有人粗鲁地大声吵嘈,两人立即警觉地暗暗将手放在剑柄上,不动声色地继续喝茶。 “该死的!你们不是还有张桌子吗?怎么告诉老子客满了?客满个屁!”有几个彪形大汉往门里一探头,嘴里嚷嚷着。 大踏步走过来,他丈二的身形往掷剑和柳满谅的桌前一站,横眉立目地大拇指往外一挑:“你们两个到那边去。爷儿几个要坐这张大桌!” 店小二捂着红肿的腮帮子,颤着声求他们:“两位客官真对不住,您就凑合旁边那张桌子成吗?”想是被打得怕了。 “一掷一谅”行走江湖,从没受过这种对待! 满谅抬起眼皮来,看看那彪形大汉和他身后的几个粗人,手上的青筋顿然爆起,怒气涌现在他眼底。 他还未有所行动,掷剑已经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长剑和简陋的包袱,率先坐到墙角的小桌子边,毫不介意那帮大汉的哄堂大笑,沉着地倒上水喝茶。 师仇未报,别生事。 满谅悚然一惊,提起的真气消了,他跟着走到小桌子边,也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 他们静静地吃着饭菜。 与他们不同,门口那桌不时传来粗野的大笑和吆喝声,而且叫了很烈的酒。店小二已经被打得不敢再靠近,他们就自斟自饮,时而还划拳吵闹。 掷剑心里的警觉稍退了一些。 看这情况,他们与黑虎无关,只不过是一些蛮横的莽夫罢了。 黑虎虽然人品低劣,可是武功甚高,如果不是他先行暗算,怕是与师父比较起来,不知鹿死谁手。他派出的杀手亦都是二流以上的水准,而且之后派出来的人会越来越难对付。但这些人还入不了他的眼。 想到师父,他心中一痛,突地发力,手中茶杯被捏得粉碎。 对着窗外的月亮,他不知第几次发下重誓,一定要让凶手死无葬身之地!不仅是为师报仇,更是为了惩恶扬善,让恶贯满盈的人受到制裁! “师兄,保重身体要紧。”满谅扳开他的右手,担心他会流血。这手武功,若是让刚才那几个莽夫看到不吓破胆才怪。他同情地看了他们一眼。 “哟,哪来的妞儿!”那伙儿人喝得醉了,向门口指手划脚地呼喝:“小妞儿!喂,说你呢!穿白衣的小妞儿!” 客栈的斜对面,是一家当铺。这么晚,已经关门了。 一名素衣女子,正在急急敲着当铺的门板:“求求您!开开门呀!求求您了”她半跪在门口,死命敲着。 半晌,里面终于传来不耐烦的声音:“要当明天吧!都多晚了?” 一听到有人回话,她仿佛抓到了希望:“求求您了!我急着用钱,有根簪子要当,麻烦您看一下吧!”她苦苦地哀求,把簪子拿在手里,凑在门板缝前。 里面静了一下:“这个我们不要。木头的值几个钱?”然后是“砰”的一声连里边的门也关了。 “砰砰砰!”那个女子还是不肯回去,仍然敲着门,在外边乞求着。可是这回再也没有任何声响传出来。 “呜”眼见没有希望了,她急得在门口哭了出来,半跪的身体伏在了门板上,眼泪一滴滴地落下,窈窕的身形在夜风中颤抖着。 那伙人却笑得更大声了,趁着醉意,有个人歪歪斜斜地拿着杯酒走到她身边,嬉皮笑脸地说:“小娘子,要钱是不是?没关系,爷儿这儿有,只要你喝了这杯酒,爷儿就给你钱。”说到这儿,哭泣的女子抬起了泪痕斑斑的脸,他一看,怔了几秒,大叫:“好个美貌的妞儿!苞爷们喝几杯吧!”大手一伸便要去揪她。 “滚开!”不想那女子伸手推他不动,怒极一巴掌甩在他脸上,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 “好呀,你敢打老子!”那壮汉捂着脸庞,怒向心头,顿时眉毛眼睛里全是恶意与淫乱。瞧得仅有的几个路人都害了怕,装作没看见有人欺凌弱女,忙不迭地躲开了。 黑黝黝的街上马上变得空荡荡,女子瞧情形不对,刚要逃,就被他揪住了衣角,生生地被拖回来。“想跑?老子让你知道还没有人敢打老子唉哟!”突然胳膊肘一股酸麻,他不由得大叫一声,松开了手。 那女子眼见挣脱了,连忙几步就跑得没了影。 醉醺醺的壮汉摇摇晃晃地才刚想追过去,不知怎么腿上又没了力气“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不动了。 “哇哈哈哈”客栈里看热闹的同伙乐不可支,笑得前仰后合“这小子是喝多了,连个小娘们都抓不住。来接着喝咱们的!” 一伙人继续高声喧哗,粗鲁地喝酒划拳,全不顾躺在街头呼呼睡着的人。 柳满谅却看得真实,刚刚分明是掷剑以极高明的手法弹出茶杯的碎片,分别打在那壮汉手肘和腿弯处的穴道,才令他手脚无力。至于倒下睡着,那纯系酒意上来了。 看着他在凉风中睡得正香,他一扫刚刚的怨气,凉凉一笑。 “满谅,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吃完了饭菜,掷剑漠然地上楼进了客房,深刻的五官看不出任何表情。 “是。”满谅答应道,随即起身跟在后面,走上楼去。 *** 当浮白在天边微微出现时,掷剑与满谅已经离开了客栈,纵马在清晨的小路上一路北去。不一会儿就出了城,来到了效外的菜地与农舍间。 前面一队花轿和锣鼓队吹吹打打的好不热闹,恰恰将仅有的一条羊肠小道堵死了。 皱起剑眉,掷剑和满谅将马勒住,强行停了下来。坐骑在原地打着圈子,他们往前冷眼望去。 零零落落的几间破败的屋子里正传来吵闹声,突然门一开,一个身着红衣,满脸白粉,五旬左右的老妪就连推带挤地被赶出了门。 一个布衣女子,含悲带怒地站在门口,毫无血色的脸上全是悲愤与痛恨,美目含火。 她纤指一伸,指住那才爬起来的狼狈不堪的老妇“你回去告诉孙富,杜微生人死鬼全是自愿,绝不会去嫁给那种为富不仁,欺男霸女的人!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那老妇一听这句,才要发作,一转念想起白花花的银子,一口气又咽了下去。 她掸掸身上的灰土,重又在纵横交错的老脸上堆满了献媚的笑容,若无其事地靠上前:“我说杜姑娘呀,孙老爷可是这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嫁过去虽说是十四房,不过以后可是穿金戴银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呀!” 她扫一眼杜家破旧的小屋,鼻子里哼出话来:“也省得你们姐俩整逃讷当西当的都坑谙粮了,不是吗?”这年代本来就笑贫不笑娼,明明都揭不开锅四处借债了还扮什么清高,她暗暗在心里呸了一声。 杜微只气得浑身发抖,银牙咬得死紧。 那媒婆见她不语,只当她一时心动,顿时笑逐颜开,重又把唾沫星子喷得半天高:“你家小妹又病了不是?我都听说了,小小年纪的身弱体薄呀!”她叹了两声气,又笑嘻嘻地说道:“孙老爷说了,小妹虽然身体不好,可是你们姐妹俩长得真是标致,等再过几年小妹长大了,可以再迎娶她做第十五房姨太太哎哟!” 她话音未落,脸颊已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才刚喊痛,杜微已经执起门边的扫帚,狠狠地打过来:“你们还敢打我妹妹的主意!都给我滚!你们这帮不要脸的家伙!都给我滚!” 几扫帚打散了媒婆和身后的锣鼓队,她还使出全身力气追打着。 那媒婆吓得慌了,连窜带逃地逃开,嘴里下了狠劲地喊:“你给我记住!老娘回去要告诉孙老爷” 一个大扫帚从天而降,打得她口眼歪斜,杜微在她身后怒声叫:“滚!” 吵嚷的人众忙不迭地从掷剑二人身边逃窜而过,那媒婆已经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边逃边恼羞成怒地撂狠话:“看你还能撑几天?到时候老娘再收拾你”狠话虽说着,但人们都被年轻姑娘身上的强悍震住了,不一会儿就散了个干净。 杜微怔怔地望着空旷的田地,眼睛渐渐流出了泪。 跋走了来提亲的媒婆,她却感到浑身无力。丢掉沉重的扫帚,她趔趔趄趄地走到门口,体力不支地倒在台阶上。 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身体却一丁点力气也使不出,方才的怒气和悲愤化作了断线的珍珠,流过雪白的脸庞和尖俏的下巴,滴落在冰冷的石阶上,纤瘦的身体蜷成了一团。 媒婆说得对。 她虽然早先也是官宦家的女儿,可是因父亲涉案下狱而死,一家人失了依靠,母亲病逝后,又投亲不成,只好在北京的郊外带着妹妹两个人生活。能当的东西全都当掉了,现在根本是无以为继。她若一人还好,但体弱多病的妹妹几番病倒,让她无计可施。赶走了孙富,以后还会有赵富、李富那时她又该怎么办?! 她不禁悲从中来,浑身颤抖如风中的落叶,单薄的肩膀上下起伏,黑发无力地披散在背后,更加显得悲哀无助。 这一幕全落在了不远处的掷剑、柳满谅眼里。 满谅惊讶地连声赞道:“好一个烈性的女子!”他转头去看掷剑“师兄,这不是昨天的那位姑娘”他的话未说完便留在了嘴边。 他惊奇地看着掷剑。 *** 掷剑的双手仍握在缰绳上,可是他的神情却是完全的惊讶和赞赏,目光中充满了解,黑瞳中流溢着感伤,不知不觉中流露出了内心的几许柔软。 他所熟悉的师兄,一向是深沉、冷静、执着的,并且具有卓越的剑术才华和高尚的品格。他在听闻师父惨遭杀害的消息后,除了复仇的决心,没有露出过丝毫的其他感情。 可现在,他英俊而深刻的五官却有些失神,为仍伏在台阶上痛哭的年轻女子。 掷剑确实受到了很大的震撼,他感惑于她的坚韧与刚烈,感惑于她的自尊自爱,感惑于她的迷茫无助,而对生活加诸在她身上的种种磨难深切地痛恨起来。 他的心也跟着恍惚和迷茫了,以至于满谅的几声呼唤都没有听到“师兄?师兄?” 他回神过来,手一紧,座下的马仰头嘶叫了一声。他下意识地掩饰自己的失态:“什么事?” 满谅在马上轻轻地说:“师兄,此次报师仇,不知要何年何月能找到黑虎,又不知何年何月才可杀得了他。更确切地说,我们这一去,便将生死存亡置之度外。” 掷剑不解地望着向来最善解人意的师弟,不明他话的意思,更不知道他为何偏偏在这不重要的时刻说。 满谅不等他开口,发自心底地恳切道:“师父生前最欣赏疼爱的就是你,他把将成派剑法发扬光大的任务交托给你,便足以说明。现下,他若在九泉之下看见你为了他而掩藏自己的真性情,不知会有多少不安。” 掩藏自己的真性情吗? 掷剑哑口无言。 一向从不多事的他,为何会在昨天出手救那个被侮的女子?他不是为了铲除黑虎大恶,而完全放弃了为小善的事情?他不是满心满意地充斥着对弑师仇人的痛恨,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吗?如今,他却为何会在人们走散,道路畅通之时无法继续策马前行,反而流连在农舍之外,远远地对一个身影注目凝神? 胸中似乎激荡起了层层波澜,无法抑制。 半晌,他翻身下马,走向小屋前小小的白色身影。 满谅在他身后,慢慢舒了口气。 不幸的身世,流离的经历,生活的坎坷杜微心中的凄楚与苦涩。 这种苦,还是种孤独的苦,她甚至不能拿来与惟一的亲人共同分担。因为小妹还小,她不该去面对这些。 种种难以忍受的磨难,紧紧地一一压迫在她纤弱的身上,令她无法呼吸。 除了哭泣,她现在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泪眼朦胧中,有人温柔地扶起她冷凉的身子,温暖的手指擦去她颊上的泪珠。 掷剑静静地看着她惊慌的神色,黝黑幽静的眼眸,幽深幽深的,不尽的深邃里是无限的坦荡和真诚:“杜姑娘,这里是五十两银子,希望能助你和妹妹安身。” 他从包袱里拿出了一个小包,放在台阶上,转身欲离去。 只有那么一瞬间的不敢相信,她几乎立即便相信了他! 他眼中那深切的怜悯和发自内心深处的恳切,似穿透层层乌云的几缕阳光,直射进她恐慌不安又凄楚无奈的心门里。 她抓住他的衣角,恳求道:“杜微绝非爱慕钱财之人,只是只是现在家境窘迫。请公子一定要留下姓名,让杜微日后偿还!” 掷剑犹豫了一下,若他说不用还了,岂非辱没了姑娘的傲骨? 揪在他衣衫上的纤细手掌皓白如玉,却如大理石般坚定而勇敢,即使她现在身在穷困,她仍然没有失去高贵的心! 他定定地凝视她泪迹斑斑的脸颊,声音低沉又温柔:“如果姑娘不嫌弃掷剑是个浪迹江湖的游子,”他从脖子上取下一个饰物,托在手心上交给她“请收下这柄金玉剑。” 那是一柄制作极为精致,质地更是黄金与珍贵的白玉镶成的一柄小小饰物,她握着它,感到上面还留有他的体温。 赠金玉宝剑,结金玉良缘! 多么明白的暗示,又是多么含蓄的感情。 只在眼神交汇的一刹那,她便交付出了自己全部的真心与幸福。 *** 平野上,夜色渐浓。 阴沉沉的天空上无月无星,一阵风刮过,树枝摇晃起来,投在地上的影子狂挥乱舞,显得怪矣邙荒诞。枯草丛中虫声啁啾,给这苍茫的原野更平添了几分凄凉萧索之意。 “啪啪”枯枝燃烧的声音响起来,有人在这空旷的野地升起篝火。 满谅折断一根树枝扔到火堆上,腾起了些许烟尘和火星。火烧得旺了,照得围坐在火堆旁的两个人满面彤辉。 掷剑的眼眸在火光的照耀下更加显得灼灼有神。 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抚在一块方帕上,眼中柔情似水。 帕上的绣活,出自一双纤巧灵活的手。两朵鲜红的杜鹃花,在绿叶的交衬下鲜艳欲滴,只是时间久了,颜色稍稍有些褪却。 他轻触那两朵杜鹃花,心中充满思念之情。 一别心爱之人,已有数年之久。 一路南下追敌所经历的艰难险阻,只有自己清楚。他们无数次面对死亡,又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 若非心头那个俏丽身影始终萦绕不去,或许他早命断黄泉,更不用说为师报仇,惩恶扬善了。每每遭遇危难,处在生死关头之时,他的眼前就会浮起她的坚韧、她的勇敢。为了她,他咬牙把所有难关一一闯过。现在终于到了最后的关头了。 他摸摸深藏在厚厚披风下,挂在脖上的饰物。 金玉剑已代他留在杜微的身边,伴她度过漫漫长日;而她则把精巧的剑鞘还给他,并且亲手悬于他胸前。 这把剑鞘除了可以容纳量身定做的金玉剑,再无法相容于他物;而金玉剑离开了剑鞘,更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这一份意义深远的心意,令他动容。思及临别时,她含泪的眸子中蕴藏的无限忧心与关切,他的心再一次被深深地打动了。 远远地似乎有异样的动静,他猛地回过神来,迅速将手帕收入怀中,侧耳凝神倾听。 满谅也听到了响声,警戒出现在他眼底。 一切却又归于平静,平野上荒无人烟,连鸟兽都走避不见,刚才似乎是他们的错觉。 鸟兽都消失了! 掷剑悚然一惊,蓦然领悟,决战即将到来! 剑客的剑气,武者的斗气,复仇的杀气,已经不知不觉间充斥了整个旷野,漫布在方圆几十里内,敏感的动物们纷纷逃散不见。 剑,慢慢出了鞘,握在他的手上,刃上泛起寒光。 火突地灭了。 掷剑与满谅迅速背靠背站在一起,迎战最后的敌人。 几里外便稀稀疏疏地分布着几座村落,村人们安稳地沉睡在梦乡中,全然不知就在他们身边不远处,一场惊动武林的决战正要展开。 漆黑的深夜,伸手不见五指。 夜色掩盖了人影的晃动,只听得刀剑的碰击声不绝于耳。 鳖异的身形伴着浓厚的煞气扑面而来,掷剑与满谅施展浑身的绝招,精确地攻向已和夜色融为一体的敌人。黑暗助长了他嚣张的气焰,更纵容他的武艺发挥。 眼看他们就要被黑暗吞噬。 咆哮的吼声突然喊彻旷野,久久不去。 粗大的树干在狂风般凌厉的杀气中被吹断了,满天飞舞着草屑与落叶,血腥味布满了原野生死场上,终于一死两生。 *** “师兄,我们出发吧!”柳满谅意气风发地一抖缰绳,骏马如离弦的箭率先冲到小路上。 掷剑一笑,纵马追去,清脆的马蹄声踏在路上,像一曲三弦琴奏出的归返小调般动听。他的心中也正充满了期待与渴望。 他马上就可以回到杜微身边了!又一次急匆匆地赶到北京城,不同的是,这回成掷剑是为迎接杜微而来,他要给心爱的人一个家,一个稳定的生活。 凭着记忆,他们一路奔往旧日破败的小屋。 到了门口,掷剑和柳满谅却齐刷刷地怔住了。 年久失修的屋子更加衰落了,可让掷剑心悸的是门上的一把大锁,布满了尘埃,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人开过了。 他翻身下马,扑到那扇晃晃悠悠,结满蜘蛛网的木门上,那大锁像是迎头一棒,让他整个人都愣住了。半晌,他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 满心欢坑谫时化作了不敢置信。 满谅拦住一个过路的妇人,急急地询问:“大嫂,您可曾见过这屋的主人?那姓杜的姑娘去哪儿了?” 熬人上下打量他们,疑惑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妻子杜微是我的未婚妻子。”掷剑坚定地说,握紧了掌心中的金玉刀鞘。 他终于来了吗?杜微苦苦等待着的人终于回来了吗? 熬人定睛瞅着掷剑,心头一酸。 他多么英俊,多么威武,剑眉俊目,长身玉立,英气勃勃,眉宇间流露的真情感人至深。可是这一切全都太晚了! 她脸上先是阴晴不定,好半天,才伤心地说:“那孩子杜微两年前就死了!” 第二章 成掷剑仰起头,阳光照得他微微地半闭起眼睛,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卖包子唉” “卖冰糖葫芦” “有好吃的糖果” 路边小贩的吆喝声让他发现,恍惚中他竟走到热闹的市集了。 他转头准备回到暂居的客栈,却瞧见市集的那头抬来一顶华丽的红妆小轿。大概是深居简出的闺中少女,为了采买胭脂等物品而来。 他本已经走远,却见那轿子垂着麦穗的门帘微微一抖动,伸出一只羊脂般滑腻,洁白如玉的手掌,轻轻地摆了一下。 只是比划了一下,那纤纤玉手随即便缩回了轿中。 他一愣,大叫:“杜微!杜微!”不顾一切地追上前去。 熙攘的市集淹没了他的叫声,人群将他和轿子越隔越远,周围的人纷纷回过头用异样的眼神瞅着他,像瞅着一个疯子。 他拨开挡路的人,奋力追着红妆轿子,发力狂奔。 转过一个街角,轿子被抬人了一所豪门宅楼。 楼花的门大敞着,里面传出轻飘飘的笙竹歌乐,不少衣裳光鲜的公子哥儿正在里面饮酒作乐,美貌的女子频频献酒,一振歌舞升平。 他被扑鼻而来浓郁的脂粉味弄傻了,像木头一样呆呆地瞅着那富丽堂皇的门匾,那上面妖娆又脉脉含情的几个字,如几把利剑,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心! 掷剑独自一人在清冷的屋子里喝着闷酒,冷峻的脸上透出凄楚。 “师兄,别再喝了!”满谅急冲冲地闯了进来,夺下掷剑的酒杯“别再折磨自己了,我有新消息!” 掷剑不语,干脆拿起酒壶长饮。 一直温暖着心头的那簇火苗熄灭了,熄灭得如此迅速如此不落痕迹,让他无法接受,烈酒烧得他胸口发烫,却也痛得惊人,带着撕裂般的痛楚盘踞在那里。 满谅伤心地坐在他对面,瞅着他状似平静地饮酒。 整整三天了,自从他们得知杜微已经香消玉殒之后,掷剑就一直这样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喝酒,只是眼眸中,有一种痛彻心肺的伤悲。 “师兄,我有新消息”他难过地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掷剑又喝了一大口酒,而后,整晚第一次开口,平平板板地说道:“她没有死。” 满谅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他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 掷剑低声说:“我看见她了”他丢下酒壶.闭起了双眸,眼角却慢慢泛出了泪,悄悄地跌落在衣领上。 “在挹翠院。” 精巧的雅阁内,一名娇美艳丽的女子横卧在软榻上小睡,白玉般的胳膊柔弱无力地搭在榻边,似是无限娇弱。 四壁上悬挂着惊世奇珍,名人字画,案台上摆着瑶琴、洞箫.清雅别致。 一股珍贵的檀香冉冉地在紫香炉内飘起,淡淡地迷人欲醉。 珠帘外,几个婢女打扮的女孩屏息静气,颇有耐性地等待着,直到那名美貌女子轻轻呻吟了一声,双目半开半闭地睁开,她们才鱼贯而入。 脸盆、毛巾、漱口水、薰香准备得一应俱全。 美人慵懒地挥挥手.那些婢女只好留下东西齐刷刷地退出,只剩下贴身婢女小芹。 小芹扶她走到妆台前面,帮她漱洗,看着铜镜里脂粉不施,却美丽迷人的影子忍不住赞道:“小姐越来越美丽了” 她手脚利落地帮她擦上妆粉,描长柳眉,用胭脂把原本俏丽的容貌描画得更加美艳。 “美丽吗” 镜中的人儿却喃喃地低吟:“终究会变作白骨一堆” 小芹无可奈何地耸耸肩,主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情绪低落。 “小姐,昨天那个在市集上的人是不是一直喊着你的闺名?”她竭力回忆着,手上灵巧地把青丝梳起来盘好“小姐原先是叫杜杜美吧?”她全无心机地问。 美人肩头一颤,缓缓摇头“没有杜微,只有十娘而己”任勤快的婢女为她尽心装扮着。 “好了!”小芹望望她浑身上下的金玉绫罗和美艳不可直视的容颜,满意地说:“小姐的样子简直比皇后还要好看!” 这孩子的心中,大概认为皇后是天下最美丽的女人吧! 镜中人却恍若没听到,神情麻木地问:“今天妈妈让我见谁?” 小芹高高兴兴地说:“今天是位新客官,出手很阔绰,两个金元宝赏得妈妈眉开眼笑,让你赶紧去呢!他也是为听小姐的琴声才来的,除了你,谁也不要呢!” 杜十娘站起身来,淡淡地应道:“走吧。” 掷剑坐在厢房静静地等待。 直到他听到一连串细碎的脚步声,伴着贵重饰物彼此互相撞击发生的“叮当”声,慢慢由远而近时,他的胸中充满了激动。 她来了! 一袭白纱般轻盈的披肩笼在她圆润的肩头上,透着纱可以朦胧看见一点点冰肌雪肤;红色的长裙拖着长长的裙摆,在纤柔的腰肢恰到好处的摇摆之下,走路也优美如舞蹈一般;而她的脸上,两弯俏丽的柳叶眉,眉梢斜飞入鬓,一对秋瞳灿而多情,红唇微启着,妩媚动人。 杜十娘笑吟吟地上前施礼:“公子万福。” 他直惊得眉目变色,竟一点反应也做不出。 他爱上的姑娘刚毅自爱,如寒风中挺立的一枝冷冬寒梅,可是面前这支明丽的玫瑰,世故又大方,他只感觉很陌生、很遥远。 杜十娘只当他是平常的客人,为自己明媚的容貌所震惊,并不以为忤。旁边的小芹却已经在掩嘴吃吃暗笑“公子这回相信妈妈的话了吧?见了小姐您肯定会大吃一惊。不仅琴乐美妙动听,而且美得像仙子呢!” 仙子? 他痛心地蹙紧剑眉,该是坠人风尘的仙子才对。 旁边的婢女见他异样,都有些奇怪。 倒是杜十娘落落大方地遣退了所有的人,盈盈在他对前坐下。一声不发,先用纤纤十指抚弄起案上的瑶琴,柔和的音律回旋在厢房内。边弹奏,她边轻柔地说:“公子眉宇间积聚辛劳,想必是长途跋涉远路而来。另外还有一份辛酸,大概是遇见了不如意的事情吧十娘不懂世事,只通些音乐,希望这首曲子能稍稍抚慰公子。” 辛劳?辛酸? 那全都是为了你!为何你见到昔日山盟诲誓的未婚夫君,竟丝毫认不出他的面目? 他在心底大声呐喊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点点滴滴的伤痛伴着她温柔的琴声渐渐令他伤痛入骨。 他不知这只是杜十娘世故的说词。她的眼中,任来者是谁都不重要,更不加以关心。 一曲终了,杜十娘笑语嫣然:“公子可是有话要对十娘说?” 这人不同于往日的客人,他的目光中没有她所熟悉的淫欲和情迷意荡,却是完全看不懂的痛楚,似乎他在这里不是欣赏着优雅的琴声,而是经历着无比的煎熬和折磨。这不禁令她有些刮目相看。 那人古古怪怪地看着她,嘴唇有些颤动.声音低沉地问道:“为什么叫杜十娘?” 她抿起嘴唇,媚媚地一笑.回答;“我姓杜.在挹翠院的众姐妹中,按年龄排来是第十,所以人们称我为杜十娘。” “那么你的闺名,叫什么?”那人又追问.眼睛尖锐地盯着她,让她浑身非常不舒服。 为什么这几天一直有人在探查她的过去?昨天才听说有人在市集上高叫那个被她深埋进地底的名字,今天又有个不知死活的人来触动她不愿提起的一面。 “那么久了,我都已经忘记了”她施施然坐在桌前,执起酒壶斟起一杯酒,巧妙地扭转话题“公子是哪里人氏?” 那人却突然一把攥紧她的手“不要再待在这里了!不管你是杜十娘还是别的什么人,和我走吧,我会给你一个安定的家,一份安定的生活!” 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她突然想起,但转瞬就不去再想。 不过这个人,看来跟以前的那些客人也没什么不同,惊艳之下便会心生独占之心。 她不落痕迹地抽出手来。笑盈盈地在屋里转了个圈儿。“公子这番心意十娘心领了,不过十娘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安定下来怕倒会过不惯了呢!” 她话里明明是在暗示他养不起她! 他皱紧剑眉“难道你会自愿留在这个地方?你你不应该过这种生活的。” “不应该?”她轻笑“公子真是说笑了。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好?十娘本就如此,何必庸人自扰呢?” 若没有他这种达官贵人到此寻欢作乐,又怎会有像她这样流落风尘,强言欢笑,以艺事人的烟花女?她在心底冷笑,如今,倒摆出一副道貌岸然、普渡众生的模样,把一切的罪过推到她头上。 “今天十娘有些累了,公子若还想听十娘的琴乐,明儿请赶早。”她起身,瞧也不瞧他一眼,转个身,慢慢地步出厢房离开了。 掷剑只沉痛地握紧拳头, 小芹进来笑着说:“公子,我家小姐就是这样,有时候脾气古怪了些,不过从来没有人怨过。您要是还想见她,明天再来吧。” 掷剑有些机械地点头:“我还会来的”他从怀中取出一方绣帕,放在小芹的手里,声音喑哑低沉,充满痛苦:“请你一定要转交给她!” 掌心中的金玉剑鞘,不知不觉已深深刺进了肉里。 晚间,杜十娘坐在梳妆台前,玉手托着香腮,拨弄着台上的一个描金漆箱。 小芹在身后为她梳理着青丝,好奇地问道:“小姐,你总是把珠宝锁在这箱于里面。这天下珍奇的宝物你全见过了,最喜欢哪一件呢?” 美人淡淡一笑,顺口说:“那么你最喜欢哪一件呢?” 小芹转转眼珠,猜道:“东海产的稀有珍珠做的耳环?金丝翡翠头饰?还是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她连珠炮地一通说完,很满意自己曾经见过这么多的宝贝,美人却只是摇头。 “好了,小姐,你说嘛!”她连声求。 杜十娘不再说话,取一枚小巧的钥匙将箱箧打开,刹时满屋金灿生辉,里面的财宝灿烂夺目。连小芹这看惯了珠宝的人,都不禁又吓了一跳。“真好看哪,小姐!” 照这样子收集珠宝,小姐很快就会是京城第一财主了。 杜十娘随手把今天收到的几件首饰丢进去,懒懒地问:“还有没有?” 小芹这才想起日间还有一个人曾送过东西。 她掏掏怀里,把在挤得皱巴巴的手绢找出来,递给杜十娘:“对了,小姐,白天还有人送了个旧帕子给你呢。我本来是想不要的,这么寒酸,不过是藏宝图也没准哦”她说话间,杜十娘已经漫不经心地抖开了绣帕。 帕上两朵火红的杜娟花正茂盛地开着,相依相偎,托着那花儿的片片叶叶一片碧绿葱葱 她猛地一把揪住小芹胸前的衣襟,慌乱地连话也说不清:“这是谁是谁拿给你的快说!快说!” 她那么拼命地摇着惊慌失措的小芹,那稚龄的婢女被主人突如其来的举措吓傻了,带着哭声说:“是早上,早上第一个客人送的” 她松开小芹的衣裳,跌跌撞撞地奔到案台处,就着明亮的烛光仔细观看,那火焰般鲜艳的花儿一下子烧得她眼眶通红,泪水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 旁边的小芹只惊得目瞪口呆!她服侍主人整整三年,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控。 她攒紧手中的绣帕,哭倒在案台前。 嘴里,只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 掷剑从墙头跃入杜家破旧的院子,推开屋门,进到里面。 四面空空,屋子里已经是穷途四壁,地面布满了灰尘,同院子里疯长的杂草一样,已经很久没有来过、整理过了。 “师兄,”满谅悄悄来到身边,低低地唤他“你又到这里来了” 他叹气,好心的师弟,完全感染了他的悲伤与凄楚,分担着他的爱情与无奈。 “满谅,是不是我变了呢?”他感伤地说,觉得自己看见的是一团迷雾,迷雾中的她美丽而不真实,让他迷惘。 “为什么她会不记得我?” 满谅小心翼翼地说:“她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处在那种环境,她也是身不由己。” 现在,也只有这个理由可以略略抚慰他的痛。他默然,宁愿满谅所说的全是事实。 他早已发誓,杜微是他的妻,不管她经历过怎样的苦楚与凄惨的遭遇,他这一生只认定了她一个女子,绝无她人可代替。 他更不可能眼睁睁地弃她于不顾,任她在青楼中自生自灭,他会履行昔日的诺言,给她一个安定的生活,温暖的家。 掷剑不再说话,凝视昔日恋人住饼的房子,陷入了回忆。 窗外一弯冷月,无言地照出两人的影子,欣长却模糊。 *** 踩着阵阵华丽的箫韵声,穿过舞女妖艳撩人的舞姿,掷剑生平第二次踏进了挹翠院的大门。 他出身名门,师门管教严格,他又向来洁身自律,从不涉足这些媚俗的场所。可是为了杜微,他接连两次不顾门规,抛下了剑客的自尊与自律,全然不顾后果地卷进了这阵污流中。 可是这一次,杜十娘却迟迟没有出现。 他忍住不安,问陪侍的婢女:“昨天你可有把绣帕交给她?” 小芹在一边笑嘻嘻地回答:“有啊,不过她看没看就不知道了。我家小姐收的礼物成千上万,如果不是太特别的,她不会注意的。” 她不是应该已经认出了他的身份,并且马上同他走吗? 他越想越觉得忐忑不安,问道:“她现在在哪?马上请她出来!” 没见过这样奇怪的客人,到了这儿不喝酒、不狎妓,只是一意地要见杜十娘。偏偏她家小姐就是不肯见这个人。 小芹还是赔着笑,不理他的恼怒。“小姐她正在忙,您再等一会儿。如果您觉得闷,我帮您叫几个姐妹上来可好?” 她把他当作了什么?来这里恣意行乐的公于哥儿吗?还是以为他早已将旧日的诺言忘得干干净净,仅仅是艳羡着她的美貌而来吗? “嚓嚓”几声,一只茶杯已在他的掌中被捏得粉碎,燃起的怒火在他眼底狂烧。 小芹在一边吓得胆战心惊,饶她再是无知胆大,也会看得出来眼前这个深沉的男子,浑身迸发着摄人的怒气,凛冽的眼神冰气逼人。他在盛怒之下会拆了挹翠院也说不定! “我马上、马上去请!”她接连退了几步,带着颤音说。 杜十娘睡在小床上,纱幔将她的身子与外面隔开,小芹从外边一溜烟地跑进来:“不好了,小姐,你快去一下吧!昨天那个客人非要见你呢,我怎么拦也拦不住!” 妈妈最怕闹事的人了,一出事就没有银子挣,少不了又要买通官家暗里疏通,里里外外地只赔不赚。 她揭开纱幔“小姐,”她惊讶地问“你怎么了?” 床上的人,仰躺在床上,苍白的脸庞较平日更似白玉,血色全无,双目直直地盯着床头的雕栏,两唇颜色暗淡,一夜之间竟似大病初愈,憔悴得令人心痛。 小芹紧张地伸手在她额前触摸“小姐是不是病了?要不要请大夫?” 心病须用心葯医,纵使华佗在世又怎解得了她的苦! 她苦笑,断然拒绝:“不用了。” 勉力下得床来,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明净的铜镜里清楚地映出一个苍白的面孔。 “上浓妆,画上最亮的颜色。”她命令道,心下已然在一夜摧折心魂的反复思虑下,作出了一个痛彻心肺的决定。 *** 伴着浓郁的脂粉味,杜十娘莲步轻摇,风姿绰约地来到久候的厢房。 掷剑尚未有所表示,她已上前嫣然一笑,秋波中脉脉含情:“公子久等了。” 她一招手,房门大开,小厮们送上上等酒席,摆在桌前。一群正在青春的少女翩然而入,依次站好,持琴的坐好,吹箫的站好,全然是一副招待贵宾的样子。 他愕然地瞅着她“这是干什么?” 她轻轻一笑,媚眼中似乎带着嘲讽,不过还是用亲切迷人的腔调解释:“公子连着两天来捧十娘的场,让十娘很是感激,贵客当然要厚礼相待了。” 她柔软的身子靠近他,素手纤纤拿起酒壶,优雅地斟了一杯酒,送到他唇边:“这是特制的桂花醉,甘甜润喉,请尝一尝。” 他猛然捉住她的手,酒顿时洒在她衣袖上。 他心痛地说:“杜微,杜微!难道你不记得那方绣帕?难道你忘了我吗?如果你这样做只是在报复我一去五年无音讯,害你身陷泥潭,那么我求你,不要再折磨我,回到我身边来!我会马上带你出去!” 杜十娘脸上还是挂着妩媚的笑,她大方地顺势将温暖的娇躯熨帖在他结实坚硬的胸上,胸前的莹白酥胸若隐若现。 “何必呢?公子若想听十娘奏乐,现在就可以。至于地久天长嘛,那就要看公子以后的诚意了。”她吐气如兰在他耳边暗示。 一旁的乐队和舞姬颇有经验地在一边推澜助兴、笙歌曼舞。 他心中一阵气苦,命令道:“滚出去!” 恼怒的声音惊吓了少女们,她们停止琴萧合奏和曼妙的舞姿,有点不知所措。 杜十娘耸耸香肩,挥手示意她们出去。 他松开她的雪白皓腕,带着些痛楚说:“我有话跟你说。” 她眨眨眼睛,笑容满面:“公子不喜欢有人陪侍,只唤十娘一人。千般宠爱全落在十娘身上,是我修来的福分。” 牵起他粗糙的大手,她款款引路到雅阁。 *** 雅阁是杜十娘居住之所,是挹翠院风景最好的一角,平日只有她贴身的几个婢女进出。里面摆设高雅,富丽堂皇,是京城无数风流才子梦寐以求的春宵别院,但这里,从没有男人进入过。 进到里面,掷剑不为里面价值连械的宝物惊叹,不为满目悬挂的奇珍异物所吸引,更不为里面刻意谊染的暖昧春意所诱惑。 他所渴望的不过是听到她的真心话。 “杜微”他低低地唤着她的名,手指僵硬地轻轻抚过她脸部的线条,无限痛疚地说:“对不起,我一去五年音信全无,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她会这样待他,特意让他感到痛楚也是理所当然的。他不清楚这五年中发生了什么,可是他若能够始终陪伴在她身边,所面对的,必定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 “公于说笑了。”她浅浅一笑“何怪之有,又何错之有?十娘这几年穿金戴银,披绸挂缎,在京城的住所比相国小姐更为奢华,又有无数的才子、贵人前后掬捧,小心伺候着,又怎么会怪你?” 她踮起纤巧的足尖,仰着优美的颈部,攀住他的脖颈,对他展开魅力十足、风情万种的笑容“今天你就是十娘的贵人了”亲昵地在他耳后低喃。 “不!”他猛然把眼前的娇躯抱在怀里,紧紧地锁在自己厚实的胸膛里“你不是杜十娘!是我的妻子杜微!是我五年前便一心认定、将共度一生的发妻!为什么不肯承认?为什么你不肯承认我是你的未婚夫!” 他扳正她的头,甚至没顾及到会弄痛她,只是乞求着:“告诉我,五年间都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可曾见到五年前送给我的,你亲手绣的手帕?” 她娇哼,从他怀里挣出来,漫不经心地说:“绣帕呀我找找看” 她开始在屋子里翻腾,可是好像找不到的样子。 “小芹!”她扬起嗓音,唤来了婢女“昨天这位公子送的绣帕呢?” 小芹想了想,说:“昨天小姐看了以后,好像扔到纸篓里了。” “真是的,快去找!”她装模作样地斥责,小芹吐着舌头跑去找了。 她竟然把当年定情的信物随便扔在纸篓里,掷剑怔怔地看着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小姐,是不是这个?”小芹拿着一块黑黑的东西递给她“丢在后院的垃圾堆里了。” 杜十娘接过一看,万般歉意地说:“真是抱歉我一时匆忙大概是掉了。” 言未毕,她双手一用劲“哧”的一声已将绣帕撕成两半! “这么肮脏的旧帕子,不要也罢。”她轻蔑地说,顺手丢在一边。 她这无情的举动,将掷剑的心顿时撕出伤口。 她好像全然不知他的痛楚,仍旧用招牌的柔媚笑容频频送来秋波,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他惊愕地瞧着她,脸上有不尽的愁苦:“为什么你能狠心地连绣帕都不要了?那我们往日的情分,也早已被你抛至脑后了吗?” 她毫不在乎地说:“一块帕子有什么好珍惜的。”她环顾华丽的雅阁,嘲讽道:“这里的哪一样东西不比它值钱?” 他听得心都冷了,但仍试图唤醒她的感情“好”他困难地说“那就抛开一切从头开始。嫁给我吧,十娘,让我给你幸福!” 他热切地注视美丽的人,脑海勾勒出将来种种幸福的景象。他会用一生的守候与始终不渝的爱情来弥补过去的一切。 她开始有些不耐了“‘幸福’?我现在已经很幸福了。”纤长的手指闲闲地卷着乌云般黑亮的头发“十娘在京城是一等一的歌妓花魁,慕名而来的才子老爷数不尽数,传下了九州内色艺双绝的美名。进进出出,谁不瞧我的脸色?这和我原来的生活,简直是天地之别。” 他皱眉:“原来的生活虽然贫苦,你不是一直清新高雅,洁身自好”她打断了他的话:“洁身自好值几个钱?我过够了那种穷日子了!每逃邛得前心贴后心,穿得破破烂烂,还要自己做粗活,大冬天还要在冰冷的河边洗衣,冻得手指像萝卜一样我再也不要过那种日子了!” 她再也不看他,扭转柳腰,坐在梳妆台前,从铜镜里冷冷地看他,后者的脸上已经渐渐浮起了浓重的失望。 “说到底,我们不过是几年前萍水相逢的路人,一面之缘而已。你莫名其妙地突然跑来,说要娶我为妻,我年纪轻没见识,一时糊涂就答应了。可时间长了呢,自己也就忘了。现下我在挹翠院里过着跟公主一样的生活,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这才是真正的幸福。” 他震惊得几乎昏倒!萍水相逢、一面之缘 他是凭了对她的思念才可以活到今天的,可她却能这么轻轻易易地把终身大事一笔勾销,云淡风清得如此潇洒! 她干脆地说:“对了,当初我身处逆境的时候,你赠了我五十两银子。”她冷冷地说“小芹.去拿五百两银子来,还有这位公子这几天给妈妈的钱,全都拿来。” 小芹应了声去拿了。 她不再说话,拿起眉笔开始专注地描画已经很漂亮的柳叶眉,在镜前左顾右盼,时而浅浅一笑,时而掩袖弄姿,再不理他。 小芹听话地拿了布包出来,一层层地在他面前打开:“公子,这是小姐的五百两,这是您这几天在这儿的花销,全都一清二楚,您收好了。” 她笑嘻嘻地把布包往他怀里塞,”小姐待您可真是不一样呢!往常为小姐倾家荡产的有的是,花重金只为睹芳容一面的,也有的是。可如今让小姐往外花钱的人,除了李公于,再没别的人了呢” 他手臂一挡,布包没接住,小芹已经先松了手。 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金子,滴溜溜地掉在地上直打转儿,他直视她曼妙的背影,闭了闭眼睛。 他的声音幽幽的,蕴含巨大的深情与伤痛“我踏遍北方的土地,寻找到一朵傲骨风中的冰雪腊梅,本想终其一生与她共度,可当我历经浩劫回来,她却” “她却变成了卖笑的烟花!”她抢白道“说这些有什么用?过去都过去了。反正一样是花儿。我凭自己的琴艺和歌嗓赚钱,又有什么不对?” 他脸部的线条终于完全僵硬了,她的话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他最后一丝希望。 她已经陷得太深太深了! “我只有一个要求,”他勉强提起气,让自己不至于当场崩溃“把我的金玉剑还来!我就照你的希望,从此一刀两断!”金玉剑是师父所赠,是他凭吊亡师、怀念亡师,一生最重要的信物,除了妻子,他不能留给任何人。 “金玉剑?”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那种不值钱的东西我早就扔了。这样吧,这百宝箱里,你随便拿一件算是赔偿吧。”她大方地打开描金漆箱,里面的珠宝霎时照得雅阁内光彩堂皇。 小芹更是在一旁无比羡慕地说:“公子,您可真是有福分!小姐这箱里的东西,顺便拿一件就价值千金呢,没有一件不是世上的宝贝!” “行了!拿了东西就快走吧。”她高傲地说,连头也不转,冷笑中带着讥讽“以后出去,只要别再说你是挹翠院里头牌歌妓杜十娘的未婚夫就行了,人家不笑掉大牙!” 她轻蔑的语气和眼神,强烈地刺激了掷剑的意识,他只觉得心都已经被那种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轻视撕成了碎片。 他跳起来,抓住她纤细的肩头,把她从座椅上一下拎了起来:“你听着,不管你是杜微还是杜十娘!成掷剑今天绝不会因为贪图你的财宝而来和你相认,今后也绝不会因为你的财宝而想娶你做妻子!我心中的妻子,是那个宁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也绝不会屈服的女子;是那个勇敢地担起生活重担,清新高贵的女子;是那个坚强、独立、有着一身傲骨的女子!”他直视她惊恐的眸子“而你绝对不是她!” 他把她颤抖的身子丢下,怒极一掌飞出击在沉香木的梳妆台上,木屑顿时横飞,他踢翻一地的黄金白银,带着满身的怒气与绝望,转身绝尘而去。 小芹吓得坐倒在地上,胆战心惊地看着木制的桌面上赫然出现的手掌印,半天才叫了出来:“小姐!” 她转过头,看见的正是她那方才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不至昏倒的主人,纤弱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乌丝散乱,惨白的脸上,眼睛直直地望着掷剑的背影,里面空洞得已没有一丝自我和感觉。 嘴角边淌着一丝血迹,裸露的雪白胸前,殷红一片 第三章 阴沉沉的雅阁内,悄无生息,仿佛已没有一丝生命力,半敞的窗户有时被风吹得忽悠忽悠,发出“吱”的几声,算是这寂静的屋子里惟一的嫌诏。 整个挹翠院还是灯红酒绿的,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笑脸相迎着来这里逍遥的公子哥儿。他们散下金钱,交换到廉价的快乐与爱情,轻浮的醉卧花丛,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这也是杜十娘的生活。 即使雅阁内暗着灯,楼下还是围着很多艳羡她艳名而来的公子,盼着她掀帘嫣然一笑,亭亭出现。 她见过世事深沉,遭遇过起起伏伏,逗弄那些浅薄的公子哥,看他们在她美艳的容貌下沉醉、痴迷、丑态百出,是她的乐趣与在心底的冷笑。 只是,那个人不该来。 她更加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尘灰满面的剑客浪子,竟然出现在柳陌花街里,器宇不凡,英挺出众。 他竟然真的回来了,直到现在,她仍感到自己是在做梦。 他来这里寻找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真是可笑!也真是可悲!寄情于一个早踏进黄泉的人还念念不望!杜微已经死了,他还找十娘干什么呢? 看他临走时那痛彻心靡的眼神,凄楚得让她这颗麻木的心都像是被敲碎了。 这是谁的错,让他这样痛苦,是她吗?还是杜微? 为何事隔这么多年,她还会感到心碎的痛苦? 杜十娘还是躺着一动不动,夜风徐徐吹过,抚过她的娇躯,冰冷袭人。 帘子晃动了一下,小芹冒出个小脑袋,轻声地叫:“小姐小姐” 空灵又飘渺的,她的声音短而无力:“什么事” 小芹进来,掌上灯,担心地看着她无泪的眸子,干干的,不似昨日,伤情泪如崩堤般流淌。 “妈妈都问过好几次了,小姐身体有无好些?” 她冷哼,吃人不吐骨头的鸨母,榨尽她的青春与金钱,仍然不知足。 “还有,”小芹小心翼翼地瞅她的脸色,青白无血色“李公子来了” 是了,时候又到了。每年她都会急切地盼望这一天的到来,今年,由于掷剑的突然出现,她竟然忘记了这个重要的日子。 倚扶在小芹身上,她喘息着坐起来,挣扎着穿好衣,努力整理出一副从容的样子。对着镜子,她甚至挤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 “请他进来。”几次尝试失败后,她叹息小芹悄悄告退,心里只是不解。 小姐这是何苦呢?弄得自己神不守舍,肝肠寸断,却还要装出一副轻视鄙弃的样子。难道是真的如妈妈所说,她在风尘中打滚数年,到底还是躲不了情爱的诱惑,尝到了感情的毒吗? 她只觉得那个冷冷的公子好似很久以前便认识小姐似的,他以真情相待,绝非玩弄,小姐也像是动了真心,心与魂都随他去了。那么小姐又要怎么对待这位李公子的呢? 她瞄瞄身边文弱的书生,他容貌萎顿,骨板瘦条,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与出入挹翠院的富家公子相比,他显得既唯诺又失措。 可是小姐却对他礼遇有加,每每还赠他珠宝金器,关切异常。有时瞧着他眼里突然一闪的贪婪,她只觉得小姐看错了人。 小芹领李甲到雅阁的门口,便止住了,这是她的特别嘱咐,与李甲会面的时候谁也不许在场,例年如此。 当李甲踏进雅阁时,周围稀有的沉香木家具、古玩字画、还有烛下风姿绰约的美人,都令他的肩膀缩了一下,畏首畏尾地不敢前进。 “李大哥,请进来说话。”杜十娘看出他的踌躇,轻声说。素来君子风范的书生走进这风流场所,总是如此不自然。这令她自惭形秽。 “杜杜姑娘,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李甲往前挪了一步,看见她陷下的脸颊紧张地问。 她默然,将脸颊侧向蜡烛的暗处,垂首说:“思及故人,难以自拔。”她重抬起眼睛,用期盼的声音哀求道:“李大哥!小妹她,她怎么样了?” 李甲的嘴唇动了动“她她现在已经渐渐能看见影子了,梅神医说,只要再过几年,就可重见光明。” 是吗?再过几年就可以痊愈吗?他每年来都如是说,可小妹到现在仍未回来。这难保不是他为开解她心下伤痛的安慰之言。 她幽幽的哭泣,让李甲慌了手脚:“杜姑娘,小妹确实情况好很多了,只是她听到你‘病逝’的消息,哭得很凶,几乎又把眼睛哭坏了。” 可怜的妹妹,她能想得出妹妹伤心欲绝的眼神,就像今天掷剑的眼神一样,令人痛彻心底。可是不这样做又怎么办?告诉她,她惟一的姐姐在青楼卖笑吗? 李甲慌张地搓着双手,支支吾吾地说:“梅神医他他今年的”他慌里慌张地四处张望,可又不知看向哪里。 她的眼睛红肿着,拿过那装满金器宝物的描金漆箱给李甲“李大甲,劳烦你一年里应天、北京两地奔波,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她抬起盈盈水眸,乞求说:“可是我已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只有你一个人” 李甲匆匆接过漆箱,放在包袱里,忙不迭地说:“能够帮到你们姐妹俩,万死也不辞!再说,我待小妹一向亲如自己的妹妹,为了她的眼睛,我也只能做这点事了。”他颇豪迈似的,挺起瘦条的胸膛“今天我就此告辞。有任何小妹的消息,我再从应天回来!” 她流着无声的泪,垂首送李甲出去。 华丽的梳妆台上除了掷剑留下来的清晰的掌印,已空无一物。 *** 次日,雅阁内的美人还未起床洗漱,挹翠院的鸨母已率先进来,她不露声色地看看日渐憔悴的杜十娘,赔着笑问:“女儿,今儿个身子觉得怎么样?妈妈昨天听说你病了,命人连夜熬了大补的参汤,趁早上喝了吧,一天都会精神好些。” 她把碗凑到她的唇,杜十娘只好咽了几口“多谢妈妈。”话语中带着喘息。 鸨母放下碗,怜惜地摸摸她的脸:“瞧现在瘦得原本花儿般的人,怎么一夜就变了样儿呢?你让城里的公子老爷昨天都等得望眼欲穿了呢!” 他们盼的是一个秋水含情,朱唇噙艳的绝世美女,可不是个病恹恹,苍白得像个鬼的杜十娘。 杜十娘转过头无力地说:“妈妈你让他们改天再来吧。” 早知道会是这种结局,鸨母倒也不生气,反正她还留在院里,大好的青春还有的是,一天两天确实算不了什么。要是惹恼了她,十天半月不出雅阁,她的生意也就别做了。 不过,昨天那个客人可是让她心生警惕,他一来,往日妩媚娇柔的杜十娘就性情大变,多次出言讽刺,意在伤人。可赶走了他,她却倒下了。要是她真的一病不起,少了这京城的顶尖花魁,她的挹翠院也就没什么人来了。 “我说女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情字是穿肠毒葯,尝不得的!”鸨母不放心地叮嘱“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即使以前有过什么爱什么欢什么情的,到了这里,进了风尘,全都成了过眼烟云,从此就不作数了。要是有人说了什么,那也都是逢场作戏,随口而说,信不得” 眼看着杜十娘垂头不语,眼中莹莹珠泪又现,她不露痕迹地说:“比方说昨天那位公子,几天点名要见你,还一味地要替你赎身,可是待你让他进了阁子,尝过了甜头以后,还不是连个影儿都没了?大早上的就有人看见,他已经出了北京城,一路往北去了!连回头都没有一下不是?” 她失魂地喃喃低吟:“是吗他走了吗” 她如愿赶走了他,尽管高昂的代价是两人滴血的心,可是,她毕竟还是成功赶走了他不是吗?没有让他面对比她堕入风尘更可怕的真实不是吗? 杜十娘猛然抓住鸨母的胳膊,悲悲戚戚地说:“妈妈!让我出去吧!只一天,我马上就回来!明天,明天一切就都会正常了” 鸨母沉默了一下,最后还是同意了:“那就让小芹和院里的哥哥陪着,可别出了什么事。”她不失时机地说“不过明天张公子邀你去赏画,你不要误了才好。” 她连连点头。 *** 虽然已是初春季节,北京的天气仍然凉凉的,风吹在脸上还很冰厉。杜十娘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漠然地递给小芹一把钥匙。 小芹拿了钥匙,上去几个台阶,托起一扇破门上挂着的大锁,把钥匙捅了进去。铁锁动也不动,里面锈死了,扭动半天,她才转开它。 “小姐,慢点儿走。”推开破旧的大门,她扶起身子虚弱的主人,一步步走进去。 她站在杂草丛生的院里,没有似小芹想象的痛哭失色,反而一片神色淡然,只是转头定睛瞧赡着这年久失修的房于,半晌,才叹了口气。姐你看,槐树上不走开了几朵小白花吗? 恍偬的记忆深处,有个懂事的女孩指着院里槐树光秃秃的枝条这样说。 现在,槐树上真的开了小白花,小小的,香气淡淡的,可是她却再也看不见了。 应天!应天!应天与北京相隔十万八千里,失明的妹妹即便想飞鸿过来传情达意,也无法做到啊包何况,她已经认为她亲爱的姐蛆在一次风寒中死去了呢? 她抬头看看温和的太阳,眼角又渗出了泪。 杜微死了,杜微三年就死了,所有的邻居都这样说。 为什么他还要回来呢?在等待中一次又一次失望而漫长的日子,他音信全无,却在突然间贸然出现。 可是为何他会寻来呢?他又是如何得知的呢?他他为何要揭破丑陋的事实呢?就带着对坚毅的杜微的一点点追忆一走了之不好吗?让她在疲乏难熬的青楼生涯中,可以自我安慰地想,至少她的未婚夫未曾忘记过她,始终钟情于她。她就满足了。 “小姐,小心风寒,咱们回去吧。”小芹触到她冰凉的手,轻声说,不敢打搅到她的沉思与包裹住她的深沉悲哀。 她深吸了口气,缓缓迈步欲离去。 余光一转,她瞅到角落里有个土堆,像个坟冢的样子。她疑惑地走近,看见上面插着一块平滑的木板,上面几个入木三分的大字:爱妻杜微之墓。 这是他走之前做的吗?为了遥遥凭吊逝去的未婚妻? 无声地,她跪倒在地,把木板抱在怀中,哭成了泪人。 *** 风声嗖嗖,马嘶萧萧。 掷剑此时已策马奔驰,踏上了回师门的路,他无法忍受再待在北京的痛苦。 柳满谅形影不离地伴他左右。 “师兄,我们歇一下吧!”他在马背上扬声喊“马需要休息!” 掷剑这才注意到,在颠簸的马背上,他们整整奔驰了几个时辰了,马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流浃背。 翻身下马,满谅牵着两匹马到饮水去了。 他怔怔地坐在河边的树阴处,听着近处流水潺潺,活泼的鸟声啾鸣,眼前晃过一个又一个俏丽动人的身影。可每每当他痴迷地伸手欲碰触她时,她微笑的影像就会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闭上双眸,任自己沉溺在往事中。 他到现在仍然记得他和杜微五年前的两次见面,当时心中充满了的震撼,还有一种深深的动心,从那时起,她便驻进他的生命,再也挥之不去。 他现在的心纷乱如河边晃动的柳枝,头一次,感到了对命运的无比痛恨与无奈。 她堕落得无法自拔。这个事实与其说让他的心乱、心痛,不如说是彻彻底底地粉碎了他的意志与爱恋。 那么久以来,他深藏在心底的力量来源、对生命的呼唤和对她深入骨髓的强烈思念消失得冷漠而迅疾。 他在挹翠院见到的杜十娘,甚称人间绝色,她一举手一投足都风韵十足,妩媚成熟。可是他爱的却是当年那个身子纤瘦、眉目苍白的女子。他爱她的坚强、勇敢、不折不挠的性格,至于她清秀的容貌,则是他意外的收获。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是他自己愚蠢得不知轻重,贸然跑去宣称自己是京城第一名妓的未婚夫,结果才遭到她的奚落与嘲笑。 那时他一直惊恐,不敢想象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枝挺立寒冬的冰雪腊梅,就在他眼前,变成了一朵花枝招展、美艳绝伦的烟花! 他痛苦得紧闭眼睛。 柳满谅不知什么时候回来,靠在他身边的树上,把一个水壶递过来:“师兄,赶了一个上午,喝点水吧。” 他木然地接过水壶凄到辱边。 他已无法再思考,神志早已不清楚。昨夜他整夜未眠,思维混乱无章,唯一知道的是,他要离开北京,他要离开北京远远的。 柳满谅忧虑地瞅着他意气消沉的样子,他理解他的痛苦,却爱莫能助。 若掷剑对杜微的感情不够深厚,他必定会在听闻她死去的消息后即刻离京,以后若遇贤淑,再结下美满姻缘也说不定。可他偏偏对杜微倾注了所有的爱,根本不相信她的死,居然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到她。 但这正是一切不幸的开始,她的自甘堕落更让掷剑心痛欲裂。或者说,是她拒绝了掷剑的求婚,反而乐得身在污泥中的态度,更加伤他入骨。 若不是爱她,不会在当年与她互订终身;若不是爱她,不会在她死后仍不放弃;若不是爱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饱受折磨,从良心到道义,从心灵到爱情,痛苦不堪。 他暗叹,好一个情字,直把一个坚如磐石的剑客,折磨得迷失了自己。 马还在悠闲地喝水,掷剑抛下水壶,从腰里拔出剑,凝视寒气逼人的宝剑,锐利的剑身上,映出了一双充满血丝的黑眸。 宝剑是师父所赠,当年同珍贵的金玉剑一起亲手交付于他。现在,他却再拿不回金玉剑了!因为它已被一个不知道珍惜的青楼女子随手丢弃! 一同丢弃的,还有他的一颗真心! 剑气凛然厉迫逼人,他身上迸出了骇人的伤心与绝望。 河岸上,他展开平生所学,演出剑招,身上散出冰冷的寒气,溢在河边。柳树剧烈地晃动着,新生的树叶在风中刮散,连河水的涌动都受到了影响,激起了雪白的水花,喷散向四周。鸟群扑着翅膀,惊慌失措地飞逃。 他的衣袖鼓起,带动风声、水声、嗖嗖的剑声,手上将成派剑法络绎不绝地施展下去,混杂了不尽痛苦和挣扎。 满谅在一边看着,吃惊地发现,处在剑气中央的掷剑身影晃动,他用尽平生绝学使出的剑法,招招精辟,巧妙夺人,可是剑气狂乱,茫然迷惑的心境一展无遗。 眼看他呼吸急促,剑招愈来愈快,转眼便达到成派剑法的最高造诣时,突然有个孩童拍着手笑着叫:“哥,你看那个叔叔,他好厉害呢!” 孩童生得可爱,虎头虎脑的,圆脸和小手胖胖的,约有三四岁的样子。他迈着短粗的小腿,不稳地冲着掷剑跑过来。 剑气冲击在他身上,推得他坐了个屁蹲。“哇,好疼啊,我流血了!”他看见粉嫩的小手掌薄薄破了一层皮,惊慌失措地叫。 柳满谅抓住他,把他抱到一边,以免被剑气伤到。 旁边气喘吁吁地跑来另一个孩子,八九岁,穿着和他同色的衣裳。 “小虎,叫你不要跑的,看我回去告诉娘!”他摆出哥哥的脸孔教训,可稚嫩的小脸怎么摆也摆不出威严。 “哥”小虎马上亲热地叫他,冲他张开手“我手流血了。” 他看看弟弟的手心,真的渗出了血珠,他拉过来,在上面吐两口口水“涂上就不疼了。” 小虎听话地任他涂抹,看见掷剑已停止练剑,怔着神瞅着自己,伸出双手要他抱“这位叔叔不练剑了呢,哥你没瞧见,刚才树都要倒了呢。” 小扮哥拉拉他“娘叫我们回去吃饭,快点走啦,不然她会担心,一担心她又会哭了。” “哦,”小虎从地上爬起来,又坐下来,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可是我走不动了” 他板起脸唬弟弟“是男子汉就自己回家,不然以后讨不到老婆。”可拗不过弟弟求饶的样子,还是在他前面蹲下,无可奈何地说“上来吧,就这一次!” “是!”小虎高高兴兴地扑上小扮哥的背,压得他一趔趄,小腿直打晃,吃力地一步一步渐渐走远了。 满谅一直留心着掷剑的神态,他的剑虚握在手上,剑气、杀气都散了。河岸又恢复了刚刚的温馨与平静。 他凝望着小扮俩的背影,又陷入了迷茫。 满谅轻声说:“师兄小时候,我们一起到山里玩,你也常常背我回来。从小到大。你都像是我的亲生哥哥。” 他是父母双亡的孩子,而掷剑则是个不知自己姓名出身的弃婴,两人一同被成宗吾收养长大。并传授武艺。二十几年从未分离,有着比亲兄弟更加亲密的感情。 “你一向独来独往,不喜和人亲近,师弟们都有些怕你。可是我却从小最爱和你一起练剑,成派里,除了小师妹,你我的感情最好。”他的眼里闪过了一抹微妙又复杂的神情。 满谅的话勾起了掷剑的许多回忆,他看着师弟英俊的脸孔,又想起刚才稚龄的两兄弟“我们一同生活在天山,师父抚养我们长大,自小亲同一家。我若是有个弟弟,会和他一样的待你。”只可惜师父早亡,杜微又背弃了他,他所依赖的“家”也毁掉了。 “我们各自成家立业之后,是否还会互相往来呢?”他问道。 掷剑长长感叹,他的未婚妻今生已无缘再见,可这辈子,他除了杜微还会娶谁呢?又何来成家立业之说? “如果相隔不远,肯定时常把酒言欢,切磋武学,浅聊旧事;如果相离很远,不能时时相见,也一定会在心中常常惦记,手足思情不会因日久岁深而改变。” “若我突然被人杀死呢?你会怎么想?”满谅激动起来。 掷剑不假犹豫地说:“我必定会亡命天涯也要令他饮血剑下,为你报仇!” “若我身染重疾,奄奄一息呢?”他又再追问。 “我必会带你访遭天下名医,求他们妙手回春!”他坚定地回答。 “若我的病需要万两黄金治疗,那又该如何是好?”满谅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难题追根究底。 他思索了一下,坚定不移地说:“即使是让我抢劫官府库银,成为千古罪人;抑或沦为杀手索命得钱,双手沾满血腥,我也在所不惜,纵然赔掉性命也要得到万两黄金!” 他失去了师父,失去了杜微,全都心痛于无力挽回,倘若真发生满谅所说之不幸,他拼了命也要救他! 满谅的眼里隐隐闪起了泪花,他的喉咙涩涩的“师兄如果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她该怎么办?” 寻常的女子该怎么办 他慢慢咀嚼着满谅的话,头脑渐渐有些清醒。 他所能为满谅做的一切,都建立在精妙的剑术之上,凭了这身高深的武艺,再加上努力与执着才可做得到。但如果是一个娇弱的寻常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拎,无亲无故,家遭中落,她又怎达成这宏大的愿望? 心中的迷雾,逐渐拨开迷蒙的面纱。无数个草率过后的执着,重又在他的内心深处复苏。 满谅看着他的目光渐渐专注,变得锐利而有神,漆黑的眸子更是深沉如夜空之星时,不禁为他的振作而欢欣鼓舞。 只短短的一小会儿,他便从消沉、绝望的情绪中脱身而出,再次燃起坚毅与决心。情字虽难解,也抵不过他的真情实意。 他仰起头,喃喃地说:“是啊真的发生了这些事情,她又能怎么办呢”这一刻,他蓦然醒悟自己的愚笨,他只知沉迷在失去爱情的痛苦中,却远远没有探究到个中的缘由,很多年以前,现实对她就是严厉而苛刻的,她这几年又曾发生过什么呢? 回想起他们匆匆的两次见面,她无一不是在刻意地逼他离去,演出了一场相见不相识的情变,细捉摸起来,种种迹象都像是在掩饰着什么。还有她相依为命的妹妹去向不明,婢女口中莫名其妙的李公子那么多疑惑和谜团未解开,他该早些发现的! “我们回北京城!”他收剑人鞘,坚定地宣称,胸前的金玉剑鞘激烈地起伏着,仿佛也在等着收剑入鞘。 他温和的师弟,早已牵马善解人意地站在路边,年轻英俊的脸上带着赞许和会心的微笑。 第四章 杜十娘不喜欢北京城春冬交替的季节。 与掷剑的第一次相遇,也是分离,在深冬;当尽了家中所有物品,山穷水尽,在冬末;和惟一的妹妹生生分离,在初春;现在,她逼走了曾经深爱过,望眼欲穿地期盼过,以为是这世上唯一会带给她幸福的男人,也是在这冬尾春始时! 她自我嘲讽地一笑。 她的记忆中,竟全都是冬天满逃陟毛大雪、冰天雪地的寒冷,若问还有什么,那就是夹有春寒风厉,另一种世上的残忍。 “美人”楼下的男人们疯狂地喊着,为她昙花一现的嫣然激动不已。 她察觉到了自己的魅力,对他们又抛过一个桃色的秋波,底下的人声嫌诏,粗厚的喘息声连在雅阁内都隐隐听得到,像一群特大号的苍蝇齐齐扑向食物,垂涎三丈。 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官员、富商、书生、武师全都在她绝丽的姿容下,被剥下了道貌岸然的外衣,露出赤裸裸的淫欲与丑态。 男人们争先恐后地冲上前一睹芳容,拼命推挤旁边的人,有些年老体弱的被挤得痛叫,顿时,挹翠院里乱成一团。 她笑得似乎更动人了,高高在上地欣赏底下狂乱的一幕,明丽的胭脂遮去了她的苍白与无神,美丽的饰物隐藏了她的憔悴虚弱,华丽的衣裳则掩住她日渐的形销骨立,可又有谁知道,她仅仅是留着一个躯壳在红尘间苟延残喘。 也因此,在鸨母误以为她已将清白交给了那个男人,而安排她侍客陪宿时,她没有反对!心都没有了,躯壳便听任处置好了。她不再在意了! “小姐,有好几个公子都带了重礼,你要见他们哪个?”小芹听了鸨母的吩咐,跑上来问。 她美丽的主人一扫前几日的迷惘与忧郁,又亭亭出现在宾客们的欢呼声里,只是眉宇间,较之以前的漠不关心又多了几逗弄的玩世不恭。 她知道鸨母虽然嘴上不说,心中却暗喜,这才是青楼女子应该有的心境,若随便一个客人走掉都要伤心欲绝一番,如何继续在风尘中度日? “是吗?”她轻笑,唇边一抹不屑“叫他们拿给我再说。” “是,”小芹听了话,出去张罗。 不一会儿,楼下爆出了大叫,那是小芹在大声说出可能成为杜十娘第一个人幕之宾的人的名单后,其余不甘心的人在争吵。名单上面的人都是鸨母千挑万选之后,筛出来的人物。没有一个不是巨豪富商,不然就是他们的儿子。 被选中的人洋洋得意,等不及得催促小芹赶紧带路。无缘与仙子相见、共赴云雨的人,都在捶胸顿足,痛哭流涕。 她听着那波声势浩大的动静,纤手放下了窗户的帘子。耳边跟着又听得另一种“嘘嘘”的声音,那是他们看着点起烛火后,对窗边出现的朦胧的剪影望眼欲穿,更加心猿意马的表现。 小芹领了四个男人上楼,她赶在前面,把雅阁外的珍珠帘垂了下来,让他们仍然无法清晰地看见杜十娘的容颜。 这是鸨母的伎俩,越是团团迷雾,却吸引得人无法驻足不前。她精心安排的这种隔帘择客,使得杜十娘的美貌既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直弄得他们心痒难解,最后不惜撒下重金。 这也令杜十娘的艳名越发散布得神乎其神了,能成为她的青衫之交,更甚者是入幕之宾,变成了京城,乃至四海无数男人的心愿。 现今,传说中的美人就在珍珠帘后面,觑入珠帘中间细小的空隙,他们眼馋地瞅着她露出曼妙的身形,眼都直了。 “小姐,四位公子都到了。妈妈说,这四位都是人中龙风,对小姐也倾心很久,都想欣赏小姐的琴艺。”小芹唱歌似的放出彩雾,这四个人拼命连连点头附和。 “让各位公子如此看重,确是十娘的福气。”他们屏息听着她轻柔而富有音韵的声音,尚未听到琴声就已经先行醉了。 “十娘对各位的深情厚爱,铭感于心,只盼能用自己的微薄之力以报各位的恩情。” 第一名华服男子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盒凑在珍珠帘前打开:“素闻姑娘喜好珍物,这是由一整块上好美玉雕成的妆盒,送与姑娘把玩。” 晶莹剔透的玉石,在烛下隐隐透着灵气与珍珠般的光泽。她只瞟过一眼便断定了它的价值! 随后,第二、第三和第四个人分别呈上了他们的礼物,全部都是罕见的宝物,价值数千不等,珍珠帘轻轻晃动,甜美的声音飘糜邙来,仙踪难窥。 “公子们的诚心与厚爱,让十娘深受感动” 小芹知道,这一番场面话说完,便可以决定出这四人谁将一见芳姿,可杜十娘的话声未完,鸨母已匆匆地抢在前面,登上雅阁而来。 “各位稍等一下,还有一位公子!”她赔着笑“他今天才赶到北京城,到晚了。诸位公子请见谅!见谅!” 从她身后,步出了一个高挑的青年男子,他一袭青衫,眉目俊朗如星。 珍珠帘内,低低地出声:“咦” 四人不安起来,他们好容易来到雅阁的门前,怎肯将良机拱手让与他人。可眼前的这个人,冷冷的气质震慑住了所有人,锋利的眼神让他们几乎不敢对视。 他们的华服与低俗举止,全在这冷清清又无需索的眼神中俯首称臣了。 他简直就是为了凌驾于他们之上而来! 掷剑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递给鸨母,目光直视帘后的隐约倩影“时间仓促来不及备礼,这里是万隆钱庄少庄主亲手书写的银票,可随时兑现,送与小姐做赔罪之用。” 鸨母接过,乐得子诩合不拢了:“公子说哪里的话?礼物来不及备又不是心意不诚,只要人到了就是给我们十娘面子了!”她扬起尖利的嗓子“女儿,你说是不是?” 掷剑冷面不语,瞅着她做戏给呆站在旁边的四个人看。 几人凑到灯下,看到了银票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壹万两”不由得面面相觑,有的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有的不言不语默默离开,还有的见珠帘内一片寂静,只好顿足不舍地走了。 鸨母瞅着他们知趣地自行离开,连忙道:“那就请公子进入雅阁,有什么吩咐,只管吩咐小芹。”然后乐呵呵地怀揣巨额银票下楼去了。 掷剑伫立在雅阁门口,凝视着静静的珠帘,它似一道冰冷的墙,阻隔住帘内帘外,天各一方。 小芹也被这突来的变故弄得有些手足无措,既不敢让他进去,又不敢加以阻拦。 半晌,珠帘突然激烈晃动,印证了阁内佳人心慌意乱的同时,一只素手撩起垂帘:“请君人阁!” 小芹恭顺地卷起珠帘,让开了一条香径。掷剑按住胸前跳跃的金玉剑鞘,举步迈人雅阁。 *** 雅阁内的书画依然,檀香依然,珠帘依然,香艳依然,只是那个曾印上他掌印的妆台已换了新的。 杜十娘半倚在新的妆台上,精致的五官简直美极了,烛光透过罗裙,在她身上淡淡地笼上一层彤光,好像一尊静止的美人石像。 她的目光也像石像般冰冷无情,警戒又微带着些审视看着他:“你还来做什么?我们已经一刀两断,再没有任何联系了!” 掷剑静静地说,神色平和“如果只能以这种方式和你相处,那我接受你的规则。” 她冷笑:“你可以用一万两买我几夜,可是以后呢?你难道还要买我一辈子不成?” 他瞅着她玉石般美丽又冰冷的面容,感到她戳到了他的痛处。他启唇,慢慢地低声说:“就是说,我们还有机会共度一辈子不是吗?” 她怔住,被他的反问无言以对了。 这些伤害他的话每一次都在心里先将自己伤得体无完肤,暗暗地,在心底她早已是千疮百孔。可是他还要一再地出现,迫得她无奈地不断出言相辱,然后,把自己刺伤。 她在袖子里掐紧自己的手腕,尖声说:“只要你拿得出钱来,我自然会高高兴兴地弹琴、唱歌给你听,青楼不比其他地方,只认银子不认人!就算你是七旬老人,还是临死的病夫,凡是有钱上门寻欢的客人,我一概不拒。” 空气似乎都凝固住了,她尖利的声音盘旋在雅阁内游荡不去。 掷剑沉默着,脸上终于还是露出了一丝痛楚。 他缓缓走近她,突然伸出手来。 她忆起他上次怒气横飞的一掌曾经打烂过她的梳妆台,相同的一掌若是落在她身上,她可以当时就去见阎王了。死在他的手里也好,省得她留在这世上继续试凄。 一瞬间,她脑海中浮饼很多这样、那样的片断,闭上眼,她不躲不闪反而迎面昂起脸,准备承受他的怒气。 他手掌如料,落在她的青丝上,却没有怒气,有一分怜惜,有一分感叹,更有一份不舍和浓浓的感情,说不清,道不明,甘纯而且执着。 他反复抚摩她的秀发,又温柔又动情,在她耳边低低地诉说:“我离开了整整五年,把你独自丢到黑暗里,不闻不问。我回来后,不仅责怪你,还要再一次将你抛弃这些,你为什么不怪我?为什么不让我分担你的痛苦” “别说了!别说了!”她的身子猛然一震,掩住耳朵。 他这样温柔地对待她,比当时的痛骂更加让她心痛。她宁肯要一个痛责她堕落的未婚夫,也不愿意面对这样宽容大度的未婚夫。 他用手环抱住她,轻摇着她,在她耳边低低地絮语,温存而细致地絮语。他的声音那样低沉,那样轻柔,带着令人深深沉醉的力量。 她再也支持不住了!他勾起了被她深葬心底的往事旧恨,还有昔日点点滴滴,从未与人分享的痛苦回忆。 眼眶里,热热的,湿湿的,不知何时,泪水已经疯狂地进流而出,在脸颊上汇成了小溪。 她咬着嘴唇,拼命想抑制哭泣,却怎么也做不到。 她的泪忍过了多少个等待的寒暑,又忍过了多少个遭人欺辱的日日月月,现在,她终于哭倒在他宽厚的怀中,听着他的心跳声不能自己 他搂住她柔软的身子,跪下来,用尽全身的力量紧紧地拥抱她,好像要把她纤弱的身子都揉进他宽厚的胸膛里一样。 她则无力地攀在他怀中,崩溃了 *** 如果时间可以停住,杜十娘宁可自己不要倾城倾国的西子容貌,不要让她名满天下的绝世琴技,不要世上的富贵荣华,只要可以随时这样看着他,她便心满意足了。 她微微支起上身,瞅着身边熟睡的男子,鼻头又是一酸。 掷剑在梦中仍然紧蹙着眉头,手臂缠绕在她的腰身上,收得紧紧的。 他也是不安的吧,在梦中都要如此地将她守护。 没想到,他竟然在受到了那样的侮辱以后还会再回来,她又感动又心酸。当年一见倾心的男子,她并不了解,可是仅这一份执着与不弃,上天曾经厚待过她啊! 昨夜,她深受触动,悲泣得不能自己。整夜,他就一直温柔地抚慰她,不曾放手。 他的情深意重,矢志不渝,只会令她更加愧对于他,更加无法面对他啊! 只有在此刻,她才会让自己完全放松地只属于他一个人。她的目光从他英俊的五官慢慢下移,直到古铜色强健的胸膛。 英俊、强壮、年轻有为这就是她的未婚夫,她深爱的未婚夫! 她感到眼泪又快要流出来了,只好慢慢深深地吸气,重又伏在他的肩窝处,感受他温暖的呼吸与体暖。 他的手臂不知不觉间环紧了她的腰,她抬起头,发觉他的目光炯炯有神,额前的黑发散落几缕,越发显得精神焕发。 “你醒了多久了?”她轻声问。 被久了,久到她的叹息、她的眼泪和她忍不住的触摸都一一感受,无一遗落。 “刚刚醒。”他微笑着看她慌张间来不及伪装的表情和脂粉不施的小脸。 她看起来比昨晚在烛下的气色要差得多。脸颊两侧消瘦,下颌尖尖的,衬得眼睛更大了,眼睛的颜色也更深幽了。在刚刚偷眼望去时,那里面笼罩着一层厚重的忧郁与悲伤,是历经沧桑的结果。 他挪动身子,半靠在床头上,露出胸前一大片结实又强壮的肌肉。她默默靠过去,依偎在上面,数着他沉稳的心跳声。 “十娘,”他轻柔地说,深怕又把她逼回到刻意伪装的外衣里去“我很高兴你一直没有忘记我,这几年我对你的思念几乎要把我逼疯了。” 她不语。 她要享受这份短暂的渴望已久的幸福,而不愿再重温噩梦一样的过去和梦醒之后必须面对的现实。 他只是轻吻着她的黑发,抚慰她瑟瑟发抖的身子。 她累了,她倦了,她浑身千疮百孔,她满身是血是泪,她有很多话想和他说,有很多困难要他分担,有很多苦处要他理解,还有更多更多的恋念要大声地泣出来 他感到怀中的娇躯猛然一收缩,正在惊愕中,她已经撑起身子离开了他的怀抱。少了她的热度,似乎连生命都变得空荡荡的。 她呆呆地坐在他身边,看着他赤裸的胸前挂着的金玉剑鞘。金亮亮的剑鞘上,交缠着白玉,镶着几颗宝石。 曾经十分熟悉,曾经殷切地盼望过的金玉剑的剑鞘,就这样赫赫然出现在她的跟前,划亮了她的瞳眸,也划醒了她的理智,迫走了她迷失的真情。 她慢慢抬起头,方才还渴望得到安慰和爱情的神态换上了轻佻和冷若冰霜。 他失望地看着她,她又把杜微锁起来,变成名妓杜十娘了。 *** “公于想要如何度过这春日呢?”杜十娘端起一杯飘着袅袅香韵的茶杯翩然进入雅阁,殷勤地看掷剑接过举在唇边。她刻意忽视掉他的失落与压抑,依然用柔柔媚媚的嗓音问他“不如出去踏春如何?” 茶气氤氲着,茶香味弥漫在雅阁,让掷剑的心情平和安静了许多,他仔细观察艳妆脂粉的杜十娘,可惜已寻不到一丝一毫迷失的神色。她的行为举止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与昨夜判若两人。 他思忖了一下,寻欢作乐的事情对他来说陌生得很。想起初见面的时候,她曾经弹过瑶琴。“我想听你的乐声。” “听君差遣。”她掩袖轻笑,转身取饼一只琵琶,坐在一只凳上,当心一划,泉水叮当。 舒缓懈怠的乐声在雅阁内轻颤回旋。 她低眉,任清脆飞扬的声音飘洒闪烁。 她信手的挑拨令春日当头、摆设脱俗的雅阁顿时化成了仙烟弥蔓的飘渺仙境。她优美地侧坐当中,长裙拖地,怀抱琵琶,楚楚的风姿更如虚无缥缈的美妙幻境中最勾人神魄的仙子一般。 掷剑专注地看着她的弹奏。 他那种沉默却热切的眼神,让她轻轻地颤栗了一下。她害怕那样的眼神,那会令她的精神瓦解,会令她卸掉全身的伪装和包袱,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陷进更深的热切与温柔当中,就像昨夜一样。 随着她的颤栗与移神,她的心绪更加紊乱了,琵琶声也跟着发生了变化。 柔荑拨开崇山峻岭中的寒冷森森,似挣脱掉了冷硬的锁链,五指纤纤间,流出铮铮然掷地金石般声响。先如暴风雷雨般猛烈,后又似昆山玉碎的壮烈超凡,源源不断地演化出一派奔流不息的抗争之律。 壮美、冷冽、孤僻从弦间一倾而注。 明明是明媚的春阳当头,却令听者如困在冰天雪地的深山中,周围茫茫一片孤苦无依,寒风刺骨,割人肌肤,还有劈天盖地的暴雪呼啸而至,夹着雪颗冰雹凌厉迫人。 “嘣!”一根弦弹跳出来,打断了她投入的演奏,弦断了。 她回过神来,对他勉强笑道:“抱歉,久不练习,琴技疏懒不说,连弦都跳断了。” 他没有追问,站起身来靠近她,慢慢地执起她拨弦的右手,五指间竟在激烈的拨划中磨破了薄薄的皮儿,渗出了鲜血。 这哪里是在演奏轻浮的青楼春乐,分明是她的血泪之声啊! 一直在门外等候的婢女小芹抢进门来“小姐” 她摇摇头,木然地说:“不碍事的。” 小芹拿了葯箱细心地将她每个指头都上好葯,分别包上白布,很快她的右手就行动不便了。 小芹扎好了她的伤,仍然没有离开,犹犹豫豫地望着她,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她察觉到婢女的异样,淡淡地吩咐:“小芹,下去为公子摆宴吧。” “是。”小芹又看了掷剑两眼,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就从雅阁出去了。 “小芹的年龄应该和杜小妹相仿吧?”他突如其来地问,让杜十娘刚刚从失态中醒来马上又开始警觉。 她试着动动缠着白布的手,若无其事地答:“小妹今年十八,略长三岁。” 他默然,她总是在出人意料的时候进行双重身份的转换,迅疾得来不及抓住。无论是杜微,还是杜十娘,总是在他自以为理解她们的时候变成另一个人。 唯一他清楚的是,五年前的那朵冷冬寒梅,已经悄然欲现了。 *** 小芹端着托盘,穿过挹翠院的后院,到偏房去拿东西。匆忙间不小心撞上了一个迎面走过来的人。 “啊!”她的鼻子正好撞进那人硬硬的胸前,疼得真要掉眼泪。 掷剑长身一抄,帮她端稳托盘“小心你的茶杯。” “对不起,对不起!”她端好了茶水,疑惑地看看掷剑“公子,您怎么在这儿呢?小姐在雅阁为您备了酒水,已经等了一会了。” 他的方向应该是出去,而不是到雅阁里。 她奇怪地瞅瞅他,才付了一万两的天价给妈妈就要走,这太奇怪了。 “小芹,替我告诉你家小姐,我要出去办些事情,迟些会回来找她。”掷剑交待完,自顾自穿过喧声闹嚷的前堂,行远了。 小芹怔了一下,才想到什么似的脸刷地变白了,把托盘随手一放,撒腿就跑“小姐小姐” *** 入夜,家家都关门落锁,进入了梦乡,除了几家胡同里的酒肆里还有深醉未归的客人,连名声显著的挹翠院里明灯都变成了暗烛,除了厢房传来的嬉笑与打闹声,前堂后厅内都静了下来。 “杀人了救命啊”突然惊恐的尖叫从一家豪宅里传出,顿时里面慌成一团,小孩的哭叫声和女人的求救声交织在一起,在漆黑的夜里格外令人寒粟。 杜十娘从梦中惊醒,拥被坐起来,她发现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掷剑整夜未归。 她合身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现在,身边依然空荡荡的,他又走丁吗?他每天夜里都会出去,天明才回来,他在做什么?他去过什么地方?她对此一无所知,也不敢启唇相问。 “小姐,你今天起得好早。”睡在外屋的小芹听到动静,探个小脑袋往里面张望,发现她正坐在床边发呆。 “我打水给你盥洗好不好?” 她木然点点头。 小芹准备了梳洗的东西,一一端上雅阁来。 她一边对着镜子为十娘理弄满头的乌丝,一边迟迟疑疑地说:“小姐,方才我听院里的姐姐们说,昨夜城西的丁老爷家失窃了,还伤了一个家丁,血流得遍地都是呢!现在还在看大夫,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杜十娘看看镜中的自己,又看看懂事的小芹,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攒紧了她的手。“小芹,你想和我说什么,说吧,说出来!”她有些嘶哑地问。 小芹还拿着梳子,她犹豫不决地呆了两秒钟,突然“啪嗵”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呜咽着说:“小姐!小姐!要是你从此不要我了,让妈妈再逼我去接客,我也绝不怪你!即使现在我让你伤心了,我也不能昧着良心瞒着你!” 杜十娘伸手欲扶起忠实的婢女,柔声说:“好孩子,你说吧,你都听妈妈说什么了?我不怪你。”声音有些颤抖。 小芹哭得两眼通红,却固执得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小姐,妈妈和姐姐们说,昨夜掷剑公子一去无消息,结果丁老爷家就出了事。还说他一个跑江湖的,根本拿不出一万两银子,她们怀疑昨天伤人盗窃的就是掷剑公子啊!”她的命是小姐救的,她的清白是小姐保住的,老天安排她鬼使神差地偷听到这番话,就不能被恶狠狠的鸨母吓住,却害了无辜的小姐。 杜十娘退后一步,跌回在椅子上,如遭雷击轰顶。 他去做夜盗,还伤了人? 倘若他没做,那张一万两从何而来?早就听说万隆钱庄的少庄主已失踪多年,何以会出现他亲手写书的银票? 如果如果真的是他做的,那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她! 天哪,她一直恐惧不安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已经身陷风尘无法自拔,还害得一位英武的剑客为她触犯了王法,不仅变成了沦落青楼的酒色之徒,更兼之成了杀人如麻的恶棍 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浑身都冷得发抖 *** 当掷剑天大亮回到雅阁时,杜十娘昏睡在床上,小芹默默守候在她床边,神色肃穆,看见他进来竟然视若不见。 “十娘她怎么了?”掷剑走上前低声问。 小芹扭过脸瞅了他一眼,眼里竟充满愤恨与怨意,令他大惑不解。她轻轻地站起身,注意不弄醒杜十娘,示意他出来谈。 好一个京城第一名妓的婢女,虽然稚龄,她此时却指挥起江湖上有名的剑客来。掷剑心中惊讶,见杜十娘鼻息酣然,役有醒来的意思,便跟了出来。 一出雅阁,小芹谨慎地关紧了门,忽然对着他跪下来,声泪俱下:“公子,请你不要再纠缠我家小姐了好吗?自从小姐遇见你,她就昏倒过好几次,天天都哭得死去活来再这样下去,她、她一定活不成了” 掷剑一伸手挽起她,鼓励她继续往下说:“请你说明白一些,我对她的了解实在太少了。” 小芹听话地站起来,泪还流不止“小姐第一次见到你的晚上,拿着你给的绣帕整整哭了一宿。第二天她气走你以后,更是严重,吐的血鲜红得吓人。后来妈妈说你出北京走了,她就病倒了,这几天才刚刚好些。”她抓住掷剑的衣袖恳求“公子,求你不要再来了!小姐这样真的是会受不了的啊”他心中充满震惊“是那方她撕掉的绣帕吗?” 小芹拼命点头“就是它!那天晚上,小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然就是自言自语,像疯了一样。她也根本就没有把它丢进垃圾堆,那全是她叫我那样说的!” 她虽然身在青楼一言一行不得自主,可她是个忠仆,杜十娘的安危在她看来比自己的安全更加重要。她知道自己的这番话若是被鸨母听到,至少会打得她皮开肉绽,怒她放走了这样一个出手大方的恩主,但仍是不顾一切地说了。 他仰头长叹:“杜微杜微你这是何苦呢?” 他早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自从在河岸边被满谅一言点醒后,他就一直坚信这点。只是,这时出由她贴身的婢女口中,格外令他心痛。 杜微,杜微!你究竟还有什么事情在隐瞒着我? 小芹扯过掷剑的衣角拉着,泣不成声“公子,小姐对你是真心的她不能跟你走,也是为了你好,可没有要辜负你的意思她每一次伤到你,自己就先受十倍的痛求你不要把祸事引到小姐身上,求你不要让她伤透了心之后再吃官司” 他似是惊呆了,对小芹的恳求不闻不问,只是喃喃地说:“‘为了我好’?杜微,你知不知道,若我真的失心疯一走了之,才是真正地辜负了你”他突然急切地握住小芹的肩头“小芹!你还知道什么!告诉我!她的难言之隐是什么?究竟什么是不能说出口,不能让我帮她解决的” 小芹被摇得头都昏了,眼里还噙着泪,可是却脸庞发光地注视着掷剑,在那一刻,她真的相信掷剑的出现,就是为了拯救杜十娘而来的!她甚至忘记了就在几秒钟前,自己还认定他就是杀人劫财的夜盗。 她臣服在他的坚定与真诚下,刚张开口要说些什么,雅阁的门突然拉开,杜十娘靠着门上,止不住地咳,厉声说:“小芹,去给公子准备早点!当心院里的规矩!” 待他再次逼问婢女时,小芹已经低着头,从楼梯上一步步走下去了,走到半路,她回过头求饶地望着杜十娘,凄凄地喊:“小姐” 杜十娘严厉地瞪着她,命令道:“快去!”再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眼瞅着小芹的背影拐过弯看不见,掷剑直起腰,直视着杜十娘冰冷的眼神,额蹙心痛“十娘,我们到了开诚布公谈一谈的时候了!有很多事情,你不能瞒我一辈子” “没什么好谈的!今天我很累,你也整夜未归,吃点东西先歇着吧。”她冷冷地说,充满戒备和倦怠。 他忽然拉过她细瘦的手腕,关起门来,把她有些粗鲁地往椅子上一带“十娘!你还不明白吗?你现在再怎么拼命地想赶我走,我也不可能离得开你了!”他俯下身,将她圈在怀里,认真又有些痛楚地说:“很多事情,即使你想要永远藏心里,永远不让我知道,但时间可以说明一切!你又怎么能瞒得了我一生一世,况且你还有一生一世要和我一起度过!” 她缩在椅上,头仰靠在椅背上,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珠黝深黝深的,似一泓深潭,深不见底。 “一生一世和一个风尘女子一起度过?你难道不知道什么是风尘?”她毫不留情地刺伤他,句句带尖带刃“我出卖的是笑容与歌技,播下的是艳名,拿到手的是金钱。每天生张熟魏,迎来送往,只要拿得出银子,随时我都应他们的点召!这些你不知道吗?” 她咄咄逼人,又揭开了他们二人间最长最深的伤口,声声割破他的心,让他痛楚得五官都扭曲了。 “你还有多少委屈,都说出来吧五年了!我本来在五年前就娶定了你,可是当时我有重担在身,只好弃你于不顾,现在我回来了,你的种种难言之隐,就都说了吧!” 他的声音喑哑,夜风从半掩的窗户凉凉吹人,吹得额前几缕不羁的黑发有些散乱,看起来既受伤又茫然。 他的神志却是格外的清醒,内心深处甚至还有一种急切的期待,不面对这些让二人都受伤的问题,他们就没有将来可言。如果一定要触及,那就来得更猛烈些吧! 眼看她的脸色随着他的话越来越苍白,头仰得越来越靠后,眼睛也变得越来越空洞与麻木,似乎已经气若游丝,马上就要丧失意志时“难言之隐”四个字已经如暴雷一般,在她耳边爆炸。 她猛然一把当胸推开了他,腾地从椅中直立起来,咬着牙说:“你真的想听实话吗?好,我就告诉你!三年前,我是自己走到挹翠院的门口,向妈妈卖了自己的!没有人逼我,更没有人强迫我,更没有人你所谓的‘难言之隐’!我是受够了等待你的日子,你一走没有音信.可是我的终身却只能跟定了你,再没有人敢娶我!谁知道你是不是一时兴起说要娶我,如果你永远不回来,我就要为你守一辈子的活寡吗?所以我自己走进了妓院,卖了我自己,省得青春过后,剩下的除了皮包骨头,只有一个被未婚夫抛弃的‘弃妇’头衔!” 他踉跄后退,几乎站不稳身子,颤着声音不敢相信地问:“你是自己卖掉了自己”这与他的猜想越离越远了,他的思绪像被一团棉絮包围,它有雾的迷蒙,有雪的凄寒,还有沙的柔软,怎么碰触、敲击都没有回音。 “当年你不是也以五十两银子买下了我的终身?同样是卖,我不过是卖得贱些,卖得男人多一些!”她环顾精致的雅阁,处处是珍宝,伸手挽起珍珠帘,好似爱不释手地抚摩“可是我得到的却是多得多了!光是这帘子,全部是用大小一样的珍珠做成,更别提整座雅阁的富可敌国,和全北京城男人们的趋之若鹜!如果嫁给了你,你能给我这些吗?你连其中一颗珠子的价值都拿不出来!” 这已不再是什么遮遮掩掩的气话,而是给予他的最大的侮辱了。烛影下,他健壮高挑的身子摇了两下,脸色和她的一样苍白如雪,手掌攒成了拳,骨节咯咯作响。 过了良久,他才嘶哑着嗓音慢慢说:“十娘,我说过你无论说什么,都绝对不会再一次赶走我。你苦苦等过我五年,我则心甘情愿回报给你一生一世!直到你什么时候终于信任我了,愿意把千难万苦和我一起分摊,或者,愿意和我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告诉我曾经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在那之前,你不必疲于应付我,视我为敌人。”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轻轻放在桌上“你也不必对挹翠院没个交代,为保全我的名誉受到她们的责骂。” 她震惊地看着那张银票静静地平躺在桌面上,嘴唇哆嗦着,一行贝齿在上面深深地刻下浅白色的牙印。雅阁内的烛光照得一室亮如白昼,上面明晃晃的墨迹留痕又是一万两! 胸口传来一阵憋闷,让她本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潮红,她揪着胸前的衣服,惊骇的表情惊恐到了极点:“你”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撕碎了“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他惊异地看着她眼中盈盈闪着反光,开始渐渐蓄出泪珠儿,就像是一阵猛烈攻击后的疲惫,她的真情实性纵然经过千变万化的伪装,也终于经不住开始显露了。 “我”他的脑子里飞快地转过各种念头,思索着如何穿透她层层的掩饰。却不知这种游移不定的神情,更加深了她不详的猜测和战粟。 她慢慢滑跪在地上,止不住地颤抖成一团,她咬着牙关,死也不肯再松口,嘴唇上都是血红的印子,全身可怕地痉挛着、抽搐着。 见情形不对,掷剑抢过来几步把她抱在怀里,焦急地呼唤:“十娘,十娘!”用力往她的人中处按去。 半晌,她终于“嘤”一声哭出来“你这是为什么你这是为什么”在他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的眼里也迅速涌出了泪。 轻轻地,他抱她到床上,满含柔情地一遍一遍为她拭泪。 她哭得累了,小鼻子通红,长而翘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更加显得娇弱无力。一见到他,她的泪就会泛滥成灾,她的痛就会格外难熬,老天派他来,究竟为的是救赎她还是折磨她,她都已经分辨不清了。 “你问我这是‘为什么’,我却还要问你是‘为什么’?”他把她揽进怀里,紧紧地熨贴在胸膛,用体温温暖她冰冷的肌肤,渴望能给她惨白的小脸染上一丝血色。“老天让一男和一女结成夫妻,就是要让他们风雨共舟,患难与共。可是你却舍得让我一个人独噬不明不白的痛楚!” 她凄凄惨惨地说:“你该明白的,你要的是杜微,可是她死了。你来寻杜十娘做什么呢?” 眼见心上人对着自己如此念念不忘,忠而不舍,她却不能委身与他,共度一生一世,这就已经对她是种极大的折磨了,却又让她背负起另一种引诱他坠落的罪恶,这两块大石压得她喘不住气来,五脏六腑都在受着灼烧之苦。 眼瞅着她眉头郁结,嘴唇苍白无色,被折磨得如此痛苦,他忽然激动起来,重重地摇着她窄窄的肩:“不可以!不可以再瞒下去!你不忍心让我背上酒色之徒的骂名,却甘心让自己深陷囹圄,痛苦不堪。你可知道,这才是对我的最大的煎熬啊!眼瞅着心爱的人坠入苦梅,可是只能无能为力地袖手旁观!”他深吸口气,直着嗓子喊出来:“十娘,你好狠的心哪!” 你好狠的心哪你好狠的心哪 他的呼喊声一遣遍在她脑海中回旋不去。 所有的打击都不如这一句来得痛入骨髓,播曳的烛影、他深刻而散发着怒气与痛楚的面颊、被风吹得忽悠的窗户,眼前的一切都化成了一团团诡异的魅影,向她阴森森地疾速扑过来,穿过她的心房,贪婪地吮吸她汩汩流出的鲜血,当所有的疼痛都集中在胸口一点时,眼前一黑,陷进了黑暗中。 第五章 “下来!”掷剑呆坐在杜微的房间外已经几个时辰了,他好像和里面昏迷不醒的杜十娘一样失去了知觉似的,却突然冷冽地开口。 “哈哈哈哈!”伴着爽朗的大笑声,有个男子从梁上一跃而下,站在地上,如玉树临风,潇洒地笑看他私自灌酒,自行在桌边坐了“把我叫下来喝酒吗?” 他也不顾掷剑的白眼,自顾自地拿了酒杯,眯着朗目品了一口“不错嘛,上好的女儿红!想不到这挹翠院中除了绝色天香,还有这样的好酒,”他话锋一转,眼中试探之意隐隐欲现,嬉笑道:“除了这样的好酒,还有名扬天下、成派下任的掌门,这可真是奇事呀!” 掷剑脸色严肃凝重“少聿,满谅叫你来的吗?” 少聿浑身像没骨头似的软软往桌上一趴,头疼似的呻吟着说:“拜托!要是满谅见到我,又要劝我少以青楼为乐,多关心国事家事天下事,满口的八股道理,天下苍生,哪会叫我到妓院来?” 若是在平时,掷剑早已为老友唱作俱佳的表演开怀大笑,二人畅饮一杯,可是在这特殊的时候,他满心满腹都是杜微,实在无暇和他开玩笑。 “少聿,”掷剑呷了口酒,叹道“别的都可以拿开玩笑,只有成派下任掌门一说,不可以瞎说的。” 师父暴毙,事先没有立谁为掌门的意向,理应由成派的大弟子接任掌门,可他的师兄霍思昭资质平庸,剑术平平,没有得师父的真传,所以排行第二和第三的他与柳满谅则成了公开的掌门人选。 只是他们无论剑术、品行、名气和复师仇立下的功劳都相差无几,因此成派里一直没有结论,暂由霍思昭管理派系中的杂务,权等着他们回师门商议。 “那么我恭喜错人了,该去和满谅说才对。”钱少聿吐吐舌头,俊脸皱成一团“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什么时候和我沦为一群了?” 掷剑放下酒杯,鹰般的眼睛盯着他,看得他全身发毛才慢条斯理地说:“你不是跟踪了我好几天了吗?不会不知道我的来意吧?” 臭小子,他以为他多好的工夫啊,跟着他夜闯衙门翻看档案什么的都好几回了,以为他不知道吗?刚才瞅着他趴在梁上实在难受,才好心叫他下来喝酒的,谁知他还装傻。 “嘻嘻嘻嘻”钱少聿干笑着“我一向都是鸡鸣狗盗之徒,那天大半夜看见一条人影箭似的往人墙头里蹦,我既然看见了,就想着能来个人赃并获什么的,谁知道是你老兄啊”他的身子向前倾,眨眨眼睛“再说了,听说有人拿着我的银票在京城兑现,一张就是一万两,几天工夫就冒出来两张,所以我赶着来看看嘛,来捉个李鬼消遣才好。”说完哈哈大笑。 这个鬼机灵的朋友一直嚷嚷着只要美人不要山河,明明是生在钱庄享福命的太少爷,却喜欢浪迹江湖,结识他这样的浪子朋友。虽说他一直不理钱庄内的生意,这会儿见出现了巨额的银票,连忙火速地赶了来。当真是不管吗? “这回欠了你的人情,下次等你需要我的时候偿还吧!”掷剑叹气,刚刚硬装出来的冷淡已经被冲散得一干二净,他心事重重地说“这些钱很快就会回到钱庄的,只是暂借一用而已。” 等到满谅从应天回来,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他端详着杯中的酒色如胭,不禁想起了杜微。 她看似浑身长满了伤人的尖刺,却脆弱得让人不能想象。在昨天那番猛烈的试探后,看着她深受伤害的样子,他再也不敢尝试去进一步挖掘她的秘密。 少聿很快发现了他的愁思,他叫道:“好歹让我摸着点头脑好不好?一下子拿出两万两的人可是我耶!”他一副心疼得心肝都颤的样子。 掷剑沉重地表情未有放松,又饮了一杯“你见到她了?” 不搞清楚情况就现身,不是钱少庄主的作风,他暗中跟在他左右已经好几天了,该寻访的事情都清楚了,他才会出现。 少聿顿时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笑容:“不错,果然是人间难得的一朵冰雪腊梅!”掷剑意有所指,竟是已洞悉了他的来意,他便也明人不说暗话,干脆地说。 好一朵冰雪腊梅!他默然,竟然将他当年的感触几天就透悉。杜微呀,杜微,你还以为你的演技很出色,可以再一次赶走我吗? “冰雪腊梅-冰雪腊梅”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她却宁肯自比烟花” 见他又陷入沉思,少聿直率地说:“坦白说,我一开始仅仅认为她是个以色事人的普通青楼女子罢了。谁想到追踪下来,她竟然与我所听说的杜十娘全然不一样”眼见得掷剑苦笑一声,他心中略有歉疚“或许我们永远也不了解这些女子的真实想法,她们为了生存下去,早已在心房上筑起了厚厚的心墙。但是我感觉到,她是在拼了命地想要赶走你。” 掷剑沉默半晌“多谢!” 少聿仅几日便窥出她的端倪,可是他当初竟然因几句口舌之言便立即弃她而去,这是他心中永远自责的伤。这对她无疑是迎头痛击啊! 少聿忽然莞尔一笑:“想谢我,容易得很!而且也很容易做到,你瞧这是什么?”他从怀中取出一方布帕,包裹得严严密密,一层又一层,打开来看时,却是两枚银针,寻常得不能再寻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掷剑皱眉道:“这有什么稀奇?大夫针灸的银针。”他拈起一根,仔细看了看,似乎比同样式的银针略长一些“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少聿苦笑说:“的确是没什么稀奇”话却不知从何开口“至于它的主人,我也不知道飘泊往何处去了。” 他拿起一根针,深深地叹了口气,那目光是情深款款的,也是无可奈何的。这两枚针,曾经刺中他的身体,现在扎住的,却是他的心了。 掷剑有点不解,却很快参透了:“难得你也会有想要安定下来的时候或许,我们都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只是有的找不到,有的,找到了,却是徒然伤心罢了” 少聿一笑,小心翼翼地将两枚针包了,重新收好放回怀中,信誓旦旦地说:“就算找到会伤透心,也要努力去做,谁知道寻到的不是一份终生的幸福呢?一旦错过了,会悔恨终身的。”他瞅着掷剑一直紧蹙的浓眉,会心一笑“如果这是个赌注,那我就会押大!” 灯下,两个器宇昂扬的男人守在雅阁的门口促膝而谈,掷剑把他与杜微的故事原原本本的一叙而成,听得钱少聿目瞪口呆,感叹万千。 *** 随着钱少聿的到来,小芹发现掷剑与杜十娘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鸨母虽然手里拿着掷剑的两万银票,一直表面上都恭顺得很,背地里却在担心十娘一日不如一日的身子,她这棵摇钱树倒了,挹翠院就等着关门吧。因此背地时少不了指使小芹多多给她进补,多听使唤,所以造成的结果是,常常是钱少聿和掷剑关在一间屋子里秘密谈话,而小芹守在杜十娘的身边忠心耿耿地侍候。 小芹心时清楚得很,杜十娘的心里始终是惦记着掷剑的,因为挂念他的安危,人消瘦得很快,两颊深深地陷了下去,身子也越来越差,经常一咳就是好一阵。 “我翻看了衙门的全部档案,这几年她并没有到官司去报案,也就是说,这整件事里并没有牵扯官府。”掷剑想着几次夜行调查的结果,若有所思地说。 这也就是杜十娘为何会猜测他是杀人窃物的夜盗的原因了,莫名其妙的经常失踪,离奇的巨额银票,确实值得怀疑。难怪她对他的态度会变得那么令人匪夷所思,那么古怪。 少聿在屋里踱了几步,沉思道:“总之关键就是要等满谅带回来的消息了,只要他一回北京城,一切事情的前因后果,便都清楚了。” 他前前后后地绕着圈子,冷不防扬声叫:“小芹,进来吧!” 门“吱”的一声开了,小芹脸色肃重,开了门,径直走到掷剑面前,跪了下去:“掷剑公子,小芹是个没身份的婢女,可是小姐待我这么好,一直亲如姐妹,若不是小姐的一手庇护,我早被妈妈逼得去接客了,所以,”她抬起盈盈泪光的眼睛,鼓起勇气说“您若是想知道什么,就问我吧!” 少聿点点头,这是个忠主的好婢女。他溜溜达达地踱出门去,反手关了门留出时间让他们细说。 掷剑扶起小芹坐在椅上:“小芹,你跟着十娘有多久了?” 小芹擦擦眼泪,哽咽着说:“自从小姐进挹翠院,一直是我在服侍她。” 他再问:“当初她是如何进楼的呢?” 小芹犹豫一下“是小姐自己自愿进楼的.那天妈妈欢快得不得了,直嚷嚷着挹翠院要发达了” 是吗,她这点没有说谎吗?究竟是什么样的现实逼得她如此走投无路呢? 他悄然暗自神伤。 “那杜小妹去了哪里了?” 小芹低了头,嗫嚅着说:“不知道” “小芹,”他一字一字地说“十娘今生是我的妻子,是不争的事实,我即不会弃她于也不顾,也不会在她青丝白去的时候情淡意驰,另结新欢。如果你还知道什么,都说了吧!” 小芹拼命地咬着手绢的边儿,眼圈都红了“我也想快点救小姐出去,她这样下去只会害了自己可是我真的什么都不清楚啊”他长叹一声:“是啊当年四周的街邻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你又怎么会知道” “我想起来了!”小芹突然惊叫“小姐有几个习惯很特殊!她每年都要见一个叫李甲的公子,那个人鬼鬼祟祟的,可是小姐却对他尊重得很。” “李甲?”他慢慢回忆这个名字,却全无印象“还有什么?” “还有一个姓孙的老爷,是京城首富,可是小姐从来不应他的点召,好几次和妈妈吵起来,还拿过剪刀要寻死。妈妈这才拗不过她,加上她后来名声越来越大,也就随着她了。” “孙富!”他猛然想起这个丑陋的名字,腾地站起身来,带得桌上的一个酒杯,掉在地上摔碎了也不在意。 他想起来了!到这里,他脑海里所有的线头终于找到了头儿。 孙富!孙富! 是当年硬要娶杜微做十四房姨太太的富商! 他眼中锐气、杀气冒得天高,带着寒刃般的冻气,虎虎生威,瞅着小芹又要掉眼泪。只有这样英俊威武的剑客,才配得上小姐那样的痴情女,才可以救得她出火窟! *** 鸨母已经好几日没踏进雅阁的门了,这会儿见掷剑已经消失了好几天,又厚着脸皮来见杜十娘。 “女儿,瞧你这次病得小脸黄黄的。”她坐在床边,给杜十娘竖起一个靠垫,垫在背后“那个掷剑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一来就让你又生病又掉肉的!这样的人,别说给妈妈两万两,就是二十两万,我要是知道他对你这么狠毒,也绝对不会让你去服侍他!” 杜十娘虚弱得已无力反驳。 好贪婪的鸨母,明明已经是天价了,她竟然还不满足,妄想再榨他一笔。 “妈妈,我倒是没什么事儿了,只是懒懒地不想动。” 鸨母唤过小芹拿过一碗燕窝粥,亲自喂给她喝:“那就先歇着!这样冬去舂来的气候最容易落下病谤儿,要是一年护养得不好,没准每年都要病上一场,那就受罪了。” 既然鸨母表现得这么良善,她也不好挑剔什么,只好硬撑着身子起来让小芹帮着穿了衣服,等到她坐在铜镜前,画上了玫瑰般艳丽的浓妆时,她又恢复了倾国倾城之姿。 鸨母瞧着她的容貌刹时变得艳如桃李,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夸奖:“这才是我的好女儿嘛,看看,全北京城最美的姑娘,就是你了!” 小芹还在用心地用象牙梳子梳着她的长发,不知怎地突然低呼一声,悄悄挪动步子,站在杜十娘和鸨母的中间,隔断了鸨母的视线。 好在意有所图的鸨母并未发现有什么异议,正从镜中看着杜十娘没有什么表情的玉容,试探着问:“今儿有个姓钱的公子想要邀你去游湖”她有意顿了一下,拉了长音儿“我说请他略等几天,女儿这几天是被掷剑包了的,暂不能陪。不过钱公子心意诚恳,说无论多久都可以等,只要你心里惦记着这事儿就成了。” 杜十娘顺从地点头,铜镜里的她看不出丝毫情绪:“既然掷剑已经走了,何不请钱公子前来一叙,就说我应了他,明儿个就去游湖吧。” 鸨母顿时心花怒放,刚要上去再甜言蜜语地夸奖几番,门外已经有一人朗声笑道:“在下无须杜姑娘‘请’,已经自己来了!” 珍珠帘轻轻一挑起,居然没有发出一丁点碰撞的清声,那人已经不请自入。 他环顾四周,赞美:“好摆设!好珍宝!富丽中不失雅致,堂皇中不失高贵。”转头看看玉面娇容的杜十娘,他心思极快“只可惜摆在姑娘的雅阁内,一近香姿金玉休,徒然瞧着姑娘的美落泪了。” 杜十娘并未回过头来,仍自自然然由着小芹梳妆,在铜镜里媚笑着说:“原来这就是钱公于,这里的寒陋想必让公子见笑了。” 鸨母瞅着两人的一问一答,情知没自己的事,忙张罗着说:“那公子就请在雅阁内暂歇一会儿吧,小芹,去拿上好的茶点给钱公子。” 小芹拿起发簪仔细地将她的头发盘好,又不大放心地瞅瞅他,才转身答应了离去。 杜十娘回过头来,打量着钱公子。 他确实仪表不凡,仪态潇洒,举止礼貌又飘逸出尘,再加清雅俊秀的容貌和平易近人的微笑,可以说是风度翩翩。 他很自然地坐下来,拿起案台上摆着的一管玉箫仔细观摩:“听说姑娘前几天伤了手,不然我真的很想听听姑娘的乐声。” 她抿起嫩红的唇瓣,特意举起素净的纤手端详:“多谢公子的关心,早已经没大碍了。” 钱少聿放下玉箫,笑容可掬:“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我们就去游湖吧,看见姑娘的绝代芳姿,我已经等不到明天了。” 杜十娘处变不惊地瞅瞅窗外大好艳阳,春风徐徐,阳光暖暖,的确是外出的好天气。她想了一想,无意识地卷卷垂在肩头的发丝:“既是公子的邀请,若十娘不去,怎对得起公子的盛情。就今天吧!” 她轻轻起身,移动莲步向外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婀娜多姿,袅娜生姿,似乎不胜娇柔,又似乎不胜这柔柔的春风。 可是少聿瞧得真切,就在她放下绕在指间的几缕头发时,那里面偶然露出的一角乌丝,在阳光的照耀下无法遁形,清清楚楚地显着,那里已经全然是灰白的了。 *** 登上画肪后,碧绿的湖水、新绿的两岸和湖边潮润的空气,并未能影响到杜十娘压抑的心情,陪在钱少聿身边的只是她的躯壳,而她的意识,她的灵魂早已不知魂归何处。 少聿从小芹手中取饼一件白色滚桃红色边儿的精致披风,披在她肩头,她回头浅浅一笑:“多谢。” 他有着俊秀又豪气的容貌,和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高贵与风范,潇洒俊逸,毫不逊色于绝色的杜十娘。 他们并肩站在杆栏前,随着波纹的一起一伏,起腾低伏。好像一对仙人下凡,悠悠的,远远的,瞟见行踪一角。 两岸渐渐围上了不少游人观看。 这位气质高雅出众的贵公子确实是她所见过的书生公子里面,最有风范的一个。只是在她心中早巳深深铭刻了另一个深情温柔的影子,再无法替代。 “如此的春光嫣然,实在是雅阁内看不到的。谢谢你带我出来。”她仰头吸一口清凉的空气,笑着说。挹翠院早已锻炼出她迎逢讨好的本事,她适时地说出这话,既不唐突,又显得落落大方。 “杜姑娘,实不相瞒,在下邀你游湖,并无猎艳之心。”少聿突然说道,仿佛在宣告着什么“只是想请你见一见我的几个朋友。” 他转身,大声说:“请吧!” 她也转过头有些愕然地瞅着他眼波流动,捉摸不透他的用意和内情。 本来临时引荐几位好友同舟而乐,并不是什么鲜事、奇事,可他说得太过郑重一些,也说得太过正式一些,连小芹都觉得有些不对,慌着神儿紧张地看着舱口。 一条人影飞出了舱口,像一袋面粉般重重地掉在地上,待杜十娘定睛看时,这个浑身瘫软在地上,像一摊烂泥的人,不禁惊叫出声:“李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脸上霎时变了颜色,急身上前,顾不得礼节和冷面的少聿,想搀扶他起来。 “止步!不许碰这个混蛋!”突然一声厉声暴响,震得画舫上嗡嗡作响。掷剑已经飞身从舱口而上,轻飘飘地落在船上。 随后,柳满谅带着赶路的露宿风尘,出现在杜十娘面前,上前一揖:“杜姑娘,五年未见了!” 钱少聿、掷剑和印象不深的柳满谅同时出现在她面前,三个不同特色,却是优秀出众的男子,全都意外地对着地上的一摊烂泥怒目而视。 她惊得不能动弹了,手伸在一半,既无力伸出去,又好像全身的力量用尽般抽不回来。被掼在地上呻吟的人,的确是前不久才送走的李甲没错。她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不明白这四个毫不关联的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一起。 李甲挣扎着爬起来,死死地扯住她的裙角:“杜姑娘!求你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呀”脸上有青紫的印记。 “这是怎么回事?”她又惊又怒,李甲对她来说是何其重要的人,怎会被他们整治得落到如此田地“你们怎么可以随便杀人!” 柳满谅上前一步,神情中带着疲惫,却已经愤怒到了极点,指着被吓得已经面无人色的李甲说:“杜姑娘,你去问问他,我是从什么地方找到他的?” 她的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的头开始有些晕眩了,一阵风吹过来,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她蹲下来,追问李甲:“李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在应天吗?” “小姐!”小芹上前扶住她不稳的身子“你离他远一点儿!” 李甲跪在地上,用额头用力地往地上撞“杜姑娘,都是我的错,不关他们三个人的事是我,是我不好,受不了诱惑,染上了赌染他们是从大方赌坊把我揪出来的” 什么?大方赌坊? 她眼前一阵发黑,小芹连忙扶住她。 “当啷”一声,一只精致的描金漆箱被掷剑丢在地上,箱子散了开,滚出了里面满满的令人炫目的奇珍异宝。 掷剑咬牙切齿地,狂乱的怒火几乎要把他烧得役有理智了,要不是少聿和满谅一左一右拉住他,他早已经将李甲杀过一千遍、一万遍了。“赌坊的老板说,他已经在赌坊里豪赌了好几年,输掉了数百万两的银子!你去问问他,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她惊得眼前全是黑云,什么都看不清了,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当胸一把将小芹推得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过去揪住李甲的衣领,昏乱地嚷:“李大哥!李大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告诉我你没有到赌坊去赌博,你是到应天给梅大夫送诊费了,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她死命地摇着李甲瘦骨伶仃的身子,李甲突然大声呜咽起来,抢着用头去撞地:“呜是我不该拿你的血汗钱去赌博,可是我一输输得精光,我拿什么脸来见你,只好每次去翻本,谁知越赌越输得多啊”她倏然松手,喃喃低语着:“怎么可能那是每年给梅大夫的钱哪“突然她疯了似的去撕扯李甲“小妹呢?你把小妹弄到哪去了?” 李甲膝行几步,在她脚边哭:“是我对不起你小妹我确实送到梅大夫那里了,不过后来我再没见过她” 她求救般将头转向掷剑、满谅和少聿三人,三人的表情无一不是沉重与沉痛。 系在她细弱肩头的白色的披风早已经不知何时滑落在地上,皱巴巴地滚在一边。 杜十娘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敝不得,掷剑返回她身边时,一直形影不离的同门师弟突然与他分道扬镳,销声匿迹,原来他是另有用意!掷剑则持有来路不明的巨额银票守在她身边,那么钱少聿大概就是万隆钱庄的少庄主吧? 他们三个合起来,几天里就轻轻易易地卸下了她所有的伪装,揭穿了她一直疲于遮掩的事实可是,就在她竭力在回避的事实里,却又带出了另一个更加可怕的真相! 渐渐地,有一种用狂烧着的怒火代替她一贯伪装的妩媚与冷漠,她狠狠地瞄视李甲,却又带着悲痛万分的凄楚。 他早已不是那个清风秀骨的书生了,赌博已经让他赌红了眼,变成了吃她肉、喝她血的吸血鬼与寄生虫,毫不留情地蚕食她。 他缩在地上瑟瑟发抖,五官惊恐得都变了形。 “哈哈哈哈”她扶着柱子,突然开始发狂般的笑“原来原来”她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小芹想上去又不敢刺激她,只是眼泪汪汪地瞅着。 泪水在她脸上疯狂地迸流,她的神情是骇人的苍白与愤怒,她巍颤颤地问:“李大哥你告诉我是谁在五年前的雪地里救醒你的,又是谁一直接济你粮食去赶考你告诉我,你大声地告诉我!” 李甲身子一颤,求饶地哆嗦着臣服在她摄人的追问下:“是你”“可是你却为何置我们姐妹的性命与清白于不顾,你你怎么做得出来”她凄声地喊,声声都在指控李甲。 掷剑的心都要碎了,可又怎能不让她看到事情的真相? 他刚往前踏进了一步,她马上厉声说:“不许过来!你来干什么?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难言之隐吗?看吧!”她指指地上体若筛糠的李甲,悲从心来,哽咽道,这就是我的难言之隐了!我为了一个忘恩负义、背信弃义之徒付出了我的名誉和自由,丧失了我唯一的妹妹和爱情” 这就是她一直在掩藏的秘密,李甲告诉她,梅大夫的诊费一年要十万两银子,所以她不得已去卖笑去卖艺.一边辛辛苦苦地积攒银两给李甲,一边在苦苦期待哪天小妹能够平平安安地回到她身边。 可是现在,她的愿望全都被打碎了! 李甲只在地上缩成一团,一见三人略有靠近,便抱头痛呼:“求求你们不要杀我啊”柳满谅急急地辩解:“杜姑娘,小妹并没有死啊!她的眼疾早已痊愈,梅大夫因为和她投缘,又见她资质聪慧,所以收了她做徒弟,云游四方去行医治人!” “不必再说了”她面如死灰,踉跄后退,直退到栏杆处。 李甲每年来挹翠院也是如是说,可结果呢?小妹早就行踪不明了。 她绝望地看看天空,湛蓝湛蓝的,几乎没有一朵云彩,晴朗怡人。谁知道就在这片晴空万里下,到底掩藏着多少不可见人的黑暗与罪恶!想着,她的眼泪刷刷地落下来。 她倚坐在栏杆上,头昏昏沉沉的,早巳失去了全部的知觉,身上的血液似乎也冻结住了,让她止不住地颤抖。 不知何时,掷剑高大的影子已将她笼住,她迟钝地抬头看时,只见得一双比这蓝天的颜色更深、更澄清的瞳子里,满是关切与怜爱。 他向她伸出了双手“杜微,我们回去吧” 他低沉而温柔的话语还未曾说完,她已如脱缰野马般弹跳了起来,用力打掉他伸出的手臂,嘴里狂喊着:“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要回来?你非要逼得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是吗?现在你已经剥下了我的画皮,眼看着我变成了一堆白骨,你为什么还不走?” 他心疼地呼唤:“好好,你不喜欢杜微的名字。那么,十娘,我们走吧,离开挹翠院,离开北京城,到应天去等梅大夫,去等小妹,好不好?” 她离水面太近了,这波光鳞鳞的水面像是有着吸力似的,让她总是在向着那边偏移,让他害怕。 他试着拉她的手想拽她回来。 “不!我不想再见到你!你放我走!放我走” 她狂喊着,浑身的怒气与绝望不知如何宜泄,又见他愈来愈靠近,怒极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鲜血直流。 “师兄!”满谅惊呼一声,见掷剑哆嗦了一下,随后闭上眼睛任她疯狂地咬着,好像咬的不是自己一般“杜姑娘她急昏了头,怎么你也跟着折磨自己?” 他叫着用力去撬杜十娘的嘴,掷剑却只怔怔地由着她咬,小芹也似刚从梦中惊醒,冲上去急忙分开两人。 在纠缠中,杜十娘松了口,一头扑到栏杆处,就在岸边人们唏嘘的惊变声中,她举起那一直烧灼着她瞳眸的,令她满目眩晕的,曾经被誉为“百宝箱”的描金漆箱“嗵”的一声丢进了碧绿的水面,悲戚地低鸣:“失去了小妹我还要你们何用要你们何用!” 她的唇边带着血,惨白的颜面如缕幽魂,在狂怒和绝望中,转身跳进了湖水,仿佛被温柔的湖水吞噬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掷剑狂喊着,热血直冲头顶,烧得他想也不想,跃身一跳,也跟着沉入了湖面。 碧波荡漾的湖水,像是怜悯这两个心碎了的人儿似的,用她宽大的胸怀默默地将他们收容。 满谅白了脸,手中扯着一条从掷剑衣衫上撕下的布条,一手反应极快地拉住也一头往下扎的小芹,扑到栏杆上,一连叠地狂喊;“快救人快救人呀师兄”惨烈的呼声回荡在湖面上,惊起了湖上嬉戏的鸟儿们,惊散了两岸聚来的团观人群,直冲九霄 第六章 她在黑暗中沉沉浮啊,总也见不到光亮,总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天与地都混沌成了一体,万事万物都是死灰一片,死寂一片。 冷,刺骨的冷,没有风、没有雪、也没有雨,却出奇的寒冷,好像渗进了骨子里似的,让她缩着身子瑟瑟发抖。 她恐惧地想要大声叫,却发不出声音来,只是任一股看不见的暗流带她到可怖又无声的世界。 模模糊糊地,她似乎看见下雨了,大雨冲刷着农舍、菜舍和土地,浇得大地到处都在冒水泡儿。 有个女子冲进这大雨滂沱,仰头悲苦地喊:“老天爷!你为什么这样对小妹呢?小妹才刚刚十五岁啊!”她发了疯似的张开手臂呼喊“有什么苦你冲我来有什么罪你让我受你为什么偏偏这样对小妹呢你要是不长眼,就不要再叫老天爷了!你塌了吧!你塌了吧”流下面颊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同情地看着她,这个人一定是疯了。你没听说过向天吐口水,最后口水会落在你脸上吗?这样咒骂老天爷,你会遭报应的。 旁边还有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在低沉地说:“你不是最不信天吗?你不是最不信命吗?怎么你的说法,竟是个完完全全的宿命论者了?” 她不由自主地想回忆以前的事情,可是记忆的塞子像是被塞住了,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记不起来,顺应老天,顺应命,她默默自问,难道真的可以避灾消祸吗?那么为什么那个女子还要咒骂?她在此之前,难道就不曾是个虔诚的笃信者吗? 又一波暗流悄然来袭,她很快就被卷到远处,那个女子呜呜咽咽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了。 在旋转中,在震动中,在寒彻骨髓的刺冻中,她又见到了一个女子。 她正在大街小巷中狂奔,跑过一个又一个当铺,在店员板着脸冷冰冰的对待下,吞下一滴又一滴泪。 “三十两,最多了!”当她拖着酸软的两腿,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来到“升记”当铺时,掌柜的眼里闪着诡异的光,像是在看一只走投无路的笼中困兽。 她哆嗦着乞求:“这不能再多些吗”这黄金、白玉加上镶嵌的蓝宝石,难道就只值这区区的三十两银子? “三十两!一分也不多!”掌柜的斩钉截铁地答,站在高高的柜台后面,不耐地点着脚“到别家的当铺,给的更低!” 这句话说到了她的境况,她一咬牙,掌中的金玉剑落在柜台上。她将银子揣进怀里,转身迎着满目的人声喧哗吵闹,走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眼角,孕育了多时的泪珠,戚戚地潸热滑下。 她瞧得也伤心地哭了,好像不仅仅是在为了这场惨剧而哭,更像是为了伤心而伤心地哭。昏昏沉沉中,有人沮柔地摇着她,慢慢地,她就被这摇动,又带走了。 永乐皇帝制造了一个盛世出来,还给了天下人一个太平祥和。可是在荣华富裕的影像后面,隐藏着多少穷人贱女的辛酸事,又埋葬了多少渺小生灵的期待与追求! 她为这两名女子哭泣,却突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来不及辨认间,潜伏已久的暗流呼啸而来,再次卷走了她 *** 明明浑身都好冷,嗓子里却干得像是着了火,杜十娘微微张开干涸的嘴唇,喃喃地说:“小芹我好渴”只说了这么一句,她便疲乏得再无力说话。 可是仅这一句就将屋里默坐的所有人都吵起来了。 模模糊糊地,她听到小芹又哭又笑地叫:“小姐要水喝呢!小姐她醒了呢!”紧接着又听到有些杂乱,有些匆忙,又有些激动的声音都在重复着:“她醒了!她醒了!她醒了” 是谁醒了,又是谁在她的雅阁里面这样大呼小叫? 有人扶起她,将一匙热水喂进她的嘴里。她饥渴地吮着,是热热的,好像马上就有了一股热流直冲进胃里,冲进心房里。 伴着这股得来不易的热流,她茫然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正倚靠在一个男人的胸上。她缓慢地抬头,正对上一双深邃幽远的眸子,深深切切地凝视着她,那里面柔情百折,蓄满了泪。 就在他们彼此凝望的时候,她一颤,回忆起了所有的事情,想起了雅阁、想起了钱公子、想起了游船再后来,她想起了李甲! 就在掷剑又激动又狂喜于她的苏醒时,她却头一偏,滚倒进床里,拒绝了他的爱抚,有气无力却坚定地说:“出去!” 掷剑的手一顿,从她的发丝上离开。 “杜微,”他轻声地唤着,深怕打搅到她似的“你看看这里。这里不是雅阁,这里也不是挹翠院。我们现在回家了!” “家”?她勉强睁开双眼,看到灰黑的屋梁和剥落的墙皮,身上盖的不再是雅阁里的锦被,连眼前的掷剑也恢复了浪迹江湖时质朴的打扮。 这里居然是久违了的杜家! “让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掷剑怜惜地看着她闭上眼睛,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杜十娘在游船的时候掉进了湖里,她的小婢也跳湖殉主,所以挹翠院里名噪一时的杜十娘就这样香消玉陨了。”他握住她冰冷的手“你再也不必为这个名字背负不必要的牺牲了!” 在她纵身投湖的时候,一直冷眼旁观不动声色的钱少聿早已经料到,他不声不响地潜伏在周围,在她刚刚落进湖里的时候就抓住了她,只是那时她早已经因为沉重的打击不省人事了。 倒是少聿和满谅都没有料到,掷剑痴情到竟然毫不犹豫地也追随下来,费尽力气才将他也拖出湖面。 她的昏迷整整持续了十几天,在高烧中她有时断断续续地呼喊出一些凄凉的句子,虽然听不懂,却让人感觉到字字挖心;有时则没命地发抖,好像被狂风暴雨逼得无路可退,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折腾;有时则瑟瑟地缩成一团,像只受惊的刺猬,不得已将自己掩藏起来,却似乎总是徒劳无功。 掷剑就一直守在她身边,没日没夜地期待她醒来,几天就消瘦了一大圈。原本他就带着一路远行的沧桑,这时更显得憔悴,整日为她的安危惶恐不安。 “杜十娘也死了?”她低喃着,声音苍白无力,一点底气也没有“那么活着的,是谁呢?” 她问得让他连心都揪起来了,她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杜微早就“死”了,现在“杜十娘”也死了? 掷剑的眼里闪过一丝慌张,后悔自己的失语。他很快地说:“你不要想太多,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现在,你只要快些好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说“为了我!” 她的确还很虚弱,又有太多消化不了的消息在头脑里盘旋不去,除了昏睡,她什么也做不到。慢慢地,她又坠人了睡眠。 *** 小芹头上包着块碎花布,站在高凳上踮着脚去折院里一条槐树的树枝。 她才十五岁,个子小小的,那树枝明明就在眼前了,可顽皮的风一吹,它一荡,就从她的小手边溜走了,总也够不到。 她仍然不气馁,又屏息静气伸长手去够。 就在她马上就要碰到树枝的时候,突然有人在她耳边爽朗地大笑:“小芹,怎么这么大了还要折树枝玩?” 小芹晃了晃,险些从高凳上跌下来,定了定心,看见院里的少聿正用含着笑意的眼睛颇有兴致地看她。 她高兴地一蹦,从上面跳下来,连拉带扯地拽他:“钱公子,拜托你帮我摘一枝吧!”她仰起小脸请求。 “小芹,你这是在做什么?”他莫名其妙地问,被推搡到树下。 小芹叹口气:“小姐一直不肯出房现在都已经是春天了,她躲在房里却什么也看不到,连人也不见,这样下去会呆出病的。我想着摘些山花放在她房里,没事只是瞅瞅也比现在强。可又不敢走得远了,所以就想起这槐花来了。” 原来如此,这小丫头还是这样忠心! 少聿看看满树的小白花争相开放,虽然不够娇怯,也称不上美,可是生命力极强,颇有一番坚忍不拔的感觉。 瞧着小芹一脸的热切,他倒有些感动了。她自从杜十娘跳水以后就跟着她在杜家的小破屋暂居。 大家都没想到这个毫不出色的婢女,竟然异常适应这里的简陋与贫寒。每日忙里忙外地照顾主人的起居,从不曾听她叫过一声苦。 往日在烟花之地被幛蔽的柔韧和坚决渐渐显露,一如这忍过寒冬,纵情绽放在春日的槐花一样。 他飘飘一跃,便从树上取下一枝下来交给小芹:“拿去吧,你们的春天都到了!” 小芹聪明至极,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却有泪水夺眶而出,她接过槐树枝儿,用衣角擦擦眼泪:“小芹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小姐好起来,和掷剑公子有个幸福的将来,再找到小小姐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了!” 他们还没有合好吗?事过境迁一个多月,他走得放心得不得了,怎么事情却糟糕成这个样子呢? 他大吃一惊,脱口而出:“掷剑在哪里?”原以为回来时可以看到久经苦难的两个人卿卿我我,如胶似漆的情景,可看样子远没有想象的轻松简单。 “掷剑公子和柳公子住在城西不远的‘悦友’客栈。”小芹忧郁地说“他每天总是要来看望小姐,可小姐铁了心就是不肯见” 她话音未落,少聿的影子已经消失在门外了,她只瞅见眼前白影一闪。 她抖抖枝条上的尘土,闻闻淡雅的香气,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想着这位钱公子回来得太好了。掷剑过于偏执,柳满谅过于书生意气,他们都投能撼动杜十娘的心意,可是这位钱公子则不然,行事总能出人意料,人又在局外,一定会为他们带来转机 *** 当少聿推开掷剑所住的西厢房时,他正坐在桌前,桌上摆着一坛酒,封条刚刚剥落。 “你倒是好兴致,优哉游哉还有心情喝酒!”少聿上前劈手夺过酒杯,本想丢在地上,闻着酒香又有点不忍,一仰头自己饮了,看得掷剑哭笑不得。 “满谅呢?”他张头张脑的,却没看见人。“回成派了吗?” 掷剑不介意他的“无礼”沉思着说道:“我让他帮我找个人回来。” 少聿眼珠一转,这才醒悟到,一向雷厉风行的掷剑何以会这么多天按兵不动。 笑着在他对面坐下来,他问,看似轻松,实则一语中的:“你不怕又一阵苦等,会煎熬得她油尽灯枯?” 掷剑心中一动,这正是他最害怕的。 可是一个人多年的牢固心墙,怎么可能轻易就打破?只有时间可以慢慢沉淀创伤,消除记忆,但是她会不会在重重打击下熬不到那个时候呢?他不敢想下去了。 “你的葯虽然是对症,用的却是慢葯,想要一点点渗透的法子虽然没错,终究是太慢了。人生漫漫,其实短暂得弹指一挥间就过去了。你以为你们还有多少个五年可以等?她的心还有多少个五年可以来得及救?”少聿一针见血地说“要是‘那个人’一直找不到,你们就一 直没有未来了吗?” 掷剑的心开始狂跳了,他隐忍了一个漫长而日思夜念的五年,又隐忍着悲痛,揭开她的层层面纱,眼见得杜微复苏在即时,他却无奈地看着她为了一个恩将仇报、羞耻自尽的李甲再一次逃离他的身边他们的未来在哪里?他们的幸福又在哪里? 他的血液在体内开始疯狂地沸腾了,只是他的神情还格外地清醒,他低着头在屋子里踱步,忽而坚定地说:“未来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无论是谁也不能左右!再没有人可以从我身边抢走她!” *** 春天赶走冬日的寒冷,让万物复苏发芽,树木在抽枝吐嫩,花儿在含苞欲放,鸟儿们啾啾地开始在绿意盎然的枝头跳来跳去,活泼地互相嬉戏追逐。 杜十娘却将这喜气洋洋的春意拒之门外,她所住的屋子,窗子封得严严的,门关得死紧,很难进来一丝光线,因此无论何时都黑乎乎的,没有声音,没有生气,更像没有生命般。 她的身体已没什么大碍,小芹尽心的调理让她的躯体恢复得尽管缓慢却见效,可心境却像是倒退了一百八十步,回到了混混沌沌的太古时代。 所有她坚信不疑的信念被拆穿成了欺骗,所有她为之努力的青春与辛苦付诸流水,所有她追求的简简单单的愿望都粉碎了她的心里,又怎能不乱呢? 院子里进了人,和小芹低低地说着什么,这死一般的寂静,让这点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 “外面青光灿烂,春意盎然,杜微,你真舍得不看一眼吗?”掷剑的声音传来,语境轻和。 情到浓时,简单的问候都足以让人心动。光是这样听着他说话,她就感到一阵眩晕了,又慌乱又惶惶不安。 掷剑站在门口,将手掌贴在门板上,好像要触摸她长长的发丝般。 她好固执!从再见面到此时此刻,从不肯让他清楚她坚持的到底是什么,只是任他苦苦地搜寻:“你不肯见我。不肯认我,我只要是你的决定,我都可以接受。可是你为什么这样折磨你自己呢?”半晌,他声音沙哑地说。 又过了良久良久,守在一旁的小芹早巳认为这又是一次无效的见面,正心灰意懒时,屋子里传出一声细细的,音量出奇浅薄的声音:“进来吧” 他心头一颤,缓缓地推开了伤痕累累的木门,第一次迈进了她的房间,她的世界。 *** 这间房子用作比喻她的世界.简直是出奇的合适! 黑黑沉沉的,一片死寂,冷冷清清,像是死魂灵居住的地方。杜十娘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脸孔模模糊糊的,瞧不清楚。 掷剑进来的时候,她好像很怕见到光似的,举起袖子挡了一下,这令他心生怜惜,飞快地闪进来将门关好,维持住了她所希望的黑暗。 幽幽的,她的叹气荡在屋子里“你觉得我这样是在自己折磨自己吗?可是我却觉得,只有黑暗才适应我,只有夜色才容得下我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他稍一犹豫,颔首说:“我懂!”除了他还有谁更应该去懂她?更应该去怜惜她?如果她是在黑暗中,他便生来就是要拉她出黑暗的! 她的声音出奇的飘渺,仿佛来自云间,尽管轻,每一个字却都清清楚楚。“你‘懂’?你怎么可能懂?从一开始你就错了,大错特错了。” 他茫然地想要往前踏进一步,却又不敢打搅她,只停留在门口,看着她模糊的一团影子。模糊、模糊、模糊他们间总是横亘着这种感觉,现在他恨透了这两个字! “我‘错’了?我只是错在不了解你,而你又不给我了解你的机会。之前,我们中间有个有个恩将仇报的李甲,现在,还有谁?是谁仍站在我们中间?” 听到李甲的名字,她的身子无声地抽搐了一下,低低地说:“你该知道没有的。”这句话说得那么悲切,那么无助,又是那么伤感,听得他心都要碎了。 “既然没有,又为何不肯面对我?”还将他视作洪水猛兽,避不见面。 在黑暗中,她隐约古怪地一笑,声音凄侧而悲凉“若你想知道答案,就打开门若你想失去杜十娘,也不妨打开门” 她出了一道难题给他。 如果要打开门,他就会知道她现在回避的是什么;可是一旦打开门,他又会再次失去她! 他瞪着那团黑影,声音低沉而沙哑:“什么也不能令我失去你!”像是个庄重的宣誓。 他准确地反手握住门板,轻轻地打开一点,光立即从门缝钻了进来,像条张牙舞爪的白龙。他的动作带着些机械,慢慢地用力,将房门大大地敞开。 阳光、凉风、新鲜的空气一下子充斥了密闭的小屋。 就在这一览无遗的光亮中,他看见她娇弱的身子缩在一把木椅上,连脚尖都蜷缩进宽大的裙子里。 他的脸刷地白了。 她的脸由于生病,更因为久不见阳光而带有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神空洞而无神,只默默地低垂着。 可让他震惊的是,那头乌黑亮丽的青丝,在鬓角处有好大一束变得像雪一样白! 他像梦游般走过去,直走近刚刚他还认为是团模糊黑影的她的身影处,半跪在她的椅前,用手掬起那束白发,仔细地凝视,神情古怪。 她侧过头去,带着不关己的冷漠和难以察觉的悲伤:“你说得没错,杜十娘她已经死了。”娇艳的颜色在她心力交瘁时,早已毫不犹豫地离她而去了。 他低吼了一声,突然紧紧地将她搂进胸前,抱紧她千疮百孔的身躯,这才发现,她那肩胛瘦骨瞬峋。 可意外的是,他居然笑了“这就是你再次拒绝我的原因了吗?认为自己再不能以色事人?”他抬起眼睛,里面闪着幽幽然的光芒“你真是低估了我成掷剑!我从不会因为你的绝色容颜而倾倒,令我心折的是你的心,而你的美丽不过是我意外的收获!” 她颤抖了一下,将散乱的视线投向他。他的瞳眸一向深沉如大海,漆黑如夜空,宁静如一望无际的草原,现在却燃烧着两簇莫名的火焰,热情、渴望、充满期待。 她凄然地低吟:“‘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韵华已逝,颜色已尽,或许在不久之后,连生命之色也会褪去。 他被深深触动了,在这一刻,他感受得到她的悲伤。 他也慢慢念了一句诗:“‘捣麝成灰香不灭,拈莲作寸丝难绝’!”他们间的情义,怎是一个“色”字所包含的? 她纤瘦的身子就在他厚实的胸膛里,一呼一吸都近在咫尺,但他仍感觉到她在渐渐离他远去,这不禁又令他仓惶不安了。 她不再痹篇他的视线,安静地说:“你仍不明白吗?若你爱杜墩的坚贞不屈,那么她卖身青楼,就已经抛弃了这份清高;若你爱杜十娘的美貌,她现在已成颜色尽退,身无分文。无论你爱哪一个,你都已经失去她们了。” 他用手指轻触她的眉梢和鬓角,眼底是一片深深切切的柔情。“可是你还活着不是吗?我不问过去,不测将来,只要现在能够拥有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她断然拒绝道“你能够宽恕我,我却无法原谅自己。除了这一片黑暗,我已经没有一处可安身立命,你既有光明的前途,还有不尽的福分没享受,就不要再苦苦纠缠我了吧!” 他定睛地瞅着她。 这番刻骨铭心的话,她竟然说得这样镇静,这样平和,像事不关己般。可语句中无法漠视的苍凉与幽怨,才令他恍然领悟到,她原来一直是这样深切地责备着自己,宁可独自舔伤,也不愿面对他! 他无法说动她,她的固执是有目共睹的。 这是第一次两人心平气和地进行推心置腹的谈话,他们彼此都抛开了原先刻意的遮掩,赤裸裸、毫无隐瞒地道出了自己最真实的心声,却依然各行其道,没有一个人可以接受对方的思想与打算。 他拉过她冰凉的小手,在她的掌心里烙上了一个滚烫的印记。 他清楚地感觉到她一阵痉挛“我会给你时间,我们彼此都需要再次证明彼此的忠诚。不论你承不承认,你都是我的未婚妻子。”他缓缓站起身,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也往上抬升,直到他站稳身形“情之所终,此生不渝。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他转身健步离开,留她呆坐在椅中,已经目眩神移,心碎魂摧。 *** 这天的夜里,小芹高兴得总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 小姐终于肯见掷剑了,他们的情况正在好转。至少掷剑对杜十娘依然那么一心一意,让她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要哭了。 她重重地叹口气,那么苦命的小姐,大概也终于熬到头了吧?老天终究还是长着眼睛的,让她们预见到了幸福。 正想着,模模糊糊地就要入睡,她瞅见窗棂上有半扇在冒着红红的颜色。 天边有朵火烧云她念叨着儿歌,眼看就要睡着,却突然激灵灵打了个冷颤,醒了。 胡乱披上衣服,她赤了脚跳进院里,看见城西的一角,已经是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救火的呼声在郊外都可以隐约地听到,她已经看见附近的邻居有人拎着水桶赶去救火。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刷地白了脸,没命地去敲杜十娘的房间,一迭声地狂喊:“小姐,‘悦友’客栈的方向着火了!‘悦友’客栈的方向着火了!” *** 杜十娘在拼命地奔跑着,夜间的凉风迎面而来,冷冷的,飕飕的,瑟瑟的。鞋子早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了,小路上尖利的石块划破了她柔软的脚踵,但是她仍是不知疲倦,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奔跑。 小芹猜得没错,当她披着满头乱发,仅着几件单衣狂奔到城西时“悦友”客栈里早已经是一片火梅,火势很大,旁边的几间店铺也全都烧得面目全非。 到处是扛着重重的水桶奔忙救火的人。 她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哀求着问:“客栈里还有人吗?掷剑出来了吗?” 那人粗鲁地甩开她,破口大骂:“臭娘们!滚一边儿凉快去!没瞅着这儿着火了吗?”急匆匆地又去汲水救火了。 她眼瞅着火势越来越大,穿插在救火的人群中,揪住一个又一个人昏乱地问,不停地问。 掷剑出来了没有? 掷剑出来了没有? 掷剑出来了没有? 小芹跟在后面,一样赤着脚,衣衫不整。她死命地往外拽她,却拗不过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只好一遍又一遍向旁边的人哭着:“你们有没有人看见西厢房的掷剑和柳满谅公子?你们有没有人看见?” 就在猛烈的火焰面前,这两个满面流着泪的女子激起了所有人的同情,终于有个脑袋、胳膊全扎着绷带的人过来将她们拖到一边。“我是店小二,西厢房没有一个人出来怕是已经你们还是赶紧往安全的地方去吧!” 小芹的哭声顿时像被突然剪断了一样死寞。 杜十娘一片死灰的脸上则显出了惊人的坚决,她抢过一桶水当头一淋,毫不犹豫地冲进了茫茫火海,火焰像不久前的湖水一样迅速接纳了她,将她裹住。 “小姐”小芹慌乱大喊,却被周围的人硬生生按住,她眼睁睁地看着杜十娘瘦小的身子钻进火光万丈的客栈,急得没命地挣扎,又咬又踢,却还是动弹不得。 火苗滚烫,浓烟呛得她什么也看不清,不时还有着着火的碎木掉在身上,地狱里火烧煎熬的滋味,也不过如此了。 她却全然不觉得痛,不觉得烧烤,不觉得火烧烟薰,只是一味往里跌跌撞撞走着,一边咳嗽,一边声嘶力竭地叫着他的名:“掷剑掷剑” 她已经完全不能思考了,身上所有的知觉都化成了他的名字,眼前火红的一切都化成了他深邃的眼眸。老天难道要收回这双漆黑动人的眼睛了吗?他甚至还没确定她的心意究竟是怎样的,甚至不明白她有多么多么爱他! 他们还应该有一生一世啊!现在却短暂得只剩下几声喘息了! 木制的客栈快要塌了,只有几根大梁在支撑燃烧着的残骸,眼看着它们摇摇欲坠,就要压垮她薄弱的身子时,有条人影流星一般闪进来,一把抓住她疾速向外狂奔。 当悦友客栈终于在烈火的侵袭之下变得支离破碎,燃成了一堆火红的废墟时,他们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了熊熊燃烧的无情的烈火。 掷剑激烈喘息着,面无血色地摇撼怀里无声无息的躯体“十娘,十娘!”他痛彻心肺地怒吼“醒来!求你快醒来!” 杜十娘没有昏倒,她只是被呛得说不出话来,泪水在滚滚而落。她睁大空洞的眼睛,只是反反复复说着那一句话:“掷剑出来了没有?掷剑出来了没有?” 他含了泪,将她的脑袋扳向他的脸,没命地说,重复地说,颠三倒四地说:“我在这里!我就是掷剑!我根本没在客栈里!老天,你要吓死我了你要吓死我了” 满谅早就远行去了,他和少聿外出探案,算是命大,全都躲过了这场火劫。他是个出类拔萃的剑客,从不曾感到过恐惧,可是当他闻火讯赶回客栈,听到小芹撼天震地地冲他嘶叫:“小姐在里面!小姐在里面!”的时候,他感到天塌了下来! 她停止了问话,专注看他,一眨不眨,全神贯注,忽地,像是突然明白了似的,她紧紧地扑进他的怀里,哭着喊:“再也不要离开我!再也不要从我身边走开!火海我敢进,刀山我也不怕!只要你还肯要我!只要你还肯要我!” “你当然是我的,你也只能是我的!从始至终,我都把你看作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从未放弃过!我们一生一世都不能分开了!”伴着她的哭喊,他更紧地将她整个人都拥进怀里,像是要把她揉进体内,再不分开。 她身上有着数不清的烧伤和烫伤,脸孔都被烟熏得黑黑的,披散的头发尖都被烧焦了打着卷儿,他的样子也很狼狈,衣服都烧出了大大小小的洞。 可是两个人的眼珠都是那么亮,那么有神,那么光彩流动,他们疑视彼此的眼光是那么深情款款,那么柔情似水,那么坚定不移,让在一旁的小芹又忍不住抽抽泣泣起来:“太好了太好了” 第七章 点起了家里所有的蜡烛,小芹把屋子弄得亮如白昼.就懂事地躲进房里了。 掷剑仔细地将烧伤葯膏涂在杜十娘受伤的冰肌雪肤上,动作轻柔,惟恐让她感到疼痛。 她烧伤和烫伤的地方虽然不严重,却很多,几乎全身都有,尤其是腿部更严重,肉皮儿都是鲜红的,露出了里面的嫩肉。 他跪在地上,慢慢卷起她满是洞的裤管,将葯一点点涂在烧坏的皮肤上面,不时抬头关切地看她:“疼吗?” 她坐在椅上,专注的眼神只追逐着他,对于身体上的痛似乎无动于衷。听到他的问话,又察觉他也在注视着她,就摇了摇头,长长的睫毛垂下了。 “你真傻就算我真的在里面,你冲进去,不是把自己也置于危险里面了吗?”他心惊胆战地回忆刚刚凶险的画面,他险些要失去她了。 她在灯下端坐着,神态安详,浑然没有了方才的昏乱与慌张,只是用一种柔柔的、幽幽的、带有些哀怨与轻愁的眼神望着他,眼睛是清清亮亮的,晶莹澄净。 “那有什么”她轻声叹“至少我们终于在一起了,不分开了”那时候,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要一路追随着他,黄泉地府也无所畏惧。 掷剑一震,眼眶顿时热了。在那一瞬间,他甚至在感谢这场大火了。它烧掉了她的怯弱,烧掉了她的自惭形秽,却烧出了她的真感情! 他用心将所有的伤口处理好,却禁不住手在发抖,无法抑制地抖。那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从心房发出的激动,久违的激动。 他站起身,看着烛光下的杜微尽管布衣荆裙,尽管脸庞黯淡,眼睛却生动极了,美极了,带着水晶般的晶莹剔透,像两颗闪着光芒的黑宝石,目不转睛地也在回望着他。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同样是痴痴的,温柔似水的。 她薄薄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却没有出声,转而哀求般的仰起小脸,依然用她动人的翦翦水瞳幽幽地看着他。 她没有说话,可是他却已经听见了她的心声,每一个无言的动作,每一个无言的眼神,每一个无言的睫毛扇动,都在强烈地呼唤着他,感召着他,依恋着他。 他上前一步,轻轻拥她人怀,让她柔若无骨的身子尽情沉溺在自己结实的胸膛前,略带着叹息与激动说:“你终于不想逃了不,即使你仍然想逃,我也会继续追下去,直到你改变心意为止!” 她伸出双臂,扣紧他强健的腰身,将脸埋在他的怀里。 “我再也不逃了。这辈子除了这里,我哪儿也不想去。”她带着梦幻般的声音说。此时此刻,她还能否认吗?她还能继续说出违心的话吗?她还能再拒幸福于三舍之外吗? 当面对死亡时,一切伪装都会卸下冰冷的外衣,再精心装扮的外表也会被剥得精光。她历劫归来,就好像是重生了一般,获得了新的勇气与活力。 他慢慢抚摩她的头发,粗糙的手指显得有些笨拙“你该早点说出口的。” 他说得那么虔诚,那么自然,那么充满深情,让她的喉头迅速哽了一下。 她用脸庞摩挲着他粗布的衣裳,柔顺又乖巧;“你不嫌弃我的头发吗?我对着镜子,都觉得自己像个鬼,怎么你可以忍受” 她的话被他用手轻轻地掩住了“你当我是什么人?色衰恩弛的薄情人吗?你再这样说,就是对我人格的侮辱了!” 她的泪花隐隐欲现,为了怕掉下来破坏这温柔的气氛,她使劲抽着气,可是仍然忍不住,还是哭倒在他怀中:“呜为什么你可以毫不在乎?为什么你一点都不介意你让我觉得,自己以前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我害得你伤心,我害得你痛苦你该好好骂我的或者,不要我也好”他哑声说:“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一直都是你要赶我走而已!我是曾经很伤心,也曾经很痛苦,可是你自己,不是每次都先承担了十倍之于我的痛苦?过去的种种,只要我们都不要了,就再不会觉得伤心,再不会觉得痛苦!” 她哭得颠三倒四,含含糊糊地说:“我们有将来吗” 他擦擦她渐缓的泪水,抬起她尖尖的下巴,笃定地说:“我们今生注定是要在一起的,如果你不信,就用一辈子来检验。”今生今世,她再也逃不开他了。他的手指在她白玉般的脸庞上游走,低沉又温柔地说:“我爱你,杜微!” 这是他第二次的心语,较之上次两人间紧张的情形,他们现在的气氛真诚、幸福、深情万丈。她的泪戛然而止,半张着被自己咬得通红的樱唇,似是怔住了。 他也不再说话,任她去消化遗失已久的爱情和告白。 黑眸里,她苍白的脸上渐渐升起了血色,泛起了红晕,像是一种生命力的表现,迅速将她大理石雕像般沉默的身形,渲染得浑然生辉。鬓边早生的华发,裸露皮肤上被火烧伤的红迹,和粗布印染的农家衣裳,都阻挡不了她的美丽不可方视。 她渐渐焕发出一种形容不出的神采,脸庞奕奕发光,好似突然之间被注入了新鲜的生命力,在白烛下顾盼生辉。 良久,她才轻声说:“可不可以拿个东西给我?” 他点头:“当然。” “在镜子后面,有一样东西。”她低声说“请你拿给我。” 他走过去,把手伸到镜子后面,触到了夹在镜子和墙壁中间的一样东西,硬硬的。他指尖微一用力,把那东西取了出来。 “你居然留着它?”他有些惊讶地说,手中执着一块木板,正是他不久前负痛逃离北京时,在杜家小院里做的小小的墓碑。 回来之后他致力于解破她的秘密,从没注意到,如什么时候竟然偷偷把它挖了出来,一直藏在镜子背后。 难怪,她总是对着那面镜子恍恍惚惚,她哀悼的不是失去的美貌,而是遗落的心! 望着上面那入木三分的几个大字“爱妻杜微之墓”他毫不犹豫地双掌用力。“喀喀”几声响毕,整块木板化成了一堆木屑,他一松手,那堆粉屑就飘飘然掉在地上了。 他静静地开口:“你心中的疑惑已经不存在了,现在,回答我一个问题。”他凝视着她,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充满期待与渴望“你是谁?” 她再不犹豫,再不徘徊,再不忧心忡忡,以同样目不转睛的专注回望着他。“杜微,我是成掷剑的未婚妻子!” 站起身,她奔过来,奔进了他宽厚的胸膛,奔进了这早已只属于她的位置,紧紧搂住他挺拔的腰,泪扑簌簌地流下来,直流进两人间的密合处,濡湿了他的,还有她的衣衫。 他则用力环住她瘦小的身躯,不住地吻着她有些烧焦的头发,声音有些感慨,也有些哽咽“我等了你五年了,杜微” 窗外,清辉满地,月光溶溶,如纱如绸,洒满杜家的小院、大地、河岸,树影、屋影都朦朦胧胧,影影绰绰。 *** 一场大火烧毁了悦友客栈和周围的几家店铺。当皓月当空,满天星光闪烁时,地上只留下一堆焦黑的木头、残垣断壁和被风吹得歪歪斜斜的青烟,忽而有忽而无地飘在空气中。疲惫的人们脸上带着浓烟熏出来的黑渍,纷纷拎着自家的水桶回去歇息,夜已经很深了。 可是在朴实的人们争相汲水救火,一片嘈杂时,在相隔不甚远的一座高墙豪宅里,有人却在院子里露天摆上一摆酒席,彼此觥筹交错,吃得满席狼藉,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享受着西边烧通天的火势。 “来来来!干了这一杯!”坐在座首的孙富亲自倒了一杯酒,敬给一个瘦长脸,长着老鼠须的男人“张老板不但当铺经营得好,连江湖上的消息也是点水不漏,精通得很哪!” 张老板警惕地转转眼珠,看着旁边的仆人都被遣退了,才接过酒,不无得意地说:“哪里,这没有什么。我只是还在奇怪,都过去五年了,怎么还有人来我们‘升记’询问那柄金玉剑的下落。我心想,这事可古怪,就暗自派了些人手去查,谁想到居然查出个杜微的未婚夫。这也该是他命中注定!”他说着哈哈大笑,语气中带着奉承“只要是敢和孙老板对着干的人,咱们能给他好下场吗?” “就是!我们这些人可都是背靠着孙老板这棵大树好乘凉呢!自然您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末座的是个老妪,和貌不惊人的张老板不同,年纪一大把了还打扮得花枝招展,浑身抹得喷香,衣裳都是最鲜艳的料子。“这就跟几年前一样,凡是孙老板看上的东西,我们拼了命也要弄到手,如果弄不到手,就干脆砸了它!” 孙富听得舒服,惬意得像是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要轻飘飘起来了。他摸摸肥胖下巴上长着的几根胡子,冷笑着说:“这一把火不把他烧得连根头发都不剩,我就不姓孙!要是都像你们这样识时务,哪会招得祸害进门!可偏偏还就是有人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像他们这样儿的,我孙富自然不会轻易饶了他!” 张老板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道:“今天晚上这招‘斩草除根’果然唱得有水平!不仅咱们平息了几年前的事情,还灭了他的口,免得他到处去乱说,万一不巧告到官府去就不好了。” 孙富从鼻孔里哼着:“告到官府我也不怕!”他伸出戴着大宝石戒指的手指,往脖子里一横,恶狠狠地笑着说“这就是跟我作对的下场男的就一刀宰掉,女的,就送进妓院去做娼妓!” 升记当铺的张老板恭维地说:“这还是当初孙老板的计用得好,人也用得好!我一直觉得贵府里面养着那么些鸡鸣狗盗之徒,只会招来麻烦事端,谁知他们办事还真是有一套!” 孙富的厚嘴唇乐得咧到了耳根,小眼睛泛出阴冷的光:“那是!留着那些亡命徒,就是干这个用的。他们那次还真是让我满意,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就把个死读书的呆子弄进了赌坊里,整治得现在连他爹娘都不认识他了!”听说他前两天跳湖死了,反正已经没用,孙富也就不去管他。 媒婆连忙不甘寂寞地凑上来口吐莲花,直说得巧舌如簧:“孙老板那是知人善用,有诸葛亮之风。那杜微不识时务就算了.略施小计就送她进火坑,还去得心甘又情愿!这张老板也是人中龙风哪,要不是您联合了北京城所有的当铺,杀她一个低价,这价值不菲的金玉剑怎么能三十两银子就落到咱们手里呢?是不是?” 孙富执起酒杯,三个人“当”一碰,仰头喝了,相视哈哈大笑。在西边天空一蹿一蹿的火苗映照下,表情格外狰狞可怕,他们谈论着遁良为娼,杀人放火,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如同下酒的小菜般,谈笑风生! 就在他们的无法无天的笑声中,一声冷冷的声音响起,虽然不高,却压过了所有的动静,每一个冰冷的字都说得清清楚楚“很好,你们三个都在,省得我一个个去找!” 伴着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他们还在相顾愕然间,眼前突然寒影一闪,脖子上顿感一凉。只细细的一道伤痕,血液就已喷得老高,三个人连痛都来不及觉得,就倒在地上,咽气了。 这是刹那间的变化,所有的一切都在几秒钟内完成了,无声无息的,这几个丧尽天良的禽兽便见了阎王。 掷剑高大的身躯,在月色朦胧的夜晚里,像是踏夜而来的死神般,用冰一样的寒瞳,冷冷地看着他们的颈部喷出红色的血箭,慢慢收剑人鞘。 *** 杜微在小床上不安地翻动着,时而不安地嘟喃,时而紧蹙眉头。 “啊!”伴着一声尖叫,她猛地醒来,惊慌失措地叫着:“掷剑,火!快点逃!有火!” 她慌张地在黑暗中摸索,却只揪到布幔和棉被。 木门“吱”地响了一声,掷剑飞快地从门外奔进来,点亮了一盏油灯。 他在灯下把她乱抓的小手拢在一起,坐在床沿“别怕,你在做梦呢。火已经熄了。” 她害怕地向他张着手,还没有完全摆脱掉梦魇“火我看见了好大的火你还没有出来” 他怜惜地俯身将她颤栗的身子抱在怀中,轻轻抚慰:“那是梦。我不在火里,他们想要烧死我,哪有那么容易。” “可是我看见你还在楼上,我拼命地在火里跑,就是跑不到你身边。求求你,不要再离开我!我好害怕!”她哭着和他贴得更紧。 她这样毫无保留地惦念着他,令他深受感动。他反复摩挲着她柔软的头发,发誓说:“今生今世,再没有谁能够分开我们。” 他说得那么坚定不移,那么震撼人心,慢慢地,她清醒过来,喃喃地问:“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又要走了” 他让她这样没有安全感,时时都有着危机感。他自责透了,觉得自己很失败“要不要喝点水?”看着她干而焦的嘴唇,他柔声问。 她顺从地点点头。 他取饼一杯白水,看着她如饮甘泉般喝下,脸色这才好了一些。她没事,只是被吓坏了。 掷剑取走她手上的空杯子,她就呆呆地拥被屈膝坐着,不开口也不做声。 他看看树梢上的月亮,刚刚半夜。 看见她肩头的一片肌肤露在外边,他扯过被子“再睡一会儿吧,今天你累坏了。” 跑了很远的路,又冲进大火里,烧伤了皮肤还深谈了很久,难怪她的脸色这么差,自得像纸,脸颊两面深深陷了进去,眼睛显得更大更圆了。 她先是很听话地平躺下,却突然攥住他欲退去的手腕.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他“我冷,我很冷。”她的手寒得像冰。 靶受到她无言的颤抖,他略一沉吟,脱了鞋子和外衣,便钻进了棉被,抱住她冰冷的身躯。 她一颤,不想却用手抵在他的胸膛上,扭过脑袋,拒绝道:“不要靠近我。” 在油灯昏黄的光亮下,她的脸躲在暗处,让他看不清。他的浓眉蹙了起来:“为什么?我是你的未婚夫,没人会笑话你的。” “不是这个问题。”她闭着眼睛,看也不看他“你最好不要碰我” 听到这话,他的脸阴鸷起来,眉头间的结已经打了十七八个。“不愿意我碰你吗?”直觉上,她又要逃了。 她闻言一动不动,斜卧着,背对他一言不发。 他的心情一下坠到谷底,她真的打算再逃了!明明是那么牵念着他,却仍然一再地放弃,这让他难受极了。 用力扳过她纤薄的肩膀,他强迫她正视自己的眼睛:“是谁刚刚承让是我的未婚妻的?难道你这么快就要反悔了吗?还是你觉得我不是个能托付终身的男人?”他顾不得别的了,他要在她再次逃离之间将她带回身边,一生一世不放手。 翻过她的身子,他愕然了。她紧闭着眸子,却有两行清泪不停流下。 他吻着那泪水,和泪水的源头,感觉苦苦涩涩的。“对不起,弄疼了你是不是?我忘记你身上有伤了。” “不!不是因为这个。”她摇着头,挣扎着说“掷剑,其实刚刚我真的在想,如果你不回来就好了。”她咬着快流出血的嘴唇,声音一顿一顿的“我刚刚说是你的未婚妻,其实,我们并没有三媒六聘是不是?” 他迎视她带着乞求意味的眸子,平静地说:“你想说什么,杜微?” 她的泪还在止不住地流,迟疑着说:“也就是说,我们也没有必要成亲了是不是?”她心事重重地说完这句,怎么也接不下第二句。 “也就是说,我还是可以不娶你,就放你在北京城自生自灭,而我该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是不是?”他的黑瞳开始往外迸发怒气,可语气仍然很平静。 这话像是捅在了她的痛处,她低着头,身子窝成了一团,半天才有细若蚊蚋的一声:“是的。” “好!这就是你的意思!这就是你一直想跟我说的话!居然想要和我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他怒气冲冲地一揭被子,跳下床开始穿鞋“若对我没有情义,为何不早说?我难道只是你摆脱挹翠院的一块踏板吗!” 她大惊失色。不顾赤着脚就跳下来,从背后伸出双臂紧紧锁住他的身躯“不是,不是这么回事的!”她哭着喊。 他停止了所有的行动.背着身说话:“那好,我们今天就说清楚了,若你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情义,我也绝对不会强人所难-只要你清清楚楚说一声,我们往日的三生之约就此一笔勾销!你说吧。” 他断然的举措让她霎时便崩溃了,她倒退几步,跌坐在床上,用手捂住脸“我”我不要拖累你!她的心中转过千百遍这句话,却发不出一点点声音。 理智在催促她快点开口,情感却牵绊住她脆弱的神经。漫漫的芳华物休,只有他曾是她惟一的安慰啊!现在要让她绝情绝义,她是人,她不是神,她做不到啊! 两人都沉默着。 他既不回过头,也不说话,只听着她抽抽咽咽的换气声。终于,她幽幻的声音破碎低喃:“不我不是对你没有一丝一毫的情义”她痛苦地把头偏向一边“我求你不要问了!求你!”、 他体内流过一丝痉挛,悄悄回过头命令道:“我没听清楚,你在说什么?” 她哭得都要断气了,干脆扑倒在旁边的藤椅上“不要问了!不要问了” 他回过身?有力的双臂从她脖颈和膝弯处伸过去,横抱起她,稳稳地放回床上,重新躺回去,让她愈加冰冷无助的身子熨贴在身边,盖紧被子,叹息说:“说一句爱我就这么难吗?怎么赶我走倒成了容易事了?” 明白他是在帮助她正视自己的心,而不是真的生了气,她好半天才停止了哭泣。 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眼睛红肿得像兔子,怯怯地说:“对不起,我不是真想赶你走的。”她只是不安,非常的不安而已。 “我明白,不要再提了。”他俯身吻吻她的眼睛“我说过,时间会证明一切。有朝一日,你会对我有十二万分的信任。” 油灯的光渐渐暗下去了,在最后一下闪烁中,熄灭了。 黑暗中的两人,互相依偎着,像两只恩爱的翠鸟,靠得紧密无间。 他看看窗外,不知道是几更天,夜还是很深。 “你再睡一会吧,离天亮还早。”他温柔地说“我就在你身边,安心睡吧。” 她无言地摇摇头。她的确是太疲倦了,却不是睡眠能抚慰的疲倦。 半晌.她迟疑着问:“掷剑,你真的不会后悔吗?”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话。 突然他翻身,用手肘支住身体的重量,将她压在下面。她惊慌失措地缩成一团。 “你在问我会‘后悔’吗,我却在时时担心你会‘后悔’。”黑暗中,她隐约看见他双瞳炯炯有神,两簇小火苗在烧着“我早该想到这个办法,让我们都安定下来的!” 他低低地说完,轻俯下身子,薄唇啄在了她的樱唇上。 这个轻吻让她浑身发抖,窜过一阵热流“你还没有回答我唔”她的话消失在了他的唇中。 他的吻带着需求与激情,有震颤人心的魔力,让她一下子就眩晕起来。她娇喘着躲避,却已经无力拒绝。 他们都理解对方有多么爱自己,又有多么想要自己。这份爱与执着,与天地同在! 他的唇火热,她的唇冰冷。碰触在一起时,却是难分难舍。 他深深地吻着她,不给她胡思乱想的机会,也不给她胡言乱语的时间,搅住她的丁香小舌、全部思想与热情。 他灼热的吐息渐渐从她的嘴唇边,移到白皙的颈上,吸吮出一个个紫红色的漩涡。她觉得一股暖流通过全身,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终于向这份炽热的爱投降了,当他的唇再次覆上她的唇时,她便全心全意地投人到这场迟来了五年的洗礼中去了。 他温柔的双手像是有魔力般,唤醒了她体内沉睡的热情与激狂,每到一处便点起一簇火焰,让她在颤抖和喘息中感受到灼热和饥渴。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察觉到她的藕臂已经毫无保留地抽紧在他坚实的脊背上时,他仿佛受到莫大的鼓励般,加紧了对她的探索与抚慰? 如果他的本意是想让她再无逃走的力量.那么他做到了,非常彻底。 伴着衣衫的件件滑落,他们的交缠愈加亲密,愈加火热,她仰起白皙优美的颈部.环住他平滑的肩背,迎接他温柔中带着霸气的爱抚和占有。 从没想到过,和真心相爱的人身心合一竟会是这样的幸福痛楚反倒成了末节了!狂热的浪潮包裹住两人时,她的眼角悄悄流下了一滴泪,她终于成为掷剑真正的妻子了! *** 温煦的阳光在田野里洒下一片金光,天空纤云无沾,一碧如洗、 早春时冰雪的融化早已看不到,万事万物都在舒展着身体,吐枝抽芽。田里的麦苗像一片海。杨树、槐树、柳树的枝条都挑着绿色。小草生长得最快,已经铺了满地,甚至连石头酚邬边都有。遍野望不到边儿的绿晦中,开着红的、白的、紫的、黄的各种野花儿。 它们带着春天特有的潮湿空气.清盈地在杜微眼前铺开,为她做了一幅春天的丹青,有声、有色、有味道? 掷剑和杜微并肩坐在这片春天的海洋里,看着漫山遍野的美妙景色,一同被打动了-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北京城是这么美的!”杜微闭上眼睛,任一股花香直往她脸前钻来钻去,直钻进心房里“以前,我从没时间去看。真难想象我居然在这么美的地方住了这么多年。” 掷剑看着她口角凝香,心旷神怡的样子,也不由得笑着说:“如果你喜欢,我会带你游完大江南北,纵览北国风情和南方秀美。”看着她由衷的快乐,也让他满心都是欢快。 她笑逐颜开,把头靠在他肩上,叹气道:“只要和你再不分开,去哪里我都乐意。” 他瞅着她认真的表情,忽扇着的长睫毛,偷偷从怀里拿了一样东西藏在手心里“大师兄写了好几封信给我,催促我和满谅快回师门,你会跟我回成派吗?” 她毫不迟疑地回答:“会。” 自从她坦承了自己是杜微,那她活着一日便是掷剑的妻子,他要回师门,她当然也要回去。只是,她心中依然有一股不安,暗暗地埋伏在心底,却没有表现出来。 一想到他要回师门,就好像他会被他的师兄弟们抢走一样,她就有些患得患失。 “我们先要回成派。届时大师兄会公布下任掌门,你还可以见到一场难得一见的掌门接任仪式。”然后他就和她一起从此退隐江湖,泛舟江上,吹萧弄琴,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他悠悠神往起来。 她抛开些许不安,一心一意令他高兴,柔顺地附在他身边,感受着他身上的阳刚气息“那我们等满谅回来,一起走?” 他含笑看她:“当然好,到时你该见识到天山雪峰连绵的风景。还有,那里的人们非常质朴,有你想象不到的纯真和善良。”他真的很想永永远远和她厮守下去,再不为凡尘俗事打搅。 她听着露出羞涩的笑容。那时她的身份是什么,不再是农郊的村姑杜微,也不再是名播四方的歌妓杜十娘,该是成掷剑的妻子成杜氏,一个晋普通通、勤劳能干的妇人。 “要是”她悄悄叹气,将话又咽了回去。这么美好的一刻,简直令人不忍破坏。她祈求了那么久的幸福终于来到,应该能冲淡所有曾经有过的愁云惨雾。 掷剑看着她拈起朵不知名的小白花,凄到小巧的鼻前嗅着,玉石般的纤细手指简直同花瓣一样的颜色,与鬓边一束雪白的华发交相辉映,形成一幅奇异的、动人的景象。 那束半隐半现的发丝丝毫不影响她在他眼中的美丽与完美,更加让她显得娇憨可爱,惹他怜爱疼惜。 他一眨不眨地瞧着她柔和纯真的表情,忍不住搂过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要是什么?”他悄悄将手心中藏着的东西抖开,暗暗地将上面的丝线捋顺。 她顺从地将自己柔软的身躯靠在他结实的胸前,却没抬头,错过了他眼里深深的笑意,仍小心翼翼地捏着那朵晶莹剔透的白花“只要你在我身边,就算是大沙漠里,我也会觉得很美的。”在说句话时,她的心情非常虔诚。 他听闻,深深动容了。再不迟疑,再不拖延,他将一件东西戴在她光滑白皙的脖颈上,顺势在上面印下一个吻“不光我在你身边,还有它,它也会一生一世陪着你的!”他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感动。 她还依偎在他身边,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花瓣,娇怯怯的样子楚楚动人。 先是被他的吻弄得颈上麻酥酥的,她边笑边要躲闪,却突然为胸前悬挂的东西惊呆了:“这是什天哪!”她坐直身子,那朵花从指尖悄悄地掉落了。 她看着那柄精致的金玉剑惊呆了。不光是她曾执有的剑身,也不仅仅是他取走的剑鞘,而是完完整整的金玉剑! 她低垂着头,身子在微微发抖,双手紧握着那久违的定情信物,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拇剑从后面伸出双臂,扣住她赢弱的肩头,在耳边低低倾诉:“瞧‘要是金玉剑还在就好了’你这样想着,它就回来了。知道为什么吗?它想告诉你一句话。” 杜嫩仍痴痴傻傻地瞅着金玉剑,像座雕塑,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讲话。 这下他有些慌了,慌忙摇摇她的肩膀“杜微!杜微!”她不会是被突然的喜悦吓坏了吧? 她忽地抬起头来,转身投进了他怀中。她突然而来的动作是那么坚定有力,让他的背一下子贴在草地上,而她搂住他的脖子,埋首在他的胸前,紧紧地熨贴住他,密密切切,毫无缝隙。 “我知道它在说什么‘情之所终,此生不渝。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她将他压在身下,献上了自己的唇。那最后的尾音已经消失在两人亲热交缠的唇舌间。 刚刚她还以为自己绝不会比现在更幸福了,可只片刻过后,他又带给她更大、更多、更充实的幸福感!他是个能创造奇迹的男人,是个足以让她为他生、为他死的男人! 她激动得早在心中泪流满面,却仍铭守着答应他的诺言,永不流泪,永不伤悲! 掷剑也同样投入与激动,就在她闭上双眸的一瞬间,他看见那里面流露出太多混杂的狂喜、惊讶、动情、痴狂、眷恋 她醉了,他醉了,似乎连风也醉了,田野间流动的春的气息,绿的光华,萋萋的生命,一切似乎都在轻的重复着他们的誓言情之所终,此生不渝。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第八章 成掷剑和杜嫩就在郊外的小屋里,开始了他们崭新,而质朴无华的农家生活。没人知道,这对俊秀的夫妇,一个是享有盛名的剑客,而另一个曾是名动四方的歌妓。 他们像最普通的夫妇一样,男的踏着院内公鸡的鸣叫声走向耕田,挥动锄头;女的在烈日炎炎的正午,手拎瓦罐送晌午饭。 白天他们是最勤劳的农民,夜晚是最恩爱的翠鸟。 简陋的陈设遮不住他们的浓情蜜意,溢满的幸福几乎令他们不能自拔,深深地沉溺在简单而平静的生活中。 但当他们仍处在新婚的喜悦和甜蜜中时,成派十万火急的连续数封信将他们催上了北上的马车,踏上了回师门的千里远途。 *** 在晃动的马车上,他们缓缓向北走了二十几天,越行进越感到寒冷,周围渐渐变得山川壮阔,处处是参天大树,景色益加呈现北国的风光。 杜微在马车上好奇地揭开一角窗口的布帘,马上被地上扬起的白色粉尘迷了眼睛“这是什么?是雪?”她抖抖头上的雪屑,惊讶地说,这才发现他们竟然已经进入了一个冰雪般的世界,处处银装素裹,万事万物都被笼罩在白茫茫的大雪中“我们现在在哪里?” 掷剑看着她天真的样子,微笑了一下,伸手将帘子放下来“是天山,这里一年四季都会下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成派便是在最高的一座山峰上面,我们很快就要到山脚了。” “你的故乡就是这里?”她好奇地问,伸手拉拉他身上的衣服,难怪他总是穿那么单薄,原来是早就适应了。 “应该是吧,师父说,我是被丢在雪地里的孩子,是他把我捡回去养大的。”不光是他,还有好几个师弟,也是这样到成派的。他回忆起师父严厉又慈祥的容颜,不由得有些伤感,他去世也已经五年了。 他是个弃婴?她才头次听说。 这时她才恍然省悟,她对他的了解有多么少,不过没关系,他们还有一生一世,她会用尽全心去爱他,直至弥补他从小未曾得到过的感情。 她的手指,上面还留有被火烧伤的疤痕,轻轻地描画他脸部的轮廓,挠得他痒痒的,伸开大手将她的圈在里面“干什么,不想听我的故事了吗?” 她的眼里含着温柔的笑,胳膊不知不觉环上了他的颈“可我现在有更想做的事”她的脸颊浮现了淡淡的红晕,唇边漾出春意朦胧。 他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这可是杜微难得的邀请。 慢慢地,他薄薄的嘴角荡开了一丝笑容,瞳孔灼灼发亮“小妻子,你就不会自己找答案吗?’ 这三个字瞬间让她脸上腾起了彤云,含羞带怯地回望着他,而掷剑再不给她乱发言的机会,俯下头啄住了她小巧的红唇。 “下车吧,我们到了!”一路颠簸的马车,在一座雪山的主峰前,终于停了下来。掷剑搂住杜微娇小的腰身,将她从车上抱到雪地上“看,前面的屋群,就是成派!” 他看着一别五年的故居有些出神,走到了山上,他才发觉自己有多么想念青梅竹马的师兄弟们。 杜微披着一件棉斗篷,被掷剑裹得严严地搂在他怀里,她对白雪皑皑的世界毫不熟悉,可是却感染了他的快乐“我们不进去吗?” 他笑着啄了一下她的额角“我刚才放了信号给他们,会有人出来迎接我们的。”这是成派的规矩,没有得到许可是不可以随意进出的。 她点点头,看着在白雪覆盖中屹立的青墙灰瓦。它们在洁白的雪中显得雄伟、气势而庄严。门外错落有致的雪松、巨柏都硕壮英挺,到处给人不怒自威的感觉。 这就是掷剑生长的地方,她偷眼瞅瞅身边站着的伟岸男子,难怪他会长成一副深沉又包容的气质和气魄,该是这北国的风情赠予了他宽广的胸襟和坚忍执着的性格。 “看,有人出来了。”他冲她眨眨眼睛。刚刚还泰然自若的剑客,现在高兴得竟然像个小孩子。 伴着飞溅的雪屑与碎冰,几个青色身影从大门里闪出来,还伴着激动的叫声:“二师兄!二师兄回来了!” 为首的一个影子跑得最快,杜微只觉得眼前一晃,她已经冲到眼前,笑着跳着扑进了掷剑的怀里,笑声像银铃般清脆:“二师兄!我想死你了!” 掷剑忽地一下将她举高,在空中旋转了几个圈子,瞅得杜微眼花缭乱,才把她稳稳地放在雪地上:“小师妹,你长高了不少嘛!我都要举不动你了!” 杜微这时才看清这少女的模样,大概十八九岁,脸庞红扑扑的,身材高挑又结实,像一棵小白杨,眉目更是漂亮,不只带着天生丽质,更有习武者特有的一种英气,这让她的少女色彩焕发得格外俏丽动人。 她在掷剑身前跳来跳去,不安分地叽叽喳喳,又活泼又可爱。 “二师兄!你不知道我们都好担心你和三师兄!如果不是大师兄拦着我们,我们早就带了剑冲下山找你们去了!”她格格笑着,露出几颗珍珠般的牙齿“你不知道大师兄整天光是应付我们就累成什么样子了!” 掷剑纵声长笑,他太清楚这个鬼灵精怪的小师妹是什么人物了,想必霍思昭这五年为她都得烦白头发了。 成剑侠左右张望着,毫不掩饰热切和激动,她殷切地叫“咦?怎么三师兄没和你一起回来啊?”她不解地问“你怎么会一个人呢?” 掷剑和柳满谅是有名的形影不离,在江湖上连绰号都要连在一起,从没有分开的时候。当接到拂剑的信号时,她的直觉便是他们一同归来了。 掷剑笑着,眉眼里全是溺爱:“满谅在帮我到外省做一件事,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吧。” 他拉过躲在身后的杜微,她从方才就一直羞羞地藏着,这会儿脸庞上全是绯红。“当然不是,还有我的妻子杜微!”他再也不会有一个人的时候了。 杜微怯怯地上前行礼“你好。”她不知道成剑侠的名字,所以没有办法称呼。悄悄地,她抬起眼睛看了一下英气勃勃的成剑侠,又羞涩地将头垂下了。 成剑侠吃惊地看看杜微,又看看掷剑“这是怎么一回事?” 杜微低垂着眼帘,害羞得不敢抬头。可是她的直觉却让她觉得,就在这句话之后,掷剑和小师妹之间的气氛起了些微妙的变化,无形中,她扇形浓密的睫毛垂得更低了,不自觉地往掷剑的方向靠了靠。 成剑侠的脸上有着浓浓的失落,她刚才还眉飞色舞、连眼神仿佛都在跳跃的神韵不见了,倒换上了一副郁郁寡欢的不快。小巧的朱唇唇角不再快乐地上扬,而是紧紧抿住了。她这副表情让杜微瞥到,突然感到心被悬高了。 还没等掷剑的回答,两列井然有序的青衣小童已经列队出迎,左右排开。他们都兴高彩烈,然后在欢快中依然不失名门本色,个个彬彬有礼,长幼有序。 掷剑走到他们身边,一一亲热地和他们谈话。 杜微几乎要不认识他了,她从没见过这样轻松又单纯的掷剑,他被包围在一群年龄大小不一的成派弟子中,表情欢畅,语气亲切,不时还爆出令人吃惊的大笑。 她又偷眼看看呆站在一边的成剑侠,她也穿着成派一色的青衫,两只小手扭在一起,望着掷剑的方向,眼睛里竟然含满了泪水,那眼神是失落和不甘心的。 她甚至没有和自己说一句话! 当杜微意识到这点时,她有些胆怯,隐隐地,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安,暗暗地埋伏在心底。不过看到那样自然地谈笑风生的掷剑,她又有了一股勇气,有这样的夫君在身边,她什么也不会害怕,什么都敢去面对。 成振庄严的大门里,走出了最后一个人。 他大概有三十四五岁,体态瘦长强健,目光像鹰般的尖利和精明,脚步沉稳,一步一步地相当有力,听到掷剑要回来的消息时,他也是相当的激动,只是平时一贯的冷静让他很快克制了这种激动。 掷剑的眼睛看到了走出来的最后一人,他拨开师弟们,走在他面前,屈下一条腿,恭敬地行礼“大师兄,我回来了。” 霍思昭双手扶起他,仔细地看他风霜满面的样子,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手足情深的关怀“掷剑,五年来辛苦你了。你和满谅是成派的骄傲,师父的在天之灵一定在微笑呢!” 掷剑直起身,微笑着说:“大师兄,我有很多事要和你谈谈,不过以这之前,你该认识一下杜微,她现在是我的妻子了。” 霍思昭这才看见一直躲在人群背后的杜微,他不做声,眼神却迅速地变得深不可测了,又锐利又冷淡。 她穿着一身厚厚的粗布棉衣,头上包着一块淡花的碎布,都是家染的颜色,裹在斗篷里静悄悄地站在雪地上。 他的眼光一转,瞅见了另一个角落里成剑侠俏丽的身影寥廖落落,失魂落魄般的看着这里,大眼睛里全是莹莹的泪水。 他内心的一侧在抽疼了,长袖一甩,冷冷命令道:“收拾排房暂时给掷剑师弟居住,长途旅行累了吧。晚上我们再详谈。” 杜微在他这样审视和戒备意味十足的目光中缩了一下,她在那对视的一瞬间看到的不光是犀利的眼神,还有隐藏在背后的卑视和不屑一顾。 她慌乱地又垂下头,刹时失去了开口说话的勇气。 掷剑并没有注意他特意痹篇了“你们”之类的字眼,携着杜微冰冷的小手,准备到排房中安顿下来了。 *** “能习惯这里的天气吗?”掷剑将火盆端进屋内。他早发现杜微很怕冷,一直都在发抖“你现在只是体质太弱,以后慢慢会适应的。” 杜微靠在他身边,抬起头仰望他关切的面庞,伸手拉开他外衣上的一个褶角,用有些夸张的声音说:“唉唉唉,在北京你怕我会受人欺负,在路上你怕我受颠簸之苦,到了天山,你又怕我吃不消了。看来为妻我真的让你很没信心耶!” “好,那我要去找大师兄了。”他笑着吻吻她的面颊,就出去了。他的瞳眸在她面前,永远是温柔而深沉的。“等我回来!” 她笑着送走他,环视了一下四周。伸展双臂,昂头深呼吸,努力挺起瘦弱的身躯,好像凭空长高了似的。 旅途的愉快冲淡了她刚刚心里的一点不安。 没有任何原因的,她几乎一到天山,就爱上了这个地方,爱上了这里的人,爱上了这里的景物。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轻轻绵绵的雪花,飘飘然地从窗棂边飞过,掠过她仍然沉溺在幸福中的眼眸。 *** “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霍思昭背着手,一遍遍恼火地说“你先是违抗我的命令,迟迟不肯到成派来接任,现在又弄来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他本来满心欢快地亲自出门迎接归来的师弟,掷剑却做出这种令他心寒的举动! 掷剑的眉头紧皱起来“大师兄!我从来不想当成派的掌门,那应该是你和满谅的。杜微也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女人,她现在是我的妻子了!” 霍思昭一下子火了,严峻地盯着他的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不想当成振的掌门’?这是你可以决定的吗?师父将你教成这么没责任的人吗?” 掷剑被霍思昭的严冷辞令迅速激怒了“师父生前没有立谁为下任掌门,所以有德者居之,我并不认识我是个合适的人选。我现在只想和杜微过平静的生活,不愿再涉及险恶的江湖了。”他在带杜微来之前便作好了这种打算,他承诺她的一定要实现。 霍思昭几乎是暴跳如雷了,他指着掷剑倔强的脸大声训斥“你以为为什么成派在师父去世后五年都没有新掌门?江湖上各门各振有哪一家像我们这样?那还不是在等你复仇归来好有个卓越的功劳给派中的弟子看,好让他们对你心眼口服。我若是想当掌门,会等到今天吗?” 他这样用心良苦处处为他着想,为成派着想,却料不到呕心沥血换来的是这样一个答案。 “大师兄,”掷剑憋着气说,他清楚霍思昭对师父、对成派的忠诚程度,只是他根本就无心掌门之位,强迫不来。“你可以考虑我,但是不能抹杀满谅的功劳,杀黑虎是我们两人的事。” 霍思昭气得来回在屋里转圈子,听了这句话断然说:“满谅的确文韬武略,剑术卓越,可是他依然及不上你!更何况你是师父最中意的人选,你该明白他老人家的意思。” 掷剑愕然:“师父的意思?” 正是因为成宗吾生前并没有偏爱哪个有才德的弟子,才造成成派五年群龙无首的局面。也多亏有了霍思昭,他尽管剑法上才学平平,却精通管理之道,一直统领着诸多弟子,苦苦维持着门派的兴荣。 想到这里,他才发现,离别多年,师兄尽管眼神仍带着精明睿智,但容貌已显得沧桑多了,额头、跟角都生出了细细的皱纹。 “你不明白?师父将他最喜爱的宝剑赠给你,你以为还有别的弟子有这样的殊荣吗?”霍思昭神色渐渐严厉“还有,赠给你的金玉剑也是证据。师父当时就笑言,这是要送给独生女儿成剑侠的!” 师父将这柄意义深远的金玉剑送给了掷剑,这不仅仅是要他今后与成剑侠结成连理,更是让他担起掌门的重任!而他现在却眼睁睁地看着搀剑将成剑侠的一往情深抛在脑后,不顾成派的兴衰荣辱准备一走了之,这让他的怒火燃得跟天一样高。 掷剑被大大震惊了,他从未想到这中间还有这么多曲折,师父还有这样的用心。 霍思昭进一步说,带着些不易发觉的痛楚:“现在你懂了吗?师父希望你娶小师妹,然后继承成派掌门!”他将头扭了过去,不让掷剑发现他已经无法抑制的痛苦,只是心中升起一阵难耐的苦涩。 他其实并不需要掩饰,掷剑已经惊呆了。他反复想着以前的点点滴滴,眉头越皱越紧,心里越想越乱,表情越来越古怪。 “罢了!”霍思昭疲倦地摆摆手“今天你累了,回去歇着吧。要好好想想我的话,成派和小师妹的幸福就在你的手掌之中!” *** 掷剑的身影刚刚在排房面前出现,杜微已经心急地奔出门,在夜色中在飘动的小雪花中,扑进他的怀里“你回来了掷剑,我好想你!” 他不禁哑然失笑,他不过才走了一个时辰,居然就想他了,不过可爱的小妻子这样依恋他,让他感到满足。 携了她的小手,他们走进温暖的屋子里。 在灯下,她毫不掩饰眉间的笑意,轻巧地献上一杯茶,这时他才注意到,她灵巧的双手已经将一间简单的房子打理得妥妥当当,处处有巧妇留下的痕迹。 她像是院里的那株梅树,坚忍、勤恳而质朴。 “我刚才看到院子里有梅树”她有些兴奋有些期盼地说。只要是掷剑身边的东西,不论是雪还是梅,她都喜欢都急于去适应。 他没有听到她后面的话。 成派的梅树很多,山前屋后还有院中都有,他常常以前带着满谅和成剑侠在树前练剑,在枝条苍劲,花朵幽香中经常会听到三人心有灵犀的开怀大笑。 那时成剑侠的笑容一直充满童真,她活泼可爱像是一只快乐的云雀,而满谅也开心得像个不经事的孩子,只有他会时时内敛,颇有师兄的威严。 师父希望你娶小师妹,然后继承成派掌门! 成派和小师妹的幸福就在你的手掌之中。 霍思昭的话突然闪现在他脑海里,弄得他坐立不安起来。 师父真的是这个意思吗?他可以违背一直视为父亲的师父的遗命吗? 他的思绪有些混乱了。 在他流浪的五年中,从没想过掌门会是自己的,更加没想过成剑侠将会成为自己的妻子。这旁人求之不得的两件美事从天而降.却令他苦恼不堪。 “掷剑”杜微担心地摇摇他,”你怎么了?”他突然就变得判若两人,好像离她很远似的。 他回过神来,看见杜微已经半伏在他腿前,将头枕在他的膝盖上,娇弱又柔顺地轻轻搂住他的腰身“大师兄有没有责怪你,你没有得到他的允许就谈婚论嫁了?” 她抬起翦翦水眸,带着一种让他深深沉醉的温柔和动人看着他。 “怎么会。大师兄会为我高兴的。你知道他只是一时有些气闷,这么大的事情我居然都瞒着他。” 他否绝掉了她心里的最后一点疑惑。手指有力地抬起她尖俏的下巴,将她感动的小脸贴在自己颊上,抱着她柔软的身躯,用唇摩挲着她耳边的小茸毛,叹息说:“你是我的妻子,杜微是我的妻子” *** 当阳光透进排房时,杜微才从甜美的梦乡中醒来,睁开一双娇羞动人的眼眸。她看看身边空空的位置,掷剑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她又合上眼.却满含着笑意。 她在成派的第一个夜晚,睡得出乎意料的深沉,该归功于丈夫的体贴与温柔吧:回想起他昨晚的热情温存,让她忍不住拉过被子盖在脸上,深怕会有人瞧见她脸上的火烫绯红。 轻盈地着衣,她将头发包在花布里,飞快地收拾起屋子的一切。家务对她来说从不是难事,这是一个主妇的基本工作.她自豪地想,掷剑昨晚不是也很意外她的能干?她要为他做一个好妻子。 屋里都收拾停当,她找到了一把扫帚,打算去扫门外的雪。 打开门,她快活地昂起头,大大地吸了口气,好凉爽,正好可以降降她现在浑身的热度。 雪已经停了,一眼看去没有边际,好像和天的尽头连到了一起,挂着冰棱和雪花的松柏屹立在这片雪中,就像是穿着白袍的剑客,英武戒严, 她笑了,为何她见到什么都会联想到掷剑? 她兴奋地奔到院里的梅树旁边,站在风华正茂而生命力旺盛的梅树前,她发现条条枝上都顶出了小小的花苞.马上就要开花了! 她虔诚地双膝跪下,双掌合拢,用仰慕的眼光瞧着这株枝条带霄,更添英气的梅树,喃喃地说:“梅树梅树你三十年来,都可以在这里看到掷剑,可是我却没有。求你把他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吧,让我更了解他、更爱他!” 她竖起耳朵,准备聆听梅树的回答,却只闻到树木特有的味道和微风拂面的感觉。这不禁让她要笑话自己的傻气了。 她干脆含了笑,捂住层层衣服下面,贴紧胸口的金玉剑,闭上眼许下一个心愿:“梅树梅树他过去的生活我来不及参与,可是以后请你保佑我陪在他身边可以吗?让我的生命属于他,让我的一切一切都属于他!” 树依然没有回答,她却心情舒畅极了,蹦蹦跳跳去扫雪了。 这是她很早以前便想诉说的话语,和掷剑相处的时间越多,她就越爱他,越陷越深,不能自拔。而她更乐于让自己沉溺其中,毕竟,他已经是她的丈夫,只要对象是他,她什么都可以做,付出全心的爱情就是她现在最大的愿望! 第九章 掷剑神情肃穆,静悄悄地来到近前,唤道。”大师兄。” 霍思昭埋首在一堆账簿中,忙着算账。听了他的呼唤,微微抬起头,锐利的眼神从他线条刚硬的脸庞上一扫而过“你考虑得如何?” 掷剑沉默了一下,声音不大,却坚定地说:“大师兄,我不会做成派的掌门,也不会娶小师妹。” 这句话如同投入湖心的一块重石,掀起了干层波涛。 霍思昭腾地站起身,带翻了桌上的账本,掉了一地。 他瞪视着掷剑毫不退缩的眸子,严峻的脸气得直哆嗦:“你要将成派的千古基业毁于一旦吗?还是想埋葬小师妹的终身幸福?” “不!”掷剑对视着他暴怒的眼睛,瞳眸幽远飘然“我独来独往惯了,不能胜任统领一派弟子的重任,成派掌门若是选定了我,蔫知是福?”他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更何况,我已经有了妻子,怎么可以再娶小师妹?” 他认定的妻子只有杜微,没有人可以取代她。 “好”霍思昭冷笑着说“你的妻子?你想让我们挑明了说是吗?你以为我对你们毫无所知是吗?不过是一个青楼女子,值得你为她放弃掌门之位吗?” 这句话重重地伤害了掷剑,像迎头一击,掷剑的眼神瞬息变得严厉了。 他凝视着霍思昭冷酷的表情“你调查我们之间的事情那么你清楚多少?你知道她是为我才坠入青楼的吗?你又知道她遭遇过什么样的苦痛?” 霍思昭黑瞳凛怒,训斥道:“你那是什么态度?师父不在,长幼尊卑的道理就抛在脑后了吗?”他的胸口上下起伏,额上青筋突起“我不管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总之青楼女子劣性难改,只要你还是成派门下一员,门规就不容许你和她继续来往!” 他断然的话让掷剑的脸色刹时变得难看极了,他铁青着脸。冷冷地说:“大师兄,你想要逼我抛弃糟糠之妻吗?门规许可,法理却难容!” 霍思昭暴跳如雷,上前一步,咄咄逼人“你们当真拜过堂吗?她是你名正言顾的妻子吗?” “不错!”掷剑昂起头坚定地回答“青天为证,日月为媒,金玉剑是我们的证婚人!” “什么?”霍思昭暴怒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你居然把师父留给小师妹的金玉剑送给她?”他再不留情,狠狠地打压掷剑“我告诉你们!你们这样叫做野合!我不介意你一度迷恋个风尘女子.也不介意你在外落下了青楼酒徒的名声,还愿意将小师妹嫁给你,你不要让我太失望!” 他的话也同样激怒了掷剑“什么‘青楼’、‘风尘’?那全是这世俗强加给她的!世人不理解她也就罢了,你是我的大师兄,你该懂她的!” “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大师兄!”霍思昭怒不可遏“你还想让我说到什么地步?江湖早巳盛传你会是下任成派的掌门了,她才会死命攀上你!如果你是个平常人,她会甘愿放下京城第一名妓的身价委身于你吗?戏子无情,婊子无义,等到你一文不名,她会趁早将你踢得远远的!现在,你不过是沉迷于她的美色勾引罢了!” “够了!请你不要继续侮辱杜微!”掷剑大吼,眼睛也红了“我不想跟你解释太多,是不愿意勾起她的伤心事!你也看到她了,你觉得她现在所谓的‘美色’是个什么样子?” 他闭上眼,努力调整着呼吸,强迫自己静下来。好一阵粗声的喘息后,方才沸沸腾腾的头脑才渐渐变得冷静。 “她现在还很美吗?她现在容貌憔悴,身形销立,连健康都谈不上.何来的美色勾引?”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痛楚“她为了救我,冲进了熊熊大火,差一点被烧死!幸亏被救了回来,性命无碍。可身体上到处都有烧伤的印记和疤痕!你瞧见过她的头发没有?才二十三岁的华妙年龄,就已经早生华发了!你能说,她企图以这样的‘美色’来‘勾引’我这个下任掌门吗?” 霍思昭惊异地发现,他这个刚硬的师弟,此刻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竟然浮出了一层淡淡的水气。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他何曾见过这样子的掷剑? 不,不能心软。他告诉自己说,这是师父的遗命,这也是他能为小师妹做的惟一的事情!他不可以让一时的心软放走掷剑,放走成派昌盛荣兴的希望和小师妹认定的丈夫! “这就是你的回答?”霍思昭慢慢地问,沉下脸,眼神渐渐进出森厉“那就别怪我门规无情了!”他伸手拉出一条长鞭,藤条做的,黑丑刚硬,光是在空中飞去,就发出令人生畏的可怕声响,却迟迟没有落下。 掷剑看着他和那条鞭子,静静地转过身去“我的确曾经夜宿青楼,血手杀人,既然触犯了门规,我甘愿领罚。” 好,他根本已经鬼迷心窍了! 霍思昭咬着牙“嘶”长鞭像一条毒蛇般飞舞着落在他的肩头、脊背,划破了掷剑单薄的衣服和皮肤,带回张牙舞爪的血渍。 尖利的鞭子咬噬他的肩背时,掷剑的肌肉一哆嗦,冒出了鲜血,却仍是毫不妥协。 五鞭抽完,霍思昭暴喝一声:“我再说一次,这是师父的命令!”他从袖中拿出一串念珠,高举在头顶,朗声说道:“看清楚,这五鞭是师父打的。我是在代师父传达遗命,不管你同意与否,七天后,掌门接任仪式正式举行!” 当掷剑的目光所及,看到那串熟悉的念珠时,他忆起子慈祥的师父生前对他的无数次谆谆教诲,他的头低下了,胸口在隐隐抽痛。 只这一停顿,霍思昭心中仍然对他存有希望。或许只有逝去的师父可以渐渐改变他的主意吧。只是成派长年无主,已经不能一拖再拖了。另立新掌门,已经迫在眉睫。他现在尽管固执,但是以后他会感激自己的。 他激动地等待掷剑露出悔恨和幡然醒悟的眼神,等待他接过这串念珠戴在手上,等待今后将他的名字书写进成派几百年的掌门手札里,也等待一个对他来说既是莫大痛苦,也是莫大安慰的婚礼 但是掷剑咬紧了已失去血色的嘴唇,一言不发,转身一步一步离去,高大的肩背挺拔得难以想象,又孤高又桀骜。他慢慢远去,只给满脸不敢置信的霍思昭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背影。 霍思昭的鞭子颓然落在地上,像失了神般,他慢慢将念珠举在眼前,哽咽道:“师父,我该怎么办?掷剑他完全坠人邪道,不可挽回了!成派剑系的繁荣,小师妹的幸福他都为了那个风尘女子不放在眼里了!我们这么多师兄弟的同气连枝,小师妹的痴心与深情.竟然全都敌不过一个风尘女子!” 冷清的泪滴在念珠上,迅速让珠子蒙上一层透明的水气,像是同样无可奈何般,又滑落到地面上,映着他竭力在抑制的悲怆泣声,似乎也像他的心情般,纷乱复杂。 *** 火盆里的炭闪着一明一暗的红光,悠悠然地在房子里燃起温暖和宁馨。 杜微趴在窗户边一遍遍望眼欲穿地等待掷剑的归来。 满天星光闪烁,寂静的雪地里反射着月亮的银光,周围的景色历历在目,连雪松、梅树投在地上的影子都清晰可辨。 她用力地揉着早已困乏的眼睛,却毫无睡意,守着窗儿痴痴盼望、盼望、再盼望。 从夜深人静,万藕俱寂时,一直望到天边浮自傲微出现,太阳腾起在山顶上,给白茫茫的雪地嵌上条黄金色的精致花线,掷剑依然没有回来。 她按捺住心中的不安,惶惶地等了整整一夜,模模糊糊地,她瞧见有身影在慢慢接近排房,她连忙跳下炕,打开门欢快地飞奔迎过去:“掷剑,你回来了” 但那不是掷剑,而是七八个出门做早课刚回来的成派弟子们,他们原本有说有笑有比划地走成一队,看见她,却不约而同静下来,悄没声儿地分散开了。 她收不住脚,险些冲进他们队伍当中。 她停下来,怯怯地看见他们都像瞧着什么怪物似的盯着自己,充满了敌意,虽然都未开口,却在经过她身边时,让她感受到沉重的压力。 她悄悄打了个冷颤.在他们的目光和压力下退却。成派弟子们不再理会她,径直经过她身边往大门里走去,像是不约而同地.他们当中有几个人回过头来,忿忿地瞪了她一眼,保持着沉默却是无言的排挤。 “请等一下”杜微鼓起勇气.从后面拉住一名弟子的袖角,可怜兮兮地问“请问你你知道掷剑在哪里吗?”她本不想表现得这样怯弱,却不由自主地在他们冰冷的注视下畏缩了。 那眉清目秀的男孩子电就只有十六七岁,像是突然被火烫了般。忙不迭甩开她,脸涨得通红:“别问我,我不知道!”他用力搓揉着被她碰过的袖子.仿佛要搓掉她留下的痕迹。 她再次鼓起勇气,追上去几步问:“那有谁知道他在哪里?我可不可以见见他?” 那男孩子快走几步甩掉她,嘴里喊:“我说了我不知道!你不要跟过来,成派不能让下贱的女人进去!” 她忽地收住脚步,看着众人突然间齐刷刷地回过头来.弟子们年轻的脸上,竟然都带着冰冷的鄙视与愤恨,像是恨不得碾碎她似的。 这种表情她再熟悉不过了,在北京城里,她曾经无数次不得不面对这样的表情,但令她不寒而栗的是,她竟然在掷剑的师弟们的脸上,再次见到这久违的神情! 杜微的脸色渐渐失去了血色,她孤单单地立在雪地里,眼眶里慢慢蓄满了泪水。 她看着最后一个人消失在成派大门里,他们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快活地互相拌嘴、打斗,她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一幕,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踽踽地步行到梅树前,看见上面的花苞顶得枝条起满了小蹦包,开放已近在眼前。在梅树无言的庇护下,她站在雪里,凝视着隔开她与掷剑的那座门禁森严的大门,它可曾向她敞开过? 她终于知道,没有人承认她是掷剑的妻子,是成派的一员。 她居住的排房,在成派主屋的南侧,不用说与弟子们活动的地方相隔甚远,甚至大门都未进入。掷剑自小在成派里长大,身份尊长,如何却安排这样偏僻的地方给他们? 她此时恍然大悟,原来这全都是精心安排下的结果,霍思昭从一开始就没有接纳她的打算,只是她太迟钝,始终未曾发现。 冷风袭来,她微微发抖,这才发现自己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单衣就急急地跑出来。 掷剑曾说过,成派远在天山,是世上惟一的一块乐土,那里的人们和善亲切,相亲相爱,习来的武功用来强身健体,保卫家园。男孩子个个心胸豪迈,坦坦荡荡,女孩子则温柔娴淑,知书达理。 她天真地相信了,以为在这里她可以寻找到亲情与友情。 她悲哀地想,她真是大错特错了,这里的人也不是圣贤,他们抛弃不了世俗的理念,更加不能接受她出身烟花的事实! 掷剑不嫌弃她的过去,但是他们不会;掷剑做到对她不离不弃,但是他们不许可;掷剑对她一往情深,但是他们他们的想法她不敢想下去了。 所以掷剑前天晚上表现得那样温柔,格外的体贴与热情,他应该已经早巳透悉了这一切,在急于对她做出安抚和补偿。她早该发现的,在他滚烫而结实的皮肤下面,正隐藏着无数的惊涛骇涛,如万马奔腾般飞驰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双腿都冻僵了,趔趟超趄地,她麻木地移动自己的脚步,艰难地往大门处走去,像一路劈开荆棘,在雪地上划出了一条长痕。 *** 杜微恍悔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就是成派的容貌,同外边没有什么分别。灰墙青瓦,年代久远的房屋错落有致,既豪气又威严。 太大了,她根本分不清楚自己的位置,失神地,她想也不想地顺着一串足迹踽踽而行。 她进来做什么?她想要干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脑海中空白一片,只是走着、走着、走着。 直到闻到一股伴着蒸腾的柴木味,她才意识到,眼前的这间竖着烟筒的屋子是厨房,几个青衣的年轻女孩在里面忙碌着。 “二师兄是怎么了,干什么要跪在师父的画像前?”风声、劈柴燃烧的声音中,夹杂着模糊不清的问话。 她停下来,脸色木然。 “画儿,你不知道吗?”旁边有细细的女声惊讶地说掷剑昨晚被惩戒的事情早在弟子中间传开了“二师兄触犯门规,所以被大师兄打了五鞭子,罚他跪在师父像前反省。” “二师兄触犯门规?怎么可能,他可是下任掌门哪!”画儿叫起来,忙着在案板上切菜。 “他是下任掌门是没错啦!”第三个女声尖利,让杜微听得清清楚楚“可是我听说他拒绝娶小师妹,偏偏要一个一个妓女。大师兄怎么会允许那种女人做我们成派的当家主母?所以才代师父打他五鞭子的。”掷剑再执迷不悟下去,恐怕连掌门都没得当了。 画儿的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她伸手抹了一把,不解地问:“二师兄是不是疯了?小师妹可是师父的独生女儿,娶到她是天大的福分,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他怎么倒不要呢?” 说话细声细气的女孩转过身,打开抽屉,背对着杜微寻找什么“大师兄正是气得火冒三丈,已经好几天吃不下饭了。”她说着停了下来,幽幽地叹了口气,抬起头询问“金璃,你跟小师妹关系最好了,她现在好些了吗?” 说话尖利的女声立即答道:“没有。小师妹自从看见二师兄带别的女人回成派就一病不起了。我看她这是心病,气他变心变节!” 画儿兀自拿着菜刀在愣神“他为什么不娶小师妹?”成剑侠不仅是成派里最美的姑娘,而且一直和难以亲近的掷剑最为亲近,所有人都将他们看成天生的一对儿,难道他竟然要抛弃她吗? “别乱想啦!二师兄即使不娶小师妹,也轮不到你。”金璃讽刺的话听得画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慌忙低下头继续切菜。“男人嘛,见色忘义,没一个是好东西!那么漂亮的小师妹他不要,却偏偏招惹个狐狸精!”她和成剑侠的关系最要好,所以这时爱友蒙羞,她比其他人更记恨他。 说话细声的女孩还埋头在抽屉里,听了金璃尖刻的话略有不悦地说道:“金璃,我们习武之人,不要学别人乱传闲话。”她话锋一转,不无忧虑地说“现在成派里群龙无首,二师兄被鬼迷了心窍,不肯接任掌门,三师兄又迟迟不归,我们我们现在危机四伏啊!”她此言一出,三个女孩顿时都沉默下来,气氛变得严肃沉重。 这才是每一个弟子真正恐慌的真相,虽然谁都没明说,但无一不明了于心。 画儿拿着菜刀“当当当”切了几下,停下来怔怔神,又心神不宁切几刀,直到她看见窗外穿着白衣,一言不发的杜微,吓得叫出声来:“有、有鬼啊”她们方才所说的每一个宇,都深深烙在了杜微的心里。 她被惊呆了。 掷剑居然向她隐瞒了这么多的事情!他一个人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包袱,默默地坚守对她的承诺,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不惜为她放弃了小师妹、师兄弟们对他的尊重和掌门的至尊荣誉! 因为她,成剑侠为情所伤,病倒在床;因为她,霍思昭动用门规惩罚掷剑;因为她,弟子们众说不一,议论纷纷;甚至于因为她,成派已经面临着极大的威胁 她不知道自己的存在,竟然同无数的人息息相关,互相牵制,难怪成派的弟子对她那么不友善,他们原本该恨她,该深深地痛恨她! 掷剑对她只字不提,却宁愿自己蒙上极大的不白之冤,沦落为一个千古罪人。她惨然一笑,他仅仅是不愿流言蜚语伤害到她一丁一点。在她与成派这两者间,他已经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她。 三个女孩都愣在原地,没想到剐刚口中还在谈论的“鬼”、“狐狸精”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画儿害怕地往金璃身边靠了靠,哆哆嗦嗦地说“她不是真是鬼吧?”她的眼睛那么直勾勾的,不带一点感情,里面空洞洞,真的很像没有生命般。 金璃却不害怕,她曾跟在成剑侠的身后出迎过掷剑,因此认得杜微。 看见她的双脚竟然踏进大门,踩在圣洁的雪地里,她不禁怒从心来,尖声说:“没有大师兄的许可,你怎么敢进我们成派来?你别以为迷惑了我们二师兄,你就可以做掌门夫人了!” 这时画儿和语声细柔的时音才知道,面前这个消瘦又惨淡的女子,就是她们一直在议论的人。她站在雪地里不知有多久,膝盖以下的裙角都濡湿了。 她不像她们想象般,有着妖里妖气的邪媚和撩人的打扮,她站在雪地里,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衣,头发用块碎花布包着,像缕幽魂般有着苍白如雪的脸和病态的憔悴倦怠。 她望着她们三个,却好像什么都没看到,眼睛迷迷茫茫的,听到金璃的话,瘦小的肩膀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而后,又归于沉默与寂静。 金璃见她不走,更加恼火“你还呆着干吗?二师兄已经被你害得够惨了啦,求你就放过他,别再来招他了!”她越说越气,圆睁的眼睛往外喷着火,毫不客气地发作。 杜微的身子微微蜷缩地了一下,须臾,她抬起眼帘,里面满盛着凄凉和悲威,让迎面的画儿看了,不由地生出悲凉。她低声地问:“小师妹病了吗” 金璃勃然大怒,她是来验收成果的吗? 她火从心起,恶言恶语道:“不劳你操心!我们成派的事情,跟一个妓女无关!你最好滚得远远的,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这里永远轮不到你当家!” 她恶毒的话语绞痛了杜微已经伤痕累累的心,她的脸色更加透明了,身体微微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昏倒似的。 慢慢地,她从颈上颤巍巍地拽出一条丝线,用袖中的一块手帕包了,就在三个女孩紧张的注视中,她脚步缓慢地前行几步,将它放在方桌上。 她低垂着头,带着谦卑的乞求与忏悔,低低地说“请你们将这个交给小师妹好吗?告诉她,我从来不知道这是属于她的。如果知道,我根本就不会来这里。”她缓缓抬起雾蒙蒙,水气氰氲却迷惘的水眸,肩膀已缩成一团“告诉她,我再也不会勾引他的丈夫了,希望他们能相濡以沫,白头到老!” 她费力地说完,困难地转过摇摇欲坠的身子,向外走去,风吹过来卷起地上的雪屑,打在身上冰冷袭人。 她环紧自己的身躯,就迎着这风,这雪,一步一步缓慢而去。 她的步伐蹒珊,已完全失去了控制。心底下,她的意识却异常清醒,她能够为掷剑做件事情了。这辈子,她得到了他的爱与守护,现在终于可以回报给他渺小的泉水一滴,她的心中已经没有丝毫的遗憾! 下雪了,一片片飞飞扬扬的雪花飘在她脸上,让她瞧不清前方的路。 若是在以前,她早已经会无声地流出泪来,但是掷剑说过,他不要她哭,他不愿看到她悲伤的表情,所以她现在一滴泪没有,只是艰难地走出成派的大门,向山下走去。 小芹,我了解了你的用心良苦,我终于明白你为何竖持不肯和我一起来成派,你应该早巳猜到我会落到何种境地的吧,所以才仑选择在北京城落户,待我已无处可去时仍然可以有个地方安身立命。 她默默地想着。 这是她最后脑海中闪过的知觉,随后,她就陷入了深深的麻木与寒冷中。 群山环抱,冰雪覆盖的山峦起伏,声势浩大而宁静,一望无际的光洁雪地上,留下了一对纤小的足迹,小小的,跌跌撞撞的,深浅不一的,顽强地印了一路,迅速而无声地,被飘落的雪花掩埋了 *** 当杜微意外地转身离去之后,无论是胆小的画儿,柔和的时音,还是尖刻的金璃,全都愣在原地,像是被摄了灵魂般,无法动弹一下。 她虽然没有哭泣,但是每个人都清楚地看到她的泪水和无法形容的深重悲伤。 半晌,金璃才勉强地说了一句:“哼!早走不就没事了”她的底气不足,就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画儿则像是突然被惊醒似的,一把抓过那手帕包着的东西,向外跑“小师妹小师妹” *** 掷剑跪在冰冷的青砖上,已经近十个时辰,他凝视着对面悬挂的成宗吾的画像,心中充满无奈和愧疚。 他绝对不可能娶小师妹,如果霍思昭坚持不肯接受杜微,那么他也只有放弃掌门的位置。这样的话,他便是接二连三地违背他视若亲父,仰慕崇敬的师父了! 他的内心痛苦不堪。 正当他长跪不起,陷入自己的沉思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在走廊上响起,”咣”的一声,来人一脚将门蹦开,将他的神志拉回现实。 他还未来得及回头,一个耳光迎面打得他脸颊火辣辣的: 掷剑惊愕地瞧着两眼冒着怒火的成剑侠。 她本来没有没什么病,只是郁郁寡欢,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伤神而已,当画儿闯进她的房间诉说了一切时,她才知道成派在这几天,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跺着脚喊:“你还在有空儿这里发呆!你看看这是什么?”她将一块手帕抖开,露出里面的金玉剑“她走了!她跟我说要祝我们白头到老,然后就走掉了!” 他的脸刷白了,和成剑侠涨得通虹的脸色正好相反“这是怎么回事?” 成剑侠冲上去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拼命地摇撼他的肩膀:“你还问这是怎么回事?她一定是听说了你的事情,存心要成全你做掌门的!”她松开已经面无血色的掷剑,流着泪说“你怎么会错过这么好的姑娘这周围冰天雪地,都是悬崖峭壁,她怎么走” 掷剑的神志突地乱了,他飞快地跳起来,双膝因久跪而活动不便,以致他险些摔倒在地。他疯狂地呐喊:“杜微”冲进了雪花飞扬的寒风中。 霍思昭闻讯赶来,皱着眉头看成剑侠“发生了什么事?” 成剑侠流着泪,疯了似的冲上来,揪住他胸口的衣服,狂喊着:“发动全派的弟子,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 *** 掷剑发力狂奔,直冲进他们的排房,屋子冷冷清清的,炕上一点热度都没有,只有他的几件衣服整整齐齐地折好放在炕头。 他转身带着疯狂的惊慌和无以伦比的恐惧,一路往山下狂奔。 她走不远的,小师妹说她才刚刚离开,她一定走不远的! 他一遍遍地呼喊,饱含着悲怆和痛苦“杜微求你回答我,求你回答我!” 空旷的雪峰和山谷间响起了他的回声“回答我回答我” 他冷得牙齿都在打颤了。她连金玉剑都舍下不要了,下定决心离开他,又怎么会出声回应? 他感到心魂俱碎。 疯狂地将下山的一路积雪发力掀开,他寻找着里面是不是正埋着他的妻子,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一遍遍挖找着,搜寻着。 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 他完全不能思考了,只是发疯般的将雪踢散,试图发现一些她留下的脚印,可白茫茫的雪花早已将所有的迹痕淹没。 他的呼吸也开始发凉了,时间过去得越多,她就算不往山下走,仅仅是呆在雪地里,也会被生生冻死。 巨大的恐惧将他的心紧紧攥住,仿佛一用力,他的心就会停止跳动。 突然,一块碎花布出现在雪堆里,他跟前一亮,像溺水者突然发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用力向下拱开雪层,挖出的是一副瘦弱纤细的身体。 他用尽全身力量抱紧杜微冰冷的身躯,发现在她的胸口,已经几乎感觉不到热气。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里流出来,迅速地掉在雪地上“我们回去吧,你不能再丢下我了” 第十章 杜微静静地躺在温暖的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她的短发散落在枕上,映着脸色更加雪白,更加透明。 她的神态安详,在深深的昏迷中,竟然意外地看不到那总是紧紧追随她的悲伤与哀婉。她更像是睡了,不愿从平静的梦中醒来。 掷剑坐在她的床边,紧扣着她手腕上的内关穴,源源不绝地将真气输送进她的体内,与一股恶寒交战,想让她早日醒来。 他的脸色并不比她好,也是雪白透明的,他的神态更是与她几乎一模一样,平静、安详、沉寂,似乎已忘却了所有的烦恼与忧伤。 成剑侠立在二人的身后,看着掷剑凝视杜微的柔情眼眸,忍不住落下泪来,她转过身,偷偷地问同样现出悔意的霍思昭“大师兄,丹葯还有没有?” 当掷剑怀抱着已奄奄一息、浑身冰冷的杜微冲回来时,霍思昭果断地决定将成派的丹葯拿出来喂给她。 这种疗伤的丹葯有起死回生的效果,是成派的独门秘葯。正是靠了丹葯和掷剑不间断的真气,才维系住她的性命,直至现在。 霍思昭沉痛地摇摇头“已经没有了。”配置那种灵葯极耗葯材与时间,那是仅剩的一丸了。他没有想到,一个他所不屑的青楼女子,竟然如此至情至性,这让他受到了深深的打击和震撼。 门外的弟子们不敢接近他们,可是却感染了他们的无奈与悔恨。 金璃靠在时音的肩头,追悔莫及地哭出声:“都是我不好是我错怪了她我不该那样说她。如果不是我乱讲话,或许她不会走的” 时音拍拍她的后背,眼睛同样是湿漉漉的。 围观的弟子们也都投有料到,一直受他们排挤与鄙视的这名女子,才是世上最纯洁最高贵最值得尊敬的人。他们的心中同时充斥着悔恨与无奈。 “还有没有没来过的大夫?”尽管这样问,成剑侠心里却清楚,四天来,这周围能请到的神医也好,庸医也罢,所有的大夫都来过了,无一不是摇头叹气,无一不是束手无策。 霍思昭还没回答,门外响起了一声冰冰冷冷的声音“我还没来过!” 云集的弟子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浑身包裹在黑色衣服里的人,他戴着大大的黑色斗篷,垂下的面纱挡住了风雪,也挡住了他的相貌。他的身材矮小像个孩童,却背着一个与他身量极不相衬,异常大的葯箱。 无数高手罗列周围,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他是何时飘然而至的。 他泰然自若地走近,步伐敏捷,黑色的身形在雪白的地面上移动,显得诡矣邙神秘莫测。奇怪的是,在他身后走过的雪地,留下的是极轻极淡不易发现的足印,完全与他的体形不符。 “这姑娘是恶寒所致,体温已降到极致,若再不救治,她撑不过今天了。” 说话之间,他飘渺不定的步子已踏进门口,无视众人的瞠目,径自放下背后的葯箱,脱下覆满雪的黑色斗篷,露出里面的一色黑衫,像是一团黑色的烟雾。脸上居然也戴着一层黑色轻纱,无法看见长相,只隐约从纱隙间露出两点异常亮闪闪而有神的眸子。 霍思昭挥挥手,遣退了充满警戒的弟子们。 “大夫,你可以救她吗?”成剑侠已经豁出了一切,只要有人能救杜微,管他是什么来路! 来人冷笑着说:“还算你有耐性,可以撑到现在。不过你再怎么努力,她也活不过今天了。”这话却是对掷剑说的。 掷剑一震,回过头来,众人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脸上已经明显出现了精力衰竭的征兆,眼看就要支持不住。 霍思昭躬身行礼,这是他作为成派大弟子所能给予的最高的礼节“请问阁下是?” 他傲慢地回答:“梅汝青!” 霍思昭心下雪亮了,名满天下的神医居然会屈尊来到这偏僻的地方,杜微性命还不该绝啊! 他眼瞅着身材矮小的梅汝青刚刚还站在门口,不知用了什么诡异的身法,眼前一晃就来到了杜微的床前,伸出两根手指搭在杜微的脉上。 他的手指修长,不似寻常男子般粗大笨拙,而是一双医者的双手,活动灵巧,白皙细腻。 掷剑疲倦得无力说话,只用渴求的眼神做着无言的请求。 黑纱下,梅汝青的话语冷硬无情:“要我救她可以,只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掷剑的心中顿时燃起了希望,他既然这样说,必定是有十足的把握! “不管是什么,我一定会答应。求你先救救她吧!”他哑声说,已疲惫至极。 “很好!”梅汝青似乎满意地点点头,而后不耐烦地挥挥手“都出去。救好了她,我自会告诉你我的要求。” 霍思昭走过来,将掷剑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无言地率先走了出去,随后,成剑侠慢慢倒退至门口,悄悄地掩了门。 当众人都退出房门,只留下神秘的梅汝青时,他紧走两步,跪倒在杜微的床前,伸手摘下蒙面的黑纱,露出一张冷艳绝俗的绝美容貌。 细长白皙的手指带着激动和颤抖抚过杜嫩沉静的额头、秀眉、紧闭的双眸、小巧的鼻子,直至毫无盘色的嘴唇。 “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我终于可以做到了我终于可以做到了” *** 掷剑痴痴地等待在门外,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决绝, 成剑侠看得清楚,他似乎准备与杜微共存亡了,这感觉让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时间缓缓地流动,人们虽然无奈,却无力抗争,只有屏息静气地倾听里面的嫌诏,但是里面却声息全无。 “吱呀”一声门滑开了,梅汝青又戴起了黑纱,他站在门口,个子还不及掷剑的肩头,可看上去却凛然神圣不可侵犯,像主宰者一般, 他的声音依然冰冷无情“你可以答应我的要求了!” 只这一句,好像唤起了掷剑所有的意识,他的脸上狂喜,眼眸闪闪发光,好像整个人又有了活力似的,冲进房间。 他欣喜若扛地触摸杜嫩的身体,她一直低迷的体温终于恢复正常,心跳不再微弱了。 他知道,她很快就会醒过来,很快会健康起来,很快就又可以对他温柔地笑语宴宴。他激动地将头伏在她的肩窝,止不住地泪水盈然。 金璃首先爆出了欢呼,随后,所有的弟子都笑逐颜开。这是决定性的转折,这也是神奇的转折! 就在霍思昭与成剑侠相视欣慰一笑时,梅汝青包裹得严严密密,不露缝隙的黑衣中,伸出了一只皓白如玉的手掌,掌心上有一颗黑色葯丸。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的动静,在一片嘈杂中让每个人都清晰可闻。不高不低,却似笑非笑,带着冷森森、令人颤栗的无情“你该兑现你的承诺了。这是‘六道断生丸’,服了吧!” 此言一出,众人都诧异地静下来,好像全体哑了。 “你是大夫,怎么可以取人的性命?”成剑侠首先变了颜色。这是江湖中有名的毒葯,无人不知。 梅汝青看也不看她,他这时再不是刚刚众人还在欢呼感激着的起死回生的妙手神医,黑色的一身装束,令他像是驾风而来的死神般令人战栗。 “你要毁约?”他一字一句对着掷剑说,让他仿佛已经看到在那张黑纱下面,有两道冰箭似的目光向他直视而来“我既然能治好她,也自然可以杀了她!” 霍思昭的脸色难看极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一瞬间,他心里转过无数的念头,却都不敢轻易妄动。 他冷酷逼人的气势让他感到,他不是这世上的人,而不自觉地开始有些发抖。 “无需回答!”梅汝青冷傲地仰起黑纱,似乎对他不屑一顾“你不相信我的话吗?”他的声音渐渐凌厉。 掷剑闭了闭眼睛,自嘲地苦笑。 他和杜微为什么总是要经历生离和死别?他才刚庆幸她的好转,却不想自己已等不到她再绽出笑容的时候。 他们相识至今,就一直不断地作痛苦的抉择,这一次,竟是要选择谁才拥有活下去的权利! 他俯身在杜微的唇边印下一个吻。 他吻得专一,吻得深情,吻得绝望,瞧得每个人都深深动情。 直起身,他拿起梅汝青掌中的六道断生丸,毫不犹豫地吞进喉咙。 “二师兄”成剑侠惊声尖叫,扑上来欲抓住他。 掷剑轻轻挥手弹开她,脸上带着肃静与平淡的表情。他屈下膝盖,跪在杜微的床前,执起她已不复冰凉的小手,喃喃地说:“情之所终,此生不渝。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这是他一直对杜微的承诺,他做到了,并且一直坚持到死亡的前一刻。 众人瞧得傻了,瞧得痴了,瞧得没有一个人可以移动,只是震惊又动容地目睹着这一幕。 突然,梅汝青出人意料地长声大笑,打破了这寂静凄惨的气氛。 他扬手,在成派众多弟子的目瞪口呆中抛掉了蒙面的黑纱,露出一张秀美的绝色容颜,径直走到杜微身前,轻拍两下,解开了杜微被封住的穴道。 “姐姐,你都听见了。他是个配得上你的人,我放心了!” 众人更加惊讶了,沉睡已久的杜微就这样缓缓睁开双眼,吃力地回握住他的手掌,眼里含着无限的柔情蜜情,亦真亦幻,梦呓般低吟:“不离不弃” 掷剑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他惊喜地看着杜微虚弱却由衷的微笑,心中百感交集。 “掷剑大哥,多年未见了!”梅汝青,不,是杜婷对着掷剑深深一拜“很抱歉我这样做,你知道,看到姐姐这个样子,我不得不为她考验你一下。” 事实上,杜微在他们进来之前就苏醒了,只是被点了穴道不能出声。杜婷的考验,拂剑的回答,她全部尽收心底 众人顿时又从震惊变糊涂了,霍思昭最先反应过:来“那六道断生丸” “那只是润喉的葯丸。”杜婷一贯冷淡的表情略现出些尴尬,看样子她把大家吓得不轻,似乎做得太过分了。不过看到为了杜微奋不顾身的掷剑,她又欣慰又放心。杜微从此再不会有不幸了。 杜婷、霍思昭、成剑侠默契地走出房门,将诸多弟子的唏嘘赞叹声关在门外。 至于掷剑,他再一次坚守住亘古不变的诺言,正深情款款地与杜嫩相互凝视。他们历经离别、火梅、人言与死亡的考验,终于迎来了已近在眼前的幸福 *** 当霍思昭组织各弟子回归他们的岗位时,他们带着一颗颗被突然涤清的心灵会意而去。 成剑侠擦拭着脸上遗留的泪迹,也准备放下纠缠她几日的失落与伤心,去履行她的职责时,偶然瞟到雪松的枝条微微抖了抖,落下些散碎的雪片。她愣了一下,随后拔腿疾奔。 她冲出大门,迅速地左右相顾,脚步一刻也不停,使出浑身力气疾速冲下山,紧迫着一个几乎辨认不出的白色的身影。 “你快回来”她急得大喊。 眼看得那影子越行越远,丝毫投有停下来的打算,她急上心头,猛然收住脚步“呛啷”一声抽出随身的长剑,叫道:“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死给你看!”说着,她咬着牙,长剑横过来直向颈上抹去! “不!”眼前白影一闪,那影子闪电般奔回来,一把抓住锋利的剑身,阻止了她近乎傻气的行为。 鲜红的血,从他的掌中流淌出来,滴在洁白无瑕的雪地里,像是绽开的朵朵红梅。 “你还在乎我吗?为什么却不肯见我?”成剑侠扔下长剑,带着痛苦和不解问。 她早猜到是他回来了,成派的人口紧密,普通人难觅踪迹。梅汝青既然可以闯上山,必是有知情的人带路。她却不明白他为何煞费苦心地躲避她! 他柳满谅,仿佛不觉得手上的疼痛,叹息一声,哑哑地说:“小师妹”五年不见,她出落得更加标致了,亭亭玉立得像朵玉兰花,让他一见便忍不住心驰神荡。 “你又要丢下我一个人?”她幽幽地说,火热的眼眸直遁向他逃避的目光“上次是五年,那么这次呢?十年?八年?” 柳满谅痛苦地摇摇头“不,不是” “那么你为何要放弃我?”成剑侠终于哭出声来“你认为配不上我是不是?一直以来,你都是要把我让给二师兄的!现在二师兄有了妻子,你又急着把我留给别人了!你对每个人都那么温柔体贴,可为什么你从来都不问问我的心思?为什么你从来都去理解我心底的愿望?” 这一连串的问话将柳满谅彻彻底底地打倒了。 他是爱着成剑侠的,却始终不敢承认。 因为,师父是有意将她嫁给掷剑的!一个是他从小最亲近的师兄,一个是他默默爱着的师妹,就这样在师父的授意下结成连理,应该是天作之合吧。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收藏了这份感情,不敢去面对。 但是成剑侠却再受不了,她是个敢爱敢恨的火辣女子,有着常人难以比拟的勇气。所以,她率先揭开了这个隐藏了多年的秘密,满谅心中永远的一个痛。 他健硕的身子晃动了一下,痛苦地转过脸去,一句话也说不出。白衫飘动,映出他飘逸的风姿,亦同他的心情般飘渺恍惚。 就在那一刻,他清楚地看到了成剑侠眼中的热切与爱意,也感受到自己内心中隐隐欲动的愿望,他好想大声说出来,他是用全部身心爱着她的! 可是不行,他是个一无所有的浪子,用什么来照顾在他心中奉若神明的成剑侠?他一文不名! 成剑侠在满谅沉默的脸上看出了挣扎,却依然读不懂,她终于绝望了“或许我该嫁给大师兄,他为了我三十四岁仍然未娶或许我该嫁给清文,精城振的掌门,我们门当户对” 她苦笑着转过身,似乎自言自语,失神落魄地喃喃重复:“我早该知道你不爱我,我早该死心的” 满谅愣愣地瞅着她慢慢向前进,每一步都走得辛苦异常,他心中突然有什么意识爆发了,冲破他一直牢牢抑制的防线,直冲脑海。 他踏雪而去,从后面扣住了她的肩膀,带着难耐的激动与渴望“不除了我,你不能嫁给任何人即使是违背师命我也绝对不会再放弃你了” 成剑侠背对他静静地站着,任他急切而有力地拥抱,脸颊上挂着泪珠,眼里却闪过一丝狡猾,不过这些,满谅是看不到的。 尾章奇矣诏人的情 成剑侠手捧一个贴着封条的木箱,出现在成派的议事厅里。 成派所有的弟子,霍思昭、掷剑、柳满谅全部按照长幼次序一一跪倒。他们全都换上了正式场合才穿的服装,齐齐地跪了一地,气氛庄严肃穆。 成剑侠小心翼翼地将封条撕下,取出了一本年代久远,纸张泛黄的书卷。 这就是几百年来成派掌门的掌门手札。每一代新掌门的名字由他的上一任书写,而上一任掌门一生的功过得失,则由新掌门执笔记录。 成宗吾曾在所有弟子的注视下,郑重地将它封印,现在,则由他的女儿重新开启,填写进他们心中公认的掌门人选成掷剑的名字。 成剑侠态度严肃端庄,颇有风范,她朗声念道:“成派剑系,武林一支。天山以北,护卫一方。今以第二十九任掌门成宗吾之名,传位于弟子” 她的声音突然停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般,惊讶地瞅着手札上父亲的遗迹。 她曾经亲眼所见,后面是空白的,父亲一直殷切地等待更优秀更机智更适合做掌门的弟子出现,因此并没有继续将手札写完。 但当她目光所及,看到的却清清楚楚是父亲的字迹。封条是特殊制成的,绝无可能有人开过,而同样的封条,只有历代的掌门才有,毫无疑问,这是成宗吾遇难前最后的决定。 弟子们见她久久不语,纷纷抬起头用询问的眼神望着神色颇有些复杂的成剑侠。 她清清嗓子,大声地念道:“今以第二十九任掌门成宗吾之名,传位于弟子柳满谅!” 这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有些年龄小的弟子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连成派的三大弟子,霍思昭、掷剑和柳满谅全部惊愕万分。 原来师父挑中的并不是深沉内敛的掷剑,而是同样俊秀出色的柳满谅! “弟子柳满谅文武兼备,剑术精卓,宽厚仁忍,韧而不张,品性率真而不轻狂,可担任成派剑系的掌门。弟子霍思昭精于驭人,善管账目,望多协助掌门人管理系中事务。弟子成掷剑侠肝义胆,性情中人,今后担负起剑师之任,将成派剑法发扬光大!” 成宗吾在世中,已经深深透析了三大弟子的强弱优缺,终于为他们作出了最深刻的评析与安排。这番话,说得三人心服口服。 成剑侠高举起掌门手札,郑重地递到脸色沉静的柳满谅手中。他恭敬地跪接,再站起来时,他已经决定担起振兴成派的重任了。 于是,这场简简单单的掌门接任仪式便结束了,它给弟子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局面,却为每个人带来了更多的希望与理想。 *** 天空一片湛蓝,朵朵白云悠悠地游着,远处的山峦也蒙上一层薄薄的云霭,天气晴朗祥和。 “二师兄,你还会回来吗?”成剑侠拉着掷剑的手,依依不舍地撒娇。尽管已经身为人妻,她依然孩子气十足。 “当然!这里是我的故乡,人是不会忘记根的。”掷剑回答,神色和蔼“你和满谅要多保重,我们去了!” 柳满谅自接任了掌门的重任,性情依然温和,平易近人。他有很多话想对掷剑说,可千言万语到嘴边只化成了一句:“保重!” 掷剑跃上马车,同霍思昭等人挥手道别,转身进到了车厢里。 马车是霍思昭精心设计过的,安排得舒服温馨,杜微仍然体虚气弱,可躺卧在柔软舒适的垫上休养。 他温柔地上前梳理她长长的头发“我们要去江南,从此泛舟而下,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了。” 杜微的身体不适宜天山寒冷的气候,所以他决定迁居江南暖地。 师父的遗言令他再无牵挂,再无包袱,也再无遗憾,满谅的能力他最清楚,成派将来在他的指挥之下必定缓笕起成为泰斗之宗。 杜微唇边溢出一个幸福至极的笑容,悄然点头。 他温柔地吻了一下她的唇,轻轻说:“门外的梅树开花了,你看到了吗?清清雅雅,淡香醉人”杜微的唇微启开,他俯下身子,听到她的声音后不由得低低地笑“情之所终,此生不渝。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她安心地伸出玉白柔黄,与一只腕上带着齿印的粗大手掌密密交握,两人的掌心中,金玉剑灼灼发光 马车从苍茫一片的冰天雪地直驰向四季如春的江南景致。 车轮滚滚中,世上的繁荣会变更,绝色的容颜会迟暮,富硕的财产会消散,惟有一份真情真爱,历久不衰,永不褪色! 尾声 烈日当头,似火盆一般酷热无情。 在漫漫黄沙中,有个穿着一件长袍,戴着宽大斗篷的人背着葯箱顽强地与松软的沙子争斗,一步步前行。 她的装束同在天山时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换成了一身白。 梅汝青头也不回,淡淡地说:“如果坚持不住,你最好趁早回头。”他从应天一路跟至北京,然后又到天山,现在还来到漠北,如果不提目的,这份执着值得她尊敬。 她身后的人连滚带爬地在沙上走着,他显然很不适应这样恶劣的环境。 少聿英俊的脸上沾满了沙子,狼狈不堪,却坚定地答:“这世上还没有我坚持不了的事情!我会跟着你一辈子,直到你嫁给我为止!” 梅汝青冷冷一笑“早知道当初就一针扎死你,免得现在烦心!”她选择了医者这条路,便注定了不会只属于某一个男人的。 少聿的靴子里灌满了黄沙,每踩一步都十分艰难,但他仍然紧紧尾随着她,不曾落下一步。 “有一天我真的会死在你的手里”他叹息着说,这女人的精力实在可怕,已经快把九州走遍了,或许他会是累死的也说不定。 她依然稳稳地前进,迎战难耐的酷热与烤炽,脚印深深地扎进了沙里,听了他的话不置可否。 他“嗵”一声滑倒在沙里,挣扎着爬起来,他不死心地继续游说:“你即使行一辈子医,走遍大河山川,能救治的病人终究是九牛一毛!嫁给我有什么不好?万隆钱庄可以帮你在九州各地开葯铺。我也不会把你绑在身边,你也可以继续行医救人。” 梅汝青沉默不语,她继承了师父的名字、医术与责任,早已决心一辈子济世救人,永不婚嫁。她从覆面的白纱里不易察觉地向后望去,少聿尽管狼狈十足,眼睛里,却带着一种她刚刚见识到便铭刻于心的坚定。 那眼神,她在掷剑的眼中同样看到过。 少聿没有注意到不知不觉间她的脚步渐缓,似是为他而停留,他幽黑深远的眸子里,不再有一贯的放荡不羁,转而被一种焕发出奇异光彩的深情所取代。 “我一定会让你爱上我的!在那之前,无论是大漠、大雪还是大风、大浪,我都不会被你甩掉!” 一望无际的大漠中,一个娇小挺拔的身影在傲然前行,跟在身后的高大男子却一路跌打滚爬,跌跌撞撞。 他们相隔不远不近,却默默地互相陪伴依靠。 天山的雪峰连绵见证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黄沙遍野的漠北中,是否还会见证另一段缠绵悱侧、奇矣诏人的爱情? 一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