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莲花》 第一章 门外的世界一片安静。 天亮了。 连着一个月的雨水,阳光里的鸟声啁啾在骆泉净的感觉里,似乎只是个幻觉。推开店家的大门,街外的光景和室内一般黯淡,一样清冷;骆泉净无意识的盯着那厚厚的云层在头顶上渐次靠拢。雨暂停了一会儿,空气中瞬间聚集了更浓稠的湿意。 这场雨,仿佛同时也落在她生命里;似乎永远没有停的一天。 “一大早你掉什么魂?杵在那儿装死呀!” 小泵唐芙的声音像把尖锐的剪子,发狠地、不留余地的刺穿了这份宁静。骆泉净整个人一僵,前脚一跨,几乎是逃命般,踉跄的跨过门口的平阶,急急的离开。 雨水浸润过的空气沁凉得近乎冰冷,她环抱双臂,单薄的衣裳仍挡不住那丝丝钻进袖里的春寒。 闭过第二条死巷,她看到几个穿着破烂的男人女人,脚步蹒跚的朝大路尽头走去。 他们脸上都写着愁苦和寒伧,要去的目标也都一样;不同的是,骆泉净的衣衫虽破旧,至少还是洁净的。 主办布施脤粮的慕容家是惠山县城内当地的大户;不单单在惠山,他们的财富在江南也是首屈一指。 提到慕容家,最让人津津乐道的,首推慕容大宇的长女慕容娴。慕容姓属江南世家之一,以此姓氏为名,散居在各地的亲戚虽然不计其数,不过,算来算去,还是慕容大宇这一脉成就最为突出。不知是否为风水庇佑,三年前慕容大宇在宫中的长女蒙圣上宠幸,策封容妃后,慕容家的声望更是一直居于盛势。 在惠山这么大的县城里,望族虽然不少,却还没有其它家族能压过并取代慕容家的荣耀。 虽然出了这么一名了不得的女儿,不过除了宫里不时赐下来的一些赏赐,慕容家并没有在官场上得到太多优势。由于祖训有言在先,世代流传下来的规矩慕容家的所有男丁,均不得在朝为官;无形之中断了他们的仕途。若非如此,只怕他们的声望还不止如此。 这也是慕容家世代以来,一直都从事商业活动的原因。 这一次长达半个月的布施,是由慕容大宇的长公子慕容轩发起,为的是替久病不愈的慕容夫人祈福。 队伍冗长,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欣喜欢愉的。不同于前后翘首期侍的脸孔,骆泉净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雀跃,真要强解,她神情中有的也是不安和羞惭。这样的表情太突出,连在一旁负责名册的管家都禁不住好奇的对她多望几眼。 不知是领到的这袋米太重,还是骆泉净的身子太过孱弱,米袋才离家丁之手,她一不留神,身子便朝旁边一栽,整个人跟着背上的米粮摔倒在地。这一摔,似乎摔得不轻,好一会儿,她才能硬撑着爬起来。 那位发米的家丁忙去扶她,骆泉净摇摇头,拨开了家丁的手,只是低声道了谢。那双眼,是如此慌乱失措。 就着那山雨欲来、天灰蒙蒙的光线,慕容轩踏出门外,漫不经心的抬起头,隔着台阶,隔着家丁,他就这么瞧见了这一幕。 目光盯上骆泉净的脸,这是第一次,慕容轩在一个女孩的眼眉看到这么多的愁苦。 “公子爷。”一旁帮忙的下人恭恭敬敬地对这位慕容家的长公子行礼。 “别管我,做你们的事去。”他说,仍没移开视线。 就江南女子的五官标准而言,这个女孩应该是年经的,甚至该是漂亮的,但她却太瘦,瘦得离谱,还梳着不合她年纪的发髻,就连嘴唇鼻子也跟着身子一样过于单薄,有的只是沉默、认命与安静。 只有那澄澈的一双眼很不协调的嵌在那张脸上,透露着慌张的情绪,像是在担忧什么。明明是那袋米过重,容不得她这么赶着走,偏偏她像拼命似的,硬气急着想离开。 见家丁说了什么,她摇摇手,勉强行个体,抱着那袋米,脚步蹒跚的走了。 慕容轩有些怔忡,一时之间竟难以从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移开。 “公子爷,都发得差不多了。”叶飞走近他身边,拭去汗水。 “嗯。”慕容轩点点头。 “郊外有间善堂,还有几个孤儿。” “名册上有吗?” “倒是没有,是一位姑娘指点的。” “跌倒的那一位?” “就是她。”叶飞一笑。“是呀,看她相貌平平,却难得不贪不求。” “怎么说?” “阿叔问过她的家世,知道她上有高堂,下有弟妹,按规定可以多发一袋米,没想到她却拒绝了,说比她更可怜的人多的是。比方那间善堂,也是她说的。” 每个人都巴不得多领几包米,看她穷成那样,竟还想得到去帮助别人?慕容轩困惑的抬眼,见女孩拐过街角,一下子就不见人影了。 他心念一动,唤来叶飞“公子爷。” “去打听她是哪家的姑娘。” “公子爷?” “只是好奇。”慕容轩摇开褶扇,冷淡淡的回答,严肃的脸上毫无半点感情。 连着一个月的雨水,久违的阳光,终于在午后露脸了。 隐没在房里最暗处,慕容轩透过竹帘观察那外面园子里飞舞的光线;久久,都没有动静。 他的表情就跟这屋里的一切般,幽黑如深入土的树根。 “公子爷。”叶飞的声音。 “进来。”他说。慕容家属于他的这座别院里,他的房间,除了叶飞,没有人能这样随意进出。 有太阳的天气,就算不拉开帘子,只要一开门,光线总会像流水般倾泻而入;刹那间,他总会有窘迫不安的感觉。 永远没人明白,他真的不属于这里,就连母亲,都要用爱把他禁锢在这个牢笼里。 “什么事?” “少爷要属下打听的事,已有着落。” 慕容轩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想起来是什么事。是了,是个八竿子跟他下相干的女孩。他无声冷淡一笑,只是一个突然的念头,他似乎变得开始关心起一切来,天知道那根本不是他的本性。也许人与人之间的故事,就只是因一个好奇而起。 “说吧。”他拉开帘子,听个故事只当是午后的一场点心。看着花园里新开的茶花,白花花的阳光下,不知打哪儿飞来一对凤蝶,翩然起舞,相亲复相离,一前一后的追逐着。 每每这时候,他总会怀疑自己:那曾经如蝴蝶般欣然飞翔的心情,是在什么时候消逝的? “那姑娘原姓骆,不过,如今。” “怎么?”见他有些吞吐,慕容轩终于回神,不耐的问。 “她是唐家的媳妇。” 是这样吗?他抬头,无意识的回望着天花板上精雕细绘的一幅幅蝴蝶嬉春图,表情一贯的冷淡。如果真是这样,那就难怪那不协调的发型和衣着了。 “哪一户唐家?” “唐仕枚,专揽建材工程的那位。八个月前,才因肺痨弃世。” 他沉吟了半晌,靠在窗边的躺椅上。 “不是救脤的手续太草率,就是你打听错了。唐家虽不算什么体面人家,但唐员外生前也是个富绅,怎么会让他媳妇出来领脤?而且,那女人看起来三餐不得温饱的样子。” “叶飞原本也这样想,但经过打听,叶飞推测,这应该是唐夫人的意思。” 他扬眉,想了一会儿仍不得其解。“说清楚。” “唐家附近的邻居街坊一提到唐夫人,全都摇头以对,他们都说这位唐夫人自私贪婪,待人嫌贫爱富,连乞儿都不敢上唐家讨食,怕白白招来一顿打。像这种人,会逼媳妇去领脤米,也不是不可能的。我还听说唐老爷生前,还算疼骆姑娘,可是他死后,唐夫人掌了权,骆姑娘的境况是一日不如一日。” 此等匪夷所思之事,要非慕容轩亲耳听见,简直不能想象世上竟有人贪婪至此。他的好奇此刻全盘转移到那位唐家小媳妇身上。 “那个女人,想必吃了不少苦?” “没错。我私下问过唐家的一位穷亲戚,他一直称赞唐家这位媳妇,虽然目不识丁,但脾气个性皆是一等一的好,当年一嫁进唐家,就冲喜救活了唐家少爷。” “救活?你说什么?”他以为自己又听错了,这个唐家,那个陌生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 “唐家独子体弱多病,三年前生了场大病,差点回天乏术,唐夫人心急,听了相命先生的建言,到城外给唐哲买了个姑娘冲喜,就是这一位骆小姐。”叶飞淡淡说着:“冲喜这种事,原本就是个忌讳,大户人家不敢结亲,又怕找了穷乡僻壤的人家,将来会有一家子穷人沾亲带故的来,干脆叫人从外地善堂买来一个孤儿。唐家一对儿女,男的懦弱不济事,女的则完全继承了唐夫人的自私势利,加上唐夫人,可想见她的日子会有多难过了。” “难怪了,她没有娘家能替她出头。”慕容轩喃喃道。 “就是替她出头又如何?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要管,也心余力绌。”说完,连叶飞也不禁摇头。 “她看起来年纪尚轻,可曾生儿育女?” “骆泉净嫁进唐家时不过十三、四岁,一直无所出。我听唐家另外一位丫头说,最主要还是唐夫人惜子如命,冲完喜便后悔了,舍不得儿子碰她一下,干脆把她当成下人使唤,让她从早忙到晚,晚上睡柴房。这种情形下,怎么可能有子嗣。” 泉净?那就是她的名字?这是好名字,清丽又脱俗,慕容轩有些震动。那样年轻的脸庞,那样美好的名字,却怎么有这么不相衬的命运? 一时之间,慕容轩就这么愣愣地想着那女孩想着她年纪轻轻,要如何面对那如豺狼虎豹的婆婆;想她领到脤米的那一刻,肯定是羞惭而不安的吧? 无论他怎么回想,骆泉净那单薄的五官,却始终没在脑海里烙印。 待他回过神来,竟已是落日时分,彩霞满天。 自椅上一跃而起。慕容轩有些懊恼,这个骆泉净与他非亲非故,又是他人媳妇,竟无端占去他半日的思绪! 对慕容轩来说,那天下午从叶飞口中听闻的,只是一个让人同情的故事,只是好奇心作祟,他无意在那个故事里添加什么。 除了自己,每个人都是他的并行线。人间太多是非,他早已学会不介入太多。 生命苦短,就算真有什么不如意,他只要在栖云教坊所属的画舫里多待上几天,一切的不如意皆烟消云散。 那儿丝竹笙歌,觥筹交错,只要他想要,只要他愿意,那儿永远有热腾腾的酒菜,永远有听不完的曲儿,姑娘会愿意与他下一整夜的棋,泡壶茶,聊上一整夜。 那儿的姑娘对他来说,全都是相敬互信的姐妹。 也只有在那里,他如树根深蛰的心,才能汲取到一点点的温暖花香。 不过,造化弄人,一个月后,他和这个“完全记不起长相”的骆泉净又碰面了。 当时他和叶飞坐在酒馆里,看到她进来打酒,要不是叶飞悄声提起,他根本不会对这个畏畏缩缩站在柜台前的女孩多作联想。 唐家这个小媳妇,似乎真的特别与他有缘。 她还是梳着那老气的发髻,穿着那洗破的旧衣裳,柔顺认命的脸庞,不发一语的等着店小二把酒瓮接了去。 说要打两斤高梁,掌柜的请她在一旁稍等。 两个女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一位衣着入时华丽,一位则朴素了些,看来是个跟班的丫头。 慕容轩看了那对主仆一眼,并没有多作联想,他的心思仍放在骆泉净身上;她垂着头盯着地上,仿佛等待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未等店小二迎上来,那位丫头走到了骆泉净身边,突然莫名的把手一伸,朝她大力推去。 骆泉净没留神这一下,当众重重栽了个跟头,摔在地上久久才爬起来。 亲眼目睹这一切,那一刻慕容轩才真正意识到有些事对他而言,竟比争相流传的故事还真宝。 青天白日下这么做?不管那两个女人有任何天大的理由,她们都彻彻底底激怒了慕容轩。 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一手紧捏扇柄,然后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 酒馆里的客人,除了慕容轩主仆,几乎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连后头那小姐也抿着唇吟吟笑了。叫澄儿的丫头无形中得到鼓舞,笑嘻嘻的凑上前看着骆泉净。 “没吃饭么?大白天的装死装活。” 骆泉净眼眶里含着泪。这种事在唐宅里每天几乎都要上演一两次,可是在这么多人面前羞辱她,想到反抗后可能会招致的毒打,她一咬牙,强把泪吞下去。 “打两斤酒,半个时辰还不回去,今天倒叫小姐和我逮着了,看你怎么说去!” 骆泉净摇头,连脏掉的衣袖都不敢拍。 “我问你话,聋了是不!?”那丫头怪叫起来。 “澄姑娘,你这又何必呢?你们家夫人真是来打两斤酒的,是咱们店里正好欠高梁,已经叫伙计去调度了,她就一直在这儿等着,我可以作证的。”掌柜闻声出来,看不下去了,好言好语的劝说着。 “小姐,澄儿姑娘,真的,我一直在这儿等着,哪儿也没敢去。”骆泉净抬起头,辩白的语气却是那么微弱。 “谁要你作证的?!”澄儿丫环眼眉朝掌柜的一瞪。“我们家小姐是什么身分,还当面跟你这种低三下四的人说话!还有,你可瞧清楚,这丫头哪里是我家少奶奶了?唐家什么时候有这么寒伧的少夫人,真瞎了你的狗眼!” “澄儿,我们该回去了。”唐芙娇声娇气的喊。她从头到尾都没喝止丫环的举动,相反的,那细细的眼眉还带着笑意看着这一切,仿佛也乐见骆泉净受欺凌。 愤怒归愤怒,慕容轩附着性子,冷眼旁观这一切,只见那衣着华丽的姑娘点点头,澄儿随即一扬手,揪赴了骆泉净的耳朵,硬要把她拖回家去。 骆泉净没有挣扎,她不发一话,瘦弱的身子如落叶般颤巍巍的跟着唐芙走。 “两斤酒一会儿叫你们伙计送到唐家去!”那丫环耀武扬威的说完,拖着骆泉净,和唐芙走了。 “唉,怎么会有这种人?”一等她们走后,那掌柜的摇头叹气。 慕容轩拉开褶扇,对叶飞使个眼色。 “方才那姑娘是谁?好凶呀。”叶飞假意不知情,凑上前去问掌柜。 掌柜见有人问起,满腔的正义感全部渲泄出来:“捏人的是唐家的丫头,不过是个跟在主子身边的奴才罢了。” “呃,”叶飞点点头,又好奇的问道:“这么说来,那位小姐肯定是了不得的人家了。” “什么了不得。”掌柜嗤笑一声。“那位小姐出身唐家,是唐夫人唯一的掌上明珠没错,不过要说了不得,咱们这惠山,谁能比过慕容家。她如今虽然待字闺中,却乏人问津。偏偏唐夫人挑女婿又挑得紧,没几个钱的,还不肯许呢。唉,这街头巷尾里,谁人不晓这唐家打从老爷子一走,就没落了,别人没嫌她便了得了,还轮得到她去挑别人。” 这位掌柜看来也有五十多了,聊起他人是非来,那股热诚劲一点也下输给三姑六婆。 “大爷可知道那个被欺负的丫头是谁?” “她能是谁,”叶飞呵呵笑起来。“您老不也说了,是个丫头片子,肯定是唐家的奴才。” “不呢。”早预料对方会这么说,那掌柜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她呀,可是唐家八人大轿抬进来的媳妇呢。” 叶飞假意吃惊的望着他。“是吗?瞧她穿得这么破旧,根本及不上那位唐小姐的一半好看,怎么可能?” “唉,问起来别人不晓得,但咱们街坊邻居这么久,我却是知道的。她唉,可怜呀,孤伶伶一个女孩进了唐家,却没遇过一天好日子,受了委屈也没娘家帮衬,真是!” 有关她身世的坎坷,慕容轩不愿再多听;至于那个长相不错,却直惹他讨厌的唐芙慕容轩突然起身,径自走了出去。 叶飞对掌柜的点点头,付了酒菜钱,急急跟着主人出去了。 走去教坊的一路上,慕容轩仿佛在盘算着什么。他没说过半句话,只是神色里有种凝重的思虑,教叶飞下敢随便打搅。 “公子爷。”一直到了教坊,叶飞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声。 慕容轩微微抬手,示意他别说话。突然,他径自褪下戴在手腕上的镯子。 “取纸笔信封来,还有,叫飘云过来。” 虽不明其意,叶飞还是依言行事。 一会儿,教坊的大弟子飘云来了,手上捧着纸笔,笑容可掬。 他对飘云点点头,摊开纸写下了几行字。飘云守分的坐在一旁,没有好奇的凑上前观看。 “飘云,给我你的耳环。”他抬起头,突然温柔地对她一笑。 飘云一愣,依言拉下耳垂上的玉坠子,给了他。 “珠钗也给我。”他看了看,觉得总是不够。 “公子爷是怎么了?”她好奇的问,又解开发髻上的一串珠钗。 把珠钗接过手,慕容轩随手把一锭银子放在她手上。 “别问这么多,就当是我跟你买了这些。” 飘云噗哧一声,被他逗笑了。“公子爷喜欢,尽管拿去便是,何须跟飘云客气。” “那不行,回头谭姑问起来,总不好让你为难。” “那倒是。”飘雪想了想,点头间把银两收妥,也不再多存疑问。虽然鲜少见他对什么事投注这样的认真,但和慕容轩相识并非一朝一夕,不该她多嘴的事,她当然不会逞强去追问什么。 “你回去练琴吧,晚上我想吃醋溜鱼。” “我会准备好的。”飘云微笑点点头,起身走了。 “公子爷,到底?” “替我送这封信去唐家。”他头地不抬,在信封上字迹端正的写下唐芙的名字,点了烛火,把信封妥。 “还有这包东西。”慕容轩把随身的绢子摊开,将褪下的手镯放进绢子里,加上飘云方才取下的耳环珠钗,小心翼翼的包好。 “公子爷这?” “先别问这么多,去吧。” 从窗口望着叶飞渐渐消失的背影,很久之后,慕容轩才从容不迫的露出一个漠然的笑。想着想着,他突感有些不真实了。这件事只是一个下午的意外,但在他的生命里,几乎没有过这样疯狂的举动。 虽然只是一封短短的无名信,但肯定会给那位唐小姐不小的震撼吧? 只要想到那张脸可能有的不安失措,慕容轩忍不住又微笑了。 那封信,果然如慕容轩预料,在唐家掀起了轩然大波。 拿到信的唐芙满脸疑窦,一等信读完,她脸色变了。 唐小姐妆次: 酒楼有缘相见,至今未曾忘怀小姐盈盈笑语,甚愿亲身造访,不知小姐意欲可否?今献薄礼数件,聊表在下情意。 爱慕者 接下来,信笺下方是一枝手绘的水莲花,除了信封上写着她的闺名,这个爱慕者并没有留下其它的签名。 “谁给你的?”她又恼又羞的抬起头,扫地的婢女瑟缩了一下,急急摇头。 “回小姐的话,我不知道。” “你会不知道?”她眉头拧了起来,口气凶得不得了。 “小姐饶命,我我真的不认识那个人,他从门缝里递了这样东西进来,人就走了。”揉着被捏痛的手臂,婢女边说边哭。 见问不出结果,唐芙气得揉烂了信纸,狠狠掼到长廊底下。 摊开手里的小包袱,却是一只男人的玉镯和两件女人的饰物。 唐芙拈起耳环和珠钗,款式普通,并不觉有什么特别;直到她拾起镯子,这一瞧才发现,镯子上竟雕了一只张牙舞爪的虎。 她脸色变得更难看。 “我警告你,这事儿可别乱说去,要不我撕烂你的嘴!”发狠的说完,她掐着那包东西,脸色阴沉的走去了母亲的房间。 “有这种事?”听完女儿的叙述,唐夫人喝完最后一口茶,狐疑的抬起头。 接过那个包袱,唐老夫人一眼便相中那只玉镯子。虽然是男人的尺寸,色泽、质地却比一般镯子还细致。 不看镯子本身,光是上头雕的这只虎,已经让人叹为观止,巧妙的利用了玉触本身的色差,把白虎身上每一处都安排得恰到好处。创造者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完全把刀下的工夫发挥到了极至。 “信呢?”她问。 “信给我扔了。”唐芙咬牙切齿的答道。“下晓得是哪个绝了命的浑蛋,竟敢开唐家这种玩笑。” 不跟女儿一般心思,唐夫人只是一挑眉,深思的直视着摊在手掌心的镯子。 “去把信找到,我要瞧瞧。” “娘!”唐芙不依的喊。 “去,娘自有盘算。”唐夫人抬起头,安抚女儿。 两个时辰后,唐芙满脸挫败的回来。 “娘呀,找不到。” “怎么会找不到?你不是才丢了,问过那些奴才没有?”唐夫人似乎下太相信她。 “问过了,没有看到。”唐芙不耐烦的说:“八成被谁捡到当垃圾给烧了,他们全部是目不识丁的浑人,捡到了也看不懂。娘,那封信有这么重要吗?” “信上的内容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唐芙有些脸红,随即不悦的低喊出声:“不过就是些浑话,什么偶遇,想再与我见面。真是活见鬼,谁认得这人来着!” “照你这么说,信看来倒没什么,不过这镯子入手沈实,色泽雕工又细腻,倒值不少钱,到底是哪户人家的少爷开这种玩笑?” “难道你不相信女儿?”唐芙瞪着母亲,没好气的开口。 “娘不是不相信,只是平空飞来这几样东西。瞧这镯子,还是男人的尺寸,信上具名又是给你,孩子呀,叫娘不得不担心。有什么事,你千万别隐瞒呀。” 唐芙眼眶含泪,气呼呼的坐下来。“要是真能认识像这样大手笔的有钱公子,女儿早就嫁了,哪会拖到这时候,让个随便的轻浮男人来糟蹋女儿!” 唐夫人一愣,知道这话委屈了女儿。 “你要是不把信给丢了,娘还可以想想,到底是哪家的公子少爷。”她叹了口气。 “会做这种不正经的事,能是什么好人家出身的少爷!”唐芙咬牙骂道。“真有情意,何必这么鬼鬼祟祟!再说,什么镯子不好给,竟给个雕白虎的,这不是存心咒咱们家吗?难道您忘了,去年替爹办法事的林道长不是才说,咱们家今年流年不利,会犯上白虎星?这会儿又平白飞来这么只镯子,难道娘不担心?” 经过女儿的一番穿凿附会、加油添醋,一直很镇定的唐夫人也乱了阵脚。 “那依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自然是丢了算数。”唐芙冷冷的说。“难不成娘还嫌咱们家被善堂那个扫把星败得不够?娘别忘了,她也肖虎,可就是她,一进门就克死了爹。” 提到骆泉净,唐夫人心情也变得糟了,女儿在一旁加油添醋,她更是一早的好心情全蒙上了阴影。 “我怎么会忘。”唐夫人脸色一沉,拿起镯子时,口气又有一丝犹豫。 “不过这镯子值不少钱,平白扔了,岂不可惜?”她轻轻细抚着镯子,眼神是贪婪的。 “女儿呀,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别跟银子过下去。” 唐芙在一旁坐下,闷闷不乐的望着母亲把玩着这只男人的镯子,久久,她突然心生一计。 “娘。” “什么事?”她抬起头,看见女儿眼里闪着怪异的光芒。 “倒不如就趁这时候,把那扫把星给撵了出去,省得看了她就着恼。” “什么意思?”唐夫人放下镯子,狐疑的问。 唐芙起身,在母亲耳边轻语,神色有一丝阴恻。 “这样做好吗?”她犹豫的望着女儿。 “怎么不好!跋走那只白虎托生的扫帚星,对咱们家才是大好呢。”唐芙强调。 蹑手蹑足的回到柴房。这一晚,骆泉净连饭都舍弃了,她小心翼翼的自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样小心而不舍。 透过暮色里那一点点微亮的光线,她喜孜孜的摊开那被人揉成一团的信笺,一次次压平,又小心抚弄着那信笺尾端。 “真漂亮。”她喃喃的赞叹着。 “这花儿多么美丽呀。” 这张被大力揉坏的信笺中央已有些微的撕裂破损,但笺边写信者信笔所绘的几枝莲花仍完好如初,维妙维肖的展现在她面前。 大字不识一个的她并不知道那些横撇竖勾方块字所代表的意义。除了唐哲的书房,她从没一次见过这么多的字。不过,书房那儿,早在成亲的第二天便成她的禁区。 今天在中庭花园里打扫的时候,无意之中捡起了这团纸,没想一展开却是个惊喜。这样意外的喜悦,在她简单的生活里却是屈指可数。 还记得自己上一次的笑容,是八人大轿抬她进唐家时那种虚荣;披着喜服,听着外头震天价响的鞭炮声,不时捏着颈上腕上唐家寄陪的首饰,她的惊喜盖去心里的忐忑不安。 在善堂,她只是个无依无亲的孤女,一颗圆润的珍珠都能教她咋舌,何况是这样热闹隆重的排场,那可是贫穷人家打拼三世也得不来的婚礼。 这个夜晚,反常的没有愁苦和失落伴她入眠,捡到那笺信纸,仿佛也捡到她失去一部分的快乐;她几乎要相信,属于她生命里的某些契机,也跟着这信笺的小小莲花扭开了。 直到第二日,她在柴房里被唐夫人恶狠狠的拎醒,并拖了出去。她才明白,那契机并下是快乐,而是一连串更真实的磨难。 慕容府。 叶飞迈开脚步,在偌大的院子奔跑,企图以最快的速度冲去慕容轩所住的别庄。 “公子爷!”他喊道,声音喘息。 慕容轩两手推出,从容的吐息,身子沉着摆动完太极最后一个招式,才慢慢的回头。 “两天前公子爷要叶飞送去的信,出事了!”一直忍到将手盆和绞干的绢子递给他擦汗后,叶飞也顺了呼吸,才语带焦急的开口。 “出事?”慕容轩停手。“什么事?” “唐老夫人揪着她媳妇,一状告去了衙门。” 慕容轩擦脸的手停住了,再出声时,语气变得很严厉:“说清楚。” “唐老夫人状告媳妇,说她与人私通,偷唐家的东西要和奸夫逃跑。” “证据呢?告状得要有凭有据。” “这件案子唯一的证人就是唐芙,唐芙一口咬定说是骆泉净在外头妍上了奸夫,偷了镯子想要变卖。” 慕容轩震愕万分的坐下来。 “你是说,镯子变成唐家的?”他静静的重复叶飞的话。 “看来是这样。” “鬼扯!”突然,啪了一声,慕容轩拍着石桌站起来,脸色阴沉不定。 那是愤怒,一种足以教人害怕的愤怒。 叶飞把错愕藏在眼里。从没有人,还是一个陌生又不起眼的女人,能这么快激起慕容轩的情绪。 “那封信呢?” “信不见了,我想肯定是唐夫人毁了信,而把镯子据为己有。”叶飞明快的回答。 “好。”似乎愤怒到了极点。慕容轩没有发怒,反而是冷笑连连。 “唐家那老太婆倒有本事,反将了咱们一军。” “公子爷,事情变化至此,公子爷万万不可再介入此事。” 慕容轩看了他一眼,声音更寒冽:“真要我不管,你又何必跑这一趟?收拾一下,我去解释这件事。” “公子爷,千万不可!”叶飞挡在他身前。“公子爷何等身分,你这一出面,慕容家的声望。” “别跟我提慕容家的声望!”他恼怒的开口。“这跟声望无关。是咱们捅的楼子,难道不该咱们收拾?” “叶飞不能不提。还有,老夫人怎么办?她的病才刚有起色,公子爷总不忍她再操烦吧?” “这只是件小辟司,她从不管这种事,只要命令下人不说,自然没有问题,你多虑了。” “就因为是件官司,公子爷才更要不落人口实。公子爷世代下封官晋爵,与官场也向来保持良好关系,就是就是!”叶飞有些发急,胀红着脸,吞吞吐吐半天。 “有话直说,就是怎么样!?” 叶飞被骂得一愣!接着像横了心似终于开口说了:“就是像大老爷那样不正经,也恪遵慕容家训,从不敢介入关说任何官司。公子爷生平最恨欠人情债,何苦为了一名陌生女子,蹚了这浑水。” 叶飞的话,突然让他安静了。 “公子爷?” “我从不知道你口才这么好。”慕容轩闷闷的坐下来。“偏偏你说的该死的又有道理。” “倘若公子爷真不放心,就让叶飞匿名去办了这事。” “匿名?”慕容轩冷笑出声,含混着莫名的恼怒和嘲弄。这其中更多的是针对自己当时寄了那封信的愤怒。 当初就是顾及慕容世家的颜面,又压不住心里那份怒气,才冲动的选择这么做。结果事情出了意外,还闹上了官府,难道他还能这般偷偷摸摸解决? “无论如何,这种事都称不上好事,公子爷如果坚持出面,势必会传到老爷子和夫人那儿。夫人那儿倒好,可你和老爷子向来不和,要是惹得他出面,这件官司只会越弄越糟。再说,你出面又能如何?这案子摆明着就少个奸夫,公子爷去了徒沾上一身腥,那唐家小媳妇完全不认识你,你好心澄清,却只会把你和她之间越描越黑,有谁会相信这种事?” “阿飞。” “是。” “官府主事者是谁?” “郑元重。” “那个浑官?”慕容轩的心一揪。不知为何,心里越来越不安。 “你替我注意这件官司,尤其那位小媳妇,不许任何人伤她分毫。” “公子爷,您的意思?” “我没想到一封信可以弄巧成拙,怎么都是我们欠人家的。你这几天别跟着我,到衙门那儿等着,就算帮不了她,至少打点打点,让她能周全些。” 第二章 这场莫名其妙的官司,比叶飞预期的还久。唐家告得有模有样,官府不知怎么着,竟也配合办得有声有色,连抚养骆泉净的人善堂的女主人吴秋娘也被传唤到案了。 除了唐家,几乎曾经与骆泉净接触过的人都被传去问答,没有任何听说她与人私通的传闻,更多的是站在她这一头的舆论。 不过所有街坊邻居的指证全抵不过唐家私下送给官老爷郑元重的一箱银子。凭着唐芙的指证,郑元重在公堂上否决了所有人的说法。 “这种败德的媳妇我不要了!”唐老夫人大吼。“大人,请你作主。” “是呀,娘,这种女人,咱们家再留她,会倒霉的。”唐芙掩着脸,细声细气的哭着。“今日害着咱们上了公堂,这么丢人现眼,您叫女儿将来怎么过夫家的门!” “没错!”爱女在一旁煽风,更让唐夫人一把火烧得烈焰冲天,莫须有的事全当了真。 “大人,你要主持公道呀!这贼妇与外人私通,偷我唐家私藏,唐家门风今日已败,民妇说什么也不容她再进门!”唐夫人又喊了起来。整个公堂上,全是她的吵闹声。 “我没有呀!大人!”莫名其妙被拖到公堂来,骆泉净喊得嗓子都哑了。她惶恐,她哭泣,更多的是心里的无辜和畏惧。这辈子她从没见过官,她一直安分守己,甚至忍气吞声的在唐家待着,为什么这样的事还会落在她头上? “相公,你帮帮我,我真的没有偷人,也没有伦任何东西!你要是不相信,尽管找人去搜柴房,我真的没有做这种事!”她跪走到唐哲身前,哀哀的抱着他哭。 “你再说你再说!”唐夫人不由分说,扑过去就给骆泉净一巴掌。这场辟司已经拖得太久,她巴不得早早了结,把这扫把星赶出去。 她根本不在乎这件事是真是假,好不容易能寻了这样正大光明的借口把这女人撵出去,再怎么可信的理由她都会推翻。 见嫁出去的女儿公然受人欺负,吴秋娘再也忍不住,扑过去推开唐夫人,两个女人在公堂之中当众拉扯揪打起来。骆泉净寻了个空隙钻出来,哀哀的跪在唐哲面前。 “相公,你相信我,我求你相信我,我什么都没做!” 唐哲心软的望着她,却碍于母亲和姐姐在场,迟迟不敢伸出手去。 “弟弟!”唐芙恼怒的瞪了他一眼,唐哲吓了一大跳,忙不迭把骆泉净的手扯开。 “娘和姐姐都说了,你偷东西,和男人不干不净,你会骗人,你对不起我。” 这一扯,骆泉净的心顿时凉了一大截。 “大人,冤枉呀!我女儿柔顺谦恭,恪遵妇德,是唐家存心相害!”吴秋娘也频频呼冤。 “够了够了够了!”堂上的郑元重捂着耳朵,把板子朝案面重重一拍。“公堂之上,岂容你们这群泼妇撒野,任何人再多说一句,都给我赶出去!来人,把吴秋娘拖下去掌嘴!” 待在一旁默默流泪的骆泉净听到最后一句话,急急慌乱的匍匐上前,哀怜的磕着头。 “大人!大娘是无辜的,她心疼民妇,一心只想为民妇说话,这一切都不干她的事,要掌嘴,民妇来受便是!”一听此言,郑元重的眼神即刻示意衙役停手。 “那偷窃财物、私通他人的罪名,你认是不认?”邹元重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抓着板子,冷冷的问道。 那么羞耻的罪名,她连想都没有想过,骆泉净瞪大眼,死命的摇头。 “不认不认!民妇真的什么都没做,大人叫民妇怎么认!” “大胆!” 板子狠狠甩在桌上,郑元重这会儿真的是恼了。 “如此刁妇,事已至此,你竟敢不承认!你婆婆是长辈,你小泵是见证,难道她们与你有仇,非冤枉你不成?来人呀!打她二十大板,看她还嘴硬不?!” 那板子足足敲得骆泉净心一颤,还没会意过来,两名衙役早用力把她拖了出去,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再回神,棒击的伤痛已经像炸葯一般在她身后一处处炸开。 初时的惨叫声随着板数增加,她的声音渐渐消失,气息若游丝,越来越微弱;到了后头,骆泉净连知觉都麻木了。吴秋娘凄厉的哭叫,衙役的杖子,还有郑元重的怒喝,甚至婆婆的指责,所有的声音都像沉入水底,一层层的淡开了。只有她的眼泪,尚有一丝不甘心,在脸上流淌着。 在这不公平的世间,什么才是她该相信的道理? 二十大板结束,两口鲜血吐在公堂铺就的红毡上,她全身瘫软,所有力气全数脱尽。双眼紧紧闭着,只愿意相信自己已经死去了。 “拿她的手,替她画了押!”郑元重命令道。 衙役抓着骆泉净的手,在纸上乱划一通,待呈上状纸,郑元重总算满意的点点头。 “本案终结听判:骆泉净偷窃属实,与人私通有罪,唐家念及情分,予于宽容,不再追究此事;然骆泉净此举有染民风,若不加以责罚,实难堵众人悠悠之口,本官判你休出,从此离开惠山城,至此一生,再不准踏入半步!” 终于唐夫人松了一口气。她和女儿相视一笑,又对堂上的郑元重点点头。 她紧握儿子的手,对骆泉净投去胜利的一瞥,得意洋洋的走了。 “阿静!” 骆泉静在痛楚中艰难的睁开眼,那张泪痕斑斑的脸在瞳孔里放大。 “大娘。”她喃喃喊着,越过吴秋娘的头顶,盯着那冷森森的公堂横梁,一时间只觉得恍如隔世。 “我可怜的孩子。”吴秋娘哭着揽她入怀,一摸,却是满手的血。“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你这么乖巧、这么柔顺,大娘真的相信你什么都没做,可他们竟逼你画了押!你明明没有错,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待你?!” 她呆滞地瞪着吴秋娘,直到脑子里完全明白这些话的意义,她直直不能相信一个女人最大的羞辱被休的命运竟落在自己身上。 “这名刁妇扰乱公堂,来人,把她也拖出去!”身后,邹元重又拍案喊道。 骆泉净尚未做出反应,四面八方伸出的手,粗鲁野蛮的把她和吴秋娘架了出去。两人狼狈的栽在围观的人群中,那些眼光多半是怜悯、无奈,却不敢多事。 同情和舆论并不代表正义,在这种钱能通神、穷人卑贱的年代,什么都不站在她这边,就连王法,也站在有钱人那一边。 包远处,她看到唐夫人和唐家姐弟的背影。他们走得又快又急,仿佛她是个毒瘤,那样迫不及待的想把她甩脱。 在身心俱痛的缠绕下,骆泉净伸手想唤他们、想求唐夫人,末了,她颓然的把手垂下,心里终于明白:再回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这件官司,根本只是针对她的阴谋。 人人都当她是个顺命的女人,不忮不求;因为离不开她的命,她活得卑微。但发生这种事,却没人瞧见她心里的好强,她真不甘心。 因为不甘心,她撑着站了起来。人群里自动让开一条路让她通行,每对眼睛都是同情的。只是骆泉净谁都不望,被着散乱的头发、带血的衣衫,逃命似的拖着步伐走。 这只是场噩梦,骆泉净捏着拳头想着。她必须走出这场噩梦,她什么都没有做,命运却待她这般。这太残酷,她不接受! 沿着湖堤的那条路,她走得摇摇晃晃,走得跌跌撞撞,路似乎长得走不完,就像她的噩梦,也是那么长、那么丑恶。 路人的侧目指点,她一点儿都不在乎。 阳光把湖水映得那么翠绿亮眼,骆泉净停下脚步,愣愣的、痴痴的瞪着那湖面,眼神里,有一种令人害怕的执拗。 “我不认错。”她喃喃的说。 “我没有错。”她喃喃的说,沾血的手指猛握住栏杆。 “阿净!”吴秋娘在身后哭着叫她。 骆泉净握着栏杆,仍死死瞪着阳光下缘得发亮的湖水,也不知哪儿生来的勇气,突然,在吴秋娘的尖叫声中,她纵身跳了下去! 原来谈生意谈得好好的,听到叶飞急急捎来的消息,慕容轩心一抽,竟洒落了杯中酒。 是那一瞬间兴起的感觉,此时此刻,他对骆泉净竟有说下出的心疼和抱歉。 “公子爷,怎么了?”一旁酒楼里陪坐的姑娘好奇的问。顶着紊乱的心,他第一次无法纵情欣赏周遭的丝竹笙歌,那罪恶感像空气一样,在他鼻息之间游走。 他原以为同情与怜悯并没有错,可如今他却逼得她彻底走了绝路。 如果可以,当日他宁愿不要叶飞去探听她任何消息,在客栈里看到那一幕就不该动情,下该教人送了镯子和信过去。 他错估了人性里的丑陋和贪婪。 “人在哪?”他眼神一闪,却是他人也看不出的难堪。 “她投湖的地点离教坊那儿近,我便送去了谭姑那儿,已请了大夫医治,人没什么大碍,倒是。”叶飞说。 “说。” “她身体底子差,加上又被刑求,再加上泡了水,背后一片血肉模糊,大夫担心,伤口要是发炎,只怕会更糟糕。” “刑求!”慕容轩再也压不下那份怒火。“当日,我是怎么吩咐你的!” “事情太突然,按审案的步骤,根本不可能在今日就了结完案。”叶飞也是后来才知道是唐老夫人花钱贿赂了郑元重。 原来就是这个原因。难怪连街坊邻居全站在她那边,判决的结果还是没有倒向她,慕容轩捏紧扇柄,在心里冷笑。 “我要见她。” “公子爷,还有外人。” “谁?还有谁?”慕容轩胸口闷得微微发疼。这个时候,除了他还有谁能站在她那一边守护骆泉净? “是善堂的一位大娘。” “打发她走。”他似乎无法厘清那个身分的意义,直觉下达命令。 “是。” “我可怜的孩子,你们让我守着她!不要这么残忍!”吴秋娘哭喊着。 “你在这儿吵闹,教大夫怎么医治她?!”叶飞怒斥。“拉她下去!” 慕容轩依然维持同一个姿势,冷漠地看着吴秋娘被几个下人劝着硬拉出去。一直到叶飞点头,他才走进房。 终于,隔了这么久,他再见到她了。 女孩腹中的积水全吐了出来,可是经湖水一浸,她的子诔得发紫,几缕血丝勾在唇边,脸颊更苍白了。只有唐夫人在公堂上给她的五个指印,红沉沉的像个烙记,刺眼的印在脸上,洗也洗不去。 慕容轩干咽着口水。有什么情绪柔软又酸涩的在他喉头里打结。对这个年纪差了自己一截的女孩,他只觉得自己此刻也跟她一样无助脆弱。 她好小、好虚弱!好像他一闭眼,她就会随时死去。 但,这条孱弱的生命若是熄灭,他却是罪魁祸首。 “谁打的?”他差点伸手想去触摸她,但是很快的想起自己的身分地位,慕容轩眼神一寒,捏紧拳头,僵硬地转过身。 “唐夫人。在公堂上打的。”叶飞开口答道,专注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个老女人!慕容轩眼底冒起火来,满脑子的念头,都只是想把那女人揪过来,也如法炮制的甩她一耳光。 “公堂一退,人便散了,她一个人走了出来,那位大娘沿路哭着喊她,谁知她却不哭也不闹,安安静静走到沈翠亭的湖畔,呆呆的站了一会儿,我才赶过来,却见她跳了下去。” 叶飞叙述着事发的过程,平淡三两句。慕容轩被迫听着这一切,他满心想的是要帮她一个忙,没想到。 “替她再请位最好的大夫来,用最好的葯,还有,叫他们口风紧点,别到处嚷嚷去。” “你们走吧,等她醒来,我会派人跟你们说的。” 慕容轩转向声音来源,一名美少妇不知何时已悄声立在身后,冷漠却不失艳丽的一张脸,直觑着主仆俩看。 “谭姑。”叶飞恭敬的唤了一声。 谭姑应了声,走到慕容轩身边。“你还有事要办,不是吗?” “不办了,我到隔壁房去。”慕容轩支着额心,那浓眉重重深锁,舒展不开,似乎有说不尽的愁闷。 谭姑面无表情的目送两人离去,才转身打量骆泉净。 这张脸虽然瘦得单薄,但五官仍称得上是美人胚子,谭姑近距离端详着她的睡颜,暗暗忖道。不过,美貌绝不是吸引慕容轩的本事,这两人间,究竟有什么关联? 谭姑僵硬的坐着。和慕容轩相识多年,她与那个男人间的联系比普通朋友还亲密,她不喜欢他为任何事情烦恼。 尤其为个莫名其妙、又是这般稚龄的女孩。 不过,她也不会依情绪去盘问任何人,她习惯冷眼观察,安静的猜测任何事,却不妄下结论。 一直等到傍晚,骆泉净终于醒转了。 听到教坊侍女来报,他匆忙走进房间,察觉到自己的脚步那样浮乱而心虚。 很快的,骆泉净就知道自己投湖不成,被人救活了。她没有哭天抢地,只是睁着一双眼,直愣愣的盯着前方看。不问也不搭理人,表情空洞又茫然。 “这是救你的公子爷。” 听到叶飞介绍他的说词,慕容轩有一瞬间的羞惭。至今他仍不知道自己是救了她,还是差点害死她的凶手。然而此刻站在她身前,他只愿自己的影子变成一个巨大的守护灵,用沉默和时间来证明自己的诚心。 可惜骆泉净的目光像是上了锁,盯着床前男人站着的双脚,一直不曾抬头。 咳了咳,她呕出两口暗沉沉的血。慕容轩眼神一暗!自始至终那在一旁待着的中年美妇看着这一切,漠然的抿住唇,始终未发一语。 不知该原谅她的无礼,还是同情她的傲慢?叶飞打破沉默,低声喊道: “骆姑娘,你该谢。” 慕容轩抬起手,制止叶飞。 “让她静一静,我们出去吧。”说完,转身走去了隔壁间的教坊里平日教弹唱的乐室。 “大夫说,她的皮肉伤和内伤都不轻,依她的身子,少说得休养三个月才起得来。你打算让她在我这儿待多久?”谭姑跟着走到了乐室;一掩上门,她就说话了。 “给她用最好的葯,我要她得到最好的照顾,好好调养康复。” “郑大人不是勒令她离开,有生之年都不能回来?” “那是他说的。”提到那个昏官,慕容轩简直恨不得当下要了这人的狗命。要论离开,再怎么样也轮不到骆泉净。郑元重和唐家才是那最该滚蛋的人。 “她留在这儿,哪里都不去。”他重申。 “如果别人问起,我怎么回答?”见他仍没给具体的答复,谭姑按捺不住,又开口问道。 “就算帮我一个忙,收留她。” 谭姑抬起头,仍没有半点表情。“有原因吗?” “没有。” “没有原因,”谭姑望着他。“公子爷认识我这么久,该懂得我的规矩,我不收莫名其妙的女孩。” “不能破例一次?” “有一便有二,无三不成礼。”谭姑抿了一下唇,那实在称不上半点笑容,只有她的眼神,显得更加肃穆。 “公子爷该明白这个道理。要是能随便收个姑娘,栖云教坊的名号也算白费了。” “就当她是个普通奴才,不成吗?” 谭姑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她站了起来,把竹帘卷上,宽敞的乐室透进光,映着洁净的地板,交映着分明的侧脸。 冷艳的眸,衬着一对过于霸气的剑眉,这样的浓眉大眼,应该是美丽的,可是她那抿得死紧的唇,像潭不曾泛起涟漪的水,总会让人望而生畏。 但她偏偏是栖云教坊里每个姑娘忠心服从的谭师傅。 “我这儿不缺这样的人。” “你拒绝我?” “教坊里只缺烧菜唱由的姑娘。”面对他的不悦,谭姑半点疑惧也没有。 “那就让她变成煮饭唱曲的姑娘。”慕容轩恼怒的说。 他的愤怒并没有影响谭姑。女人盯着远处延伸进湖里的一段小石阶,几位相偕而来的妇女蹲在那儿正搓打漂洗着衣裳,偶尔会有几丝笑声遥遥的传来。 “你很久没发脾气了。”她勾好帘子,口气冷淡,却没半点探索之意。“慕容家这么大的地方,也不会嫌多个奴才,何苦一定要她到我这儿来。” “让她进慕容家,”他盯着谭姑。“我的特别关照,会给她带来多大的困扰?你认为我爹那么注重门户的人,他会怎么想?还有,你不怕我爹打她的主意?” “你爹看不看得上,那都是你们家的事。”谭姑眼底有一丝怒意。“别惹恼我,你不一定能忍受我对你爹的评价。一个小谎言无伤大雅,那不是你在商场上常耍弄的手段?” 那封信所编织的谎话,造成的后果让他还不够难过吗? “对她的事,我不想再说任何谎了。” “不想再?”她挑眉,这一回眼里有了好奇。 “停止追问这件事。”他压下怒火,语气充满不耐。 谭姑没动怒,平平的语气也表明了不肯让步。“别再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很明白,没有人能命令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我只问你,肯不肯做这件事?” 谭姑在仿汉的矮茶几边跪坐下来。她沉思了许久,才下了决心般终于点头。 “我可以帮你;不过,也要请公子爷答应一件事。” “你跟我谈条件?”他寒着声音问。 “就算是条件,也很公平。”谭姑没被他吓到,坚持不让步。 “你说。” “这段时间内,你不能见这位姑娘。” 他没说话,撑着桌面,青筋凸浮的手背显示他已近爆发边缘。 “你命令我?” “不见,是为她好,也是为公子爷好。以公子爷现今的身分地位,万万不能跟她有所牵扯。不管你是让同情心昏了头,还是真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一切到此为止。她在我这儿的时间,足以让公子爷淡忘这一切。” “我不是因为。”谭姑字字切进重心,在她面前,慕容轩像是张轻易被看穿的白纸,什么心事都藏不住。他张口欲言,每件事却都乱无头绪,连现下这一件原就单纯的事,也被自己的态度弄得立场暧昧,无法解释清楚。 “没什么好解释的,我只要一句话,你做不做得到?”谭姑问。 慕容轩深吸口气,恼怒的瞪着她许久,不发一话的走掉了。 栖云教坊。 是夜。 “我姓谭,你可以叫我谭姑。”那位美少妇命人倒了杯茶,移到她面前,缓缓说道。 骆泉净瞪着那杯散着参香的茶水,烛火映着她的脸,透着异样的苍白。 “我知道你是谁。”谭姑捧起茶水,径自一饮而尽。“那场爆司,我天天都要人去打听。” 见她仍不开口,谭姑并不勉强,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一定觉得奇怪,我与你非亲非故,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好奇的是,所有的街坊邻居都在替你说话,独独就你的婆婆和小泵诬赖你,这不是很奇怪吗?也别自怨自艾,只怪你碰上了一个眼里只认钱,却没半点良心的昏宫。盘古开天以来,这便是个由男人主宰的世界,他们爱怎么判,你都无可奈何;被赃,或真是实情也罢,一旦他们认定了如此,你就是投湖千次,也洗刷不了。” “至于你是不是无辜的,那已经不是重点了。这个时代,你没被送去浸猪笼,就算幸运了。好好活下来,再怎么不甘心,也于事无补。你才十六岁,日子还长远得很,没必要为了这件事一辈子都不痛快。” 骆泉净愣愣地听着这一切,心里却已经没有半滴泪了。对方说的真是一针见血呀!她死了又能怎么样?屈辱已经造成,她身上的伤痕也无法褪去,说什么永远也不能湮灭。 “要不,你就跟了我吧。”谭姑捧起茶,一饮而下。 她下意识的抬起头,愣愣的看着谭姑,又用手触及身下一片洁净光滑、充满温暖的被褥。 “老天要你死不了,就注定了你是该活下来的。” 真是这样吗?她心里麻木的问自己,脑筋里仍一片沉甸甸。 看出她的迟疑和困惑,谭姑又开口了: “你无须担心别人会说什么,我肯留你下来,那些自然不是问题。” 时间又随着骆泉净的沉默而过,空气里轻轻爆着油尽灯枯的声响。 “骆姑娘,我已经说了这么多,你也该有句话才是。”谭咕添了油,静静问道。 “我留下,一切任凭谭姑处置。”那是她被救活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骆泉净闭上眼,面容是哀伤的。她垂下头,放走了心里最后一丝挣扎。 仿佛早知道她会决定这么做,谭姑点点头,并没有特别欣喜之色。 “得把你养得好看些,太瘦了。”她伸手轻触骆泉净,顺着脸庞而下,直到触摸那凸出的观骨、凹陷的脸颊,不知怎地,谭姑竟有些不忍。 “不过,在此之前,有一个人,我想你该见见。” 骆泉净抬起头,见吴秋娘怯怯的走了进来。见了她,便急急奔过来。 “如果真决定要留下来,你干脆就把过去断得干净吧。”谭姑开口,走出去之前又说道:“你们好好谈,一会儿我会派人送衣服和吃的过来。” 不知怎地,那冷冷淡淡,甚至一点儿都不亲热的口气,还有那几乎像是没笑过的脸,竟奇异的安抚了骆泉净的心。 一个女人走到这种地步,什么同情安慰听来都空洞虚无。这个自称谭姑的,脸上没有半点怜悯,却是真正把她当一个人在看待。 见谭姑消失在帘后,吴秋娘松了口气。这个女人姿容华丽,五官却严厉得像绷紧的弦,不说不笑,有她在场,气氛总是严肃得令人备感压迫。 “你还好吗?阿净,大娘好担心。跟我回去吧,善堂里虽然苦,总不至于少你一口饭。” 骆泉净仍愣愣的盯着谭姑离去后,那一大串晃动的珠帘,好似忘了吴秋娘的存在。 “阿净,阿净!” “你说话,别吓大娘。”吴秋娘慌乱的喊。 她抬起视线,看着吴秋娘的眼神却是那样的无神。 说什么呢?她问,喃喃在心里低语。 “跟我回去吧,嗯?” “大娘,我知道您对我好,可发生这种事,我怎么也回不去了。”骆泉净开口,语气有一丝苦涩。“方才我已经决定留在这儿了,你别再多费口舌留我了。” “但你你跟这些人素不相识。” “那又怎么样?我在唐家两年,他们也从来没相信过我。” “唐家那些死绝的浑球!无情无义,你要他们相信做什么?!苞我回去吧,大娘一定好好补偿你。”提到唐家,不兔让吴秋娘又是一阵诅咒。 骆泉净喉头一甜,胸口窒闷,突然不能自主的咳出血来。 吴秋娘扶住她,眼泪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都是娘害你的!要不是贪唐家那笔聘金能给善堂好一点的生活,说什么我都不会把你卖去那儿。” “别说了。您回去吧,大娘,我不能给弟弟妹妹们做坏榜样,留在这里,至少还不会丢人现眼。”她哽咽的推开吴秋娘,只是摇头。 见她心意已决,吴秋娘哭了,她抽噎着把身旁一个破旧的小包袱交给骆泉净。 “这是?” “这里头都是你平日穿的几件衣裳,你那个坏心婆婆,把你害得不够,还把这包袱扔在外头,存心糟蹋你。”她不再多言,只是伤心的瞅着骆泉净。 “阿净,你真的不跟大娘回去了?” 骆泉净紧紧捏着包袱,不发一语。 “你听到了,她已经决定了,请你回去吧。”谭姑走了进来,面无表情的开口。身后跟着几名分别捧着衣裳鞋袜的侍女。 谭姑用眼神示意,两位侍女上前把她搀扶住。 “阿净,大娘不信你会这么做。是下是有人逼你的?你倒是说句话!”想到要就此离开,吴秋娘有些下甘心。她忿忿地横睇了谭姑一眼,却在谭姑不怒而威的眼神下瑟缩回来。 骆泉净没有拒绝两位侍女的帮助。公堂那二十棍,打得她浑身是伤,连站都没法站得稳。 “没有人逼我。”骆泉净对吴秋娘摇头,惊异自己的声音居然如此冷淡寡情。莫不是那场辟司,把她的心和温柔都杀死了? “现在除了我自己,谁还能逼我?大娘,您回去吧,您为阿净做的已经够多了,您也够苦了,现在您真的帮不了我,让我自己决定吧。”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吴秋娘不死心,仍想说些什么,谭姑却冷冷的开口: “出去,一把年纪了,再让人赶你,闹了笑话可不好。” 被这么一说,吴伙娘又生气又伤心,绞着袖子走了出去。在门外,被谭姑唤住了:“这算是给善堂的一点心意,你带回去。”谭姑把一包沉甸甸的银子递给她。 “你居然敢这么做?!我抚养拉拔阿净长大,当她是亲生女儿一般,你竟敢!”吴秋娘把银子摔在地上,恨恨的指着她,末了竟气结得说不出话来。 看着对方的举动,谭姑也没生气,只是唇边浮起一个充满嘲讽的怪异笑容。 “真是把她当亲生女儿吗?你当初不也是以五十两银子卖了骆泉净?盘算着她要是冲喜不成,至少当了唐家的寡妇,还可以继承一大笔财产。不过你错估了唐夫人的本事。大家同样是女人,什么样的心思彼此还不清楚吗?只可惜你斗不过唐夫人,甚至差点害死了骆泉净,如今我好心再付点银子跟你买下她,你算是多赚了一笔,有什么好生气的?” 吴秋娘闻言脸色大变,一张脸青白不定。 “你怎么!”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如果是你,养着这么个水葱似的美娃娃,又怎么不会胡思乱想呢?只可惜,她给唐家糟蹋成这样,不是明眼人还瞧不出是个宝。”谭姑摇头,似有感而发,续说道:“她今日不跟你走,就是一辈子也不跟你走了,你最好弄清楚这一点,也别再来找她了。丑话我先说在前头,我不会亏待她,你也不用矫情猜忌些什么。至于这银子,你要也好,不要也罢,我反正是不打算拿回来了。你要任它们丢在路上,让人捡去也随便你。” “我这是帮你,别不知好歹,就算强留了她回善堂,你又能怎么处置她?那些指指点点,不见得连你都受得了。”说完,谭姑便转身离开了。 走回屋内,叶飞已等在教坊门口,笑吟吟的跟她微笑招呼。“谭姑好厉害的本事,莫怪咱公子爷谁都不求,独独只跟谭姑低头了。” “栖云教坊从来不收莫名其妙的女孩,若不是教人查过这些事情,想要她彻底死心,我不会这么欺负人。”谭姑没理会叶飞的调侃,口气仍是傲慢。 “话虽这么说,可还是要谢谭姑一声。” “别来跟我耍嘴皮子,好端端的,你来做什么?”面对此番恭维,谭姑仍是一径的没有笑容。 “公子爷让我送来几篮新鲜的白鱼,好给栖云教坊的姑娘们加菜。” “他倒好心,会做人。”谭姑显然不买帐,只是冷哼。 栖云教坊里,谭姑的冷艳,一直是这湖上远近知名的;换了别人,叶飞可能已经掉头走了;但对于谭姑,这个和慕容轩相交数年的女人,叶飞早习以为常。 因为连对慕容轩,她也从来都是冷着张脸。话少,笑容更少,有时候叶飞不免会猜想:不晓得她是下是仗着自己生得美,才摆这种扑克脸。但奇怪的是,自她底下调教出来的姑娘,却是个个笑容可掬、温婉动人,完全没一个人像她。偏偏这群姑娘全对她忠心耿耿。 多年来,他虽是慕容轩身边最亲密的随侍,甚至慕容家中不为外人知的秘辛也略即一二,却始终无从得知谭姑这女人的来历。只知她姓谭,栖云是她的名。不过,每个人都只叫她谭姑。 谭姑是个谜样的女人,却也是令人敬重的女人。端看栖云教坊出身的一群姑娘,教养谈吐举止进退并不下于一般大家闺秀,就可见一二。 “我看她以后是不会来了。”远远瞧着吴秋娘捡拾地上散落的银子,叶飞突然收了笑,心里头直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他们属两种阶层的人。虽然他也是听人使唤的奴才,但身处慕容家,却从不知贫困是何滋味。勉强算起来,他也该算是上层的人,那吴秋娘,想必很想跨足到他们这一阶来。 那种汲汲求利的感觉,又是何种痛苦煎熬的滋味?叶飞心底有些沉重,尤其跟在慕容轩身边,介入骆泉净这件事之后,他为这些低下阶层的市井小民的悲欢苦乐感受更多。 “我还希望她能有骨气些,别拿那些钱,我会当她是真的关心骆姑娘。” “你错了,这跟骨气无关。”谭姑冷冷的说。“换了是我站在她的立场,也不见得能看着这些跟子然后不当一回事的离开。你没被贫穷压迫过,不懂那一文钱可以逼死人的苦滋味,就别在那儿放高调,惹人讨厌。”谭姑凭着栏杆,没好气的开口。 叶飞被驳得话塞。 “谨听教诲。”他说,复又强笑耸肩,一摊手表示投降。 “你有事吗?”她问。 “没事,只是公子爷要我来问一声,请谭姑办的事,需要协助吗?” “只要他遵守诺言,别踏进这教坊一步。还有,你也一样,别想替你家公子爷探消息,我不会让你见骆泉净一眼。走吧,要是让人拿扫帚赶你,丢脸的可不是我。” 叶飞呐呐的看着教坊的大门被关上,不禁苦笑连连。有时候这位谭姑办起事来简直跟主人一个模样,说一是一,一点儿都不近人情。 看来,回去后肯定要向公子爷缴白卷了。 第三章 骆泉净在栖云教坊的第二天,她不甘屈辱、投湖自尽的消息也传遍了惠山县的大街小巷,几乎人人都知道她是羞愤而死的。 对判决的郑元重来说,这种消息在他而言已是司空见惯了。人一走,什么事都死无对证,反而落得轻松,一点儿也不引以为意。倒是唐家,唐夫人之前有些心虚,尤其对街坊那有意无意的指控眼光,更是心烦气躁。但私心一想,为了能替儿子再找个有财有势的好对象,重振唐家的门风,想到这儿,她又释然了。 一年时间不算长,但变化却不少。就在这一年里,慕容大宇透过媒妁之言,终于让慕容轩和京城首富的许家千金这门亲事尘埃落定。 而骆泉净,一等伤好,便拜了谭姑做师傅,跟着教坊里其它的姑娘们,学艺认字习书唱曲吟诗,隐身在栖云教坊。对于过去,则绝口不提。 教坊里每个姐妹也当她是同样身世,都是在妓院被逼着接客前,谭姑高价从老鸨那儿买回来的清白姑娘。 谭姑对骆泉净并没有特别另眼相看,不过向来挑人挑得紧的她,倒没想到这个受人情所托收留的女孩,悟性会高过她所预料的。不过短短一年,骆泉净把常人必须花三年时间才能吸收的东西全消化了。 这一点,完全出乎谭姑当初所料想。培养同时能兼歌唱舞蹈和烹调精于一身的船娘并不容易,多数她门下的弟子都有她们特别专精的一样,只有骆泉净,近乎天性,她什么都会,也什么都专精。 只除了她的不爱说话。这一点谭姑并不介意。船娘卖的是艺,琴艺、厨艺、歌艺,甚至吟诗填词的本事。能让客人心情放轻松才是最重要的,她们向来重的是技艺,不是身体。 话虽如此,但骆泉净心思里的那份灵巧聪慧,还是常常让不荷言笑的谭姑意外错愕,虽然她沉默寡言,整个人总是虚虚淡淡的,但不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只要谭姑一个眼神示意,骆泉净几乎就知道该怎么做,也总能赶在前头把事情处理好。 谭姑心知这非关主动勤快,更非逢迎巴结,若不是个性里独有的纤细敏感,普通人根本难从她冷漠的脸上瞧出任何端倪,进而顺应她的心意。 骆泉净并不晓得谭姑一直在观察她,就算知道,恐怕也无所谓。这些日子以来,她谈不上什么快乐,但至少很充实。 其实留在这里的第二天她就清楚了。做个船娘,说穿了也只比青楼的妓女清高一点点;不过,比起从前三餐都不温饱的日子,她真的已经不多求了。生命最滔天的风浪已过,她如今的想法很实际,就是活着。 再怎么不喜欢、不愿意、瞧不起自己,她都要好好活着。 一朵白云悬在教坊翘起的屋檐上,亮洁的阳光点点洒在平滑的木廊上,骆泉净捧来才烘焙好的糕点,悄悄放在面前的小桌几上,不敢惊扰一旁靠坐沉思的谭姑。 谭姑为教坊姑娘定下的规矩并不多,可是一旦犯错,谭姑连折扣都不打,说罚就罚。比方说安静这一项,姑娘们进教坊的一天内,就必须学会走路不出半点声音。 眼前除了风声、鸟声,还有隐隐从乐室传来的微弱歌声和乐声,小房间里一片安静。 “你来这儿的时候,荷花才开过一回。” 摆好茶水点心,就在她要蹑足离开的时候,谭姑出声了。骆泉净抬眼,跟随着谭姑的视线,投注在那花园水塘里开得漫天嫣红的莲花里。 再转头时,谭姑眼底有一丝欣慰。 “这一年来,我没见过比你更用心的弟子,该学的,你都学会了。也是时候了,明儿个,我让你上船,跟你几位姐姐见习。” “是。”骆泉净俯下身,那样恭敬而谦顺。 谭姑倚着身子,打量着她。“阿净。” “师傅。”骆泉净望着谭姑,等候听诲。 “我看得出来,这一年,你花在书上的时间比花在学煮菜学唱歌的时间还多。书本这玩意儿,虽说不上是坏事,但念得多了,难免会胡思乱想,行为张狂。咱们不是男人,做什么说什么都得矜持些。告诉师傅,你会因为深信书里头那些夫子文章而卑视自己抛头露面的行为吗?” “不会。”骆泉净摇头,眼底瞧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咱们就像那些莲花,任别人怎么瞧,都要出污泥而不染,别当真以为自己只是供人玩赏的,要这么作践的想自己,我就白收了你,知道吗?” “是,师傅。” “好孩子,去吧,早点儿休息,明天才好见客。” 她行完礼,出了房间,只身悄然走在教坊沿着池塘边所筑起的一道寂静长廊。 莲花依然是莲花,荷叶随风翻飞,一红一绿,把整座池塘交织得多么张狂又鲜洁。 她停了脚步,凭着栏杆,愣愣的盯着眼前的画面。 仿佛能预知明天会发什么事情般,她护住胸口,护住突然紊乱的心跳,错愕自己已经太久不曾这样了。 从前在唐家,动辄不是打便是骂,不是嘲弄便是讥讽,日子过得贫瘠而局促,没有半点欢乐可言,她的心智被重重封锁在那座空洞可怖的庭园里,什么都不敢想。 而现在,她的人虽被谭姑牢牢管束着,但心却是自由的,随心所欲,神游于文字编构成的世界。像只碧色的玉玲珑,谭姑把她每一窍孔都洗得干干净净,她不再懵懂,对许多事,更透出了超龄的想法。 对于明天,骆泉净一点儿也不觉得兴奋或新奇,只觉得不安又怔忡。 上船是她的命运,也是她留在这儿的代价,她绝不抗拒,即便是认了字,知道贞节二字怎么写,知道抛头露面的见客是不光采的,但,那又如何? 贞节?骆泉净嘲弄的想,这两个字说穿了不过是男人自私的一面,男人发明这两个字,却把它严苛的用在女人身上。 也许,除了眼前的莲花,这世上没有一件事物是真正贞洁干净的。 栖云舫上,一切都是仿汉的。 不单单姑娘们的衣着发饰仿汉,舫里的一切摆设也全都是仿汉制的,纤尘不染、光洁明亮的檀木地板,四面垂下的水晶珠帘和紫茸云气帐、琉璃屏风、名家花鸟书画,还有一张张沿着四边排列整齐、雕工华丽的矮桌厚毡。 这些摆设,和教坊内乐室的摆设如出一辙。 华丽却不流于俗气。 慕容轩懒洋洋的靠在软垫上,手指把玩着酒杯。正式的节目还没开场,对座的刘员外已经喝得醉眼昏花,偶尔还不忘起身频频敬酒。一会儿,他干脆走到慕容轩这儿来。 慕容轩是个很实际的人,但偶尔也会希望自己有仙术,能在眼睛一张一闭间,把这个摇摇晃晃的老人变消失。 “公子爷,小老儿敬你,这么华丽的船,这么多标致的妞儿,小老儿第一次见识了,托公子爷的福。”他醉得连弯腰都很吃力,脚步也是颠倒无序,看得一旁的侍女直皱眉。 慕容轩嘴角微微扬起,心里却没半点笑意。他使个神色,冷眼看着随侍两侧的仆人把兀自傻笑的刘员外扶回座位去了。 如果可以,他会选择在川流不息的大酒楼办这种筵席,而不是在这条他最喜欢的船上。不过只要想到一旦到了酒楼,免不了又要跟父亲同桌演戏,他又宁愿忍受让刘员外这位亲家到画舫侍上几个小时。 而能够得到像刘员外这种亲家,这一切都要感谢他那为老不尊的爹。因为慕容大宇对这里有忌讳,无论他再怎么仗势欺人、性好渔色,也不至于会跨足栖云画舫一步。 “他喝醉了。”对这位从宴会开始就没停过在她身上打转的刘员外,谭姑按捺许久的脾气终于发作。 “一会儿叶飞知道怎么做。”慕容轩闷闷的答话,随即不耐的比个手势。“我比你更不喜欢,你领姑娘们出来吧。他构不成威胁,我保证。” 谭姑横睇了他一眼。“最好你能保证,要不,你是知道我脾气的。” 待谭姑起身走了,慕容轩瞧着她的背影,想起两人对白里最后那句话,他突然笑了。 他当然知道谭姑的脾气,如果不知道,就不会认识谭姑这么深了。这也是他爹涉足风月场所无数,就独独不上这儿来的原因。 五年前他爹慕容大宇受友人邀约至教坊,酒过三巡,老毛病发作,强拉了一位姑娘作陪,还差点奸污了人家。 栖云教坊内的女孩,个个冰清玉洁,卖艺不卖身,在江南这一带颇负盛名;保护姑娘的名节,更为谭姑看重,她当然容不得慕容大宇这么胡来,拉扯之中,谭姑二话不说,提着刀就往他爹背上招呼去,到现在还留着长达三吋的伤口。显然谭姑并没把叱咤惠山的慕容家放在眼里。不仅如此,更一路追杀慕容大宇至家门,要不是硬被家丁拦住,只怕他父亲的牌位已经被供在慕容家的宗祠里。 那一次,也让谭姑出了名,从此栖云教坊里的姑娘,更比一般教坊女孩多得了分尊重。 谭姑那刀太轻了,慕容轩吞了一口酒,冷淡淡的忖道。不能怪他没半点人性,他爹恬不知耻,动不动就当这种事家常便饭,就是死在人家刀下,也是咎由自取。 不过事后他家族的人气坏了,尤其是他爹那几个小妾,全主张要绑了谭姑见官,还扬言要拆了栖云教坊才罢休。不过一切都让他娘给挡了下来,还特别命他过来处理这桩事宜。 而奇的是,慕容大宇重伤醒来后,一改平日行事的霸道作风,竟也附议妻子,主张和解。但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敢靠近谭姑所属的教坊和画坊。 慕容轩和谭姑的交情,也是在那时候开始的。不过偶尔他想起他那不可一世的父亲抱头鼠窜、脸色仓皇逃回家的场面,心里浮现的只有嘲笑。 对父亲所作所为的失望及愤怒,长久以来,早已占去慕容轩生命的三分之一;末了,慕容轩只得庆幸自己仅遗传了母亲的宽厚仁慈。对于父亲,在一次又一次摆平他捅的楼子后,慕容轩干脆选择眼不见为净。 “叶飞。” “在。” “一会儿那老头如果闹事,便不着痕迹的把他拖下船去,省得谭姑着恼。” 叶飞注视着刘员外,后者仍没自制,大口大口灌酒、说话,叶飞点点头,悄声离开了。 谭姑再出现时,身后领着一群姑娘。 慕容轩目光漫不经心的扫过她身后那群女孩,突然,在某张波澜不兴的面容上,慕容轩浑身一震! 谭姑没有特别说明,他也没有预料她会在今日出现。 这个骆泉净变得完全不一样。外观上,她算是脱胎换骨,被人彻底改造过了,但只有那对眼睛依然那么清灵灵的。慕容轩望着她,目光再也无法移开。 曾经瘦削的脸颊已近丰腴,苍白的嘴唇抹上了胭脂,那头披垂散乱的头发也成了垂在脸庞两侧的环髻,簪上几朵盈盈欲滴的钗花,金银交错的两串珠帘在耳垂边轻摇,一身仿汉的秞蓝绕襟袍束在身上,在一排穿得样式华丽的姑娘中,她这张新面孔显得相当清新素雅。当然,最独特的还是她的表情。 慕容轩着迷了!从前的畏缩不安,变成一种超然的安静,无欲无喜无嗔无怨,和到船上来寻求解脱、寻求欢乐、寻求安慰的每个人格格不入。 在他眼里,那样的冷静素雅仿佛是种嘲弄和讽刺。 “各位爷儿们,这是栖云教坊新来的姑娘。”谭姑特别领了她过来,抿着唇向帘内的每位贵客一一俯身磕头请安,态度不卑不亢。 骆泉净端的是烧肘子,她跟着其它的姐妹们,把自己的名字挂牌配在菜肴边,将整个大托盘递给了侍女,由她们去为客人添菜,然后才随着谭姑恭恭敬敬的向每个人磕了头。 “抬起头来。”慕容轩隔着水晶珠帘,命令道。 她闻言抬起头,帘内的男子用折扇掀开珠帘子一角,迎上她的目光。 这样近的距离,面对她的目光,慕容轩有些悸动。 这是第一次她正眼瞧他。他的心里竟有些兵荒马乱。明知她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仍像傻子般在期望什么,然而,那双坦然的瞳眸却只像面镜子,除了他的脸,什么都没有。 骆泉净并不认得他,但这男人的声音却是似曾相识。她应付似的盯着他瞧,瞳眸里的这张脸,不知怎地,竟直觉让她联想到领她来的谭姑。他们是同一种人,五官线条严厉,虽不苟言笑,但浑身的气势都局傲逼人。 这场对视中,显然骆泉净占了上风,她红唇轻抿,客客气气,礼礼貌貌,也冷冷淡淡,之于慕容轩的期望,她连笑容都显得那样无波无动。 “谭姑,你下去吧,辛苦你了。” “是。”谭姑点点头,低声嘱咐了泉净什么,才起身走了。 几个栖云教坊的下女跟着走过来,替客人倒了酒,又把菜一一配了盘,然后随侍在一旁打扇。 “就唱歌吧。”他什么都没问,身子朝后一靠,企图放松自己对她带来的震撼。 她点头应道,走去屏风后抱起了琵琶,随后恭敬的跪坐在慕容轩面前。 “公子爷想听什么曲儿?”她开口了,声音和她的眼睛一样,沉沉静静、细细致致。 “你喜欢什么,就唱什么吧。”他说,竟有些轻颤。 既然要她唱她喜欢的,骆泉净便不再多问。象牙拨子弄琵琶,她张嘴唱了,却是一首消极淡泊的叹世歌: “两鬓皤,中年过, 图甚区区苦张罗, 人间宠辱都参破, 种春风二顷田, 还红尘千丈波, 倒大来,闲快活。” 如果她想以一个新人之姿引起注意,那么她的确成功了。不单单是慕容轩,全场的宾客都傻住了。 热闹热闹的宴会,唱这种歌,不是扫兴嘛? 坐在慕容轩隔壁的刘员外更是噗一声,当众把嘴里一口酒全呛吐在地上,哗声笑起来,不等慕容轩发怒,叶飞早走过去,不费吹灰之力把老人硬拖了出去。 其它人不想也跟着喧哗,但一见到慕容轩脸上那似笑非笑、托着脸颊却又十分认真聆听的表情,每个人面面相觑,竟都不敢开口说话了。 “公子爷儿,这是栖云教坊新来不久的妹妹,招待不周,我韩莺儿就斗胆替她唱一曲赔罪,如何?”教坊里排行老三的韩莺儿忙走来打圆场。她眼波流转,直直勾着慕容轩打转,那模样媚态横生,与刘员外一同前来的何老爷眼一亮,笑呵呵的忙招她到身旁来,私下却愉愉摸了她小手一把,逗得韩莺儿娇笑连连。 “谁要你唱了,多事。”慕容轩恼怒的横她一眼。何老爷收笑,韩莺儿也打住笑,两人脸上皆有些挂不住,讪讪然的退了下去。 他仍专注在骆泉净的脸上,还有她的歌。 “很好听,但我想听你唱其它的。” 她点点头,也不难堪失措,只是收起眼底些许的诧异,垂首弄弦。 “既然其它爷们不爱听,那小女子就换一首。”说罢,又唱了起来: “忧则忧鸾孤凤单。 愁则愁月缺花残。为则为俏冤家, 害则害谁曾惯。瘦则瘦不似今番。恨则恨孤帏绣衾寒。怕则怕黄昏到晚。” 拌一唱,何老爷吁了口气,呵呵笑了,气氛也跟着松驰下来。哪晓得,这一回却是慕容轩失去了笑。 他随身的扇子突然地甩到蔗上,而扇柄系的扇坠子则敲中了骆泉净的膝头,她抬起头,水晶珠帘迸出纷乱的脆响,这个脾气捉摸不定的男人霍然转身,步履带着怒气,瞪瞪的走掉了。 “你呀你!”何老爷恼怒的指着她,要不是顾忌慕容轩方才对她格外的态度,只怕就要对她不客气。 而骆泉净仍木然的望着那枚扇坠子,没有惶恐,只有困惑。她做错了什么吗? 气氛仍然僵持着,虽然几个教坊姐妹已经识趣的在其它宾客前奏超几首情歌以转移话题,不过慕容轩在这场宴会中所居的龙头位置,已显而易见。 骆泉净跪在那儿,抱着琵琶,周围已有谈论的笑声断断续续传出,何老爷也早歪到韩莺儿身旁去了,逗得韩莺儿娇笑连连。数分钟前的画面像涟漪轻点,不复痕迹,但还是没有人敢理会她,属于她的塌面持续难堪着。 “他只是心烦,不是针对你,别太介意他的情绪。”一个声音在她面前响起,有人捡起扇坠子,交给了她。 骆泉净抬起头,看着面前拍着扇子的男人。 “在下谷樵生。”那男人有一双容易微笑的眸子,望着他的眼睛,声音竟比初闻时还温煦动人。 她不忘低头,微微裣衽。 “方才那首歌,令人印象深刻。” 他以为她会说些什么,结果半天下来,他连一个微笑都没等到。这个女孩和谭姑一样,显然习于以沉默走遍天下。只是前者冰冷得不近人情,而她,柔软得让人不忍怪责。 两人情况倒转,反而换得谷樵生有些尴尬。 “除了唱歌;你不说话吗?”他反问。 “说什么?”她终于问了,问得谷樵生一呆,被问倒了。 是呀?说什么?此时此景,能说什么?又该说什么? 同一时间,他也愣愣的打量起眼前的女孩;而越瞧,就越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今日座上被宴请的刘员外,与他是表亲关系,所以他这个好似搭不上关联的古玩商人,才会在这儿。 或许因为职业的关系,他的眼光也与他人不同。在这女孩身上,谷樵生瞧见一种良家女儿的气质,虽然在场的姑娘每一个都是这样的,但她们至少是恬静愉快的;只有她,带着这么干净折人的灵气,没有一丝丝喜怒哀乐的情绪,光就这一点,他越瞧越舍不下。 就不晓得那慕容轩是不是也察觉到这一点了?谷樵生忖道。 中途离席是件失态的事,但慕容轩不在乎,他站在船头,双唇抿得死紧。 是那种心如死水般的神情击垮他的。慕容轩握紧拳头。一首闺怨曲,她唱成了古刹梵音。 得知她跳湖的那种罪恶感、那种歉疚,突然群动涌起,乱糟糟的直扑他心里。 是他把她害成这样的。她还那么年轻,难道就注定要这么不快乐的过下去? “公子爷别生气,我马上换个姑娘来。”谭姑在身后开口。 “不用了。” “不能让她影响船上的气氛。”谭姑坚持。“倘若破了例,客人会生嫌,其他姑娘也会说话,对她日后不好。” “我说不用了,我就要她。” “公子爷是为歉疚,才这么难过吗?”谭姑问,不再探索他的问题。 “若是真心想为她做些什么,公子爷就该静静把曲子听完。她第一次见客,别让其它人留了坏印象。”见他没有答话,谭姑加了一句,真的走去把骆泉净唤来船头。 “师傅,泉净错了?”一路走来,谭姑的沉默令她有些不安。其实骆泉净并不真的在乎自己是否得罪了那个了不起的慕容轩,但谭姑待她的恩,她不能置之不顾。 谭姑停下脚步,转过头,也没有如骆泉净预期中的严厉目光。 谭姑只是深深的看了骆泉净一眼,便要她到船桥上去向慕容轩道歉。 “第一次难免出乱子,幸好是在公子爷面前,你去赔个不是便可,其它别再多想了。” 说完谭姑便走了,甚至连陪她过去的意思都没有。骆泉净孤伶伶的站在甲板上,只是呆望着慕容轩的方向看。 末了,她长吁了口气,终于走上前去。 “慕容少爷的扇子。”她放下琵琶,垂首把扇子捧上。 慕容轩僵硬的回过身来。他看着方才在盛怒中丢掷的扇子,扇柄上接的环扣有一枚歪去了,感觉很辛苦的撑着那玉坠;他没有接过,却突然握住她的手。 “坠子断了吗?” “断了,泉净手边没剪子,所以接得不好。”她回得理所当然。 那抚弦的手一点也不柔软,就像她回答的语气,一点儿都不像个该笑话盈盈的歌妓,她冷淡得像个生人,已经一年了,她的掌心仍留着些许曾经在唐家劳动的粗茧和伤疤。 有些痕迹,任时间再久,也无法冲淡的。在过去混混杂杂的三百多个日子里,他在偶尔牵挂她的生活里过去,这些心思,在见到她时才发现一点都没浪费,她已经占去了他心里一个位置。慕容轩明知她什么都不晓得,明知这样的冷淡是应该的,但他还是乱了阵脚,我不是生你的气,他很想这么告诉她。但不知为何,却怕她一点儿都不在意他心里想的。 “你几岁?” “泉净今年十七。”她平板的回答。 “你到谭姑这儿,多久了?”他明知故问,像寻常客人一般。 “一年多了。” “打算在这儿待多久?” “待多久,不是泉净能决定的。” “为什么?” 为什么?她抬起头望着他,竟忘了她的手在他掌心停留得太久了。这个男人的掌心厚实柔软,一点儿也不像他严厉分明的五官。 “为什么?”他执拗的问,仿佛这是他唯一想知道的事。 为什么?她心里有一千一百个答案:因为我是女人、我是船娘、我的存在是因应你们玩赏取乐而生、生活的目的不是她自己能决定。这个人疯了,第一次见面,她也才第一次见客,难道不觉得太唐突了吗?还是所有的男人都像他这样霸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也有不回答的自由。 “没有为什么,就是这样。”她花了一点力气才把手掌抽出。 “风大,请公子爷回船。”背过身,她再也没说半句话,走回了船舱里。 回船舱的一路上,骆泉净两手交握,平静的心湖却兴起一丝涟漪、一丝不安。已经离开了一段路,那男人手心的温热似乎仍源源不绝的自手掌里传来。从那日公堂上被休之后,她再无与异性如此亲昵的碰触。 这个男人,真的只是初次见面吗? 很快的,她就适应了船上的生活。谭姑没有替她安排场子的时候,她多半也会留在船里帮忙。原因无他,湖上的景致比教坊里多彩而更富情趣。 从那一次之后,慕容轩也只指定吃她做的菜、听她随意弹的曲儿,教坊其它姐妹为她交上的好运羡慕无比,毕竟这是她们熟识慕容轩多年来,初次见到他对某个姑娘有着特别待遇。 他气宇轩昂,家世又好,若能飞上枝头,未尝不可能。 面对这种情况,骆泉净只是一笑置之。天知道她陪在慕容轩身边的时候,除了唱曲儿,多半时候,他们彼此之间根本搭不上半句话。 就算慕容轩真像外传那样,真的有所图,只要他不开口,骆泉净就抱定主意只当他是普通客人,绝不会多联想其它的。 经历了过去那一段,她的心变得很淡泊;偶尔她守在画舫里,从窗口静静盯着湖对岸蒙眬多变的山光水影、水鸟晴空,常常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若不思虑其它的,这样的生活其实很惬意。从她见客,半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不过,某一个午后,日子却有了变化。 两个原在码头上的男人,不知什么原因上了船,见她单独在甲板上,为首年纪较老的男人负着手走了过来。 听到脚步声,骆泉净回头,当距离近得足以看清那张脸,她瞪大眼,脸色突然变了!世界真是太小了! 她作梦也忘不了这张贪婪又残酷的嘴脸,这个贪官郑元重哪儿不好去,竟会让她在这船上碰上面! 不,唐家那件事没过半年,他便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丢了官,现下跟她一样,都只是个平民百姓,什么权力也没有。但是那从金钱堆砌起来的架子一样没变,一样惹人嫌恨。 “小美人!” 原来只是好奇孤身一个女子怎么会守着船,没想到上船一瞧,却是个出乎意料的惊艳。郑元重眯着小小的眼睛,色迷迷地盯着她瞧,语气亲昵又不庄重的唤她,那张丑陋的、闪着油光的嘴微弯着,喃喃的张了又合。 她欲躲开,郑元重挡住去路。她急急退了一步,仿佛被迫重新追忆跟那张嘴脸一般丑恶的住事。骆泉净抿紧唇没说话,这个男人显然是不认得她了。 听到声音,同她一道守船的明珠只道是一般寻常客人,走出船舱,客气的回话。 “今天初二,教坊里照例是没有设宴的,客倌若要听曲吃菜,请明儿晚上再来吧。” 见又走出一名女孩,姿色声调一样悦人,邹元重笑得更开心了。 “又是一位美人,我今儿个可真交上好运道了。大美人,你叫什么名字?”郑元重走上前,笑眯眯的靠近她。 “我。”明珠吓了一跳,身子略缩了缩。 “大老爷在问话,你们发什么愣!”后头赶上船的管家粗声粗气的喝着。“咱们大老爷可是前任县令辞官下来,可别怠慢了。” 明珠显然禁不住这一吓,她嗫嚅的开口说了名字。 “那你呢?”邹元重满意的笑了笑,弯身看着骆泉净。 出乎意料的,骆泉净撇过脸,一点儿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回老爷的话,她是新来的妹妹,叫阿净。”见郑元重寒下脸,明珠有些焦虑,急急替她回道,手肘甚至挤过来轻轻蹭了她一下。 “你没听到吗?这位爷儿不是普通的人。”明珠低语。 她当然知道他是谁,若不是拜此人昏庸愚昧之赐,她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她不想跟这种人渣说话,连抛给他一个施舍的眼神都不屑给,骆泉净紧抿着唇,自始至终都绷着脸。 对方再怎么笨,也能从她脸色轻易察觉到她的敌意。 “见了老爷不说话,瞧你个儿不大,脾气可不小,充其量不过是个歌妓,有什么了不得的?!”那管家率先发难,耀武扬威的想压住她。 骆泉净转身就走,弄得场面更尴尬。 察觉到气氛不对劲,明珠又开口了: “老爷,今天画舫里没场子,您就别为难。” “老爷没问你话!”管家端出官架子,喝住明珠。“啰嗦什么!” 从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客人,明珠敢怒不敢言,只得悻悻然住了口。 郑元重负着手,嘻皮笑脸凑向前去。 “小美人有心事?何苦板着脸,让我老头子陪你说话解解闷,不用这么拒人千里。” “就是拒人千里又如何?”她终于冷冷的开了口,进了船舱。 没想郑元重恬不知耻,她前脚才沾地,他后脚跟着踏进门。 “小美人个儿小,脾气倒很大,”郑元重涎着脸,仍是那讨人厌的笑。“我老头子偏偏不识相,今天陪定你了。” 她在船中坐定,表情冷若冰霜,态度上仍不把他放在眼。一会儿,弄得郑元重脸色也难看了,明珠赶忙走近,却不知该如何缓和气氛。 “她不喜欢说话,大人又何必这么为难一个小姑娘?” “谷公子?”郑元重眼一亮,笑嘻嘻的起身招呼。“我是这教坊里的老主顾,怎么说姑娘们都是认识的,郑老爷就给个薄面,别逗她们了,如何?”谷樵生微笑。 郑元重一怔,小小的眼珠子忽溜溜的在两人之间流转,随后,他色迷迷的笑了。 “我懂了。敢情这丫头是让谷公子给包了,嗳,这是老头子的错,见谅见谅。” “好说好说。”不知怎地,谷樵生有些欢快,言语之中竟也将郑元重的话认了真。不过一瞧骆泉净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立即打住笑,不敢再多说话,以免真惹怒了她。 他家中四个娇妻美妾,个个都是出名的美人胚子,论及姿色,骆泉净虽然差强人意,但说起温柔体贴,她难得言笑的冷淡更是万万及不上了。可就是不知为什么,越是这样,她越在那群巧笑倩兮的姑娘中越显脱俗,尤其是她那对任何事都喜怒皆不形于色的表情,总是忽远忽近,又若即若离的挑弄他。谷樵生既着迷,也心乱。 “听到这些话,我还当我是走错了路,到天仙楼来了。”慕容轩在身后嘲弄道。 “公子爷,”乍见慕容轩,明珠又惊又喜的喊道。不过经历了几分钟,但她真是怕了这位难缠又好色的官老爷;加上一旁狗仗人势的管家不时的吆喝,如果下是慕容轩到来,她真不知道对方会做出什么事来。 “今天可真热闹,画舫上来了这么多贵客。” 话虽如此,但慕容轩的表情可不是客客气气的,他的目光冷冷盯着郑元重,弄得对方浑身不安。 “栖云教坊的姑娘卖艺不卖身,郑老爷逛惯了窑子,不明白这规矩也便罢了,怎么连谷老板也跟着胡涂了?要是话传出去,你要姑娘们怎么想?” 比樵生心中一凉!同样是男人,慕容轩那话里头的含意太明白了。如果有人想动骆泉净的脑筋,那真的只有自找麻烦。就他所知,只要认识慕容轩的人,就没有肯与之为敌的。 包有小道传闻指出,一年前郑元重因故被摘了乌纱帽,还挨了新任县大爷不多不少二十个大板子,落得狼狈丢官,这件事也是慕容轩背后策动的。这虽然只是酒余饭后的闲言,但在慕容轩面前,没有人敢问,更遑论证实这个消息是真是假。 “唱个曲儿来乐乐吧。”郑元重身旁的管家显然是没什么大脑,也完全不明白慕容轩的身分,他傲慢的指着明珠,见她呆呆的动也不动,干脆抬脚去踢她。 不等叶飞有所行动,慕容轩手中的折扇已经平平飞出,那管家仰天朝后飞去,再狼狈起身时,只见他捂着满是血的鼻梁,泪眼昏花的嚎叫起来。 “我的话说得不够明白吗?还是你这位管家天生是个聋子,听不清楚我话里的意思?”他凑近郑元重,声音和煦。 郑元重怯怯的看着慕容轩,终于明白这两位姑娘如此傲慢的原因。 老天!出手如此重,她们肯定是慕容轩包下的女人,那么传说中栖云教坊的谭姑和他交情匪浅,还让他当了入幕之宾,这肯定也是事实了。 见他不吭声,慕容轩又开口了,这一回近距离瞧见他不怒自威的眼神,郑元重脚软了。 “别的地方我不晓得,但栖云教坊里的每一位姑娘,就是我爹慕容大宇亲临,我也不见得会准他胡来,你不知道吗?” 他的话只比耳语大声了一些,却把郑元重吓得朝后一坐,前一分钟的威风全不见了。 “故意不回话是件不礼貌的事,你难道真没话要说?” 邹元重瑟瑟发着抖,一方面心里也忍不住羡慕慕容轩的本事,竟能公然包养这么多标致的娘儿们。 “慕容公子爷,”他强笑着起来。“在下眼拙无知,得罪了这位姑娘,你大人大量,就别和小老儿计较这么多。” “怎么能不计较呢?我要是今天没过来这一趟,姑娘们真吃了亏,她们可全都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孩,我怎么跟谭姑说去?而谭姑和我的交情,你就算没见过,也该有耳闻。你惹恼了她,也就等于和我结下梁子。我不怪你人老糊涂,可你那管家,难道笨得连这点儿道理都算计不清?” “我我那慕容公子爷想想怎么着?” “不怎么着。我说过了,栖云教坊不是普通的地方,带着你的狗奴才滚吧,不要再踏入这儿一步。要不,”他突然微笑低语:“这后果可不像丢官这么容易了结。” 郑元重退了一大步,他不敢高喊,颤声连连指着他:“是你真的是你。” 莫怪他如此震惊!半年前,就在他家莫名其妙出了一批对抗朝廷的造反名册,当时上头追查得紧,也不知是谁密告了他,一大群士兵漏夜包围了他家,还搜出了名册,他百口莫辩,只得送笔钱打点了一切,好不容易才保住了项上人头,不过这官位却是不能再贪恋了。郑元重一直不晓得得罪了谁,今日经慕容轩提点,他终于恍然大悟。 “慕容公子爷,妹妹今天不太舒服,就让我替他唱吧。”见慕容轩大动肝火,怕事的明珠不愿再生事端,急忙抢着回话。 “都别唱了。”慕容轩大剌刺的坐了下来。“栖云教坊留不住郑老爷这等贵客,让他们逛窑子去吧。” 他托着下颚,姿态仍是那般悠闲轻松。“郑老爷,我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郑元重一秒钟都没多留,像见了鬼似的跌跌撞撞冲出去。他仍然没有认出骆泉净,恐怕也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得罪了慕容家。 “五姐,”骆泉净点点头。“我们也走吧。” 明珠追了过去,对她的行为简直匪夷所思。 “你不向慕容公子爷道谢吗?”她问,连谷樵生也错愕她的行径。 “我应该吗?”她反问。 “妹妹,这不是闹脾气的时候。”明珠忍着性子说。 “郑元重不尊重我们,那原来就是他该受的教训,你和我都乐见其成,不是吗?”骆泉净反问,明珠一时语塞,竟答不出半个字来。“公子爷只是做他该做的事,如果为这种小事言谢,也枉费师傅和他一番交情了。” 说完,骆泉净没回头再多看任何人一眼,木然的拎起裙摆离开了。 “明珠。” 回头面对慕容轩,明珠为骆泉净那番话尴尬不已。 “由她去吧。她说的对,这没什么好称谢的。过来吧,替我烧几样小菜,谷老板和我在这等着。” “是,明珠这就来。”见他没有因为骆泉净的话生出不快,明珠松了口气,急急下厨准备去了。 第四章 “淫妇!打死她!打死她!”公堂外四周的声音不断的叫嚷,骆泉净退了一步,身后撞上一个人,来不及回头看是谁,堂上郑元重已经跟着所有的声音一起叫嚷起来。 “贱人!贱人!打死她!打死她!” 恶毒的叫骂声在骆泉净睁眼的那一刻完全静止。她弹坐起身子,刺眼的阳光正从窗台斜斜照进,她急急痹篇去;再睁开眼,只看见成千上万的尘埃在光束中飞扬盘旋。 从进教坊以来,这种噩梦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梦见那座冰冷阴森的公堂,梦见郑元重的怒叱,梦见唐家母女的笑声,梦见那打在身上的板子,还有一双双不曾伸出援手的眼睛。骆泉净覆住脸,闭上眼睛,脑袋仍因这浑沌而胀痛着。 尤其是郑元重那张脸,再清晰不过。她摇摇头,却摇不去那个人带来的痛苦回忆。 “你醒了。”容媚放下妆镜,一旁笑吟吟地叫唤她。 “七姐。”意识到有他人,骆泉净急急下了通铺,接过容媚递来的湿绢,擦了擦脸。 “今天咱们俩都没场子,你陪我上街逛逛去,好不?” 骆泉净胡乱的点点头,任容媚打理着她一头长发,整个人依然心思恍惚。 以往她总是能很快的把那梦境抛诸脑后,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什么,即便她已经跟着容媚上了街头,心却仍悬着那梦魇,久久不能释怀。 有什么事会发生吗?她为何如此不安? “你听到了吗?”容媚摇得她回过神来。 “什么?” “是鞭炮声,不知是哪户人家今日办喜事,小妹,咱们瞧瞧去。” 苞着容媚的脚步,她叹了口气,这才发觉,这一路走来的街弄,竟是似曾相识的。 一直到了人群聚集处,骆泉净突然煞住脚步,呆呆的站在那儿,许久许久,都不能动弹。 是唐家。张灯结彩,是唐家,她怎么可能会忘! 记忆底处有些残余的灰烬在飞扬,一年多的时间对她而言还是太短了,突然要眼睁睁的面对唐哲再娶的事实,她心底幽幽的恨意仿佛也跟着那鞭炮声发酵。 见她停下脚步,容媚探头看看,之后笑了。 “真是喜事呢,嗳,小妹羡慕吗?”瞅着骆泉净,容媚完全不明白她的心思。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她喃喃念道。 “什么?”人声吵杂,容媚听不清楚。 “没有。” 容嵋没察觉她的异样,一径儿的在那儿回想着什么,一会儿突然说:“我想起来了,如意跟我说过,这户人家今日娶的新媳,可是再娶的。” “是吗?”她茫然的问。 “没错,那件事情也怕快有两年了吧。唐家前媳不守妇道,偷了唐家的东西送给奸夫,被她婆婆一状告了。我还听说那媳妇上了公堂后,竟还抵死不认罪,后来被用刑打了一顿,可惜铁证如山,她还是被休了,而且才赶出衙门没多久,傍晚便投湖死了。这件事闹这么大,你居然都不知道?” 容媚不可思议的望着她,没等泉净有回嘴,接着又叹起气来。 “真是的,明明是做错了事,竟还想用死来表明其志,还当别人会信她,真是傻。”容媚又不胜唏嘘的摇头。 “七姐也认为,那媳妇是真的与人私通?”骆泉净哑声轻问。 “不是吗?判决都这么说了。一对奸夫淫妇,可惜她就是不供出她的姘夫是谁。”容媚随口应道。 静静听着那些话,不知怎地,骆泉净觉得有些冷,凉飕飕的寒意直冒心头。原来她的一生在别人眼中仅值这样三言两语。 不能恨七姐的无知,因为她的冤,在别人嘴里,比真实还真实。 没死,是个冤;死了,才真正是个冤。 “咬呀!糟了!”容媚轻喊一声,忙不住跺脚。 “今儿个我竟忘了,卖胭脂水粉的丁婆子会来一趟,我那蔷薇硝没有了,得赶紧去买。小妹,你自己看热闹吧,我得先走了。” 容媚走了,沿着唐家园子周围的鞭炮声却始终没断过。 八人大轿,也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抬进了唐家。 肯定是户体面人家,唐家才会这么大手笔,骆泉净幽幽的想着,不自觉的往前方人群涌去的方向前进。 会是哪家的姑娘呢?骆泉净倚在墙边,脚步迟疑,脑海里闪现一个人的样子。她从前曾羞涩唤过一声的夫婿、如今是新郎倌的唐哲,他现在又会是什么心情呢?他是否曾经记挂过她的存在? 如箭镞般飞过的时间,渐渐交集在她从前残存的一点点想念里,渐渐有些模糊成形;只是,有些清晰,有些却模糊了。 就像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唐哲的那张脸。 是从来没爱过,还是早早把那张脸清出了记忆?骆泉净闭上眼,可以听到远处的锣鼓声渐渐近,暂歇了一会儿的鞭炮又热闹的大响起来,这一回更炽烈更张狂。骆泉净回神,惊觉自己已被人群推到围墙拐角,一抬起头,视线就正对着门口。 不该在这儿的,她想,逆着多数人的方向,往回走了。 就在此时,一个女人急急忙忙的走来,而骆泉净垂首也不多言,急急与她擦身而过。 “慢着!我见过你,你是?”唐芙猛然煞住脚步,回头追上她,站在她面前。 骆泉净被逼得有些慌乱的抬起头,那眼那眉那唇在唐芙的眼中,无一不熟悉、无一不温润,也无一处不绝色。 从来没想过时间会在一个人的身上变化这么大。唐芙作梦也没想到,往日任她欺辱的那个瘦弱丫头不见了,眼前的女人,宛若一朵正待盛放的、眉目清丽绝伦的芙蓉。 “你还没死呀!”心里头没头没脑兴起的妒怨墨汁一般泻流,唐芙硬生生的压下,竭力把声音填装得一样娇柔:“我还道你被休之后,这辈子羞于见人,早早投胎去了。” 骆泉净没有理会对方的挑衅,挺得僵直的背脊却在在说明她发怒了。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侵犯的尊严,那件事明明不是她做的,她扛的苦还不够? 天可怜见,她仍保有当日的那封信,署名上明明白白写的不是她的名字,她没开口喊冤,倒是遭人侮蔑至今,这口气要她如何忍下? “唐家今天娶新媳妇,对方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你嫌带给唐家的耻辱还不够多,还想趁今天来闹场?” “他爱娶谁是他的事,我能闹什么场。”她冷淡的应道,转身要走。 “站住!”唐芙挡住她,朝她仔细打量了一番,越看她就越生气。见昔日总是被踩在脚底下的丑丫头蜕变得如此亮眼,甚至比她这个嫁入富家的少奶奶还多了一分无法形容的美丽,那身上随意的穿戴,每一件每一样都远远比她来得贵气。唐芙简直气疯了,她掐住手心,决心扳回面子。 叶飞没出现前,骆泉净已然大力拨开她的手,唐芙原料定她仍是过去那般好欺负,并没防她这着棋,整个人重心不稳,竟狼狈的摔坐在地上。 “你你你竟敢!”她颤声指着骆泉净,却在对方不怒自威的眼神下噤了声。 “再柔软再低贱的虫儿,被压到底都会挣扎翻身,你以为你还能欺负我几次?你心里明白,那封信根本不是给我的,你跟哪户人家勾搭的丑事我也不想知道,反而你娘已经替你找到我这个替死鬼,你压根儿不用冉担心事情败露。你天生心地坏,便以为世上人全跟你一样。没错,我是死了一遍,那不代表我会再让你欺负到底!” “你骂我心地坏!”唐芙怪叫起来。“恐怕是先声夺人吧?作贼倒反而喊起捉贼来了!我倒不晓得,你的口舌这样了不得,瞧瞧瞧你又如何?穿金戴银的,身上衣料子又这么好,想是春风得意。不知道你如今是哪个破窑里的姑娘,还是哪个没长眼睛的王八蛋被你三言两语骗了,甘心包了你,说不定就是给你镯子的姘头!” 叶飞从没想过,生平听到的恶毒言语,竟会出自一个女人口里,见骆泉净僵硬的站在那儿挨骂,叶飞心里一股气涌上!唐家实在欺人大甚,过去还嫌欺负人家不够吗?若不是慕容轩示意他得暗地保证骆泉净,他还真会错过这一幕。 “信不信我打你?”他挡在骆泉净面前。 “你又是谁?”唐芙先是吓了一跳,随即狰狞的瞪着他。“哼!我知道了,这就是你的姘头,是不是?” “你再说!”叶飞气死了,没想拳头被骆泉净扯住。 “别跟她一般见识。”她说,有些鄙夷的看着唐芙。 “好呀!你有种就打呀!倒教别人来看看,是谁笑话谁!”也不知哪来的怒气,唐芙铁了心,也嚷了起来。 “姑娘,你也听到了,这泼妇,倘若不给她点颜色瞧瞧,当真我们怕了她!”叶飞气急败坏的喊。 迎亲队伍近了,哨呐声吹得骆泉净头昏脑胀。争赢这场辩论又如何?她失去的早已经要不回,也不想再要回了。 “算了,清者自清,浊着自浊,她要怎么说,随她去吧。”说完,她便不再搭理两人,径自走了。 “你不要以为你自己的丑事就没人知道。”骆泉净走了,但叶飞可没这么好打发,他冷冷的盯着唐芙。这场口舌之争,他要是没能替骆儿净争赢,只怕也平不了他旁观者的怨气。 “你虽然过了张家门,暗地里却不干不净的搭上李家三公子,这件事要是传出去,此一时彼一时也,张家可不是好说话的人家,到时不但少不得你休书一封,只怕连命都会没了。” “你你你!”此番威胁如同晴天霹雳,既真实又突然,唐芙俏脸惨白,连连退了几步!一秒钟前的趾高气昂不复见,只有心虚和震惊。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劝你多留点口德,才能少遭些报应,要不惹恼了姑娘,把这事传了出去,你还怕没猪笼何浸?从前的事姑娘不愿计较,你还不知悔改!” 看到唐芙飞也似的逃走了,骆泉净没有欣喜,她望着叶飞,眼底充满疑惑。 “你怎么会在这儿?” “路过。”叶飞面不改色的微笑。 “我还没谢谢你。”说罢,她对叶飞微微裣衽。 他摇摇手,表示没什么。 “你调查过唐家吗?”她问,直接又坦白。 “什么?” “我在唐家三年,什么都不晓得,不知为什么,你身在慕容家,却知道唐小姐和李家公子这等事,我不得不好奇。” 叶飞心一惊,直喊要糟!他清清喉咙,反问她:“是吗?我也不晓得,你在唐家待过?” 骆泉净突然低下头,沉默的盯着地上,显然不愿意再谈过去的事。反正她也不是真的在意唐芙,又何必问这么多? 有些事知道的太多,也只是徒惹心烦罢了。 栖云画舫。 连着几场唱下来,韩莺儿始终有些浮躁,就是对她平日涎着笑、额外愉愉赏她银子的张大爷也一径板着张脸。 比樵生坐在骆泉净面前,像是谈到什么愉快的事,笑声一直没断过;尽管骆泉净抿着唇,看来完全提不起任何兴趣,但她始终客客气气的弹她的曲子,偶尔会陪笑着。不过这似乎无损谷樵生的兴致,他仍不停的说着。 时间如果走回几个月前,弹曲儿的会是韩莺儿;她笑向动人,笑语如珠,绝对不像现在,坐在角落,对着一张她不想面对的脸生闷气。 从骆泉净一上船,谷樵生就完全忘了她,就算她表现得再殷勤、笑容再动人,只怕谷樵生世不会发现;他的目光始终像定了焦。而在此之前,谷樵生一直对她另眼相待,甚至对她特别疼怜。 虽然命运由不得她,让她身属教坊,不得自由,但她对谷樵生的情意却一直死心塌地,旁的姐妹不明讲,也清楚识趣的不会和谷樵生走太近。 她一直相信,只要她耐下性子,迟早会是谷樵生的第五个妾。 不过骆泉净却改变了这一切。看似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坐在那儿安静不吭声,却轻易地粉碎了她的梦想。 任何人换作是她,都不能忍受这种事发生。骆泉净如同芒刺,韩莺儿却想不出办法把她拔除。 “时间晚了,谷老板该走了。”骆泉净拎起裙摆,客气的弯身福了一福。 听到骆泉净的声音,韩莺儿转身,刚好瞧见这一幕谷樵生突然急快的附在骆泉净耳边说了些什么,也不容拒绝,便匆匆走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韩莺儿欺进骆泉净身旁,假意帮她把矮几上残余的饭菜收拾干净。 “他约我两天后单独在船上见面,说是有话跟我说。”骆泉净头也不抬的回答,语气平淡又安详。 单独?韩莺儿妒心难忍的瞟了她一眼。 “你会去吗?”强忍下心里的不快,韩莺儿小心翼翼的问。 “会。” “你有没有想过,他会跟你说什么?” “没有。”骆泉净回答得干脆。 “你不想想吗?” “想?为什么要想?”对方话里的焦燥引起了她的注意,骆泉净抬起头,却见韩莺儿一张脸似嗔似怨的望着她。 再怎么迟钝,骆泉净突然也懂了。 “如果三姐不希望我去,那我自然是不会再搭理他了。” 被一眼识穿心事,韩莺儿发怒了!包让她不能忍受的是,对方话里隐含的施舍之意。怒瞪了骆泉净一眼。 “你自己想怎么做没个主见,又何必问我!只是你最好明白,如果慕容公子爷知道你和他人私下见面,肯定心里会不舒服的。自己看着办吧。”说完,霍然转身,拂袖而去。 不懂韩莺儿为什么生气了,骆泉净愣愣的望着她的背影,困惑的揣测着那些话的意思。那怒气是针对她来的吗? 这件事,和慕容轩又有什么关系?除了指定她作陪,他从没对她有其它的举动。为什么跟谷樵生见面,他心里会不痛快? 她的思想太简单,容不下这些复杂的人事,倘若谷樵生真有什么意思,她又该怎么应对呢? 不愿失信于人,两天后,骆泉净还是单独去赴了那个约。 一早,天空乌云密布,一副山雨欲来之景。待她到了舫上,风已经起了,吹得船儿轻晃。她拉上卷帘,习惯的烧上一壶水,注视着远方被雾岚渲得灰蒙蒙的山色,一面等待谷樵生的到来。 细微的雨丝突然加大,风势越来越强,画舫从小小的晃动变成大幅度的摇动,一道雷光直劈而下,斗大的雨水骤然倾盆而落。 蒙眬间,骆泉净只觉耳边吵杂无比,接着寒意一阵阵涌上,她困盹的睁眼,一下子马上就清醒了。 水已经开了。 要等的人没到,一场雨倒先下了。 走到船舱,才拉住门闩,强风已经大力掀开门,骆泉净整个人朝外仆倒,狼狈的跌在甲板上,雨水顷刻间湿透了衣衫。 这场午后雷雨的威力比她想象的还要强大。 她抱着身子打了个寒颤。抬起头来,惊愕的发现缠着船尾杆的绳索已经被风刮落在甲板上,正缓缓往系在码头另一端的方向施行。来不及细想,她扑上前抓住绳子,在手臂上绕了几圈,企图用自己微小的力量稳住船身;奈何气力大小,她使尽全力,麻绳仍逐渐松脱,整条画舫正以些微的距离渐渐离开了岸边。 踩着泥泞地,向来注重门面的谷樵生心烦得顾不得湿透的衣衫鞋袜,还有后头家丁打着油伞频频的呼唤,冒着雨,只是急急的往码头跑。 “少爷,危险呀,别过去了!”喘吁吁的家丁终于追上主人,扑过去拉住想要上船的谷樵生。 “骆姑娘,别待了,快过来吧!”被拖开的同时,谷樵生总算看清楚状况,吃力的大喊,声音却在滂沱大雨中显得细微,骆泉净什么都没听到。暴风雨中,她眼里只有那根绳子,死命拉着,不敢放手。 “骆姑娘!”谷樵生再度大喊,见她如此危急,他心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无论如何,就是没胆子再靠近码头半步。 几个在码头边围观想救急的人也聚集到这边来,却只能束手无策。 “少爷,地上打滑,你小心些,别过去了。”谷家的小厮忙拉着谷樵生。 一个男人大步冲入人群,谷樵生一愣,却见那几近湿透的男人,靠画舫所系的岸边越奔越近。 终于,慕容轩站定了位置,他显然无视越来越强大的雨水会把他扑卷而去,径自取下放在码头原来备用的一捆厚重麻绳,将半数绑在岸边几株屹立不摇的榕树上,然后,在众人的惊愕眼光中,整个人突然像不要命似的扑向船去。 同一时间,船头的绳子在拉到僵直点后,整条绷开,骆泉净再一次被后作力摔弹在甲板上,两条手臂承受着近乎撕裂的痛楚,若不是仍有份护船的使命感,她几乎要昏厥。 慕容轩抓绳,空中翻滚落船,两个动作像重复计算了数十次般的精准确实。落船后,他把余下的绳子全套在船头,船身终于停止飘移,却仍在暴风雨之中摇摇晃晃。 骆泉净俯身躺在甲板上,错愕的看着事情急转直下的变化,当然,还有这个不要命的男人。 确定画舫不会有被吹走的疑虑,慕容轩才转过身。 “进船去!”他大喊。 骆泉净点点头,喘息着想起来,没防一阵强风刮来,她跟着船身,颠颠倒倒又滚了一圈。 下一分钟,她的身子被打横抱起,牢牢躺在慕容轩怀里。骆泉净知道这是非常时刻,顾不得什么规矩,她紧紧攀着慕容轩,把脸埋进他怀里,好痹篇那一拨拨泼来的雨水。 他的怀抱,有她渴望的温暖,骆泉净停止了颤抖,觉得他的体热像块巨大的磁石,把她吸附得紧紧的。 明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但骆泉净本能的只想再靠近这份温暖,闭上眼睛,她浑身酸痛又疲累。 扁滑的木板半数淹满了水,从外头拨进来的雨渍,慕容轩寻了一张较干爽的桌几,让她坐上。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他问,见她嘴唇冻得发紫,转身扯下身后的帐幔,小心周全的包好她。 “我和人约在。”她冻得嘴唇发紫,打颤着回答。 突然,她缩着身子,痛苦的呻吟一声。 慕容轩眼神一黯,握住她的双腕,径自撕开那两条破裂染红的袖子。果然不出他所料,她这两条手臂,像活活被揭去一层皮,鲜血淋淋,正一滴滴的掺着雨水流下。 “我我的手!”她痛得直吸气。方才在那种紧急的情况下,她完全没细想自己受的伤,现在危机一解除,这种疼痛简直比火烧更甚,啮咬着她的每根神经。 不敢直接碰触伤口,他隔着撕碎的衣袖,小心检查她的手臂。 “没事,只是皮肉伤,”确定没有骨折及其它更严重的伤,一会儿,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没有什么比命还重要,那种情况下,你的手没被绞断真是幸运。”慕容轩加了一句,强忍着心里的不安和疼惜。 没有严厉的责骂,她以为依他男人的想法,也许免不了会有些责备,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表示,可她是清楚看到他冒着生命的危险跳上船来不是吗?她困惑的望着他,直到一股椎心的刺痛打断了她的念头。 “你不一样。”她痛得直吸气,强压下呻吟。“那样跳下来,你就不怕?” 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骆泉净猛然住嘴,撇过头去不再吭声。 “不怕。”他突然笑了,为她话里不自觉流露的关怀。她没有完全封闭自己,至少还保有爱人的本能,对他而言,那就够了。 “会留下疤痕吧?”她有些艰难的将视线调回手臂上。其实并不十分担心,这么做似乎只是单纯想痹篇他慑人的笑。 他拨去她额前的一绺湿发,这是第二次他这么做。第一次她来不及去体会,这一次,却是任谁见了都不容遇疑的温柔,这样漫不经心的温柔怔住了骆泉净,一时间她忘了疼,抬起头来,定定的凝瞅着慕容轩。 外头的暴雨不知何时停歇了,强风过时的轻狂已去,现今正柔柔的吹拂着,空气里带着清新润泽的味道,仿佛情愫的芽正在悄悄苏醒。 原来在码头上的人也跟着云团散去了,只有谷樵生仍呆呆的站着,盯着那平静如昔的画舫,半天却出不了声。 晴空里明朗的天色,似乎也意味着他和慕容轩在骆泉净心中的地位,孰轻谁重也定了。 这时候他的心情,比方才风吹雨打时还不知恶劣了几倍。不理下人的叫唤,他懊恼的走了。 那一场意外,让骆泉净两条手臂擦伤严重。连着半个月,她的伤包扎得实实的。在她没养好伤前,谭姑不许她上船。 也许是六月的江南阳光过于热力惊人,她向来沈静的心竟也有些浮躁了。教坊里待不住,她跟谭姑告了假,干脆跟水上人家雇了艘小船,游湖去了。 平日在船上,因为应酬,总分不出心思来赏玩这湖光景致。撇开了船娘的身分工作,心情自是有所不同。想到这儿,她倒感谢起这伤了。 “姑娘想去哪儿?”被雇用半日的老船夫在她身后摇着橹问道。 “老先生您熟,就请您带路吧。” 行船半刻,她突然指着前方一点红绿交错的影子,问道: “那儿是什么地方?” “喔,那儿是莲渠。”老船夫眺望了眼,接着答道:“那儿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朵朵大得像锅子的莲花,咱们这儿只管叫那儿莲渠。” “就到那儿吧。”她低头想了想。身上还带着伤,她也没敢想去更远的地方,只让船夫随兴拨桨,走到那儿算那儿。 闭过小山,触目所及,真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莲渠。 比起教坊园里水栽的莲,这儿的野生莲花开得更狂野不拘,也更巨大红艳。骆泉净有些屏息,莫名的,她竟想起那枝莲,那枝绘在无名信笺上,维妙维肖的莲。 她甩甩头,努力撇开那不愉快的记忆。 她并不是唯一的访客,前方不远处,搁着小舟一角。 老船夫保持了一段距离停下船,她错愕的发现,叶飞竟在那小舟上。 不必猜另外一个背着她的男人是谁,骆泉净垂下眼,长袖坠落在湖上,泛超圈圈重重涟漪点破水面,一如她总是静悄悄的心。 叶飞对她点点头,低头和背身的慕容轩说了话。 慕容轩转过头望着她,两人目光相对,他手中的书一落,突然觉得万种喜悦涌上心头。 骆泉净望着他,这男人把她弄胡涂了。她没说什么,抿紧的唇却柔柔的扬起。 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奔腾着、雀跃着,让她那样迫不及待的想唱歌,像开在他们四周的水莲花,令人乍惊乍喜,又恍然如梦。从来没有过的感情呵!骆泉净捏住衣襟,伤口疼了,可她的心,却又是那么的甜。 “姑娘,那儿有位公子爷,你是否?”在不确定的情况下,老船夫征求她的意见。 “无妨,就停在这儿吧,有段距离,还好。”她低头吩咐,怕人听出声音里的异样。 慕容轩拾起书,手上一页页书全不由自主幻化成她浅浅的笑靥,他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瞧见的。 那个午后,他们始终没交谈过半句。也许怕开了口,会惊动什么,或者是碍于有第三人在场,他们静静的做着自己的事。慕容轩愉快的看完了一册书卷,而她安静的坐在船上,径自闭上眼仰脸迎着淡淡花香和幽凉清风。 时间在那一刻,好像停了。 直到红霞溢满了湖面,在老船夫不识趣的提醒下,她才惊觉时间并没有停止,反而走得更急更快了。 那日之后,他仍照常来听她唱曲,吃她烧的菜。 可是两人之间,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至少,有一份默契,能说的话也就多了。他问的问题她不再拒绝回答,有她作陪时,慕容轩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 “你就这么唱一辈子?”也许是谈成一笔大生意,那一天他心情特别好,多喝了几杯。曲终人散后,他们留在船上迟迟没有离去。见她仍待在一旁做着自己的事,忍不住问了一句。 骆泉净正擦拭不小心被客人泼上酒渍的琵琶身,听到他的问题,她愣了愣。 “我记得第一天,你也是这么问我的。” “那一天你并没有给我答案。”他晃动酒壶,摇摇头说。 骆泉净望着他许久,想起自己的际遇,她静静的笑了。“如果天要我这么唱下去,那就唱吧。我总觉得上天自有他的安排,有时说了太多,做了太多,到后来也不是自己要的结果。既然如此,又何须费心?” 慕容轩默默听着那些话,把视线投注在举高的酒杯。 “公子爷跟师傅这么熟,应该了解我们的生活。” 他无言,只是嘲弄的弯了一下嘴角。酒精在血液里流窜,某些不愉快的回忆,也跟着头昏脑胀的不舒服感涌上,慕容轩摸摸发热的脸颊,知道自己真的喝太多了。 是呀,这种生活,他怎么会不了解? “你听过我和我父亲的事吗?”真奇怪,在这种情况下,他该学着闭嘴才是,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讨厌太多的沉默横阻在两人之间,不想说的话,也莫名其妙的流了出来。 眼前看来,慕容轩是喝醉了,不过他醉得很有风度、很自制,更奇怪的是她并不怕这样的他,她甚至知道,无论慕容轩让她看到怎么样的一面,她都不会害怕。 在船上,她多多少少看过醉酒的客人,多半都是酒气醺人,要不就大着舌头说着惹人厌的话,步履踉跄难看;可是慕容轩没有,他只是静静的躺在那儿,轻柔而缓慢的说话,仿佛深怕被人看出酒醉的样子。 “听过,公子爷和慕容老爷子不合。”她起身从柜子里取出茶叶,想为他煮茶解酒。 “我恨他。”他的一句话把答案变得更明确。骆泉净错愕的回头,却发觉眼前的他不再是个男人,慕容轩的表情像是个孩子简单、稚纯而坦然。 连恨都这么简单,而直接。 “惊讶吗?”他没看她的反应,径自吞下最后一口酒,翻身躺了下来。“这些年我们在同个屋檐下,但如非必要,我们是绝对不碰面的,甚至在熟人面前,我们也从不隐瞒彼此间相互憎恨的事实。”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从小对他就没半点感情,因为那件事,我和他闹得更没有话可说。” 棒了好久,骆泉净以为他不想开口了,没想到慕容轩侧过身,突然托起脸沉思的望着她。 “你有没有,”他迟疑了一会儿,手指在空中比画了几下。“有没有那种身不由己的经验?” 她没有开口,事实上他也没想她会回答,自顾自的又说了下去: “其实是自己不够坚强,而周遭的人又都对这种事习以为常,身不由己,根本是骗人的。在那种靡烂的地方,渐渐的,你就会迷失了,”他困惑的转头望着船顶,仿佛那儿有什么答案,想了半晌才又说道:“当时我十四岁,父亲硬拉我去逛了窑子,还花了大钱替我买了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她是那窑子里身价最高的清倌。我父亲显然急于把我变成像他那样子的人拥有权力和金钱,还有女人。世上的男人终其一生,追求的不就是这几样?尤其看我父亲做了相同的事从不引以为耻,虽然不喜欢,我却从不曾怀疑那是错误的。” 慕容轩咬着唇,末了终于爆发出来:“我真希望我当时是懦弱的,临阵脱逃被取笑的耻辱至少也高过于事后的罪恶感。那女孩大我两岁,她躺在我身下,两眼空洞,一直哭泣。看着床上的落血,我一点也不得意,只觉得我好像杀死了她。” 骆泉净被动的听着这一切,心里有些奇异的騒动,但始终没出声打断。 “当你是个男人,没有人会说你做这件事不对,尤其在妓院那种地方。就算我父亲没买下她,她也逃不过被其它人蹂躏的命运但后来我还是悄悄替她赎了身,可是那种对自己厌恶的感觉并没消失。我离家出走,没离开惠山,就留在城里一间最大的玉器坊里当学徒,这一待将近十年的时间。”他张开眼,转头只能蒙蒙眬眬瞧见骆泉净那平静如常的脸,没有嫌恶、憎恨,或其它的。 原来留在玉器行只是为了暂时有个栖身之所,到后来竟在雕刻玉器上发现了自己的天分,虽入门时间不过三年,却已经发展成玉器行中的巨匠。 玉器坊的师傅先是吃惊,转而倚重他,后来更有把店铺传给他的打算。 那时他几乎要相信,刀下千变万化的世界,就是他平平静静的未来。哪知到头来,竟还是抵不过娘的一句哀求,回到了慕容家。 但如果不这样,他又怎会遇见她? 真是胡涂了,慕容轩闭上眼,对自己嘲弄的一笑,想着自己真是醉了,醉得连梦和现实都分不清。 “我不是在为自己辩护,我就是我,我做我该做的事,我也许没善心,但我至少诚实。” 他仍旧喃喃说着。多少年了,他从不曾在他人面前敞开心做过这样的歼悔,也许骆泉净真的对他有种特别的影响力,或许,他也希望藉这种方式解开心理的那个结。 那是他的故事,做为旁人,绝对没有权利去鄙视他。 她多想这么说给他听,可是却又不敢惊扰他半分。 直到均匀的呼吸声起,骆泉净等了十分钟,才确定他睡着了。 替他盖上褪至一旁的外衫,她仍注视着他。这期间不知道有多少次,她想伸手去抚摩这张严肃的脸庞,抚平他固执的嘴角,想象他在莲渠的那个美丽的下午,朋没有半点强悍的暖暖微笑。 可想了千百次,骆泉净仍然没伸出手,一会儿,她突然扶着脸颊,闭上眼,温暖的笑了。 如果这一生所求无多,那又何必想念那个微笑? 她隐隐约约相信:他们俩的人生已经在同一条路上,也许相隔遥远,但一转头,总能望见彼此的背影。 她真的不贪心,对她来说,这样就够了。 第五章 栖云画舫。 比樵生遥遥望着湖面,朝着骆泉净同一方向,不时打量着骆泉净,对方却没说话的意思,他有些无奈。 棒了一个月,总算盼到她上船了。明知道她对他冷淡,可谷樵生还是有些失望。 “泉净。” 她转过头。 “咱们这么久没见,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对这番话,骆泉净只能坦白又歉意的摇摇头。 几乎每个人都在问她相同的问题。说话很重要吗?骆泉净是真的困惑。从前在唐家,她说的话越少,就越能避免挨打。久而久之,她反而习惯了这样。况且,她自认和谷樵生没话可谈,虽然他待她特别好,可那不代表什么。 “也罢,说下定,这才是你。”早预料到她不会回答有关自身这一类的问题,谷樵生倚着船,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 “开口说话,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那么你认为什么事对你来说,才是重要的?” 她停了一下,望着他时,回答得谨慎:“我只知道,非干己事懒开口,不受人情免厚颜。” “话多易招是非,话多不如少,少又不如巧,巧更不如无话可说。”她看了看他,口气变得有些嘲弄。 “再说,有些心情,对外人怎么说,总是说不清的,不过到头来终成虚话,这样一来,倒教人厌烦了。活在这世道,人生处处都是艰险,独独只有自己最明白自己的忧虑,对人说了又能如何?” “难道,你真的要在这儿待一辈子?” 男人都喜欢自以为是的说这种话吗?骆泉净停顿了一下,走进船舱,径自取来炕上的热水,将几上茶壶里的旧茶叶拨尽,换上新叶。 “如果你不嫌弃,就跟了我吧。”谷樵生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沸腾的茶水差点烫着骆泉净。停了倒茶的动作,她错愕他竟如此直接。抬起头,却只见到谷樵生秀逸的脸庞透着认认真真的表情。 面对她的目光,谷樵生有些羞赧的搔搔头。 从头到尾,骆泉净只有困惑不解。她在谷樵生对面坐了下来,整个人依然沉默着。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意外,但是请你明白,我是真心的。你跟了我,不用天天这么辛苦烧菜,你可以过你喜欢的日子,唱你喜欢的曲儿,更不必时时对着客人的脸色,弄得自己不开心。” 听到这些体己话,骆泉净该觉得高兴的。这教坊里的歌娘,最终图的也不过是从良,尤其是能碰到像谷樵生这般温柔的男子。但是不知为何,她只能愣愣的望着他的脸,却始终无法说什么。 她的人和她的心一样诚实,无论客观的理由多么诱人,她就是不能。 人一生倘若真只是图个温饱,那太容易了。就像她过去那样,刻苦耐劳,对一切不合理的事皆逆来顺受,但结果又如何? 教坊的日子,她从谭姑身上学得最彻底的,就是冷眼旁观一切,却不妄下定论。 新生之后,她从此要照自己的意志走,绝不再让自己心碎一次。 “泉净,请你相信我,我真的会对你好的。”他情急地握住她的手,这双宽大的手掌,在她感觉里却是那么荒凉贫脊。 哪种好?她心里默默的问。像慕容轩对她那样吗? 瞪大眼睛,骆泉净为心中的想法微微震惊。她早知道自己对慕容轩感觉不一样,但还是不解,为何那个人的名字这样轻易就浮上心底? 那么自然而然,连思考的余地都不曾有,就拿谷樵生和他做比较? “也许,比不上慕容家的财富,但是。”谷樵生仍叨叨不休的说着。 “温饱是没问题的,是不是?”打断他话的同时,再一次,笑容自她脸上隐去。她错愕了!因为这一次是他先提及了慕容轩,明知道这样是不礼貌的,骆泉净忍不住追问他的话: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跟慕容家比?” 不愿意慕容轩在此时介入他的问题里,谷樵生痹篇问题,直视着她。 “泉净,只要你一句话,相信我,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为什么要我?教坊里这么多性子好的姐姐,你大可选她们其中之一。” “我只要你,泉净。” “三姐呢?”她突然问道。 他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在此之前,你原来是想替三姐赎身的吧?” “我。” “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因为你。”谷樵生苦笑的望着她。“我喜欢你对任何事表现得超然和淡泊。就是一个男人,也难得有这样的从容。坦白说,以你的性情,我知道让你委身当妾是辱没了你,可是请你接受我的诚意。” 这样的温柔恳求,原是不能拒绝的,可惜说穿了,也只是见一个爱一个罢了。 “你能休掉你身边的妻妾吗?”她突然问道。 “我。”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要求,谷樵生被问得有些困窘。 “谷老板,现在你失望了?我一点儿也不超然,我只是很普通的女人。”她浮起一个很古怪的笑容,起身替他新添了茶水。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多吸引人吗?”随着她的靠近,清幽淡雅的女人香让谷樵生不自觉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想着自己不能得到此女心里会有多遗憾,忍不住又脱口而出。 “你知道那位郑老爷也在打你的主意?那日若不是顾忌慕容少爷,他早就对你动手了。” “那是不可能的,”她浑身一震,口气斩钉截铁:“这辈子,我只愿不要再碰见他。” “你怎么了?”谷樵生被她激烈的口吻吓了一跳。 “没事。”她回到座位上,背脊挺得僵直。 “能不能碰见他,不是你能决定的。” “当然能,栖云教坊不是召妓的地方,他不敢对我怎么样。” “泉净,事情没你想的单纯。” “我不喜欢这个人,请你别再提了。”她别过脸,那模样令谷樵生吓了一跳!这还是第一次,他在骆泉净脸上看见绝对的憎恶。 “我知道了。”谷樵生垂下头,落寞的笑了。“无论哪一方面,慕容轩都比我强,莫怪你会拒绝我。如果真是这样,泉净,那你就太傻了。泉净,那是一条比你想象中还苦的路,别说是个丫头,就是个无名无分的小妾,也是徒然,能进慕容家的人,家世一定要清白无垢。” 见她不吭声,谷樵生有些着慌。他对感情事一向随缘,对女人也从不强求,但骆泉净打破了他的原则,几次相处下来,他更加对她放不了手。 她是污泥里一朵真正洁净的莲,虽然身处风尘,但她浑身上下强烈散发着一种干净良好的气质,教人想疼惜,教人想怜爱。 “谷老板说了慕容家这么多,意欲为何?”不知何时,慕容轩已经站在舱口,冷淡的问。 “我。”见到来人,谷樵生乱了手脚,急急站起身。 “只是闲谈,没别的。”骆泉净挡开慕容轩。她无法不注意,后者话里的愤怒。 转向谷樵生她仍惜话如金:“谷老板,抱歉让您走这一趟,请回去吧。” “但泉净。”谷樵生有此忌惮的看着慕容轩。 “我用你的仁慈谢谢你。”骆泉净瞅着他,浮起一个白净无瑕的笑,浴樵生有些目眩。 “我待惯了这儿,哪儿也不想去,看来,要辜负您的好意了。” 被当面拒绝,谷樵生的心情挫败,比当日在码头上更甚。 “妻也好,妾也好,若不得真心相待,那么,与为奴为婢又有何差别?”骆泉净幽幽的看着她,突然说了一句语重心长的话。 “泉净自身,自有分寸,谷老板就别再费心了。” 比樵生黯然走了,他甚至没有瞧见谭姑站在窗外的甲板上,正深思的盯着他的背影看。 见她一路送谷樵生离开船的模样,仿佛是怕谷樵生会被他生吞活剥似的。慕容轩的不满越形强烈,一等她回来,他终于发难。 他隐忍着恼怒问她:“你想成为他第几个妾?” 却没有半点声音回他。 “回答我!”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她无辜的问。 “你想套我的话,你想吊我胃口。”慕容轩怒极反笑,既失望又难过,原来她跟那些曾企图留他的女人一样。 他那孩子般怨怒的表情让她心一颤!骆泉净抱起琵琶,随手拨了两根弦。 真不该想这么多的。男人有太多的理由生气,骆泉净悒悒的想。这么做,已经超过一个船攘娘做的。 “让你失望了,我没想留住你,我今天拒绝了他,也会拒绝别人。” “你!”她的一视同仁更加撩起他的怒火,然而面对她的脸,慕容轩什么也说不出口。 “你逾距了,公子爷。”谭姑的声音在身后出现,缓慢而有力的警示。 慕容轩眼神黯了黯,捏紧扇柄,突然大步跨出船舱。 “妻也好,妾也好,若不得真心相待,那么,与为奴为婢又有何差别?”谭姑站在她面前,静静重复着这句话。 骆泉净的手指停在弦上,抬头不解地望着谭姑。 “那是你的真心话?” “对。”她续着弹下去,琵琶蹦出一连串珠圆玉润的清心音符。 哀琴,骆泉净幽幽的唱了: “兰舟悠悠,纤情何处寄?笛声楚楚,忆得三两句;触目凄凄,人在残阳里。 天涯海角多情总为无情伤。” 谭姑没有干扰她,只是默默的走出船舱,迎着晚风,注视着前方低低掠过湖面的几只水鸟。 慕容轩没做错选择,骆泉净是个可敬可爱的女孩,谭姑想着,突然不自觉的微笑了。 慕容轩在盛怒中像阵风匆匆来去,那日酒醉后所遗留下的外衫并没有机会交还,外衫上的几抹酒痕她已经洗净,却一直等不到慕容轩来取回。 “你走一趟,送回慕容家吧。”飘云说道。素知谭姑对慕容大宇向来痛恨,不免又多吩咐了两句:“记得,交给守门的下人即可,可千万别多话生事。” 揣着衣衫走过堤防,骆泉净对前一日慕容轩的愤怒仍若有所思。一个苍老但宏亮的声音令她抬超头来,是个不认识的,在湖边洗衣裳的老嬷嬷,骆泉净看着她好奇的蹭了蹭同伴。 “二郎他妻子这两天是怎么了,都没瞧见她?”那老嬷嬷问。 “我听说张二郎最近发了笔横财,人家有钱啦!怎么还会跟咱们这些低三下四的挤在一块儿搓衣裳。”身边另一位妇人语气带酸的开口。 “有钱?有钱有什么了不得的。看那唐家多神气,还不是潦倒啦。”仍是第一位说话的嬷嬷,她出力拍打着衣服,却不屑的撇撇嘴,叨叨絮絮的,音量也加大了起来。 骆众净停住脚步,轻轻叹了一声。那早不该她关心的唐家,为什么还会引起她的注意? 默默的走到岸边,她掏出绢子浸了湖水擦拭脸颊。 唐家的话题,似乎比那个什么张二郎如何变成有钱人还有趣,几个捣衣的老嬷嬷好奇的看了她一眼,便扭过头去,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了起来。 一个说唐老夫人害病死了,一个说唐老夫人不是病死的,是被前些日子才娶的新媳妇给活活气死的,另一个接着又说唐家的儿子懦弱怕事,完全不像个男人,新婚第二日,就给妻子压得死死的,再也抬不起头来。更有个人说唐家儿媳泼辣刁蛮,比那唐家母女不知厉害了几倍。 骆泉净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脑海里,仍不断重复播放身后那些声音。不知为什么,听到唐老夫人死了,她竟连半点儿感觉都没有。 不知不觉地,她的脚步越过了慕容家,走去了唐家。看到那微微剥落的唐家大门敞开,这般人事变迁,她心里没有快意,只觉得满满的悲哀。 挣扎了很久,她犹豫着该不该走进去,两年苦涩黑暗的青春年少埋葬在大门里面,算来几乎没有一件是快乐的,她还有什么可以凭吊? 但终于,她还是走进了门里。 望着熟悉的院子,昔日的天井里杂草丛生,蛛丝散布在一片荒凉破败中,比起当日唐家迎娶新妇的盛况,简直天地之别。 走出唐家,仍难掩心中的惆怅,直到她无意间抬起头,看见了那走进当铺里的两个大男人。 骆泉净急急闪到客栈围栏后。 那是叶飞,另外一个人,是在领脤米时见过的慕容家的一名执事管家。这两个人大白天里怎么会进当铺? 她走近一些,小心翼翼躲在当铺旗帜后,隐隐约约听到当铺掌柜熟悉的声音带着不耐,越说越大声。 “我已经说过了,早在三个月前,一位姑娘便把唐家的当票给赎走了,东西也给带走,你们来晚了。” “我这儿还有其它唐家的首饰,两位爷儿要不要瞧瞧。”掌柜说了半天,突然提议。 “不,我们只要那枚镯子,”东西找不到,叶飞有些急躁。前些日子他让慕容轩调去栖云画舫上帮忙张罗,一直忘了这件事,想起来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掌柜的可否想想,是什么样的姑娘?”叶飞问道。 “我想想。”见他坚持,掌柜有些不快,却又不敢得罪客人,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是位姑娘没错,长得挺标致,白白净净的,穿的衣裳质地不错,样子像是富贵人家出身,戴着帽子,像怕被人认出似的,一张脸绷得紧紧的,问她话也不太搭理。” “难道是唐芙?”叶飞皱起眉头自言自语,一会儿又否定这推断,想着不太可能。 “哎,我真不知道,东西怎么会到唐家去,还累得我这么辛苦。”一旁管家捶着走酸的双腿,忍不住出声抱怨。 叶飞冷淡的看了管家一眼,无奈的摇摇头。 “这件事谁都不许提。” 两人匆匆走了,之前的对话却一字不漏的进了骆泉净耳朵里,她怔忡着,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叶飞那一日对唐芙的言行,她隐隐觉得怪异,这个叶飞,真的不对劲! 叶飞对唐家如此熟悉,现在又在当铺中寻找唐家被典当的东西,而他又受命于慕容轩,难道他们跟唐家真有什么关系? 确定两人不会再回来,骆泉净垂头,很低调的走进了当铺。 她不置一词,把袖里装着银两的绣袋拿出来。 “姑娘,是你呀!”那掌柜认出她,先是讶异,随即朝叶飞离去的地方张望了半晌,回头时仍维持一贯的生意人笑脸。“你晚了两步,方才有人打听你赎走的镯子呢。” 她不感兴趣的听着,冷淡淡的问:“这是三十两银子,我能赎什么?” “你也好久没来了。”当铺掌柜的当她面把跟子尽数倒出来,一面数着一面闲话,不过几乎只听到他的声音,骆泉净一个字都没有插上。 那个镯子,花去她年余来在船上挣得的全部积蓄,手上没多余的钱,当铺这儿自然是不常来了。 “这是唐家当的最后一样东西,唐老夫人的一串凤钗。那时候当了十五两银。” “我要了。”她取下凤钗,并没有对价钱有任何异议。 “唐家是真的没落了。”那掌柜收起银两,一面叨叨絮絮的说着:“媳妇回娘家去了,唯一的儿子也不知所踪,我还听说有人准备买下唐宅呀。姑娘,方才那两位先生问那镯子,听他们的意思,好像真的愿意出高价买呢。我虽是生意人,口风紧,不该我多嘴的事,我怎么也不会说的,不过既然别人愿意出价,你就干脆一点卖了,何必花这些钱喂,姑娘!” 瘪台前面空空如也,掌柜紧急收住口,错愕的盯着骆泉净早就走远的背影。 在慕容家的西侧门外,她扣了铜环,涸仆气的把衣服交给下人。 “这是公子爷忘在舫上的衣衫,师傅交代我送过来。”她轻柔的说明来意。 “衣服我洗过了,是干净的。” 那下人正待响应,另一个声音唤住了她。 “骆姑娘。” 她看着他,却看不到方才同他一道的管家。 “开门让姑娘拿衣裳进去。”也不等她开口,他已经跟那下人吩咐起来。 “我没有要进去。”她皱眉。被这么安排,她很不喜欢,况且,从在当铺撞见过他之后,对他,她也起了戒心。 仔细一想,她越发觉得怪异。当日投湖被救起时,也见到叶飞在一旁;慕容轩和栖云教坊交情深厚,叶飞又是跟着慕容轩的,这样的逻辑,原来是无庸置疑的,可是如今想来,又似乎太顺理成草了些,教她不想也难。 “公子爷想见你,”叶飞温和一笑。“没别的意思。这两天他忙,没机会到船上去。” 叶飞领她进了门,过了一道天井便离开了。她独自又穿过了一道没有人的小门,直到踩过门槛,眼前的景象令她不能置信。她很早就知道慕容家在江南财大势大,却没想到能大到连建造一座人工湖都能看不着边际!环着湖,一路花木扶疏,假山造林,虽是刻意琢磨,但却不显造作。 湖中立着一座供人休息乘凉的亭子,亭子左方接连跨至岸上的一道拱桥,她被那波光粼粼的湖面吸引了,不暇思索便走去了湖上的亭子。 进了亭子,除了挂于柱子上的一幅字画,其它的,却什么都没有。 她仰起头,见那字画上写的是: “水边杨柳绿丝垂,倒影奇峰坠 万叠苍山洞庭水,若玻璃,一川烟景涵珠媚 会须满载,百壶春酒,挝鼓荡风猗” 乍见这些字,她有些困惑,沉思了好一会儿。 “认得这首曲?”身后,一个声音传来。 “这是元朝王秋涧先生写的,写的是洞庭湖春色,只可惜。” “可惜什么?” 她回过头,见到慕容轩靠在桥柱旁,正打量着自己。 “这里的山秀丽有余,却不够奇伟,构不上万叠苍山洞庭水。” 慕容轩笑了,长袍一甩,在凉亭里站定。 “你说的没错,这儿的水虽美,却独独少了山。” 惊觉和他说太多,骆泉净想起自己的来意。 “我是来还衣裳的,公子爷醉酒的那一天,忘在船上。”她把衣裳交还给他。 “我该走了。” “泉净。”慕容轩握住她的手,骆泉净心一颤,拾眼却只觉得环湖随风招摇的树梢,摇得这么令人迷惑而纷乱。 “我抱歉那天的态度不好。” 她抬起头,没有受惊,只是漾着一个很淡泊的笑容。 “那不重要,反正我忘了。”她摇头。 看着她平静的脸,慕容轩越来越不能忍耐。难道她真的对谁都一样?不,他不要和那个谷樵生平起平坐,他是不一样的!他曾介入她的过去,改变了她的人生;他看着她的时间,比谁都久;他要求的,不该是一样的答案。 “如果现在我提出谷老板的要求,你会怎么回答?” “。” “我无妻无妾,你会答应我吗?”他进一步问。 “慕容家不会同意。”她勉强一笑。 “不管别人怎么想,你会答应我吗?” “我不知道。”她屏息,用力抽开手。这一次仍和过去一样,他掌心的炽热像什么似的蒸润着她,任他们都说他是个冷漠的男人,可是在举手投足间,她却只瞧见他独有的温柔。 温柔得让人不得平静。 “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想痹篇问题。” “对,我不喜欢惹上麻烦。”她扭过头,口气很柔弱,早知她会躲开,没想过,竟会盼得这样的答案。 “我是个麻烦?”他自嘲问。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仰起脸想解释什么,无奈辞穷,怎么也说不清楚自己的感觉。 这一刻对感情的觉醒,对她而言并不是件快乐的事,尤其更可怕的是她完全了解他的境况。只要想到答应这一次,日后可能要尝遍那求之不得、又甜又苦的滋味。骆泉净胆怯了,她宁愿遗憾,也不愿去细想两人之间的事。 而这一次面对面,他这么直截了当的开口,更令她坐立难安。 “我得走了。”她摇头。“这种情况,我没法回答你的咄咄逼人。” “泉净。”他又想拉住她,这一次骆泉净先抽开手,握住之前被他握住的手掌。 “为什么?”她语带忧伤的问。“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谁都不要先点破,我不求你什么,你也不该这么贪心。” “难道,你真愿意如此?要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慕容轩收回手,苦涩的问。 “不是这样的。”她摇摇头,心里有着矛盾的天人交战。总有这么一两个恍惚的理由让她无法伸出手去,但另一部分的任性,却又想着有什么理由不能伸出手去。 最后,她只能转身,急急的离开凉亭,上桥出去。 知道他不会跟来,骆泉净虽松了口气,却也一直没有回头,胸口满满的郁闷,怎么也没法随着自己移动的脚步消失。 反而像块越滚越大的石头,压得她想哭。 她很想掩住脸,掩住自己欲哭的冲动,又怕他从身后瞧出自己的异样。她不了解自己到底怎么了,一直以来的冷静没有了,她明明困惑,却又那么想要流泪 与他之间是还没开始,还是早就不知不觉相偕走了一段?若非如此,那求之不得、又甜又苦的滋味为何会在此时令她难过不已? 那么,那重重的明天又明天呢? 看清楚一直在教坊外徘徊的男人,放下戒心的韩莺儿眼一亮,满脸欢快的迎了上去。 “谷老板,久没见您来了,近来可好?” “莺儿。”他微笑招呼。“最近有事,瞧你瘦了不少。”再见谷樵生,他人憔悴了许多,韩莺儿掩不住必心的问。 如果骆泉净能有韩莺儿对他的一半好,该有多好?谷樵生楞楞的想,任韩莺儿细心的替他拨去衣上雨丝。 “您坐着,我马上就来。”莺儿也没问他要不要,径自就去沏了壶茶。 原想坐下来好好说话,可是才与谷樵生聊上几句,韩莺儿就察觉他的不对劲。 笑容从韩莺儿脸上消失,谷樵生仍未察觉,他的目光在房门流连着。 “你不是来找我的?”她僵笑。 “嗯,对不起,我想问,泉净在不在?” “在。你要找,她怎么会不在呢?她在船上,我要人叫她去。”韩莺儿点点头,后头那句加得有些酸苦。 “不了,我自己去就好,不打搅你了,谢谢。”似乎也察觉到韩莺儿的眼光特别炙人,谷樵生连忙告辞。 这么弃之如敝屣,她没有办法忍受这种待遇,韩莺儿重重咬住下唇,突然把那壶茶大力掼到地上。 她瞪着四处飞溅的热水和茶叶,恨恨的拭去泪,哽咽的咒骂着: “有什么了不起!” 画舫上,骆泉净陷入沉思,在她身前的小矮几上,林林总总摆了十几样的钗环珠练。 她掌心里摊着一张被揉过的纸笺,指间扣着一只手环。 在她识得字后,信笺上的内容她早就明了能详,只是那些字除了语带暧昧不明外,她什么都参不透。 参不透的并不只局限这一封信笺,眼前的她,始终无法冷静下来思考。所想的事情,总在三五分钟后自动绕回昨日和慕容轩在亭子里相处的一点一滴。 “泉净,泉净。” 抬头望了谷樵生一眼,她并无特别的反应,只是低头收拾桌上所有的东西。 比樵生喊了两声,走进船后悄声坐下。骆泉净对他而言,总有种特别的魔力,教他不敢在她面前喧哗造次。 见她收拾的东西,谷樵生突然很好奇,尤其一见信笺旁边的男用玉镯,基于职业心态,他本能地拾起来,把那镯子在掌心间把玩许久,眯着眼瞧了许久。 见他瞧得起劲,骆泉净也不恼他,只把信笺收好。 “慕容公子送你的?”他问得很突然。 她扭头不置一词,挑眉不解的看着他。 “这镯子是男人的。” “那不代表就是他的。”骆泉净明白了,原来他又把慕容轩和她联想在一起了。 比樵生自袖里取出一枚小玻璃片,一会儿要她坐下来。 “这块玉很别致,是昆仑生产的软玉。这镯子的老虎牙端还刻着小字,工很细,定是专业的匠人刻的,如果没有十年以上的功力,普通的师傅根本做不来。”说罢,把镯子递还给她,长长的指甲还指着镯身下缘一块非常小的凹痕。 “就是这里,你瞧。” 她凑上前,那凹痕很小,尤其落在虎嘴边的光影暗处,普通人几乎看不出任何不对劲。 比樵生将一枚小小的镜子放在她眼前,那凹痕变大了些,才隐隐瞧出些端倪。 “确定那是字吗?”她疑惑的问。 “没错,这镯子虽外不便宜,但想找到相同的极品,刻同样的一只老虎,其实也不是件难事;不过,要在这种小地方上刻字又不伤镯子本质,就非功力深厚不可了。” “是什么字?”她吃力地望了半天,仍瞧不出半点名堂。 “轩。” “轩?”她重复那个字,脸色微变。 “普天之下,米刻工夫到家的帅傅不多,要刻得如此精细巧妙又不落痕迹,就只有慕容轩了。因为他的刀法细腻,尤其在这种细微之处,更是一般师傅远不及的功力,所以我才问,这是不是慕容公子送你的。” 她在脑子里飞快的想着。是的,慕容轩提过,他曾埋首于玉器雕刻十年,那么,这是真的了。 “你以为他只精于谈判、收买?从商之前,他学的是五器雕琢,面对玉的时间比面对人的时间还多。”谷樵生嘴里说着,心情却复杂无比。对于手里的这件玩意,他简直爱不释手,但一想起这是骆泉净受赠的订情物,不免又有些落寞。 “况且据我所知,从他回慕容家后,玉器行之前出自他手刻的东西更是水涨船高,他也从来不送任何人这样的东西。” 骆泉净低下头,慢慢的把绘着莲花的信笺从袋子里抽出来,一面想着谷樵生给她的讯息。有些事情像电光火石交错,忽明忽灭的在脑海闪过。 当铺里的叶飞刻着轩字的镯子。 骆泉净捏着镯子,手心冒着汗,神色越来越惶苦,偏偏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凉亨里的那幅字画。 莫非真是天意?原来只为一份报复的快感,她从当铺里陆陆绩续赎回这些唐家的东西,却没想到会有这种结果。 叶飞的言行,还有慕容轩对她特别的的态度,她都不曾想过骆泉净抱住头,心里明明是慌乱的,偏又想要咬着牙冷静过滤着那一点一滴。 “你确定。”她问,突然露出一个凄艳的笑容,便而低头盯着那手镯。 “是的。” 她跌坐下来,闭上眼,仿佛想极力联结那看似不相干的线索。 “泉净,我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她仍陷在那谜团一般的泥淖里无法起身。 “泉净你怎么了?” “你说你有件事要告诉我?”她喃喃重复着,表情突然变得慌乱失措,像完全换了个人似的,那是谷樵生所不熟悉的骆泉净。 “你到底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事,你说,什么事情?”她不耐的挥挥手,把镯子收进袋子。 “慕容轩和京城首富许家订了亲。” “是吗?”她茫然的看着他的嘴型。这些话像虫鸣,一闪而过。 “泉净,你不在乎吗?这车一年前就订下了,只是拖到这时候才公开。”谷樵生困惑的问。她看起来大受打击,语气却又那么不在乎。 骆泉净不明白谷樵生说的话。她该在乎吗?她满脑子乱烘烘的全是这枚镯子带来的震撼。 “泉净。” “我累了,你回去吧。”她捏紧袋子,慢慢的坐下来。 “泉净!”谷樵生再也忍不住了,他握住她的肩膀,无何奈何的嚷起来:“你不在乎,他要跟别的女人成亲了!泉净,不管你在想什么,求你这一刻醒醒吧!” 她愣愣的望着他,掌心里,仍旧捏紧那个袋子。 第六章 天还没亮,骆泉净就醒了。她睁开眼,昨夜翻了一夜的床,睡的时间少得可怜。那些心事并没完全淡掉,心头似乎总有着这么一个解不开的结。问题是,她却无从解起,就连要说个所以然来也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昨天谷樵生前脚一走,她后脚就拿着镯子回去那间当铺问清楚,确认真是唐家小厮拿来典当的东西,她一步跟着一步,走回了船上。 傍晚,她约了慕容轩见面。 “怎么突然想找我?” 她看着他,突然翘起唇角。 “也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你在湖边写的那首曲儿。” “我原想,那应该是可以编个曲谱的,”她垂首羞赧的一笑。“就是忘性,忘了几个字。” 慕容轩笑了,并不怀疑什么。“这有何难,我写给你便是。” 这其间,只有她自己明了,她几乎是瞅着心等他写完的。然而当那洋洋洒洒的一篇字映入眼中,她还是禁不住眼前一暗,脑子昏沉,脚步也跟着虚浮,胸口一腔血好似全结了冰,一切一切万念俱灰! 是了,这便是他的字,那封匿名信,也是他的字。她整整看了一天,怎么会错呢?第一次见到凉亭上的字画,她就困惑,可却无心去联想。 若不是谷樵生的一番话,让她恍然惊悟,可能到死都没能揭开这个谜! 昨儿一夜未寐,她取出信笺,看了许久,只觉得心中一片空茫茫。他为什么要写那封信?又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你怎么了?” 慕容轩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她机械化的抬起头,楞楞的看了他许久,复而低下头,木然的吹干了墨迹。才取了一旁的镇纸,压住那阙词。“没什么。”她开口回了话,那话语在自己听起来仿佛特别遥远,一个字一个字的顿着,几乎像是死了一回,恍惚醒来的声音。 “你怎么不绘枝花?”她喃喃问道。 他困惑的看着她。“花?你喜欢花吗?” “莲花,我喜欢莲花。如果能,你可愿意为我绘朵花?”她轻触摸着那些字,在指间搓揉着墨汁,仿佛也同时把她的回忆揪醒。 慕容轩笑了,提起笔,三痕两笔,落笔熟稔,俐落畅快,不过几秒,一枝亭亭玉立的水墨莲花浮现纸笺一角。 如果能揪出那个人,还她清白,如果当年的她无助的跪在公堂上,忍受着每个人的唾骂,她流着泪,曾渴望这么多的如果能出现。 苞了谭姑之后,她不平的心死去了一大半,这些个如果早早跟着尘封在心底深处,那两个字只是悲惨的字眼,撕开来只会让她血流不止。 而今,她却在意外之中揪出了这个人。 “你怎么了?”他非常不喜欢她现在的样子,像生了一场大病,不理人也不出声。 待他走到身前,骆泉净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口中断断续续的念着话:“今未曾忘怀小姐盈盈笑语,甚愿亲身造访,不知可否单独相见,献菲礼数件,聊表敬意你就是那个慕名者?” 慕容轩瞪大眼,不敢置信她出口的话。 “你为什么要写那封信?”她低声,如呓语般,从袖底拿出那枚镯子,摊在他面前。 “泉净,我!” “是你的镯子吧?你不想流入到他人之手,才叫叶飞去赎。只可惜,我快了一步。” 他想靠近她,可是才踏出一步,她就忙不迭的退后,彷惚他是个麻疯病人。 “为什么?你与唐家有怨有仇吗?我识得你吗?为什么你要写那封信害我?” “泉净,我很抱歉。” “你毁了我,”这一刻,她已经不知道要拿什么样的表情看他,不过是哭是笑,是憎是怒,但对她来说,其实都无所谓了。 “我很抱歉,”慕容轩想伸手拥抱她,却只见她又退后几步,眼神里充满憎恶。 “我不要听抱歉!”她低声叫嚷,想用声音拼命压下思想崩溃的速度。“我要知道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那封信只是个恶作剧。没进那间客栈前,我压根儿没想过要做这么无聊的事。唐家连个奴才都能当众羞辱你,我只是想帮你出口怨气。”慕容轩颓然垂下手。 “我不要你帮!”她激烈的喝住,慕容轩第一次见她这样凛冽不屈。 “明明是冤,却百口莫辩;受尽欺凌,却什么都不能做。你骄傲,你自负,你是高高在上的慕容少爷,你怎么能体会那种痛苦!” “我能的。泉净,听我说,当初我真的想要出面澄清什么,可却又怕害了你。”他握住她的手,发觉她全身打颤。 骆泉净甩脱他的手,不停的摇头。她缓缓后退,脸色越来越苍白,一直缩到房子的墙角,才慢慢的跪了下来,然后把自己抱得好紧。 突然她扶着额头,开始大笑,两行蓄满已久的泪滚滚洒落。 “我我早该想到的,你这么了不得,怎么会怎么会对我这种下等女子另眼相看!我真是傻呀!原来我这一生,竟毁在你一时兴起的恶作剧!”她抹掉泪,新的泪水又泛滥的淌下来。 那是慕容轩第一次看到她哭。 十四岁那一年,他强迫了一名女孩后的懊悔直攫心上,那种慌,就跟现在一样,他明明不愿意,但还是伤了她。 很多女人都曾想用眼泪来留住他,可是却没有一个可以让他这么歉疚伤心。 张口欲言,想说的话却没有半点意义,他又能够做什么留住她? 他沉默的握紧拳头,默默的由着她把怒气发泄。 “我是有丈夫的人,你怎么能这么害我?” 慕容轩本来就打算无论她说了什么样的气话,他都全盘接受,但最后这句话提到另一个男人,却完完全全刺激了他。 “他有什么好?!在公堂上,他连护你周全的能力都没有!” “至少我心甘情愿,与你何干!” “那是你在欺骗你自己!” “就算是,与你何干!”她霍然扬起脸,看着他的脸,胸口兴起一股深沉的愤怒。 “他根本不爱你!”慕容轩咆哮出声! “那又与你何干!”她悲切的咬牙。“世上多的是不相爱的夫妻,你凭什么?” “我是在救你!”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脑控制自己不狠狠揪起她。“一个让妻子出来讨脤米的男人,能给你什么幸福!” “与你何干!”他的怒气几乎震伤了她的耳膜,骆泉净咬牙切齿,一字顿着一字开口。 慕容轩退了一步。在这场争执里,她用了太多句“与你何干”:这一刻,他真是恨她,恨她这样无心无肝,要是真与他无干,他怎么会对她用这么多的心! “真与我无干,我就不会接近你了。” 骆泉净盯着他,突然,冷冷的笑起来,那一直让慕容轩缠心的温柔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随着真相被挖掘出,所起的一片漫无边际的怨。 “你好不容易才找到我这个玩偶,怎么会轻易放过?我怎么知道,这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恶作剧?” “不是那样的。”他从不知道她说起话来能这样锋利,像刀刃,像箭镞,划得人一头一脸的伤,他却无力招架。 “不是那样的!”慕容轩握住她纤细的肩猛摇,在他的牵制下,骆泉净如同暴风雨中的小船,几乎淹没在他强大的怒气中。 “收回你的话,我没有这么卑鄙,收回你的话!我不是那种人!” 她死命的摇头,慕容轩死瞪着她,俯下头去蛮横的吻住她。骆泉净从没接受过这么羞辱的待遇,她死命的捶打他;挣扎中,她的衣服被扯破了,绪红绣花的亵衣露出一大截来,银钗掉落地上,头发也凌乱了;可是无论她怎么撕咬,却怎么样也挣不开慕容轩的怀抱。 被迫在他怀里。骆泉净僵着身子,突然阴恻恻的笑起来, “你要奸污我?像你十四岁那年,对那个姑娘做的事?”她咬牙,齿缝迸出这些恶毒的话。 随后冷冷的盯着他,捏着她的手臂,有几秒钟,慕容轩清醒了,他以为自己会为这句话打她,她已经严重的伤害到他,那简单的几个字,却彻彻底底的勒死了他的尊严。 “那些话不是让你来糟蹋我的,”他哑着声音,发现自己哽咽了。 “你心里有恨,又何必拿这件事来指控我?我要是动了手,到时候在你心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禽兽了。骆泉净你好你好!”他颤栗,森森凉凉,像具僵尸般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是不是?!是不是?!”他凄厉的笑了一阵子,突然大声咆哮! 意识到说了什么话,骆泉净后悔了,可是她只能覆住自己的脸,觉得身心俱疲。再也提不起任何力气来抗拒他,眼角瞥见一样事物,她踉踉跄跄的走过去,一手拖起了琵琶, “你心爱山爱水爱淡泊,我还道是知音离觅,原来,也只下过是个伪君子罢了。”她抽出匕首,门外,叶飞煎熬等待许久,一见事态严重,他脸色大变,冲进来护卫慕容轩。 “骆姑娘,你别胡来!” “你以为我会杀他?不,那大费事”她先是诧异,然后,匕首像一道跟光在掌心闪过,琵琶弦俱断,声响如磬,几乎穿破耳膜,有一刻,慕容轩下能思想、不能倾驼,耳际隆隆,眼底只是那残破的琵琶, 门外的叶飞深深的震撼了,他不明白骆泉净矛盾的恨,不明白慕容轩那矛盾的爱。更下明白他们两人之间为何会这样纠结! 或者,连他也是矛盾的: “请你以后别再来了。” 骆泉净闭上眼,仰头惨惨的笑了。那空洞的笑揪痛了慕容轩的心,若不是理智和尊严揪着他的脚步往前走,他几乎想回头拥抱她,拥抱了又能如何?她对白己的深恶痛绝,说什么做什么统统下能再挽回。 慕容轩坐在原地,仍呆愣愣的望着她,骆泉净疯狂的笑了许久,笑声中蹒跚的走下船,举起手,盯着自己一片殷红的袖子,刀锋太利。力道大强,她柔嫩的掌心也破了一个口子,泊泊的流着血。然而比起她心里的痛,这那不算什么。 有些伤,如果能随着血流干流尽,那就罢了。 入夜后,慕容府里万籁俱寂,但慕容轩所住的别院里,却是水声不断。 他发狂把木桶丢进井里,杓上水,拖回,再一桶桶的往身上浇。 从画舫出来后,回到家中,这变成了他唯一能做的事,咬牙切齿忍受着寒彻心肺的井水淋遍全身。 方才那场争执里,他竟差点压不住心里的那份兽性;他想要骆众净,真是该死! 慕容轩诅咒,双臂高举,又一桶水自头顶举高,倾盆而下。 偏偏他没办法占有这样的她! 夜凉如水,寒意加上湿气,对他炽热的身子似乎起不了什么作用;他只能像发疯似的,不停的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公子爷,够了!”不知何时,叶飞终于赶过来,想抢走他手里的水桶。 “走开!”他推开叶飞,颓力的把水桶扔在地上,跪下来喘息。 “你把水桶给我,我会离开。” “我叫你走!”他咆哮,声音怨怒却又特别伤痛。 “我去找骆姑娘,我让她来看看,你是怎么样糟蹋自己的!”确信自己实在看不下去了,叶飞忍无可忍的嚷起来。 “不准去!”他浑身一僵,突然不能抑遏的咆哮。 “那就停止,公子爷这么做,除了伤害自己外,毫无意义可言!”叶飞也怒气横生,原谅他第一次这么忤逆的跟慕容轩顶撞,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到慕容轩这么挫败,他心里真急了。 慕容轩死死的瞪着他,一会儿才抛下木桶。 湿淋淋的头发刺骨的紧贴着脸颊,他觉得冷,却刻意用忽略来应对。 “公子爷,回房吧。”叶飞跪在他身旁,压住心里的不忍,柔声开口。 慕容轩甩开叶飞的手,把水桶当成泄愤的对象,重重的撞击着地面。顷刻间,水桶四分五裂。 “阿飞。” “公子爷。” “我想在这儿静静,你回房去吧。” “可那好吧,至少,让我替你拿件衣服来,穿着湿衣服,会伤风的。” 慕容轩抬起头,一会儿又颓然的垂下,算是回答。 沿着湖畔的长堤,似乎永远走不完。 骆原净行尸走肉般的往前跨步,她来来回回的走了一整夜,很累,也很卷了,可是她还是不停的移动脚步,仿佛这样就可以证明自己!她活着,是有呼吸的,是有恨有爱的一个人。 也是清醒的。 可是真正该逃开的难道是她吗?骆泉静恨恨的想着。 一个男人迎面而过,她略缩了缩身子躲开,没半点反应,垂首木然的继续往前走。 “泉净!” 那个声音是熟悉的,她怔愣的停了脚步,慢慢的转过身。对面的男人是悄悴的,但那文质柔弱的相貌,却是她不可能会忘的。 太巧了,昨夜在争执之间才提到唐哲,今天,居然像要印证似,让她撞见了。 “真的是你!我以为以为!”唐哲冲到她面前,掩不住那份心喜,他欢快的拭去泪。 那扬官司在母亲的主导下,顺利让他恢复自由身,却没能清楚证实妻子的不贞;而母亲为他再娶的表妹,仗着娘家有钱,待他傲慢又拔扈,从没把他这个夫婿放在眼里。两相比较下,唐哲越来越想念骆泉净过去种种的好。 骆泉净沉默的打量他。再见唐哲,此情此景,一时间也只觉得恍如隔世,她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娘说你福薄早死,我竟当真信了,我真是你你变得好看了。”他语无伦次的记着。分离一年多里,从前那个相貌单薄的女孩竟出落得如同一朵莲花。唐哲贪恋的望着她,越瞧越离不开目光,见对方不吭声,唐哲握住她的手,眼里尽是欢快。“泉净,你变漂亮了。” 呆呆望着覆在自己指间上的那只手,从前的她,怎么都没发现,唐哲的手这样白哲纤细,也冰凉得让人觉得无半点温情,不像某个人她咬牙,不肯去想有关那个人的一切。 不想吗?真能不想吗?眠前这个唐哲,还以为会是她一生中唯一单纯爱过的男子,结果,她心里只有嫌恶,只有厌弃。 如果此刻拂袖而去,唐哲的力气能拉得住她吗? 突然像受到惊吓般,骆泉净甩脱了他的手,这才猛然发现,唐哲对她来说,早已不存在半点意义了。 那些年来她单纯以为的感情,早在对簿公堂时便一笔勾销;而从前让她心折的斯文,变成了怕事的懦弱。 他的随和,变成了没有主见的愚昧。 他的感情,更变成了随波逐流。 但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一个男人要求这么多? 也从来没有一刻,骆泉净发现自己这样冷静透彻的去剖析自己的那段过去;更糟的是,她没有办法不拿他和慕容轩比较。 慕容轩是个骗子,而这个,却是团污泥。 她捏紧拳头,此举却无助于她陷入的困境。对慕容轩的感觉越来越复杂,是他把她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却也是他把她从唐府那场噩梦中解救出来,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突然觉得理屈,没办法再去恨慕容轩,这个念头让她呼吸急促,心跳狂乱。 有什么东西正在心底深处噬嚼着,一口一口的咬着,每一口都像刀子刺过,伤口不深,却是彻头彻尾的痛。 骆泉净突然转身离开。 没想唐哲追上来,扯住她的袖子,慌乱失措的看着她。 “你要去哪?” “请你放手。”她挣开他,低声喊道。 “你要去哪?泉净。”见她不理不睬,唐哲慌了手脚。“你恨我是不是?泉净,那不是我的错,你怨我没有理由,是娘的主意,我不能不当个孝子!”他慌乱的为自己辩解,但越解释,骆泉净的脸色越来越沉。从前的她不是这样的,她总是笑脸相迎,温润以待,他从没想过她会以这么高的姿态跟他说话。 “阿净,你别走哇!娘死了,姐姐嫁了人,根本就不顾我的死活,我好可怜,表妹根本不把我当人看,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好不容易找到了你,我求你,别离开我,我不会让你走的!” 她猛然停下脚步,再回头时,眼神凌厉得可怕。 “你凭什么不让我走?”她冷冷的问。 唐哲呆了呆,无法面对她的目光,松开手退了一步。 “我说对了,你真的在恨我。”他呐呐的说,复而又心慌起来。“我说过了,我不能忤逆我娘!泉净,你谅解我,现在娘死了,你放心,再也不会有人管我了。” “我在公堂求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她突外开口打断他的话。 “我在绝望投湖的时候,你在哪里?”见他没回答,她又问,唐哲心虚连连后退。 “我在好不容易重新站起来之后,你却说你不是真心放弃我,要我回到你身旁。在我受过这么多屈辱之后,你居然还冀望我会回头!” 她咬牙切齿,那愤怒甚至高过被慕容轩欺瞒。唐家的人,真是彻彻底底教了她什么叫恬不知耻! “不是我害你的,是娘逼我的!”唐哲百口莫辩,只能大声哀嚎以博取同情。“我真心爱你的,泉净,是娘不喜欢你,我孝顺她,这真的不干我的事!” 再多的眼泪和辩驳也激不起骆泉净任何同情了,她只替过去的自己不值。这样的男人,有什么资格留住她? “怎么说我都是你的丈夫!阿净!你不能抛下我!” 那个字眼让骆泉净大力推开他。 “丈夫?你说得真好听,当日在公堂上,你也签了离缘书不是吗?我已是被休的妻子,你再回头,不怕让人耻笑?” “我不管这么多!这一切之后;我只知道,世上只有你对我好,回到我身边,阿净,我需要你,我真的需要你!” “够了!”骆泉净厉声喝道。从昨天开姑,她的脾气一直处在失控的状态。两个男人接连挑起她潜藏在心里从不外露的骄傲与愤怒。如果唐哲已经到了不顾颜面只求她回头的地步,那么,不管她说出再怎么羞辱的话,对他根本起不了半点作用。 “你要的根本不是我!你要的是有个人能让你像从前在唐家一样,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好好过你的大少爷生活!只可惜那个目不识丁、只会做牛做马的骆泉净已经让你们给逼死了。从今以后,你死你活都与我无关,我不想再看到你!” 骆泉净抛下他快步的走了。不如为何,心里没有复仇的快感,只有不堪负荷的悲哀。刚投入栖云教坊的那段日子,她偶尔会有想过类似这样情节的念头,然而,那并非针对唐哲。 那个曾经任意践踏她的老女人已死,唐芙在张家的地位岌岌可危,唐哲被恶妻凌虐,一家人落拓至此,该得的报应老天都给了,她还计较什么? 还有那个始作俑者的写信人,不是也被她找了出来? 这一两天所经历的事,像一块块扑面而来的大石,挤压得她无法呼吸。没有人探及她心里最深沉的痛,眼前她只想嘶吼;然而,张开嘴,她只是哽咽着,死命抓着湖边的护栏,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对于慕容轩,她突然没了恨意,有的只是更多被欺瞒的不甘和伤心。 可这样一来,她发觉自己真是彻彻底底什么都没有了。这一年多来,好不容易堆砌起来的尊严,还有曾以为对唐哲那一点点的感觉也被慕容轩践踏殆尽。 再怎么难捱,日子还是得过;教坊里的团体生活容不得太多自我的情绪,她弹着她的琴,唱着她的歌,烧客人指名要的菜,姐妹们也察觉不出她有什么特别异常,只觉她越常闷在琵琶声里,越来越不爱说话了。 琵琶上的弦,隔天谭姑就请了匠人过来帮她接好了。不过弦声依然,却再也弹不出她洞澈空灵的心思。这令她幡然醒悟有些东西,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修补上的。 “入了秋,老是下雨,客人也少了。”明珠拉下卷帘,盯着外头绵绵密密的雨,喃喃抱怨着。 “是呀,天凉了,也不晓得那些客倌在忙什么。”一旁的侍女应和着。 “其它人忙什么我是不知道,不过慕容公子爷在忙什么,我可就知道了。”教坊里排行第六的如意,心无城府的说。 一曲谈得好好的蝶恋花,不知怎么突然乱了调。骆泉净僵着脸,试图不去在意她们的对话,收敛心神,她重头开始起音,心底专注吟唱着:“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人家忙什么,你又知道了?”明珠打趣的问道。 “他要娶媳妇了,慕容家这么大的排场,一堆事等着他处理,自然是不会上咱们这儿来了。等他成了亲,以他那性格,只怕也不会到这儿来了。” “六妹,看不出来,你竟知道这么多事。”教坊大弟子飘云也转过来笑问。 “还不只这些呢,我还听说,再隔个把月,慕容家的大姑娘也要回来省亲了。”如意滔滔不绝的说着。“这可是我听叶先生亲口说的。”提到叶飞,不知怎地,她突然红了脸。“他在慕容公子爷身边这么久,说的话肯定是不会错的。” 骆泉净遭电极似的猛然缩手,调弦的手指铮地一声弹开,硬生生绞去了手指那层皮,她吮着手指,舌尖尝到自己的血。 “才不呢。我说以公子爷那脾气,谁能管得住他?除非那许家小姐有三头六臂,要不便是姿色过人,公子爷动了真心,才有可能。”乐室另一头,一名叫容媚的女孩一撇嘴,不客气的说。“不过我想,那是不可能的。就看看咱们吧,站出去,哪个公子少爷不竖起指头赞咱们好?名门闺秀也不过如此了,这可不是眶咱们的,公子爷在教坊里这么久,除了小妹,也没见过他对谁特别。” 骆泉净垂头,仍木然的吸吮着自己的伤口,不晓得众女的眼光全都集中到她这儿来了。 终于,身为大弟子的飘云发现了她的异样,忙走了过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你今天有场子!”她端视一下伤口,忍不住责备。 飘云命侍攻取来绢布,小心翼翼的替骆泉净扎好伤口。那同时,忍不住瞧了她一眼,见她呆呆的不说半句话,一脸的失魂落魄,突然不禁心疼起来。 “怎么没用拨子?唉,你心里有事也不能这么轻忽,手是咱们赖以为生的工贝,虽是皮肉,伤了也不好。” 从头到尾一直寒着脸不出声的韩莺儿忽然阴恻恻的开口:“弄了半天,原来你也是白献了殷勤。” “三妹,你说什么!?”飘云横了她一眼,警告她就此打住,别再说下去。 “问我说什么,怎么不去问问她?厚着脸皮竟想高攀上慕容家。”韩莺儿轻蔑的啐了一口。“公子爷对她特别又怎地?就凭那出身,我呸!待下辈子股个好人家再说吧。” “三姐,你怎么这样说话!”容媚跳出来,见自己无心之语竟挑起了争端,不免替挨打的骆泉净抱屈。 “我说错了?”韩莺儿冷笑出声。“没人对咱们好,你却把咱们捧得这么了不得。可惜呀,那些公子少爷嘴里说的好,心底还不是嫌咱们低贱,你倒是自命清高呵。” “你!”容媚气急败坏,被一旁的如意和侍女急急给拉开了。 最后那一句话惹怒了骆泉净,她不吵不闹,并不代表她没脾气。 “我会上船的,请姐姐们别争了。”她挣开飘云的手,起身只想痹篇韩莺儿的箭镞。 真相被揭穿之后,她已近心力交瘁;如今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只待时间能够疗伤止痛,为什么还有人要烦她? “带着伤上船,你倒厉害。”韩莺儿显然不愿就此收口。“你既然这么本事,怎么还会在慕容家身上白费工夫?” “三姐,小妹,你们别吵了,师傅说的,大家都是好姐妹,要相互扶持,不可起争执。” 明珠也急急赶过来充和事老。 “谁跟她是好姐妹!咱们全都是安安分分的船家娘,可不像她。”韩莺儿凤眼恨恨瞟去,长袖一甩,口气里有说不出的怨恨。 “你也瞧见了,她那双眼,见了男人便浑身无力似的,哀怨得什么似的,造作,下贱!” 骆泉净握紧拳头。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琵琶,僵硬的站起来。 “你说够了吧?!你这么欺负小妹,还不是为了谷老板!”容媚恼怒的开口。 “赎身这种事,你情我愿,谷老板愿意这么做,是小妹有本事,你犯什么妒恨她?” 比樵生一直是韩莺儿心里头的痛处;她根本见不得人戳破这痛处。“你再说!再说!我撕烂你那张嘴!好哇!看不出来,你这张嘴编派人来这么了不得!” “我的嘴再了不得,也没你这么刻薄!”容媚气不过,干脆也顶撞回去! “你再说!再说!我撕烂你那张嘴!”韩莺儿被激怒了,忽地扑上去,就着容媚的脸颊,就是一阵抓扯。众人怎么拉都拉不住,当场容媚的脸颊被抓了几道指痕。 “够了!不要吵了!”骆泉净覆住耳朵,愤怒的喊出声。 容媚虽向来心直口快,却从来不曾火爆的动手动脚,韩莺儿一耍蛮,她也结结实实吓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韩莺儿停了手,冷冷的睨着骆泉净。“怎么?我还当你是泥塑的呢,除了慕容公子,你谁都没放在眼里呢。” 确信容媚的伤无大碍,骆泉净深吸一口气。“在这儿,哪个姐妹不是身世堪怜,才会送到这儿来。你这么说话,可知伤了多少人?也看不起你自己,你心里不痛快是自己的事,为什么要迁怒到别人头上?” 韩莺儿根本听不进这些话,她怒极反笑。“你也不简单嘛,平常不开口,一说起话来,好像还有这么点道理,莫怪几个老主顾急着想把你赎回去。” 这番话实在太欺辱人,几个姑娘也都变了脸。骆泉净张口欲言,但最后终于还是忍下了。 “随便你怎么说好了,我不会跟你吵。师傅收容我们,不是让我们互相伤害的。” 见无法激怒她,韩莺儿也火了,她扑到骆泉净面前。“别动不动就搬出师傅来!当我真怕了你?想走?没这么容易!” “你说够了没有?!”飘雪再也听不下去,她起身挡在骆泉净面前。 “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比我早进教坊三个月,你还当我真敬你是大姐!”她对飘云恶狠狠的一笑。“让开!哼!骆泉净,你以为你不讲话就可以了吗?少装出一副小媳妇的脸孔。你还没教我呢,不晓得你是用了什么招数,每个人都被你迷得团团转,看来我今天非撕掉你的面具不可!” “三妹!”自忖修养过人的飘云也发怒了。“你再多说一句,我马上告诉师傅去!” “走开!你没资格管我!” “别吵别吵,咱们都是好姐妹,不要吵架嘛。”见场面一触即发,怕事的如意也开口了,言语上可怜兮兮的劝着韩莺儿。 “我没这等好福气,有这种行为不检点的好姐妹!”韩莺儿挣开明珠,硬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往她身上扣。 “谁行为不检点?!”飘云气冲冲的喊起来。“你和刘员外手来脚去,谁说你来着?我们忍着不说,你竟越说越过分!” “不要吵了!”事情越来越僵,骆泉净感觉有些无力,忽然恨起慕容轩来。明知是没半点道理,但她就是恨他。从真相揭穿之后,跟他有关的每件事都不对劲了。 “你们到底帮谁?如意,明珠,枉我平日与你们交情一场,这时候你还帮着外人来欺负我!” “大家都是姐妹,谁都不是外人嘛。”如意被问得无法回答,干脆哭了起来。 “不要吵了好不好?要给师傅知道,咱们全都完了。” “我已经知道了。” 谭姑站在帘外,像个鬼魅似的盯着韩莺儿,所有的女孩全都脸色大变,尤其韩莺儿,她只知争一时之气,竟忘了平日最畏惧的谭姑可能随时会出现。 “师傅。”所有的人全跪了下来。 “真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想在教坊里搞派系。莺儿,你从哪儿学来这套男人的本事?” “伤得要紧吗?”她冷冷的问覆着脸颊的容媚。 “没事没事。”容媚含着眼泪连连摇头。“师傅,对不起。” “早管好你那张嘴,就下用事后跟我对不起。”谭姑没好气的说。“只是皮肉伤,不会留下痕迹的,别哭得像死了人似的。飘云,带她下去敷伤,这里除了小妹和老三,统统给我下去。” 韩莺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骆泉净也跟着跪下来。“三姐不是故意的,请师傅原谅。” “你这么说,不怕别人说你矫情?”谭姑冷哼。 骆泉净一愣,垂下头。“不怕,由得人说去。” 谭姑觑她一眼。“你倒好心,可惜就是这么做,别人也不卖你的帐。栖云教坊有栖云教坊的规矩,我原谅你求情的动机,但这不千你的事,你就别生事,一旁待着去。” “你走吧,我看这儿你是待不住了。” 韩莺儿脸色一白,死命的摇头。“师傅!是我疯了,才会说出那些话,你原谅我!” “我对你们宽容,不代表你可以一再犯我的忌讳。出口伤人已经令人无法忍受了,你居然还打人。你瞧不起旁人,旁人也未必就把你当宝。要不,你就上天仙楼那儿去,说不定更适合你。” “不要!”韩莺儿咚一声,头一次次重重的磕在地板上,巴掌一个个住脸上狠狠拍去,顷刻便肿了起来,成串的眼泪辟哩啪啦的住下掉。“师傅,求求你!别赶我走,莺儿哪儿也不想去,我求求您,求求您!” “求我也没有用,出去。” 韩莺儿抽噎着,不肯起身。 “出去!”谭姑厉声喊道。 这一次韩莺儿不敢违背,哭着跑了出去。 “师傅真要赶三姐出去?”骆泉静忍着心烦,轻声问道。 “有何不可?她这么心高气傲,我留她也是辛苦。” “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同门相忌,是我最痛恨的。我当初从万花楼里买下她们,第一件要紧事就是要她们彼此相亲相爱,倘若连姐妹之间都要互相吵嘴伤害,不懂得彼此怜惜,那么就让她离开。你别再替她说话,我向来没有戏言。” “还有,准备一下,你也该到船上去了。”谭姑并不晓得她受伤之事,仍依往常吩咐。 “师博,”她垂首,低声唤住要走出去的谭姑。 “嗯。”“今天慕容公子会来吗?” 没有回答,骆泉净背后传来细碎的裙摆磨擦声,越靠越近。谭姑走到她面前,拿起镜子,跪在她面前。 “你的妆,好浓。”谭姑评论,说罢,把妆镜递给她。 “是吗?”骆泉净瞪视着镜中的自己,轻轻抚弄脸上过厚的胭脂。 “跟你问的那个人有特别的关系吗?” 骆泉净摇摇头。 “唱完这一场,这阵子你先休息吧。”想是明白她的心思,也知道有些事再也瞒不过她了。不若方才的严厉,谭姑突然喟然一叹:“有些事,注定该来的,怎么躲那躲不掉,只看你怎么去想了。” “师傅一直都知道,慕容公子是写那封信的人?” 谭姑停下脚步,讶异她这么单刀直入。 “那很重要吗?” “如果弟子的立场换成师傅,那不重要吗?”骆泉净喃喃地反问,也茫然问自己。 “都快两年了,你还没忘记过去吗?” “我是被逼着死过一次的人,这种过去,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谭姑蹙眉,默不作声,一会儿突然开口: “我老实告诉你吧。那日在湖上救你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叶飞。从府衙出来后,他便奉命一直跟着你。要不是他,你今天也不会在这儿了。” 她想的没错,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骆泉净的心一阵刺痛。 “师傅收留我,想必也是他安排的。” 谭姑颔首。 “都过去了。这些日子,你也该知道,他其实是个善良的人,那件事,他立意原是警告唐家的小姐,要她待你好些,哪晓得却传到唐夫人手里,才铸成错事。” “如果你不想见他,我叫薇欣代你,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饼去的事追不回,一切都该算了,倘若,他不是写那封信的人,她会认命,一生认认分分待在船上,不再想其它的;但他偏偏是,只要想起当时含冤莫白的心酸,她就不甘心。 别人的伤如果是伤,她的委屈却等于是白白受了。人的出身真有这种差别待遇?她的好强沈沦在心里,多得自己难受,却没人瞧见。 只有一浮起,就是千行万行泪! 骆泉净不再多问。她跪着,背脊挺得僵直,整个后背撑得隐隐作痛。她取下腰间的手帕,叠好绢子,轻睡按在脸上。 涌出的眼泪直透浓妆,一摊摊糊了脸,破碎、湿濡的塌在绢子上。 第七章 终究,骆泉净还是没让别人代她的班。诚如谭姑所说,有些事注定该来的,躲了也没用。 但天知道,她多不想跪在他面前看这一切;一看到他对每个人坦然微笑的脸,她就忍不住痛恨起来。恨他仍这么愉快悠闲,恨自己的怨怒对他没半点影响,更恨自己的不济事,在乎他比在乎自己还多,恨这个、恨那个。 从没想过,这些没头没脑的恨怨一古脑儿加起来会这么多,恨得她心思再也不清明,恨得她头昏脑胀。 还有,她的手伤,下厨碰了水之后,疼痛似乎更严重了。 埋首把琵琶紧紧揣在怀里,机械化的弹着弦,似乎定她唯一能做的。不能听,不能看,甚至不能思想,她沉浸在那漫无边际的疼痛中,渐渐地,竟有些自虐了。 游湖的客人说了什么笑话,谈了什么,她完全没有理会。 “小妹,”如意拾起笛子,悄声来到她身旁。“还在为三姐的事生气?” “没有。”她回过神,强笑了一下,却见到周遭的人都散了。 “结束了?” “结束了。”如意点点头,有些忧心忡忡的看着她。“看你这样失神,真令人担心。” “如意。” “嗳。”她抬起头来,急忙跟起身的慕容轩行个礼。 “我有点事要跟泉净私底下说,你先离开,一会儿我让叶飞送她回去。” “呃。”如意傻傻的瞅了叶飞一眼,才会意过来,红着脸笑着走了。 骆泉净抱住琵琶,僵硬的站起来。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她说。 “泉静。” “放开我。”她长吁了一口气,语气仍是那般冰冷。“我很累了,请公子爷体谅。” 他没有依言,只是使了力掐住她手腕,强迫她把手暴露在他眼前。 她仍旧没有用象牙拨子,原来受伤的手指,更在长时间拨弦的重创下血肉模糊。 “跟我生气,有必要这么伤害自己吗?”他沉痛的问。 她抬起眼,阴恻恻的扬起嘴角,笑了笑,又低下头去。 “你装得那么安静柔顺,底子却这么好强。” 这句话,马上让骆泉净眼底蓄满了泪。一半是痛,更多的却是因为他。近来,她是越来越爱哭了。 “你是谁?也值得跟你生气。”她抹掉泪,恨恨的笑着。“我伤我的手,干你何事?” 他沉沉的吸着气,一手擦着她沾泪的脸,大力把她的浓妆抹去。 那一天的情景重现,只是这一次,慕容轩不容她挣扎,他紧紧钳制住她,把她牢牢压在他怀里。 骆泉净没有屈服,下一秒,她张嘴一咬,牙齿几乎陷进了他的肌肉,慕容轩一震,身子朝后一靠,却没说什么。 叶飞见状大惊失色,冲过去把骆泉净拖开。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伤害已经造成,泉净的泪,慕容轩的血,混着混着,像什么似的在他臂膀上流窜着。 “别挡着,这是我欠她的。”慕容轩靠着桌,那模样灰心又疲倦。 她掩住嘴,不敢相信自己竟伤害了他。 骆泉净推开他,那一刹间她终于明白了,这场意志的战争里,她和慕容轩谁都不是赢家,让他痛苦,她也不会好受。 “倘若你还欠我什么,也当这一次全还清了。” 她抹掉泪,坚决的转身离开了。 慕容轩呆呆的坐在那儿,只觉得心里一阵冰凉;久久,都没有办法做什么。 他离开后,那一晚,画坊上传来一夜的琵琶声,像幽魂似,呜咽着。到了大半夜,仍不肯散。 谭姑要把韩莺儿逐出教坊的决定,并没有因为众女求情而打消。在教坊里,韩莺儿整整算来也待了三年,该偿的金钱债也都清了,照理谭姑让韩莺儿离开,此去便该是个自由身;但不知是呕气还是倔强,韩莺儿竟私下和另一家叫胭脂苑的嬷嬷讲好了,自愿进窑子去。 韩莺儿此举,胭脂苑那儿自然是欢迎之至。这件事原来是按韩莺儿的意思,要保密进行的;不过胭脂苑那儿考量了半晌,一样是同行,不少青楼妓院的鸨母嬷嬷都彼此认识,虽然娱乐客人的方式各异,但向来是和平相处,从不相犯。 不愿为此事惹恼谭姑,在派人到教坊接韩莺儿的前一天,胭脂苑的秦嬷嬷还是决定送了封信跟谭姑说明原委。 教了姑娘这么多年要洁身自爱,韩莺儿这么做,无异是在每个人面前刮了谭姑一耳光,尤其她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怎不叫她生气! 谭姑当晚发了顿脾气,当所有姑娘的面狠狠把韩莺儿数落了一顿。韩莺儿个性好强,又爱面子,自然也爆发了,两人越吵越僵,韩莺儿气得连包袱都没收,也不管外头大雨滂沱,扭头跑了出去。 这一出去,一直到隔日,秦嬷嬷派了轿子来,谭姑才知道韩莺儿没有负气跑去胭脂苑。找遍惠山,甚至问过几个教坊里常捧韩莺儿场的熟客,可是始终没半点消息。她失踪了,走得无影无踪,急坏了胭脂苑里的秦嬷嬷。 这件事在教坊里引起了某种混乱,但见谭姑始终沉默以对;这种情况下,姑娘们反而连窃窃私语都不敢了。 不管发生什么变化,该自己的责任不容混淆,这种信念谭姑落实在她们身上,每个人都把不安藏在心里。 骆泉净私下常去的莲渠在入秋接连几天大雨之后渐成了废墟,花叶一片片凋零,枝梗一根根残破枯黄。少了莲叶重重屏障,湖面变得萧索,湖上的气温更低了。 珠帘后的老位子一直空着;怪的是连谷樵生也不常来了。只是对骆泉净而言,她谁也不关心。上船后,她仍一样烧她的菜,一样唱歌,一样不多话。 没事的时候,她也不再执意守在船上;她痹篇每个人,悄悄躲在莲渠,有时一坐就是大半天。 守着一叶扁舟,一炉熏杳,一盏灯笼,舔噬着她在人前任谁也说不出的悲哀。 慕容家这一阵子上上下下几乎都是忙碌的。 入秋后的第二个月,慕容大宇寻了个好日子,把一箱箱的聘礼抬进了许家;送聘的那一天,也几乎算是惠山除了年节庙会外,大街上最热闹的一天。 再相隔几天,进宫多年的容贵妃就要奉旨回家省亲。容妃省亲后相隔两月,慕容家大少爷就要娶亲了。两件喜事接连而来,采办的采办,翻修的翻修,添置的添置;虽说娶亲这桩事,慕容家不知办过多少回了,比方半年前慕容大宇才新娶进门的五姨娘,早些年二姨娘三姨娘庶出的几个儿子,早早成婚生子的也有好几个,不过因为都是偏室,场面再大也有限。 这一次慕谷轩的娶亲,着实有着不同的意义,毕竟是正妻所出,娶的人是京城首富的千金,这场婚事变得格外谨慎而奢华。 不过新郎倌的脾气却是越来越坏了。虽不知他的转变为何故,但这些日子以来,下人们早已学乖的不在他面而谈起任何有关这桩联姻的事,甚至连上红漆的托盘茶壶杯子帐幔衣裳等等日常用品也都只敢拣他不在的时候偷愉送进他房里,省得被当面莫名其妙丢出来。 必于这一场婚礼,慕容轩真的没有任何期待了。 许家的富甲一方,和慕容家的富可敌国,这场结合门当户对,他没有意见。这种利益结合的婚姻里,他从不奢求会有多少感情成分,只要那许家小姐长得还可以,他会淡然接受这个结局。 但骆泉净把这一切都毁了。她毁了他多年来的从容不羁,打乱了他从玉器世界出走后,重新计划好的人生。她什么都没做,几滴眼泪就毁得他彻彻底底。 他曾努力试着不想,偏偏骆泉净就像个缠心的问题,紧紧揪着他的心。千头万绪,他理不出个方向来,只满脑子都是她跪在水晶珠帘外,垂首弄弦的模样纤怯怯的脸庞、纤怯怯的身子。 他真的想再看看她,哪怕只是一眼。只要确定她好,他就能心安,但一眨眼,偏偏又不由自主想到她那憎恨的言语和神情,慕容轩思及此,所有的勇气全消失殆尽。 文人笔下的爱不过是镜花水月,他置身其中,彷徨无依,不安又失措,可却始终构不着底。 “轩儿。” “娘。”抬头望见来人,慕容轩唤了一声,忙起身躬迎。 “好久没到你这儿来了。”慕容夫人满意地打量着四周。房间里所有东西几乎全换成全新的,连桌上都换了一块全新的红布。 “瞧你爹急的,叫人在你成亲前一天再换上还不迟。”她笑吟吟的抚弄着红布上的绣花。 “娘找我有事?”慕容轩托着脸。相较母亲的笑容,他的反应十分冷淡。 “亲家那儿送东西来,咱们回赠了一对玉如意,你爹要你出去当面谢谢人家。” “我知道了。”他点头,却没有出去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一套,但人来总是客,你至少见个面点个头,别失了礼数。他们还带来几盒京城著名的糕点。” “娘,”挣扎许久,慕容轩还是开口了:“我不娶许家小姐。” “还是你最爱吃的寸枣酥,娘还叫人特别泡了你爱喝的铁观音,就等你出你说什么?” 慕容夫人抬起头,困惑的望着他,似乎以为那几个字只是自己的幻觉。 慕容夫人的性子向来温婉,慕容轩真怕吓着她。取走母亲手上的茶杯,他跪在母亲面前,再次温和又坚定的说:“我不娶许家小姐。” “轩儿你?”慕容夫人站起身,这一回是真的吓住了。 “找个时间,我会跟许家谈。总之,不会有这桩婚事就是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口,慕容轩突然间心情放松下少。他站起身,诚恳的说:“我一点儿都不期待这场婚礼,我想,我也不会喜欢她的。” “但是。” “娘,没有但是,就是这样了。你会失望吗?” 慕容夫人呆了,她起身,又无意识的坐下。“你认识了别人家的女儿吗?” 慕容轩望着母亲的脸,想点头,想大喊,但最后,只脑凄涩的摇摇头。 “你爹知道这事吗?”慕容夫人慌了手脚,直觉反应的问。 “那个女孩介意让娘知道是怎么样的人家吗?”不回答便是默认了,慕容夫人问得更小心翼翼了。 慕容轩抬起头,有些哀伤的笑了。 “这些事,您老人家还是别知道的好,我会解决的。” 那从来没有过的苦闷,加上不让她知晓的坚持,慕容夫人明白了,这肯定是个连她也解决不了的大问题;那女孩应是出身小户人家,配不上慕容家的贵气。 配不得又如何?她凄恻的想:嫁进慕容家大富大贵,依附这了不得的声誉,占尽众人艳羡的目光,她这一生却不晓得夫妻间相敬相爱的幸福是何物。 虽贵为慕容家的女主人,娘家也是出自洛阳大户,但她多年来参佛茹素,加以丈夫纳妾无数,她反而对一切郡看淡了,对门第之见也不再这么坚持。但慕容大宇可不是好说话的人,可以预见的是,父子之间肯定会有一场剧烈的争执。 “轩儿,我们下了聘,事关两家声誉,你真确定?” 慕容轩不愿母亲为他烦心,在这个人多嘴杂事烦的家族中,唯一会让他挂念的,也只有眼前这个女人。 “娘,让我自己想清楚。” “那我去回了许家,就说你不在。”慕容夫人不再坚持,眉宇间堆满了愁。她惶恐不安,却不知该怎么是好。但无论如何,事关儿子一生的幸福,她的心自然向着儿子这方。 “叶飞,送夫人出去,我要静一静。”他哑声说道。 在门口,慕容夫人迟疑的回望他一眼,见他又陷进沉思,慕容夫人叹了口气,任叶飞掩上门,送她走了。 房子掏空了声音,只剩慕容轩孤伶伶一人。 凄凉的秋风在窗外呜咽着,风声闻来漫无目的,他却仿佛聪到,在呼号深处,竟还有种凄凄恻恻的琵琶响,从四面八方淹没了过来。 迸落了一地的珍珠,玉盘上,音律飞溅,珠圆莹透久久不能散去。 慕容轩抬起头,眼眶有点酸涩。两日闭目不成眠,该是累胡涂了。 栖云教坊。 “小妹!”如意扬声大喊,急促的脚步声在向来寂静的走廊间起落。 园子里,朝缸里的锦鲤轻弹下点点饲料,骆泉净转头应了声,诧异于如意的行径。 不过当她看清如意两眼含泪,慌乱濡湿的粉颊分不清是泪是雨还是汗水时,她什么都没问,手掌一翻,快速的洒完掌心里所有的饲料,盈盈的走上台阶,收下水气淋漓的油纸伞。 “六姐。”她唤了一声。 “找到了!三姐找到了!”如意见到她,急急煞住脚步转向,拍若胸口,撑着长廊连接台阶边的栏杆频频喘息,声音呜咽而短促。 骆泉净睁大眼。“我知道了。六姐,你坐下来顺顺气。” “找到了!”如意拼命摇头,仍不时重复着同一句话。握住骆泉净的手,她突然哭哭啼啼的埋进骆泉净的怀里,越哭越不可收拾。“找到了!小妹,他们真的找到她了!” 骆泉净一僵,心头隐隐觉得不对劲;她拉住如意的手,两人往教坊乐室的方向急急走去。 乐室里,谭姑跪在一贝覆着白布的尸体旁。两名衙役站在一旁,几个姐妹还有侍女都悄悄坐在更远处,不时捂着脸啜泣。 抬头一见骆泉净,明珠捂着脸,终于小小声的哭了出来:“三姐三姐死了。” 此情此景,骆泉净眼前一黑,脚步有些浮软的跟着如意跪坐下来;她盯着韩莺儿身旁的谭姑,从头到尾,师傅始终跪得直挺挺的,什么裁示都没有。 “谭师傅,”衙役清了清喉咙。“道女子的脸已经肿胀不堪,你确定是你教坊里的姑娘?” “没错,就是我收的弟子,谢谢差爷通知。”谭姑突然转过身来,伏身盈盈跪倒,木然的吩咐了下人来,把那两名府衙小厮送走了。 “三姐!”一等人走,众女已经哭跪着迎上去,只是任谁也不放揭开尸体上那块白布。 “他们说三姐被发现时已经在湖里泡了好几天,亏得入秋天凉,身体还不致腐烂,三姐三姐好可怜!”如意说完,早哭得不能自己。 “真是三姐吗?”骆泉净喃喃的问,突然跪着走到谭姑身边。“师傅,真是三姐吗?差爷不是说不是说您真的确定吗?” 谭姑任人摇晃,她冷漠的盯着莺儿,身子仿佛陷入沉睡,任谁都不能摇醒她的思想。 “是呀,师傅,小妹说的有道理,您这两天为了找三妹,没吃没睡的,说不定您真是认错了!”飘云跟着喊。 “不可能的!”骆泉净瞪着白布底下的死尸。这是那个心高气傲、漂亮娇气的韩莺儿吗?更早之前,这个女人还跟她吵跟她闹过,虽然彼此有误会,但她从没埋怨过韩莺儿什么。 这么活生生个人,几天里就变成这样子,教她怎么信服? “三姐这么好强,她不会甘心这么走的,我不相信,我要瞧瞧!”说完,她不顾反对,伸手去揭白布。 白布一扬,恶臭飘了出来,那已经看不清五官的脸,肿胀、腐败地在她眼前扩大。 她还未定下心来,突然一记耳光打得骆泉净摔到旁边去。 所有人都还没从错愕里回神,又被谭姑的举动给吓住了。 在谭姑手里,垂着一截红绣线;绣线一端,系着一枚不住摇晃,属栖云教坊专有的铜钱。 “你做什么?”谭姑仍没有哭,只是除恻恻的望着骆泉净。“还是你觉得她死了还不够?你明知莺儿争强爱美惯了,如今变成这样,她已经够伤心了,她生前最怨的就你,你还故意这么做,难道不怕她地下有知,会更恨你?” 如意扶起骆泉净,凄惨的大哭出声。 “师傅息怒,小妹绝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想再确定是不是三姐。我们都一样难过,我们都不相信这件事,小妹不是存心的,三姐已经走了,她地下有知,一定也后悔了。” “是呀!师傅。”飘云含泪仰脸祈望着谭姑。“小妹是无心的,眼前安排三妹的事要紧。” 桐钱自谭姑手里滑落,铮地一声,在地板上绕了几圈,再也静止不动,像谁的不甘心,曾这么幽幽怨怨的打转着,到头来还是挣不过命。 谭姑重重的跪坐下来,再也没说半句话。 连着几个时辰过去了,谭姑始终维持着早上的跪坐姿态,送来的饭没动静,端在跟前的茶水不沾半口,任几个女孩恳恳切切的跪着哀求也不理会。 骆泉净仍抚着隐隐作痛的脸颊,半天不吭声。 见她那样,飘云叹了口气。“一会儿记得要用冰敷一下,发生这种事,师傅心情不好,你千万体谅她。” 骆泉净摇摇头,目光担忧的看着谭姑。 “师傅。”骆泉净跪到谭姑身边,哽咽的喊了一声。 谭姑眼神茫然,什么都没响应。 “三姐要知道您这样子,她也会难过的。” 谭姑没半点反应。骆泉净不死心,想说些什么,一旁明珠已经拉住她,忧愁的摇摇头。 布帘外,一名侍女悄悄走进,低声和飘云说了些什么。只见飘云点点头,随着侍女匆匆来到大门口;飘云颊上泪痕未干,默默的跟慕容轩行了礼。 “抱歉这么晚了还麻烦公子爷走这趟。”飘云忧心忡忡的说。“但眼前教坊里不能没人行事作主。” “谭姑还好吗?”慕容轩不掩关心的问。 “师傅跪在那儿已经一下午了,任谁都不搭理,我真担心。”飘云声音哑了,她低下头,显然眼眶又红了。 看到骆泉净在,慕容轩什么话都没说,甚至没特别望她一眼,就走到谭姑的身旁,谭姑呆滞的抬超头来,一见到慕容轩,那总是面无表情的脸,在几分钟内,竟被满满的眼泪淌糊了。 “都是我都是我!”谭姑哽咽着喊,泪水直落衣襟,只能断断续续的说着。 “都是我的心头肉呀!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是有意要跟她吵的。她这么做这么做是要报复我呀!” 谭姑哭倒在慕容轩怀里,紧紧抓着他的手臂,那样无依无助。见向来冷静的帅傅如此,所有的女孩都绞着绢子放声大哭,一屋子的愁云惨雾。 揭去坚强的面具,谭姑也只是个女人。骆泉净心里一抽紧,看着慕容轩拍抚着谭姑,那相偎的模样,竟像母子。 这些日子以来,她怎么都没察觉,慕容轩和谭姑如此相似。不仅仅是那眼眉,那永远傲然和自负的眸光、处事的原则,都是教人心悦诚服的强悍。 望着抽噎的谭姑,骆泉净脑海刹那间浮现的,全是和慕容轩相处的点点滴滴;不知怎地,她心里揪痛,只涌起了想倒哭一场的冲动。 韩莺儿死了,她永远没机会知道,谭姑对她的爱、为她流的泪。教坊里的姐妹都知道,谭姑从来不为任何事哭泣。 这世间,究竟什么才是真可怜的? 就这样坚决的走了,甚至没来得及去体会、去知道周遭人的感受。韩莺儿地下若有知,她会懊悔,还是只是一声冷笑? 死过一次的人,能重新活过,那滋味会有多宝贵? 人在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看不清楚别人的心,以致于有这么多遣憾! 而她,只知道一味的怨恨慕容轩,却从不曾让他知道,她对他早有一分说不出的情生意动。这对她来说,会不会也变成一生解不开的结? 骆泉净紧紧闭上眼,眼泪终于决堤。是为韩莺儿?为谭姑?还是为自己或慕容轩?她全不知道了。 如今的她已无法清楚厘清爱情和仇恨,两者之间不再是黑白分明;在烦烦杂杂的生命经历里,早就被调成阴雨密布的铁灰色,或者她只能凭本能去摸索了。 直到下半夜,所有姑娘都被慕容轩命令回房休息去了,只有骆泉净被留下来。 “请你照顾她。”他抱着已哭着睡去的谭姑。此刻的他,抛开那个欺骗者的角色,如此诚恳的请求她。 骆泉净含着泪,频频点头。 清早,慕容家每个人都还沉浸在迎容妃的盛大仪式中,慕容老爷却暴跳如雷,命人取来杖子,狠狠杖责了叶飞。 原因无它,许家老爷亲自上门来了。慕容大宇这才知道,原来几天前,慕容轩亲自上了许家,去回绝了这门亲事。 初闻此事,慕容大宇几乎气傻了,哪管今天是什么日子,找了人来问话,没想到慕容轩这几天根本连家门口都未踏进一步! 找不到儿子,慕容大宇把气全出在跟着儿子的叶飞身上。 “你跟着主子,见他犯错,也不劝他,你真是该死!”慕容大宇气得抓住家法,没头没脑就住叶飞头上敲。 “不干他的事!”慕容轩大步从厅外走进;一见叶飞额头已皮破血流,他差点没气得对父亲咆哮。 “是我做的事,罚他做什么?!他只是个听命的,我的婚姻大事,他能做得什么主!” “别当你这么大个人,老子就不敢罚你!”慕容大宇握着家法,威胁似的在他面前晃。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个女人,我不管她是什么出身,你都马上给我切断关系!” 他直视父亲,那眼神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 “办不到!” “就是死了你这个孽子,你也得给我办!”慕容大宇使尽气力,拿着家法不顾一切朝慕容轩背上招呼去。 偏偏慕容轩也是硬脾气,即使杖子在身上扫过的地方疼痛如火烧,他也始终挺着不闪不躲;听到父亲撂下狠话,他也冷冰冰的开了口: “就是死了我这个孽子,你也休想我会改变主意。” 这句话顶回去,慕容大宇简直傻眼了,半天说不出个字来,握着家法的手一松,指着儿子频频发抖。 那眼神,跟挥刀砍它的谭栖云,简直如出一辙! 一想到谭栖云,慕容大宇不禁咬牙切齿起来。打小这孩子身在慕容家,就没有一个地方像他这个做父亲的。 早闻随侍来报,慕容夫人就匆匆赶了来,一见情形不对,忙不迭开口说话了: “算了,女儿好不容易回门,要算帐你也另外挑个日子,事关他一生幸福,这种事儿子本来就有主张,你又何苦气成这样?”言下之意,是帮子不带夫了。 慕容大宇的几名看热闹的小妾见情况有变,一使眼色,纷纷也开口劝了:“老爷,公子爷不懂事,慢慢说便是了,何苦动气呢?坏了身子可不得了。” “阿飞,你跟公子爷进去吧。”慕容夫人一使眼色,待叶飞走到跟前,她才低声嘱咐道:“今儿个老爷子心情不好,你们俩能离多远便离多远,别到他跟前就是了。” 叶飞连连点头,扶着慕容轩走了。 “你有本事就别走!” “你也够了吧你!”慕容夫人一挡身前,不耐烦的盯着丈夫。 “你走开,我在管教儿子!”慕容大宇恼怒的瞪了妻子一眼,多少有些怨她偏袒。 “你动不动就搬出家法打人,你有当他是你儿子吗?”丈夫不听劝,慕容夫人也发急了。她鲜少在他人面前对丈夫大呼小喝。“他也是我儿子,他想娶谁就娶谁,你不是总觉得咱们慕容家了不得吗?难道这一回非要许家帮衬才上得了台面?” 慕容轩错愕的回过头!他作梦也没想到,母亲的立场会这么明显的站在他这一边。他眼眶发热,只觉得心头温热无比,背伤似乎轻了一些。 “妇人之见!这桩婚事你懂个屁!这孽子全都给你宠坏了,你和外头那个贱人同气连枝,跟这混蛋一道来气我!”慕容大宇破口大骂,偏偏又不敢真的冲上前对妻子无礼。 妻子的个性外柔内刚,虽入幕谷家,但这么多年来,洛阳娘家仍一直对她疼爱有加,再怎么鲁莽,慕容大宇也不敢造次。 这番话并没有激怒慕容夫人,对丈夫动辄而出的粗鄙之辞,她早就学会听而不闻了。 “女儿难得回门一趟,你想拿这种事让她笑话,就随便你!反正我懒得跟你这种疯子说话!”慕容夫人鄙视的看了丈夫一眼,一甩袖,扶着儿子,面无表情的走了。 吉时未到,慕容府外早命人清出了一条要道,专程为容妃接驾。 鞭炮声响彻云霄,慕容大宇夫妇领着家中几个侍妾、儿女,及上百个奴仆婢女全跪在门口迎接。 再见入宫数年的女儿,慕容夫人有些欢快,也有些伤感。如今,女儿久居皇室,身分尊贵无比,再不是从前那承欢膝下的孩子了,就连称谓她也不敢造次。 被簇拥着入了屋内,容贵妃命人打赏了一些家丁,才吩咐了一屋子随侍的太监侍女。 “我有几句话私下对老夫人说,你们下去吧,没要紧事,别进来。” “得令!”为首的太监喊了一声,一甩拂尘,领着其它侍女退出了房。 褪去容贵妃的尊荣,慕容娴握住亲娘的手。长年来的思念之情,终在握住手的那一刹那得到慰藉。 “爹怎么了?他眉头深锁,好似心头有事?” 慕容夫人一呆,勉强的笑了。 “你也瞧出来了?” “怎么说我还是慕容家的女儿,见父亲发愁,做人子女的,怎么会视若无睹。” “还不是为了轩儿。” “轩哥哥?”慕容娴恍然大悟。“我不在的这些年,他们之间难道都没有改变?他也快娶媳妇了不是吗,您老人家还替他操心?” “今儿个一早,老爷子差点没把他给打死,要不是把你省亲的事搬出来,只怕他不晓得还要发多久的疯。” 慕容娴越听越胡涂,她摇摇头,笑问着:“能不能说清楚些,我是真不明白。 轩哥哥不是早跟许家的小姐订了亲,怎么又会?” “是这样没错。”慕容夫人打断她的话,随即沉重的叹了口气。“可他几天前自己亲自过许家门,退了这件亲事。” “有这种事?”慕容娴一愣,秀眉微微蹙起。“可婚事不也是他同意的?” “是你爹一厢情愿,他当时没同意,可也没说不好啊。”慕容夫人摇头。 “唉,毕竟不是同个娘生的,他那脾气,我怎么劝也劝不来,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父子天天吵,我想帮也帮不来。” 慕容娴不赞同的摇摇头。“嗳,娘,这事儿都过了这么久了,您别再说了。” “我并非他亲娘,你哥哥早就知道的。”慕容夫人握住她的手。“其实倒也无妨,我早就打算这么告诉他;这孩子向来跟你爹处得就不好,这么多年来,也没改善过。我虽没生他,但看着他长大,哪里不清楚他的脾气。都是你爹不好,处处招惹是非,他扛着慕容家,为这儿百来张嘴,他牺牲得够多了。倘若在这婚事上真要委屈他,逼他娶个他不爱的女人,让他一辈子有遗憾,我也不愿意。” “颖弟弟若知道娘这么爱护哥哥,肯定会吃醋的。”慕容娴笑了。 慕容夫人摸摸她的脸。“儿呀,娘对你们三个,哪一个偏心过?要是颖儿肯安分些留在家就好了,我也不会这么寂寞了。唉,颖儿也算是个聪明伶俐的人,要他接下你哥的棒子,也不是不可能的,偏偏这孩子就是玩心重,听人家说哪里好玩便往哪儿钻。依他这性子,气都把人给气死了,又怎么肯把家业托给他。” 慕容娴握住娘亲的手,眼底闪烁着泪光。“这些年,一直想回家一趟看看你,可惜找下到机会和皇上说。” “我懂。你是我生的,我怎么会不知道。”慕容夫人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忍不住拭泪。 母女俩亲昵的偎在一块儿说了些话,一会儿宫女来报,说是慕容家长公子到了。 “请他进来。”慕容娴在位子上坐定。 “娘,就让我单独跟轩哥哥谈谈好吗?” “好吧,你没进宫前,跟轩儿感情最好,有些事情,让你劝劝他也好。” “娘娘吉祥。” “这儿没有别人,别这么多礼数。”慕容娴挥挥手。“坐吧。” 一进门,慕容娴就瞧见他脖子上那道明显泛红的伤痕,也不禁皱眉,暗咒父亲的脾气也太火爆了,居然对儿子下这么重的手。 “敷了葯没?” “没事。”慕容轩摇头。 “许家的事,我方才听娘说了,也难怪爹发这么大的脾气。不是妹妹说你,轩哥,你也太任性了。” “娘娘想说的就是这些?”慕容轩沈闷的说。 “轩哥,”慕容娴委婉的说:“我是为大局着想。你为了区区一名女子如此,值得吗?” 值得吗?慕容轩苦笑了。这些日子,他问自己不下千次这样的问题。骆泉净恨他入骨,偏偏他还是放不下手,像个殉道者,任人唾笑,他依然一意孤行。 “钟家的二少爷,你还记得吗?”慕容轩突然开口。 慕容娴浑身一震,仿佛也被碰及了什么痛处。 “好端端的怎么扯上他来。”她仍强颜笑着,笑容却失了真。 “去年,他害痨病死了。” 慕容娴又是一僵!这一次,她闭上眼,强自咽下旁人所不能体会的惊愕。 “我很抱歉这么残忍的提起他。但我想说的是,世事难料,如果当年你没有进宫,今日钟家的遗孀就是你了。” “别说了。”她摇摇头,没有悲伤,只是重重的跌在床沿,发髻上金凤钗垂落的珍珠轻晃,相互交错,擦出泪痕般的光泽。 “当年为了你入宫的事,爹对钟家毁了婚,你也哭过求过。我还记得,你和钟家二公子真的是两情相悦,可是后来,你为了爹,还是当了听话的女儿。” 这些话令慕容娴情下自禁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蓦然,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尤其一想到宫里这些年的孤独寂寞,她的眼泪差点忍不住流了下来。 “你和我的情况不一样。”她咬牙说道。 “被强迫去接受一个陌生人,即便是当今身分最崇高的天子,强迫就是强迫,情况没什么不一样;就因为我不是你,所以我不要历史重演。我还记得,当时我在玉器雕刻和慕容家产之间所做的抉择。这些年我在慕容家,不曾快乐过;我也曾经问过自己千次万次,究竟值不值得?但每每想到,以娘的地位,竟要低声下气的跑去玉器行求我回家,要我接手慕容家的事业,我纵有千百个不愿,都忍下了。因为娘为我做的,我就是辛苦一辈子也还不起;我也感激娘没有坚持要我娶许家小姐。我知道,如果她真的再求我,说什么我也会答应的。” 这番话恳恳切切,慕容娴竟说不出话来。 “那位姑娘,真的有许家小姐好?” “我没见过许家小姐,”他坐了下来,眼神迷惘的盯着窗外花园一角,园里,落叶大部分都被清扫干净了,地上什么都没留着。 “也许并没有许家姑娘好。”慕容轩哀伤的一笑。“也许无从比较起。但谁又真的明白呢?这世上每个人看每件事的角度都不一样,我只知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飘饮。” 慕容娴愣住了!面对他那不肯妥协的神情,她忘了自己的难过,忘了自己的境况,仿佛看到一个她从来不认识的兄长。 也或许,是她从不曾看到的那一面。 面对面的坐下来,慕容娴突然笑了。 “我无话可说,也许我是自私的,自己不快乐,也想把你拖下水。” 拈着丝绢按按湿润的眼角,慕容娴眼里有些泪光;她是慕容家的女儿,是皇上策封的贵妃,那又如何?说白了,说穿了,还不是个比寻常人高一等的妾?还不是得跟其它女人共享一个丈夫,却什么意见都不敢多说。 甚至,连曾经深爱的那个人弃世,她都要透过第三人转述! 如果世上还有男人愿意像她弟弟这般,为一个女子倾注一切,那么,她也甘心抛却锦衣玉食,就是粗茶淡饭,也甘之如饴。 可惜,世上事,总未能样样尽如人意。 曾经驻在心上的男子早被时光抹去了模样,这一辈子的遗憾,没有亲身尝过的人,怎会明白? “这一次回宫,可能再无相见之日,你一切要多保重。” “娘娘。” “这几日早晨起来不舒服之至,”慕容娴低头微笑。“我想是有了身孕,皇上还不知情,我瞒着他,怕他改变主意,不让我走这一趟。” “娘知道吗?” “嗯。”她点点头。“可惜,你可能听不到这孩子唤你一声舅舅了。” “妹妹”是深切的关怀,还有不舍。仿佛在此时,他才卸下防备,真心诚意的开口。 “宫里只身一人,你千万要好好保重。” “我知道。至于爹那儿你就随他生气去吧。”慕容娴抿唇,摇摇头一叹:“他安排了别人这么多年,也该让他放手了。” 当晚,慕容娴就回宫去了。那一路上,她却愁眉不展,显得心事重重。 随侍的宫女都当她是因舍不得亲情之故,却不知她心另有他悬。 联姻这件事,不管父亲那一头怎么施压要她想办法说服慕容轩,她终是硬了心不再插手此事。不过这么一来,事情还会怎么发展呢? 她悒悒不乐的想着,直到回了寝宫,仍无法成眠。 第八章 到过相国寺烧香祈福之后,慕容夫人并没有直接回家。她叫人连着马车停在湖畔,只身下车,就连两名随侍的丫头也被吩咐留在车里。 对于夫人不寻常的举动,车夫及一干仆人都感到不解。但命令既下,他们也不敢不从。 秋天已过,临近冬季,空气里游移着萧瑟的寒意;慕容夫人逆着湖面刮来的强风,沿着岸边吃力的往前方那绿油油的林子走,不时还得紧拉着身上的披风。 穿过树林,她终于看到那片浓密的竹林。 “有人在吗?” 听到陌生人的声音,骆泉净满脸疑窦的走出来。这座屋子周遭种满竹子,隐身在栖云教坊后的林地里,一直是谭姑专属的房子,也是个清幽宁静的住所。 教坊姐妹们如果没有特别的要事,是不能到这儿来的。若不是要特别照顾谭姑,她也不可能出现在这儿。 韩莺儿的死,重重打击了谭姑。办完丧事之后,她终于倒了下去。成立栖云教坊多年来,她从没生过大病,这一次,心力交瘁,她整个人都溃决了。 这一倒下,她整整躺了两个月,慕容夫人望着步下台阶的女孩,这个浑身缟素、脸庞素净的女孩,不自觉的,她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谭姑在这儿吗?”她问道,仿佛像是提到个老朋友般自然。 没在脸上显露出太多的惊异,骆泉净只是客气有礼的打量着对方雍容贵气的面貌以及那华美的衣饰。半晌,骆泉净才抿着笑请她在外头稍等。 听完骆泉净的描述,谭姑仿佛也清楚来人身分,她凝重着表情,硬撑着要下床来,想亲身迎接这位不速之客。 两个年纪相当的女人碰面,却始终未发一语。一旁的骆泉净心知有异,不等谭姑吩咐,她径自倒好茶水,开了窗,又体贴的在火炉里边加了几块炭,确定空气暖和了些,才安静的走出去。 慕容夫人褪下披风,打量着四周的摆设和布置。 “这儿还是我当年让人准备的,居然一点儿都没变。” 谭姑深吸口气,她打颤的喝完手中的热茶,调整了一下姿势,仍楞楞的望着慕容夫人。 “你一点儿都没变,谭姑。” “你也是。我以为这一辈子,我们不会再见了。”谭姑喃喃。 慕容夫人拿起茶,眼神变得很遥远。“我从不这么想,要不,我不会告诉轩儿他的身世,还让他来找你。” 提到慕容轩,她们生命中共同拥有的孩子,生养不一,却是那样奇妙又强烈的连系着她们。两个女人沉默了,只有炭火燃烧的细碎声,散着温暖不燥的空气,时间好像在一眨眼间飞回了从前。 三十年前的往事,她们彼此都曾在夜里品尝过许多遍,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清晰。 也许,是因为自己都是孤单一人的回忆,再怎么想,都没有能真正印证。 突然间,谭姑颓然朝床里一靠,脸上充满了置身事外的漠不关心。这份武装的冷漠,虽然比平日更甚,却也更凸显出她眼神里的凄苦无助。 “是公子爷告诉你,我病了?”谭姑低声询问。 慕容夫人摇头。“我自己要来的。” “你不会无缘无故来找我,说吧,什么事?” 她看着谭姑许久,才娓娓开口:“你知道慕容家和许家联姻的事?” “知道。”谭姑捏紧茶杯。 “轩儿说,他不娶许家小姐。” 谭姑一惊,仿佛是没听清楚。 “他自己跟许家退了婚。许家也是大户人家,哪里会肯?他们扬言,半个月没有一个妥善的答复,他们会告官,告得慕容家颜面尽失,在江南无法立足。你是他亲娘,所以我来告诉你一声。” “不能请容贵妃出面摆平吗?”谭姑凝重的问。 慕容夫人摇头。“这是民间的事,她若插手,定会落宫中口实,也不晓得轩儿怎么跟她说的,两天前她临走前特别跟我表明,说无论如何,她绝对不会插手此事。” “那个人渣肯定是气坏了。”没有特别隐瞒对慕容大宇的观感,谭姑闭上眼,心里浮起的只有一种胜利的快感。 慕容夫人叹了口气。“你不问我,他好不好吗?” 谭姑当然知道她问的那个“他”是谁。 “有什么好问的?他毁了我一辈子,我没有恨他,已经涸祈容了。” “前两天,他为这件事打了轩儿。” “打他?”谭姑瞪大眼,心中的愤恨迅速被挑起!她胸口一紧,那是种母性,也是种旧仇突然掺上新恨的浓烈怒意。“凭什么?” “这桩婚事是他千方百计争取来的,他无法忍受别人违背他。” “哼。”谭姑冷笑连连。“他端着权威颐指气使了一辈子,早该让他尝到这种滋味。五年前若不是看在姐姐的份上,我只怕会下手更重些,哪还会容得他嚣张至今。” “你如果真一刀杀了他,早早让我当了寡妇,对我来说,日子也许远比较自在,也不会有后头这些麻烦事发生了。”提到这段往事,慕容夫人有感而发,丝毫不以这话为忤。 一会儿,谭姑的脸色放缓了,似乎也知道在她面前如此嘲弄,是不对的。“倒是姐姐你,我知道你向来疼孩子,夹在中间,想必很为难吧?” 慕容夫人摇头。“对他爹,我看淡了。你说的对,其实这些年来,我真的也无所谓了。我来是想问你,轩儿说他遇见了一名女子,其它的就不肯多说。你也懂做娘的心里,我顺着他,不表示我不关心他;你向来在外头看着他,该知道个一二。你也晓得,男人在外头的事,我是真懒得过问。” 谭姑转向窗外的女孩,骆泉净已经把走廊上的几盆花草搬至池塘边,正忙着用水杓从池塘里掬起水,一次次把水浇淋在那些花草上。 侧着脸,在灰蒙蒙的天色中,女孩的模样平静又无求。 慕容夫人跟着把目光移向外头。 “那是你的弟子?” 谭姑颔首。 “持重寡言,该是个懂进退、乖巧的姑娘。” “你也看出来了吗?”谭姑抿紧的唇突然放柔了。“她是我最喜欢的弟子,公子爷没看走眼,你想要问的女人,就是她。” 慕容夫人睁大眼,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她楞楞的看着骆泉净,几片泛黄的叶子顺着风势兜在女孩的四周,连着她的衣袂,翻飞飘扬旋转,形成一幕华丽又纯净的光影。 一会儿,她不得不承认,这女孩不仅仅是那五官素雅的美,在沈静之外,还有种折人的气质,令人备觉温婉又端庄。 “她很美丽。”慕容夫人呐呐的说。 “你要我拆散他们吗?”谭姑平板的问。 她满脸错愕的转身。“为什么这么说?” “怎么说,我都欠你一份情。”谭姑苦涩的开口。“我很好强,只是怎么强,也强不过命。当年我被慕容大宇耍得团团转,一直到怀了身孕,还死心塌地的做着进慕容家的美梦。” “只是未婚怀子,家里知道了,硬是把我赶了出来,村里也没人容得下我,不得已,我只好走进慕容家。结果还是一样,我在门口哭闹了半天,那个薄幸的男人却始终避而不见,反而是你这个妻子出面私下收留我。天知道我当时的心情,你这名正言顺的位置曾是我梦寐以求的,可是我却无法恨你怨你,今天我可以因为一个坏男人错爱一次,却不能因为你的善良再错恨一次。” 提起尘封三十年的过去,谭姑眼中隐隐有泪光。“我知道你出身名门,又是新婚,却必须忍受丈夫婚前荒唐所带给你的耻辱,还执意要收养我的孩子,愿意为他正名。我不是轻易原谅别人的人,却因为你的仁慈善心,我要自己不再诅咒慕容大宇。那时候我便发誓,今生今世,倘若有幸,你有事要求我,无论这件事再怎么为难,我一定会帮你达成,因为,这是我欠你的。” “都过去了。”听到这番话,慕容夫人哽咽了。“你并不晓得,当时我这样做是有私心的。我以为,我接纳了轩儿,会赢得他对我的敬重,会让他彻悟,不再荒唐。哪晓得他根本没这么想,家里头几个生得标致点的丫头,全给他连骗带哄的拐上了手,一等到我生下娴儿,他干脆大张旗鼓的纳了偏房。那时我才彻底觉悟,对那种人就是陶掏挖肺,也只是白费工夫。我没后悔照顾轩儿,在那段日子,他是那样的贴心,替我擦泪,哄我睡觉,小小的年纪,他待我比我亲生的孩儿都贴心得多。” 谭姑温暖的笑了,仿佛也重温五年前,第一次在教坊外瞧见慕容轩时那种震撼。两人之间什么都没问,也没触及任何敏感的私事,但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他们彼此心里有数。 “不管如何,天下人我只感激姐姐你,是你把他教养得这么好。”思及这些悲欢交错的往事,谭姑握住慕容夫人的手。“把孩子给你之后,我就不再奢望能再看到他。是你的好心,让我能再看见他;之后,现在的我再也没有遗憾,这一生我已经很满足了。这一声娘,叫与不叫,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他愿意他肯,我也发过誓的,这一生,我不会认他的。” “我没别的意思,更不能要你做什么,我只是想知道,轩儿要娶的,是什么样的女孩。这段日子,我有预感,他留在我身边的日子不多了。” “姐姐!”谭姑握住她的手,诧异她感伤的口吻。 “以他爹那种脾气,他还是离开的好。这些年来他也太辛苦了。他再忙再累,只要他爹一天不死,慕容家的声誉和产业迟早都会败光。倘若他离开,我也不担心他的生活,因为,他有你坚强不服输的性格。” “是吗?老实说,我不晓得,他会为了阿净这么做。”谭姑朝窗外看了一眼。“这女孩也经历过沧桑,比起当年我的遭遇,她的伤口并不下于我,原先我还以为他们两人不会再有结果了。” “就专情这一点,他爹一辈子也及不上他。”慕容夫人感叹。 谭姑似乎也有同感,心有慰藉。 “依他的性格,看来除了与慕容家决裂,似乎没有第二条路好走了。”她轻声叹息。“谭姑,你得有心理准备才行。” “我懂了。” “我也该走了,出来太久,怕下人起疑。”她站起身。“你好好休息。” 谭姑突然握住她的手。“谢谢你,姐姐。” 慕容夫人拍拍她,感伤的点点头。 “阿净。”谭姑喊道。 骆泉净已经浇好水,在门廊放下最后一盆花,很快的走进来。 “送夫人出去。” “是,师傅。”骆泉净回道,偕同慕容夫人走了出去。 “谢谢您。” 慕容夫人停下脚步。竹屋已经离很远了,她抬起头,不确定的问道:“你跟我说话?” 骆泉净点点头,唇角浮起一个沈静的微笑。 “我师傅神色好多了,她虽没开口,但我是知道的,谢谢您。” 多么敏感纤细的女孩!慕容夫人瞅着她,突然有些明白了。 就在那一刻,虽然彼此之间不再谈论什么,但她仍不由自主地对骆泉净另眼相看了。 在几天和慕容大宇协商不成,而慕容轩始终避不见面的情况下,许家老爷终于一怒之下告进了官府。由于两家都是举足轻重的望族,随着告官的曝光,这桩事传遍了整个惠山。 而初闻这件事,骆泉净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心很烦、很乱。 然而慕容轩却像失了踪。整整三个月,最冷的冬季都要过了,却没有人再见过他。她就算再疑惑,也找不到人厘清。 偶尔她会心惊的想着:他会不会就此一去不回?也突然急于想知道:是不是当日她对他说了那样绝裂的话,他才认了真,决心不再出现在她面前? 夜里,昏沉沉间,骆泉净微微张眼,惊愕于门边那高大黑黝的影子。 没有尖叫,没有呼喊,她很快就清醒了,也认出了那个影子是谁。 她的视线全投注在慕容轩身上,而他也是,仿佛此刻世界中只有彼此。 什么都没说,她悄悄起身,随意披了件外衣,取来一盏小灯笼,便同他走出教坊,其它女孩们匀浅的呼吸声,在静悄悄的夜里此起彼落。 入夜深深的码头,沉郁得像个老人,不复白日的喧嚷。慕容轩一身白衣,月光下微透着雪样莹亮。霎时间很多事浮上心头,骆泉净停住脚步。 那曾经想不透的缠缠绕绕、矛盾,这一刻,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间都明白了。 “这些日子你在哪儿?”她忍不住先开口,之后才发现,声音竟有些颤抖。 他转过身来,骆泉净举高灯笼。慕容轩瘦了很多,一些杂乱的胡髭,很不规则的附在他严厉的脸上,看来更难以亲近。 他朝她走近一步,黯幽幽的月光映着她苍白的脸颊,还有微微泛黑的眼圈,微乱披散的长发甚至没有梳理,那双眼睛像湖上迷离闪亮的星子,忽近忽远。 他咬住唇,也许爱就是这样没道理可循,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人,却让他日夜县念。 “这些日子,每个人都在找你和叶飞,你到哪儿去了?”她又问了一次,声音有些轻颤。 “哪儿都没去,我就住在湖上,莲渠,你知道的。我曾经以为至少会碰到你,谁知,入了冬之后,你居然一次也没来。”说罢,不知是觉得自己傻,还是有些怨她,他居然古怪的笑了起来。 “这不好笑。”她偏过身子,说得有些咬牙切齿,原来的担心只换来他一顿笑,真是轻贱呵。 “我不是故意的,”他收了笑。“我只是意外你没跟那些好事之徒一样,问我同样的问题。” “没什么好问的。”她望着冷幽幽的湖面,才发现自己的外衣还是太单薄,空气冷得教人直打颤。“你自己的事,自己心里有数就够了。” “那么你呢?”他定定的望着她。“你心里的事,可曾有数了吗?” “你要原谅,还是继续恨我?”他又问。 “每个人都在谈你的事。”她痹篇他尖锐的问题,不想让他知道她早就不怨了。但不怨不怪又如何?走到这样的地步,她心里清楚不过。像他这样的男人,不是她要得起的。 “不要回避问题,”他握住她的手。“我不会娶任何人,任凭是谁把我告下了地狱,我也不会娶任何人。” “何苦呢?”她死命抿着唇,一径的强撑着笑,眼底满满的伤心却怎么也藏不住。 “这桩婚事,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是你的真心话吗?” “可惜我偏偏是个傻子,不要这种百利而无一害的感情。”他笑得凄凉。 “我一点儿都不重要。”忍着呼之欲出的泪,她不断的摇头。 “那很重要,”慕容轩颤抖的捧住她的脸。“不要这么可恶,就算恨我,也不要这样一点儿都不在乎。看看我,我从来没隐瞒想要爱你的心意,你难道不知道,我是真心想用自己的一辈子来补偿你?” 如遭电殛,骆泉净骇然挣开了他,泪眼凝瞅着湖中摇摆的船肪。 见她如此,慕容轩失望的背过身,一径望着湖。“这阵子我常想:如果有一天我什么都没有了,就算你是同情的来看看我,我可能还是会很满足。” “那天风雨这么大,你为什么会来?”她哽咽的问道。 “因为你。”他握紧拳头,仿佛在做自己生命里第一次告白。“我到教坊去,原来打算什么都不做的,但是莺儿突然跑来告诉我,谷樵生特意约了你在船上见面,我想我必须做些什么,才不会让自己坐立不安。” 骆泉净的泪终于忍无可忍的流了下来,然而她只是吸吸鼻子,伸手去拉住他,然后轻轻埋首在他怀里。 那是他们第一次拥抱,也是第一次他瞧见她这么主动、如此包容贴心。慕容轩一震!竟不敢呼吸了,突然不知哪儿来的酸楚,那般柔情又温润的,在他眼里的泪光落了款。 当她完全贴在他怀里时,手里的灯笼跌落在地。烛光哧一声灭了,两人面对的世界也在一瞬间暗了。 也许这样的黑暗和沉默才是他们要的。没有阶级地位,没有现在过去,甚至那些烦人的事情都能随手拈去,他们只是最普通的男人和女人,什么都不需要。只要一个拥抱和两颗合而为一的心。 那一夜她没有回教坊,跟他离开的同时,她的心也和教坊里的一切断绝了关系。 他们放下缆绳,把画舫开去了附近的一处沙洲,在那儿点起檀香,温温柔柔的熏暖了一夜,相偎着遥望着天上繁星点点。夜色看似寂静,湖上的一切却是热闹的;虫鸣唱了一夜,不时有鱼儿跳出湖面,水声飞溅,冷风扬起,吹动甲板上响得清脆的风铃,也吹皱了一圈圈的涟漪。 骆泉净异样的柔顺,宓静如湖水,包容并接受了他。 “这些日子,你过得好不好?” “很好,只是总觉得像少了什么。”她侧过身子,黑暗中,她的眼睛闪亮如星。 “你为什么?”想问她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心意,是真心相待?还是同情? “我不问你为什么来,你也别问我。”她点住他的唇,复而捧住他的脸,在他耳边梦呓般的轻喃。 “泉净。” “我们该回去了。”她披上外衣,窗外层层叠叠的云已近灰白,天,就快亮了。 “泉净。” “真疯,居然一夜没睡。”她说,歪着身子,瞅着他牵动了一下嘴角,也不算笑,只勉强称得上是不伤人的嘲弄吧。 “回去吧,让人看到了不好。叶飞也会担心。” “你心里想什么?” “别问我,”她靠在窗台,迎着湖面吹扑而来的晨虱,越近天明,温度就没这么低了。 他偎贴在她身上的温度会不会也慢慢的消失了? 两个人之间的黎明天睛,又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慕容轩从身后抱住了她,泉净靠在他怀里。“我只知道,我要你,你也要我,我们不会让彼此再心碎一次,尤其是我。” 一对水鸟自芦苇间展翅离飞,点破湖面,水声飞溅。骆泉净垂下眼眸,再抬眼,她抿着唇,忽然幽幽的笑了。 “真是奇怪,我以为我在投湖被救时已经死过一次,现在决定跟你在一起,只觉得过去哪些日子过得好像才是真死了。”没正面响应他的问题,她突然变得多话起来,不停的说着: “三姐死的那一晚,金宝号的师傅来量她的棺木,我陪着师傅小心整理她的身体、她的脸。我不害怕,我只不停在想,想很多事,想得头都痛了,想得整晚没法睡,可脑子里却没有一件是想齐的。我想到唐家,想师傅,甚至想到了你,突然觉得我的仇恨很可笑。” “昨天以前的你,没这么多话。”他屏息的望着她,伸手轻抚她的脸。 “是吗?”她望着微露曙光的天色,突然不可遏止的笑了起来。 “我不能欺骗自己,我真的要你,就跟你要我一样。只是,我一直在抗拒这个想法,因为你身分背后的一切,我不想要。” “什么身分,”他苦涩的笑起来“说穿了,我不过也是。” “船娘的孩子吗?”她轻声接口。 他呆了半晌,摸摸她的脸。“我早该知道的,你这么聪慧,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那又如何?”她偎着他,语气和神情一样平静。“是你的错吗?有些事情我如今总算想明白了。对我来说,你姓谁叫什么并不重要,我对你的意义,不也如此?” “可。” “名分、家世对我而言,已经没这么要紧了。”她定定的看着他。“如果真的决定跟你在一起,我就不会再计较那些了。从此以后,我什么都不求,只图你一颗真心,如此这般,于愿足矣,又何必在乎那些呢?” 他屏息的望着她,然后,极为神圣的吻吻她的额头,之后便不再多语。 船外,朝阳露脸,曙光初现,在他们眼前的天空,终于整个明亮了。 几乎没有再耽搁,骆泉净一征得谭姑的许可,便离开了教坊,住进了慕容轩为她购置的另一艘新船上。连姐妹之间,她都显得低调处理。 几天后,在叶飞的帮忙下,他们正式拜了天地,结成了夫妻。 谭姑自始至终没有反对,但也不曾参与这件事。她恪守自己立下的誓言,终究不肯以主婚人的身分见证这件事。 很快的,慕容大宇也查出了那个让儿子改变心意的女人,为此,他一秒钟也没停留,怒气冲冲的冲去栖云教坊,当然这一次带了人手。 “把我儿子交出来!”他命人打破重重深锁的大门,一个劲的咆哮怒吼。“你儿子不在这儿。”谭姑遣退下人,没半点笑容的挡在内院门口,所有的姑娘全被她叫去船上了。 “谭栖云,不要以为老子真怕了你!”慕容大宇恼怒的指着她。“这些年来我让着你,没跟你一般见识,如今你倒成了气候,养了群了不得的小妖精,还叫人骑到老子头上来!” “说完了吗?”她不屑的看着他。“隔了五年,狗还是改不了吃屎。” “我不是来跟你做口舌之争的,我儿子呢?” “儿子?”一反平日的冰冷,她冷笑连连,笑中尽是挖苦嘲弄。“他姓的可是你慕容的姓,找儿子找到外人这儿,我问谁要去?” 问了半天的话,没有答案反而被奚落,慕容大宇气不过,上前想揪住谭姑,却被她一刀差点削去鼻子。 “来人哪!傍我砸!傍我打!有事我负责!”忌讳那把刀,又恨她恨得牙痒痒的,慕容大宇气得怪叫起来。 几个剽悍的壮丁随即涌上,谭姑一个女流之辈,哪能抵得过这么多大汉,几下子就被制服了。尽管如此,但那慕容家的下人也没沾到好处,五个人就被她砍伤了三个,也算倒霉。 慕容大宇这一次狠狠地揪住了谭姑的头发。“贱人!这三十年来,除了在床上,你还真的没有惹人喜欢过。” 一口口水正正吐在慕容大宇的鼻梁上,谭姑阴恻恻的盯着他。 “你最好杀了我,要不然,我总有一天,会在你背上再加那么一刀!” 慕容大宇气得浑身颤抖,狠狠踹了谭姑一脚。 “给我放火烧了这里。谭栖云,你要我杀你,我偏偏不称你的心,我要毁了这一切,我要你后悔跟我作对!”他恶狠狠的笑了。 那一下踹在谭姑的胸口上,她痛得摔倒在地,迷迷糊糊间,只见红光一片,她辛苦建立多年的栖云教坊陷在一片火海里。 栖云教坊的匾额被人大力砸碎,破裂的木板弹至她面前。谭姑没有哭,只是捏紧拳头,悲切的瞪着那熊熊火光里燃烧殆尽的屋子。 “慕容大宇。”她含恨诅咒着。 烧了栖云教坊,慕容大宇一批人马才浩浩荡荡的从教坊里回来。不过两个时辰,慕容轩已经像一阵旋风刮了进来。 “你人不在这儿,消息倒很灵通,怎么?为了那臭娘们,你终于肯回来了?”慕容大宇喝完最后一口茶,唇角噙着得意洋洋的笑。 “你拆了教坊,打伤了谭姑,不就是要逼我出面吗?”他冷冷的盯着父亲的笑。不知怎地,后者越是笑得畅意,他心里的悲哀就更深。 “很得意吗?欺负老弱妇孺,向来是你拿手之事。”他嘲弄的问。 慕容大宇失了笑,手中那只上好的青瓷杯重重的砸在地上。 “那臭娘们太固执,我告诉你!老子已经忍了她很多年,今日没叫人在她脸上划上两刀,已经很有情有义了,拆了她的台,还算便宜了她!” “你明知道她和我的关系,你居然敢这么做。”慕容轩寒着声音,一个字一个字说着。 “那又怎么样?”慕容大宇冷笑。“我警告你,不要以为你跟我坚持,也不要以为你娘顺着你,我就什么都做不了主。她当年只是同情你才收留你的,那个姓骆的贱婢,根本就是谭栖云那臭娘们派来的,你休想我会让她进门,乘了那臭婆娘的心意。” “注意你做长辈的措辞,她是我的妻子。”慕容轩严厉的瞪视着父亲。 “妻子?哈,真是笑话!看看你那些个姨娘们,哪个不是出身大家闺秀?你竟然低等到要去找个婊子当妻子!” 没等慕容轩发作,慕容大宇突然间把身边半年前才新娶进门的五姨娘拖到他跟前。“看看她,你爹再怎么不济事,也要挑个清清白白的闺女入门!” 五姨娘挂着一身金银珠宝,钗环交撞,叮叮当当,状极狼狈的站在那儿不敢吭声。 慕容轩盯了她一眼,见那张脸涂满了与年龄不搭调的浓妆,他心里的忿恨感更炽。这个姨娘才二十出头,足足小了他这个做儿子的十岁,要不是她娘家贪财,她又年过二十远出不了阁,这桩姻缘怎会配得甘心? 那五姨娘给慕容轩这么一看,也许是人小胆子也小,顿时便泪汪汪的。一进慕容家,她就被上头几位长辈千叮万嘱的告诫,在这偌大的家庭里,断断最不能招惹的就是这位平日不苟言笑的大少爷。 见她哭了,慕容轩更是一阵恼怒;他盯着父亲,满脸鄙夷之色。 “好好一个姑娘家,你仗着有钱,娶来糟蹋,这样就很了不起吗?” “你说那什么话?!”慕容大宇当众面河邡赤,爆跳如雷。“我容忍你,可不是让你一次又一次的侮辱我!” “是侮辱吗?我说的是人话,不像你,为老不尊,所做所为,全不像人做的。” 此话一出,所有的人全吓傻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要说是开口指责,就是在心里想也没人敢想。 “你你你这个不肖子!我打死你!打死你!”慕容大宇举起家法,像发疯似的,重重的往他背上敲。 “老爷子,你保重吧,别跟公子呕气了!”看慕容大宇的手劲,像是非把儿子打死不可,那疯狂劲比第一次有过之无不及。几位原拟在一旁看好戏的姨娘也慌了手脚,急急上前拉住慕容大宇。 叶飞扑上前护在慕容轩身上挡了最后一棍,咬着牙不吭半句痛。再怎么生气这位老爷,叶飞仍有主仆之分,不敢开口顶撞。 “容妃娘娘为什么不向皇上让慕容家封官赐爵?就是怕你有了钱势,再仗着官权,造的孽只怕不止性好渔色这一项!” “老子有本事,就是要强娶又怎么样?!懊行的礼,该有的聘,我他妈的一样也没少给,全是名正言顺的照规矩来,谁怨了我来着?!”见儿子非但不认错,还指责连连,他更脸红脖子粗了。 “慕容家族原来可以让人更敬重的,只要你收敛些,在背后笑你的闲话全可以少些,那些沾亲带故来攀关系的亲家也可以少些,慕容家家业再大,可大不过一个贪字。” “我不要听这些,你想办法去跟许老爷子赔罪,然后娶许家姑娘过门,听到没有?” “就是死了,也休想我会娶许家的姑娘。许老爷不是已经告官了?要不,就等许老爷同意,你干脆就娶了她当你的六姨太,你丑事做这么多,也不差这一项。”慕容轩冷笑连连,倘若他此时真是口不择言,他也不在意了。 儿子的一番话不但没有点醒慕容大宇,反而把他激得更是大吼大叫。 “这是你最后一次打我。”慕容轩慢慢的站起来。“我不会报复,因为你是我父亲,不管你有多可恶,我不打算恨你,不过如果你再对栖云教坊的人有所伤害,对谭姑再恫吓威胁,我就干脆放掉慕容家祖传的百年基业。” “你威胁我,你竟敢!”慕容大宇的脸胀成了猪肝色,他完全气傻了! “你以为这样老子就怕了你?!我他妈有十几个儿子,少你一个我也不在乎!” “我当然知道你不在乎,”他冷笑出声。“不过我就不相信,他们一个个跟你一样,不懂生财,只会花钱,他们会有任何本事扛起来?” 这话该死的一针见血!要非这样,在内在外,他岂会容许儿子嚣张这么多年!一时间,慕容大宇竟无话可驳。 撂下话后,慕容轩自认自己再没留下来的必要。他咬牙站起身,却差点单膝跪地,他的背在慕容大宇怒气下挨的那几杖并不轻。 “我敢不敢,你自己可以权衡。”他硬气地站了起来,僵硬的越过众人。 “你你你给我回来!”慕容大宇没料到儿子竟一口气把话说得这么绝,僵在当场不知该怎么应对。那张傲慢的脸完全是谭栖云的翻版;即便是被踩到底,还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畜牲!畜牲!”慕容大宇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破口大骂。骂奴才,骂妾婢,见什么骂什么,好渲泄他心里的愤怒。 只是,事情仍没有解决。 许家宽限的期限已到,到时慕容轩如果不肯出面,他就必须赔钱了事。许家豪富,尤其许家老爷,跟他一样贪婪爱财,这一开口,自是非同小可。想到一桩喜事不成,竟要砸下大钱摆平官司,慕容大宇就心如刀割,不免张口又是一连串的粗话。 在叶飞的搀扶下回到船上,骆泉净午睡才起;一见他的样子,便急急迎了上去。 “怎么回事?”她问叶飞。 “老爷子打了公子爷一顿。”叶飞答得有些愤怒。 她悚然一惊!扶着慕容轩坐下来。 “怎么会这样?” “叶飞,别说了。”慕容轩不愿她担心,命令叶飞不准说下去。 那些伤痕在褪下衣裳的那一刹那,一条条紫青,狰狞得像野兽的大口,在她眼前张牙舞爪的散开。骆泉净真不敢相信,这会是一个父亲对儿子下的毒手。 “叶飞,请你拿葯来。”望着他背上被杖鞭的伤,骆泉净觉得心都碎了。若不是不习惯在旁人面前表示感情,她已经扑过去安慰他。 “你又何必呢。”她颤抖的,却不敢真的碰触伤口。 “你放弃跟我在一起?”听到她的话,慕容轩顾不得痛,急急转身,握住她的手。 “没有。”她抽开手,不停的摇头。 “那就别再说这种话。” 骆泉净咬牙,拭去不听话的泪,低头替他把伤口敷上湿布。 “你别哭,对不起,我在心里发过誓,我要你不要为我再流一滴泪了。”见她哭了,歉疚直扑慕容轩的心,他胸口顿时气息窒闷,竟重重咳出两口血。 这一次他的倨傲终于给他惹来麻烦了!慕容大宇出手没分轻重,将他打出了内伤。 “别说了。”骆泉净起身,脸颊贴着他的脸,一次次摩挲着去拭干他残留在唇边的血丝。她的脸,很快的覆满了血。 “别说了!”她低喊,眼泪成串掉下来,把她沾着血的脸划出两条河。 “我没怨自己害了你,请你请你也别折磨自己。” “别哭,泉净,你别哭。” 她吞下泪,深吸一口气。 “不要再挨打了,这种情况,拜托你躲开。我不会怪你,我也不想去怪任何人,但他这么做我真的会恨他。” “别哭了,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 她吸吸鼻子。“对下超,最近太多事了,我这个样子,想帮你,也无处帮起。” 慕容轩揽她入怀,轻拍抚她的背。“你无须烦,凡事我自有定夺。你有了身孕,不能太操劳,我只要你像从前那样,对一切都平心静气,然后,平平安安的生下他。” “我知道。” “不过,我爹的性格卑劣,为达目的,他总会不择手段的。他屈服不了我,一定会转移目标来为难你。”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这几天我会守着你,如果我真的有事离开,你也千千万万别离开叶飞的视线。” 骆泉净在他怀中点点头。她真想告诉他,慕容大宇已经这么做了。今早,慕容家命人送来跟两,又对她劈头说了一些羞辱恐吓的话。 对那些话,她早有心理准备,也不怕早上那些威吓胁迫的话。决定和慕容轩拜堂的那一晚,她就知道后头会有很多难关。 可是慕容轩的挨打却不是她能够忍受的。 “将来会怎么样呢?”替他上好葯,她突然问道。 她的口气,没有忧心忡忡,只是不胜烦恼,天知道她选的是多么困难的一条路。 慕容轩忍着胸口的不适,垂头轻轻在她额上一吻。 “我不后悔,也不屈服。”他的亲吻仿佛给了她力量。她抬头,握紧他的衣袖,喃喃重复着这句话。 第九章 慕容轩并没有说错。在小心戒慎了三个月后,某一天夜里,慕容轩去看望谭姑的时候,船上来了不速之客。 也是凑巧,怀孕中期的不适让骆泉净那几日夜里并不好睡,尤其一场熟悉的梦魇,更令她辗转难眠。 张开眼,透过烛光,看见那几道人影在纸糊的门板上悄悄移动着。面对这种情况,也许是早有心理准备,她并没有太多的惊愕。 为了达到目的,对她这样赶尽杀绝,真的有必要吗? 在桌上趴睡的叶飞也突然张开眼睛,朝她望了一眼;她点点头,示意噤声,两人专注的盯着门板上静止的人形。 叶飞静静的抽出刀子,压低身子守在门口。 第一个人进来时,被他逮个正着;接下来的几个群起涌上,但全被叶飞一拳一个的打飞了出去。 第一个被打倒的男人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见叶飞打得酣热,抓起匕首便朝骆泉净扑去。 原来叶飞还打算慢慢来,眼角瞥见此举,他怒不可遏,反手一刀飞出,就把对方手上的武器打落,匕首弹到床上,被骆泉净急急捡起来。 眼见占不了便宜,又打不过叶飞,那几个蒙面人相觑了一眼,个个夺门而出。 叶飞不甘,拾起刀又追了出去。 所有的人走没多久,郑元重从门外闪了进来。 “小美人,还记得我吧?”他涎着笑,渐次逼近。 “你怎么?”她先尾惊愕,复而有些明白。她不动声色的把脚缩回床上,手掌轻轻朝后握着方才那把刀,小心的压在枕头下。 “三更半夜见了男人还这么镇定,你倒是真有三两手,莫怪慕容公子被你迷得团团转。” “好说,”她抿唇,突然露出一抹轻浅的笑。“门外那几个家伙,和你是一伙的?” “那可不。他们全是我花钱请来的好手,你那保镖很了不起,居然还能全身而退。”郑元重得意的说。“这招调虎离山,戏法虽嫌旧了点,但有时还是很受用的。” “郑老爷放着生意不做,怎么做起偷鸡摸狗的生意来了。”她淡淡的开口。 “你说的好。小美人,这可不是我的本行。”说完,他欺身向前,竟大剌剌的坐在床前;方才在烛光照耀下,这冰霜美人脚踝那一截肌肤,白嫩细滑得让他差点没流口水。慕容轩这厮,艳福还真不浅。 “想知道这段因缘,也无妨,就告诉你好了。说来真巧,我几天前在勾栏院里碰见慕容老爷,我和他一见投缘,慕容家这会儿和许家闹上官司的事,全城都传遍了,我不免上前关心了一下,知道他的难处,干脆献了一计。” 骆泉净盯着他的举动,勉力压下胸口的恶心和愤怒。这个老不修,竟敢上她的床! “你肯定拿了不少好处。” “那些钱是没什么,不过倒可出我一口怨气。”郑元重伸手摸了她脸一把,此一举动令她胃中酸水直冒,却没敢经举妄动。 “我老实告诉你吧。”郑元重大声笑道,但眼中出现了浓浓的恨意。“慕容轩那厮扯我后腿,想办法弄丢了我的官位,今日我郑元重便玩了他的女人,送顶绿帽给他,一报还一报,也不为过是吗?” 这番话让骆泉净呆住了!郑元重的丢宫是慕容轩策划的? 没留神,突然,她怀中的锦被被郑元重揭开,见到她隆起的小肮,他先是一惊,随即恶毒的笑了。 “你倒真本事,为他怀了孩子,想坐慕容少夫人的位置,可惜慕容家族这么大的饭碗,不是你这种欢场女子端得起的。闺女妓女我玩了不少,就是没搞过大肚子的。你听话些,本爷保证不会弄疼你。” “他如果知道是你所为,你肯定活不成。”骆泉净的手在身后勾住刀柄,奇怪的是她仍无惧怕,口气一派安详。 郑元重伸到她胸前的手因为这话突然停了停,他眼睛危险的眯紧。“小美人,你威胁我?” “是不是威胁,你很清楚他的脾气,那可是一等一的坏,你真招惹了他,只怕也没什么好下场。” “等他赶到的时候,你已经死透了。慕容老爷的意思我可也听明白了,你坏了他的事,他可没打算留你活口。”说罢,一手已经拉开自己的衣裳,解开腰带。 “可惜你算错了一件事。你可知道我是谁?”她突然微笑。 “你是谁?不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吗?”邹元重哈哈大笑,手指才要勾住她的前胸衣襟,寒光乍现,他的袖子破了一道。 骆泉净的刀抵着他脆弱的脖子,还刺破了一点皮肉。 显然,他低估了这个女人。初次在船上见她,只当她弱不禁风,哪知她使起刀来,竟这么吓人。 “呵呵小美人,我是开玩笑的。” 话没说完,他的脖子上已经多了一道血痕。 “三更半夜摸上我的床开这种玩笑?”她眼眸一寒,不在乎的挥下手,在郑元重脖子上多划了一条浅浅刀痕。 “你真的忘了我是谁?真不敢相信。”她状极冷淡的摇摇头。“一年多前,你案下判决,逼死了唐家冲喜的小媳妇,你居然忘了,还是这样泯灭天良的事你做了太多,根本不在乎?” “那不是我的本意,唐家送了一笔钱,”他慌乱的哭着解释:“唐家要我这么判决的,再者是她自己要投湖的,不干我的你!难道你是?” “我是鬼。”她冷幽幽的抿唇。“找你索命来了。” 叶飞自船外飞奔进来,他的手臂泊泊渗着血。 “姑娘!这个人。”叶飞瞪着郑元重的背,担忧的开口。 “你受伤了吗?”她的目光仍集中在这个狡狯的郑元重身上,半寸也没移开。 怀了身孕之后,她对每件事变得更加格外谨慎。为了孩子,为了自己,没确定叶飞的伤势前,她只能求自保。 “皮肉伤,对手已经被我捆起来了。姑娘可好?” 她摇摇头,盯着外头微亮的天色,突然疲累的叹了口气。 “这晚给他们一闹,看来咱们都甭想睡了。叶飞,麻烦你带他走吧,随你怎么处置,就是别杀他,犯不着为这种人弄脏了咱们的手,惹上不必要的官司。” 将来人拖起身,烛光下瞧清楚邹元重的脸,叶飞不禁怒火中烧!他揪起郑元重,反手就是几个凌厉沉重的巴掌。 “真该剖开你的心看看是什么颜色的!姑娘当日被你这昏官害得还不够,没杀你已是宽容,你居然还有胆摸到这儿来,简直不想活了!” “不是我不是我!是慕容老爷子的意思,我奉命行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无辜的!壮士饶命!”那几个耳光让郑元重两边脸颊顿时肿了起来,又惊又怕又痛,像个孩子似的号哭得更大声。 “叶飞,带他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他。”骆泉净闭上眼,不耐的朝后一靠。 把门重重上了栓,骆泉净疲累的撑着肚子。她的腰很酸,头也胀痛无比。 慕容大宇毁了教坊,伤了师傅,这还不够吗?而今连她也要灭口,天知道郑元重今日没成功,他还会采取什么手段? 夜袭这件事,她并没有让叶飞告诉慕容轩。一来她有孕在身,身心一直处在疲乏状态,不想再让事情越变越复杂;二来她也深知丈夫的脾气,他和慕容家之间几乎快闹到决绝了,犯不着再拿这件事去刺激他。 不过叶飞基于护主的理由,还是违背骆泉净的意思,偷偷不这件事告诉了慕容轩。 “为什么?”慕容轩冲上船,忿忿的质问妻子。她这样刻意隐瞒不但没惹他感激,只更激得他烦躁不安。为了她,全世界的人几乎都卯上他,所有认识他的长辈朋友、商场同谊,全力劝他别为美色所诱,他们全在慕容大宇的洗脑下,把骆泉净想成拜金、爱财的烟花女子。 为此,慕容轩一度想要跟所有的人断绝来往。为了骆泉净,他什么都愿意,但只要想到她把如此重大的事情不与他说,他就忍不住恼火。 万一,她与孩子真受到什么伤害,那他还要不要活? “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仗要打。”她覆上他因绷紧而颤抖的手臂,底下的肌肉紧绷着。 将来,她肚子里的宝宝也会有这么结实的臂膀吗? 她的安静,突然沈淀了他的愤怒。 “对不起!”他猛然抱住她。“我不该对你吼,是我不对。” 如果他的责难多,那么泉净所承受的,必然比他多出千倍万倍!懊死!他为什么如此自私,完全没想到这一点? 她肚子里的孩儿已有心跳,肚皮是一片温热,柔柔的贴着他的脸颊,慕容轩的怒气就在这样简单的拥抱中沈淀了。 “你把床铺换了。”他看看床铺。 “嗯。”她抚摩他的头。“那个浑人碰过,我嫌脏。想叫人换了,又怕动了胎神,只有请叶飞替我换上一套新的。” “丢了也好。你太宽容,不愿为孩子造孽,要是我,绝不放那狗贼干休。” “你废了他的官职,这件事,为什么从来都不让我知道?” 他浮起一个很古怪的笑。“为什么要让你知道?你会因为这样而不恨我?” “不会。”她摇头一笑,突然问他想不想听歌。 慕容轩点头。 替她抱来琵琶,又怕压迫到她的肚子,慕容轩困惑的望着妻子,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骆泉净像是早有打算,指挥他将乐器横放在身上。 “就劳慕容公子爷委身权充桌椅,让小女子献丑了。”她俏皮一笑,说罢,即拈弦唱了: “阿侬随即上钓舟, 郎做钓丝侬作钩; 钓丝无钩随风扬, 钓钩无丝随水流。” “水云作梦,烟岛为家,二人披蓑,晨起过云涛,日暮塘月归。”慕容轩听完,不禁悠然神往。“这是你的梦吗?” 她停止拨弦。“梦是一回事,现实是一回事。” “不会是梦的。”慕容轩握住她的手,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 “我想过了,这两天,就回慕容家去解决这件事。” “怎么解决?”她好奇的问。 “我爹对赔偿许家一事,一直耿耿于怀。也难怪,他视钱如命,拿钱投资是一回事,这种为了打消官司的赔偿,等于是血本无归了。我回慕容家,把那笔钱拿回来。” “赔了多少?” “慕容家在京里和许家合伙的所有事业,折算起来约十万两黄金。” 她错愕的看着他。“依你爹的为人,居然肯接受这么大的金额?” “其实这五分之一多半是和许家有关的钱庄生意。和许老爷交恶,这一部分,自然是难再继续下去。” “你要挽回的,就是这部分?” “也不算挽回,”他想了想,突然笑着摸摸她的头,柔声说道:“说太多你也不了解,总之别想太多,我自有办法的。” “你和你爹闹成那样,我真怀疑,有转圜的余地吗?” 慕容轩冷笑出声。“我们是相互利用,我有没有这本事,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没有我这些年卖命替他赚钱,靠慕容家的田产租税,早就坐吃山空,哪能有他这样了不得的排场?” “那么,你爹对我的成见,会就此打住吗?”她话重心长的问了一句。 慕容轩沉默了,安静之中,那沈淀的愤怒又隐隐涌上。依他爹的性格,当然不会这么罢手的,但是他怎么好对妻子开口? 仿佛也知道丈夫的答案,不想他难堪,骆泉净干脆就不再问了。 也许慕容家族中多数男人真的都只会花钱而不擅理财,或许这一次,也是慕容夫人开口说动了丈夫;也许,是慕容轩自己说服了父亲;更或许,是慕容大宇自己想通了一味跟儿子作对,对自己并没有多大的好处。 总之,慕容轩是顺利回家去了。 慕容轩想得很清楚,他了解父亲的为人,其实这样的妥协是短暂的,这并不代表慕容大宇会摒弃门户之见接受骆泉净。他没有要妻子跟他回去,在那庭院深深的高墙重围里,闲言闲语的杀伤力比什么都大。骆泉净嫁他之后,三番两次被旁人责难,他看在眼里,心疼不已却束手无策;眼前虽有解决的办法,他却不愿她再受这样无谓的折磨。 不过这样一来,他回船上的时间反而少了,所幸骆泉净也有共识,从来不曾为此责怪丈夫。除了偶尔回画舫上去看看谭姑,她都会乖乖的留在船上。这时间叶飞也一直守在她身旁,不敢随便离开半步。 就在慕容轩回家的几天后,她去探望了谭姑。那场火灾之后,栖云教坊付之一炬,谭姑并不屈服,养好伤后,她马上着手重建教坊的工作;至于其它的姐妹,这段期间暂时都住到画舫上去了。 一回船上,远远的,她就看到有人站在甲板上等她。 “公子爷回来了。”叶飞扶着她走下码头。 她点点头,微微一笑。 直到再靠近一点,她和叶飞才发现,那个男人并不是慕容轩,他的肩膀没有慕容轩的宽,他虽然和慕容轩一般高朓,气势却没这么慑人。 “是颖少爷。”叶飞低声开口。 她一挑眉,示意叶飞别轻举妄动,也别说话,好奇的往前走去。 后头缓慢的脚步声传来,一转头,慕容颖原以为会看到一个烟视媚行的女人,结果,竟然是个撑着后腰,举步维艰的大肚婆。 她一身灰白衣裳站在面前,长发缠成结辫随意束在胸前,脸上脂粉未施,却精神奕奕。 不过最令慕容颖吃惊的,还是那大得随时可能临盆的肚子。 “你是谁?”她问,语气不卑不亢。 慕容颖打量着她,仍难置信这个大肚婆便是那个让兄长失了魂魄的美女。 “没见过女人怀孕吗?”这个人的眼光实在太没礼貌了,骆泉净隐忍着怒气,嘲弄的问。 她的怒意终于让慕容颖收起轻忽之心。 “你就是骆泉净?” “我是,你呢?慕容家派来的第二个说客?”她看了他身后的管家一眼,冷淡的问。 大风吹得猖狂,甲板上挂的灯笼全东晃西晃。 “进来吧,外头风大。叶飞,你去睡一下吧,这儿我可以应付的。”她取下一盏吹歪的灯笼,吃力的走进舱房。 “大哥有没有告诉你,我是慕容家族里最好商量的人?”进房一坐定位,他便忍不住开口。 “没有。”她弯着身,拨开垂落的几根长发,懒得抬头跟他说话。 “嗄?” “事实上,他连提都没提过你这个人。”骆泉净的表情很诚实。 面对此言,慕容颖感觉备受侮辱。 “那是不可能的。”他恼怒的说。 “当然有可能。你从头到尾都没开口说你是谁。”她耸耸肩,突然皱眉,随即抚着发疼的肚子不语。这孩子孩是个男孩,这么顽皮,又踢了她一脚。 慕容颖突然哑口,这女人回得这么绝,他不得不傻了。 “我是慕容轩的弟弟,他真的没提过我?” “提了怎么样?不提又怎么样;很重要吗?”她自顾自地调整着灯笼下的穗子,困惑的反睨他一眼。 就一个拼命想攀上枝头做凤凰的人,她的反应实在是奇怪得离谱,那表情仿佛对他充满不耐烦;还有,对慕容家的嫌恶。 “肚子里的孩子,你确定真是慕容家的种吗?”对父亲的话,慕容颖突然有些动摇了。他突兀地开口,旨在看骆泉净对这话的反应。 这番话并没有激怒她,骆泉净望着那肖似慕容轩五官的脸,只觉得他孩子气得可怜。 “我敬你是他的手足,当你是客人,才许你进船说话;如果你再端慕容家的架子压我,再有一句我听不中意的话,或者认为我该如何如何,就请你离开。” 慕容颖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女人在下逐客令?她跪在那儿,娇小得仿佛一捏就碎,但是她的态度却傲慢得像个女王。 “你这女人太不知好歹了,颖少爷好好的问话,你凭什么赶人!?”那管家耐不住,恼声骂了出口。 对此谩骂,她没半点反应,反而是慕容颖有些不好意思。他摇摇手,命管家别乱说话。 “半年前你收了一笔钱,却没按照约定离开我大哥,为什么?” “我收了钱,并没花上一分一毫。” “但你还是收了。”慕容颖微笑,仿佛占了上风。 “你爹派来的人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如果是你,收是不收?” 那的的确确是他爹会耍的流氓作风,慕容颖一僵,心里苦笑。 对于这个骆泉净,他有了新的想法。看这个女人文文弱弱,说话也提不起什么气力,更遑论那气势一点儿也不如他,虽然他理直气壮,但她一开口,总有法子逼得他哑口无言。 “你图的是什么?”他严厉的问。 “图什么?”她轻蔑的冷哼。“除了慕容轩这个人,我能图什么?” “我兄长慕容轩的能力,足以让你吃穿不愁数代。” “原来你们慕容家子个个个只是生财工贝,只不过,真正能挖到宝的,只怕也只有我丈夫一人吧?” 慕容颖脸一红!这个女人又难倒他了!怎么说起话来句句无懈可击。 搔搔头,他不解自己怎么迷糊了。 “骆姑娘,我是认真来谈事情。”他清清喉咙,很难相信自己竟被她迷住了。 “没什么好谈的。”骆泉净抬眼,对上慕容颖的,那温柔又坚持的目光令他又一愣。 “老爷子的银两在这儿。”她自身后的柜子里拖出一个包袱。“这些钱,不够卖掉我的人格,更不足买断你哥哥的决定。” “我从没把送钱的事告诉你哥哥,你们兄弟一场,想必你很清楚他的脾气,要是他晓得,你想他会怎么做?” 向来自恃学富五车、口若悬河的慕容颖,再一次说不出话来。 她把包袱小心的打开,掏出一锭元宝。 “这锭元宝,我为我肚子里的孩儿留下。我想,身为慕容家的长孙,不管你接不接受这个事实,他应该都有资格接受。至于其余的,请你们拿回去。你比你父亲讲理,我想可以请你代为传达我的想法。他不喜欢我,我也不见得喜欢他;他为了赶我走,不惜伤害他人的做法也欠考虑。”她转过头来对他说完,便当着面把元宝朝窗外的湖里扔去。湖上溅起水花和涟漪,一会儿便平静如昔。 那锭元宝让人晕头转向,慕容颖和管家瞪着她的行径,看傻了。 “你你这。”管家喃喃,在接过的包袱和骆泉净之间看来看去,却始终开不了口。 “没钱也许万万不能,可就算有了钱,也不是样样都能的。同理,也不是每个人都爱攀上慕容家。这孩子就算没了爹,也有我这个娘亲挺住。叫你爹别费心思了。他不入流,便把世上每个人都想得跟他一样。愚蠢。”说这话的期间,她甚至完全不掩饰她的厌恶。 舱外传来连声大笑,慕容颖和管家脸色大变,尤其是管家,更是吓得把手里的包袱咚一声摔下,给结实实把地板砸出一个坑来。 只不过闻其声,他们便这么面无人色,要真见了人,岂不吓死了?!骆泉净眼底瞧着,不知为何,只觉得好笑,就这么再也忍不住噗哧一笑。 慕容颖闻声回头,看见她那灿烂的笑容,霎时间,明亮的天色仿佛全暗了下来,只有她的笑,光华流转,璀璨分明。 老天!她真是不笑则已,一笑倾城!慕容颖两颊发热的忖道。 “我早说了,有什么事,冲着我来便是,与她何干?”他把弟弟着迷的神色全看进眼底,慕容轩坐落她身旁,复而眼神一闪,芜容颖回神,羞惭的垂下头。 “来者是客,你不能在我面前打他。”洞悉慕容轩心中所想,骆泉净收了笑,口气冷静而坚定。 “有何不可?他侮蔑你的人格,为此揍他两拳都不过分。” 骆泉净住了嘴,慕容轩的表情很认真,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她心一揪,像碰触了什么,酸楚又温柔。 “总之,兄弟阋墙是可耻的,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好好说,孩子就要生了,我可不希望节外生枝。”她攀着桌子起身,把灯笼提出去。 “还有,叫你弟弟再留下一锭元宝来,包袱砸裂的这个坑,损失得由他负责。”临走前她又开口吩咐。 一直到了甲板,都没有人注意到她眼底的泪光。骆泉净仰起脸,小心的挂好灯笼,阳光映着她脸上剔透的泪,像珍珠般,闪闪动人。 “宝宝,你爹真的很爱娘,你知道吗?你很幸福,你知不知道?”她抚着肚子,喃喃说着,唇边起了一抹动人的笑靥。 “我我。”船里,慕容颖结巴得说不出话。这辈子,他还没见过大哥这么恐怖的表情。“大哥,我只是代爹过来。” “如何?” “谈谈判。”一听那隐含怒气的声音,他脚都软了,哪想到前一刻想编的谎。 慕容轩睨了他一眼。“足吗?我还记得,半年前好像有人摸上船,企图谋害我妻子。” “那不是我做的!”慕容颖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摇手。“半年前我人在湖南,插翅也飞不到这儿来,况且你知道这种事最下作的,我从不来这一套,娘也不许的。” “娘知道这件事?”提到娘,他不禁蹙眉。 “当然不知道。否则我得在佛堂跪上三炷香的时辰,你也知道她向来疼你疼得紧,管我管得多,如果知道我奉爹之命来为难你,她非念死我不可。” 见兄长不说话,慕容颖干笑两声。“大哥,如果没事,我先走了。” “你不是想找我谈谈?”慕容轩微笑。“咱们兄弟俩,也好久没见了。” “改天好了。”慕容颖退了一步,示意管家。对这位处事严谨的兄长,一直以来都是又敬又怕的,如今在言语上又不小心得罪了嫂嫂,他能全身而退就很幸运了,哪还能想其它的。 头也不回的走下船,在码头上,慕容颖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只是骆泉净早已进船去了,甲板上哪还有佳人芳踪? 见慕容轩一人独自饮着茶,对面的位子已经空空如也。 想到那两人可能狼狈窜逃的模样,骆泉净忍不住莞尔。 “你弟走了?” “这两天好吗?”他点点头,突然对她展开双臂。 “好。”她摸摸浑圆的肚子,小心翼翼的靠在他怀里,才绽出一个甜甜的笑靥。 “瞧这孩子皮的,今天踢了我好几下,我想该是个男孩。”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见她手里的皮袋子,慕容轩好奇的问。 “也没什么,方才拿出包袱的时候,正巧连这东西也给带出来了。”说罢,她倒出皮袋子里的东西。 见到那些细碎的首饰,慕容轩有些错愕,他咳了咳,不自在的转过身去。 “我以为你早把它丢了。” 她拾起那只镯子,轻抚镯身上那只维妙维肖的白虎,突然微微一笑。“知道吗?你真的是好手艺。” 看到他怪异的表情,骆泉净好奇的问。 “没人跟你说过吗?” “没有女人跟我说过。” 她睨了他一眼,这样眼波流转的娇媚是少见的。 “所有人都觉得慕容家的孩子当一名玉匠太辱没了。”见妻子疑问的眼神,慕容轩诚实的开口。 偎在他怀里,她对这番话的反应是摇头以对。 “世间事都是这样,总没有几个人是真正聪明的。就像你父亲,孩子都要生了,还是这么冥顽不灵。” “他送元宝这件事,你从来没说。”不同于初次的焦躁不安,慕容轩的脸显得很严肃。 “我没有接受,不是吗?”她仍触摸着玉镯,不愿多做说明。 “泉净。”他不赞同的看着她。 “我知道,别皱眉头。” “两天后,我要上京城一趟。” “去收拾你和许家官司留下的烂摊子?” “嗯。”“多久?”她问,心里默默盘算着一些事。 “半个月,可能更久,我知道这时候离开的时机不对。” “无妨,”她挥挥手,打断他的话。对于丈夫要离开十天半个月,她的表情没有太难过。 从他决定回慕容家后,她对这种聚少离多的生活便渐渐习以为常了,即便即将临盆,她也从不担心“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这两天,我会请一名产婆留在船上。” “太早了吧?”她拱起身子,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不早,我已经让叶飞去准备好半个月的食物,这期间船会离开码头不靠岸,你们留在湖上,他们找不到你,自然不会来打搅了。”慕容轩认真的说。 “不要。”听着他安排的一切,骆泉净突然摇头拒绝。 “泉净。” “就是把船开到天涯海角,他只要有办法,还是找得到我。我已经习惯了,又何必如此呢?我是你的妻,我不想躲躲藏藏的过日子,况且,我不想离开师傅和姐姐们太远。” “这只是权宜之计。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固执?” “我也不懂,为什么你要这么退让?” 他心头一紧。“那不是退让。” “对我来说,都一样。我不要你回来的时候,还得到湖上找我。” 慕容轩愣愣的望着她。好一会儿,无可奈何的笑了。 “你知道吗?有时候你对我来说,还真像个谜。你心里想的,我明白,但真要做时却又构不着边,在我介入你生命之前,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懦弱、不安,对一切都没把握的人。”她不假思索的回答。“其实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来过去的我是什么样子。那些日子,过得怯懦,一点都不深刻,直到进了教坊之后。”她淡淡一笑。“是命运逼着人去做改变吧?总之我想透了很多事。当时我只告诉我自己,从今而后,我再也不许别人欺负我、看不起我。” 深思着这个答案,慕容轩突然宠溺的拨乱她一头长发。 “造化弄人呀。以前的你,难看得连我见了两次面,都想不起你的样子。” “取笑我!”她含笑,腾出手揪了他衣襟一下,低头又望着镯子,这才意识到,有关过去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如今想来,突然都在两人相拥的温度里完全蒸发得无踪了。 “从前的你,是什么样子?” “像树根。”他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不能见天,只能在泥里伸展的树根。” 骆泉净心念一动,突然把镯子放在掌心,捧至他面前。 “那么,把慕容家的事情结束了,我们就去找你要的空气吧。” “你?” “至少,当个玉匠的妻子,也不算辱没我和孩子吧?”她柔声说道。 慕容轩喉头一紧,眼眶有些泛红,突然把她揽得好紧好紧。 那个画面闪过他脑海里,教慕容轩忍不住想起初见骆泉净的那天下午,在园子里见到那对凤蝶的情景。他闭上眼睛,忍不住微笑,又怕自己真会哭了。 只等结束了慕容家的一切,他就要展翅飞去了。 第十章 由于骆泉净的坚持,船终究没有离岸,但慕容轩还是请了两位有接生经验的妇人到船上作陪。 等一切都安排妥当,慕容轩才放心上了京城。一心一意防着父亲,但他却没有想到,这一次,竟是家里的二姨娘。 虽然慕容轩与丈夫交恶,但无论如何,只要慕容轩坚持的话,论地位,骆泉净所怀的这个孩子都是慕容家族的长孙,二姨娘当然害怕那种事情发生。她也算为慕容大宇生了两个儿子,好不容易在这个家族里熬出了点地位,怎么能任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坏事。 打从知道骆泉净有孕的消息,她就私下和几位姨太太商议过,几个人越想越不安,初时还会怂恿慕容大宇去赶人,但哪知到了后头,慕容大宇贪求和儿子商谈的那笔利益,加上一再为难骆泉净不成,他干脆睁只眼开只眼了。 这下子二姨娘真急了,偏偏又没胆子当慕容轩的面说什么。好不容易等到慕容轩离开了惠山,她便集着一群人,跑去了船上。 才一见面,没等骆泉净开口说话,她就叫人砸坏船上所有的东西,又语带威胁的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 此情此景,叶飞见了差点没气死,也是忍无可忍,他像发了狂一样,动手动脚的把那群人也不管男男女女,全都扔下船去。 此举虽消了不少怒火,却也忽略了骆泉净。 等他回过神来,看到骆泉净被推倒在地上。 “姑娘,你怎么样了!?”人说孕妇最禁不得摔,不论多轻微,后果都可能是严重的。再想到慕容轩谨慎托付的,叶飞简直吓白了脸! 骆泉净摇摇头,站起来想要安慰他,没想到下腹一抽,脚一软,又栽了下去。 栖云画舫里,姑娘们全聚在一起,每个人手皆一根针线,正忙着为骆泉净的孩子缝衣裳。火灾之后,教坊歇业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前一阵子,谭姑意态阑珊,原想让她们每个人都离开算,但在姑娘们哭着央求下,终于打消了念头,也才开始重建教坊的工作。这么些年来,她们之间相依相惜,苦乐与共,彼此间早培养了一份深厚的感情,想到要解散,所有的人都万分不舍。 “谭姑!谭姑!” 听到叫声,接着又看见叶飞踉踉跄跄的抱着骆泉净走进来,画舫里的谭姑和众女吓了一大跳,全丢了针线衣服,围了过来。 “怎么回事?泉净怎么了?!”众女七嘴八舌的问。 骆泉净躬着身子、抱着肚子,却说不出半句话,脸色越来越难看。 “怎么回事?!”谭姑制止众女发问,严厉的问叶飞。 “二姨娘叫人到船上来,和姑娘起了争执,他们乱摔东西,早请好的产婆也吓跑了,我打跑了他们,可姑娘她。”叶飞急得猛抓头发,脸上全是懊恼之色。 肯定又是慕容大宇指使的!谭咕握紧拳头,怒意顿生,恨不得抽刀让这恶人横尸当场! “麻烦谭姑照顾帖娘,我去找他们讨回公道!”自怨自艾了几句,叶飞似乎也被激怒了。虽然生为慕容家的人,可是这么卑劣的做法,在在让他忍无可忍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留在船上,骆泉净所受到的騒扰,叶飞比谁都清楚;偏偏碰见慕容轩,她什么都不肯多提,于是他除了见一个赶一个,其它实在无计可施。 阵痛才停的骆泉净一听到他的话,急急睁开眼,抓住叶飞,一个劲儿的拼命摇头。 “我我还挺得住,如果你心里还有你的公子爷,就听我的话别上慕容家。” “姑娘,都到了这步田地,你难道还要忍下去?他们实在欺人太甚!” 骆泉净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疼痛。 “我不是忍,只是轩哥人在京城,远水救不了近火,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他他如果能平安出世,这笔帐,自然有他爹爹会讨回来,你就哎呀!”她朝后一栽,显然难受之至。 “我不去!我不去!姑娘别再说了,千万好好保重身子,叶飞答应姑娘,一切等公子爷回来!”见她疼得冷汗直流,还试图跟他说道理,叶飞心一酸,急急跪在她身边。 叶飞不走了,可是谭姑却没这么好说话。 “容媚,赶紧叫人请产婆去!”谭姑满脸愤怒的说完,头也不回的往门外走去。 “师傅,你去哪儿?”容媚焦虑的点点头。见她要走,急急问了一声。 “不干你们的事。” “不要去!师傅,不要去!”洞悉谭姑的心思,骆泉净突然撑起身子,语气严厉。 “难道在师傅心里,对付那个人比迎接这个孩子到来还重要?” 一旁如意替她拭着汗,担忧的望着她。“别说话了,小妹,你得保留点力气,我扶你上床,你别说话。” 这样的质问没有让谭姑发怒,她只像被蜂螫了,脚步停了停,又急急的往前走。 骆泉净推着飘云。“大姐,请挡住帅傅,要她别去!” 虽然不知道骆泉净的用意,但衡量形势,飘云也明白,眼前实在不宜和慕容家作对。 见飘云没动作,骆泉净挣脱众女的手,挣扎的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到谭姑面前。 “师博,难道这孩子真的没有比慕容大宇重要吗?他是您的系,不管您心里有多少顾忌,在你生下轩哥的时候,就已经是避不掉的事实。” 这句话一出,一旁的叶飞傻住了!所有的女孩也都呆了!好一会儿,每个人才恍然大悟,原来师傅和公子爷之间的这层关系。 也难怪谭姑会这么恨慕容大宇的所做所为。 “别说了!”谭姑怒斥。 “原谅我这么对师傅说话,但我找不到人帮忙,只有师傅你能。”一波波阵痛侵袭而来,她松了手,痛得跌倒在地。叶飞赶上来,谭姑也急急抱住她。 “求你,师傅!这是这是您的孙,不是不相干的人。” 这是她的孙!谭姑心里一颤,好像在这一刻领略了骆泉净母子对她的重要性。 “谭姑!求求你了。”叶飞也抓住谭姑。“公子爷不在这儿,如果他在,我们绝对不敢来找你,就是他不在呀!他不在,还有谁能帮姑娘?!” “师傅,这儿唯一能帮小妹的就是您了,您是她的亲人呀,求求您吧!”飘云情急下,跪了下来;她这一跪,所有的女孩也全跪了下来。 谭姑抽开手,颤抖的双手捧住脸,仿佛在做一生最难的抉择。一会儿之后,她放下手,眼中含泪,见所有人都还望着她,谭姑一跺脚,发怒了。 “你们还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去烧水!扶她躺好,叶飞,你出去守着,等产婆来!” 叶飞鼻酸了,不爱哭的他,突然想为谭姑的转变掉泪,他点点头走了出去。 挣扎了一天一夜,孩子终于平安落地,教坊里每个女孩都争相抱着这个新生的男婴,喜悦的笑声丰盈在每个人脸上,孩子呱呱大哭,声音响若洪钟。 而谭姑禁闭在心里三十多年来的感情,仿佛也在接手孙儿的那一刹间,逐渐回笼了。 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的感受,一瞬间,她仿佛看见那个孤苦无依的自己,用最冷的眼泪割舍了自己的孩子。 谭姑贴着孩子,像韩莺儿死去的那个晚上,哭得不能自己。 一直等到第五天,慕容轩才风尘仆仆的赶回来。 上船一见谭姑,他便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你终于回来了。”谭姑抱着婴儿,慢慢走出来。见到他,便是一个淡淡的笑容。 就是这个微笑,还有这个小小的婴孩,让慕容轩困惑了。虽然也听到叶飞约略提过那日的情形,也得知谭姑的转变,但无法确信,如今看来,他却仍有置身梦中的感觉。 匆匆望了孩子一眼,慕容轩并没有抱他;瞧不见泉净安好,他的心一刻也定不下来。 “她很好。”谭姑明白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 慕容轩望着她,半天以来积在胸口的气息终于顺畅了。 “你太轻忽她的安全,也太轻忽你爹身边那些姨太太,这孩子生下来就是她们的威胁。你前脚一走,她们自然后脚便跟了上来。” “我知道,”愧疚和愤怒交杂,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这一切我自有定夺。总之,我一定会替她讨回这个公道。” “你一定要好好补偿她,她为你受了不少苦。”谭姑幽幽轻叹,突然止不住微笑起来。 “怎么了?” “你一定不相信,泉净用这孩子逼我打破了过去我一直不敢面对的誓言。我原来该气她的,恨她把这件秘密说出来,可是我没有办法。”低头逗弄孙儿,再抬起头时,谭姑的面容温柔又慈悲。 “原来在我心里,爱憎一直是两面。这么久以来,我看着你,守着对自己的誓言,没有跟你相认,我以为这一辈子就这么过了;直到泉净对我说了那些话,我才知道,我多么自私,对你,也太苛了。” 慕容轩当然知道那个誓言。慕容夫人当年要他去找谭姑的时候,便把过去的一切一切全不隐瞒的告诉他。 他握住谭姑的手,柔声的开口:“我知道。所以,从来我就没有逼你承认我的意思,也从来不曾以你为耻。我从来没让你知道,在我心里,一直有两个母亲,生我的可敬,养我的可亲,可怜她们一生,都为一个不值得的男人所累。” “去看看她吧。”听到这番话,谭姑转过身,怕眼泪会不争气的滑落。“还有,有空你该带这孩子回家一趟,我相信你母亲看到孩子,肯定会很开心的。” 历经了莺儿的死亡、孙儿的新生,还有教坊重建工作即将完成,对感情的崭新历练,这一切一切,谭姑知道自己从今以后将会有个不一样的人生。 “怎么样?谈得怎么样?”一见儿子,慕容大宇兴匆匆冲的迎了上来。没问他的风尘仆仆,没问他心情如何,满脑子都是京城里重起炉灶的钱庄生意。 “很好。”他冷淡的回答,眼底注视着母亲脸上快乐满足的神情。 原以为是和第三妾所出的第六个小孙女,慕容大宇并没多想,但见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个孩子身上,又想起正妻从没正眼瞧过他同每个侍妾所出的孩系,于是慕容大宇不免好奇的凑上前去看瞧。 “哪家的孩子?” 他还没说完,慕容轩已经一个箭步把孩子抢抱过来,在怀中护得死紧。 “你什么意思?!”儿子当众这么做,令慕容大宇难堪不已,为之气结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什么意思你心里还不明白吗?”满满的怒意在心里,慕容轩根本不愿和他多说话。 “你他妈的我就是不明白怎么样!”听那口气不好,慕容大宇大吼出声。“你那什么态度,好像我会吃了这个孩子不成!?”话才说完,他突然警觉的看着慕容轩怀中的婴孩。 “我知道了!是那贱人生的。怎么?才生了孩子,就迫不及侍要我承认他的身分、想分财产?我呸!要她等下辈子吧!” “不用等下辈子,他根本没稀罕姓你慕容家的姓。”慕容轩咬牙怒道。 孩子在怀中,吭着手指略咯的笑了起来,对大厅里弥漫的火葯味毫无所觉。 想到要因为丈夫跟这个可爱的孙儿分开,慕容夫人就止不住心如刀割。她颤巍巍站起来,又气又恨的瞪着丈夫。 “这孩子像轩儿,他是慕容家的孙子!” “放屁放屁!” 慕容轩变了脸,他一秒钟也不想在这儿多作停留,扭头正要走,一个尖锐的声音从大厅另一头传来。 “不会吧?”评估了连日来的情况,猜测这个大少爷的分量再不若平日在慕容大宇心里那般重,二姨娘终于在一旁哼哼笑了,火上加油似的说着:“老爷子都说了,那女人不清白,出身、过去都大有问题,这孙子是慕容家的种,我看也未必。” “是呀是呀!”拥有三子一女八个孙的四姨娘见有人已经开口,也恐怕自己的地位会因这个孩子而有所动摇,急忙附议道。 慕容夫人似乎忍耐了许久,直到她们吱吱喳喳说完话,才不动声色的转向二姨太,那女人随即吓了一跳,强笑道:“大姐,我我只是赞成老爷说的。” 她还没说完,那一巴掌已经掴下!原来站在同一阵线的四姨娘退了几步,再也不敢多话。二姨娘挨了打,顿时呼天抢地的哭起来:“你凭什么打我?!我也是老爷子明媒正娶进门的,我生了两个儿子,也替慕容家养了五个男孙,又没什么对不起慕容家的!你有个女儿当贵妃就了不得是吗?老爷子,你要任她这么欺负人,我们娘儿俩还要活命不成,您要替我作主呀!” 见从不管事的妻子不但动了怒,还意外的打了人,慕容大宇似乎也呆了,任二姨娘怎么拉怎么哭,一时间仍无法回神。 “够了没有?滚一边去!”慕容夫人恼声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我和老爷子说话,要你这女人来插什么嘴?!平日我不出声,你倒当我是哑巴。现在倒好,这孩子的事我都没质疑,你倒厉害,一口气就认定是非。” 二姨娘被骂得住了嘴,眼泪汪汪的望着慕容大宇,以为他会有所行动,没想到他却是心烦的摆摆手,要她离开。 这下子二姨娘的面子真的挂不住了,她掩着脸,哭哭啼啼的想走,却被慕容轩拦下。 “二妈,你的手怎么了?” 二姨娘护住腕上那日在船上推挤而留下的瘀痕,心虚的退了两步。“没没事。” “你明知我娘子临盆将至,故意趁我不在峙,上船找碴。” “没有那种事!”怕他再说下去,二姨娘忙不迭的疾呼冤枉,转过身不敢看慕容轩。 “有这种事?!”慕容夫人怒气冲冲的赶过来。 “没有没有!”二姨娘越哭越大声。“我没有做那种事!再说,明明是那贱人自己跌倒的,干我什么事!?” 不等她替自己辩护完,慕容夫人早已怒不可遏,反手几个耳光又摔过去。 “你好大的胆子!连我的孙儿也敢害!” “老爷救我!”她哭着躲到慕容大宇的身后,留下四姨娘呆立在一旁,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没有你的事,要我请你走吗?”慕杏夫人冷冷的问。 四姨娘脸色抽搐了几下,唯唯诺诺不敢应声,拎着裙摆急急走了。 “你还不回房?!”慕容大宇示意二姨娘。 “二妈,”慕容轩出声。“众净是我的妻子,不管我在不在她身边,我都不容许她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我不追究这件事,是因为敬您是长辈,这不代表我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你们欺负她。我想你最好也去提醒家里其它人。” “我我!”面对慕容轩不怒自威的眼神,二姨娘浑身打颤,除了一径的点头,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大厅里一下不见两张嘴,安静下少,慕容夫人继而遣退了其余看热闹的下人。 “不管你承不承认,这个系子我是认定了。你受不了你孩子和个出身不端的女人在一起,你就该行得正坐得端,别让人落话柄!” 慕容大宇面子挂不住,不禁又吼出声:“你鬼扯什么!” 他喘着气,指着慕容轩对妻子又咆哮起来:“三十年前,我根本没同意让他进门!是你爱做好人,这会儿你还来怪我!他明明不是你的种,偏偏你一天到晚为了这混帐和我作对!别当我真怕了你娘家,你这女人不尊夫婿,帮着儿子忤逆我,我真休了你,你可别后悔!” 慕容夫人听着这些威胁,奇怪的是心里头并没有半点伤心害怕,有的,也只是对丈夫无比的厌烦。 倒是慕容轩忍不下这口气。如果可以,他真想连母亲也一起带走,可是他没有权利。不是每个女人都像泉净和谭姑,可以把舆论置之度外。慕容家和洛阳娘家的联姻,娴妹妹的封妃,慕容主母之位,属于她这一生的尊荣,全在这儿,这一切,都是慕容轩所无能为力带走的。 “娘,”他温柔的唤了一声。“别为了我吵架,别人在不在乎,我无所谓。只要您愿意,这个孩子,永远是您的孙,有空的时候,我还是会回来看看您老人家。” “你不回这儿了?”慕容夫人急急追问。 “这儿没有我留恋之处。”他说。 “最好你给挣足那笔钱,然后就给我死出去!就算一辈子别见面,我也不在乎!”母子俩的对话,慕容大宇越听越生气,越想越愤怒,终于恶咒出声。 怀里的婴孩被突如其来的咆哮给吓哭了,慕容轩的性子仿佛在这句咒骂中,忍到了极限。 “三年,我现在就在这儿,当着慕容家所有列祖列宗告诉你:不出三年,该给你的我全奉上,到时我就离开这儿,和慕容家彻彻底底的断绝关系。我厌恶透了这一切,逼我抛开这一切不是别人,是你的顽冥不灵。” 说完这些话,他抱着孩子,头也不回的走了,甚至连慕容大宇的反应都不愿多知道。 不过,这番话并没有吓着慕容大宇,他仍是一贯的暴跳如雷。 “我不会怕你的!” “我不稀罕!你最好记得你说过的话,三年后,别留恋慕容家的财产不放手才好!”含泪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慕容夫人心乱如麻,却也清楚知道,这是必然的结局了。 三年后。 看着从京城各地快马加鞭送回来的帐册,慕容大宇跌坐在椅子上,脸色灰白。 儿子说的不是气话,当真要跟他这个做爹的算得一清二楚。 资产清册上所累积的财富,扣除悔婚时赔给许家的五万两黄金,剩下的,足足高出当时慕容家多两倍的财富,而这些,是穷慕容家三代之力也办不到的。 但是他这一生最看轻的儿子却做到了,一如慕容轩撂下的话,不出三年,当真做到了。 原来这是做父亲最感到骄傲的,但一想到促成儿子如此这般的卖力,竟是区区一个下贱女子,慕容大宇怎么都笑不出来。 他的门户之见根深柢固,却不得不在这一刻动摇了。 “这三年,你还是没想要放弃她。”管家呈了一本帐本在他面前,慕谷大宇接过手,却没心情看,他扔下帐册,心烦的抬起头。 案亲的话早在预料之中,慕容轩没有太难过,无论答案如何,都不会动摇他放手的决定。 “三年已过,这笔钱请你清点,就当是我买断我们的父子关系。” 这番话,说得比三年前还无法转圜。慕容大宇惊喘一声!他突然明白了,也怕了,不若昔日的张牙舞爪,他完全处于挨打的局面。 这三年来,惠山的变化不可谓不大。 三年中出了一场瘟疫,慕容家八个他认为较争气的儿子,就有五个死于这场疾病。慕容大宇一生中很难面对这样的大挫折,仿佛也有所体会。就算拥有财势,也难与命运抗衡。 想到这里,他根本不敢正视慕容轩撒手离开的后果。 “我不许,你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成就,为了一名女子,就此离开,岂不可惜?”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慕容大宇不可思议的喊起来,随手抽出一本帐本丢到他面前。“看看这些!为了一个女人,你居然能不在乎?!姓骆的不是清白女子,她绝不能以正室进慕容家。我让一步,就让你纳为侧室,如何?” 听到父亲的提议,慕容轩笑了。 “当年,你可让谭姑进门?” “这是两码子事。再说如今就算我首肯,以她那臭脾气,根本不会答应!” “谭姑不愿意,泉净又何尝愿意?” “你!”提到那个女人,慕容大宇不知为何,反常地瑟缩了一下,仿佛背后曾被她砍下的伤疤,也跟着那个名字隐隐作痛。他这辈子唯一犯的错事,就是招惹到那个女罗刹。 “我拉下面子去跟她提,就不信她能说不。” 案亲真是走到穷途末路了吧?才有如此反应,慕容轩没有欣喜,只有淡淡的悲哀。 他是真的不愿意再留下了。如果必须把自己当成生财工具,才能稳固他在慕容家的地位,那么他情愿拱手相让,把一切都放弃掉。 “三年前,我可以选择带着她一走了之,但是我没有。虽然当时你的所做所为让我恨到极点,但是我不想让别人对泉净误解一辈子,更不愿意别人看轻我不负责任,所以我留了下来。我生是慕容家的人,这一点我没有选择,但我有权利择我爱的人,过我想过的日子。我言尽于此,至于你想怎么做,都随你吧。” 栖云画舫。 今日座上客人全是江南地方数一数二、有头有脸的人物,每个人坐定位后,都忍不住对水晶珠帘后空空如也的主座位多望一眼。 而相询之间,竟也没人知道这次宴会主要的目的是什么。 包怪的是,以慕容轩之名所办的这个宴会里,居然瞧不见慕容大宇。虽然这对父子这几年来势如水火的传闻甚嚣尘上,但却一直没有经过证实,今日宴上一见,少不得有人要针对这些多作猜测。 如意领着一男一女走了进来,把两人座位安排在水晶藤后,主座位旁。 一见那两人,受邀在其中的谷樵生才错愕着,坐在隔壁的刘老板已经低声嚷起来:“是慕容夫人。前两年我给老爷子拜寿的时候才见过面,我不会认错的,她从来不公开露面的,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出现?” “是呀,怎么慕容老爷子没来,他夫人竟来了?”一旁的张少爷也问了。 “还有颖少爷,他不是在洛阳修禅,怎么也来了?”另一个人又私语。 慕容夫人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她坐在珠帘后,一张脸显得心事重重;慕容颖知道母亲的忧愁,除了跟几个熟识的朋友点头招呼,其它的话也不敢多说。 比樵生仍没开口,他仍在张望着,想等另一个人到来。 三年了,这三年间只听说她为慕容轩生下一子,然后一直隐居在湖上,鲜少有人见过她。碍于她已婚,也碍于慕容轩,谷樵生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去探望她。 三年了,没有特别留心,时间竟流逝得这么快!莺儿也走了有三年了,谷樵生托着脸,闷吞吞的望着窗外湖景,只觉得分外惆怅。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得知莺儿死讯的那几天,他心里有满满的歉疚和难过,但对于骆泉净的心,却仍是不变。 人生是不是越难得到的,就越不容易放手?这三年里,他又纳进了一名姿容美艳的小妾,只是,他怎么都找不到属于骆泉净那纯净却又缥缈的气质。 “师傅,客人都到齐了。”如意走回厨房,低声与谭姑报告。 “公子爷还没到吗?”一旁飘云盛起最后一道菜,拭净双手,才拾起二胡问道。 “再等会儿吧。”谭姑沉吟了一会儿。“让薇欣领着丫头们先上菜,别让客人饿着了。另外,这半只烧鹅特别替我送去给慕容夫人。” 她在甲板上站了好一会儿,才瞧见慕容轩上船来。 “你爹为难你?”谭姑警戒的问。 “他如今还能为难我什么?”躲容轩嘲弄的问。 谭姑点点头。“你娘和弟弟也在座上了。对了,泉净呢?怎么一整天都没见着她?” “她收拾完东西,才来接我。” 她怔了怔,再抬起头,眼光不舍的望着慕容轩,才有些难堪的笑了。 “看我胡涂的,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说罢,握住他的手。“得好好照顾自己,你可是当爹的人了。” “把教坊交给飘云,您可以跟我走的。” “不了。”谭姑轻声一笑,不舍的握住他的手。“你明知我放不下这些个丫头们,就像你在慕容家的娘,她何尝愿意你走。但每个人总有该他牵挂的事。再说,叶飞也留在这儿帮我,你何必为我操心。” “进去吧。”她为慕容轩掀开帘子。“别让客人等太久。” “各位久等了。”慕容轩大步踏进,在所有宾客中站定,随即拱手一揖。 筵上所有的人纷纷站起来回礼,慕容夫人和慕容颖也起身,两人心情复杂的望着这个相处多年的亲人。 飘云漾着浅笑,轻盈盈的捧了三杯酒而来。 他拈起盘中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不明所以,只得随他干了这杯酒。 “不知公子爷找咱们来,是为何故?”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 慕容轩微笑不语,又连敬了两杯酒。 “承蒙各位一直以来的厚爱,对在下照顾有加,小弟无以为报,办了此筵以待,小弟先干了三杯酒,今日筵上好酒好菜,请各位尽情取用。” 这番话,让每个人又是面面相觑。 “除了谢谢各位,在下还有一事宜布。”慕容轩微微一笑。三年来朝思慕盼,等的不就是这一刻?他几乎掩不住心里的兴奋之情。 “今日之后,慕容家再无在下这号人物,在下已经破出慕容家。请各位别慌,在下已把所有产业移交清楚,和慕容家所有的往来也不会因为在下的离开而有所更动,今后有任何问题,尽管去问我爹便是。” 此言一出,每个人脸色哗然大变,谷樵生也错愕了。 “交给慕容老爷子?他连自己都管不好,怎么有本事揽下这些!”身旁一名拍着褶扇的少年公子忍不住低语。 “是呀!定是公子爷喝醉了。”旁人轻声附议,但回头一想也觉得不可能。仅仅三杯酒,能醉得人语无伦次吗?不过这话碍于慕容轩,没敢问出口。 “公子爷怎么会突然怎么想?”谷樵生站了起来。等了这么久,依然没见到骆泉净,他实在心有不甘。 “在下原就志不在此,却一直苦无契机,才耽搁了这么多年。”慕容轩沉吟道。 水晶珠廉之后,慕容夫人幽幽的望着儿子。直到今日,她终于明白,原来当年把慕容轩从玉器行里带回家,竟是活活扼杀了他的志趣。 “娘,难不成大哥真要回头?”慕容颖也听明白了,他不可置信的凑上前问道。 “有何不可?这是他的选择。”慕容夫人黯然的答道。也够了,拥有他这么多年,也该是放他走的时候了。 舫外一声琵琶弦响,慕容轩突然起身,捧起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 比樵生也震动了!是她!一定是她!这么想着,偏又不敢贸然起身。 “时辰已至,就此拜别各位。” “公子爷!”众人面面相觑,有人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只见慕容轩哈哈大笑,丢下酒杯,走出舱外。 众人纷纷起身跟出。 舫外,一艘小小乌蓬船滑过湖面,悄悄与盏舫并行,只有那琵琶清亮悦耳,一声声自乌逢内传来。 慕容轩笑了,在每个人的惊呼声中,纵身一跃,身子隐稳落在那乌篷船上。 逢里随即钻出一名牵着男孩的素衣女子,长发披肩,眼眉如画,笑靥甜蜜温暖。 比樵生咬着唇,不知怎地,却几乎想要落下泪来。三年未见,隔舟相望,骆泉净成熟的少妇风韵更胜当年未嫁时的温柔婉约。再见伊人,他才明白自己对她的思念竟是这么深远! 骆泉净仰脸望着丈夫,儿子早迫不及待的扑进慕容轩的怀里撒娇去了。她抿唇笑看这一切。三年以来,她个性里的沉默依然,举止也仍是从容有礼,除了身边多了个孩子,她外貌上几乎不曾有什么改变。 昨儿个夜里湖上飘了一场雨,今日空气清新可人,该是个远行的好天气吧! 盼了三年,总算是让她等到这一天了。脱离慕容家这个讨厌的身分,她和慕容轩一定会更自在吧? “等很久了?”慕容轩问。 她摇头。“想去哪儿?” “跟你一道儿,都好。”他轻声一笑,没再瞧那些人一眼,抱着孩子弯身进蓬去了。 “那就是公子爷传闻中的湖上夫人,还有他儿子?”有人纷纷问道。 “该是吧。老天!敝不得公子爷要舍许家小姐不娶,这姑娘生得还真不错。”另个人说。 “才怪!我内侄女见过许家千金,相貌要比这姑娘美上好几分,再说她贫贱出身,哪能跟许家相比?”又有声音冒出来反驳。 “听说她是谭姑的女儿呢。” “慕容家这么重门户,我看老爷子肯定是气坏了。” 所有的猜测终究是猜测,一旁了解事情真相的教坊众姐妹也始终三缄其口,没有出面说明这一切;她们正争相忙跟骆泉净挥手,爱哭的如意早已频频拭起泪,显然是不舍之至。 在那画舫间,骆泉净看到许多张熟悉的脸孔,也看到许多不认识的人在对她指指点点。她无所谓,只是专注的望着和慕容夫人并肩的谭姑,看着她们眼中的依恋。 这一生像戏,这些人这些事全走在她的戏棚里,有时是配角,有时是主角;有时曲折,有时起伏。这一生的笑笑泪泪,在两船擦身之间,她恍惚看到过去的自己,也看到吴秋娘和那已经死去多年的唐夫人。 但那一切,却都更淡更远了。 直到望见谷樵生,他紧紧扳着船头,那双眼睛看着她时依然有着渴望。骆泉净微笑了,点点头,拱身盈盈向每个人行了礼。 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骆泉净早学会了不要太伤感。 比樵生如鲠在喉,眼眶里竟浮出泪来,却怎么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他知道骆泉净看见他了,他如追,偏偏,是什么都不能说! “轩儿。”慕容夫人站在众人之后,掩不住靶伤,眼泪流了下来。 “别难过了。”谭姑安慰道。“他们总会回来的。” “是呀,娘,大哥总会回来的。”慕容颖眼望着骆泉净,心情亦是复杂的。 事到如今,他仍参不透骆泉净那冷静内敛的性格,也无法明了,一向骄傲的兄长为何会甘心为了她放弃一切? 直到那小船离开,众人才明白慕容轩所言是真。有人仍在错愕间,有人则惋惜着慕容轩的大好前程,更有人不解他的动机。 “夜阑风静谷纹平,小舟从此逝,洽海寄余生。”只有慕容颖喃喃念着半阙词,心里不知怎地,竟好生羡慕起兄长的魄力和决心。 柳絮纷纷飘下,众人再抬头时,那小舟已消失烟波迷离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