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本多情种》 第一章 黄昏时分,一条街安静地罩在薄薄的雾中。绕过重重胡同,一名小斯轻拉开门,取了纸折子点着门口红灯笼的烛火。 “姑娘们,见客啦!”一个尖锐的女声在宁静声中炸开,半沉睡的街道彷佛也被唤醒,几个行人慢慢出现。 怡香院大门两侧的双线红灯笼直直通往门里的雕栏昼楼,一个个浓妆女子手拈着红丝巾,排排或站或坐或歪着身子,半嗔半笑半带着娇,在一个个逐一进门的男人眼里,极力贾弄着姿色。 后厢房里,纱窗上照见两名女子侧影,悄声低语,温温软软,几乎被前院的人声淹没。 “说了这么多,你还是真的要走?”江杏雪执着她的手,疲倦地抚着眉心。 坐在她对面的白衣女子,依然垂首不语。 “阿柔!”不耐久候,江杏雪跺跺脚,恼声叫道。 “杏雪姐,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嬷嬷碰我的孩子的。”白苇柔抬起头,忧心忡忡地摸着小肮。“我只要留在这儿,她是绝对不会罢手的。” “你有没有想过,带着孩子你能躲到哪里去?”江杏雪仍坚持着最初的决定。 “走一步算一步了。”白苇柔泪盈盈地别过脸,忍着伤心,轻声一叹。”嬷嬷让我在房里考虑三天,要走,还有机会;要是真留在这儿,我恐怕连保住孩子的希望都没有了。” 江杏雪还想说甚么,厢房外忽地向起叩门声。 白苇柔惊喘一声,连忙起身躲到她身后。 “杏雪姑娘,嬷嬷说见客了。”一位保镖在外头粗声粗气地喊道。 “吵甚么!懊见的我自然会见,要你罗唆这么多!”没等他再喊,江杏雪早发怒地拉开门。“你是甚么东西?王八蛋,还不快给老娘滚出去!要走我自个会走,用得着你们三催四请吗?惹恼了我,要你吃不完兜着走!” 江杏雪脾气之坏,在院里是出了各的。那保镖被骂得狗血淋头,却也不敢凶,只得悻悻然地离去。 “杏雪姐,别说了,我回房去,你千万别让嬷嬷知道我找你说过话。”白苇柔拎着裙摆,面容愁苦地离开了。 “少爷,翻过那座山,再走两天光景就进城了。”长工乔贵腾出手拭去额上的汗水,大声朝前头信步走着的男人说道。 乔释谦轻轻应了一声,合起折扇。树叶间筛落点点阳光,林子里没有半点风,只藉得茂密的树荫招来半点清凉。 “阿贵,把东西放下来,坐着休息一会儿。”他抬头望望四周。“我到前面走走。 “别走远了,少爷。”乔贵解下马车上的水壶,喝下一口开水;见他要走,连忙嘱咐。 “我知道。”他摇手道。 这条从南昌县取道至白云县的郊野小路,他和乔贵不知走过多少回,四周高耸入空的老松总会带给他莫名的感怀。 几时归去,做个闲人?他轻声念道,将折扇柄在手掌心轻敲了敲。就在同时,那个声音游丝般飘浮在空中,若有似无地传进他耳里 乔释谦眼眸一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然而,再一次确认,声音依然存在。 那求救的声音很微弱,在蝉声末歇的郊野,简直小得可怜,然而乔释谦还是听到了。 “少爷,该走啦。” 他举手示意乔贵噤声,信步穿过那片林子。 只有一幢破房子孤零零地被抛弃在林荫外头,四周是干烫的黄土,龟裂地映着刺眼的阳光,跟在一旁的下人乔贵早不耐烦地拭起汗来。 乔释谦闭上眼,凝神倾听那微弱的声音,正是自那房子里传来。他再无迟疑,赶紧推门而入。 破屋一角,他看到一个半身沾满血迹的女人,乱发覆着脸,身子抱着一床破被,缩在墙角兀自呻吟着。 才瞄过她的情况一眼,乔释谦便知道自己该做的事;没有难堪迟疑,未等乔贵跟着进来,他褪下外衣,把这名女人全身盖住。 “阿贵,马上去请大夫到这儿来。”他沉声吩咐。 乔贵也看清事情的严重性,听到主人的交代,不禁皱起眉来。 “少爷这不太好吧?咱们又不认识这位小娘子。”跟着乔泽谦许多年,乔贵的忠心不容置疑,但他却也知道这种事最好别搭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乔贵,我知道你的难处,尽管去吧,不会有事的。” “可是这”“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声音只提高了一点点,高贵便不再坚持,快速地离开废墟。 麻痹中,白苇柔被腹下的抽痛催醒了。她呻吟了一声,感觉有人拨开覆在她脸上的湿发,又轻轻擦拭她额上的汗迹;很努力地,她想要张开眼,而另一波的痛苦忽又汹涌地淹没了她。她弓着身子,本能地护着小肮呻吟,眼泪和着额头上的汗水成串流下。 “一切都会没事的,我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乔释谦坚定地稳住她,再次替她揩去汗水。 她张开眼,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迎上她的目光,乔释谦有些震撼。这女孩比他所想的还要年轻,那瞳眸漆黑如星,盛满惶恐不安;她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但很干净,显示她把自己打理得很好。但碰上这种事 当一颗自她眼角泌出的泪,毫无预兆地跌落在他指尖时,乔释谦的心脏在悸动之中被猛然揪紧。彷佛这滴泪水炙伤了他,对她的痛楚,他感同身受。 在他手掌下的白苇柔,再一次面临崩裂的痛苦。 张开涣散的瞳孔,白苇柔再也无法忍耐地放声喊出来,但忽然又惊觉地死命咬住嘴;在咬合间,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道,咬破皮渗出的血丝当下染红了她未点胭脂的双唇。 此情此景,令乔释谦整个人无端战栗了起来 他所面临的,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世界?两条孱弱的性命在生死之间作挣扎。如果这女孩没法顺利生产如果他不是好奇心闯了进来乔释谦浑身起了冷颤,发现自己向来的冷静第一次被这个世界的冷漠所禁锢了。 要是她死了怎么办?天哪!他看着她,却甚么都不能做。 “姑娘,保持清醒!”他扳着她的肩,看着她涣散的瞳孔,不停地喊她。 已经黄昏了,但暑气似乎末消,焦虑像被堵得无路可走的水气,一点一滴地散布在他额头上,女孩的脉搏随着身下涌出的血块愈来愈微弱。 乔释谦闭上眼,不觉又再次握紧她的手。 吴大夫是被高大的乔贵半拉半扯拖进来的。 “快点快点!大夫要都像你这样,全天下的病人不都死光了!”还没进门,高贵已经不耐烦地骂出声。 “这我都说了晌午后不看诊的,你们强人所难嘛。”吴大夫有些懊恼地理理被拉皱的衣裳。 “哪有这种道理” 两人还在吵嘴,看到门口的乔释谦满手的血,脸色哗然大变。 “少爷,你”“没事。乔贵,别为难先生。大夫,请进来。”他冷静地说,语气沉重。 “那位小娘子”乔贵不确定地询问。 “是个死胎。”他低语,叹了一声。 “怎么样了?” 见吴大夫青着一张脸,乔释谦以为自己处理不当,担忧地问。 “失血太多了。”吴大夫抬起头,眼神有些慌乱。“你们你们认识她?” “萍水相逢。” 吴大夫“哦”了一声,捋捋胡子,却没再有下文,但心里似乎盘算着甚么。 “大夫认得这位姑娘?” “不认得!不认得!”他脸一僵,急忙摇头。“天色晚了,我该回去了。你们就照这葯方子救她吧!呃唉,请容小老儿劝少爷一句,还是趁早离开此地的好。你们救了她,已是仁至义尽,可别为此惹上甚么是非才好。” 看那吴大夫像老鼠见到猫似的惊惶失措跑走,乔释谦心知有异,却不便再说甚么。 “少爷,这事咱们还管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吩咐乔贵把门带上。 乔贵才起身,方才出去的吴大夫又狼狈地跌进来。 乔释谦霍然站起,注视着眼前逐渐清晰的三条人影。 “何大爷,我没有帮她,我真的没有!”那吴大夫扶着手臂,一脸冤枉地喊起来:“天知道在这镇里,谁都惹不起何大爷你哪!” 原来这就是令吴大夫害怕的原因。乔释谦打量着何良,而后者则大剌剌地绕着他们主仆瞧,一双眼贼溜溜地直盯着乔释谦。 这对主仆都相当高大,随即何良极有胜算地笑了起来。高大又怎么地?强龙能压地头蛇吗? “看你们俩,应该是外县的人。告诉你们吧,她是怡香院的姑娘,而这附近的人都知道,我何良和江嬷嬷有那么点儿交情。罩子放亮点,别插手这事儿!”何良盯着他,大言不惭地开口。 乔释谦回头,那女孩仍呆滞地躺着。如果,今天他也是怕事者,任人作主,那么她被带回去,会有甚么下场呢? 能有勇气怀着孩子逃出妓院,想必是死也不愿回去吧。 “要回去,也得问过她的意思。” 那何良一怔,让声笑了起来:“问?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居然问个女人拿主意!” 乔释谦正待发怒,却被吴大夫低声喊道:“少爷,别跟他斗。咱们镇上没人惹得起他,你就当没碰过这事,走人算了。否则,连老朽都会遭殃的!” “没事的,大夫,我保证他们不会为难你。” “话不是这样” “喂!你们还不走呀?” 乔贵执住乔释谦的衣袖,脸上布满了恳求。 “吴大夫说的有理。少爷,就别多生事端。” 乔释谦的眼神黯了黯。他盯着何良,惊觉心里积压一团怒火,天知道他已经好些年没这么大动肝火。从他成年至今,每一件事情他总能掌握得好好的,不出半点差池;但今天接二连三遇到的事,全超乎他所能想像的。 “白苇柔,你要真聪明,就乖乖跟我回去。”算准这对主仆不敢惹事,何良嘴角一扬,踢了她一下。 他们说了甚么白苇柔全不知道。打从清醒的那刻起,她知道自己没能保住孩子之后,就只是呆滞地盯着布堆里的那摊血肉模糊。 “没了甚么都没了”她喃喃地喊出声。而最后一点让她有勇气再挣扎下去的希望,全都跟着她抽搐的痛楚一遍遍流得干干净净。 就在那团白布堆里,她的孩子是个染血不成形的肉球没了。她困难地吞了口口水,喉咙干枯得几乎要崩裂。 她没有动静,只是瞪着那团布,想着她竟没有机会看清孩子的五官她还希冀过孩子对她笑的模样呢。抬起头,她望着屋顶中央破裂的大洞;月华如霜,风带过几片乌云像薄纱,顷刻间扫过了月光,又飘远了。 这么圆的月亮儿,是十五呢,这么圆的月亮儿,怎么却不是人团圆的日子? 何良耐不住了,伸手想抓她的袖子。白苇柔忽然扑向前,痹篇男人的手,紧紧地抱住了那团沾满血迹的白布,很小心地揽在怀里,身子距离何良约莫有一步之遥,她才敢去轻抚那血迹斑斑的白布团。那是她的孩子呢,她颤抖地想,那是她的孩子呢。 蓦然,白苇柔张开沙哑的喉咙,低低柔柔的,带着哽咽的泪音,软软吟唱了起来。 “儿生月不明,儿死月始光,儿月两相夺,儿命果不真” 唱着唱着,她那麻痹的心智也渐渐地被痛楚敲醒了;除了肉体上,她的心也碎了。眼泪一颗颗汇成小河淌下。她一直是个很认命的女孩儿,但落的泪却从没为过自己。 亲爹为偿赌债卖她时,她的泪,哭的是父亲的执迷不悟。 她的贞洁被人高价抛售后,她的泪,哭的是身体懵懂无知的痛。 她开口唱着,仍是那首“杏殇”:语至最后,白苇柔几乎哀伤得出不了声,只能眼泪不停地淌。 “不准唱了!”何良被吵得发怒,一把扯住她脑后随意扎束的长辫子,力量大得迫使白苇柔的目光整个射向他。 “你他妈的再唱,老子揍死你!”何良低吼,捏紧的拳头在她脸上胁迫地挥舞着。 又一颗眼泪滑下鼻梁,但那对瞳仁对何良望去时,却像具没了魂魄的尸身般僵冷,她完全蔑视何良空泛的威胁。 何良的拳头没有机会落下。在他企图伤害白苇柔之前,乔释谦扳过他的肩,然后一脚踹开了他。 被抽紧的辫子突然松开,白苇柔稳不住自己,像个破碎的娃娃,用力砸上了墙壁。 另外两个男人抡着拳头冲过来,吴大夫见战火已起,吓得夺门而逃。护主心切的乔贵早抓着棍子二话不说打得他们抱头鼠窜,因怒气正在上头,他们主仆打起架的那股气势根本就不输旁人,何良这回吃的亏可大了。 站在她面前,乔释谦只觉得心情没来由的沉重。火光把白苇柔脸上的哀凄和未干的泪水映得特别明亮,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伤,全赤裸裸地摊在他面前。 他眼眶发热,心里升起一股自己也说不出的疼。他虽已为人夫,却尚未为人父;这种丧子之痛,他帮不上任何忙。 但上天明鉴,他真想为她做点甚么,只要能帮她远离忧伤。 “你还好吗?”乔释谦蹲下来,氤氲的眼神回复,不解自己怎么也跟着脆弱了起来。 白苇柔抬起目光,任他为自己拭去腮上的泪痕;好半晌,她仍毫无表情地瞪视着他。 这个男人有一张古铜色的脸,粗犷简单的轮廓,两道似乎因为长年绷紧而看来严厉不已的眉毛;很像他的行事,肃穆而俐落。从她清醒到方才,他虽不多言,却稳稳掌控了一切。 “你好样的到底是谁?怡香院的事轮不到一个外人出头!”何良狼狈地起身,一张嘴仍不收敛地大声叫嚣。 乔释谦霍然转头,接着几枚现大洋狠狠打得何良胸口气血翻涌。当他再度摔在地上,乔释谦冷漠地盯着他,严酷的黑色眸子令何良心里起了一阵恐慌。 “这是赎金。白姑娘的人我赎下了,现在在我没发怒前,你最好快滚!” 衡量了形势,何良决定识时务为俊杰。眼前并非好勇斗狠的时刻,他急急收好散落在地上的现大洋,抚着被撞疼的胸口,嘀咕了几句粗话,带着人匆匆地跑了。 白苇柔移动身子,怔怔望着何良落荒而逃的背影,不解地盯着这位素末谋面的男人;那空洞干枯的眼神迸出一丁点儿光芒,正是乔释谦所希望瞧见的。 他到底是谁?好像只要情势一对她不利,这男人总是能替她化解一切。 “你还好吗?”他的眸子熠亮地望着她。 直到乔释谦不厌其烦地又问了一次,白苇柔才眨眨眼回过神。她小心地挪动身子,直到靠墙后才悄然喘息,这才感觉全身痛得难以忍受,尤其身下和被揪住的肩膀;而方才撞到的头,更像是有把火在烧。 还有她的心,那就算是华陀再世,也医不好的伤 抬起手,她迟钝地摸摸后脑勺。就在那儿,白苇柔按到一摊黏糊温热的液体。 她古怪地瞪着乔释谦,迷惑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反而是迟疑、胆怯,像个犯错却不知如何收拾残局的孩子。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异状,乔释谦敏锐地问。 “”“别怕,告诉我,哪儿不舒服?” “很很痛。头很痛。”她加以强调地回答。 “让我帮你看看,好吗?” 乔释谦伸出手想要去揽她,但白苇柔一见他有所动作,吓得整个人贴着墙里拚命缩去,乔释谦连忙收回手。 “白姑娘,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让我看看你哪里痛,好不好?” 僵持了五分钟,末了白苇柔绷紧的身子终于松懈下来。她把手移出,然后缓缓摊开。 掌心那团暗红色的血迹,像一朵可怖的红花,猛然在乔释谦的瞳孔里炸开。 他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头皮也跟着发麻。 “阿贵。”他努力克制激动的自己不放大音量,以防吓着女孩。 “小的在。” “追上方才的吴大夫,请他再过来一趟。”咬牙切齿地吩咐完,乔释谦不避嫌地再度握住白苇柔纤细的手,极其温柔又轻缓地替她拢齐五根细细的手指头,收住那摊差点令他失控的血渍。 天啊!她的手好冰冷。 “到这儿?”乔贵暗自叹了口气,知道少爷这下真的惹麻烦了。 “到马车上。我们一会儿就离开县城,去。” 乔贵走了,他拾回地上的外衣,裹住了不胜寒冷的她。 白苇柔凝视着这只温暖的大手,不解身子为何愈来愈冷。当一件宽大的衣服温暖地罩住她,她本能抬起头看着他。地想问这个姓乔的男人为甚么要帮她;然而才开始注视他,那对眼睛却变成天上蠢蠢欲动的星子,那样明亮、那样遥远 那是一双很令人着迷的眼睛。白苇柔忖道:漆黑如入夜后的河水,静谧又深沉。黑暗侵袭她之前,那是她最后的意识。 何良领着那批老粗一进门造成的声响,大老远在楼下就听得见。 江杏雪在发髻上抹油,按上金钗,镜子里的表情有些浮躁,也有些放松。 至少那证明了一件事:白苇柔并没有被找到。要不何良不会这么怒火冲天。 离怡香院点灯营业的时间约莫还有两个时辰,她起身下楼,在楼梯间撞见正在偷听江嬷嬷和何良谈话的秋月。 江杏雪自身后戳了她肩胛骨一下。 “吓死人哪你!”秋月拍拍胸口,恼怒地开口。 “小心给嬷嬷逮着,到时有你一顿苦头吃的。” 秋月不客气地拍开她的手。“该吃苦头的是白苇柔。等她被捉回来,你们俩一样完蛋!”说罢,还恶狠狠地朝着她笑。 “哦?是吗?”面对威吓,江杏雪一贯的漫不经心。在这院里,她和白苇柔的感情是众所皆知的好;如果犯了甚么错,她们俩也不会放任彼此受罚。对于白苇柔私自逃院一事,院里每个女人都抱着看她好戏的心态。而在这种环境下讨生活,她早有她一套存活的本事。 “看来苇柔这回是碰上贵人帮忙。不过呀,几枚现大洋就赎了她,我看也不是甚么好货的。唉,真是没脑筋。要是我有她那张脸,说甚么都要跟何良回来。” “你真有自知之明。”江杏雪刻薄地笑答。 蹬蹬蹬地走下楼,她仍是一副慵懒不搭理人的样子;但也是这样,才衬得她那双水盈盈的眼眸更妩媚勾人。 “杏雪呀,最近愈来愈漂亮啦。”何良怒眉一敛,笑脸迎人地走上前去。 没等他手伸来,江杏雪冷冷瞟去。 何良急急收了手,有些难堪,有些讪然。 想这院子里的姑娘,他想动谁,就没有姑娘能跟他说个“不”字。只有这个江杏雪,还有那个自以为是的白苇柔,从没摆过一张好脸谱给他。 上回借酒装疯摸进房里想亲近她,却被江杏雪拎着板凳狠狠打出来。何良摸摸瘀痕犹在的臂膀,恨恨地朝地上吐了口痰,喃咒一声。 “妈的,不过是个婊子。” 江杏雪冷笑数声,不想浪费唇舌跟这种人多说话。 “何良,你客气点,少对杏雪大呼大叫。”江嬷嬷脸色一沉,没好气地说。 江嬷嬷的斥责让何良恨恨地撇过头去。 偌大的怡香院里,就只有江杏雪有这个本事,骂了人也教人不敢说话。她不止外表漂亮,重要的是她聪明,懂得适时把自己的泼辣刚强暗藏在娇媚之中;院里的客人即使被她泼了冷水,也少有生气的。所以就算她喜欢对所有人端架子,院里的女孩没一个可以和她相处得来,江嬷嬷也都百般容忍下来,毕竟怡香院的经济来源是客人的赏银。在现实的考量下,实在也没必要跟钱过不去。 “又在商量甚么坏主意害人?”她掩着小子邬打个呵欠,懒懒地问。 “说哪甚么话,我担心苇柔啊,那丫头掉了孩子,这几逃阢得没见踪影,我才跟何良商量着,看是不是要多找人手帮忙,你怎么这么说嬷嬷。”江嬷嬷干笑,被说得有些尴尬。 猫哭耗子,江杏雪在心底冷笑。她在怡香院待了五年,冲着她们还是同姓,江嬷嬷这套工夫怎会不识得。她表面却没点破,只是皮笑肉不笑地颔首。 “也不知道带她走的男人存的是甚么心。唉,我真是烦恼呀。杏雪呀,在这院里,就属你和苇柔交情最好,能不能帮嬷嬷想想,那两个男人是谁?可能把她带到甚么地方去?” “不知道。”她耸耸肩。 “骗鬼!你会不知道?你跟那小贱人这么好”“啪”的一声,茶几上的那枚镇纸自江杏雪手里飞出,不偏不倚砸中何良的心窝,痛得他蹲下来直哀。 “我跟嬷嬷讲话,有你插嘴的分吗?”江杏雪眉一挑。“你又是个甚么东西?小贱人小贱人地喊,你他妈的嘴巴给我放干净点!要没有我们这些小贱人,你拿甚么养你那群狗奴才?又有甚么资格在南昌县作威作福?” “你”何良气得跳起来。全天下就只有这女人敢当着面羞辱他,偏偏她是怡香院的头牌,骂不得更碰不得。外县城里有钱有势的大爷,商的、官的全都跟她有那么点儿交情,甚至有些人还愿意无条件帮她赎身;而以她的本事,要找个人家从良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怪就怪在她都婉拒了,而且还心甘情愿留在怡香院。就为这一点,江嬷嬷棒她,哪舍得碰她一下下。 何良忍不下这口气,作势要揍她,却被江嬷嬷拉下。 “你疯了不成?杏雪打不得!” “怎么样?你要打我,来呀。”江杏雪冷笑,模样又辣、又媚。“我要是怕了你,我“江杏雪”三个字就别在怡香院混了。” “够了!杏雪,别太过分。”江嬷嬷严厉地喝住她。 她嘴一噘,朝地上啐了一口:“不过是个靠女人吃饭的龟儿子,不说说他还真以为自己了不得,我呸!” 何良暴跳如雷,马上又被江嬷嬷拉住。 “杏雪,何良不过是想问问苇柔的去处,你这又何必呢?”江嬷嬷哀叹。 “既然要问话,就叫他礼貌点。我就不相信,要是有人当着嬷嬷的面喊你一声老鸨、娼头、臭婆娘,你还会笑着回他一声:是!”这下子连江嬷嬷都骂着了,老脸顿时僵成一团,一会儿又强忍下来。 “你上去吧,别净在这儿惹人生气了。”她闷闷地开口。 江杏雪嘲弄地扬了一下嘴角,扭着水蛇般的腰上楼去了。 “你就这样算了?这死丫头愈来愈不像话,连你都不放在眼里。”何良心有不甘地瞪着江杏雪的背影。 “我能怎么办?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张嘴,带刀似见人就砍,尤其她最瞧你不顺眼了。算了,算了,习惯就好了,别跟钱过不去嘛!眼前要紧的是苇柔,怡香院哪个姑娘我都能放她走,就是杏雪和她丢不得。” 为了照顾白苇柔,乔释谦在南昌多停留了八天。 他们三人住在一间清静的客房,刻意痹篇任何人。乔释谦并非怕事,只是顾及白苇柔不能再承受任何伤害,才决定这么做。 直到他们的行程无法再耽搁,问过吴大夫的意思,考量了病人的身体情况尚不能轻易移动,他才换买了一辆大马车,入夜后把白苇柔悄悄带走。 走在官道上,一路平稳顺畅;连着几天下来,乔释谦也真的倦了。他守在白苇柔身旁,车下轮轴的轻轻滚动,摇著令人昏昏欲睡的频率。乔释谦靠着车边,不知不觉地打起盹来;直到他感觉被人注视,才茫然惊醒。 是白苇柔,她仍维持同一个姿势安安分分地躺平,但那双清亮的眸子正凝视着他。 车厢里光亮很暗,他伸个懒腰,对她投以安抚的一笑,略略移开了她。 “觉得好一点儿了吗?”他问,关切地注视她的一举一动。 白苇柔点点头,小心地撑起身子,两眼仍充满警戒地望着他。 “我在前面陪阿贵,有事唤我便可以了。”看出她的不安,乔释谦也不刻意点明,伸手拉开了前方的黑布廉。 “乔大爷。” “嗯。”他探回头,打开廉子的手却没停下,霎时阳光流泻浸满了车内。 白苇柔伸手想挡住那分刺眼,且快速地别过脸;虽是午后,但外头的光线对躺了多日的她,仍是过于刺激。 “对不起。”乔释谦快速放下布廉。 白苇柔放下手,再度直视他,然后摇摇头。 他等着她说些甚么,然而只看见她张了张嘴,甚么声音都没有。 “那我到前面去。” “谢谢谢谢乔大爷。” “别说这么多。”他温和地一笑。“你休息吧。” 她依言躺下,却无睡意。这几天的静养,她的体力大致都已恢复;只是置身在这里,白苇柔呆愣地望着四周,却不知该如何自处。 车轮一圈圈地辗过地面,几日前那失亲的痛苦伤心忽然涌上;然而她哭不出来,只能任自己茫然失措地跟这男人走。从怡香院逃出来后,她唯一的信念就是生下孩子,如今连这点支撑她活下去的希望都没了。天下之大,哪里是容她之处? 一个弱女子,怎么能跟命运争?白苇柔揪着被单,悲哀地想着。如果如果她有杏雪姐的一半好强个性,也许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了。 考量精神及路况,他们在傍晚时分寻了块平坦的野地打尖。出门在外,总不免会错过旅店、客栈甚么的,主仆俩早学会处理周遭的一切。 乔释谦从来不摆甚么架子,早年出洋留学,已训练了他独自打理生活的本事;加上忠心耿耿的乔贵,这些女人家拿手的活儿,没一样难得倒他们。 “有甚么我可以帮忙的?”白苇柔细细的声音在车子一角出现,这一切都看在她眼底,也更显得她的无能和愧疚;裹着外衣,她瑟缩而无依地看着乔释谦。 “你坐着就好了。” “是呀,白姑娘,咱们习惯了。你就休息,别为这事费神。”乔贵利落地劈开最后一根柴,丢进火堆里,架上的汤锅溢出了食物的香气。 “待会儿一起用吧。” 乔释谦挪出位子。入夜后风大,怕她受凉,让她靠近火边以便取暖。 “你们要到哪儿去?”接过热烫的碗,白苇柔瑟缩问道。 “白云镇。” “白云镇?” “依现在的脚程,再两天就到了。” “喔。”她似乎欲言又止,但之后却不再多言。 见她沉默,乔释谦也不点破,只跟乔贵说了一会儿话,就吩咐他先休息。 “有话告诉我吗?” “我” “你担心何良吗?我保证他不会再来打搅你了。” 白苇柔摇摇头,还是没开口。这位乔先生是个规矩人,怎么会知道怡香院这种肮脏地方的事?她心里清楚得很,只要一日没把江嬷嬷手里那纸字据里的债务还清,就算她逃到天涯海角,都是枉然。 不过比起自己决定的事,任何事都不足以为惧;她只叹自己欠了这位乔先生这么多恩情。 这天晚上,她始终很沉默。临睡前,她仍是一贯道谢的话;但不同的是,她笑了。 那是第一回,乔释谦瞧见她的笑;也在同时,他才发觉白苇柔不单生得美,月光下,她看来有种让人心疼的纤弱。而她的五官也在这种纯净里更显得特别照眼,野地里、火光中,乔释谦看到的是一分女性最洁白的无瑕。 而那不露皓齿,仅是微弯着唇弧的纯洁笑容,更让他莫名起了一阵战栗。 但乔释谦心里很清楚,这种心悸不是男人对女人所起的生理变化。他一直对赵靖心很忠诚,对他那温婉可人的小妻子,他疼她胜过这世间的一切。 乔释谦为白苇柔所起的那股心悸,是因为她笑得那样柔顺恬静。这般容颜在他看来,反而因为太绝美,所以出现了一种让人害怕的凄艳。 他隐隐觉得,白苇柔并不是在感谢他,而是在用她的方式向他告别。 乔释谦甚么都没说,只是扶起她。“早点回车上歇息吧。” 第二章 入夜后,白苇柔翻身,注视着车外熊熊燃烧的火光半晌后,她尽可能安静地起身,小心地下了车。 背着车侧躺的乔贵动了动,和躺在他对面的乔释谦同时睁开眼。乔贵想说些甚么,却被主人一个眼神按了下来。 彷佛早算出了白苇柔的一举一动,乔释谦合上眼,呼吸依然深沉。那分沉静,不知怎么地,乔贵也跟着定下心来。 走进林子前,白苇柔再度凝望火堆旁那对主仆一眼;忽然,她往回移了几步,离乔释谦仍有一段距离,白苇柔静静地在他面前跪下,注视着他的睡颜。 如果,她还有一丝丝的挣扎,也是因为这个男人吧。白苇柔注视着他的脸;至少他让她明白,这世间并不如想像中的冷酷。 抱恭敬敬地对这封主仆磕了头之后,白苇柔朝林子里走去。 一边走、一边张望,暗淡的月下,她极目望见一颗凸出许多枝桠的老树。 就是这儿了。她开始在四周拣拾一些粗厚的树技木头,慢慢地堆砌。 一直叠到她满意的高度,白苇柔踩上去,确定脚下的树枝堆足以撑住自己,也能轻易施力踢开,她才慢慢解开腰带。 她朝空中丢了三次,才勾中自己想要的那根枝干。当另一边的带子垂下,她用力执住两端,很仔细地打个结;确定不会有任何问题,才踮脚踩上木头堆。 撩开头发,白苇柔把腰带搁在自己的下颚间,目光无惧且无恋地看着四周。 再过不久,一切就尘归尘、土归土了。她微微一笑,为那分即将解脱人世的快感而笑。 从此,她将不再欠任何人,只除了白苇柔咬着唇,眼前浮起乔释谦坚定却温文的脸。 想那男人大概会失望于她的决定吧。但无妨,仔细点想,她这也是帮他解决一个难题。乔释谦是个好人,就算他好人做到底,收留了她又怎么样?她如此身份,只是给人添麻烦罢了。再者,这分萍水相逢的恩情,她是永远也还不清的,不管今生还是来世。因为她下辈子再也不要投胎做人,当人有甚么好呢?这样辛苦、这么无依,尤其当一个女人。白苇柔认清了,不过就是“苦海无边”四个字罢了。 临走前对乔释谦磕三个向头是她心里最深的感激,无关那男人为她所做的一切安排。虽知后头的日子还很长,但她却没打算再过下去。 “死并不能解决问题。”乔贵的声音在后头响起。 她的身子一僵,两手略松了松,脖子移开腰带。 “你们本来就不应该救我。” “我也认为不应该,毕竟救人不是单纯的一件事。”乔贵把那分不赞同坦言相向。 “结果你现在却来劝我别死?”她有些恼怒。 “少爷坚持你有活下去的权利,我无法反驳他的决定。” 白苇柔沉默了。活下去的权利?她苦涩地忖道:权利?权利是甚么?人如果真有权利的活着,为甚么有人衣食无虞?有人却命运多舛?那是否意谓在活下来的同时,也必须具备承受伤害和痛楚的能力? 不,她摇摇头,她不要听他的。她有活着的权利,同样也有死的权利。 “我没有这么强悍,我只想离开这些是非,一了百了。” “白姑娘,难道你当真忍心一走了之?”劝不住她,乔贵很懊恼。“你离开是一了百了没错,但咱们家少爷费了这么大的工夫救你,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很对不起他?” “我”她无法反驳,揪着手里的腰带,原本坚定不移的决心却动摇了。 “乔贵,你回去睡吧。”乔释谦命令道。 乔贵应了一声,很不情愿地回营地去了。 “我不想给你惹麻烦。”她茫然地朝树干靠去,轻声开口。 “真的怕麻烦,我就不会救你了。”他负着手谓叹,取走她的腰带。这其间,连个严厉的眼神都没有。 “可愿意告诉我你心里的顾虑?” 她仰脸,翘首看着满天星子,语气有些哽咽。 “要不是怀了孩子,我是不会、也不敢有那勇气离开怡香院的。”她抚着小肮,哀伤地说:“我爹把我卖给怡香院的时候,言明一千块现大洋,那不是个小数目。依嬷嬷的个性,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你逃出来,是要去找孩子的父亲?” 像是触及甚么痛处,她脸色大变,身子突然一瘫,扶着树软软地坐倒。 “别说了。”她疲累地闭上眼。“孩子没了,说甚么全是多余的。在这世上,任谁都不会相信一个妓女会有真情。” 她说得含糊,但乔释谦却听明白了。必定是那男人不肯承认这孩子是他的,才让她如此绝望。 “我相信你有。” 她放开手,错愕地看着他,随即垂下脸,眼里隐隐浮现泪光。 “我忘不了”她喃喃低语:“当我认知到一条生命未经允许,就这样奇妙地、眷恋地攀附在我身体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母性。总之,他是那么强烈地驱使我第一次想抗拒命运;可惜,偏偏老天爷”她拭去泪,忍着痛苦回忆道。 听到这些话,乔释谦突然觉得她很了不起。那小小的肩膀,背负着多少出人意料的勇气和艰难。 “你帮得了我一时,却帮不了我一世,你就别管我了。”她起身,语气回复初时的坚决。 “说了这么多,难道你还是觉得活着给人添麻烦?” “难道不是这样?在我受到这么多羞辱后,我还能有甚么?” “有。”他坚定地道:“一定还有其它的东西让你想活着。” 她抬起头凝视着乔释谦。“为甚么对我这么好?一个卑微的妓女实在不值得” “没人把你当妓女。”他截断她的话。“也别低估你自己。那个孩子,也是因为你希望他活着,所以你才会不顾一切逃出来,是不是?” 话才问完,几乎在同时,白苇柔的眼眶马上盈满了泪。 “从怡香院跑出来,我躲了两天,好不容易辗转到了他家,没想到他却翻脸不认人,一脚踢开我,又让下人赶我。我躲避不及,肚子上挨了一棍。”她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地,伤心更是一波波地涌上。“乔大爷,别说了,我” 他像个兄长拍拍她的肩,口气诚挚:“苇柔,有关过去的一切,那些加诸在你身上的苦难都结束了。若你真的想清楚了,就帮帮你自己;从现在起,别再轻贱你自己,那些都不是你能选择的,包括”他迟疑了一下。“那个跟你无缘的孩子。” 乔释谦知道自己这么说很残忍,在他好不容易让她平息寻死的念头时,他实在不应该说这些话来刺激她;但是这种情形一定得停止才行,他只希望自己这剂葯下对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没有关系,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乔大爷,您别再说了。”白苇柔尽可能忍耐着不让眼泪在他面前落下。她回过脸,突然间张口咬住拳头,痛苦地闭上眼睛。 “苇柔,不要这样,不是你的错,哭出来吧,这儿没有别人,也不会有怡香院的喽罗。如果你不曾怀疑我的用心,愿意当我是兄长,就哭出来吧。”他想抓住白苇柔,要她别这么伤害自己,她的痛苦让他好难受。 这样怯弱的女孩该是生来让人疼惜、让人爱的,怎么会是让命运残酷地对待呢? “不!”白苇柔喊了一声,瞪大眼睛,想武装自己的情绪,却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那么,我离开,让你静一静。” “不不要乔大哥我我”她突兀改口,纤细的身子扑进他怀里,哀痛得哭出声。 在她的生命里,早就总习惯了让那分淡淡的悲哀包围着她。白苇柔心知,那是任谁所不能掌握、也不能抵挡的。那是命,是老天安排的;注定了,如何逃、怎么躲,都没有用。于是,在怡香院,她像所有被老鸨轻贱买进的女孩儿,在每个屈辱生活的时日里,学会了逆来顺受。 她从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跟命运对抗,不屈服地活下来。依附在乔释谦的怀里,他替她担了一部分的苦,让她清楚地看到,在她一直觉得宿命的人生里,其实还有一种别人瞧不见的张力延伸着;又或者,那是种意志,和她的生命同根相连着。 哭完了,她从此也该学着坚强起来,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个重新活过的际遇。她必须珍惜。 “你还有这么多感情、这么多时间,轻言放弃,是不是太可惜了?如果你担心江嬷嬷还不放过你,就跟我回乔家吧。我是经商的,家里开了一间绸布庄,还缺几个人手,你可愿意到我那儿帮忙?”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但不知怎么地,面对他那诚挚温暖的眸光,白苇柔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她的心,出现了那么一点点的希望。 她抹掉眼泪,有些卑微地想:在这个纷乱的世界里,她或许也可以是不同的。 乔家住在白云镇东隅,一座宏伟达观的四合院落,和城里的倪家、赵家并列三大富户。 乔家三代单传,人丁单薄,早年还有些亲戚跟着同住在院落里。在乔释谦从父命赴洋留学的那段时间,全被乔老夫人以各种理由打发了出去;待乔释谦返国娶妻后,偌大的院落有一大半改成了店面。这些年随着乔释谦大江南北地走,雇请的长工、伙计、丫头也跟着愈来愈多,林林总总加起来,竟是真正乔家人的数十倍之多。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随着车子停下,声音此起彼落地向起。 白苇柔缩在车厢角落,掀开廉子一缝,看见乔释谦走向几个恭恭敬敬迎在门口的下人。直到乔贵出声唤她,她才敢下车。 “这是少奶奶。”乔释谦挽着妻子,显出惯有的悉心与呵护。 白苇柔的视线顺着那绸衫的袖口望去,一名端庄秀丽的女子渐映入她的瞳仁里。 那紫衣女子有种温婉的气质,有些甜意,让人见了禁不住起而生怜;只是脸色太过单薄,白得没半点血色。 那就是赵靖心?一路上,白苇柔不知听乔贵说了几次了;那时侯她不断地想像,能和乔释谦相守一生的伴侣,会是个甚么样的女子?如今见着了,白苇柔反而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位外表娴雅的女子,在众人烘托下,却有种不可比拟的气势。 赵靖心有些好奇、有些不安,眉间又有些狐疑地打量着白苇柔。 “呃她是”赵靖心用目光询问丈夫。 乔释谦点点头,垂首在妻子耳边低喃了些甚么,目光流动着温暖,及一分让所有女人都希冀的温柔。 刹那间白苇柔才发现,能得乔释谦这个男人为终生伴侣,此生该是无怨无憾。 那种情绪像碗醋,忽然没头没脑地迸出,强烈的酸味溢满了她的整个心。 “这是靖心,我的妻子。”乔释谦微微一笑,替白苇柔引介。 “白苇柔叩见少奶奶。”她欲跪下行礼,但膝盖还末触地,两手却已经握进一双纤纤柔荑里,将她扶起。 白苇柔迎上赵靖心那对温软柔媚的双眸。 “别这么多礼。你的身体才刚复原,该好好休息才是。”赵靖心开口,表情里没有一丝的怀疑和敌意。丈夫接受的,她都接受,这是她自小的教条。 “靖心说的没错。苇柔,你别这么见外。” 赵靖心微笑地打量她,一会儿才唤了丫头:“桃花。” “少奶奶。”一个丫头匆匆出列,恭恭敬敬地在她面前屈身行礼。 “带苇柔到张妈那儿,请她派个活儿给苇柔。” “是,少奶奶。” 白苇柔脚步迟疑了一下,抬头望向乔释谦。 “去吧,张妈人很好,你别担心。”乔释谦口气充满抚慰。 白苇柔勉强笑笑,突然意识到赵靖心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她赶紧垂下目光,没敢多看他一眼,急忙跟着桃花走了。 “这趟路可顺利?”赵靖心轻柔询问。 “嗯。我托人替你带了几味葯草,一会儿请张妈熬去” 自始至终,白苇柔都没有回头。她只是着迷地听着乔释谦低沉的嗓音,带着只能细细品味的温柔,和着风愈吹愈远。 她不懂自己是怎么了,那种难受是因为不习惯而引起的,就好像是突然被人剥夺了甚么,令她十分焦虑不安。 然而,乔释谦并没有欠她甚么。 对这儿的人,她所能抱持的就是感激了。 念完最后一页经,乔老夫人敲了下木鱼,才巍巍颤颤地起身。这个秋天来得特别早,天色一凉,她浑身筋骨疼痛不堪;然而身体上的病痛却抵不过心里的烦闷。 “娘,孩儿给您请安来了。” 乔老夫人转过头,仍是不苟言笑的一张脸。望着门外的乔释谦,她的心就像神明桌上那只空洞的木鱼,激不起任何波澜的声音。 “你那媳妇儿呢?” “靖心身子不好,所以没来。” 她掀起嘴皮冷冷一笑:“早知道你会这么说。要是你爹在世,恐怕也别指望她会跟着你一块来。好啦,你看也看过了,回去吧。” 乔释谦没有异议。从他懂事以来,就跟母亲很疏远;乔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造成他们母子俩疏离的最主要原因就是“血缘”还有他长年所累积的责任和压力。 他是乔家唯一单传的儿子,也是父亲为了延续香火,背着妻子在外偷偷生下的孩子。 成年之后,乔释谦一直没有机会见到生母。当年乔老夫人以最铁腕的手段,在他出生后便送走了他母亲,又逼父亲交出乔家的一切,由她掌大权,并亲自负起教养他的责任;但几十年来,乔老夫人一直没法子把他塑造成她要的样子。她行事狠绝,乔释谦却纯良敦厚,为此母子一直争执颇多;尤其在赵靖心进门后,乔老夫人的不满更形加深。 夹在柔顺的妻子和跋扈的母亲中间,乔释谦有太多无奈;但内敛的性格却让他习惯于承受一切,不愿多说。 “江家的约已经敲定了,明年他们的丝造厂就可以动工生产我们的丝绸了。” “是吗?”乔老夫人紧蹙的眉微微放松,满意地点点头。只是谈生意这一项,乔释谦从不曾让她失望。 “母亲没事,那孩儿告退了。” “张妈说你带个女人回来?” “是的。”他点头。 她眯着眼,半带着探索,等待他接下话来;可是乔释谦的表情仍是一贯的坦然磊落。 “她需要帮助,所以我带她回来。” “没事了,你出去吧。”乔老夫人注视他许久,僵硬地转向窗外。就是这样,从小到大他从来没在她面前心虚过,永远是这么坦荡荡地看着她,行为举止处处合宜;就连带陌生女子回家这类一般人避讳之事,他也能让人无从置喙。 门被关上了,乔老夫人转过身,拿起供桌上的佛珠,表情是一贯的孤冷倔傲。 怡香院一大早,下人来报,江嬷嬷满脸疑窦地走出来,想不出是城里哪位贵客。 “谁要找杏雪?”她扣着衣裳问。 下人指指门外,只看到一个男人孤身背着她。 男人转过身来,摘下帽子,温文有礼地对江嬷嬷一笑。 “嬷嬷好。” “打量了他半旧的衣裳半晌,江嬷嬷勉强掩住那分嫌恶感。“这位少爷,老身见过吗?” “我是文忆陵,嬷嬷忘了吗?” 声音在长长“喔”了一声后随即没有下文,江嬷嬷没感情地笑道:“文少爷久未光临,咱们杏雪身价可不比当年,出不起那个价的”她瞟他一眼。“这院里的规矩,你是懂的。” “我懂,我还是要找杏雪。”被如此轻视,文忆陵却连皱眉都没有。 江嬷嬷拉下脸。“杏雪没这么早见客,你晚点儿再来。” “那么我在这儿等她。” 一时间她无法可想,总不能这么正大光明地赶人出去吧。依江杏雪那脾气,要是知道了,闹起来三天不见客,那怡香院损失可就大了。 “你等等,我去问一声。”她敷衍地应道,心有不甘地朝江杏雪房里走去。 才到楼上,却看到江杏雪人斜倚在栏杆旁,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菸。 “杏雪呀,有个人要找你,不过我想你大概没兴趣,是个穷小子,嬷” “离晌午还有段时间,你这么喳呼,比屋顶上的麻雀还吵人。文先生是不是?他要进来,那就让他进来,能进来的不都是要钱吗?反正他有钱嘛,咱们怡香院不就是靠人撑场面吗?这么势利,小心伤了自己。” 江嬷嬷脸色一阵涨红,压低了声音喊:“你没打听清楚吗?这个文忆陵已经投在张大帅手下当师爷了,身价跌啦,我看他到上海一趟,也没混得更好嘛。” 江杏雪腥红的手指弹开一截菸灰,口气仍是那般嘲弄冷诮:“谁说这年头要混得好,一定得靠军阀老爷?在那些人手下做事,一个惹人不顺意,就得挨子弹儿。我说他才是真聪明,离开那种鬼地方。” “你胡说八道些甚么!”江嬷嬷横她一眼。“我说甚么你都要跟我顶两句,你有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这个文忆陵不是甚么好东西,你干嘛这么帮他?是不是中意他?” 江杏雪随即嗤笑出声,手上的菸草顺势扔到地上,跺着绣鞋重重地踩了踩,唇边的笑容冷艳又妩媚。 “我在跟你讲话!”江嬷嬷气得吼起来。 “对,我是对他有好感。天知道我对全天下的男人都有好感,就除了你那龟儿子何良。” “杏雪!”江嬷嬷恼怒地瞪着她。“何良对你是有些不满,可他办事牢靠,怎么说都是怡香院的好帮手,你为甚么一定要这样咄咄逼人呢?” “文忆陵也没得罪你呀,你也犯不着防他跟防贼一样吧?” “你真的对他没意思?” “嬷嬷,你很清楚,我江杏雪真要走,随时随地都有留人处。做玉器生意的尚爷,开酒楼的王员外,甚至县太爷身边的王书记官,你不会不知道他们千方百计想弄我回去做妾吧?”江杏雪两手一摊。“到头来你见我跟了谁?” 被堵了几句,江嬷嬷无话可说。 “好吧好吧,最好是这样。我叫他进来,但嬷嬷还是劝你一句,那种人怎么说都是个没担当的斯文人,在这种人身上捞不到甜头,就别跟他走得太近,免得打坏自个儿的行情。” “是。”她懒洋洋地打个呵欠,一点都不诚心。 江嬷嬷软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了。 “久违了。”那男子掀开廉子一角,轻声开口。 “坐吧。”江杏雪把位子让出,褪了鞋躺回床上,斜倚着身子觑他。 昏暗的房间,充满了诱人的薰香。面对此情此景,文忆陵自认不是柳下惠,不禁心动了。 “醉卧美人图,活色活香。”他微微一笑。 江杏雪仰着脸“噗嗤”一声笑起来:“你这死驴蛋书生,讲的话没人听得懂。” 这番粗话令文忆陵莞尔,他叹了口气:“我在上海见过不少女人,可是半年下来,论风韵、论姿色,全没有一个比得上你。” “所以你想我,又回这儿来了?”她又咭咭笑起来,这会儿连枕头都丢向他脸上去了。“死相!”她啐了他一口。 “可不是吗?结果嬷嬷还是不喜欢我。”文忆陵接下枕头,笑抚枕上精绣的一对鸳鸯。 他比江杏雪大了十岁,柔和的眼角有些淡淡的纹路;唯一令人深刻的,是他那笑起来格外沧桑的温文。 “你管她喜不喜欢你,我喜欢你就得了。” 文忆陵坐在床前,仍是那抹温柔的笑。五年前他投在军阀张大帅麾下,因职务之便到怡香院,一眼相中初入行不久的江杏雪,花下重金买她一夜;然而整晚的时间,却只是跟她东拉西扯地聊个没完。教褪了衣裳、缩在帐幔后的江杏雪闷闷地盯瞪着他瞧,直觉得这人有毛病。 不过文忆陵此举的确为她带来了不少好处,江杏雪的身价从那天起水涨船高;而她也够聪明,懂得把握机会,才造就了今天她在怡香院的地位。 所以文忆陵对她来说,应该算是个恩人。但依江杏雪那打从骨子里就仇视男人的个性,他能当江杏雪真心相待的朋友已是极限。 所幸文忆陵这人要求的并不多,他是个历经风雨的人,从不介意江杏雪的态度。 “我很想你。”她突然收住了笑,口气真诚而不嘲弄,不再有跟江嬷嬷强词夺理的傲慢,也没有拿枕头扔他的媚态;伸出半截白皙的臂膀抚摩他的脸,温暖而自然。 文忆陵握住她的手掌,点头笑了。 他们的接触,一直都仅止于此。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有些话从不说得太明白。 “听说苇柔逃了。” 她收回手,神情霎时变得有些哀伤。 “她真傻,就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她怀孕了?”文忆陵似乎也为这个消息震惊不已。 “流掉了。听说是个男人救了她,要不然算算时间,那孩子也快落地了;不过,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些而已。江嬷嬷找不到人,所以我也一直没她的消息。” “回头我再帮你找找。” 她点点头。“找到她,就算不跟我联络,我也了解,只要她平安就好了。” “江嬷嬷没为这事刁难你吧?” “我和她只是相互利用,没这么容易撕破脸。”她嘻嘻一笑。“我在这儿好得很,没病没痛,谁也没瞻给我脸色瞧。日子只图开心,不想其它的就好了。大老远回来找我,你是不是有话要告诉我?” 文忆陵摇头笑了,原来此行的目的却突然因为她最后这几句话而保留。如果她的笑容是真心的,那他又何必把那不愉快的往事重提,即使是她曾经托他寻访的人。 在乔家,很快个把月就过去了。白苇柔自初时的戒慎不安到全然放松,全赖这儿每个人对待她的友善态度。 为此,她工作更勤奋,待人总是笑容可掬、轻声细语;包括乔贵在内,几个店里单身的小伙子想亲近她,但总被她善意又温柔地回绝了。 在白苇柔的心里,她认为自己再也不具任何条件可以接受他人,眼前,她祈求能如此平静无求地过下去。江嬷嬷和何良是一场被催醒的噩梦,她永远也不想回到那场梦魇里。 这天她在乔家后院扫地、一只陌生的狗追着蝴蝶跑过来。 “哪儿跑来的狗?”她移了下扫把,见那只大狗不凶不叫,停在她面前摇尾巴,炯炯有神地望着她。 白苇柔迟疑地伸出手,一个声音自围墙后方传来 “它叫黑黑,放心,它不会咬你的。” 黑狗听见那声音,急转回头,蹦蹦跳跳地朝声音来源处冲去。 白苇柔站起身,望见在月形门入口处,站着一名高硕的微笑男子。 这名男子见到她时,先是错愕,随即笑容加深:衬着那俊朗的面目,很精神,也很动人地看着她。 “听姐姐说,前些日子来了个漂亮的丫环。我想,那人该是你了。” 白苇柔收回手,略略欠身,有些疑惧不定。见他朝自己跨前一步,她连忙退后。 “我没有恶意,你别害怕。”那男人见她后退,便打住脚步,笑着介绍自己。“我叫赵正清,跟乔少爷是亲戚,也是朋友,住在这城里。赵家,赵家你知道吧?”他期望地看着她,见她仍有些困惑,他像想起甚么似的,一拍脑袋,爽朗地笑说:“说这些多罗哩叭嗦的,总之,少奶奶是我堂姐,这么说便明白了。” 她听懂了,仍是笑笑的没说甚么。 “你叫甚么名字?” “白苇柔。” “白苇柔,嗯,好名字。谁给你取的名儿?”他笑嘻嘻地问道。 “正清,你甚么时候来的?” “一会儿喽。姐,乔家多了这么漂致的可人儿,也不早点跟我说一声,你也真是的。”赵正清走过去握住堂姐的肩膀,口气有些埋怨。 白苇柔脸色有些发红,却没多言。 赵靖心一笑。“正清,你别逗人家了,人家苇柔可是规矩的好女孩。”见白苇柔还在一旁侯着。“你去忙你的吧。” 赵正清搓搓下颚,莞尔又戏谑地看着堂姐。 “你不担心?” 赵靖心失笑。“不,天底下我最不担心的人就是他。倒是你,才第一次见面,就这么没分寸。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留过洋就这么开放?” “我才没有呢。”赵正清嘟着嘴辩驳一句。“我真想认识她嘛,不过,她好像挺怕生的。我跟她说了半天的话,就没见她多回答几句。” “这样才好。你这么会说话,一讲就是半天,别人事情都不用做了。” “姐,我难得来看你一趟,就净损我。最近身子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提到身体,她连开玩笑的心情也没有了,脸色有些黯然。 “不要这样嘛,姐,就像你刚说的,姐夫疼你就够了,何必想这么多。”见她脸色不对,赵正清忙安慰她。 “你呀”赵靖心抬起手,笑着拍他一下。“你就是这张嘴惹人讨厌。” “你要是讨厌,就不会笑啦。”赵正清呵呵一笑。“那不跟你说了,我要去找那个白苇柔了。”他吹了一声向亮的口哨,心情愉快地走了。 “小姐,吃葯了。”绣儿推门进来,轻声喊道。 赵靖心闭目躲开门外一泻而进的阳光,苦恼地瞪着被放在桌上的汤葯。 “不要,我不吃,端出去。”她皱起眉头,一躺而下,把棉被蒙住脸。 “小姐”绣儿拖长声音,一脸的不乐意。这种事每个月总会发生几回,尤其是赵靖心总是借故不肯吃葯,最后总要劳动乔释谦亲自来劝,才肯乖乖服下。绣儿不耐烦地看着她:“这可是姑爷千里迢迢带回来的,你就别斗气,吃了它嘛。” 赵靖心横了她一眼。“我自己的身子我自会打理,要你多事,出去。” 白苇柔走过川堂,见绣儿拧着眉心站在房门外不吭声。白苇柔悄声走近,好声好言地问:“怎么啦?” 一见到她,绣儿很快地将她拉到一旁,嘟着嘴低声抱怨:“老是这个样,嫌葯苦、嫌葯难吃,说她吞不下也咽不着。唉,天底下哪来的葯是不苦的,要她吃也是为她身子好嘛,回头她要是又有甚么不好,大伙儿全都怪我服侍得不好。”料定白苇柔不是个多子卩舌的人,绣儿的苦水一古脑儿全泼了出来。 白苇柔听着听着,思索了一会儿,迳自接过她手上的盘子。 “我去劝劝她。” “没有用啦。”绣儿皱眉,似乎不相信她有办法。 “没试,怎么知道不行?”她轻轻叩门,走了进去。 赵靖心自床上一坐而起,见来人是她,也不好说甚么,只是别过脸沉默着。 白苇柔掀开葯碗盖,极耐心地吹凉葯汁;突然,她很轻柔地开口:“少爷是个真好人,没遇见他和阿贵哥以前,我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坏胚子。” “嗯。还没嫁给他时,我就知道这件事了。”一抹娴静的笑容不自觉地牵动了赵靖心的唇角,她转头看着白苇柔,眼底浮现了光采。 站在桌前,白日的太阳烘托着白苇柔专注吹葯汤的神情;乍看之下,她整个人像是漾在一层波光下。发髻是柔的,眼眉是柔的,连那抿紧的嘴唇都柔美起来;更别说她一身淡雅的素衣,滚边的衣袂裹在一片挂云的凤仙衣裳里翻飞着。赵靖心看怔了眼,觉得这一刻白苇柔美得让她无法妒怨。 莫怪赵正清对她一见倾心;只是不论赵正清怎么对她好,在和气的笑容后,她的距离总是隔了一层远。赵靖心悄悄打量着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安。 “苇柔,你觉得正清这个人怎么样?” 白苇柔笑了。“他很好。少奶奶,您的葯我吹凉了。” 看着那碗黄澄澄的葯汁,赵靖心幽幽叹口气,靠床跌坐下来,神色像是被捻熄的一盏灯,黯淡无光。 “我不想吃。” “你不想少爷难过,是吧?”白苇柔把葯汁端上,语气温软得让人拒绝不了。 赵靖心无话可答,只能点点头。 “我真的不想吃,这葯好苦。”赵靖心咬着唇。“少爷呢?” “阿贵哥说他人现在在主屋,跟老夫人说着话。” 提到乔老夫人,赵靖心的表情更寂寥了。 “少奶奶,良葯苦口。” “吃了也是没用,不过浪费罢了。” “别这么说,少奶奶。好好把身子养好,少爷才会心宽的。” 又劝了半天,赵靖心才勉为其难地喝下葯汁。 “少奶奶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白苇柔微微一笑,轻轻掩上了门。 “你真有办法呢。”绣儿在房间外低声说:“居然让小姐喝干葯了。” “方才我听少奶奶说,这葯需要连吃三帖,是不是?”回过神,她询问着绣儿。 “是呀,保生堂的伙计说的。谁晓得才煎上一帖,她就叫苦连天。唉,我都不晓得还要不要再帮她熬,这葯很呛鼻的。”绣儿不知乔释谦在后,仍一迳地吐着苦水。 “那交给我吧,我帮你熬去。” 在走廊彼端,她遇上了乔释谦。白苇柔停下脚步,轻柔地说:“我替少奶奶煎葯去。” “麻烦你了。”乔释谦略欠身,对她点头道。 第三章 白苇柔半蹲半跪在地上,专注地盯着炉子;偶尔当火势微弱时,她会摇动手里的蒲扇,葯香混着白烟,泻了一地飘散在小院子里。她四周堆满了落叶,秋天的阳光仍微微带了些冷意,但她脸上却布满了汗水。 “葯好了吗?” “呃。”她抬起头看到是他和赵正清,表情有些愕然。她拭去额头上的汗水,柔顺地笑了笑,才掀开葯壶察看葯汁沸腾的情形。 那只大黑狗轻快地奔进来,兴奋绕着乔释谦和白苇柔,尾巴猛摇着打转。 “喂,别闹了!”她笑喊,亲腻地抱住狈儿。 “看来你们俩早就认识了。” “赵大夫人很好,跟他说话觉得很开心。” 傍她这么一称赞,赵正清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她轻抚着那只狗,脸上有着淡淡的笑。 “葯就快好了。”她说。 起身的时候一阵晕眩令她脚步踉跄,乔释谦接过葯壶,一手握住她的手臂;而赵正清也赶过来扶住她。“你还好吧?” 她忙不迭地挣开两人的手。“没事没事,真是对不起。” “别老为这种事跟我道歉。”乔释谦软了口气:“苇柔,你身子也不好,就别勉强自己做这些吃力的活儿。” “煎葯一点也不吃力。” “你蹲在那里,表情像在做件大事,脸上却热得都是汗,说不吃力才是骗人呢。”赵正清皱着眉头开口。 白苇柔被他的话给逗笑了,垂下脸笑着摇头。 “煎葯如果算苦,那比起以前做过的事,这事简单多了。” “是吗?你做过甚么?”赵正清着迷地望着她的微笑,顺口问道。“说到这儿,我才想起你从来没把你过去的事跟我说,是不是?” 她脸上难得的笑容突然尽失,显然被击中某痛处。 “嗯”她摇摇头“那些事没甚么值得提的。” “可是” “正清。”乔释谦温吞地开了口:“您问得这么突然,苇柔怎么回答?” 她勉强微笑,低头又摸摸狗儿。 “以前曾经养了一只狗,我叫它大呆,它好高好壮哦,就跟它一样,健康又活泼,我走到哪它就跟到哪。村里人大都瞧不起我们家穷,可是就从没人敢欺负我,因为只要见着大呆,他们都避得远远的。有天我去卖花,阿爹把它绑起来不让它跟我去,说它在我身边碍事,客人都不敢买我的花。那天我回家后,大呆就不见了。” 黑狗舔着她的手掌,一会儿突然张嘴咬走她的扇子,蹦蹦跳跳地跑到远处去。 白苇柔连忙摆手想把狗招回,笑骂道:“坏家伙,还不把扇子还我!” “大呆后来怎么?”赵正清不减兴趣地问。 “阿爹说,它跑了。”白苇柔收住笑,悒悒地回答。 “喔。”赵正清“喔”了一声,见狗儿不肯回来,忙追过去要把扇子讨回。 “我一直不相信,大呆是我最好的朋友,它不会不管我的。可是一天等过一天,都等不到它回来找我。直到有一天,家里没柴火,我跑去后山才看到它。” “它还认得你吗?”见她一双手紧紧交握,微微打颤,乔释谦心知有异。 “不!”她霍然抬起头,声音尖锐急促。 乔释谦有些愕然,望着她一会儿低下头,呓语似的喃说:“不认得了我想,无论我怎么叫它,它是再也不认得我了。” “发生了甚么事?”他握住她的肩膀,觉得那小小的身子在寒风中特别孤苦无依。他真后悔问她这些话,她那模样好教人心疼。 白苇柔依然沉默,一会儿掩住脸。 “阿爹把它吃了,它的皮毛被风吹散了,一撮一撮夹杂在后山的青草丛里。我不会认错的,大呆最喜欢我每天帮它把毛刷得舒舒服服,那么漂亮的毛色,我怎么会记错呢?隔没几天,怡香院就派人过来了。本来我不相信.直到自己被卖了,我才才彻底死心了。”她突然笑起来,笑得凄恻。“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伤心事,说出来也不相干,这是你告诉我的,不是吗?反正之后我就不养狗了,怡香院这么多客人来来往往,嬷嬷也不会让畜牲进院里的。” 乔释谦眼底有些刺痛,有一时间他以为白苇柔会哭泣,可是她没有。她只是接过赵正清送回来的蒲扇,呆愣愣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空气。 “怎么了?”见两人脸色怪怪的,赵正清出声询问。 “没甚么。”乔释谦摇摇头。“咱们别打搅她,把狗拴起来,回头找你姐姐去。” 他走进厨房取了一个碗,把葯壶里的汤汁倒进碗里;回头看她已经停止发呆,此刻正手脚利落地收拾好小炉子,取出扫帚准备清扫落叶。 “我明白那种感觉。”临走前他轻轻开口,视线在空中和白苇柔交会。“不论你再养多少狗,你的大呆还是无法被取代的。” 一时间白苇柔有些昏眩,她目送他的背影,不解地看着他。 不确定是否因为阳光太耀眼,才会头重脚轻地撑不住自己;还是那短短几句话,便掏心挖肺地道尽她的心情。 白苇柔突然慌了,她开始使劲地把地上一片片发黄的叶子扫成一堆,就像想扫开困扰她的重重迷雾。她必须想清楚,必须弄清楚自己在做甚么。 无奈风吹来,三两片落叶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刚进乔家的迷惘,以及初见赵靖心的酸苦交错,又这么层层叠叠地涌上来 “你在做甚么?”绣儿抱着木盆走过来。 “扫地。”她头也不抬,蹙着眉扫着。这落叶怎么这样多? 绣儿摇头失笑:“哎呀,你好了吧你,这么弄法,一个下午也没法子扫好。” “我知道,但总得弄干净。”像被人看破心事,白苇柔难堪地低下头,语气很微弱。 “倒不如等过阵子,叶子都黄得差不多了,你再一并儿弄。要不一起风,你这会儿工夫全都白扫了。”绣儿没心眼她笑说。哪如是为女儿家的心事烦恼,只当她守分尽职,怕一个做不好会受罚。 “春日愿,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难得兴致,原是高高兴兴教人搬了琴到花园里,结果这首曲儿却乱人心思。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二愿”赵靖心困惑地垂下头,随即苦恼地望着一旁随侍的白苇柔。 “二愿二愿” “二愿妾身长健。”那细眉底下盛不住的落寞在白苇柔心里撕扯着,她几乎不忍见赵靖心如此,于是有些急促地回着。 “是了。”赵靖心松了口气,笑中有些困窘,近来她病得连脑子都有些不灵光了。 不是生病之故,是这一句,她不忍听的这一句妾身长健,妾身长健赵靖心望着眼前身形同她一般纤瘦的白苇柔,那妒意愈来愈没理由地涌上心头 随即她悲哀地叹口气。 得到一些,失去一些,这或许就是人生吧。没有一个人是圆圆满满的,总要有一些遗憾才会让人更珍惜。 但无论如何,命运待她如此,似乎也太残忍了。 “怎么了?少奶奶不开心?” “苇柔,这阙词你替我接下去吧。” “少奶奶” “接吧,我想听你念。”赵靖心疲倦地垂下眉睫。 拗不过她,白苇柔只得接下去: “春日愿,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岁岁长相见岁岁长相见听着那一句,赵靖心突然泪如泉涌她有甚么资格和乔释谦岁岁长相见?她能唱的不过就是相逢一聚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少奶奶,你别哭了,我不唱了,我不唱了。”白苇柔也是一脸的泪,彷佛同样承受着赵靖心哭泣时的那种痛。 “不是你不是你的错,苇柔,不是你的错。” “少奶奶” 两年前的一场大病,赵靖心自九死一生中被救回。那时她终于明白,纵然乔释谦对她的情分有数重山远,但终究就像她羸弱的身子,撑得了一时,却撑不了一生一世。 于是她开始为他物色女子,更重要的其实是为婆婆的压力,她开始要自己做好分出丈夫的准备。 在沉苛的传统教条下,太多不允许夫妻间全然独占的爱;尤其在乔家七年,她并无子女,夫妻间的爱理所当然也在这种包袱下逐渐被瓦解。 但乔释谦的坚不纳妾,只换来寡居婆婆备加责难的眼光。 偶尔,她在受不住折磨的时候,开始想绝望地放弃一切,祈求丈夫能找一个衷心所爱的女人。 但每每想到此,赵靖心便有种受伤的感觉。 “这些年来为他找的女人也不下数百个,但他就是不肯点头。他总是说有我一个就够了,把那些女人迎进门来只为生个孩于,没名没分的,何必这样糟蹋人呢。” 白苇柔拈着手绢替她拭泪,眼底又跟着落下泪来。 “其实”赵靖心眼神有些空茫。“我知道为甚么,他没有心负担这些。” “我好希望他能碰到一个他真心想爱的女人,这样或许他脑旗乐些。”她握住白苇柔擦泪的手。“你了解吗?这种心情你懂吗?苇柔。” “我懂。”白苇柔点点头,笑得有些伤感。她蹲下来,替赵靖心理好鬓容。“但少奶奶,您可曾想过,乔大爷在意的只有您一个人,只要见您开心,他心里也就舒坦了,勉强他去碰一个他不喜欢的人,也只是痛苦” 赵靖心愣愣地望着她。 “这世上的人与事,不是每一件都能强求的。真心喜欢个人,不就是希望他快乐吗?那么又何必找个伽锁铐住他呢?”白苇柔幽幽地说。 “苇柔,你是这样想的吗?” “少奶奶一直为这件事不开心吗?”她轻叹道:“容苇柔说句话,少奶奶要调养身子,也得放宽心才是。” “嗯。”而后赵靖心不发一语。 那夏末初秋的季节,赵靖心突然跃跃浮动着一个念头也许乔释谦会接受白苇柔也不一定,毕竟是他把人带回来的,他应该不会抗拒苇柔吧? 她紧握住白苇柔的手白苇柔是如此可人而善良,就算收了她当二房,也不至于敢跟她平起平坐吧。 没有把这番心思告诉白苇柔,赵靖心只像话家常地问起她过去的一切。 从她进乔家以来,赵靖心不曾这样当她知己般的对她说着话;在那样信赖的目光下,白苇柔的心情却无端沉重起来。她不知道赵靖心在想甚么,只当她是闲谈,于是也含含糊糊地答了,除了痹篇怡香院的事。 被蒋婶半拖半拉地到了后院,白苇柔又惊又喜地望着满院的人。今晚乔家的工人和佣仆几乎全聚在这儿,每个人不是擎着火把,就是提着灯笼,后院被照得一片灯火通明。 她几乎不曾参加过这样简单的聚会。“怎么了” “今儿个是中秋,你忘啦?”绣儿眯眼笑道:“往年咱们都会办聚会的,这是少爷要求办的,说是慰劳大伙儿忙了一整年,趁着今晚轻轻松松。” “如果没有别的事,少爷通常都会过来。”一旁的蒋婶接着补充。 “是吗?”她心思有些震动,却忍不住翘首盼望。 他真的会来吗? “苇柔!你来了。”赵正清在人群中大喊,不避讳地跑向她。“可等着你了。你会不会弹胡琴?”他呵呵笑着。 “会一点儿。”没来得及细想他问这话的意思,白苇柔回答。 “那就好。姐夫有事耽搁,晚点儿才来,一把胡琴蹭在这儿,咱们大伙儿正闷着呢。你就帮个忙,替咱们奏一曲儿吧。” 话才说完,众人已是拍手叫好。 只有和蒋婶素来不和的张妈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角,冷冷说了一声:“卖弄。” 白苇柔没听到这话,她被强推了出来,突然暴露在人群中,一时间困窘不已。 “去呀。”蒋婶鼓励地笑说。 “我只说从前学过一些些。拉得真的不好,赵大夫就别害我了。”她还想挣扎。 “嗳,大伙儿乐乐嘛,何必计较这些?”赵正清便把胡琴塞在她手里,和众人鼓噪着,又忍不住盯着她那红通通的脸蛋。 “可这胡琴是少爷的,不好吧?” “你也知道啊!少爷的东西可是轻易使得的?”张妈终于站出来横她一眼。 “哎呀,大伙儿只是开心,你这老家伙干嘛这么杀风景!”乔贵恼她破坏气氛,没好气地顶回去。 “本来就是嘛,又不干你的事,要巴结也等老夫人来再说。”乔恒也站出来说话,气得张妈脸一阵红、一阵白的。 “不好啦。”见自己的一句话起了纷争,白苇柔更惶恐了。 “没关系的。”乔释谦的声音突然在后头响起,众人全静了下来。 张妈脸色有些挫败,乔贵和赵正清在一旁笃定地笑了起来。 白苇柔不再坚持,微微瞅了他一眼,不自觉地把琴拿了去。 “那么,苇柔献丑了。” 她打个揖,在掌声中调好音弦,轻轻吟唱起来: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的歌声就跟平时说话一般,轻柔婉约。 赵正清没等她结尾,早用力拍起手来:“好哇!唱得真好!”乔九拍掌,也跟着笑了。“苇柔,今儿个是月圆,你怎么唱起鹊桥仙来了?这不是教咱们这些王老五难过吗?” “你吃饱喝饱,还有甚么好难过的?”菊花啐了他一口。 “嘿,阿九是吃饱喝足了,可没有个老婆好抱呀,也没有姑娘愿意跟他朝朝暮暮”赵正清拍手大笑出声。平日跟这些人熟了,闹起来也不怕笑话。 倒是菊花这回听懂那意思,害躁得脸都红了,跟着几位丫头你一颗花生米、我一粒小毕子纷纷丢向乔九去。 白苇柔看着这一切,也被逗笑了。她回眸,却见乔释谦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她微笑低下头去,发现自己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愉悦过。 “你愿不愿意再唱首曲儿应应景?”笑闹完了,赵正清期待地问她。 “有人要点曲目吗?”她问。 “只要别是阿贵兄那首甚么明月几时有,我们统统可以接受。”乔恒从人群里冒出话来。 乔贵垮下脸,喃喃抱怨:“那有甚么不好,反正都有月亮就好了嘛。” “听腻了啦。”赵正清忙不迭摇手:“苇柔,你唱吧。” 白苇柔点点头,唱了另一首曲儿。 “月光,桂香,趁着风飘荡。砧声催动一天霜,过雁声嘹亮,叫起离情,敲啐客况。梦家山,身异乡,夜凉,枕凉,不许离人强。” 二胡的声音咿咿呀呀,在月下听起来格外凄切。乔家不少奴仆也是外地雇来的,在此中秋佳节,原来就该回乡和家人团聚的日子,却为了多省几趟车资,多数人都忍了下来。几个感情脆弱的丫环,一听这曲儿,受不住地丢开花生米,拈着绢子愉愉拭起泪来。 就连那开开心心的赵正清,也不免有些感怀。 在那月色人群中,乔释谦就只瞧见她一身白衣,素净柔和地坐在那儿。桂花树荫投下一地深深浅浅的影子,衬得她也像朵飘零的桂花,寂寞又荒凉,那一声一句就像甚么似的一阵阵敲进他心坎里。 几瓣桂花转飞到她衣襟上,白苇柔抬起目光,隔着人群对上乔释谦的视线,她忽然怔住了。 那一夜曲终人散后,乔释谦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彷佛房间里还散发着那淡淡的桂花香和胡琴声,一声一句地和唱着: “夜凉,枕凉,不许离人强” 从乔家左院的矮墙看去,全是一片已收割过的金黄田畦,大风狂凉凉地从田畦另一边吹来。入秋后天气更冷了,白苇柔坐在院后的矮墙上,紧拉着外罩的袄衫,拨正被吹乱的头发,想整理搁在心里紊乱的感情;然而对着那一望无际的田野,她心里空茫茫,只是胡乱发着呆。直听到后头的脚步声,她才闻声回头。 “少爷。”她起身,却被他阻止。 “坐着就好。”乔释谦在她身边坐下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那一大块空地。 仰头看着蔚蓝的天空,乔释谦不知怎么心里也轻松起来。原来背负在他心里的担子、靖心的依赖、母亲的跋扈,好像也跟着空气里的高梁香点点滴滴地飘开。 “靖心说你常到这儿来。” “嗯,这儿少有人来,坐在这儿甚么都不想,很安静,也很舒服。”她眯着眼觑着几团棉絮般的云,耳际的发丝又随风散开。 “正清这阵子常常抱怨找不着你,你好像有意避着他,是吗?” 她怔住了,随即沉默下来。她当然了解乔释谦的话,他是来替赵正清传达甚么吗?可是聪明如他,怎会不明白那些感情事正是她目前最最不需要的白苇柔心乱地垂下头,连她自己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又如何去面对赵正清? “我在这儿过得很开心。”隔了一会儿,白苇柔抿着嘴,抱膝仰首思悒地笑笑。“赵大夫是个好人,可惜我们没缘分。”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你们没有缘分?” 她摇摇头,怆然地笑了。“我只希望这辈子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过了,没再想过其它的。” “真的没想过其它的?” “少爷也了解的,走过那一段之后,我再没有心思去想这些,除了杏雪姐,这些日子不晓得她过得好不好,我真想她。” “杏雪?” “她是我在怡香院里唯一的朋友,大我几岁,可是很照顾我。”沉思间。白苇柔跌进回忆里:“她很好强、很骄傲,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她和怡香院的姐妹合不来。不过,谁也管不动她,就是嬷嬷和何良也要让她三分。” “你跟她很好?” “应应该算吧。”她有些结巴,想来是从没跟人提起这些过去,显得有些难以启齿。“那时我才入院不久,原本她也不太愿意理我,是有天晚上,我泡了杯茶要送去嬷嬷那儿,看到何良在她房间外四处张望,见门没关,便闪进房去。因我挨过何良的打,知道他的为人,看到这情形我有些怕,不知道会发生甚么事,才这么想着,就听到房里头乒乒乓乓一阵大响。我在门外偷看,地上散着茶杯屑,杏雪姐喝醉了,扶着桌子没半点力气,身上的衣服被撕开了一大块。她发疯似的骂着何良,说甚么她宁愿花钱倒贴陪个乞丐一整夜,也不让何良沾上分毫。何良好像也很气,扑过去就扯她的头发衣服,说怡香院里他想碰谁便碰谁。我眼看她要吃亏,心里不知怎么气起来。青楼里被卖进来的姐妹哪一个不是可怜人,偏偏连他也不放过我们、轻贱我们,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我推门进去,举起茶盘就打,杏雪姐也趁这时侯抓起板凳,大力就朝何良头上砸去。何良流了一大摊血,痛得吓跑了。” 他听得怔了,青楼之中竟有这样烈性的奇女子。想那何良,虽然只照过一面,但欺善怕恶、贪婪卑鄙的个性却表露无遗,这位江姑娘居然敢公然反抗他。 “你救了她一次,她才开始对你另眼相看的?”乔释谦说。 “也许吧。”白苇柔有些赧然。“她一直不赞成我为了孩子跑出来,可是劝不了我,只好帮我。” “我感觉到你比较开朗了。” “嗯,乔少爷,我不会再寻死了。”她回头对他一笑;像是个承诺,也像个保证。“生命是很可贵的,活着,才能哭,才能笑,才能好好去对别人。也许不能接受别人的感情,但是,至少能感受到别人对你的关怀。” 咀嚼着这些话,不知怎么地,乔释谦竟有些苦涩。 “所以”他呐呐地开口。 “我会活得好好的。” 看她那样坚定地承诺着,乔释谦的笑却变得尴尬莫名。他的心情平和不再,感觉是五味杂陈的。 “昨天,我和蒋婶去街坊送账册,她拉着我去算命。”白苇柔忽然想起甚么似的岔开话题,絮絮叨叨地又说了起来。“那位先生说我此生注定与姻缘无分,就算强求,也只是当人小妾,无名无分。蒋婶很替我担心,说是算命先生一定弄错了,结果差点跟他吵赶来,可我一点儿也不恼。” “为甚么?” “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是好的。我想过当日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的确很有道理。我想我应该可以找到甚么让自己快乐些,至于姻缘,我再也不想了。” “那是你单方面的想法,在别人眼里,也许并不这么认为。”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其实很早以前,我娘就替我看过了。”她伸出手,审视着掌心的纹路。“我娘说,人的一生一世老早在手上就注定了,任谁也改不了。” “你会看吗?” “不会。”她笑起来的表情是乔释谦未曾瞧过的娇柔与稚气。“不过听我娘说,要看懂其实不难,不就是这几条线嘛,主姻缘的、主事业的、主智慧的、主健康的”她条理分明地指念着,身子也因专注而不自觉地倾向乔释谦。“其实想想,咱们世间的人不也都是这样子交错着、混乱着。喏,您瞧,这就是姻缘线。”说完她指着半横过掌心上方那交错串连的肉色线条。 乔释谦留洋过,见过许多世面,却从没听过这样的事。他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她把手张开,看着自己手掌。 “喔,你看错边了,男左女右。”她摇头轻声纠正他。 “那帮我看看吧。”他好奇地把左手张开凑过去。原只是个玩笑话,却那样异常温柔地并上她的右掌,两人半横在彼此掌心中央的姻缘线,竟完美地连成一条微笑的唇线。 快乐的气氛被这无意的巧合给打断,白苇柔的笑僵住了,错愕间她急收回手,不再多说一句。 乔释谦忽然也跟着沉默,他瞪着掌心,忘了要做甚么。 那两道姻缘线接连得圆滑无瑕,是想瞒都瞒不住的震撼。彷佛他们两人生来便是残缺,直到今日才真正寻着。 乔释谦霍然起身,不自在地拍拍长衫上的灰尘。 “呃我该回去了。” “嗯,我也该回去。”白苇柔逃得比他还快,像躲瘟疫似的跳起来,连头也不敢抬,大步往前走,手肘却被身后的乔释谦给抓住。 心痛跟着在同一刻而起,白苇柔压抑自己纷乱的脉搏,只觉得热泪盈眶。 她试图理清的思绪,怎么打成了死结,还愈拉愈紧? “我们都别当真。”他咬牙切齿地说。 “当然。”她笑得黯然神伤。怎么会当真?他是主人,她是奴,他的大恩她须偿,怎么敢当真、怎么能当真?白苇柔仍是没看他,急急走掉了。 翌日清晨,白苇柔悄悄地出门抓葯。原想刻意痹篇让她一夜失眠的人,却不巧又在门口撞见了。 “这么早。”他僵了一下,还是挤出个笑容打招呼。“呃我去抓葯。”她别过脸,像在逃避甚么似的开口。 “我也要到镇上,一起走吧。” 她没有拒绝。既然他都不介意,她也该学着放宽心才是。 横在两人间的气氛是异样的酸涩,白苇柔心不在焉地踢着地面上的小石子,只觉得平日走的短街竟长得像一生都走不完似的。 直到乔释谦停下脚步,她才抬起目光,看到他和客栈的掌柜打了声招呼。就在同一时间,一张熟悉不过的脸跃进眼里。白苇柔心跳加速,不自觉地瞪大眼,以最快的速度低下头。 “我跟掌柜说句话,你要不要跟我进去?”乔释谦没察觉她的异样。 “不”她慌乱地摇头,眼睛愉愉瞄过坐在客栈二楼,仍兀自谈笑的那堆人,两手冷颤颤地流着汗。 “我不进去了。这儿等着就好。” “怎么了?”他心知有异;瞧她的样子,像是看到了甚么洪水猛兽似的。乔释谦朝四周望去,并没有看到甚么特别的人事,倒是一个声音从楼上传来,大声地唤住了他。 乔释谦抬头应对,白苇柔却更加绷紧了身子。怎么少爷竟识得那人?天呀,她退了一步,不敢再想下去。 唤他的人蹬蹬蹬地下了楼,她的心脏也怦怦怦地狂跳着。 “苇柔,到底怎么” “乔释谦,咱们好久没碰面了,是吗?” 没错,说话的声音的确是那个人,白苇柔脑海一阵晕眩。要不是自制着,只怕她转身就逃。 “倪少爷。”乔释谦心知有异,但仍客气地先应付来人。 倪少爷打个哈哈,即转向闪躲的白苇柔,哼哼地笑着,随即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叫起来:“这是你们家的奴才?嘿!不对不对,我见过这位小娘子。” 那对贼眼放肆地在白苇柔身上转来转去。她愈退缩,倪振佳就愈肆无忌惮地绕着她瞧。 羞辱的感觉榨干了她身体里每一滴血液;白苇柔僵冷着身子,这一刻她宁愿自己甚么都不是。她一语不发,无奈倪家少爷的声浪像正月的鞭炮,整个客栈都传遍。 “你去办你该办的事吧,办完早点回去,少奶奶边等着吃葯呢。”乔释谦挡开倪振佳,和蔼的背后却是不能违背的语气。 “我没有记错,你分明是怡香院的姑娘嘛,怎么”倪振佳一脸狂妄她笑起来。“我还包过你呢,没错、没错,就是你,白苇柔。江嬷嬷说你跟人逃了,原来你就是跟了这位乔少爷呀。” 饼路停驻的行人及客栈里向起的窃窃私语只有一下子,瞄过乔释谦的脸色后,每个人都自动安静。 乔释谦转过头,凌厉的目光毫不留情地怒视他。 白苇柔从没见他这么生气,紧捏着袖子干咽着口水。她真的害怕,怕乔释谦目光后的那层意义。是嫌弃?还是卑视她的出身?是恼怒?还是不悦她的抗命?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白姑娘是我乔家雇下的丫头。倪少爷,你弄错了。” “我弄错?那怎么可能?在怡香院,我可是见了好几” “我不想知道你倪家在勾栏院有多风光,贵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倪少爷这样大肆喧嚷,岂不辱没了贵府的名声。苇柔是乔家的人,希望你别太过分。” 白苇柔愕然地仰起头,呆望着乔释谦。这些话她早知道他的心地好,却没奢想过他会为她出头。 “辱没?”倪振佳哈哈笑了两声。“哪比得上你们乔家的没落,连妓女都收了。以你乔家,说是收个妾也不过分,可也得找个清白人家才是。找了这么个人尽可夫的女人,你不是存心给赵家难看嘛,要他们那书香门第的赵姑娘和个青楼小妓女并称姐妹,就不晓得乔老夫人会怎么想!我倒好奇她要怎么“静心””他依然口无遮拦地喊着,无视乔释谦愈来愈冷的脸。“绝配!真是绝配!哈哈哈”在乔释谦有所行动前,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那一拳头虽小,却酝酿了莫大的忿怒,在倪少爷的下颚间爆出声响。 “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许你侮辱少奶奶!她是何等高贵的人,当然不会跟低贱的妓女同称姐妹。乔家没有没落,乔家每个奴才都比你这个有钱少爷高尚!至少他们不仗势欺人,更不会败坏道德!”怒气盖过了一切,白苇柔喘着气,泪水始终没落下。 “贱货!你一竟敢打我!”倪振佳又惊又怒,顾不得她是女人,一个箭步上前,挥拳就要揍她。 乔释谦捏住他的手,轻轻一甩,他整个人跌了出去。 近距离衡量了情势,倪振佳眼色一使,指挥身后下人欲一拥而上。 “倪少爷非这么做吗?”乔释谦打退了两人,见倪振佳要去抓白苇柔,他冲上去,整个身子护住白苇柔,脸色极为难看。 “你也看到了,一个贱丫头居然敢动手打人!这口气你忍得下,我可忍不下。你要是怕了,就把人交给我,我绝对不会为难你。”倪振佳狂妄地笑了起来。 见他那样,乔释谦知道再说下去也只是白费唇舌。 “倪振佳,你很明白我的处事原则。”他怒视着倪振佳,口气冷淡。 两人眼神对峙了约莫五秒钟,倪振佳斗狠的表情慢慢地挫败下来。 乔释谦的个性在商场上是数一数二的耿直,处世对人向来皆是平和以对;但如果惹毛了他,要他赶尽杀绝也是极有可能的。同为镇上营商的大户人家,虽然各有自己的人脉,但生意人总是以和为贵。倪振佳再怎么驽钝,也不会不知道得罪了乔释谦的后果。 他收了怒气,阴恻恻地一笑:“好,乔兄既然执意要为这贱人出头,那我就给乔家个薄面。咱们两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为了个妓女恶言相向也不好看。不过我要事先申明,这女人是我的,打人的这笔账我也不会忘记,乔兄记着便是,怎么做就在你了。” 这番话给他自己下了台阶,却也暗暗透着对乔释谦的威胁。 乔释谦转头想看她,但白苇柔一秒钟都无法面对他的眼神,退了一步转身就跑。 一日为妓,终生为妓,她躲不掉这种事实。尤其她又在众目睽睽下打了倪少爷。天啊!她不敢想像这对乔家的名声会造成多大的伤害。 强撑着隐隐作痛的头,她发足劲用力地奔跑,想藉着压迫心脏的窒息感来杀死自己可笑的尊严。直到林子深处,她痛得跪下来,伏在树干,眼泪成河 乔释谦始终在身后默默地跟着她。 “你真的不该不该收留我的。”这是她进乔家后第一次哭得这么伤心。 “为甚么?因为你过去的事?”他的怒气再度爆发,眼前白苇柔自怨自艾的态度比那个倪振佳的嘴脸还要令他生气。当然,整个事情追究下来,还是要怪那位倪振佳。“或者你要说,最大的过错在我,是我多事救了你。” 这番重重的自责让她愕然。“我没有这样想。” “那么,帮帮你自己吧,把你挥拳头的勇气拿出来,停止在这里掉泪。无论你哭多久,都不会把你的过去洗得更干净。” “是我连累了你,连累了乔家的名声,稳櫎─” “乔家没有这么容易破人连累!”他粗声打断她的话。“我怎么做是我的事,你只要别再胡思乱想就好了。” 她安静地拭去泪,心里仍惶惶不安。 “回去吧,就当甚么事都没发生,别把那些不归你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第四章 为了一个女人而跟倪振佳当众动粗的事早就随着街坊邻居沸沸扬扬地传进了乔家上下,尤其是张妈,更大兴风浪地把这事告到乔老夫人那儿。赵靖心也震惊莫名,私下叫来乔贵,才把白苇柔的事情问清楚。 “我知道了。”听完后尽管错愕,赵靖心仍以最大的定力忍了下来。 一等乔释谦到家,她拖着丈夫匆匆来到乔老夫人的房里。 “那个奴才,听说是你收了她当贴身丫头?”乔老太太早在房里久候多时。一见两人,忍不住发怒。 “是靖心不是,靖心识人不清,才出了这等差错。”多辩无益,赵靖心抢先跪下来认错。 乔释谦正要说甚么,赵靖心又抢着接下去:“婆婆,释谦把她送走了。” 乔释谦望着妻子,她从不在这种场合插话的。 乔老太太也有些诧异她的抢白,冷眉一扬:“也好,省得日后传出去更难听,说我乔家没分寸,雇了这么个人当奴才。我要知道好好的怎么会闹出这种事来?” “当初释谦收留她,也是看她无依无靠,并不晓得她的出身.才会往日后扯出这么的多是非来。”赵靖心接着开口。 “你今天话特别多。”乔老夫人狐疑地盯着她,眼神透着探索。 “靖心” “好啦,你不必再解释,我也没有心情听。事情有着落就好了,我不在乎和倪家起甚么冲突。他们没名声、没品德是他们的事,乔家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她喊着服侍她的丫头:“菊花,扶我回去吧,礼佛时辰到了。” “你真的把她送走了?”母亲离开后,乔释谦语带不悦地问赵靖心。 赵靖心摇摇头道:“当然没有。我调她去店铺蒋婶那儿帮忙晒布。绣儿,你下去替少爷端杯茶来。” “是。” “我以为我们夫妻之间是没有秘密的。”支开下人后,赵靖心的声音似乎也忍着怒意,到了这时她才释出心里的不痛快, “你瞒了苇柔过去的事,我一直以为她很单纯、没心思。” “她本来就很单纯、没心思。”乔释谦不满地开口:“靖心,你很介意吗?” 介意?当然介意。一个妓女,那是她想都没有想过的事,多么航脏!亏她还一直跟那个女人交心,甚至要把她当自己的妹子,谁知赵靖心转开身子,没让丈夫看到她充满厌恶的脸。 “我怎么会介意。”她低头咬牙切齿地说着,口气却一迳维持着温柔的语调。 夫妻多年,她太了解乔释谦了;就算真的讨厌白苇柔,她也不会笨到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他是那样正直的一个人,凡事只求无愧于心;至于甚么人言可畏,他从来不放在心上。 “要是我没调她走,你想她跟着我来来去去,就算绣儿不说,其他人瞧见了,传回娘那儿,只怕她连待都待不下去。”赵靖心停顿了一会儿,见他没反应,才接着继续说:“倪家也是地方上的大户人家,这件事就算不明着摊开来谈,难道就阻止得了私底下别人的指指点点?你可以不理会,苇柔怎么办?她已经够难堪了。” “是吗?”他不甚关注地回答,心里仍想着白苇柔。 “对方人这么多,你一个人势单力薄,要真吃了亏,那怎么办?看你的手,都划伤了。”她握住他的手:“我帮你上个葯,忍耐一下就好了。” 翻开手掌的同时,他瞧见了那主姻缘的掌纹,是那样平滑而绝对,触目而刺心。乔释谦的手急急抽回,一颗心不自觉地疼了起来。 苇柔!他心里喃喃地喊着。他对不住她,也不如她。在倪振佳污蔑赵靖心的时候,白苇柔替他先有了反应,而事后他却连帮都没法帮她。 “呃靖心,抱歉,是我太莽撞了。这点伤不碍事,你别担心。” 她仍然为他的举动错愕不已。 他长吁一声,握住她的肩。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最近总是心神不宁。” “别这样,你做得已经太多了。只是乔家上上下下的事太杂,而我能帮的又有限。”赵靖心回神,手指柔柔地拂过他的脸:“有时侯我只怨自己做得不够多。” “为甚么要这么说?”他起身揽住她,语气有浓浓的歉疚。 他不了解自己是怎么了,似乎有东西在心里渐渐侵蚀他对赵靖心的忠诚。他变得不再全然包容,就像方才,他不自觉地就对她放大音量,不自觉地跟她生气,甚至只是一条无关是非的掌纹,也能令他心神不定。天!那是他从来就不会做的事。 “你是我妻子啊,疼你、照顾你是我该做的。”他抚着她的颈背,语气掩不住心疼。 是吗?真是这样吗?赵靖心抚弄着他的头发,凄柔地想着。 当年倪家和乔家同时派人至赵家提亲,她在父亲的安排下嫁给了乔释谦。事实证明父亲并没有错,乔释谦也许沉默了些,但待她却是深情意恳的好。 后来她才知道,受洋派思想教育的他刚开始是抱持着抗拒的态度来面对这桩旧式婚约;但从她踏进乔家,却没见丈夫对她皱过眉头,更别说是大呼小叫。 赵靖心最感佩丈夫的,莫过于此。为此,她全心全意地爱他,但她的温柔却不能弥补她的缺憾。 她苦恼地软口气。爱是怎么样的东西,或者她从来就没懂过。她一直以为,上辈子她定是积了德,才会让她得到他;因为他的体贴、他的关怀,都是别的女人无能侵犯的。 而现在,随着白苇柔过去的揭穿,一切都不一样了。赵靖心握着方才被拒绝的手,一种从未有过的忿怒意识翻腾地涌上心头。 枉费她这么信任那女人!赵靖心转过身,仍一贯温柔她笑着。她不会再让那女人靠近乔释谦一步,那样难堪的过去,她不会让乔释谦沾上任何一点的。 对,她要保护乔释谦。 “苇柔!” 赵正清喘息着奔进来,倚在门边,两眼慌乱又不安。 她抬起头,勉强应了一声,而后垂头沉默地打包自己的东西。 “我我才进门,便听到张妈说她说”赵正清语气有些结巴,口气震惊又质疑。“苇柔”他呐呐地又喊了一声,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那些事是真的吗?”他问得小心翼翼。 她没有回答,也始终不曾再抬头,赵正清无从得知她的表情。 “苇柔,那不是真的,是不是?你为甚么不替自己说点甚么?”赵正清抓住她问。“你说呀,哪怕是一句话我也信。那个倪振佳本来就不是甚么好东西,我自然是信你的。” “我走了,赵少爷。” 不否认,那就是默认了?赵正清重挫似的呆站在原地。 “怎么会这样?”他喃喃自语。那么美好纯洁的一张脸,背后怎么会有这样的过去?“苇柔,其的是那样吗?” 白苇柔脚步没停,过去几个月辛苦建立起来的平静全被捣毁了。没人想过她的感觉,她难道不是最该哭的那个人吗?也罢,经过这一切,身后这个男人也可以清醒了。 正月新年。 月上柳梢头,小屋子里白苇柔打散了一头长发,仰首凝望着那弯单薄的月牙儿。 在这除夕夜,除了留守的、返乡的,所有的下人都聚到主屋守岁去了。 只有她,早在张妈的事先警告下,假托了身子不适,躲在无声的小屋里。 但这样的借口却引起乔释谦的关心。在欢快热闹的新年里,他不知道为何怅然若失。 走来探她,却也只是站在门外,避至暗处不敢出声。 从她搬离主屋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他不曾再见过她一面,而今,他却不知该找甚么理由见她。手里的灯笼微微打颤着,彷佛就像他的心,但却无关寒冷。 他终于轻声叩窗,推门而进。 乍见他时,白苇柔一怔,随即想起自己仪容末整。还以为今天是不可能有人到这儿来的,没想到她慌乱地将一头乱发朝后拨去,脸颊涨红,神色尴尬莫名。 “你怎会到这儿来?” “他们说你不舒服,我过来看看。”抖落衣上的雪,他收伞进屋。烘炉里的火光暖暖地扑面而来,他凝视着她,非但不觉得她失礼,反而那天井上的雪映着火花,衬得她黑黝黝的发丝在夜里更灼亮。 “你好吗?” 她轻轻应了声,就没下文。 “怎么不到主屋跟着大伙儿一起庆祝?我还记得中秋夜你玩得很开心。” 提到中秋,她更恻然了。显然那欢乐对她而言,似乎已很遥远了。才两天不是吗?她搬出主屋才两天,有关她过去的那段流言却随着张妈的有意无意传遍了乔家;除了乔贵和蒋婶待她依然,其余的全都跟她有了距离。 这样霜雪皑皑的新年,她哪里都不属于,连乔家都不是她的依归。 寂寞,才是她生命里永远挥不去的影子。 白苇柔叹了一声,起身走到后头起灶烧水。 “苇柔,在乔家你不开心?” “没有的事。”她抬起头,突然像发现甚么,盯着他衣襟上一处裂缝。 在那一刻,她很想伸手拉住他,可是却没这么做。 “你衣服裂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有些赧然她笑了起来。 “亏你说了,还是新衣服呢。我没注意,买衣服的下人也没留神,真糊涂。” “我替您补上吧。”她口气淡淡地说,只是心里深刻地明白,在他面前所说的每句话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注意,所有事情都会失去原有的规律。 “那麻烦你了。”乔释谦褪下衣衫,望着她穿针引线。依着烛光的银针随着她指间奔梭来去,静静缝缀着。 天井上的雪依然无声地下着,在屋檐上一块块地冻结起来,静静的甚么声音都没有,乔释谦无法不注意他那愈来愈幸福又不安的心。 他默默地想着,在白苇柔身边总能轻易找到他一直冀望拥有的感觉;但这种心绪却让他变得事事无法拿捏、无法决定,这完全矛盾。 领着丫头回房的赵靖心在小屋院外停了下来,她无法不去注意房间里那熟悉的侧影丈夫的脸庞尽收眼底。 温柔、怡悦,像是猝不及防被人揍了一拳。赵靖心猛然退了一步,背后的绣儿擎着伞撞上她,伞柄微微自肩上斜去,倾落了她半身碎雪。 绣儿在身后困惑地瞧着她,而赵靖心怔忡了一会儿,僵着身子又往前走去。 就在交还外衣的时候,乔释谦再度碰触了她的手。然而这次他却不假思索,紧紧握住了那双冰凉小手,口气中透出浓浓的忧悒。 “你的手总是这么冷。”他烦恼地说。 白苇柔蓦然引来一阵心酸。 “老毛病了,一直都这样。”她不着痕迹地移开手,在唇边轻轻呵着,和着那壶水沸腾的雾气,在两人之间如烟般的飘起。 她小心自灶上提下水壶,替乔释谦冲了杯茶。 “你可以跟大伙儿一块到主屋守夜的。” “不了。”她摇头低语,眉目黯然。“我想一个人静静。” “也好。谢谢你替我补衣裳。”知道她的犹豫,乔释谦也不再坚持。 “别这么说,苇柔应该的。” “过完年,这天气还得冷一阵子呢。”乔释谦轻啜了一口茶,看看屋外,依然雪意未消;而茶入了喉,却有些苦涩。回头他又说:“没事多披件衫子,不管在哪儿可都得好好照顾自己,你答应过我的。” “嗯。”她点头,唇边浮起柔顺的笑。但被握痛手的心酸仍持续着,令她更想流泪。 不管如何,都得好好活着。活着,才能好好爱人;活着,才能感受别人对你的爱。 这是她亲口对他说过的话呀,但是但是他感觉到了吗?白苇柔在心里哽咽地问。 “我回主屋了。如果你改变心意的话,随时可以加入我们。” “嗯。苇柔送少爷。” 是甚么原因她已无法追究了,白苇柔将手绢儿紧紧搁在胸前,彷若守护着自己一颗随时会崩裂开的心。他的影子在灯下愈拖愈长,让她不由自主想奔上前踩住他颀长的身影。 或者,她傻气地想像着,那便可以把他一部分的人偷偷留下,成为她永远的私藏。 也许这样能让她碎裂的心缝合一些些。 但是她始终没敢这么做,她只能握紧拳头,绞扭着不成形的帕子,拚命挤压着胸口,彷佛这么做就可以制住自己的不应该。 赵靖心拥有的那一部分,是她不敢想,也没资格拥有的;她只希望有个影子,就算是渺无实体,只要那是乔释谦的就够了。 被握住手时的心酸是为自己流的,因为再也没有人像乔释谦待她这样。白苇柔长吁一口气,眼中蓄满了泪。 天可怜见,她如此卑微,但却那么样那么样地爱他! 所以,她无法自私,也不能自私。 寒意漫漫而起,拖曳着屋里残烬的烟灰。她仰首望着天空,想起初识他的那一天,也是失去孩子的那个夜晚;更无法避免地想起他曾不吝惜送出他的温暖,只为让她分享。 他的气息、他的呼吸、他的味道、他在沉默之中的温柔 转头看着茶几上那只陶杯,她轻轻把杯子托捧而起,颤抖地将脸颊轻轻贴在乔释谦适才嘴唇沾过之处。 强风莫名袭来,彷佛把那雪花的寒意飘摇得更浓郁了。 如果我只能这样子爱你,只能这么拥有你、守候你,那么,就这样吧。 闭上眼睛,白苇柔感觉忍了许久的泪水,温热地在脸颊上徐徐滑落 爱与不爱间,她终于明白,这一辈子她只能选择沉默。 怡香院。 弹掉最后一截菸,江杏雪扣上耳环,自妆盒里掏出丝巾塞进衣襟里。 娉娉袅袅地走出来,见到秋月和银花,她笑笑地打声招呼。“嬷嬷呢?” “在房里。找她干啥?”一早才捱了嬷嬷骂的秋月寒着脸,没好气地开口。 “你吃了火葯不成?口气这么冲。”江杏雪皱眉。难得打声招呼,就不知道这些女人干甚么曳兮兮的。 “没甚么、没甚么,嬷嬷在房里谈事情,你要找她,就进房去吧。”银花打圆场,赶紧拉着秋月走了。 “甚么客人跟嬷嬷在房里咬耳朵半天?”她揪住一名方送茶出来的丫头,好奇问道。 “回姑娘的话,是倪家的少爷。” “倪振佳?”江杏雪眉一蹙。独独为了白苇柔,她对这个男人从没留下个好印象。“今儿个好大的风呀,竟把那种人也吹来了。”她冷哼一声。 “嬷嬷说,若是没要紧事,就别吵他们。” “去吧。”她摆摆绢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房门口,又忍不住停下脚步。 倪振佳和江嬷嬷这两个人的心肝跟墨水般的黑,她倒想看看他们在算计甚么。 江杏雪冷淡一笑,顺势推了门进去。 “杏雪!”一见是她,房内四人全站了起来。 嬷嬷有些狼狈,频频使眼神,彷佛对她有些顾忌。 “外头丫环没告诉你不能进来吗?”何良抱拳以对,不悦地瞪她一眼。 “有啊!可我就想进来,怎么地?”江杏雪微笑道:“倪少爷,好久不见了。” 倪振佳顺手在怀里的姑娘碧柳腮上拧了一把,笑呵呵地看着她。 “何兄弟,别对姑娘这么凶,会吓坏她的。杏雪呀,爷儿我这些日子想你可想得紧呢。” “是吗?”她斜眼睨他,半猜疑、半调笑。 “找我甚么事?”正事也差不多谈完了,江嬷嬷赶紧起身,不想他们再罗唆下去。 她耸耸肩。“廖二爷差人来,在楼上等着跟你结上个月的酒菜钱。” “喔,我就来,我就来。”江嬷嬷笑道:“杏雪,你跟着嬷嬷来。倪少爷,不好意思,一会儿我让杏雪来陪你。” “那有甚么问题。关于那件事” “倪少爷,那件事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一切我都配合。”嬷嬷忙不迭地接话,细长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芒。 江杏雪没忽略这一点,肯定这两人心里必定有鬼。 “下个月初五,倪少爷请客,请我带几个姑娘去助助兴。”拉着江杏雪离开房里,没等她先问起,江嬷嬷先说:“怕那天事忙,我就让秋月跟碧柳过去好了。” 单纯一个私人聚会,会避着每个人在房间谈上两个时辰?江杏雪笑笑,怡香院这些年她也不是待假的;依嬷嬷这种势利性格,若没甚么利益,她绝不会浪费拉生意的时间去招呼个客人。 原来这种事是完全与她无关,她可以一笑置之的;但从江嬷嬷防她如防贼的态度看来,她肯定事有蹊跷。 尤其另外那个人又是倪振佳,事情就没这么单纯了。 黑暗俱寂,在沉重之中,白苇柔抚着胀痛的头悠悠转醒,随即缩成一团。 她惴惴不安地环视着这间陌生又华丽的房间,一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置身于此?过了一刻钟,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尖锐嗓音。 “醒啦!” 像是见到甚么野兽,她猛然朝后躲去。 白苇柔无限战栗地瞪着眼前一男一女;倪振佳一口一口地喝着酒,而江嬷嬷步步进逼的笑容,让她终于记起自己是怎么到了这儿 今天早上她买完赵靖心交代的胭脂水粉,经过倪家胡同转角处,一张刺鼻帕子猝不及防地掩上她的脸。那时她只觉得身子一软,便甚么都不晓得了。 “嬷嬷。”她喃喃喊了一声。 “好久不见啦。苇柔,你可真是无情,一走大半年的不吭声。要不是倪少爷好心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你的近况呢。” “嬷嬷,你让我走吧。”明知逃走的机会不大,白苇柔仍出声苦苦哀求。 “放你走?哪有这么好的事。”她冷淡地推开白苇柔,临出去前还假声假意地劝道:“倪少爷等着你伺候呢,至于我跟你的账,晚上再好好跟你算。” “嬷嬷!嬷嬷!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她惊恐地冲上前想拉住江嬷嬷,却被后头的倪振佳大力一扯,整个人又摔回床上。 “你叫爹都不会有人来救你!”倪振佳抚着曾被打的下颚,恨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口水。“他妈的,你敢打我?哼!明明是个烂婊子,偏装甚么天上仙女,我呸!” 在他扑过来时她连连闪开,奔至檀桌后突然拉下髻上的木簪。 “你别过来,你再靠近一步,我我”她作势要刺他,但一会儿又把手收回,将簪子抵在自己颚下。 看到她的举动,倪振佳哈哈大笑出声:“你怎地?想杀我?还是自杀以保贞节?” 倪振佳狠狠地将她拉近,夺下她的木簪,将之折成两截,又掴了她一巴掌。 “有没有搞错?一个妓女有甚么贞节可言?你要死倒不如在进怡香院前死得干净点,我说不定还会为你叹口气、伤点心!” 白苇柔甚么都没说,只是瞪着那张脸,生怕对方有甚么举动。 “记得这里吧?老子花了八十枚现大洋包你一夜,可惜我还没腻,你便怀了野种,想赖到我身上,真他妈的扫兴。”他嫌恶地手一摆。“今儿个咱们便来重温旧梦,怎么样?” 淫笑间,他伸手解开了衣服。听到他这么说,白苇柔退了一步,后腰撞上檀桌,一股突然而升的怒气涌上 她为过去的自己不值,从前她还一厢情愿地等着这人会替自己赎身呢。直到她怀了他的孩子白苇柔咬牙,那个孩子她没忘孩子是怎么掉的。这个男人不顾自己怀着身孕,一脚踢她出门外,要家丁拿扫把轰她,她还差点因此丢了性命。 她怎么会爱这种人渣?像他这么自私自利、不懂真情为何物的混蛋,她怎么会这么肤浅地相信他? 倪振佳捏住白苇柔的衣襟,她顿时觉得一阵作呕,忙不迭地拉开他的手;但他的动作还是快了一步,毫不留情地掐住她的腕骨,把她整个人压到桌面上。 “放开我!”她痛得几乎喊出声,随即忿怒地踹他一脚。 “干妓女的还敢嫌客人脏?臭贱人!等老子摆平你,就有你苦头吃的!”隔了这么久还没动手,又被踢得膝盖发疼,气得倪振佳口中恶话频频。 她全身的力量都被压制住了,腾出的一只手只能绝望地伸展着,直到沟着那茶壶柄。感觉那航脏的嘴唇落在颈侧,白苇柔只觉一阵作呕,手一缩,毫不考虑地挥手;瓷蓝色的壶身凝聚强大的怨怒,应声散落地上,尖锐的碎片像扎豆腐似的狠狠戳进倪振佳的肩。 他两眼大睁,后退一步,似乎以为那疼痛只是想像中的;接着他悲惨地号叫出声,一耳光朝她挥去。 白苇柔摔在地上,眼冒金星、手指发麻,半个头受到的重击几乎令她昏眩。 很好,至少他不再试图用那张可耻的嘴碰她了。白苇柔想笑,却只能抬起手臂将整个人缩成一团,咬牙承受倪振佳狂怒中飞扑过来像雨点般飞溅的捶打;每一次拳打脚踢,都像有火葯在她身上寸寸炸开。 疼痛令她畏缩,却没让她出声求饶,一迳的沉默只换来更多疯狂的捶打。起初她还能感觉到深沉的痛苦,最后就不行了;重击之下,白苇柔满身是血地倒了下去。 江嬷嬷闻声,带人冲进来,这才看清楚事态严重。 “够了!被了!再打下去就出人命了!”她拖开倪振佳,看见他肩膀上的血,还有倒地不醒的白苇柔,脚一软,声音也尖了。 “哎哟,我的天哪│这不是造孽嘛!还不快找大夫来看看倪少爷,快快快!” 声音惊动了花厅里饮酒的客人。听到江嬷嬷高八度的嗓音,江杏雪停了拨弦,目光跟着众人朝声音来源处望去 江杏雪皱眉,她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要不然她才不会卑劣地在秋月及碧柳汤里放巴豆,冒着这么冷飕飕的天跟着江嬷嬷到这儿来了。 一会儿倪振佳被人血淋淋地抬了出来,嘴里仍口齿不清地谩骂着。 江杏雪围了上去;当她瞧见江嬷嬷慌乱的眼神,心念一动,趁着众人騒动之际,悄声离开 乔家大院。 “还没有回来吗?”乔贵焦急地问。 “没有哇!”蒋婶搓着手,眼眶含着泪:“这丫头到底跑哪儿去了?天都黑了,可真急死人啦!” “有甚么好担心的。”张妈冷眼看着他们是来走去。“那种女人不见了最好,省得给咱们丢脸。” “你有完没完?你不喜欢苇柔,就闪远点,别净在这儿生事!”蒋婶怒气冲冲地回嘴。 “我就是不喜欢她怎么样?”张妈跳起来,大著嗓门吼回去。 “别说啦,蒋婶儿。你去告诉少爷,我再去找找看,这么大个人不会平白无故不见的。”见她们争个没完,高贵当机立断。 听到蒋婶的哭诉,大厅里正跟赵靖心奕棋的乔泽谦错愕地站起来。 “她出去是甚么时候的事?” “下午。她说要替我到市集送个账册,顺道替少奶奶买个胭脂膏,结果就没有消息了。” “有差人去市集问问吗?会不会是想买些甚么,在外头耽搁了。”赵靖心拍拍丈夫的肩,表情不慌不忙。 “这时侯都收摊了,而且卖水梨的店家说她买完东西就走了。”蒋婶忙不迭地回答。“那孩子一向很有分寸,办完事之后从来不在外头多逗留的,我真怕真怕是出事了。” “不会的。”乔释谦恼怒地开口:“人还没找到,不许说这种话!再多差几个人上街去问问。” 见丈夫无心下棋,赵靖心望着已近结束的棋盘,咬着唇不再多说甚么。 半夜里,她梦到了乔释谦,梦到了他在层层迷雾中一步步往前走;她想喊他,喉咙却干得发不出声音,直到她在遍布全身的疼痛中惊醒。 眼前的景物一片凌乱,她才想起自己仍在倪家,和乔释谦隔着层层街、重重院。 想伸展手和脚的力量,但神经线似乎已麻痹。她相信自己手臂的骨头已经断了,身上的衣服沾满了点点血迹。她又累又痛,身子发冷,胃部空空如也。 而唯一跟她有牵系的乔家,却没有人知道她在这里。 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白苇柔绝望地垂下头。她只是个依附求生的下人,没约没雇,任谁都不会来找她的。 伤心和痛楚吞没了她整个人,倪振佳被刺伤前那些恶毒的话慢慢地渗进她心里。白苇柔闭上眼睛,一直硬撑着不肯落下的泪至今才滑下,脸上一片湿濡。 如果她在进怡香院前就死了,今天也就不会承受这么多痛苦和辱骂了。 黑暗中门开了,一个人影蹑足走来,熟悉的声音试喊着她:“苇柔苇柔” 一双手伸过来扳起她的头,接着是刺目的烛光。白苇柔睁开红肿的双眼,吃力地瞪着眼前一张忧心的脸,涣散的瞳孔好一会儿才集中。 “我是杏雪,你记不记得?”江杏雪扶着软弱无力的她,声音哑了。 好一会儿,白苇柔终于认出她来,眼泪滑了下来,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看见昔日的姐妹淘变成这样,江杏雪抱住白苇柔,再也忍不住哽咽。她早知道事情不对劲,要是此趟她没跟来,白苇柔的命岂不枉送了。 “那活该绝命的臭混账!毁了他膀子算便宜他了,你怎么不干脆杀了他!”江杏雪红了眼眶,随即咬牙切齿地骂出声。 “你怎么你怎么会在这里?”白苇柔喘息着问。 “我跟嬷嬷到这儿来的。还以为你真的走远了,不再回来了,谁晓得竟在这儿碰到你。”江杏雪替她拉好襟口那截被撕开的衣裳。见她泪水潸潸地淌,任谁也忍不住心酸。“别哭了、别哭了,你伤得这样重,我得想办法把你送走。” “这儿是倪家逃不了的。杏雪姐,你赶紧走吧,再待下去,只怕连你都牵扯进来了。” “哪有这种事,总有人能帮你吧。” 有!当然有!白苇柔头痛欲裂地想着,方才那个梦她眼前浮起一个男人的眼睛,宁静如太湖水白苇柔僵冷的手指忽地揪紧了江杏雪的裙摆。 “去乔家,去找乔家的少爷,只有他能帮我。杏雪,拜托你,拜托你”白苇柔边哭边说,彷佛溺水的人在绝望中攀住一块木板,求生的意志驱策她喊着,最后体力不支地昏了过去。 “备车,我要回去。”江杏雪一身艳红的披风火焰般的奔出来,尖声疾呼着车夫。 “杏雪,你要去哪儿?”江嬷嬷追过来,一脸怒火:“没看到这儿情况乱糟糟的吗?你就不会帮我想想办法吗?” 江杏雪捏紧披风,钻进车后,扯开车廉没好气地横了江嬷嬷一眼。 “嬷嬷,你真是老糊涂了!这一团乱槽槽是我的错吗?”她恼怒地开口,腥红的指甲紧捏着车廉。“要不是你贪那么点钱,对苇柔不放手,事情会闹成这种地步吗?容我劝嬷嬷一句,倪少爷已经受伤了,这事要深究起来,嬷嬷也有一半责任。咱们知趣点,走为上策才是;要是扯上甚么人命官司,到时别说你和我,说不定就连怡香院都得赔进去!” “甚么人命官司?”江嬷嬷吼起来:“你少在那儿乌鸦嘴,没干没净!” “我没干没净,你才是老混账呢!现在都民国了,上头的大老爷可不比以前那样好说话,死了人可要偿命的。倪振佳的命是命,苇柔的命就不是命?你等着看吧,要是苇柔也出了半点岔子,她老头的借据是握在你手里,你可要负全责的。” 江嬷嬷被她说得有些发毛,又想起白苇柔满身的血,不禁也瑟缩起来 “那我该怎么办?” 江杏雪耸耸肩,发冷的手指掐着裙摆上被白苇柔抓出的一团血渍。 见她一脸漠不关心,江嬷嬷也恼了。 “你就不会帮我分忧解劳吗?苇柔从前跟你也是手帕之交,你就这么狠心?” 分忧解劳?听到那些话,江杏雪怒火中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直接把廉子扯下,一把砸在这老娼头的脸上。 她不怒反笑,笑得事不关己。“嬷嬷呀,你真是老糊涂了,手帕之交又怎么地?怡香院这种地方只看现大洋,至于分忧解劳,省省吧。嬷嬷,我江杏雪是到这儿来挣钱的,分忧解劳这种用脑的事”她伸长颈子,恶毒地在江嬷嬷面前摇了三下头。“稳櫎─不会!” “你你你”江嬷嬷气得老眼昏花。“算我白养你了!” 江杏雪没空理她,眼前尚有更要紧的事待办。照天色看来,这场风雪会愈下愈大。她低声吩咐车夫赶紧起程打道回府,把留在原地的江嬷嬷气得捶胸顿足。 等离了倪家更远,江杏雪才颓然坐倒在轿内;前一分钟对江嬷嬷的伶牙俐齿全没了,剩下的只有廉外风雪渗入轿内透人心肺的寒冷。 妓女的命,岂是个“苦”字能道尽的?她探出头去,咬牙要车夫改道前往乔家。 想起白苇柔那绝望的求救,江杏雪吞下喉头的硬块,掏出手绢,按住湿润的眼角。 眼前不是难过的时候,她只希望能来得及赶到乔家;其它的,她几乎不敢再想了。 第五章 “外头有个女人,她说她说她知道苇柔在哪儿。”乔恒三步并两步地跨进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到两分钟,江杏雪被迎进层层大门;一见为首的男子,虽未曾见过面,但他脸上的焦灼足以让江杏雪认定这男子便是乔释谦。 这张媚艳的脸蛋是赵靖心陌生的,女子一身荷色衬白底的棉袄衫,宝蓝色绲边的明绡裙,加上五官分明的脸蛋;选在这时候过来,令她特别不安。赵靖心盯着对方,下意识握住丈夫的手。 “初次拜会,多有叨扰,乔少爷请包涵。”江杏雪微微一福,垂眸笑道。 “你好。”他略略欠身。“姑娘何许人也?”乔释谦也好奇来者的身份,那气质显然与身上过于华丽的服饰不合。 “这乔少爷就别问了。” “苇柔在倪家。”她说,没回答他的话。 “你怎么知”赵靖心紧急收口。 “甚么意思?”乔释谦早顾不得其它,错愕地瞪着江杏雪“她在倪家?她为甚么会在那儿?” “你去一趟就都清楚了。快点,她伤得不轻。” 最后那句话几乎杀了乔释谦。他脸色发白,大步冲了出去,赵靖心从来没见他这模样,整个人也呆了。 “你去哪儿?”赵靖心追上前问。 “她的话你没听见吗?”乔释谦恼怒地说。 “可是就要用晚膳了,娘那边” “我没心情吃饭。你跟娘说一声,我忙别的事,一会儿再吃。” “姑娘是谁?”转过头见江杏雪还站在原地,赵靖心咬牙开口。她不喜欢这个女人,虽然对方一脸的笑,但那气势太尖锐;尤其,又摆明为白苇柔而来。 “乔夫人何必问呢?”她还是那八面玲珑的笑。 就在乔家大门口,乔释谦匆匆越过迎面而来的赵正清;后者叫他,乔释谦充耳不此,匆匆忙忙走了。 “乔贵,我姐夫是怎么了?”赵正清拍拍外袄上的雪粒,不明所以。 “赵少爷,咱们找苇柔去,不多招呼。”乔贵也没多理他,擎着伞急急跟上主人的脚步。 “苇柔?苇柔怎么了?”赵正清问不着答案,只见这主仆俩慌成一团,心也跟着七上八下,三步并两步地冲进大厅。 江杏雪正巧转过头,两人的目光隔着道薄薄的门相视。 赵正清还没开口,江杏雪已经回过身,客气地对赵靖心一笑。 “乔夫人,不再多扰,告辞了。”笑容没泄露任何心事,江杏雪也不打算再介入甚么。如果白苇柔如此心甘情愿,那旁人说得再多也是多余;她翩然地离开了。 风雪飞卷呼啸的声音在屋外刮得震天响,赵正清注意到赵靖心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姐,那是谁?”赵正清轻声问。 赵靖心没有答话,只是僵硬地背过身去。 看到白苇柔那张被打得不成形的脸,乔释谦几乎想扭头杀了倪振佳。 倪家没有人敢为难这对主仆;光是乔释谦那阴冷的神情,就足以让人退避三舍。他二话不说抱起白苇柔便走;当她软绵绵地瘫在他怀里,动也不动,肿胀的唇色泛着一大块殷红的血迹,染红了乔释谦的长袍。 那几分钟他心头一片荒芜,万念俱灰,以为她死了;而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舍开一切,追上她的脚步,就怕她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走了。 她总是一个人承受一切,那样太寂寞、太孤单,他不允许她这么沉默地离开。 乔释谦咬牙,生平第一次竟软弱到有了寻死的念头。 也就在那个时候,乔贵把主人脸上那绝望的忧伤看得一清二楚;他总算知道为何主人平日那么不快乐的原因了。 “我告诉你小儿素行良好,绝对不会做这种事。他人也受伤了,怎么可能会藏个女人?你们再这样乱闯,当心我告上衙门去!”冲进来的倪员外忿忿地喊着。但在看清楚乔谦怀里的白苇柔,他紧急收口,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显然家仆在他面前瞒住了这件事。 “我呃我不知道” “苇柔,听得到我说的话吗?你听得到吗?”他轻轻拍打她的脸,一开口声音是哽咽的。 她没有回应,空气中只有轻浅急促的喘息。 乔释谦不死心,不断地叫唤着她。 恍惚中,白苇柔被震醒了。她呻吟了一声,那微弱的声音听在乔释谦耳中,无异于世上最美妙的声音,比甚么喊叫都还有力。 乔释谦低下头,以自己都不熟悉的温柔低喃:“苇柔,你听得见我吗?” 她的一只眼睛肿得无法睁开,只能以些微的角度轻轻转动脖子,点头回答他,然后无声地流下泪来。 “苇柔,你听得到我吗?” “我没有”她突然睁开眼睛,口中呓语不断。乔释谦的影像在瞳孔里一直无法精准地交集,她伸手想固定眼前摇摆晃动的影像,奈何连举手的力气也没有。“他逼我,他逼我,可是我没有我不让他得逞,我不要再回去不要” 乔释谦瞪着她勾不着边际的手,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着。他咬着牙,心底的煎熬和自制不断地交战;他知道拥抱一个女人不须让自己这样为难,但他就恨自己的固执顽强,用良知压迫自己,也同时杀死自己的感情。 是他让她这么痛苦的,原以为他带给她的新生,即便不是光采耀眼,但也至少平实淡泊,谁知竟为她招致了这么多的磨难。难道白纸沾上污点,就永远不能缮写成山水田园?人世间不该是如此晦涩阴暗啊! 任那倪员外自责半天,主仆俩却没多待一秒钟。临时从乔家驾乘的这辆骡车,原来是担布用的;因为车轮宽,方便在积雪中进行,但车身却很小,只能容纳一个人躺平。寒冬的腊月天,乔释谦把白苇柔交抱给乔贵;他褪下衣袍,摊在车板上,又接过白苇柔,并仔仔细细把她身上每一寸都小心包住,就怕露出缝隙会冻着她一分一毫。 点点滴滴看在心里,乔贵眼眶红了。他似乎这才明白,主人那蕴含在心底的感情有多深。 乔贵脱下外衣递给主人,乔释谦却摇头吩咐他穿上。 “这一点儿冷不碍事,你赶紧去请道生堂的何先生带些葯方子到家里来,正清一会儿可能用得上,我到家跟你会合。” 救人如救火,乔贵不再坚持,三步并两步急急忙忙走了。 “苇柔,别怕,我带你回家。”呼啸的风雪之中,他的声音温存,再次确定不会有雪花落在她脸颊。 无视那愈吹愈大的风雪,乔释谦挪动脚步,踩在泥泞的地上。他拍打骡子,吃力扶着车,举步维艰地朝乔家前进。 那一晚,乔家谁都没能入眠。乔释谦抱着白苇柔,大步穿过中堂楼阁。早有几个下人冲去告知了赵靖心,她人在房里,惴惴不安地迎了出来。 “你回来我的天!苇柔!”赵靖心在看清楚白苇柔的惨样后,她身子一软,瘫在绣儿身上。 乔释谦没慢下步伐,不等乔恒开门,他早把门板踢开,将白苇柔端端正正地放上床铺。 “倪家人没为难你吧?”赵靖心虚弱地问。 没等他回答,赵正清像阵风似的刮进来。 “天杀的!”一见白苇柔的伤,他发疯地咆哮起来,手下没停地把葯箱打开,先做例行检查。 蒋婶端着一盆水进来,放在桌上,一脸明显是哭过的痕迹。 相较众人的惊惶忿怒,乔释谦平静得可怕。从闯进倪家抱出白苇柔回到乔家主屋,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救活白苇柔。 “我没见过这么槽的情况,她至少十天下不了床。”赵正清的眉心愈揪愈紧,收起听诊器,神情充满忍耐和忿怒。 “你们身为主子,没打算替她讨回公道?”赵正清恼怒地转向乔释谦,双手禁不住打颤。 白苇柔仍断断续续地咳着血,赵靖心握住她的手,卷起袖口,手臂上丑恶的瘀青让她的心更起了一阵战栗。 “姐、姐夫,你们说话呀!” 赵靖心的眼泪滴下来。“正清,凶手的事容后再谈,眼前请你先想法子救救她。苇柔苇柔能好起来吗?” “好起来?你们知不知道她的五脏六腑都出血了?要不是头部没有受到严重的撞击,她可能早就死了,你们懂不懂?” 听到这番话,绣儿及几个丫头全吓得浑身颤抖,眼眶更是跟着红了一圈。 “有甚么深仇大恨,要这样动手?”蒋婶紧捏着袖子,干脆呜咽地哭出声。 “救活她。” 众人全抬起头来。那是乔释谦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冰冷、简单,蕴着不容人拒绝的严厉。 赵靖心与他夫妻多年,也不禁心惊。 “救活她,公道才能讨回。”说完人便离开房间;赵靖心急忙也跟了上去。 赵正清咬牙切齿地低下头来。姐夫说的没错,当前要务就是把白苇柔救活,说甚么狠话都是白费力气罢了。 你等着,苇柔,我一定会把你救活;然后,我们都会帮你讨回这个公道的。 “你想做甚么?”赵靖心在门外低语。 乔释谦不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靖心,你认为还可以息事宁人吗?” “我担心你。” 他两手撑着栏杆,像方才在房里一样,动也不动地回应着赵靖心的话。 赵靖心执住他的袖,却发现他的眼神飘得好遥远。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着那片蓝蓝的天,眼底茫然起了雾气赵靖心垂下脸,合掌的双手滴着泪,喃喃请求:老天爷,我赵靖心就犯这么一个错误,千万不要让释谦知道这件事其实是我设计的,不要让我失去释谦 “回房去睡吧,我人在这儿侯着,不会有事的。”乔释谦吩咐,赵靖心无力再拒绝甚么,黯然地离开了。 房内,直到白苇柔的呼吸趋于平缓,一屋子乱纷纷的声音终在凌晨时分散得干干净净。 替她解开床侧的吊幔,乔释谦疑疑地望着白苇柔熟睡的脸庞;脸上那些污泥和伤痕经洗净处理后,至少不似初见那样触目惊心了。他摊开手,看到那点点的血渍已在掌心凝成砖红褐色。 他知道,和白苇柔之间,就像这些自体内淌出的血液,再也流不回从前;此刻坐在床前守着她的男人,再也不是当初那只为恻隐之心而挺身救人的乔释谦了。 他甚么都不是,他只是灵魂脱轨的丈夫;他是个背叛妻子,爱上其他女子的丈夫。 只是这样的爱,来得太迟。也许就在他们俩琴琴相对的那一天,她的胡琴声像刀一般切进他的心,今生便注定只能对白苇柔说相见恨晚。 “姑爷,老夫人请您上祠堂去。”绣儿脸色发白地在门外喊着。 “甚么事?”一夜未眠,他甩甩头,窗外的晨光刺眼不已。 “绣儿不知,小姐也在祠堂等着。” 他明白了,所有的事千头万绪,该解决的总是要解决。乔释谦依恋地看了白苇柔一眼,才站起身,忧伤的神情消逝,他仍是那个沉静自得的乔释谦。 母亲会如何看待此事,并不构成他的担忧,千军万马都抵不过他方才面对自己时所做的坦诚告白。而祠堂另一个人,他的妻子赵靖心,才是让他最放心不下的。 知道再刻意不说,就是欺骗的行为。乔释谦在祠堂里,沉着地把和白苇柔相识的经过,以及白苇柔和怡香院的关系告知了乔老夫人和赵靖心。 “原来你们瞒了我这么久!”听完事情的经过,乔老夫人怒不可遏,冷冷地瞟了赵靖心一眼。“不是说早把那丫头赶了出去,原来你也不老实。” 赵靖心慌张地跪下来。“婆婆,那件事是媳妇错了。媳妇看她一时无处可去,才斗胆把她留下,请婆婆息怒。” “看她无处可去就留她下来?”乔老夫人讽刺地一笑。“你好大的同情心呀!当然了,乔家面子又不是你担的,你想怎么做自然也不会考虑这些了。” 见母亲将矛头全指向妻子,乔释谦沉声开口:“孩儿无意欺瞒谁,苇柔的过去、那些是非曲直,原来就不该外人过问。他们爱怎么想是他们的事,乔家做乔家该做的事,不会因为别人指指点点而忽略了是非。” “才出门一趟,就接连惹出这么多是非来!我还没断气,你们就没当我存在是不是?”见说不过他,乔老夫人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为了那个小贱人,你连乔家的面子都不顾了。哼!你喝过洋墨水,是新派思想,你不在乎,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个老太婆还得面对外头的是是非非?你你真是糊涂了!” “婆婆,别怪释谦,是我让他去的,要怪就怪我好了!” “这是乔家的事,你闪一边站去!”满腹怨气无处发泄,她拾起杖,恨恨地把赵靖心掼到一旁。“还不都是你这个女人!哭哭哭,你除了哭你还会干甚么?你把乔家哭得一文不值,还哭成绝子绝孙,乔家都给你哭衰了!” 乔释谦脸色大变,扑上去抱住妻子。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赵靖心显然受不住这样的指控,她连连退后几步,脸色苍白。 “靖心不是乔家的人吗?”乔释谦口气压抑着怒火:“娘,您骂得好,教训得是,做儿子的一句话都不会辩驳。这个家里有谁真犯了甚么错,那都是我,您要打要骂全对着我来,靖心是无辜的,何苦把她拖下水?” “住口!你敢顶嘴!好哇,乔家真是祖上积德,生出个不孝子来忤逆我!”乔老夫人举起拐杖一阵乱敲,就是不敢施力拿拐杖打下去。“你是不是中意那受伤的丫头?”一会儿她喘吁吁地瞪着他们夫妻俩,阴恻恻地问。 赵靖心睁大眼,泪水洒落衣襟。她瞪着丈夫,但他甚么都没说,空气里死寂地沉默着 “不是。”乔释谦咬牙否认。 “不是?我养你这么大,可还没见过让你这么费心思的女人。” “娘,释谦对哪个人不好过?乔家上上下下,他都当成自个的兄弟姐妹。”赵靖心突然歇斯底里地插进话,她不能容忍这样的标签贴在她丈夫身上,就连推测都不行!乔释谦是她一个人的,就只能是她一个人的。 “你好大胆,连我都敢顶撞!”乔老夫人举起杖子又想打她,但这一次乔释谦护她护得紧,不留分毫缝隙。 乔老夫人举了几次,始终没敢动手,只气得扔下拐杖,一脸铁青地掀开廉子,回头又狠狠地盯着他们;一旁的菊花愉瞄了三人一眼,怯怯地捡起拐杖。 “既然你对那丫头没任何私心,那么乔家就没有任何容她的理由;等天一亮就打发她走,别再让我听到任何败坏乔家名声的事。” “她伤得太重,根本没法子离开。” “那是她的事。乔家已经仁至义尽,不需要再过问。”乔老夫人怒吼出声:“这屋子虽是你当家,可不代表就没有我!”说完,她怒气冲冲地进房。 “疼吗?”乔释谦扶起妻子,柔声问道。 她摇摇头。其实也不是真的痛,只怕捱不过的是心里的担忧。 “你会赶走苇柔吗?”她揪住他的衣襟,不确定地问。 “别担心这件事。不管娘那儿怎么说,我自有主张。” 自有主张?是哪种主张?送白苇柔走还是不送白苇柔走? “你别担心。”他抱起她说:“回房休息,我叫正清过来看看你。” “好。”赵靖心咳了咳,傻气地倚在他怀中,原本提起来的心也放松了。唉,担甚么心呢? 瞧他方才护她护成那样,怎么说心都是向着她的,他心里怎么样都还是有她存在的。 交握着妻子的手,乔释谦不明白妻子所想的,只因他的心绪纷乱依然。这三角习题是个死结,他该怎么样才能解得开? “少爷。” 乔释谦自沉思中回神。他看看乔贵,点头示意他再说下去。 “县城那儿都打点好了。” “那就去办吧。对了,写申诉状的事没有问题吧?” “我已经跟那位文先生碰过面了。听人说他是秀才出身,在上海待过一阵子,见过世面,文章底子也不错。” “那就请他多帮忙了。” 接了指令,乔贵匆匆离开。 “姐夫,乔贵去哪儿?”赵正清走进来后问。 “拆掉怡香院。” 赵正清眼睛一亮:“我早知道你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嘿,姐夫,真有你的,你怎么办到的?” 那些细节乔释谦目前没心情多谈,只是简略说明。原拟十多年前中央政府在县城里预设服务人民的办公楼,就是目前怡香院所在的位置,正居县城中央,四周皆通大路,交通运输便利。原来南昌县政府早在数年前就拟定的一块地,当时连地都测量计划好了;结果不知怎么,预定要盖的城楼开工了两天就停顿了,一切计划也跟着搁浅没再进行。后来他才知道,当时是江嬷嬷命人送钱去,堵了那测量先生的嘴,请其另觅它地;而江嬷嬷就在这块地盖起了怡香院,从此生意兴隆。“你怎么会知道这事的?”赵正清眼睛一亮,不禁佩服他的本事。 “有一回到城里谈事情,听人说的。当时我只搁在心里,也没想到这事竟会被咱们用上。我打听到县城对这块地仍有计划,只差时间早晚,我想咱们还是早早办了这事再说。要不然再这样下去,还不晓得有多少女孩子遭殃。” “那倪家呢?姐夫打算怎么样?” “倪振佳的伤比我们想像中的还严重。”乔释谦沉吟了一会儿道。 “那是他活该。”赵正清冷哼一声。“还好他们没找我去医伤,要不然呀,非把他整成废人不可!姐夫!你不会就这样放过他吧?” “当然不会,但眼前也够他受了。” “好吧,就照你说的,先拆了怡香院。县城的保安队甚么时候到?” “后天晌午。你问这个做甚么?” “当然是跟着去呀。” 乔释谦皱眉。“那里没甚么热闹好凑的。” “不是,我要跟着去帮忙监督,顺便帮苇柔出这口怨气。” 提到苇柔,乔释谦不禁黯然做这些事他并不开心,他宁愿能在事前多费些心思做防范,也不要在这时为她日夜忧心。 “姐夫,你在想甚么?” “她的情形怎么样了?” 赵正清失了说话的兴致,整个人落寞下来。 “我才看过,脉搏还是很弱,人也还没清醒。” 乔释谦忽然不发一语地站了起来。“你坐一下吧,我进去陪陪你姐姐。” 翌日傍晚,赵正清带着势在必行的决心,领着县城派来的办事员和保安队,一行人毫不客气地冲进了怡香院。 “干甚么?干甚么?”听到下人来报的江嬷嬷走出来,一见这堆人,顿时一张脸充满煞气。“这么多人,想拆房子是不是?” “没错!”赵正清趾高气扬地睥睨着她。 “老太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上头吩咐的,这块地是咱们新县城楼的预定地,给您占用这么些年,也赚够本了。就请您给个方便,快搬走吧。”见她气焰这么嚣张,那办事员也硬梆梆地回话。 “哪有这种事!”江嬷嬷掀起眉心。不可能的,那件事老早就销声匿迹的,怎么隔了这么久,会在这时爆发?当年风水先生看过这块地,能保她百年生意兴旺;若非如此,她又怎么肯花大笔钱打点一切?见他们已经准备要拆楼,江嬷嬷不敢再想,尖叫着想冲过去,却被怕事的姑娘拦下,几个人在原地一阵拉扯。 “你们这些死丫头,拉着老娘干甚么?还不赶紧给老娘帮衬着,谁敢上楼就给他拦着!哎哎哎,你这臭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这儿撒野!” 顷刻间,赵正清早命人搬了梯子来,他要亲手把“怡香院”那块招牌给拆下来。 客人纷纷走避,几个关在房内饮酒作乐的公子哥儿们也被逼得衣衫不地跑出来,狼狈地抱着外衣往外冲。江嬷嬷又气又急,左右赏了几个耳光打散拉她的女孩们,然后冲上前去抓着梯子一阵猛拖。 “哎哎!”赵正清没留神脚下变动,赶忙抱住匾额一角。 “我摔死你这浑小子,敢拆你祖奶奶的招牌!带种的你就滚下来,欺负个妇道人家算甚么?听到没有?”江嬷嬷骂人口气不小,气得口中恶话频频。 “我何止要拆这招牌,老子还要把它劈了当柴烧!”赵正清不甘示弱,恨恨对着匾额上铺金漆的大字捶了几下。 “你敢!” “我有甚么不敢?喂,余队长,你还不赶紧办正事,把大门给拆了!”赵正清怕她真抓狂,口中唤来县城的保安队长,好引走江嬷嬷的注意力。 “哪个杀千刀的敢拆我怡香院的大门?老娘跟他拚了!”江嬷嬷闻言,放开梯子,横眉竖眼地转身,冲过去抓着那位余队长吵了起来。 总算赶走这老泼妇了,赵正清吁口气,开始用力拉扯匾额上一朵朵结成花的彩带;竹梯不够高,他把钳子缠在腰间,手臂朝上攀,凭感觉在彩带间想摸索出钉子的方位。 他摸了摸,钉子没购着,倒是觉得手指碰到甚么柔软可移动的物体。赵正清手掌一抓,竟把那样东西给拉了下来。 “喂!”一个声音低低叫道。 赵正清呆愣地望着掌心躺着的那朵杏花,他扳住匾额,跨上梯子最顶端。 一朵比掌上花还鲜艳的娇颜,直瞅着他笑。 作梦也难预料会往这种情形下见面是那天在乔家仅只一面之缘的大美人。 赵正清张大嘴,忘了有所反应。 方才居高临下,江杏雪把他和江嬷嬷争吵的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要不是事态严重,她一定会放声笑出来。 怡香院难得上演这种戏码,不多看看怎么行呢? 她还是那迷死人不偿命地笑着,只是这回手伸了出去,把他掌心的杏花取走。回眸瞅他仍傻傻地看着自己,江杏雪拈起花,轻佻地在他脸上拍下三下。 “你”他被打得量头转向,茫茫然的不知所措。 “你在干甚么?”江杏雪眼波流转。 “我我在梯上。” 她“噗嗤”一笑,姿态更媚、更艳了。“傻子,我当然知道你在梯上。我是问,你在这儿做甚么?” “我我”他脑中一片迷醉,连话也说不全了。 “这年头真奇怪,好好的人不做,竟然当猴子去了。” 他又一愣。见她仍不停地娇笑着,才发现自己被糗了。 “我才不是猴子!”他红着脸困窘地辩驳。 “不是猴子?”她头探出去,望望下头一团乱。“那你爬这么高干甚么?” “我要拆这招牌。” 听他这么答话,江杏雪笑得更花枝乱颤。“要拆,怎么不上楼来?绕这么一大圈子,你不嫌费事儿?” “我我”一时间他窘得不知该如何回答,恨不得有个地洞先钻了再说;不过,那也得等他安全下了竹梯才成。 江嬷嬷协调不成功,余队长把责任全推给了乔家;而领头者赵正清就在竹梯上,江嬷嬷拎着裙摆冲过去,捉狂地握住梯脚,使尽吃奶的力气朝后扳。 竹梯倏然转向,底下众人纷纷尖叫闪避。赵正清惨叫一声,身子朝下略滑;江杏雪僵住笑,丢掉珠花,半个身子伸出去紧紧抱住他。 在最危急的那一刹那,赵正清及时双臂一展,十指攀住匾额上边,两脚悬在空中。也亏得这般,才能把身子八成的重量全周到匾额上;但对他而言,最要命的并非于此,匾额上乃那火焰一般的女人香,扑得他整个人几乎全身瘫痪。 “呃”赵正清已经搞不清楚此刻是甚么感觉。是上了天堂?还是如同在炼狱?当一个男人处在生死边缘的同时,又把整张脸颊埋进一个女人软软香香的胸口里。他一翻白眼,抬起目光偷偷往上瞄只见那抱他的女人眼睛闭得死紧,充满了惊吓。想起方才的困窘,他不免有点得意;因为她现在就算能笑,也应该笑得很丑、很僵硬才是。 江杏雪闭上眼睛,全身绷得紧紧的,只想倾全身力量抱住他;结果一分钟过去,却甚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一声微弱的低吟。 “喂” 她发现那男人斯文的一张脸苍白地看着她。 “你”“你可不可以放开我?”他小声地问。 “不行!”她锢紧力量。这人是吓傻了不成?要她松手,岂不害死他?这缺德的事她可做不来。 赵正清勉强喘口气:“你再不放手,就快把我闷死了。” “是吗?”江杏雪错愕地瞪着他,一会儿才看清楚自己的窘状,两朵红霞被风吹落在她的粉腮上。她松开手,拈起丝巾掩住嘴,咭咭笑了起来。 还搞不清楚对方为啥而笑,赵正清的心情忽地也好了起来。他呵呵笑出声,完全忘记来此目的,也忘记自己仍身在半空中。总之,在底下所有人全都屏息气凝神,大气不敢喘一声的时候,只听到他们两人的笑声在偌大的厅里回荡。 此举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众人全都目瞪口呆;包括那已经准备要大战一场的江嬷嬷,都只能呆立当场,无法成言。 就在笑声当口,那方大匾额撑不住赵正清重量“喀啦”一声,拉着匾额直直坠下。 在尖叫声中,匾额落地,木屑金粉激起尘沙四处飞扬;而赵正清紧紧抓着垂下的彩带,在离地五十公分处硬是打住。他脸色发白,口中直念阿弥陀佛。 “好险!好险!”他喃喃自语。 执着彩带的另一端,江杏雪整个身子卡在雕栏上。她的五官绞扭在一起,显然是让吊在楼下那个男人弄得龇牙咧嘴;她确信自己半只臂膀一定完了。 当底下那大得不能再大的嘀咕声传进耳朵里,江杏雪使尽力气走了几步路,把彩带绕过正房两侧之一的大梁上,然后才探出身子看着赵正清。 “喂!你真的没事?” “没事!好得很,多谢姑娘相救!” 她松了口气,扶着酸痛的腰骨,才慢慢走下楼。 人群之中,江嬷嬷抱住那四分五裂的匾额,捶胸顿足地大哭:“我的心肝匾额呀” 进怡香院这么多年,江杏雪从来没这么爽快过。底下闹得愈乱,她笑得愈开心;许多年来深藏在心里的不快活,全教今日一场闹剧给解放了。要不是她还有那么点分寸制止她在江嬷嬷面前放肆,江杏雪还想自掏腰包,请王家剧班到她面前演出戏;锣鼓声加上匾额掉落声,那气氛一定更热闹滚滚! 第六章 毕生的心血在一夜之间荡然无存,江嬷嬷怎么样都不甘心;回头寻求倪家的帮忙,却又吃了闭门羹。怡香院被封的第三天,她想了又想,终于忍不住带了几个下人上乔家理论。 从一进高家,江嬷嬷便开门见山,把想要回白苇柔的来意说清楚。她一开口便说个没完,想先声夺人,要乔家知难而退;然而乔泽谦只是盯着那两片涂得腥红的厚唇,心里充满了想把这女人扔出去的厌恶。 “您对咱们苇柔的心,我也不是不明白。但乔家是大户人家,抢人妓女,连句话都没交代,这这呵呵,可说不过去了。”江嬷嬷观看情势,干笑了笑。 “一次说完!”明白少爷的意思,乔贵恼怒地出声:“咱们少爷可没空听你喳呼!”“啧,还凶呢,你不过是个奴才,有甚么资格跟您祖奶奶我大小声。”江嬷嬷睥睨他一眼,口气充满不屑。 要说乔释谦还有多少耐性,也全因为这句话给消耗殆尽。 “江嬷嬷。”他起身,表情变得冷漠。“在我乔释谦眼中,没有人天生下来是奴才,就像没有人应该被打成那样。你如果还想站在这儿好好说话,就把你的态度放尊重。 江嬷嬷脸色一僵,唯唯诺诺应声称是,脸上还是不甘心。 “乔少爷,你大人大量,是老身说错话了。可我也不止一次说过了,苇柔的伤是倪少爷的错,不是我要人打的。这日后老娘还得靠她替我挣钱呢,你就公私分明,别找怡香院的碴,成吗?”她笑得很僵硬,后头不忘嘀咕几句。 “那位何良没把现大洋给你吗?” “给,当然给了。可是乔少爷您有所不知,苇柔当年进怡香院的时候,可是言明要待五年,我还有契约在呢。你几锭现大洋,哼哼,这要传出去,人人都当我江嬷嬷是傻子呢。” “你不是傻子,你只是个见钱眼开的老娼头。”乔贵没好气地接下话。 江嬷嬷脸色变了变,随即恨恨地转向乔释谦。 “乔少爷,我知道你有的是办法;但是这么做,也太绝人后路了。怡香院的招牌在南昌县少说也挂了二十年,县城也早早另起了楼,他们要那块地何用?你请县城保正莫名其妙封了咱们的招牌,就只为了一个妓女,传出去对于你的名声也不好听;再者,就算让苇柔进了乔家,她也不会有好的日子过的。” 他没吭声,但江嬷嬷的话却令他起了疑心。 “甚么意思?” 江嬷嬷掩住嘴,好像有些顾忌,隔一会儿语气变得含糊:“哎呀,反正就是苇柔真要进乔家门,也是试凄。乔少奶奶是大户人家出身,要她跟个妓女平起平坐,这不是折腾人吗?乔少爷何必多此一举呢?” “你到底想要甚?”怒气终于爆发,乔释谦一句话吼得江嬷嬷连退好几步。 终于说到正题了!江嬷嬷眼一亮,精神抖擞地接下话:“这样吧,如果你坚持对苇柔不放手,那老身要的也不多,五百块现大洋,加上还我怡香院的字号,我就把苇柔的卖身契给你,怎么样?” 厅门外的赵正清实在听不下去,冲进来就是一阵咆哮。 “像你这种没良心的混蛋,有甚么资格跟人谈条件?咱们没代苇柔告你蓄意杀人已经够宽容,你居然还正大光明走进乔家来!你想要回那块地,门儿都没有!想要回苇柔,除非天下红雨!” 江嬷嬷兜头被骂得狗血淋头,气不过也叫骂起来:“你这死小子又是甚么东西?蓄意杀人?笑话!打人的可不是我怡香院,你们要有本事,告上倪家去,欺负女人算甚么!” 这番死不认错的口气让赵正清更恼怒,抡起拳头就要冲上前去打人。 “你打呀!带种的你就打呀!”江嬷嬷手插着腰,挑拨地把脸颊迎上去。 赵正清气得七窍生烟,拳头冲动地就要敲下。 乔释谦一反手,强接住他。 “正清,不值得。”乔释谦说。 赵正清气得收回拳,恨恨地低声咆哮:“姐夫说的没错,打你这种人,还会脏了我的手,哼!”“喔,我记得你!就是你这浑小子,拆了我怡香院的招牌,老娘今天非跟你把账算清楚不可!”她过去揪住他,开始一阵拉扯。 “闹够了没有?”乔释谦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恼怒。 不知怎么地,江嬷嬷的气焰马上就给浇熄了大半儿。江嬷嬷停住了手,心里毛毛的。 她干笑道:“怎么样,乔少爷,老身的条件你能接受吗?怎么说这契约都是苇柔她亲爹签下的,你不认也得认。” “我不接受你的条件。”即使是蕴藏了过多的忿怒,乔释谦的声音依然平和有力:“江嬷嬷,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并不代表我会就此让步。苇柔的命是她自己的,不是你的,也不是她亲爹的,更不是一张纸就可以让渡的。没有人天生应该被另外一个人拥有和摆布,封掉怡香院已经是我最宽容的让步,你认为可以谈判的筹码,对我来说根本是张没有用的废纸。你尽可以带着这张纸告上县城去,大清时代已过,这个时候没有一个官、没有一条法律会帮你。至于你的怡香院,事实说得很明白,那块地大势已去,你送再多的钱都没有用。” 空气一阵死寂,大厅内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吓着人。这番话听完后,江嬷嬷死瞪着他,脸色挫败又忿怒;而赵正清更是满脸崇拜地看着乔释谦。 “那贱婢到底做了甚么,让乔少爷这样心甘情愿?” “那是乔家的事,跟你无关。” 她气得胸脯起伏不定:“好!算你狠,我会记得这笔账的!” 经过中庭时,江嬷嬷满腔怨气无处可出,指着正在凉衣裳的蒋婶骂起来:“狗奴才!你们这些狗奴才都给老娘记住!” 张妈第一个气不过,拎了扫帚冲去揪住江嬷嬷,兜头就是一帚,打得江嬷嬷直抱着她满头叮叮当当的首饰,尖声喊叫起来。 “你敢打我!你这老糊涂是甚么东西,居然敢打我!” “老娼妇,你当这儿是甚么地方?给你狗仗人势来着?”张妈泼妇似的叫起来。她虽然也不喜欢白苇柔,却也无法容忍倪家殴辱乔家佣人;尤其更不能容忍江嬷嬷这种人在乔家耀武扬威。 没等她喊完,蒋婶早撇下衣服,使劲抬起脸盆,一摊脏水把江嬷嬷泼得浑身湿透。 “滚出去!少污了乔家这门清净地!”蒋婶哑着嗓子也吼叫道。 江嬷嬷不甘示弱,抓起一旁的畚箕也砸过去,并不忘把外面的保镖喊进来。 “死婆子,你们不想活啦!弄脏我这一身,老娘非跟你们拚了不可!来人哪,我被人打了,还不过来帮忙!” 两个男人冲进来,和三个女人你推我挤,谁都极其所能地抓着手边现有的东西当作武器;又是畚箕脸盆,又是扫帚抹布的,咒骂声不绝于耳,其乒乒乓乓打成一团。 “哎呀,那不是张妈吗?”菊花和另外一个丫头经过,看到这一幕,不觉惊呼起来。 “是呀,还有蒋婶呢!”另个丫头也错愕地喊起来。 同个时间,蒋婶被一个保镖推开,她踉跄跌倒,叫了起来。 “那女人好大胆,居然敢带人到乔家撒野!”菊花一扬眉,怒气勃生:“小香,我去帮忙,你赶紧找人来,可别让他们占了便宜。” 小香连声称是,匆匆忙忙走了。 菊花则左顾右盼,看到一根搁在护栏旁的晒衣竿;她绕过护栏,抓起竹竿大喊一声,果决地杀进战场。 不过两分钟,小香领着绣儿还有几个在店里帮忙的丫环赶来,使得原来处于劣势的张妈和蒋婶全占了上风。江嬷嬷和两个保镖在众家娘子军又抓又撕的围剿下,几乎处于挨打的局面。 要不是乔贵经过,赶紧挡下来,只怕场面更不可收拾。 “给我记住!老娘会报仇的!”江嬷嬷哭丧着脸,嘴里兀自发狠地骂着。跟她两个鼻青脸肿的保镖狼狈地拎着半撕破的衣裙,朝倪家胡同口跑了。 打群架的事,当然没有避过乔家上面人的眼睛。 乔老夫人彷佛心里有数,却一声都不吭;就连勒令白苇柔搬出去的事,竟反常地也没有追究到底。 赵家姐弟则反应不一,做姐姐的赵靖心因为婆婆不开口,也不好说甚么;而赵正清却乐翻了,直抱憾自己没能参上那一架。 身为主人的乔释谦,虽然明知一切都是为了白苇柔,但还是不免把乔贵唤来问了一遍。 “阿贵,你怎么说?” 乔贵的表情很古怪,像是憋着甚么一样,一会儿他才突然放声笑出来。 “怎么啦?” “我在乔家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张妈和蒋婶这么同心过;现在回想当时的情景,那些女人堆打成一团,我就想笑!那江嬷嬷的模样实在很凄惨,和她刚进乔家时的大摇大摆根本无法相比。她现在应该知道,乔家的人,尤其是女人,可是惹不起的。” 乔释谦皱眉,摇摇头道:“这并不好笑,你们太荒唐了。” “少爷打算罚她们吗?她们并没有做错事,她们只是为了乔家”乔贵止住笑,有些担心地望着主人。 “我了解你的意思,今天的事我不会追究,可叫她们以后别这么莽撞。万一有谁在推挤中受了伤,岂不又徒生事端,何苦逞这一时之快呢?” “少爷考量的是。”乔贵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我比你更想讨回公道,但这事暂时也不好做得太绝。眼前我们还得顾虑苇柔,我想她不会希望我们这么做的。对了,状告倪家的申诉状拟得怎么样了?” “我正想跟少爷说这事。”乔贵沉吟半晌,后道:“状子文先生昨儿个便拟好了,可是少奶奶一见,便拿回房里去,只说这事要斟酌斟酌,阿贵说甚么也不好拒绝。” “是吗?”乔释谦皱起眉头,隐隐觉得有甚么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请文先生拟状的佣金,他一毛也没收,只说他受江姑娘之托,所为之事仅尽朋友之谊,算不得甚么。” “江姑娘?” “就是那天冒着风雪前来报讯的姑娘,少爷不会忘了吧?”高贵赞赏她笑了笑:“阿贵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特别的姑娘。” 乔释谦恍然记起:“封了怡香院,不晓得她会不会怪我们?” “不会不会。”乔贵连忙摇手。“我跟她碰过面,对这事她高兴得很,直说封了也好。她早想看看江嬷嬷垮台的模样,咱们这么做,还算是帮她圆个心愿呢。” 乔释谦抿着嘴,被乔贵转述的话弄笑了。 “她真奇怪,不是吗?” “是呀,少爷。她还说要咱们别放过倪振佳那小子,得让他吃上几天的牢饭才成。” “目前封掉怡香院就够了。我下午去了倪家一趟,那倪世伯也算明理之人,没等我说完,就先拖了倪振佳出来,当着我的面动用家法,还跟我保证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他们也怕惹官司,再者倪振佳的肩伤,以他那般娇贵之人,少说也要休养半年才成。” “但就这样放过他,实在可惜。”乔贵心有不甘,捶着拳头说道。 “我自有盘算。” “少爷,苇柔苇柔她清醒了。”蒋婶又哭又笑地跑进来通知。 乔释谦压抑着心脏的狂跳,瞳孔光采灿明。“阿贵,走吧,去瞧瞧苇柔。” 怡香院。 “怎么啦?嬷嬷这模样是被车给撞啦?”用膝盖想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江杏雪冷嗤一声,对着镜子迳自把头发朝后梳去。 江嬷嬷气呼呼地坐下来。“乔家那些老混蛋!诅咒她们死绝了!哎呀,你笨手笨脚的弄得我痛死啦!”她咒骂着,随手给敷伤的丫环一耳光。 “呵,还凶呢。”江杏雪看她那模样,不禁摇摇头。“你下去吧,其它的我来就成了。” 丫环如释重负,急忙退下。 “别气别气,你要气死了,这镇上可还真没人能替你呢。” “可不是吗?”江嬷嬷浸在伤心之中,顺口接下,哪知那话充满了讥讽。 “他居然还说我这抵押状无效!你说,这不是欺负人吗?”江嬷嬷抹着泪直哭。 江杏雪涂葯的手指头忽地滑开,漂亮的脸上透着怪异的笑。 “是吗?” “我本来要跟倪家一块上告县城的,可那倪老爷却把我给赶了出来。哎哟!轻点儿,会痛的。”江嬷嬷嚷起来,痛得五官挤成一团。“那死没良心的老头,明明是他儿子动手的,却把责任赖到我头上。说咱们怡香院全是妖精祸水,谁沾了谁倒楣。你说说,这是甚么道理!”话到最后,她抱住江杏雪哇哇大哭起来。 “乔少爷的话是真的,上头已经改朝换代了,靠抵押状斗不过他们的。” “我偏要跟乔家争到底!这样不明不白就绝了老娘的后头,我死都不甘心哪!” “你拿甚么跟他们争?” “甚么?”江嬷嬷委屈地抬起头。 “我问你要拿甚么跟他们斗?”江杏雪把葯收进柜子里。“乔少爷敢撂下话,甚至点明请你去告官,可见得他们早准备好了一切,说不定他们早就砸下钱,正等着你去。嬷嬷,看清楚,这已经不是你的时代,你玩不起的。” 江嬷嬷这才看清楚她房内已收拾干净,一个大包袱躺在床上,好像随时准备离开。 “你这是做甚么?”她掀起眉心问。 江杏雪手没停下,只是一迳地微笑。 “收拾东西。这几天没客人上门,几个姐妹已经走了,你难不成要我留下来喝西北风?” “你敢!” 江杏雪叹气。“嬷嬷,横眉竖眼这一套对我没用。” “你要走,是不是因为那姓赵的小子?”见她如此轻描淡写,江嬷嬷不由得更气、更怒。 “灶?甚么灶呀锅的,听不懂。”江杏雪掏掏耳朵,打迷糊眼。 “你少给我在那儿装蒜,那天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你整个魂都飞了。人家拆了咱们招牌,你竟然还不分轻重地对着他笑得跟花疑一样。你想学苇柔,找个好人家从良?哼,有我在,你是作梦!”翻脸比变天还快;不过一秒钟,江嬷嬷恶毒的话又如流水般冒出口。 江杏雪一回眸,脸上冰冰冷冷的。 “我作梦?我是作梦才会继续留在这里。我喜欢谁、中意谁都是我的事,我跟你没约没聘的,当初留在你这儿也是贪这儿环境好。如今我想走,你管也管不着。”她丢开抹布道:“看清楚点,嬷嬷,你玩完了。” “你何良,来人呀!捉住杏雪,别让她走!” “谁敢拦我!”她横眉一竖,包袱朝后一甩,几个大汉面面相觑,直瞪着她发呆。“这儿早没甚么油水了,赶紧走啦,还磨蹭。”她哼哼一笑,直越过他们扬长而去。 乔家。 “门口防得这么严,你怎么进来的?”赵正清惊讶地盯着自门口朝自己愈走愈近的女人,忍不住压低声音,口气里有些许察觉不出的欢快。 “这个嘛,喏”江杏雪俏皮一笑,朝门口方向努努嘴,赵正清才知道乔释谦正站在那儿。 江杏雪又加了一句:“乔少爷是最好的领路人呢。” 听到有人谈话的声音,床上的白苇柔睁开眼,半浮肿的唇颤巍巍地笑了。 “杏雪姐” “气色好多了。”她摸摸白苇柔的手道:“你别开口,我知道你要说甚么,那些感激的话没必要,省省力气吧。” 赵正清仍呆望着江杏雪那张不施脂粉的脸;今日她身上穿着一袭浅蓝绲边的蔗色湘绣旗袍,跟他前两次见她的艳丽绝色很难联想在一起。 “你不上妆的样子比较好看。”赵正清推推眼镜,脸颊不住发烫。 “谢谢。”此番恭维算是特别的。 “那天一直没甚么机会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赵正清又抢着开口。 江杏雪则是耸耸肩,一派潇洒。“没甚么。” “杏雪姐,你出来太久,会不” “不会的。”她低头对白苇柔微微一笑。“我离开怡香院了。乔少爷封了院,姐妹们这两天全都散了。” 白苇柔错愕地望望乔释谦。他怎么甚么都没说? “问他吧。”江杏雪微笑瞅了乔释谦一眼,又指指赵正清:“要不问他也行,那天他可是把嬷嬷气坏啦。” 白苇柔疑惑地看看赵正清,他却搔搔头,很不好意思她笑了起来。 “还说呢,要不是江小姐,我可能早跌成七八块了。” “他们找你们麻烦?”不明白事情的情况,才一会儿白苇柔又慌了起来。 “苇柔,是我自己不小心,你就别想这些了。”赵正清忙安慰她:“好好躺下。” “是呀。”江杏雪爱怜地摸摸她的脸。“还是生病的人呢,这么倔,想这儿担心那儿的,会好得起来才怪!有甚么事大伙儿都给你扛着呢,是不是?” “是是是,苇柔,你就停止想这些事嘛。”赵正清也急着开口。 “咱们别说啦,乔少爷还在旁边呢。”江杏雪眼眸一转,忙拉着乔释谦到床前,似有意、若无意她笑道:“乔少爷,您开开金口,跟她说说吧。咱们这儿还没人讲话像你够份量呢。” “我知道你们要我好好休养,可是”她微弱地软了口气,声音细小如蚊:“我就是担心,这是我自个儿的事,没必要” “苇柔,你真的别担心。” “别说啦,陪我出去走走吧。”赵正清还想开口,江杏雪早拉住他,兴匆匆朝外走,嘴里还喋喋不休地嚷着:“就当是还我恩情好了。咱们在这儿说,愈说她愈烦恼。” 两人一离开,彷佛连世界的声音都被带走了。 “你别烦,一切都会没事的。”乔释谦在床边坐下,轻声开口。 好久好久以前,他也曾经对她说过这句话;那时候,她连他的影像都模模糊糊,但却让她觉得安心。 从她悠悠转醒后,众人的纷纷探慰言中,就属他最沉默;过去那抹淡淡温暖的关怀依然在,能说的话却变少了。但她却清楚知道,经过这次的事件后,有些事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我真的很怕连累任何人。依嬷嬷的行事,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提起江嬷嬷,不免令他想起前两日她进乔家时的不可一世,到后来却像落水狗似的被人赶走。乔释谦权威地咳了咳,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怎么啦?”他回神见她额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汗,提袖替她揩去。 “头一回见你笑。”白苇柔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绽开唇,不知为何,那些疼痛似乎也跟着减轻一些。 被她这么一说,他有些尴尬。 “你感觉好点了吗?”他问。 她点点头,侧过脸看着窗外的红霞染遍整个房里、染在她的脸上,暖烘烘的。她合上眼,想起在倪家所作那个噩梦 身处之地如果充满憎恶,是否连梦都会被牵连而玷污? “在倪家,我曾作了一个梦。”她幽幽她笑。“那时侯我整个人都痛到麻痹了,居然还会有梦;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作了甚么梦?” “我梦见在山里迷路了,在原地一圈又一圈绕了好久,可是总找不到相识的人。最后我累了,也饿了,然后然后我看到你,我想喊你,却让不出声音,只好跟着你慢慢走;好不容易等你回头了,我好高兴,可是你好像不认得我,只是冷冷地看我一眼,甚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苇柔,你该知道,我不会不管你的。”他神色肃穆地望着她。 “我知道。”她虚弱她笑笑。“是我太容易胡思乱想了。” “可不可以让我握握你的手?”彩霞淡淡地映着她,金黄色的光芒闪在她绯红的脸颊上,令她看起来特别耀眼光采;而她的要求,被托饰得像个无人能拒绝的光环。 乔释谦屏息以待。 “我知道这很不应该但是” 乔释谦明白她的意思,她在害怕,她想藉着他的手确定他方才说出口的承诺。他为这样的卑微虚弱心酸不已,他一直想让她快乐,结果却总让她难受。 乔释谦褪下她的锦被,指尖轻轻地触碰着她的手。 白苇柔怯怯地回应他,直到乔释谦伸展手指,将她整个手完好无缺地包容收进掌心。 白苇柔闭上眼,欢快地叹口气。这手掌温热而厚实,就像他的人,永远令人安心。 “你还烦恼吗?” 白苇柔脸颊仍是那无可言喻的晕红,她摇摇头,笑了。 如果受这么多的伤,可以换得他的温柔,白苇柔幽幽地想,这也是值得的。 “我很担心。”他说。 她抬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怕你再次这样莫名其妙地离开。” “”“因为我不能再承受你不说一句就走。”他身子前倾,那是一种连他也不能明白的情愫;就像自然地在她面前大笑、在她面前难过,那是赵靖心无法让他做到的。因为他已习惯了自己是个保护者,某些时候,他对妻子更像一个兄长或父亲。 从前他总分不出这样的关系有甚么不一样,爱就是该认认分分去守候一个人,真真切切不求回报,付出一切。他的悲伤是他一个人的,他的快乐是和赵靖心共享的;而赵靖心的病痛是两个人分担的,他的难过则必须自己尝。 白苇柔就像一道光炬,让他彻底看清楚做一个丈夫和做一个守护者两者其中的差异性。 他身子更往前倾去,近得让他感受得到她微微急促的呼吸。明知道不应该,但乔释谦管不住自己,必须告诉她那些话,期望她能知道他的痛苦和不安。 在她面前,他是个有悲、有喜、有爱、有欲的平凡人。他不想把她让给任何人,包括赵正清;不管那个男人是他的妻舅,也不管那男人待她有多好。 “别让我失去你,苇柔。”他说。 白苇柔自脊梁升起一阵战栗,定定地看着他,确定这些话出自他的口中。他分不清那战栗是因为狂喜昏乱,还是纷乱迷醉。 一句话便已足够,她不会要求太多。感觉像夕阳稍纵即逝,她不会再多说甚么点破他。 乔释谦俯身向前,额头抵住她的,那男人体味在暮色深深中嗅来是种特有的清新,他的气息就像他的掌心,温暖而厚实。的;而赵靖心的病痛是两个人分担的,他的难过则必须自己尝。 白苇柔就像一道光炬,让他彻底看清楚做一个丈夫和做一个守护者两者其中的差异性。 他身子更往前倾去,近得让他感受得到她微微急促的呼吸。明知道不应该,但乔释谦管不住自己,必须告诉她那些话,期望她能知道他的痛苦和不安。 在她面前,他是个有悲、有喜、有爱、有欲的平凡人。他不想把她让给任何人,包括赵正清;不管那个男人是他的妻舅,也不管那男人待她有多好。 “别让我失去你,苇柔。”他说。 白苇柔自脊梁升起一阵战栗,定定地看着他,确定这些话出自他的口中。他分不清那战栗是因为狂喜昏乱,还是纷乱迷醉。 一句话便已足够,她不会要求太多。感觉像夕阳稍纵即逝,她不会再多说甚么点破他。 乔释谦俯身向前,额头抵住她的,那男人体味在暮色深深中嗅来是种特有的清新,他的气息就像他的掌心,温暖而厚实。 乔释谦知道,他不是因为同情而伸出手的;他在乎她,跟她在乎他一样。 白苇柔鼻尖一股刺痛,眼泪润湿了眼眶。 “不会的,你不会失去我的”她哽咽。 久久,他们就这样抵靠着,甚么话都没有说,甚么事都没有想,直到残阳去了,晚霞褪了,夜色深了。 不知是否因为和赵正清一个下午愉快的相处,总之虽然夜色模糊、视线不佳,仍不影响江杏雪独自走路回家的心情。 “怎么?那就是你新找的户头?” 冰冷的空气里,巷口的石阶上倚着一个男人。 这突如其来的出现吓了江杏雪一跳。 “怎么?默认了?”见她不说话,何良朝地上吐了口痰渣子,脸色更猥琐难看。 怡香院一封,何良跟着甚么也没了。底下靠他吃饭的喽罗一哄而散,失势的他更是人见人厌,最后弄得连三餐都不继。 江杏雪不悦地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越过何良。 “臭婊子,你以为你真是美女天仙,人人碰不得?”何良跳到她面前,用力推她。 “你干甚么?”她甩开他,声音也大了起来。 何良阴恻恻地瞅着她笑。 “干甚么?你以为嬷嬷还会护着你?放屁!老子今天就做了你,再把你带回去,我看你到哪里喊冤去!” 见他是貌7b真的,江杏雪退了一步,语带威胁:“你敢!” “我有甚么不敢的?”何良大笑出声,又伸手抓她。“就算你还是头牌,没了怡香院,你也嚣张不至哪儿去!” 她是铁了心地又抓、又打、又吼地回应着何良,但再怎么努力,女人的力气仍抵不过男人。 混乱中她被推倒在地,后脑勺重重撞了一下,何良像野兽般扑到她身上;若不是有人奔过来把何良拉开,江杏雪也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办了。 赵正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他气得全身打颤,出拳的力量特别惊人。何良在他手下,只能处于挨打的局面。 “乔家的人,好样的给我记住!”打落了几颗牙齿,何良捂着一嘴鲜血,口齿不清地在夜色中愈奔愈远。 生平从来没有一刻,江杏雪难过得想哭、想死。被揭落的不仅是自尊的扫地,还有她隐在心里的自卑;这一切的一切,全跟着她破碎的衣领,教那何良三言两语给撕了开。 尤其当她看清楚救她的人竟是赵正清,她真是羞辱得想死。 “你还好吧?”赵正清扶起她,语气充满愤慨。 “很好。”她咬着牙,便吞下欲哭的冲动,用力点头。 “这人太可恶了,下回再见他,我非杀了他不可!你还好吗?” 不晓得是何良把她打得神志不清,还是自尊心作祟,此刻赵正清的声音听起来竟充满了距离,一点儿也没有下午发自内心的开朗愉悦。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拒绝了他。 “我没事,你别忙,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依赵正清的个性,都这种情况了,怎么会放她一个人回去。 “别这么固执,我送你一程。” 自他肩上扯下外衣,她固执地摇头。 “万一他又跟着你呢?难道眼睁睁地看他可能会再欺负你,而我置之不理?” “你关心吗?”她突然抬眼看他,目光炯炯又锐利,彷佛要看透他似的。 那眸光当眼罩下,兜得赵正清有些刺目;明明是清冷深沉的冬夜里,他却被望得颈背上无缘无故凝聚了一团热气。江杏雪的神情认真得不像在开玩笑,她脸颊上还留着瘀血,却只是衬着她那张脸美丽得让人更无法面对面。 彷佛彷佛她在跟他要承诺似的。 他不自觉地规避问题。他是喜欢白苇柔的,赵正清在心里暗想。如果这些日子不是发生这么多事,他早就求了白苇柔做了他的妻,而不是被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江杏雪吸引得晕头转向。 江杏雪心里明白了,她闭上眼抿嘴一笑。 “只是问问,你回不回答是你的事,用不着这么痛苦。我走了。” “他” “我会应付他的。” “江姑娘。” 她不置一辞,仍坚持着不让他靠近。 “杏雪!”一顶轿子在远处传出声音。 她抬起头,认出轿中探出头的人,是在怡香院时常来捧场的一位尚爷。 “尚爷。”她挤出个很勉强的笑。 那位圆圆胖胖的尚爷不等轿子接近,就赶紧跳出来,急急把她抱扶起来;看那不避讳的言行,赵正清不禁有些恼怒。 “这些日子你跑哪儿去了?怡香院给封了,我想找你都不知道往哪儿找去。哎呀!哪个家伙好大的狗胆,竟敢欺负你!”近看她一头一脸的伤,尚爷大惊小敝地喊起来。 看样子,这位尚爷也曾是她的入幕之宾。 “是不是这家伙?”他指着赵正清,财大气粗地质问。 江杏雪无心情应付这么多,她叹口气,向来谈笑风生的脸色昏沉沉的显不出半点光采。 “不是他,尚爷。行个方便,请你送我回去,好吗?” “那有甚么问题。”尚爷半扶半抱地拉她靠在身侧,一面还不忘嘀咕着:“唉,早叫你搬去俺那儿住,随便一间上房,吃喝拉撒随时都有人好生伺候着,也好过自个儿一个人在外没亲没故地飘荡。杏雪呀,不是尚爷爱讲你,你甚么都好,就是那么点倔脾气,像头驴子似的教人受不了。我婆子死了这么多年,你搬去我那儿,别人也不会说闲话的。” “尚爷。”江杏雪微弱的声音在轿子里低喊。“别说了。” “俺不说啦、不说啦,就知道你不爱听。”尚爷粗咧咧地叹口大气,即吩咐下人起轿。 “我要回家。”江杏雪掀开廉子道:“尚爷别弄错方向了。” “俺知道、俺知道。” 轿子走了,只留赵正清被抛在原地。他握紧拳头,因这样严重的忽略而受到伤害。一个妓院的恩客到来,她随时可以把他丢在一旁,甚至连声再见也没有;另一方面,他也为自己的恼怒而不解。他该在乎的应该是白苇柔,为甚么江杏雪面对面的一个眼神,就足以挑得他心乱? 第七章 大雨倾盆而下,整个乔家笼罩在突来的雨势中。赵靖心揉搓着发冷的手指,隔着廉子茫然地注视着窗外风雨纷飞的景象。 一直到白苇柔清醒,她整个人才从极大的恐慌之中脱身。这几日前去探望白苇柔的心情,是半心虚、半试探的。确定白苇柔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她应该是能安心了;但随即而来的问题并没有解决。赵精心下意识啃着手指,一咬之后却疼得连忙松口,眼泪一大摊无声无息地跌在泛红的指间。 眼前要再把白苇柔送走,似乎是没有机会了。她烦躁地想着,见丈夫收伞进房,忙痹篇脸。 见到妻子的眼泪,乔释谦有褪不去的罪恶感。 “抱歉,最近我忽略了你。” 忽略?这些日子岂是“忽略”两字便可带过的?赵靖心哀怨地望着他,揪着手绢儿不吭声。 “这两天我忙着打点县城那边的事。虽然怡香院给封了,但事情并没有结束。” 她心沉了沉,她当然清楚他所谓的“没有结束”是指哪桩。 “你真的要告倪家?” “状子在你这儿,你也看到了。” 赵靖心沉默,一会儿才轻轻开口:“我把状纸留下来,是希望你再多考虑。释谦,得饶人处且饶人,没必要” “如果苇柔没有受伤,也许我还能平心静气地谈这件事;但是他们动用私刑在先,如果不是江姑娘好心走这一趟,苇柔不就枉死了。他们逼人太甚,不该怪我绝情在后。” “你可会想过旁人对这事的看法?” “甚么看法?” “你”她有些恼怒地看着他。“你何必逼我说出来!” “我真的不明白。”他不解,无辜地看着她。见她不说话,乔释谦心浮气躁地走过去,柔声开口:“靖心,咱们夫妻俩有甚么不能当面开口的?说吧,我听着呢。” “他们他们都说你这样替苇柔出头,是有目的的!” “鬼扯!”此番质疑令他忿怒不已。“难道你也相信?” “我当然不想相信!” “不相信就好了。如果你指的就是这些斐短流长,那么大可不必;如果真要兼顾这些,那世上做每件事都会得罪人。” “释谦,不要这样。”赵靖心瞅着他。“换个角度想,也许你不在乎,但苇柔呢?她怎么办?乔家大门内,咱们都清楚事情的真相,难道那些话不会传进她的耳里,让她再受一次伤?为了正清,我不想再把事情闹大了。” “正清跟这件事有甚么关系?” “他喜欢苇柔,这你不会不晓得。” “我很早就知道了。”他心口刺痛了一下。“但苇柔对他无意。” “那是之前。你看到正清这几日看顾她的细心模样吗?人非草木,谁能无情?换成是我,也会感动的。如果正清能娶了她,带她离开这里,摆脱这里的是是非非,那何尝不是保护苇柔的最好办法。”她接着又说:“如果我是苇柔,唯一担心的是正清会不会介意她的出身;毕竟一个男人是没法子接受” “够了!”乔释谦瞪视着她。“我不知道你跟那些“别人”一样也在意这种事。” 赵靖心收住口,绞着发皱的绸裙,不发一语地坐着。 “那本来就是事实,哪能假装它不存在?”静默一会儿,再开口时,赵靖心的声音突然变得尖拔突兀,完全失去平日的温柔镇静。“我不是圣人,我不能忍受一个妓女生活在我四周,找吏不能忍受我的丈夫一而再地为她出头。释谦,我连娘家都不敢回了,你这么做将置我于何地?”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像是莫名被箭中伤的野兽,他的声音在忿怒之中变得狂暴纷乱。 “你从不对我这样大声说话的。”她受伤地看着他。 “那是因为你从没说过这样令人生气的话。靖心,你是乔家的女主人,你应该有更大的宽容心去接受她。早知道坦白能造成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我一定会把苇柔的过去虚构成故事,也胜过你这样明着对她好,私下却对她再三嫌恶。” 赵靖心站了起来,哆嗦着唇,字句在空气中打颤:“你用了一个相当好的字眼,我甚至可以明白告诉你我为甚么要嫌恶她!因为她想勾引你,所以找必须“嫌恶”她!” “你愈说愈离谱!” 赵靖心脸色发白,她在指责下冷静地坐下来,回复她一贯的行事。 “你也许真的对她没有目的,但这么做,却比甚么名分都还伤人!”赵靖心含怒开口。 乔释谦疲倦地坐下来,他不想辩驳他对白苇柔真的没有感情。妻子说的都是事实,他不能否认,眼前说甚么都是无益的;说得愈多,也只是更伤人罢了。 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停了,暮色深沉地笼罩下来,昏黄的光线射过窗意,在他们的影子间隔成一道发亮的墙;就像两人曾以为互信不移的情分,竟轻易地就此划下阴影。 “甚么都不能给,你不会了解那种感受的。”赵靖心微笑地把眼泪吞进肚里。 他看着那道影子、不解他和赵靖心之间为甚么会就此被断隔开来。 “我从来就没要求你给我甚么。” “但我要求我自己,因为我爱你。虽然我是你生命里莫名其妙跑出来的包袱,但我努力这么多年,就是希望不要再变成一个包袱。” “靖心!”他震惊地望着她。“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你怎么能这么说?” “那是事实,我知道你对媒妁之事有多反感、有多生气。倘若当日不是公公坚持,你根本不可能答应与我成亲拜堂。”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又何必提起。” “能不提吗?”她哀伤她笑。“毕竟我曾是个被拒绝的女人。” “我和苇柔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何必骗我呢?”她是到他面前激动地说:“你为她做的、为她想的,你的一个眼神,我怎么会看不出来?泽谦,嫉妒的滋味并不好受!” “靖心” “替你选蚌好女人,你从来没有点头答应,我曾经因此得到安慰;想着不管日后如何,你总是把我放在心里的第一位,那样对我而言,真的就够了。不论日后娘要你纳多少妾、生多少孩子,.我真的都不会在意;可是自从苇柔来了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承认她恨讨人喜欢,我更不否认如果我今天身为男子,我也可能跟你一样会情不自禁地爱上她。但我不是,所以找必须”她咬牙,停顿了一会儿:“做我该做的事。她会让你、让我,甚至让整个乔家成为笑柄,我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那就是你要怡香院来带走苇柔的原因?” 她僵住了,脸上一片灰白 乔释谦的胃纠结,原来只是他的猜测,两她却默认了。江嬷嬷那含糊之辞不是随口说说,赵靖心默认了这一切,默认是她间接造成对白苇柔的伤害。 “你怎么做的?”他跌坐在床上,心里青天霹雳,脸上却平静得吓人。 “释谦,我” “怎么做的?”他加大音量:“你既然已经承认了,又有甚么不能说的?” “我我差人送信至怡香院”她艰难地吞吞口水:“要他们派人带苇柔走。这件事本来本来很单纯的,我不知道倪振佳怎么会址上这件事的。总之他带着那封信来找我,说他跟苇柔之间有笔账要算,然后我只能这么做,把她送走,对我们三个人都好至少,我认为那是最仁慈的作法。只是我不晓得倪振佳会对苇柔下这种毒手,如果我知道,我根本不会让她离开乔家一步。释谦,我请你请你必须谅解一个做妻子的苦心。我爱你,释谦,所以请你一定要谅解我!我不要你对我这么说放就放” “我只有一个问题,你要好好回答我,告诉我你扣状纸的真正原因。” 赵靖心眼一合,大颗大颗的泪又跌下来。 “我是真的不想把件事闹大。你知道倪振佳一直为了我当年没有择他而耿耿于怀,我不想跟他的名字以及怡香院有任何牵连。如果上告,这件事所有的关系人都会公开;我虽然是乔家的媳妇,却也还是赵家的女儿,我不能不顾及两家的颜面。” 乔释谦凝视赵靖心那张泪痕斑斑的脸,他突然掩不住心痛。对赵靖心的转变和占有,对白苇柔遭受到的无辜伤害,他都心疼。 种种因果,全都因他而起。 “靖心,我不怪你,但你怎么能让嫉妒驱使你去伤害另一个人?”他悲哀地看着她。“面子真对你这么重要?” “因为我没有办法!”赵埔心终于哭出声。“我好几次好几次都告诉自己那是不对的,可是我没有办法忍受一个妓女在我丈夫心里占有这样重的地位。释谦,我不是你,我没有你的宽容慈悲;你是我的天,我要你是干干净净、纤尘不染,我怎么能容得下我的世界有污点?释谦,我帮你找别的人吧。不要苇柔,这世上一定还有比她更好、更美的女孩儿,她她让我受不了呀!” 就在那断断续续的哭诉里,乔泽谦突然分不清赵靖心究竟想保护的是甚么?是他一直洁净无垢的名声?还是她为自己订做的世界? 他和白苇柔之间,不也是纯净无垢的相爱吗?彼此心灵不再残缺,是为终于找到另一半的幸福。原来是为了不想伤害温柔可人的赵靖心,他勒令自己放开,要自己好好对待她;结果,赵靖心却比他想的还坚强敏锐。 甚至,这分刚强还重伤了白苇柔。 “我不会再跟苇柔有接触的,你不要哭了。但我希望你也不要再为难苇柔。” 走出了房间,乔释谦不由自主地打住脚步,彷佛这才清楚意识到他说了甚么。 不再跟苇柔有所接触!乔释谦浑身再也止不住战栗 没有苛责、没有怒气,房间内的赵靖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安静离去,张嘴想唤住他,但却喊不出声,因为她不知道她还能说甚么。 乔释谦的保证,是那么地斩钉截铁。 而她和他之间的结果,也是那样斩钉截铁地决定了。 赵靖心覆住脸,眼前对白苇柔的恨意在突然之间跃升了数倍。 “小姐。”不知情的绣儿轻轻扣着门叫。 赵靖心坐上镜前,抹干泪痕问:“甚么事?” “老夫人请你去一趟。” “你不聪明,但也不笨,竟想得到用这种法子撵白苇柔走,我可是低估你了。”乔老夫人并没有客套甚么,遣退所有人,劈头一句打得她头晕目眩。 “婆婆在说甚么?媳妇媳妇不知。”赵靖小腿一软,跪下来猛打哆嗦。不解为甚么才不到一刻钟,这件事已经传到老夫人耳朵里。是释谦说的吗?赵精心质疑着。 “不是释谦说的,他没这么嘴碎。”乔老夫人看透她心思似的,冷冷笑了起来。“瞧前些日子他护你护成那个样儿,就算知道你害了白苇柔,只要你哭一哭,流下几滴眼泪,他也只会叹口气,舍不得苛责你一下的。” 这番挖苦激怒了赵靖心,而让她必须跪在这儿,一再容忍这老女人糟蹋的最大理由,不就是她无子嗣吗? “婆婆,您为甚么一定要逼媳妇?”赵靖心忍无可忍地嚷起来:“就因为靖心一无所出,您就要这样逼我不能生育的痛苦,您也是过来人,为甚么” 意识到自己说了甚么,赵靖心覆住嘴,愣愣地瞪着乔老夫人逐渐铁青的脸。 “很好,很好。”乔老夫人浑身发抖,不怒反笑地点点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反过来指责我的不是:你知不知道就凭自这一点,我可以让释谦休了你,你懂不懂?” “婆婆!”她跪下来,惶惶地喊着:“靖心该死、靖心嘴笨,求婆婆原谅靖心!” 乔老夫人只是冷漠地望着她。 “何必道歉呢,这番话忍在你心里多久了?早想说了不是吗?你太清楚我这老太婆没半点支配释谦的能力,才会躲在释谦背后气我。” “靖心不敢这么想。”她慌乱地连磕好几个头。“婆婆说这番话,是要折死靖心啊!”“我不知道释谦还要多久才想摆脱你这种人,我不通情达理,但我做人做事从来不虚伪,我从来没否认我要孙子的决心;倒是你,一方面又要当个心地宽容的少奶奶,背地里却挖空心思想把白苇柔给撵走。真聪明!谁都不撵,独独就撵了让释谦动心的白苇柔。我等这机会等多久了,你倒是厉害,到这时候竟也会拿我不会生的事实来压我。哼,释谦不是我亲生的,但我也从没亏待过他亲娘,更没存心要绝乔家的后。你要真有那分心喊我一声婆婆,不如摸摸你自个儿良心好好想想。” “婆婆!” “要不是我那天在大厅里听释谦和那个老鸨吵成一团,恐怕也不会知道你这等心思了。看来,你跟倪家少爷可是余情末了呀,他也够义气,竟帮了你私绑白苇柔。” “我没有和倪振佳私情未了!”赵靖心哽咽地喊。“我甚么都没有做,婆婆不能因为别人的片面之辞,就扣我这么大的罪名!” “扣你?我这么大的闲工夫。”乔老夫人哼哼一笑,随手自袖子里抽出封信来,扔到赵靖心面前。“这信儿可是倪老爷派人亲自送过来的。要不是他们打了苇柔理亏不敢吭声,这要传出去,你这个有夫之妇与单身男人私相授受,到时候毁掉乔家的,不是白苇柔那个妓女,倒是你这个不知检点的女人了。” 她泪眼模糊地盯着那封信,听着乔老夫人如刀割一般的话语,只觉得悔不当初。 “你跪在这儿给我好好想一晚。”乔老夫人冷冷一笑。“当然,如果你不当我是娘,也可以叫你的丫头扶你回房睡去。这信嘛,你还是赶紧收起来,省得给人瞧见,那可是几张子诩说不清了。” 斗大的房间里阴凉得可怕,赵靖心直挺挺地跪着,脑子一片空白突然间,长久累积的怨怒和委屈自心里席卷而上;她扯散头发,发疯似的卜伏在地,心里起了咒恨的念头如果苇柔死不了,那么就让背叛她的释谦死吧,她咬牙切齿地想着。释谦死了,那么她就永远不必担忧面对一切,没有人会逼迫一个寡妇为了传宗接代而背负这么大的代价。她是乔家的少奶奶,永远都是。她不要别人说她一无所出,才容丈夫纳了那个妓女为妾。再者,这么脏的女人她瞻寒地想着。不要!说甚么她都不能接受!她宁愿自己是个寡妇! 那样疯狂的念头持续着,她头疼欲裂,咬牙切齿她笑了起来 “靖心!靖心!”不知多久后,乔释谦忧心地唤着她。 赵靖心在乔释谦的怀里转醒,她睁开眼,却只是呆滞望着自己散落在地上的头钗。 “你怎么了?”他抱起她问:“怎么一个人躺在这儿呢?着凉了怎么可好。”感觉身子腾空而起,赵靖心埋进他的胸膛。这儿和往常一样的温暖,即使犯了错,她的丈夫仍待她一样好,或者那根本就是梦!乔释谦和婆婆甚么都不知道,是她罪恶感太重才会作梦。赵靖心放松地喘了口气,身子突然瑟瑟地发着抖。 无论如何,她还是爱着他的,方才梦里狠绝的诅咒是假的,赵靖心喃喃在心里念着 春天的气息慢慢地渗进庭院里每棵光秃秃的梧桐,与妻子摊牌后的隔天,乔释谦呆呆地在院里吹了一整天的风;末了,他机械化地往白苇柔的房间走去。 懊说的,还是要说明白,他木然地想着。一走近窗口,却被一阵笑声吸引,乔释谦如做贼般的躲在窗檐下的阴暗处,看着那房间里的男女。赵正清似乎说了甚么好笑的事,逗得白苇柔很是开心。她半掩着脸,浮肿的脸笑得羞涩可人。 笑声不断,残忍地撕开他的心。 如果那两人能成一双那也是好的 想起妻子有意无意的话,乔释谦惨惨一笑。他也许是商场上的强者,但面对感情,却是不折不扣的懦夫。他甚么都给不起,竟自私地想占有她,凭甚么?他凭甚么? 他只能说:相见恨晚吧。 乔释谦惨惨一笑,跌跌撞撞地走了。 “乔贵。” “少爷。” “收拾东西,我们到南方一趟。” “是。”不明白乔释谦为何临时提前去南方的计划,连老夫人都没有告别;但乔贵甚么都没问,就算有困惑,他也知道那是他不该问的。 只有赵靖心明白乔释谦的离开所为何因。她扭头面向窗外,眼泪扑簌簌地落了又落 在悉心的照料下,白苇柔伤势好得很快,但心里那沉沉的失落感是怎么也抛不去的。她早把自己心的某部分牵系给了乔释谦,他不在,她也无法快乐起来。 那个她最想念的人去了哪儿?蒋婶说他出远门到南方去了,是突然作的决定,所以连说都没说就走了。山高水长、舟车交错,跟往常一样,要几个月的时间才回得来。 近来她愈来愈难单触一个人面对赵大夫了。她的目光总是游移不定,表情为难。 “苇柔,我是真心的。”见她不作声,赵正清叹了一口气。“苇柔,该不是你很讨厌我?” “没有,没有的事。”她抬眼,水盈盈的眸子映着赵正清的脸。 “你知不知道,每当你这么瞅着人,实在让我打从心坎里想去疼你,而不是去伤害你。” 如果能换个人,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说给她听,那会是甚么样的光景?白苇柔幽幽地想,也许她会无法控制地掉下眼泪来;但眼前,她甚么感觉都没有,有的只是愧疚。彷佛他对她愈好一分,她就会愈想还给他甚么。 “从跟倪家起冲突,每个人都知道我的出身之后,乔家上下,除了蒋婶和阿贵哥,就你和少爷、少奶奶对我最好。”她鼓起勇气开口:“赵大夫,你是个好人,我的身份配不得的。” “苇柔,我要是嫌弃你,就不会求你当我的妻子。” “我知道可是”她为难地摇头,最后终于抬起头来。“我不可能再接受任何人了。” 赵正清错愕无比。“苇柔你!” “对不起,请原谅我。”她垂下头,惶恐而不安。 赵正清推推眼镜,镜片照满了失望。“我明白了。” “赵大夫” 他搔搔头,尴尬地笑了笑:“这还是生平第一回,我被人拒绝了呢。” 她困难地看着他,随即有些哀伤地垂下头。 打傍晚从赵正清口中知道求婚被拒的事之后,赵靖心不能相信自己听见的事实,这完全颠覆她所预料的。一想到事情的严重性,赵靖心片刻都没耽搁,匆匆去了白苇柔房里。 对于白苇柔,她已经从一个消极的无辜者转换成积极的防卫者;在她的骨子里,开始分化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仍是她所熟知的那个怕事懦弱的少奶奶,另一个却是不择手段要捍卫乔家名声的少夫人。偶尔赵靖心在镜前注视着自己,会隐隐觉得恐怖;然而日复一日,那心态上的不平衡却任由这种感觉上了瘾。 “我弟弟的为人我很清楚,你跟着他,也好过将来东飘西荡。这般机缘,一般丫头都求之不得的。” 白苇柔仍是那悒悒的眼神,转过脸再一次面对她,心掏心地开口,语气却是坚持多于颤抖。 “正是因为求之不得,苇柔才更不能接受。少奶奶,乔家愿意赏口饭吃,让苇柔尽心尽力,这样就够了。其它的,苇柔不求,也不敢求。” “那么算我求你!” 白苇柔脸色白了一层:“少爷也是这个意思吗?” “你明知道” 赵靖心颓然坐倒,话再也接不下去若不是乔释谦真的在乎白苇柔,他怎么会懦弱到连句话不说就走?突然,赵靖心像发疯似的跳起来;然而一扬手,思及乔释谦的话,那个耳光却怎么也打不下手。 无论丈夫对她的作为如何失望,末了他还是把这件事的处置权交给了她;就算是懦弱,他毕竟还是选择了她。但乔释谦究竟是错估了她的宽容,以为她会安排好白苇柔 赵靖心收回手,死瞪着白苇柔,一颗心撕扯着。 就在那一刻间,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为甚么不甘心放开乔释谦的理由。 因为,她从来没在乔释谦身上挖掘出这么强烈的爱。 “滚出去,乔家再也容不得你了!”她吼出声,忿怒地把桌面上的东西扫落在地。“如果你对乔家还有一丝丝感激,离开乔家吧!” 白苇柔点点头。“我懂了。少奶奶,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明儿个我就搬出去。” “你你真是忘恩负义!我宁愿辱没了赵家让正清要你,你竟然不识好歹!你够贪心,白苇柔,我今天算是认清你了,算乔家白疼你了!”赵靖心咬牙切齿地说完,夺门而出。 经历那番指责,白苇柔捂着脸颊,眼泪却始终没敢落下。 这样的爱错了吗?她那么坦然面对自己的感觉,她真切意恳谁都不想伤害;可是到头来,她还是做不好。 自从那日狼狈地逃开后,乔释谦便感到一股强烈而痛苦的欲求;严格说来,那应该是从倪家带回白苇柔的那天起,这种欲求含混了焦虑而深沉的忿怒。 只有他一个人明白这种潜伏在内心的痛苦,痛得几乎令他崩溃。 表面上,他跟往日一样,理性而正确地处理每件事。从乔家匆忙出走的这段时间,他在南方谈成几笔大生意,说是刻意痹篇白苇柔和赵靖心也好,或者让赵正清有更多的机会对白苇柔献殷勤也好;总之,他痹篇这一切,想为自己的忿怒寻求宣泄。然而那些也跟往日一样,都只是商场上顺利交易完成的释然;因为他清楚,就算没有白苇柔,他依然要为他的人生负责地过日子。 理性让他自觉可以再面对一切:但回到乔家后,知道白苇柔拒绝了赵正清的求婚,又知道她在旧伤末复原的情形下被迫搬了出去,乔释谦的痛苦再次瓦解。 “你何苦这么做?”乔释谦说,眼神一迳的沉默与忿怒。“我那么相信你,靖心,为甚么?” “是她自己坚持要这么做的。”赵靖心辩驳,声音带着无辜的软弱和幽怨:“释谦,你相信我,我真的没那个意思。也许也许是她自觉待不下去,所以才离开的。” 他甚么都没说,似乎已疲倦了评估她话里的真实性。 “我知道了,请张妈熬的葯一会儿送过来,你千万记得喝。” 赵靖心点点头。从那日摊牌之后,从他千里返家之后,这些话听起来便成了一种公式,一种她几乎无法忍受的公式。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她有错在先,也是她咎由自取;但错都错了,她并无意弥补。 “我真的没有赶她出去,你要相信我。”赵靖心喃喃地开口。 “我知道了。”他仍是那沉沉稳稳的回答。 “释谦,你没有其它的话要说吗?” “”“释谦,说吧,说出你一直想说的话。你怨我的,是不是?” 他俯下身,定定地望着她那忍耐含泪的眼眸。 “我不怨你,也不怪你。靖心,那一切都过去了,你又何苦再逼我?至少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释谦,如果我的退出能给你甚么,那么也许有一天我会愿意离开,让你跟她在一起。但眼前的我真的做不到,释谦,你原谅我,我真的办不到让你离开,我连想都不敢想。” 这些哀求的话难道对他再也起不了半点作用吗?见他沉默不语,赵靖心突然害怕了。“你还爱着我吗?” “昨天晚上你才问过我的。” “只要告诉我答案就好了。你还爱着我吗?” 他侧脸望着那淡淡的一抹斜阳,忆起他对白苇柔表白心意的那个黄昏。怎么?又将入夜了吗?日子怎么这样不禁过,不过半载时光,他的感情已随心境老去,再也负不得半点情债。 这些天里他想了很多,然而再怎么想、再怎么伤,不管他走得多远、走得多久,山高水长,都无助于他心里那张绝望的牢笼。 相见恨晚。 无论白苇柔将来选择了谁,一定都会让他再心碎一次。 “这么问,不怕我敷衍你?”他垂下头,觉得疲累又心伤。“是的,我爱你。”像宣誓般的开口。 “能亲口听你这么说,就算敷衍,也是好的。”她伸展手臂环住他的腰,笑得悲哀。 赵靖心环住他,彷佛心里被重新注入了新生命。她知道这样是愚昧的,可是,她只能跟他这么要求。 求婚被拒,赵正清还因此逃避似的躲回赵家待了好几天;可是一进乔家,他还是不住必心地往白苇柔那儿去。看到房里只留打扫的乔恒,他不禁呆了呆。 “赵少爷,您来啦。”乔恒站在板凳上,停住朝上挥动的把子,同他恭敬地打声招呼。“苇柔呢?” “搬走啦。”乔恒扭过脸,又开始挥动手臂。 “搬走?怎么回事?不是养伤养得好好的?” “是呀,我也觉得奇怪。可是她坚持要搬,匆匆忙忙决定了,咱们大伙儿也拿她没法。她的身子都还没复原呢,连蒋婶劝她半天也不听。她进乔家的时候,咱们少爷也没跟她立下甚么期限约定,说起来呢,她也不算乔家的人,要走谁也强留不得。”说罢,乔恒还叹了口气。“您没瞧见她走的那模样,连走个两步路都还要让人搀着,脸色白得像雪似的,我真是不明白她在想甚么。” 赵正清掀起眉心,愈想愈奇怪:“她甚么时候搬走的?” “这个月初十吧。”乔恒歪着头忖了半晌,才开口道。 这个月初十,不就是他跟白苇柔求婚的日子?赵正清靠在门边,难道她是为了不让自己难堪才搬走的?想着想着,他心里起了浓浓的歉疚感。 “我姐没说甚么吗?” 乔恒愣了一下,突然跳下凳子,走到他身旁,压低声音说道:“怪就怪在这里。听绣儿说,苇柔搬走的前一晚,少奶奶破天荒地大发脾气,还摔坏了两块镇纸。我乔恒在这儿待了八年,还没听过少奶奶大声骂人呢。所以大伙儿在想呀,一定是苇柔说了甚么不得体的话,惹恼了少奶奶,她大概是被赶走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苇柔也不像是会说刻薄话的人。所以,这应该跟少爷有关。” “别乱猜了,我回头去问问我姐,不就都知道了。”赵正清听不明白,心里只记挂着白苇柔。 乔恒有些担心地望着他。“那那赵少爷可别透露是我说的。” “知道啦。”他拍拍乔恒,匆匆忙忙地走了。 “姐,苇柔呢?听说她搬出去了。” 他从没见过赵靖心此等模样,脸上的怨妒完全扼杀了她的美貌。 一提到那个名字,赵靖心憔悴的脸随即一僵,闷闷地背过脸去。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告诉我吧。”赵正清央求着:“我才回家没几天,乔家怎么就变得一团乱,连你也是。绣儿说你关在房里好几天都不出门,连姐夫来看你,你都把他赶了出去没理会,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姐夫甚么都没说吗?”她恼怒地问。 “他才刚回来,怎么会知道?”赵正清莫名其妙她那怨恨的神情。 “”“姐,不要这样怪怪的,有甚么问题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 “怪的不是我,是白苇柔,是你一直觉得那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苇柔!”赵靖心突然崩溃,她退了两步。“是我赶走她的,是我!你要问的就是这个,是不是?因为她爱上不该爱的人!”她颓然捧住脸。“我容不得她在乔家再出任何差错!” 赵正清恍然大悟白苇柔拒绝他的原因,然而这时间他也没心情去讨论这件事。 “姐那个人是谁?”想起乔恒的话,他心里隐隐有答案,可是却没敢断定。 赵靖心悲哀地看着他,冲上前抱住赵正清,落下两行泪来 “你还不明白吗?正清,她爱上了你姐夫,所以她不要你。她爱上你处处引为模范的男人,释谦嘴上不说,可是我知道他是不要我了。这两天他找我,可是我不想见他。一想到他是用补偿的心,我知道他心里不要我!正清,你帮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答案一经证实,赵靖心陈述的事实重重打击了呆立当场的他。赵正清头痛欲裂,只能紧紧抱着痛哭失声的姐姐,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第八章 赵正清气冲冲地奔过回廊,扭住乔贵大声问话:“阿贵,我姐夫呢?” “赵少爷,你这会儿先别进去,他正忙着跟倪老爷说话。” “罗嗦!” 赵正清恼怒地瞪了乔贵一眼,甩着袖子大步走进去。大厅里,倪老爷的声音谦卑地回荡着。 “放弃这场辟司,乔少爷的宽宏大量,老朽感激不尽。今后老朽一定保证我那逆子的行为,不再放任他胡作非为。” “我的要求也只有这样,倪老爷。” 老人又唯唯称是。 “乔恒,送倪老爷出去。” “是。” 乔释谦负着手,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慢慢转身。 “找我有甚么事?” 赵正清瞪视着乔释谦这个他一直最钦佩、也最敬爱的姐夫。突然,赵正清一拳挥去,乔释谦脸斜偏,闷哼一声,腹部接着又挨了两拳。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和苇柔是清白的,就算别人闲言闲语,我也当他们是放屁!可是可是你居然伪君子!”赵正清愈揍愈气,吼声在大厅里回荡。“为甚么要伤害我姐姐?这些年来她在赵家尽守妇德,对你一心一意,除了生孩子这一样,她没甚么对不起你,你为甚么要这么做?” 乔释谦拭去破裂嘴角渗出的血,摇摇头,甚么都没说。 “你这个”他冲上去又想打乔释谦,却被后方的乔贵抱住。“放开我!我今天非打醒你不可!伪君子,亏我一直这么信任你。我喜欢苇柔,居然还曾经派你去当说客!那时你大概在心里笑我吧,真是可恶!你太混账!”被乔贵拖开,赵正清精疲力尽地跪下来,忿恨不已地捶着地上。 “你说对了,我是个混蛋,是我伤害了你姐姐。我原本就打算等倪家的事了结” “鬼才相信!”赵正清冷哼,打断他的话。“倪家早该告他们了,是你拖拖拉拉的不想离开苇柔上县城去,不用再解释了。” “赵大夫,请你冷静下来。”乔贵跪在他身旁恼怒地喊着:“少爷若是不想离开苇柔,上个月怎么又会到南方去?少爷不告倪家,是因为不想扯出少奶奶” “乔贵,这儿没有你的事,下去!”乔释谦喝住他的话,不想他再说下去。 “这跟我姐有甚么关系?”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有一时间赵正清还以为他打算甚么都不说。 “如果我的行为让你失望、让你忿怒,那我只能说抱歉。”他看着窗外,隔了一会儿才娓娓开口:“但是,我跟苇柔真的是清白的。” “你”赵正清错愕地望着他。 “我想保护自己心爱的人,这样也错了吗?虽然不能够给她甚么,至少见她安全无虞,我也不会难过。爱个人并没有错,错只错在我识靖心在先。正清,我只是个平凡人,我努力让自己循这世间的道德标竿走。你事事以我为榜样,那是错的,我的规范并不适合你。对苇柔,该了断的我自会了断。” 赵正清愣愣地听着那些话,忽然觉得自己傻不堪言。 就算乔释谦是故意要把自己的过错掩饰得这么漂亮,那么,相较比起来,他对白苇柔的用心又算得上甚么呢? 从乔家跑出来,赵正清懊恼得不得了。这条常常走的热闹大街,再也吸引不了他,只觉得那些喧闹声徒惹他心烦。 “哎,你这人怎么搞的?走路不长眼睛,撞了人也不吭声。” 赵正清心浮气躁地回头,原想回嘴,但在见到对方那脸却呆了半晌。 江杏雪也愣了。从那件事发生过后,他们至少有三、四个月没见面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末了她先开口,语气有些揶揄嘲弄。 他仍是绷着脸没开口;江杏雪笑笑,也不以为意。 “不说便算了。”她喃喃自语,回头就走。 “你你知道苇柔在哪儿吗?”他唤住她。 江杏雪又回头,抱胸以待。 “你想找她?” “对。” “为甚么?” “你知道她在哪儿?” “当然知道。” “告诉我她在哪儿?” “不说。”江杏雪摇头道。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她和我姐夫”赵正清猛然住嘴,教他怎么把这种事说出口? “在一起?” “你”“到乔家报讯那天,我就知道了。”她看穿他的表情,证实自己所想的。“你跟你姐夫一样,都喜欢苇柔,是不是?” “我可以爱,但我姐夫不可以。” “为甚么不可以?乔少爷不可以,可不表示苇柔也不可以。” “我听不懂你的绕口令。”他心浮气躁地摆摆手道:“我只想知道苇柔在哪里。” “不说。”江杏雪仍是摇头。 赵正清被她的连连摇头给逼得恼了起来。 “做你这行的,是不是都会见钱开眼?那好吧,你要多少钱才会心甘情愿告诉我?” 她怒瞪着他。“你说甚么?再说一遍!” 赵正清正在气头上,也不管出口的话伤不伤人,放声又说了一遍。 突然,江杏雪一个耳光煽过去,他被打得踉跄收口,瞪着她向来妩媚的眼里出现的不协调忿怒。 “对,我是婊子,所以你就认定我爱钱,以为几个小钱就可以打发我!这就是你们高尚人对我们这种“麻烦”的看法,是不是?”她气得扭头就走,不知怎么心里委屈极了。江杏雪心里很明白,气也没有用,她早习惯了别人看她的眼光,那又怎么样?她贱、她淫、她烂都是她的事,至少她把自己管好了,不给任何人惹麻烦,也从没对不起任何人过,这混蛋凭甚么侮辱她! 她可以不生气的,但她就是气,气得不得了。三、四个月没碰面,他不找她,她也没借口看他,偏偏自个儿又犯贱想他想得紧。今儿个碰巧见着了,又被气得半死。 恨恨地往回走,她眼泪不争气地浮了出来,但又咬牙硬吞了下去。 “喂!你怎么乱打人!”他追上去,铁心跟她对峙到底。 “我真后悔跑去跟乔家报信,那天干脆就让苇柔死了算了,省得她跟乔家拖泥带水欠个没完,还让你这王八蛋来糟蹋我!” “你怪我姐夫拆了怡香院,让你丢饭碗?”赵正清还没从被打的震惊里恢复,习惯性的冲动又发作了。 江杏雪呛住了,脸色更难看。 “你是甚么意思?”她口气咄咄逼人。 “甚么意思?去问你们怡香院那个视钱如命的江嬷嬷!” “她是她,我是我,跟她同姓并不代表我们是一样的人。” “那有甚么差别?还不都是个妓” 那个“女”字还没出口“啪”的一声又一个耳光狠狠甩去;这一次她使尽全力,连赵正清的帽子都被打歪了。 “是没甚么差别!就像你跟你姐夫同时爱上苇柔,又有甚么差别?你有资格,他就没权利吗?就像我和苇柔,她清纯无瑕,我就人尽可夫!你凭甚么界定这些?难怪苇柔不会爱你!就是个正常女人,也不会爱上你这种是非不分的混蛋!你姐夫比你高尚多了,至少他不会因为得不到爱情就迁怒去侮辱别人!” 这番攻击把赵正清指责得体无完肤。方才他在乔释谦面前出的糗还不够吗?他恼羞成怒地在大街上吼起来。 “你把话说清楚!我爱上她有甚么不对?我不过想知道苇柔身在何方,你就像大炮一样猛轰我!你怎么就不学学苇柔,温柔一点、客气一点地跟我说?你给我说清楚!”他扭着她左手臂,一面小心翼翼防她的耳光。 “我”她手掌又打算拍下来,这回却被赵正清接得正着。 “你这么泼辣,那天我简直是白费力气,该让那个男人好好教训你的。” 江杏雪心一凉,想缩回手,却无法办到,浑身上下每一丝火气都因为最后这些话给浇熄。她对赵正清残存的些许感觉,包括见了他便要滋生出更多情愫的感觉,突然也跟着心寒加剧而消逝得无影无踪。 这样也好,有些事在没开始之前就彻底心死,或许可以无牵无挂。 瞪着赵正清,江杏雪用最大的力量把自己的呼吸控制得平稳。 “杏雪姐、赵大夫。”白苇柔出来买点东西,并没想在这儿撞见两人。她瞪着赵正清的动作,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们你们在干甚么?” 赵正清忙放开江杏雪,走到她身旁。 “苇柔,这几天你跑到哪去了?我一直在我你,你知道冯?” “嗯。”白苇柔点点头,仍望着江杏雪,后者的脸色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深沉冷漠。 “你们刚才在做甚么?” “我们” “我回去了。”江杏雪插进话来,揉着方才被抓红的手臂。 赵正清心里突然很歉疚,却不知该说些甚么。 “江小姐,我刚刚”他唤住江杏雪,却见她扭过脸。 “你去死好了!那句话说得咬牙切齿,没等两人回神,江杏雪快速地走掉了。 “你对杏雪姐做了甚么?” “苇柔,你”赵正清呆然看着她。他花这么多天找她,居然见不到她一丝笑容,反而得来生疏而冷淡的口气。 “赵大夫,你到底对她说了甚么?” “没有,我只是问她你在哪儿落脚。” 白苇柔坚决地摇头。“不,不止这样,你一定漏说了甚么,杏雪姐从来没有这样过。” “我是来找你的,不是找江杏雪。你有没有听懂,苇柔?”他握住她的手臂,有些焦怒地跳起来说。 白苇柔僵住,抿着唇不再多吭声。 赵正清回头看她,警觉自己又说错话了。 “她不肯告诉我你在哪儿,我口气又急,就跟她吵起来。我还被她打了,你知不知道?” 白苇柔的眉心皱得更紧。 “对不起,赵大夫,在你认为我这么说可能有些护短,但杏雪姐是明理人,她不会无缘无故打人的,你一定是说了甚么让她生气的话。”她神色有些苦恼。 赵正清愈听愈不对味,今天是犯冲吗?为甚么没有人站在他这边? “她说我没资格喜欢你,这不教人生气吗?”他恼恨地喊起来:“我说甚么也不相信你会傻到要跟我姐夫在一起,说甚么我都要找你问清楚!苇柔,是不是真的?” 面对他质难的眼光,白苇柔垂着头,叹口气:“对不起,赵大夫。” “为甚么?”赵正清震惊地瞪着她。 她绝望地抬起头,哀求地看着他说:“我很抱歉。” “我不要抱歉!祗要告诉我为甚么你要这么做!”没有答案,他挫败又忿怒地大吼。“因为是他教会我甚么是希望和爱。”她惊喘一声,眼泪落下来时才说出了最后那个字。说完她随即抽开身子,痹篇身后那张熟悉的脸庞。她走得很急、很快,就怕回头,他的脸上会有跟赵靖心一样的忿怒和鄙视。 谁都可以看贱她,她对乔释谦的爱,却不容人鄙视一丝一毫。 人力车摇摇晃晃到了寡妇胡同口,乔释谦下了车,忍不住翘首四望。 “在那儿呢,少爷。”乔贵指着胡同口边一棵老树下道。 “苇柔。” “乔少爷!”她闻声回头,擎着伞惊喜地奔上去。 乔释谦笑笑。“阿贵,你先回去等我。” 乔贵张口欲言,但终究没有异议地走了。 “这么做好吗?”白苇柔悒悒望着乔贵离去。“少奶奶要是没瞧见阿贵跟着你我不想让你为难” “没有你想的这么严重。”他为她的忐忑不安心疼,接过她的伞道:“想想你自己吧。住在这寡妇胡同,给人瞧见,我才怕难为了你。” “没有的事。有人瞧见,不去理会便得了。”她叹了口气。 “看你气色好多了,我也放心了,刚才回来听说靖”他收住嘴,眼神是那么无奈痛心。“我真的很抱歉,不晓得她竟会这么做。” “错不在少奶奶。”她僵着脸笑了笑,眼底却有强要落泪的心酸;这一次,他是真的来跟自己了断的。 而她早就决定了,这一生,他的快乐便是她的快乐,他的伤心便是她的伤心;不管他作甚么抉择,她都会成全他。 “我甚么都不能帮你,这你先拿着。”他握住她,把一袋沉甸甸的大洋交到她手心。” “我不要。” “不是施舍,也不是打发。苇柔,你别误会!”他焦灼地看着她。“如果你不肯收,我也不会强迫你。可是你真的要相信,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她把钱推回去,柔顺的脸庞显现少有的坚决。“只要你好,我就好了;其它的,我甚么也不需要。” 轻浅地漾着笑,白苇柔抬手抚弄他紧皱的眉心。 “你知道吗?这样熟悉的感觉,除了你,谁都不能给我。” 乔释谦逃避她回过头。 见他如此,她突然伸手稳住他的颈子,强迫他的视线转向她。“请你看着我,释谦,我并没有逼你。如果我让你不快乐,请原谅我。” 她和赵靖心两个,谁都没有错。是不是就是这样子,才逼得做步步为难? 想到赵靖心,她的行为是愈来愈怪异了。乔释谦叹了口气,即使他多努力表示他的诚意,然而她似乎以无言折磨他为乐;有时一个人安静得可怕,有时又歇斯底里地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哭闹,连绣儿都招架不住,三天两头被弄得泪汪汪的。 白苇柔仰起脸。“离开乔家之后,我这才明白,原来爱个人竟是这么盲目的。你嫌弃我吗,释谦?” 他回过神,苦涩地摇头。现在他生活上唯一一点卑微的快乐,就是来看白苇柔;然而,为了赵靖心,今日一见,他却要彻底说明白,从此不再见她。 “你不该这样,是我委屈你了。” 我不在乎,她心里喃喃地说着。失去你,跟过去的孤孤单单又有甚么两样呢? 是你,让我明白身上的寂寞并不可怕,那心里的孤独才是让人不能忍受的。 她垂下头,慎思了一会儿,紧接着抬起头,温柔的眼神带着坚定。“不管你怎么想,我不会再见你了。但请允许我看着你,因为,那是我这辈子想要走的路。” 他隔着层层细雨雾烟,疑愣地望着她。 “赶紧回去吧,小心着凉了。”她走近身替他拭净脸庞沾附的雨珠,约莫是气温过低,她的手触在他脸上,冰冰凉凉如雨水。 “我们只能这样吗?”他哑声问她,也问自己。 “这样就够了。”白苇柔倾身向前,轻轻地靠进他怀里。“我们谁都不去伤害,我不争甚么、不求甚么,就这样,能够这么近地看着你、靠着你就够了。就这一刻,当定是地久天长。” “我何德何能?” “别再说这种话了,我会生气的。你没见过我生气吧?”她笑着,又替他拭掉几滴雨水。“我回去了,你就在这儿,看着我走,甚么都别说,也别不放心。有你的眼睛望着我,我就觉得我不是一个人回去的。” 乔释谦松开她的手,看她擎着伞,雨光在油伞下飞进飞出;白苇柔一身月牙白衫,透明地穿过那绵绵细雨,渐渐消失在人群里。白苇柔始终没有回头,好几次,他想出声唤住她,奈何她走得轻盈又坚定。要不是她方才才说过那番话,他会以为她是来向他告别的。 风势渐渐加大,雨丝顺着风斜斜打湿了屋檐,被白苇柔拭净的脸庞又萌生了雨花,在脸颊、在耳畔、在乔释谦每根发梢上。 因为,那就是我这辈子想走的路 那何尝不是他想走的路?一路的风雨、山光、水色,都是他渴望拥有的;可是他身在另一方上,再也走不回来时路。 颓然坐倒在台阶上,乔释谦捧住脸,任由雨水湿透他的衣领。 听到隔壁大婶说有个大夫找她,白苇柔半猜半疑地走出来;看到赵正清站在路口,正左右张望着。 “赵大夫。”她有些局促不安地唤着;原以为的鄙视和怒气却没在他脸上瞧见。 “这些日子你就住在这儿?”赵正清掏出帕子揩汗,又探头说道。 “嗯,我就住在里面,最里边那间便是。” “一切都还过得去吧?” “我还想着想着”她仍不安地望着他。 “想甚么?你为甚么这样看我?” 她放松她笑了,语气有些忧愁:“我以为咱们俩不再是朋友了,你会因为那件事而恨我。” 赵正清一征,也笑了,只是他的笑容很苦涩。“没有的事。这些日子,我我姐夫可有来看过你?” 空气中沉默了一分钟;她停了一会儿,在台阶上坐下来。 “有。昨天,他是来结束这一切的,你相信吗?” 没等他开口,白苇柔抬起头,眼神很哀伤。 赵正清退了一步,那笑容极似乔泽谦,都是被爱折磨,为情神伤的容颜。来这儿要劝说她离开乔释谦的话,突然便在赵正清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 “我和你姐夫之间,真的是清白的;就算真有甚么开始,也都在我搬出乔家的时候就结束了。”她虚弱地开口:“我爱他,也只是我的选择。我没有心要伤害少奶奶,你姐夫明白,所以他才找我说清楚。” 他无言以对,只好问她将来有甚么打算。 “暂时还没有,但总会有法子的。再过一段时间,我会和杏雪姐离开这儿。” 提到江杏雪,赵正清的心顿了顿,蓦然忆起日前她离开时那含恨的眼神,歉疚感油然而生。 “杏呃江姑娘那日我心急,言语中得罪了她,不晓得她是不是还记在心上?” “杏雪姐都跟我说了。”白苇柔幽幽地开口:“唉,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你同她相处过,该知道她的脾气和个性都很刚烈。真有羞耻心的女孩,若非逼不得已,是怎么样都不会往火坑里跳的。谁不想活得理直气壮、活得争气?但这世上,何曾让每个人如意过?赵大夫,待在怡香院的日子,我们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们没有未来,日子过一天算一天,那滋味比在太阳下做一整天的苦力都还来得难受。你实在实在不应该对杏雪姐说那些话,换作是我,也不好受。” “所以那时侯你在倪家,才会宁死不屈?” “我不会再跳进去了。”她望着自己余晖下摊平的手掌,柔软的指甲因为捡拾柴火而沾上的污垢,还有虎口握斧劈柴磨出的厚茧。“就算真的没人帮我,我也要靠自己养活自己。” “杏雪她也这么想吗?” “当然。”白苇柔抿嘴一笑,站起来拍拍衣袖。“赵大夫,我得烧饭去了,失陪。” “赵大夫、赵大夫!”远远地,张妈人未到,偌大的嗓门含混着焦急,吃力挪着小脚,一路跌跌撞撞地奔过来。 白苇柔亦回身,同赵正清困惑地望着张妈。 “苇苇柔,你也在这儿?”张妈急急煞住脚步。 “张妈,您怎么匆匆忙忙?”赵正清扶住她。 “没时间说了!快!”张妈喘息着,额上全是豆大的汗水,气急败坏地拉住赵正清的手肘:“少爷少爷出事了!快跟我回去看看。” 血色自白苇柔的脸上褪尽,她脚一软,及时抓住了张妈问:“怎么会这样?” “还不是那怡香院和倪家。”张妈狠狠朝地上吐了口痰渣子。“狗娘养的龟儿子,也不想想他们是甚么身份,竟敢动脑筋到这儿来!我跟阿贵说好了,回头少爷要真有个甚么,咱们一伙儿全杀上倪家去,非让他们以命抵命不可!” “我也去!” “你去甚么去?”张妈此时才发现她的存在,恼怒地推了她一把。“你还嫌给咱们乔家惹的麻烦不够多吗?你这小贱人,谁沾了你谁倒楣!要是少爷真出了事,你也是凶手!”张妈鼻一酸,恨恨地瞪着她。 白苇柔张口欲言,眼泪却先不听使唤她跌下来。“张妈,苇柔苇柔怎么会害乔少爷?他是我的再杂邝人,苇柔这条命也是他救下的,我对他只有感激,只有” “够了!谁听你这一套!”张妈不屑地撇过头去。 “别说了,这又不干苇柔的事!都甚么时候了,你还嚷嚷,还不赶紧跟我回去!”怕她愈说下去,白苇柔会愈难堪。赵正清扯住张妈的衣袖,频频朝外走去。白苇柔见步要跟,却被赵正清拦下。“乔家有老太太在,那儿你是不方便去的。苇柔,不如你留在这儿等消息,我再差人过来告诉你。” “我” “别说这么多了,我们走了。” 乔释谦是在回乔家路上,傍晚时分在郊道上遇伏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还来不及应变,头上便挨了一棍。虽然仍有反击,但寡不敌众,最后终被打倒在路旁,奄奄一息地躺着,还是被人认出而送回乔象的。 主子不明不白受创,乔家大小自是乱成一团。蒋婶匆匆走过川堂,到后院的井边打水。后院梧桐树下,孤零零站着一个身影。夜黑风高,蒋婶有些胆怯,但仍鼓起勇气问道:“谁?谁在那儿?” “是我。”那身影移动了,待走近些,蒋婶看清楚来人的模样,不禁诧异。 “你在这儿待多久了?”一握白苇柔的手,竟是冰凉透心,蒋婶不禁心疼起来。 待多久了?她茫然地望着蒋婶,又呆滞地瞪着乔家已烧过大半夜的灯笼。待多久了?不知道情况如何,不知道结果如何,时间有甚么意义? “我”她盯着蒋婶,突然双膝一软,整个人重重地跪了下来。“蒋婶,苇柔这回给您跪下了。苇柔给您磕头,苇柔求求您,求求您帮帮我!让我看看少爷,让我确定少爷好不好?我真的没办法了,求求您!”白苇柔六神无主,双膝一弯,额头喀喀喀地在地上撞了好几下。 “你这是做甚么?起来、起来!” 见她这样,蒋婶哽咽了,忙把她扶起来。 “你这傻孩子,何苦介入这场是非呢?”看到她额上出现了几道血痕,蒋婶不禁老泪纵横:“见了人又能怎么地?老夫人要知道了,只怕你连这城里都待不下去了。 “苇柔不会让老夫人知道的,不会连累您老人家的,不会的”白苇柔一个迳地猛摇头,泪眼汪汪地说。 “今晚阿九和我守夜,我想法子把人支开,你小心点,别让人给瞧见了。可是万一要是少奶奶在,我就没法子了。”蒋婶为难地看着她。 白苇柔望着她,眼底浮现了绝望,但她还是点点头。 在这个家,如果还有人是她不想去面对的,那应该就是赵靖心了。 “我懂。谢谢您,蒋婶!” 赵正清帮乔释谦包扎伤口时他曾经惊醒过,然而那只是一下下,之后他使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在极度疲倦之中,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 再度张开眼睛时,他困难地侧过脸,好一会儿才从外头透进的光线中察觉有个人正伏在床边注视着他。 “甚么时候了?”他哑着声音问,才发觉身体的每一寸都沉重无比。 “你醒了!”那个女人带着笑轻喊,声音哽咽。 有一瞬间乔释谦以为是赵靖心,慢慢地,视力在瞳孔中渐渐被凝聚,对方的脸隐没在灯火未及的部分,他只能勉强看清女人整齐梳在耳后的发髻。 “靖靖心?”他困难地试探,将被子推下一些些,对方并没有应答。 认出那压抑着的啜泣声并不是妻子,乔释谦心不能遏止地急剧跳动。 “苇柔?是苇柔吗?” “是我、是我!”白苇柔紧紧握住他的手,手背贴着他微烫的脸。 她再也不挣开他的手了,再也不管这该与不该。谁规定爱一个人是罪大恶极?她加重力量抓着他的手,忍了许久的泪水跌了下来。不要不要!她拚命摇着头,她不放隍7d他,老天要罚,就罚她吧!罚她一辈子无依无靠,罚她一辈子劳劳碌碌,甚至罚她下辈子也这么命苦;但只求别对乔释谦太残忍,别让他为她再受任何伤害。 “你头还疼吗?昨天,他们说你吐了,高烧得厉害。我在院外一直等、一直等,不晓得你到底怎么样了?”她焦灼地说,又把他拉下的棉被覆上。 “你不该来的,咱们说好的。”他无力,偏也无意挣开她的手。 “可你受伤了,我怎么样都放不开呀,是不是?” “苇柔,那是我的事,别再说了。” “我知道,但我会担心。我们可以约定再世不碰面,可可你没跟我约定要我连心都不能记挂着你,不是吗?就算你要跟我这样约定,我也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她轻轻啜泣。 他为这些话深深撼动了,那不是甚么千古名句,也不是甚么浪漫诗词,但他就是这样被深深打动了。乔释谦的眼中,不知不觉地浮起泪光 他猜那是因为手臂的伤口,才令他如此脆弱。 “苇柔,我甚么都不能给你,你何苦如此?” 那句话突然让白苇柔沉默了,空气中安静得只有他轻浅急促的呼吸。很长一段时间,久到要不是她还紧紧握着他的手,乔释谦几乎以为她根本没来看过他。她慢慢地起身,握他的手却没移开。她扯下扎在衣襟上的丝巾,又解开了一排扣到腋下的钮襻儿。 雪白的肌肤一截截地露开,乔释谦望着她举动,额头摘下汗水。 “你明知道我不会爱你的。”乔释谦颤抖着声音,几乎忘记了哭泣是甚么感觉。现在的他并不觉得那是脆弱的,反而是种悲怜,悲怜他和白苇柔之间两两撕扯的折磨。“我不能爱你,你懂吗?我不能全心全意地待你,那对你不公平。不要,苇柔,不要这么残忍对我!”他的手开始推她,梦呓般微弱地喊:“走开,苇柔,你走开!” 她被推离床边,一会儿又静静地移到他面前。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呢?”她轻声地说。褪下了外衣,声音没有哽咽,反而是种不容他人置像的坚决。 乔释谦握紧拳头,他几乎感觉得到自她身上散发的香气,那股属于女子的淡淡幽香,温柔的、甜甜的,几乎席卷他整个人。 “就是这样,我甚么都不要你给;只要你好,我就很好。当你伤心,我陪你一块难过;你笑,我跟着开心。是谁说爱个人就得从他那儿得到一切?我甚么都不要你给,我只想安安静静在你身边待一下子,一下子就够了。”她低喃着他的名字:“释谦,你难道不知道你给我的已经很多很多了?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努力挣脱过去那个污秽的世界;要不是你,我怎么会知道这世界原来还有爱、还有希望?释谦,请你让我让我爱你,我真的很爱很爱你啊!”他们的目光在梦幻般的烛光下交会,乔释谦的身体打颤着他不确定是他先妥协了,还是真的挣扎无望。他原来想告诉她,说他不值得这样的爱;一个心意不定的男子,怎配拥有这样纯洁的付出?但是当白苇柔先说出了那个字眼,就像一道甜美的符咒。他忘了该说甚么,他只知道纵使要他粉身碎骨,他都心甘情愿。 在白苇柔带着虔诚的心吻住他双唇的时候,乔释谦的眼泪终于沿着鼻梁滑落 随着夏天的脚步逼近,乔家院里树桠也纷纷抽长了新绿的叶子。主屋里,菊花替乔老夫人着扇,午后的气温令人昏昏欲睡。 “老夫人问苇柔的去处做甚么?”菊花停下扇子,一时忘了分寸,竟反问起话来。 想来乔老夫人今日心情也好,对她的问题并没大多懊恼。 “我自有用意。” “听蒋婶说,苇柔搬出去之后住在寡妇胡同那儿,附近住的全是女眷。” 那种地方想见男人,大概还没这么容易肥,乔老夫人想着。 “老夫人问这些,是要苇柔回来吗?” “没错,有些事用得上她。”乔老太太扶正簪子道:“释谦这孩子生性就跟他爹一样,全都是柠脾气。当年和赵家这桩亲事,我原来就不赞成。看那赵靖心娇生惯养,一副病模样,咱们乔家三代单传,怎么能轻易就毁在这女人手上?果真不出我所料,进乔家七年,甚么消息没有。偏偏释谦又遵洋鬼子那一套,说甚么一夫一妻制!”乔老太太恼怒地摇摇头。“你当真以为我中意白苇柔那丫头?跟赵靖心一个样儿,教人愈看愈生气!” “那老夫人为何还要将苇柔” “因为释谦难得为个女人这么动心。” 菊花愣愣地看着乔老夫人难得浮现的笑容,傻呼呼的她全然不明白乔老太太的心思。 “去把少爷和少奶奶请来,我想也该是时候了。” 第九章 “娘找我和靖心来有甚么事?” 谈判的时机终于到来。乔老夫人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望着儿子,反常地没太多权威。 “很多事我不开口,并不代表我不在意。其实我一直在观察,你心里若没有白苇柔,就不会不顾一切冲去倪家找人,还拆了怡香院那脏地方。”她锐利地盯着他。 赵靖心下意识揪住丈夫的手臂,眼神怨尤地瞅着这对母子。 “那是道义问题;再说,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一点儿也不久。”这些事全在她计划之中,包括安排乔释谦遇伏的事。 乔老夫人微微一笑。要像她这么煞费苦心计划这一切,世间大概没有几个;话又说回来,要不是乔释谦对纳妾之事仍冥顽不灵,她又何苦让他去挨那几棍? 还好白苇柔的行为总算没让她太失望,乔老夫人回过神来。“你不必跟我护那些个大道理,我不爱听。你只要告诉我,你爱不受白苇柔?释谦,乔家不能无后,你纳她进门,对你们三个人都好。我想,靖心也不会有意见的,是不是?” 赵靖心僵住了,随即木然地摇头。 “别再说了,我绝对不会背叛靖心的。苇柔是个好姑娘,你怎么忍心让她沦为侍妾?” “你还想瞒我?那女人根本不是甚么好货色!”乔老夫人冷哼一声,语气中出现了掩不住的嫌恶:“她根本就是个烂污货,你当我不晓得她还曾经莫名其妙怀个野种” “够了!”他咆哮一声,忿怒难平地瞪着母亲。 乔老夫人收住嘴,只气得把拐杖狠狠掼在地上。“好哇!乔家真是祖上积德,养出这么个争气的孩子来忤逆我!怎么,白苇柔的闲话人人都讲得,就只有我老太婆讲不得?” “婆婆,您别气。”赵靖心半哀半惧地想过去扶她,却在乔老夫人的冷眼下停住。 “不要这样说她,她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规规矩短的好女孩。有哪个好女孩愿意走上那条路?我救她,是因为道义良知。这一年来她在乔家尽心尽力,就算有欠我甚么,我也都当她还清了,乔家没有权利逼她作这种决定;还有靖心,您说这种话,到底还当不当她是您的媳妇儿?” 终于提到自己,赵靖心憔悴地抬起头,含泪对乔释谦摇头。 “我要是不当靖心是我媳妇,早让你把她给休了!”乔老太吼起来。“嫁进乔家七年,一点消息都没有,乔家要这种不下蛋的母鸡有啥用?如今我顾全大局,不惜玷污乔家名声,就只为了让你把那贱丫头收为二房,你居然还敢指责我这个做娘的不是?” “不要吵了!求求你们,不要再吵了”赵靖心哭着跪下来。“娘,求您别骂释谦了!我会劝他的,我一定会让他纳苇柔的,您别骂他了!” “我不会接纳任何人的!”连日来累积的压力在此时爆发,乔释谦忿怒地低吼。“不要再用你们的自以为是来对待我,除非你们要逼我在这个家都待不住!” “你别忘了,那是你乔家男主人的责任。” “是。把我、把靖心当成生育工具?”乔释谦讽刺一笑。“娘,同样生为女人,你能不能设身处地为靖心、为苇柔想一想?,有哪个人愿意自己一无所出?又有哪个女人生来愿为婢、为奴,尊严生命皆任人轻贱?” “对对对,你清高、你慈悲、你喝过洋墨水、你读的字比我吃的盐还多,所以你了不起,连娘都可以批评了。我就是不愿意眼见乔家这片产业继承无人,才会千方百计地想你纳妾。要不是这女人肚子不争气,连个蛋都孵不出来,我会这么逼你吗?”乔老夫人拉开嗓门喊:“菊花!菊花!下个月叫苇柔回乔家一趟。” “苇柔已经不是乔家的人了,她没有义务再回来,我也不会接受她!”乔释谦握紧拳头,恼恨母亲竟如此逼自己。 “是吗?”乔老夫人冷冷她笑起来,心里笃定地有了筹码。“拿乔家救过她的大恩大德,她敢不回来?她能不回来?你接不接受,等当着她的面再下定论吧。” “乔家差人来,请你下个月回去一趟。”江杏雪叼着菸倚在门口,漫不经心地开口。 “喔。”白苇柔放下菜篮,疑惑地看着她。 “小心点,说不定是乔夫人要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最好早早有个谱。” “少奶奶是个很好的人,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也不能怪她。”虽然知道江杏雪一直对赵靖心赶她出乔家的事耿耿于怀,但她还是想为赵靖心说话。 江杏雪睨她一眼,摇摇头,吐出一口白雾迷离的烟。 “你就是这样,总是相信别人好。以前还没这么严重,自从你认识乔少爷之后,这病就更厉害了。我看这辈子你是没得医了。” 白苇柔蓦然脸红,嘟着嘴想横她一眼;却见江杏雪突然僵住笑,一张俏脸变得铁青。顺着视线望去,胡同口正站着一个男人。 “赵大夫!”白苇柔惊喜地喊道。 赵正清摘下帽子,对白苇柔微微一笑。他不若往常那般依恋地看着白苇柔,目光净是盯着别过脸的江杏雪。 今日天气特别晴朗,江杏雪那袭釉绿色衬着月牙图样的丝绸短旗袍在阳光下特别鲜明,一双长腿裹在同色的绣花鞋上,不同于白苇柔那淡篮长袖衣衫的飘逸柔媚,江杏雪明亮照眼,磁石般的锁住了赵正清。 白苇柔看看两人,马上了然于心。 “我到后头劈柴烧水去。杏雪姐,请你招呼赵大夫。”白苇柔微笑,没等江杏雪开口抗议,人已翩然离去。 无法痛责故意撇开一切的白苇柔,江杏雪恼怒地叹了一声。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她越过赵正清走进屋里。 打量四周破旧的小房子,赵正清一时间很难把那个穿金戴玉的江杏雪和现在的她联想在一起。 她转过脸,唇边浮起世故的一笑。不同于前些日的眼波流转,那冰冷教人认生。 “没茶、没水,劳驾您到我这种低三下四的地方,可真不好意思。”这么夹棒带枪的嘲讽,赵正清一时间有些难以招架,预先想说的话也全乱了高7d脚。 “我我我是来道歉的。” “道歉?”她愣了一下。随即哈哈笑起来。“有甚么好道歉的,赵先生这岂不折煞人?我江杏雪给人轻贱惯了,拿这高帽子给我扣啊!”“江小姐,那天我是一时冲动。”赵正清摘下帽于,谨慎地鞠个躬。“实在很抱歉。” “不用了。”她刷下笑容,摇摇手,没好气地瞟他一眼。“咱们俩没甚么好说,也没甚么好道歉的。我跟你这种人八竿子打不着,你走吧,把礼物也带走。我这房子小,配不得这些好东西。” “我承认那天我说话是冲了点,但你也太不通情达理了。”赵正清也是给人当少爷惯大的,对女人这样低声下气已属难得,更何况江杏云的态度如此盛气凌人。 江杏雪眼一瞟,把菸蒂扔开。“笑话!我不通情理?我就是不通情理,怎么样?哪个人生下来喜欢给人这么糟蹋?你了不起、你行,你是个留过洋的医生,那又怎么地?就可以侮辱人吗?我告诉你,我江杏雪生平最瞧不起你们这种读书人,自以为懂点道理,就可以翻江倒海。骂了人,送来一盒过了事?得了吧。”她轻蔑地瞪着那盒饼上的标志。“喜味轩的饼我又不是没吃过,你当人跟饼一样,烘烘就成了?” “那你要怎么样?”从没见过女人像她这般难伺候,赵正清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 “怎么样?”她抱胸哼哼一笑。“我敢怎么样?是你走进我屋里来,难道要我抬你出去?”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算我白来这趟!”他一挥袖,也发怒了。 江杏雪二话不说,走至门口,笑得讽刺之至。“恭请赵少爷起程。” 赵正清一张脸气得发白,帽子一抄,连迎面而来的白苇柔也不理,迳自走了。 白苇柔只看到江杏雪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杏雪姐,你又怎么了?赵大夫怎么气成那样?” 满腹怨气无处发,江杏云的委屈像火葯似的爆开:“我又怎么了?是不是一定是我又怎么了才会得罪人家?你怎么就不问问那混蛋他说了甚么?” “杏雪姐,我没那意思。”白苇柔怯怯地喊她。“赵大夫答应我,他是真心真意来跟你道歉。现在他不肯理我,我只好问你呀。” “他答应你才过来跟我道歉,这么勉强痛苦?”江杏雪没听到这句话也罢,一听火气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苇柔,你何必这么委帚7d自己来顾全我呢?那种人我根本就不稀罕!” 白苇柔沉默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开口:“你的反应为甚么这么激烈?” 她恨恨地别过脸。“我没有很激烈,是他太令人生气了。” “你很在乎赵大夫,是不是?” 江杏雪脸色瞬息变得难看又僵冷,胸腔剧烈起伏。 “够了!” “杏雪姐,你不能永远这样,谁都不受、谁都拒绝,何苦呢?就算从前那个男人负了你,你也没有必要” “住口!”江杏雪咆哮,脸色铁青,声音打颤:“不要再说下去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跟你情断义绝!” 白苇柔吓得掩住嘴。“我不说,我以后都不说。” “我没有你这么好运气,碰上乔释谦那种人。以后请你停止在那个姓赵的面前谈论我,这样就算帮我了。” 意识到自己的话太重,江杏雪死命咬着唇,不发一语地离开了 乔家。 “可知老太太找我来,是为了甚么事?”白苇柔低声询问。 乔恒怪异地瞧瞧她,随即把她拉至一旁,低声开口:“我昨儿个听送香片到少奶奶房里的小桃说,少爷和少奶奶在起争执,少奶奶好像在求少爷纳你为妾。” 她僵住了,回头愕然瞪视他。 “少爷的反应呢?” “当然是不肯啦。可是这回是老太太坚持的。我进乔家五年来,就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白苇柔“哦”了一声,抿紧嘴,再也没开口说一句话。 这是对的,乔释谦没有错;换作是她,她也会这么做。 “苇柔,你不要误会少爷。”乔恒追上来,想要解释甚么。“咱们不是不肯帮你,只是这种事谁也施不上力的。” “阿恒兄,我没有怪少爷。”白苇柔转身,坚定地说:“我这条命是他救下的,我的人、我的命,还有我的心,都是属于他的。就算他打我、骂我,我也永远不会恨他,更不可能为此而恨他。” “苇柔,你”“阿恒兄,你觉得我好不好?”白苇柔忽然出口询问他。 乔恒愣了一下,点点头,粗皮脸上竟然泛起潮红。 “你很好,又善良、又乖巧。你的那段过去,乔家大伙儿都都知道一些,但是没有人会介意的。” “谢谢你。”她微微一笑。“我有事要到主屋去找贵大哥商量。蒋婶要是问起我,您就说我办完事马上回来找她。” 一见乔贵,白苇柔急急把自己的来意说完。 “我知道我这么要求是很过分,但我实在是找不到人帮忙了。” 乔贵摇摇头。“你是个好女孩,少爷没看错人。他不肯纳你为妾,是因为知道你配得上更好的人。” 是吗?乔释谦真是这样想的吗?白苇柔凄凉一笑。如果他真这么想,那么,他就太不了解她了。 “我不要甚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待遇,我只要他好,那就是我的幸福了。我只是只是抱歉给贵大哥添麻烦,让你这样烦心。” “比起你的牺牲,这根本不算甚么。我只担心”乔贵沉吟了一会儿。“这么做,少爷会不会恨你?” 她茫然地摇摇头。“那是我唯一想得到成全他的方式,要恨让他恨吧。” “阿贵!”乔恒在门口轻喊。“老太太在问了,赶紧让苇柔进来吧。” “老夫人找苇柔来,不知为了甚么事?”她福了一福。 “咱们就开门见山地说,我找你来,是希望你能答应进乔家门,为释谦延续一门香火。”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面对这么直接的要求,白苇柔仍不禁楞住。 “我都看见了。”她拄着拐杖站起来,一双眼睛像利爪直逼白苇柔。“那一晚释谦受伤的时候,你偷偷进了他的房里。要说你们真的没有甚么,我是再也不相信了。” 幕廉一掀,乔释谦气愤的眼神怒视着母亲,后头的赵靖心扯住他,一脸泪汪汪地恳求。厅外窗下,一群下人屏息静观这一切,谁也不晓得结局会变成甚么样。 “释谦,我求求你,别任性了好不好?” “这跟任性无关。”他回头冷冷一瞥,复而转头望向乔老夫人,目光始终没有朝白苇柔看去。“靖心,我已经作了决定。请你自私一点,请你也为自己想想,好吗?” 她泪眼望他,却察觉背后有双更严厉的眸子似刀爪般要射穿她。赵靖心在心里狂喊,一步错、步步错,再坚持甚么都是没有用的。 “老夫人,恕奴才不能答应。”一直默不出声的白苇柔忽然插口喊了一句。她盈盈跪倒,卜伏在地久久没有起身。 乔释谦倏地停止挣扎,无声凝望着她。 对不起,我只能负你,苇柔。他心里说得字字是泪,全是决裂的心痛。 而她抬眼,仅仅只是朝他看了一眼,那瞳仁中有太多不言而明的心情。 她的沉默无言,有谅解、有宽容,更有对他执拗的深情。 森冷的大厅里,他们俩怅然对望,只觉神伤。他们宁愿成全残缺,也不要虚伪;他们走了一大圈,还是挣脱不了这样的结局。 “苇柔,你”赵靖心松开乔释谦的手,目光在两人间流转不定。 乔贵突然出现在门口,走进来跪在白苇柔身旁。 “苇柔不能嫁少爷。老太太,早在一个月前她就允了阿贵,她是阿贵的媳妇儿。” 乔释谦如遭闷棒捶击,直瞪着白苇柔。 赵正清冲出来,也是一脸不可置信。 “你要嫁他?嫁阿贵?”他冲上前掀起白苇柔,指着阿贵问。 那是她唯一可以想到最圆满的方式。她直视着赵正清,无视他加重在手臂上的痛楚,一个劲认命地点头。 乔释谦拉开赵正清,走到她面前,轻柔地握住她被捉痛的手。 “姐夫,你拦我做甚么?难道你没听到她要嫁给阿贵?” “我是个懦弱的人,请原谅我。”他声音很轻、很哑,只有离他最近的赵正清和白苇柔听得明白。 白苇柔没有多说,松开他的手,慢慢卜伏到乔贵身旁,抬头凝视乔老夫人和赵靖心。 “苇柔谢谢老夫人和少奶奶的厚爱,可苇柔配不上,请老夫人谅解,请老夫人成全。乔家对苇柔的恩,苇柔这辈子都会记在心上,请老夫人别再为难少爷、少奶奶。” 再怎么预料,乔老夫人都没想过会是这种情形,她懊恼地瞪着乔释谦。 “你没话说吗?” 乔释谦木然地摇摇头。 “我有话说!”赵正清激动地跪在白苇柔面前。“为甚么?你明明不是真心的,为甚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伤害了多少人?苇柔,你太自私了!” “请赵大夫别这么说。”替白苇柔挡开是非的,依然是乔贵宽厚的肩膀。方才那幕戏,是白苇柔今早来乔家时,特别找他谈的。明知道乔释谦如果知道这种欺骗行为,一定不会原谅他,可是他还是决定帮了。 白苇柔捧住脸,忍不住呜咽。 “别伤心了,你也是为了少爷、少奶奶好。你身子不好,别想太多了。”乔贵安慰她。 两个月后。 “我想找苇柔陪我到慈云寺上香去。”赵靖心理好衣里,忽然开口。 绣儿正替她系好襟上的纽襻儿,突然乱了手脚。 “小姐您” 一旁的乔释谦抬起头来。“让绣儿陪你去便成了。” “是呀,小姐,都是绣儿陪你去的,而且苇柔她唉。”绣儿有些口齿不清。 赵靖心若有所思的望了乔释谦一眼。她别过脸,声音变得很淡漠:“有甚么不好的?我和苇柔一道烧香,有甚么不好?再说她都是阿贵的媳妇儿,不是吗?你今儿个不是派去姚妈那儿帮忙吗?我总要留个人服侍我吧。” “小姐说的是。”绣儿不敢再多言,急忙去通报了。 对镜子的自己做最后一次巡礼,她扭头望着乔释谦静静一笑。 “我没别的意思。她已经嫁了乔贵,我不可能再怀疑你们之间有甚么。” 乔释谦不再说甚么,三人之间的尴尬看似在月前乔贵和白苇柔的简单行礼仪式中落幕了。可,虽然知道那是必然的结局,但他那一夜仍坐在房里喝得酩酊大醉;而暴露在他和赵靖心之间的缝隙并没有随着流言结束,反而愈来愈大。赵靖心表面笑着没表示甚么,但却在有意无意间,藉着冷嘲热讽刺他几句白苇柔的下嫁乔贵已重伤了他,再面对赵靖心不定时的歇斯底里,即使他再怎么努力去守护她、照顾她,全都被她当成同情怜悯。 拎起报纸,他不想再说甚么,一个人静静地走出去。 赵靖心在院外和白苇柔见了面,过往情景再不复见,横互在两人之间的只有沉默;连驾车送她们去的乔恒都觉得不对劲,却不敢说甚么。 往慈云寺的路大半条全是依山势而开发的,车子颠颠抖抖地走着,白苇柔心念忽动,转头偷瞧了赵靖心一眼,却见她视而不见地瞪着前方,一把刀柄正自她袖子掏出。见到它的刀,白苇柔大惊失色! “我真的很想把释谦让给你。”她轻喃。“我也相信你一定会对他很好,可是现在我做不到。你们都不给我时间,你们都在骗我、都在逼我!” “少奶奶!” “为甚么你要这么贱?全天下的丈夫谁不抢,就抢我的?”她突然声嘶力竭地吼起来,刀子朝白苇柔心窝刺去“为甚么?”她尖叫,苍白的脸上透着奇异的光芒。 “少奶奶!”白苇柔吃力地架住她握刀的手腕,惊怕地哭了起来:“你放下刀子,别做傻事!” “你以为你嫁给乔贵,我就不知道你们背着我偷愉摸摸做的肮脏事!告诉你,我都知道,我甚么都知道!” 早在赵靖心掏刀子的时候,乔恒就急着要勒马回奔。谁晓得赵靖心竟像发了狂,刀子一收,又往乔恒刺来;没料到这一刀,乔恒手臂受创,痛得鞭子一甩,马儿吃痛,车子疯狂地往前飞去。 赵靖心紧紧缩在角落,无视时而加快的颠簸,盯着沾血的刀子,邪恶她笑了起来。 “我破坏了车轮轴,我们都死定了。乔恒,你死了别怪我,这可都是白苇柔害的。” 那句话说得虽轻,却在马匹嘶叫和车厢晃动声中特别惊心动魄。白苇柔绝望地闭上眼睛,泪水终因畏惧而流下。 真是她错了吗?还是她退让得不够多? 车子沿着陡坡失控地弹跳,前方拖曳的马挨不住,分别拔足朝两侧狂奔。乔恒惨叫一声,整个人被大力甩出车外;赵靖心手肘一撞,刀子在急转弯时被远远抛落车窗外。她扑上前,掐住了白苇柔的颈子。原来体弱多病的她,竟不知从哪儿生出这么大的力量。 “我要你死!不管你嫁了谁,谁让释谦动了心,我就要她死!他是我的,谁都不许碰他!”她的眼睛随着收紧的双手越发狂亮。 白苇柔呼吸骤断,被掐得喊不出声。 猛然间车子撞上山壁,上方的赵靖心大喊一声,也被狠狠弹到山壁上。车子翻覆,把她整个身子压在里头。 乔恒覆着伤口,一拐一拐地跑过来。白苇柔要他尽全力托住车子,钻到车子里拖出浑身是血的赵靖心,发现她仍有微弱气息。 “少奶奶!少奶奶!”她欢快地落下泪:轻轻拍打赵靖心的脸颊。 “苇苇柔,咳咳”赵靖心呕出一团血。 再睁开眼,巨大的疼痛震醒了她。赵靖心的眼睛清亮无比,紧紧掐着白苇柔的手。 “少奶奶,您撑着点,我去找人来救您!”白苇柔惊惶失措地喊。 “不不要苇柔,听我说听我咳咳我不是不是真心要伤害你的,我我” “少奶奶” “别别浪费浪费时间没有用的,我知道这样这样也好”“少奶奶,您别胡说,我去找人来救您!” “你喜欢喜欢释谦,我知道!我一直一直都知道。你不是不是真心要嫁高贵的,你只是不想让释谦对我为难。是是我太骄傲太好强,他对我对我好,却从来没有没有爱过我。我我不甘心不甘心呀!照顾照顾他苇柔,拜托你,替我照顾他如果可以想办法想办法跟他一一道离开离开乔家。离开乔家,你们才会快乐。” 白苇柔还能说甚么?赵靖心是那样拚尽剩余的气力,只为把深爱的男人托付给自己。她对赵靖心悲痛她哭泣着,拚命点头。 “我照顾我照顾他,我会照顾少爷。少奶奶,苇柔求你别再说了,我去找人来帮你”白苇柔抹着泪仓皇失措地走了,赵靖心没能握住她。 “不要啊!苇柔你别走,陪我一会儿,再一会儿就好了。”她喃喃地喊,颓力把手垂下。 赵靖心抿住嘴,突然不喊了。眼眸恢复她一贯的温柔镇定,沾着血渍的白皙脸庞透着沉静和愉悦。 这样也好,至少她是以乔释谦的妻子死去的,乔家的牌位会有她。虽然名字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不可考,但她终归是乔家的少奶奶。 这想法真是愚蠢哪!她微微一笑,又安慰自己,这世间谁不是做些蠢事成长的呢?她想起自己当年披着一身嫁衣的喜气,忍不住笑容加深。 怎么样都是乔释谦的妻子,她喃喃笑着。 释谦我把你还给她,因为你的爱本来就应该是自己找到的。我占你太久,末了只能这样回报你,好不好?她轻轻地抬起手,沾过额上被石子划开血淋淋的伤口,吃力地掏出左手紧握的绣帕,手指头轻缓地移动。 闭上眼睛,她身子从脚底慢慢地冷上来,椎心的刺痛也随着凉意渐渐淡了。她忍不住要开始想像,自己将去的世界会是怎么样的?是否就像方才佛寺壁上所绘的人间炼狱?还是会有一朵朵莲花的西方净土?也许也许就像她习惯把乔释谦想成自己的天那样,是一片澄清没有边际的蓝 “春日愿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再拜陈三愿一愿一愿郎君千岁”赵靖心喃喃念着,一面幻想着那片清澈的蓝。她的天空要是真能那样,那就好了;想着想着,赵靖心恍惚地微微一笑,知道自己真正跳脱了世间那分依恋,从此,她不再会有任何遗憾了。 没等乔恒和白苇柔把她送回乔家,没有再多交代甚么;甚至,她也不等见乔释谦最后一面。赵靖心一如生前行事,安静地离开了。 她走得很安详、很平静无怨,彷佛身上的伤口并没为她带来丝毫痛苦。她薄薄的唇色微微翘着,柔和地像睡着似的,不曾有过牵挂。 乔释谦握着妻子的手,最初的震惊已经麻痹。他沉默地坐在房里,心里的泪一直没断过。 “姑爷该给小姐换衣服了。”打小一直服侍赵靖心的绣儿捧来一套赵靖心生前最爱的紫色衣衫,伏在门口泣不成声。 “我来。”他接过衣服,回头替妻子拭净身子。他眼眸被泪水刺痛,不由自主地将脸颊贴向那已然冰凉的嘴唇,心中浮起逝亲的悲恸。 他的手指轻柔地摩挲着她的唇,一遍遍问自己为甚么是这样?这世上再没有人像赵靖心一样了解他,偏偏他无法待她如待白苇柔那般。 一样东西悄悄自赵靖心袖中滑落,绣儿含泪拾起那方被揉成一团的素帕。她含泪将帕子交给乔释谦,然后跪在床前执着赵靖心的裙幅,开始捶胸顿足地放声大哭:“小姐,你就这么狠心放绣儿一个人绣儿跟你这么久,你怎么都不替绣儿想想” 乔释谦展开被血染成的几个字;他震惊,心痛地呆坐在床,不能言语。 “娶她,为我,也为你。” 那就是赵靖心最后的遗言。乔释谦盯着那行字,心里一阵大恸为甚么? 想到这层,乔释谦的泪更多了 没有换洗、没有梳装,从入捡到封棺,白苇柔动也不动,像块木头似的跪在堂前,机械似的把一叠叠冥纸拆开、打散,一张张折半地放进火盆里。烟熏得她眼眶发疼,流下的泪水分不清哪些是被烟熏的,哪些是因为悲痛而哭的。 她一身模糊的血渍,也替她严厉地挡开众人;就连那原来满心悲愤的绣儿和几个跟赵靖心生前较亲的丫头,都没敢靠上前一步。 赵靖心的仁慈和善,是乔家上上下下都知道的:而白苇柔的温润柔顺,也是乔家每个人有目共睹的。这桩是非只有当事人最清楚、最能评断,其他的人臆测都只是徒然。 “你出去!出去!咱们少奶奶死了,这会儿你可称了心,倒好在这儿假伤心!我可不信你这狐狸精,惺惺作态!”张妈大力推开她,抹着眼泪痛恨地骂着。 白苇柔跌倒在地,却甚么也没说;拾起散落的冥纸,跪伏地回到炉边,沉默地将烧着的冥纸拨整齐。 “你这是干甚么?”蒋婶赶过来护住了白苇柔,口气着恼:“少奶奶死了,这事任谁都伤心、都难过,你何必拿自个儿的私怨往苇柔身上砸?她可没做错甚么。赵大夫不也说了,少奶奶是跌死的,跟谁都没有关系;再说苇柔早嫁给了阿贵,你是老糊涂还是怎么着?乱诬赖人,回头看我告诉少爷去!” “跌死的?我看根本就是她把少奶奶给推下去的,要不然她怎么不死?她这么脏,怎么不死了干净!” “你说够了没有?”乔贵爆发了。“不要以为我不敢动手,你再这样没凭没据地侮辱阿柔,我会揍人的!” “蒋婶说的对!昨儿个我也是亲眼瞧见的,苇柔不顾自己的安危,费了多大的气力才把少奶奶给拉出来。你这老糊涂没气可出,一迳冤枉好人,还咒她去死,你没有口德呀,你!”带伤的乔恒也冲过来帮白苇柔一把,独独漏了赵靖心发疯的那一段没说。 “我老糊涂?我冤枉好人?”张妈气得全身发抖,见灵堂上其他下人没一个向着她,不禁怒火中烧:“好哇,你们全都向着她!少奶奶尸骨末寒,你们就变了天啦!绣儿,你说!”张妈转向她,想找帮手。 绣儿拈着绢子,一双眼哭得透红。她趴在棺木旁,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地恸哭着:“我不知道小姐,您活起来、您别死!您叫绣儿一个人怎么办?” “够了!”一个丫头扶着巍巍颤颤的乔老太太,威严地走进灵堂。 众人全都噤若寒蝉。张妈心有未甘,见救兵来了,抹着眼泪又啼哭起来。 “老太太,今儿个您可得帮忙评评理呀!这白苇柔分明是为了争夺少爷,蓄意害死了少奶奶,还在这儿猫哭耗子!” 乔老太太冷冷瞪了张妈一眼,后者急忙收了口。她服侍乔老太太多年,怎么会不知道那一个眼神的意思。 乔老太太回头,凝视供放在桌前赵靖心的照片。这是去年农历新年时,乔释谦特别替她拍的;相片里的她依然沉静而温润地抿着嘴,笑得份外柔顺。 不是我不疼你,是你太让我失望了。太多年了,那一点点情分都磨光了。乔老太太心里静静地低语。 “苇柔,你过来,扶我回房。” 白苇柔机械化地起身,搀着乔老太太,在众人惊愕的眼光中一步步离开了灵堂。 “张妈的话可是真的?” 白苇柔抬起头,沉默以对。 乔老夫人反常地并不逼她回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这样也好,至少他没有理由反驳我逼他再娶了。”乔老太太冷淡的口气里,竟有一丝掩不住的喜悦。 “老夫人有没有为难你?”赵正清问。 她摇摇头。 “苇柔,你这样真的让我很担心。”他担忧地看着她。 白苇柔抬头瞅了他一眼,好似真的回魂般;然而接下来她却甚么都没说,只是淡淡地笑了。 “谢谢你,赵大夫。” “谢我甚么?我甚么忙也没帮上。”他哀伤地说:“给阿恒换葯时,他甚么都跟我说了。我该替姐姐跟你道歉。” “道甚么歉呢。”她惨惨她笑了。“始作俑者的是我呀。” “你去哪儿?” “听你的话,把衣服换了。” 不同于从前总是瞧见的拘谨含蓄微笑,白苇柔笑得特别忧伤,也笑得特别美丽。 赵正清心一悸,竟觉得她那样的气势,美得令人无法面对。 此刻,江杏雪的话窜进他的脑海苇柔有苇柔的选择,他何苦因自己的私欲而替这一切划下界线? “赵大夫,你有没有看到苇柔?”傍晚,乔贵忧心忡忡地走去灵堂找赵正清。 棒着一层布幕,坐在灵柩旁的乔释谦憔悴地抬起脸,听见两人低声谈着话。 “她告诉找她要回房换衣服。”赵正清回答:“怎么了?找不着她人吗?” “对呀,我上上下下转了两趟,还是没瞧见她人。她有跟赵少爷说甚么吗?” “没有。只是很奇怪,她跟我讲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特别特别哎呀,我也不太会说。”赵正清皱眉。“反正我觉得很不寻常就是了。” 冥纸从手中跌落火中,乔释谦突然对赵正清形容的那个景象不寒而栗要真赵正清所言,白苇柔那熟悉的美绝对不是他想见到的;就像夕阳最后的一道霞光,消失了,就再也没有了。 这一想,乔释谦冷汗直冒,没半点迟疑,飞也似的冲去白苇柔的房间 第十章 乌云笼罩了半边天,汗湿透了整脸整身的乔释谦,拚了命地往乔家后方那一大片桦树林冲。能找的地点他全翻遍了,最后只剩这个地方。他发了疯似的跑着,心脏痛得几乎随时要停止,只求能来得及阻止白苇柔。 就在奔进林子里不到五分钟,他瞧见了她正踢开脚下的板凳,整个身子挂在离地两尺的白绫带上。 “不!”乔释谦凄厉地喊,奔上前抱住了她的双脚往上顶,眼泪慌乱地滑了下来。“快!快救她!”他嘶哑地吼叫。 乔贵手忙脚乱地解开了绫带,白苇柔身子一摔,栽在乔释谦的怀里。 “放开我!放开我!”她捶打他的手,痛恨地喊着。 “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不再莫名其妙消失的。苇柔,你怎么忍心这么做?”他牢牢锢紧她,灼热的鼻息一波波吹到她耳边。 “是我害死少奶奶的如果我肯走得远远的,她不会被逼成这样,她现在还会活得好好的你知不知道!”白苇柔崩溃了,无法遏止地放声大哭“释谦,她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在乎你。少了你的心,她宁愿不要活!” “所以你要死?你对她歉疚,就要抛下我走?你们俩口口声声都说爱我,却都要离开我,然后呢?你们都解脱了,剩下我一个人,独自将这个苦果留给我尝?” “不然我能怎么办?释谦,我能怎么办?”她悲哀地看着他。“她要我好好照顾你她临走前惦念的全是你,她把你托给了我,她成全了我们,这样对少奶奶不公平,我办不到!” “如果你真歉疚,那一晚你就不该来;可是你来了,你不顾一切地来了。如果你认为靖心是因你而死,那么我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不要这么说!”她爆出一声凄厉的叫喊。“释谦,你怎么能怪你自己?这一切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呀!我觉悟得太晚了。早在我执意不离开你,就已经伤害她了!” 哭着哭着,她被乔释谦拥进怀中;一记响雷劈下,豆大的雨滴哗啦哗啦地下。 “都是我,你们谁都没有错,是我”他喃喃念着。 连着几日折腾,白苇柔心力交悴,哭着哭着,一口气喘不上来,竟晕厥过去。 赵正清一搭脉搏,没几秒钟,脸色严肃地转向乔贵。 “她怎么样了?”顾不得全身冻得发紫,乔释谦捉住赵正清问。 “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不宜过于劳累。” 乔释谦惊愕地望着乔贵许久,而后者投注在白苇柔身上的眼光却只有关怀,没有一丝做父亲的喜悦。 “这孩子是谁的?”乔老太太突然开口,眯紧眼直觑着白苇柔。“你嫁阿贵才不过一个月,就有三个月的身孕。你最好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清醒的白苇柔白着脸,僵硬的两手紧紧捏着被单。 三个月!乔释谦颤颤巍巍地跪坐在她身前,紧盯着她的眼睛。 “孩子是”他打颤着,就是没能问全这句话。 如果她承认了,她会变成第二个赵靖心。白苇柔倏然抬头,彷佛赵靖心就在眼前;她如果承认了,留下来会有比死还不如的待遇。出身名门的赵靖心尚不能躲过,况乎她的出身是一道挥不去的烙印,随时随地会让乔老太太对她挥杖相向。 “是阿贵的,请老夫人不要妄加猜测。”乔贵急急跪下来喊道。 白苇柔瞅着乔贵,他的表情急切,却又那样严肃而认真。含着泪,她笑了;若这世上还有谁教她感激涕零,也就只有他了。 乔老夫人突然一把揪住白苇柔,冷酷的眸光像针一般扎进她瞳仁里。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她横过乔释谦一眼,似乎有绝对的胜算推翻乔贵的答案。 乔释谦受伤的第二晚,那个蹑手蹑脚走过川堂的,明明就是白苇柔,她相信她绝不会看错。要说乔释谦真没那种心,那夜里也都证明了。 一等白苇柔怀了乔家的种,孩子一落地,她自然会想办法把白苇柔料理掉,这是她的计划。乔老太太阴恻恻地想着,那孩子将会完全属于她。她已经在乔释谦身上失败过一次,她不会再失败第二次。 一切都这么顺利,只除了赵靖心的意外;不过那是她自找的。乔老太太逼近白苇柔,自信满满。每件事都出乎她意料中的顺遂,怎么会在这里断了线? “说呀!当着乔家所有人的面、当着释谦的面,你大声给我说清楚,孩子到底是谁的?” 白苇柔被她的举动吓到了,尤其是乔老夫人的那双眼眸,近距离看更是恐怖。她终于明白,为甚么赵靖心会如此依赖乔释谦,这女人行事太狠绝!别说赵靖心怕,连她都会胆寒。 乔释谦拉开母亲,将她的手轻柔地放进棉被底下。 这已经是主人对奴仆之间最禁忌的行为了。 “苇柔,说呀!”赵正清也急于想知道答案,他在这场被逐出竞赛的感情里愈来愈困惑;即使已成了局外人,他仍不明白事情的真相。 乔贵的手放在她的肩上,白苇柔垂下眼,镇定自己的心,却在望见乔释谦搁在棉被上的手时,方寸大乱。 “说吧,苇柔。” 不,她不会再跳进深渊了。坐在她对面这个男人给了她新的生命和尊严,赵靖心在临走前给了她宽容和希望,还有乔贵,他为她背弃了对主人的忠诚。她背负着他们的爱,她要活着,用她自己的方式活着。 如果这会伤了乔释谦,她也无能为力。 “不,是阿贵哥的。”她覆住耳朵垂下头,不忍见他的表情。 “苇柔。” “是阿贵哥的,我不会骗你的。”她喃喃念着,躲开他的眼光,整个身子缩成一团。 乔释谦的眼神黯了一层。 当日是他先轻轻松开她的手,又亲手捻熄了那盏灯。如今他能有的期望,也只是日后默默祝福她一切平顺。 望孙心切的乔老夫人脸上肌肉却频频抽动,失望令她咬牙切齿,却无可奈。 赵正清的心里沉淀着。对他而言,这个答案只是明白真相的释然,没有半点意义。 “少爷,让苇柔休息吧。”乔贵不忍地开口。 “是呀,你该休息了。”他有些茫然。 “阿贵哥,你为甚么不说出真相?”确定人都走光了,白苇柔抚着小肮,轻声问道。 乔贵摇摇头。“孩子是你的,没有人能替你作决定,就是少爷也”他沉吟了一下,为难地叹口气。“我从来不曾骗过少爷,但做都做了,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是错是对。” 人,散尽了,连阿贵都走了。房内静静的,只留她在喜悦和悲伤里徘徊。 在乔家留了两天,直到众人戒心尽去,白苇柔趁着夜里,甚么都没有带,悄悄离开乔家。 她轻抚着肚子,在乔家后门外静静站了许久。 在她生命里最真纯的,曾有这么个人驻足过、深爱过;虽然不能在一起,但只要她自己知道就好。白苇柔垂下眼眸,一抹凄柔却崭新的微笑在思绪中浮起。 想来只有她自己最明白,她是怎么用心看待这段情的。 若人生只为了这一次,而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似乎太傻了;但对她来说,那样就够了。毕竟无怨,也无悔。 白苇柔出走的消息一传回主屋,乔释谦捏着乔贵,责难又伤痛。 “你对她不好吗?为甚么她要走?” “少爷,乔贵跟了你十五年,可曾骗过你?” “现在说这些做甚么!”乔释谦怒吼。“那么乔贵现在更不会骗你,和苇柔成亲一个月以来,乔贵根本没有碰过她。” “你”“苇柔不是随便的女孩,那孩子是少爷的。她不想为难你,才和乔贵私下商议骗了少爷,请少爷” 话还没说完,乔老太太突然跳起来,发了疯似的举起拐杖朝乔贵狠狠打去。 “你这活着该下地狱的死奴才!竟敢串通苇柔那贱人来骗主子!把他赶出去,释谦,乔家没这种不忠不义的奴才!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老夫人,别气呀!”张妈一迳拍抚着乔老夫人的背。老夫人的怒气顿时成为众人平抚的焦点。乔释谦仍怔怔地瞪着乔贵,不能置信。 是了,从他受伤、白苇柔偷偷来探的那一夜算起,时间上完全巧合,她为甚么又要否认? “为甚么她不肯说?为甚么她要把这些委屈往肚里吞?”他心里一片荒芜地问。 “因为她不想你为难;加上少奶奶的死,她一直不能释怀。” 又是不想让他为难!乔释谦捧住头闭上眼。 “我早知道早知道”他喃喃念着,却不敢再继续想,就怕想到过去,会痛得落泪。 这一生,他竟如此失败,重重负了两个女人的爱。一个深情、一个义重;他失去一个,竟还笨得错放了另一个。 “就算翻遍这县城的每一块地,都要想尽办法给我找到那贱人!在这世上,谁都不准偷走我的孙儿!释谦,想想办法把那女人给找回来!”乔老太太神志有些错乱地揪着他的衣衫,眼底绽放着奇异的光采。 乔释谦扶着她,只觉得世间事凄凉而悲哀。 终于明白苇柔为何能不顾一切,甚至抛下他,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 孩子不是工具,白苇柔也从没打算把肚子里的孩子当筹码;没有一个母亲会,但是乔老夫人会。乔释谦身受她的教养,怎么会不清楚她的性格。到时侯,被迫离开孩子的,将是白苇柔;一如当年他亲生母亲的下场。 出身大户人家的赵靖心尚不能逃过这一劫,白苇柔更没有胜算在这场权力争夺战中打赢。 “释谦,把她找回来,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不。” “不?你跟我说不?”乔老夫人呆呆地瞪着他,突然有些和气她笑起来。“是了,你这孩子总算想开了。不要白苇柔也没关系,这样子,明儿个娘再帮你物色几个姑娘。” 他怜悯地望着母亲,木然地离开。 晨光在大门拉开的那一刹流泻了满地,江杏雪痹篇刺目的光芒,在视线中瞧见两名男子。 她没有太多讶异;前一晚白苇柔只身来找她时,这迟早就是她必须面对的问题。 “进来吧。”她开门,进屋倒了茶。 “苇柔在哪里?”赵正清冲进来,出口就问。 她冷冷横他一眼。 “你知不知道她怀了孩子?”见她不说话,赵正清又急又气地大叫,乔释谦一旁拉下了他。 “我知道。”江杏雪淡淡地说,一口喝光了茶水。 “那你还” 江杏雪抬起头,仍是面无表情;就连看到乔释谦那心急憔悴的脸,都无动于衷。“那又怎么样?她想走,就表示她不想留下来。找着了人又怎么着?脚长在她身上,你们能时时分分看着她、管着她?” “我知道她不想留下来。”乔释谦闷吞地开口:“我只想知道她会怎么做?” “孩子是你的,她说甚么也会把这孩子留下来,你不用担心。”江杏雪嘲讽一笑。“女人,十个里头至少有九个是傻的,苇柔就是那九个之一。过去的教训,她永远学不乖。” “我不要听你的女人论调,我只想知道为甚么你不能说?”赵正清怒道。 “时候没到,你们走吧。”她拉开门。 “江姑娘,我知道过去曾冒犯了你,我希望你能见谅,别把我的私怨当成手段。” “笑话!”她霍然转身,不怒反笑。“你以为你是谁?我江杏雪是甚么人?不该我做的事,就是砍了我的脑袋我也不会做;要是真该我做的,一样也少不了。苇柔是我的姐妹,我自然有我的分寸。倒是你赵先生,我跟你非亲非故,说我对你耍这种手段,也太抬举我江杏雪了。” 她的神情杂着嗔与怨,赵正清一时间口气竟软了下去。 “你为甚么这么讨厌我?我们以前不都处得好好的吗?” 见他困惑低语,江杏雪心一揪,只得咬牙转过头去。 “江小姐。” “我不会说的。乔少爷,你问一百遍,我也不会说。”乔释谦转身黯然离开,此情此景,只教江杏雪心里五味杂陈;既羡慕白苇柔的福气,能得乔释谦的倾心相爱,又怨白苇柔让她认识了赵正清。她甚么都没说,一会儿走进房里,把那一晚赵正清留在她身上的外衣捧了出来。 “这衣服我洗过了,也烫挺了,你拿回去吧。”再一次直视赵正清的眼眸,江杏雪依然惊心动魄。自从在怡香院错拉了他一把,她一直没能好好想清楚事情的根由。 唉,一切都不由自主;就连情生意动,也教她不由自主。直到今日的黯然神伤,都是不由自主啊。 “过去的我们是甚么样子?”她问。 赵正清被问得沉默了。 “你喜欢苇柔,你姐又因苇柔而死,现在却拚命帮着你姐夫找人,你真让人糊涂。” 听到这话,赵正清捏着衣服,只得苦笑。“连我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这些日子,我像个傻子似的转来转去,也不知道甚么才是自己真心想追求的。我想,我对苇柔是真的放弃了。她配得上我姐夫,比起她的决心和勇气,我像个一事无成的糊涂蛋,我只会让女人生气。” 他犹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却见她转过脸回避他的目光。 听着他诚诚恳恳说着这些话,便在江杏雪心底的往事也随之而起。白苇柔的话犹言在耳,赵正清的确太像那个当年背弃她离去的男人;他的书卷气质,他天真飞扬的神情,甚至是那生起气来暴躁不安的性格,都很像。 “那天的事我不怪你,没必要了。”她掩嘴打了个呵欠。 春寒料峭的早晨,她披着藕色棉袄,头发有些蓬乱,金色的光线衬着偏灰的色调,冷冷地罩在她那憔悴的脸上。 那模样教赵正清想走过去问她,是从甚么时候,她的人变得如此哀愁难解? “正清。”乔释谦在门口喊。“别为难人家了,我们自己找找吧。” “不用找了。”江杏雪打断他的话。“乔少爷,我明白你现在是心急如焚;可是,请你替苇柔想想,让她安静一阵子也好。有你的孩子,她肯定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 “可是” “她爱你,是不是?”江杏雪问道。 乔释谦眼底浮现了泪光,他点头,沉沉咬住心里的恸。 是的,苇柔就是太爱他,才会背负这么多。这教他于心何忍,教他情何以堪? “走吧,正清。”他叹了一声,大步走出去。 赵正清仍想留下来和江杏雪说甚么,却碍于乔释谦,只好也跟着走了。 “我会再来找你的。”临到门口,他忽然回头喊。 两天后,赵正清真的来了。江杏雪替他倒了杯茶,下意识地啃着指甲,闷吞地看着他。 “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完了。”她说。 “我说过我会再来的,杏雪。” “这好像是你头一回叫我。”她微微一笑。 “别这么漫不经心,可以吗?”他口气严肃,略带恳求地说。 “说吧。”靠在窗户旁,她交握的手心泌着汗,那是没人能懂的心倩起伏。 “我” “杏雪。”醇厚的声音在门板后突兀地响起。 赵正清转向来人,是个打扮得宜的中年男子。 “你有客人在?”是询问,也是试探。 江杏雪心一松,多个不速之客搅局也好,她朝来人嫣然一笑。 “哪儿的话。文先生,今天怎么有空?我给您介绍,这位是赵大夫。” “你好。” 前所未见的怒火在赵正清心中狂猛地烧起。在这座城里,她到底有多少男人?一个个亲热地喊着、唤着她的名,而他,就像个傻子,执意想取得她的谅解。 她说得好,对他能有甚么好谅解的?这么多男子,有的是钱和名,多他、少他一个又何妨? 看到他轻蔑的表情,江杏雪的心沉了沉,硬着笑容继续介绍:“这是文忆陵,报社主编。” 他恨恨地撇过脸,轻视那伸到面前的手。 “那么,你们聊吧。我一会儿再过来找你。” 文忆陵没有生气,好像已是见怪不怪。他很风度地笑笑,负着手便要离开。 “不用了。我跟江姑娘只有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文先生不置一辞,迳自走出门去。 连个嫖妓的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赵正清转向她,再也忍不下这口气。 听出他的怒气,江杏雪的语调不自觉地放软。她伸手触及他的发,却被对方嫌恶地痹篇。 “看来你不打算说了。”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江杏雪笑得辛酸。但她不怨任何人,这条路是她选的,再怎样苦涩难捱的结局,她都不会逃避。 眼前,她明白跟他是不会有交集了。 瞥见那淌不出半滴泪的笑,赵正清一口怨气突然消逝得无踪,剩下的只有懊恼和难堪。他又伤害她了? 不知为何,他就是见不得她这样笑得没半点生气。赵正清俯身上前,狠狠吻住了她。 彷佛是他心里一直想要做的事,在梦里演练了数百回,做起来驾轻就熟;而她也不似往日的顽固跋扈,而是错愕中的顺从。 “为甚么?”一会儿她推开他,气息不定地问。 “我”赵正清茫然地看着她,不解自己是怎么了。“我不知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江杏雪睁大眼睛,似乎不太相信这是真的。前一秒钟这男人才把她当垃圾,后一秒钟却不在乎地亲吻她;而理由只是他不知道? “你到底把我当甚么?”她憋着气,闷闷地问。 “朋友。杏雪,我是真心把你当成朋友。刚才的冒犯,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朋友?无论如何,都还只是朋友,这就是他心里的想法。 江杏雪退了一步,指向门外,不能遏抑地咆哮起来:“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杏雪!” “出去!”她高挺的侧脸像蒙了层冰,凛然而不能侵犯。 赵正清颓然地走出去,却没忘给那位在院子里赏花的文先生一个轻蔑的眼神。 直到离开寡妇胡同许久,赵正清才想起来,那位文忆陵就是亲笔替乔家改写状纸的最后一届秀才书生。 胡同内的空气似乎在赵正清离开后便停滞了,寂寥得嗅不出半点生气。只有文忆陵,仍在门外静静瞅着她。 “你总算也碰着了。”他平平的声音透不出半丝嫉妒,反而是种欣慰。 “你也出去!”江杏雪僵着脸,转向他低吼。对于她的吼叫,文忆陵并不以为意,反而坐下来主动替自己倒了杯水。 “看我这么狼狈,你很高兴吗?” 文忆陵的杯子在唇边沾了沾,随即错愕地摇头。 “打从咱们在怡香院认识到现在,也有七、八年了吧。” “”“这么久的交情,我会在这里对你幸灾乐祸?” 江杏雪自知理亏,闷闷地垂下头,仍是不吭一句。 “杏雪,放开一点坚持,过得希望点,有这么困难吗?”他坐在她身边,扳着她的肩,说得有些语重心长。 “我这样子像过得没希望吗?”她被激得叫了起来。 文忆陵托着手背道:“被男人抛弃又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浪费了十年去恨一个人不够,你还要斩断自己未来的幸福?” 江杏雪像是被雷殛住一般的僵住了,随即拉住肩幅两端棉袄,用力拥住自己。 “我没有幸福!像我这种人,也不奢求幸福。” “那是你的借口。” “是借口又怎么样?你为甚么一定要提起那件事?” “能不提吗?”文忆陵掀起眉心。“你又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该杀该斩的是那个把你骗得一无所有的男人。你恨他让你身陷红尘,但赵正清跟这件事毫不相干,你又何必迁怒?” “我真后悔把我的事告诉你。”她沉默半晌,一会儿咬牙切齿地低吼出声。 “你该后悔的不是这件事,而是放弃一个你想爱却不敢爱的人。” “住口!” 文忆陵站起身,表情一贯平和。“杏雪,别太固执了。” “住口!住口!住口!”她气得眼睛发红,捶胸顿足,就差没出手打他。 但打了文忆陵又能怎样?江杏雪心知肚明,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重蹈覆辙。 她垂下头,理智地决定着,哪怕脑海里有一千一百的理由都在拚命附和著文忆陵的话;但那样的伤害一生一次就够了。 “几年前你拜托我帮你查的事,其实早就有答案了,只是我一直不愿意告诉你。” “甚么?”她讶然。 “关于那个刘仁杰,你不会忘了吧?” 刘仁杰!像有甚么东西在心中炸开,江杏雪原本麻木的痛处一点一点苏醒了,是了,这就是他们今天要谈的主题;说她的过去,说她的往事,说她曾经如何懵懂冲动去深爱个男人。为他背弃礼教、背弃家庭,一心一意要跟他远走高飞;结果,那个人却毁了她一辈子。 一辈子有多长?长在心里?长在日子里?她的一辈子破人轻贱地卖给了怡香院,她哭过、争过、吵过、闹过;心高气傲如她,也知道这一生与幸福绝了缘。 忘了?不,她怎么会忘?那样丑恶的一个人,她怎么会忘、怎么敢忘?她会走上这条路,全拜那个男人所赐! “这么巧,我想知道的时候没消息,这当口你倒提起来了。”她冷哼,却掩盖不了心里的激动。 “我希望这足以改变你那顽固的想法。” “说吧,我在听。” “他在上海拐了一个黑帮老大的女人,被砍了一只手。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浑身烂疮,在码头靠乞讨为生。” 她震惊地望着他,随即深吸了一口气。 “杏雪,你不用罚他,自有天理治他。他已经得到报应了,你的恨也可以消了。” “就这样?”她掀起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十六岁的往事不过十年,她却已经沧海桑田。江杏雪抚着胸口,这儿曾经瘀痕斑斑。记得入怡香院的第一天,为了守护最后一丝尊严,她抗拒,甚至不惜让强行索欢的客人打得浑身是伤;然而还是挣不过一个“命”字。 那个人不过断了只手,抵得过她十年来淹在心坎里足以灭顶的恨? 当初她也是人人捧在掌心里疼之入骨的富家女呀!江杏雪一恸,忽然覆住脸,纤纤十指却掬捧不出半滴泪来。 三千多个的日子,她在胭脂水粉中迎新送旧地让日子辗过,唯一的信念就是要自己活得更好。她要活着看刘仁杰,看那视她如粪土的男人到头来有甚么好下场;她要活得更好,活着用冷蔑的眼神去看待每个对她认真过的人。 “你还希望他怎么样?” “我能希望他怎么样?”她惨惨她笑了起来,反问文忆陵。 “杏雪。”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文忆陵叹了口气,摇头走了。 这一找就是半年,连赵正清也利用看病的空档大街小巷地询问奔走。只是他心里记挂的不是白苇柔,而是另一名和她同时消失的女人。 文忆陵造访的第二天,江杏雪也离开了白云镇,没人知道她甚么时候走的。赵正清终于知道,他是真的在乎那个泼辣不近人情的江杏雪;不论她的过去为何,他只希望有机会再见她一面。 大半年的寻觅,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打击着两人。乔老夫人拚命物色对象,乔释谦的反应冷淡无礼;对于母亲的执拗成狂,他几乎是绝望了。 就在他要放弃,准备离开南昌,到更遥远的城市去找人的同时,一封信却意外地送到他手里。 文忆陵约了他见面,说要带他去找白苇柔。 两人坐了两天船,赶了几天路,文忆陵才领他到桐城塘口一间不起眼的矮房子。门一开,一张熟悉不过的脸庞迎上来。 “我以为你没收到我的信呢。”江杏雪喘息着,额头上覆满汗。“快来!苇柔需要你。” “苇柔呢?她在哪儿?”乔释谦心一紧,哑着声音问道。 “她要生了,昨天才开始痛的,你正好赶上。”她拖住他的袖子,急急往里面走。 “哎哟,男人到这种地方来干甚么?”一位大婶叫了起来,拉下脸瞪着他。 “我是她丈夫!”见有人要挡住他见白苇柔,乔释谦咆哮,声音大得吓人。 “释谦释谦帮我啊!”白苇柔在床上挣扎着翻身;一听到他的声音,痛得直喘。她满身的汗水,努力照着另外一个产婆的话用力。 “让我进去,听到没有!我是她丈夫,我要陪在她身边!苇柔,我在这儿!”乔释谦发了疯似的喊叫,江杏雪也跟着进来,帮他扯开那位大婶。 “江姑娘,你也太不识大体了。放男人到这儿来,会不吉利的!” “都甚么时候了,还有甚么吉利不吉利的!”江杏雪恼怒地板隍7d她的手。“何大娘,让乔少爷进去,说不定会更顺利些。” “哪有这种哎哎哎你别闯进去呀!” 他冲进去,握住白苇柔在绝望中朝他伸出的手。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激动地说。 “释谦”她颤巍巍地笑了,一阵痛楚再度截断她的话。“孩子出不来”她的发黏贴在苍白的脸上。 “加油!为了我,苇柔,请你加油!” 她努力又努力,释谦发白了脸,恨不得能代她痛。 “不能想想办法吗?”他焦急地问。 “哎呀!这胎倒踩莲花,这孩子是混世魔王出世,注定要让母亲试凄的。” “管它踩甚么花,你想想办法把他弄出来!”江杏雪也急得大叫。 尾声最深的 不知隔了多久,白苇柔用尽了所有的力量,蒙胧间瞧见那被众人包围的孩子,她才放松地合上眼。 “苇柔。”他轻轻唤她,恐惧于她的沉默。 “让她睡吧。折腾了两天,也够她累了。”江杏雪低声开口,将怀中啼哭不已的婴孩交给他。 他颤抖着手接过,看着孩子皱红的脸庞,眼眶里不自觉盈满了泪。 “我我的孩子”他哽咽,整个人好似在梦中。 江杏雪望着他,也是一脸的泪。“是的,你的孩子。乔少爷,这是你和苇柔的孩子。” 说起孩子,乔释谦不禁想起赵靖心。他哽住泪水,只觉得造化弄人。 “我还没恭喜你呢。”江杏雪微笑,轻轻拭干了泪。“恭喜你,乔少爷,喜获麟儿。” “谢谢,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我跟她是好姐妹,本来就要互相帮忙,你千万别这么说。”她张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一会儿压低声音道:“我出去了,让你们一家人聚聚。” “一切平安。”她对在门外等了许久的文忆陵说道。 文忆陵微笑。“我总算不负所托,不过就是让某个人难过了。” “谁?”江杏雪问。 “赵正清在我你。据我了解,程度并不下乔释谦。” 院里的微风吹过,带走江杏云的笑容,一向明亮飞扬的眼眉有些黯然。 “你还是不肯试吗?”文忆陵温和地说。 “不需要。”她摇头。“这些年来我一个人过惯了。” “杏雪。” “别劝我了,随他去吧,总有一天他会死心的。” “你实在太”他皱起眉头。“我不懂到底还有甚么是你放不开的?” “没有甚么放不开,我就是不想再对谁好。” “那么,即使是一句话,至少让他晓得。” “万一”她拈着绢子,按按眼角,唇边笑得春意盎然。“文忆陵,我记得你从不替男人说话的,怎么现在为个陌生人问这么多?” “因为那有关你的幸福。杏雪,我希望你幸福,孤家寡人的滋味,我比你清楚太多了。” 她笑容顿时有点僵,随即将手绢掩住脸,仰首呵呵笑了起来。 “就因为这样,我更不能误他。”她的表情在轻薄雾纱的绢巾里模糊不清,只有笑声爽朗清晰;但渐渐地,文忆陵的不明所以,随即在她掩住手绢的两道泪渍里明白了大半。 江杏雪对这段感情所受到的煎熬,那程度并不亚于白苇柔对乔释谦的。 “你对他是真心的,为甚么这么固执?” 她一把扯下手绢,眼眸水亮亮的;瞳仁在泪水中浸过,清明又透澈。 “我宁愿他只是个庸俗人,像那些只是有现大洋却目不识丁的大爷,或者是粗声粗气、不懂怜香惜玉的庄稼汉。我爱上那样的人,说不定会比较开心。他善良又聪明,热情冲动,他很好,却不是能与我相守一生的人。”她定定看着他,接着附加了一句:“就像咱们,不是相知相惜吗?可你也不会跟我有甚么结果。” “那不一样,因为你并不爱我。” 她垂下头,绞着绢子不吭声。 “杏雪” “甚么都别对他说,这就好了。”她咬牙对他一笑。“至少在他赵正清的心里,那个叫江杏云的妓女,永远不会有多大的改变。你问我为甚么不能,因为他不是你,他没有你的阅历和对于爱情的宽容。我期望他有一天能学会,再去造福另一个值得他付出的女人。” “你不值得这样的付出吗?” “那得在我跟他面对面弄得伤痕累累前。”她激动地打断他。“文忆陵,你不会不知道,维系两个人的将来,不是你情我爱就可以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不可脑瓶着这点爱而地久天长;尤其我的身份,在面对外头指指点点的勇气时,这一点,他连乔释谦的一半都及不上。” 他不语,心里却很难受。文忆陵并没想到她竟能把这段感情的远景分析得如此透彻;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别人的故事,他无法强迫江杏雪去见赵正清。 “你难道没有想过你也可能改变他?” 她的眼泪突然扑簌簌地往下掉,一张杏花般的脸蛋沾着露水,让人倍觉生怜。 “杏雪”文忆陵抱住她,为她的无助心疼。 “我我没有勇气。”她哭出声,紧捏着他的手臂。“我真的办不到。” “别说了,杏雪,我都了解。” “不,你不了解。承认自己不能爱是件很悲哀的事,但我就是这样,没有爱,至少可以减去很多伤害。我不如苇柔,生活上我可以不仰仗任何人,但是对男人的感情和信赖,我已经给不起了” 把刘仁杰剁成七八块又能怎么样?文忆陵叹了口气,放弃了之前的想法。 房里传来孩子的哭声。江杏雪拭去泪,道:“你先进去看看孩子吧,我整理整理,跟他们夫妻俩告别后,我也要走了。” “你要去哪?” “回老家。十年了,也该回去看看了。” “希望我陪你一程吗?” “不了。”她推开他。“我一个人会很好的。” 知道她想独处,文忆陵松开手,对她挤出个酸涩的微笑。 “有空还会找我这个死驴头书生?” “那可不。”她仍泛着泪,却笑了。 久久,江杏雪只是靠着柱子,一句话都不说。 风把她湿泪的脸庞刮得凉飕飕的,狂凉之后,很快地,江杏雪的眼泪也干了。 白苇柔睁开眼睛,望着躺在身旁哭泣的婴儿。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无奈浑身酸痛,只能伸手拍抚着婴儿。 “别哭啊,娘疼你,孩子,别哭。” 一块阴影罩住她和孩子,白苇柔抬起视线。 乔释谦将她抱扶起来,把哇哇大哭的孩子放进她怀中。这其间,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就怕一闭眼,她又平空消失。 小婴孩仍兀自哭个不停,手脚裹在衣服里乱伸乱蹬。白苇柔把衣服解开,调整了姿势,让孩子的嘴接触她的胸脯;哭声停了,小嘴咬着乳头,便猛力吸了起来。 白苇柔微笑低语,疼怜地摇摇头。“慢慢来,可别呛着了。” 乔释谦万分感动地看着这充满母性的一幕。 “我以为”她的口气仍有些不确定。 “以为甚么?” “在我最痛苦的时候看见你冲进来握住我的手,我以为那是我太思念你的幻觉。” “我一接到杏雪姑娘写的信,人就马上赶过来了。”他轻轻拨着她凌乱的头发,苦涩又欣慰地开口。他仍有好多话要对她说,就像责备她不该这样默默地离开;然而他望着她,终究没有开口。 小婴儿吮饱了,发出呼噜噜的声音,逗得乔释谦眼底又忍不住含泪。 白苇柔把婴儿抱举在肩上,小力地拍打着孩子的背。 “这些日子,我常想起少奶奶。” 提及那段过去,乔释谦的思绪仍旧复杂难安。 “然而。再怎么想,她都过去了。生下这孩子,也当是为她完成一桩事” “你要不要躺下来休息?” “释谦。”她执住他的衣角。“请你答应” “说吧。” “孩子的名字,可不可以” “你想为他取甚么名?” “我想过了,不管是男是女,我都要叫他怀靖。”她轻柔地说。 “靖心会很高兴的。”他下意识地将她和孩子搂得更紧。 他乔释谦何德何能,这一生竟能拥有两个女人最深的爱。也许白苇柔为了赵靖心,永远不会答应嫁他,但那已不代表甚么。他曾失去一个爱,而这一个,他誓言要好好把握。 至于乔家,那儿有太多伤心回忆;对于母亲乔老夫人,他也没甚么可以留恋。如今白苇柔失而复得,他只想带着她走到无人处,平平淡淡地过完这辈子。 沉思间乔释谦微微一笑,轻柔且深情地吻住她。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