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爱江山爱娇颜》 楔子 才把那扇沉重的木门推开,曲珞江就听到牢里头发出的细碎声音;她习惯地握紧了提篮,熟悉的焦躁腾上心头。 被囚禁的男人并没有坐在地牢的一角打坐或休息。有时候曲珞江甚至还怀疑他在每个时刻都是清醒的,在铁栏之后,就为等候她的到来。 那是最令她不安的因素。 “你来啦!”被囚禁的男人抓着栏杆直笑,那一脸的真挚,诚恳得让人无法拒绝。 但是曲珞江从来没有试着回应过对方的笑。打从懂人事以来,她就不被师父允许有任何友善的回应;尤其这个男人,还是曲家的阶下囚。 也因为习惯,她不会做作,所以也只能没表情地瞪着他。 “吃饭。”她说,话里不带感情。 叫陈阿文的男人点点头,不变的仍是他那憨憨的笑。 一等开锁,遣走看守地牢的下人,铁栏杆不再是两人的阻隔。曲珞江迎上那渴望却温暖无比的目光,心跳顿了顿,指间在篮里的陶碗上颤动了一下。 只是个人质,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对自己这么说,但全身的紧绷证明了她的失败。 “你真是个好女孩,就跟跟你娘一样。” 她抬起视线,尽可能冷冰冰地回视他。 “你认识杜春玉?” 提到那个名字,陈阿文微笑了,但笑中却隐隐含着闪烁的泪光。不知怎么的,曲珞江竟难受起来,就像每回只要她试图想对他坏一些,那莫名的痛就会多加一倍在她心上。 “怎么认识的?”她忍耐地问。 拖着铁链的手颤抖地伸向她,似乎想藉着抚触来回答这个问题,但马上又颓然地垂下了手。 闭上眼睛,陈阿文悲哀地摇摇头。不可以这样,他没资格这么做不管他和曲承恩的恩怨如何,眼前的女孩是无辜的,没必要把她拉进来。 不公平的事,就让老天去安排吧!好坏这孩子冠的姓是“曲”是曲家人把她养大的,可不是他这没用的爹。陈阿文仰头一叹,认命地咽下了那不能相认的苦。 十六年了,要不是因为“七采石”之故被抓进这里,而碰上故人杜秋娘,他根本不知道当年失散的妻子为他留下了这个女孩。 每当她提出的问题没有答案时,那浓烈的哀伤便习惯地出现在男人的眸光里曲珞江僵在原地,恼恨的捏着竹篮的把手,气自己的无能。 打从她第一次在牢中见到陈阿文,这男人就是这样子;除了对她盛满疼怜的笑,就是这般忍耐又沉默的认命表情。 但也就是这样柔弱的沉静,才会把她冰封的心弄得烦躁不安,只为那目光里有太多她不能了解、又无法忽略的悲哀,偏偏他又不肯说;而她,不会求他,更不会逼他回答。 曲珞江重重地放下提篮,忍着气掏出里头干净的碗。 不管她亲娘、亲爹、姨娘和这个男人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那都不是她关心的重点。过去的事对她来说没半点意义,也没必要去在乎;想到这里,曲珞江眼神沉了沉,硬生生撇开那分连自己都不清楚从何而来的怒意,把饭菜拨进碗里。 “吃吧。”她递给陈阿文,表情冷得吓人。 他小心接过,像是想起什么,对她咧嘴一笑。 “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如果如果我那干女儿到曲家来找我,请你我请你网开一面,别为难她,好吗?” “曲家要的只是七采石,只要唐璨把石子送过来,我保证,她不但没事,你也可以安全地跟她一道离开。” 想起干女儿那倔傲的性子,陈阿文不禁苦涩一笑。 “你明明知道,我那干女儿为了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那再好不过了。” “我懂了,但还是希望你别太为难她,这个”他脸上黯了一下,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兴高彩烈地在破烂的袖子里掏了掏。“早就想送给你,差点就忘了。” 才站起身的她转过头,看见老人脏兮兮的手掌心里搁着一颗小小的东西,迟疑了一下,曲珞江弯身将那枚由干草编织而成的弹珠小球拿起。 她看看地牢角落散开的干草堆,才仔细打量这枚手工编成的精致小球。 “送给你,你对我这个老头子很好,我没什么可以可以给你的,只有这个。如果你喜欢,我会做很多、很多!”他抓起了筷子,讨好地对她笑着。 闷热的地窖、闷热的心情,那笑容突然让她恼怒不已。 “你不用在那里白费心思,我不会领情的。”背着男人生气地开口,曲珞江随即大步离去。 牢外的大院子,鸟声啁啾,凉风吹得花香四溢。曲珞江在凉亭停下脚步,迎风闭上眼睛,想平息心里那分不安定的情绪良久,她在石凳上坐了下来,摊开温湿的拳头,朝风推去;她感觉掌心的汗液慢慢转凉了,方才莫名其妙的脾气也沉淀得无影无踪,只有一颗弹珠般大小的草编球,直直地立在她手上。 在栖枫山跟着师父和师兄的岁月,她从没瞧过这样可爱的东西小小的草编球,比婢女为她簪上的金钗银珠还吸引人。 待手里的温度更凉了,草编球开始随着风势,沿着她手掌心的肌理轻轻滚动。那拙拙的姿态像个刚学走步的小孩,又有点像陈阿文那憨得让她无法生气的笑。 曲珞江的眼眉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这是十六年来,属于她的第一个礼物。 她亦没察觉,唇角的微扬,是她生命里第一个真正的微笑 小车于午夜时分悄悄停驻在曲家大宅的侧院小门前。 初夏时分,低温罩在郢州凄清的深夜里,在曲宅无人看守的小门前,更添寂寥。 星子零落的夜空,一轮明月冷冷清清地悬在其中时间沉默地滑过,只有嘶哑的敲更声悠悠荡过。 原来合上的朱色小门“吱呀”一声,缓缓地被人推开了一道酚邬,几片落叶滚搅着尘沙,自半掩的大院里,紧执着一截纯白色衣裙的少女柔曳地飘出来。 当门再度被拉上,夜风淡淡带起了曲珞江那比夜色还漆黑的秀发;柔美的纤影像首吟唱不绝的小诗,一如那张单薄清丽的脸庞,教人心底生怜。 “不让我送你?”曲家大院的门扇依然紧闭,男人低沉的声音从围墙另一端传来。 曲珞江转头;在这世间,除了师父及师兄,还有谁会这般在乎她? 当然,还有一个总是对她微笑的男人。她眼睛有些刺痛地想,习惯地握住垂在胸前那美丽精致的小荷包。 事情过去半年了,那位陈阿文也死了,什么都没留下,只托人交给她这样小东西。 从她落地那刻起,便被师父抱出曲家,直上栖枫山。过去的十六年,她一直活在鲜为人知的山中,被严厉地教养长大;曲家首富千金的头衔对她而言,比不上贴身的一柄剑。 曲珞江从不问她的待遇为何异于其他兄弟姐妹,重回曲家后一直挥之不去的疏离感,也不曾带给她任何难处;大部分时间,她只是安静从容地计划自己该做的事。 例如七采石。 七采石是关外狄家的镇堡之石。江湖传言;能掌握此石,便能掌握狄家所有一切。曲家在郢州以银楼发迹,江南产业亦不少,但这些万万都及不上和朝廷之间相互往来的交易利润;小至丝绸,大至兵器,狄家全部独揽,多少商家曾尝试与狄家协议询商,企图分下这块大饼,但总是徒劳无功。 当生意在商场上无法明争时,多数人便想尽办法或偷或抢地要把七采石得到手,当然曲家也不例外;只是,从来没有人能得手。 为此,曲珞江更积极计划要拿到七采石。她的目的不同于旁人的动机,只因她要拿下曲家。 气温攀升,远处的天色也渐次转为晨光乍现的暗蓝色。曲珞江没有移动脚步,站在台阶上毫不留恋地看了曲家院落。 “何必呢?”她抬头反问巫青宇,纤嫩的声音并不符合那冷霜气质。 拉下斗篷,一阵寒意不留情地钻进她暖和的衣襟里,曲珞江强忍下那直直而起的冷颤,懊恼地昂起头;比起她即将在关外所面临的大雪纷飞,这等凉意,根本是小巫见大巫。要是这点儿寒意都禁不起,怎对得起师父? 那淡然的口气让巫青宇沉默了,不再多言。这么些年来,他守着她,看她成长,知道她如何在师父的教条下学会冷静处世,明白她对每一项决定所实行的果决贯彻力。 为此,对她,巫青宇总有说不出口的心疼。 对于既定的事实,巫青宇亦从不说太多废言废语,他只知道有些话基于私人感情,却不得不开口。 “你清楚狄家堡的实力。” 倏然,曲珞江眯紧眼,冷漠地望着他。“你暗示我拿不到七采石,” 显然,她不悦于师兄的真话实说。 “我没有暗示,但你也不能否认,结局有这种可能。”无视于她那冷得连水都要冻结的目光,要是换作一般人,可能早就没有勇气再问下去,但是巫青宇却已习惯了。 “我会做到的,为了拿下曲家的权力,为了师父,我一定会做到的。” “想要曲家,不一定要拿到七采石;你的能力已充分得到你爹的信任,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岂不费事?” “那只是这段时间,并不代表以后都会这样。”她说着,拉住御马的缰索。 “师父说的没错。曲承恩想了一辈子,唯一放不开的,就是这颗七采石”她顿了顿,口气淡漠得没半点迟疑。“也许杀掉他是拿到七采石最快的方法,但非不得已,我不想这么做,毕竟血缘上他仍是我的父亲。而且就算曲承恩死了,我还是避不掉必须嫁去樊家的命运,眼前既然有这么个两全的好办法,费事一点又何妨?何况我拿到七采石,他会更明白我对他的不可或缺,这对于我将来接掌曲家,利多于弊。” 在心里,曲珞江从没在意和樊记所订下的那门婚事,即便那允下的是自己的一生。与其说她不在乎,倒不如说她个性里从小就培养出的那分对自身的漠视态度。曲珞江是很冷的,冷得没一点点情份;就像她从来没在心里真情流露地唤过曲承恩声“爹”就像她为了铲除绊脚石,假他人之手,用计杀了她那仅有一半血缘的大哥曲展同。 “拿下曲家,珞江,必要时,连你爹都可以推下去。” 如果她心里真有那么一点情份在,她应该明白,临下山前师父这句话对于为人子女的她,是极端残忍的,可是她仿若不觉,就如师父训诫的“爱是最无用的东西”她一直深信不疑。记得教训,胜过记得一堆无用的人和情。 她活着,只有一个使命,就是师父一直要她遵奉的信念拿下曲家,不择任何手段。 所以她要拿到七采石,得到曲承恩的信任;唯有这颗石子,她的成败,全看这一仗。 “珞江!”杜秋娘曲承恩之妻,曲家大夫人的声音在两人后头响起。 巫青宇转过头,不卑不亢地朝杜秋娘施个礼,便欲离开。 “待会儿再走,我的话还没说完。”曲珞江叫住师兄,而后朝杜秋娘漠然地看去。 “你有事吗?” “珞江,我听说你要离开?”杜秋娘怯怯地看着她,试探地问了一句。 “对。” “去哪儿,是不是回你师父那儿?”杜秋娘眼眸透着期待,还有些犹豫。 曲珞江摇头,眼底充满了不耐。“大娘有事找我?” “我是说呃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回栖枫山,也许可以替我带个口信给你师父” “办不到。”一句话简单地否决掉杜秋娘的希望。 “珞江,难道你就不能”被拒绝的杜秋娘凄惶地浮出一丝泪光,她紧咬着唇,就怕一个不小心,整个人会失控地大哭。 “我已经给你要的答案了,天色还早,如果没事,大娘先请回暖香阁歇息。” 面对杜秋娘,曲珞江遵从师父的交代,态度是轻蔑多过于尊重。 对巫青宇露出一个凄然的笑,杜秋娘黯然地离开了。 望着杜秋娘落寞的背影,巫青宇心里有一丝不忍。 “就算师父恨她怨她,那也是他们的恩怨,你没必要对她如此。” “别干涉我的事,师兄。”曲珞江静言,低头开始检查车子轮轴的四周。 那如同冰雕的表情和师父太像了!他看着素白长衣的曲珞江十六岁的她,静立在马车边,那半凝眸、半垂睫的专注,俨然像个画中仙女,缈缈不可及。 薄薄晓风之中,残存的月光斜斜削去了她一半的肩幅,孤零零的影子随着灯光晃动着,一层浅浅刘海在她白皙额前落开一片阴影。 曲珞江的美,美在那幽静自持,美在凛然不屈,如雪中之梅,暗香盈盈;也因为此,扬州第一巨富樊记,才会与曲家联姻时,唯独指明要她。 “我在包袱里放了一样东西给你。”巫青宇理清思绪。事情既成定局,就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头多费工夫去想。 “师兄”曲珞江抿抿嘴。 “收下。现在我使不上手,留着也是白费。”他摇手拒绝她欲出口的称谢。 “那你呢?”凝着昏暗的天色,她轻声问道。 “回山上去。”说完,巫青宇便掉头走了。和她相反的方向,微跛的脚步不曾停留。 凝视着师兄的背影,某种恻然的感觉自曲珞江心里升起。 她抽开包袱,在衣物里边马上翻到一样用皮革包妥的东西,拆开来,是柄碧绿色的薄刃。 半透明的刀身与她琥珀色的瞳子交织的刹那,珞江震惊地看着更远处巫青宇那已经化为黑点的影子这柄刀是师兄自小从不离身的东西,他竟毫不犹豫地就给了她! 真的这么牵挂不下她吗?曲珞江抚弄着刀柄上用细碎明珠镶制的“严”字,那分恻然忽然更沉重深远了。 十六年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开,这也是第一次她单独去面对一件事。过去在栖枫山和师父、师兄相守度日的生活,仿佛也随着岁月和人事变迁,跟着走远了。 错落在生命之间的悲悲喜喜,原来就一直不属于她;唯一感到沉疴的,是她必须完成的事。十六年前,当她被师父抱出曲家后,就注定不能再改变这事实了。 既然不能改变,那么,只有实际地面对随之而来的挑战了。曲珞江冷漠地收回视线,骄傲地抬起头,步履稳稳地走向车子。 一大早,从狄家堡周边四个牧场里头,纷纷传出的鞭炮声和锣鼓声就没断过;之前动员堡内上上下下辛苦数天的筹画工作,至今日总算是告一段落。除了必要的留守人员和招待宴客该留下的丫头婢子们,多数的下人终于能够喘口气,放宽心地欣赏堡内所安排的各项庆祝节目。 新郎倌狄无尘领着一列由朝廷所派遣来的皇家队伍,亲自迎进清黎郡主。虽然正式婚礼已在京城行过,这一次只是单纯在中原帮派及关外各家牧场前行个入门仪式,但由于新娘身属帝王之家,身分非比平常百姓,迎娶仪式自然来得特别谨慎。 必外的天空,从早上便飘起冰凉的微风细雨,但这并无损于每一个人兴奋的心情;毕竟,这是继八年前狄无谦的婚礼之后,难得有的大喜事。 通往堡内正厅前的宽敞石板路,应景地铺上了厚重的红毯;两旁高耸入云的大树枝桠,垂着一串串迎风招摇的红灯笼,其间缀着飞扬彩带。狄家堡向以北方大漠、冷悍本色的形象鲜明立足于江湖,这等炫烂华丽的风情面目,教众人眼睛不禁一亮! “新郎倌和新娘子到了!”一时间宾客齐呼,尖叫声、笑声和欢呼恭贺声,声声相应。 在门口相迎的狄无谦仍是一脸严肃,直到目光触及远处搀扶着新娘缓步走来的兄长,嘴角才微微牵出了笑容。 “你笑什么,谦哥?”玉如霞好奇问道。她个儿虽比一般南方女子高,但站在狄无谦身旁,仍是矮了一大截,所接收的视野自然没他来得广。 “难得看到尘哥也会这么小心地呵护一个女人,看来,这趟奉旨的婚事,也该算是成就个良缘吧!” “真的?”玉如霞一怔,也跟着抿起嘴来,嘴角两边凹下的迷人笑窝,衬得她那丰润柔媚的瓜子脸蛋分外迷人,浅浅勾勒出闺女的含蓄风韵。“上回听尘哥哥说起这桩亲事,当时瞧他一脸的不乐意,我还以为嫂子应该跟那些刁蛮的官家千金没什么两样?听你这么一说,我真的很好奇呢!” “一会儿他们就过来了。姨娘呢?怎么没瞧见她?” “阿姨她”提到姜幼玉,玉如霞的笑容隐没,语气甚至出现了一丝瑟缩。“一大早人就不大舒服,大概是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狄无谦的脸色瞬时冷下,他并不喜欢摆出这种脸谱吓人,尤其在这种大喜日子。但是那女人就是有法子让他不称心。 “谦哥,我相信阿姨她是真的不舒” “你不用解释了,我清楚她的目的是什么。”狄无谦冷漠地截口对于父亲生前最后纳进的这位小妾,他向来是采取不特别亲近,也不刻意忽略的态度待之;就连狄无尘,对姜幼玉都还有一分因父亲而愿表尊敬的虚假。也只有他,从来不强迫自己。 就像他对狄家那些长老们的态度一样,也是如此。 “看起来,姜姨娘是不打算接受嫂子了。”他没有说得很明白,一来是懒得费口舌,二来也怕伤了玉如霞,只好讽刺地一笑。 “这桩婚姻是皇上亲自赐封的,尘哥哥没有意见,阿姨自然也是没有没有那个意思的。” “不是没有,是不敢有吧!狄家堡再怎么势大力大,总不会明目张胆地跟朝廷作对。” “谦哥,阿姨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玉如霞原来还想为自幼抚育她长大的阿姨辩驳些什么,但话到后头,愈来愈心虚的声音却昭示着她的立场,也倾向狄无谦的话。 “那她为什么不出席?她也是狄家的一分子,不是吗?不,如霞,别再拿那套不舒服的藉口来搪塞,我不接受。” “我对不起,谦哥,我替阿姨说声对不起。” “如霞,不干你的事,不要为这种事说抱歉。”狄无谦冷淡地转过头。对这个处世谦和、待人柔顺的义妹,他总是难以把对姜幼玉的不满,当着她的面做更多的宣泄。 姜幼玉出身于登州一户落拓穷困的屠户之家,当年为狄啸天到关内洽公时所带回,在狄家作妾多年,未曾生育;这对她未来在狄家的地位,是个相当大的致命伤。为此,在获得狄啸天首肯下,她想尽办法自老家抱回一名粉雕玉琢的女娃儿,那女孩便是玉如霞。表面上是照顾个无依靠的孤儿,实者,如果玉如霞能嫁予狄无尘或狄无谦其中之一,势必对她在狄家的地位更加有利。但八年前,狄无谦在家族长老的安排及压力之下,娶了永家牧场的独生女儿为妻,此举对姜幼玉而言,打击可谓不小;也因此,富狄无尘奉旨成亲,眼见另一个希望也落空了,姜幼玉心里的不舒服可想而知。 身为狄家主事者,狄无谦对姜幼玉的企图一清二楚,为此,他嫌恶不已,但顾及长辈立场,只得漠视。 虽然不喜欢这位姨娘,他却未曾把这厌恶推衍至玉如霞身上,相反地,他疼爱玉如霞有如亲妹子。狄无谦看待感情一事,向来跟看他牧场里的每一桩事务的态度一样,都极端理性,绝对不能有丝毫出错。他早就清楚和玉如霞之间,不可能会有向上发展的可能。 “尘哥就要过来了,你可以过去扶大嫂了。” “嗯。”狄无谦身前所围绕的几名孔武有力的大汉,礼貌地拨开前头万头攒动的人群,努力腾出一条路让玉如霞走到垂首的狄家新妇身旁,接替过一位侍女的位置。而狄无谦则走进狄家正式大厅,里头所宴请之士,皆属更上位之流的宾客;一道不算窄的长廊和七扇全副打开的门板,有效的隔离了自外头传来的喧闹声。 狄无谦拢聚的眉心终于松开了一些。他喜欢这样,虽还是免不了得要瞎应付一些讨厌的人,但至少安静多了。 踏过门槛后,多数的人皆被挡在门后,那下轿后始终低着螓首的新娘子也仿佛松了口气,微微抬起头来 一瞬间,仿佛有道强烈的光芒戳破厚密的云层,直达狄无谦长久以来荒芜寂静的心。 惊叹声、赞美声不绝于耳,但狄无谦只是呆望着新娘子,久久不能成言 朱清黎抬起眉睫,定定地望着他,而后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 顿时他的心脏抽紧。狄无谦从来不知道,属于他生命里的第一次出轨,竟在这个微风细雨的午后。 说不出那分心动是怎么发生的或者是因为朱清黎太特别,那双坦荡荡瞧着他的眼睛,比大漠的流星还闪动明亮;弯弯的眉睫水灵灵地像倒挂的弦月,桃花般直笑着,极沁人心肺。她并没有一点点属于新嫁娘的羞怯和惶恐,也下似传言中有皇家郡主的放纵和难伺候的娇蛮。狄无谦不晓得该说什么,他甚至忘了周遭的一切,连大厅里每个人切切私语聚集的騒动,他都瞧不见,也听不见。 而被玉如霞及其他丫头簇拥着的朱清黎朝他愈走愈近,春花般的笑靥不曾流于僵化,反而牵动了狄无谦从来不爱扬起的嘴角,一勾、一弄,全都是莫名的狂喜和虚无的眷恋。 “见过小叔。”朱清黎一排贝齿因笑绽出,礼貌地对狄无谦福了一福。 他屏住呼吸,还是没敢开口。她其实没必要这样的,她是当今皇上亲为狄家联姻下来的郡主,论身分,还是该他向她施礼呢! 面对她识大体、和善的态度,狄无谦还能说什么?他只能微笑,然后,再微笑。 “谦弟,以后她就是你嫂子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笑插进话来。 狄无谦一怔,转向说话的男人,然后看着眼前这位郡主先以最快的速度收住笑容,然后转过身,笑睨狄无尘,目光里情意无限。 荒芜仍旧是荒芜,寂静终归于寂静,阳光撤离了寸草不生的心谷,那不言而喻的亲密眼神,轻轻的、柔柔的,也彻底地断开了狄无谦的笑容。 那个男人是他同父异母的大哥,他永远不会背叛狄无尘;然而朱清黎那随时可以溢出一缸爱意的笑容是这么样的美好,美得令狄无谦下意识地要恨起自己的不济事来。 朱清黎是狄家堡的大夫人,她进驻狄家堡的身分,是他狄无谦万世不得更名的嫂嫂。 所以一开始,他们之间就划下了结束的句点。朱清黎不属于他,她的人、她的心,永远下会跟他有相交的一天。 在感情的世界里,他首次明白,绝对的是非,竟会为他带来些许痛苦。 上苍开了他多大的一个玩笑!他的心是如何在短短的时间内泉涌至最高处,而后笔直落下,这其间,他连个东西都握不住。 为此,狄无谦几乎要认命地相信,从此之后,他那波澜不兴的心湖,注定要承受那再也无法平复的暗潮汹涌了! 鞭炮声响得更炽烈了,红毯两端的人潮,跟着夜色的来临,也慢慢散尽了;然而,在枝头悬挂的串串灯笼下,一个被嫣红灯火拉得笔直的影子,仍俏生生地立在彩带之中。临近黄昏时加大的细雨,早转为若有似无的飘雨,但在曲珞江手里,仍旧握着一把墨绿色的绸伞。 从郢州到狄家堡,整整两个月过去了,直到今天,她才真正走进了堡内。之前,她一直在狄家堡南边牧场所有的铁矿区帮忙,因为牧场里没有其他丫头的缺,这个连一般男子都不愿做的工作,曲珞江却做了。在栖枫山,她本来就是吃苦惯了;隐没了曲家千金的身分,终日在牧场的打铁房里,忍耐着高温的热度,一次又一次鼓动着风箱,冷眼凝着一块块的精铁熔化,而后在敲敲打打声中,被铸成一把一把上好的兵器利刃。 日复一日,她所等待的,就是能正式进入狄家堡。牧场的何总管很赏识她,而狄家堡从不苛待努力的下人,走进固若金汤的堡内,是迟早的事。 在那段日子里,每天能让她松下心,莫过于黄昏时走出闷热的打铁房,翘首看着那染成金黄色的狄家堡。 感谢这位清黎郡主,为了做好这一次的大典,就在五天前,她被何总管调进了狄家堡,让她省下不少留在打铁房的时间。 收下伞,几滴水珠滴落在她衣袖上,曲珞江回过神,被调进堡内。这样的生活不同于时时必须忍耐再忍耐的牧场矿区,也异于事事都要自己独立自主的栖枫山,更有别于处处被人小心伺候着的曲家深院。 午后的热闹印象她仍铭记在心。在她素来俭朴的生活中,几乎从没碰过这么大的排场,面对这太过炫烂的变化,曲珞江心里自然有些难以适应;尤其今日午后,她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内观察狄无谦,那是她连想都没想过的机会 她是被调派去服侍朱清黎的众多丫头之一,那时位置就在狄无谦的斜方。第一次,她面对面地把那个男人看得一清二楚;她虚假地做着笑容,把所有的激动情绪全隐没在微微打颤的薄唇里 曲珞江极力回想着她观察到的一切,同时敏锐地察觉到那属于自身的孤独感,如暮色般渐次围上了她 “你在这儿做什么?”没等她有所发现,背后传来冷漠的声音。 沉默的眼光锁在背着他的女孩。狄无谦原来是到这儿好藉以痹篇他不想、也不愿去面对的人与事,却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一个丫环。 曲珞江忙转过身子,一回头,脸上表情全僵住了!她想都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撞上狄无谦。他身为堡主,应该非常忙碌的,怎么会 曲珞江不着痕迹地垂下头,垂首行礼。 “回堡主的话,奴婢什么也没做?”她微微屈膝,极为恭谦地福了一福,才抬起头。 大部分的丫头看到他,不外乎都是两种反应不是过于尊敬,就是不安,但这个丫头没有。当距离更近,狄无谦这才看清楚,女孩骨子里的勇气比他想像中的还多,映在红灯笼底的脸蛋,有着属中上之姿的美颜,没有强做而出的自然,只有一个“静”字可说。 约莫是随风斜吹飘洒的细雨之故,她脸上仍沾了些水珠。尽管灯火在她脸上摇出模糊梦幻色泽的晕黄,但狄无谦仍旧瞧得出,那带着微微疲惫的脸上很清瘦,瘦得近乎没有血色。这样单薄的脸蛋,应该是注定让男人一见心疼的,偏偏那对偏向琥珀色的瞳孔里,完全没掺杂任何情绪,完全否定了这女孩原该柔弱的气质。 “你是哪个牧场调过来的?”愈是瞧着这个女孩,就愈显出那细得不堪一折的身材;狄无谦拢起眉心,狄家堡从不虐侍佣人,身为主子的他,仿佛在她的瘦弱中看到了自己未妥善照顾仆役的疏失。 明知这种责任感真是来得没道理,但还是把狄无谦弄得很不舒服。 曲珞江的手在袖内交叠握紧,深呼吸之后,她从容不迫地回答: “回堡主的话,奴婢从南边牧场调过来帮忙。” “之前呢?你在哪个地方待着?” “矿区。” 没有卑下,没有讨好,更没有拖泥带水地交代了一大堆,狄无谦从不知道女人说话也可以这样简单潇洒;那种特质是他为人最欣赏的,可是如今突然在一个狄家的陌生佣人身上看到这点,而且还是个女子,不由得让狄无谦的注意力又放了几分。 垂首的曲珞江让狄无谦瞧不出任何可探知的线索,反而透出了几分疑惧戒慎,莫不是之前的那分俐落令他印象深刻,狄无谦会相信自己看错了。 “你在矿区做什么?”他温和地问。 “熔铁。”她抬眼,静静地回答。 那种连男人都嫌苦的差事,何总管怎么可以让个小丫头帮那种忙? 仿佛在不能抗拒的情况下被人狠狠掴了一掌,那没道理的责任感也突然因这简单的回答而生出万马千钧的力量,一举把狄无谦给惹毛了;事后,连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变得如此暴躁易怒。 怒气勃发的同时,他发现这女孩漠然的瞳孔里仿佛安上了磁石,冰凉透心之余,同时也把他整个人锁得牢牢的。 “那个工作不是个小女孩该做的。” “奴婢已经做了一个多月了。”她回答,在狄无谦脸上出现的那丝不豫,令她颇感意外。 听出对方的不在乎,他的视线移向她置于伞柄上的另一只手,那绝不是一只可以用滑腻润美来形容的柔美;在她手背上,几脉较粗的血管隐隐可见,更有几道方向不一的疤痕浅浅地在上面分布着。他敢打赌,翻过面来,也绝对不是柔嫩得可以掐出水的掌心。 这些伤,都是在矿区受伤的吗?他的眉心下意识黏得更紧。 “看来,你吃了不少苦头。” “奴婢这点小伤,无妨。”一般女孩会羞涩地把手藏起来,然而她只是淡漠地跟着他的视线看过自己的手,口气也没大多变化。 狄无谦点点头。大概也只有这样的一双手,才真正配得起她毫无情绪的容颜。 能用这样冰凉的态度观世,她的过去,究竟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磨难, “你叫什么名字?”狄无谦的眉心揪得更紧。 “唤名珞江。” “你的姓呢?” “没有,奴婢就叫珞江。”她眼神一闪,没把本姓告知。 “我以为每个人都该有个姓氏才对。”他涩声言道。 “珞江自小便由师父抚育成人,所以没有姓。” 师父? 突然地,狄无谦捏住她的手腕,他微微施力;以曲珞江的功力修为,要在此时挣脱他并不困难,但她没有对此倏然的举动,她并没太多意外,她早知道,对方的的头脑并不含糊,他在试验她,所以她让身体跟腕上的剧痛屈服,痛得弯下腰来。 若是连这一点痛都不能忍,她将来凭什么带走七采石? 女孩眼底的困惑和脸上的痛楚真实地牵动他的感受。这丫头真的不会武功?下一秒,狄无谦松开力道,却没放手,同时,牢扣在掌心里那极为骨感的小手,摩挲着那堆因长年工作而微微隆起的小茧和粗质的肤触也不是假的。 曲珞江极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却不敢做得太明显。这样的接近对她而言,是完全陌生且危险的,尤其他紧扣的大拇指,正一遍遍对她的过去做着锐利的检视和触摸,几乎让曲珞江随时会失控地掴他一巴掌。 没有人敢对她这样做过,要不是身在狄家,她会让他为此付出代价的! “看来,在进狄家牧场前,你做过不少粗活?” 面对这句判断多过疑问的句子,曲珞江困难地点点头。 “在道观里,劈柴、挑水,都是奴婢必须做的。”她咬着牙,忍耐地望着他。 原来她出身于清静的修道观内,莫怪她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冷眼观世的超然态度。 松开她的手,狄无谦有股说不出的恼怒,一如被人压迫的感觉更形强烈,而他却无能为力于那种困窘。在外人眼里所看到的画面里,他的地位也许是个高不可攀的堡主,而她只是个低下的丫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气势上,他是绝对的落败了。 难道他今天面临的考验还不够多吗?先是朱清黎,再来,就是这个珞江。 但是很显然地,这位曲珞江比朱清黎高段多了。朱清黎还有那甜得腻死人的笑,而曲珞江却什么都没做,即便是柔顺地裣衽,都是形式而礼貌的;而他,却平白付出了对她的关心。 如果这也是流于他身为堡主的一种形式工作,或者他会比较释然,但事实偏偏不是那样。每一样解释在他诚实的良心之前,都变得牵强而愚昧。 两位仆人走过来,投身在狄无谦面前,恭恭敬敬请他到大厅一趟。 “房总管安排你什么工作?”临走前,他问了她一句。 “伺候大夫人。” 一听到是朱清黎,狄无谦的眼神闪了闪,双唇绷得死紧,跟着下人朝正厅走去。 绣着飞翔大鹰的披风随着狄无谦坚定不变的脚步,在曲珞江的眼前飘动着,黑银交织绣出的猛禽,仿佛也在这种步履下,带着睥睨群雄的目光,霸气地展翼飞去。 一种完全、绝对的尊贵气焰,自然流泻而出。 一如他明锐的眸、犀利的唇所透露出的讯息;狄无谦是堂堂一堡之主,同时,也完全孤独地存在着。 就在那晚来风急的空气里,曲珞江看着他几分钟前曾在心里有过的怨恨与忿怒,突然在瞬息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几乎要原谅这个对她不敬的男人了,原谅他那突兀无礼的试探,原谅他敏锐犀利的观察;而原谅这一切的理由,只是因为她无意中发现了狄无谦不被人了解的另一面 某些时候,他其实跟她很像。 他们,都是一个人,心里都是 寂寞无主。 第一章 要不是在眼角余光瞄到她身旁那个似曾相识的小香袋,朱清黎大概也不会对这侍女多生出什么特别的感觉。 “你叫什么名字?”朱清黎偏过脸,一束长发轻柔地垂下。她凝视着这名侍女的脸,又扫过那个挂在对方胸前的小袋子,语气间有些漫不经心。 应该是认错了,这款普通样式的荷包,在江南夏日并不特别突出;唯一跟她记忆里相似的,是那抹温柔淡雅的茉莉香。朱清黎啃着指头,默默地想着她过去曾认识的一个姑娘。 她回话。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似乎狄家的重要人物,都不约而同地把眼光放在她身上。 “你是江南人氏?”直到现在,朱清黎这才惊异她的口音。 “是。” “这就难怪了。”她喃喃说道,忽然微微笑了起来。是嘛!既然是南方人,对这枚荷包,还有什么好疑问的? 爽朗的笑声让曲珞江微微心动。一方面觉得好奇,曲珞江小心翼翼地抬起目光,却见未清黎整个人全朝她转了过来;嫣红色的缎面袍子随意挂在肩上,襟前微敞,露出一截诱人的白皙,桃花般灿亮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直盯着她瞧,姿色娇媚绝伦。 看到眼前的美女,突然让曲珞江从来便实际的想法起了变化倒也不是相较的妒心作祟,而是质疑。也许别人眼中,她的姿色是有那么一点吸引人,但比起眼前这个巧笑倩兮的清黎郡主,她承认自己是完全被比了下去。 或者,生得美丽并不是一件坏事。 同一时间,朱清黎也在观察她,从每一个动作,到精简回答的每一个字。 “怎么会大老远跑到关外来呢?” “奴婢自幼无父无母,到狄家,只想图个温饱。”曲珞江不疾不徐地重复着早先编好的谎言。 基于女性的某种知觉,朱清黎并不相信这番话。 但她也没有拆穿对方的谎言,只是目光审视着曲珞江。 不知为何,面对那样的注视,曲珞江向来控制得宜的脾气发作了。她一向讨厌、也痛恨自己被人这样探索,方才她在狄无谦那儿所受到的侮辱还不够吗? 本能地,她将腰杆挺得笔直,冷冰冰的眼睛不妥协地迎上狄家堡的大夫人。 那是一对冷静而且相当坚定的眸子,好像在这个女孩认定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一件事值得怀疑。 朱清黎先是愣了愣,随即目光带着赞赏地笑了起来。 年纪这么小,便能有此修养,的确不简单!朱清黎啜了一口茶,略带深意地看着曲珞江。 尤其迷人的那一部分,就是这浑身上下不轻易妥协的倔傲。 也就是那分感觉,让曲珞江整个人看起来光华璀璨。 这种光芒不是华服金饰、众人呼拥就可以衬托出的;这种气息也不是布衣粗裙、蓬头垢面可以遮盖的。 就像梅花一样,愈寒愈艳、愈冷愈香,更别说十个丰润娇美的玉如霞,就连她,可能也要靠边站。 还处于备战状态,曲珞江却被狄大夫人一个深思的微笑给笑愣了!她瞪着那灿烂美好的笑容,讷讷的,竟然无言以对。 “没事了,你下去吧!” 抛却所有无益的心思,曲珞江终于决定不再让自己放纵了。在桌上,她开始根据脑中的记忆,在纸上陈列着狄家堡的一切资料 狄无尘:边城三侠之首;官阶,将军,狄家故堡主狄啸天的长男,生母乃是狄啸天正妻的陪嫁丫头,因庶出身分,所以未能位堡主。 珞江考虑了一下,提笔先画掉这个最厉害的人物。她早想过了,在她想办法混进堡内之前,这个男人应该已经被朝廷召回,他不是她应该正视的对手,接着是朱清黎 曲珞江提笔,毫不犹豫地涂去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人。狄无尘回京时,会带走她的,没有一个丈夫会留下这么美丽的妻子。 必于美丽这个字眼,珞江直视被墨汁浇去的名字,眼前恍惚地升起了朱清黎健康美丽的笑容,开朗大方的气度不似一般闺阁女子。 事情似乎总有变数,原打算混进狄家堡之后,便开始计划偷石一事,但是现在,曲珞江却因为某个毫无关系的理由,把七采石的事情给搁置了一旁。 全是因为伴扶着新娘子走入大厅的那一幕,曲珞江确信自己并未遗漏当时狄无谦当时每个表情的变化。 狄无谦的神情,转变得太快了,快得令向来敏锐的她马上察觉了不对劲。 是因为朱清黎生得太过美丽吗?曲珞江支着额心,安静的脸上浮现了困惑,她视而不见的盯着眼前微曳的烛火,努力想用自己的逻辑对这个问题做出合理的解释。 应该不是美丽这一项。沉思了一会儿,曲珞江推翻了这个结论。狄无谦不会是这样的人,自他前妻数年前身亡后,从来没传过他跟任何女人有过牵扯,想当然不可能如此巧合,尤其,朱清黎还是他大嫂。要知这种行为在江湖中,稍有侠义之心的人都会唾弃的。 那么,又该怎么解释,那种从喜悦到近乎苦涩的情绪呢?不懂,她真的不懂。 有关感情这一部分,师父从不教她,甚至,严禁她动情动欲;十六年来,她也习惯了无嗔无喜、无悲无乐地活着,师父不提,师兄自然也不教她,情字她咬着下唇,那浓浓的疑惑变成了更多的苦恼,瞧着被抹去的三个字,她徐徐将视线转至另一个有姓无名的女子。 永氏?珞江秀眉轻蹙;这位曾入主过狄家堡的永家千金,是狄无谦的元配,数年前莫名身亡,只为狄无谦留下狄雪阳一个女儿。 狄雪阳,珞江接着涂掉这个名字;一个孩子,对她而言没有太多的威胁。 然后下来是玉如霞;狄啸天之妾姜幼玉所认养的义女,曲珞江的手稍停了一下,这个跟自己同年的女孩,清楚七采石的下落吗?顿了顿,曲珞江决定暂时保留下来。 最后一个,就是最棘手的人物了。 狄无谦,狄啸天和正妻所出,血统高贵的狄家次子,有着标准说一不二、强势冷硬的铁汉个性。接任狄家堡后,在短短时间内,将狄家势力自原来的规模里,扩张了数倍之远。 她下意识捏紧笔管,怔怔地沉思起来。 下午那一面,珞江已有初步认知,狄无谦是个对一切都会野心勃勃的男人。 笃笃的敲门声响,珞江以最快的速度捏烂了字张,虽然心里尚无决定该怎么开始,但至少,她已知道晓得最重要的对象是谁了。 接获新派的工作指令,曲珞江有些错愕。她被调至川风苑,服侍狄雪阳。 一开始这并不是她所希望的,毕竟,一个没有牵涉到孩子的工作,会让她自在许多,也有更多时间进行自己的事。 但接触狄雪阳之后,她改变了想法。 那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聪明文静、懂事乖巧,完全不像狄无谦。 像碗清淡的桂花酿,细长迷蒙的眼,浅浅淡淡的眉,嘴角无辜的笑涡,当她瞧着人的时候,不但没有骄气,那带着点羞怯却忍不住想探索的表情,反而显得更加生动。 曲珞江习惯的冷漠,似乎不适合用在这样一个孩子身上。 尤其是个几乎被父亲遗忘的小女孩。从她被派进川风苑后,两个多月来,竟然从来没在苑内见过狄无谦。 而她一心想要的七采石亦无下落,在狄家堡内,没有人讨论过那颗石子,好像江湖中的传言都是空穴来风,纯属虚构,狄家堡只是个固若金汤的城堡,七采石只是个不被证实的流言。 “我的字好不好看?” 她闻言回神,和其他丫头一样,对鼻尖沾了块墨渍的小女孩笑了笑。 “小姐写得很好。”所有丫头一致笑道。 面对这习以为常的赞美,狄雪阳的反应是偏头打量自己的杰作,然后露出不确定的笑容。 “如果拿去给爹爹,他会喜欢吗?” 这就不是做奴才的能代为决定的问题了,一时间,每个人都静了下来。 只有曲珞江诚实地摇摇头。 “我不知道。” 狄雪阳表情黯下来,对她可怜兮兮地笑了一下。 曲珞江突然觉得很懊恼,她为什么不能安静一点呢?看来,实话实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一会儿,狄雪阳鼓着腮帮子吹干了墨汁,卷起来交给身后的婢女。 “收起来吧!我肚子有点饿了。” “我去端些点心。”曲珞江点头,痹篇房间沉闷的气氛。 然而,走出厨房,才踏上川风苑的回廊,远远的她便听到狄雪阳的哭叫声。 丢开餐盘,曲珞江动作快得吓人,她直奔声音来处,看到一名高大的黑衣人扛着狄雪阳,从容不迫的走出房间,一名婢女倒地不起,显然是被打昏了。 第一枚锥子夹带强劲的杀伤力,企图挡去黑衣人的去路,那黑衣人头不回,掌心一翻,锥子平平飞向直扑而来的曲珞江。她偏头闪过,空中再甩出一枚锥子。 “孩子留下!”怒吼间,她被黑衣人化去攻势。 第二枚锥子则钉在距黑衣人正前方一指之遥的木窗上。那黑衣人紧急煞住脚步,转过另个方向,提身想翻墙而去。 但连续两次,都被曲珞江拦下。 黑衣人被逼得动气,扭过身子,眼底透着警戒。 “孩子放下,我让你离开。”曲珞江冷冷地开口,袖里又暗暗滑下两枚锥子,食指慢慢地叩紧,她在衡量,目前的情势究竟对自己有多少胜算。 “如果我不” 在江湖上,未等对方把话说完就先动手,是件相当胜之不武的事,但曲珞江不在乎这些规矩的,她也无意花时间搭理对方的挑衅,袖子一扬,第三枚锥子朝黑衣人疾射而去,人再度飞扑而上。 黑衣人显然没料到她这着棋,锥子擦过他的耳际,削下一层皮,再钉至回廊上方。 “好个小贱人!”那黑衣人吃痛叫了一声,护着耳朵吼起来,无疑地,这个清瘦的小丫环把他惹火了。丢下狄雪阳,黑衣男子抽刀舞得虎虎生风,凌厉的朝她攻来。 一击落空后,曲珞江再变招而上,每一招都藏着浓烈的杀意,她心里清楚,最好的攻击时间已过,为此她更要速战速决,在没顺顺利利拿到七采石之前,最好任何人都别试着干扰她的计划。 但是,她显然低估了对方的功力修为,还有在体力上,她也及不上这个男人。挡过百招后,曲珞江开始盘算着其它救人的可能,打斗之间,她想尽法子把苑外的花草桌椅大力捣毁,盼脑旗速引来外头的侍卫。 无关怯懦,她的想法向来实际。 她从没为任何事祝祷过神明,但眼前,她却希望上天有知,不要让狄雪阳受到伤害。 黑衣人对她的死缠似乎已经不耐烦,再度咒了几句恶毒的粗话,目露凶光,显然决定对她重下杀手。 后头人声隐隐喧腾,脚步移动声跟着火光快速朝花园移来,曲珞江正心喜于自己快出现帮手时,一阵剧痛却迅速在她腋下炸开。 那锥心的痛楚,几乎令曲珞江当场昏厥。 她蹒跚退走了两步,看见那枚攻击落空的铁锥子穿透她的身子,啷nb456跌落在石板上,溅洒了数滴深红的血珠。 朦胧中,曲珞江只见黑衣人纵身一跃,挟着狄雪阳欲上屋檐,她来不及细想,撑着最后一一口气,掏出怀中的匕首。 “放开她!”曲珞江迸出低吼,一刀戳空。 刀身锋利无比,轻易的便没入凉亭的石柱中,她则因为晕眩而跪倒。 “青岩刀!”那黑衣人震愕的瞪着那把匕首,突然吓得松开手,任狄雪阳摔落在地。 “你这丫头怎么会有本阁信物?”那黑衣人一把揪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开始大力摇晃她。曲珞江失血更厉害,眼光也开始涣散。 追来的脚步更近了,黑衣人衡量情势,丢开曲珞江,拔下刀子,匆匆跃墙而去。 曲珞江在地面上咬牙撑着,无视鲜血正源源不断地自她身上涌出,拼尽残存的一丝力量,她辛苦的挣扎至小女孩身边。 狂风大作的午后,那片血迹染红了铺在花园小径上一大半的细碎小石,曲珞江冒着冷汗检查狄雪阳身上,确定小女孩没有受伤,才真的松下心来。 之后她只觉得眼前一暗,寒冷扑面而来,整个人脱力的、轻柔的飘浮起来 夜色之中,一道闪光发亮了天空,风声狂啸。 然而,曲珞江连后头那震耳欲聋的雷声都听不见了。 狄无谦以最快的速度赶进川风苑内时,看到的就是这种情形;护主重伤的丫环被抬进房里,他的女儿窝在几个婢女的怀里,跟着那几个昏迷后醒转的丫头,惊吓得嘤嘤啜泣。 狄无谦没有时间察看女儿好不好,事实上,还能听得到狄雪阳的哭声,这就是他最想知道的答案。 而这个珞江如果他该死的还没忘记她名字的话,这女孩动也不动地躺着,身下那片原来洗得干净纯白的被铺,因她鲜血的浇灌,像开了一大片嫣红的杜鹃。 “找杨炎来,快!”他尽可能自制的说话,但里头惯用的简单命令却比咆哮还更有惊人的威力,房总管脸色一整,飞快点头,奔出了川风苑。 出手封住她身上所有的脉门。狄无谦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宣誓着:他绝不允许这女孩死在狄家堡内。 没有一个下人会在这里死于非命,他犯过一次错,他绝不允许那种事情再次发生。 某个时候,狄无谦个性里的执拗是相当吓人的;他不会让曲珞江死,至少,不会让这些血成了女孩人生最后的一首送葬曲。 “封锁堡里通往各个牧场的出入口,明天太阳下山之前,不论死活,我都要见到凶手的模样。”又是一句命令语,冷酷地昭示着他真动了怒气。马上又有一个男仆领令,飞快的离开苑内。 床上濒临垂死的女孩出现微弱的气息,出血情况已经缓和下来,然而,狄无谦不敢贸然行动,他不精通医理,不必要让曲珞江担这种风险。 缩在房内一角的众丫头婢子仍不时传出些微的啜泣声,狄无谦冷淡地瞟过她们,慢慢走过去,抱起了女儿。 “到外头去。”他示意她们,那些于事无补的哭声只会让人心烦意乱。 “雪阳怕不怕?”他凝视着八岁的小女儿。如果不是盛了过多畏惧,这双眸子该是慧黠可人的。 但是,无论如何慧黠可人,对他而言,都没有用。从狄雪阳出生至今,狄无谦从来就没有过身为父亲的喜悦。 六年了,他还是习惯自己一个人存在着。 就在六年前的某天午后,他妻子没留下只字片语,就在床上瘁死,仅仅留给他这个女儿。在那场以利益取向的婚姻里,狄无谦从没承认自己爱过那个蛮横又骄纵的女人;或者也因为如此,对于狄雪阳的到来,他并不是很能接受。 被父亲问及,小女孩嘴角一撇,红通通的眼眶眼看又要浮出泪水来,但是很快的,它又用力地眨回去。 “有爹爹在,雪阳不怕。”她湿答答的脸颊偎着狄无谦的,大力地摇头。 狄无廉马上把脸颊移开了一些些,他不习惯这样亲腻的接触,也不喜欢。 在他心底最深切的渴望,是一个男孩,而且,是跟自己深爱的女人共同孕育;但是身为一座城池的掌握者,他却很可悲,两者皆落空。 脱开他人眼中的狄堡主,他所求的幸福是如此简单,但是,却是一片空白。 其实,等着他点头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但却没有一个是他真正想要的,只有狄无谦咬牙,忘了吧!朱清黎的人,朱清黎的心,都不是他的,对他珍爱的事物,他不愿强夺,他只要一辈子看着她平安喜乐,那就够了。 “爹爹,您在想什么?”狄雪阳怯怯地问。 他没说话,脸上却浮起了淡淡的愁。 亡妻是被毒杀的,凶手终成悬案;为此,永家牧场相当不谅解他这个女婿,但碍于狄家越来越庞大的势力,什么都没敢过问。面对这种结局,有一段时间,狄无谦曾期望自己能出现一丝丝罪恶感,但讽刺的是,他却只有松一口气的释然;唯一让他无法忍受的,竟是倾尽狄家堡的力量,却找不到凶手的难堪。 长久以来,狄家堡的一切对他而言,早高过他个人的恩怨荣辱、爱怨嗔痴,背上肩负的责任是那样沉重,浮华之外的威风凛凛他并不稀罕。如果可以选择,他又何尝愿一肩担扛! “回房睡觉去。”他摸摸她的头,沉声唤了一个丫头进来。 “吩附下去,今晚堡内加强戒备,保护所有的女眷,没事不得外出。” “是。” 除了一名守卫留在川风苑的月门外看守,狄无谦遣退了所有人。 必于这个叫珞江的丫头,自那晚简短的谈话里,她那超乎一般人的冷倔,并没有在他的心里留下太多感觉,因为他的嫂子,早占走了他全部的心。 而今昏迷中的她,依然持着那一贯的孤冷,清丽的姿颜显不出女人柔弱的温润。 慢慢的,狄无谦坐上床边,他握住女孩的手,冰凉凉、软绵绵地偎在他掌心里,狄无谦无法不注意,那些曾让他关心过的粗劣伤疤。 重新端详这些淡淡痕迹,他心念一动,像是想起什么,急急推门而出。 从廊下阶梯滴流到花园碎圆石间的血滴仍怵目惊心地存在着,其中一大片,汇流在房外的走道上。狄无谦抬起头,远处的雷光隐隐乍现,天色更黝黑了,狂风把地上凌乱的花树卷得乱飞。 看来这场即来的雨势不小,说不定会让找人的行动更加困难,他皱起眉头,缓缓拉上门,想趁下雨之前,希望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第一记雷声砍下来时,玉如霞捂着耳朵,差点跟着马车外头乱叫的马儿哭出声。 早知这样,她该听无尘哥的话留在西牧场饼夜的;可是阿姨的话又不能不听,她心慌的掀开帘子,外头那道亮得骇人的闪电光柱吓得她趴下来。 离狄家堡至少还有三里路远,她能顺利抵达吗? “干叔。” “玉姑娘,您还好吧!”车夫回话,在外头关心地喊。 “我没事,车子怎么不动了?” “这几匹马儿吓坏了,姑娘,您别怕,您在车里头很安全。哎呀!畜牲”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强大的第二记雷声乍然而落,仿佛要劈开天地,所有的马儿尖声狂叫,乱跺乱踢,声势大得惊人,加上车夫连绵不绝的咒骂哀叫声,玉如霞担忧地攀着座位起身,拍打车门。 “干叔!”她拍打车门。“你没事吧?” 没有回音。一大颗接着一大颗的雨滴用力敲上车顶,没几秒钟便聚集成激烈的雨水冲刷而下。 她推开门,狂风带着更强大的水气泼进车里,朦胧间,几匹马儿在旷野中愈奔愈远。 “干叔!”她吃力的张望车夫的人影。 “我在这儿,姑娘,你进车去,里面比外头安全,我去想办法把那几匹不中用的畜牲追回来。”老车夫不由分说地把她扶进车后,关上门,便朝马儿的方向蹒跚走去。 “不要去,太危险了,风雨太大了!”她透过车窗大喊,怕自己一个人落单。 这样可怕的世界不是她所熟悉的,她不能、也不想一个人面对。 “姑娘,要是没有马,咱们到不了堡内。你忍着点,我马上回来!” “不要去!吧叔” 老人摇摇手,风雨中吃力挪动着步伐,背影愈来愈模糊。 “干叔!”她开始大哭,斜吹的雨势溅湿了她整个人。 风雨雷电同时以惊人的速率呼啸着,马车在原地被扫得摇摇晃晃,玉如霞被震得摔到另一头,浑身湿透的她环抱着自己,吓得噤声。 眼前只剩下她一个人,玉如霞捏着衣襟,开始抽噎。 棒了一阵子,正当她心喜于风雨的停歇,车子忽然开始滑动,她吓得弹起来,攀着窗沿起身,却发现四周的景物慢慢地加速移动。 意识到车子正顺着雨后松软的泥地快速冲下坡顶,车门被风速扫开,她紧紧攀住另一边的窗沿,开始呼救。 “干叔!” 山坡另侧,一匹马儿撤开四蹄,快速奔向失控的车子。 “跳车!”马上的男人大喊。 玉如霞瞪着那快得看不清楚的路面,本能地摇头。 “跳车!” “不,我怕!”她尖叫。 一连喊了几次,她的回答还是一样。眼见马儿快追不上失控的车子,男人也被她的顽固弄得气绝,他两腿一夹,将座骑贴近车身,一手握鞍,颇长的身子探过去,快速地拖下她。 “放开我!”玉如霞被此举吓得不轻。她又急又羞地猛推那双环在胸口下的手,甚至忘了落泪。自小的礼教,不允她接近任何男子,何况还是个陌生人。 而巫青宇作梦也没想到,怀里头误以为的男孩,居然是名怯生生的少女。 玉如霞挣也挣不开的情况下,张口咬住他的手。 面对她的挣扎不休,巫青宇忽然冒火了,将人抱离车后,他让马儿转向奔驰一阵,才勒马停住,接着,一股刺痛自他手背传来。 他不吭一声,拎着人跳下马,在她还不肯松口之前,加了一些力道,将女孩连同手上的马鞭一道丢在地上。 雨水和着他手背上的伤,泛着红艳的血色流下。 玉如霞狼狈的摔倒在地上。美丽的脸上沾满了肮脏的泥水,她似乎震惊之至。被自己粗野的行为,也被对方毫不怜惜的动作给再次吓住。 生于狄家,长于狄家,狄无尘兄弟俩,对她呵护备至,从小到大,从来就没有人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更遑论做出对她动手的事。 “你是什么人?”顾不得痛楚,玉如霞瞪着那张看不真切的脸,惊慌失措地向后拖曳了几步,无法明确思考,她随手抓起一旁的马鞭朝他挥去。 巫青宇只是冷哼一声,快速地夺下她的鞭子,看也不看地就将之折断,而后丢弃。 然后他盯着手背那冒血的齿痕。 “早知如此,我会让你跟车子一块撞个粉身碎骨!”他冷冰冰地在大雨中说完话,便头也不回朝频频跺脚的马儿走去。 玉如霞被骂得无言以对,只是呆望着他那一跛一跛的身影发愣。可怕的风雨。 巫青宇拍拍马儿,虽见她跌跤,却连一点点的同情心都吝于给她。 “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对他的无情,坐在地上的玉如霞,既忿怒又震惊。 “有何不可?” 她被这话气得无话可说,望着自己沾满泥浆的衣裳,身上有几处还微微作疼,泪花在眼底打转儿,她的委屈、伤心一古脑儿全部涌上。 与其跟这种人低声下气,干脆一个人在这儿给雷劈死算了,她忿忿地想。 扁芒点亮了天空,她捂住耳朵,别过脸,玉如霞几乎吓得要呕出来。 巫青宇注视她,在方才那瞬间看清了她的脸,除掉脏兮兮的泥水,这张脸应该是美丽的。怪异的感觉在四肢百骸漫开,仿佛暴风雨扩散的程度,快得让他挡也挡不掉。 懊死!他讨厌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女人,这个女人尤其是。从刚才到现在,那小小的肩膀就没停止颤抖过,见她哭成这样,不知怎么地,弄得巫青宇心烦无比。 珞江就不会这样,她从小到大,掉泪的次数可以扳着指头数出来。 “你的脸很脏。”他实话实说,下马走到她身前;安慰人向来不是他拿手的事。 “”她抽泣着捏着脏掉的裙摆,脑海中净是一股冲动想在他恶毒的嘴上抹泥巴! 打从小,阿姨的教育就是要她完完全全像个女人,她连发脾气都发不全,更何况是把粗话对个男人骂出口? 笨她咬住心里骂人的话,涨红着脸,委屈的泪水掉得更多了。 没有回答,她让他像个傻子跟空气独白。 真的太无聊了!巫青宇摇摇头,声音依然维持一贯的冷淡。 “要掉眼泪等离开这儿再掉,我没兴趣听你的哭声和野狼相应。” 狼!她惊吓得抬起头,那泛着泪的眸子更圆更亮。一记雷劈下,她吓得栽进他怀里。 懊死!这女人的行动总是这么毫无预兆吗?巫青宇快速地拉开她,身子微微颤抖,不是浑身湿透,而是因为那猝不及防的接触。 可恶!他喃喃在心里诅咒自己的无能。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姑娘、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却比那些武林高手的一招半式更深地影响了他。 “想要起来?” “没没看人家起不来吗?”她吸吸鼻子,语音哽咽。天啊!她痛恨自己这样软弱。 “要我扶你?”他居然问她,还是正经八百的口吻。 他实在太过分了!玉如霞急怒攻心,咬牙切齿地漠视着身上的痛楚,用力地站起来。 被了!收拾掉自己的心情,巫青宇恼恨再这样纠缠下去。他如之前那般的抱她上了马,不管她开始挣扎哭闹。 “你要到哪儿?” 她抽泣,掩着脸不肯抬头,半晌才怯怯地朝狄家堡的方向指去。 按住她不安的身体,巫青宇驱着马朝她所指的方向奔去。 白热化的灼痛,烫醒了曲珞江。 接下来的痛楚没有断过,一波比一波来得凶,一次比一次来得猛。曲珞江紧合著眼,起初还有些自制忍着不喊出声,耳边有隐约可辨的交谈声,低沉、严肃。是男人的声音,但她无法接收得更清楚,那些声浪嗡嗡嗡地萦绕在旁,似乎在抱怨什么,又似有关怀的口气;到了后头,她的忍耐渐渐被那愈来愈加强的痛楚给掩盖掉了。 “你确定要这样做?”一个男人问道。 “一直把她穴道封住,也不是办法。”另外一个人说。 两个声音飘近她耳边,曲珞江想睁开眼睛,却绝望地发觉,她连这样的力量都失去了。她只能蠕动干裂的嘴唇,渴望有水能流进她的身体里。 意识到有人正轻柔地解开她的外衣,她摇摇头,奋力地要睁开眼,想看清楚是哪个混帐胆敢脱她的衣服,然而,眼皮却沉得张不开。 不能任人摆布,曲珞江喘息着;也不知哪儿生来的力量支撑着她的意识,倏然,她弹起身子,朝那个正在拨开她贴身小衣的混蛋挥出一拳。 “噢!他妈的!”一声受到剧创的呼痛。 曲珞江摔了下去,再度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把褪了一半的衣衫解开,狄无谦转向房中另外一个人。 “她已经昏过去了,你不打算再继续?” “不干!” 那一脸胡渣、怒发冲冠的中年男子,正捂着左眼,粗劣地低咆着。 “杨炎,只是个小丫头。” “女人、丫头、老太婆都一样,他妈的,竟敢打老子!你就让她死好了,我告诉你,这事没得商量!”一挥手,杨炎又骂起粗话来。 “有点气度,别跟一个小丫头计较。” “他妈的!就因为是个丫头,又看在你的面子上,老子才会这么忍耐!”杨炎的手放下,左眼正正一个瘀青的印记,在他那凶狠的表情上添了一丝滑稽的味道。他横过狄无谦一眼,不忘朝床铺上的女人恨恨地指去。“今天她要是个男人,老子早让她从半个死人变成彻头彻尾的死人!” “杨炎!”狄无谦谴责地望了望他。 “难道老子说错话了?”杨炎给他这么一瞄,暴躁的脾气又发起来:“老子活了四十好几,就没见过这么凶悍泼辣的娘儿们!都只剩半条命,居然还打人!” 狄无谦嘴角抽搐了一下。这杨炎一定是气糊涂了,据他所知,提到凶悍泼辣这些特质,无人能出杨家嫂子其右,她那吼声一到,可是狄家堡众所皆知的。 “我相信她已经疼得神志不清了,加上我们又打算剥开她的衣服” “神志不清可以把人打成这样?!”杨炎气急败坏地指着自己黑了一圈的眼睛。“狄无谦,就当你眼睛没瞎,也别净把胳膊肘儿朝外伸成不成?早知道你这么维护她,这一拳就该换你来挨挨看,老子就不信你还能笑得出来。”歇了口气,又嘀咕出声:“干干扁扁的身材,女人该有的都没有,就算老子想对这丫头做什么,我家那恶婆娘也不会饶我!” “你总算想到嫂子了,她最近还是这么身强体壮吗?”狄无谦嘲弄一笑。 “是呀!出拳那股劲才猛呢!”想起妻子那醋意一来的剽悍劲,杨炎的咕哝声更大,方才被珞江揍出的恼羞成怒全不见了,此刻唯唯诺诺像个小男人。 “你真的不帮她?” “老子说不干就不干!”杨炎跳起来,很有气概地走出去。 “但她的伤只有你能” “伤口虽深,但很干净,流掉的血,多的是帖子葯方可以补回来,反正这丫头既然还有体力可似揍人,她就绝对死不了,老子独门制的创伤葯全在箱子里,你自己想办法!” 看来他是真动了气。要是平日,狄无谦干脆就算了,但珞江的生命要紧,他虽不擅长软言相求那一套,但为了救人,也顾不得形象了。 “杨大哥!” “叫我杨叔叔、杨爷爷都没用,想拐老子再去挨揍,门儿都没有!” “杨大”原来还想再说些什么好平息对方的怒火,但最后大力的关门声却代替杨炎回答了一切。 再一次,狄无谦皱着眉头望着因护主而重伤的女孩。 不怪杨炎的反应,今天要换成是他,可能也会气得跑掉,狄无谦看着珞江,闷闷忖道。但是话又绕回来说,既然狄家堡的名医都说没问题了,那他也可以安心了。 染血的贴身小衣,此刻仍安稳地枕在玉臂上,狄无谦仔细地拉开衣裳一角,看见河谇兜儿上两条结至女孩颈后的细长带子。 狄无谦忽然迟疑了。 他并不担心自己能不能把持得住,事实上,要是一个小女孩也能引起他波澜不兴的欲望,那么,他这些年也算是白活了,他只是犹疑,这种行为,是不是做得太多了。 外头多的是等着他差遣调动的丫头,他可以选择轻易痹篇的。 然而,那些犹豫马上就抛开了。想这么多!平常,他是从来不为这种小事考虑再三的,狄无谦为自己的不果决而愠怒,他是珞江的主人,就算今天这丫头不为他女儿做的,他也理当有责任照顾她。 狄无谦抱扶起她,合著眼的珞江,软绵绵地依偎着他,在血腥味扑鼻而来的同时,一股清雅的茉莉香轻轻散开。 狄无谦微愣,扣住那香味的来源,是一枚垂挂于女孩颈上的精巧香袋。 他脱去香囊,瞧见起伏极大,高凸在眼前的肩胛骨,又看着那结在颈后的肚兜小结,某种烦躁的心情突然席卷了整个人。 狄无谦从不曾对女人怜香惜玉过,他亦不放任自己轻易去同情任何人,就算对朱清黎,他所做的也只有单纯的宠爱和依恋,可是这其中,他并没有掺杂任何的怜悯和疼惜。 可眼前的女孩显然又让他破例狄无谦咬咬牙,手指勾开了那个细结,珞江仅存的贴身小衣松开来,在两人之间滑落。 她发育还算完整,但胸脯底下两排贴着皮肤明显表露的肋骨却令他下意识拢起了眉心。这女孩比他想像中还要瘦,她真的已经十六了吗?狄无谦凝视着那血淋淋的伤口,纷乱的感觉无从说起。 他疼惜珞江?见鬼!珞江的瘦弱、珞江的无依、珞江泛流而出的鲜血,甚至在她手掌每一道伤疤和茧痕。 这一切一切,全都要归罪于她这一身傲骨;然而,偏偏连她的骄傲和自不量力,他都会心疼,都会不好过! 懊死!他大了这女孩不下十多岁,居然在这当头会管不住自己! 狄无论扳过她的身子,细细拭净她胸下四处横溢的血迹。有段时间,他几乎因为受不了这种折磨而想夺门而出!狄家堡上上下下数百个丫头婢子,他可以随便叫个女人继续他这种“卑微”的工作,就算看在珞江不是个普通丫环,他尽可以唤玉如霞做,甚至更可以请朱清黎做,他只要退避一旁,眼不见为净。 然而,他总是忍下了,但心里却没意义地咒骂着;咒骂杨炎、咒骂那个企图想抓走他女儿的该死刺客、咒骂这个叫珞江的女孩为何要这样勇敢!她让他欠下这份还不起的人情,但花下他更多心思诅咒的,是他自己控不住的心。 他已经出轨一次了,好不容易才下了决心回复,但天杀的是为什么要发生这种事? 第二章 狄家堡今晚似乎透着怪异,气氛如同弓上弦。 巫青宇策马移前两步,又退了一步,心里盘算着是极限了,再移过去一些些,他的行踪就完全暴露。 低头看着僵在他怀里睡得香甜的女孩。他俯下头,轻轻在她耳边轻喃。 “狄家堡到了。” 玉如霞昏昏然自睡梦中醒转,而那灼热的男人体香盈鼻而来;惊喘一声,她僵住了身子。 巍峨的堡门映入眼帘,她睁大双眸,眼底透着惶恐,因为她不敢相信,自己真让一个陌生男子送了一程。 要是让阿姨知道,会活活把她打死的! “你不下马?” 她掩住嘴低低地尖叫一声,整个人完全清醒了。她快速移下马,朝入堡的方向走了几步,才敢回头。 风雨已经完全停了,她曾湿冷的身子变得温暖无比,但她无法忽略传遍身上的体温,那是属于另外一个男人的,也是她陌生的。 “你你到底是谁?”她仍不敢正眼瞧他。 沉默是巫青宇留给她的答案。 他不明白这女孩在恐惧什么?那怯弱的背影仿佛在担忧什么,好像他是洪水猛兽,随时会吞噬她似的。 这世上,大概除了曲珞江,所有女人都是奇怪的吧?!巫青宇在对方还没有回应之前,便策马先离开了。 一夜无眠的侍女颖儿接到消息便冲出来,抱着她又哭又笑地喊了起来。 “小姐,你吓坏我了!吧叔找不到你,我差点没掐死他!要是你出了什么事,你要颖儿怎么跟姜夫人说?” 半天没回答,只看玉如霞站在那儿呆愣愣地不说话。 “小姐?小姐” 玉如霞怔怔地回过神,对侍女勉强一笑。 “颖儿我累了。今晚的事,拜托你别对阿姨说,我怕她会罚干叔。” “嗯,小姐,你怎么回到这儿的?” 玉如霞倏然红了脸。她从来就不会撒谎,可是那些事,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我等风雨小了些哈啾!下了车之后下了车哈啾!” 一见主子玉体违和,颖儿根本听不进她那结结巴巴的谎言,急急唤了几个下女,七手八脚地挽扶着玉如霞回朝霞阁去。 “我没事,你也别怪干叔,都是那场暴风雨” “我知道,只是堡内发生大事,我担心小姐” 她停下脚步。“发生什么大事了?” “小小姐差点让坏人给掳走了。还好老天保佑,一切都没事。” “哦!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小姐,你到底怎么了?” “没事,只是暴风雨的关系。”玉如霞喃喃细语。 暴风雨停了,那个不知名的男人也走了 只是暴风雨的关系,等到明早太阳一出来,每件事都将会恢复原来的样子吧! 没有人该为这个意外负责,而且,只要她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一切都会不落痕迹地消失,就像颖儿一会儿会把她身上这件脏衣裳送洗得干干净净。 有些不该有的记忆,只要她能够,是可以洗干净的。 大半夜里,曲珞江清醒了一次。在疼痛中艰难地睁开眼睑,有一段时间,她几乎以为自己是死了;但由腋下蔓延至全身的那股痛楚,却让她很清楚,她还活得好好的。 那是她第三次瞧见狄无谦,那男人就坐在她目光可及的对面,专注地翻阅着摊于桌面的书册。 即便是这么近的距离,但她却能确定,他的心并没放在书上,他那半合眼的神情也没有昏昏欲睡,反而有种专注,或者更贴切的说,该说那是一种思念。 那纸张该有半天不曾翻动了吧!她猜想。这样真心诚意思慕着某件事情,狄无谦在想什么?曲珞江眨眨眼,想把他的表情看得更清楚,但终究抵不过肉体的疲累,她垂下双睫。同一个角度让她的肌肉僵累不已,想换个姿势,未料另一只手却撞上了伤口。 那痛楚来得如此巨大而强烈,她死命地吸气、再吸气,缩着身子、再缩着身子她渴望让自己消失、让自己昏眩,好痹篇这剧烈般的痛苦。 狄无谦跳起来,撞落了厚重的书册。他飞快地赶到她身旁,却对她的情况爱莫能助。 “珞江” 她仍颤抖着,一次又一次地深吸气,紧合的双眸带来的黑暗并不能帮助她。此刻,曲珞江没办法回应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压抑着泪水的分泌;她不愿在外人面前哭出来,那是懦弱的行为表现,她痛恨用泪水来博得他人的同情。她不能哭,她不想哭,她也不要哭。 “珞江”狄无谦不再避讳地握住她的手。十几个时辰前,他曾为她拭净胸前的血、为她裹伤、为她换上轻软的衣裳,如果不是她太疼,他会抱住她,就像刚才那样,他希望能给她一分安抚的力量。 而曲珞江却没有思考这样的行为,更没有为此而安静下来,她只是本能地用力甩开他的手,转而将握拳的两手紧紧抓着被子。她不需要任何人,因为,她从来就不需要。 狄无谦立在床边,他为珞江的行为错愕无比。 除了真正失去意识,她从来没有放弃过战斗;就连被疼痛淹覆的同时,她也要拒绝别人,就是不肯开口喊个“疼”字。狄无谦躁怒地踏上前,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她不肯让别人同情她,他偏要怜悯她!她不要接受别人的施舍,他偏要施舍;最重要的是他的傲气,不许任何人抗拒他。 尤其是个女人,尤其是这个叫“珞江”的女孩。不是基于道义责任,而是他的好强,他就是不许她拒绝自己! 觉肩膀被人轻易地施加压力,曲珞江想睁开眼。在这之前,狄无谦早封住了她身上的昏穴。 痛楚神奇地消失了,曲珞江昏睡了过去 笼罩在外头的墨色更黝黑、更静谧,川风苑里的烛火仍持续着,无声地落着蜡泪 很久之后,才有一页书的翻动声轻轻响起 珞江完全把他弄糊涂了。从一大早,狄无谦的心头,就一直盘据着昨晚被严厉拒绝的那种奇异感觉。他真的不懂,生存对珞江而言,意义到底是什么?完全不仰仗任何人吗? 她让他想起了霜花,那种卓于寒中而不栗,举于风而不摇、不柔弱,也不取悦于人的花。 “堡主,北牧场的辛总管求见。”一名男仆恭敬地在外头传话。 “请他等一下。” 房间的另一头,何总管的眼神紧盯着狄无谦。 “继续念下去。”狄无谦示意。 “珞江,江南人氏,自幼父母双亡。”何总管道。 “她在哪儿长大的?”狄无谦支着额心,头痛加上一夜的无眠,似乎影响不了他处理事情的明快。 “道观。” 苞那天傍晚的回答一模一样,可是,看那锥子打进木窗里的深度,凶手应该会马上要了她的命,但是花园里却有凌乱的打斗痕迹。但那一日,他明明试过她的功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堡主是否” “没什么。何总管,你对她有什么观感?” “回堡主的话,珞江在矿区里,一直处事认真、克尽职守、缄静少言。” 缄静少言这一点已经领教过了,至于克尽职守,狄无谦闷闷地想着。唉!就是太克尽职守了,才差点到鬼门关报到去。 “你下去吧!” “珞江的伤” “她没事,刺客呢?” 何总管愧疚地垂下头。“属下办事不力。” “再去找,务求别再发生像李茗烟那种事情发生了。”想起七采石遭窃的那次,狄无谦心头便有火。一名丫头,居然能突破狄家的防线,把石子带到江南去;后来虽然石子被追回,但这件事却一直让他气闷许久。 晨光将一个女人的影子斜斜地拉直在门上,那梳得整齐清爽的发式、那站得朗朗如朝阳的姿态,狄无谦屏息以待。 “嫂子。”他极不自然地唤了一声。 “珞江没事吧?”朱清黎的声音带着关怀。 他隔了一会儿才摇摇头。 “如霞本来要跟我一道来的,可是雪阳似乎吓坏了,一直腻着她,所以没有过来。” “我知道了。” “呃可以进来吗?” “嫂子,对不住,怠慢你了!”他一怔,忙将门推开。 “不怪你。”朱清黎不引以为意,迳自笑了笑。 “今天早上,杨炎气虎虎地跑到西边牧场去,我们夫妻俩才晓得这件事。” “尘哥呢?” “在马房那儿。我是急性子,想先过来看看呃她好点了吗?”看到床上的珞江,憔悴的面容显然无法令朱清黎把许久前服侍她的婢女联想在一起。 “伤口处理好了,没什么大碍。” “需不需要我跟无尘” “不,过两天你要回卜家牧场省亲,这事让我来处理。” “也好。”她走近床边,凝瞅着珞江苍白的睡颜。 拈起桌上被狄无谦解下的香囊。嗅着那枚香袋柔柔散出的茉莉香味,朱清黎美丽的脸上,出现了某种偏执的表情。 “关外很少见到这种小荷包。”她深思地说。 “嫂子在想什么?” 她抿着唇笑了笑。“想起一位故人,心里有点儿感触。对了!那刺客有线索了吗?” 狄无谦摇摇头。昨晚正要四处勘查时,却因杨炎的到来而打断。 “我会查到的。”他望着床上的人儿,轻轻捏住拳头,轻柔的口吻流露了一丝野蛮气息。 朱清黎抬眼看他,眸底有些奇异。 “你跟珞江谈过话吗?”她问道。 不解那口气里的变化,狄无谦回头,却被她突兀而起的笑容弄得呆愕。 “嫂子想说什么?” 她耸耸肩。“只觉得这丫头很特别,让人一见便难以忘记。” “她气势很嚣张。”他的视线移向沉睡中的女孩,然后闷闷地回答。 “嚣张?”朱清黎呆了呆,随即噗哧一笑!“你用词真有意思,无谦。” “嫂子难道不这么想?”那笑声让他恍惚了好一阵子,根本没听到对方接着说了什么。 “这么瘦,不晓得怎么有力气做那些活儿?” “待她伤好后,我会安排的。”狄无谦接口,目光却望着朱清黎。今早她梳起那层薄薄刘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少妇成熟的风韵流露无遗。 这一刻他并不在乎珞江,他只是望着朱清黎,几乎忘记了自己曾下的决定。他心中荒芜的山谷,只渴望那桃花般的眸子能予他遍植满地的灿红美丽! 朱清黎的掌心,轻轻摊开一枚小小的锥子。“我想,这个应该是打伤她的主要凶器。” “哪儿找到的?”他回神,语气淡漠得听不出失意。 “花丛底下。” “梅花不肯傍青光,自向深冬着艳阳,希望你跟我所想的那个人无关。”仿佛像是意有所指,朱清黎看着珞江,轻轻低喃。 狄无谦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没有。”朱清黎把锥子放在桌上。“我该走了,‘墨蹄’留在堡内的马房。谢谢你,但这份礼我不能收。” “那匹马是我送给嫂子的见面礼。” 桃花般的眼眸依然笑弯弯的,动人之外却有着坚持。 “我还是不能收。无谦,请你原谅我的想法,有些东西不是我该得的,我就不会拿。” “反正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多礼?”她回眸一笑,推开门便走了出去。 就在马房之外,一名虬髯大汉抱胸倚着门,似乎在等待谁接近。 没多久,他睁开眼,瞧见朱清黎正眨着眼睛,闪呀闪地对他望着。 “是谁这么大的面子,敢让狄大将军像个傻子呆呆站在马房外头等?”她一脸正经八百、力持严肃地问道。 “还不是那个任性刁钻的清黎郡主。”狄无尘淡淡答道。 看出丈夫脸上那隐忍的不安,朱清黎噗哧一笑,伸手握住他的手。 “一切都非常好,既没有人死掉,也没有人会伤心,好不好?” “是吗?”狄无尘心一松,好像完全明白她那奇怪又无逻辑的话。 “是哟!”朱清黎睨他一眼。“不是说了都没问题的吗?每个人都很好。狄大将军,怎么还是不跟狗说笑?” “不跟狗说笑?” “就是不苟言笑嘛!”她戳戳他的胸口,笑得春意盎然。 狄无尘被那气死人的解释给逗笑了。 “有你在,我还跟狗说笑干嘛?”他温柔地摸摸她红通通的脸颊,又轻轻搂住她,夫妻俩相依偎,安静地走了几步。 “每个人都很好,只有那凶手不好了。”狄无尘忽然开口道。 “嗯。无谦很生气,好像非把那个人剁成八块不可。这是我进狄家后,第一次见他这么忿怒。” “知道你退回那匹马儿,他没什么话说吗?”狄无尘意有所指。 朱清黎蓦然收住笑,方才的愉悦消失无踪,她认真而严肃地转向狄无尘。 “就当他说了什么吧!而你是不是也认为我该为他的话负责?” “你知道我从不这么想。” 朱清黎凝瞅着他,眼底注满爱意。“答案就是这样,我以为那不是我们应该背的包袱。无尘,你懂吗?解铃还须系铃人,况乎这个铃铛是他自己系上的,不是我,更不是你,除非他能解开,要不然谁都没办法。你能够做的事,就是像现在,假装不知情,相信我,也相信他。” “我懂。”他点点头。感情的世界,很难公平,尤其还是和自己的同胞手足爱上同一个女人。他只能感激,感激妻子对自己不变的忠诚。 谦弟是个聪明人,对于妻子的用意,他不会不明白的。 “时间会让一切都过去的。我只要你知道,我这位刁蛮又任性的清黎郡主,只适合你这块大木头。”她拍拍他的手,丑了他一句,随即又开朗地笑了起来。 除了饱含湿气的油油绿草,前一夜的狂风暴雨,瞧不出半点痕迹。 夕阳西下,南边牧场所有的牲畜都被牧人聚集起来,集中朝同一个方向赶离。几名高壮汉子,结队策马朝牧场边境的森林而去。 马蹄声惊动了林子深处的鸟群小兽,数只啼声凄厉的鸟儿振翅冲上林端。巫青宇隐蔽在树丛一角,轻轻痹篇了去。 盯着那些蹄花踩过的黑泥,巫青宇慢慢走了出来。在他右手臂肘处,紧紧锢着一名大汉的脖子,那名汉子身躯相当庞大,但在巫青宇手中,却连三岁孩子的力道都使不出劲。 “阁阁下到底到底是谁?”他呼吸困难地瞪视着巫青宇。 “你就是那个凶手?” 男人使劲去扳巫青宇的手臂,未料他却收紧了一圈。 黑衣男子被扼得说不话来,只是全身发软、手脚乱挥。 挣扎之中,一柄雪白的匕首跌了出来。巫青宇眼神一沉,冷飕飕的目光转向黑衣男子。 “女孩被你杀了吗?” “你怎么知”话还没说完,巫青宇手中刀削过,一大束头发散落于地面。 黑衣男子瞪着自己的头发。 “我再问一次,她是生?是死?” “我我不知道。” 又一束头发落下。 “我真的不知道!她流了很多血,我只看到这样子!” 下一秒,黑衣男人被直直拎了起来。 “你跟她有仇?” “没有没有!那小姑娘破坏我的事,又带着本阁的信物” “你是岩阁的人?”巫青宇杀意乍现。 “不错!绑下要是要是道上的,就别惹事” 巫青宇垂下眼眸,刀光在黑衣人的喉咙间一闪而逝。 冷冷瞥过男人带着震惊表情的死状,巫青宇负着手,缓缓走出林子。 这把刀是个秘密,他无意让见过刀的江湖人留下活口;尤其,这个男人还伤害了曲珞江! 死有余辜! 在夕阳巨大的投影下,他只瞧见那镀了金边的山色平整地熨贴在泛着黄色光芒的天空,牧场的四周全是一片接着一片泼墨的绿意。 扁是一个南边的牧场就有这样巨大的规模,那位堡内第二代掌门狄无谦,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子? 而曲珞江,这世上他唯一牵挂的女孩,她到底是生是死? 当曲珞江再度睁开眼时,已是第二天的早晨。 “你醒了。” 她艰难地翻过身,看见一名丫头站在床前,捧着托盘,关怀地望着她。 “别起来,你伤得不轻,好好躺下。” “你是谁?”曲珞江注意自己崭新的衣衫,猜想是这个女孩替自己换上的。 “我是小南,云枫别院的丫头。”小南微笑,一张脸清秀而讨喜。 云枫别院曲珞江眨眨眼,那不是狄无谦的住处? “堡主,珞江已经醒了。” 曲珞江一僵,警觉地转向房外;除了小南,门外原来还站着一个男人。 狄家堡的当家人物狄无谦。 不过,那冷冰冰的脸孔落在曲珞江的眼里,却变得跟往常有些不一样。 她几乎可以确定,这男人在不高兴,至于原因,她不知道。 是她的受伤让他不高兴吗?曲珞江困惑地想着。 也许吧!她不过只是个奴才,平白给高高在上的他添了这些麻烦,如果是她,也会不高兴吧! “雪阳小姐没事吗?”她问小南。 “她很好。”狄无谦的声音传来答案。 就这样,没有铭感于心的感谢,没有真诚恳切的关怀,然而,曲珞江已经可以确定,他的确是在发脾气。 那比平日还要漠然数倍的声音,扎得她整个神经都尖锐起来。这样的情形她并不陌生,栖枫山上,师父每回生闷气,就是这个样子,不夹枪带棒地骂人,更不会自贬身价地跟她怒视相向,所有的怨忿都拉紧成随时可绷断的弦线,绷在脸上,也绷在话里。 “准备好了吗?”她听见狄无谦的声音在问小南。 “是。” 曲珞江想问小南,却被狄无谦接下来的动作给吓住了! “别开口。”他俯身向前,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怀里的她轻如羽毛,狄无谦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一秒钟后,他除了变得更加凌厉,其它,再也瞧不出别的情绪。 伤口仍在抽痛,曲珞江原来想挺直背脊,至少能消极地跟狄无谦隔开相碰触的面积,但末了,她仍对巨大的疼痛臣服了;才挣扎了一下,她终于柔软下来,服服贴贴地靠着他。 无法忽视从那温暖而结实的怀抱中散发的男人体味,干净而清净地环绕着自己。曲珞江为那感觉迷惑了,对她而言,那是不曾有过的感觉。 她仰起头,想看清楚狄无谦是否和她一样受到这种奇异的影响;然而,从她的角度,却只有一片暗沉沉的阴影落在他胡渣隐隐泛青的下颚。 他的目光,专注得只容得下小南的动作。 曲珞江把视线转回小南,看见女孩俐落地抽开她身下那层早干枯成暗褐色的被铺。 再度回首,狄无谦的眼光,仍吝啬地不愿分她一些些。 “堡主,可以了。”小南收下脏污的被单,换上了一块干净洁白的。 狄无谦点点头,尽可能迅速且稳定地将曲珞江放回床上。 “为什么?”曲珞江震惊又不解。这些事,尽管随便吩咐一个下人来做都可以,但他偏偏要自己来。 他是个高高在上的堡主,不是吗? “小南,到厨房去拿点东西过来。” “是。” 房间里剩下的两个人,默默无言。 “堡主不该这么做,让别人来就行了。”她看着自己干净的衣衫,又摇摇头。 那种被压迫的感觉无形中又叠上狄无谦的肩头,在她带着南方口音所回答的每个字里头在她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所注视的每个范围内。 这个叫“珞江”的小丫环,她让他觉得自己好傻。 “你很容易满足?”在檀木圆桌旁坐下,狄无谦把目光掉向她的脸。那原该是眉目如画的唇颊,此际在明亮的天色和垂于胸前的黑发衬饰下,苍白得没一丝血色;偶尔,不时从花鸟窗格透进的阳光,更让她几乎如羽化的仙子,随时会消失无踪。 “不敢。只是奴才惶恐。”她淡淡开口,眼底却出现一种想把他扳倒的意志。 不会消失的,狄无谦嘲弄地想:有那样的坚强意志在,何必担忧她会轻易消失? “小南抱不动你,而我也不会这些琐碎小事。” “堡主可以找别人来做。” 连想都不想的答话,仿佛像在指责他平白占了她的便宜。狄无谦皱起眉头,想答辩什么,但却无法否认她的话;这件事的确可以随便找个男人来做,但是他不想,伤口才刚稳下来,他不乐意因旁人的不小心,而再度造成她的伤害。 包明确的应该说是他不放心把她交给任何人,从替她裹伤之后,她就是他的责任了。 “你的意思是我这么做很多余?” “奴才不敢这样想。” 不敢这样想,但心里早就这样想了。这样虚伪的谦卑,让狄无谦有些恼怒。 “你很讨厌我?” “奴才不敢。” 三言两语,狄无谦站起来,他的脾气完全被挑开了。 她为何就不能像个普通的丫头,表现得温柔一些、顺服一些,甚至一点点畏惧都可以?她天杀的为何要摆出那副不把他看在眼里的高傲? 瞧她话里说得多卑微,狄无谦打死都不相信那一套。 贴着伤口的衣服,令她不舒服地动了一下。狄无谦忍住气,他抓住葯箱,在床边坐下。 “我看看你的伤。” “奴才没事。”她警戒地盯着他,朝里挪了一下。 “我不这么想。” “奴才还活着,就当奴才已经没事了,请堡主移驾。” 不再多废话一句,狄无谦拿出几瓶葯,迳自抓过她的手。 她欲把手抽回,却被他的力量给紧紧扣住。 “堡主请自重。”她的怒气开始酝酿,伤口也在这种情况下抽疼。曲珞江失去了平日的冷静,语气微微打颤。 “你的表情看起来比较像想宰了我,而不是很礼貌地要我自重。”那咬牙切齿的表情看在狄无谦眼里,忽然不是这么挑衅,反令他觉得有趣。 火气消失无踪,狄无谦为自己的探索露出了兴味的笑。 也许她很冷,但流窜在这纤瘦身子下的生命力,却也惊人无比。比起他所熟悉的世间女子,珞江有少见的独立,还有绝对的自主性。 这像极了他的作风。 “杨大夫呢?治伤医病的事,不是该由杨大夫来做?” “他到关内。”现在她忽然变得多话了,狄无谦翘起唇角,礼貌地没说明那一晚救治她的混乱情形。“衣服拉开。” 曲珞江的脸寒下,眼底那股欲把他碎尸万段的怨怒,强烈得让人胆寒。 不过这一次,狄无谦决心要掌握一切;他是她的主子,只要在狄家堡一天,她最好学会认清楚这种情况。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她好。 “把衣服拉开。”他重复一次,语气间所昭示的贯彻力比她眼里的怨毒还来得锋利。“我相信,你并不希望由我自己来。” 曲珞江暗地咬牙,忍耐地抬起头,想说服他顽固的意愿。 “如果堡主坚持,那么,请让奴才自己来。” 但是迎上狄无谦的目光,曲珞江马上打消了这极为愚蠢的想法。他绝不会答应的,要是他点头了,那么,他就不是狄无谦了。 有太多的理由支撑她的想法。从她到狄家之前巫青宇替她搜集的那些资料,以至她在川风苑那两个月所听到的一切都足以显示他和她一样,都有个不容他人抗拒的执拗脾气。 一时间曲珞江有些恍惚,她从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当然,因为救人而受伤是个意外。 那是在任务之中,她替自己额外附加的责任。 可是狄无谦让她糊涂了。身处于这样无法选择的局面下,曲珞江终于把自己的忿怒压抑下来,她选择缄默不语。 “我不说第四次,除非你听不懂。现在,把衣服拉开。” 曲珞江抬起头,脸上闪着鄙视,她盯着他,冷静地解开衣服。 白如凝脂的肌肤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涌现在狄无谦面前。 那颤抖的手指泄漏了一切。有一瞬间,狄无谦还以为自己会在那双怨恨的眼底看见屈辱的眼泪,那当口他心里竟有些微微的疼,为这么逼她而愧疚。 结果是他失望了!珞江的琥珀色瞳孔仍旧透明得可以看穿,那儿是“情”字的绝岭,看不出心事的剔透圆亮。 “你很怨我?” “珞、江、怎、敢?”她咬牙切齿,一字顿着一字说完,然后偏过头去。 “会有些痛。” “我比堡主清楚。”她仍是视而不见他的存在,口气嘲弄。 难以忽略掉她眼底的厌恶,狄无谦忽然觉得自己愚蠢无比。他是多么可笑啊!明明这种事找别的丫头过来就可以了,为什么他要坚持?为什么他一定要来做这种不讨好的事? 他可以掉头离去不再理她的,但为何心头上却始终挂念着她?如果她哭了,或者他便能轻易地忘了她,毕竟哭泣是女人最常见的一张脸谱;偏偏该死的她,就是不肯示弱地掉下泪!狄无谦腾出手,扶正她的手臂,在她的伤口上薄薄敷了两层葯。 她用力地咬着唇,脸色痛得发白。 “如果很痛,你就叫出来,或者哭出来,我会谅解的。” 她在他眼底看见什么?关切吗?怜惜吗?哼!别傻了!冷血的狄无谦怎么会试图去关心别人?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她一定是痛昏了才会这么想! “哭出来,是不是不痛了呢?”她忍痛开口,话里明明白白地讥他无知。 “当然不,但是你叫出来我会舒服点。” 狄无谦替她翻上外衣,莫名的情绪更形烦躁。 他把创伤葯放回。不!他几乎是用扫的,把一堆塞着红布条的白瓷瓶扫回木箱里,他开始气自己方才的多言多语,为什么他要这么说?不过是个救她女儿的丫环,没必要就此对她另眼相待。 曲珞江回眸看他,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寒下的脸,只觉得这人的性格真是难以捉摸。 “明天,我会再过来帮你上葯。” “没有女人可以帮奴才换葯吗?”小心系好衣服,曲珞江不死心地问。 “她们怕见血光,有她们在反而碍事。” 说谎的骗子!她咬牙切齿地抬起头,无声咒骂着,要是每个丫环都怕见血光,又是谁替她更换的衣裳? 要是她能够,曲珞江渴望地看着桌上那厚厚的一册书,她真想抓起书,砸掉那张道貌岸然的脸。 “你休息,不打搅了。” 房门被掩上,愠怒令她口干舌燥。喘了几口气,曲珞江挣扎下床,替自己倒了杯水。 书册里有一截薄薄的纸角吸引了她的注意,曲珞江轻轻抽开,看见那张小小的纸条;纸条上,字迹潇洒,一时间她只觉得熟悉,好似在哪儿见过,很想不起来。 上头写着: 知君用心如明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小小姐,玉姑娘?”曲珞江眨眨眼,看到狄雪阳,一旁,还有玉如霞。 他们凝视着她,目光聚集了关切。 “知道你伤好些了,我和雪阳来探你。”玉如霞柔柔一笑,拍拍狄雪阳。 小女孩看看玉如霞,又转过头安安静静地瞅着她。 “珞江,你还疼不疼?”末了,狄雪阳小声地问。 就算很痛,曲珞江也不会说,她摇摇头。 “如霞姑姑说,你救了我,我应该来谢谢你。”说着,她偏着头羞涩一笑,发际两侧簪着小髻的银钗有些晃动。曲珞江想也不想,便伸手替小女孩推了上去。 “珞江应该的。”马上,她为自己的冲动皱眉。虽然玉如霞并没说什么,很她很清楚,这么做分明是逾距了。 “可是爹爹说你差点死掉,这都是我的错,是不是?”才一下子,狄雪阳的口气又变得忧愁。 “雪阳,别说了!”玉如霞忧心忡忡地制止。 曲珞江微怔,看清小女孩眼底的慌恐,她突然有些明白了。 莫怪她在川风苑整整两个月,却连一次狄无谦的人影都瞧不见;原来,狄无谦根本不喜欢这个孩子。 为什么要给孩子这种错觉?一时间,曲珞江心底充满对那男人的愠怒。 门外,一位侍女裣衽,对玉如霞笑道。 “玉如娘,姜夫人有事,请您去一趟。” “阳阳,我们走吧!”玉如霞应了一声,牵住小女孩的手。 “姑姑,我想留在这儿跟珞江说话。” “可是”玉如霞看看曲珞江。“她还带着伤呢!你爹会不高兴的。” 狄雪阳转过脸望着曲珞江。“你还疼吗?” “不碍事的,玉姑娘,请让小姐留在这儿吧!” “那好吧!一会儿我再来接你。珞江人不舒服,可别大麻烦人家。”说完,便匆匆地跟颖儿走了。 “小姐,可不可以告诉珞江,为什么我的伤是你的错?”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受伤了,是不是?”狄雪阳看着她包扎成密密麻麻的伤,担心地问:“真的不会疼吗?珞江,你那天流好多好多血,好几个丫头都吓坏了!我瞧她们哭,想到一会儿爹爹一定会对我很失望,我想着想着,真的好难过。” “堡主怪你吗?” “没有,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对我很失望!” “小姐,你不该这样想。”她叹息,握住狄雪阳的手。 不知怎么,看到相同的情景重演,曲珞江整个人不舒服极了。 “堡主对你不好吗?”这些话她从来不问。一来,服侍狄雪阳的丫头多,人一多嘴就杂;二来,是她认为没那必要。 “不,如霞姑姑说,爹爹是很疼我的,只是他有太多的事要忙了,少了好多时间陪我。丫头们又不许我跟大毛、小扁他们玩,说什么我的身分,跟下人的孩子不能匹配。我就不知道,我们一样有手有脚、有鼻子有嘴巴,一样也有爹爹,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玩呢?” 那询问的口气多么无辜!曲珞江的心摇动不安,一定是伤口的关系,她揪起眉心,不解地思考着自己的转变;她明明是没有感情的,没理由因为孩子的几句话而难受。 “雪阳,你没瞧见人家受伤吗?” “爹爹。” 小女孩扭过脸,喊了一声,跳下床铺。 看着狄雪阳欢欣的笑脸,期待地望着门口的父亲;曲珞江突然爆发了。从前那不干己事的态度被这样的不平衡突破,对狄无谦的不满直直撞击她的情绪。 案亲不喜欢孩子,而孩子却始终想做个讨父亲欢快的孩子。这是什么道理?她对曲承恩,就从没这么一厢情愿过! “大伯跟伯母要到卜家牧场去了,你到门口去送送他们。”狄无谦摸摸女儿的脸,将她交给另一名仆人,才走了进来,拿起桌上那册书。 “你今天好点了吗?”他问,声音在曲珞江听来,竟然比对狄雪阳说话时候的口气要温和上三分。 “奴才很好,不敢再打搅堡主,过两天,奴才就可以上工了。”她又加了一句。 闻言,狄无谦停下脚步,拧起眉心。 她一定要这么剑拔弩张地惹他生气吗? 而他,该死的为什么要一再介意这些话? 两个问题在心里交战,理性的、感情的,狄无谦走回床前,抱胸以待。 “我替狄家堡高兴,找到一个这么卖命的丫环。”他冷冷一笑,笑中净是嘲弄。 曲珞江霍然抬头,眼底有着漠然的怒意。 一对上那不妥协的目光,狄无谦不由得大力捏住手上的书。他希望这本书册就是她顽冥不驯的自尊。那是每回遇见她时,他最急欲粉碎的东西。 “奴才做该做的事。”曲珞江回答。一个字顿着一个字,小心翼翼,就怕一不注意,她会泄漏什么。 话才说完,狄无谦欺身向前,近得曲珞江可以感受他灼热的气息。天!这人连呼吸都如此骄傲狂放,她该怎样才能击败他,拿到七采石? “珞江,你该死的给我听好。没有我的命令,你连这张床都不准移开一步。不要以为我可以继续忍受你,事实上,把时间浪费在一个奴才身上,令我厌烦透了!” 听到那些话,曲珞江的肩膀愈挺愈僵,脸色愈来愈冷。 “诚如你口口声声所言,在狄家,你只是个奴才,而作主的人是我,你听见没有?”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她说话!从来没有!要不是为了七采石,要不是为了曲家曲珞江深吸气、再吐气,胸腔被怒火鼓吹得急遽振动。 “你听见没有?”他无须加大音量,那声音已够一般人胆寒。 “听见了。奴才对堡主感激不尽。” 她重重地对他点了头。 “很好。一会儿我会过来替你换葯,你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反省身为奴才该有的态度。”他站起身,特意加重“奴才”那两字。 听到那咬牙切齿的回应,狄无谦知道自己又失败了。 他恶劣的态度依然没有逼急她,相对地,只是令自己看来更无聊可笑! 也更厌烦无比! 拎著书走出川风苑的男人仍是堡内人人尊敬的狄无谦,但在心里的那分颓然,只有他本人最清楚。 第三章 “姜夫人,小姐来了。”跟在玉如霞身后的颖儿叩叩门,扬声喊了喊。 “进来。” 姜幼玉偏过身子,毫无食欲地看了颖儿端来的食物一眼。 “这儿没你的事,下去吧!”她示意颖儿。 “阿姨有事情交代?”玉如霞微笑问道。 姜幼玉摇着扇子,锐利地扫过她一眼。玉如霞一僵,在那样的目光下,她瑟缩了下。 “我听说,这几天无谦都留在川风苑。” “是的。” “可知他照顾的是谁?” “知道。” 檀木香扇悠然被收起,接着重重击向桌面,玉如霞吓得抬起头来。 “简直胡闹!一个小小的下女,也值得他浪费时间!” “不是这样的阿姨,那丫头是为了救雪阳才受伤的,于情于理,谦哥都应该” “还敢顶嘴!” 她咬唇噤声,没敢再说下去。 “无尘已经没有希望了,你还不加把劲在无谦身上!”姜幼玉恼怒地横过她。“你是狄家未来的二夫人,怎么能容许丈夫对另外一个女人浪费时间?” “阿姨,我” “你什么你?你真是教我失望透顶!枉费我教了你这么多年,结果呢?你做了什么?你回报了我什么?要不是我,你能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地留在狄家?要不是我,你还不是跟那些贱丫头一样,连个东西都不是!”“我”不争气的眼泪浮上眼眶,而她一如往日,只是顺从地垂下头。“如霞知错,请阿姨请阿姨不要生气” “如霞,别怨阿姨对你凶,要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你好。在狄家堡,你要是称不上个狄夫人,咱们娘儿俩,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 “我知道。”她咬唇流下泪来,背着姜幼玉点点头。“阿姨的苦心,如霞知道。” “很好,回房去吧!”姜幼玉满意地点点头,突然有了吃东西的心情。 门掩住了,更多的眼泪湿了玉如霞的衣袖,她安静地走在花园小径,一举一动都透着斯文娴雅;除了新入门的清黎郡主,狄家堡里,再也没有其他女子才貌胜过她了。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姿容,是必须付出代价的。 担惊受怕不是底下佣人的权利,她也有她自己的心情和畏惧;面对姜幼玉所扮演着既是母亲、又是长者的角色,她的日子过得比谁都来得小心翼翼。 “如霞,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听到那声音,她转过身勉强一笑,夜色把她浮肿的泪眼隐藏得很好。 “没什么,跟阿姨问安。谦哥,你怎么也没睡?” “我到川风苑去。” “杨大夫不在哪儿吗?”阿姨的话如芒刺在背。之前玉如霞不管事的,但此时,不在乎的细节,全问得小心翼翼。 思及杨炎那火冒三丈的脸,狄无谦一阵失笑。 “他不会做的。” “那我来好了。” “不用了。这两天做惯了,换了外人反而奇怪。” 原来,跟谦哥生活这么多年,她充其量只是个外人。玉如霞的委屈加上了一层霜,心头不禁酸涩起来。 “前两天听颖儿说,你出了事?” 她僵住了,急急摇头。 “没没事,只是场暴风雨。”只是一场不该有的暴风雨,她早忘了。有关风雨中的记忆她记不得,她也不要记得。 “我很好,累得谦哥替我担心,真对不住!” “这么说不是见外了!不过,下回你要是再碰到这种情形,千万留在牧场里过夜,别急着赶回来,因为碰到像那天的情况,我是没法子分心照顾你,了解吗?” 她抬起头,狄无谦的眼眸流动着温暖,适意的关怀令玉如霞的伤心一扫而去。她点点头,有些羞涩地笑了,为自己方才的刻薄及多心感到惭愧。 “换葯的事,还是让我来吧!”她动手接过狄无谦手里的葯箱。 “不了。”他淡淡一笑。“你不适合做这种事。” “但这些事也不该由你亲自动手。” “她救了雪阳,就这点,狄家就该当她是个恩人。”狄无谦凝视着她。“你今天晚上有些奇怪,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陪你去看看珞江,好吗?” 原以为这一次会跟上次一样痛彻心肺,结果只是几阵在她忍受范围内的痛楚;显然地,这几日的悉心照料,产生了相当大的功效。 当狄无谦修长的手指缓缓划过她的伤口,曲珞江才打定要恨他的心思又恍惚了,这一刻,她昏昏然凝视着狄无谦的胸口。 再一次,她在这样强大的吸引力之中迷惑了。 “一会儿我让颖儿吩咐厨房,要他们熬碗参汤。” 玉如霞温暖如水泽的声音丰润了曲珞江,她想拒绝这心意,却拒绝不了那温柔的眼眸。 “给你补补身,早些好起来。”玉如霞客气地笑笑。 那抿着嘴的笑容是如此娴雅端庄,曲珞江有些羞赧,只能垂头称谢。 她无法讨厌玉如霞,就像她无法拒绝狄雪阳一样。 她们两人,一个温柔如彩霞,一个无邪如朝阳,笑起来总有这么点儿与世无争的纯净。相较起来,她像条被霜封的江,冰块底下结了一团恩仇,看似安静无声,只突显了自己的悲凉可怕。 “参汤一会儿小采就会送过来。”狄无谦的话打破沉默。曲珞江抬起头,看见玉如霞一脸的尴尬。 “哦!我不晓得谦哥已经吩咐” “不麻烦堡主和玉姑娘。”曲珞江在两人间插进话,她实在不习惯自己成为事件的中心。 “别争辩,你太瘦了,前两天是因为你人还不宜进食这些补品,所以我才没吩咐下去。从今天起,我会要他们多注意些。” “奴才不是雪阳小姐。”那唯我独尊的命令口气把曲珞江的神经绷得愠怒起来。我也不是习惯让你哄骗的孩子!她多么想加上这一句,尤其当她想起狄雪阳那双盛满寂寞的眼睛,曲珞江差点要吼出声;但最后,她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嘴上卑微的说:“奴才向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不劳堡主费心。” 狄无谦的唇角倏地从平和至拉紧。他不是瞎子,那不屑的态度,足以说明一切。他在心里咒骂了数声:该死的女人!只要她张开眼睛,就不断地挑起他的脾气。 先是拒绝他,再来是话中带刺地讥讽他。 “那又如何?”他挑起眉,冷冰冰地反问。 看着曲珞江仍是漠然地不置一辞,一旁的玉如霞完全被这种情形弄得错愕不已。 她不明白,狄雪阳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她也不了解,狄无谦那突然的怒火所为而来? “奴才只知道,参汤”曲珞江嘲弄地弯弯嘴角:“不是给我们这种奴才喝的。” 狄无谦的火气迅速被挑起。 她拒绝的态度和朱清黎一样坚决、一样让他难堪。对于朱清黎,至少他还有一层罪恶和眷恋情绪遮掩,并强烈温柔地包容着,但对于曲珞江,他无法忍受这样的待遇。 “一个护主的奴才例外!”他恼声低吼,低头快步走出。 玉如霞被那声量吓了一大跳!她看着紧咬着唇不吭声的曲珞江,觉得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是哪儿出了问题,只觉得在花园内那种不舒服的心情又开始延伸。 除了姜幼玉派给她的贴身侍女颖儿,她从来就不允许跟其他下人亲近,所以面对这种情形,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奴婢谢谢玉姑娘关心,夜深了,请姑娘回去吧!”床上的女孩涩声开口。 “那好,你休息吧!”玉如霞随口说着,循着狄无谦的方向,急急地走了。 懊死!他在乎她,刺骨冷风中,狄无谦忿怒地朝着寒雨纷飞的天空,握拳相向。 “谦哥哥” 狄无谦冷漠扫过她一眼。“你来做什么?” “你在乎珞江,是不是?” 思及曲珞江受伤的几夜失眠,狄无谦心底的结,突然因这个问句豁然开朗。 但在玉如霞面前,他不愿承认太多。 “也许。” 她错愕地望着他,不明所以。 一会儿,狄无谦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知道她的身分很悬殊,但我想这并不构成我不能关心她的理由。”只是为什么她总是这么冷淡?究竟要把他逼到什么程度,才能换她一个微笑? 玉如霞直觉不对劲。狄无谦那软弱的神情是她不曾瞧见的,在她心目中,狄无谦一直是个强者,他呵护她、照顾她,事事为她担待。 她从不以为姨娘所交代的话是个使命。很久以前,她早就把狄无谦当成她一辈子的依靠;她崇拜他、尊敬他、爱他,因是他是她永远不会变的谦哥哥! 可是如今,这个谦哥哥竟露出这般忧悒的表情,并不是为了她,而是为那个叫“珞江”的女孩。玉如霞太清楚了,狄无谦是个不会施舍怜悯的男人。 难道玉如霞想起姜幼玉的话,心里更慌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她太多心了,还是在那两人之间,真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如霞,回房去吧!” 她下意识地点点头,机械化地移动脚步,心里仍盘据着不安 听到门外那轻缓的脚步声,曲珞江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她小心翼翼地起身。伤口在这半个月内复原得极快,这全要归功于那个跋扈的狄无谦。他把自己当成濒临死亡之人,处处限制她,有几次,她几乎让他给逼得要动手相向。 她知道他想控制她,不只是身体上的,连意志上,他都不愿放过她! 熟悉的步履愈来愈近,直到门口,曲珞江惊愕得睁大了眼。 巫青宇拉下蒙脸的巾子,在门口静静地望着她。 “师兄!”她呐呐地喊道。 分开的这几个月,她似乎变得不一样了。这绝不是因为那高贵汤葯所调理出来的姿颜;她的人比以前丰润了许多,也美丽多了,但这都不是他在意的。 她那冷锐如刀的心正在蜕变,那才是巫青宇在乎的。 是为了什么?还是为了谁? “你看起来比想像中的好。”他走近她身前,温和地说。 “你不该到这儿来,太危险了!”收住那乍见亲人的喜悦,曲珞江缄默了。 “我知道。”他仍定定凝视着她。这个从小他看着、守着、一点一点呵护大的女孩,再次重复着心底的祈求。不要让感情那种事发生在她身上,毕竟,她承受痛苦的程度也许不高。 师父和杜秋娘,就是最好的例子。末了,青春年华老去,只有一辈子的遗憾。 曲珞江觉得不对劲。“为什么这样看我?”她拢起眉心。 他不语。 “真有事,就别瞒我。”她作势要起身离床,被他揽下。 “没什么” “你告诉我!”她猛然扯住他。 “你变了,珞江。”他凝瞅着她。 “我也许变了,但我一样在乎你们。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你能跟我回栖枫山吗?师父的病愈来愈严重了。” 她脸上闪过震惊和不信,然后是怒气。 “你为什么不早说?”她提高音量。 “这一趟是瞒着他走的,他认为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难道就为了七采石?曲珞江两手交叠,无力地垂下身子。 “曲承恩那边呢?有没有说什么?” “樊家订的婚期没有变。你爹和师父一样,希望你拿到石子,早点回去。” 两人间沉默了许久,突然她下定决心地抬起头。 “再给我时间,我会拿到东西的。”她抿着嘴角,很有信心看着他,但在脑子里,恍惚飞掠过一双眼睛那男人啊!总是严厉得不肯掺杂任何情绪。 当他抱起自己的时候,当他命令她褪下衣服、为她一次次上葯,甚至当她试图激怒他的时候,都是那种眼眸。 只有每晚濒临夜色时,他宽厚背影所透露出的脆弱,其余的再也没有了;然而,那便足以让她分心了。曲珞江秀眉轻轻蹙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些日子里,她的心思总会不自觉地绕着那个男人打转? 那片刻的失神并没有逃过巫青宇的眼睛。从小一同生活,没人比他更了解曲珞江。 虽然心里开始揪疼,但是巫青宇却没说什么,只是探手握住垂在她襟口前的小香囊,唇角浮起淡淡的笑。 那个男人是谁?做了什么?竟能轻易改变了她的心?有几次,巫青宇想开口问她,但最后总是沦为沉默。有些事情,好像只适合自己挖掘,不容他人置喙。 只有一点是确定的,当曲珞江终能了解情为何物时,那么,他对她的责任便已了了。 “珞江” “嗯。”眼前那狄无谦和七采石,似乎就够她烦了。如果缘份真是注定,她想挡,只怕也挡不了。 “有些事不是师兄能帮的,这其中,就看你怎么做取舍了。”他颇有深意地开口。 她当然知道他在指什么;有关于七采石,他从来就不赞成那个荒唐的计划。 “我了解,你在哪里落脚” 门被推开之时,巫青宇拉上罩子,遮去半张脸,手指倏然扣上曲珞江的喉咙。 “什么都别说!”他低沉地吩咐。面不改色地瞄过门口的狄无谦。“起来。”巫青宇拉起了曲珞江。 事非得已,他绝不动手杀人;再者,狄无谦是曲珞江拿到七采石的关键,此人动不得,但如果没事一样地溜走,又怕给曲珞江带来麻烦,此时此刻,巫青巫只能利用她脱身。 “放开她。是个男人,就别拿女人做盾子!”狄无谦的眼睛眯了眯,杀气陡然升起。他注视着对方扣在曲珞江喉上的手指,愠怒自心底窜升。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透不过气的感觉,仿佛那只手同时也捏住了他,令他绝望而无力。 即便这名男子并非等闲之辈,那股气势从容不迫,修为更高过一般武林中人;但狄无谦不在乎,只有涉及曲珞江,他可以变得不在乎。他为心中所起的誓言负责,绝下放过任何意图伤害曲珞江的人。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曲珞江忍着痛,顺从地跟着师兄离开床。 三人的视线在空中胶着。当曲珞江再度迎上狄无谦,一时间,这样危险的对峙中,她竟忘了危险!狄无谦那严厉的眼神,竟不再有往日的强硬;在忿怒底下,竟是脆弱无助! 巫青宇挪开一步,一步才踏出房外,一阵寒光便随着飞掠而来。他抽出匕首挡开一刀,半抱半护着曲珞江偏头闪过第二次击杀,狄无谦的怒喝声传来时,昏眩的痛楚已在巫青宇手臂上似花般迸流。 她脖子上蓦然一阵刺痛,温热的血迹溅上脸颊,惊醒她的恍惚。 “珞江在他手里,别动刀!”狄无谦跃身而上,双掌翻飞,拦去杨炎的大刀。 “他奶奶的!你当老子瞎了还死了,我当然瞧见有人在他手里!可老子要不杀了他,哪能把这丫头给救回?”被夺刀的杨炎,气得一阵哇哇大吼。好不容易偷袭成功,眼见就可以把刺客手到擒来,偏偏给人坏了事,怎不叫杨炎懊恼! 狄无谦没时间与他争执,只是愠怒地摇摇头,回身将刀扔向喋喋不休的杨炎,朝曲珞江和青衣男子的方向狂奔而去 巫青宇的伤看在曲珞江眼里,不论轻重,都胜过自己的安危。奔进一个花园后,她当下推开他,整个人跪倒在地,不肯再走一步。 “走,我来绊住他!” “珞江” “快!”她低喝一声,眼底闪着执拗。 不再多言,巫青宇点头,扭身攀过墙,几滴血掠过地面,他的人顷刻间消失在池塘的另一侧。 曲珞江迅速地躲在一堆花丛之后,在枝叶间看到二十几名持着火炬的护院已迅速随在狄无谦身侧追来。 有关绊人,最实际的作法,不是在他人身上留下伤口,就是干脆杀了对方。所谓的“狐媚”是一种她根本毫无概念的东西。虽然看过不少女人表演过,可是她却从没实际操练过。 扁是想到要那样做,就已经让她无法忍受了;而现在,她还得对狄无谦表演这一幕! 当瞧见狄无谦时,曲珞江忿怒地叹口气,很努力地“假装”呻吟了一声。 那呻吟在脚步杂沓和纷扰的火光之中,是如此的不起眼,但狄无谦却察觉到了。他停下脚步,示意其他人继续寻找。 曲珞江释然地松了一口气。她成功了,也许软弱是她最不屑的事,但对狄无谦来说,却是最有效的办法。 狄无谦回头,看见一双眸子就在花丛后,幽幽如星。 “飞箭传书吩咐下去,关上堡门,今晚堡内彻夜搜索,要所有的丫头不准乱走动,所有护卫加强防守。” “是!”从下达命令到身后的随从分批散尽,狄无谦的眼光一直没离开她,就怕一闭上眼,她又被人带走了。 他知道,他不能再承受一次那样的惊吓。 “他伤了你吗?”本要脱口而出的吼声,不知是否也为此,气势完全急转而下,反而成了他自己也不熟悉的软弱关怀。 曲珞江摇摇头,伤口并没有因为方才的奔走而裂开,坦白说,她现在面临的是比伤口裂开还要严重的情况。狄无谦遽来的温柔,教她忘了该继续编织下去的谎言 “我的脚好像扭到了。”在他的注视下,她似乎连句话都说不完全了。她吞吞干涩的喉咙,才能继续开口。 话还没说完,她的人已经腾空浮起。狄无谦抱起了她,穿过石径,走回川风苑。 “不用麻烦,奴才可以” “别说话。”严厉的表情回到他脸上,曲珞江识趣地闭嘴。 将她放回床上,狄无谦抬起她的下颚,仔细检视着刺客是否在她雪白的脖子上留下了痕迹;而这么做,再度令曲珞江慌了手脚。 “我没受伤,堡主不必多此一举。”她尴尬地痹篇他的手。 “你的荷包呢?” 曲珞江闻言一愣!这才感觉颈子上那股辣辣的疼,整个人突然着慌了。荷包对她来说,意义的深远高过了价值,她不想失掉那样事物。 “我去找回来!”她欲起身下床,未料腰际却让他给拖回。 “堡主这是做什么,”她忙不迭地痹篇他的手,整个人朝床内缩进。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心里却阴沉无比。该死!他生得很丑恶?长得很恶心吗?为什么她总表现出他像是个怪物似的? “躺好,我叫人替你找回来。” “不用了,奴才自己去”撇掉那分心乱,她倔强地撑起身子。那是她的荷包,那是唯一属于她的东西,没有人知晓过;她生命里头曾经沉静柔软的记忆,全锁在那小小的香袋里。 “对别人而言,也许只是个小荷包;对你而言,却不是。”他没好气地开口。 她僵住了!觉那锐利的眼神又发出锋芒,想要穿透她。 “我说对了吗?” 她不情愿地别过脸,表情净是忿然。 “好好睡一觉,你受到太多的惊吓了。”他说完,不由分说地便推她躺下,散乱了小采替她绾上的发髻,几丝长发直落而下。 “我说过我不” 她收住话,为狄无谦的眼神怔住了!他的眼光移至因袖口推高而露出的手臂,在她手肘上,有道细长泛红的疤痕,映着她的肌肤,备觉狰狞可怕。 “怎么来的?”替她更衣查伤时,他并没注意到;现下瞧见了,狄无谦的阴沉全爆发了。 “什么?” “怎么来的?这道伤痕,我问你怎么来的?”那语气愈来愈恶劣,也愈来愈高昂,简直存心找她吵架似的。 肘上那道疤痕,是多年前因为练剑留下的,他没提,曲珞江几乎都要忘了。如今只能依稀记得,当时她流了不少血,是巫青宇的费心照料,才得以复原。 “忘了。”她简明地回答。 “你不是忘了,你是不想说。”他知道自己这么指责她,非但毫无气度,甚至有些无理取闹;但对于她的敷衍,狄无谦气坏了。 记得又能怎么样?她不想说的事,谁能强迫,曲珞江冷冷地盯着他,只是摇头,显然打定主意不说话。 所有的失态皆映在那双琥珀色的瞳子里,教狄无谦想逃也无处逃去,他狼狈地移开视线,又瞧见那道颜色不一的伤痕。 “我要知道。” “知道了你又能如何?”她被他的顽固追问给弄得火气上扬。她恨自己不会说那些刻薄话,好早些把他气走。 “那是我的事!总之,我不许你忘掉!告诉我,这道伤是怎么来的?”他让她的不在乎搞得怒不可遏。 曲珞江吸气、再吸气、最后很快冷静下来。她暗咒自己的任性,要是让狄无谦离开川风苑,追上师兄怎么办? “鞭子。”她的表情软化了些。那伤口若强指说像鞭痕并不为过,如果好奇心能绊住狄无谦,别让他去找人,那么,她多编些谎言算什么。 只是他也真无聊,不过是一道年代久远的伤痕,也能nb462nb462嗦嗦问这么多。 结果这个假答案所得到的结果是狄无谦的怒气和音量各加强了一倍。 “道观的师父用鞭子抽你?” 这声音听起来不像好奇,更不是同情,说是一种突然受到重创却无法回应的震惊还比较恰当。曲珞江被吼得错愕莫名,不解他又怎么了? “犯了错,本来就该受罚。”她答得有些结巴。 “你师父简直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他咬牙切齿地迸出这句话,并假想自己的手掌正扼在那些变态道姑的脖子上。 “不准辱骂我师父!”一句话让曲珞江失去了自制。在她听来,甄铭受辱是事实,无关她的谎言,忍不住怒气,她跟着提高音量。 “我师父没有错!犯了错本来就该罚,你凭什么骂他?”她气得连礼节都忘了。 看不出她冷冰冰的性格下,居然也会有在乎的人;狄无谦暴跳如雷,他真会被她气死,那个臭女人这么打她,她不但不记恨,还这么死心塌地地护着对方;而他对她做得仁至义尽,结果换来了什么?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躲避和拒绝! “只有一个疯子才会拿鞭子打人!” “那是我的事!”曲珞江忘了自制,嫌恶地痹篇他伸过来的手。 可是狄无谦的动作永远快了一步,没等她侧过身去,早就把她手腕牢牢地扣回掌心。曲珞江也因这一推一拉,整个人被掼进他怀里,她仰首,被迫迎上那含着忿怒的眼睛。 他盯着她,那熊熊怒火是如此巨大,仿佛随时都能把她整个人燃烧到连灰烬都不留。曲珞江从没胆怯过,可是这一刻,她浮上了惧意为他! “这是第二次,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再尝试第三次甩开我的手!” 才一会儿,她的惧意消失了,忍着气,动也不动地回瞪着他。 “堡主不该辱骂我师父,如果没有他,珞江不可能活到现在。” “是的,或许我该感激她,让你活着练出这一身的傲骨!”他口气充满嘲讽。 畏惧消失了。眼前若不是以师兄的安危为要务,她绝对会要他为这句话付出代价的。 “那是我的事,你凭什么管这么多?”她已经气到主仆不分,忘了要尊敬他。 凭什么?凭什么?狄无谦全身细胞气得活窜乱跳!她居然敢这么质问他?她到底有没有一点点良心? “也是我的事,记得,你是狄家的奴才,我是狄家的主子!” 花了一番努力,曲珞江才咽下梗在喉咙里的粗话,接着,她不怒反笑,谦恭地垂首行礼。 “当然,你是奴才的衣食父母,奴才该死,奴才逾矩了。” 懊死的女人!狄无谦倏然放开她的手腕,狠狠地扭开身子。 这一刻他宁可放弃当人的权利,像个没教化的野兽折辱她,而不是竭力维持着可笑的尊严,来承受她那轻蔑又残酷的眼神。 这全都是因为他该死地在乎她!偏偏她瞧他,就是比不上庄院里的一条狗! “堡主留在这儿太久了。”她握着手腕,他的力道控制得很好、很小心,没有留下痕迹,也没有让她大难受,很难相信在盛怒中的人居然有这样坚强的自制力。曲珞江捏紧拳头,知道自己在这场意志的争战里,彻底地败了。 因为狄无谦的言行,完全让她失去了控制。之前,她从不愿面对这些;但是现在,她必须承认,她输得很渗。 不知为什么,一股疼痛源源不断地涌上曲珞江的心头,仿佛被抓住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她的心。在灵魂的更深处,她隐隐觉得,另一个不熟悉的自己,正在为这种无限的张力而跃跃欲试着,准备破茧而出。 天哪!她居然难受得想要哭泣! 她明明是恨他的,为何偏又如此地在乎他?自己怎么会有如此矛盾的一面? 或者这种感觉早就在累积,只是尚未到足以爆发的地步。她无法平下来静心思考,亦无法制止这种情况发生。 再这样下去,只怕她还没拿到七采石,人就先葬送了。 曲珞江闭上眼,不敢让担忧形于色。 “你脸色怎么这么白?” “没有,没事。我大概累了。”她灰心地开口。 “好好躺下,我出去了。”他扶她躺下,又轻柔地替她盖好了被子。 看着她的睡颜,狄无谦伫足在床前,仍舍不得出门。 是什么牵绊住了他?她对他做了什么,让他甘心如此? 而川风苑外、狄家堡内,彻夜未眠的守卫失去了刺客的踪迹 “谦哥,你在找什么?” 狄无谦摇摇头。“没什么,不过是样小东西。” “是枚小荷包。” “是雪阳的吗?你什么时候送了她小荷包?我怎么都不知道?”玉如霞干笑了两声,语气有些痛苦。 “不是雪阳的。”他左右张望,有些心浮气躁。“你没睡好吗?一大早脸色这么难看?” 不是雪阳的,也不是她的,那么,是另外一个女人的?玉如霞愕然地盯着他看。 “如霞?” “呃没有,没有”她抚着心口,摇摇头。 狄无谦没有再问什么,脑中思索着那一晚曲珞江被刺客挟持所行经之路。 那深思的表情,令玉如霞忽然惶恐了。 “荷包怎么会不见的?”她轻声问道。 “可能是昨晚刺客带她离开房间的时候弄丢了。” 果然是玉如霞震惊地捏紧袖底的手绢儿,脸色变得苍白。 “对了!我还没还没问过珞江她好不好?昨晚昨晚一定把她吓坏了!” “她受了点惊吓,不过这一切都已经没事了。” “你整晚都在川风苑里陪她?”她看着他的表情,心底的不安愈来愈多。 不悦于那试探的口吻,狄无谦皱眉。“如霞,你是怎么了?” “没有没事!”她很快地回话,然后退了一步。 “你在想什么?” 她吞吞口水,鼓起勇气一提:“我只是想照常理推断,我在想那刺客为什么不潜进房里直接杀了珞江?这不是很” “你说什么?” 狄无谦的声音整个都剑拔弩张起来!一提到那样的可能性,他瞪着玉如霞,后者被他蓦然凶狠的脸色骇得又退后一大步。 狄无谦从没对她这么凶过,玉如霞受惊地想。他也从来不会为个女人放下手边的事物,而亲自去找寻一枚不重要的小荷包;他更不会不管其他人的想法,彻夜守在一个丫头的身边,这一切一切的不对劲,全部从那个曲珞江受伤开始。 她知道心底那怪异的感觉为何会蔓延开来,狄无谦在乎曲珞江的程度比她想像的还多,他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上那个孤独又高傲的女孩? “我谦哥,我没别的意思。” “我不希望任何人拿珞江来当假设。” “我只是只是在推演那种可能性。” “连推演都不要!” 玉如霞踉跄地靠在石柱上,覆着嘴,忍住尖叫的冲动。 不是这样的!她应该是狄无谦最在乎的那个人,她是狄无谦的妻子!从她八岁那年,就负着这个阿姨为她塑造的理想过活,即便是六年前他娶了永家的姑娘,但她从来不担忧这个问题,因为她相信、毫不怀疑谦哥的一切。 这些年来,只有她脑瓶近狄无谦身边,因为,她是他最重要的女人啊! “对不起,如霞。我不晓得今天晚上是怎么了,似乎每件事都不能如愿。”他知道他吓着她了,平常他从不会这样对她吼叫的。但是这两天,他失去了冷静和理性;先是那无视狄家堡的该死刺客,再者是那个高傲的小女人,他该怎么样才能打动她? 喟然叹了一声,狄无谦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玉如霞盯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突然为那时光飞掠的变化而惊悚了!她慢慢地回想着狄无谦和曲珞江之间所发生的一切,慢慢地整个人瘫跪在地上,任无声落下的泪沾湿了襟前一片毛裘。 她必须找个人谈谈,找个人帮她解决这些事。玉如霞捏着荷包,拼命地点头。 第四章 那一晚,在朝霞阁外,他碰上玉如霞,亏得有她,才得以逃过追捕。 杨炎那柄喂过迷葯的刀,让他昏沉睡了两天;要不是另有佳人相助,只怕连曲珞江都保不住他。 醒转后的他没有跟她道谢,在颖儿虎视眈眈的监视下,他与玉如霞虽同处一室,却刻意保持着每一寸距离。 没有人提起暴风雨的事,好像彼此之间都有了默契,只有颖儿不了解主人的转变。尽管那一晚她努力要阻止主人做此等荒唐的行为,得到的却是玉如霞的漠视。 被姜幼玉派来伺候玉如霞数年,颖儿从不曾见她如此固执。她不敢将此事告知姜幼玉,只能暗自祈求让这个陌生人早点离去。 手臂上的伤缠得过紧,他笨拙地解开衣袖,慢吞吞地换上葯。玉如霞看在眼里,一语不发地走过去,接过他手上的葯瓶。 巫青宇抬起视线,却瞧见一双红肿的眼睛。 突然,巫青宇知道让曲珞江改变的那个男人是谁了。 而玉如霞这几日忧忧郁郁的悲哀,他突然也明白了一些。送曲珞江回曲家的那段日子,他断断续续为她所搜集的资料里,多少都让他知道些狄家堡内部的事。 只是他不懂,曲珞江怎么会卷入这种难题 “你的丫头要是瞧见,会不高兴的。”他淡淡地说道,拿回她手上的瓶子。 玉如霞脸上僵了一下,随即恼恨地别过脸。颖儿有什么资格不高兴?在朝霞阁里,至少她还是个主子吧!在外头,人人都可以把不高兴随手丢给她,为什么连到了自己房里,都还要这么不自在? 啊着泪光,她咬咬牙,回过身又把他手中的葯瓶拿走。 “颖儿姑娘不在,你一个人弄不好的。”她的靠近,让巫青宇莫名焦躁起来。他变得心烦无比,却只能忍下。“你没必要这么做。”他又加了一句。 “就当是我对你的救命之恩吧!以后,我们谁都不欠谁。” 空气凝结,把两人之间的气氛冻得死死的。巫青宇没再说话,焦躁的心情转化成恶劣。 懊死的伤口!他心底喃喃诅咒。 “不连累姑娘,在下一会儿便告辞了。” 她不明所以地摇头。“这两天守卫很严,等明天一早,我再安排你走。” “不了,诚如姑娘所言,你欠我的已经还清,不需要了。”巫青宇冷冷一笑,踉跄走到门外。 那微跛的背影瞧在玉如霞眼底,把她忍了许久的泪水给逼落下来 从得知狄无谦的改变后,她的眼泪一直没断过。 “我总有权利知道,你为什么要进狄家堡吧?”基于对狄家的职责,她僵硬地问着。 巫青宇不想对她说谎,但也不愿意开口说实话。 玉如霞背着他,轻轻地摊开袖子里那枚香囊。这是趁他昏睡时,自他掌心里取下的,她没有还狄无谦,一来无法自圆其说,二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发现太过震惊及伤、心了。 “你认识珞江,是不是?” 巫青宇不语。 “是不是?”她追问了一句:“在这里,只有我能证明,你并不是那天晚上的刺客,更不可能在杀伤她之后又潜进川风苑找她” 他转身,眼底泄露出一丝野蛮。 “一个字都别说出去,否则我杀了你!” 她脸色发白,显然被他吓住了,但随即那心情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沉的怨恨。这一生她从没怨过谁,就连事事控制着她的阿姨,玉如霞总是能柔顺地接受;可是曲珞江不同,她真的好怨好怨那个女孩。 “我说到做到,不要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不敢动手。”巫青字冷淡地瞥过她。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玉如霞喃喃自语,脸色惨淡。 “那最好!你最好记住这一点,我会尽一切的力量来维护她的安全,至于我的伤,不劳你再费心,该还的,你都已经还清了。” 被他话里引出的痛苦,狠狠攫住了玉如霞,这个男人不说太多话,但言语中那分对曲珞江的关爱,她听得清清楚楚。 那女孩何德何能,竟能让两个男人如此相待! “我只想知道,你跟珞江是什么关系?”她捏紧荷包,哽咽地问。 “你不需要知道,只要记得,别找她麻烦。”他转开头,朝门外望去。 玉如霞被击垮了,她木然地别过脸。 “当然,我听得再明白不过了。” 拉门的声音响起时,她抹掉了滑在脸上的泪。 “想走,你就走吧!” 带泪的声音像条铁链,突然紧紧勒住了巫青宇欲离去的脚步;他转过头,见女孩默默地拭着泪。 终于,他默默地收回脚步,又安静地掩上了门。 “收留我不是明智之举。” “我很清楚,但谁在乎呢?”她走到竹窗前,轻轻拉开帘钩,将长长的竹帘垂置下来。那眉睫半垂的侧脸在巫青宇眼中,是如此优美如诗,却带着几许哀愁。 这样的女孩,值得让男人对她全心全意,只是那狄无谦注定是无缘了吗? 如果为了她,硬把曲珞江和狄无谦拆散呢?光想到那种可能性,巫青宇就不愿再思考下去那是曲珞江的感情,不是他的,他没权利决定这一切。 再者,强求来的爱,真能幸福吗? 巫青宇的心头更沉重了。 傍晚向姜幼玉请安后,玉如霞记挂着巫青宇的伤,很进房却找不到人。 “他呢?”她遍寻不获,低声问丫头。 颖儿秀眉微皱。“颖儿不知。” “什么意思?”玉如霞心一沉。莫非他走了?为什么他非这么固执?他忘了他还有伤吗? “方才送葯来,就没瞧见人,大概走了吧!” 玉如霞盯着那些葯半晌,忽然抽出里面两瓶贵重的内服葯,转身就走。 “小姐!”颖儿冲过去,挡在玉如霞身前。 “有事等我回来再说。”玉如霞推开她,声音有些焦灼。 “小姐!颖儿不让您去!”丫环固执地不肯离开,口气严厉。 “颖儿!”她跺跺脚,视线越过丫环,朝外看去。 “小姐,您难道忘了姜夫人所教的?如果让人瞧见小姐追个跛子出去,别人会怎么想?” “巫公子救过我,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死了,至少,你该让我帮他一次。” “小姐!”颖儿又急又恼,不知该拿什么话劝她。 玉如霞推开她,顺手取下门口的灯笼,急急地走了。 身后夹着喘吁吁的小跑步声,令巫青宇停下脚步;转过身子,见玉如霞总是沉静的脸庞泛出难得的汗珠。 待她走近一些,灯火掩映下,他才看出她的眼眶是红肿的。那瞳孔里还泛着些水气,仿佛随时一眨,就会落下一串串泪珠来。 巫青宇不确定该说什么看见小磁罐紧握在她那小小的胸口,他突然明白她的目的。她是为他送葯来的吗?唉!这又何必呢? 她的情事已经很痛苦了,不需要让他人再介入。只是看到那盈盈的泪光,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怜惜。 “我说过,我真的没事了。”巫青宇开口。每回见她这模样,只教他更有冲动想要为她做些什么,就像为她拭掉眼泪,然后,看她露出灿烂的笑靥。 今早,他不是故意要对她凶的。 玉如霞垂下头,盯着青石板一会儿,才怯怯地把瓶子递出来。 “这葯对公子的伤势复原很有帮助。”光线暗淡的天井里,她没敢抬眼看他。那是不合宜的,一如颖儿厉声吩咐的。 “我知道。”他用手指轻轻夹走,不再碰她一分一毫。 “保重。” “你也一样。”他也点点头,再次深深地看过她。巫青宇清楚,对她而言,他不过是个在她平稳生命里意外出现的过客罢了! 那个叫颖儿的丫头,这几日摆下的晚娘脸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玉如霞生来是尊贵夫人的命,享的是荣华富贵;而他,是个给不起这些东西的男人,即便是拿回了属于他的青岩堂,他也不认为江湖那复杂的环境适合她。若是真心要为她好,就别再来打搅她了。 像这样看似简单的分离,应该是他们间最好的结局了。 玉如霞没敢再多说一句,赶紧离开了。 就这样吧;巫青宇凝望着她的背影,沉默地想: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 偏偏,他连相思都要抛啊! 哭声响起时,曲珞江正好经过门外;她推开门,见几个下女全簇拥在狄雪阳身旁,七嘴八舌地安慰着。 “珞江!”小女孩缩在床边,一见到她,噘起嘴,眼泪还挂在腮边。 “你们都下去吧!珞江陪我就可以了。” “可是小小姐”其中一个丫头阿汾开口,语气不是很乐意。 “我要珞江陪嘛!你们都走开!”狄雪阳发急地叫了起来。那个丫头无法,只好跟着其他人悻悻然离去。 “算了!小小姐喜欢她陪,就让她去吧;你又何必为这事不高兴?”一直到门后,另一个丫头低声开口。 “让她去!”阿汾懊恼地瞪她一眼。“说得到轻松,要是让姜夫人知道这事,你想她会怎么罚我们?”她嘟囔着。 提到姜幼玉,几个女孩子似乎也有所忌惮。 “别说啦!要让总管听到,准又被骂了!”又有一个丫头开口,几个人拉拉扯扯地走了。 房内,狄雪阳揪着曲珞江的衣衫,泪汪汪地说:“人家作恶梦了!” “别怕,珞江在这儿。”她靠上床边,伸手揽住了小女孩。 这是她唯一知道安慰人的方式。拥抱对个孩子来说并不奢侈,可是狄无谦连给都给不起。 她眸光垂下,心里乱纷纷。原来曾经放在心里很单纯的一个男人,如今好像也不是那一回事了。那些在冲突之中衍生的情愫,思量再三后,令她再也不确定。 “珞江。” “嗯。”“别告诉爹我哭了。”小女孩抹掉眼泪,贴她贴得更紧。 “珞江不会说的。”她保证地点点头。 “珞江,你都这么勇敢吗?那天你流好多好多血,小雀子她们都吓哭了,可是你不但没有哭,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呢!连那脾气很坏的杨伯伯,都说你不像个女人!” “是吗?”她漫不经心地回答。 “珞江,你为什么不哭呢?” 因为师父说:眼泪是奢侈的,因为她是没感情的;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情是值得她掉下半滴泪水,但她要如何把这些答案告诉一个小女孩呢? 曲珞江突然想起,自己为何会这样抱着狄雪阳?是不是在许久之前,曾经有个人,也像现在这样抱着自己 曲珞江恍惚地抚摩着狄雪阳的颈背,想起很小很小的自己,在害怕的夜里流着泪,巫青宇举着烛火,护卫她如兄长一般的怀抱 “爹爹说,我应该像你一样。”狄雪阳玩弄着她的衣襟,孩子气地说。 结果,事后师兄却招来师父一阵严厉的毒打!曲珞江突然机伶伶打个寒颤;不想了,她不愿想那些往事!现在她只能想起,在师兄被打之后,她就不太会哭了;待日子更久,她整个人似乎也在这种习惯里麻痹了 “你说什么?”曲珞江惊醒过来。“小姐,你刚才说了什么?” “爹爹说,我应该像你一样。珞江,你在想什么?” “为什么要像我,小姐这样就很好啊,不用去学谁。” “真的吗?你觉得我这样子很好?”狄雪阳眼睛一亮,抓着她期待地问。 “当然!”她说着,对狄无谦的怒气慢慢翻腾而上。像她这样有什么好?连哭都不知道该找什么理由,怎么哭也忘记了,有什么好? “唱首曲儿给人家听。”躲在她怀里,狄雪阳仰起头,小小声地要求。 她一怔,随即摇头道:“我不会。” “你不会呀”尾音拖得很长,狄雪阳很是失望。 看着狄雪阳那沮丧的脸庞,她揉揉小女孩的头发,轻轻叹息一声。 “念首诗给你听,好不好?” “好。”狄雪阳睁着盈亮的星眸,朝她眨也不眨地看来。 她想了一下,才缓缓念出来: “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那是什么意思?” 她像说故事般的解释了一会儿,原以为会很无聊,结果狄雪阳听得很起劲。她有些尴尬,差点说不完全。 “我也知道关于梅的词儿哦!”“真的?” “嗯!有一回听见如霞姑姑在写一阙词儿,我也会写哦!喏!写给你瞧瞧!” 没等她说什么,小女孩早兴致勃勃跳下床,在桌上摊开纸来,醮了墨提笔便写: 玉楼深锁多情种,清夜幽幽谁共? 羞见枕衾鸳凤,闷则和衣拥。 无端画角岩城动,惊破一番醒梦。 窗外,月华霜重,听彻梅花弄。 这种闺怨诗曲珞江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地望着她。唉!这小女孩还真是人小表大! “好了!小小姐该睡了,珞江在这儿陪着,什么事都不怕。” “我知道,珞江会保护过我。” 她抿嘴一笑。“睡吧!” 狄雪阳捉着她的衣摆,满足地点点头。 “那首诗很好。” 她浑身一僵,快步移至中庭。 “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奴婢习惯了。”她有些难堪地转过身。隔着两步距离,狄无谦靠在墙边,黑黝黝的眼眸在灯光下瞅着她。 他的眼眸带着血丝,空气散着淡淡酒香。他还能站得直直的,说话没有语无伦次,这是否表示他还没有醉? “像我们这样习惯孤独的人,在别人眼里,无论碰上什么了不得的伤心快乐,好像都扯不上边,是不是?”他幽幽地说。 像我们这种曲珞江错愕地看着他。她想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偏偏在心里喃喃重复再重复的就只有那句话 像我们这样 她竟然被他归成同一类的人!曲珞江被当头打得狼狈不已,随即她咬着牙,忿怒令她绷紧了身上的每块肌肉。 不!他说错了!也许她寂寞、她孤独,但她绝不可悲。她有追求的目标、有人生的信念,值该死的他,为什么要在她面前坦承自己孤寂?那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但为何她会受不了?可恶!他真的很可恶! 狄无谦把她瞬间的忿怒无依居高临下地看得清清楚楚。那长久以来的荒凉和日积月累的情愫,突然没命地在他的心里奋力冲刷着,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巨流,饥渴、迫切地想吞蚀掉一些东西。 那不再是朱清黎能给予的阳光,曾经他以为是那样的。可是,站在珞江面前,他什么都不确定,唯一驱策着他的意志,是他不能放走她! 难堪的情绪包围住曲珞江整个人。她对狄无谦冷淡地抿抿嘴,转身快步离开。 她是来拿七采石的,不是来当这个男人的笑柄的,曲珞江恼怒地想着。但事实偏偏不是这样,自她受伤那日起,就没停过一次在他面前丢失尊严。 没等她移开第二步,狄无谦环住她的腰,然后慢慢收紧。 没有什么该不该,亦不怕她可能会怨他轻浮,狄无谦心里明白,这种僵局横在彼此之间太久了。 “堡主请自重。”她开口,声音却在惯性的漠然里带着一丝轻颤。 “你的确像梅花。” “堡主究竟想做什么?”感觉那霸道、强悍的男人体香,正以一种蛮横的姿态挤进她身所处的空气里。曲珞江的气息失去了惯有的沉稳,她开始惶恐、不安,平日冷静思考的能力,似乎也随着急促扩张的心跳而愈来愈紊乱。 “梅花珞江,你就像一株不会向任何风雪低头的梅花。”没忽略她声音里的愠怒,狄无谦掺着酒香的气息拂过她的脸,仿若焚风,她颊上滚烫了一层嫣红。 “这是堡主勾引丫头的一贯用语?”曲珞江的声音尖锐无比。 从来没有女人敢这么顶撞他;狄无谦霍然扳转过她的身子,却迎上一双梦里最教他忘怀不了的眼睛。 没有妥协,更遑论屈服。 这样无情的眼睛偏又如此干净清澈,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她怀疑。 那么,对他呢?她是否认?还是肯定? 这段时间,朱清黎在他心里的影子愈来愈淡泊,所有的明媚笑颜,皆抵不过他对珞江渐渐而起的思念。 这交替太过惊人,是否只因她曾舍身救过雪阳?还是她那异于其他女子的霜雪气质? 疑问放在心里太久,而今晚,他决定理清,甚至,他想明白确定这种心情。 “我从不勾引女人。”特意要和她神色相映似的,狄无谦亦是漠然地唇角一扬,那如猎豹的锐利光芒四射。 “那么,珞江原谅堡主不小心把手放错了地方。”她礼貌地一福,想藉着移开身体,好摆脱这令人窒息的拥抱。 但是下一秒,曲珞江的肩上依然搁着狄无谦的双手。 “除了你如果,你一定得用这么难听的字眼指责我的行为,那么我承认,我的确是想勾引你。”他缓缓接下方才被她插入的话。曲珞江怔住了!那惶恐及不安更形强烈。 曲珞江,记住你的任务! “我从来不会要求别人原谅,除了你希望我这么做。”他定定地看着她。 “奴婢应该庆幸自己的好运,还是让自己为堡主的权势所屈服?”她无所惧地回瞪他。 “要不是我一直留在这里没走,我几乎会以为自己看错了。方才在雪阳床边唱歌的女人,真的是眼前无心无情的你。” “哄小小姐入睡,是奴婢的职责。” “如果我以堡主的身分要求你放下这个责任呢?” 她震惊得无以复加。方才的话只是气话,而今他居然这么说,要她如何回答? 那艳润欲滴的樱唇微张,眼底亦是错愕胜过了冷漠。狄无谦的眼眸忽然也失去了平日的霸气,他温柔地用手指沿着她美好的五官轻轻勾勒着。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漂亮多了。不过,就是太瘦。” 仿佛遭雷击中,曲珞江一脸呆愕地望着狄无谦。是感情作祟吗?不曾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只有一年前被曲家囚禁的一位老人,但那位陈阿文一死,属于她生命短暂理不清的感觉也同时断了线;此后又回复了她在栖枫山里所保持的绝对干净。是与非、黑与白,没有其它矛盾情结,但这个狄无谦,他的话却有如一张织了淡淡彩颜的薄纱,柔柔地罩住了她。 “奴婢真的要走了。”她惊喘,却退不出他环绕的手臂。 “我不想你走。”他静静地开口,静静地把双手顺势置于她腰下。当她柔软的身躯整个接触到他的人,狄无谦将下颚微靠着她头顶,那种心灵上纯然的满足感取悦了他。 曲珞江显然心有同感,她忽然不再剑拔弩张想要压制他,反而意外的是她人竟在这种纯洁的拥抱里得到了解脱,解脱过去在师父无情教条下封住所有感情的习惯。 除了师父和师兄,男人好像也不全是令人厌恶的,尤其这个 那是种可以为所欲为,可以任自己高飞的感觉。这是否就是幸福?这令她觉得想要流泪。 “为什么难过?”狄无谦马上察觉她的不对劲,而在亲眼瞧见她的眼泪后,错愕、仓皇、疼怜的情绪混合著揪住他整个灵魂。半个月之前,他才愿意承认想要软化珞江的可能性几乎是等于零,但如今她却哭了,是他逼她太过了吗?执住她那尖尖下颚,狄无谦的声音虽一如平常,还是让曲珞江听出了悔意。 为此,她的泪更多了。 因为发现他的忧郁竟是单纯为她,曲珞江的思考失去了主张。她想躲开,却见他英挺的脸庞近在咫尺,避也避不掉。狄无谦让异于他平日待人的冰冷,反而带点让她忧忧戚戚的温柔怜惜。 那一吻在她感觉里,是如此绵长,却又如此的短暂;总之,她没能来得及反应这一切变化,只能隐隐感受着。他初时所带的一些安慰,而后轻缓和坚定。 直到他觉得不够,伸手扣紧她的腰。 “看着我,珞江。” 她闭上眼,眼泪在腮上泛着一片莹莹之光,她仍不愿睁眼。 “如果你不睁开,我会一直吻到你受不了为止。”他低低一笑。看着她霍然睁眼,瞳孔里冒着因他这番话而起的怒焰。 “你生气了?” 她推开他,很大力的。 再度拉她进怀里,双手捧住她的脸,狄无谦开始绵绵不绝地在她的额上怜爱地亲吻。他的唇拂过了她眉间,在她含着惧意垂下微翘的长睫毛、在她那单薄的眼睑,还有她美得令他发狂的唇颊上制造出一片细腻的吻雨。 他灼烫的气息熨着她的肌肤、飞越她的颊骨,轻轻啃咬着她的耳垂,而后,巡索着她俐落干净的唇线渐次而下。 她的怒气消下,残存的一点理智渐渐飞走。 拥着她的这个男子,真是她熟知的那个冷静又冷漠的狄无谦吗?曲珞江昏沉沉地怀疑着,却没有再次挣开他。 “堡主” “叫我无谦。” 终于,他明白了,只有这样清冷凝绝的珞江,才能勾出他胸中无法宣泄的感情。 “你是个值得人疼爱的女孩。”他温柔抚弄着她的发鬓,复而轻轻在她颊上吻了一口。 那一刻,曲珞江忽然什么都不肯定了。她千里迢迢到狄家堡的任务,她从来没动摇饼的坚定信念,此际就在她眼前模糊不真的景物,摇摇晃晃、动荡不安了 “有这么困难吗?” 她整个人一僵,理智苏醒了,曲珞江仓皇失措地离开他的怀抱。 她张口欲言,却什么话都没说。捏着拳头,她深吸气,坚强地自他面前移开了脚步。 感谢天!狄无谦没有跟着追上来,曲珞江望着川风苑的正门,脚步愈走愈快。 直至掩上门后,她攀附门边,颤巍巍地直喘气。 她试着想冷静分析从体内盘旋而起的一连串变化,那些怪异的、迷惑的,还有炫目的灿烂光芒,甚至那隐约中一触即发的危险! 狄雪阳平稳的呼吸声在空气中细碎地流动着,她看着床上熟睡的小女孩,转身收拾桌面上的笔墨纸砚。 一排墨黑淋漓的词句无心落入眼帘,尖锐地戳中她的心。 窗外月华霜重,听彻梅花弄 曲珞江无力地瞪视着那些字,颓然坐倒。 这一夜,窗外月华仍旧霜重,而她,注定是该无眠了 第五章 “你最近有心事?” 狄无谦从成堆的书册中回过神,问话的杨炎头也不抬地擦拭着大刀。 “没有。”他淡淡地答道,无心翻过一页书。 “有话就直说,能解决的,做兄弟的尽量帮忙。” “你只要别开口,就算帮我的忙了。” “天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哈哈大笑起来。 “你不能小声点吗?”狄无谦合上书,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杨炎耸耸肩站了起来,满意地看着手中发亮的大刀。 “牧场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 “为什么这么问?”狄无谦支着下颚,被他的喋喋不休弄得无可奈何。 “因为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啦!”杨炎呵呵一笑:“只是前些日子,颖儿丫头突然跑来拿一些外敷的金创葯,你说奇不奇怪?一个闺女儿,要这些东西干什么?看她好端端的,没伤也没痛的。” 狄无谦皱起眉。颖儿随侍在玉如霞身边,按理说是不会碰牧场、牲畜那些事,若说是玉如霞要接触,那更不可能。几天前他还见过她,看起来也好好的。 “颖儿没有说要干什么吗?” “颖儿丫头跟我那刁钻的闺女是一个模样,没事一张小嘴又哄又骗的,拐得老子晕陶陶的;等到要问起来,人早回朝霞阁去了。”说到这里,杨炎搔搔头,有些不好意思。 原来还想继续问这件事,但门外那名捧着托盘的素衣女子,攫取了他全副的注意。 杨炎随着他的视线望去,见到曲珞江盘上冒着香气的羹汤,喜孜孜地坐了下来。 “是啥好吃的,小丫头?” 曲珞江走进厅里,替两人奉上羹汤。这其间,狄无谦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他只是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 两天了,这两天以来,他们俩像个孩子玩着捉迷藏的游戏,谁都避着谁,谁也都不愿去面对谁。 曲珞江仍是闭紧双唇,漠视那炽人的视线,迳自收好盘子,准备走出去。 “嘿!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受伤的小丫头嘛!”杨炎叫住她,端起碗,也不怕烫,唏哩哗啦就吞了一大口,还直嚷着好香好香。 “才几个月没见,你伤完全好了,人也变漂亮了。”他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两句。 “是的。那日承蒙杨大夫相救,珞江在这儿谢过。”狄家堡内上上下下全都知道杨炎粗线条的个性,也没人会去特别在意他的玩笑话。可是当她被迫必须留在狄无谦的视线内,曲珞江气闷不已。她捏紧茶盘,礼貌转过身福了一福,心里却对这个老粗厌烦透顶。 “别忙别忙!你要谢,谢他就够了,整晚看护你的是他,替你上葯更衣的也是他,别谢我,千万别谢我!”杨炎忙不迭地摇摇手,又指指狄无谦。 “杨炎!”警觉杨炎说了什么,狄无谦提高音量,想阻止,却已来不及。 待曲珞江完全接收那番话的意思之后,她睁大眼,霍然转向狄无谦。 “什么事?”吃完羹汤,杨炎满足地拍拍肚子,不知道自己的有口无心已闯了大祸。 “没事,你不是想试骑‘墨蹄’吗?先去马房,我随后就到。” 听到那匹骏马的名字,杨炎眼睛一亮,嘴巴咧得跟个孩子似的。 “我这就去,我这就去!”他跨开步伐,临走前没忘对曲珞江呵呵一笑。 “杨大夫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全身绷得死死的,怒气一触即发。 他抿着唇,不发一语,目光静静地盯着她。 “真是你替我更衣的?” 他点头。“那是事实,你没必要生气。” 一句“事实”比什么解释都还来得铿锵有力。被欺瞒这么久,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曲珞江手一扬,结结实实掴了他一个耳光。 原以为他会捏碎她的腕骨,依他的个性,是不会再姑息她了,但是什么事都没发生。狄无谦好像早料到她的反应,他还是没说话,只是任脸颊上的痛楚如火般蔓延开。 “气消了吗?”他问。 “不要以为奴才就不是个人。”她极力克制自己的怒火,颤抖地开口。 “要是我真把你当个奴才,就不会这么纵容你了。” “是吗?那么奴才真的是感激不尽。”她冷嘲一笑。 “你还要我怎么样?跟你赔罪吗?反正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接受,何必多此一举?” 她仍是那怒极反笑的轻蔑神情。 “打了我,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忤逆?” 走到门槛的她闻言回头,表情还是一样僵硬。 “就算你要杀我,我也不会为我的行为痛哭流涕。”她大步离去,一点都没注意到门外几个下人全为方才那一幕震惊不已。 厅里的狄无谦,仍是那般木然地站着,最后的那一句话所引出来的颓丧渐次盖过了一切。他知道,这一次不再是躲迷藏的游戏,珞江是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当天晚上,一名叫颖儿的侍女冷着脸过来叫人,曲珞江被请进朝霞阁,里头还有一位她认得的女孩那位替她换被褥的小南。 “可知姜夫人找我何事?”她不喜欢莫名其妙的感觉。 小南摇摇头,同样不解姜夫人找她有何事。 颖儿则有些阴恻地盯着曲珞江。 “有特别的事吗?”曲珞江忍着那没有善意的目光,转向颖儿。 “怎么?心虚了?”颖儿冷冷一笑。“你也会害怕?” “到底是什么事?”小南夹在对峙的两人间,充满不安。 “狄家堡向来纪律严明,可不许有丫头勾引主子的事发生。” “颖儿,你在说什么?”小南脸色变了,她看看曲珞江,语气已有警告。 “小南,你就是太善良,才容易上别人的当。咱们是好姐妹,难道还会诓你不成?” “但没证没据,你怎么可以随便给珞江按上这个” “算了,小南。” “珞江,你别介意” “她怎么会介意,人家还等着当个现成的少奶奶做呢!” “你说什么?” 曲珞江眼神闪了闪,对颖儿的口气低柔得听不出任何火葯味,但不知怎么,颖儿打住了口,整个人背脊凉了一层。 “我” “什么少奶奶?把话说清楚!”曲珞江一步步逼近,语气已经听不出有多少谦诚。 “颖儿,你就少说一句。珞江,颖儿不是故意的。”小南忙打圆场。 “我亲眼看到的!你这个小娼妇,讨好小小姐,故意勾引堡主,你不知羞耻,坏我们丫头的名声!”颖儿躲在小南背后,干脆高声骂了出来。 “够了!”不怒自威的声音自内室传了出来。曲珞江转向被几个丫头挽扶出来的中年美妇,对此行目的至少有了初步了解。 “除了珞江,统统都下去。小南,你在外头候着。”姜幼玉下达了命令,颖儿得意洋洋地睨了曲珞江一眼,扬长而去。 堡内多数的丫头,都是由姜幼玉训练挑选出来;对这位阴冷貌美的姜夫人,曲珞江略有耳闻。由于她是由外边牧场调来,所以并没有直接面对姜幼玉的机会。 “你就是珞江?”她有种风韵,很美,声音里却也有种教人受不了的跋扈和尖锐。 “这是五十两银子,拿了钱就走人,我不会为难你。”姜幼玉自袖中丢出一包东西,盯着她的反应,好决定下步棋该怎么走。 而曲珞江只是瞄过那袋钱一眼,又抬眼看着姜幼玉。 很直接,也很侮蔑。这个姜幼玉和玉如霞完全没点相似之处,光是说话的语气,就天差地别,曲珞江心里泛起一阵冷笑。用钱打发她?不!她要的是比钱还贵重的东西。 “奴婢不懂夫人的意思。” 这个叫“珞江”的丫头,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光看那对棱棱角角的眸子,就知道是个倔脾气,杨炎被误打的事,她略有耳闻。姜幼玉收起了轻忽之心,开始更精锐地打量她。 “咱们无谦的身分地位,我想你很清楚,珞江。” 苞她提这个做什么?她跟狄无谦又不会有任何交集。 “我在跟你说话!”对她的无动于衷,姜幼玉突然怒不可遏。 “奴婢听到了。” “那么,你还有什么好疑问的?” “奴婢对堡主,从来没有非分之想。”那个莫名其妙的吻,想起曾经身无寸缕地躺在他怀里,曲珞江突然也恼怒了。就凭那样,她对狄无谦恨不得杀之为快,这女人竟蠢得想防她? 简直没大脑! “你好大胆!” “奴婢自认理直气壮,既没有做错事,珞江也不会离开狄家。” “你敢违背我的话?”姜幼玉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曲珞江无视她的嗔怒。这女人完全找错对象了,她是软硬都不吃,跟她硬着来,也只是自讨苦吃。 “奴婢不敢,若非堡主亲自下命令,珞江是不会离开狄家的。奴婢有事忙,请容告退。” “慢着!”姜幼玉怒喝。曲珞江顿了顿脚步,没有回头。 “珞江,看来你比我想像中的还不简单,我低估你了。但你听好,无论如何,无谦都会娶如霞,到时候,你连妾的地位都别想要有,我会折磨你的。” 这番赤裸裸的恐吓激怒她了。 “如果姜夫人没事,珞江告退了。”曲珞江绷紧身子,冷冷地开口。 她是不会被这女人的三言两语打垮的,高傲地昂起头,曲珞江尊贵地踏出房间。 门外,小南惶恐地望着她,却被一声怒吼喊进门去。 “小南,你的父亲还编制在矿区吗?” “是的。”小南抬起头,不安而且畏惧。 “你父亲也有一些年纪了,待在那个地方,倒也辛苦了。”姜幼玉盯着她,不同前一分钟前对曲珞江的恼恨,她笑得轻柔而热切。 “夫人” 她站起身,走到小南身边。“我也不是不想帮你父亲,只是你也晓得,无谦对我总是有那么些误解在,当然,也就没什么权力说话了。” “夫人希望小南怎么做?” 她轻轻一笑,眼底闪着奇异的光芒。“你很聪明,模样也不差。我倒好奇,这些年来,无谦怎么没动念头收了你当二房?” “小南不敢奢求,堡主堡主也不是那样的人!” “哪样的人?”姜幼玉冷不防掴了她一巴掌,表情一瞬间狰狞恐怖,仿佛要把在曲珞江那儿的火气全发泄到她身上。“男人全是贱骨头!他们想什么,我心里全都清楚,你以为他有多清高?我告诉你,小南,那是你不配,也不合他的胃口!” 此刻小南只希望有曲珞江那般的高傲,但她不敢。她不比曲珞江,她的根扎在这里,姜幼玉她得罪不起,她更没勇气把狄无谦当靠山;她怕一个弄不好,到时只会多连累她的家人。 她默默垂泪,呆立一旁不敢多言。 “哼!我花了这么多年,就是要把如霞推上那个位置,我不会让那小贱货得逞的!小南,你最好也弄清楚这点!” “奴才知道。” “那最好。从现在起,你好好替我看着那丫头,她和无谦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不要有任何遗漏,懂了吗?” “知道。”小南擦掉泪,畏惧地离开了。 良久,姜幼玉只是凝视着门口。在她掌心,紧紧捏着玉如霞交给她的那枚荷包。 让她不高兴的事,她都会想办法铲除。六年前,那位永家小姐就是惹恼了她,她才会动手下杀机。 她把握紧的拳头在下颚间收了又开、开了又收,眼底浮现着怨毒。这么久了,从来没有人敢让她不开心,这个珞江带种! 凡是意图靠近狄无谦的女人,她都不会让她们有什么好下场的。 她注定是要留在狄家一辈子。计划了这么多年,傻子才会让梦想落空! 能嫁狄无谦的,只有玉如霞;最后的赢家,绝对不会是那名丫头! 栖枫山,夹杂着大量水气的瀑布依势奔腾而下,巫青宇负着手,静静凝视着那冒着雾气的白色长缎。 直至那掏心挖肺的咳嗽声起,他俐落地转过身,快速走向石室阴暗角落的老人。 血块在昏沉的视野中只是一团暧昧不清的黑,巫青宇的眼神沉了沉。从他回山后,甄铭的旧疾日复一日地严重。 珞江,你会回来吗? “要不要再睡一下?” “不!不碍事!”甄铭摇摇头。痛苦的咳声中,又呕了一口鲜血。 “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开口?如果现在告诉她,也许还来得及让她见你最后一面。” “不准你这么做!”甄铭撑起身子,扭住巫青宇又是一阵咳。“就算我死了,也不准你这么做!她有比有比见我这老头子还重要的事,她要拿到七采石,她必须拿回曲家那是她的命运,谁都不能不能改变!” 鲜血喷溅在石桌上,巫青宇凝视着那点点血花。他抬眼,目光里有深深的疲倦。 “是她的命运?还是师父加诸在她身上的包袱?”淡漠的声音,从不曾掺着如此的疲累。 老人一掌脆生生地击在巫青宇的肩上,后者无视于发麻的胛骨,定定望着甄铭。 “打我并不能解决你对珞江所做的一切。” “你敢说我的不是!”甄铭向来冰雪不侵的脸上浮起怒意。抱曲珞江入山的那年,巫青宇跟着他已经两年;那年巫青宇七岁,稚嫩的年纪、饱含世故的沧桑和冷漠。 他们三人隐避在栖枫山十六年,练功干活的时间多于交谈的时间。甄铭一直很清楚,巫青宇对曲珞江的爱绝不会少于他付出的,但同时他也明白要不是还有个师父头衔可以镇住巫青宇,他计划的一切都可能会落空。 “我做的咳!一切都是为她好!咳!” “要她这么活着,也是为她好?” “至少好过她娘的下场!” 最后那一句让巫青宇安静下来。虽然不曾亲眼目睹,但他可以体会那种滋味悲惨。 “她的身世,你难道要永远瞒她?” “有些事,不知道会比知道的好。”甄铭别过脸,颤抖着拭去唇角的血迹。 不知道会比知道的好?巫青宇僵硬地移动脚步,仰着脸注视着那顶上盘旋的云气,这个答案是绝对的吗? 对某些人,也许吧!曲珞江的个性适合这样,但对于某些人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不免又想起狄家堡那一男二女之间逐渐明白的情愫。 这段感情已经明朗化了吗?狄无谦选择了谁?而伤得最深的,又会是谁? 不知道,真的比知道来得好吗? 入冬后的北方更冷了,坐在阶上的曲珞江把头埋进身子里,寒意随着风钻进她每个毛孔里。她下意识搓着发冷的肩,拉紧了衣服。 对姜幼玉,她心里的忿怒仍似火熊熊烧着。那女人不可一世的傲慢,令她恼怒无比! 姜幼玉凭什么?狄无谦是囊中物,唾手可得吗?曲珞江替自己不平,更替狄无谦愤慨! “会着凉的。”思悒间,一个声音闷闷地在她头上响起。 他不懂为什么还要这样死心塌地?对她的顽固,他应该是无话可说了。 她倏然抬起头,眼眸有些惊愕!是他?真是他?怎么她才想着他,他就来了? “怎么这么巧?”她喃喃问道。 那双看她的眼神虽奇异,却好似褪尽饼去他熟知的冷淡包装。不经意地,狄无谦想起那个如真似幻的吻 “刚回堡内,也不知怎么,就走到这儿来。”他低声说着,在她面前弯下身子。“你呢?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我在想你我满脑子都是你她看着他的眼眉,不甚专注地在心里回答。 就像师兄那晚见她;她盯着师兄,却不由自主地想到狄无谦,心里满满只装得下狄无谦。 “珞江。” 诚实面对自己吧!你是牵挂他、在乎他的。为什么不承认?曲珞江,连他都能坦然面对自己,为什么你就没勇气去爱? “珞江。” 她没回答,或者,她是不打算原谅他了。狄无谦褪下外衣,披上她的肩。“回去休息吧!” 脚步声轻轻擦着石板,珞江愣愣地看着他。那背影随着他褪开的外衣,只剩柔嫩易伤的稚羽,寒风中孤冷无依。 她倚着栏杆撑起身子,护着他披上的外衣,水气突然刺痛她的瞳孔。 “等等!” 曲珞江朝他走近一步,姜幼玉恶毒的诅咒突然冒出来 我会折磨你的!我会折磨你的 很快地,她挥去那些话。她不怕,一点儿都不怕,她想狄无谦也不会怕,曲珞江恍惚微笑着,她不稀罕狄夫人那个头衔。在她确定她的心以后,剩下来唯一在乎的,就是狄无谦的感情了;只是,他给不给? 她想他是给的那一夜,拒绝接受的人,选择先离开的人,不是她吗? 曲珞江加快脚步,丢开了丫头不得任意在堡内奔跑的规矩,展开双臂,朝他飞快地扑去。 “珞江!”狄无谦震愕,一时间竟忘了该如何应对。 她飞进他怀里,硬拖抱着他和自己转了几圈。曲珞江努力的,只是想拥住他庞大的身躯,她的心此刻是如此强健,壮硕得有如他的臂膀。 爱他的心像蝶儿破茧飞出。 终于,她愿意坦承了。那些在旁人面前哭不出的眼泪和情愫,全都为他而冷封。她长久以来的寂寞,为的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身下,她的躯体和他之间,是那样的契合;在这世间,任谁都不能拆散他们。 玉如霞不能,姜幼玉也不能,就连师父和师兄要反对,都不能。 包何况那想要她和樊家配成双的曲承恩。 这一次,她坚决地抛开了七采石的问题。 “我爱你。”她轻轻呢喃,含着领悟的泪,绝美地微笑着。 他似乎大受震撼。“珞江” “我想爱你,我要爱你,无谦,你听到了吗?这个念头,再也不会困扰我了” 清晨时分,天色还未完全亮开,曲珞江眨眨眼,在无谦的怀中苏醒。 不若往常,没有轻软舒服的枕裳包围着她。曲珞江倾听着无谦的心跳声,那样平稳规律地跃动着,一次一次,都会牵动她的心。 脸颊下的温度依然烧暖;她合上双眼,微微仰起头,鼻端蹭着他的喉结,而后,唇边抿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这样肌肤相贴的感觉真好,她想,轻轻又摩挲了他一下下。 “还好吗?”无谦的声音沙哑的自上头传来。早在她仰起头时,他就醒来了,只是固执得不肯点开这美好的气氛。 “嗯。”她在他身上轻轻撑起身子,把褪到背上的被子拉上来,裹住他们两个。温暖的帐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亲相爱的世界。 “瞧!我包住你了。”曲珞江调皮地笑起来,突然松开锦被,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服不服输?”她爱娇地笑嚷着。 “胡扯!包住你的应该是我。”没见过她这么娇美的模样,好似化为春水的女子。他低沉地笑出声,忽然扣住她,很快一个翻身,将她置于他身下,然后吻得她七荤八素、娇喘连连。这就是身为一个小女人的幸福吗?被深爱的男人如此宠溺着,曲珞江回应着他,醺醺然地想着。 “瞧!我包住你了!”他凝着她酡红绝美的脸庞,这一刻,曲珞江娇艳得无法用笔墨形容。 “服输吗?”他的唇逐次而下,在她胸口停留,声音在沙哑中又多了一分性感。 “不服、不服!人家我才不服!”她撒娇地轻喊着,不安分地扭动着身子。 狄无谦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紧扣住她,声音有些痛苦:“别这么乱动,你在诱惑我吗?” 她当然知道让他如此难过的主因;他们之间赤裸裸地相贴着,他的变化,曲珞江一清二楚。 她马上推他起身,又好气又好笑地对他皱皱鼻子。“人家哪有!明明就是你自己的问题,怪我诱惑你!说这话也不害臊!” 狄无谦呵呵一笑,撑起手肘,握住她的一片垂发,而后托着下颚,目光深情爱恋地瞅她。 “你你不觉得,你这样瞧我,才是诱惑我的那个人。”这种目光令她心跳加速。曲珞江佯怒地戳戳他的胸口,红着脸抱怨。 那呵呵的笑声忽然转变成大笑,狄无谦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要不是顾及到她一半的娇躯还在他身下,狄无谦会笑到撑不住自己。 “不要这样啦!就算诱惑你又怎么样?谁说我不可以?”她红着脸,抡起拳头轻捶着他。 那忸怩不依的样子映入狄无谦眼里,令他的笑声更放肆。咧开嘴的同时,他搂住她的腰,将她拖回。 “既然这样,我怎么好辜负娘子的期望?”握着她的拳头,狄无谦褪下平日不苟言笑的面具。 “第一次见你这样开心!” “我也是第一回,看你笑得这么真实!” 曲珞江忽然微笑起来。 不知何时,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已经左右了他的心情,任何细微的小动作和小情绪,他都舍不得错过、舍不得放开。 他确信,他是爱上这个女孩了。 “这回你又笑什么?”自身后紧紧环住她。这种爱人的心情是如此强烈,强烈到他愿意交出所有一切,只为博她动人一笑。 曲珞江毫不羞怯地贴近他胸前,抓起狄无谦的手臂,再把自己雪白的臂膀平行地搁在他的手臂旁。 “你是这么强壮黝黑,而我,是这么苍白瘦小”她恬静地诉说,却被他打断。 “是白皙娇小。”他温和地截下,的确,她跟他之间的对比是强烈的,但这小小的身子里,却有他所愿意给予的一切。 把下颚搁在她窄小的肩上,他交握着她的另只手,恍惚地微笑着。 “我的手,根本握不住你的手臂。如果你现在想捏碎我,一定易如反掌。”她纤纤柔美依次摸索而上,抿嘴一笑。 “是吗?”躲开那心荡神驰的触摸,他扣住曲珞江的手,搁在她滑腻柔软的小肮上。 她说错了,也许他的手掌可以轻易捏碎她,但她却不知道,她的爱亦可以轻易研磨他。 刻意忽视自小肮深处传来的那股騒动,曲珞江笑容加大;望着被他紧握的手,真的很有意思。他们不止在肤色间有差别,连小大都对比得强烈。 “无谦,这样很不公平的,是不是?”她轻柔地问道。 “谁说的?”他执起她的手,贴在唇边轻柔地印下一吻。 “我捉得住你,那就够了。” “可如果你不愿意捉住我呢?” “那你会怎么办?”他身子一定,扳住她的脸,认真地望着她。 曲珞江沉默了两分钟,然后,定定地凝着他,清亮的瞳孔里又有了她特有的犀利和坚定。 “我会确定,你是不是真心不想要我。如果我确定,那么,我会离开,我会走得远远的,永远永远都不再见你的面。” 这些话在空气中的着力轻虽轻,却是如此斩钉截铁地说穿了她的心;或者,这是他爱上曲珞江最重要的原因。她是这样俐落干脆,没有一丝丝的妥协和软化;狄无谦一恸,原来不确定的感觉都尘埃落定了,没有一个女子像曲珞江,会让他爱到从心底彻底发疼! 他不能让她离开他,一想到那种结果,他就受不了。 “我不许你离开我!”他不敢再想像,只是忽然拥紧了她。低吼出声的语气蛮横地命令着,显然他有些急躁,力量失了控制,身体大力压迫的力量,令曲珞江疼得轻喊出声。 “对不起!对不起!珞江,你很疼吗?”他急忙松开手,改而环住她的腰身,就怕她说的,会永远地走开。 她摇摇头,极为温柔地凝瞅着他。 “为什么这么激动?”她问。 “我不想你走,珞江,我不要你走!”他像个孩子般,无理取闹起来。 “我不会走!除非,你要我走;除非,你不愿意再抓住我。”她拉下他的头,深情地吻开那微皱的剑眉。 这一刻,忘了七采石、忘了她千里迢迢来到这儿的任务、忘了要拿下曲家的坚决,更别提她自小就被定下的长路。 狄无谦顺势而下,封住她的唇。 他想她永远也不会懂他对她的心情,他从没有这样患得患失地爱过人。她的爱憎是如此分明,个性是如此傲然,狄无谦温热的大手惯性地覆住她的胸,感觉她的轻轻悸动,他的疼爱更深更切。 他不会放她离开的,这一生,他都要紧随着她。虽然不知道她有着什么样的过去,才会看待人世间如此冷漠傲然,但他发誓,从现在起,他只要她快乐。 “衣服穿好,带你瞧样东西!” “什么?” “跟我来就是了。” 第六章 将青磁茶盖沿着杯缘轻轻磨了磨,玉如霞轻轻啜了一口,细声问着颖儿:“谦哥这两天的行程,不是该到河朔牧场开会?” “呃”颖儿有些吞吐,不大敢抬头看她。 “怎么啦?” “堡主根本没有去河朔牧场。” 玉如霞的眼神瞬时黯下。 “小南怎么说?” “三天前,堡主只带着一名随侍的丫头,入夜时悄悄离开了川风苑。” 她僵硬地转过头,捏着手绢儿的手指揪紧得发白。 “有没有说去哪里?” “堡主没有交代小南。”小南口中随侍的丫头,不说主仆俩也心知肚明。一段对话说到这里,颖儿看看主子哀愁的神色,口气更加怨怼。 玉如霞十指扭绞得更苍白,像她褪尽血色的脸颊。珞江!她在心里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为了那个女孩牧场里有这么多的事,谦哥却放下了一切,带着那个女孩跑得不见人影,独独就是为了那个女孩! 珞江!她哀哀地在心里念着。如今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这一切?谦哥待她向来温温和和的,从不曾像那一天如此狰狞。玉如霞闭上眼,失去一切的恐惧感再度攫住她的心脏。 “小姐,颖儿去问问房总管,或者杨大叔,也许他们都知道”颖儿想劝慰什么,却无端地哽咽。 玉如霞咬着唇,抬起头,灰惨的脸上勉强提起笑容。“也许谦哥只是想放松一下,这事就当就当咱们什么也不知道。” “小姐” “没你的事,下去吧!” 走到门口的颖儿平不下这口气,又绕了回来。 “小姐,好不好再找姜夫人商量去,也许,她能替您拿个主意!” 她心乱如麻地看着颖儿,嗫嚅半晌:“这么做可以吗?万一让谦哥知道了” “小姐,事到如今,你还顾忌什么?”一心想帮主子的颖儿,有些恼怒地喊起来:“再不采取行动,难道要让珞江爬到咱们头上?那个死丫头,连姜夫人都没放在眼底!如果再不合计合计,就等着被赶出狄家吧!” “我你确定这样好吗?”她掉下泪来,握住颖儿的手。 “走吧!”她半拉半扶着玉如霞。“姜夫人会有办法的。” 他们俩摸黑赶着一辆马车,走了约莫几里路,才到松林子入口;回头看过来时路,全是一望无际的旷野,松林里头一片漆黑。 “你要让我看什么?”她问,见月儿钻进云丛去,随手拿起马车手边的灯笼。 狄无谦伸手取饼她的灯笼,接着捻熄里头的烛火,两人瞬息跌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你怎么” “再等一会儿。”他拥着她,话中隐隐有笑意。“今晚是月圆的日子,一会儿,你就知道我的用意了,你可以看得到更美丽的东西。” 曲珞江惊愕地望着结在松枝上的白色碎花,一朵朵掩映着月华,菁华璀璨。 “那是什么?”她忍不住轻轻地低喃。 “嘘别说话,一会儿就知道了。”他温柔地开口。 夜风掀开序幕,明润柔滑的月光芒随着拂动的冷峭风势,有如仙子披撒,渐次散开。 一阵风吹开她斗蓬上的小帽,结在松枝上的碎冰花纷纷跟着风姿坠倒在地,像打碎一地的玻璃,清脆脆的迸裂声起,声音听在曲珞江心里,干净无垢。 她无法言语,直到狄无谦体贴地替她拉上斗篷,揽她入怀。 “第一次瞧见?” “那是什么?”她傻愣愣地问。 “住必外的人只要一瞧见霜花,就知道再过些时候,春天就要来临了。” “这叫做霜花?” 他点点头。“今年的霜花结得特别好,你很幸运,看到有始以来最美的一次。” 她望着狄无谦,回头再瞧那些银白色的结晶体。这些彩钻般闪耀的霜花,仿佛是天空里习以为见的星子坠落促成;而那些花,又一层一叠地飞进他蕴含笑意的黑眼珠,连她仰首惊愕的脸,都跟在他眸子里缠绵着。 她知道,这一夜,永远会留在她心里,不是因为霜花太美,而是他的用心用情。 “咱们跑一程吧!” “前头还有吗?”她握住狄无谦的手,不舍地上的碎冰。 他逸出低低的笑声,吻吻她清凉的脸颊。 “有的,很多很多,这段路长得咱们跑一天都跑不完,就怕你会因无聊而抱怨呢!” “多走几天,不就走完了?!”她为他的笑容而感染了那分喜悦。 他低下头,托起她尖尖的下颚,吐着白烟一般迷蒙的气息。“当然!不过,咱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地走。” 曲珞江怔愣于他口气里的认真。当那些话被逻辑转化为更有力的说明,她呆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牧场的事这么多、这么忙!你”曲珞江俯下头,双唇轻轻呵着他半温凉的手。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她的粉腮贴着他的手,温柔地开口:“你根本不是会开玩笑的人!” “对你,我永远都是认认真真的。”他转回头,朝前头挥了一鞭,畜儿开始沿着小径迈开步伐,向前头因月光而微弱浮出的路奔驰。 旷野无垠无际,千株万株的松枝同时直指着天空,那晶莹灼亮的水晶花,狂野地飞了起来,跟着马车的速度;有些以强悍的姿态紧抓着树干,有些则纤细地依附着枝桠,一朵接着一朵,目不暇给地跟着他们。 “好”珞江屏息以待,无法用言语形容这种美丽。 “好美,是不是?” 她什么都没说,点点头,环着他恬静地笑起来。“嗯,这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花。” 狄无谦停住手,马儿放缓了速度,他仍旧呆凝着她,一会儿才开口。 “我也有幸,瞧见了我见过最美丽的花。” “别取笑我了。”听懂他在说什么,一抹嫣红覆上了脸,曲珞江笑得娇柔又欢快。 “你总是不相信自己。”他叹了口气。“珞江,你真的很美。” “来吧!就这样,我替你上幅画儿。”他停下来,扶她下车,又从车里头拖出一个箱子。曲珞江凑上前去,看箱子里头是叠厚厚的宣纸,另外便是一些色墨笔砚。 她一愣!那嫣然姿容依然,只是眼眸望着他的同时,淡淡的笑意掺了更多的柔情。 “我以为你只会画男人的画像儿。” 他在纸上勾勒了许久,才搁下笔,凝瞅着她,笑容吻过她的心。 “我会画的东西才多着呢!将来有机会,一一印证给你看!” “一点都不害臊!”她点了他鼻尖一下,偎进他怀里。 “冷吗?” “有点儿。”她环着他的手臂。“这两天没在堡内,可否?” “房叔知道我在这儿,要真有急事,他会来找我的。” 她抬眼看他。“谦,你总是一个人,连雪阳都不亲吗?”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父亲。” “总有个理由吧!” “我宁愿你多喜欢我一些,而不是净在那儿挖掘我。”他咕哝一声,拉开她的衣襟。新生的胡渣扎进她柔软的胸脯上,惹得曲珞江娇笑连连。 “为什么?” 他抬起头,突然叹了口气:“看来,你是不准备放弃了?” 曲珞江抿着嘴一笑,用手推平他微皱的眉头道:“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逼你。” “你已经在逼我了。” “谦!” 他点住她的唇,无奈地摇摇头。“我没有跟你生气,只是提起雪阳,总会让我想起某些不愉快的记忆。” “你的妻子?”提到那个称谓,曲珞江心里没来由地起了一阵酸意。 替她拉好衣襟,狄无谦坠入那黝黯的记忆中,表情是曲珞江熟悉的冷漠。 “妻子?那是他们的说法,我从没承认过这桩姻缘,那是由我爹和长老们决议下的婚事。” “但你还是娶了她。” “我不得不!”那四个字掺着许多忿怒。他抖开披风,将自己和曲珞江紧紧围住后才说:“那年因我爹的经营不善,为了解救牧场的财务危机,我必须扛起这个责任。狄家要是悔婚,别说牧场保不住,今天在江湖上也站不住脚。我们禁不起这种羞辱,永家也负不起难堪,他们是让女儿送着大批钱财来的,表面上一切都很风光,其实我比谁都清楚,永家存的是押宝的心态,我不过是个生财工具。” “唯一让我宽心的,是这些年我投注在这片大地上的心血并没有白费。这四个富庶的牧场,也是我逃避那些不快乐的方法。”他深吸一口气,充满了骄傲。 她诧异地听着,突然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 “你的骄傲,怎么背负得下这些东西?”她幽幽地说。 狄无谦颤动了一下,眼底因感动而浮起泪光一般的温柔。这世上,还有谁能像曲珞江,这样深刻懂他的心? “有一天你会明白,即便是在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执事者,背后都有太多的压力。” “她不好吗?”她低声问他那死去的前妻。 “那女人性子之坏,岂是一句不好便可带过的?”他嘲讽一笑。 “我奇怪依你的个性,怎么没把她给丢出去?” “我比任何人都想实践这个行动,但她是我的妻子,总不能做得太过火,不是吗?直到她莫名其妙地死了,留下了雪阳,然后这一切,都已结束了。”狄无谦耸耸肩。曲珞江看得出来,他竭力要淡化这件事留给他的影响,但他做得并不成功。 这或许是他宁愿选择孤独的原因。那两年的婚姻,一定带给他不少痛苦的回忆。 “你对自己涸屏,这一点跟我不太相像。” “你?难道你不是这样过日子?” “至少,我从来不会亏待自己。”她轻柔地开口。 “胡说!”他摊开她伤痕斑斑的手。“看看这些,你难道不晓得,看在我眼里有多心疼!” “人活在这世上,哪能一直都是平平顺顺,不受点苦、不受点伤?”每每提到过去,她总是有些不自在。谎言、欺骗,她永远不知道,狄无谦得知这些后,对她会有什么感觉,那是她不敢去猜想的部分。 “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做这些事了。” 她茫茫然听着他的声音认真说道,突然整个人埋进他怀中;不要想那些不快乐的事,至少现在她不该想,也不能想! 只要这样就好了,贴着他的心跳,知道他是一心爱自己的,这样就够了。 “我呃送东西来。”放下他平日换洗的衣裳,曲珞江瞅着他,静静地笑着。 “过来。”他跟她招招手。 “有事困扰你?”走近他身前,她被突然而来的拥抱给怔住。 “是不是待会儿的长老会议让你心烦?” “那女人存心要把我逼疯!”他点点头,声音充满恼怒:“要不是长老护着她,我早就把她赶出去了!就可怜如霞,老认不清这点,脾气又好,事事都顺着她!” “她还是要你娶如霞?”她酸涩地开口。 狄无谦愠怒地点点头。“我已经不止一次说得很明白,我分得很清楚,他们简直是为难!” “等我娶了你,他们该知难而退了。”把她拉至腿上,狄无谦溺爱地亲亲她。 对,知难而退;虽然她认真地要嫁他,但横在眼前的难题,却不是知难而退可以去掉的。想起了师父,她突然笑不出来,不想让师父失望,更不想狄无谦伤心。 她环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紧紧贴向他。不愿他看穿她眉宇间的愁,就这样让他一厢情愿的幸福着吧!欺骗是一时的,终有一天,她会解释这一切的。 一会儿,狄无谦将她带上床,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别说话,就这样躺一会儿。” “谦!” “才分开一晚上,我就开始想你了。”他温柔地开口。 一句话足以证明太多,也让她的心里更加沉重。她已经不想当那个事事都能自己打理的曲珞江了,有更多的理由,让她想把那些包袱丢去。 爱便是最重的那个包袱;也因为这样,她已经负荷不起师父的期许。 但她也不想让养育她多年的师父失望。 “堡主!”小南在门外怯怯地喊着。 曲珞江身子一僵,本要跳下床,却被狄无谦抱住。 “什么事情?” “是是姜夫人。她和几位长老,请你开会去。”小南忧虑地回答。 “有特别的事情值得她这么劳师动众?”狄无谦脸色顿时绷了起来。 “小南,你去回覆他们,要开会,把时间延后敲定,眼前我没空。” 觉怀里的她有些不对劲,狄无谦疑问地扳过她。 “想什么?” 她摇头,沉默着把狄无谦的头发解开;接着,珞江也把自己的头发解开,顺势梳理而下,抓起一把他的发,就这么顺了顺,仔细编结起来。 “你在做什么?”他覆着她的脸颊,轻柔地问。 “做夫妻。”她抬起目光深情地望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开始专注地编著辫子。 “做这辈子的结发夫妻。”不等他有所回应,她又加了一句。 狄无谦的呼吸梗在喉咙间。他为她的柔媚而倾倒,他抬起她的下颚,想看进她灵魂的深处,究竟还有多少他没见过的美丽? 那眼眸里的表情似曾相识,有惊艳,也有些震愕,还有更多的探索。曲珞江确定她见过狄无谦这样的神情,但一时间,她怎么都想不起来。 “你不愿意?” 等了等,他却一直没有说话。 “好不好?”她沉静地问,心里却开始懊恼。她释出的感情,似乎超乎她想像的起了变化,只要见到他,她就会忘了冷静自制,只是一个劲地往前大步冲去。 蹦起勇气抬头看着狄无谦,心底已有准备面对即将而来的难堪。 结果他没有颔首或摇头,只是温柔地凝娣她,垂手覆住她在两人发间游移的一双柔荑。“我在想,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天分,可以跟你拜师学艺?” “你想学什么?”她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愣,忘了那分尴尬。 “编辫子。” “编辫”她又是一怔,然后,眼泪快速地涌上她的眼。 “你这个狄家堡的堡主,学这女人家的玩意儿做什么?”她问,屏息等待他的答案。手指头捏着那编了一半的麻花辫儿,又怕是真的,又怕是她想错了。 狄无谦低下头,吻开她那因不安而微微绷紧的秀眉;他猜想她大概不知道自己有多紧张。 “不止这一辈子,来生,我要替咱们一道结发!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跟你生生世世。” “无谦无谦”曲珞江回身抱住他,只能微笑地叹息再叹息。她想,他永远不会了解,这些话对她的意义! 那个“总有一天”却发生在两天后,从狄无谦交给她一个盒子开始。 “一会儿你替我转交给如霞,她知道这该放在哪儿。” “呃”“这东西很重要,你要小心些,别弄丢了。” “呃?”她瞪着他,隐隐猜得出来这大概是什么东西,只是她仍不大相信地看着锦盒。 “好奇吗?这是七采石。”他微微一笑。“珞江。” “呃没碰过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她抬起头赧然地笑了笑,知道自己方才瞪着盒子的举止失态了,可是她忍不住。 这是七采石啊?多少人急欲得之却施不上手,而现在它就在掌心里,只等狄无谦离开,它就独自与她为伍了。十多年熬过的长长等待,也可以就此告终。 见曲珞江仍瞪着盒子不吭声,狄无谦被她那股傻样给逗笑了。 “七采石没有你想像的这么了不起,它唯一的好处就是能治愈天底下各类奇毒。” 她错愕地望着他。“如果只能疗百毒,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要抢它?” “你怎么知道狄家堡外的人,每个人都想得到它?”狄无谦狐疑地问。 “呃”她有些心慌:“我我进狄家前,有一回在客栈落脚,听那店伙计说起来的,说这石子 “这石子怎么样?” 她吞吞口水,还是挥不开心里流窜的兴奋:“说这石子是天上来的,谁得到它,谁就能取代狄家,成为天下巨富!” 狄无谦瞪着她半晌,忽然爆出笑声。 “我说错了?”对他的反应,曲珞江困惑不已。 狄无谦仍停不住笑声,边笑边摇手。“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费尽心思要这颗石子,今天是我第一次听到外人对那七采石真正的说法!” “你觉得很好笑?” “不,我只觉得愚蠢。”他咳了咳:“你真以为只要拥有一颗石子,就能变成有钱人?” “当然不是!”她忽然觉得自己可笑无比,就像狄无谦说的那些愚蠢人。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这样,她怎会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她对七采石的心态,何尝不是跟那些人一样? “这些都要靠努力的,要是真靠七采石就能拥有一切,今天我就不会跟长老们闹得这么难看了。” “这么说是没错,但外人的想法里” 他轻柔地捧住她的脸,笑着亲亲她的鼻尖。 “我只在乎你的想法,其它的,何必管这么多?” 她点点头,几乎是以一种苦涩不堪的心情捏住锦盒。是的,他只在乎自己,那么自己呢? 曲珞江凝视他的眼睛,这么深邃、这么遥远,她突然有种想坦白一切的冲动! 如果把这些话告诉师父,他会相信这锦盒里只是个被过分流传夸饰的石子吗? 不!他们绝不会相信的!曲珞江心脏抽紧。师父是如此顽固,而曲承恩被“利”字薰昏了头,他们怎么会相信呢? “珞江!” “嗯,所以,这石子如果丢了,对狄家也不会造成任何伤害?”她努力地把语气装得淡然,避免他看穿什么。 “当然不!”狄无谦失笑。“这石子是狄家的精神象征,百年来如此,狄家未崛起时有它,狄家发达时更不能少了它。姑且不论它在外人眼中的价值怎样,这是上一代亲传下来的,倘若弄丢了,怎么跟宗亲交代?如果有外人能拿走它,也表示堡内防守不严,传出去多少对狄家有伤害。” 她愣愣地听着那些话,一时间心绪茫然,不知该如何自处;倒是狄无谦收住笑。 “珞江” “嗯。”她慌乱地抬起头。 “如果有一天我一无所有,你还愿意跟着我吗?” 她胡乱的点点头,无心研究他那复杂的口气。 “嗯。”狄无谦笑了,气息轻柔地呵着她因挣扎而不安的脸颊。 “我去会议厅了,过两天,咱们再见面。” 分开的身子突然因她伸出手而再度连结,曲珞江看着他,不懂为什么心会没来由地抽痛着是这锦盒把她胸口逼得大紧吗?还是疼怜他又要去面对那些打压人的责任? “你你会好好的吗?” “只是去开个会,别担心。”他失笑,低头亲吻她忧心的唇。 “好。”她点点头,漾着笑,沉重地送他到门口。 冷风抚着发烫的脸颊,待曲珞江真正清醒时,她的人已出了狄家堡。 对狄无谦的吩咐,她终究失职了;未曾把盒子交给任何人,只留下一封信。 身上的装束已换成简便的牧场堡作服,入夜后,往松林那条路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无人看守;只要狄无谦还在会议厅面对那些长老,这段时间,够她从容逃进东方那个繁华市镇,等她到了京里,再搭几日船 马鞍上回头,曲珞江看着暮色深远中那黑黝黝的狄家堡,心底的感情一点点复苏,和她的所作所为交战。 如果现在回头,一切都还来得及她内心煎熬着,伸出手扭住缰绳,下意识抱住锦盒。 “不!”曲珞江咬牙。苍茫的冷风中,大喊一声后,快速拍鞭,发狠似的催着马,急促地朝那条松林大道奔去。 对不起,无谦,真的对不起!等我回来,这一切我都会解释清楚。等我!无谦,请你一定要等我!她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期望狂风能将她两颊的泪水给拂干。朝霞阁内,颖儿整个身子蹲下来,握着抹布仔细擦着茶几底部的每一寸。 “颖儿。” 听到那声音,颖儿抬起脸,整个头撞上桌角,疼得哀叫了起来,顾不得先护着头,她慌张地起身站好。“姜夫人好。” “要你帮忙清理这儿,辛苦了。哟!”姜幼玉食指抚过茶几面。“这块小地方也弄得这么干净,你真花心思呀!” “这没有什么,夫人您您要做什么?”颖儿难为情地笑笑,但是在看清姜幼玉手上拿的刀刃后,她丢开抹布,整个人惊吓得朝后移去。 下一秒,她连话都说不全了。颖儿只是瞪大了双眼,似乎不太确信那把刀尖就这样快狠准地插在自己的心窝上;她朝前一扑,抓住握刀的手臂上,黑黝黝的瞳孔里残留着凶手的脸,然后慢慢地黯了下去。 “不施点手段,难以激起无谦对那丫头的恨。为了如霞,只好牺牲你了。”姜幼玉扳开她的手,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枚小香袋,将荷包随意扔置地上。 “我想,这样子就足以让无谦改变心意了。”她喃喃自语。 她注定是要稳稳留在狄家堡一辈子的。她是狄啸天的女人,不论为妻为妾,谁都不能动她分毫;长老们的支持对她来说还不够,她要完全巩固自己的权力。 “阿姨,你有没有瞧见珞江,谦哥说她会把七采”边走边说走进来的玉如霞睁大双眼,看着血泊中的颖儿,惊恐地覆住了嘴。 “颖儿!”她尖叫着去扶住丫环,颖儿软绵绵地倒着她怀里,动也不动。 “人是珞江杀的。”无视这般血腥的场景,姜幼玉忽而起来接下她的话。 “但”她瞪着姜幼玉渐渐而起的笑。 “人是珞江杀的,你要这样对每个人说,包括狄无谦,知道吗,这是为了你好;为了你好,别搞砸我的计划。”姜幼玉笑着捏住她的臂膀,十指几乎掐进玉如霞的手臂。 “不不”她抱住头,遮去视线里呼吸已断的颖儿,遮去姜幼玉美若蛇蝎的笑靥。不!这只是个恶梦,天大的恶梦! “你跟我在同条船上,你不得不说,如霞,你不得不帮我!”姜幼玉摇得她昏天暗地。“听到没有?” 她抬起头瞪着姜幼玉,一双眸子落下斗大的泪来,她忘了说什么,也什么都不会说了。 那方森冷石桌围坐了一群年老的长者,长桌彼端,预留了一个位置。当狄无谦把门推开时,他们全都抬起头,陪立在一旁说话的房总管收住了口,对他微微点头,然后才从容地走到一边去。 面对此情此景,狄无谦有说不出的恼怒;就像八年前他“被”人决定的婚事,当傀儡的滋味和代价,至今他心底仍有余怒。 这些长老里,除了狄傲然算是狄家人,其余全是他母亲娘家的堂兄表弟。狄无谦大清楚这些人存在的意义;权势令人腐败,这群人泰半都是这样。挟着长者尊荣,对他切身的每件事,都非加以掌握,才能满足他们心里的权力欲。 “无谦,坐下。”最年长的狄傲然拈拈胡须,威严地说道。 “主题是什么?”他开门见山,也不跟他们啰嗦。 “听说你带着一个小丫头,离开牧场两天。”另一位狄家长老水云生等不及,首先发难。 他突然明白他们的目的。这些人全是冲着曲珞江而来的,而积极促成这场批判大会的,除了姜幼玉,还会有谁? 愚蠢!狄无谦满脑子只有这句话可以形容这场会议。他瞟过会场,不见要找的女人,心里才想起来,长老会议,女人是不被允许参与的。 “水长老听谁说的?”他打定主意抱胸以待。趁此会议,把他和曲珞江的婚事敲定吧!也好粉碎这女人的春秋大梦。 房总管抬起头,狄无谦不再说什么。他心底清楚,被拖进这场是非,房总管有多么无奈。 “房总管,你说!”水云生命令。 “这场会议的目标并不是房总管,何必多此一举呢?”狄无谦坦然说道,众长老诧异地各自对望。 “你是狄家的执事者,我们并没有权力限制你该做什么。只是你应该清楚你的身分地位,这般作法,似乎有欠妥当。”狄傲然清清喉咙,不急不缓地开口。 妥当?什么叫妥当?狄无谦陡然冒起怒气。每回提狄家堡的责任,率先牺牲的总是他这个身分、地位都了不起的执事者。当他们为了满足自我私欲,一次一次削分掉牧场利益的时候,可曾想过什么叫“妥当”? 他心里连连冷笑,表面上却默不作声。 “无谦,你是糊涂还是真不懂?”最靠近他的长老庆倚令说,语气全是火葯味。 “我知道,但这一切跟珞江无关。” “她叫珞江?”狄傲然炯炯有神的眼眸一闪。 “是的。” “你清楚她的一切?包括她的过去,还有她进狄家的目的?” “那不重要。” “很好,那么你打算收这个珞江当二房吗?”水云生憋着怒气开口。 “想都别想,她只有一个身分,就是狄家的当家夫人。” 所有人皆错愕地忘了反应,只有房总管微微一笑,似乎了然于心。 “胡闹!简直胡闹!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不成!看看无尘,虽然他是庶出,但是攀上的亲家可是至尊至上的皇家。咱们狄家说出去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大江南北多少名门闺秀等着让你挑、让你拣,谁晓得你居然这么不成材,想娶个奴才!”水云生大拍桌子骂出声。 “那又怎么样?”狄无谦嗓音一贯冷淡平稳。长久以来,他就痛恨这种势利的比较态度。过去,为了挽救财务岌岌可危的牧场,他没理由,也没权利反对;现在的他,再也不让自己被人摆布,这一次说什么他都要保护自己和珞江。 “为狄家该做的,我都做了,至于我的妻子,八年前你们替我决定过一次,我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忿怒的水云生还想说些什么,狄傲然开了口,口气也不甚好:“你不要忘了,也是因为那场婚事,才有今天的狄家。照你的意思,是决定置狄家的面子于第二位了?” 面子!面子!他要真狠心不顾面子,早用金银珠宝把这些老家伙扔出狄家去!狄无谦显然也冒火了。“没错!”他低吼:“我就是这个意思!” “岂有此理!”庆倚令震怒无比。 “要不你们,就废了我这个堡主。”他不忌讳与他们撕破脸,一句话便堵了所有人的嘴。众长老全静了下来,面面相觑,显然狄无谦的反应超乎他们所想的激烈。 “十年前你们逼走了我大哥,因为他一来庶出,二来大娘家世不好,为的是什么?血统不纯,哼!两年后你们让我娶了永家小姐,她未生子,基于面子,你们要我休掉她。就算是个奴才,也不该这样被对待,然后她莫名其妙地死了,你们又为了面子,没有解释,给永家一笔钱了事。我忍,我不说话,是因为我敬你们,不要动不动就抬出堡主这位置来吓我,我不稀罕!今天我好不容易碰到我想要的人,你们又开始用面子来压我,也许当我脱离堡主这个身分,那时才能跟珞江‘门当户对’吧!” 大厅里气氛死寂,没有人再说一句话,就连水云生也收了性子,脸色灰白地坐下来。 狄傲然紧闭双唇;要狄无谦离开狄家,那是万万不能的事。狄家血统一脉单传,他们还是不承认狄无尘的身分,更别说他人还在朝中担任要职,不能回来接掌,眼下除了狄无谦,家族里根本没人脑聘起这繁复又庞大的责任。 狄傲然很清楚这位侄儿的硬脾气,敢说这种话,肯定是有备而来。 “房叔!”狄无谦头也不抬,寒着脸叫唤房总管。 “少主。” “回头把狄家所有帐列成清册,交给长老们。” 房总管没说话,低声应是。 “慢着。”狄傲然颓然地制止。 “大伯知道我的意思。”他站起身,欲朝门口走去。 “如果那个叫珞江的丫头,是为七采石而来呢?”水云生尖锐的声音在厅内回荡。 狄无谦再也忍不下这火气,他冷冷地扫过众人一眼。“我说过了,这纯粹是狄家内部的事,不要把她扯进来,我也不想听到任何中伤她的话!” 庆倚令忿怒地直喘。“你被她迷昏了,你完全被那个小妖精迷昏了!” 狄无谦扫了他一眼,庆倚令随即被那不怒而威的眼神给吓得噤声。 恨恨地别过脸,庆倚令心里充满了对他掌握无力的忿恨。“我是为你着想。” “你们为我想得未免太多太多了。”狄无谦嘲讽地说。 “无谦,如果你执意要这么做,我们也不能说什么,但至少你先把一个人的话听完。空穴来风的事,我们是不会说的,幼玉”狄傲然扬声命令,大门应声而开。姜幼玉走进来,轻轻对每个人福了一福。 就像过去的经验,每个人的立场仍不偏向他。狄无谦坐下来,眼神仍一般坚定,他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人。 “把你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了吧!”狄傲然疲累不堪地说。 在狄无谦的注视下叙说曲珞江,需要极大的勇气,但姜幼玉已经豁出去了,她的手臂被颖儿抓出的几道血痕犹新,还有她来不及拭净的手指,残留着曲珞江信笺的灰烬。这些都提醒她,不容再回头。 活着必有活着的理由,颖儿死去的代价不能白付,她必须把筹码压在这一局,只要能捱过这关,将来她能为自己争取到的,一定会更多。 第七章 栖枫山。 “师父,珞江回来了。”她奔过去,跪在石床边,扶着频频咳血的老人。 “七七采石” “我拿到了!我拿到了!”她掉下泪,颤抖地掏出锦盒。 甄铭眨眨眼,似乎不大相信那人是她。她肌肤晒黑了,可是脸上却因某种光彩更显得耀眼,但记忆中的那个曲珞江,却不会在他面前流下半滴眼泪。 “师父,我把七采石带回来了,您瞧!”她递出石子,看着师父,希望能让他有些欢快。 “好很好”他点头。巫青宇上前扶住他,却扶不住他接连而来的咳声。 “谁让你哭了哭了来着?不准哭!”甄铭推开巫青宇,突然严厉地吼了起来。 “我我见师父这样,心里难过嘛!” “没什么好难过的。你你将来还有许多事要担!师父的生死不干你的事,马上给我把眼泪收收,再让我让我看到一滴眼泪,你就滚下山去,再也不要见我!” “是。”曲珞江当真收了泪,眨也不眨地看着甄铭。 甄铭喘息着。方才那一波大咳令他疲累地闭上眼,曲珞江僵硬地跪在床侧,不敢多说一句。 一直等老人沉沉地睡了,她揉着发疼的膝盖,红着眼走到洞外。 “原谅他,他不是故意的。” “这怎能怪师父呢?他的病比在我下山的时候更严重了。” 巫青宇把锦盒交还给她。“这你还是收着吧!” “回曲家后,你们都不打算再帮我了吗?” 巫青宇摇摇头。“不帮,也不能帮。拿下曲家是他老人家替你铺的路,你已经做到师父要你做的;你看到他的情况了,能撑到你回来,已是奇迹,接下来的,就全看你自己了。” “我真的姓曲吗?” 巫青宇诧异地看着她。“以前的你,绝不怀疑这个问题。” “那时候的我,根本不在乎。但我心里雪亮得很,曲家的儿女没有像我这样被对待,问题显然出在我的血统上;而师父要我拿到七采石,甚至假他之人手杀掉曲展同,这些事情,不都在在印证了我的怀疑?” “那么现在,你为什么要问?” “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巫青宇长吁一声。“就当你没问过吧!有些事藏着,总比挖出来伤人的好。我不会告诉你的。” “伤”她虚弱地想着。跟着他凝视着顶上的月色,在心底,却喃喃唤着另个男人。 那个笑看霜花、说要与她结发一生的人他是否也因她的离去而伤心? “在想狄无谦?” “嗯。”“玉如霞清楚你和他之间吗?” “我不知道。”曲珞江没有察觉他话里的异样,她整个人仍沉迷在想像那片浩大的霜林。玉如霞不是她关心的,携石下山回曲家后该怎么做也不是她在乎的,眼前她所惦念的,全是那些留不过一季的白霜。 这时,关外的琉璃花该全数谢尽了,只是不知她心所悬的伊人可好? 回栖枫山两天后,甄铭走了。 巫青宇点了一把火,烧掉了甄铭的遗体。曲珞江沉默地在崖边跪了一夜,从火焰熊熊到灰飞烟灭,心里翻搅成更深的茫然。 “曲家的人在山下等你,走吧!” “师兄!”她不情愿地站起身,抹掉淌在她脸上的泪。 “难道你要逃避你的责任?”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多陪陪师父。” 巫青宇沉默了一会儿。“你还是走吧!真要帮师父,就麻烦你转告曲大夫人师父的事。” “师父不会想这么做的,师父恨她。” “你不想说就算了。”巫青宇无视她的抗议,垂手把香拈上。 “如果”曲珞江沉默了一会儿。“我没有这么做,你会不会对我失望?” “是你的决定吗?” “嗯。”“我会支持你。”巫青宇微笑。“你知道的,无论如何,我会站在你身边。去吧!这边事情结束,我会去找你的。” 夜间春雨,雨水浸透了树枝的每一寸,滴滴塔褡地落在狄无谦的心里。 “主人。”不知何时,房总管抱着狄雪阳,悄然站在房外。 起身接过女儿,见房总管还站着不动。 “还有其它事吗?”怕吵醒狄雪阳,他压低声音问道。 “主人,仓库那一带的工程已完工。” “嗯。”他点点头,怀里的狄雪阳翻过身子,睡眼张了张,喃喃唤了一声,倚在他身上打个呵欠。 这些日子,他和狄雪阳之间是愈来愈亲密了,这种转变,连他也不禁困惑。 “姜夫人那边,也把宴客的名单拟好了,主人可要过目?”房总管问道。 “不了,这事你看着办吧!”把女儿抱上床,他头也不回地答。 “大少爷和少奶奶也会赶回来。” “我知道。” “那么这次请宴预计支出的帐目” 替狄雪阳盖上锦被,狄无谦转过身,脸上深刻浮现了多日来的疲倦,还有那从不在外人面前流露出的伤痛。 房总管有些不忍,但这种忙是谁都帮不上手的,他只能默默等着主人下命令。 没有人对颖儿那件事发表任何意见,就像六年前夫人只身死在房内,这两件事都是不可碰触的禁忌。狄家给了颖儿的双亲一笔优渥的抚恤金,看似都了结了,但房总管了解狄无谦,事情并没有结束;金钱的补偿还不够,以狄无谦的原则,他会找到凶手,血债血偿。 但就苦在凶手一直没能寻获。 房总管害怕,凶手就是狄无谦最爱的曲珞江那么,杀了她,也就等于间接毁了狄家。会这样想并不夸张,从狄无谦敢在长老会上提到婚约之事,甚至不惜以狄家堡主身分要挟众人,房总管就晓得他对这段感情有多么认真。 “要你办的事,结果如何?” “大江南北五百家首富全都清查妥当,郢州曲家,确实有个庶出的珞江小姐。明年年初,将嫁入扬州樊记。”他等着狄无谦会有任何接近咆哮怒骂的反应,但后者只是木然地接收着消息。 “樊记和曲家?这两家要是真联姻,势力不容小觑!尤其曲家,狄家好像还有一笔帐没跟他们结清,是不是?”他的思路清晰依然,只有表情让人看不清。 “是。” “说说我要找的人吧!为什么在这之前,都查不到她的出身?” “曲家在她出生没多久,就把她送去了栖枫山;直到樊记和曲家决定联姻,她才离山回家。有关她的来历,还是派人追问了曲家几个资深仆奴,才知道的。这女孩纯然只是曲承恩无数妻妾中的一个孩子,就不清楚她为什么会特别被送走。” 良久,他只是咀嚼这个消息或者那就是曲珞江一直冷漠,且能毫不犹豫地举刀刺向颖儿的原因。生于这般情义淡薄的家庭里,或者只有冷血才得以存活吧! 最后一滴雨水沿着花窗跌落叶梢,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狄无谦抬起头,脸上仍是一片混沌。夜更深了,房总管早已离开,他注视一片阴冷的黑夜,心忖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而今天,又是她离开的第几天了? 怀里掏出的荷包泛着花香,在他指间轻轻摇晃着。他无法不想起曲珞江笑起来的模样、她的眼泪、她的娇柔,难道全是做假? 那如霜花般美好的一切,随着颖儿流淌的鲜血,全都变了样。 一阵心痛锐利地撕开他的胸口。狄无谦捧住脸,这伤与痛,没有人帮得了他,除了严令自己不哭这一项,其它的,他无能为力! 所有凶手的指标全都指向曲珞江,这一生,他从来没有跌得这么惨过,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能再站起来? 长老会上和姜幼玉的那个赌约不再是个愚蠢的笑话,他还一字不漏地记得他说过的傻话,他含怒笑道:“好!如果珞江真为七采石而来,那么要我娶如霞,心甘情愿!” “呵呵”他笑起来,谁知这傻话竟是真的!不过一个午后,他眼里的世界全乱了步调。深信不疑的女人背叛他,为此还赔上无辜的一条命! 颖儿在朝霞阁一待五年,那女孩的聪敏慧黠,堡内有目共睹。为此,玉如霞关在房里哭了大半日,他竟只能拣起这个荷包,连忿怒都手足无措。 当心痛已到峰顶,他只能嘲弄地翘起嘴角。 一等他和玉如霞成婚了,届时他会亲自下江南了结这桩事。驱使他这么做的,竟然不是单纯对曲珞江的怨恨,而是他身为狄家主人的权责。 迎娶玉如霞是责任,了结他和曲珞江之间竟也是责任。 “责任”他盯着狄雪阳无邪的睡颜,浮起一个哀凄的笑容。 “原来,这一生不会背叛我的,才是这两个字。” 郢州,曲家大院。 看着那对上好的瓷瓶被用力砸在地上,曲珞江没吭一声,无动于衷地看着曲承恩青筋暴突的脸。 “我不嫁去樊家!”再一次,她重申从今早踏入曲家之后的重要决定。 原来答应师父的计划并不是这样子的,在联姻这桩事上和曲承恩撕破脸后,她应该直接坦言要回曲家,但是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她只想要回她的自由之身。 随着甄铭一死,那附在她身上的禁锢似乎也消失了。下山的这一段路上,她手握七采石,第一次看清楚,她十多年来被人操纵的生命。 也是第一次,她有着强烈的渴望,想掌握自己想要的东西。 依她从前的个性,此桩婚姻不予理会便是,但她无法忍受自己和另一个男人有所牵连。樊曲两家联姻之事早在说定之时,便在江南喧腾一时;早先她还能置身事外,是因为她不在乎,但如今不一样了,她要这一切都处理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丝的牵挂。 待此事了结,她将把七采石还回狄家,然后,坦然地面对狄无谦。 她要嫁狄无谦,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她不容自己再是个没主张、没未来的筹码。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我、不、嫁!”没有女儿家的娇态,她一字顿着一字,昭示的全是不容人置疑的决心。 “当日,是你亲口答应这桩婚事的。” “那不是我自己的意思。”不受曲承恩的影响,曲珞江逼视回去。 曲承恩在石子和她的脸上来回流转,有焦躁、有不安,更有面对功亏一篑的忿怒。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取消樊家的婚事!你还有七八个女儿,随便找个人编派过去!” “荒唐!哪有女儿家自作主张自个儿的婚事?办不到!我不准你这么做,听到没有?” 看着曲承恩狰狞的一张脸,她突然笑了。 “你比谁都明白,你从来就没有权利命令我做什么!” 曲承恩审视她讲话的神态和语气,眼神愈显阴沉。 事情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生,一定有什么改变了她的想法。女人在他眼中是最愚不可及的动物,她们只兴感情用事那一套,其它的什么都不行。 “你不嫁去樊家,是不想?还是不能?”他冰冷地问。 她眼神一闪。“那也是我的事。” “贱人!就跟你娘一样,只会反抗我!” 她什么都没说,脸上的表情却在被辱骂时变得鄙夷。 “污辱一个死去的人对你没有任何帮助,只会让我更轻视你罢了!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知道!” “但你是女人!”曲承恩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个女人,你凭什么作主这一切?” 曲珞江无意在此时对他受害的尊严补偿些什么,只因那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我随时可以把七采石转卖给苏杭扬州的任何一家大贾,该怎么做就看你了!” “你敢!” 她迳自走出,回头不忘对曲承恩报以冷笑。“我不介意你试试看。” “老爷这门亲事,还成吗?”等小姐走后,管家才怯怯上前,却得到一记耳光。 “你还当我是不是主子?” “当然当然老爷!”管家抚着脸,忙不迭地点头。 “那你问这捞啥子狗屁问题?去给我到樊家送分大礼,就明年初轿子过来抬人;另外,你给找些施得上力的奴才来。” “那贱人居然敢威胁我!”回到房里,曲承恩负着手,气得不停地跺着步。“早知道当日她下山就不该拖个两年,什么等她取回石子,全是狗屁!那张脸老子愈看愈火,气死人!” “老爷,小女儿不想嫁人,闹闹脾气也是常有的嘛!何苦气成这样?不气,不气!”曲家五姨太袅袅娆娆地走进来,又揉又掐着曲承恩垂垂的小肮,叹声说了几句。 “我呸!那丫头根本就是个野种!”不说还好,愈讲愈气。甩开女人娇滴滴的玉手,曲承恩长袖一甩,桌上杯盘齐飞,吓得五姨太吱吱乱叫。 “野种?我说老爷,您这话这话呵呵!说得也太重了吧?”五姨大拍拍胸口,强扮笑颜地说了一句。 “本来就是!”曲承恩吞了一口酒,原来咬牙切齿的面容,突然转为阴恻的笑容。“无论如何,这着棋都是我赢得比较多。那小贱人想跟我斗,门儿都没有!你晓得她亲生父亲是谁吗?” “不就是您吗,老爷?”五姨太想笑,又不敢造次,憋着气说道。 “错!”曲承恩筷子一敲,哈哈地笑了起来。“你还记不记得在院里被砍死的臭老头?” 五姨太歪着头想了一下,然后呵呵地笑了起来。 “哎哟!记得记得,还是被大少爷用计逮的,好像好像是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石头嘛!” “没错,就是他!那小贱人永远也想不到,她还为了曲家心甘情愿去取石,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 “聪明老爷,您在笑什么?这么开心?”笨笨的五姨太还是没搞懂这中间的关系,呆愣愣地瞪着曲承恩。 “笨女人!我这么说还不够明白吗?那陈阿文才是她亲爹,我哼!只是个挂名的。” “啊!”五姨太听傻了,搔搔头,还是一头雾水。 脚步声安静地朝暖香阁的小佛堂而来,门被推开时,敲着木鱼的女人睁开眼,回头诧异地望着曲珞江。 从侍女那儿听说了她反抗的行径后,杜秋娘就预料到会这有这么一天。初时的错愕很快转为平静,合掌念完最后一段佛经,她慢慢起身。 “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我。”她僵硬地说。 “我问你,我爹是谁?” “你姓曲,对于谁是你爹,你有什么好疑问的?”杜秋娘痹篇脸。 “别敷衍我,我要听实话!” 面对那酷似亡妹杜春玉的容貌,杜秋娘的心沉了沉。她捏紧手上的佛珠,双唇颤抖。 “是你师父说的?” “不是。” “那你凭什么断定你不是曲家人?” “不要东拉西扯跟我讲别的,我问的是你,杜秋娘!”曲珞江恼怒地开口,显然受够了她的逃避。 “别逼我。”杜秋娘退了一步。 “你也不要逼我!” “陈”杜秋娘捂着嘴,死命地摇着头。“不!我不能说!” 曲珞江突然急躁不已,瞪视着杜秋娘。 “说呀!” “你说呀!”她揪着杜秋娘,加重了力量。 “陈阿文”杜秋娘被摇得神智涣散,口齿不清地喊出来。 曲珞江脑子轰然大响,痛楚让她几乎昏眩。 “对对对!你爹是陈阿文,一年多以前被杀死的陈阿文!你难道忘了那时候我是怎么求你,求你别对他不尊敬,结果结果他人还是死了”杜秋娘失控地哭起来。 曲珞江捧着头,咆哮地转过身。“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不相信我,你师父早把对我的恨转移到你身上去了。无论我说什么,你永远都只会轻视我” “够了!”曲珞江靠在门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珞江,听我说,我知道这一切都不该由你来承受,但” “不要再说了!”她尖叫。 良久,曲珞江只是被动地僵在那儿,什么话都没有说。在她脸上,初时的震惊已完全消弭无踪;她像个冰雕,连一丝丝细微的变化都没有,脑海里想的全是过去那些有关陈阿文那个人的记忆。 她记得初时见着他,那老人眨也不眨地凝瞅着她,渴慕的脸上喜多过悲。隔着一道铁栏,老人的手怯生生的,却又有些迫不及待的伸出来轻轻触着她的脸她依稀记得记得陈阿文带着闪烁的眼泪微笑了。 心痛迅雷不及掩耳地攫住了曲珞江,覆着被碰触过的脸,她慢慢滑下身子,咀嚼着这残忍的事实陈阿文是她的亲爹! 而她什么都不知道,就错过了甚至,连一声爹都来不及叫甚至,她还遗失了那个可以睹物思人的荷包。 “呵呵”曲珞江低低惨惨地笑出声。睹物思人?她凭什么睹物思人?她这个做女儿的,连个畜牲都不如! 即使知道曲珞江目前最需要的是安静,杜秋娘却不忍离去,她黯然把房门掩上。偌大的孤寂随着沉默罩上佛堂,曲珞江手臂紧紧环着自己,第一次觉得心是冷的。 曲珞江咳了咳,覆住自己欲出的泪。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是,天啊!如果可以用死亡规避这种痛苦,她真想死! 一双臂膀轻轻拥住了她,曲珞江泪眼模糊地抬起头。 “珞江,别哭!”那是比她还要痛苦万分的声音。 曲珞江的肩膀抽动着,终于哭出了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她泣不成声地问。 杜秋娘无语,再多的话都不能安慰她四分五裂的心;怀里的女孩,早不是事事冰封漠然的曲珞江了。心已经蜕变,感情已经释开,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造成这样的转变,但杜秋娘感谢这一切,至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不再拒绝她了。 曲珞江剧烈地打颤,自始至终,她一直不了解对那个老人为何会生出一种难言的孺慕之情,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那是亲情,就算不曾相认,也阻隔不了的亲情! “刚进曲家,便在大牢里见了他老人家,那时候听下人说,你没事常派人去探他,我还怀疑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我厌恶这种事,一直想对他使坏,可是”泪水不停地落下来,哽咽的声音几乎听不出她在说什么。“我做不到,就连对他凶,都办不到!” “珞江,姨娘知道,姨娘都知道!那是仇恨也割不掉的亲情,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不!你不知道!”她激动地扯住杜秋娘的袖子,急速喘了几口气。“当我知道他被曲家的护院杀死,我心里好难过,可是我哭不出来。我一直跟自己说,本来就不该哭的,他跟我非亲非故,跟我没有关系结果,事隔这么久,我才知道他是我的亲爹爹,我我像个傻子一样!” “珞江,别这样,你恨我吧!一切都是我起的头,你该恨的是我!” 她推开杜秋娘,含怨地在她怀里冷嘲出声:“没错!凭什么我该承担这一切?” 杜秋娘咬着牙,含泪恍惚的眼神在一问间飘得老远。往事,已经不是用“后悔”两字便可以撇清的。也是这一瞬间,她突然了解甄铭要曲珞江无情无爱活着的用心。 无情之苦,其实是因为太过有情!但是用生命来印证这些,太残忍。 “当年我嫌贫爱富,放弃你师父,又为了想扶正” “继续说下去!”当痛苦已到极点,显然,曲珞江麻痹了,甚至她能丢开崩溃的情绪,冷静地问下去。 “那一年家乡淹大水,你爹娘失散了,春玉不得已,怀着身孕来投靠我。曲承恩见她模样生得好而我那时只是小妾,一心想坐上大夫人的位置,所以所以” 曲珞江捏着她的手臂,手指慢慢收紧。 “都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想瞒我什么?” 事隔十多年,想起来仍惊心动魄!别过脸,杜秋娘流着泪恍惚地回想当日被曲承恩逼着发下的毒誓,怕事的她看着春玉僵冷的尸身,一个字抖着一个字,把誓言说完。 回忆那一切是残忍的,尤其甄铭当年也在场。杜秋娘覆着脸断断续续地说着,不是怕自己破誓,而是无法面对那个错! “不!珞江,不要逼我说出来,你不会想要听的!” “当年你敢做,为什么没胆子说?”曲珞江忿怒焦急地瞪着她。 “为了你,春玉忍辱吞声地苦撑着,直到生下你后,自缢身亡。”杜秋娘闭上眼,感觉鞭子正随着出口的每个字赤裸裸地刺进灵魂深处。 松开手,曲珞江痹篇杜秋娘,连连退了好几步,仿佛她是个浑身肮脏的毒物。 母亲原来是那样死的!带着屈辱,绝望地离开这个世界! 最让她痛的那一部分,并不是母亲的自缢,而是被身边亲人出卖的滋味! 所以师父才会告诉她,一旦被感情掌握,人就变成了最无用的废物。 她突然抬起手,想在顷刻间凝聚一身的功力,好一掌劈死杜秋娘;也许她还没有这么强的能耐,但至少她可以让杜秋娘变成个废人,下半辈子生不如死地活着。比起她娘的下场,这根本不算什么。 但不知道为什么,曲珞江始终没有这么做,她只是忿恨的瞪视着杜秋娘,任胸膛因剧烈的喘息而起伏着。泪花在眼眶打转着,尖锐地刺着她汩汩冒血的心。 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她已经无路可退了,末了还得吞下这般的苦! “原来你们都是一样的!你跟师父,跟曲承恩都是一样的!” “珞江,你可以骂我,但不要这样说你师父!他爱你的。” “不!你们都不爱我!”曲珞江收住眼泪,突然发狂地叫起来:“你们只爱自己!你们都只想到自己!师父只是藉我的手来毁灭曲家、毁灭你而已!十六年了,他教了我整整十六年,我的生命、我的感情,都被他教得彻彻底底。很现在发生的这一切,你说过的、师父说过的,以及我亲耳听到的;曾经没有怀疑过的,全被颠覆得乱七八糟。这总结一切,这全部的罪魁祸首是你,都是你这个女人!你为了一己之私抛弃师父、逼死我娘,你甚至知道那陈阿文就是我亲爹,却恶意地不告诉我,你们有什么资格说爱我?凭什么?” “你师父不是这样的人!珞江,我知道他的心,他是为你好,才” “是为了他自己好吧!为了达到报复你的目的,我变成了工具,说什么保护我,都是假的!” “珞江” “那你认为我该怎么想他?跟以前一样,尊他敬他?哈!”曲珞江整张脸都扭曲了,她尖锐地嚷起来。除了狄无谦,从小到大,她身边居然没有一件事情是干净的!她一直敬若父亲的师父,她同情又卑视的杜秋娘,这一切都令她觉得恶心无比! “要是可以,我真想吐他一口水” 杜秋娘一耳光扫掉她还想出口的恶言。 “任谁你都可以怀疑怨恨,但不要是甄铭。他够可怜的了,求求你”杜秋娘崩溃地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那瞬间,曲珞江突然明白了。杜秋娘仍深爱着师父,对过去的种种,她早就后悔了,但随着她知道的真相,这一切都来不及了。 别过脸,不只是被掴的脸颊开始发疼,在曲珞江心底深处被割碎的,都好痛、好痛而她竟没有一丁点儿疗伤止痛的能力。 “现在才后悔你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太晚了?他可怜,我娘就不可怜,我爹就不可怜?杜秋娘”她突然揪起杜秋娘。“让我告诉你一件事,你放明白,给我听好!甄铭死了!” 杜秋娘错愕地睁大眼,一颗泪滚落在唇边,曲珞江残忍地笑出声。 “这是你的报应,你活该!他没有原谅你,到死他都还恨着你!” “不要说这种话,珞江,不要诅咒你师父”杜秋娘被她的神情吓住了,在地板上拖着拖着退了几步,嗫嚅半晌才挤出话来。 “不用我来诅咒他!”曲珞江激烈地打断话,随即捏住她的手臂。“他死了,一口一口吐光了身上的血,你难道没注意我这几天都带孝吗?” “师兄这时还在山上守着他呢!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这是报应!杜秋娘,这是你贪图荣华富贵,害死我娘的报应!师父不原谅你,我也不会,你听清楚了,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咬牙切齿地推开杜秋娘,曲珞江僵着身子,头也不回地奔离了暖香阁。 第八章 狄家另一场婚礼,在烟火交会中纷乱地举行着。 妆镜前,映着朝阳的一张娇容,沉静绝美。 戴上凤冠,披挂红帕之前,丫头们由衷的赞美声犹言在耳,而玉如霞点上胭脂的唇只是紧紧抿着;偶尔,她会垂下眼盯着一袖子绣得满满的金银双色凤凰,心思恍恍。 今日终于如愿嫁给了谦哥,照理说是不该再有什么遗憾了;但是她笑不出来,这场掺杂着血腥的胜利过于残忍,她只后悔过往依靠姜幼玉太多。 权势原是这样可怕,没有人知道从决定婚礼的那天起,藏在她心里真正的声音,无时无刻都在呐喊。她不想要这样的婚姻,如果能够,她宁愿回到从前,至少,她单纯的心,什么都不知晓。 但如今,连那些都变成了一种奢侈;即使知道她嫁的是狄无谦,但幸福一旦背负着死亡的阴影,玉如霞知道她永远见不得光。 眼前红光尽去,盖头红帕被掀起,玉如霞抬起头,看见了她的丈夫。 那是狄无谦,她却瞧不见他脸上有半点喜悦和依恋。那张脸谱熟悉不过,就像他在面对平日应该负的责任一样。 “谦哥。”她轻轻喊了一声,眨掉眼里的泪光,竭力笑得美丽。 我的爱,不在你和阿姨的赌约里,不在你被长老们的压力下,她心里喃喃念着:你懂吗?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真真切切地爱我,这样就够了。 “如霞。”他凝望着她,却没有任何感觉,有的仅仅是罪恶。因为事已至此,他的牵挂竟还牵系着另一个负心女子! 替她拿下了凤冠,面对整个房间满屋的喜红,搁在檀桌上托盘里一壶酒,和珞江相爱的时光,他梦想不下千百次这样的情景,但眼前偏偏不是伊人! 相对的两人,眼底夹着彼此的心事和包袱,桌上的艳红烛光,也因此烧得黯黯淡淡。 看清他的痛苦,玉如霞温润美丽的笑僵住了。 “你高兴吗?”她忍泪悄声低问。事已至此,她似乎还想挽回些什么。 狄无谦无言以对,他捧起她的脸,却怎么也无法让自己爱恋的亲吻覆上她的。 气氛令人窒息,当胸口的痛楚全无预警地像落石重击而下,狄无谦脚步突然后移,堆积在这些日子的伤心全一古脑儿涌了上来! 是的,曲珞江可以负他,但他却负不得自己的心!玉如霞是他认定的妹妹,这种感情怎能和爱混为一谈? “你休息吧!”丢下这句话,他像个懦夫夺门而出。 玉如霞张嘴想说些什么,但空气中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呆呆地转向桌面,看着托盘里等着被他们俩相互交敬的酒杯,斟满的酒水中跌落了一滴泪,荡起的涟漪,很快地,又平静无波。 这就是她的新婚夜?她的丈夫连交杯酒都不愿跟她喝,心碎的玉如霞僵冷地跌坐在空冷的大床,失去了恸哭的力量 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一切,带着七采石,她欲奔离曲家,朝北方行去,却发现自己被团团火炬给围困住。 几枚锥子先后自窗内疾射而出,曲承恩身后三名护院闷声倒地。 “你没有机会逃走的!”曲承恩口里恶狠狠地喊着,但又忌讳地不敢轻易破门而入。 “放我出去!”陈珞江大吼。随即一阵晕眩,她踉跄退了一步,暗自运气,却发现全身施不出半点力道。 “不把七采石交出来,你哪儿都不能去!”曲承恩在门外咆哮。 曲承恩仍在外头叫嚣。她想举起椅子,朝门口砸去,但末了只能瘫在地上直喘气。 艰难地移动身子,她瞪视着桌上的轻烟缭绕的香炉,整个人一怔,明白自己中了暗算。陈珞江硬生生咽下那分怨怒,逼使自己冷静,然后迅速地打翻那熏着烟香的小炉。 怒气于事无补,如今她只求能自保。错估了曲承恩是一个错误,她没必要、也没机会再犯第二个错。 七采石如今已经不是她的筹码,而是她的催命符了。巫青宇人在栖枫山上,远水救不了近火,一切一切,她只脑瓶自己。 死亡对于过去的她而言,取舍之间是件比吃饭还简单的事,如今的她失去了一切,也更有理由跟曲家玉石俱焚。 可是现在连这点也做不到了。她听着门外无意义的威胁声,脑海中想的全是另外一个人。 狄无谦!为了他,她不许自己死得这么不值!还七采石,她必须活着好跟他解释清楚。 “你已经手无缚鸡之力,别再挣扎了。” 陈珞江怒视门外,伸手在怀中掏出七采石。 那种失去一切的焦灼再度翻涌而上,她死命地捏住手里的七采石,挣扎着全身的力量,用力的、绝望的想把七采石掷进床铺上头的花窗之间。 透明的石子落点不准,力道也不够,在朝阳投射间跌落于地面,她瞪视着石子在伸手可得的眼前,但却只能看,再也不能动。 门闩应声而裂,一大群家丁持着刀剑冲了进来。陈珞江却没有望向任何人,对于指着她的那些刀剑也视若无睹。 她仍旧注视七采石,感到一股剧痛自脸上传来。曲承恩揪起她的长发,打得她眼冒金星。 她趴伏在地上痛得直喘,但倔傲的心里全是那个念头她必须拿回七采石,回狄家,她一定一定要这么做! 被软禁的这些天,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黑夜白昼交替过去,饥饿令她浑身虚软,她连思考的能力都失去了,整个人只是浑浑噩噩地昏睡着。 “是你?”透着刺目的光线,她艰难地睁开眼。 一见女孩头发蓬乱、憔悴的样子,杜秋娘才拥她入怀,泪水便直落下来。 “是姨娘。珞江,你试凄了。” 她虚弱地推开杜秋娘,浑身软弱无力。“走开,我不要见到你!” “姨娘不怕,珞江,姨娘不怕!”“走开!”陈珞江别过脸,不想看她,也不跟她讲话。 “不要这样对我,珞江”杜秋娘哭着扳过她的脸。“你瞧,这是七采石,还有还有这银两,你带着,快点走,姨娘都安排好了。我已经要人在外头弄了匹马,你赶紧回栖枫山,你师兄两天前才来找过你,可是被他们骗过了,听我的话,回山去,不要管姨娘了。” 她瞪着置于手掌心的那个丝绸袋子,还有那沉甸甸的银两。 “听姨娘的,快点!” “你”“快!”杜秋娘扶起她。“没有时间了,出去之后,你再也不要回曲家了,听到没有?” “曲承恩知道你这么做,他不会放过你的。”陈珞江的步履颠踬了两下,整个人突然清醒过来。 “姨娘不在乎,拜托你快走,快走!”带着把一切都豁出去的决心,杜秋娘用力推扶着她出了后院。 才被扶上马鞍,小门后已经有人声沸腾的喧哗。杜秋娘脸色一变,抓着缰绳吃力地在曲珞江手臂上缠绕了几圈,又抽下发上的金簪,用力戳向白马的后臀。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飞也似的奔离了曲家。陈珞江被震得眼冒金星,她努力地转回头,却在微亮的天光里看到曲承恩冲出门口,把杜秋娘一拳打倒在地。 狄家堡。 才进川堂,远远的,狄无谦就看见那名覆着帷帽薄纱,一身素白的女子背手站在大厅中央,那么孤傲地站着,有如风雪中的一株霜花,与四周的华丽形成一种怪异的搭配。 狄无谦怯步了,初时那些恨意突然没了,他强整着无所谓的面容,走进了大厅。 今天一过,算来便整整四个月了。这期间,他没有一天不念着她,表面上这场谍对谍的仗,看似狄家赢了,其实,他清楚知道,真正的输家是自己。 他悄然无声地跨过门槛,没出现一点儿声响,但陈珞江还是感觉到了,轻轻回了身。 狄无谦瞪视着她的人,有一段时间,拳头在腰后被握得死紧,靴子在脚下重重地压在地毯上,不敢移动半步,不敢冲上去打掉她的帽子。他咬着牙,怕自己不小心,会伤了她。 再一次见面,他知道自己又输了;面对她,除了心痛,他竟然什么都不能做!不管眼前女子如何绝情负心,她都仍是他用尽心力爱过的人,就算有恨,他也不许自己伤她分毫。 只是颖儿的死,叫他该如何自处? “蒙着巾子做什么?怕狄家的下人认出你?”他冷淡地说。 素手纤纤拨开了帷帽的纱中,陈珞江的眼眸在白雾间凝瞅着他。 终于再见到他了,她想微笑,却因自己的不确定而收敛着。那淡淡的男人味是熟悉的,郢州被囚禁的夜,她最怀念的,就是这样的味道。 然而,沿路江湖各大派震耳欲聋的流言里,她就再也不能确定这一切了。 摘下了帽子,她让自己完全面对那双炯炯含着怨怒的眸子,陈珞江马上敏锐地猜测到,狄家堡在她离开后,一定起了变化。难道他没有瞧见那封信?还是那不足以让他谅解一切? 一见她右脸颊那片泛紫的瘀伤,狄无谦浑身打颤,是谁做的?是谁敢把她伤成这样? “怎么回事?”忍下想去碰触她的冲动,狄无谦不断提醒自己。他蔑视自己的妇人之仁,不过是个瘀伤,有什么值得他在乎的?而他心口隐隐冒血的伤,又有谁来疼怜? “不小心弄的。”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听说你成亲了。” 好久好久,两个人就这么彼此对望着,仿佛有千言万语,到了嘴里却消失无踪。 “不是听说,是事实。”他应该咆哮的,末了却只脑凄涩地把嘴角抿成一直线。 “我”她也辞穷,静默半晌才说话:“我想给你个交代有关七采石。” “交代?我想事实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我和如霞成亲了,你何必多说这些废话?” 压下从心底而起的那分冰凉,陈珞江定定地望着他。这些话绝不是出自他的真心,那不是狄无谦,至少,不是她倾心相爱的狄无谦。 但是这一路上,江湖上每个人都传颂的流言又怎么解释?连他都亲口承认了,不是吗? 她要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了要这个答案,她没有回栖枫山找巫青宇,也没有再进曲家探杜秋娘,她带着七采石,直奔北方,为的就是这个答案。 “是你发现的,还是你爹看出来的?” “什么意思?” “我说七采石。”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拿到一颗假石子,竟然在这几个月内,完全都不知晓。” 狄无谦爆出大笑,刺耳的声音传遍整个大厅,陈珞江嘴唇打颤,她忽然明白自己的境况有多难堪。 “你明明把东西交给了我!” “没错,但你可别忘了,七采石让你曲家的人偷过一次,那时我就学乖了,命人铸了一颗几可乱真的假石。谁晓得那天石匠才把石子刻好给我,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你什么时候识破我的?” “这很重要吗?”他嘲弄地问。 “是的,对我而言,这很重要。”无视狄无谦轻蔑的笑,她咬紧牙关。 “比你想像的早。” 有多早?在他们相约结发之前,还是之后? 不是真的,狄无谦不会这样待她的!他承诺过的,他要生生世世捉住她,不离不弃。 “什么时候?告诉我,我要知道。” 颖儿的死,姜幼玉的警告仍历历在目。他的实话出不了口,这一辈子,他从来没如此狼狈,他不需要再藉着回答实话来提醒自身受欺的耻辱。 “你第一次受伤的时候。”他说,突然微微一笑。 他无法坦白,在她面前,他已经够狼狈了,何必藉实话来提醒自身所有的耻辱? 眼前的笑容足够说明一切,陈珞江身形晃了晃,很快地稳住自己,她退了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从来没得到他一丝半分的爱,狄无谦比她还会作戏,把她耍得团团转。 所谓生生世世,原是渺如轻烟的谎言。曾经无悔的真心真意,也只是坠泥的一蕊黄花! 脸上未消的伤忽然抽痛起来,她想提袖抚拭,但马上又把手紧紧锁在身子后。 拭什么呢?对于疼,她早就习惯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就像她捧着石子到这儿来,也是多此一举,到最后,只落得一场自取其辱。 陈珞江不敢再想下去,她不知道自己在希望粉碎中会做出何种举动,快速的覆上帷帽,没有再多言一句。 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连最后的一丝尊严都被人践踏了,她僵硬地转过头,满眶的泪水隐在垂眸中,不肯落下。她不哭,这男人不值得她爱,因为他连感情都背叛了她。 “然后呢?你在我昏迷的时候,派人查了我的身分。”她木然地接问。 狄无谦没有说话,就当是默认了。 陈珞江深吸一口气,望着正前方那个贴着鲜艳娇红的字,一幕幕的往事快速地映掠过那喜气洋洋的墙。初见狄无谦,是在这座厅,那天,她挽扶着朱清黎,在串串鞭炮和宾客祝福声中,谨慎彻底的将自己隔离开;那时候的她怀的是多么严肃的心情,她记得她小心的跨过了门槛,记得她跟着新娘子抬起头,然后,看到狄无谦,明锐的眼眸却有着温柔的笑靥,随即,嘴角的笑却变成极不自然的苦涩 猛然,陈珞江回过身,她知道答案了。 曾经疑惑的,也都恍然大悟。 在凝聚强大的剧痛之下,陈珞江惊醒了。她眨掉泪,视线回复原有的清晰,还有她的心,也跟着被沉淀的清澈洞明。 莫怪那样的眼神总给她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川风苑里,她笑说要与他结发,却再也没有探索的心思去深入追忆,甚至比较;或者,是那些日子里,狄无谦给她的爱意太过于敦厚。不!那不是爱,那只是个谎言、游戏,陈珞江反驳。可笑的该是她自己,日夜悬在狄无谦和七采石之间的抉择挣扎着,现在想来多愚蠢! 如今,她总算是完全看清楚了。 还有什么理由恨他背叛?自始自终,他想的都是另外一个女人! 第一次望见狄无谦,他就是这样的眼眸,惊喜过后的苦涩。她比谁都看得透,只是那时候的她,并不知情爱为何物。 不过,也没关系了,陈珞江小心地退了一步,那瘀伤的容颜因突来的一笑而变得凄艳。 所有的一切,她忽然都不在乎了。陈珞江知道为什么,自从狄无谦释放她的感情后,她就再也无法去恨谁;要不然,她在面对杜秋娘时不会这么难了断,要不然,她不会千里迢迢跑来,就只为个解释。她被释放了,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一心只有师父令喻的曲珞江。 亲娘去了,生父死了,连左右她一切的师父也离开了,比起身旁亲人的一一死去,狄无谦带给她的羞辱和欺骗,又算什么呢? 错就错到底吧!至少,她拿出的是真挚深切的爱,她不像狄无谦虚伪,不管在何种立场,在爱情之前,她一直诚实坦然。 “知君用心如明月,事夫誓拟同生死。”念出朱清黎回给狄无谦的那行诗,陈珞江冷静得吓人。最失控的一段已成平复不了的事实,大哭大闹的泼妇行径于事无补,只等她把问题问完,一切皆可了断。 “我想我懂了,你心里一直没停止爱过朱清黎,是不是?” 狄无谦脸上一闪而过的震惊证实了这个答案。 她好像更明白了自己的境况。在曲家得知身世的那种悲凉,渐次笼罩而上,原来,她什么都不是,更可笑的是她和玉如霞,谁也不是这场靶情的赢家!此刻她想要大笑,却又忍不住想伏地大哭。 他知道她想错了,狄无谦想对她大吼,告诉她事实不是这样的!他或许爱过朱清黎,想过朱清黎,但他的嫂子从来没有介入他们之间;他爱的,从来就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她,无关朱清黎,也不干任何人。 她掏出那颗光华灿烂的透明石子,将之放在桌上。 “曲承恩不知道石子是假的,原来我也不晓得的,但是已经没关系了。”她飘忽地笑着。“没关系了,恭喜您了,玉姑娘才德皆备,能娶到她,是你的福气。” “请你好好珍惜她,不要伤害她,拜托,我拜托你!”她的口气突然变得很严厉,好像她完全不在乎自己被骗了,眼前玉如霞的幸福,才是她最关心的重点。 我珍惜有何用?我不爱玉如霞,狄无谦心里大吼:珞江,你够狠,事到如此,还要拿他人来蹭蹋我! “告辞!” 仍是来时那般清逸,陈珞江飘呀飘地飘走了,她撑着发软的身子,一步赶着一步走出门。 穿过重重天井、回廊和正厅;她踏上那曾经挂着红红灯笼、七色彩带飞扬的青石板路,在狄家堡主的喻令下,没有人拦她、没有人看她,她一直走呀走不停地走。 一步跨上青石板路,陈珞江转过身子。她允许这样的脆弱和暧昧,因为她已经爱恨分不清了,就让她再回头一次吧!再回头看看那个把她的心完全掷碎的男人。 但是,伊人却不在那一方,陈珞江的心大恸,花厅里曾经面对狄无谦的冷静,全被四周的清冷淹没吞噬,她的胸口气血翻腾,绞痛的程度几乎让她以为随时能合上眼,就此沉眠。 红楼隔雨相望冷,她仰起螓首想瞧清楚,但在微暗的天色里,无雨亦无风。除了她的泪,这样多,多得她想马上死去。然而,就算死去狄无谦还是不会爱 体认到这个事实,陈珞江突然快速地踏上板凳,身子投进一辆寻常的骡车,当骡车夫轻轻地吆喝声起。她不能自主地把自己紧紧缩在车厢里的小角落里,开始冀望能想把那残酷的事实给推挤到思想之外。 朝霞阁内,玉如霞呆坐在房内一侧,成亲之后的她,一直鲜少有笑容。 “他没杀了她?”站在鸟笼前的女人沉吟半晌,阴沉地开口。 “没有。”玉如霞惊醒,一双失神的眸子在消瘦的脸上更显水灵。 “无妨,反正木已成舟,我看她再怎么解释,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姜幼玉逗弄着笼中啁啾的鸟儿。“不过麻烦就是麻烦,总要想办法处理掉,省得徒生事端。” “阿姨,您想做什么?”听出那不寻常的口气,玉如霞惊吓得站起来。这些日子以来,她似乎很容易受到惊怕。“你想对珞江做什么?” 她手中的小树枝停顿了一下,斜睨了如霞一眼。“傻丫头,我说她不构成威胁,可不代表你的地位就稳固不移。看清楚没有,即便是死个颖儿,无谦那混蛋还是连碰都舍不得碰她,贱人!”她冷哼一声,突然出手狠狠戮向鸟雀的羽翼,只见笼里一阵惊惶失措地吱喳喊叫,几根羽毛纷纷自笼缝中飘出。 玉如霞垂脸抱住自己,浑身冷得打颤。 “这样就看不下去了?如霞,这就是人生,你站着不动,迟早等着别人把你斗垮,一天不杀珞江,无谦就一天不能忘情,颖儿已经死了,咱们俩在同条船上,谁都不能回头,你只要乖乖做好你的事,早日替狄家生个儿子,其它的什么都别插嘴!懂了吗!” 儿子?玉如霞盯着自己的小肮,心底的酸楚像对姜幼玉的怨恨一样多。不会的,她不会有孩子的!狄无谦不跟她同房,孩子无异天方夜谭,再者,没有感情,孩子有何意义?她不打算对姜幼玉说明这些,何必呢?那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压力和伤害。 那珞江呢?玉如霞含着泪想,那女孩不也同步担着姜幼玉所加诸的预谋和伤害,一个被爱着却不能承受,一个爱着却不被接纳,或许她最怨珞江的莫过于此,两者相较,至少珞江是被爱的那个人,她幸福多了。 “阿姨,别这样,我不喜欢这样!” “事已至此,说这话岂不太迟?” “至少好过继续再错下去!” 姜幼玉转过身,脸上一片冰冷。“错?你说我错了?” “我错了?哪里错了?”她狰狞地逼进,玉如霞退了两步。“你告诉我,这人生什么是真的错?什么又是真的对?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我我只知道,我们不可以再害人了。” “我害人?我害人是为谁?”她卷起袖子,臂上被颖儿抓出的伤痕已淡去。“看清楚!告诉我,我害人是为谁?” 玉如霞崩溃了,她痛恨地哭泣着。 “是是是!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但我宁可不要你为了我,变得丧心病狂、变得冷血可怕!我受够这一切了,我没办法面对谦哥,再跟他继续生活下去!” “啪!”那根树枝凌厉的在玉如霞颈上扫出一道血痕。 玉如霞吓呆了!她捂着发疼的颈子,不能置信地瞪着姜幼玉,然后,发疯地喊起来: “你打死我好了,至少也好过这样活受罪!” 姜幼玉狠狠把她拽起,两眼充满了血丝。“没这么简单!要死,可以,得在你生下孩子后,到时候,你要死,我不会拦你,我还会帮你!” 玉如霞瞪大眼,她的灵魂仿佛在这些话之后被完全抽离躯体,似乎在这时,她才完全明白自己的地位,原来她在姜幼玉的心中,只是一个筹码。 她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朝后退了一步,掩着脸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午后目送走陈珞江后,狄无谦一直关在房内,足不出户,他盯着那摇曳不定的烛芯;又入夜了,每到此时,便是他最坐立不安的时候。 在他心里,从没停止吟唱过那首梅花落。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他不是春庭月,他只是什么都处理不好的大傻瓜! 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忍受,也不该得到这种待遇,玉如霞却受了,就连责备、怨怼的重话都没有对他多质问。狄无谦心里清楚,此生,他是负玉如霞负定了。 今日再次见到她,纵有恨意,他仍狠不下心伤她分毫。 这种软弱要持续到何时才能结束?他总有一天要到曲家讨回这笔血债的,到时谁能容他再感情用事? “少主,房总管来报。” “进来!”他放开揪挤着脑袋的双手,沉沉吁了口气。 照例又是些常态的报告事项,狄无谦一一回应,同时他也注意到房总管的神情有些迟疑。 “有事就说吧!” “关于珞江姑娘,她人已出狄家地界,在一间小客栈投宿。” “不在曲家驿馆?”狄无谦皱眉沉思。 曲家在关外一带虽无势力,但林林总总也盖了四五座驿馆。每座园子皆采名家手笔,雕栏花鸟、山石锦鲤,江南的明媚风光一览无遣,住进去的都是曲家的上宾。 而堂堂曲家大小姐竟只住在寻常客栈,之前对她的骡车和蒙面,狄无谦还道是因为进入狄家范围的关系而欲避人耳目。但接连后的两天,她竟还是一番的装束,也未宿进驿馆,到底是怎么回事? 懊死!为什么还要想她?自己就这么无能,对她牵肠挂肚至此? 狄无谦紧紧闭上眼睛,极力想驱散她的身影,却怎么都不成功!心上的阴影逐渐扩大,狄无谦觉得不对劲,蓦然想起她脸上的那片带紫的瘀伤 他跳起来!一拳狠狠捂在桌上,桌面上那颗假的七采石跳起来。有几分钟,狄无谦盯着那假石子映着烛火所透出来的炫丽光芒,不祥的预感涌至心上。 一定出事了!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才会再回狄家,送还七采石。 冷汗流下他的鬓角,印证心头隐隐的不祥。 “房叔,跟我走一趟!” 这一次狄无谦再无挣扎,急急抓起外衣,和房总管大步朝马奔去 一上骡车,陈珞江缓缓移到角落那个位子坐定后,才摘下斗笠,等着车夫上路。 她觉得眼前一花,一条硕大的黑影无声无息闪进了车厢里,还没反应过来,她的喉咙被紧紧扼住,呼吸被活生生剪断。 她本能地握住那双男人的手,却怎么也扳不动。张嘴唤不出声音,她痛得五官扭曲,双脚不住乱蹬乱摆,视线在黯然的车内更模糊。 她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直到一声闷哼,绕在颈子上的手快速松开,她身子朝前弹去,没命地咳着。 狄无谦费了很大的劲,才脑控制把力道放在三成,要不一掌劈下,这男人岂有存活之理? “人扣着,拿回狄家盘问。”他咬牙切齿地把人朝外丢去。陈珞江泪眼模糊地护着疼痛的喉咙,隐隐听到房总管在外头回应了一声。 不过才隔两天,她的五官更憔悴了,唯一下变的是藏在瘦弱底下的傲,不屈地回瞪着他。 “陈姑娘,一会儿我给您弄包干粮,路上好垫垫肚子。您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姑娘家别这么倔,这么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哇!” 那车夫在帘外哀声叹气地喊,听着听着,狄无谦愈发凶狠地瞪着陈珞江。她自在地换个姿势,再一想没必要,头一歪,放松地搁在窗棂上,显得无所谓。 喀啦喀啦,老人离开了帘外,牵骡子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你不是堂堂曲家的小姐吗?怎么改姓了陈?” 她朝角落缩了缩,虚弱地说不出话。 “不要打哑谜,到底出了什么事?”狄无谦咬牙切齿。若不是看她如此消瘦,他定会甩她几个耳光,要她清醒清醒。 陈珞江抬起头,倔强地抿着嘴。“跟你没有关系。” “珞江!” 听到那个名字,她变得很有精神,她充满精力,想一口气抓掉他的脸他虚伪无耻的脸。 不!她凭什么说他虚伪,他从来就没承认他爱过她!陈珞江忽然低低惨惨地笑出声,笑得狄无谦一阵心惊。 “不!”她低吼着,失控的情绪开始流窜。“别用那名字叫我,请你永远不要!” “我不需要经过你的同意!” 她瞪视着他良久,久到狄无谦几乎要大吼,末了,她冷冷掀起嘴角,冷冷地一笑。“你说的好,随便你吧!反正我无所谓。” 就是这么一句话,戮痛了他的心,那层才覆好的表皮全被血淋淋地揭了去。 她总是什么都无所谓,连他也是可有可无,她不曾看重过他的感情。 握住她的手,后者却没挣脱,也不再出声喝止。只是疲乏地叹了口气, “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说罢她闭上眼睛,认命地靠在窗边不再说话。 “天杀的!你这样子只怕根本撑不到曲家” “你在乎吗?”她睁开眼睛,原本无神的瞳孔再度爆出两簇火花。“告诉我,你的喋喋不休是因为在乎我吗?”她虽还是有气无力的,那神态却是字字逼人。 或者他还是关心自己的,对自己还是超越了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基本的生理需求!珞江喘息着,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动。 或者她没有给错人,狄无谦值得她爱,要怨,就只能怨他们无缘。 “不!”狄无谦猛然偏过头。她又在要求了,要求自己给予不可能的东西。 生命不能滞恋过去,亦无法回复过去,一旦经历之后,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但她偏要强求,强求这一切。 “你在乎的,我知道。”她点点头,苍白而虚弱的微笑。 “不是!”他想捏死她,恨她这么残忍,也想一掌劈死自己的懦弱无能。 “你为什么要骗你自己?”她不解,但还是一脸的笑。 “不!你少自作多情,我不过是不愿你死在狄家范围,我不再想跟该死的曲家有任何牵扯,你少不要脸!”无谦低吼出声。 听到他的吼叫,她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就因为我偷了一颗七采石?我在信上跟你解释过了”定了定神,她疲累地问他。 “你杀了颖儿。”他想捏死她,捏死她的无情无义。 “我杀了”她呆住了。“你说我杀了谁?” “你拿走石子,我没话说。你骗取我的信任,我可以不怪你,这一切都怪我识人不真,但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 “我没有杀人!你当时已把石子交给我,我根本不需要” “够了!我看够了你那一套!你的一切一切,说什么都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她没有力气打掉他那可怕的言语,她累了,累得没有力气再去争辩任何事。 “我没有杀人没有我真的没有”她喃喃地开口。 “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他掷出她的荷包,为她的死不承认感到作呕。 一样小东西轻轻地砸在她脸上,陈珞江承受那微小却有着巨大伤害的动作所带来的羞辱。当她看清楚那小小的东西竟是她遍寻不着的小荷包,悲痛浮上了眼眸。 阴谋、死亡,为什么她总是被迫地去经历这些? “杀我吧!颖儿死无对证,我百口莫辩。你动手,别跟我nb462嗦一大堆!” “我会的,但不是现在”他咬牙切齿地别过脸。 她终于被打垮了,一串眼泪自她眼角无声滑落他已经表明得再清楚不过了,此番离开,就是死也瞑目了。陈珞江提袖拭去了眼泪,凄凉地笑了。 这一刻,她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完全没有了!因为,她居然连他这样的嫌恶都不再有任何感觉。 “冲着您狄少爷这句话,我会活着回到曲家,如果可能,我还会活着嫁到樊家。我就算要死,也会死得跟狄家完全不相干,请你现在下车吧!我说到做到。” 车子,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然而陈珞江并不知,在重重楼阁外,狄无谦的心,其实也跟着她的人渐渐抽离了躯壳。 他终于明白,曾经相拥意爱观看着霜花微笑的日子很遥远了,关于他和珞江在月光下携手驻足过的霜林情深,是真正凋零了。 第九章 像小狈似被拎回狄家的刺客招认了主谋者;狄无谦这回不再忍耐,直接进朝霞阁揪出姜幼玉。 “谦哥,你要做什么?快松手!”狄家堡内一片紊乱,听到侍女来报,玉如霞冲进大厅,看到被捆绑的姜幼玉,僵冷地坐在地上。 “谁都不准动她!”狄无谦狂怒地大吼。玉如霞这才发现,厅内每张大师椅前都站着一位长老,异于平日飞扬跋扈的神情。每个人全都战战兢兢,气氛死寂,就连狄傲然,也是一脸惨淡。 “发生什么事?”她问。却没有人出声,这些老人的嘴全给上了栓,怕一出声就要倒大楣!“你也跟着他们一起瞒我吗?”狄无谦阴沉地问。 “瞒你什么?” 姜幼玉突然抬起头,冰冷注视着狄无谦。 “那女人死有余辜!我解决她,也是希望你的心能定下来,好好待如霞。” “我自己的事我自会处理,用不着你来多事!”要不是还顾着玉如霞的面子,狄无谦真想撕烂那张目中无人的傲慢嘴脸。 “我多事?我是狄家的一分子,我有权利这么做!长老们授权我做这一切事。” 狄无谦阴冷地盯着她,像是想起什么,慢慢地开口: “也包括杀死我的前妻?” “你不肯休掉她,长老们只有授权我这么做!” 狄无谦原来只是猜测地询问,没想到她却招认了一切。 “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们没有这么决定!”庆倚令气得脸红脖子粗。 姜幼玉在玉如霞搀扶下站起来,和庆倚令忿怒地互相叫骂出声;过去那一派优雅全部消失,反正东窗事发,多拖个人陪死,也是好的。 “都给我闭嘴!”狄无谦大吼,一方面震愕,一方面心痛,他眼光扫过跟前每个人,锁定其中一个。 “如霞,颖儿是珞江杀的吗?” “我”每个人都在盯着她,如霞连连退步。 “是真的吗?你亲眼瞧见珞江杀了颖儿,是真的吗?” “是真的,如霞,告诉无谦,这是真的!”姜幼玉扭曲着脸,尖锐地喊起来。 “你跟他们一起骗了我吗?为了跟我一起,你对我说谎吗?”狄无谦面无表情地问。 “如霞,你说!说珞江有多可恶,她杀死颖儿!包藏祸心,她跟那个刺客是一路的!”不等她喊完,杨炎大步上前,捂住她的嘴,一掌切向她后颈,姜幼玉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他妈的,你这臭三八,问个口供也可以吵翻天!”杨炎拖开她,喃喃骂道。 “你把我阿姨怎么了?”玉如霞哭着扑到姜幼玉身边。“谦哥,我求求你,别伤害阿姨,她都是为了我,你原谅她,如霞求你原谅她!”她匍匐在地,边哭边把事情全说了。 狄无谦一字一字听进去,一次一次想着陈珞江那百口难辩的神情,突然起身走出去。 身处之地原来是这么肮脏,连如霞都有一分,狄无谦忍不下这一切。 “你去哪?”狄傲然拦住他。“堡内不可一日无主,你莫要冲动,一切三思!” “一日无主?”狄无谦悲凉地笑起来。“你们背着我做了这些事,还有当我是主吗?” “想想狄家堡,你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弃一切”水云生喊着。 “我是想,因为我想不出来,我还有什理由留在这里!”他甩开狄傲然的手,毫不留恋。 “杀了姜幼玉,就地正法,这样你满意了吗?”庆倚令在身后叫道。 “不!别杀她,我什么都说,以后什么都听,别杀我阿姨,谦哥,求求你!求求你!” 狄无谦扭过脸,玉如霞伏在地上,小小的身子瑟缩不已,对这一切,他突然觉得好悲哀。 “把她关起来吧!我走了。” “堡主” “堡主” 没有任何声音能留住他的人,就连无辜的玉如霞,也只能哭出他的抱歉,而哭不出原谅,狄无谦抱着女儿,当夜离开狄家。什么都不想,他只想去挽回那在谎言下被拆散的爱。 郢州,张灯结采的曲家。 杜秋娘正在为珞江绾发,金色灿灿的簪钗,置在桌上,再过个把月,她将正式嫁入樊家。 美丽的手指轻柔在陈珞江的发间穿梭;杜秋娘似乎并没察觉,从早上到现在,陈珞江一直是同个姿态,安静地坐着,然后望着镜子,像是个失去魂魄归依的躯壳。 杜秋娘也是一个样子,安静、专注地替陈珞江整理着一切,她的表情,没有昔日的忧邑,白漠漠地读不出半点凄清,却有种令人见了也要落泪的悲哀。 甄铭的死讯,把她生命里最后的零星火花浇熄了。 “你不再考虑了吗?趁现在还有时间,你有机会离开的。” 陈珞江直视镜中的新娘,眼前浮起了一个男人温柔的笑 不止这辈子,还有来生,还有那无数个来生,我都要与你结发! 她捏住水蓝色绸衫下的香囊,木然摇头,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我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只要曲承恩把解葯给你,就好了。” “姨娘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更不在乎他拿我当人质。”杜秋娘淡淡地说,拈起一根缀满夜明珠的白玉簪,仔细别进陈珞江黑亮的发髻中。在她唇上原本所掩盖的那层紫色毒气已为解葯消去大半,虽然如此,那雍容美貌并不因毒而减去半分。 “但至少你该让你师兄知道这事” “何必呢?嫁进樊记有什么不好?人前人后,至少我还是个少奶奶,不是个不明不白的孩子,对吧?”陈珞江打断杜秋娘的话,却断不住突然哽咽的喉咙。 “珞江,你不是真心这样想的,你从来没有提过在狄家堡发生的” 她突然站起身,眼神剔透得一如簪上明珠。 “姨娘,别说了,都过去了。一切一切都过去了。” “我懂了,一会儿,我让绢儿送茶过来,都要嫁人了,脸色得养得丰润些!”她轻声一叹,幽魂似的离了房间。 在铜镜之外,陈珞江叫住杜秋娘。 “姨娘。” “嗯。”“我一直没告诉您,有关师父的事。” “我只想知道,他走得痛苦吗?”杜秋娘身子一僵,跨出门槛的动作慢下来。 “有点儿。” 杜秋娘想像着那样的情景。以甄铭的性子,临死前还面对这样的折磨,心里会有多少恨?“谢谢你告诉我,这样就够了。”杜秋娘垂下肩,安静地道谢。 “师父在痛到神志不清时,曾断断续续喊了几个字。” 陈珞江停下来,迟疑地看着杜秋娘瘦小的背影。 那应该是我恨你,杜秋娘,我到死都不会原谅你!倚在门边的女人想着,眼底泛起悲怆。 “对不起秋儿,如果我没听错,师父是这样说的。” 时间如死去般孤寂,杜秋娘背脊挺得僵直,不发一语地站着。陈珞江看不到她的表情,无法猜测她在想什么。 蓦然,杜秋娘掩住脸,踉踉跄跄地冲出去。 陈珞江没有唤住她,只是再次盯着镜中人儿。 她不为杜秋娘哭,更不为自己哭;这一生,她再也不为任何人哭,纵有万千情爱,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找我来,就为这件事?” “下个月等我按了凤冠,坐进轿子,就再也见不着你了。”她拈起茶壶,迳自替他斟满一盏小杯。 “以茶代酒,我敬你一杯。” 巫青宇接过杯子,将之搁置桌面,眼神眨也不眨地望着她。 “发生什么事了?” 她没说话,替自己倒了一杯茶,而后喝干。 “我来找过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他视线转向手中卷轴,口气出现了莫名的焦躁。 “至少你可以回答我,你过得快乐吗?” 那似乎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陈珞江却没有犹豫太久,她谨慎地点点头。 “是的,我很开心。”在巫青宇面前,她不需要隐瞒什么。他和无谦,都是她生命中最爱的人,但是,她却没把感情对他掏心挖肺过 什么都没意义了,连她承认的快乐,背后都是虚假的。 杯子里的酒水在颤抖中洒出了一些些;陈珞江眨眨眼,事情过去八九天了,回郢州之后,她残余的勇气也在曲承恩拿杜秋娘的性命要挟中失去得干干净净,几乎没有再挣扎,她允了这场对她有如儿戏般的婚姻。 她心已麻痹,甚至不恨自己过去那错误的一段感情,或者是在因为师父和杜秋娘之间,她看清了。对与错已不重要,陈珞江只知道,她永远都不会爱上樊家的少爷。 这辈子,她注定是丰润不起来的,因为她是那白白净净的霜花,霜花落在繁华热闹的江南水烟,就算侥幸能成,又能得几日好光景? 当寒梅重雪的日子不再,她这株霜,只能一辈子化为幽冷凝露了。 “珞江。”巫青宇唤了她一声。女孩的挣扎,何尝不是他的挣扎? “把东西交给他,我就没有遗憾了。”她说完,一口干尽杯中酒。 那液体才入喉,她蓦然睁大眼,酒杯自手中跌下,巫青宇在女孩瘫倒地上之前,接住她。 “珞江”他凄厉地喊。 大门被踢开,狄无谦怒气冲冲的脸赫然出现眼前。巫青宇打横抱起珞江,警戒地退步。 狄无谦愕然地看着这位曾试图绑架过珞江的男子。 “我是珞江的师兄。”巫青宇报上自己的身分。低头点了陈珞江身上数个重要的大穴,一丝泛黑的暗红色液体,浓郁地流下女孩的唇角。 “她怎么了?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暴怒地问,上前一步前想索回陈珞江,巫青宇冷冷地摇摇头。 “她中了剧毒。你不要碰她!” “谁下的手?”狄无谦口气掩不住痛恨。 巫青宇一语不发地走过他身边。“我会查清楚的。” “放下她,我会想办法救她的。” “用什么救?”巫青宇忍无可忍地偏过头。“你娶了玉如霞不是吗?我不问你为何在这儿,也不管你今天对她还存着什么心,今日你已是有妻室的人,别再招惹她了。”不等狄无谦辩驳,巫青宇带着陈珞江离开了。 “陈妈已经检查过,她早非完璧之身。这种别人穿过的破鞋嫁去樊家,也不过是辱我曲家门风!”曲承恩锐利的眼睛一闪,没什么感情地继续说下去:“抬个牌位过去,也好过让他们发现真相,咱们可都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大户大家,哪丢得起这种脸?”曲承恩拍拍衣衫,将他的对策说得振振有辞。 杜秋娘什么话都不多说,转过身,她想朝陈珞江的房里奔去,却猛然想起,那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前的事了。曲承恩存心要毒死的,怎么会有救? 她双脚俱软,扳着桌子,慢慢地坐下来。 也罢,她忽然笑了!死亡,或者是对那孩子最好的结局,樊记和曲家一样,都只是个华丽荒凉的墓。或者,甄铭也会愿意这样的结局,如果真如珞江所说,甄铭已经原谅她,那么,这何尝不是好结局? “你比我想像中的还狠,曲承恩。”杜秋娘抬起头,那总是一半忧邑的脸上,说得毫无感情,表面上美言,但鄙视、蔑恨全在她眼里一览无遗。 曲承恩大步跨过去,劈头就是一巴掌,打得她上半身仆在桌上。 “你刚叫我什么?”将她的头髻毫不留情地捏散,这一次,曲承恩还狠狠踢了她一脚。 杜秋娘没有尖叫或嘶吼,她不称他的心,用哀叫或哭泣以表臣服。 沉默,只是替她换来更多的拳打脚踢。 “贱人!也不想想,在曲家,你是靠谁才有今天!我下毒又怎么样?我就是要珞江死!那小娼货就跟她娘一样没用,曲家要这种奴才做什么?死好!统统死得干净,我今天让她的牌位跟个曲字,风风光光的嫁去樊家,这还算便宜她了!” 一拳头一怒吼,杜秋娘的衣服被扯裂了一大块。她靠在门边,死死地瞪着曲承恩,这个她喊了十多年的丈夫。 她缓缓扶着桌子站起来,当曲承恩拎着拳头又过来时,她伸手捏住茶壶手把,倏然敲碎,热水茶叶随着破开的瓷瓦片四处飞溅。 “你你想干什么?”曲承恩退了一步,眼前的女人似乎完全变了,她的眼眸隐隐有杀意,曲承恩心慌地朝门外望去,张口叫人。 “记得你要我当着春玉面前发的毒誓吗?”她冷冷地笑起来。“很久之前,我就跟珞江说了,她都知道了。照誓言的内容,我早该五雷轰顶死了,可是我没有!”她披着散发,疯疯地笑着逼进他。“我现在知道了,老天留我这条命,是要我跟你一起走的,我们去找珞江,你跟她赔罪,现在还来得及,她在黄泉路上等着我们,赶紧一点,还来得及!” “你你疯了!” “我没有疯!”她大叫,复而小小地对他吁了一声,然后轻轻地笑起来。“小声一点,我们要偷偷地走,不要吵到任何人。” “来人哪!来人哪!”曲承恩冲向门口,两扇门板却同时打开,他狼狈地跌了出去。 巫青宇抱着珞江,在门外静静瞅着他。 后面,还有一排杀气腾腾的壮汉。 “救我,她疯了,她疯了!” “救你?那谁来救珞江?”巫青宇静静地开口。只要他放下陈珞江,再用点力,曲承恩就是个死人了,杀个祸害并不算重大罪过,可是他不愿意,杀了这种人,只会脏他的手。 曲承恩冷汗直流,指着杜秋娘喊起来:“不是我,是她!是她下毒,是她!” 披头散发、满脸青肿瘀血的杜秋娘抓着破碎的茶壶跑出来,一看到昏迷不醒的珞江,她丢开茶壶,走到巫青宇身边。 “珞江我的珞江怎么了?”她慌恐不安地问。 亲眼看到杜秋娘的样子,巫青宇的眼底闪了闪,愤怒在眼底冒出火花。 曲承恩还没会意过来,两样东西自巫青宇身后掠出,已经悲号出声,在他染血的膝上,各插着一根细长的东西。巫青宇愕然转向狄无谦,后者动也不动。 下人和护院赶过来,众人吆喝,刀剑相交声起,却没有人敢靠近一步。 狄无谦冷峻地盯着曲承恩,手里还捏着一根细长的树枝,整个人处于极大的煎熬中;巫青宇诧异于狄无谦的自制,不晓得他费了多少力气,才能迫令自己不杀死曲承恩。 也在同时,巫青宇明白了狄无谦对陈珞江的那分心。 那么玉如霞呢?想起那浮水印般的女孩,巫青宇眼眸黯下,反手将陈珞江送进他怀中。 “从此之后,他的一双腿算是全废了,再也不能走动,你别再动手了。”以树枝伤人,功力堪称了得,巫青宇真怕他会动手杀了曲承恩,到时候事情将更难收拾。 “一年前,你的长子曲展同死在珞江的计划里,如今我代珞江留你一条命。”巫青宇转向兀自呻吟的曲承恩,冷漠地开口:“我不是仁慈,而是替她赎这桩罪,一命抵一命,从此以后,她跟你曲家再也无半点瓜葛。” 曲承恩停止哭号,怔怔地听着。而杜秋娘精神散乱地抓着珞江的一只手,跌跌撞撞的跟着狄无谦走出了曲家。 “珞江珞江你为什么不跟姨娘说话,”她傻傻地问。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珞江,你不要姨娘了,是不是?”杜秋娘流着泪,悲怜地问。 “她累了。”狄无谦抚着陈珞江光洁的额头,女孩的脸上仍残留着淡淡的胭脂。“让她休息一下,她会醒的。” “她不会醒的,曲承恩下了毒,她不会再醒了。”杜秋娘忽然不能遏止地大哭出声。 “她还活着,我已经制住她的毒,等离开这儿,我会想办法解掉她的毒。”狄无谦咬牙切齿地说着,就像那年她为雪阳受了伤,他宣誓要救回她一样。 你不准给我死!珞江,没有等你亲口原谅我,亲手责罚我,我不许,我不许你死!听到没有! 离开曲家后,巫青宇才发现,狄无谦身边只带着一个小女孩,没有任何随从,他竟是孤身到江南来的。 “我已经不是狄家的少主人了。”狄无谦淡淡说着。 在郢州整整七天,他们找遍境内所有大夫,合众人之力,却只能解去些微的毒,陈珞江仍旧昏迷不醒。面对令人束手无策的奇毒,狄无谦咆哮、忿怒不已,甚至一度要冲回曲家去杀死曲承恩,每每逼得巫青宇几乎要跟他动起手来。 最后在无法可想的情形下,狄无谦终于决定朝京城的将军府去。 “通过将军府,应该可以找到最好的大夫。”他说。提手小心替陈珞江梳理好头发。 “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巫青宇沉声问道。 他当然清楚,进将军府后,狄无尘一定会劝他回去,但他心意已定,没医好珞江以前,他不会打消念头的,那些人设计让他伤害珞江,更进一步致珞江于死地,他怎能轻易原谅? “我知道。”狄无谦揪起眉心,却没退缩之意。“这些事迟早都要给个了断的,眼前救人要紧,不能让她再这么昏迷下去!另外,我想请你走狄家一遭,我要提七采石一用。” 早在确知陈珞江中毒后,狄无谦就想到了七采石;但关内关外走一遭,时间耗费不说,他也担心病人体力无法负荷。 再者,当日他是抱着彻底决裂的心离开狄家堡的,如今有什么脸回去要东西? 面子?狄无谦恨恨地在心底一笑,都什么时候了,他想的居然还是面子问题!再没有迟疑,他提笔修书给房总管。 “信交给他,请他把东西给你。”他交上在狄家办公时所盖的玉章子。“看到这个,他不会为难你的。” “狄家还有你要交代的人吗?”巫青宇意有所指。 狄无谦别过脸。“我能说什么?婚约决定的那天,我早就伤害她,何苦呢? 巫青宇闭上眼,禁不住心底淡淡的痛。他突然离开客栈房间,一会儿腋下夹着卷轴进来。 画轴展开,一幅美人图缓缓显现。 明月下照大地,一片皎洁,朵朵霜花在寒夜怒放。一名宫装女子仰头托着香腮,纤细的身子傍着梅枝盈盈笑着,雪白衫子迎风而立,仿佛也成了另一株霜花。 那株霜花是曲珞江的脸,清瘦而恬雅。 “中毒那天,她要我在樊家迎娶后,交还给你。” 这表示她是来彻底结束这段情的吗?难道她要他从此只待玉如霞一人好? 巫青宇瞧着画中笑颜,这是第一次他看到曲珞江真正属于女孩的笑容。对狄无谦,他该钦佩,还是怨尤? 他其实也爱曲珞江,用兄长、用父襟的胸膛更宽容地爱着她;不管在栖枫山上,或者下山分离的日子,他从未以自己的立场试图去干涉曲珞江的行事。或者那是他最失败的地方,他不懂什么是要求,以前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怨嗔痴,每个人也都该为自己的生命负责。 狄无谦握着卷轴,凝视着苍白的陈珞江。“其它呢?她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了。” “我很傻,是吧!她把假石子送还的时候,我竟然还嘲笑她,我我像个傻瓜!”他颤抖着手,拥画入怀,止不住眼眶里的泪水。 珞江,他喃喃唤着,想起初识时她那折人的生命力,而今,那分强悍去了哪儿?她静静地躺着,就像被阳光蒸融的霜花,一点一滴地消逝中。 难道,她当真被他伤透了心,抱定主意要让他遗憾一生?! 对不起!珞江!对不起,他喃喃念着,长久忍着的眼泪一颗颗地跌在珞江的脸颊上。 巫青宇溜静的望着狄无谦,只奇怪自己无法因师妹而恨他。 若说有其它感觉,恐怕也是狄无谦的眼泪让他想起,狄家另一个深情女子。 进将军府的半个月后,卜家牧场的陈夫人快马赶到;这位陈夫人过去和清黎郡主私交甚笃,加以精通医理,所以在狄无谦进府后,朱清黎马上修书至卜家请了人来。 人才下马车,就被朱清黎拖进安置陈珞江的房里。 “这位是狄无谦,我小叔,你见过的,这位是杜夫人,躺在床上的是珞江。好了,都见过面了,你赶紧救人吧!”朱清黎叽哩咕噜地说完。 那位陈夫人被她这么没头没脑地一弄,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什么跟什么,小浣,都几年了,你怎么还是这副德性?” 朱清黎不好意思地吐吐舌,见她那娇俏模样,狄无谦突然对眼前所见充满感叹。回想过去种种,似乎一切都像一场大梦! “劳烦狄先生出去,我替珞江姑娘瞧瞧。” 狄无谦不情愿地站起来。“拜托您了。” “尽力而为。”陈夫人一笑,举手投足掩不去那娴静气质。 她掀开陈珞江的眼睑,手指搭上脉搏,神情霎时变得凝重。 “很严重吗?”杜秋娘担忧地问。 “还不至于,只是拖太久,治起来麻烦,得花上一段时间。”陈夫人放开陈珞江的手,拿起纸笔,蹙眉苦思半晌,才写下几行字。“这两帖葯先煎好,早晚一次,让她服用三天,三天后再看看情形如何。” “再看看?你是指她好不了吗?”杜秋娘唇儿一咬,含着泪哽咽问道。 “不是、不是!”陈夫人连连摇手。“前几个大夫为了一次解毒,葯方下得太重,反而适得其反,葯性和积毒全撞在一起,这种毒少说也用了数十种蛇毒调配而成,得一样一样消,如果加上七采石的力量,那治愈的速度就坑卩了。” “哦!那有劳您,我煎葯去了。”杜秋娘放宽了心,接过葯方,又被陈夫人叫住。 “你脸色带黑,这帖葯剂量减半,一日服用一帖,明儿个过来我再帮你瞧瞧。” “多谢夫人。”杜秋娘匆匆道谢,急急走了。 朱清黎命人拉起竹帘子,阳光透进一屋,朱清黎回头瞅着她肚子直笑。“小韬呢,你怀着身孕,他怎么不跟来?” “牧场有事忙着,再者,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向来讨厌多生了一张嘴的‘官’。”提起顽固的夫君,舒霁莲掩不住一阵笑。“对了!好端端怎么跑出这号人物?看狄先生对这位姑娘,似乎是认真的。”她挥去汗水,扶着微隆的小肮坐下来。 “说来话长,反正府里这些天都是乌烟瘴气的,无尘之前还为这事气得吹胡子瞪眼,兄弟俩一讲到如霞,还差点打起来。唉!靶情这种事,旁人要是插得上手,世问就不会有这么多是非了。”朱清黎负着手,偏着头沉思。“只是为了一个女人放弃狄家堡,这真是叫人费解,换作是我,恐怕做不来呢!霁莲”她唤着陈夫人的闺名“你会不会觉得,有时候男人还真奇怪?!” “你问我?”舒霁莲摸摸肚子,清雅地笑起来。“你这么古灵精怪都被考倒了,我怎么会有答案呢?” 夜过三更,冷风吹得愁绪满地乱飞,前堂传来细微地推门声,注入几丝凉意;房间里的玉如霞睁开眼睛,竖耳倾听那脚步声。 声音停驻一会儿,拐进西侧厢房,绕过书房,朝她的房间走来。玉如霞下了床,里着外衣朝那男子朦胧的背影走去。 “谦哥”她心底念着,脚步紊乱。 仿佛早料到有人会在身后出现,那男子从容转身,微跛的腿并不影响他行动的迅捷。 “你”没有害怕,只有错愕和慌乱。每回见到他,都是这样的情绪。 原以为来的会是房总管,却是她巫青宇什么都没说,他知道自己己离她很遥远了。 “你有事?”不用问很知道他是为谁而来。 “受人之托,来拿样东西。” “那个人可是我认得的?”她心惊地看着他。 他没回答,房总管捧着一方锦盒在门后出现。 “巫公子,东西在这儿,你快走吧!再迟些,珞江姑娘可等不得。” 他接过盒子,点头称谢后转身要走。 “等等!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玉如霞冲上前,几乎要扯住他的袖子。“这是七采石,你为什么需要这东西?”巫青宇正侍解释,房总管突然挡在玉口霞身前,漠然开口了: “快走吧!少主等着呢!” 巫青宇凝瞅了她一眼,垂下眼沉默地掩门而去。 “到底怎么回事?谦哥哥怎么了?”听到无谦的名,玉如霞的心更焦灼难当。 “少奶奶,就别问这么多了。” “你叫我别问,我怎么能不问?谦哥这么多天没下落了,堡内没半个人有力量管事,你又把七采石随便交付给个外人,我怎么能不问?” “他有少主的亲笔喻令,属下只是听命行事。” “谦哥说了什么?还有那个珞江,她又怎么了?” “珞江姑娘中了毒,需七采石一用。这决定是少主下的,也问过狄长老同意的。” 当然他们得点头;为了挽回狄无谦,他们什么都愿意让步。他们连姜幼玉都可以说杀就杀,更何况是救狄无谦最在乎的人? 丈夫选择留在别的女人身边,玉如霞突然明白,她在狄家是真的举目无亲了,这个打击大大,她怔忡着,忘了言语。 “不回来了吗?真的不回来了吗?他难道当真这么狠心,什么都不管了?!”她喃喃自问。 再怎么样软弱,她都有她的尊严,不是吗?从婚前到狄二夫人,她从来就没逼过狄无谦;她忍耐,她给他时间,这样还不够吗? “房总管,好不好放了阿姨?我保证,我带她走得远远的,永远离开狄家堡,我”她扭绞着手,泪水大片地泛滥而下,整个人痛苦得不能自持。“狄家的一切,就当我什么都放弃了,谦哥我也不要了,我早就不能面对他了,请你放了我阿姨,我带她走,这样至少也解决他的难题。” “少奶奶,这又何必?我相信少主会有定夺的,再者,这一切所作所为,全是姜夫人主使,您何必把这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房总管同情她的境况,却也轻视她只会软弱哭泣的肩膀。 她跪下来哀哀哭了许久,房总管却迳自丢下她走了。玉如霞抬起头,机伶伶打个寒颤,抹去泪水,那总是恬静忧柔的脸上忽然显得坚强很多。 彼不得跪疼的两膝,她摇摇摆摆地起身朝房内走去。 第十章 透过七采石的力量,加上舒霁莲的悉心医治,昏迷长达数月之久的陈珞江终于幽幽转醒。 杜秋娘又哭又笑地握着她的手。巫青宇望着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有狄无谦,透过一格格被切割堆砌的花窗,默默忍着心底的煎熬。 只有朱清黎在,外头安静地瞧着这一切。 “你为什么不进去?你盼这一天很久了不是吗?”末了她忍不住,走去狄无谦身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进去不就都明白了?这一切,迟早都要挨的。”话才讲完,不由分说的就把他拉进房。 “珞江。” “少奶奶,谢谢你。”陈珞江看看她,突然虚弱地闭上眼,低声称谢,一时忘了改口,仍沿狄家的惯例喊她,也没留意她身后还有人。 陈珞江挥不去脑海中方才一眼所余留的影像,她几乎忘了朱清黎的光彩耀眼,那光芒刺穿了她心底最深沉的痛,在这之中,还有个男人惊艳的笑容! 那些温柔、伤痛、欢愉、悲苦、甚至心碎与绝望的往事,统统都回来了,汹涌、澎湃如狂潮巨浪,层层叠叠朝她狂扑、飞卷而来,差一点点,她就要灭顶了。 偏偏她恨不了他们两人! “你该谢的人在外头。”朱清黎说。 陈珞江痹篇那巨浪,心里跟着雪亮了,她睁开眼,马上瞧见狄无谦。 “别这样,珞江,就算不提过往,再怎么样,他都救了你一命。”杜秋娘握住她的肩,恳切地说。 “曲夫人,别再说了,咱们让她好好躺一会儿。”朱清黎对众人使个眼神,故意把狄无谦只身一人留在房里。 临走之前,她不忘对狄无谦投去一瞥。“怎么做,就看你了。” 好久好久的时间,狄无谦就这么凝视着她。那些相亲相爱的记忆,一幕幕又变得鲜活,她难得的笑靥,她抓着他的手比划着,一颦一笑,都是刻骨铭心。 “珞珞”他轻喃着只有他唤过的小名。 陈珞江睁开眼,平静地凝视着他的脸庞许久,原以为这一生再也不会见面,可是现在,她睁开眼,确定自己并非身处于幽冥之境,眼前的狄无谦真实存在,就像她活着须面对的一切,逃也逃不了。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她说,却没有下逐客令的意思。 “没亲眼瞧见你好起来,听见你对我说话,我怎么都不会走。” 他看起来不再那么霸气了,至少,那强壮的气势消去了一些些,反而变得温和体恤,对她而言,多么似曾相识。 “现在你看到了,可以离开了。”没有怨、没有恨,她惊异自己的口气竟是如此平和,甚至有些已看透了红尘的清明,但是,她很清楚她的心,并非如此。 真正深切爱过的记忆是无法说放就放、说忘就忘的。纵然过去他再怎么对她绝裂无情,尽管他如今已身属另一个女子,她对他的心,却仍维持着初时一般的柔软。 坚持不改变的决定,其实是心里最伤的那一部分。 “你病得这么厉害,难道我不该多点时间陪在你身边?”他温柔地反问,像从前一样,顺手替她拂开几缕发丝。 然后,他的手指在她额前停下,轻顿着,也摩挲着,陈珞江抬起眼,跟他的视线在空中纠结,她无法不注意,属于狄无谦眼里那分强烈炽浓的感情。” 再回首,却不是恍然如梦,反而,是比梦还要真实,更贴切地包围着她。 有一瞬间,狄无谦几乎要失去自制,他想俯下头去亲吻她。在狄家堡,他曾那样地深恋着她;他多想再重温那种感觉,抱住她、请求她,得到她对过去那些伤害的谅解。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你变了。”陈珞江艰难地痹篇那眼光,撇过头把视线收回,声音仍无激动,反而沙哑中带了淡淡倦意。 她眼花了,那些情愫可能是对玉如霞的,也可能是对朱清黎的,但绝对绝对不属于她,她才解去盘据数个月的剧毒,精神这么疲累。当然有可能弄错了。 也许他变了,但人都会变的,不是吗?她不也是一样?对这点,有什么好质疑的?自己能从鬼门关前安然返回,想必也是玉如霞极力游说他带着七采石来的。那女孩善良得不会去憎恨任何人。 别再自以为是了。她垂首,始终没有勇气再抬头盯着狄无谦,再试图印证一次。 “你也变了。”落在额前的手指徐杏邙下,在她颊边游移。 她的眼,清楚映着他脸上的疼与怜。那一刻,陈珞江几乎忘了自己的决心。 “玉如霞好吗?或者我该改口了,她是狄夫人,是吗?”她僵硬地问。 颊上的手指原有生命,却因这句话被活活剪断了气息狄无谦颓然,移了开去。 陈珞江仰首,看着他宽厚的背,轻轻地移了出去,她的心不自觉地抽疼起来。他成婚这么久了,难道还是寂寞无主? 你还忘不了朱清黎?你这样子,对得起玉如霞吗?陈珞江多想揪着他,忿怒地质问。 “能不能再让我说几句话?” 她咬着牙不出声。用手掐着自己的腕骨,就怕一不小心,她会冒出不该出口的话;对她来说,离开狄家的那天,一切都了断了,狄无谦早就不是她应该关心的。也许她爱他,很那是另一回事,至于他爱的是谁,与她何干? “对不起,我让你受这么多苦。我欠你的太多了,在你面前,我宁愿选择输赢,也不肯跟感情屈服,原谅我的坏习惯,好吗?” 她僵硬地别过头。“还有其它的吗?” “我承认我曾经对朱清黎动过心,但那是在你之前的事,跟你一起之后,我再也没有想过别人了,要我发誓吗?如果那会让你踏实一些!” “不要,你何苦如此!”她哽咽地低喊,猛然捂住耳朵。 他慌乱的拭去她颊上的泪。“别哭,如果我说,那都是因为爱,你还信吗?” 那个字让她浑身颤抖,像避瘟疫似的逃开他的手。 她的举动完全打击了他,狄无谦不再挣扎,只能落寞地走了。 陈珞江转向床内,她想她真的是累了,或者睡上一觉,会是个好主意。 总会过去的。明儿个一早,只等她离开这儿,一切也都会跟着结束;陈珞江对自己点点头,努力地合紧双眼,但是,却有几颗泪珠,不争气地逸出她的眼角,痒痒地淌出一道轨迹,再滚进了柔散长发间。 “想当初我和你尘哥,还不是这么走过来。”朱清黎轻描淡写地劝着,兀自眯眼瞄准结在枝头上的一棵桃子。 她张嘴,使劲一吹,石子自吹管应声飞出,桃子被击落,跟着身后的狄雪阳抚掌大笑,奔去把桃子拾起来。 “伯母,再来一颗。”小女孩笑咕啥地喊着。 “那有什么问题!”朱清黎得意地插腰以待,找寻下个标的物。 狄无谦看着这一大一小,他竟感受不到一丝丝快乐的情绪,他甚至想不起来,距离上一回他笑的日子,是什么时候了? 珞珞,你要拒绝我到何时?他心里喃喃地问。 “无谦,出来!” 很少听到丈夫这么高八度怒吼,朱清黎一惊,呼吸没留神,呛得连吹管都掉在地上。 “他非这么大声嚷嚷吗?”朱清黎恼怒骂道:“不知情的,还以为他白天发酒疯!” 狄无谦没吭声,心情恶劣地闷闷站起来,迎上一脸冒火的兄长。 “房总管来信,说如霞强行带走了姜姨娘,离开了狄家堡。”狄无尘咬牙切齿地开口。 “是吗?” “是吗?对如霞,你就只有这两个字?”狄无尘一阵跳脚,几乎要挥拳揍人了。“你到底有没有弄清楚,谁才是你该关心的?我忍着不讲话,你就当没我的存在,是不是?” “无尘,放开他,有话好说!”朱清黎跳过来,硬生生想分开他们。 “嫂子,大哥是冲着我来,你别管事。”狄无谦怕伤了她,摇手要她别过来。 “我已经说过我跟狄家没关系的。” “没关系!”狄无尘扭着他转向珞江的房门。“要是真没关系,你凭什么在离开狄家后,拿七采石救那个女人?” 狄无谦痛苦的垂下眼眸,那是张被爱情击倒的脸。 “因为我再也想不出其它办法了。”他握住兄长捏在衣襟上的手掌。“爱个人是这么简单的事,不是吗?怎么我和她,就这么曲折、这么痛苦呢?我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也许也许我已经爱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只想要救活她,什么该与不该、面子责任,我都不在乎了,眼前就算是要我死,都没有关系啊!”狄无尘愕然松开他,艰难地转过身。朱清黎动容的望着他,轻声对丈夫低语。 “别再逼他了,无尘,你看不出来,他有多苦吗?” “那如霞呢?”狄无尘无能为力地苦喊:“总要叫他把人劝回来吧!” “劝回来之后呢?你们要对她说什么?”巫青宇站在角落,他一直默默听着他们的话,等了很久才开口,语气从未有过如此浓烈的愠怒。 狄无谦表情一整,脸上绷得死紧,他沉默了。 狄无尘诧异的扫过巫青宇一眼,似乎很惊讶他的问话。 “你打算对玉如霞说你准备放弃珞江,还是你两者都要?”巫青宇一步步朝狄无谦走去,言辞变得犀利无比。 “巫先生,这是狄家的事。” “不!尘哥,让他说,没有人比他更有说话的权利。”狄无谦制止兄长:“这事我会处理的,我保证,我尽量不伤害任何人。” 狄无尘脸颊抽动了几下。“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不管姜姨娘做了什么,玉如霞都是我们一起呵护到大的小妹妹。”说完,他扭头离去。 “普通男子三妻四妾,并不为过。但我不许你再伤害她一次,你的抉择必须马上现在做好。”杜秋娘自内室走出,合袖望着狄无谦,脸上没半点笑容。 “我从来就没有两者兼顾的打算,我只要珞珞,我这辈子,只要她一个。”对此指控,狄无谦忿怒地低吼。“那你找她为何?”巫青宇静静地问。 “那是我的责任。” “责任,如果要谈责任”巫青宇冷冷一笑。“那么我这个外人替你去吧! “你”“你留下一个,就是伤了另外一个。既然决定放弃玉如霞,那么,透过个外人告诉她,至少不会这么难过,再者,珞江也需要你。” 狄无谦点点头,突然抓住巫青宇的手,用力地握紧一下。 “谢谢你!为珞珞所做的一切。” “从今而后好好待她,让她平安幸福,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 杜秋娘倚着门,欣慰地流下泪来。 “巫兄。” “还有事?” “我从没问过珞珞对你,是否也像你对她这般” “她是我打小看到大的。是师兄,也是亲人,这么说,你该懂了吧?” 狄无谦点点头,他了解那种感情,就像他对如霞,不也如此? “我会好好待她,不管花多少时间,我都会求得她的谅解。” 巫青宇的眼底有安慰,天宇辽廓,明月朗照的夜里,在马里接过狄无谦手中的缰绳。 再一次保证,允下的是男人对男人间如山的承诺,黑马一声嘶鸣,清脆的在夜间撤开四蹄,狄无谦目送着他走了。 休养了几日,陈珞江收拾一切。无论杜秋娘怎么苦口婆心,都没法子打消她的念头。 “你真的不打算原谅无谦吗?” “没有什么好原谅的。”她慢吞吞转动指关节,仔细扎好花布包袱;太久没运动四肢,每个动作都花了她不少时间。 “姨娘求你!别再倔了。” “不要。”眨掉泪光,陈珞江哀恳地抬起眼。“姨娘,谁都没欠我,你别这样!” “你何苦这么固执呢?” 她不吭声,转而问杜秋娘:“您呢?还回曲家吗?” 提到去留,杜秋娘的脸上显得平静,那是经由巨大的忧伤沉淀而后的面容。“不了,我不回曲家,我跟你留在栖枫山。跟你师父一起,他人葬在哪儿,我就陪在哪儿。” “姨娘!” “那是我唯一知道,脑瓶你师父最近的方式”杜秋娘凄楚一笑。“你告诉过我,他原谅我了,不是吗?那么,他会希望我陪着他的。” 她沉默不语。 “听我说,孩子,你注定是要跟狄无谦在一块儿的。无论妻或妾、无论贵或贱,只要知道,他心里确确实实还爱着你,那就够了。只要有心,哪怕是千军万马,都不能拉动他的人。玉如霞的事,让他解决吧!他心里有你,就够了。” 杜秋娘摊开手,激动地喊:“珞江,看到我,难道不足以让你觉悟,不是每个错误都有重新再来的机会,玉如霞他许拥有地位、拥有权力,可是少了丈夫,她等于什么都没有。” 她的话只换来陈珞江的沉默以对,杜秋娘幽幽叹了一声,无奈的望着外头。 “我无话可说,你好自为之吧!” 陈珞江背起包袱,走了出去。 “我在栖枫山下等你,不管多久,我等你回心转意。” 杜秋娘煞住脚步,看着狄无谦静静立在大槐树后,她推推动也不动的陈珞江。 “珞江,你不说些什么吗?” 白花花的阳光照着她,仿佛也同时穿透她赤裸裸的心。陈珞江有些昏眩,她脸色更苍白了,脚步停滞了一下,猛然她拉下包袱。在杜秋娘几乎以为她就要回心转意的时候,却见她头也下回地越过狄无谦,跨过朱红门槛,走出大门。 “珞江珞江!”杜秋娘在身后追喊着。 “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留下来的理由?”迎着半冷的风,陈珞江慢吞吞地开口。 “你爱他的,是吗?” 你爱他吗,是的,我还爱他,爱得依然深、依然切,可是历经那一切之后,她还能再相信他吗你爱他吗?你爱他吗?陈珞江握紧拳头,眼泪不能遏止的落下。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栖枫山上,陈珞江回复过去的生活;跟着洗尽铅华的杜秋娘,两人默默住在瀑布边大松下,守着一方石室,过着山中无日月的生活。 偶尔,陈珞江会帮着杜秋娘挑两担菜到半山腰,至于山腰之后的世界,她不打算有所逾矩,不管是不是曾有人说过,要在那执意守着。 她却没注意,每每对着漫天飞洒的水气发呆沉思,自己的眼光不时会游移到某个方向。 “珞江!”这日杜秋娘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扬着一纸信笺。 “谁写来的信?” “清黎郡主差人送来的,你师兄出事了。” 她心颤了颤。打从半年多以前师兄承诺去找回玉如霞,整个人就石沉大海,连玉如霞也是音讯杳茫;她揪着眉,等不及抽出信来,朱清黎潦草的字迹只有寥寥数行 陈姑娘,你师兄巫青宇卷入岩阁械斗中,死生未卜!如霞已有身孕,请速来。 杜秋娘的反应和她一般,都是愕然不解。 “他可知道此事?”久久,陈珞江低声问道。 “我想那位官差大人应该也知会他了。” 杜秋娘回答,一抬头,却看穿她满脸的挣扎。 “去找他吧!珞江,你要这样不快乐到什么时候?” 她将信笺塞回杜秋娘手上,朝山下呆呆望去。 “去吧!珞江。” “我我不知道。” “珞江。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半年了,你还要倔到什么时候?” “不是倔,”她回过脸。“姨娘,我想他说不定已经离开了。” “如果他真的离开了,不再等你,你又何必这么难抉择?” “我” “去吧!”她叹了口气:“就算不为他,为你师兄,你也该走这趟的,是不?” 客栈房门被推开时,狄无谦仍不相信是她,那眼底透着惊喜,还有不信。 “珞江姐姐!”雪阳尖叫一声,扑进她怀里。 “这么想念我?”陈珞江毫不费力地抱起她。这半年来经杜秋娘的悉心调养,往日的憔悴早消失无踪;如今的她,在山居岁月中更出落得美丽,淡泊的笑容里,多了一分属于女儿家的娇柔。 “你”“我们要站着说话吗?”她拘谨地说。 “坐下来,雪阳,爹和珞江有话要说,你先出去玩。” “可是” “听你爹的话,雪阳,珞江一会儿就陪你玩去。” 小女孩点点头,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你一直住在这儿?”她轻轻拨弄着帘子。从花窗看下去,月光下的院子,似曾相识。 她痴愣了!那院落,像极了狄家堡内他们互诉钟情的小别院。 陈珞江转过身,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在她心里,什么尘埃都落定了。 “一年了,这么长的时间,狄家堡没个主儿,成吗?” “房叔会料理一切。” “如果我一辈子都不来找你,你就这样耗下去?” 他凝瞅着她半晌,才轻轻点头。“是的。我会等下去,我说过了,为你,我愿意。” “狄家堡是你的一切。记得吗?你说过的,你以它为傲。” “为自己挣来的幸福,会让我更骄傲。” “我什么都没有。” “你可以给我想要的一切。” “你会让很多人失望。”她的声音有些喑哑,但却没有真正太多的抱歉。 “我只求你别对我失去信心。” “你是个傻子,狄无谦。”她动容地看着他,眼眶发热。 “如果我放开了你,那么,我才是真正的傻子。”他看着她,哑着声音轻轻呢喃,然后,他慢慢地在她面前单膝跪下。 “你”他居然跪她,珞江震惊万分,却无言可对。 “这是从你醒来之后,我一直最想做的事,比起你受的折磨,这根本不算什么。我只想亲口再告诉你,我真的好想你。” “包括爱吗?”她也跪下来,突然不自觉地含着泪。方才她站在门外,脑海里只盘旋着这句话。一年多的时间,并没让她活得沉静,只要眺望山下,她的心乱依然。 “是的,爱恋、思念、歉疚、伤害,你和我之间共有的,都在里面。” “你何苦这样?”她覆着嘴,哽咽地问。 “我说过了,为你,心甘情愿。” 珞江,留在这儿,是我靠近你师父仅有的方式,不是歉疚或补偿,而是心甘情愿。 难道他也在用这种方式靠近自己吗?傻子!难道这半年来,她心里有比他好过? 杜秋娘的痴,令她心伤;而狄无谦的傻,更让她心碎。 “你还想折磨我多久,珞珞?” 她怯怯地抚弄着他的头发,摇头。 “我以为放你走,是我如今唯一能做的。” “现在呢?” “回头,你带不带我去看霜花?”她的视线越过他,凝着外头薄薄的阳光。想起那一夜,月光皎洁地洒落了一大片在霜林里,那清脆的碎裂声,曾让她整个人如何为之震愕。 那正是他要的答案,这样就足够了。 狄无谦不答话,他只是静静地拉下她,再将额头轻轻靠上她的,沉沉的呼吸,流转于两人之间,只有他清楚知道,那多日来的桎梏终为她一句话而解脱。 “你确定对我的感情了吗?确定了这一辈子,不再离开了吗?” 她头点了点,环住他的肩,而后,小小的身子轻轻拥住了他。 “瞧!我包住你了。”她极力想把声音装得轻快,笑容中终把泪水落下。 忆起当年恩爱时说过的话,他吸吸鼻子,却忍不住也跟着她微笑了。 “服不服输?”她带着泪音问道。 “服。”他说,把她自床边拖下来,倾全心的爱恋,抱紧了她。 她的爱,层层叠叠包紧了他的心;在她面前,他再也不要输赢。只要她,那就够了。 “如霞的事情,你知道吗?” “嗯。”“他和你师兄私订了终身。” 她仰起脸。“我知道。这一路我想了很久,依我师兄的性格,还是令人难以置信。” “缘份的事,哪能用推演的?”他握住她的手,柔声说道:“等回将军府,一切不都知晓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