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花》 第一章 “主人的三明治做好了,艾珈妮小姐,让我看看能不能找得着普罗斯把它带过去。” “别担心了,普罗斯太太,”艾珈妮应着:“我带过去好了,你坐下来歇歇腿吧!”“我也不介意告诉你这些,艾珈妮小姐,我的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背几乎要裂成了两半呢!” “坐下来吧!”艾珈妮要她坐着;“你也真是受够了!” 她知道普罗斯太太所言非虚,但除非她去告诉伯母,否则伯母怎么也不会了解其中滋味的。她的伯父弗德瑞克奥斯蒙将军和他的妻子在离开英国之前,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宴会,然而交给这么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来承办,艾珈妮觉得似乎太残忍了。 普罗斯夫妇本来是服侍将军的父亲的,一直到他谢世为止,那时他们在汉普斯特的府邸中担任管家职务,如今两人年事已高,艾珈妮相信以这样的高龄,他们不会希望继续担任这项工作的。 但是,将军和他的妻子、两个双胞女儿及艾珈妮,在肩程赴香港之前,在汉普斯特的贝特斯登府邸还有两个月的逗留。 因此,又以低廉的工资雇用了一些仆人,他们没受过特别训练,就在前厅充任门房、侍仆的工作,由巴特里尔和普罗斯管理,而普罗斯太大却以几近八十的高龄主管厨房内的事务。 以前在印度雇用仆人时,由于他们所求甚少,所以在食物和工资上的支出也十分有限,然而现在是在英国,这方面的行情自然有很大差别,但奥斯蒙夫人却不加以改进。 将军驻扎在坎伯里的时候,情形还要好些,因为那时有军仆伺候,也有些军人太太对能赚些额外的钱颇为开心,愿意在将军府邸帮帮忙。 但在伦敦可大为不同了,因为奥斯蒙夫人付工资就象剥乳酪皮一样,他们就只能用些既年轻又没经验的女孩子了,普罗斯太太不知喃咕了多少次,说她们简直是愈帮愈忙。 艾珈妮知道:在筹措宴会的时候,象列名单啦、送请帖啦,不可避免的都成了厨房经管的事务。 “普罗斯太太从没经办过这些事呢!爱蜜丽伯母,”她对奥斯蒙夫人提起:“厨房里新来的那个女仆真是笨手笨脚,至于那个女帮厨都该送到养老院去了。” “还有两个女人每天会来帮忙做清洗工作的。”莫斯蒙夫人回答。“不过厨房要准备的不仅是午宴的菜肴,还得准备晚上舞会中的宴席呢!”艾珈妮指出。 停顿了半晌,紧接着,艾珈妮又在奥斯蒙夫人的限中看到她所熟悉的不悦神色:“既然你那么担心普罗斯太太,相信你一定愿意帮她的忙了,艾珈妮。” 艾珈妮默然无语,一会儿才又小声地问道:“你不希望我也参加舞会吗?爱蜜丽伯母?” “我想你不需要在这种场合出现,”奥斯蒙夫人回答:“我一直以为你伯父把你在这屋中的地位说得很清楚了,艾珈妮,而且在我们到了香港之后,这种情形也不会改变。” 艾珈妮虽然没有再说什么,内心却激动不已,她仍没想到:伯母居然会这么坦率的表示对她的憎决,即使两年以来她已渐渐习惯了这种待遇,还是不免感到一种深沉的伤害。 然而,她强咽下了几乎已滑到嘴边的抗议,只不过为了一个十分简单的理由:在获知伯父接到调往香港的任命后,她就一直害怕他们不会带她一起赴任。 对东方,她有着一股深浓的怀念之情,那种感觉真是很难形容的。她一直渴望着能再去东方,感受那灿烂的阳光,倾听轻柔的乐曲,嗅一嗅空气中醉人的花香,还有香料、花粉和旱烟管的特殊气味使她不致于象现在一般,只是在阴冷的英国不由自主地抖颤着。 香港,当然不会和印度完全一样,但那里是东方的苏伊士,在艾珈妮的心中就象一块阳光照耀的乐土,发射出万丈金光! 只不过是两年前发生的事,对她而言却似乎已超过了一个世纪,那时她被人从印度送回英国,父亲的死亡和紧接着发生的一些事带给她无比的痛苦,象一场恶梦般令她昏眩愕然。 和父亲相依的时光是何等快乐啊!从母亲去世后,她就一直照顾着父亲,在军团驻扎地,父亲分配的眷舍里,她就象个女主人一样。军团调到西北的行省区时,艾珈妮觉得十分害伯,毕竟那意味着父亲要离开她好几个月的时问,到边界一带镇压土著暴乱。 只有边界平静的时候,她才能和父亲在一起,但这种情形并不常见,一旦乱事发生,妇孺就被遣送到较为安全的基地,在那里和一些为她父母服务多年的军仆在一起,倒也觉得十分安心。 那里当然还有其他军官的女眷,她们似乎认为她很孤单寂寞,经常向她表露出几分同情的样子。灵巧的艾珈妮可从没这么说过,事实上那时她也从不会觉得孤寂。 她爱印度爱那里的许许多多事物,生活中似乎充满了她要学习的东西,她为自己安排了许多课程,此外在父亲和她共居的家中还有许多工作等着她呢! 在那里,当然她也遇到了父亲的兄长弗德瑞克奥斯蒙将军,两兄弟不但年龄相差很多,而且看上去大相迥异,在许多场合中,她发现伯父、伯母都表现得十分自大而且固执。 后来她更感觉到两兄弟的共同点少之又少,伯父的个性、人品一点也不象一向为她敬重的父亲。 迪瑞克奥斯蒙总是十分畅快的,要不是职责在身令他操心的话,可说没什么让他忧虑的事了。他不但懂得自己享受生命,也使他周围的每一个人同样去享受生命中美好的事物,但他的嗜好可说没一点儿是放荡邪恶的。 他是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艾珈妮忆起他对一些遭遇不幸的家庭所表露的关怀,至今使她印象良深。每当他从校场回来的时候,经常有好几个印度人在等着他,有割伤、撞伤的,有伤口溃烂生脓的、患有眼疾的,有时还有患病的婴儿在内。 他受过一些医葯训练,但最可贵的还是他的同情、体贴,对病人的恐惧带着几分嘲弄的态度,为他们原先认为黯淡无光的未来点燃了新希望,这些都是别的医生望尘莫及的。 “他总是使一切事情显得很有情趣!”艾珈妮常常这么想。 在他们一家三日共聚的日子里,母亲好些次提议到:“你爸爸有一个假期,”她对艾珈妮说:“我们可以在一起好好玩玩,来个野餐怎么样?” 然后,三个人策马轻驰,出外野餐;有时在潺潺的小溪一边,有时在高山之巅,有时就在一些古洞里寻幽探险,由那些遗址中探寻古印度的历史渊源。回顾童年种种,艾珈妮觉得那时几乎没有一天不是阳光耀眼,也没有一个夜晚入睡时唇边不挂着微笑的。 然而,有如晴天霹雳一般,灾祸突然降临了! “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哦,上帝,你怎能让它发生呢?”在由印度遣返英国的船上,深夜茫茫,周围显得分外的凄寒,黑暗象是永远难以穿越般的吞噬了她,艾珈妮不由得在心中呐喊。即使到了现在,她似乎还难以相信一切并不是一场可怕的梦魔而已,两年来在伯父母家寄人篱下的生活更不是她的幻觉。 一切都是最真实不过的了她的父亲已不在人世,伯父对待她就象对个印度最下等的流民一般! 她总是被轻视、冷落、屈辱,只因为伯父对他弟弟“不名誉”的死亡从没原谅过。 “爸爸是对的!他绝对没错!”艾珈妮对自己这么说。 有时候,伯父坐在餐桌边,看上去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对她说话的口气使她觉得自己真象一只乞怜摇尾的狗,那时她多么渴望把心中的话尖叫出来。她记起刚回到英国时,伯父在书房里和她谈话的情形。 回家的旅程中,不但在心灵上带给她无比的折磨痛苦,同时身体上也感到极端的不适。那正是十一月,比斯开湾的暴风雨使船上多数的旅客都弄得七倒八歪,衰弱不堪。 但,艾珈妮所在意的还不是风的狂暴与船的颠簸,事实上她真是冷得受不了。多年来她一直生活在印度,对当地.炎热的气候颇能适应,也许所禀赋的一半俄国血统,使她不象一般纯英国血统的人一样,受不了平原上酷热而令人窒息的气候。 母亲是俄国人,却在印度出生,艾珈妮知道这又成了她被惩罚的另一项罪名。伯父不喜欢外国人,特别轻视混血儿。 无途如何,她继承了母亲那种黑发黑股的美貌和纤柔的身材,然而,当她站在伯父面前的时候,却显得憔悴委顿,容光黯淡,而且书房里面太冷,她的牙齿一直打着颤。 案亲的死使她悲痛万分,在船上一直没好好的吃过一顿,眼睛也哭得又红又肿,原本灿然生辉的一头黑发如今显得平平直直的毫无生气。 她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却丝毫未能软化伯父冷峻的眼光,由他生硬的语调。她更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受欢迎。 “你我都知道,艾珈妮,”他说:“你父亲的无耻行为使我们整个家族蒙羞。” “爸爸做的是对的!”艾珈妮喃喃自语。 “对?”伯父叫了起来,语声尖锐:“杀了他的长官还是对的?谋杀了别人还是对的?” “你知道爸爸并不是存心要杀团长的:”艾珈妮说:“那只是一个意外!他只是不让几近疯狂的团长蹂躏一个女人罢了。” “一个土女罢了!”伯父轻蔑地说:“她本来就该挨团长鞭打的。”“她不是第一个被蹂躏的女人了,”艾珈妮反驳:“每个人都知道团长有虐待狂!” 她的声音变得十分激动,毕竟往事历历,令她心悸不已!但是,呈现在跟前的是伯父那严厉冷峻,如同花岗石般的面孔,她如何才能向他解释呢?团长的房舍中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那尖叫声划破了原本温柔美好的夜色,使它变得那么丑陋而狰狞。 那晚,迪瑞克奥斯蒙站着听了好一会儿,接着只听那凄惨的叫声愈来愈急促,他不由得跺起脚来。 “真该死!”他骂了出来:“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真让人受不了!那女孩不过是个孩子,就是那可怜裁缝匠的女儿啊!”艾珈妮认识那个女孩,大概不过十三岁光景,父亲是个裁缝,就在眷舍的走廊工作,她常常在旁边帮着父亲裁剪缝纫,小小年纪已经很得乃父真传,练就了一身好手艺,做件长服不须二十四小时就可完成,有时候也做做衬衫,或替军官修补制服什么的。 艾珈妮经常和她聊天,一直觉得她十分漂亮,尤其那浓密的、长长的睫毛和那对温柔的眼睛最为迷人。 每当有男人走近的时候,她总是把头巾压低些遮住脸孔,但可想而知的,团长虽然经常喝得烂醉如泥,却绝不致于忽视了她的美色。 迪瑞克奥斯蒙冲向团长的房舍。 尖叫声停止了,接着响起的是团长愤怒的咆哮,然后是一片可怕的沉寂。 以后发生的事情还是艾珈妮自己把它联接而成的。 他的父亲冲进去后,发现那女孩子半探着,团长正挥鞭拍打着她,好像她不过是头动物而己。 那正是强奸的前奏!他知道他的长官一向借此激发淫欲。“你这家伙跑来做什么?”看到达瑞克奥斯蒙出现的时候,团长吼叫着。“你不能这样对待一个女人,先生!” “你在向我下命令吗,奥斯蒙?”团长责问他。 “我只是告诉你,先生,你这种行为不但没有一点人性,并且是男人最要不得的勾当!”团长注视着他。“滚出我的房子,去做你自己的混帐事情!”他大叫着。 “这就是我的事情!”迪瑞克奥斯蒙回答:“每一个正当的男人都该设法阻止这种暴行!” 团长突然狂笑起来,笑声是那么丑恶。 “你给我滚出去!”他下令:“不然就小心吃禁闭!” 他一只手握紧了鞭子,另一只手抓住那印度女孩松散的头发,把她拖了过来。 女孩的背上露出一大块青紫的鞭痕,而无情的鞭子再度落了下来,她又叫了起来,但却已声嘶力竭,更令人惨不忍闻。 然后,边瑞克奥斯蒙向团长挥拳。 打他的下额儿,由于团长晚餐时酒喝得太多,步履不稳,就向后倒了下丰,他的后脑撞上放在屋角的铁制半身塑像,被狠狠地敲了一记。 本来对一个年青男人来说,只要生活正常、心脏强健的话,这还不致于致命,但出乎意料之外,当军医被召来诊视时,却宣布团长已回天乏术。 艾邵你还不大能确定以后又发生了些什么,只知道很快地,军医把弗瑞德克伯父请了来,那时伯父正在离军营不远的省长官邸中。 于是,弗德瑞克开始发号施令,不准他的弟弟回眷舍去。 第二天早上,父亲被人发现死在军营外面,同时人家告诉艾珈妮:她的父亲因追捕一头野兽才遭此不幸。 案亲绝不会自杀的!艾珈妮知道得很清楚,由于团长的死亡,他们赶在民事法庭之前来了个军事审判。 军医也向外宣称,他早就警告过团长,说他的心脏衰弱,不小心很可能致命。事情就这么掩饰过去,只除了弗德瑞克伯父、军医和一位军团的高级官员外,没有人确知事情的真相,当然,还除了艾珈妮。 “你父亲的暴行对他的家族、军团和国家来说都是一大耻辱。”伯父说:“因此,艾珈妮,在你的一生中永远不可以向别人提起,这点你清楚吗?” 沉寂了一会儿,艾珈妮低声说:“当然,我不会告诉外人的,但如果有一天我结婚了,却应该让我丈夫知道真相。” “你永远不会结婚!”伯父字句铿锵。艾珈妮睁大眼睛望着他。 “为什么我永远不会结婚呢?”她问。 “因为,作为你的监护人,我不允许你这么做,”伯父回答:“你必须为你父亲的罪行付出代价,在印度发生的这些事情你必须闭紧着嘴巴把它带到坟墓。” 有好一会儿他话中的意义艾珈妮还未能完全了解,接着他又以轻蔑的口吻加上几句;“再说你根本就没有一点吸引力,不会有任何男人想跟你结婚的,总而言之,就算有哪个男人犯了错误向你求婚,我也绝不会答应他的。” 艾珈妮吸了一口气,一时不知能说些什么。有些事是她从没预料到的,也没想到会在她生命中发生。 她才不过十六岁,不会特别专注于某一方面,但在模模糊糊之中,似乎认为有一天自己总会结婚生子的,也许婚后仍能生活在军团中。她是在军团的庇护下成长的,一向也颇骄傲于军团对父亲的深刻意义,父亲很有领导才能,更因爱护部属而广受爱戴。 往事一幕幕的在脑海中映现,她在那里所经历的种种,那些嘶嘶的马匹、整齐的军阵,以及军队移防时亮晃晃的枪支、载着行李的马车,那些军人太太和家眷,还有总是跟着军队走的一大堆人,他们和军团中的印度兵一样为数颇众。 清晨时分,她总是被昂扬的起床号唤醒,傍晚时营区响起“最后的哨兵”的旋律,在薄暮之中回荡不已,然后又目送着旗帜从旗杆降下。 军团就是她的家,也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每当她想起那些英武的骑兵手持长枪,枪上旗穗在风中飘扬着,在工作的时候,士兵还边吹着轻快的口哨,就不禁感觉到:父亲的去世,真是带给她椎心的痛苦。 “有一天,”她离开印度时对自己这么说:“我会再回来,和他们在一起。” 而现在伯父告诉她她的未来空无所有,只不过要去伺侯他们一家罢了,而且每天免不了要挨十几次骂。 那并不是父亲的罪行,她却要受这样的惩罚,且伯父伯母也很明显地表示不喜欢她的母亲,只因为她是俄国人。 “你不要向任何人提到你母亲的祖先,”伯父告诫她:“你父亲的婚姻是一次最为不幸的抉择,当时我就大为反对。” “为什么要反对呢?”艾珈妮问。 “异族通婚从来就不是好事,而且俄国人根本就不算是欧洲人!你父亲该娶个适合的英国小姐做他太太。” “你的意思是说母亲不适合了?”艾珈妮很生气。 伯父的嘴唇抽紧了。“你母亲已经死了,我不愿再对她批评什么,只要你以后绝口不提她的俄国祖先就好了。” 他的声音变得更为尖锐,继续说:“现在我们随时全和俄国打仗,这次是在西北边境,即使不开战,他们也会煽动土人暴乱,渗透到我们这边来,间谍更是无孔不入。” 他望着艾珈妮苍白的小脸,一副瞧不起她的神态,语气也更为严厉:“对具有他们这种有毒素的、奸诈血统的人,我还得让她住在家里白白养她,真是一大羞耻!总之,只要在我监护之下,就得注意永远别再提你母亲的名字!” 起先艾珈妮的遭遇还能招来些怜悯,然而过了一年以后,她就被迫辍学,而且发现自己在伯父家中充其量不过是个做苦工的人,或者也可说是个额外的仆人罢了。 十七岁时,她的堂姐薇儿妮特和黛西,也就是那对孪生姐妹,开始为她们进入社交场合及参加舞会而颇费周章的准备着,于是她就成了她们的女仆、裁缝、秘书、管家和杂务总管。 十八岁时,她只觉得自己整个生命都要虚掷在女仆的事务上了,不再有什么好期望的,只除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在一些琐碎的家庭杂务中打滚。 然而,就象是奇迹在云端涌现,伯父即将卸下奥德夏的司令官之职,而被调往香港。 艾珈妮还不大敢相信这个消息,最初她以为他们将留下她而到香港上任,后来又猜想他们不会让她不被监视的,因为她父亲“不名誉”的死亡对身为将军的伯父而言,始终就是一个具有相当威胁性的秘密,他一定害怕她会泄露出去;此外,她母亲的血统,他们也不愿让别人知道,认为那是有失体面的事。 伯父伯母在外人前面,并不否认艾珈妮是他们的侄女,但总是向人宣称她过于羞法,不喜社交。 “艾珈妮对参加宴会啦,跳舞啦,没有一点儿兴趣。” 那是有位朋友建议伯母也该让艾珈妮参加些社交活动时,她听到伯母斩钉截铁地回答。当时,她真想叫出来: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然而,她知道这么做只会加深他们的愤怒,于事无补,她的地位也丝豪不会有所改善。 但是,至少香港比较接近她所热爱的印度,至少那里阳光耀眼,花儿绽放,鸟儿飞翔,人们会向她友善的微笑。 “如果你那么好心的话,艾珈妮小姐,就麻烦你把三明捎带到书房去好了,”普罗斯太太的话打断艾珈妮的思潮:“餐厅里还有一瓶威土忌,将军说不到宴会完了不要拿出来,否则客人会把它喝光,你知道,他想自己一个人在书房里好好享用一番的。”“我知道,”艾珈妮说:“我会带给他的,普罗斯腿上的风湿现在一定很难受,我也不希望看到他再上上下下奔波了。” “你真是好心,艾珈妮小姐,要是没有你帮忙的话,我还真不知怎么办好这宴席呢!” 那倒是真的,艾珈妮现在变成一个很有经验的厨子了,午餐中大半的菜肴和晚餐的菜式几乎都靠着她一双巧手呢! “真好,真高兴一切要忙完了!”她大声说着,端起盛三明治的盘子,旁边还用香菜装饰着,十分好看。“等我回来的时候,普罗斯太太,我们再一块儿喝杯咖啡。” “你是该喝一杯的,艾珈妮小组。”普罗斯太大回答。 艾珈妮离开厨房,沿着走廊到了餐厅。 老普罗斯早把将军那瓶威士忌放在餐桌上了,她把威士忌放在一个银盘里,三明治就搁在旁边,两手端着送去。 大客厅里传来优美的音乐,很显然的里面正在婆娑起舞。 宽敞而优雅的客厅朝花园的方向开了一列法国式的长窗,只有严寒的冬天才关上。 但艾珈妮可以想象得到,夏天来时风光是何等的绮丽迷人!从点着煤气灯的客厅到花园中漫步,花香四溢,烦虑尽消,对她来说,就象站在伦敦的最高处一样。 从窗口下望更能见到那一片青翠的山谷,真是景色如画,令人难忘! 其实最使她发生兴趣的,还是在于这座花园是祖父的精心杰作,他是个有名的园艺家,从军中退休后终其余生潜心于园林之间。 他还培植了一些英国从未死过的奇花异卉,从世界各地搜集而来,花团锦簇,美不胜收,使这座花园在园艺界颇富盛名。他对花的热爱甚至到了着迷的程度,宣称孙女辈都要以花朵命名。 “命名都是有象征性的,”奥斯蒙夫人尖刻的说过:“你母亲应该为你选一个既简单又显得笨拙的名字。” 艾珈妮本想反驳,因为她的名字是“杜鹃花”的意思,她认为薇儿妮特(本意是“紫罗兰”)和黛西(本意是雏菊)并不见得比她的名字好到哪里去;但和伯母一起生活了几个月后,她知道回答才是最不聪明的作法。 伯母并没有狠狠打过她艾珈妮一直确信她很想这么做但经常会扭她一下,揪她一把的,可还是相当痛的! 而且伯母体形庞大,力气过人,艾珈妮却那么小巧纤细,还真经不起几下,有时脸上挨了耳光,脸颊马上变得热辣辣的,手臂被扭了几下,皮肤就呈现一片青紫,因此艾珈妮一直尽力做好伯母交代的事,深怕拂逆她的心意。 现在,她匆匆忙忙地沿着走廊往书房走,端着三明治和伯父每晚要喝的酒,心中却在想:如果她能穿上一袭新衫参加宴会,不知是何景况?从这次发的请帖看来,年轻一辈的客人并不多,但事实上也只有些年轻军官和家世显赫的少爷小组们。 “如果我能举行一个宴会的话,”艾珈妮想:“一定要邀请我的朋友来参加当然,要是真正的朋友。”她想起自己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宴会。朝接待室相反方向走去就是书房。壁炉里炉火熊熊,可见普罗斯还没忘记生起火来。煤气灯发出柔和的光晕,倒使得靠背椅在光的烘托下不那么破旧了。年代久远的地毯似乎也不象是经过了相当的磨损。 书橱里琳琅满目,虽然艾珈妮平日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少之又少,但也会偷偷拿了,—些书到楼上自己房间里阅读,而且乐在其中。 不过要想晚上读得太晚却不大可能,因为一到深夜,她的房间真如同冰窃一样。 薇儿妮特、黛西和她们的父母亲一样,每个人房间都有壁炉,每天早上女仆第一件事就是为她们点火,整天燃烧不断。艾珈妮自然不会有这种特权。她盖的毛毯不够厚,经常冻得发抖,加上门窗紧闭,使她一夜下来一张小脸几乎变成青紫色,皮肤皱缩,容光惨淡。 此时,她由壁上镜中看到自己的投影。 近两年来,她的外貌有了一些改变:虽然胸部仍小小的发育并不成熟,但骨架已不象往日那么尖削了,心型的脸蛋和她母亲颇为相似,眼睛似乎显得更大了,常会吸引别人的眼光。 但她还是太苍白了,那是因为工作太多,常日根本很少有机会到户外走走,而且还要抵抗冬天那刺骨的寒风、汉普斯特府邸冰冷的空气。 她审视着自己,不知道那一头黑发、大而忧郁的眼睛有没有一点吸引力?她多么希望此时父亲能告诉他的想法接着,她的注意力由脸孔移下,看到忙着烹任了一天,系在腰际的围摄,还有身上穿的一件不知是薇儿妮特或黛西的衣服,她们的衣服总是同一式样,那种轻淡的色彩例如浅蓝、粉红的衣服她们穿上去倒是挺好看的,但那些色彩却不适合她。 为什么会如此呢?她一直不大清楚,也许在接收那些衣服之前都快被穿坏了,也洗得褪了色,就更难显出一份光彩来吧?“哦,谁会喜欢看到我呢?”望着镜中的身影,她自言自语着。就在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声,离书房愈来愈近了。她想来的一定是伯父,因为他还得在客厅接待客人,不过她并不想碰到陌生人,一时情急,看到厚重的逃陟绒窗帘,就钻到后面躲了起来。 在大门打开之前,她几乎还没完全藏好呢!“这里没人,”一个男人的声音,音调低沉:“我们坐一会儿吧!乔治,在这种时髦的宴会中,我们该尽的责任都尽了。” “是啊!马文。”另一个声音回答。 由于艾珈妮写过请帖,因此她很快想到这两个男人是谁。 在请帖之中有一个较为少见的名字马文,那是薛登爵士的名字,在邀请的客人中,只有他请求带一位客人参加,那是乔治威德康比队长。 艾珈妮知道伯母很高兴薛登爵士能光临,对他的要求自然毫无疑义地答应了。 伯父还说他应该再补送一份请帖去,并且说薛登爵士在继承爵位之前就在“十七世纪骑兵团”服务,他是在印度和他认识的。 “一个很聪明的年轻人,”他有点嫉妒地说:“不过我个人从来就没喜欢过他,只是团长私下对他却非常感激!最近他也要去香港。”“我们一起去吗?”伯母问,眼神透着兴奋。 “是啊!”伯父简短地回答,艾珈妮知道伯父为了某些原因对这点并不高兴。 现在她听到威德康比队长说:“你究竟是怎么搞的?马文,放着一流的宴会不去,却带我来这种地方,真糟透了!” “最糟的你还没听到呢!”乔治薛登爵士回答。 “还有更糟的吗?”威德康比队长问,接着象发现了什么:“咦,有威士忌,我们喝一点吧!刚才喝的香摈还是比较惊心动魄些。” “军队的伙食不是更糟吗?好兄弟!将军们总是把它压到最便宜的价钱!” “那我倒很相信!”威德康比队长说:“看来我们在卫队里的待遇还特殊些呢!” “别那么势利眼了,乔治!”薛登爵士说:“我宁愿谈些正经事也比在宴会里说那么多无聊废话要好得多。” “是啊,马文,你真是太差劲了,居然在我刚到伦敦的第一个晚上把我带到这儿来!”威德康比队长抱怨着。 “你该知道我还得忍受一段和他们同去香港的旅程呢!”“哦,上帝!马文呀2你该不是说要和他们这么些人一块儿旅行吧?” “你很难相信是不是?但有一次司令官留我谈话,说这次奥斯蒙将军要搭乘运输船先行运送补给品,如果我能为他照顾一下夫人和小姐的话他将感激不尽,在这种情况下,你说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亲爱的马文,为了你要看顾那些女士,我必须向你致最深切、最真挚的慰问之意!” “但愿一路平静无事,”薛登爵士说来似乎有点痛苦:“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乔治,现在可能会有些妨碍了。” “到底为什么会那么困扰你呢?” “奥斯蒙将军知道殖民地总署为什么派我去香港,事实上,那也是他为什么会被调到香港去的主要原因。” “如果他对新职务欣然接受的话,”威德康比队长精明地分析:“我敢确定是奥斯蒙夫人的主意,她会认为是那对没用的双胞女儿一个很好的新机会!想想,到一个未曾预料到的殖民地” “奥斯蒙夫人向我旁敲侧击了一番,打听那边的社交界情况如何,看来是想为她女儿铺路。” “她一定认为她们在那里可以遇到某些合格的单身汉吧!”威德康比队长说。 “当然!”薛登爵土也同意:“这是最吸引军团里一般母亲的事了。” “一只钓‘鱼’舰队!”威德康比队长尖刻地说。 “正是!绝不会错的,乔治,我看这些从英国去的女还并不只是钓呢!她们又抓又吞的!” 他不屑的笑了笑。 “她们就象吃男人的小母老虎一样,每个都是这种德性!一想到年轻力壮的男人被在一旁痴笑的女人诱拐到教堂去,在他的余生中又对她厌倦无比,我的心就会流血!” “你就不会形容得好一点,马文!” “我看得太多了,”薛登爵士说“你还没有调到海外过,阅历太少了,我的好兄弟,不过不久之后你会去印度,那里可能会和俄国人冲突呢!”“你认为会发生战争吗?”威德康比队长问。 “战争倒是可以避免,”薛登爵士回答:“但强权仍令人忧惧,如果我们和俄国打起来,就怕中国人借此在香港生事。” “那就是你为什么要调去香港的原因了?” “但愿只有这个原因!” “还有其他原因吗?” “就算我告诉你,你也很难相信。”薛登爵士回答:“现在香港最大的困扰已成了纯粹的国内问题。” “你的意思是” “军队里发生了荒谬可笑的争执,就是香港自卫队队长杜诺文将军和港督间的不和。” 停了一会儿,他继续说:“他们的争执实在幼稚可笑!这次派我去香港,就是要协调军方和政府的关系,使他们能在均衡发展的情况下各尽其责。” 威德康比队长头往后仰,笑着说:“我不相信,我的上帝啊!在有了那么些出生入死的显赫事迹之后,马文会扮演好一个保姆的角色?” “那我就做奥斯蒙夫人和她那对钓男人的双胞女儿的从仆好了!”薛登爵士自潮地说。 “香港总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威德康比队长改以严肃的口吻问。 “他的名字叫约翰波比韩里斯,也被封了爵士,为人处世却很不够机智圆滑,因而杜诺文将军一回到军部对他总是抱怨不已。” 薛登爵士笑了一下,却没有高兴的神色:“你很难相信这些,乔治,但事情终于一触即发,就在五月二十六号女王生日那天,自卫队该在总督府前面操练表演一番。” “似乎理该如此!”威德康比队长同意。 “的确,”薛登爵士说:“但杜诺文将军直率地拒绝了,却在军营中举行了一个庆祝女王生日的宴会。” 威德康比队长呵呵地笑了起来:“我不倍他们会派你去解决这么棘手的问题!” “还有更严重的呢!”薛登爵士干笑了一声:“约翰波比韩里斯实行一个当地所谓的‘中国政策’,他改革了狱政,而且废弃对犯人鞭答或铁烙的罚刑。” “那一定会引起某些人反对或騒动吧?”成德康比队长叫了起来。 “可不是!”他的朋友表示同意:“更甚于此的是他准许中国人自由营建,还有最具爆炸性的一件事他邀请印度人、马来人和中国人参加官方的庆祝活动,在那些东方人之中居然也有他自己的一些朋友!” “上帝!”威德康比队长大叫:“我看你牵涉到一项社会革命了!” “是有些相近,”薛登爵士说:“你该看得出这其中困难重重了吧?” “那么,后来军部有什么看法呢?” “这还需要问吗?”薛登爵士回答:“当地人无论如何还是站在对自己有利的立场,但我们仍然得表现出我们白人优越的地方来,否则上帝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好吧!我只能说一点也不羡慕你!”威德康比队长说:“还是让我去负起防卫白金汉宫的责任吧!你呢?就去管东方的事好了!”“你的眼光太短浅了,乔治,你究竟是怎么搞的?”薛登爵士说:“看来接下帝国在远方前哨站的担子,对你倒是件好事,而且还能扩大你的胸襟呢如果你能有这些经验的话!” “这些经验我可并不想尝试,除非是非去不可!”威德康比队长声明。 艾珈妮听到他抬脚的声音。 “走吧!马文,让我们离开这座漂亮的坟墓,出去寻点乐趣吧!我知道一家新开的俱乐部,那里有最漂亮迷人的些小半子们,听说多数还是法国人呢!我总认为法国妞儿比咱们英国女人要更讨人喜欢。”“我会记住你的话,”薛登爵士回答;“至于我呢,打算回家去,还有好多事没做呢!就算你形容得多吸引人,我也不能浪费时间去追她们!” “那就是你的困扰了,马文,你实在太严肃了!如果你不小心一点的话,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走在教堂长长的甫道上,旁边的新娘被吓得脸色苍白、冷汗直流呢!” “你把这莽撞无礼的想法给抛到一边去!”薛登爵士说:“我并没有结婚的打算,乔治,你是我多年的老友,该很清楚我要采的是一朵盛放的花!” “最后一次看到你和花儿在一起是在伦敦,”威德康比队长:“真是一朵少见的、美丽的花,我想当时在餐馆的单身汉没有一个不羡慕你的!” “谢谢你,”薛登爵士说:“很高兴你同意我的鉴赏力,乔治。” “没有人会怀疑它的。”威德康比队长笑着说。 艾珈妮听到两位男士放下了酒杯,朝门口走去。 她很高兴他们终于离开了,她在帘后面站了好一阵子,后来有些累,就低下身子,小心地坐在地上。因为窗前地板没铺上地毯,发出了十分轻微的声响,她只好努力屏住呼吸,好在他们一直在谈话,相信不会注意到她的存在的。 现在,她还是屏住呼吸在等待着,直到门关上后,才提起脚准备离开。窗口透进一阵寒意,三月的风仍在呼啸着,她把窗帘拉向一边,想走到壁炉前烤烤火。就在这时,她楞住了! 书房中还有一个男人,就靠在门边凝然伫立。他正凝视着她,艾珈妮确定站在那儿的就是薛登爵士! 有好一阵,她几乎无法移动,眼睛睁得很大,带着几分恐惧望着他,他朝她走了过来,说道:“希望称都听到了,我的小窃听者,听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偷听人家谈话不是很没礼貌吗?为什么似这么有兴趣?” 艾珈妮几乎屏息,从窗口向前移动,窗帘又从身后滑落。 “我我并不打算偷听,”她结结巴巴地:说:“只是听到你们进来的声音就躲了起来。” “为什么?” “我不希望你们看到我。” “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 艾珈妮做了个手势:“我没穿上赴宴的衣服。” “这倒是很明显,”薛登爵士看到了她的围裙;“你在这里是什么身分呢?” 艾珈妮没有回答,一会儿他又说:“做女仆,嫌太文雅了些,做管家,可又太年轻了,也许你只是来宴会帮帮忙的吧?” 艾珈妮还是不吭声,他接着说:“也许你会认为我问得太多了!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怀疑别人就是我的职责所在,特别是对一个年轻漂亮,躲在窗帘后面偷听别人谈话的女孩子!”’艾珈妮默然无语,只是望着他的眼睛,他继续说:“你看上去不象英国人,究竞是哪国人呢?”由他说话的语气、在她脸上探索什么的态度,艾珈妮知道:他一定在猜她偷听他和朋友谈话有什么隐密的动机。 但她告诉自己,他没有权利询问她这些。 “向你保证,爵士,”她乎静地说:“对你们谈的事情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怎么才能相信呢?”薛登爵士说。 “也许你会信任我告诉你的话。”“我可以相信,”他回答:“我自己在这纯属私人的谈话中也太欠缺警戒心了,因此对你的反应自然很有兴趣。” 他的话困惑了艾珈妮。 他还是形容得夸张了一点,其实本来是该谴责她的,谁叫她躲着偷听他们的谈话呢?同时,他表现得很有君子风度,对这事只是一笑置之而且说他自己也是警戒心不够。 她发现他实在是个挺好看的男人,比她躲在窗帘后听他们谈话时所想象的还要更令人难以抗拒。 但是,他灰色的眼睛中却显得有些不安,似乎无形中勾起她莫名的敌意。 她傲然地抬起下巴,带着挑战的口吻:“你真有兴趣听吗?” “当然!你是否够坦白,也够勇敢肯告诉我事实?” 他的口气再度使她困惑,她鼓起勇气,未加思索地,振振有辞地说:“很好,我就告诉你吧!我认为在你的谈话中有关女人方面的评论,显示你令人难以忍受的骄傲自负;有关香港方面的看法,则正是一个顽固守旧的英国人所能有的浅见只是相信要把被征服者践踏在脚下,才是唯一巩固强权的方法!” 她看到他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对她的话开始有了反应,于是继续说:“你不认为一个国家在别国的土地上应该仁慈、体谅、宽厚地对待当地人吗?这种转变不是更好吗?” 她愈说愈激动:“我读过一些有关香港的报道,记得兰年前罗伦德古韦尔爵士曾经大为震怒,因为驻殖民地七十四军团的年轻军官们对东方人盛气凌人的态度实在太过份了!” 薛登爵士没有说话,脸上仍有轻蔑的神色,艾珈妮见了更为光火:“就难怪罗伦德爵士写过这几句话了:‘无论到世界何处,我们英国人总是不受欢迎,因为没有比英国人更憎恶外国人的了’。”艾珈妮两手一挥,做了个手势:“这些对于你来说难道没有一点意义?”她问:“哦,不我相信如果你真的听进罗伦德爵士所说的话,就应该除去因你那种顽固的优越感,而认为对当地人仁慈些就难以忍受的偏狭观念。” 艾珈妮长篇大论发表下来,不由得要歇歇气,就在这时,薛登爵士开口了:“你说的话太苛刻了!本来我也可以用同样苛刻的话来回答,但我还是引用一句中国的格言吧!”他的语调倒是十分平和,因而艾珈妮觉得自己的怒气无形中也消散了一些。“这句格言是这么说的:‘和诱胜于苛责’。” 说完了话,他的唇边露出一抹笑意,令艾珈妮大吃一惊的是:他伸出了手臂,把她拉近。 “我喜欢你的勇气,”他说:“让我们试试看是否温和的劝诱更具影响力呢?” 在她还没能回答、没能挣脱的时候,他用手托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他,然后,令人惊异的、昏乱的,他的唇吻向了她。好一会儿,她几乎不能动弹,因为这实在太出乎意料之外了!然后她举起手用力推他,想要挣脱,却只觉得他的唇压住她,给她一种奇异、迷乱的感觉。 在她以往的生命中,从没有经历过这种感觉,那么温暖地、奇妙地升入喉头,她的唇在他的亲吻下微微震颤着。 她从没想到过会有这种发自内在的激情,那种奇异感受令人晕眩不已,她还不了解,也不相信那是可能的。 只是,她仍然无法移动,无法推开他的唇,只觉他的手臂围绕得更紧,怎么也不能挣开。 迷迷蒙蒙之中,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使她在内心深处感受到了耀眼的阳光、缤纷的色彩,和失落已久的音乐。 那种光辉、奇妙,使她意乱情迷,他的嘴唇是那么温暖地紧贴着她。 当他抬起头,她望到他的眼睛,觉得自己似乎被他的眼神摄住了,难以移开,就好像此时此刻她的头脑、她的唇都不再属于自己,而变成他的一部分。 不不能于是,她轻呼了一声,猛力推开他,转过身去,慌乱而盲目地跑出房间 第二章 “我怎能让他吻我?我怎么能这样呢?” 一连好几天,艾珈妮不知问了自己多少次。 其实,她根本很少时间去思考,在他们要去香港以前该做的事实在太多了!然而这个问题却在她心中萦绕不散,更一再地在心中念着:“我恨他!我恨他!” 薛登爵士就象典型的英国人一样,专断、优越感重,轻视在英国强权统治下的人们,对其他种族丝毫不知尊重,这点向来是父亲和她恨之入骨的。 她本不该对他泄愤,只是当她在窗帘后面听到他和朋友的谈话时,愤怒却不由得象洪水泛滥般难以遏止了。 他谴责她象个间谍般偷听时,她也难以控制住从嘴中进出来的一连串语话。 想到那天她还提到罗伦德古书尔爵士说过的话,现在看来似乎也太轻率了点。 她在无意中发现军部下达伯父的文件,内容是他奉调到香港的新任命。 艾珈妮知道自己没有权利阅读伯父的私人函件,尤其那上面很清楚地标明了:“香港极机密件”但是,当伯父偶然把它搁在书桌上时,艾珈妮就再也难以克制住想看一看的欲望了,而且非一览无遗不能满足她的好奇心。在搬家的时候替伯父他们收抬行李,到了汉普斯特的贝特斯登府邸后再打开来,本来就属于她的工作。 艾珈妮还有一项工作就是清扫伯父的书房,那里曾是她祖父的书房,每天她一到了那里,就不由自主地阅读有关香港的文件,一些备忘录、会谈和记录等等。 多数函件都是杜诺文将军在抱怨总督的新政策,而且认为如果总督再受重用的话,非但会激怒了殖民地的军事当局,还会引起所有欧洲人的警戒和不悦。 唯一对军方有所责难的是罗伦德古韦尔爵士。 他的批评引起了军部的注意,他大肆抨击七十四军团军官的粗野傲慢,更拒绝与某些军官同赴日本,这些都使军部颇为震惊。很明显的,艾珈妮知道伯父绝对是支持杜诺文将军的严厉态度的。“杜诺文的看法是正确的!”有天进餐时,艾珈妮听到他对伯母这么说:“我赞成他的策略,去调查看看那些犯人不守法纪的行为会带来多少威胁吧!总督的怜悯政策绝对不会有希望!” “在什么方面呢?”伯母问,由她的声调中,艾珈妮听出她并不是真对这问题有兴趣。 “自从总督向当地人民显示出他软弱而重感情的一面后,抢劫、谋杀、纵火这些罪行大为增加。” “他们到底犯了哪些罪呢?”艾珈妮问,因为她的确很有兴越。 “抢劫当然是一种获利最大的罪行,”伯父回答:“中国人很有巧思,他们利用爬水沟或挖掘地道的方式进入银行金库、珠宝店中,以及巨商的地下室里。” “天啊!”伯母叫了起来:“他们一定会挖个地道到将军府邸来!” “你会很安全,亲爱的,”伯父说:“西印度中央银行的金库被歹徒冲入后,抢走了好几千元的期票,价值一万一千镑的金块呢!” “手法真高明啊!”艾珈妮不由得叫了出来。 伯父轻蔑池望了她一眼。 “高明?怎么能用这个字眼来形容这种罪行!”他冷冷地说:“只要我到了香港,一定大力支持对犯人再度施以鞭苔及铁铬的刑罚,我确信总督的人道主义对这些罪犯来说根本就不合适!” “你真的认为施以不人道的刑罚就能有效的防止犯罪吗?”艾珈妮问。“我敢确信必定如此!”伯父声势逼人。 伯母却不再表现出有一点兴趣的样子,她的心早被为双胞女儿购买漂亮服饰,她在总督府穿什么晚礼服最适当 等等念头盘据了,也不管她丈夫是何等的反对总督的政策。 总督府是每一个大英帝国殖民地社交界的中心点,艾珈妮知道:伯母一定确信薇儿妮特和黛西会在那里钓上金龟婿。 有一天下午,伯母和以前的团长夫人喝过茶后回到府邸,显得有些愁眉不展。 “你知道肯尼第夫人告诉我什么吗?弗德瑞克?”等伯父回家后,她马上问他。“我想不出来。”他回答。 “她说当地的中国人打算在面包里面下毒,谋杀所有的英国人,是真的吗?” 伯父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以前的确发生过,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一八五七年的事。” “但我知道波瑞夫人,也就是那时殖民地的总督夫人,她就是在精神错乱的情况下被遣送回英国后死亡的。” “波瑞夫人究竟是否毒发而死,一直是大家争论的话题,”伯父回答:“事实上军部证明死亡和阴谋下毒根本没有关系,虽然有些人还是相信他们的健康都被受损了。” “不过,弗德瑞克,我们怎么能够带着女儿,到一个吃下去的每口食物都可能有毒的地方去呢?” “我向你保证,爱蜜丽,这些故事都太夸大其辞了!说是当地一家一般欧洲去的主妇们公认为最好的面包店,竟然被人发现在面包里面放了砷。” “太可怕了!想起来都让人害怕呀!”伯母叫了起来。 “是啊!”伯父说:“但是,事实上广州的满清官吏就借此阴谋煽动,弄得人心惶惶,所以我认为对罪犯予以严惩才真能有效的防止犯罪。”’“我不相信这些!”伯母说:“我向你保证,弗德瑞克,我可不愿带着孩子去过那种生活!总是活在被那些可怕的、阴险的中国人加害的阴影里面!” “爱蜜丽,你未免恐惧得太过分了。”伯父回答。 “那么,还有那些关于海盗的说法呢?”伯母话锋一转,又问:“肯尼绍夫人告诉我说海盗成了行船的威胁。” “不错。”伯父表示同意。 “那么为什么不想法制止呢?” “根本没有人知道海盗的巢穴在哪里,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给他们财务支持,虽然我们猜想很可能来自广州。” “海军就拿不出一点办法吗?”“港口和海岸线一带,我们派有炮艇巡逻,还特别设立了一个处理海上抢劫事件的法庭,同时对中国帆船、舢板是否藏有枪械军火严加查禁。” “还是没有什么效果啊!”伯母很快地说。 “比起一些真枪实弹的强盗集团来说,海盗的威胁性还要小些呢!” “真枪实弹?”伯母尖叫起来。 “可不是?这都是由于总督的软弱政策鼓励了他们!” “那么,你必须向他们挑战了!” “我正有这种打算!”伯父声色俱厉。 “好吧!等你做到以后再说,不然我可不愿去香港那种地方!” 后来伯父颇费周章才让妻子平静下来,因为她一直反反复复说着怕去香港。 艾珈妮心中却有着隐忧,要是伯母坚持她的态度的话,伯母、双胞女儿和她看来都得留在英国了,幸运的是由于伯父在香港地位重要,才渐渐消除了恐惧,最后勉强同意启程赴香港,才相信那些传闻的确太夸大其辞了。 艾珈妮读过关于下毒阴谋的报道,也了解在香港的欧洲人家那种惊心动魄的情景:在一月的一个早晨,每家早餐桌上异口同声地惊叫:“面包有毒!”那是在伯父书房里的文件看来的,还叙述到医生们仓皇奔走,宣称“每家人都要赶紧服用泻葯!” 但是,艾珈妮所关心的还不只是欧洲人和军队在香港所遭遇的困境,从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中国那一片辽阔的大地就让她着迷,那里似乎蕴藏着无比的神秘,也勾起了她无尽的遐思。 母亲告诉她中国人是伟大的艺术家,文咖妮也从母亲那里知道一些孔子的事迹。 外祖父是一个对哲学很有兴趣的作家,自然研读了不少有关东方宗教的著作。 他的家乡在俄国南部,当地气候温暖,人民友善,他对印度教,特别是瑜珈很有兴趣,年纪轻轻的就离开家乡去了印度。 一度他住在喜马拉雅山的山脚下,潜心于阅读和写作方面。 后来在去拉荷瑞访问时,伊文克哈尔卡夫遇到了俄国驻印度公使的女儿,他们陷入狂热的爱情中,婚后,因为两个人都喜欢印度,就决定以印度为家。艾珈妮的母亲弗多洛雯娜是他们唯一的孩子,美丽、优雅而聪慧,就如同这对优秀的父母所期望的一样。 身为军人的迪瑞克奥斯蒙,在渡假的时候,参加一个狩猎探险队而发现了她,很快就被她的美貌深深吸引住。 他总是对艾珈妮说:“看到你母亲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了她,在我有生以来还没看过象她那么漂亮优雅的女人呢!” 后来艾珈妮才知道,他所爱的并不只是妻子的美貌,更重要的是她的一颗心,她的了解、同情,甚至于她将很多事情都诉之情感的理论。 对很多欧洲人来说,很难了解她所追求的目的在于一些精神上的事物,但她和迪瑞克奥斯蒙在一起确实非常快活,回顾昔日,艾珈妮记得从没听到他们争吵过。 “他们是两个可爱的人儿,一心要为所生活的世界带来快乐。”艾珈妮独处时常这么想。 母亲曾教她欣赏美,不只从花、鸟、冰雪覆盖的山巅,也从五光十色的市集去欣赏,以及在恒河里沫浴的,来自印度各地象万花筒一般移动的人们那里欣赏美。 “妈妈能在每一个地方都发现美!”艾珈妮常想。 后来她也试着不要去恨伯父母家中那冷淡的气氛,他们对她说话时那严厉的声调、愤怒的表情和他们看她时那种不屑的态度。那些实在不美,但她尝试着在其中发现美,甚至在伯父的自大、伯母的不怀好意、不必要的吹毛求疵中去寻求,她相信换了母亲一定会存着这样的态度,不过到头来却还是失败了。 在她记亿深处,有一次母亲还跟她谈起中国的玉器,那些几千年前雕琢的艺术品之美,以及中国的绘画风格独具,比起世界各地其他的画家更富感性。 母亲还告诉她,中国人很有荣誉感,非常虔诚,这些特性和伯父谈到中国人时的轻蔑态度有很大的差别。 “如果我能亲眼看到中国的一切才真是奇妙呢!”艾珈妮想。然而,她心中仍然恐惧,深怕会有什么突来的变故,或是伯母又改变了心意,也许军部又会在最后关头突来一纸命令,使她们难以成行。 伯父早她们两天出发,率领运输舰先带补给品去香港。 但艾珈妮仍然毫无理由的害怕会有什么疾病或意外发生。她们下了火车,来到码头边,看到奥瑞斯夏号停泊在那里,艾珈妮的心激动地跳了起来,这是她在离开印度后从没发生过的事。 在离开前两天,奥斯蒙夫人的脾气比平常更坏,艾珈妮似乎处处得咎。 已经收拾好的衣箱又打开了,伯母原先说要留下的东西突然又变得非常需要了,双胞胎随身要带的衣裳更不知道改变了多少次。 好不容易,在最后关头裁缝送来了订做的衣服,已经丢了的遮阳帽突然在厨房出现,虽说没人能解释它怎么又出现的。 最后,她们坐上车离开贝特斯登府那时,艾珈妮只觉十分疲倦,倦得怕自己在抵达火车站前会睡着。 伯母渐渐恢复镇静后,又问了十几样东西搁在哪个箱子里,好像她根本不记得似的。 好在艾珈妮记性还不错! “在圆盖箱子里面,爱蜜丽伯母。” “在大皮箱里面!” “在铁箱里面!” “在手提旅行箱里面!”睡意袭人之下,她模模糊糊地应着,直到伯母安静下来为止。 双胞胎倒没有说什么,只是偶尔传来两个人格格的笑声。 她们的确是对漂亮的姐妹花,外表几乎一模一样,有着金黄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白里透红的肌肤,可说就是那种典型的、初入社会的英国少女。 就另一方面来说,却不免令人遗憾虽然并非每个人都注意得到她们实在都是很蠢的女孩! 她们似乎只对彼此有兴趣,即使有的年轻男土在伯母示意下与她们接近,却分不清谁是谁的话,就是问她们,她们也不过以单字回答,或是发出那种毫无意义的格格笑声。 艾珈妮曾听到她猜想是伯母朋友的一位女士,十分苛刻的批评道:“她们拥有两个身体,却只有一颗心而且是非常微弱的一颗心!” 艾珈妮承认这种批评多少有些事实性,她们的确心智微弱,没有脑筋,虽然如此,但她还是喜欢这对堂姐,因为她们从没表示过讨厌她。 她们穿上一袭崭新的、优美的玫瑰红色旅行服,外披紧身的毛边茄克,头戴软帽,下颏儿系着缎带,看上去真是非常迷人。 艾珈妮很清楚自己在外貌上,很难和她仍分庭抗礼。 由于双胞胎穿过的衣服中,没有一件适合艾珈妮在旅行时穿着,伯母不愿另外花钱添置,就把自己原有的一件旅行装和茄克送给艾珈妮,那是她自己买了以后觉得不合适才没穿的。 那是一袭深褐色的衣服,虽然艾珈妮把它改得比较合身,但那很不适合她的颜色却设法改变,穿上去使她显得皮肤黄黄的,有种让人难以形容的阴郁感觉。 “我恨它!” 当她看到那袭衣服放在一边,在旅行途中她得穿在身上时,不由得怨尤起来:“实在太丑了!” 这时,她突然非常希望能穿上擦亮的衣服,就象她母亲穿过的那种有着明丽的色彩、柔软的丝缎、透明的薄纱类的衣服。那种衣服穿上去才会使她的皮肤呈现出象牙色的光芒,使她的头发灿然生辉,在夜色中看来就象沉浸在月光中似的。只是,现在她所能穿的只有这件深褐色的衣服,其它衣服都是由薇儿妮特或黛那里接收来的,质地比较单薄,在三月寒风细雨吹袭的船上也只能将就着穿了。 “反正也不会有人注意看我的,”艾珈妮不免伤感起来:“除此之外,我也会忙得不得了。” 她知道摆在她前面的是些什么,伯母说得很清楚,如果她也要享受和她们一起旅行的特权的话,就得担当服侍她们三个的工作。 “本来我要为你订一间二等舱房的,”她对艾珈妮说:“但你不在我们身边也不方便,因此,你很幸运,也应该感激我特别准你住到一等舱房来。” “谢谢你,爱蜜丽伯母。”艾珈妮投其所好地说。 不过,当她看到她那间舱房后,无论如何也不会心存感激了。伯母和双胞胎姐妹住在外边的一等舱房,那里宽敞明亮,房间也布置得不错,而她的“一等”舱房不但狭窄,连个窗子都没有,她确信那本是给从仆住的房间,或是旅客不多时充作储藏室用的。 但她心平气和地告诉自己:只要这艘丑陋的、长方形的,还有两个蠢笨烟囱的奥瑞斯夏号能把她带到香港的话,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她知道这家轮船公司一向颇以拥有的船只为傲,而且所作的广告也极尽吹嘘之能事。艾珈妮曾在伯父的书桌上看到他们宣传的小册子,上面还有着这样的字句:“搭乘本公司船只绝对平稳舒适,甚至不觉身在航行旅途中!”小册子上还宣传说船上附设一间风琴室、一间美术陈列室及一间拥有三百本以上藏书的图书室。 那时,艾珈妮心想只要有机会搭乘的话,首先她一定要去享受坐拥书城之乐! 而现在,奥斯蒙夫人神气活现地走过奥瑞斯夏号上的通道,那种气焰就好像整艘船都属于她似的。她告诉船上的事务长要去看看她订的那间舱房,而且希望那里还能合意,接着又问薛登爵士是否在船上,当她知道他还没上船时,显得有些困扰地说:“司令官特别请薛登爵士照顾我们,”她告诉事务长:“如果爵士上了船,请通知我一声。” “一定会的,夫人。”事务长回答。 随后他又询问奥斯蒙夫人有没有其他方面需要服务的,态度十分谦恭有礼,使得夫人后来也不能再对舱房挑剔什么了。行李送上船以后就成了艾珈妮的工作了,她脱下茄克和软帽,打开箱子。 先收拾伯母的衣服,很整齐地挂在衣橱里,再把伯母那些刻有姓名第一个字母的龙壳化装用具放在梳妆台上。 的确费了一番工夫才了事,接着她请船上一位仆役帮忙移开箱子,然后才打开双胞胎姐妹的衣箱。 她们都跑到甲板上看轮船起碇的情形;很快地传来呜鸣的汽笛声、铛铛的铜锣声,当船慢慢驶开码头前进时,在隆隆的引擎声之中传来乐队吹奏着依依送别的乐曲声,真是声势动人!艾珈妮也很想到甲板上一睹盛况,但她告诉自己那会让伯母不高兴的,而且她应该先把双胞胎晚上要穿的衣服挂好。 “以后我还是有机会到船上好好看一看的。”她想。她的思绪又转向图书室,不知那里有些什么可看的书?在离开贝特斯登府邮之前,她曾去伯父的书房搜寻一番,只发现早几年出版的一卷有关中国艺术方面的书籍,好不容易才壮着胆子把它塞进自己的箱子里面,希望在海上航行时能抽空阅读。 当年从印度回国的二十四天旅途中,其实时间都是她自己的,但那时她却什么也没做,只感觉无限的悲凄,一再试着要使自己相信父亲己不在人世的无情事实,以及沉浸在未来她必须寄人留下的恐惧之中。这次的旅程倒可确定会忙碌不堪,因为和伯母、双胞胎在一起是不可能闲下来的。 同时,她正回到有阳光的地方,回到她一直视为自己家园的东方,只要她横得欣赏香港的美的话,那里有太多值得学习的事物。 最先她应该学习的就是语言了!和母亲在一起时她都说俄文,婴儿时代,每每在入睡时,耳边响起母亲轻哼的俄国摇篮曲。此外她也能读和说法文;从她开始讲话以来,和家里的印度仆人又是用印度一带回教徒所通用的语言。在军团中时,父亲也曾被人指责过,因为他和印度兵及小堡交谈时,都能以他们的语言应付裕如。“让我们学着用英语和他们交谈吧!”和他同阶级的军官这么说过,但边瑞克奥斯蒙仍然不以为意,这在一个英国男人来说的确不大寻常,不过可想而知,他颇得用当地语言与当地人交谈之乐。 “我一定要学中国话!”艾珈妮告诉自己。 虽然她还不知该如何着手,但显然伯母如果知道她有这种想法的话,一定会禁止她学的。 在艾珈妮几乎把最后一个箱子清理好的时候,伯母带着双胞胎回到了舱房,她们看上去心情都很好。 “这般船好美哦!艾珈妮!”薇儿妮特向她大叫:“船上有好多令人兴奋的人哦!”“还还没走多远就这么说,”伯母有点谴责地说:“不过,薛登爵士也是旅客中的一员,你们两个见到他时可得讨人喜欢些。” 双胞胎又格格地笑了起来,文绷妮却把头转向一边,伯伯母注意到她颊上泛起的红晕。 再度相见时,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他怎能吻她呢?当他吻着她,把她拥入臂弯时,她怎不拼命挣脱或尖叫求救呢?她想,他一定是把她催眠了,那时她似乎只觉得他的吻带给她奇异的、甜蜜的、无由言宣的感觉。 她依稀记得那泛过身心的温暖而奇妙的感觉,借着他的唇传给了她。 “那一定是幻觉只是我的想象罢了!”她对自己严厉地说。那种心醉神迷的感觉的确令人难忘,就算她一向对自已要求甚严,就算她试着想否认,她却渴望着能再体会一番。 “他是那么卑鄙、自负而专断,总而言之就是可恶极了!”她不断对自己这么说。但是,无论他的德性如何,毕竟他仍令她难以忘怀。 她试着想从读过的书中找到如此复杂的感情。 她多么恨他、多么轻视他!虽然他曾带给她身心美好的感受。 “当时我只是无知而困惑罢了。”艾珈妮想,虽然她明明知道那不是正确的答案。 “七点时用餐。”伯母向她们宣布。 伯母尖锐的语调几乎使艾珈妮跳了起来,陷入思潮的她猛然回到现实。“我我也要和你们一起用餐吗?爱蜜丽伯母?” 她谦恭地问。 “我想是的,”伯母带几分怨恨地说:“但我可不希望你也去!不过反正不会有人太注意你的!” 她停了一会儿,很不高兴地望着侄女:“就算你没有一点好让我们引以为傲的地方,我们总不能假装你不是一个亲戚啊!”她恶毒地说:“不过,穷亲戚总得表现出谦恭卑下的样子来,因此你不必参加谈话,除非人家问你你才开口。” “我知道,爱蜜丽伯母。” 她觉得自己并不需要介意这样的警告,于是很平静的在船舱里打开自己的箱子清理一番。自从薇儿妮特和黛西又备了一套全新的嫁妆以后,她有了一个和过去不同的、还算不错的衣橱,也由她们那里又接收了一批比过去要新而时髦的衣服,那种纤美而又有花边的形式倒很适合她苗条的体型,后来又取下了一些缎带、蝴蝶结、绉边什么的,否则看上去有点象棵圣诞树,其他什么都不错了,只是那清淡的色彩配上她的皮肤和黑色的头发多少还是有点不对劲。“不过正如爱蜜丽伯母说的,”艾珈妮想:“没有人会注意我的!”她选了一袭自觉最好看的衣服穿上,记起母亲说过给人的第一印象最重要。 早然她并不承认,其实在心中还有另外一种想法,那就是薛登爵士在粗暴地吻她之前,曾问她在这个家庭中是什么样的地位? 他认为她做一个女仆未免太文雅了,但他却一直没把她看作一位淑女。好吧!就等着让他大吃一掠吧!他会发现她不只是一位淑女,也是弗德瑞克奥斯蒙将军的侄女呢!艾珈妮私下认为,在那种场合里一定有不少介绍寒喧的情形,以薛登爵士那种传统的、顽固的观念,无疑的会因为弗德瑞克伯父在军界颇富盛名而加深了印象。 但她现在有些懊恼,不知该如何处置一头黑发?平常她把头发卷好,在脑后用根发夹别起来,今天晚上她想使它看上去时髦一点,就象双胞胎一样弄成鬈发的形式,虽然伯母不免会尖刻地损她几句。一切准备妥当,望着镜中的自己,带着一抹浅笑,就算看上去不会很迷人,相信不会只是象个还文雅的女仆了吧?不知道薛登爵士眼露惊讶表情时会是何等模样?她很难忘记:当他问她何以偷听他和朋友的谈话时,那锐利的眼睛几乎看透了她。“他怎敢那么怀疑我呢?”艾珈妮大声地叫起来。 她试着告诉自己:她那么恨他,甚至恨到即使他受了伤或落水淹死都会大感快意! 接着,她又记起他的嘴唇曾带给她那么奇异的、甜美的温情, 她们又在叫她了,抛开烦乱的思绪,她匆匆赶了过去。 伯母的衣服要系紧,双胞胎的衣服要扣好,发上还要系缎带,在宴会开始以前,她们就得先到下面餐厅里去。 奥斯蒙夫人走在最前面,她那曳地的镶边长裙发出沙沙的声音,就象随船摆动的波浪一样。 双胞胎跟在后面,象平常一样手牵手走着,没有什么用意地格格笑着,艾珈妮在最后面。 一等船舱的餐厅的确留给人很深刻的印象,许多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穿着考究的绅土淑女围桌而坐,身穿白衣的仆役在一旁毕恭毕敬地伺候着。奥斯蒙夫人很自然地带着她们在船长那桌落坐,桌上还摆了一盆鲜花,芳香四溢,摇曳生姿,毕竟这是第一个在海上渡过的夜晚啊! 奥斯蒙夫人坐在船长席位的右边,船长今晚却没有出席;依照传统,他要在横架于两舷间的船桥上发号施今,指挥船安全出海。双胞胎坐在母亲旁边,艾珈妮坐在双脑胎旁边,在她右边有一个空位,在她们进入餐厅时就是空的。船长这桌大概还有十个位子,座上客差不多都向奥斯蒙夫人介绍过,有的在她上船以前就认识了。 当奥斯蒙夫人坐下时,男士们都站了起来,女土们则弯腰为礼,胎露微笑。将军的地位毕竟还是不同凡响,尤其又具有爵士身份,加上就整个大英帝国而论,香港也是个地位相当重要的港口。 他们朝奥斯蒙夫人谄媚地笑着,他们深知将军的权责今后益形重大,而香港无疑的更是他的进身之阶。 一个侍者很快地送上菜单,奥斯蒙夫人没有征求双胞胎和艾珈妮的意见,就点了菜,她喝酒的时候,她们只淮喝点水。 杯盘交错之时,艾珈妮意识到有一个男人加入他们这一桌,就坐在她的旁边。 她不由得瞥了一眼,却大吃一惊,一颗心抨抨地跳了起来。 坐在她身边的正是薛登爵士!当她的眼光匆匆掠过时,觉得他一定看到她颊上的红晕。不论她多么局促不安,他倒是十分安逸自在。 “晚安,奥斯蒙小姐!”他说:“希望你们都盼望着参加这次旅行。” 当他问话的时候,侍者送上了菜单,但他只是匆匆一阅,似乎只在等艾珈妮回答。 那时似乎也不能说些什么,薛登爵士点了菜单,又转向酒保,接过一张皮制酒单,要了酒,最后他才又望着艾珈妮。 “你不会晕船吧?”他问。 “我想是的,”艾珈妮试着用冷淡、平静的声调回答,却觉有点喘气:“但我只有一次航海经验。” “那是什么时候呢?”艾珈妮想起第一次的经验,但她觉得很不容易回答:“两年以前我才从印度回来的时候。” 她看到薛登爵士惊异的表情,他又问:“从印度?那你很了解那个国家了?” “印度是我的家乡。”她带着一点挑衅的语调。“为什么?” 很直截了当的问话,但她知道他的确有兴趣听。 “我父母亲都住在那里,父亲和伯父一样都隶属同一个军团。” 她一面说着,一面在想自己是否说得太多了?接着才又告诉自己:伯父不能要她隐瞒住事实真相,她的父亲就象祖父、曾祖父一样,都以在军团服务为目标,对军团颇有一番建树。 此外,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除了父亲死亡的情形。 有时候,她希望盘据在心中的这些问题能问问别人,但,自从住到伯父家以后,可说一直生活在一种孤立的状态中。 她根本就没有机会参加什么宴会、招待会,甚至和别人交谈的机会也少之又少,象和薛登爵土邂逅那天的情形还是第一道。 “令尊在拉荷瑞驻扎过吗?” “是的。”艾珈妮认为只有一个法子能保护自己,就是用最简洁的字来回答问题。 他可能会认为她很笨,但至少不会把她看作那种一心钓男人的女人,也不敢把她形容成什么“吃男人的小母老虎” 仆役为薛登爵士倒了酒,他品尝一口。“我一直认为拉荷瑞是印度最美丽的城市,”他说:“真是玫瑰之城。” 艾珈妮没有回答,想起拉荷瑞盛放的玫瑰,突然带给她一种痛苦而思乡的感觉,使她激动不已。 她似乎看到母亲从花园那头姗姗行来,手上捧着娇艳的玫瑰,她几乎还能闻到那醉人的花香,那些美好的景象埋在她的记忆深处,即使离开印度之后,仍然那么生动、真实、历久而弥新。 “在印度你还去过哪些地方?”薛登爵士问。 “很多地方。”艾珈妮回答,并希望他不会认为她很笨。 “我相信在喜马拉雅山的山脚下,你一定看过和你名字一样的杜鹃花;杜鹃花盛放的时候,冰雪仍然覆盖在山巅,再也没有什么比那更美的了。” 他的语调平和,他的话却再度勾起艾珈妮难以忍受的记忆。艾珈妮狂乱地想着,有多少个夜晚,她辗转难眠池怀念着那些绽放的杜鹃花,金黄的、红的、深红的、粉红的、白的,一大片美丽的杜鹃花,她多么希望能够再有机会置身其中啊! 记得曾问过母亲:“为什么叫我艾珈妮呢,妈妈?”母亲笑着说:“那不是一个很美的名字吗?你祖父说每一个孙女都要以花命名,亲爱的,在你出生的时候,我由窗口望过去,只见一道彩虹横过天空,窗外杜鹃怒放。 “‘你打算给这小东西取什么名字呢?’你的父亲在旁边问我。“当时你正抱在我的臂弯中,我朝他笑了笑。“‘我们能有任何选择吗?’我问。 “他的眼睛望向窗外,发出了微笑。“‘当然,她应该叫艾珈妮!你看,她不正象窗外的杜鹃花一样又香又美吗?就和她的母亲一样!’“你的父亲这么说着,于是我们就给你取了这个名字,艾珈妮就是杜鹃花!”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薛登爵土提醒她。 “是的在春天的时候总会看到很多杜鹃花。”她答着,声音有点颤抖。有个男人在薛登爵土另一边坐下,和他谈了起来,艾珈妮总算喘口气,希望自己能慢慢平静下来。 很难想象得到:坐在她旁边的男人曾在伯父的书房里吻过她?最先把她当作一个间谍,接着又视她为一个女仆。 她抬起眼睛,正和伯母的眼光相遇,她显然不大高兴薛登爵士坐在艾珈妮身边。她伸出手指向艾珈妮示意,艾珈妮顺从地站起来,走到她身边。 “你和薇儿妮特换个位子,”她说;“她们两个不应该总象小孩子似的坐在一起!” 那不过是个借口,艾珈妮知道得很清楚,但不坐在薛登爵士旁边,可以使她不致太过局促,只是不免遗憾没能继续有关印度方面的话题。无论如何,他并不很欣赏印度,她想,在那里他必定对那些印度仆人耀武扬威,或是毫不留情的在烈日下操练士兵。 但是,在他向她谈到杜朗花时,声音中似乎有着什么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他懂得欣赏杜鹃花的美,它们一定对他另有深意。 可有人在欣赏了它们的美之后,而不渴望再一睹芳姿么?文绷妮自问,大概只有象薛登爵土这么顽固的、没有想象力的人才会如此了?她和薇儿妮特换了位子,就坐在双胞胎之间。 虽然薛登爵士仍在和旁边那位男土谈话,但艾珈妮觉得他都看在眼内,知道是伯母的意思。 三个女孩就成一排坐着,彼此却不说一句话,艾珈妮认为实在太沉闷乏味了,于是就先和黛西谈了起来。 “你必须学著去说和听,艾珈妮,”当她第一次被父母亲允许在餐厅进餐时,母亲曾告诫她:“无论一个女人外表有多漂亮,如果她总是什么也不说,而且在别人和她谈话的时候,也不能适切地表达关心和付出注意的话,就够令人厌烦的了!” “怎样才算比较适切呢?”艾珈妮问。 “就是对别人的一种真挚的关心,关心他的烦恼、困难、快乐或是痛苦,”母亲回答:“当你开始懂得把别人的感觉当作自己的话,你们就自动成了朋友,艾珈妮,那也就是说你能和别人分享什么了。” 母亲的训示她一直没有忘记,虽然她发现那些苛刻的军官和他们那喋喋不休、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太太们,很难去听别人说些什么,而她倒是试着向他们表示关心,并且做一个最好的听众。 记得父亲曾经很生气地谈到一位军官太太到处搬弄是非,使得其他太大们大为遭殃的事。“这么一个恶毒的女人,真是没有心肝!” “我倒为她感到难过。”母亲轻声说。 “为她难过?”父亲惊奇地叫:“到底为什么呢?” “因为她一定很不快活,”母亲回答:“如果她对这个世界只是吹毛求疵、怀有怨毒的话,可想而知,心里一定很不快活,在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更有得她受的了。” 艾珈妮记得父亲有点不相信似的凝视了母亲好一会儿,然后用手臂环绕着她。“就是最恶毒的人你都会为他找借口,亲爱的!” “为什么不呢?”母亲问:“无论如何,终其一生她都痛苦不堪!” 艾珈妮常常想起母亲的话,她想,伯母的苛刻、残忍、无情,也许正是如此吧?虽然看上去很难让人相信她之总是使人不舒服,正因为她自己很不快活。 伯父呢?当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应该不再那么做作和被优越感压倒了吧?.但他年纪愈来愈大了,年轻人大概根本不在他眼内。“我又怎能知道呢?”艾珈妮想:“除非我和别人谈一谈,不然又怎能知道他们心中所想的、所感觉的呢?”如果她能和伯父母深谈一番的话,不知道义会如何?但那实在是太不可能了! 这一餐,上了好些道菜,大家吃得也相当开心,终于在兴高彩烈之中结束了,这时奥斯蒙夫人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经过薛登爵士身边的时候,她停住了脚。 “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到休息室喝杯咖啡。”她十分亲切地说。 “请原谅我,夫人,”他回答:“我还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呢!” “既然是这样,我就在这里向你道晚安了。” “晚安,奥斯蒙夫人。” 他弯腰致意,奥斯蒙夫人移步前行,双胞胎跟在后面,走过他身边时,两个人又格格的笑了一会儿,接着他的眼睛落在艾珈妮的身上。 艾珈妮告诉自己不要看他,但一走近他身边,就好像被他控制了似的,不由自主地抬起眼睛来。 “晚安,艾珈妮小姐。”他很平静地说。 她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发出一个字来。 象一只受惊的小鹿般,她很快转过身去,匆匆地随在双胞胎之后离去。 她想回头看一看,却又没有勇气。 在从餐厅来到楼梯口顶端时,她才觉得心跳不再那么剧烈,也能够正常的说话了。 第三章 餐厅的一角,薛登爵士在餐桌前踱步,他是厅内唯一的旅客。 大约还有六、七个人在里面准备餐点,手忙脚乱地清理杯盘,不然偌大的餐厅更显空荡。 船离开英国以后,有兴趣出来欣赏海上风浪的人似乎很少,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在奥瑞斯夏号上几乎什么也做不了,爵士,除非在船的前部情形才好些。”早上来叫薛登起床的仆役对他这么说。 即使在他说话的时候,也因船颠簸得很厉害而站立不稳,身体猛向前冲,他连忙抓住床杆才保持了平衡。 “我想绝大多数的旅客都不会把航行视为乐事。”薛登说。 “几乎每个人都躺下来了,爵士,”仆役回答:“你可以想象得到,我们自然就更有得忙的了。” 薛登虽不晕船,却也有了点困扰。 他是个好水手,一向也以航海为乐,奥瑞斯夏号每天出现在甲板上欣赏海景的也只有他一个人,海上的风浪赋予他不少写作的灵感。但在这样颠簸的情况下,要想写作可说非常不易,连墨水瓶都不容易放得稳当,不过在他看来,即使一个人握笔凝思也比和船上那些女人闲谈要好得多。 她们总是纠缠着他,涸仆气地和他攀谈,却让他觉得十分局促厌烦。 好在从第一个晚上的餐宴后,还没有再见到过奥斯蒙夫人,薛登点了好几道午餐的莱,十分满意地想着。 她是他一向很不喜欢的那种典型的军人太太,好友乔治威德康比才见了她一次就对她颇为轻视,看来目前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要那对宝贝女儿出嫁了。 不论那一个男人,到头来若被奥斯蒙夫人那对双胞胎捕获,陷入婚姻的网中,他都会为他感到遗憾的。 抛开她们的头脑简单、欠缺独立人格不谈,任何和她们结婚的人还得屈服在奥斯蒙将军及夫人的骄狂气焰之下。 虽然他并不怀疑将军在军事上的才能,但将军和夫人实在给人印象不佳,奇怪的是他们却有个象艾珈妮这样的侄女。 从那天的晚宴后,他就一直没有再见到过她,他猜想她大概和船上其他的女人一样,被海上的风暴折腾得受不了吧?仆役端上第一道菜时,还被颠得有点摇摇晃晃的,薛登于是说:“看来每天总是我一个人在这里用餐呢!” “我们在船长这桌工作的实在都不忙,爵士,”仆役说:“从船离港之后,船长就一直在船桥那里指挥,还没有下来好好用过一餐,只有你和奥斯蒙小姐是我们有荣幸在这里服务的旅客。” “奥斯蒙小姐?”薛登问。 “是啊,爵士,不过她都要来得早一点,我敢说那年轻女孩一定很不喜欢社交。” 薛登没有回答,他正想着仆役所说的事。 现在他记起了,昨天似乎在匆匆一瞥间见到了艾珈妮,在二等舱看到一个跟她颇为类似的身影,那时他还认为自己一定搞错了! 他奇怪艾珈妮怎会在二等舱出现?在上船以前,他就看过旅客名单,每次轮船公司总是差人把船票和旅客名单一起送到他那里,这样他才知道在漫长的旅途中同行的旅客有些什么人。 就是看了旅客名单之后,才知道艾珈妮的身份。 当初司令官只是请他照顾奥斯蒙夫人和她的两个双胞女儿,在旅客名单上他看到她们两个的名字,她们后面则是“艾珈妮奥斯蒙小姐”那时他才更为在贝特斯登府邸书房中的举措而自责。 的确,奥斯蒙将军和夫人怎会生出一个象艾珈妮这样的女儿呢?和那对双胞胎一点儿也不象?在他上船的时候,事务长告诉他:“奥斯蒙夫人要我在你上船以后通知她一声。”事务长指着船位分配图说:“奥斯蒙夫人在第二舱房,薇儿妮特和黛西小姐在第三舱房,艾珈妮小姐在通道另一边的第十舱房。” 薛登看了看指出的舱房位置,事务长见他没说什么,又加了一句:“艾珈妮奥斯蒙小姐不过是将军的侄女罢了,爵士。” 就象事务长带着轻蔑的语气所说的一样;她只是将军的侄女罢了,但这对她何以不参加将军在贝特斯登府邸的饯别宴,和她何以腰上系着女仆的围裙,并不能提出圆满的解释。 这倒是有些神秘,薛登很有兴趣一窥究竟。 事实上,在印度的时候,他就不只是一个成功的军人而已,他还身负谍报任务。 在印度,英国军队遭遇到很多困难和危险,于是由北部隘口到最南方为止,在印度政府之下建立了一个惊哦的间谍网。 形形色色的人以各种不同的方法传递情报给政府,他们之间只以代号相称,身份从未暴露出来。 薛登爵士是c二十七号,他可能把情报传给一个在普加号m四的马贩子,再传给一个匹哈沃的代号r十九的银行家,或是一个在雷加普特代号n四十六的回教徒。这一个庞大的间谍网在英国的管制之下,真是错综复杂,令人叹为观止,而薛登爵士在这种情况下地位也日形重要。 在谍报训练之下,他知道即使最轻微的错误,微不足道的疏忽都可能造成无谓的生命损失包括他自己在内。 因此,对不合常情的事,他很自然的就会存着警觉性和怀疑的态度,虽然艾珈妮以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出现,但她偷听了他们的谈话,这点却不能忽略。 他也知道她提到罗伦德古韦尔爵士所说的话,其消息来源应该出自香港的机密文件,在他接到殖民地政府秘书坎伯里伯爵的一纸命令,且和军部首长秘密会谈之后,就看过了那份“极机密件” 他不认为弗德瑞克奥斯蒙将军是一个多嘴的人,也不认为他会和一个女孩子谈论国家机密,即使这女孩是他的亲侄女。 事实非常明显,艾珈妮必定看过了那份机密文件,连她伯父都不知道她看过。 “但是,为什么呢?”他自问:“到底有什么目的?” 而且,为什么她的外表那么不象英国人呢?特别和那对白里透红的双胞胎比较之下?那晚在餐桌上相遇时,他十分注意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希望能发掘什么.虽然在船还没到地中海之前,他不一定能再见到她,不过到香港的时间还久得很,也够他追根究底的。 现在,听了仆役这番话以后,他不禁兴致更高,无疑的其中包括什么军事机密吧?记得当初看了来自香港的机密文件后,并不认为杜诺文将军的信件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地方,许久以来,他所报道的也不过是军队在香港的情势、总督府的不受欢迎、总督修改了法令等等。 但到了现在,他却觉得不能只以表面内容来看这份机密文件,它所报道的一些消息很可能会被敌方间谍利用。 他确信自己已渐入问题的核心,不过他需要熟悉整个问题的来龙去脉,才能使它真相大白。 此外,他不能相信艾珈妮如果她是个间谍的话来头不小。 她在疏忽的情况下使自己脚下发出声响,一个有技巧的间谍绝不会如此不济的。当她从窗帘后面出来,发现他仍在书房的时候,显得那么害怕,一副没有经验的样子,当他吻了她以后,她从他怀中挣脱而去,那惶恐无助的情景 他不想向自己解释当时为什么吻她,那只是一时感情的冲动,他并不懊悔。 用完午餐,他打算到三等船舱去探望连上一位菲弗中士的太太,菲弗中士在上个礼拜就先去了香港。 在印度时,菲弗中士就在他连上服役,由于菲弗太太刚生下一个小孩,不可能和丈夫同搭运输舰,因此他特地来拜望爵士。“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香港?”在菲弗中士从奥德夏到他杰姆士街的寓所来拜望时,薛登问。 “我在报上看到的,爵士,我知道称和我太太一定是搭同一艘船,我担心她带着三个孩子旅行没人照应,而且她从来没有航海经验。”薛登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军人太太那么多,如果都要他照应的话但他还是说:“我一定会留意你太太的,菲弗中士,只希望天气不要太坏了!” “我也这么希望,爵士,因为我的航海经验也不多。” 接着他们又谈起过去,菲弗中土说:“我们都很怀念你,爵士,当年那些伙伴们都很希望能再回印度呢!” “我也很有同感。”薛登笑着说。 “你怀念军团吗,爵士,看你脱下了军服感觉上好像不大对劲似的。”“军团生活真是令人难忘,”薛登说着,声音充满了感情:“而且我也怀念印度,恐怕到了香港所受的限制要多得多了,毕竟它只是个小小的殖民地。” “我也是那么想,”菲弗中士说:“希望在香港的时间不要太久,好在还有一些印度兵也派到香港,增加了不少实力。” “的确。”薛登同意。 他知道确实有很多印度军队派去香港增援卫戍部队,当地军官也有不少曾在印度服役,而后征调到香港的。菲弗中土的担心确实有道理,他太太早已受不了颠簸之苦而躺卧在床,薛登虽然多方慰问照料,但看顾她的仆役仍然说她的情况不大好。 船实在颠簸得太厉害了,薛登还很费了一番劲才下到三等舱,沿着狭窄的走道前行,总算到了菲弗太大和她小孩的舱房。 比起许多他搭过的船来说,奥瑞斯夏号的三等能还算是不错的,但旅客也特别的拥挤。 船下传来一股油和污水的怪味,显然这里很缺乏新鲜空气,也只有薛登因为责任感的驱使,每天到这里由照顾菲弗太太和小孩的仆役处探询消息。 现在,他看到她了,一个看上去有些疲倦的中年妇人正由舱房出来,手上捧着一个碗,她一看到薛登,忙说:“请稍等一会儿,爵士。”说着,匆匆地消失在门边,他听到她冲水洗碗的声响。一会儿,她擦干手回来,脸上挂着笑。 不知何时,薛登发现旁边簇集了不少女人,望着他指指点点地笑着,看来由于他的英俊外表,加上那迷人风采,所副之处自然成了女性瞩目的目标。 “我们的病人情况可好?”薛登问。 “能起来了,爵士,她特别要我代为谢谢你送她的白兰地。” “希望那对她的病有点帮助。” “我发现还没有什么东西象白兰地那么有效的,”这位女仆说:“不幸的是这个甲板上很少人喝得起。” “如果菲弗太太还需要一瓶的话,你告诉我一声,”薛登说:“请代我问候她。”” “她会感到荣幸的,爵士,她常常说起她丈夫有多仰慕你呢!” “谢谢你,”薛登说:“你还需不需要什么东西?” “不需要什么了,只祈祷天气快点好转,我从没遇过这么糟糕的天气!” “我猜你每次都会说遇上了不好的天气。”薛登说。 女仆笑了起来。 “希望你说的没错,爵士,人总是健忘的,谢天谢地!”薛登也笑了,转身准备离去,接着又停了下来。 “哦,顺便再问一声,那三个小孩情形怎么样?”说着,他才注意到走道上不知什么时候人已渐渐散了。 有几次他来这边时自拼到小孩子跑来跑去,吵着闹着,听到引擎发出的嘈杂声响或是看到澎湃波涛,就发出吓人的尖叫。 “那个小婴儿倒还好,爵士,”女仆回答:“另外两个孩子这两天都由一位好心的小姐照料,她就象个安琪儿一样!” “哪一个好心的小姐?”薛登问。 “我不知道她的名子,”女仆回答;“她是一等舱的客人,每天来这边带几个钟头小孩,真是上帝保佑,那些小表头们,爸爸妈妈晕了船,他们就把到处弄得乱七八糟,吵翻了天!”“他们现在到哪里去了?”薛登好奇地问。 “在二等舱的写字间,”女仆回答:“真是不合常情,爵士,这种天气谁还要写信呢!” “可不是?”薛登回答。 这时由一间舱房传出呼叫女仆的声音,她匆匆向门口走去。 “我得过去了!爵士!”说着她拿起脸盆赶了过去。 爬上二等舱的甲板,薛登犹疑了一会儿,不知该往哪里走才好,接着他朝写字间的方向走去。比起一等舱来,二等舱比较少消遣娱乐的地方。 二等舱的大厅中摆的是那种公用的长桌,桌椅的摆设十分拥挤,为的是空间有限。 厅中布置得还不错,只是沙发和椅子间的空间太小了,在大厅的那一头,有一间小小的写字间,除非有人要写点什么或玩玩牌不想被打搅,不然平常很少人进去。 薛登横过大厅向写字间走去,到了门口,他听到一个显然是装成十分粗哑的声音:“谁睡在我的床上?” 声音提高了一点:“母熊说:‘谁睡在我的床上了’” 停了一会儿,又用很高的声调继续说:“小熊接着说:‘谁睡在我的床上?哦,她睡在那里!’” 带着孩子气的叫声,接着是:“古迪洛克丝跳了起来,很快地跑下楼梯,尽快奔回母亲温暖的怀抱中,觉得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再下来的是一阵带着兴吩期吻的含糊不清的声音,薛登轻轻打开门,这时他看到房中的情景。 艾珈妮坐在地板上,手上抱着一个中国小孩,那孩子睡着了,圆圆的小脸上,黑色的睫毛象半月形般闭着。 在她周围的一些孩子,有的盘腿坐着,有的半躺着,虽然衣服穿得不好,却都十分快活的样于,即使艾珈妮的故事讲完了他们还是一动也不动。 “现在你们还想做些什么?”薛登听到艾珈妮轻柔的声音。 “唱拍手歌!”一个小男孩建议。“很好,”艾珈妮说:“我们就来唱拍手歌,不过杰经睡了,我没法做样子告诉你们什么地方该拍手,这样好了,我举起一只手的时候,你们就拍懂了没有?” 有的说:“懂了”也有的点了点头。 “好,”艾珈妮说:“我一举手,你们就拍!” 薛登看到那些孩子照着她所说的去做,不禁露出了微笑,他静静地带上门。 他不想打搅艾珈妮和那些孩子,这时耳边响起艾珈妮愉快的歌声,他知道那是一首民谣她竟然是用俄文唱的! 这些都是艾珈妮自己的主意,她愿意为孩子们忙碌。 在船刚起航的时候,她原以为得经常去伺侯伯母,但由于比斯开湾的风暴使船更为颠簸,伯母很快就躺了下来,医生成日穿梭探视。 伯母开始吹毛求疵地抱怨,不断诉说病中的感觉有多难受,医生就给她吃两茶匙他称之为“抚慰糖浆”的葯,使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沉沉昏睡之中。 双胞胎也晕得相当厉害,两个人却只打算躺在铺位上嘀嘀咕咕地谈着话,根本也不想爬起来。 她们都不需要艾珈妮,因此艾珈妮每天除了替她们洗熨睡衣以外,也没有什么好做。 晕船的人实在太多了,船上的仆投自然更是忙碌不堪,艾珈妮知道这种情形,马上表示愿帮忙。 “我们不能让称做这些事,小姐,”女仆说:“你是一等舱的客人,再说如果事务长以为我们把事情加到你身上的话,会大为光火的!” “你不要那么想,”艾珈妮说:“我在家里也得做很多事情的。”“还是别做的好,”女仆说:“做奥瑞斯夏号一等舱的客人有资格享受各种服务。” “总有什么事情我能做的吧?”艾珈妮坚持。 女仆有点迟疑。“你有没有想到什么事情呢?” “我不认为该向你提起的,小姐!我知道会给自己找来麻烦一定会的!” “我敢向你保证不会有什么麻烦,”艾珈妮说:“让我帮帮你的忙。” “好吧!就是二等舱里有位中国女人,她人可真是好,我没想到会有中国人象她那么好的,但现在她病了,又有个小男孩要照料。” “我会帮你照顾他的。”在女仆能说些什么以前,艾珈妮先开了口。“如果那位中国太大每天下午能安静地睡上一觉,她就会好多了,”女仆说:“但是,你也知道,一个一岁大的婴儿会是什么样的情形,我一进去那太大就向我要水喝,请求我做这做那的,而小孩就在地上爬着,好可怜!” “她一个人出外旅行吗?”艾珈妮问。 “那倒不是,她丈夫和她一块儿,不过,他就是那种典型的中国男人,从不会服侍太太,只要求太大来服侍他!” “我也常听人家这么说,”艾珈妮笑着说:“我还是去看看那位太太吧!”“我不知道你该不该去?”女仆有点担心。 最后艾珈妮还是克服了困难,见到那位江太太,出乎意料之外,她竟显得那么年轻。 虽然生了病,在艾珈妮眼中看来她竟是少见的美人儿,黑亮的头发披肩,标致的鹅蛋形脸,柳叶般的眉毛,长长的秀眼,菱形的小嘴,呈现一种动人心弦的美! 杰经是个最可爱的孩子,穿着长长的裤子,小小的缎袄扣子从颈端开过来,艾珈妮觉得他就象个逗人的玩偶似的,就是把他抱在膝盖上都很难相信他是真的。江太太的英文说得很好,艾珈妮坐在她舱房的地板上,边和她谈着边逗杰经玩,知道江先生年纪比太太要大得多,是个香港富商。 由江太太舱房内的东西和她戴的珠宝看来,江先生确实非常有钱,但中国人再有钱也不一定会住一等舱,往往会选较差一等的。 江先生倒是在二等舱订了三个房间,两间卧室,一间起居室,太太卧病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到房中坐着。 艾珈妮建议带杰经到起居室和爸爸在一起,好让妈妈睡觉,江太太对她这个想法却大为恐慌。 “杰经会打搅他的,”她说:“威利工作的时候不能有什么声音吵到他。” 艾珈妮心想江先生倒是只晓得自已要好好休息,但她却不很清楚:一个中国太太总是卑屈恭顺、退居于后没有自我的,他的所作所为,一切都是为了丈夫,甚至远胜过孩子和她自己。 她想她还是带杰经离开舱房到大厅里玩玩。 她抱着杰经慢慢往大厅走去,船实在颠簸得太厉害了,不免走起来摇摇晃晃的,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注意到一些在走道上喧嚣嬉戏的孩童。 他们在船舱进进出出地跑着、叫着、争吵着。 艾珈妮停下来和他们聊天,后来大家就围着她听她讲故事,那全神贯注的样子似乎听得入了迷。 一个女仆经过,正好见到这种情况,不禁叹为观止:“我正在奇怪他们怎么会这么安静呢!” “我伯我们正好挡了路,”艾珈妮说:“有没有什么地方让我们去的?” 女仆终于决定艾珈妮可以使用二等舱的写字间,虽然这么做违反了船上“三等舱的孩童不得到二等、一等舱嬉戏” 的规定。 “不要向别人说起这件事,好吗?小姐!”女仆要求。 “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说的,”艾珈妮回答,又提醒一句:“希望你也千万不要和我伯母提起这事。” 回到一等舱,她也同样向一等舱的女仆嘱咐一番。 “别担心,小姐,我们不会让你惹上麻烦的,”那女仆说:“医生开的‘抚慰糖浆’使奥斯蒙夫人成天昏睡,她不会来管你的事了,就算你爬上船桥和船长在一块儿她都不会管的!” “我向你保证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艾珈妮笑着说。 她却又不由自主地想到薛登爵士。她有个感觉,他一定不会象船上多数人一样晕船的。有一次因为舱房里太窒闷,她打开门想到甲板上透透气,却看到他一个人倚在棚下注视着奔腾的浪花。 她很快地走开了,只是告诉自己,她不想再看到他,虽然也明白那不是事实。 她不能使自己不想他,想他曾经吻过了她。 “我怎能那么笨呢?”躺在小小的舱房床上,问着自己。 笨不笨还是次要,毕竟她很难忘记他吻过了她,还有他带给她的感受,此外,她也不得不承认,在她有生以来见过的男人之中,他那潦亮的仪表、迷人的风采都是颇为少见的。以前在军团里也有一些英俊的军官,虽然那时候她还太年轻,他们不会注意到她,她却已经注意到他们骑在马上的英姿焕发,和在整队前进时的挺拔仪态了。 案亲就有着相当英俊的仪表,当他全副戎装或穿上夹克时,母亲就情不自禁地露出赞赏爱慕的眼光。“你看上去真潇洒,亲爱的!”有一次艾珈妮听到她说:“没有人象你那么吸引人了!” “你在恭维我,”父亲回答:“你知道我认为你看上去才真够漂亮!” 他亲吻着母亲。父亲出去后,艾珈妮听到母亲轻微的叹息,似乎没有父亲在身边,她就变得十分寂寞了。 “有一天我会恋爱吗?”在奥瑞斯夏号碾压的机声中她不禁自问。 接着,她又记起伯父说过的话:“你永远不会结婚!” 那是两年前伯父苛刻的话语!不知现在他是不是还相信她没有一点吸引力,几乎没有任何男人愿意娶她为妻?艾珈妮知道两年来自己有了一些改变,虽然她不象母亲那么漂亮那是不可能的而且她也不象双胞胎有着白里透红的肌肤和美貌,但她并不相信这世界上就不会有个男人爱她! 也许,有一天她会寻到他,到那时他们就不能再听任伯父摆布了。 即使想到这一点,都使艾珈妮颤抖不已,伯父使她非常畏惧,作为她的合法监护人,她知道他不打算让她结婚就象他说过的话一样她不能这么做! “妈妈一直要我过得快乐。”她告诉自己。 记得她曾和母亲谈起婚姻。 “你很爱爸爸,是不是,妈妈?”她问。 “我以我的全心全意,以我的整个灵魂去爱他,”母亲回答:“有一天,体会恋爱,到时候你会发现,只有两个人深深相爱才最重要,所谓金钱和社会地位,相形之下根本微不足道!”母亲的声音中有着什么,她的唇边透着微笑,这一切都使艾珈妮觉得母亲发现、并拥有非常奇妙美好的事物。 “爱就是美,”现在她告诉自己:“我一直渴望的美,而今我却失落了它,把它遗留在印度。” 每天下午,艾珈妮就和那群孩子在一块儿玩,有时候早上也在一起,直到海浪渐渐平静,天气也比较暖和了,他们已通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地中海。大人们开始逐渐复原,于是女仆告诉艾珈妮:今后不能再让三等舱的孩子到二等舱的写字间去玩了。 艾珈妮很快就和江太太成了好朋友,在江太太舱房里她总是十分自在。 “我该怎么谢你呢?你一直这么好心地对待我和杰经!”江太太问。 “你对我够好了,江太太,”艾珈妮说:“如果我不能来这里和你聊聊,才会寂寞得不得了呢!” 停了一会儿,她带点试探的口气问:“我能不能要求你一件事情?” “请说吧!”江太太回答。 “我想学中国话,”艾珈妮说:“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开始才好?” “我来教你!”江太太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艾珈妮很快回答:“我想你可能有一本书或是什么便于我了解中文的东西?” “我去跟江先生谈谈,你等一等。” 江太太把杰经交给艾珈妮,没多久就回来了,带着激动的口吻:“快来!快来见见江先生!”艾珈妮连忙跟着她走,她太想见江先生了,这些日子以来,她常猜想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江太大带她到位于两个卧舱间的起居室。 坐在一张安乐椅上的是一位中国绅士,看上去和艾珈妮想象得差不多。 他穿着一件考究的中国长袍,上面还绣了花,脚上是一双有棉垫的拖鞋,头上戴顶瓜皮小帽,辫子垂到背后,须发都有些花白了。 他的脸也很好看,艾珈妮在匆匆一瞥之下,对他的外表有了个粗浅的印象,然而看到江太太弯着膝盖,向他俯身致敬时,却不禁面河邡赤起来。 “夫君,”她用英文说:“贱安向你介绍一位仁慈而可敬的英国小姐。” 江先生站起来,宽袖里的手向她拱了拱,艾珈妮也向他欠身为礼,虽然她相信伯母一定不同意她向中国人行礼的。 “从拙荆那里知道她和小儿杰经都非赏感激你的照顾,奥斯蒙小姐。”他的英文竟说得相当好。 “这是我的荣幸,江先生,能在江太太卧病的时候帮点小忙。” “女人家是最会晕船的,”江先生说:“小姐若肯坐下一谈,敝人将无比荣幸,只是座椅不够舒适,恳请小姐见谅!” 艾珈妮知道这是中国人的客气话,他们习惯贬低自己所有的东西,但她想船公司可能不大高兴客人这么形容他们很好的靠背椅。 她坐了下来,江先生也在旁边一张长椅坐下。 “拙荆告诉我你很想学我们难懂的中国话?”江先生说。 他说话的口气使艾珈妮觉得他似乎不大相信她能学好。 “我希望自己能看得懂中文,到香港后也能和中国人交谈,”艾珈妮回答:“我有一半的俄国血统,也许不会象一般欧洲人学起来那么吃力。” “你会发现中文是一种很难学的语言,”江先生说:“中国还有很多方言,不过广东话在香港是最通用的。” “这祥的话我也很想学讲广东话。”艾珈妮说。 “最早的中国文字就象古埃及文一样只是象形文而已。” “那太美了!”艾珈妮说,江先生的表情虽然没什么改交,但她的称赞还是使他高兴。 “奥斯蒙小组可以教我英文,让我把英文说得好一点,” 江太太说:“如果夫君批准的话,我就教她中文。” “我批准了!”江先生平静地说。 以后大约每逃邺、三次,艾珈妮总是溜到二等舱江太太的房间来。 她知道江太太的芳名叫凯莹,是江先生的第三个太太,而且江太太实在多才多艺,善于丝绣和绢画,做工精致极了! 江先生给太太一些厚的羊皮纸,江太太挥笔写起中国字来,由右而左,下笔流利,姿态生动。 江太太也会孩子气般笑谑为乐,有时候艾珈妮学中文犯了什么错误,她会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一副很有趣的样儿。 说来学中文实在很容易出错,每个单字都有好几种不同的意义,同样的音又因为音调的变化而寓意不同。 艾珈妮发现“t1ㄥ”这个音,由于四声轻重的变化有很多不同的意义,例如:兴、形、刑、行、醒、擤、杏、悻、性真是变化多端。 好在艾珈妮的耳朵很有音感,不象一般英国女孩学起来那么吃力。 在船行经地中海之前,奥斯蒙夫人可以起来了,此时她已不再需要服用医生开的“抚慰糖浆”葯方,自然也不再受葯力影响,于是很快的就找了不少事给艾珈妮做。 奥斯蒙夫人不希望艾珈妮闲下来,不愿见她陪着双胞胎在阳光下的甲板上散步,也不愿见她坐在大厅中和其他有身份地位的旅客闲谈。 艾珈妮现在也不能常常待在江太太的舱房里了。 “我不能待久,”艾珈妮对江太太说:“伯母要我修改一件衣服,还有些手帕得绣上花,如果一直待在你这里就做不完了。” “我帮你的忙。”江太太说。 “我不能让你费心啊!江太太。”艾珈妮说。 “我仍一边做一边讲广东话好了。”江太太坚持着。 于是,原本烦厌的事变得很有情趣了,此外,艾珈妮的舱房里面又热又闷,光线又差,做久了太伤眼睛,在江太大这边做就要好得多了。 有时候,江太太会问起英国的许多事情,艾珈妮也不厌其烦地告诉她,而且讲英文的速度很快,以训练江太大的英文听力。不过,江太太也是个相当严格的老师呢!“你说中文!”她会很严厉地指定。 如果艾珈妮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中英夹杂时,她却又会笑上一阵,有时艾珈妮自己也都不免觉得好笑呢! 有天晚上,奥斯蒙夫人居然对艾珈妮赞赏了一番:“你绣的花愈来愈好看了!”艾珈妮倒是受宠若惊,赞赏之词出自伯母之口毕竟是件稀奇事,因此她一时还不知该怎么回答。 伯母却又开口了:“我想我们到了香港以后,也许你可以出去学学绣花,工夫一定会更好的,而且总比付工钱给中国人要便宜,”她停了一会儿:“不过我想你大概也不需要学得更好的。” 然后她就拿出许多长服、内衣,要艾珈妮绣上花,艾珈妮却不由得沮丧起来,她如何才能保持江太太的水准呢?现在她们再到餐厅用餐的时候,奥斯蒙夫人也不再让艾钡妮坐在靠近薛登爵士的位子,总是薇儿妮特或黛西坐在他身旁,但后来他总是来得比较晚,往往她们吃完了他才出现。 艾珈妮有时会想:是不是他觉得和双胞胎没什么话好说?或是坐在他另一边座位的男士也令他生厌才会如此呢?这一天晚上,本来早该上床去睡了,她却偷偷地爬到甲板上,如果伯母知道了准会骂她一顿,但是夜色那么温馨,夜空中星辰耀眼,睡觉不是太可惜了吗?她渴望那温润的气息抚触着脸颊。船到红海以后空气愈来愈沁人了。 现在他们过了亚历山大港的海岸,在船接驳航向沙德港之后,愈来愈少见到薛登了。 艾珈妮确信他有意痹篇奥斯蒙夫人,不幸的是奥斯蒙夫人也有同感,因而对双胞胎很不高兴地数说:“为什么你们总是表现出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她问她们:“薇儿妮特,那天晚上你就坐在薛登爵土旁边,我注意到妮根本就没试着跟他谈谈,为什么你不问问他香港或印度的事情?他就在那里遇到你父亲的!” “我要说些什么呢,妈妈?”薇儿妮特无助地问。 “要他告诉你他去过的一些地方,”奥斯蒙夫人很懊恼地说:“说真的,我花了那么些钱为妮们做了漂亮的衣服,难道就是要你们两个坐在那里互相谈话吗?” 望着双胞胎那漂亮的,却也显得有几分愚蠢的脸,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如果你们再这样下去的话,”她说:“我就要把你们里面的一个给送回家去了!” 奥斯蒙夫人的话使双胞胎急得同时哭了:“不,不,妈妈!你千万不能这么做,我们两个不能分开的!” “我觉得这么做倒是件好事,”奥斯蒙夫人说:“我会和你们父亲谈谈的。”说着她很快地离开舱房,留下那对双胞胎,满怀沮丧的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不能分开的不能的!”一会儿两个人转向艾珈妮,哭了起来。 “妈妈并不真有这意思的,是不是?” 艾珈妮很同情她们,也知道两个人在一起对她们有多深刻的意义,因此她说:“伯母在场的时候,你们应该试着和她介绍的年轻男士谈谈话、笑一笑的。” “有些男人我并不介意,”黛西说:“但是薛登爵士让我觉得害怕!他那么难应付,而且年纪又大!” “我想他大概有二十九岁吧?”艾珈妮说:“也许有三十了?那并不算很大,黛西。” “对我来说还是太大了。”黛西这么说,艾珈妮倒也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 想着近日来的插曲,她已经来到甲板上,颇堪告慰的是甲板上空无一人,这个时刻一岸人不是进入梦乡,就是在大厅里玩纸牌,或者在小酒吧、吸烟室里。 伯母从不去那些地方,艾珈妮从敞开的厅门前走过时,听到里面传出阵阵笑语声浪,觉得那似乎成了全船中最快活的一个地方了。 倚着栏杆,望着船边泛起的波光,星星在她头上闪闪烁烁,仰头而望,天空广漠无尽,透着无比的神秘,在英国时她从没这么注意观察过。 她听到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她没有马上转过头去,兀自伫立着。 “你很会逃避,奥斯蒙小姐。”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她却觉得带着轻微的嘲讽在内。她还是很羞怯,慢慢地才转过身来。 月光之下看不清楚他的脸孔,只感觉他用那种探索眼光望着她。 “你把自己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他问:“我很想问你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对这有兴趣?”艾珈妮说。 “如果我说对一个躲在窗帘后面偷听,又会说俄语的女孩感到不好奇的话,你会觉得怎么样?” 艾珈妮突然静下来,他的话太让她吃惊了! “你怎么会知道的?”过了好一阵子她才问。 “也许我应该说你唱俄文歌曲吧?” 这下艾珈妮才知道他一定对她和那群孩子在一起的事有所风闻。 她想故作不解,因此说:“那不过是一首孩子们参加游残时要拍拍手的歌罢了。” “听船上的女仆谈起你都十分称赞。” “也不过是在这场风暴之中,她们工作太重,替她们分—点劳罢了。” “你不晕船吗?” “显然如此。” “我想也许你的确和一般人不大一样吧?还有什么吸引你的?除了有关香港的消息、孩子们需要娱乐,也许还有学中文?” 艾珈妮又楞住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很多方法去发现自己想知道的事情。”薛登回答。 艾珈妮很想告诉他那不关他的事,但她又怕万一他向伯母提起来,麻烦就大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低声说:“可否请你不要向爱蜜丽伯母说起这些事?她不会同意的,而且也会很生气。” “你在怕她!为什么?” “我父母亲都死了,伯父把我带到他家,但是他们并不想要我。” 薛登把手放在栏杆上,眼望着茫茫大海。 “不被人需要不是很难堪吗?他问。 “没有爱心和善心的赈济是一种侮辱。” 艾珈妮未加思索地说着事实,接着才觉得自己太鲁莽了一些,有点担忧地望着他。 “你该知道我从不愿做伤害你的事情,”薛登说:“但你不是冒了太大的险吗?” 艾珈妮想他指的是学中文。 “爸爸生前一直认为到一个地方能和当地人直接交谈最重要,”她说:“在印度的时候,他总是用回教徒通用的语言或其他几种方言和印度人交谈,结果他们有了什么麻烦总来找他,他也尽可能帮忙。” “你想帮助中国人?”薛登问。 “我想知道和他们有关的事情,了解他们的思想和感觉。” 艾珈妮虽然这么说着,仍觉自己太过鲁莽,她不是亲耳听到薛登爵士和威德康比队长谈到那些殖民地人民时的轻蔑态度吗?那么,一定是这夜晚使她在心理上疏于防范。 她很快地想要掩饰一番。 “我我是说去去读中文,”她说:“我不见得有机会和中国人谈话,除非有时候和仆人谈一谈。” 薛登定定地望着她。“你不需要怕我。”他平静地说。 “没有!”艾珈妮也力持镇静,但她知道事实上并非如此。她的确怕他,他和她以往遇到的男人都不大一样,她告诉自己不喜欢他,虽然他曾带给她一种奇异的感觉。 “请请,”她吞吞吐吐地说,小脸上只看到一对大眼睛露出惶恐的神色:“请忘了我们以前谈过的话,还有今晚在这里和你说的,你知道我并没有想得很清楚。” “如果你够诚实的话,就该知道你说的都是实话,”薛登说:“而这事实是我很想听的。” “有时候要知道什么才是真实的可说十分困难,”艾珈妮说:“可能是这件事,也可能是另一件事。” “也许就象中国话说的:‘你寻找一个世界后面的世界。’”他看到艾珈妮眼中带着疑问,于是继续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指着行为后面的动机,这在中国有文明的中国人就耳熟能详了。” “因此他们试着用绘画来表现。”艾珈妮轻声说。 “他们也雕刻、思考、感觉,并且生活,”薛登说“中国人是一个很杰出的民族。” 艾珈妮非常吃惊地瞪着他。 “现在你这么说;但是你以前说的” 她是指以前偷听到他和咸德康比队长的谈话,记得队长问他军部有什么想法的时候,第一次听他谈到“白人的特权” 艾珈妮心想:自己实在太笨了!他的声调中带着嘲讽的意味,她却不知道他是在讽刺自己。 如果她犯了一个错误的话她带着试探口吻说:“你说话的口气就好像你喜欢中国人似的。” “我佩服他们,”薛登回答:“你知道中国人在用纸币时,英国人在做什么吧?” 停了一会儿他继续说:“他们绝大多数都持有很高的原则,诚笃正直,又有很强的荣誉感。” 艾珈妮两手紧握:“那些妈妈也说过,但我想” “我知道你想到了奥斯蒙小组,”薛登笑着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表明清楚了。” “我很抱歉,”艾珈妮说:“那时候我太没礼貌了。” 他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太愚蠢了,那么容易冲动、乱下断语,不过我很讨厌有些人对别国的人民存着一种轻视的心理。” “我同意你的看法。”薛登语气平和。 “我只能为误解你的话道教,而且我不应该偷听你们的谈话。” “你去除了不少对我的敌意,奥斯蒙小姐,”薛登说:“但你身上还有不少没有解答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那么想呢?”艾珈妮惊奇地问。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她的心中,也许他要问她关于父亲死亡的情形。 他也在印度待过,有关军团的一些蜚短流长往往会在军人之间流传,可能他也有所风闻而生怀疑。 她知道不能让他问任何伯父不准她说的问题,伯父说过要她把这些秘密带入坟墓,甚至伯父或伯母知道她说俄语都会大发雷霆。 星光之下,艾珈妮望着薛登的眼睛,他的眼睛仍象以往一样带着奇特难解的态度搜寻她,她突然觉得他的身影变得那么巨大似乎要淹没了她。 他离她那么近,如果他再用手臂围绕她、吻她,那会 如果他那么做的话,甚至只要他一碰到她,她就愿意告诉他他想知道的事情,但又不能说 从他说了那番话以后,她觉得一颗心在狂热地跳着,而且他离她那么近,也使她感到虚弱无力.现在,她似乎看出其中的危险性。 她知道他对她已有不少了解,他要探询更多一定十分容易。 他的眼睛依然使她意乱情迷、无所逃遁,她伤佛觉得他向她伸出了手,虽然那不过是个幻象罢了。 她喃喃低语了一声,象上次一样,在他来不及阻止她以前,转过身去,由他身边跑开! 她的脚步声兀自在甲板上响着,门在她身后砰然关上,只剩下薛登一个人在空荡荡的甲板上。 第四章 对薛登来说再没有人象艾珈妮这么善于逃避了。 他想和艾珈妮好好谈一谈,他想试着解开围绕她的一团神秘,他感觉几乎能看到她那黑眼中隐藏的秘密虽然他还不能很接近她。 从最先她由他身边跑开的那一刻,一直到他们在甲板上交谈,接着,她似乎又消失了。 他曾经萍踪四海,在船上经常有不少女人纠缠他,希望他陪伴在侧,更希望被他拥在怀中,要逃都不容易逃得掉。 他也不免抱怨船还是太小了,无处可藏身,自己就象只被猎的狐狸一样。 但,艾珈妮显然发现要从他身边逃开很容易。 由餐厅的仆役那里得知她进餐的时间不定,要在餐桌上抓着机会和她谈谈都不可能,而且有时候她还差人把餐点送到舱房里,根本不到餐厅来吃。 其实他不知道奥斯荣夫人交给艾珈妮很多针线活做,有意不让艾珈妮到餐厅去,她希望薛登能把注意力放在薇儿妮特或黛西身上。时日推移,多少个闷热潮湿、星斗满天的夜晚过去了,船慢慢弟渡过红海平静的水面,来到了印度洋,薛登一夜复一夜地在甲板上徘徊,希望艾珈妮能够再出现,到头来却总是无比的失望。他曾经希望,一旦船航行到平静的海面上,那群孩子的父母们不再晕船时,艾珈妮就不需要再带他们到二等舱的写字间去玩了;他也常去写字间看看,那里却只有些老人在玩两组对打的牌戏,或是一位嘴唇绷得紧紧的老小姐在写信。 终于,再航行四十八小时就可以到香港了,薛登再也按捺不住,勉强压抑自己一贯的骄傲,写了一张短笺给艾珈妮。 那真是够短的,上面居然只有几个字:“我必须见你!薛登” 趁大家去午餐的时间,他把它塞进艾珈妮舱房的门缝中才去用餐,果然象平常一样,她没有出来用餐,而且他注意到她的空位已经移开了。 在他的生命之中,可说一直既是个猎者也是个被猎者。 他经常被一些自己并不感兴趣的女人追逐,但对他有兴趣追逐的对象而言,在情场上一直是无往不利。 现在,对艾珈妮这个他想追逐的、十分特殊的对象而言,他却对自己怀疑起来。 虽然自己不肯承认,他却在热切地等待着,盼望着艾珈妮的回音。 午餐回来,仍然毫无动静,夜晚来到,他又到甲板上散步,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依然不见艾珈妮倩影,他怀着失望的心情回到自己舱房,打开门,赫然在地上发现了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字:“不!”凝视着它,许久、许久他的嘴唇缩紧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败得这么惨! 在印度的他曾追捕到俄国的间谍,也曾克服过无以数计的危险,九死一生的旅途中还包括越过冰雪覆盖的阿富汗山巅,没想到现在却被一个他感兴趣的小女孩击败! “随它去吧!”他告诉自己。 船愈来愈接近香港,他感到一旦艾珈妮跟着住进军部分配的将军官邱以后,奥斯蒙夫人更成了他接近她的一道多刺障碍。 是在船上的最后一个晚上了,薛登到三等舱向菲弗太太告别。 菲弗太太对他一路好心照屈十分感激。 “我希望以后不要再上船了,爵士,”始说:“如果菲弗再派到其始末开化的地区,我也不要跟他去了。” “现在,菲弗太太,”薛登安慰她:“你我都知道菲弗不能没有你,此外孩子也会想爸爸的。” 菲弗太大虚弱弟应了一声,薛登相信以后菲弗再奉调到别地时,她一定仍会尽为人妻的责任。 他给她一些钱为孩子买礼物,才告辞而去。 沿着狭窄的扶梯爬上二等舱,就在他要继续往上爬时,往下望去,只见远远的走道那头出现一个身影,向他这边走来。 他等了一会儿,才确定那是艾珈妮,于是大踏步弟向她走过去。 她低着头走,显然陷入深思,一直都没看到他,直到发现有个人影挡住去路。 她的险上透着惊奇,微微喘着气。 “我一直想看到你。”他说。 “我我很你。”“称为什么要躲着我?”她想说自己并不想躲他,但一看到他的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我们有很多要谈的,艾珈妮。”他静静说着。她没注意到那是他第一次叫她的教名。 “我要去清行李了。” “我想你一定清好了,”他回答:“而且那根本不是重要的事!到了香港以后,我怎么才能见到你?” “你不能来找我!”她回答:“伯母不会准你来的,而且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你说的是真的吗?”他问。 不论她的语气有多坚决,当她掐头看到他的眼睛,就感到自己还是软弱的,他太靠近她了。他的身躯显得那么巨大,似乎要淹没了她,要从他身边逃开都不大可能,更令她不安的是自己并不真想逃开。 她狂乱地告诉自己,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从他身边逃开,但她根本无法移动,甚至难以呼吸了。 他的眼睛凝视她,再一次让她觉得自己似乎被他催眠了,不由得的靠向他。 甚至他的手臂还没环绕她时,她感觉自己就要被他溶化了,伤佛在无意识的状态中,两个人都恍恍惚惚的,不知何时她紧紧靠着他,他的唇吻上她的。 就象以前在书房一样,他又亲吻着她,但现在他的唇更迫切、更有力,艾珈妮觉得他完全拥有了她,她不再是自己,成了他的一部分。 温暖的火焰在她心胸悸动,一直上升到喉头,然后又很快的燃烧,在她的唇边跳跃,也在他热情的唇下放出交迸的火花。 艾珈妮不知道他们究竟站在那里吻了多久。 整只船似乎消失不见,连引擎的声音也听不到只有她内心深处响起的悠扬乐声,构成她的世界。 一切都不复存在,不复遗留,只有他唤起她那美好的、心醉神迷的感觉,庄严而又神圣。 她觉得他的手臂环绕得愈来愈紧的时候,突然象从远方传来一阵嘈杂声,夹着一些男人的笑声,一伙客人从船上大厅涌了出来。薛登慢慢地、很不情愿地松开了她,那些人走近的时候,两个人正巧分开,站在走道的两边,在他放开她时大概有人见着了,走过去时还露着好奇的眼光望着薛登。 他们大约有十来个人,几乎成一列纵队,女土用手轻提长裙的下摆,男士的手插在裤袋里,大概是聚会刚刚结束。 艾珈妮就在这个时候,很快地跑到上一等舱的扶梯,薛登只在匆勿间看到她裙影一飘,就不见了踪影,虽然他很快跟了上去,却太迟可! —清晨时分,奥瑞斯夏号终于到了维多利亚港口,艾珈妮第一次看到香港。从江太太那里,从船上图书室的一本历史书中,还有最先从伯父那里听到的一些叙述,她对香港有了些了解。 她知道香港在一八四一年第一次被英国占领,一八四三年,中国政府在南京条约中宣称永远割让给英国。当时,英国外交部长柏密尔斯顿爵士认为这块占领地“全然末开发”对香港极为忽视,称之为“贫瘠之地,八乎连房子都不能盖” 维多利亚女王却认为他说的是个笑话,写了封信给她的舅父,比利时的里奥波德国王,说道:“亚尔伯特对我们得到香港这个岛屿非常高兴,我们认为应该将港口命名为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女王在一八三七年继其叔威廉第四为王,一八四o年与萨克恩科堡皋塔侯亚尔伯特结婚,他们对香港并不忽视。中英鸦片战争后问题更为复杂,贸易上的交涉、烟禁开放的问题,这段记载读来比较枯燥之味。就艾珈妮读过的、听到的来说,似乎这并不是一个美丽的岛屿,她也听到伯父以轻视的口吻称香港为“中国背后的一颗粉刺”! 奥瑞斯夏号慢慢停泊在港口边,这时她才知道为什么“香港”就是指着“芳香的港口”了。 闪耀着金光的海面上,簇集着大大小小的中国船只,褐色的帆就象蝙蝠的双翼一样;还有些渡船、渔船以及从世界各地来的商船,真是形形色色,美不胜收! 佰口附近的建筑物在模糊之中看上去,大多是意大利的形式,象是把欧洲的建筑移到中国。 眼前所见几乎可以入画,上面的塔尖呈现着茶色、褐色,这些黄色系统的建筑物最下面却铺上五额六色的石板,一片灿烂缤纷,使艾珈妮看得屏住呼吸。 绚烂的花朵在阳光下展露芳姿,她特别注意到一些深红色、紫色、金黄色的杜鹃花迎风摇曳。 奥瑞斯夏号正在泊船时,一艘军用小艇驶近,接送奥斯荣夫人一行上岸。 一位穿着耀眼白色制股的侍从武官趋前自我介绍一番,毕恭毕敬地护送她们上小艇。 在甲板上的少数旅客以羡慕的眼光目送她们上岸.“夫人,将军为不能到此亲迎而深感遗憾,”侍从武官十分恭敬地说:“相信你也了解,从他上任以后就一直忙碌不堪。” “我可以想象得到,”奥斯蒙夫人亲切地说:“他现在在哪里?” “我想将军现在是和总督在一起,也就是约翰波比韩里斯爵士,”侍从武官回答:“他们有一连串的会要开,从早一直开到晚。” “相信我先生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和约翰爵土商谈。”奥斯蒙夫人说。 在码头边,艾珈妮看到一些戴着帽子的苦力在卖力工作着,也看到了无以数计的香港水上人家,她知道小小的舢板上就是整个家庭赖以维生的地方。 有一辆由两匹马拉着的马车在候驾了,但艾珈妮的眼睛却不由得好奇的瞪向旁边的黄包车,她第一次听到那奇特而轻快的腔调,那些黄包车夫用广东话或洋泾滨英语在向顾客兜揽生意:“黄包车!黄包车!” 由码头前行,街道又窄又挤,一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使马车不易觅路前进。 军人、水手、葡萄牙修士、修女真是形形色色,文职妮一眼瞥见一顶垂着红色布幔的轿子,由四个壮汉抬着;几个满清官吏坐在黄包车上,鲜亮的缎制官服上还用金线刺绣,一副耀武扬威的神气。 成显明对照的是街头有许多看上去十分褴褛的小孩,可怜兮兮地望着小食摊流口水,没人理睬。 贩鱼摊子特别多,张着大嘴的鱼倒挂在摊子上,两眼间有红色突起的海鲷,长着利齿、滑溜溜的大海鳗,来自海南岛的红龟,来自澳门的鲽鱼琳琅满目。 艾珈妮又看到挂着金丝笼的鸟店,鸟儿吱吱喳喳的在笼里叫着、跳着。 江太太也跟她谈到过香港鸟店的情形。 “欢唱的鸟儿鼓舞了悲伤的人们!”江太太向她解择道。 “你是说店主养了这些鸟要它们带给顾客快乐?”艾珈妮问。 “顾客们都高高兴兴地提着鸟笼回家。”江太太回答。 其中艾珈妮最想看到的还是中国的篮八哥,江太太曾刻意向她形容过它们灿然生辉的蓝色翅膀和尾巴,摄红色的小嘴和腿,甚至还把它画了出来。 “我们一直相信,看到一只蓝色的鸟会带来幸运。”艾珈妮说。 “那里有很多蓝色的八哥你会非常幸运的!”江太太笑着说。 “但愿如此。”艾珈妮说着,却不免想到这对她来说毕竟是不可能的。 愈接近军部分配给他们的将军官邸,艾珈妮就愈觉不自在,到了那里,她又变成一个经管各种杂事的女仆,又会受到们母无休无止的谩骂。 到处都显得十分拥挤,艾珈妮没想到居然这么多人挤在这么小的一块土地上。 担负着这么多人生活的重压,艾珈妮觉得跟前所见的房屋似乎都摇摇欲坠。 空气中充斥着叫声、喧嚣声,木展咯吱咯吱响声,还经常可闻到一股烹煮食物的香味。 “这些正是我所预期的!”艾珈妮想。 不过,很多房子的阳台上晒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就象旗帜一样随风飘扬,艾珈妮认为这实在不好看。 大富人家的楼台上倒爬着青青的藤蔓,房子的回廊、柱廊等处,在炽热的阳光下看上去也十分清凉。 “你们闻闻看这地方的味道!”伯母尖刻地说。 她们正经过一个手推车的食品小贩旁边,那个中国人正手忙脚乱地做菜,发出一股很浓的油烟味。 没有人回她的话,过了一会儿,好像又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伯母不屑地说:“那个苦力戴着一顶那么大的帽子,看上去就象翻倒的盆子一样,难看死了!” 艾珈妮很想说那苦力很能显示出东方人的朴拙耐劳,但一想到伯母会以更不屑的语气指责她,也就闭紧了嘴。 总算到了将军官邸,艾珈妮认为就象其他殖民地住宅一样的形式,她在印度时看了很多这类建筑物。 坚实牢固,富丽堂皇,很显然的英国风味,连里面的房间设备都象是从英国的坎伯里、奥德夏、波里茅斯移来的。 同样漆光的桃花心木椅、印花棉布做的窗帘、二等货的波斯地毯,以及同样精心设计的英国式花园。 整齐的花坛上种着三色紫罗兰、墙花、金盏草、紫苑和勿忘我,每一位在此住饼的将军夫人都留下不少心血结晶。 “现在,艾珈妮,”奥斯蒙夫人开口了:“你最好去清清行李。” “这里有很多中国仆人,夫人,”侍从武官很快地说:“如果你有什么吩咐,我可以叫他们去做。” “我的侄女会做得比他们更好,”奥斯蒙夫人说:“所以她待在家里面。” 很显然的,不管官邸里面有多少仆人,奥斯蒙夫人就是要文瑚妮成天操劳家事、忙碌不堪。 好在奥斯蒙夫人大致安顿妥当以后,发现非得上街买些日用品才行,就派艾珈妮去采购一番。 由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国仆人带路,他的名字叫阿诺。 如果是双胞胎出去的话一定是副官护送,坐马车出门;她和阿诺则叫了两辆黄包车,其实这让她非常满意,她更喜欢坐黄包车。 才出发没多远,艾珈妮知道阿诺要带她去的是附近英国人常光顾的店铺,于是叫车子暂停,说明自己要去一般中国人光顾的地方,阿诺张着大嘴笑了起来,要车夫载他们走远一点到城区去。 走了一段路后,艾珈妮坚持不必再坐黄包车,于是他们就在狭窄阴暗、两旁悬有招牌的街道上走着,然后上了一段台阶,去拜访中国人真正聚居的地区,江太太也向她形容过这里的风光。 这里面包店倒是很少,毕竟中国人不大吃洋人的玩意儿,不过面包却十分新鲜可口,中间还包了甜甜的椰子,别有风味。 水果摊上五颜六色、鲜艳欲滴的水果堆成塔形,引人垂涎;做面人的小贩,摆了许多为孩子做的面粉玩偶,染上彩色的小人、老虎、猫、狗、鸭子说也奇怪,那双手揉揉捏捏的很快就有了成品,居然也维妙维肖。到处可听到小贩的叫卖声,卖咸鱼的、扫帚的、敬神的香烛的不一而足;有的小贩提着大大的藤笼,里面养着一种褐色的、怯懦的小乌叫鹌鹑,听说鹌鹑蛋虽小,却是中国人做汤时的美味。 那边一条街上,很多小孩围着在看什么,艾珈妮走近后,发现有几个瞎子在那自拉自唱,有拉胡琴的,吹笛的,有弹古筝的,还有弹琵琶的乐声悠悠地在空气中回荡。 “很古老的调子,”阿诺解释:“宋朝时就有了。” 艾珈妮和阿诺依照奥斯蒙夫人开的单子大肆采购一番,每个店主都用木制的算盘总结一下,据说这种计算器具是将近一千年前中国人发明的,店家把算盘珠子很快地前拨拔后弄弄,就很神奇地算出了总数。 再来吸引艾珈妮的就是葯店了,柜台上放着有排排的瓶瓶罐罐,有从东京湾来的海马,有从西藏高原来的熊胆。 “还有广西一带丛林里的毒蛇,”阿诺指出:“以及东被森林的鹿角。” 江太太曾告诉她服了这些可以廷年益寿、增进精力,还有东北采的人参自古相传可以滋补治病。 “有的葯都有好几千年了,”阿诺很骄傲地用中国话说,店主也颔首表示同意,还特别拿出一些精练过的葯给艾珈妮看。 艾珈妮也在书上读过,知道中国人认为宇宙间有两个相反的原则就是“阴”和“阳”生病是由于身体阴阳不调,健康则是阴阳调和之故。店主还说:“心表示丈夫,肺表示太太。” “他说的意思是,”阿诺解释:“如果夫妻不和谐的话,就会带来不幸,” 店主又说了一些中国有名的补品,有的还给艾珈妮过目,包括钟乳石、干红且有斑点的蜥蜴皮、狗肉、人奶、龙齿、犀牛角的薄片等等。 似乎很难相信那些东西会有那么大的效力,但一切都那么有趣,使得艾珈妮几乎不愿阿诺再带她回将军官邸了,好不容易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市集。 “谢谢你,阿诺,真要谢谢你带路。”回到官邸时,她不禁由衷地向阿诺致谢。 “这是我的荣幸,小姐。”阿诺很诚恳地说,艾珈妮知道她又有了一个朋友。 艾珈妮一静下来,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薛登。 在离开奥瑞斯夏号以后要不想到他似乎都不大可能。在他第二次吻她的时候,她不禁为自己的感情由惑了,她从他身边跑开,把自己锁在舱房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成眠。 他为什么要吻她呢?他为什么要这样?她一再问自己,却百思不得其解。 她并不真的相信他会被她吸引住,那么他怎能这么做呢?他们第一次是在奇异的情境下相遇,她穿着原本属于双胞胎的衣服,看上去很不合身,她知道自己一点也不吸引人。 但是,他的唇似乎有一种驱迫的魔力,他的吻把她带进一个美好光耀的世界,只是她不相信他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那么,以他的经验、以他的爵位、重要性、还有在社交界的地位,他怎会如此呢?艾珈妮知道得很清楚,甚至不须偷听薛登和威德康比队长的谈话也知道,一个英俊的军官经常被女性追逐而且被捧得高高的。 以薛登而论,非但仪表不凡,又有爵位,想来不知有多少女人热切地想投入他的怀抱?那么,为什么他自找麻烦地吻她呢?她还是得不到解答。 当她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黑暗的舱房中时,她承认他的确给了她一些值得记忆的事物。至少她不会无知到只把吻看作令她心醉神迷之事,因为一个人总得为自己的快乐付出什么。母亲告诉过她:“没有一件事情是完全自由的,亲爱的女儿,”她说:“如果一个人要接受什么,一定也得付出什么,有时候付出了什么,收回的却是一颗带着创痛的心!” 艾珈妮知道母亲并不是说她自己,而是军团中有些军人太太,她们常流着泪向母亲哭诉丈夫的不忠实。 艾珈妮曾希望自己永不要经历那种单方面的爱情,但现在她自己也不能确定了。 也许,这并没什么不好,被薛登吻了之后体会到的美好和深情,总比依照伯父要她走的路子走去好得多。 她很难告诉自己说再也不想见到他。 那天他也说过只怕上了岸以后,两个人就不容易见面了,而且伯母到了官邸后也把艾珈妮今后的境况说得很清楚。 然而只要一听到他的名字都会使她为之震撼不已。 到香港第二天的中午,午餐时伯父就提到了薛登的名字。 “我对薛登真是失望透了!” “失望?”伯母问:“为什么?” “我原以为他来这里有助于解决和总督间的纷争,不过到目前为止,我可以肯定他什么也没做。” “妮的意思是”伯母问。 “我是说,”伯父很不高兴地说:“他在帮约翰爵土的忙。” “我可不相信!”伯母叫了起来:“妮一定弄错了!” 伯父眉头皱得很紧,显然在考虑什么。 “你认为薛登爵土站在总督那边?”伯母问。 “今天早上开会的时候,我们讨论香港的中国民众流行卖女孩给人家做仆人的习俗。”“真是一种好习俗,不是吗?”伯母说。“我也这么想,”伯父说:“但是总督想要废止它。” “真荒谬!他为什么要废止呢?”伯母问。 “他宣称年轻女孩被诱拐到其他殖民地、美国加州和澳大利亚的大为增加。” “他有什么事实为证?” “他劝大法官宣布说:卖女孩子做家奴和为不道德目的而把她们运往国外是一样的.” “那真是胡说!”伯毋说。 “杜诺文将军也是那么说,但大法官在去年就附和了总督的言论,说单是在香港就有一万到两万名女奴,而这可观的数字正反映出香港政府的失败,居然在法律上允许这种情形存在!” “实在太言过其实了!”伯母批评。 “是啊!”伯父说:“我要求看看有关这件事的一些报告,因为这事不只关连到政治,也牵涉到了军方,但却有人并不认为整件事要向国务大臣请示。” “谁呢?”伯母问。 “还需要问吗?”伯父声色俱厉“不但总督这么坚持,还有薛登爵士在背后支持。” “那不是真的吧?”伯母很不相信。 “妮知道得很清楚,”伯父继续说:“我们来时就接到这样的命令,每个人得特别谨慎不要干涉中国人民的风俗习惯,这种买卖养女的习俗我们更不该插手!” “也许你应该和薛登爵士私下谈一谈,”伯母建议:“他太年轻了,而总督又很善于说服人,不过他应该知道,持着这种立场有害殖民地的和平才对。’” “现在大势已定,”伯父回答:“我深信在总督曲解这件事后,大法官又太夸大其辞了。” “我个人倒觉得薛登很有吸引力呢!”伯母说。 “那对他倒很合适,他也的确如此,但我向你保证,亲爱的,他专门制造麻烦,而且迟早会和他共事的人处不好!”伯父停了半晌,又恨恨地说:“薛登很快就会发现他骑错了马背!” “对了,弗德瑞克,我想这倒是个好主意,这礼拜你请薛登来家里用餐,我看他对黛西特别注意。” “如果你把他看做女婿候选人的话,”伯父从餐桌边站起。“我劝妮还是别做这种傻事!” “但是,为什么呢,弗德瑞克?为什么妮要这么说哪?”伯母问。 “就象我告诉你的,薛登十分支持总督,而我正好和他立场相反。” “怎么说?” “在中国人毫无权利的时候,他竭力主张应该平等对待。 他们。”“平等对待?”伯母的声音高了起来。 “可不是?”伯父说:“你知不知道中国人怎么称总管?” 他不等伯母回答,就以一种十分不屑的口气说:“他们称他为‘第一号好朋友’,由此可见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伯父离开餐厅,艾珈妮跟在伯母后面,只觉得头晕得厉害。 她知道薛登并不象她最初想象的一样,否则,在他们两唇相遇的时候,怎能带给她那么美好的感受。 “我多笨啊!”她想。 当她记起自己如何的指责他,又一再告诉自己有多恨他、多轻视他的时候,就不禁脸红了。 整晚她都难以入睡,不知自己以后有没有机会向他致歉?尤其她误解了他与威德康比队长的谈话?也许,她对他有什么感觉,对他无关紧要,同时表明自已的错误和愚蠢也是件丢脸的事。 听了伯父的谈话后,她一直心绪烦乱,伯母带双胞胎坐敞篷马车去总督府赴宴了,但她仍无法镇定下来好好缝纫。 总督举行了一个花园宴会,香港最时髦的人物都会出席,又是冠盖云集、衣香鬓影的一番盛况。 她们没向她道声再见就出发了,留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客厅中站了好一会儿,专程来此护送伯母一行的侍从官十分困惑地瞥了她一眼。 他们渐渐知道她在这里的地位,但即使站在他们的立场,向她表示最起码的礼貌,竟然都会引起伯父母的不悦。 艾珈妮回到楼上自己房间,在窗口站了好一会儿,窗外绿树蓝天,一片蔚蓝的海水那头就是九龙。 金色阳光照耀着人间,而她心中的黑暗却渐渐扩散,再次遮蔽了温馨和欢乐。 就在这时她有了个决定她曾答应江太太要去她家拜访,这不正是一个好机会吗?不只是去探望一个朋友,也等于是去上有关中国的一课。 “无论何时驾临寒舍,”江太太向她这么说:“你总是受欢迎的。” 虽然伯母知道了会大发脾气,她还是鼓起勇气去江太太那里,戴上一顶双胞胎移交的花边遮阳帽,就下了楼打算叫辆黄包车。 一个仆人替她叫好车在门外等待,踏上车时她觉得自己象在冒险! 黄包车夫光着脚赶路,衣衫褴褛,却边跑边哼小调,看上去很能自得其乐。 艾珈妮知道江太太的家上了山顶还要再走一点路才到,上面有一些雅致的白色建筑物,都是欧洲人盖的。 没想到到了那里却是分外惊喜,呈现跟前的竟然是一栋纯中国式的建筑,屋顶铺着绿瓦,檐前雕着飞龙,散放着古老中国的风味。付钱给车夫后,满杯兴奋地进了江府,眼前所见一副中国有钱人家的气派。 “凯莹,我来了!”见到江太太,两人小别重逢,不禁喜形于色。 “妮能驾临寒舍真使我们觉得荣幸,”她弯腰为礼,头都几乎要碰到地上,接着又象很快忘了正当礼仪似的,拍着手叫了起来:“我一直在盼着你来!你是我最欢迎的客人了!” 凯莹带着艾珈妮四处参观了一下,艾珈妮对挂在墙上、长长卷轴的中国画十分欣赏,觉得其中悠远的意境带给人无限的遐思,还有那些摆设也很令人难忘,古老的陶器,精美的玉雕都在诉说中国文化的芬芳。 艾珈妮从没想到玉有这么晶莹的色泽,从纯白的到翠绿、浅绿、墨绿,真是玲珑剔透。 凯莹指着一个青铜的盘子,说那是周朝的古董,更引人注目的是一朵雕工精致的莲花,白色的莲花瓣,绿色的枝叶,高洁清雅,生动极了! “那是清朝的。”凯莹解释。 还有一个白玉瓶,框子上镶嵌着红宝石和绿翡翠,但艾珈妮更喜欢的是一个踏在彩云上的王母娘娘珊瑚雕像。 “夫君曾说玉来自天上,带在身边可以治病廷年。”凯莹用中文说。 “我倒是并不想长生不老,”艾珈妮回答“不过我很喜欢玉,能有一小块在身边就不错了。” “玉还能为人驱退邪恶的思想,”凯莹继续说:“而且带来幸运。” “这么说来我更该有一小块玉放在身边了。”艾珈妮热切地说。 她再度注祝着玉,几乎感到它能为她带来一股助力。 “江先生真有眼光!”她由衷地赞美。 “他买了很多古董,有些又卖给别人,有些自己留着,家里的都是最上品。” 艾珈妮知道凯莹所言非虚,不过她也发现凯莹对这些古董所知有限,她就和所有女人一样,只喜欢美丽的东西围绕在身边。 一个佣人把杰经带来,这娃娃愈长愈可爱了,玩了一会儿杰经才被带进去休息。 “现在我们做些什么呢?”凯莹问。 “请再带我看看你们的好东西吧!”艾珈妮要求:“对我来说真是太新奇了!”“来看看我的衣服。”凯莹说。 她从衣橱中拿出一些艾珈妮见过的漂亮紧身上衣,鲜艳的缎质长裤,还有冬天的韶皮外衣。 凯莹现在穿的是一件翠绿色的上衣,配着桶色的缎质长裤,通常在参加比较正式场合时,她就穿上一条绣花长裙。 “在上衣里面你们还穿些什么?”艾珈妮问:“很少,你来试试看穿起来很舒服的。” 艾珈妮有点迟疑,但试穿这么漂亮的衣裳还是很诱人的。 凯莹为她选了一件玫瑰红的紧身上衣,上面绣着各种颜色的花,看上去一片缤纷,由领子开始到下襟开口处滚着淡绿色的边,艾珈妮穿上这种颜色的衣服以后,看上去竟显得特别的容光焕发、美丽动人! 现在她更承认适合薇儿妮特和黛西的轻淡色彩,却只使她显得黯然失色,事实上比较深的色彩更适合她的头发和皮肤。 不过,穿上这么漂亮的中国衣服现在人前,还真需要勇气呢! 现在,穿上中国衣服和凯莹站在一起,由上到下端详着,她发现自己的脚要比凯莹大得多,凯莹的脚就和所有中国女人一样,象个孩子似的。 在奥瑞斯夏号上,凯莹曾告诉她:“只有做工的女孩子才不缠脚。” 艾珈妮怀着恐惧的心情听她叙述缠脚的细节,通常女孩子在七、八岁的时候,脚部的骨头长硬了,硬得已可忍受不断的压缩之时就是缠脚的开始。 那真是一种椎心的痛楚,仿佛要被撕裂了一般,把脚缠得只有二、三寸那么点点大的金莲。“我又哭又叫的,白天晚上都闹个不休!”凯莹几乎有点骄傲地说着。 “什么时候才不痛了?”艾珈妮问。 “要三、四年的时间!”凯莹回答:“夫君一直认为我有一双美丽的脚!” “你们真够勇敢!”艾珈妮说,但凯莹只是笑笑而已。 “来!我来替你梳头发!”现在凯莹的注意力转到艾珈加的头上。她把艾珈妮的长发都放了下来,用一根粉红色的缎带绑起来,再别上漂亮的绿色发夹。 “你好美啊!”她叫了起来:“我再给你戴上耳环。” 这样打扮一番真够有趣,艾珈妮几乎不大相信穿上中国服装的自己显得比平常要漂亮多了。 “你显然是中国人的肤色,并不那么白皙。”凯莹望着她说,于是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艾珈妮站起来,她知道现在她和凯莹的装束非常类似。 “两个中国女孩子!”凯莹好像知道艾珈妮的想法似的:“不会有人认为你是英国人了。” “我很高兴能做一个中国人。”艾珈妮笑着说。 凯莹的眼中突然闪着戏谚的光。 “我们去和江先生开个玩笑,”她说:“我向他介绍说你是我的中国朋友。” “不好!我们最好不要那么做!”艾珈妮很快地提出抗议,但太迟了!凯莹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没多久她就回来了,向艾珈妮大叫着:“仆人说夫君在房间里,快跟我一起去,我们给他一个惊喜!” 凯莹拖着艾珈妮,艾珈妮也不忍扫了她的兴,她们跑过庭院,到了另一个院落,那里放着更多的宝贝,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一个仆人站在江先生的房门外,门是用黑胡桃木所做,上面还有金色的浮雕。 仆人为她们开了门,凯莹一只手拖着艾珈妮,走在前面。“你就学我一样先俯身致意。”她低语。 进了门后两个人行礼如仪。 “夫君,请允准我向你介绍一位可敬的朋友。”凯莹说。“我准许你。”江先生回答。 艾珈妮用眼角望了凯莹一眼。 凯莹的头拾了起来,艾珈妮也跟着抬头,她有些害羞地望向江先生,如果他马上就认出她是假扮的话 就在这时,她发现江先生并不是一个人在房内,坐在他身边一把乌木雕椅上的竟然会是薛登! 第五章 有好一会儿,艾珈妮几乎不能移动然后,她只希望薛登认不出她。 江先生很快就发现太大在和他开玩笑。 他站了起来,向艾珈妮欠欠身:“你能光临寒舍真是我们的荣幸,”他说:“不论你是以奥斯蒙小组的身份或是象朵香花一样,都是受欢迎的。” 这时艾珈妮才猛然觉醒到自己穿着中国衣服,而薛登一直以锐利的眼光凝视着她,真是使她脸红。 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凯莹就以一种不依的口吻叫了起来:“你猜中了!猜中了她是谁!你太聪明了,都没法骗过,真让人失望透了!” 艾珈妮正要从房中退出去的时候,她很困惑的不知自已有没有听错,她听到薛登对江先生说:“如果方便的话,不知我可不可以和奥斯蒙小姐单独谈谈?”“当然可以,爵士,”江先生回答:“别客气,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想奥斯蒙小姐很想看看妮美丽的花园,”薛登说:“我也很想欣赏欣赏,一直久仰贵府花园在香港是数一数工的。” “你太客气了!”江先生回答。 他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在前面领路。 艾珈妮似乎只有听从的份,同时却又有一个意念在她心中蠢动,她想跑开,想躲起来,想换回原来的服装,尤其不敢单独和薛登在一起谈话。 她知道得很清楚,如果争辩什么的话只会使她显得更为荒谬可笑,而且不必要的在江氏夫妇面前伤害到他,因此她跟在江先生和薛登后面,沿着走道到了第一座大花园的门口。 江先生趋前开了门,艾珈妮和薛登走上花园的走廊。 他们进入花园时,一群鸟受了惊动展翅而飞,蓝色的羽毛熠耀生光。 “蓝八哥!”艾珈妮叫了起来。 “希望它们能给我们带来幸运!”薛登说。艾珈妮笑了起来,因为这话她在船上就和凯莹说过,她低声说了句:“我需要幸运!”他们并肩走着,走到一条迂回的小径上,传来一股花的香味。 艾珈妮曾在书上读到有关中国园林之美,以及如何具有独特的风格,她也听人家说过,小小的几块泥土石头,由于精心安排,也令人赏心悦目,江先生就在半山顶这块广阔的土地创造出美丽的诗境。 假山、小桥、亭台,池塘里睡莲绽开,小小的瀑布由山上流下,花树都安排得那么协调,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美。玫瑰、八仙花、牡丹花、杜鹃花,绚烂如锦,杏树、橘树、梨树也都开了花,白色的玉兰花在蔚蓝的天空下散溢着清香,眼前就如仙境一般。“真是太美了!比我想象中的任何花园都要美!”艾珈妮由衷地赞叹。 他们又向前走了一些路,然后站在池塘边注视池中娇美的睡莲。 “真美!”薛登说:“就象你穿上中国服装一样美!” 艾珈妮惊讶地注视他,因为他的赞语太出乎意料了!她望着他眼中的神色,然后很快的把眼光移开。 她在微微颤抖。 “我必须见到你,艾珈妮,”薛登说:“你得承认这点。”“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装着在我们之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呢?” “是没有发生什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呢?从遇到你开始,你就带给我些难以解决的问题,而那些问题我一直都得不到解答,不能再这样了!”静默了半晌,艾珈妮只是握紧手指,望着池中的睡莲。 “我知道为什么你总让我有些迷惑了。”薛登说。 说。他停了一会儿,见艾珈妮没有开口,又继续说:“因为以前你穿的衣服颜色都很不适合你,穿上这件玫瑰红的衣服,使你的头发似乎有一层淡紫色光辉、你的皮肤就象花辩一样美。” “你不该对我说这些话的。”艾珈妮语声胃细。 “为什么不该呢?”他问:“任何一个男人有机会的话都会向你这么说的。”“因为我不要听,你知道我伯父伯母不会同意的。”“我也相信他们绝不会同意你和我单独相处在一个中国绅士的花园里。”薛登说着,似乎在暗示什么。 “江先生、江太太都是我的朋友。”艾珈妮说着,好像他在向她挑衅。 “不能找到比他们更好的朋友了,”薛登回答:“江先生是一个很特出的人,以前他在英国的时候我就听过他的名字,到香港以后他也是我首先拜访的人之一,无论如何,我们总在奥瑞斯夏号上见过面的。” “为什么你想见他呢?”艾珈妮很好奇地问。 “我想问问江先生对今后殖民地发展的意见,”薛登回答:“政府的改革正付诸实施,但我个人还是需要他的帮助。”他看艾珈妮跟中惊讶的神色不禁笑了起来。 “仰慕中国美的并不只有你一个人,我还很想收集一些中国画、玉和陶器,在这些方面没有人比江先生更在行的了。” “我在江太太那里看到了一些,比我想象得更令人兴奋呢!” “你应该蹬江先生好好谈一谈,他会告诉你它们的历史典故,”薛登说:“也许有一天我也能告诉你我自己拥有宝物的渊源呢!” 他的声音中似乎有着什么,使艾珈妮为之心动,象升起了奇异的音乐在她心中回荡,她很快地说:“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应该坦白告拆你,我们不可能成为朋友的。”“为什么不能?” 薛登的辞锋锐利。 “因为伯母不会答应的,而且你支持总督的立场使伯父很不高兴。” 她又做了一个手势。“我本身如何并不重要,有的理由我不便告诉你,伯父母不准我认识任何男人,尤其是你。” “为什么我特别呢?” “因为你太显赫地位太重要了,即使你不是我也应该远离你,你该知道,伯母不准我参加任何社交活动。” “我知道得很清楚,”薛登回答:“我还要总督的秘书一定要邀请你来参加下午的花园宴会的,不过从你伯母表示你不会出席以后,我就猜你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来拜访江太太的。” “你来这里是为了看我?”艾珈妮惊奇地问。 “这是一个理由,也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个理由,到香港以后,我是第二次来拜访江先生了。” 艾珈妮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薛登又继续说:“看着我,艾珈妮!” 那是命令的口气。虽然她不想听他,却发现自己已不由自主了。 她转过头来仰望着他,在一片粉红杏花间,他的表情更为深刻,充满了奇异的魅力那也是他和其他男人不大一样的地方。她想,那并不在于他的英俊外貌,也不在于他的功勋或权位带来的气势,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她知道那正是中国人所说的谦恭君子风。 “你真能相信吗,艾珈妮?”薛登低沉的声音在问她:“你真的相信我们彼此能就这样走开?而忘了我们的唇曾经互诉的话语么?不是用谈话的方式,而是用吻来表达的心声?” 艾珈妮觉得脸颊发烫,她无法从他那里移开自己的眼光。 “我们必须分开。”她低语。 “告诉我为什么,告诉我事实,艾珈妮。” “我不能,那是我的秘密。” “秘密!秘密!”薛登的声音带着愤怒:“你使秘密围绕在自已四周,而我却认为根本不需要这样,没有一个人的眼睛能这么纯洁无邪,能隐藏任何让他觉得羞傀的东西。” 艾珈妮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的手放在她肩上,把她转过来面对着他.“告诉我你在隐藏什么?我必须知道。” 艾珈妮摇了摇头:“那些事情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在内。” “你真认为这么说就能让我缄默了?”他说:“我会发现真相的,艾珈妮。” “不!”她叫了起来,挣脱他的手,声调强硬:“别管我!你不会发现什么的,你也不会知道什么 什么都不会!你走开,忘了我吧!” “你会忘了我?” 她想反驳他,却不可能,要说的话咽入了喉咙,她知道自己从未忘记过他。 因为他离得太近,她的心又怦然急跳起来,再度感受到那虚弱无力,同时在她内心深处有着难以言喻的渴望,愿他能再吻她。 她狂热地想着:她要求他再吻她最后一次,然后让他就此走出她的生命,就象他踏进时一样。 但她也知道,一旦他的手臂围绕着她,她就会不由自主地靠着他,整个身体反应着他,那种奇异的魔力又会在两人之间滋生,甚至不受大脑的控制。 “我需要你!我需要你!”她多么渴望能这么说。 但她知道,他从不了解他如何使她心烦意乱,她身上每一根神经都为他紧张。 突然间,她想起了什么,很惶恐地说:“我得回去了,时间太晚了!如果他们回去后发现我不在家的话就糟了!” 薛登从口袋中拿出一只金表看了看,发现他们的确没有时间再争辩下去了,就说:“我送你回去。” “你不能这么做。”艾珈妮说。 “我只把你送到靠近将军官邸的地方,然后你再走一点路就到了,我想妮伯母大概不会那么早就离开宴会的,不过也很难说就是了。” “我得快去换衣服!”艾珈妮叫了起来。 她很快地由花园跑开,对自己能跑这么快,不象凯莹一样缠了脚走都走不动,心中十分高兴。 凯莹在花园门口等她。 “你们谈得很好吧?”她问。 “已经太晚了!”艾珈妮回答:“我得赶紧换衣服回去了!如果伯母发现我在外面的话,一定大为光火。” “她并不知道你到哪去。”凯莹倒是很自在地说。 在卧房里,艾珈妮很快脱下玫瑰红的中国衣服,穿上自已的紧身衣,她觉得既懊热又受束缚。 “什么时候你再来?”凯莹问。 “我尽可能抽时间来看你。” 艾珈妮又想起了什么,叫了一声。 “怎么啦?”凯莹问。 “我刚记起明天伯父要带伯母、双胞胎去午餐,他们一大早就出发,那里有一些军队得检阅,不到很晚不会回家的。” “好消息!”凯莹叫着:“你来这里好了。” 接着媳又想了二会儿,说:“我看就这样好了,我们坐夫君的帆船出海,你可以欣赏海湾美丽的景色,我们还可以去小岛上寻由访胜一番。”“我们真的能出海吗?”艾珈妮问。 她仿佛听到海岛的低语,那么迷人的迎向她,她渴望一睹中国帆船的真面目。 她知道这里的一些富商拥有精心设计的帆船,经常航行海上,就象英国绅士拥有私人游艇一样。 “你直接来这里还是我们在码头碰面?” 艾珈妮想了一会儿,其实两条路都危险,她知道他们不会让她一个人坐黄包车外出,如果她说出去买东西,倒是一个比较好的借口,总比说去中国人家里好得多。 “我们在码头碰面好了。” 于是艾珈妮又穿着原来那件浅色的衣衫,戴上帽子,吻了吻飘莹柔软的面颊。“谢谢你,你太好了。” “别客气。”凯莹回答,艾珈妮知道这是她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 薛登正在前门等侯。 艾珈妮谢过凯莹,登上马车,车夫穿着总督府的制服,马车装备十分华丽,薛登就在她身边坐下来。 马车前进,薛登提起她的手。 “我要再见到你,艾珈妮,”他说“妮再怎么样也不能阻止我,你最好不要再向我拱战了,让我来应付你的伯父伯母。” “不,”艾珈妮恳求:“请不要向他们说什么。” 薛登没有回答,她看到他的下颚有点宽,嘴唇紧缩着,不免有些失望他不大理会她的要求。 “我会考虑照你要求的去做,”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如果你能告诉我那个最重要的秘密,那个使你确认我不可交往的秘密。” “我很想告诉你,”艾珈妮回答:“我也很想照你的要求做,但我不能!我不能告诉你的,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你以为我会接受这种说法吗?”薛登问。 “但你非接受不可!”艾珈妮说:“除非” 她感到手被握得好紧,原先要说的话突然在唇边消失。 “没有什么除非不除非的,”薛登决断地说:“这只是我们之间的事,艾珈妮你和我的事,你我都知道我们彼此间有很多要学习、要探寻的事,这不是短时间就能做得到的。” 说时马车已经到了山上,停下来,艾珈妮知道已经到了官邸的墙外,离大门只有五十码。 车夫下来,薛登轻轻拿起她的手放在唇上。 “我们会再见的,艾珈妮,”他平静地说:“你给了我很多东西。” 因为出来时太过匆促,她忘了戴手套,现在她只感觉到他的唇传来一阵温暖,紧贴着她柔软的皮肤。 她轻轻地颤抖,喜说在心中涌动,这时车夫走过来打开马车门,她不得不下车。 她有太多的话想告诉薛登,虽然并不知道到底要说些什么,只知道要离开他很不容易,她多想请他不要离开,留在她身边。 他只是把她扶了下去,车夫再度驾车前进,他向她挥帽。 艾珈妮望着马车,一直到马车消失为止。 她朝着官邮的大门走去,知道自己爱上了他。 第二天清晨,艾珈妮醒来,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酣畅和刺激。她没有弄错,伯父一家很早就外出。 七点半早餐,九点以前他们就坐马车出去,四个军人骑在马上护送,另一辆马车随后跟着,里面坐着侍从武官和两位军官。 昨天奥斯蒙夫人参加总督府宴会回来后心情一直很好,黛西和薇儿妮特似乎也有所斩获,不只是她们开始介入了香港的社交界,而且又有许多军官驻扎于此。 军官们自然注意到她们的青春美貌,那毕竟是很吸引人的,而且对于驻扎在海外的军官来说,新面孔的出现也是够刺激的。 另一件使奥斯蒙夫人高兴的事,约翰波比韩里斯爵士一直对她颇为注意,和她聊了不少。 “不论你怎么说,弗德瑞克,”在用餐时她说:“我觉得他很吸引人。” “他可能会讨人喜欢,”将军说:“另一方面来说,就象我以前告诉你的一样,爱蜜丽,他和当局每个人都有争论,而且听部下说,他对社诺文将军的态度粗暴极了!” 将军顿了一额,然后愤愤地说:“我可并不想让他这么对待我!” “我想约翰爵士对你是很尊敬钦佩的,弗德瑞克。”奥斯蒙夫人说。 “还有一位官员告诉我说他接到了三十九件该迅速办理的事项,却置之不理,”将军继续说:“他还指出,约翰爵士经常把殖民地的财政弄得一团遭!” “好吧!我请求你不要再和他争论了,”奥斯蒙夫人说:“香港已经够小了,你们这些人还在这里对立个什么劲?我很坦白地告诉你,我很喜欢去总督府,后天我们还要去那里用餐呢!” “我很高兴你参加这些社交活动,爱蜜丽,”将军回答:“但我不会向总管屈服的,尤其这牵涉到法律和秩序的维系问题。” “我相信你一定有能力解决的。”奥斯蒙夫人带着安慰的口吻谩。 其实,艾珈妮知道伯母对这问题并非真有兴趣。 “我们有一段很美好的时光,艾珈妮。”在确知她母亲已经听不到的地方,黛西告诉她:“那些军官一直对我们说些好听的话,逗得薇儿妮特和我都笑了起来。” “礼拜五晚上还要举行一个舞会,”薇儿妮特说:“我们要在露天下跳舞,想想看多美!” 薇儿妮特停了一会儿,又很好心地说:“我认为妈妈不应该不让你去,艾珈妮,我真想不通她为什么把你留在家里。” “她有她的理由。”艾珈妮这么说,但她情不自禁地想到:如果能在露天下和薛登共舞,会是何等奇妙呵! 她敢确定他的舞一定跳得很好,相信他们会步伐一致的。 在那晚沉沉的夜色中,她承认从他第一次吻了她以后,就已经爱上了他。 如果她对他没有爱的话,他绝不能带给她那么奇妙、销魂的感受。 从她到英国的这两年来,可说太缺乏温暖与真情了,因此知道他在注意、关怀她,也分外使她感念不已。 “我爱他!我爱他!”她躺在枕上喃喃低语着,几乎再次感觉到被他吻时那种奇异的魔力。 她试着不要去想他们在奥瑞斯夏号二等船舱再度相遇的情形,当时她是如何投入了他的怀抱;她为自己毫无抗拒觉得羞愧,至少也该逃开他才是,只是他的魅力深深地吸引住她了。 “我们彼此相属!”她想。 接着她又失望地想到他回英国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以后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说他要见她,他会有所安排的,但伯父一定会担心她泄露出父亲死亡的秘密。现在,她想到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奥瑞斯夏号的漫长旅途中向薛登打听一下呢?实在太笨了!她已经直觉到自己不该再沉溺于痛苦之中,从他在书房中吻了她以后,她就悄不自禁地爱上了他,而她的爱在日后面临别离之时,只会带来更深沉的痛苦。 她希望自己不要再陷下去,不幸却失败了!而现在,她在爱情上何等无望、何等令她忧惧,她想呐喊,喊出自己的心声 艾珈妮知道自己继承母亲极易激动的个性;俄国人在感情上深深投入,从不是善于用理智控制的英国人所能了解的。 他们很容易被感情的火所点燃,她知道现在只要想到了薛登,熊熊的火焰就燃烧起来,象水银流过了血脉,她那么渴慕着和他相依相俊,想到这点使自己脸都红了起来。 “我爱他!” 这句话一直在她心中激荡,她知道就是要她和他一起赤着脚走到印度去,她也一定跟从。 但是,象个复仇天使拿着点着火的剑一样,父亲死亡的记忆,带给家族羞辱以及万一军团中有人知晓,都会对她形成阻碍。 英国的上流社会中,一向颇以他们的家族、祖先为荣。 薛登个人的履历必定是充满了荣耀的,如果他过去有任何污点或引人非议的地方,伯母会有所闻的;即使伯父对他颇为嫉恨,那也只是因为他赞成总督的改革而已。 艾珈妮心中还是羞于提到“结婚”这两个字,但很明显地,即使薛登仍然奇迹般地爱她,他也不能娶她为妻。 这会带给她多少痛苦?她对他日渐滋长、丰盛的爱情难道会落得一场空?他们不能再彼此接近?她不禁失望地想:也许只因为他们在黑夜的船上重逢吧?她不过是一个暂时吸引他的女人;当初,她偷听了谈话而使他吃惊,也许他要借此惩罚、辱蔑她?其次,是否因奥瑞斯夏号上没有人象她那样特立独行?船上其他的女人都算不上迷人,大多数还有丈夫陪伴在侧。 她不过是激起了他的好奇心,才对她特别注意。这似乎是一个合理的解释,也许事实上比她想象得还要糟。 他们之间可能真的发生了什么事,那是很难用言语解释出来的。 在伯父母他们离开以后,艾珈妮带了一本笔记本到楼上的卧室;本子上记了很多伯母指定她该做的事。 那些事大多明、后天就可以做好,并不紧急,只不过伯母不愿见她闲着而已。 她第一次打算违抗伯母的命令,拿了帽子,披了披肩,就下楼来到客厅。 看到阿诺在客厅里,她很高兴地请他代雇一辆黄包车。 “要我陪你一起出去吗,小姐?”阿诺用广东话问,每当伯父母在场的时候,不须她说他们就很自然地用英文交谈;他直觉到,别人不在场的时候她才喜欢讲广东话。“我要去码头那的商店买东西,”艾珈妮说。“麻烦你告诉车夫我要去那里,等回来的时候我自己会再雇一辆车的。”“好的,小姐。” 即使阿诺对艾初次的独立性觉得惊奇,以他的身份也不会说的。 他只是照着她的吩咐去做。几分钟后,艾珈妮坐着黄包车下了山,车夫极力显示他的脚程不同凡响,车子很快地向码头行去。 当然,她得要车夫到比阿诺所说的,更远一点的地方再停车。有几艘帆船出现在视线中,她下车付钱,就在这时,一个仆人走近她身边,向她弯腰行礼。 “请问小姐是不是江太太的贵客?”他很有礼貌地问。 艾珈妮点了点头,他便带她走到停船地方,她看到其中一般最大、最漂亮的帆船。 那是一艘红色的船,上面有金色的浮雕,象蝙蝠般的帆已张起;艾珈妮踏上船时,凯莹正在等她。 “你来了!”她高兴地叫了起来:“我伯会有什么人不让你来呢!” “没有,瞧我不是在这里吗?”艾珈妮说着,高兴的四处看,凯莹却牵着她的手,把她拉进了船舱。 里面有一个大厅,陈设精致;舒适的长沙发上有丝做的软垫,还有雕花的椅子。 “夫君建议,”凯莹说:“你最好换上中国服装。” 艾珈妮楞了一会儿,才象想到什么:“你们认为别人看到我在船上会觉得奇怪?” “英国女人不会和中国人一起航海的。”凯莹解释着。 “哦,我没想到这点。”艾珈妮笑着说。“我也为你带了套衣服来,你穿上去和和我仍一样了。”凯莹告诉她。 凯莹莲步轻移,带她走向厅旁的卧室.由房内的陈设,更可看出江先生不凡的鉴赏力:柔和的黄色夹板壁,雕花的家具,墙上的中国画,看去十分雅致。 艾珈妮很快地脱下自己的衣服,换上凯莹带给她的中国服装。这次是件牡丹红上衣,上面绣了一束海棠,以粉红色衬里,由颈部开襟,滚着粉红色的边,裤子也是社丹红色,同样滚着边,此外凯莹还为她带来粉红色的发夹、耳环,再配上一条同色的项链。 “真美!”艾珈妮不由得谅叹起来,一边也赞美凯莹一身玉绿的衣服,下面还绣着黄色、橘色的花。 艾珈妮整理头发的时候,凯莹从梳妆台上拿起发刷帮她梳理,然后站到一边,望着艾珈妮说:“好了,现在你看上去象个中国人了。” 事实上,艾珈妮也认为经过这么一打扮,自己有了不少改变;她看上去似乎透着一种神秘美,不知道薛登看到她这么出现,是否更觉得她莫测高深。 “奥斯蒙夫人就是看到你也认不出来了!”凯莹开心得叫起来,艾珈妮不禁也笑了。 她们走到甲板上,船驶出港口。 驶过好几艘英国炮艇,还有一艘战舰。虽然船上的水手倚在船边注视着她们,艾珈妮却可以断定,他们根本不会想到她也是英国人。 但使她更高兴的还不是那些英国船舰,而是许多船只、舢板上的中国水上人家。 她看到一个女人靠在船边洗衣服,另一个坐在船上喂婴儿吃奶,还有一个在拔鸡毛。 眼前所见,风光无限,引人入胜,尤其她问问题或指出什么新奇有趣的事时,江太太都要她说中国话,更是意趣横生! 艾珈妮回望港口愈来愈远,九龙就在她们左边。 一阵微风吹来,帆涨满了风,很快地向前驶去;远处,中国大陆的山影依稀可见,炽热的阳光照耀在海面上,艾珈妮很高兴她们可以躲在帆布篷下,享受一份荫凉。 江先生原先一直在船桥上指挥帆船离港,现在也下来和她们在一起;艾珈妮终于一机会向他请教那些收藏品的来龙去脉。 他谈到收藏的天马、墓中殉葬的卫者俑像、有把手的汉朝杯子和陶制的菩萨像,此外,也叙述了一些有关的传说和神祗的故事。 “王母娘娘是天庭之后,据说在她出生的时候,天上现出一道奇光,满室充满异香,她很年轻就去世了。宋朝有位皇帝在黄海遇到一场大风暴,好不容易在瞬息之间保得一命;人们发现,他船下放着一尊王母娘娘的神像。” 他也谈到观音是位慈悲的女神,很多中国人都向她祈祷求保佑,妇女则恳求保佑她生男孩,观音和其他佛陀一样,最喜欢在红白相间的莲花座上,俯视着万丈红尘。 江先生说来兴味盎然,给人不少激励,艾珈妮这才知道,几乎每样东西都有它的历史渊源及可追溯的特别意义。 想到那些生活在舢板上的可怜的中国人,他们身无长物,成日随波逐流,自然会向神仙祈求保佑和助力,而神仙乎就居于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山上,成为人们精神支柱。 艾珈妮把她的想法告诉江先生,他答道:“你说得很对!中国人相信观音菩萨居于南海普陀山,由山上俯视人间,听得到世人的祈祷。” 他们继续航行了一大段水程,中午时分,吃了很讲究的一餐;艾珈妮第一次品尝到真正的中国菜。 在一张圆桌上,仆人摆好筷子,还有好几个小碟子,里面装着蚝、豆子、蕃茄汁和醋;又把沾上玫瑰香水的热毛巾搁在一个盘子里,艾珈妮照规矩用一把钳子钳起来擦擦手脸。 午餐开始,先端上纤小精致的茶杯,里面盛着茉莉香片,接着上来的是一小碟淹渍海扇壳,再来是海蛰皮和干贝、虾子及姜、橄榄。 此外还有和莲子、栗子、核桃一起煮的鸡、鸭;肉丸子、配着蕈子的鸟肉、烤乳猪,乳猪只不过比只小兔子稍微大一点而已。 艾珈妮开始觉得吃不下了,但上汤的时候,江太太告诉她那是鱼翅,味道十分特殊的名菜。 “参加大宴会时,”她用中文说:“上了汤以后,就向主人举杯致意,说声‘干杯’!” 艾珈妮有点脸红,也举起汤杯,向江先生欠了欠身,说道:“干杯!” “谢谢你,香花小姐。”江先生回答。 艾珈妮第二次听他这么说了,却不懂他说“香花”是什么意思;凯莹在一旁解释说:她先生说的是广东话,香花就是芳香的花朵,用来形容艾珈妮的风姿的。 这时又上了一道鱼整条的清蒸鲤鱼,以及好几样蜜饯和一碟冰蜜橘。他们喝甜而温润的米酒,用小小的瓷杯举杯互斟。 一切对艾珈妮来说都太新奇了,唯一的麻烦是吃完这顿饭以后,她实在胀得难过!吃饭的时候,艾珈妮又由江先生口中听到许多中国的神祗。 玉皇大帝是最高的神祗,众神之主。还有天公,专司天气的变化,由“九龙”那里的九条龙呼风唤雨,是这一带的中国人所祭拜的对象。 “他向空中掷下一把豆子就能带来台风,用一小杯水就能扑灭大火。”凯莹在一旁补充,却又向艾珈妮眨了眨眼,艾珈妮不由得想到她似乎并不是真的相信。 “天公生日这天我们有很多庆典,”江先生说:“拜拜的时候供上烤猪,还有舞狮;许多人从庙里拿香火回家,如果到家后还是燃着的,就把它供在家里的神龛前,大家认为这样就能得到保佑。” 艾珈妮想到在凯莹房里看到的小神龛,点着三枝香、两根蜡烛。 “我们中国人一直认为要和某些神保持友好的关系,” 江先生告诉她:“好像天公、灶神都是这样,几乎每一个中国家庭都在厨房供着灶神,传说他用一本红色的簿子考核这家人的好坏。” “如果是因为讨灶神欢心,我们今天才能享用精致午餐的话,”艾珈妮笑着说:“我准备点很多香来供他了。” “由于供奉丰厚,所以传说他是个肥胖而又和气的神,”江先生说:“每一年年底他上天禀报的时候最重要,因为他要把一年下来考核的簿子呈上去。” 艾珈妮笑了:“如果他在这簿子上记了坏事的话不是太可怕了吗?” “可不是?”江先生说:“所以在每年过年以前,灶神上天时,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三日,家家户户用丰盛的供品来祭灶,尤其不会忘记供上糖果,好封住他的嘴,至少让他说些甜蜜蜜的话。” “希望这些糖真能发生效果!”艾珈妮兴奋地说。 午饭后,江先生一个人到甲板上走走,凯莹和艾珈妮就躺在柔软的长沙发上聊天,两个人似乎有聊不完的话,谈着谈着艾珈妮终于疲倦得睡着了,尤其昨天晚上她一直辗转难眠,想着薛登的事,几乎没睡什么觉。 当她醒来时,船在一个小岛的防波堤上系了缆。 “我们能不能上岸去?”她问。 凯莹摇了摇头:“夫君说要停在这里装货。” 艾珈妮不由得吃了一惊,一眼望去,窄窄的防波堤上,一些苦力举着大箱子缓缓前行。 虽然她还不能确定,不过却有一个意念闪过心头,她觉得那木箱中盛的是鸦片。 她知道香港每个礼拜都要由印度进口好几千包鸦片,每包约重一百一十二磅左右,每包价值约一百四十英镑;有位副官还告诉她:操纵鸦片贸易的人,主要是印度的袄教徒,他们垄断了市场。 船上真的装了鸦片吗?她很想问问江先生,但他一定不愿答复,那岂不显得她太猜疑了吗?多不好意思呀!装载完毕,船向回程驶去,这时艾珈妮只觉得一天的欢乐到此终了! 有多少疑问待解答?有多少谜团欲揭晓?她希望江先生能再问到船舱里,她就可以问些问题了。 伫立甲板上,小岛愈来愈往后退,终于消失了,只见到对面中国大陆的山峦叠翠,风帆象只展翅而飞的大鸟越过蔚蓝的海面。天气还是热得不得了,过了一会儿,凯莹说她要到船舱里歇歇,艾珈妮虽然不想下去,也只有跟着她。 “靠近香港的时候,我们再上甲板来,”艾珈妮说:“我要看看港口和船只,特别是塔尖耸立在空中,真令人难忘!” “我很高兴你喜欢香港,”凯莹说:“这真是一块乐土,我也很庆幸自己住在这里!” 艾珈妮正想再说什么,突然一阵枪声划破长空,紧接的是惊叫声,一会儿砰砰的枪声又响起,一片喧腾,夹杂着尖厉的掺叫。 艾珈妮惊跳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她闪,说着就要跑到甲板上,凯莹一把拉住她。 “不能去!不能去!”凯登叫着:“太危险了!” “是怎么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艾珈妮问。 “是海盗!”凯莹回答。 她拉着艾珈妮下了船舱,两人坐在长沙发上,紧紧靠在一起,倾听着掠过空中的枪声,有的近得象在头上呼啸。 枪声慢慢沉寂,却传来一眸粗哑的、叫着攻击的声音,象有人在下令进攻,接着叫声也停了。 时间似乎又过了许久、许久周围寂静得可怕,她们颤抖着、等待着。 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几乎令人窒息,接着来到门口,舱房的门被冲开了!艾珈妮一眼望去就知道来的正是海盗! 他们穿着传统的中国衫裤,质地十分粗糙;腰间系着宽宽的皮带,插着手枪和亮晃晃的刀,看上去十分凶暴。 最前面的一个大概是头子,后面有六个人跟着他,他注视着凯莹和艾珈妮,见到只有这两个女人在舱内使他吃丁一惊。 接着,他开始下令,其中的两个人冲开通往卧室的门,另一个人向艾珈妮行来,一双有力的手臂向她抓过来,她不禁吓得叫了一声,试着挣脱却毫无用处,那人把她扛到肩膀上,头往下垂,沿着走道爬上甲板。 甲板上一片混乱,船帆被扯下来,帆布掉到船桥上。一个男人躺卧在甲板上,胸前一大滩血,让人触目惊心。艾珈妮想他一定死了。船上其他水手都被反绑,找来找去怎么也没看到江先生的影子。 她看到凯莹也被另一个男人扛在肩膀上,她们被送到一只比较小的船上。 这只船的甲板上堆了许多由帆船上移过来的东西,包括在小岛上装货的木箱,还有些桶子、刷子、厨房用具杂七杂八的东西,颇为凌乱。 沿着狭窄的走道,她们被带到一间既小又脏的舱房,里面黑漆漆的,艾珈妮被抛在一堆麻布袋上,好不容易才恢复呼吸,这时凯莹也被抛了下来,落在她身边。 这些男人面无表情地望了她们一会儿,就把房门关上离去,没多久突然又传来一阵枪声。 艾珈妮失望地转向凯莹:“又发生了什么?他们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 凯莹用手蒙着脸,艾珈妮知道她在哭。 “他们杀死了夫君,”她哭着说:“我没有看到他,他一定死了!” 艾珈妮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安慰她:“还不能确定,别想太多了。” “但是,我们要被卖走了!”她大哭了起来。 “卖走?”艾珈妮大吃一惊:“你的意思是” 这时她猛然想起伯父在午餐时的谈话,有些妇女被绑架做女奴,更可怕的是卖到风化场所,从事不道德的勾当。 “不会是真的!”她想。 这一定是个梦魇!但此时此刻她们又能怎么办呢? 第六章 有好一会儿,艾珈妮只觉得脑中千头万绪,几乎不能思考。 她只知道当她被丢到一堆麻布袋上时,都快吓昏了,而凯莹只是难以克制地抽泣着,她必须安慰她。 “也许江先生没有多大危险,”艾珈妮说“他们不会杀他的,只不过是俘虏了他而已。” “如果被俘虏的话,我看都在甲板上。”凯莹说着,靠在艾珈妮肩膀上又哭了起来。 “我想这些海盗总会解决的。”过了一分钟后,艾珈妮幽幽地说,象在自言自语。 “总是这些海盗闹事”凯莹喃喃地说。 艾珈妮试着去追忆在奥瑞斯夏号图书室读的那本书,书上有在香港一带滋扰的海盗的报道。 那是一本叙述殖民地历史的书,她从中知道很多事实,叙述最多的是英国据有香港的初期,海盗袭击商船造成十分严重的损害,但艾珈妮确知,近年来,英国海军已驱散这群海盗。 她的记性一向很好,现在她集中注意力回想书上的记载:早在一八五o年,海盗对港口地理形势非常熟悉,一有机会就功掠商船,使得一般商船不得不装备起来保护自己。 可想而知,香港的陆军总部和海军舰队的军需官,不只要供应商船武器弹葯,有时还要帮他们处置战利品。 那时,很多人怀疑香港的商业办事处和政府的官员被海盗高价收买,让他们装载违禁品,甚至连警方和英国炮艇调动的情报也泄露出去。 包可怕的是,海军和六十四艘海盗船、三千多名海盗的一场大战后,多数海盗都被歼灭了。 后来离维多利亚港不远的香港仔附近,海盗船和八艘中国炮艇又打了起来。 一八五二年,香港法庭有一耸人听闻的案子,牵涉到一艘英国轮船的船长、官员和旅客们被害的事件。 “我相信书上的情况现在都改进了。”艾珈妮喃喃自语。 她又记起,一场战争中,英国海军势如破竹,烧毁二十三艘海盗船,杀死了差不多两百名海盗,只不过损失了一名司令官,十九名海军受伤而已。 “也许我们弄错了,”她想:“这些海盗并不打算杀死我们,他们不会象过去那么嗜杀了.” 但是,砰砰的枪声依稀在耳,躺在甲板上的男人,胸前染着一滩鲜血,那惨不忍睹的景象历历在目,看来无论她多乐观,海盗无疑还是会造成一些意外的死伤。凯莹的哭声在耳边抽抽搭搭,艾珈妮继续追忆书上的记载。 不过,她一直对描述香港的美、中国人的风俗习惯及殖民地的发展情形很有兴趣,反而忽略了海盗的报道,但现在她确定,书上说香港在总督理查麦克唐纳爵士之时,受海盗滋扰的情形已大为改进.他建立一个港口办事处和警察总督的联合网,他曾记录:“一八六九到一八七o年间,双方共同办理海盗事件的审判。” 不论书上记载能带来多少自我安慰,毕竟江先生的船受到海盗袭击,显然在小岛上装载的那批货成了罪魁祸首。 那些海盗看来并没想到船上还有两个女人,凯莹担心会被卖掉也很有可能,想到这点艾珈妮就发抖。她们能逃吗?更重要的她们会被带到哪里?艾珈妮觉得上衣被凯莹的泪水沾湿一大片,只是她现在不象原先哭得那么厉害了。 “勇敢一点,”艾珈妮说:“告诉我妇女被诱拐的情形,如果事情真发生了,也有个心理准备,不会太震惊。” 凯莹好不容易才从艾珈妮肩上抬起头,从袖中拿出一条丝质手帕擦眼泪.虽然她看上去象软弱无助的典型中国妇女,其实还是很聪明的。 艾珈妮费了点时间才听懂她说的,特别是她一说到激动的地方就用中国话骂起来.艾珈妮脑中渐斯拼起一幅中国妇女被诱拐的图画,她知道在英国法律与中国习俗之间,造成了严重的冲突.依照凯莹的叙述,法庭宣称诱拐妇女的事件每年都在增加,现在则更普遍了,卖到海外的女孩子每位价格高达三百’五十元。 “卖在香港的话只有四十五元!”她不屑地说。 这种交易获利甚大,拐诱妇女之风更盛。 但是,总督表示要阻止诱拐行为,他打算以官方力量,向深植中国民间、买卖养女的习俗挑战,特别是卖去充任家仆或到不良场所。 辟方对这种情形颇为忧虑,凯莹由江先生那里听说:中英双方最近考虑建立一个反诱拐的组织,以保障妇女的安全。 “夫君的构想很好,”凯莹说:“他一直支持英国,而且向总督表示愿以财力支持。” 艾珈妮很想说:希望反诱拐的组织已经建立了,但她知道绝不能太明显地表现心头的恐惧,否则凯莹又要哭了。 “要不要告诉那些海盗说我是英国人?”艾珈妮问。 “哦!千万不可以!那太危险了!”凯莹尖叫:“有些海盗还会饶中国人的命,英国人就非杀不可!你要假装是中国人。” 艾珈妮想想确实有理,但她不知能骗多久;她说中国话仍然结结巴巴,而且常常用错字。 “我来说,”凯莹说:“你什么都不要讲。”她们似乎不能再说什么,船向前驶,整个船舱暗下来,艾珈妮知道舷窗口正对着帆船,光线都被遮住了。 阳光再从肮脏、染污的窗口照进,她们从帆船边驶过,艾珈妮到窗口看了看,突然发出恐怖的尖叫。 “怎么回事?有什么不对?”凯莹问她:“你看到仍么?” 好一会儿,艾珈妮都没回答,她决定不告诉凯莹真相。 江先生的船大约在五十码外,那些海盗在船上点火,火焰在船底蔓延,从客厅冒出浓浓的黑烟,这不禁使她想起别人说过,有的海盗会把俘虏的衣服剥掉,放到火里活活烧死,来个死无对证。 江先生那艘既漂亮又昂贵的帆船被破坏得惨不忍睹,真是个恐怖的经历,但更令人担忧的是船上是否还留了活口?看上去似乎没有移动的迹象,海盗对那些反绑的水手如何处置呢?如果他们不会游泳,丢到海里淹死便不难,不然,也许把他们放到甲板下,一起烧死?“你到底看到什么?”凯莹再问。 艾珈妮转向她,十分平静地说:“没什么,我只是奇怪我们朝着和香港完全相反的方向航行。”两个人都无事可做,艾珈妮心想,最让凯莹心烦意乱的一点,大概就是:即使江先生如她所担心的一样死了,希望他不要被烧死。 艾珈妮又坐在那堆麻布袋上,接着说。 “我们得勇敢点,再哭闹或和他们敌对都毫无用处;你想他们要把我们载到哪去?” 凯莹耸耸肩:“很多地方可以去,愈好的中国女孩愈熊卖得好价钱.” “他们一定觉得我不行,只要一看我的脚就晓得了。” 艾珈妮说。“你会被卖去做女仆。”凯莹回答。 艾珈妮想:这条路总比沦落风尘好些吧?但她也不能确定。 她只知道自己非常恐惧,近乎绝望,一旦她们的未来操在那些海盗手中,真不敢想象 她只能在心中祈褚这一切不要发生。 船上又传来劈哩啪啦的声音,象是海盗把帆船上带来的木箱放到舱房外。 沉寂了一会儿,喧腾的声音和男人粗暴的语气、下命令的声音都听不到了,想必是箱子搬好了,不然那搬动的声响真令人惊心动魄! 再传来的是踱步声,中国水手的走路声似乎和欧洲水手很不一样,船继续前行,风浪拍击船边,不断回响。 凯莹好几分钟没开口,突然冒出一句:“没有人能碰夫君的妻子我只有一死了之!” 艾珈妮惊愕地注视她:“你不能那么做!” “我会自杀!”凯莹坚定地说:“最糟糕的是受到侮辱,名誉受损是最丢脸的了!” “那并不是丢脸与否的问题,”艾珈妮知道此事对中国人有多重大,她说:“更意味着你放弃获救的希望,英国有句话:‘有生命就有希望’。” “没有希望了,”凯莹语气坚决:“作为夫君之妻江先生会希望我自杀的。” “你并不能确定。”艾珈妮虽然反驳,她知道丢脸是件很严重的事。 她听过很多这类的故事:自尊心强的男人宁愿饿死也不愿屈就工作;人们把名誉当作第二生命,不愿砧辱它。 凯莹在这方面实在令人尊敬,她的脸上显得那么冷静坚毅,艾珈妮一时很难向她解释什么;她坐在那里,背脊挺得很直,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 “凯莹,”艾珈妮要求:“不要想那么可怕的事,你不能离开我!没有你我很害怕!” “一旦我们被卖了就会分开,”凯莹说:“不论我到什么地方,总有刀子的,那时自杀就容易多了。” “不!不!”艾珈妮叫着:“你千万不要那么说,那是不对的自杀是件坏事!” “中国的神不会生气的,”‘凯莹回答:“他们能够了解。” 艾珈妮把想得到的理由都搬出来辩解,但她知道没有用,对她来说,凯莹好像突然间成长,从一个轻柔甜蜜、娇生惯养的年轻妻子,变成坚守原则的妇人,她那种视名节、荣誉为第二生命的刚烈是不可转变的。 想到这里,艾珈妮有些沮丧,凯莹说要自杀,到那关头,她一定视死如归的。 对中国人来说,人的生命太不值钱了,特别是女人,有的女婴生下来,还能保有小命,都算是幸运的。 艾珈妮也听说中国有些地方有“溺婴”的习俗,一般中国人的观念,认为家里女孩太多是最赔钱的,因此有的女孩生下来就被淹死、晒死,有的被闷死或捏死,不让人注意到家里又添一个女儿,免受羞辱。 而凯莹,一个才不过十七岁的小熬人,要用她自己的手来结束真是可伯,艾珈妮不由想到,凯莹是否觉得这样不大明智?艾珈妮自己也很恐惧,如果卖给一个中国主人,那人会把她当奴隶一般使唤吗?作最坏的打算,如果强迫她在风化区做见不得人的勾当,怎么办呢?艾珈妮就和其他同年龄的英国女孩一样天真无邪,只不过她多读些书,又住在别的国家而已! 她知道父亲失手杀死的史都华团长鞭打裁缝匠的女儿以后,打算做些什么;那种事情不只发生一、二次,她早听过人们对团长摧残女性的行为窃窃私议,就是母亲也要她认识邪恶才能保护自己。 那时候,她和一些印度仆人聊天,由他们那里对爱有了些了解;爱是美好的东西、神赐的礼物。 印度人崇拜生殖,庙宇中经常有象征生殖的符号,表示他们的虔敬,路旁的神龛也常有怀孕的妇人祭拜,留下鲜花、稻米等可怜的祭品。 印度民间供奉的爱神克瑞夏娜是美好的象征,他们相信爱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彼此相属、合而为一。 印度人其实还是很重视道德观念的,妇女大多在深闺之中,他们的婚姻生活也相当纯洁忠实。 艾珈妮为什么希望自己也能结婚,和她在印度的经历可说关系密切。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什么路呢?如果凯莹的话可信,那么绝不是爱、不是婚姻,而是污秽与堕落!她简直无法想象这种脏事! “凯莹是对的,”她想:“我也只有一死!” 她的每一根神经似乎都因这种想法而萎缩,被薛登吻过后,再有任何男人吻她,都让她觉得不洁。 从他第一次用手臂围绕着她,而她不愿挣脱的那一刻开始,她已爱上了他。 一个人把身、心,甚至灵魂都奉献给另一个人,那就是爱。爱有一种难以解释的魔力,使两个素昧平生的人相聚相守,在精神上难以分割。 “我已心有所属,”艾珈妮告诉自己:“从今以后,我不再属于任何别的男人。” 凯莹和艾珈妮静坐在肮胶的麻布袋上,各自想着如何自杀才好。“假如我只是受伤而没死呢?”艾珈妮自问。 接着她又想到,和凯莹一样用刀自杀未必恰当;她不知道该在何处下手才能正中要害。 不然,当他们把她带上甲板时,她就纵身跃入海中,希望不要再被救上来。 “我会从船边跳下去,”艾珈妮想:“海盗还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时,大概我已淹死了!” 她根本不会游泳,伯父要是知道双胞胎或她在公共场合中穿那么少的话会吓昏的,顶在印度,如果在村庄外的水塘游泳也不大安全。 “也许,我快要死了!”艾珈妮想;这时一个身影在她心中萦绕,久久不散,那是薛登! 虽然她很遗憾不能再见他一面,但她知道他会怀念她的。 昨天在花园中,他说过:“你真美!” 如何能忘怀那些让她心弦震动的话?“你真能相信吗?”后来他又说:“你真的相信我们彼此就这样走开?忘了我们的唇曾经互诉的话语?不是谈话的方式,而是用吻来表达的心声?” 在她有生之年绝不会忘记,而他在某些时候也会特别怀念她的,尤其当他伫立在象江先生家那么美丽的花园中时,或是又看到蓝八哥在阳光下振翅飞翔。 “希望它们能给我们带来幸运!” 那又是他说的话,艾珈妮失望地想,幸运究竟在哪里呢?死神好像已经张牙舞爪地迎向她,碧绿的水波将淹过她的头,她会沉入海的深渊 想到这里真让人难以忍受,艾珈妮站起身来,再走到窗口观望。 即使是陷于一片火海之中,她也想再看帆船最后一眼,但海盗船只是迎风而行,除了远处小岛的形相外,什么也看不到。小岛上多树,看去一片葱绿,也许他们打算去中国大陆?或者这只不过是他们到大洋之前;必须经过的许多小岛之一路了?凯莹一直默默无言,艾珈妮想她也许在向慈悲的观音菩萨祷告。 “哦,上帝,请帮助我,”艾珈妮不禁也开始祈祷:“请解救我们脱离不率的境遇。” 她感到自己的祈祷是那么微弱无力,不由得想起母亲常常告诉她:“真正发自内心的祈祷才会被听到。” 在印度时,他们常去拜访一些庙宇,看那些印度妇人在神像前虔诚祭拜,那时她毕竟太年轻了,就问母亲:“她们怎么会相信那个可笑的神像能听见呢?” “祈祷本身就是一件很虔敬的事,艾珈妮,”母亲回答:“一个人的祈祷如果真正发自内心的话,总会被听到的,对我们来说,神太伟大、太奇妙了!我们不容易了解他,但他总是在那里!对不同的入以不同的形式出现,它为每一个人而存在!”那时她还太年轻,并不真能了解母亲话中的深刻意义。 后来,她渐渐成长,才开始对印度宗教有了了解;印度教徒、回教徒、佛教徒为他们所祟拜的神作最大的奉献,那种虔诚的确令人肃然起敬! 她相信慈悲的观音菩萨会保佑凯莹,她再度向上帝祈祷:“请帮助我们!” 她想象她的祷词象蓝八哥的翅膀一样遁入高空!突然,轰然巨响,整只船被震得摇摇晃晃! 艾珈妮叫了一声,环绕着凯莹保护她,凯莹也紧紧靠着她:“发生了什么事?”凯莹惊恐地问。 甲板上响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声,淹没了艾珈妮的任何回答。 接着轰然的爆炸声,艾珈妮猜大概有一口大炮在攻击海盗船。 炮弹没有正中船身,反而在水中爆炸,只听巨浪飞溅甲板,又滑下舷窗。 放下凯莹,艾珈妮跑到窗口。 “一艘船!一艘英国船!”她欢快得叫了起来。 好一会儿凯莹呆呆地望着她,似乎还没弄懂她说的话。 “我看到英国皇家海军旗!”艾珈妮叫着:“我们得救了!” “不,他们会杀了我们!”凯莹说:“在英国海军上船之前,他们会杀了我们!” 她的声音带着恐惧,她知道艾珈妮在说什么了。 那的确是可能的,艾珈妮想,如果这些海盗只是在海上抢劫还好,如果也兼营诱拐妇女的勾当,法官的判决就要严厉多了。 这时,她听到一阵脚步声来到走道上,接着来势汹汹地往舱房门口走来。门内有一个门闩,虽然性能并不很好,但也算是一个锁。 艾珈妮赶紧过去扣紧了它。 这时,她听到门外有人在扭动门闩,试着要撞开门。 艾珈妮伸出两只手拼命地抵住门,她知道自己力气很小,根本不能和门外那男人相提并论,但至少她扭紧门闩,可以紧紧抵住门,等救援来到。 枪声愈来愈激烈,还夹杂着步枪的声音,她又听到一个广东口音的人在发命令,接着被一个带着重浊英国腔的声音盖住。 门外的男人撞得更厉害了。 艾珈妮想他一定用肩膀撞门,虽然门闩一直轧轧作响,仍然顽强得没被震开,接着,她突然感到他不再作此努力,他跑开了,脚踏在船板上咯吱咯吱响。 很快的,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下了走道,一个英国腔很重的声音说“货就在这里了!就和我想的一样,鸦片!” 艾珈妮觉得自己好像要陷进井里,在门那边的攻击者离开以后,她还是用力紧压着门板,深怕在最后一秒时门闩被撞开,他冲进房来。 她确知他手中有刀,海盗们都把刀系在腰带上。 凯莹却毫无动静,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些麻布袋上,看上去就象一朵她衣服上绣的花一样,脸上苍白得好像对她们已经安全了浑无无觉,只准备着赴死的那一刻。 “你们最好把这些东西搬开,”艾珈妮绷听到一个男人在外面说:“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在舱房里。” 艾珈妮拉下门闩,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一身雪白制服的海军军官,他正注视从江先生船上搬来的一大堆木箱,在他旁边有好几个不同阶级的海军,穿着白上身、蓝裤子,头上戴着白色的海军帽。 听到开门的声音,他们全部转过头来,就在这时,有一个人从扶梯走下来。 在他走下来时,艾珈妮转头望过去。 那一刹那,似乎已不能动弹。 “艾珈妮?”他惊喜地叫。她跑向他,只感到他的手臂环绕着她那一刻就象接近了天空 她的祷告有了回复,她平安无事了! 英国舰载他们回香港,艾珈妮和薛登在舱房里谈话,这才知道事情发生的经过。 棒壁房间,凯莹正坐在床边,江先生躺在床上,手上缚着绷带。 令人难以相信的是江先生居然还活着,艾珈妮亲眼见到海盗放火烧他的船,而且船上有价值的东西都洗劫一空。 “我们最先是看到帆船着火,”薛登告诉她“有一个水手先看到,马瑞奥特舰长马上猜到可能是海盗干的。 ‘他们又抢劫又烧船,’他告诉我,‘幸而我亲眼看到船被烧,否则货到他们手中,根本一点证据都找不到。’” “我们加速向帆船驶去,”薛登继续说:“在快接近时,马瑞奥特舰长又说。‘我相信那是江先生的帆船,因为我一直羡慕他有这么好的一艘船,整个维多利亚港口就数他的船最漂亮!” 薛登的手臂绕紧了艾珈妮,又说:“那时我突然害怕起来。” “你认为我可能在船上?” “你做过不少让人料想不到的事情,我已经不会太吃惊了!”他回答:“而且我有一个感觉,迟早你会出港航行,欣赏美丽海上风光,怎么也阻止不了你的!” “为什么你会在这艘巡洋舰上?”艾珈妮问。 “好几天以前,我就安排了要视察一些英国战舰,马瑞典特舰长是总督指定为我护航的;我们在舰上午餐,还巡视了两艘炮艇,正要回香港,感谢上帝让我及时发现了你!” 艾珈妮转过脸来靠着他的肩膀,低声说“凯莹认为那些海盗会把我们卖掉!” “你应该试着忘掉某些事,”薛登平静地说:“有些事情可能一度发生过,但这几年来海军平定了海盗,今天午餐的时候,他们还说英国炮艇最近很少出动.” “那些海盗真是让人害怕!” “他们的确有意挑衅,”薛登解释“不过他们只是抢他们需要的东西而已。” “但是他们杀死了江先生船上的一名水手。” “杀死一个人,他们得接受制裁.” “他们为什么伤害江先生呢?” “他抵抗,他们就朝他开枪,好在子弹只射伤他的肩膀,而且他又做了件最聪明的事,就是装死躺在甲板上两眼紧闭,使他们不再注意他!” “感谢上帝!”艾珈妮叫起来,心想凯莹会何等开心啊! “海盗离开后,江先生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把火扑灭。” 薛登继续说。 “他真够勇敢!” “的确很勇敢!他能活着实在太幸运了!否则我们也不会这么快就追上海盗船,放出你和凯莹了。” “船上其他的船员呢?”艾珈妮问。 “我们发现他们被反绑在海盗船的甲板上,我想他们大多数是为了保全一命而加入海盗;海盗一向热衷于廷揽能干的水手,如果拒绝加入,就很少能活着叙诉这档子事了。” 艾珈妮不禁轻轻颤抖。 “这对你来说真是一次可馅的经验,”薛登说:“你要聪明些,把这些从心中驱除掉,就连我说的这些事,再也不会发生在你身上!海盗集团一定要为他们的罪行付出代价。” “但是诱拐妇女的事仍然发生。”艾珈妮说。 “那倒是真的,”薛登同意:“总督决定要有效地制止,我也会尽全力支持他。” “而且现在我个人更有为此奋战的重要动机了。”他语声温柔,带着微笑,轻抚她的脸颊,把她的脸蛋转向他。 “你想象不到当我知道你成为海盗船上的俘虏时,经历了些什么?他们真的没有伤害你?” “没有,”艾珈妮回答:“他们把我们带下走道,关在舱房里。” 停了一会儿,她又说:“只有最后那一刻才真令人害怕,在你们上船以前,凯莹认为他们会把我们杀死,有一个男人一直在撞门,但我从里面拴紧,用身子拼命抵住。” “你真勇敢,亲爱的。”薛登说.接着,他弯下头,他的唇印上她的。 他一片深情地吻着她,和以前不大一样,她知道那是因为他曾经她担扰害怕过。 她几乎不能思考,再一次感受到那种美好和心醉,就象他以前吻她时一样。 但现在他的嘴唇更需求、更迫切,火焰又在她心中燃烧,也灼烧了他。 “我爱你!我爱你呵!”薛登喃喃地说。 他狂乱地吻她的前额、眼睛、脸颊和柔钦的颈子,然后又回到唇上。 事实上,她穿着中国服装,不再受到紧身内衣的束缚,身体更加柔软地依偎他。 他把她抱得愈来愈紧,彼此的心跳都能听到,似乎化为一体。 “我爱你!”他再次说。 他望着她的眼睛、颊上淡淡的红晕,然后靠近她柔润的唇,温柔地说:“还要多久妮才嫁给我,亲爱的?” 他的话象一盆冷水浇头,她僵住了,她移开一点,推开他。 “怎么回事?”他问。 “我不能嫁给你!” “为什么?你爱我我知道妮是爱我的!” “我爱你,”艾珈妮说:“我愿用我的一切来爱你 我的身心,我的灵魂但我不能做你的妻子!” “别乱说!”薛登制止她:“我们还要带着你的秘密回去吗?不管怎么样,就算有人不准,也无法遏止我们相爱。 妮属于我的是不?告诉我你属于我!” “属于你,”艾珈妮回答:“但我不能告诉你那秘密,伯父不会让我嫁给你的。” “我自己去和将军说!”“那没有用!” “那么,就算他不同意,我还是要和你结婚!”薛登十分坚决地说。 “他是我的监护人。”艾珈妮回答.他们都知道监护人对婚姻掌有生杀大权。 在法律上,女孩的婚姻完全由监护人裁决;更重要的是她根本没有到法定年龄,就算她到了二十一岁,伯父也会不征求她的同意,一口回绝任何求婚者.薛登沉默半晌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要求一个女孩嫁给我,艾珈妮,我本来并没有结婚的打算,虽然过去有很多韵事,但从没有真正恋爱过。” 他望着她那对含情的眼睛又吻了上去。 那是一个很轻的吻,那是一个男人把某样东西视为非常珍贵、完美,不由自主地承认其中奥妙时,所献上充满爱意的吻。 “想起第一次吻你的那个晚上,”薛登继续说:“我知道有什么完美而独特的事发生了,我忘不了吻你的感觉,也不能忽略彼此共同的体会。”他停了一会,又轻柔地说:“你和我有同样的感觉,是不?” “那的确很奇效,”艾珈妮回答“使我不脑扑制自己即使知道自己应该那么做后来几乎不相信那是真的,好像是一个魔法,我只有如此形容它。” “你用的字眼很正确,”薛登说:“确实象是有什么魔法,虽然我一再告诉自己一定是弄错了,或是将军的威士忌太烈了!” “那么你第二次再见到我的时候呢?”艾珈妮问。 “我知道你是我生命中一直在寻求的女人,最先我并不承认,甚至否认我想跟你结婚,即使现在我心中已确认我们彼此相属,但脑里还在怀疑。” 他笑了一笑。 “你真使我迷惑,你得向我解释,为什么读伯父那份秘密文件?为什么说俄国语?为什么在船上一直躲我,而且做得那么成功?” 他轻触艾珈妮脸颊,把她的脸转向他,语气很强硬“我把你拥入怀中,又吻过了以后,你怎么还能让我们象在奥瑞斯夏号上一样,浪费那么多时间呢?” 说完又吻她,那种光耀和火花似又升起,使他们难以呼吸。 “我要你!”薛登语调低沉:“我不但现在要你,永远都要和你在一起!你是我的,你属于我!” “我也这么相信,”艾珈妮喃喃地说:“我觉得我们好像很早以前就相属似的。” “我确信这点,”薛登回答:“在印度待了那么久,对人们必须挣扎求生、饿饥困苦,已没有任何合理的解释;有一天我们还是要回到那里的什么时候你才能嫁给我?” “你不了解,”艾珈妮声调凄然:“我不能为你做什么,只能告诉你愿以整个生命爱你,以后也如此但我不会做你的妻子的。” “不管什么以后了!”薛登激动地说:“我只对现在有兴趣,我要拥有你,艾珈妮,告诉你,我绝不轻易放弃。” 她正想辩解,他又吻上她的唇。他吻得她难以思考,只感到他唇间传来激情的、燃烧的火焰,使她悸动不已。 他把她拥得更紧,这时甲板上传来发令进港的声音,原来回到香港了。 艾珈妮心中猛然想起自己又得回伯父家了,看来少不得一番解释,还有她怎么穿上中国服装的?她从他的臂弯中起来,一下子即将面临的难题全涌入心中,就象突然入侵的海盗一样。他俩已非常亲近了,因此她觉得不需要把心中的想法诉诸言语。 他却开口了:“我会作番解释的,虽然经历了许多惊险,好在你安全返家,我会让你伯父了解的。”艾珈妮在发抖。 “也许他们还没有回来。”她的声音抖颤,也知道这种希望渺茫。太阳正在西沉,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了,她感觉一定过了六点,将军通常很准确的在快六点时回到家里。 “你给了我一切!”薛登深情地凝视她,轻吻她额头。 艾珈妮虽然急着要赶回伯父家,但还是得去看看江先生的情形。 江先生的马车在码头等候,他躺在担架上,凯莹跟在后面。 艾珈妮吻吻凯莹的脸颊,互道再见。 “你要快来看我们。”她要求。 “我尽可能来,”艾珈妮说:“你得忙着照顾江先生了。” “好在夫君仍然活着!”凯莹的眼中充满泪水。 艾珈妮再和她道再见。 然后,她又向马瑞奥特舰长告别,向他致谢,薛登陷在她身边,就近叫了辆马车驶向将军府邸。 想到即将面临的一切,她很自然的把手放到他手中,从他指尖传来一股暖流,那是安慰和鼓励的泉源。 “别太担心,”他说:“你要相信我,艾珈妮,我有办法的。” “我相信,”她回答:“你知道我相信你。” “不要那么担心了,亲爱的,”他说;“你拥有一对我生平看过的最美丽的眼睛,但是我不要看它流露着忧虑的神色,我要它看上去快乐、年轻、没有什么烦恼,我要用一生来达成这目标。” 艾珈妮的脸颊靠着他肩膀。 “和你在一起很快乐,自从爸爸去世以后,我一直过着悲惨的日子,现在有你的爱就好像从黑暗的隧道中走出来,见到灿烂的阳光。” “你父亲怎么死的?”薛登问。艾珈妮一时楞住了,她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薛登,直到她感到他在等她回答时,才口吃地说:“伤寒他患了伤寒才去世的!” 薛登的眼睛停在她脸上,那种表情使她不得不凝视着他。 马车靠近将军府邸,大门外还站着哨兵。 “我要你一回去就马上上床休息,”薛登说:“这段可怕的经历一定让你受够了,我会去和你伯父谈谈的,你就直接上床睡觉,艾珈妮,到明天一切事情都会好转。” 艾珈妮没有说什么,但他知道她害怕。 基于一些本能的反应,他觉得她的秘密一定和她父亲有很大关系。 饼去充满冒险的经历中,时时布满重重危机,但他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而且从没错过。 似乎每件事都弄错了!问题更难解开,一些推论都站不住脚了,看来他需要更加努力,否则仍难水落石出。 他仍然相信自己能够解开艾珈妮的秘密,也能减轻她的忧伤。他又深信有一天艾珈妮能成为他的妻子,他一生中还没有这么确定过一件事,只因为他们彼此之间意味深长。 马车来到将军府邸前,门房开了门,薛登又说:“照我说的做,艾珈妮,直接到楼上你房间去。” 她抬头仰望他,眼睛在一片幽深之中透着恐惧。 “我爱你!”她低语,转过头,下了马车。 第七章 艾珈妮横过客厅,跑上楼梯,她知道仆人们惊讶地注视她。一个别从起居室出来的副官也一直瞪着她。 她知道自己穿上这套中国服装看来很不一样,只希望薛登能找到足以说服人的借口,使得伯父即使知道她穿着中国服装也不会大发雷霆。 到了卧室,把门关上,她觉得象从暴风雨中得到安静的庇护所,只是另一场暴风雨在楼下酝酿留。 从她回家开始,所作所为一定会受到猛烈的抨击,她得设法作一番解释,一想到伯父母知道她和江氏夫妇做朋友,又结伴出海时,不知如何光火,她就开始颤抖。 不过更令她担忧的还不是和中国人做朋友,而是薛登的问题。 现在,她一个人独处时,想到他要她嫁给他,似乎是一件不大可能的事。 她内心深处祈祷盲目而无望地祈祷只因他关爱她! 她知道以他的地位,本来绝不会纤尊降贵地娶一个象她这样一无所有的女孩,何况她又笼罩在秘密的阴影下,这阴影可怕地扩散着任何一个象他这种地位的男人,怎会要一个覆盖在沉乌云下,又不能告诉他其中根由的女孩为妻呢?但是,他真的向她求婚了,她不由得震撼不已,即使婚姻渺茫无望 他又说他从不会被击败,他会有办法的! 艾珈妮定到窗口,向外望去,树丛远处就是一片茫茫碧海,中国大陆的山峰染上一道道太阳西沉的金光,那无比光辉耀眼之处,大概就是神仙之乡吧?一切美得那么奇异,美得那么眩目! 突然的,艾珈妮象是由那得到一股勇气,她过去从没有的、锐不可当的勇气! 她问自己:为什么要认为生命中的一切事物都不美丽?为什么要屈从伯父的支配?为什么要接受他不准结婚的禁令?她知道父亲和母亲一向都要她活得快快乐乐,母亲更不允许她任由伯父侮辱和虐待。记得母亲曾笑一些高级军官和妻子们夸大做作、自以为不可一世的神气劲儿,甚至和下属在一起都认为是降格以从似的,她还模仿他们说话的口气,惹得父亲和艾珈妮笑成一团,尤其那些女人横扫全场的骄横作风,好像自以为责如皇后,其实只不过是位将军或省长夫人身在其位的几年风光而已。 “她们就是一些自以为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母牛,”有一次艾珈妮听母亲说:“因为她们常被显赫的地位困惑,我害怕她们一旦回到英国,退休之后,就将隐向暗处,再也没有人愿意听她们那冗长的印度漫谈了!” “你是对的,亲爱的!”父亲说:“但是如果你大声表示这种革命性言论的话,我就会因为太鲁莽而被革职啦!” “那时我们就退隐到喜马拉雅山去,”母亲笑着说:“和一些瑜珈信徒、托钵僧或是饱经坎坷的智者论道,学习一些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事物。” “和我有关的真正重要的事情,”父亲说:“就是我爱你!不管人家在外面做了什么,我们要完成我们自己的事,他们不能伤害我们。” 但那并不是真的! 史都华团长的兽行,迫父亲牺牲生命,在那以前,母亲又因救一个在市场靶染霍乱的仆人,死于霍乱。 “换成妈妈一定会向弗德瑞克伯父抗争的。”艾珈妮这么告诉自己。 她更了解到:她绝不能象懦夫一样,让生命中最奇妙美好的爱情溜走! 从窗边转身,她决定今后的原则,于是脱衣服上床。 睡在柔软的沈头上,她才知道折腾了大半天,自己真是精疲力竭了。 帆船被攻击时的惶恐,被带下海盗船时的惧怕,料想凯莹和她可能被卖时更耗尽了心神。她想起薛登对她说的话,就象一照颗的星星在头愿照耀。 “要多久你才能嫁给我,亲爱的?”想到这一点,她就轻轻颤抖,欢乐扬进内心深处,她闭上眼睛,想象他正拥她入坏,他的唇在搜寻她的。 “我爱他!我爱他!”她喃喃低诉。 她的爱刻骨铭心,她要完完全全属于他。“如果我不能再看到他,”她告诉自己:“也没有任何其他的男人能在我生命中有意义了。” 她知道母亲也是以这样的方式去爱父亲的那就是爱,在一生之中唯有一次,唯有一个值得你一往情深的男人! “我也一样,”艾珈妮想:“至死爱他,永恒不变;一心一意永不后悔!” 在她几乎睡着的当儿,忽然听到敲门声。 “哪一位?”她问,记起自己从里面锁起。 “我要和你谈话,艾珈妮。” 没有错,那是伯父严厉的声音,艾珈妮顿时睡意全消,心怀抨地跳起,嘴唇似乎也变得又干又涩。 “我我已经上床了,弗德瑞克伯父。”过了一会儿,她这么说。 “开门!” 那是命令!一时几乎使她窒息,她慢慢从床边站起,披一件宽松的棉袍,系上腰带。 她慢慢向前移动,好像是被迫移向门边,转动钥匙开了门。 伯父站在门外,穿上制服的他更显得身材伟岸、气势逼人,他的胸前挂着勋章,夕阳的余光从窗口射进,那金色的勋章闪在一片昏黄的光晕里。 他走进屋中,关上门。 艾珈妮往后退了一点,等着他开口,一会儿伯父果然说:“我想你那败坏门风的行为不用解释了?” “我很抱歉弗德瑞克伯父。”艾珈妮说,她的声音很低,似乎被那恐吓的声调慑住了。 “抱歉?那就是你要说的?”伯父问:“不要忘了现在你住在谁家!你怎么敢和中国人做朋友?你在什么鬼地方碰上他们的?” “在奥瑞斯夏号。”“你明知我不同意,还去拜访他们?” “他们是我的朋友。”“朋友!”伯父冷冷地哼了一声:“你怎能和中国人交朋友?你又不是不明白我在香港的地位,我对总督讨好中国人的态度有何感觉?” “我的看法和他一样。”艾珈妮说。 虽然她的脸色十分苍白,望着伯父的眼光却勇敢无畏,也相当镇静果断。 “你竟敢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伯父大声咆哮着,举起右手,朝艾珈妮颊上重重打去。 艾珈妮惊住了!本能的发出一声轻泣,一只手抚着被打的脸颊。 “想想看我为你做了多少事?”伯父暴怒地叫:“把你带到家里来,认你作我的侄女,虽然一直不满意你父亲的谋杀行为、你母亲的俄国血统,还是这么照顾你!” 歇了一口气,他又说:“象你父母那种婚姻生下的孩子,我可以想象得到会和东方人交朋友,但你穿着中国服装却是自贬身价,如果有人传到伦敦去的话,连我也抬不起头来!” 伯父停了一会儿,说:“你就不会想想,如果人家知道我的侄女住在我家里,却偷偷溜到中国人的帆船上,结果成了海盗的俘虏,不幸偏偏被英国海军救回来,人家会怎么说明?” 他特别强调“不幸”这个字眼,接着好像艾珈妮问了他,他又继续说:“是的,我是说的确太不幸了!如果情形好一点的话,最好海盗发现你是英国人,把你们俩个淹死或卖给人家为奴,那都是你活该自找的!” 伯父气势汹汹地说,几乎是在侮辱她,艾珈妮本能的后退一步。 他又说:“不要以为把我当傻瓜耍就自鸣得意,你胆敢违背你从印度回来时,我立的约束!你该记得当时我说了什么吧?” 艾珈妮想回答,却没法发出一个字,伯父雷霆般的一击让她脸颊热辣辣的,她希望他不会发现她在发抖。 “我告诉你,”伯父继续说“你永远不准结婚,我不允许任何男人娶你做太太!你竟然敢那么阴险的敢去鼓动薛登爵士!” 从伯父进入房问后,艾珈妮第一次移开她的眼睛,几乎不能再忍受他那盛怒之下涨得发红的脸,听他那些可想而知的谩骂:“你真的会以为,”他问:“我会改变你必须随着父亲罪行的秘密进坟墓的决定?”他又提高了声音:“不会的!我绝不会改变这个决定!艾珈妮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有损家声的污点,我相信,也可说有点愚蠢的认为,你该知道为什么得听我的话。” 艾珈妮终于开口:“但是,我要和薛登结婚,我爱他,他也爱我。” 伯父笑了一声,十分难听。 “爱!你懂得什么是爱?”他问:“至于薛登呢?他一定是发了疯才会要你做他的太太!你唯一拿得出去的,只是你是我侄女,不过作为你的伯父和监护人,我拒绝了你那位显赫的情人。” “不!不!”艾珈妮叫着:“你不能这样待我!我要嫁给他。” “很显然的,上帝帮助他!他也要娶你!”伯父鄙夷地说:“但是让我告诉你,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的!” “为什么不会?为什么你要制止这件事?”艾珈妮突然鼓起勇气:“这是不公平的!爸爸为一个不幸的意外事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为什么我要为自己从没做过的事受惩罚?我有权利结婚象别的女人一样嫁给我所爱的男人!” 艾珈妮说话时口气那么肯定,她从没表现得这么决断过,她知道要为薛登和自己的幸福而奋战!“所以,你就决定公然反抗我?”伯父问,现在他的声音比较低了,却带着更多的威胁意味。“我要嫁给薛登!” 他望着她似乎在思索什么,嘴唇闭得很紧。 “我已经告诉薛登我不答应这件事,”伯父说:“但是他没答复我,艾珈妮,你坐下来,写封信给他,告诉他你拒绝嫁给他,也不希望再见到他的面。” “你要我写这样一封信?”艾珈妮怀疑地问。 “我命令你这么做!” “我拒绝,即使这样可以取悦你,我也不愿意写违背初衷的谎话!我要嫁给他我要再见他的面我爱他!” “我会让你听话的,”伯父坚决地说:“你要自动写这封信呢,还是要我强迫你写?” 艾珈妮抬起头。“你不能强迫我写。”她倔强地回答.“很好,”伯父回答“如果你不愿照我说的去做,我会用别的方法要你听活!” 他说着向前移了点,艾珈妮这才看到左手拿了一条细长的马鞭。她注视那马鞭,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眼中带着疑问,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从来没有打过我的女儿,”伯父说“因为我不需要这么做,但是如果打了她们的话,我也不会后悔,就象打男孩子,就象打我儿子一样。” 他把马鞭从左手移到右手,满脸寒霜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自动写那封信,还是要我强迫你写?” “我不要写,不管你怎么处置我!”艾珈妮回答。 伯父出其不意的猛然一鞭甩过来,打到她颈背上,她不禁叫了一声,头往后一倾,倒在床上。 那一刻,艾珈妮还在想:“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 然而鞭子就象利刀一样划过她的背,她再次发出惨叫。 但是,她拼命地控制自己,以超乎常人的耐力紧咬住嘴唇,倔强的不愿再叫出来,她不愿再承认痛楚难当,无论伯父如何对待她,她也绝不屈服!鞭子透过薄薄的棉袍和睡衣,不断地往身上落下,没有任何保护物,痛苦变得更难以忍受了。艾珈妮觉得她的意志、身体,好像都悠悠忽忽地离开自己;她不再是自己,不再能思考,只是在一鞭带来的痛苦之后,等着下一鞭再挥来。 她整个身体好像都陷入痫苦中,从颈子一直到膝盖,愈来愈痛,痛得象要被撕裂了一直到最后,她听到一声尖叫,在模模糊糊之中还想着是谁叫的?她居然对自己的叫声也浑然无觉了,痛苦似乎暂时停止,象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才又听到伯父在问:“看你现在还要不要照我说的去做?” 她根本就无力回答什么,过了一会儿,伯父的声音变得更粗暴了:“你非得写那封信,不然我还要续继打你,你自己衡量一下,艾珈妮。”她想要告诉他不写,但无法开口,甚至那封信是要干什么或写给什么人都记不清了。 鞭子抽了过来,她又突然进出了一声尖叫。 “你要不要写那封信?” 艾珈妮只觉鞭子将她撕碎成一片片,她从床上跌落地板。 “我写。” 两个字从她唇间喘着气跳出来,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了。 她全身都受了伤,痛彻心肺,虽然试着要站起来,仍然无法举步。 伯父粗鲁地拉她一把,拖着她向前:“到书桌那里去写!” 她举步维艰地扶着家具往前走,总算到窗前的书桌边。 费了番劲才坐下,愣愣地看着桌上的纸笔,她的手在发抖,脸上一片湿辘辘的,虽然她还不觉得自己哭了。 伯父很不耐烦地打开本子,撕下一张纸,放在她面前,又把笔尖蘸上墨水,放到她手上。 “照我说的写!” 艾珈妮的手指抖着,几乎握不紧笔。 “亲爱的薛登爵士,”伯父口授。 艾珈妮感到昏昏沉沉的,生命似乎离开了这具躯壳,她麻木地照着伯父说的写下来。 这几个字写得十分辛苦。 “对于你提的婚事我不愿接受,”伯父继续口述,等着艾珈妮记下后,又说:“而且我也不想再看到你,” 艾珈妮放下笔。 “不!”她的声音发颤:“我不能这样写!这不是真的,我要嫁给他,我要再见到他。” 伯父一言不发地拿着鞭子就往她手上狙狙抽来,桌上的墨水瓶被震得摇摇晃晃。“你还要挨打,打到你同意为止?”他问。 “你不要弄错,艾珈妮,打了你我可一点也布后诲,不只是一次,就是一天打个二、三次也是一样,直到你把信写好为止,不然你别想吃喝什么东西!”他俯视着她泪痕斑斑的脸和一直抖颤的手。 “你认为你能反抗我,这种情形有多久蹬守”他轻蔑地问。 艾珈妮知道她不能再做什么,强忍着痛苦,整个人陷入恐惧之中,—背上一记记的鞭痕如同火烙般地痛楚,即使移动一下手都觉得痛她知道她失败了!拾起了笔,虽然凌乱的笔迹看来就象一只蜘蛛在纸上横行似的,她还是照着伯父说的写了。 “签上名字!”伯父下令。 她签上名字。他拿起那封信,一言不发地带着鞭子往门口走,还从锁里拿走钥匙才离开。 艾珈妮听到自己关门的声音,然后象一只被猎人捕获的动物一样,爬上了床,把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身上的痛楚使艾珈妮难以成眠,一直到曙光乍现,慢慢照亮她黑暗的房间。接着她发现自己得假装睡一会儿,因为这时她听到开门声。她恐惧地望着,看看谁向床边走近,深怕来人又是伯父。 一个中国仆人站在那里,是位上了年纪的中国妇人,她在将军府邸服务多年,在好些将军下面干过。 “夫人说要小姐马上起床。”她说。 “起床?”艾珈妮惊异地问:“现在几点了?” “五点,小姐。” “为什么要我起床?” “小姐要外出,”中国妇人回答:“我已经替小姐整理了几样东西在袋里。” 艾珈妮试着要起来,背却痛得几乎要僵硬了,不由得呻吟一声。 过了一会,她才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姐最好起来,”女仆劝她:“不然夫人要生气了。” 艾珈妮确知这女仆所知有限,不能再由她那里套出什么风声了。同时,她也非常困惑:伯母为什么要她那么早就起来?要把她送到什么地方去?也许,她会被送回英国,那样的话如果薛登回到英国,她还可能见到他。 她确知他对那封信不满意,也不相信那是她自愿写的。 但她仍不由自主地想到伯父和薛登谈过,不知伯父把她刻画得如何不堪,薛登可能会受到一些影响。 接着她又告诉自己:他们彼此相爱,薛登不会轻信他人的非议。 她确信他爱她。 艾珈妮很吃力地起了身,随便动一动都会痛,好不容易才穿上衣服,鲸鱼骨架的内衣真象刑具一样,但她不敢冒让伯母光火的危险而不穿。 腰上的鞭痕使她在系腰带时痛得难以忍受,要把手臂套进袖中也颇费了一番周章,然后照伯母要她梳的样式把头发梳好,戴上一顶缎带便帽。她穿戴的时候,中国女仆把她的内衣、刷子、梳子、洗盥用具、睡袍、拖鞋等放到手提袋中。“还有那些长服呢?” 女仆摇摇头,说:“夫人只要我收拾这些东西,没有别的了。” 艾珈妮更是如坠五里雾中。 伯母不是要她坐船回英国去吗?在整个航程中就只让她穿这么一件长服?如果不是送她回英国的话,又把她送到哪里去呢?艾珈妮拾起了手套和手提袋,女仆到伯母那边转了一趟回来。“夫人在等你!”她奇怪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到了走道上,才发现伯母就在房外等着,一看到伯母的脸就足以知道她有多生气了! “我们要去哪里,爱蜜丽伯母?” “到了那里就知道,”伯母回答:“我不想告诉你,艾珈妮,我对你的行为嫌恶极了!现在却得和你一起出去,我不想和你说话。” “好的,爱蜜丽伯母,”艾珈妮说:“但是” 在她还能再说什么以前,伯母已走到前面,她只好跟着下楼,大门前停了一辆马车。 她突然害怕起来,不知将发生什么事,他们要带她去哪里?薛登怎能找到她?一时始有股狂野的冲动,只想从这里跑开,不愿坐进马车里,也许跑到江先生那里请求他们保护。 但伯父一定会运用权势逮她回来,他一定毫不迟疑的这么做,她不能再把江氏夫妇拖进这不愉快的事情中了,此外她还有个感觉,在她还没到他们家时,仆人就会奉命把她追回来,必要时还会强迫她。 那实在太丢脸了!不只如此,更因为她背部痛得很厉害,一定跑不远的。 伯母到了门廊,那里有好几个中国仆人,艾珈妮突然看到阿诺正要打开马车门,她马上想到,这是和薛登联络的唯一机会了。 她能说些什么?她要怎么告诉他呢?艾珈妮来到前门,看到最下一级台阶上,有一片蓝色的东西。天色还早,台阶还没有象平常早晨一样刷洗过,看来是一只蓝八哥掠过屋宇时,落下的一根羽毛。 艾珈妮弯腰把它拾起采。 伯母进了马车,艾珈妮把那根羽毛放到阿诺手中,努力想记起广东话“贵族”怎么说。 她记不清了,只有换个字眼,压低声音说:“拿给英国官员。” 阿诺握紧了羽毛,向她点点头。 艾珈妮尽量放低声音,但她进入马车,坐在伯母身边时,伯母还问:“你向那个仆人说什么?” “我我说再见。”艾珈妮迟疑了一会儿说。 “用中国话?.”伯母问,她手中拿着一把扇子,就顺势朝艾珈妮脸上敲过去。 “你没有权利用别的语言说话,只能用英文!”她说:“难道你伯父处罚你还处罚得不够?你还要和中国人攀交情?”艾珈妮没有回答,伯母打在伯父昨晚甩耳光的地方,一时痛得难以忍受。 伯母没有再说什么。 马儿疾驰,向山下奔去,艾珈妮知道靠近海了,却不是朝城区的方向。 艾珈妮看到前面有一个军用码头,一只军用大艇在那等候,一些水手穿着雪白的制服站在跳板旁。 伯母下了马车,艾珈妮跟在后面到码头上。 他们登上军艇,艾珈妮注意到艇上没有英国军官管理,只有一个中国人负责指挥,显然有意如此。 “他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我们能去哪里呢?”她狂乱地猜想。 跳板收回艇中,引擎转动,航向蔚蓝的海面。 艾珈妮知道他们向西驶去,一路经过好几个小岛,她很想问问究竟要去哪里,但又不敢打断伯母那无情的沉默。 伯母笔直地坐着,对眼前掠过的景致或海岛毫无兴趣,一只手紧握着象牙柄的遮阳伞,偶而拿起扇子拍两下。 艾珈妮知道她一定不会回答任何问题,只有沉默。 无论如何,她还听得到水手们在外闲谈的声音,有些字,句也听得懂。 她专心一意地听他们谈话,想得到一点蛛丝马迹,似乎有人提到了什么,很象在说“四个钟头” 如果航行得费四个钟头的话,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她们在五点半离开将军府邸,艾珈妮估计一下,再过四个钟头,就是九点半。 接着她又听到水手们说了一个字,这时才明白过来,答案是澳门! 她在书上读过,澳门是葡萄牙的殖民地,位在珍珠河口西边。 她确定澳门离香港约有四十英里,记得书上说这是欧洲人在中国海岸最早的前哨站,不但是葡萄牙的殖民地,也是罗马教廷设的一个主教区。 澳门是她到香港后,一直希望能去访问的地方,历史书上对当地美丽的建筑物颇多描述。 她也想过,要去澳门希望渺茫,如果伯父不担任军职机会还大点,不过伯母一向就不喜欢浏览风光。 只是,如果澳门是目的地,为什么要带她到那里去?她试着忆起书上更多澳门的记载,却不由得大感失望,澳门只是和赌博有密切关系,和她可是毫无相关啊!“那里还有什么呢?”她自问,却找不到答案。 太阳升起,天气愈来愈热。 伯母用力挥扇,艾珈妮真希望自己也能把扇子带来。 她喜欢太阳的热力,但颊上热辣辣的伤痕却在隐隐作痛,随着时间的消逝,背上更痛得不得了。 突然,珍珠河黄色的波涛呈现眼前,十分温浊,和香港附近的海面比起来大为不同。 一个浪花卷来,船上其他的人末受惊扰,只有伯母从手提袋拿出一瓶嗅盐嗅着,艾珈妮奇怪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前面是一个狭窄的港口,教堂的塔尖耸立空中,擦亮的十八世纪葡萄牙式建筑物前,绿树丛花,令人耳目一新。 军艇靠近码头,伯母先上岸,看都没看艾珈妮一眼。 她跟在后面,觉得自己就象亦步亦趋的狗似的。 一辆马车等着她们,上了车后,向前驶去。 艾珈妮实在按捺不住了。 “你要告拆我,爱蜜丽伯母,我们为什么要到这来?我必须知道!”伯母绷紧着脸,一言不发。艾珈妮突然害伯了,语气强硬起来:“如果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要跳到马车外,逃走。” “你不会做那种事的。”伯母总算开口,打破超过四小时的沉默。“我们要去什么地方?”艾珈妮问。 “我代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你可以学些显然我没有教好的规矩。”伯母的声音中带着恶意。 “那是什么?”艾珈妮间:“是哪一类地方?” “你伯父和我考虑过,对你和我们来说,都是最好不过的。”伯母回答:“我们在努力尽责,艾珈妮,你却忘恩负义,我们必须采取一些措施,再也不能让昨天那种事发生!” “但是你仍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艾珈妮说:“为什么要我国在澳门?” 说着,马车爬上山,停下来。 艾珈妮原望着伯母等她回答,这时转头望向窗外。 她看到一堵高高的围墙,有一扇很大的铁门,中间还有一道铁栅。 她想了一会儿,看上去这是一座教堂,正想再进一步了解时,伯母说:“艾珈妮,这里是圣玛莉苦修院。” “修道院?”艾珈妮叫起来。 她实在太吃惊,一时说不出什么,伯母领先下了马车。 显然有人在等她们,还没按铃,一个修女打开大门。 “我要见院长。”伯母说。“她正等着夫人。”修女的英文说得很好。 艾珈妮想是否马上逃走,但在还没有下决定之前,厚重的门就关上了,她们走上一条长长的右板路,修女在前领路。 修女个老妇人,艾珈妮由她的外表和声音推断她是葡萄牙人,走了一段长路,清凉岑寂的石板路上,只有她们的脚步声悠悠回响。 经过绿树成萌的院落,再沿着走廊往前走,最后修女在一扇高门前停下敲门。里面的人用葡萄牙话要她们进去,门开了。 一间方形的房间中,只一几张靠背椅,一张橡木桌,墙上挂着耶稣钉在十字架的的塑像,一个年纪很大的修女穿着白色修女服,挂一串念玫瑰经用的念珠。“你就是院长?”伯母用英文问。 “是的,奥期蒙夫人。”院长也用英文回答:“夫人请坐!”伯母在桌前一张靠背椅上坐下,院长指指旁边一张椅子,示意艾珈妮也坐下。 “相信你接到弗德瑞克奥斯蒙将军的信函了?”伯母问。“半夜收到的,”院长回答:“值夜的修女见是紧急文件,就马上交给我。” “事实上也非常紧急,”伯母说:“我想奥斯蒙将军把我们的要求说得很清楚了。” “我了解信中的意思,”院长说:“你们希望你们的侄女在接受教导以后,宣誓为修女。” “那是我们共同的愿望。”伯母很坚决地说。 “不!”艾珈妮叫着:“如果那是你们的预谋,爱蜜丽伯母,我不同意!我不要做修女!”院长和伯母对她的叫喊无动于衷,甚至看也不看她一眼。 “奥斯蒙将军解释过了,”伯母说:“我们对这女孩子毫无办法,我相信他一定跟你谈起她的顽劣行径和不服管教。” “将军写得非常详尽。”院长说。 “我们觉得应该把她交到院长手中,”伯母说:“以院长的声望,我相信处理这种需要管教的女孩子一定不成问题。”“我们的确有很多成功的先例。”院长同意。 “将军和我都要向院长致最深的谢意,今后这女孩就由你管教,相信在你管教下,她心智会有长进。” “我们同样也要致谢,”院长说:“将军随函附寄的款项,我们会照规善用的。” “你知道,”伯母说:“今后我们不想再听到这女孩的事,我相信,现在不需要再保留她原名,也不要再用她的原名登记。” “很有道理,”院长回答:“你的侄女将会受洗,我们为她选一个教名,受洗以后,她的俗名就不再存在,在这里大家用教名称呼她。” 艾珈妮的眼光从伯母转向院长,又从院长转向伯母,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们为她一生所作的决定简直是不可能的!她的未来就在这几句话中葬送了?不能再迟疑了,她始起腿向门口跑过去,耳边响起院长权威的声音:“你要逃走的话,就会受到监禁。” 艾珈妮停了一会,转回来,脸色苍白,眼睛睁得好大。 “我不能留在这里,”她说:“我不愿做修女,我也不是天主教徒。” “上帝和你的监护人都知道这样对你最好。” “但这并不是最好的,”艾珈妮说:“我不想被限制在这里。” 伯母站起来。 “办不到!”她说:“将军和我已尽责,我们不能再放什么,院长,现在我把这邪恶女孩完全交给你。” “我了解,”院长说:“我们一定为她祈祷,也为你们祈祷,夫人。” “谢谢你。”伯母一副很尊贵的样子。 她向门口走去,经过艾珈妮身边,仍然看也不看她一眼。 伯母才走近门口,门就开了,显然外面那名修女已静候多时,恭送如仪。“请听我说,”艾珈妮恳求:“请妮让我解释事情的经过,还有为什么带我到这里的原因。” “以后我有很多时间听你解释,”院长回答:“现在,你跟我来。” 她往屋外走去,艾珈妮无可奈何之下,也就只有跟在她后面。 走廊上竟然有好几个修女,艾珈妮感到她们站在外面是想阻止她逃跑,必要的时候,强迫她照她们的要求做。又走了一段长路,到一条空荡荡的长廊,那里有一排门,每扇门中围着铁栅,艾珈妮知道这是修女住宿的小房间。 一个修女匆忙打开了其中一扇。那真是艾珈妮生平仅见的最小的房间! 只有一扇天窗,大概只能看到屋外的天空吧?一张木板床、一个水罐、一个脸盆放在木桌上,还有一个硬板凳,墙上挂着耶稣受难像。 “这是你的房间。”院长说。 “但我还要说”艾珈妮想解释。 “对你的所作历为我听得很清楚了,”院长打断她:“将军他们对你那么仁慈,你却给他们带来那么多麻烦,我要给你些时间,让你好好地想想自己犯的罪,向他们仟诲你六天都在这房里,不能见任何人。” 她的表情更加严厉,又继续说:“有人会结妮食物,但你绝不能和送东西的人交谈,每天一次到庭院活动活动,以后你就要在房里静思自己的罪行,拯救你的灵魂,六天以后我再见你。” 院长说完就走出房间,关上门,钥匙咯吱咯吱地转动,门锁住了,修女们的脚步愈去愈远。 艾珈妮倾听她们的脚步走远,直到听不见。 室内一片静寂此时此刻,只听到她自己的心跳声。 第八章 “我还要在这里关五天。” 太阳从东方升起,第一道金光照进孤独的小屋中,艾珈妮对自己说。 五天,却象是五个月、五年,甚至五个世纪那么久远。她觉得自己似乎不再存在,只是活在一个无比空茫的地方,那里没有时间,也不再有未来。 第一个晚上,她一个人留在小屋时,不禁失望得哭起来,不只是害怕,更觉得从此丧失希望。她怎能被救呢?她被关的地方比任何监狱都不可亵渎、不可侵犯啊! 她知道修女是被世人遗忘的一群,一旦走进修道院的那扇门,她们就不再和亲戚、朋友有什么关系了。伯父母真够聪明,以最快的速度把她遣送到这里监禁。 她可以确定:薛登要想找到她真是不可能的!就算他不相信那封她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写给他的信,就算他接到那根蓝八哥羽毛, 他仍然要对付那道难以穿透的秘密的墙。艾珈妮确定,修女们居住的地方没有闲谈,风声不会泄露。 院长的确要她成一个如她伯父母希望中的匿名人物,艾枷妮既失望又恐惧,迟早她们会磨掉她的锐气,她将不再抵抗,变成一个天主教徒,最后宣誓成为修女,只因事情再无转还的余地。 每天清晨五点,修道院的钟声在空寂的回廊丁当响起时,她的一天开始了。 她听到修女们匆匆忙忙地参加一天之中最早的弥撒,远远的还会传来她们唱的圣歌,和抑扬有致的祷告声。 六点钟,她的房门打开,一个老修女给她一把扫帚、一个水桶,要她清扫房间。 老修女一句话也不说,意思却很明显,她要艾珈妮每天早上蹲在地上擦地板。 第一天早晨她醒来,这个修女拿走她原来的衣服,留下一件黑色棉质的修女服,既没有样式,又显得丑陋,艾珈妮望着那套衣服,不由得恐惧起来。 里面的内衣是白洋布做的,稍微一动,那粗劣的布就刮到她受伤而发肿的背。 她们给她的睡衣也是同样质料,艾珈妮穿上后很不好受,干脆把它脱下。 厚棉袜和耐用的皮鞋也是修女不可少的装备,还有一决黑色的头巾一直垂到颈背。 房里没有镜子,她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不过却想得到,穿上这身装束绝不会好看, 再也没有人叫她“香花”了,想到这里,不禁暗自呜咽。 这个老修女还要她把头发全往后梳成紧绷绷的发髻,当她照规定梳了这种发型时,却记起宣誓时必得削剪长发,她女性的本能很直觉的对此嫌恶不已! 房间清扫干净后,老修女满意了,就把食物放到门内而去。 起先她决定不吃东西,但在饥肠辘辘的情况下,她不得不屈服。 早餐是一块粗劣的黑面包,在欧洲只有农夫才吃,没有什么营养,还有一小片羊酪,一点橄榄。 十点钟,修女们做第二次礼拜,艾珈妮听到唱圣歌的声音,觉得她们似乎唱了好久。 十一点是活动的时间,艾珈妮曾从房间出来,到庭院里舒活舒活筋骨。 墙起得好高,艾珈妮看到墙上锯齿状的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象耀目的珠宝一样,只是对任何想要攀墙的人来说,它却是最危险不过的了。 斑高的墙充满威胁性,附近又没有一棵树可以爬上去。 艾珈妮望着墙,一直在思索,看来任何人要爬过去都不可能,就算他身手灵活也是一样。 庭院里不见花朵绽放,只有一些丛生灌木,这类灌木她在香港时看过不少,却都是花妍树茂、欣欣向荣的。 虽然才是初夏,这里不但没有花的芬芳,连草地都晒成褐色,整个院子给人一种沉闷、丑陋的感觉。 艾珈妮心想,也许这是她所接受的部分惩罚;对她来说,这里只有严肃、不苟、苦修,甚至丑陋,另一个世界使人心怡的美在这里却被禁止。 十一点半,她被带回小屋监禁,除了等待午餐送来以外,没有什么别的事好做。 午餐是一小碗饭、汤,有时候有鱼,有时候是艾珈妮多不认得的蔬菜。 六点的晚餐和午餐的差不多,而下午这段时间才真是悠悠无尽! 如果她们准她看书倒也好得多,她就可以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除了本身的悲哀以外,想想其他的事物。 但她知道那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就如院长说的:“好好想想自己的罪,向他们表示忏悔。” 在她的反抗行径中,仍有一丝余烬在心中,那就是她永不后悔自己对薛登的爱。 她坐在那想他,真希望身生双翼把她的思绪送到薛登身畔。 那飘飞的双翼飞越过茫茫的碧海,由澳门飞到香港,飞到他身畔,那么也许他会想到她,想她究竟身在何处?想他要如何才能再贝,到她? 夜晚来临时,她更想象他环绕着她,他的唇亲吻她。 有时候,她也感到被他唤起的小火花在心胸中闪动,那时就不免悲哀地想到:这就是支持她度过漫长岁月的精神后盾,她真恨不得一死了之! 凯莹宁愿自杀,不愿受辱,艾珈妮无助地想到在这里却无计可施。 她不禁想起,以前告诉凯莹,自杀是软弱而不智的表现,还特别举出英国人的话:“有生命就有希望!” 晚上似乎长夜漫漫、黑暗无涯,她就自己编故事,想她正在庭院中散步时,薛登攀墙而入,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 理智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 除此之外,她也知道就算她掷根绳子到墙上,攀着绳子爬上去,尽量不被尖锐的玻璃伤到,一定还是会被修道院里的人发现的。 “哦,上帝!救救我!” 艾珈妮日日夜夜、不断祈祷。 “你救过我一次,在几乎无望的开头,你把薛登带到我身边,使我绝处逢生,现在我多希望你把我从生不如死的生活中解救出来,这一切并不是我自愿的!” 有时候,她很想呐喊,在房间门上拼命拍打,尤其当她感到那堵墙愈来愈高,几乎使她窒息时更是如此。 她想:也许是她的俄国血统使她如此狂野而不愿受束缚吧? 案亲很会控制自己,除了面对史都华团长的兽行,被迫救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而外,平时他都表现得很持重,不会感情用事。 但是,他付出的代价是自己宝贵的生命! “你真勇敢!爸爸!”艾珈妮对着夜空自言自语:“义无反顾地阻止一个男人的兽行!” 她哽咽了一会儿,继续说:“妮有足够的勇气射杀自己,你是为正当而荣耀的行为而死!” 接着,她失望的声音响起,穿透茫茫的黑暗:“帮助我,爸爸!请马上帮助我,我不能再忍耐!不能再忍耐了!” 过了三、四天,她背上的伤痕虽然还有一些,却不再那么痛了,总算晚上能够好好躺在床上睡觉。 她知道伯父置她于这种境地,不只是认为她的行为该受躲罚,更因为他怀恨父亲,恐惧父亲的事件对他的前途有所妨害。 当她反抗时,他把她打得不省人事,艾珈妮不禁想:是否他早已决定一意孤行? 虽然她轻视自己,竟然还是在暴力下屈服了,但她也明知不屈服的后果,所以未能坚持到底。 一鞭一鞭狠狠地抽来,她终于屈辱的投降,身心两方都令她无法再忍受。 有些时候她就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实在静不下来,坐也不是,躺也不是。 “我就象一头关在栅栏里的动物!”她告诉自己。 即使是最凶猛的野兽,关久了,迟早会变得恐惧、怯儒,到最后什么都无动于衷。 “还要多久我就变得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呢?”她问自己。 可以确定的是:一想到薛登,就好像一把剑刺进心窝,让她无比痛苦! “我爱他!我爱他1”她喃喃低语。 当宣誓成为修女的那一天来到时,这爱的誓言是否不再有意义?甚至记忆中,他带给她心醉神迷的感受也将逐渐消退,就此遗忘? 周围总是一片沉寂,她孤独又恐惧,心灵的负荷令她难以忍受,特别是在这个礼拜过去以后,情形就更糟了! 那时候,宗教上的教导即将开始,她们会渐渐磨掉她的意志和批判力,她会接受她们告诉她的种种,然后变成一个受她们支配的人。 象平常一样,这天早晨,老修女又拿着扫帚和水桶要艾珈妮消扫房间,她做完后修女离开,吃了早餐,又开始没精打采地等着十一点活动的时间。 其实,她还是期待到户外的,毕竟外面的空气新鲜得多,至少能感到温暖的阳光在头上照耀。 她知道墙的那一边靠近海,蔚蓝的海衬着青山,大概她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景色了。 一眼望去,眼前这世界最美的该是天空,有时碧空如洗,有时灰暗多云,有时早晨看到金色的阳光;天边呈半透明状,就知道是一个大热天,今天早上就是如此。 她仰头,希望能看到一只飞鸟,然而天上空荡荡的,难道对她来说,鸟儿都禁止一见不成? 她记起鸟店主人养在金丝笼里的那些鸟儿,说是要它们带给顾客快乐;她也忆起江先生花园里振翅而飞的蓝八哥,当时薛登和她正站在走廊边。 “我想它们会带给我幸运!”艾珈妮自我安慰。 她正想着蓝八哥的时候,突然看到院子那头草地上,有一片鲜蓝色的东西。 她好奇地走去,走近后想了一会儿,才确定那是蓝八哥掉下的羽毛。她弯下腰,注视那束蓝羽毛静卧在灌木旁的草地上。 就在这时,一个微细的声音:“香花!香花!” 最初,她认为一定是自己的幻想,想象有人在唤她,然而,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靠墙的灌木丛后面,竟然有一只手,手指朝里弯向她示意。 好一会儿,她只是定睛注视着,那只手好像是从又黑又低的地底伸出来似的。 接着,那声音变得比较严厉了,再一次响起:“来,香花!快来!” 这时,艾珈妮毫不迟疑地爬到灌木下面,那只手原来是从一个洞口伸出来,向她招着,那个洞正在墙下。 她向前爬着,那只手又示意她:“来!来!”同样的声音又传来。 艾珈妮向前屈着,爬了进去,里面黑漆一片,还闻到一股新挖泥土的味道。 洞渐渐宽阔了,她知道自己在地道里,这个地道正通过修道院的高墙。 她的心开始剧烈跳动,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却听到有个人在前面移动。 当那只手碰了她一下时,她犹疑了,那声音又说:“快来!” 她尽快地向前移动,有时却被那苯重的修女服和脚上的重鞋绊住。 她的手抬得比较高,感到地道上铺了木头,头则俯得低低的。 “现在大水沟。”听到这话,艾珈妮知道自己到了尽头,事实上,他们到了一个圆管子里。 几乎只有转动肩膀的空间,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胖一点,如果以一般英国女孩的身材来说,要在这里爬行都不大可能,而纤细的她跟在那瘦小的中国人身后,倒差强人意。 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偶而那中国人会碰碰她的手,好像要确定她还在那里似的,她知道他也在吃力地爬着,只有紧跟在后。 爬在这么黑暗狭窄的地方,真是奇异可怖的经验,她感到在往下坡走,不象之前那么费劲。 虽然有时得拉住裙子平衡速度,但前冲的力量很大,已经下了陡坡。 似乎爬了银长的一段路,呼吸愈来愈困难,艾珈妮一时有点恐慌。 他们会不会窒息?会不会陷在水管里面?有没有路可以出去? 她绝不可能回头了!但前面的路却似乎漫漫无尽 引导她的中国人没有说话,她想一定是怕发出回声;在这里,无论他们多轻声的谈话,声音都会被扩大。 一股水气弥漫,以及腐朽树叶的气味,艾珈妮觉得好热。 “我快不能呼吸了!”她很想向她的向导叫出来。 然而,她努力按捺着,心想一定是管子里某些地方空气太坏,她必须慢慢地作深呼吸。 深呼吸了一、两下,前方的新鲜空气似乎推动着她往前冲。 很突然的,她闻到海的味道很好闻的带着咸咸的海草味呼吸也变得顺畅。 紧接着,她看到一线阳光在中国人的黑发上闪耀。 他们终了到水管的末端,她看到外面的阳光,多么想叫出来,却又告诉自己还不到时候。 她还没有真正自由,修道院的人一定发现她不见了,她们会发现地道的,她钻出来时,修女们可能正在等她! 向导匆匆忙忙地滑行,就象一条蛇似的,艾珈妮也尽快地跟在后面。 突然,阳光耀眼地闪过眼睛,海面上泛着粼粼波光。 走出来,才发现大水管嵌在靠海的石墙中,他们下来,一艘舶板正泊在海边。 那个中国人抓住艾珈妮双臂,把她拖向前,另一个人在助板上接了过来。 船首还有第三个男人,手上紧握着船桨,艾珈妮一坐好,就摇桨前进。 一个人拿顶大大的苦力帽戴在她头上,另一个为她被上一块宽大褪色的蓝棉布。 她知道那是防备和掩饰,免得惹人注目,从帽桅下往回看,她看到山上高高屹立的修道院,阴暗、荒凉,令她心惊胆颤! 又有好些船在眼前出现。他们经过好几艘舢板,还有停泊着的十几艘渔船,向外海行去。 艾珈妮看到一艘轮船,舢板正向轮船的方向移动。 她的心剧烈跳起,如果是艘英国船的话,船长把她交到伯父手中或许会觉得很荣幸? 正想到这一点时,她看到船上飘扬的旗帜并不是英国旗,而是中国的! 那是艘相当大的轮船,他们靠近时,艾珈妮听到很大的引擎声。 轮船边挂着绳梯,看来她只有攀着绳梯上去。 他们靠近船边时,舢板上的中国人露出微笑。 “谢谢你们!”她用广东话说:“真不知要如何说才能表达我的谢意,我会在心中永远感激你们的!” 两人把她带到船头。 艾珈妮认得其中一个就是地道和沟中的向导,他的脸上、手上、衣服上都脏嘻嘻地,沾了不少泥土,就象她自己一样狼狈。 但是,现在可没有时间担忧自己的外表了,她取下苦力帽和蓝布交给他们。 两个中国人帮着她上了绳梯,穿着那么厚重的鞋子,要在下面摆动的肋板和绳梯之间保持平衡真不容易,她费劲抓紧绳梯,一步一步往上爬,轮船上的水手在船边接应. 上船后,一个海军军官在一旁等候,没说什么,只向她做个手势,要她跟在后面,他们很快地沿甲板前行。 艾珈妮知道这是一等船舱,走了一点儿路,军官打开了一扇门。 艾珈妮踏进去,面前站着的竟然是薛登! 那一刹那她真不敢相信是他站在那里!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接着,门关上了,薛登向她伸出双手,她奔向他。 她的脸靠在他肩膀上,眼泪夺眶而出,纵情地在颊上奔流。欢乐的歌声在心中响起,但那一刻她却再也控制不住泪水。 “没事了,亲爱的!一切都过去了,你安全了!”薛登说着,取卞她的修女头巾,摔到地上。 “我我身上很脏!”艾珈妮有点语无伦次。 “就是你从头到脚都是泥我也不会介意,”薛登说:“不过我知道你想梳洗一下换件衣服,你需要的东西在隔壁的舱房里,这样吧,亲爱的,等你收拾好了我们再谈。” 她只是望着他,颊上泪痕斑斑,长长的睫毛上也闪着泪光,但唇角却带着一抹微笑。 “我爱你!”他静静地说,带她到隔壁舱房。 “不要耽搁太久!”艾珈妮关上房门时他说。 这间舱房的布置都是欧洲风味的,只有墙上的图样是中国式的。 墙角有一个梳妆台,艾珈妮从镜中看到自己的德性时,不由得恐怖地叫了一声。 她脸上脏兮兮的,手上更脏得无以复加,修女服上沾了很多泥土和枯叶,包头巾的发夹松挂发上,一头散发垂向肩后。 她几乎不能忍受自己这狼狈相,很快脱下那原不属于她的,她深恶痛绝的修女袍。 盥洗台里,冷热水都准备好了。 她上船以后,船很快向前航行,她知道他们离开了澳门,离开那个她原认为会禁锢她一生的监狱。 洗干净、擦好身子后,她四处望望,薛登说需要的东西都为她准备好了。 她希望衣柜里能发现一件衣服,走过去打开,不禁又谅又喜地喘着气。 那里挂着三件连身长裙! 一件是深玫瑰红的,裙据拖得长长的,后面还飘着轻纱,配着同色的缎质蝴蝶结。 另一件玉绿色的使她想起江先生家晶莹的美玉;第三件则是一件晚礼服真是她从来未见过的最美的一件是蓝八哥的鲜蓝色。 还有一些的丝质内衣,上面绣了花,显然是中国女人的巧手绣成,真是精美的艺术品。 艾珈妮穿上内衣,整理头发,好在戴了修女头巾,爬地道时没弄脏什么。 她穿上那件玫瑰红的长裙,竟然非常合身。 “他怎么知道的?怎么做得那么合身呢”她奇怪着。 也许是薛登在江先生的帆船上找着的吧?为了换上凯莹的中国服装,她把原先那件脱了搁在船上。 穿着停当,她站在镜前顾盼一番。 深玫瑰红的衣服使她的皮肤看去象木兰花似的莹洁,她的头发散放着蓝紫色的光晕,她的眼睛亮如星辰,有一抹醉人的神采。 打开门,到薛登舱房,她心中的快乐真是难以形容。 薛登站在窗口,澳门渐渐消失在远方。 艾珈妮进来时,他转过身;他们的眼睛相遇,想再移开都不可能。 最后,艾珈妮颤抖地说:“我是在做梦吗?” 薛登走向她,拥她入怀。“我要让你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你怎么找到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他没有回答,只是弯下头搜寻她的唇。 她觉得记忆中的震颤又涌上来,比往日更奇异、美妙。 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认为今生今世再也得不到的爱!她自由了!她安全了! 她情不自禁地爱他,自觉成了他的一部分,她的唇属于他,她的心整个交给他。 薛登抬起头,深深地叹口气:“过去这两个钟头真没想到是我一生中最害怕的时候,怕你就此离我而去,怕在最后关头有什么变故,更怕你不象前些天一样到庭院里散步。”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发现的?” 他笑了,扶着她坐到沙发上。 “我们彼此有很多话要说,”他说:“首先我要说我爱你,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们尽快结婚!” “我们能这么做吗?” 她突然害怕得颤抖起来,怕他们回到香港以后公然和伯父冲突。 他好像知道她的心事;平静地说:“我们正在往新加坡的路上,亲爱的,一到那里我们就结婚,我不能再等待了,我要你属于我一个人。” “我们能结婚吗?”艾珈妮很紧张地问:“不要我的监护人允许?” “新加坡的主教是我的老友,”薛登回答:“你只是个孤儿,亲爱的,我知道如果告诉他事情的经过,他会非常乐意我们结合的。” “但弗德瑞克伯父”艾珈妮支支吾吾地说。 薛登又露出了微笑:“一旦你成了我的妻子,你真以为将军还会干涉或反对我们的婚姻吗?他凭什么理由?除非他打算公开他极欲隐藏的痛苦秘密,宣称你不适合做新娘!” 艾珈妮觉得自己在发抖,紧紧抓住薛登。 “那个秘密”她又口吃起来, “一旦和我有关连就不再是秘密了,”薛登温柔地说:“亲爱的,我知道你父亲怎么死的。” “你怎么知道的?”她低声问。 “当你告诉我他死于伤寒时,我就怀疑你说的不是真话。” 他笑着说:“你真不是个善于说谎话的人,亲爱的,对这点我可说很高兴。” “但但是,你怎么发现真相的?” “我想你和你伯父一定忘了,在印度要隐藏什么秘迷铺不容易,”薛登回答“和我们一起在奥瑞斯夏号上的,有位同事菲弗中士的太大和孩子。”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在船遇到暴风雨的时候,你带着玩的那群孩子中,就有他们的四岁男孩和三岁女孩。” “我记得他们。”艾珈妮说. “就我所知,菲弗中士在印度和你父亲的军团驻扎在同一地区,他告诉我,香港有一个印度兵在你父亲下面服役过。” 艾珈妮抬起眼来,望着薛登。 他继续说:“那个印度兵告诉我,你父亲在军团中备受爱戴,他也谈到史都华团长劣绩斑斑,他一直奇怪,奥斯蒙少校怎么会在射杀野兽时意外丧生?他说:‘奥斯蒙少校喜欢动物,在他下面这么多年,我从没听说他杀害过一只动物。’” 艾珈妮模糊地应了一声,把脸伏在薛登肩上。 “这的确很不容易,亲爱的,要知道其中发生的经过真是颇费周章,”他说:“你父亲真是个勇敢的人,一个君子,你伯父根本没有权利那么待你!” 艾珈妮听出他声音中的愤慨,抬起头喃喃说着:“我还不相信从那恐怖的监狱里逃出来了。” “不要谢我,”薛登回答:“该谢的是江先生。” “江先生?” “他发现你被带到澳门修道院的,他找到一个因挖地道到他仓库而入狱、刚服刑完毕的中国人来帮忙。” “那那么说,我就是由他们挖的地道爬出来的!”艾珈妮叫起来:“以前爱蜜丽伯母说过,有的中国强盗挖地道、水沟通到银行金库或是巨商的地下室!” “江先生认为那是我们唯一能把你救出来的方法,”薛登说:“最难的是要知道你什么时候才出来活动,还有身边是不是有人?” “你怎么知道的呢?” “没有人注意到,一个中国小男孩平躺在屋顶上,”他回答:“他注意你两个早上了,我们只能祈祷你活动的地方不会变动,而且只有一个人在那里。” “你真是太聪明了!”艾珈妮叫着:“听到那个中国人叫我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你怎么记得‘香花’的意思指‘芳香的花朵’呢?” “对我来说你就象一朵非常美丽的花,”薛登说着,声音更低沉了:“这个名字很适合你,亲爱的,我一直认为你很象一朵香花,我的香花现在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香花!” 他眼中有火焰,低沉的音调使艾珈妮震撼,好一会儿她才说: “告诉我其他的事情,我猜凯莹一定把我衣服尺寸告诉了你。” “她把你那件从船上救出来的衣服给了我,”薛登回答:“她帮我选最适合你的颜色和纯中国丝的衣料。” “如果你知道穿上修女那种白洋布睡衣有多恐饰后,就会觉得丝质衣服有多舒服了!” 艾珈妮说:“在修道院的第一个晚上,穿上去就象背后有个刑具似的,痛得不得了。 她不加思索地说着,声音中隐含悲苦,她看到薛登的脸上带着疑问,不禁脸红。 “你的背为什么受伤?”他问。 “弗德瑞克伯父用鞭子打我,”艾珈妮迟疑地说:“他要我写那封信给你。” “真可恶!他的行为太令人难以忍受!”薛登十分愤怒,声音也提高了:“我知道那封信不可能出自你的本意,却没想到他这么卑鄙!他怎能把你打成这样子呢?” “我反抗他,”艾珈妮说:“但到头来还是一个懦夫!” “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薛登反驳:“没有女人象你那么勇敢,不论是你被海盗俘虏,或是爬过地道,在大水管中蛇行,都足以表现出你的勇敢。” 接着,他又温柔地说:“你遭遇的不快、悲苦,一切都成过去,我要你快乐,亲爱的,你会看起来象我希望的那样没有烦恼,也没有恐惧” 说着,他吻她柔软的面颊。 “而且快快乐乐美好的、热烈地活着!”艾珈妮接着说。 “你是说”他问。 “你知道我的意思,”她回答:“在修道院时,想到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你,我真想死。” “我爱你,我从不以为自己会这样爱一个人的!”他说,手臂绕紧她。 “我们还要在一起做很多事情。”他笑着,又说:“你愿不愿意度密月时拨些时间去印度?首相要我就当地情形做书面报告。” 他看到艾珈妮眼中突然闪出喜悦的光,继续说:“即使我在那里要和许多当地省长、名流政要等会谈,但我们总能抽出一些自己的时间玩玩,我还要去喜马拉雅山山脚,看看和你名字一样的杜鹃花,你喜不喜欢?” 艾珈妮高兴得叫了起来,一双手绕着他脖子。 “和你在一起做的事都那么奇妙、美好!”她说:“在英国,我一直觉得又冰冷、又不快乐,和你在一起就象在天堂一样有阳光和安全感!” “你和我在一起永远安全,”薛登说:“亲爱的,要等船到新加坡以后,才能确定你成为我的妻子,真让人难以忍耐!” 他的唇靠近她,艾珈妮知道他的爱、他的吻对她都是最珍贵的,在她生命中再也没有什么能和他相比。 “你真的确定我是你结婚的对象吗?”她问:“你那么显赫,又那么聪明我真怕会失去你。” “永不会,我的爱人,”他说:“这不是你我地位是否相配的问题!你是我的,整个都属于我!我俩彼此相属,文珈妮,当我第一次吻你的时候,我们就体会出来了。” “那是我身上发生过的最美妙的事。”艾珈妮低语。 “对我来说也一样,”薛登说:“我向你保证,亲爱的,这只是一个开始,我们还有更多要学习,要彼此发掘的,这样的爱情,才会更丰盛、更拓展,直到它充实我们整 蚌世界属于你和我的世界!” 艾珈妮一时为之屏息,他说的话意义深长,让她心弦震撼,正如中国人说的“寻找世界后面伪世界。”她凝视他,轻柔成说:“我爱你!我愿以我的一生做你要我做的一切。” “我爱你!”薛登回答:“我愿以我的一生带给你快乐,亲爱的我最珍爱的香花,你永远开放在我心中。”他把她拉近,吻她。最初,他的吻那么虔诚、专注于灵性的感应,接着他感到她的震撼,她把他的头拉近,火花迸发,一直升到唇间。 那真是心醉神迷,难以言宣的欢愉!那真是完美奇妙,一切俗虑抛到九宵云外! 那似乎和深奥的海洋、蔚蓝的晴空、映照山峰的灿烂阳光交织一片。 那是他们的世界,他们成了其中一部分,奇妙而美好的爱情的一部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