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盗》 第一章 1885年 “我听说你又要走了,戴顿,”贵族公子达西恰灵顿说。他在火车包厢里坐定下来,燃起一支雪茄烟。 “首相要我访问远东,新加坡是第一站,”萨耶勋爵回答。“我将要向他递交一分关于贸易的一般前景以及我国声名远扬的外交工作开展情况的报告。” 达西恰灵顿哈哈大笑。 “听你说来此行非常壮观,但说真的,我不妒忌你。” “至少可以换换环境,”萨耶勋爵说。 “听口气好像你乐意离开英格兰。我有个感觉:这个周末你过得并不愉快。” “总的说来和过去倒也没有什么不同,”萨耶勋爵的语气里有厌烦之意。 “老天爷,戴顿!你真难伺候!”达西恰灵顿突然喊道。“我猜想,那天美女如云,其他任何地方都望尘莫及,亲王显然兴致勃勃。” “只要身边有美女,亲王总是兴致勃勃的,”萨耶勋爵回答。 他的朋友达西恰灵顿笑了起来。 “殿下真是个古怪的人!当一位美女飘然入室时,大家自粕以看到他眼睛里露出那样的闪光,脸上显出警觉的表情。”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 “虽然你喜欢冷嘲热讽,戴顿,你总得承认她们确实美丽非凡。” 萨耶勋爵没有马上回答,却点着了一支雪茄烟。他把火柴吹灭,慢条斯理地说: “昨晚我在想,她们的举止确实象是坐在奥林匹斯山巅的女神,而我们只是匍匐在山脚下的凡夫俗子。” 达西恰灵顿沉思地望着他。 “有一件事我可以十分肯定,戴顿,”他说“不管那弯弯的脚背、粉红的小脚尖多么诱人,你从来还没匍匐在任何人的脚下。” “真的,达西,你说话的口气,就象咱俩一起在巴黎时读了又扔出窗外的那一类法国小说。” “那时候,我们确实过得逍遥自在,不是吗?”达西问。“可是,戴顿,法国女人虽然迷人,但和我们英国的美女还是不能相比。” “吸引男人的不光是古典美人的容颜和窈窕多姿的身材。” “此外还可能是什么呢?”他的朋友问。 萨耶勋爵没有回答,达西恰灵顿说: “归根结底,戴顿,你的麻烦就在于你被宠坏了,你太富有,脸蛋儿也太漂亮,你无论干什么总是一帆风顺!这是反常的!” 萨职勋爵的眼睛闪您发光。 “这从何说起?”他问。 “对啦,你从树上掐取最成熟的挑子,或者可以说,你还没有向它们举起手来,桃子就自动掉进你的怀里,结果你餍足了就是这个词,老兄你对生活中的好东西餍足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恐怕我还是宁可自己努力去摘取用你的话说,”萨耶勋爵说“或者采用另一种方法,我宁愿自己去猎取。” 达西恰灵顿哈哈大笑。 “我想这个周末格屈露德准是把你追得太紧了。她的占有欲老是那么强,一旦抓住了个男人,就决不松手。” 萨耶没有回答,虽然他的朋友知道他照例是从不谈论自己的风流韵事的,担他忍不住又说: “可能还是你聪明,戴顿,能够及早抽身。如果看见你尾随在格屈露德的车轮后面紧迫不舍。我是不会高兴的。” “我并无此意,”萨耶勋爵明确地说。 他的朋友暗自微笑。 现在他明白了,在梅尔契斯特公爵于马尔波罗大厦举行的那次社交界群英荟萃的宴会上,格屈露德林德莱小姐美丽的眼睛里为什么会有一缕明显的怒火,为什么萨耶勋爵似乎比以往更显得难以捉摸。 那些应邀前去参加为威尔士亲王举行的招待宴会的都是些贵夫人或是贵族的遗孀。 有少数男人也受到了邀请,例如萨耶勋爵和达西恰灵顿,表面看来,他们还没有订婚,可是在考虑周到的女主人的心目中,早已把他们各自同某位众所公认的美人儿匹配成双了。 或者说,他们是作为在女士们的追逐下躲闪逃避的狐狸而被包括在应邀者之列的,这些女士用达西恰灵顿常说的话是:她们把俘获的情人掖在腰间,就象印第安人掖着仇敌的头皮那样。 达西恰灵顿此时望着他的朋友,心里想正如往常多次想过的那样他的朋友萨耶勋爵无疑是他这一代人中最有魅力、最英俊的男子之一。 不但如此,他既家财万贯又聪明绝顶:这似乎不大公平。 首相索尔兹伯利侯爵和他的前任格拉德斯通先生都对萨耶勋爵委以重任,把这样重要的使命委托给象他那样的年轻人,这种事以前可从来不曾发生过。 萨耶勋爵虽然正式属于外交部,但他还具有非官方的外交要人的身份,他以这个身份被派往世界各地,并根据他的所见所闻提出他个人的、通常是秘密的报告。 “你什么时候出发?”两人沉默了几分钟后,达西问道。 “后天,”萨耶勋爵回答。 “这么快!你告诉格屈露德了吗?” “我发现当我要离去的时候,最明智的办法是决不通知任何人,”萨耶勋爵答道。“我厌恶告别的场面,如果我答应写信,我也决不会遵守诺言。” 他用几乎是激烈的语气说话,而他的朋友机灵地想到,以前他一定在某些女人还没来得及领会他的意图时,就用溜的办法避免了许多这类的场面。 “行啦,”他说“你要到新的牧场去了,也许我会羡慕你。等打靶结束,就没有什么事情干了,这种霜冻天气不适合于狩猎。亲王说,圣诞节过后他要去戛纳。伦敦就要成一座空城了。” “你最好还是和亲王殿下一起去。” “我可受不了一个月里尽吧些行礼鞠躬、一只脚擦地后退呀这些事,”达西答道。“如果允许我来选择,我宁愿和你一起走。” 萨耶勋爵微微一笑。 “没有比那儿的生活更能使你厌恶的了。在那里不但要没完没了地向地方长官鞠躬并一脚擦地往后退,有时简直使人极不愉快。如果你看到我呆过的某些地方,你一定会吃惊的。”’ “那总不会比咱们一块儿参军的年头更糟吧,”达西说。 “那倒是真的,”萨耶勋爵同意道。“我几乎已经把对抗演习和强行军的麻烦都忘掉了,还有在餐厅里不得不听那种极其愚蠢的讲话。” “那也不会比这个周末我们不得不听的讲话更糟,”达西恰灵顿说。“查理还是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总是模仿那几个老动作,这一次表演得也最最没劲儿了。他只能把亲王逗乐,别的人可一个也不乐。” “我开始觉得自己年龄已老,不宜参加这类喧闹的社交活—动了。”萨耶勋爵说。 “才三十一岁就老?”他的朋友惊呼。“我亲爱的戴顿,你一定是为什么事犯病了。是爱情吗?” “回答是一个明确的‘不’字!”萨耶勋爵说。“假如你误解我的意思,我可以再说一遍,达西,我不在恋爱,也不想恋爱。” “这对首相倒是一种宽慰,”恰灵顿说。 萨耶助爵扬起眉毛,他的朋友解释道: “每当遇到有失去你的危险时,这位‘老孩子’的心情总是极度紧张不安。有一天他在上院1对家父说:‘我手下的小伙子在情场上失去的比在战场上捐躯的还要多!’” 1英国国会上院,即贵族院。 “令尊大人尽管让首相放心好了,”萨耶勋爵说。“爱情并没列入我的计划,因而也不会干扰首相的计划。” “你总有一天要结婚的。” “为什么?” “主要是因为你需要一个后嗣。有人将要继承你那堆积如山的财产。”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沉思地说: “我常想萨耶大厦需要一位女主人和六个孩子才适宜于居住。要是没有他们,这座大厦从建筑学的角度说来完美得太过分了。” “我喜欢它保持现状,”萨耶勋爵回答。“还有,达西,你能想象我和一个妻子格会怎样生活吗?” “那太容易了!譬如说格屈露德吧,她佩戴了萨耶府上的钻石会漂亮得惊人的!” “讲一句知心话,”萨耶勋爵回答“我想随便什么人也比格屈露德更适合做我的妻子。” “你的意思是她要求太多、占有欲太强吗?”达西恰灵顿同情地问。 “是的,她是那样,事实上我真不知道她有没有脑子,”萨耶勋爵回答。“她确实美丽,是我迄今见到的最美丽的女人之一,但是,当你说这句话时,你已经把一切都说完了。” “好老天爷,戴顿,你还要什么别的呢?” “碰巧还要很多、很多。” “告诉我。” “当然不说!如果我说了,你就会按照我向你描绘的样子到处去找那样的女人,如果找到,你就会强迫我走上教堂侧廊去举行婚礼,这样你就可以做我的傧相了!” 达西恰灵顿大笑起来。 “行呀,戴顿,你一意孤行好啦。你可以在理智的孤立状态申自得其乐,可我警告你,等到你年纪老了,功成名就,要是还没有个终身伴侣,那么坐在萨耶大厦里也会感到非常寂寞的。” “我将充分享受和我的朋友们作伴的乐趣,比如你,达西,将来我可以当你们孩子们的教父,我的教子、教女早已有不少了。” “好上帝!我猜你为了他们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要了。” “当然,”萨耶助爵同意“可是这不是因为我自己要感恩图报!我的教父母这会儿都已去世,他们生前对我实在是毫无帮助。” “你为你的教子、教女们做了些什么?” “圣诞节我给他们一个金币,等他们行坚信礼时我给他们十个金币。以后我就不管他们的事儿了。” “这一切都很值得称赞,”达西说,他的话带有嘲弄的意味。“可是,戴顿,要是能看到你和一个你自己的儿子或是一、两个漂亮的女儿在一起,我会更加快活的。” “上帝不许!”萨耶勋爵大笑说。“我决心要避免的一件事,达西,就是和别人的女儿在一起。本周末公爵夫人十分明确地暗示我,凯塞琳会成为我的值得称羡的妻子。” “我希望你不会考虑这件事,”达西恰灵顿回答得很快。 “为什么不?我想你是希望我结婚的。” “但不是和公爵的一个女儿结婚!你还能想象出比有这样一位岳父更糟的事吗?不管怎样,从他的后裔的情况看来,她们就象是他的比赛用的马,和沟里的死水一样死气沉沉。” “哪一个年轻姑娘不这样?”萨耶勋爵问。“这种姑娘我见得多了,还能找到不这样的吗?” “周围有魅力的年轻女人一定还有,”达西恰灵顿说。“小逃陟终究会长成大逃陟的,而格屈露德和她的同类必然要经过小逃陟的时期。” “毫无疑问和沟里的死水一样死气沉沉,”萨耶勋爵嘲弄地说。 “好吧,等你从东方回来,我再来重新向你提出这一话题,”达西恰灵顿说。“当然,到了那时候,你也许会为某些有魅力的黑眼睛妖姬丧魂落魄的,谁知道呢?” “正如你说的谁知道呢?”萨耶助爵唇上挂着浅笑重复这句话。 火车正进入终点站,这时达西恰灵顿捻灭了雪茄烟,把帽子戴好。 “等火车一停,如果我匆匆走开,请你务必原谅,戴顿。我有一个相当重要的约会。” “一个重要的约会?”萨耶勋爵重复说。“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恰好是我的银行行长。” “他当然比任何其他人都重要得多,”萨耶勋爵笑道。 “按我目前的情况,当然是这样,”达西恰灵顿回答。“我不敢把负债的严重程度告诉家父,我发现,一般说来我的银行行长远比家父更富于同情心。” “那么祝你幸运!”萨耶勋爵微笑道。“我估计今晚我能在马尔波罗大厦见到你。”’ “是的,亲王邀请了我,那里可能会很好玩。” “好吧,那里要是太沉闷,”萨耶勋爵建议“完事以后,我们可以再上别处去。有些告别之游我倒不反对参加,要知道我得离开好几个月呢。” 他的朋友向他微微一笑,表示理解。 “我可以肯定阿斯巴娜里夫人一定会张开双臂欢迎我们的。听说她新从巴黎购进几名非常诱人的‘风尘尤物’。” “这么说,”萨耶勋爵说“我们真得早些离开马尔波罗大厦了。” 他说话时,火车进入了站台,脚夫照例站成一长排,等着向进站的旅客兜揽生意。 然而,这两位绅士自有贴身男仆替他们取齐车厢内的小件行李和行李车上的大皮箱。 火车停稳后,达西恰灵顿拿起他那根白银包头的马六甲手杖,打开车门,一步就跳到站台上。 “再见,戴顿,”说着他就消失在人群里。 萨耶勋爵并不匆忙。 他把金融泰晤士报叠好,一路上他只顾和朋友聊天,连报都没法看,接着他站起身来,穿上那件有阿斯特拉罕羔皮领子的皮衬里大衣。 他拿起大礼帽偏着一点儿戴在长着黑发的头上,这时他的贴身男仆出现在车门口。 “我希望爵爷旅途愉快。” “很舒适,谢谢你,”萨耶助爵回答。“带上金融泰晤士报,希格逊。我还没看完。” “是,爵爷。轿车1已经在外面恭候了。我会把行李装进带篷马车2的。” 1驾驶座在外的一种豪华型的四轮马车。 2带有顶蓬的一种四轮马车。 “谢谢你,希格逊。我这就到上院去。今天要早一点儿换衣服,因为我要在马尔波罗大厦用晚餐。” “我明白了,爵爷。” 萨耶勋爵跨出车厢,登上站台,开始步行通过熙熙攘镶的人群。 这趟火车坐得满满的,乘客中有许多女学生,他记得她们是在牛津上的车。她们谅必是回家过圣诞节的,一个个显出兴高彩烈的祥子。 女教师紧张地让她们按小组集合,同时学生们都在向各自的朋友道别。 其中许多人被她们的父母接走了,她们的母亲身穿皮大衣,显得华贵大方,还把黑貂皮的或银鼠皮的手笼举起来遮住脸,以免吸进机车喷出来的酸性烟雾。 萨耶勋爵已离开他乘坐的那节车厢走了一小段路,但他想起还有事要嘱咐希格逊,于是又折了回来。 他的仆人仍在收拾他的旅行袋、公文递送箱,并且从行李架上取下许多手提包等杂物。 达西恰灵顿的贴身男仆也在那里把他主人的东西挑出来。 “希格逊!”萨耶勋爵在站台上喊。 他的仆人迅速走到车厢门口。 “是,爵爷,有什么吩咐?” “你回去路过花店时停一下,让他们送一大束百合花给格屈露德林德莱小姐。把这张名片附去。” “明白啦,爵爷,”希格逊说,接过萨耶勋爵递给他的信封。 当萨耶勋爵再一次转身离去时,他下定决心:这将是格屈露德林德莱小姐从他那里收到的最后一束花了。 正如在他的恋爱生涯中经常发生的那样,他知道这一次也骤然结束了。 他自己也不能解释为什么他突然感到厌领,以前曾显得具有吸引力的、称心合意的东西,已变得索然无味了。 不管从哪方面讲,格屈露德都没做出任何反常的或使他心烦的事。 他只是开始意识到她不再吸引他了,他发现她许多癖性—习气曾对他一度具有诱惑力,而现在显然已使他厌烦。 他很了解,他的朋友达西准要因他如此爱挑剔牵涉到女人时,或许用“善变”这个词更确切而责备他,可是他左右不了自己的感情。 他想,他象是总在追寻那无法得到的东西,他相信已经抓住了,但是最终只是幻灭。 难以想象有哪一个女人能比格屈露德更美丽,虽然她仪态万方地走进房间时象一个冰雪女王,但他发现她在床上的表现是狂暴的、剧烈的,有时简直没有餍足。 “我出了什么毛病?”当萨耶勋爵走下站台时问自己。“为什么我那么容易厌倦,为什么在我生活中没有一个女人能长久地使我满意?” 他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几乎能得到他喜欢的任何女人;事情正如达西所说的,她们总是太轻易地投入他的怀抱。 他难得主动去追寻风流韵事。那是强加于他的,是女人把它硬推给他的。 “感谢上帝,我就要走了,”他对自己说,知道自己要挣脱格屈露德的手臂并不容易。 向她解释为什么他的感情已经改变、为什么她不再使他感兴趣是完全不可能的。 当他刚跨出火车时,站台上曾是十分拥挤;可是现在大部分旅客都已出站,只有脚夫推着堆满行李的小推车从货车车厢向出口走去。 脚夫真不少,萨耶勋爵走在一名脚夫的后面,这辆车堆得老高,推车人的视线完全被挡住了。这时突然听到一声叫喊。 脚夫猛地站住,以致萨耶勋爵几乎撞在他身上。 既然他们俩都听到一个女人痛苦的叫声,就从手推车两侧挪到前面去,只见一个姑娘倒在地上。 萨耶勋爵弯下身去扶她起来,他看到她用手捂着自己的脚踝。 “你受伤了?”他问道。 “碰了我的脚,”她回答。“这这不算很重。” 事实上,他看见伸在她裙子下边的那只脚的脚背在流血,袜子也撕破了。 “我实在对不起,小姐,”站在她另一侧的那名脚夫说“我没看见你,这是实话。” “这不是你的过错,”姑娘用平静、温柔的声音说。“我正在东张西望,看有没有人来接我。” “如果我扶着你,你能站起来吗?”萨耶勋爵问。 她抬头向他微笑,给他留下这样的印象:苍白的脸上有一对很大的眼睛。他把双手放在她手臂下面,轻轻地把她托起来。 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叫疼声,但当她站直以后,就勇敢地说: “我就会好的我很抱歉给您添了麻烦。” “我想不会骨折的,”萨耶勋爵说“当然,这谁也说不定。” “我就会好的,”姑娘以坚定的语气说“你帮助了我,太谢谢了。” “你能走到门口吗?”萨耶勋爵提醒说。“也许有一辆马车会来接你。” “我还以为妈妈会到站台上来呢,”姑娘回答“可是我可以肯定,马车她是会派的。” “你是不是扶着我的胳臂?”萨耶勋爵建议。“路不太远。我想给你找一把轮椅太费时间了。” “不用,我当然能走,”她回答。 他向她伸出手臂,依靠他胳臂的支持,她居然能慢慢地走了,尽管她的脚仍然很疼。 正如萨耶勋爵所说的,到门口并不远,车站外面停着许多辆马车,其中包括他自己的那辆轿车。 姑娘往马路两头打量着,随盾她微微叹息: “我看不见有车来接我,也许脚夫能帮我雇一辆出租马车。” “我送你回家,”萨耶勋爵说。 “噢请我不想给您添麻烦您已经对我那么好心了。” “没什么麻烦的,”他回答。 他把她领到自己轿车的门边,一位男仆身穿棕色的贵族侍从制服,头戴一顶有帽章的棕色大礼帽,显得很潇洒,他连忙打开车门。 萨耶勋爵搀扶姑娘坐进去,等他也在她身边坐定,男仆把一条黑貂皮衬里的毯子盖在他们的膝上。 “你住在哪儿?”萨耶勋爵问。 “花园巷九十二号。” 他向男仆发出命令,男仆关上车门,马就走动了。 “你心肠真好,”他的乘客低声说“我我真是太傻了,没注意到行李车结果把我撞倒了。” “我有一个感觉,你是第一次来伦敦。” “我已经有几年没来了。” “你的行李呢?” “学校会把行李替我送到家的。以前妈妈来接我的时候,总是为了要等我从行李车上把箱子拿下来,等得很生气。” “也许我们还是互相介绍一下的好,”萨耶勋爵说。“既然你没有行李,我也就不能从行李标签上偷看你的名字,要不然我早就会看到了。” 当他向她提出这一要求时,姑娘微笑了。 “我的名字叫伯蒂拉奥文斯顿。” “我认识你的妈妈!”萨耶勋爵喊道。 “好像人人都认识妈妈,”伯蒂拉回答。“她非常漂亮,是吗?” “非常漂亮!”萨耶勋爵表示同意。 英文斯顿夫人就是他曾向达西描绘的那些象是坐在奥林匹斯山上的女神之一。 她皮肤黝黑,态度傲慢,受到威尔士亲王以及那些跟着亲王的审美观点亦步亦趋的人们的高度赞赏。萨耶勋爵发现她居然还有一个女儿,感到非常谅讶。 他知道几年前乔治奥文斯顿爵士溘然长逝,留下他的妻子社交界不容置辩的美人之一后面跟着一大帮追求者。 但是,就萨耶勋爵记忆所及,关于奥文斯顿夫人在这次婚姻中还留下个孩子的事,别人就连哪怕是一丁点儿风声都不曾听到过。 事实上,谁也不会猜到奥文斯顿夫人这么年轻,竟会有一个象伯蒂拉那么大的女儿。 他出于好奇,就问: “你是从学校里回家?” “我已经离开学校了。” “你高兴吗?” “老在学校里呆着是很尴尬的。我比所有其他的姑娘都大得多。” “你多大了?” 她似乎有些腼腆,稍稍转过脸去,离他远了些,回答道: “我十八岁半了。” 萨耶勋爵抬起了眉毛。 他非常清楚,姑娘们在社交界初次露面通常是在刚满十七岁的时候,决不至于等到十八岁的。 “我想你妈妈是知道你回来的吧?”他问。 “我写信告诉了她,”伯蒂拉回答“可有时妈妈太忙了,没拆我的信。” 她的话含有某种凄凉的、甚至迷悯的意味,使萨耶勋爵对于美丽的奥文斯顿夫人和她女儿伯蒂拉之间的关系知道了很多。 “你刚才说假期里你不常来伦敦,是吗?” “不常来。大部分假期我是在巴斯和姑妈一起度过的,但三个月前她死了,我不能到那儿去了。” “好啦,我希望你会喜欢伦敦,”萨耶勋爵说“尽管许多人将会离开这儿到外地去过圣诞节。” “也许我们会到乡间去的,”伯蒂拉说,她的声音突然变得轻快起来。“爸爸在世时,乡间生活总是带来很多的乐趣。我可以骑马,冬天时他会带我去打猎,但是妈妈从来也不喜欢乡村,她喜欢住在伦敦。” “你可以在公园里骑马。” “噢,我希望能这样,”伯蒂拉回答“虽然不如在乡间骑马那样神奇,在乡间,可以在田野里奔驰,心里感到自由自在。” 她声音里有些什么东西吸引着萨耶勋爵,使他不由得更仔细地看了看她。 他感到伯蒂拉自有一种娴静的可爱,与她母亲非凡的美丽是截然不同的。 首先她娇小玲珑,而当时的美女标准是身材高大,妖艳肉感。 其实,她纤细的身材还未充分成熟,她的脸上还带有几分稚气。 她的眼睛是灰色的,在她那张“鸡心型的”这是鉴赏女人的行家萨耶勋爵暗中对它的描绘脸上,显得分外大。 他看到,在那顶老式的女帽下露出的头发,金黄美丽、卷曲如云,很自然地盘绕在前额。 奇怪的是,她的睫毛是深色的,当她抬眼望着他时,他认为她的表情非常天真,充满信赖。 他不禁想到,如果此时他和一个年龄较大的女人单独坐在轿车里,她一定会向他卖弄风情的。 她不仅会用她说的每一个字,甚至会用她的眼睛、嘴唇以至她身体的动作来调情; 可是伯蒂拉的表情完全是自然的,从她对他的态度来看,似乎她的头脑里一刻也未曾想到过他是个男人。 “你没穿学生制服,”过了一会儿他说。 看到她脸红了,他觉得惊讶。 “我的制服一年以前就嫌小了,”隔了一会儿她说。“妈妈说值不得再化很多钱做新的了,所以姑妈在巴斯给我买了我现在穿的这件衣服。” 她的长裙和短上衣是用一种实用的蓝色毛料做的,几乎看不出有裙撑,萨耶勋爵想,这种服装确实也只有一位老姑妈才看得上。 谁也不曾出任何力量来美化伯蒂拉的外貌,可是这样一来,倒使她显得有几分哀婉动人。他想,这个印象也可能来自她那双大眼睛和苍白的脸,她被控倒后现在还谅魄未定呢! “你的脚还疼吗?”他问。 “不,好多了,谢谢您。您用自己的马车送我回家,您的心地真是太好了。您的马真是骏马。” “我为我养的马感到自豪。” “您不用制缰1吗?” 1扼住马首的一种马具。 她说话时焦虑地望着他,似乎她觉得他一定会反驳她的。 “当然不用!” 她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我真太高兴了。我想,用制缰太残忍了。妈妈常说,用制缰能焙耀马匹,同时马匹也能炫耀它们的主人。” 萨耶助爵熟知,那些时髦女人坚持把制缰套在她们马匹的胖子上,如果套得太紧,过一个小时左右牲口就会疼痛不堪。 他憎恶这种残忍行为,尽管他知道和他持相同看法的人在伦敦只占少数,此地的贵族都在自备马车上斗新巧,竞豪奢。 “您在公园里骑马吗?”伯蒂拉问。 “只要我在伦敦,几乎天天早晨骑马,”萨耶勋爵说“但我怕我们将来见不着,因为我快要离开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伯蒂拉说得很快。“我只是想请您告诉我,我在公园的哪一处可以痹篇时髦的骑手,也许还能骑马奔驰。” 萨耶勋爵一时以为伯蒂拉是在设法与他重逢,当他知道这种念头她显然连想都没想到过时,觉得这事挺有趣。 “在公园里骑马奔驰不能说是‘合乎礼仪’的,”他回答。“事实上,在洛登路1上跑马肯定是社交上的失礼行为。尽管这样,如果你越过色本丁桥,别人就看不见你了。” 1伦敦海镕公园中的骑马道。 “谢谢您告诉了我,”她回答。“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不过,当然罗,妈妈也许不让我骑。” 萨耶勋爵理解,这种干涉无疑是非常令人沮丧的,所以他用安慰的口气说: “我可以肯定她会答应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奥文斯顿夫人的骑马姿势非常优美。” “妈妈无论干什么看上去都很美,”伯蒂拉说,声音中显然含着赞赏之意“但有时她会觉得骑马怪厌烦的,于是爸爸就单独带我去了。” 萨耶勋爵有一个准确无误的感觉:她和爸爸在一起时要高兴得多,因此他用更温和的声音说: “你怀念你的爸爸?” “看见我他总是很高兴,”伯蒂拉说“他要我和他呆在一起。” 从她的话里可以得出明显的结论,萨耶勋爵正在考虑他应该怎样回答时,他发现马车已把他们拉到了花园巷九十二号门前。 “我已经把你送到家了,”他微笑说“我希望你妈妈见到你会很高兴。” “我也希望这样,”伯蒂拉说。“您心肠这么好,真是太感谢了。” 当男仆打开车门时,她又加了一句: “我已经把名字告诉您了,但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我要给您写一封感谢信。” “不需要这样,”萨耶勋爵回答“但我的名字是萨耶戴顿萨耶!” 一面说,他就从马车里出来,把伯蒂拉扶下了车。 下车时有点儿困难,因为她那只受伤的脚一站起来就很疼。这时花园巷九十二号的门开了,她把手伸出来。 “再一次谢谢,”她说“我真是非常、非常感激。”’ “这是我的荣幸!”萨耶勋爵举起他的帽子。 他看见伯蒂拉缓缓地从前门进去,随后他就回到自己的马车里。 当马车驱动时,他不知道这位姑娘将从她那位美丽的母亲那里得到什么样的接待。 然而他感到,既然没有人到车站去接她,那么在花园巷九十二号她也不会受到欢迎。 在大厅里,伯蒂拉向老管家微笑,她还是个娃娃时就认识他了。 “你好吗,梅斯通?”她问。 “见到您很高兴,伯蒂拉小姐,可是没料到您会来。” “没料到?”伯蒂拉喊道。“这么说,我妈妈没收到我的信。她准知道圣诞节学校都放假,而且我当然不能到玛格丽特姑妈那里去了。” “是的,当然不能,小姐,我想夫人是没收到您的信。她什么也没向我们交代。” “噢!天哪!”伯蒂拉说。“那我最好上楼去见她。她醒了没有?” 她知道她母亲是难得在午餐时间以前起床的,事实上现在刚过十二点。 “一小时之前夫人就叫过人了,伯蒂拉小姐,但她见到你一定会很惊奇。” 伯蒂拉从梅斯通的口气里辨识出警告的意味,当她慢慢上楼时,眼睛里显出懂事的样子。 她感觉到这座房子已经大大改观了,她上一次见到它还是在她父亲活着的时候。 地毯是新的,墙壁也重新装饰过了,在大厅和楼梯平台上摆着许多插满温室花朵的巨大花瓶,要是父亲还活着,他是会反对这种铺张浪费的。 伯蒂拉经过双开间的客厅门口登上二层楼时,她的脚步似乎挪动得更慢了,每走一步,那只受伤的脚就感到越来越疼痛。 同时,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她对自己说,这么怕她的母亲是愚蠢的,然而她却总是害怕。 她也知道,当她抬起手来敲卧室的门时她的手在发抖,她宁愿继续上学,要是明天就能返校该多好。 “进来!”奥文斯顿夫人的声音很严厉。 伯蒂拉慢慢推开门。 果然不出她之所料,她母亲坐在床上,背上靠着一叠镶花边的枕头。她盖着韶皮毯,身穿一件用粉红薄绸和花边制成的时髦衣服,衬托着她漆黑的头发和雪白的肌肤,显得更加美丽。 她正在看一封信,她身边的床上还放着一堆其他信件。当伯蒂拉走进房间时,她把那一页看完以后才抬头张望。 当奥文斯顿夫人看见站着的是谁时稍稍有些吃惊,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她的声音里明显地流露出恼怒: “噢,是你呀。我还以为你明天才到呢。” “不,是今天,妈妈。我在给您的信里已经写了。” “我把信不知放到哪儿去了,因为我要做的事情多得简直没个完。” “是,那当然,妈妈。” 伯蒂拉稍稍往床前靠近一步,奥文斯顿夫人问: “你怎么一瘸一拐的?” “我在站台上给撞倒了,”伯蒂拉回答。“这事怪我自己不小心。我没注意身后有辆装着许多行李的手推车过来。” “真是的,只有你才这么粗心大意!”奥文斯顿夫人用刺人的口气说。“我希望你没当众出丑。” “没有,当然不会这样,妈妈。一位很和蔼的绅士把我扶了起来,还用他的轿车把我送回家。” “一位绅士?”奥文斯顿夫人的声音尖锐刺耳。 “是的,妈妈。” “他是谁?” “他说他姓萨耶戴顿萨耶?” “萨耶勋爵!天哪!我怎么能想象得出你有和他接触的份儿呢?” 奥文斯顿夫人的眼睛里无疑地显出了愤怒,因此伯蒂拉赶紧说: “我很抱歉,妈妈,我不得不这样,因为您没派车来接我。”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以为你明天到。你竟会遇见萨耶勋爵真是莫大的不幸。” “为什么?” 奥文斯顿夫人转过头瞧着她的女儿,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张孩子般的脸上以及那顶颜色暗淡、式样过时的女帽覆盖着的金黄色的头发上。 “你告诉他你是谁了吗?” “他问我姓什么,还说他认识你。” “该死!” 这声诅咒似乎在空中回响,伯蒂拉掠讶地睁大了眼睛。 “妈妈!”她不由自主喊了出来。 “谁碰到这事儿也得诅咒,”奥文斯顿夫人用刺人的语气说。“你这个小笨蛋,你难道不懂吗,我不希望任何人,尤其是萨耶勋爵,知道我有一个女儿?” 伯蒂拉没开口,奥文斯顿夫人接着说: “他会告诉格屈露德林德莱的,而她准要高兴死了,会把这个消息满世界传的!她一直在妒忌我。” “我很抱歉,妈妈。我不知道您不想要我。” “看在老天的份儿上!”奥文斯顿夫人喊道。“你应该懂点事,要知道我不能承认我已经是个十八岁大姑娘的妈妈了。如果有人无礼地问起我的年龄,我顶多说三十岁,我一点儿都不想多说了。” “我很抱歉,妈妈,”伯蒂拉又说了一遍。 “我可以猜到你会把事情弄得一榻糊涂的,”奥文斯顿夫人说“你总是那么蠢,你要是还有一点点头脑就不会把你的姓名告诉他,要不然就随便编造一个。” “要是您以前告诉过我要我这么办,”伯蒂拉痛苦地说。 “老实说,我从没想到你可能会无意中遇见我的一个朋友,”奥文斯顿夫人说“我早就作出安排,不让他们有机会见到你。” 伯蒂拉没开口,但是奥文斯顿夫人突然说: “还有,你单独和萨耶勋爵坐在他的轿车里是什么意思?你总该懂得,就算没有人来接你,你也应当雇一辆出租马车呀。” “我的确这样说来着,”伯蒂拉回答“可他说要送我回家,在我的脚受伤后他一直对我十分好。” “我可以肯定,如果他知道你已经成年,他就不会这么主动地帮助你了,”奥文斯顿夫人似乎在自言自语。“他一定以为你只是个孩子。你看上去不象十八岁。” 回想起萨耶勋爵曾经问过她的年龄,伯蒂拉心里很不自在,她记得当时自己说的是实话,由于她实在太怕她母亲了,所以就没把这件事说出来。 要是她母亲问她是否已经把年龄告诉萨耶勋爵了,她是决不会撒谎的。 可是很久以前,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时,她就懂得主动提供情况是不明智的,奥文斯顿夫人的脾气捉摸不定,长期的生活教训使伯蒂拉觉得,有些事情还是不说的好。 “让我想想”奥文斯顿夫人接着说,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如果我十七岁上生你,那么你十四岁,我就是三十一岁。” 她用审问的眼光盯着女儿看。 “说你十四岁,满行,”她说“你那个小样儿,一点都不起眼。如果有人问我,我就这么说你。” 她拿起一封放在床上的信说: “这件事情就这样吧,你毕竟在这儿也呆不了几天啦。所以,你要做的事就是:到一个别人看不见你的地方去。” “我要离开吗,妈妈?” “后天就走,”奥文斯顿夫人回答“你要和你爸爸的大姐阿加莎一起生活。” 伯蒂拉显出困惑不解的样子。 “阿加莎姑姑?我以为她” “阿加莎是个传教士,这你很清楚,伯蒂拉,我已经决定:你应该献身于同一事业。” “您的意思是让我也做个传教士?”伯蒂拉用颤抖的声音间。 “为什么不呢?”奥文斯顿夫人问“我可以肯定,无论哪一位姑娘从事这一事业都非常值得称赞,此外,你知道,你的阿加莎姑姑住在沙捞越。” 伯蒂拉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惊愕,低低地呀了一声,而奥文斯顿夫人接着说: “玛格丽特死后我给阿加莎写了信,告诉她等你一离开学校,就把你送去和她同住。” “但是她她说她愿意要我吗?” “我现在还没来得及得到答复,但是我知道她会乐意见到你的。” “您怎么脑葡定她乐意呢?妈妈。” 奥文斯顿夫人没回答,等了一会儿伯蒂拉问: “您最近是在什么时候收到阿加莎姑姑的信的?” “你怎么能要求我记住我接到的每一封信呢?”奥文斯顿夫人气冲冲地回答。“阿加莎总是写信向你父亲祝贺圣诞节的。” “可是爸爸去世已经三年了。” 奥文斯顿夫人望着女儿焦虑的面容和苦恼的眼睛,她的表情变得更加冷酷起来。 “你别再给我添麻烦了!”她恶狠狠地说。 “可是妈妈” “我不打算听任何辩白的话,”奥文斯顿夫人厉声申斥。“既然你的玛格丽特姑妈死了,你就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她停顿一下,又补克说: “能有机会去见识世面,大多数姑娘是会觉得非常幸运的。你会发现那是非常有趣的事,人家常对我说旅行能开阔思路。” “我要永远留在沙捞越了?妈妈。” “当然没有足够的钱给你做回来的旅费,”奥文斯顿夫人回答。“这么远的路程要送你去,得花很多钱,我想你会要些衣服,可是不能太多。那里除了许多土著,没人会来看你,所以你也不必穿得那么时髦。” 伯蒂拉的十指紧紧地交缠在一起。 “求求您,妈妈,我希望别去和阿加莎姑姑住。我记得我还是一个小姑娘时就怕她,爸爸总说她是一个宗教狂。” “你的爸爸讲过很多傻话,对于这些话你应当放明白一些,不要予以重视,”奥文斯顿夫人反驳说。“伯蒂拉,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一定要去姑姑那里,我不要你在这儿。” “我爸爸的亲戚里面,总会有人愿意收留我的吧?”伯蒂拉绝望地建议道。 “可以接受你的人都住在伦敦,但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不要你在这里,”奥文斯顿夫人说。“你牢牢地记住,伯蒂拉,我不希望有一个成年女儿来妨碍我。” 她一面说一面把脸转向施妆台上的镜子,其中可以看到她自己的映象。 她对晨衣上的粉红色衬托出来的黑头发、白皮肤表示心满意足。接着她说: “你已经大了,该明白,我希望有一天要重新结婚的;可是,伯蒂拉,一个男人要是发现对方还要把前一次婚姻留下的孩子作为负担强加于他,那么,没有比这件事更容易把他吓跑的了。” “我能理解这个,妈妈,”伯蒂拉回答“可是请您不要把我从英格兰弄走。我到乡下去不行吗?没人会知道我在那里,而且老仆人能照顾我。” “那样也一点儿都不方便,”奥文斯顿夫人回答。“我今夏打算开放奥文斯领庄园。人们都在乡间举行周末宴会,那里我还有几个朋友想招待一下。”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又说: “也就是说,如果我负担得起。” “我能不能不到其他地方去?妈妈。我不会花费您很多钱的。” “回答是不行,伯蒂拉,而且我不打算来讨论这件事,”奥文斯顿夫人坚定地说。“我已经多方设法张罗到足够的钱送你到沙捞越去,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那就是你要居留的地方!” “可是妈妈” “走开,让我安静会儿!”奥文斯顿夫人大声说。“你最好开始收拾你的东西。我会安排陶金斯今天下午陪你一起去商店买东西的,因为我想你没有夏天的衣服。沙捞越的气候一定非常炎热,可是你别买任何价钱贵的东西。” 她一面说一面摇着床旁边桌子上竖放的铃。 房门几乎马上开了,夫人的女仆,一个瘦削脸、年龄较大的女人走进房间。 “她是伯蒂拉小姐,陶金斯,”奥文斯顿夫人说。“她回来时弄错了日子,这也是意料得到的事。但至少可以给你两个下午备齐她所需要的一切东西。” “我会尽力而为的,夫人,”陶金斯回答;“不过正如您我都知道的,在这个季节,店里是买不到夏季服装的。” “你尽力去办,别多花钱。” 奥文斯顿夫人的语气很坚决,当她重新拿起信件时,伯蒂拉知道这是在打发她走呢。 她走出母亲的房间,来到自己以前曾占有的小卧室,它就在这层楼上,但是她发现里面已经摆满了装着她母亲的衣服的许多大衣柜。 她费了点周折才弄明白:原来要她睡顶层那个房间,紧接着女仆们的卧室。 但这也不会比刚才和母亲的谈话更使她沮丧了,因为她对自己说,这是她可以预料到的待遇。 她从来就知道母亲不爱她,在某种程度上母亲似乎对她存在的本身就恨恨不已。 她寂寞凄凉地坐在床上,对自己说;她应该预料得到会被遣送到一个蛮荒的地方去。 人们也许会以为伯蒂拉缺乏才智,其实并非如此,她已经认识到,自从她父亲去世,她除了是一个累赘外不会是别的了。 以前每逢假日,她总是在巴斯和姑妈一起度过的,她在学校时母亲从来不给她去信。 母亲从来不供给她衣服,除非女校长用十分坚决的措词写信说,她需要几件学校制服,还要买新书和学习用品。 伯蒂拉想,如今母亲再也找不到一个能比沙捞越更远的地方可以有效地处置她了。 她记得阿加莎姑姑是一个难对付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女人,父亲从来也不喜欢她,玛格丽特姑妈小时候和她在一起也让这位大姐姐吓坏了。 玛格丽特姑妈有一次曾告诉伯蒂拉,她年轻时曾有过结婚的机会,可是被阿加莎横加阻拦。 “她认为我太轻浮,伯蒂拉,”她轻轻地一笑说。“阿加莎鄙视人间幸福和世俗思想,她总是祈祷,当我要去跳舞时她总对我大发雷霆。” 伯蒂拉感到自己在发抖。 她和姑姑在一起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 她知道一旦自己到达沙捞越,就什么退路都没有了! 第二章 “再找也没有用,陶金斯,”伯蒂拉说。她们从第五家店铺里出来。她们进去本来打算购买合适的女服。 “我明明对夫人说过,在这个季节你要的东西是一件也买不到的,”陶金斯的话很尖锐。 伯蒂拉知道陶金斯走累了,结果是,每当她们找不到伯蒂拉需要的东西,陶金斯对女售货员的态度就越加暴躁起来。 这不是在大商店里工作的姑娘们的过错,她们经常拿不到整工资,而且一年中就数这个时候买东西的顾客最多,她们的工作总是过度劳累。 她们已尽了最大努力,可是在十二月的伦敦根本不可能找到适合热带地区穿的薄长外衣。 再说,伯蒂拉身材纤细,商店里的大部分女长衣她也穿不了。这些女长衣是为身材高大的女人设计的,用上裙撑显得优雅端庄。 “我们只有一个办法,陶金斯,”当她们沿着熙熙攘攘的人行道走时,伯蒂拉用柔和的声音说“那就是买衣料,我可以在旅途中自己来做。” 她叹息一声并补充说: “—路上时间倒有的是。” 在她母亲告诉她要她去沙捞越以后,她躺在床上彻夜未眠,想到自己怎么也应付不了旅途中可能遇到的事,心中感到绝望。 她曾和父亲一起出过一次国,还曾和他一起到苏格兰去旅行,但她从未考虑过在一次横跨半个世界的旅行中应当如何照料自己。 她想,在通常情况下,只要不是一个人而是和某个她所热爱的人譬如她父亲在一起旅行,那倒是一次激动人心的冒险经历。 但她知道,这次在海上长期漂流的结果将是找到阿加莎姑姑,这就象进入一场明知自己再也不会醒来的梦境。 她今后的余生唯有与阿加莎姑姑作伴,自己还要假装希望成为一名传教士,这样的日子实在没法过,她越是往这方面想,就越是感到自己还不如潜逃,躲到她母亲永远也不可能找到的哪一个地方去。 可是她知道这个设想是没有希望的,一则她没有钱,二则她还没有养活自己的本领。 她望着伺候她的商店女营业员,心想,她们中许多人看上去身子单薄,营养不良,眼睛下面有皱纹,而且面色极坏。 她能断定这是她们过着有害于健康的生活的结果,原因在于她曾听到过,并在报纸上读到过她们的工资非常低。 由于伯蒂拉的父亲对时事很感兴趣,她在学校里总是力图注意父亲以前感兴趣的题目以及全世界发生的重大事件。 这样,她就和大多数同班同学迥然不同,那些同学只对一件事感兴趣:想结婚。 一旦她们离校在望并将踏进社会时,她们之间谈话的全部内容不外乎:男人、怎样吸引男人。 她们相互会又说又笑达几个小时,谈论在假期里发生的一些插曲或是关于她们排成纵队以端庄的姿态步出学校时所看到的男人。 伯蒂拉觉得这些谈话腻味透了。 她也想过自己终有一天会结婚;但是同时她还有无数更有趣的东西可以通过读书来认识,只要有机会,也可以谈论,这也比谈论她根本不脑萍虑做自己丈夫的、某个假定的男人要有趣得多。 甚至在她母亲告诉她之前,她就充分意识到母亲是要重新结婚的。 母亲的丧服几乎还没有除去,她就听见仆人们在窃窃私语,说有人在追求她的母亲。 她的玛格丽特姑妈对奥文斯顿夫人出席什么宴会以及报章杂志上对此的报道怀有极其浓厚的好奇心。 “你的母亲太美了,亲爱的,”她对伯蒂拉说“别指望她能保持单身,忠于对你父亲的怀念。” “不,当然不会,”伯蒂拉不得不说。 同时,她不由得感到自己这么轻易地同意她母亲应当有另一个丈夫的想法是对父亲的不忠。 但是,很久以前,在她还很幼小的时候那时她父亲祟拜她母亲,无条件地把她引以为骄傲她就已懂得奥文斯顿夫人的心里还盘据着许多其他的兴趣和娱乐。’ 乔治爵士以平静的态度接受这样的事实:他和伯蒂拉住在乡间时,他的妻子却留在伦敦;不仅通过这件事,伯蒂拉还通过其他许多事情懂得:他们的生活早已分道扬镳了。 当她母亲不在奥文斯顿庄园时,有些客人来访,他们故意刻薄地作出小小的暗示。 “米丽森特还在伦敦吗?”他们扬起眉毛说。“当然咯,她从来不喜欢乡村,不过你应该高兴,亲爱的乔治,因为公爵在那里照顾她呢。” 如果不说是公爵,那一定是罗兰德勋爵、汉普顿勋爵、爱德华爵士或一连串其他名字,这些名字对伯蒂拉说来毫无意义,除非在宫廷公报上经常可以看见。 虽然她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母亲的美貌吸引了大量的爱慕者,最后她会挑选其中最合适的人做她的继父,但伯蒂拉没有料到,那不仅意味着要把她从母亲身边赶走,而且还要将她驱逐出英格兰。 “我怎么忍受得了?”她曾在黑夜里自问。 此刻她和陶金斯一起走在摄政王大街上,她感到自己有必要深入、细致地观察周围的一切,甚至过往行人,因为不久以后,这一切都将仅仅成为一种回忆了。 最后她们回到花园巷,带回几卷薄纱、做衬里的便宜绸子以及做女式卡服配料用的棉花和丝绸,伯蒂拉只好用这些衣料自己动手做衣服了。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陶金斯,”当她们拿着小包走上楼梯时伯蒂拉用温柔的声音说。 “让我告诉您我想干什么吧,伯蒂拉小姐,”陶金斯说,现在她回到家,还有一杯浓茶在等着她,脾气变得温和起来“我要理出些夫人不再用的零碎东西,有腰带、缎带和一些漂亮的装饰物,我敢肯定这些东西将来能派上用场。” “你真是太好了,陶金斯,”伯蒂拉微笑地说。 她母亲外出了,她一脱下外衣和幅子,就下楼到屋子北面的起居室去,这是不宴请客人时全家人经常坐的地方。 壁炉台上方有一张她父亲的肖像,伯蒂拉凝视着他慈祥、聪明的面孔,就象过去曾无数次希望的那样,但愿他仍旧活着。 “我该怎么办,爸爸?”她问。“我怎么能和阿加莎姑姑生活在一起呢?沙捞越太遥远了实在是太遥远了。” 她等待着,好像他真的会回答她。随后她对自己说,爸爸对她的希望中准有这一条:做一个勇敢的人。 以前她跟着父亲打猎时,从不在他面前显出害怕的样子,现在她面临的困难远比跳过一道高高的树篱更加可怕,她必须拿出勇气来,舍此别无良策。 “我要试试,爸爸,”最后她叹息着说“可是那将是困难的非常非常困难。” 她走近书橱,想找几本书带在路上阅读,她希望能有描写她将要被送去的那部分世界的书。 可是除了那位建立新加坡的斯塔福拉福尔斯爵士的一本简单的自传外,什么别的都没有,她打算到芒特街上的摩迪斯图书馆去找找看,但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她想,要是自己和陶金斯外出时就想到这个主意就好了,可是现在再向她提出来确实已经太迟,她这会儿一定已经坐下喝茶,如果再把她拖出去,她会怨恨的。 “可能船上会有书的,”伯蒂拉自我安慰道。 她一想到自己要启程作长途旅行,一个人也不认识,没有人会帮助她或向她提出忠告,她的心就不住地往下沉。 她忍不住心想,她母亲竟然真会把她送走,连个“伴随”1都不让她带,做的也真出格。 1在社交场所陪伴未婚少女的年长妇女。 接着她又自忖道,可能传教士本身就代表一种法律,有点儿象尼姑,没人保护在世界上照样能到处走而不会招来任何麻烦。 她的头脑中很难理出个头绪来,这时烛又从架子上拿下几本书,并打算拿到楼上去,这时奥文斯顿夫人走进房间。 伯蒂拉转过身来含笑迎接她的母亲,脸上露出理解的表情望着她。 她穿一件皮外套,耳朵上的钻石闪闪发光,帽子上缀着深红色的鸵鸟羽毛。奥文斯顿夫人看上去非常美丽。 可是当她瞧着她女儿时,光洁的眉头蹙了起来,眼睛由于愤怒而显得阴沉。 “你好大的胆子,”她说,她生气极了,嗓门很大“你怎么敢把你的年龄告诉萨耶勋爵!” 伯蒂拉吓得脸都失色了。 “他他问我的,”她结结巴巴地说。 “你是个半痴呆的小傻瓜,竟会对他说实话,”奥文斯顿夫人狂怒地回答。 她一面在扯那副小山羊皮长手套,一面用几乎是狠毒的声音说: “我现在可知道了,把你留在这儿,哪怕只过两夜就会招来麻烦。你快离开这个国家,从我脚下滚出去,走得越快,我越称心!” “我我很抱歉,妈妈。” “你应该这样!你能想象得出当萨耶勋爵问我你身体如何,还问明年春天我会不会把你带到宫廷里去时,我是什么滋味!” 奥文斯顿夫人扯下了一只手套,开始解开另一只手套上的六粒珍珠钮扣。 “幸亏我不象你,我会随机应变。‘带伯蒂拉进宫吗?’我叫道。‘谁使你产生这样的想法,爵爷,她还小得很呢!” “他目光锐利地望着我,好像他已有几分猜到我没讲实话。‘她告诉我说,她十八岁,已经离开学校了,’他说。虽然我觉得我想掐死你,但我还得装出笑容! “‘如果你相信这话,那就说明你一定没认真地看过她,我亲爱的萨耶勋爵,’我回答。‘姑娘都想让人觉得她们比实际年龄大,事实上伯蒂拉只有十四岁。’ “他露出惊奇的样子,我接着说:‘如果她告诉你实话但我怕我的小女儿是一个出色的谎言家—;她应当告诉你,她在学校时非常顽劣,因此被开除了。’ “呀,妈妈,你怎么能这样说?”伯蒂拉抗议道。 “我不得不说我脑子里首先想起的话,”奥文斯顿夫人高声说“为了要从他头脑中抹去你是十八岁的想法。十八岁!这就会使我肯定超过三十六岁,但每个人都认为我比这个年龄要小得多。” 伯蒂拉知道她母亲实际上已经三十八岁了,可是她什么话也没说,过了一会儿,奥文斯顿夫人用比较平静的声音说: “我想我已经使他相信了!你终究长得小,你那张呆傻的娃娃脸反映出你那种甚至更加呆傻的思想,当然看上去是不成熟的。你越早走得远远的,别让我看见越好!”她把手套扔在沙发上,又说: “今晚如果有谁意外地来看我,你留在自己的卧室里不要出来!你闯的祸已经够多的了。” “我不是故意的,妈妈。我并不知道您不想承认我是您的女儿。” “好啦,现在你知道了!”奥文斯顿夫人说完,就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伯蒂拉的眼里饱含着泪水,她犹豫不决地站着,瞧着她母亲身后关上的房门。 自从她父亲死后,她总感觉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但她以前还没意识到她母亲竟会对她如此绝情。 “你长大了会非常标致的,我亲爱的,”有一次父亲对她说。“但是谢天谢地,你和你母亲属于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在你们之间就不需要竞争了。” 当时伯蒂拉曾感到很惊奇,他竟会暗示这样的事。 “我可以肯定,我不能和任何象我母亲那样美丽的人竞争,”她曾对自己这样说。 谁若是抱有母女之间进行竞争的想法,那一定是很荒唐的。 现在,她本能地懂得她母亲的恼怒不仅是因为她的年龄,还因为她父亲的预言应验了。 事实上,她是秀丽的,正如学校里几个姑娘说的:她很可爱。 “上星期日我哥哥带我出去,”其中一个对伯蒂拉说“他见到了你,说你是他一个月的几个星期天里看见的最可爱的小东西,更不用说在这样的地方了。” 当时伯蒂拉置之一笑,但她确曾感到满意和荣幸。 “我不想让妈妈为我感到羞耻,”她曾单纯地想。“过去我常听见她说,象她的朋友公爵夫人等人只能把其貌不扬的女儿向大家介绍,她看了都觉得可怜。” 甚至她母亲对她漠不关心,她在校时不给她写信,假期里不去看她,不告诉她关于未来的任何计划,所有这一切都没有使她作好心理准备以便接受从这个残存的家中被放逐出去的命运。 “留给我的只有阿加莎姑姑了!”伯蒂拉低声说,感到自己在发抖。 雨下个不停,天空黑暗阴沉,码头旁边湿漉漉的,眼前的大海就象伯蒂拉登上“半岛和东方轮船公司”的“柯罗曼戴尔”号离开英格兰时那样騒动不安。 这艘船的船体是黑色的,上层建筑物很高,舰桥上方有隙望台。船尾挂着红色的英国旗,它即使算不上是巨轮,至少也给人以深刻印象。 海船构成大英帝国的生命线,每年载送二十万旅客以及同等数量的商人。其中大部分载重量还不到八千吨。 但是每年几乎有一千条新船下水,最大的轮船公司如“半岛和东方”、“老丹普斯特”、“英属印度”等都靠大英帝国的商业起家,它们考虑要建造更大、更好的船只,以利于互相竞争。 轮船公司深以自己的轮船为骄傲,并为它们大肆宣传。“柯罗曼戴尔”号是一艘带有船帆的蒸汽船,有四根高耸的桅杆和复杂的索具。 雨淋在身上,心里感到渺小、孤独,但这一切伯蒂拉这时都顾不得了,她只想赶紧找到自己的胎位。 乘火车赶来时,一路上她曾想过,旅途中她至少能看书和缝纫,在漫长的几周里如果无人和她说话,她必须习惯于独处。 她一直尽力要使自己勇敢起来,但当她和老梅斯通告别,老管家祝她“一路平安”时,她几乎要哭出声了。 甚至淘金斯也象个亲密的朋友了,她将会在她的生活中留下印记,因为她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了。 当她听说不必去向母亲告别时,没有感到惊讶:她必须于上午八时三十分离开家,而奥文斯顿夫人已留下严格的指示,不准别人打搅她。 “夫人昨夜两点以后才到家,”陶金斯说。 接着,她似乎觉得作一些解释就能医治伯蒂拉受伤害的感情,又接着说: “夫人确实累得要死,更让人不高兴的是,不知哪位笨手笨脚的老爷在舞场上把她那条新长裙上的绉边扯破了。所以我常说,跳舞发明出来只是给夫人倒霉的女仆增添更多的工作!” 伯蒂拉想微笑,但没有成功。 “陶金斯,妈妈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口信?” “我知道夫人一定会嘱咐你好好照顾自己,并且过得快活,伯蒂拉小姐,”她回答,但这不是伯蒂拉希望听到的回答。 梅斯通已经为她准备好车票、护照和一些钱,同时一名男仆坐在驾车的位置上,准备把她的行李道上行李车,并替她在火车里找一个舒适的座位。 她本以为这次旅行自己一定住头等舱,可是一看船票,才发现原来是二等舱。 这使她感到奇怪,因为她知道,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无论坐火车还是乘船,无论去什么地方,他们都预订最高级、最舒适的舱位。 她知道母亲不愿意为她花钱,她暗暗嘱告自己:事实上没让她去住统舱,这就应该庆幸了。 不但下雨而且还刮着强风,于是伯蒂拉赶紧走上“柯罗曼戴尔”号的跳板,她发觉自己正和许多其他的旅客在一起,等候有人来告诉他们各自的舱位号码。 二等舱的乘客聚集在面向码头一侧的一条舷梯旁,而其他地方是专门留给住头等舱的高贵人物的。 伯蒂拉注意到,在二等舱甲板上等待的那些旅伴,大部分是外国人。 她想,他们的肤色真是多种多样,她极力想猜测他们来自何方。 那个看上去象个商人的大胖子是从吉隆坡来的吗?那个面孔干瘪的律师是从西贡来的吗?那个矮小的斜眼男人是从苏门答腊或婆罗洲来的吗? 那里有许多中国人,伯蒂拉想,他们可能要回新加坡去,她知道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华人社会。 其中大多数看起来非常富裕,但经过她的仔细观察,还发现有相当数量晒得黝黑的欧洲人,她想他们一定是种植园主。 她随身带的东西里就有一本地图册,她希望在船上能找到类似旅行指南那样有用的东西。 她一直对其他种族的人感兴趣,现在她在向四周张望时心里在想,假如到了那里她没有其他事可干,至少还有新的人民可以去研究,也许她还能学到一点儿他们的风俗和历史呢。 她正在朝一个印度妇女看,漂亮的鲜红莎丽松松地披在她漆黑的发上,并遮住了她的脸,这时她看见一个男人在瞪着眼瞧她,他的表情使她感到有些发窘。 他黄肤黑发,她一时难以辨别他的国籍。接着,她想到了这个人具有荷兰人和爪哇人综合的特征。 她听说过,在东方的荷兰种植园主常和爪哇姑娘结婚。 她感觉得意,十分肯定自己已经把这个特别的男人的国籍猜对了,只是无法加以证实。 他仍然瞪着眼瞧她,使她感到自己的脸颊上升起了红晕,于是把目光移开了,这时她发现船上管事的在注意她,心里很高兴。 “是伯蒂拉奥文斯顿小姐吗?”他问。“噢,对了,小姐,您在三十七号舱,您独自用一个单间。服务员会领您去的。” 一个服务员过来拿起伯蒂拉随身携带的旅行小皮包,领着她沿着一条狭窄的、天花板很低的通道走去。 “我还有火车运来的其他行李呢,”伯蒂拉说。 “都拿到船上来了,小姐,”服务员回答。 他打开舱门。 “这是您的舱房,小姐,我希望您能发现这里应有尽有。” 在伯蒂拉看来,这个舱房只比一个小碗柜大一点儿。 她记得查尔斯狄更斯在一八四二年第一次坐船出国时曾把他的舱房称作“一只极端违背情理的箱子” 可是,伯蒂拉庆幸的是,她没和某个爱评头品足的陌生女人同住一个舱。 舱房里只放得下一张床和一个固定的五斗橱,橱的一角挂了一块布帘子,她可以在后面挂衣服,另外还有一个盥洗盆。 盥洗盆可以转下来放在一张大概算是梳妆台的东西上面。用过以后再把它转过去,让水象小瀑布似地流进污水箱里去。 伯蒂拉从伦敦赶来时,在配合船期的火车上读到一本介绍船上生活的小册子,以为在“柯罗曼戴尔”号上会享受豪华的生活,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她想,小册子上画的备有扶手椅和盆栽棕榈的餐厅以及巨大舒适的休息室、画廓上的管风琴、写字室和牌室无疑指的都是头等舱待遇。 “没关系,”她安慰自己“至少我可以独自呆在这里。” 然而她总摆脱不了这样的感觉:她的舱房就象指定给一个犯人的囚室,不管她愿意不愿意,都要把她送到世界的另一部份去。 这念头使她情绪十分低落,于是她想上甲板去看轮船离岸。 她常听人说,长途旅行的轮船启航时,乐队奏起乐曲,码头上的人把飘带扔向船上的旅客,旁观的人群里发出欢呼声,这是欢乐而鼓舞人心的场面。 可是伯蒂拉走上甲板时,却发现甘愿冒着暴风雨天气来挥手告别的人很少。 在码头边喧闹忙碌的人大部分是搬运夫,他们还在把行李、货物往船上搬。 有几名卡着钟点上船的旅客正爬上头等舱的跳板,他们显然是故意晚来的,他们要等先上船的旅客造成的騒扰平息以后再来。 伯蒂拉注意到其中有几位贵夫人,她们裹在皮大衣里,还打着伞,一个个穿着雅致,猛一看似乎象她母亲外出旅行时那么引入注目。 她们身边都有男人陪伴。他们身穿格子花呢大衣,有的戴着连衣高帽,有的戴黑色图项硬礼帽,因为风大,他们只能用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把帽子紧紧地按在头上。 还有几个孩子由穿制服的保姆照顾着。 恰恰就在跳板快要撤掉的一刻,伯蒂拉看见一位神气十足的人从容地从码头走来,这个人她可认识。 她感到自己的心兴奋得猛跳起来。 一点没错,这位肩膀宽阔、面貌英俊的男人就是曾在火车站帮助过她并用他的轿车送她回家的人。 “这是萨耶勋爵!”她对自己说“他就要登上‘柯罗曼戴尔’号轮船了!” 她望着他走上跳板,然后走进位于她的上方的头等舱。 “我再也不会遇见他了,甚至连看也看不到了。” 但与此同时,她心里不由得突然涌起一阵安慰之感,因为至少船上有了一个她以前见过的人,她知道他的名字,他来自她所属的那个世界。 萨耶勋爵在船上,这个事实似乎使她胸中的紧张感觉松弛下来了。 自从火车把她载离伦敦以后,在绝对意义下孑身一人,她所体验到的空虚之感此刻也得到了缓解。 跳板撤掉了,她听到乐队奏出的旋律,声音很微弱,因为乐队是在雨布的覆盖下演奏的。 在船的下方,站在码头边挥手告别的人本来就不多,加上被雨所阻,因此当“柯罗曼戴尔”号平稳地滑行时,没有出现任何騒乱的场面,也没有富于戏剧性的多情道别。 雨倾盆而下,冷飕飕的风从海面吹来,伯蒂拉觉得自己在发抖。 但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并不象预料的那样会孤单到绝望的地步。 说来也怪,这是因为那位在她困难时曾照料过她、对她非常好心的萨耶勋爵也在船上。 这时萨耶勋爵审视着他的舱房和相邻的私人起居室,宽慰地舒了一口气。 他在格屈露德小姐不知不觉的情况下离开了伦敦,因此避免了可以预料得到的那个不愉快的戏剧性场面。 正如以前发生过的那样,他告诫自己:别陷得太深了。 他打算要一件轻松愉快、如烟如云的风流韵事,玩这场游戏的双方都知道并洞悉游戏规则,但实际上这桩韵事已变得过于认真了。 在萨耶勋爵的恋爱游戏中,他从来也不想让它发生的事却往往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这种情况几乎一成不变地一再重复,这就使他比以往更加玩世不恭。 “我爱你,戴顿!我疯狂地爱你!我绝望地爱你!对我说:你将永远爱我,我们之间那销魂夺魄的感情、那神仙般的幸福将永远不会消失。” 只要和某位女士恋爱短短一段时间,几乎每个女人都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知道这话的真正含义,它好像在发出危险的信号。 她们想把他钳制住,她们想要证实自己已经占有了他,使他无法逃脱。 在大部分韵事例如和格屈露德林德莱的恋爱中,只要有可能,她们总想要和他结婚。 “这一切都见鬼去吧!”萨耶勋爵经常反复地对自己说“难道不能既向女人求爱又不致陷入一种终身判决吗?” 可是对他来说,这种情况似乎不可能避免,甚至和那些早已结婚的女人谈情也是如此。 她们和他接吻总是长得没完没了,女人一边接吻一边总要祝愿说:他们的爱情应该是永恒的,他应该时刻向她们献身。 正如萨耶勋爵对他的朋友达西.恰灵顿所说的那样:他不打算结婚。 他发现,他作为一个单身汉所享受的自由是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目前他还不打算未经斗争就轻易放弃这种生活方式。 榜屈露德林德莱一直是挺会缠人的。她象是在用丝线把他团团围住,使他开始感到窒息,如果他不多加小心,达丝线就可能挣不断了。 她甚至把亲王也拉进她要萨耶助爵向她求婚的计谋中来了。 “只有您,殿下,”她说,一边用黑逃陟绒般的眼睛望着王位继承人“会理解我爱他爱到了极点,这和我以前经历过的感情完全不一样。” 她跑去请求他的援助,由于亲王素来乐意帮助美人,她终于诱使亲王对萨耶勋爵开了口。 “我觉得你对那位美人未免太残酷了,”在马尔波罗大厦吃完午餐以后,亲王用低沉的声音说。 “哪一个呀,殿下?”萨耶勋爵问。 亲王殿下一开口,他就充分意识到会听到些什么话。 亲王低声一笑。 “你这种回答问题的方式倒有点儿象我了,我的孩子!你知道得和我一样清楚,我说的是格屈露德小姐。” “她老是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使她非常幸福,殿下,”萨耶勋爵满不在乎地说。 “你也应该如此!”亲王喊道。“你是个标准美男子,萨耶,而且据我所知,还是一个非常好的情人!” “在这一点上,我并不认为自己能与殿下媲美,”萨耶勋爵回答“但是,我能不能谦虚地说,自己已尽力而为了?” 亲王哈哈大笑,直到转为一阵咳嗽。他呷了一口白兰地,然后说: “说真的,萨耶,你准备怎样对待她呢?” “不怎么样,殿下,我以前没有做的,今后也决不会做。” 亲王似乎一时不知所措了。 萨耶勋爵明明知道亲王自认为是一位高贵的媒人。他乐意带着这样的消息去回复格屈露德小姐:不出数日戴顿萨耶就会象她盼望的那样开口向她求婚了。 要是萨职勋爵不懂得如何方能左右亲王,那么他就不会赢得擅长运用外交手腕的美誉了。 他俯身向亲王靠拢,用同桌其他绅土听不见的声音说: “我希望有祝会私下和您讲几句知心话,殿下,事实上我还有儿件别的事需要您的帮助,可是这会儿我不能说。” 亲王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长期以来,他母亲1不许他参与政事,因此他只好对他可能获得的任何消息来源都不放过。 1指维多利亚女士(1819—1901)。 他希望自己消息灵通,可是由于蓄意不让他知道外交部的机密,使他灰心丧气。 萨耶勋爵明明向他示意:他将告诉他那些从官方的渠道所听不到的消息,这就象给一个酒鬼送上一杯佳酿一样激动人心。 “一有机会我就会安排我们俩谈一次的,萨耶,”他说。 萨耶勋爵知道,不管怎么说,格屈露德小姐的问题此刻已从亲王的头脑中抹掉了。 虽然他把足以使亲王满意的东西告诉了他,但他对自己能不向任何人告别就悄悄地、秘密地出国还是有如释重负之感。毫无疑问,这拯救了他,使他没进一步牵涉进闺房政治中去。 那是一种游戏,马尔波罗大厦的所有女人都按照自己的规则在玩那种游戏。” 萨耶勋爵知道,事实证明亲王可以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对手,有时还会使人胆颤心惊。 在格屈露德一事上,他心里很感激,因为他不必用生硬和断然的语言说自己不打算娶她为妻,以致要冒失去王室欢心的危险。 他倒并不认为自己如果真的拒绝亲王的嘱托,亲王就一定会蓄意摒他。 比这更奇异的事以前都发生过。亲王可以是一个非常真诚、热情的朋友,但也可以是一个极其可怕的敌人。 “我逃掉了!”他对自己说。 舱内放置着几把椅子,他舒舒服服地躺进一把深深的扶手椅里,听见他的贴身男仆在隔壁把衣服从箱子里取出来。 他把火车上的全部报纸都带来了,他拿起泰晤土报,读着上面的社论,然后再看国会报告。 过了一会儿,他的贴身男仆考斯奈特把旅客名册给他拿来了。 “船都满员了,爵爷,”他把名册放在桌上说。“我希望有的旅客会在马耳他和亚历山大港下船。” “我怕是太拥挤了,”萨耶勋爵说,他想到自己是要到甲板上去做体操的,就怕那里人太多。“船上有我们认识的人吗,考斯奈特?” 他知道自己的仆人和他一样熟悉1他的朋友和许多相识的人。 1原文是法文。 “有一位波斯绅士我们三年前见过,爵爷,那时我们在德黑兰和我们的大使住在一起。” “唤,好极了!”萨耶勋爵回答“我很高兴再见到他!” “还有桑德福勋爵和夫人,尊敬的默雷夫人以及爱琳顿夫人,这些人我想爵爷都认识。” “对,当然认识,”萨耶勋爵低声说。 这些人全都单调乏味,只有那位外交官的妻子默雷夫人是个例外,他曾在几个重大的场合见过她,觉得她很有魅力。 当他重新开始看报时,嘴唇上隐含着微笑。 这次旅行终究不会太沉闷了,那位有红头发和微睨的绿眼睛的默雷夫人毕竟和格屈露德毫无相似之处。 在二等舱里第一次进晚餐,真有点出乎伯蒂拉的意外。 她以为自己自粕以有一张单独的桌子,可是却发现旅客们都坐在一张长长的公用桌旁用餐,他们的脑瓜顶上悬挂着一只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细颈水瓶。 吃饭的人坐得相当靠近,所以无法保持矜持的态度,谁也得和左右手的人打招呼。她坐在一个橡胶种植园主的旁边,此人离开马来亚回国了一次,现在他热切地盼望回到妻子和三个孩子的身边去。 他喋喋不休地详细描述他两个儿子的外貌以及他打算怎样靠他的种植园赚钱。 伯蒂拉另一边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苏格兰人,他是一位在新加坡开设几家商店的中国佬手下的欧洲采购员。 船上蓄意把欧洲白人都集中安排在她坐的那头,但她注意到桌子的另一头幸好是在房间的老远处正坐着那个她刚上船时老盯着她看的荷兰一爪哇混血种男人。 她分明感觉到,在吃这顿晚饭的过程中,他一直盯着她看,她还有一种不安的感觉,那就是:看来他打算一吃完饭就来同她搭汕。 她赶在大多数旅客之前就迅速溜走,并马上回到自己的舱房,总算智胜了他。 她打开了行李,此刻船已行驶在海上,这间舱房显得不是那么压抑或单调了。 看到自己的东西散置在各处,似乎有了在家里的感觉。 船已经往外驶入了英吉利海峡,海里风浪很大,伯蒂拉脱了衣服,拿起一本她特别想看的书,躺在睡铺上,拧亮了看书用的灯。 这是很惬意的,她想,等她对这艘船和陌生的乘客习惯了以后,也许还会交上几个朋友呢。 她微笑着想,要是母亲听她说起在二等舱里见到些什么人,她是会吓坏的,更不用说和这些人友好相处了。 她很清楚,即使她想和头等舱的人在一起,事实上也是办不到的,因此她必须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中随遇而安。 饭食虽然不能说十分美味,至少还可以下咽;她可以肯定,在船上即使学不到什么别的,至少也脑瓶获得第一手材料来了解生活在她将前去的那部分世界中的人们。 迄今为止,她已经认出了中国人、印度人、两个她确认是来自巴厘的男人,当然还有那个荷兰一爪哇混血儿。 “我想他大概是个很讨厌的人,”伯蒂拉自忖,因此她打定主意要尽力躲开他。 然而,在晚上作决定是一回事,第二天要执行这个决定就更难了。 海上风急浪高,伯蒂拉裹着一件最能保暖的外衣来到甲板上,只见那里只有很少几个人。 她打算在甲板上快步走几圈,锻炼身体,可是船摇晃得厉害,使她无法进行锻炼。 她站定,刚看了一会儿波浪在船首破碎的情景,正想回进舱里去,忽听得一个带着明显的荷兰口音的声音说: “早晨好,奥文斯顿小姐!” 就是那个荷兰一爪哇混血儿,她以尽可能冷淡的口气说:“早安!” “你很勇敢,我本以为今天风浪这么大,你是不会离开船舱的。” “我希望自己不晕船,”伯蒂拉回答。 她本想走开,但那个男人和她站得很近,由于船的晃动,要是她经过他的身边,就难免要向他歪过身子去。 因此她只得在原地站定,握住栏杆,眼望着大海。 “我希望,奥文斯顿小组,在这次旅行中我能和你交个朋友。”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姓?”伯蒂拉问。 那个男人发出一声深沉的笑,这笑声似乎发自他那颇为粗壮的身躯的最深处。 “我不是个侦探,”他说“我只是问了管事的。” 伯蒂拉没理他,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的姓名是范达坎普夫,正如我刚才说过的,奥文斯顿小姐,我希望我能和你交个朋友。我看得出来弥是独身旅行。” “我我在舱里有很多事情要做,”伯蒂拉说。 她知道这样想是愚蠢的,但她确实感到这个壮汉在侵犯她,不仅在身体上而且还在精神上一点一点地向她靠近。 她不想和他说话,她想走开,就是不太知道应该怎么办。 “独自旅行的小姐,”范达坎普夫先生说“需要男人的照顾和保护,我向你自荐,奥文斯顿小姐,我具有这个能力。” “很感谢你,不过我能自己照顾自己。” 他又放声大笑起来。 “你身材太娇小,长得也太漂亮,你可照顾不了自己。你想过没有,象你这样漂亮的小姐在一群陌生人中间有多危险?” 他的声音中有些什么东西使伯蒂拉战栗。 “你挺和气,范达坎普夫先生,可是我现在想回舱里去了。” “在你回去以前,”他说“让我给你买些饮料,我们一起到酒吧间去。我可以肯定你会发现:喝一杯香槟酒能使你比较经受得起海上的风浪。” “谢谢,不去,”伯蒂拉回答。 她一面说一面转身就走,可是轮船突然一晃,把她甩到范达坎普夫先生的身上。 他大笑着用手臂勾住了她的手臂。 “让我来帮助你,”他说“我早就说过,海上有许多危险,海浪就是其中之一。” 伯蒂拉想从他臂弯中解脱出来,看来非弄得引人注目不可了。 他硬拉着她沿着甲板走去,过了一扇沉重的大门,门里很温暖,散发出浓烈的香味;那吹起她的金发、拍打着她的脸颊的大风已被关在门外。 “现在去喝一杯最好的香摈,”范达坎普夫先生说,把伯蒂拉引向酒吧间。 “不,谢谢,我不会喝酒,”她说。 “那么说,这是你该学会喝酒的时候了,”他回答。 伯蒂拉用一种几乎是挣扎的动作;奋力把她的手臂从范达坎普夫先生的手臂中抽出来,趁他还没来得及阻拦,就匆匆地离他而去。 她走开时似乎听见他在哈哈大笑,等她回到自己的舱房,觉得心在猛跳,嘴唇也发干。 “我真笨真太笨了,”她警告自己。 遍根结底,这件事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 这个人很普通,只是爱管闲事,可以意料得到,他准是这样想的:既然她是独自旅行,她一定会非常乐意接受他所献的殷勤。 “我只要不理他就是了,”她想。 但是与此同时,她还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她知道真正做起来会是十分困难的。 第三章 “我得回自己的舱里去了。” 罗斯玛丽默雷柔声说,声音里含着无穷的遗憾。 “这样做是明智的,”萨耶勋爵同意。 她以绝望的姿势张开双臂。 “上帝呀,我多么很明智呀。我这一辈子总是不得不做个明智的人。” 她转过身去,把头靠在他赤裸的肩膀上,动情地说: “可是我不抱怨,这样一个插曲补偿了一切,甚至弥补了我将要在埃及度过的那种完全使人厌烦的生活。” 萨耶勋爵没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 “要是我能不在亚历山大港下船,能和你一起去新加坡就好了。” 她的声音充满激情,微微有些震颤,她说: “答应我,别把我忘掉。我要祈祷上苍;让我们将来有一天在什么地方重逢,一切就象现在这样美妙。” “我也会这样希望的,”萨耶勋爵说。 但他知道自己说的是假话。 这就是他在从多佛到亚历山大港的途中,在白色峭壁之间享受到的和默雷夫人调情如果用这个词恰当的话的乐趣。 她的红发给了他所希望的一切:她是火辣辣的,热烈的,她和格屈露德小姐一样具有独特的表现热情的方式。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餍足,他知道她明天在亚历山大港登岸之后,他将不会有任何遗憾,只会有如释重负之感。 当她穿上那件透明的长睡衣,沿着甬道偷偷地回她的舱房时,萨耶勋爵沉思地注视着烛,心里纳闷,为什么她是那种让人很快就会感到厌倦的女人。 毫无疑问,她是美丽的,她的体型很优美,当勉带着原始的贪婪尽情享受爱的欢乐时,本身就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然而他最初的热情已变成厌倦,当轮船驶过地中海时,厌倦之意与日俱增,如今饱确实盼望明天快些到来。 他身穿一件织锦缎长袍站着看她,罗斯玛丽默雷向他转过身子,发出啜泣似的声音。 “我爱你!呀,戴顿,我爱你!”她喊道:“你把我的心掏走了!我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代替你的男人了。” 她急忙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抬起嘴唇凑给他,他按照她所期待的那样吻着她。 “你一定要走了,”当她的身子靠紧他时,他平静地说“你要知道‘隔墙有耳’,尤其是在船上!” 罗斯玛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爱你!我将永远爱你,”她富于戏剧意味地说“我们会再见的对,戴顿,我们会再见的这个我清楚!” 萨耶朗爵打开舱门,走出去瞧瞧走廊里有没有人,接着就招呼罗斯玛丽默雷离去。 她就这样走了,当她走过他身边时还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她那外国香水的味儿似乎把他包住了,她迅速地、悄悄地走了,留下的香味还在空气中缭绕。 萨耶勋爵关上舱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结束了! 这就是另一桩风流韵事的结局,与他以前一切桃色事件的结局一模一样。 他想,达西恰灵顿要是知道他这时的感觉一定会哈哈大笑的,无疑他一定会问: “你在等什么?你在找什么?” 难就难在连他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他看见舱里的椅子上留有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是两小时前罗斯玛丽默雷溜进他的舱房时带来的。 “我知道你愿意留下这张相片,好常常惦记我,”她说。 他看到她在相片上的签名:“永远是你的,罗斯玛丽。” 这是轻率的,一个明智的已婚女子决不会做这种事。 在他的桃色事件中,女人不但把自己的相片作为信物交给他,还有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是写给他许多热情洋溢、大胆轻率的情书,外人哪怕只读到其中的只字片语就足以给他俩定罪。 尽管如此,女人们还是不仅把心和肉体,而且把自己的好名声都交给了萨耶勋爵。 因此他总是极其谨慎小心,尽可能不让这些女人因为自己言行不检点而遭试凄难。 与其说她们自己,倒不如说是他在仔细地保护她们,使她们免遭不必要的闲言碎语之害。 她们全都想大胆地闯到他在伦敦的寓所去,他说服她们不要这样做,在公共场合相遇时也不要流露出她们对他的恋情,以免弄得尽人皆知。 “该死,她们似乎想要自行戕杀自己的社交生命!”有一次他对达西恰灵顿说。 他的朋友哈哈大笑。 “只要能把你捆住,”他回答“她们倒不在乎捆着她们的锁链有多么沉重。” 可是不知怎地,到目前为止萨耶勋爵成功地避免了公开丢丑;这主要是因为他绝顶聪明。 这并不是说他没遭到过议论,人们对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还是抱有大量的疑问。 可是,要进行证实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萨耶勋爵确信,妒忌的丈夫以及一般公众都难以拿出具体的证据来证实任何不检点的行为。 他瞧瞧床旁的大钟已将近两点了。 他正想重新上床,却突然对罗斯玛丽默雷留在枕头上的香味感到厌恶,床上也零乱不堪,床单也皱巴巴的,这一事实使他恼火。 他一时冲动,就脱下长睡袍,用那种堪使贴身男仆生气男仆认为给主人穿衣服是他的责任的敏捷,穿好了衣服。 他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大衣穿上,没戴帽子就走出他的舱房,来到带篷的甲板上。 虽然夜已很深,可是从吸烟室里仍传来响亮的笑声。 习惯于狂饮的旅客仍坐在吸烟室内长毛绒面料的沙发上,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酒。 在船上,有的人好像老不睡觉似的,然而交谊厅里此刻却空荡荡的,只有几名犯困的服务员在一旁走动,他们注意到萨耶勋爵脚步轻快地在有篷的甲板上走着。 他觉得胸口窒闷,所以爬得更高些,一直上了顶甲板,在风平浪静时那里是举行体育比赛的地方; 白天那里经常很嘈杂,男人们挤在那儿做各式各样的体操,孩子们绕着烟囱、桅杆和上层建筑物玩捉迷藏游戏。 一部分帆布天篷这时已经竖立起来,一旦轮船驶入红海灿烂的阳光下,就可以用它来遮住甲板。 但四分之三的天篷仍向夜色敞开着,萨耶勋爵接头仰望着星星,脸上感到清明的凉气。 在比斯开湾时天气恶劣,不过一进了地中海气候就变柔润了,比这个季节的平常气温要暖和得多。 然而一到夜里就变得阴凉。 但越驶近亚历山大港,气候就越暖和,萨耶勋爵和少数几个乘客预感到红海的气候一定非常炎热。 他对自己说:太阳会烧掉他对英格兰浓雾和严霜的回忆。 甲板上阒无一人,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迢迢自在地漫步,心中想的不是罗斯玛丽默雷这是可以意料得到的而是他到东方去的任务以及他会在那里遇到的各种不同种族的人。 到他以前从未去过的地方去旅行,仍使他具有一种冒险的感觉。 他知道在这次行程中,他会涉足新的土地,他决心在到达之前多学习一些有关他们的历史和风格的知识。 走了半圈将近船尾时,在一个烟囱的阴影旁边,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喊: “萨耶勋爵!” 他烦躁地转过头去,他讨厌别人打断他的思路,这时他看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在向他走来。 在星光下,他看见一张非常苍白的脸,看见她抬起那双大眼睛望着他。 “原谅我请原谅我可是我需要您的帮助,”一个声音说。 突然他记起以前在什么时候听到过这个声音,见到过那张鸡心型的脸。 “奥文斯顿小姐!”他喊道“我万万想不到您会在船上。” “我不该到这上面来,可是我是在躲躲避,其实我一直在考虑怎样才能走近您请求您的帮助。” “你在躲避?”萨耶勋爵随着说。“躲谁?” 伯蒂拉神经质地朝身后瞧了瞧,似乎觉得可能会有人听见。 她这么瞧的时候,伸出手来握住船栏杆,萨耶勋爵看见她在发抖。 “什么事使你这么不安?”他问道。“为什么你这么晚了还呆在这里?” “我我就是来告诉您这件事的,”她回答“我知道我是个讨人嫌的人,我本不打算打搅您,可是我除此之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说话时带着非常悲伤和惊恐的样子,因此萨耶勋爵说: “你知道,我是会尽力帮助你的,我们是不是找个地方坐下?” 他说着,就往四衷拼了看,知道甲板上的折叠躺椅晚上已经全都收起来了,可是在一根桅杆下有一个固定的木头座位。 “我们坐到那儿去,”他说,用手扶着她的胳膊肘,把她领向那里。 他们走了几步,到了座位前并排坐了下来。 伯蒂拉侧着身子面对着他,把一条纺绸头巾往后报了推,他只看见在星光照耀下她那头发的颜色金光灿烂。 她紧紧交叉着十指说: “您一定会想,我多么蠢,多么笨,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在这儿除了您,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你最好从头说起,”萨耶勋爵提议“告诉我,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我还以为你在伦敦,在公园里骑马呢。” “我知道,”伯蒂拉说“可是妈妈早就安排好了要把我送走。” “去哪儿?” “去沙捞越去我姑姑那儿,她是那儿的一名传教士。” “传教士?”萨耶勋爵喊道。 伯蒂拉点了点头。 “是是的。妈妈认为,我也应当成为一名传教士,而且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伯蒂拉的声音比她的语言泄露出更多的东西,把她送走的主意不仅使她害伯,而且把她吓坏了。 萨耶勋爵的嘴唇绷紧了,记得他过去总不喜欢奥文斯顿夫人,心想她是一个心肠硬、没有感情的女人,现在他可以肯定他对她的直觉是正确的。 “那么说你是上沙捞越去,”他大声说。“谁陪你一起去呢?” “没没人,”伯蒂拉回答“麻烦就在这里。” “没人?” 萨耶勋爵简直难以相信他听到的话。 一个作为社交界领袖的女人竟会把她的女儿尤其是象伯蒂拉这样年轻而无生活经验的女儿在没有‘陪伴’的清况下送到世界的另一头去,这简直不可思议;他几乎不相信事情真会这样。 他很清楚,常有一些女孩子要到印度或大英帝国其他地方去投奔父母或朋友。 但是在海上旅行,某种“陪伴”还是现成的,她们往往是高级军官或外交官的夫人,她们会发现自己往往要负起保护六、七位少女的责任来,有时这些少女成了相当麻烦的负担。 但是,让一个姑娘在没有人照料的情况下单身旅行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以致萨耶勋爵觉得自己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我已经大了,可以照顾自己,”伯蒂拉说,可是您知道我坐的是二二等舱那里有有一个男人” “什么男人?”萨耶勋爵用几乎是急迫的口气问。 “他他是一个荷一荷兰人,”伯蒂拉说“但是我想他有爪哇血统,而且他他不让我独自一人呆着。” 萨耶勋爵没说什么,但她接着往下讲时,发出一声低低的叫喊,十个手指紧紧地交叉在一起: “您一定会象妈妈常说我的那样把我当成一个白痴可是我躲不过他我几乎一直都躲在我的舱房里可是” 她不响了,显然是在想词儿,这时萨耶勋爵用平静的声音说: “出了什么事?” 不用伯蒂拉说,他凭着本能就知道事情准是已经达到了高潮。 “前几天晚上自从轮船开进了地中海一个一个服务员给我拿来礼物,”伯蒂拉回答:“船上能买到的巧克力和其他东西我都退了回去但他不断地给我写条条子,要我务必陪他喝一杯。”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上船后的第一天晚上他就想—想要我陪他喝酒可是我的了我始终在准备躲避他不过看起来没有什么用。” “今晚出了什么事?”萨耶勋爵平静地问。 “吃过晚—晚饭以后我回到舱房我总是赶紧离开餐厅,就怕他跟踪我我关上了舱房的门。” 她的话停住了,但萨耶助爵可以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恐惧,她用几乎象耳语般的声音说: “钥—钥匙让人拿走了,还有插—插销!” 萨耶勋爵的态度严峻起来,他气愤地说: “这是耻辱!任何体面的轮船上是不该发生这种事的!” 所发生的事他一猜就猜到了:服务员得了重金贿赂,再说二等舱的管理也不象头等舱那样严格。 “所以你就上这儿来了,”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伯蒂拉说“你知道我是不准离开二等舱的,但是要不这样,他就会来找—找我,我就逃不掉了。” 她的声音显然流露出恐伤,萨耶勋爵懂得,这个男人他能看透他是个什么东西在胁迫这个孩子。 一想到自己以后也许会躲不开他时,她的精神显然都狂乱了。 萨耶勋爵心想,对于这个男人也不能深责。 对他说来,一个独身旅行的女人就是可以捕捉的对象,伯蒂拉既然没有“陪伴”连一个侍女都没有,作为一个荷兰人,他无疑决不会想到伯蒂拉会有任何社会地位。 萨耶勋爵知道伯蒂拉正在瞧他,她的目光使他想起他以前养过的一只垂耳长毛犬,它经常带着毫不保留的信任感瞧着他,表情和伯蒂拉一模一样。 “你不要自寻烦恼,”他说。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握住她膝头上那双累握在一起的手。 当他触到她的手时,微微吃了一掠。 “你冻成冰了!”他喊道“这是当然的,你既然已在这里坐了几个小时,一定冻坏了。” “我逃跑的非常勿忙,”伯蒂拉解释说“我只能随手抓起我能找到的第一件衣服。这一件我怕是很薄。”” “我带你下去,”萨耶勋爵说“给你弄一杯热饮。然后我要把你的事情理出个头绪来,我答应你。” “麻烦您我太抱歉了。” “不麻烦,”他回答“你跑来找我帮助,做得很对。我只希望你来得更早一点。” 伯蒂拉松了一口气。 “您太善良了可是如果让妈妈知道我和您说话她一定会非常生气的。” 萨耶助爵想起了奥文斯顿夫人告诉他的有关伯蒂拉的那些谎话,他早已知道她在撒谎。 他想,伯蒂拉看上去确实年轻,但是象他那样对女人有经验的人决不会相信她的年龄是十四岁。 同样,他也不相信象她这样的女孩子竟会做出什么激烈的举动,以致会受到开除的处分。 “我建议,”他含笑说“让我们忘记你的母亲。有一件事再保险不过了,那就是她不会知道我们这会儿在干什么。” 他看见伯蒂拉在微笑。 “我可以肯定这样想是不应该的可是,您说得对妈妈不会知道。” “那么跟我来,”萨耶勋爵说。 他们循梯路而下,到了第二层舱面,当他把门打开时,伯蒂拉感到屋里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似乎团团将她围住,给她以保护。 在甲板上她觉得很冷,一开始她就知道,这不仅是因为空气凛例,而且还因为她很害怕。 真难以向萨耶勋爵尽述,她每天都似乎觉得范达坎普夫先生的侵害在日益迫近,因而每天都在产生新的恐惧。 不管她到哪儿,他好像总是在等候她。 他的眼睛老盯着她,使她吃饭时难以下咽。她怕有人会来敲船舱的门,通知她那人又送来了礼物或字条。 她在绝望之下这样想:如果当面和他谈,让他不要纠缠,并且警告他说如果他继续纠缠,她就要去报告船长,不知这样做算不算是个聪明的办法。 后来她想,这些话是不能在大庭广众面前讲的,但是如果他俩单独在一起如果没有别人来阻止他,真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情来,她一想起来就感到战栗。 她有生以来还没这么强烈地害怕过一个男人。 她在巴斯和玛格丽特姑妈在一起时当然遇到过男人,但一般总是些干巴老头儿。 在饮用矿泉水的大厅里,他们一面喝着矿泉水一面和她谈话;还有各种各样的退休军官和他们的妻子,玛格丽特姑妈请他们喝过茶,偶尔也请他们吃顿饭。 尽管他们也赞美她,常以愉快的、不拘礼节的方式逗她,但他们确实没有什么可怕的。 只有当她面对范达坎普夫先生时,她整个精神和肉体都蜷缩起来了。 伯蒂拉天真无邪,对于男女之间的情事会带来什么真正的后果,她一点儿都不明白。 她知道它意味着比接吻更多的东西,那些成双作对地参加“过夜聚会”的男女享受着更加亲密的关系,她母亲就曾参加过在全国各地的大厦里举行的这种社交集会。 有一次她听到父母为一个男人而发生争吵,她父亲以愤怒的声音断言此人调戏了那位用着他的姓氏的女人,他对此决不宽恕。 “你真可笑,乔治!”奥文斯顿夫人鄙夷不屑地说“如果弗兰西斯爱我爱得发狂,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首先,你不要鼓励那个家伙,”乔治爵土怒不可遏地吼叫:“如果你以为我会允许你下星期单独和那个自命不几的小子出去,毫无疑问又睡在紧隔壁,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说真的,乔治!你的旁敲侧击叫人难以忍受!”奥文斯领夫人说,但话说得不是那么理直气壮。 伯蒂拉发现这件事乱七八糟的,但她确实怀疑过,弗兰西斯不管这家伙是谁会不会是她母亲的情人。 她在历史课本上读到过关于情人的事,虽然学校里并不详细讲述这类事,但是谁也不能否认那些成为查理二世宫廷的装饰品的贵妇确实存在。 并没有隐瞒法国的曼德农夫人和蓬巴杜尔夫人的地位,也没有讳言乔治第四的行为,绝不仅与费茨赫伯特夫人、而且晚年还和海利福夫人和考宁汉夫人都有暧昧关系。 这种关系尽管在课堂上被掩饰得非常巧妙,但伯蒂拉书读得银多,他开始懂得:爱情是一切女人手中都掌握的一种非常强有力的武器;毫无疑问,女人们历来都是把它当作武器来运用的。 但是她确信,爱情是和范达坎普夫先生所要求的完全不同的东西。 他知道,不管爱情是什么,她宁愿死也不允许他碰她一下,甚至一想起他的厚嘴唇来就感到恶心。 虽然交谊厅里人很少,但萨耶勋爵并没带她到那儿去,而是把她领到写字室,他估计这么晚的时候,那里一定空无一人。 写字室里摆着几张桌子,上面有吸墨用具和凹下去的墨水瓶,房间的一头还放着一张舒适的沙发。 “坐下,”他对伯蒂拉说“我要替你拿点热饮,免得你着凉感冒。” 在灯光照耀下,她那金发在闪闪发光,他见她抬照看他,脸上带着刚才在甲板上时曾深深打动他的那种表情。 他象哄孩子似地笑了笑,又说: “如果我离开你两、三分钟,你在这里也是十分安全的,我只是出去找一个服务员。” 他走开了,但是事实上离开得要比两、三分钟时间长一些,他还没回来,一名服务员就拿着一个托盘进来了。 托盘里有一罐咖啡、一只杯子和两杯白兰地。 “要牛奶吗,小姐?”他倒咖啡时问。 在他平静、正常的语声中有一种力量使伯蒂拉感到她的恐惧和焦虑开始减退了。 她不仅受到范达坎普夫先生的惊吓,而且也怕和萨邵勋爵说话。 她知道,她母亲会大发雷霆的,要不是她实在走投无路,她说什么也不敢走近萨耶勋爵,蛮不讲理的奥文斯顿夫人对这件事会怎样想,她十分清楚。 他回来了,走近她坐的沙发时脱下大衣,随手扔在一把椅子上。 “觉得暖和一点儿了吗?” 她抬头看他,他看见她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咖啡的味儿真美!”她回答。 “我要你喝一杯白兰地。” 她挤了一下鼻子。 “我不爱喝白兰地。” “爱不爱喝并不重要,”他回答“白兰地有医疗功能。这几夜在地中海上航行,天气会急剧变化的,我想你也不希望自己从明天开始三四天卧床不起吧。” 从她暗淡的月光中,他看得出她在害怕,于是赶紧说: “别发愁。我已经对管事的说了,这会儿他们正在把你的东西从你的舱里往头等舱里搬呢。” 伯蒂拉吃惊地望着他,接着说: “我怕我付付不起那差价。” “不用付钱,”萨耶勋爵平静地回答。“我向管事的解释了你所处的极不愉快的环境。他深表歉意。恰好有人已经在马耳他下了船,空出一个舱房,他就把这个舱房给了你,不用你加任何费用。” “您脑葡定吗?”伯蒂拉问。 “我对你说过,要相信我,”萨耶勋爵回答。 “嗅谢谢您!我简直是感激不尽!我应当早就料到我确信您会救我。” “你放心好了,把白兰地喝掉;” 她听从他的话,只是稍稍皱了一下眉头,酒液象是把她的嗓子刺疼了。 “我要再喝些咖啡,好解解酒味儿,”她说。 “这是个好主意,”他同意。“现在我要你把这不愉快的经历忘掉,好好享受剩余旅途中的乐趣。” “现在我呆在另一层能里他就没办法接近我了,”伯蒂拉低声说。 她这样声明似乎为了消除自己的疑虑。 “你再也不会受到那个人的打搅了,”萨耶勋爵严肃地说。“同时,我可以肯定你一定已经懂得,你不应该独自旅行。” “如果派个人陪我去,妈妈负担不起那费用。” “我不得不这么想:最好是她根本就不送你到沙捞越去,”萨耶勋爵说。“那是一个非常不开化、不发达的国家,虽然王公是个白人这一点我想你知道。” “我听说过查尔斯布洛克爵士,可是其他情况我知道得很少。” 她说话时向四周张望,看见写字室里确实有“半岛和东方”轮船公司出版的小册子里夸耀过的那种图书室。 整个一面墙上装满了书,放在锁好的玻璃门后面。 萨耶勋爵也随着她的口光看去。 “我想你可以在这里找到很多使你感兴趣的书籍,”他说。“如果找不到,等明天到了亚历山大港,我想法给你买一本关于沙捞越的书。” “您真好可以说是太好了,”伯蒂拉说。“我盼望着能看一看亚历山大港,就怕我根本就不应该上岸。” 她还在想范达坎普夫先生的事,萨耶勋爵说: “你确实不能单独在亚历山大港走动,如果我自己不能去,我也会安排个人带你去的。” 伯蒂拉摇摇头; “我不想麻烦您,”她说“请您别把我放在心上。现在我在这层舱面上,我肯定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对于这个,我恐怕信心不太大,”他的微笑使他的话缓和多了。“我有一种感觉:你还是容易出事儿的。” 她担心地望着他,他接着说: “脚夫的行李会把你撞倒;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你会遇到妖魔;天晓得你在红海或沙捞越那些猎取敌人的头当战利品的人们中会遇到些什么!” 萨耶勋爵只是为了好玩,一时对她就象对熟识的女人那样说话,可是当他看到伯蒂拉眼中的恐惧时,他很快就补充说: “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我非常肯定,你的厄运如果可以算是厄运的话早就象北风一样吹跑了。” “对我说来是好运因为您在这里,”伯蒂拉说。“当我看见您上船,知道在整艘船上有一个我认识的人,他曾经待我很好,这无论如何总是个安慰。但我不希望过多地侵占您的时间。” 萨耶勋爵想,在他一生中,几乎从来没有女人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不管他是否愿意,她们总是太乐意侵占他的时间了,硬要缠着他。 “你没有侵占我的时间,你也不是个累赘,我敢向你担保,我竭力为你做事一点都不麻须,”他回答。“前面的路程还长,我希望你会愉快。就我个人而言,我爱炎热的地方,我觉得访问新国家和结识那里的居民是一桩奇异的冒险事业。” “我也曾这么想过,”伯蒂拉说。“但是,因为我太愚蠢了,所以害怕起来,其实这是不必要的。” “在这件事上,还是必要的,”萨耶助爵回答说。“这是由不得你的,所以你也不用责备自己了。把以前的一切都忘掉吧,要展望明天。” 他说话时态度很和蔼,就好像是对一个孩子讲话,当伯蒂拉抬眼看他时,他看见她那灰眼睛里噙着泪水。 “从来也没有人对我这么仁慈,”她哽咽地说“我知道,如果爸爸还活着,他是会感谢您的。您一定要相信我,我就感谢您,那是发自我内心深处的话。” 萨耶勋爵瞧着伯蒂拉进入她的新舱房,然后他就回到自己的脸里去了。 他躺在床上时,不仅为这个孩子难过,还对她母亲的行为感到憎恶。 他想,事情果然不出他之所料,那些受众人赞扬的美女正如他对达西说的看上去象奥林匹斯山上的女神,可是很明显,她们在自己家里的行为却象恶鬼。 然而,伯蒂拉给他留下了一个难题,需要他充分运用聪明才智去解决。 他知道得很清楚,如果下一阶段的旅行中,他自命为她的保护人,那就会引起数不清的闲言碎语。 他十分肯定,人仍早已象一群鹦鹉那样在议论他对默雷夫人感兴趣这件事了。 尽管他俩总是小心翼翼,也设法不让其他旅客注意到他俩一起在甲板上散步,坐的时候他俩的椅子紧接着,默雷夫人用绿眼睛瞟着他时简直是在泄露真情。 虽然难以证明他们有更深的关系,但他们当然会推测到事情已发展到什么程度。 萨耶勋爵知道,如果他立即和伯蒂拉出现在一起,尽管她那么年轻,也会成为女人们谈话的焦点,当轮船沿着苏伊士运河往下方行驶时,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引起她们的兴趣。 同样,他又不能把伯蒂拉撇下,连个谈话对手都没有,也许她还在担心那个荷兰人会采用什么手段来与她接触。 女人的每一种情绪满腔热情、怒不可遏、带着火一般的欲望或者含有尖刻的反责萨耶勋爵几乎都懂得,但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妥善处理好和一个害怕的女人之间的关系。 他想起那浑身哆嗦、嘴唇颤动、手指紧握的伯蒂拉来,觉得她非常哀婉动人。 他还想,自己从来未曾结识过一个眼睛这样富于表情的女人,她的眼睛真实地反映了她内心情绪的波动。 “米丽森特奥文斯顿应该被枪毙!”他在黑暗中大声地自言自语。 他下定决心,即使他不能真的去惩罚奥文斯顿夫人,他无论如何也要把伯蒂拉照顾好。 旅途终了事情会怎样?那不是他所能左右的,可是当她告诉他说她将要成为一名传教士时,他充分理解她的话里包含的沮丧。 他曾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接触过许多传教士,因此对于她的姑姑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个初步的概念。 虽然大多数传教士是具有献身精神的男子,他们真的相信自己负有拯救异教徒灵魂的天职,但一般说来,女传教士都是些落魄者,她们铁石心肠,充满着进取心。 她们是被迫过这种生涯的,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跟随她们的丈夫到外国异乡去,其实她们心里宁愿呆在家里。 “可怜的姑娘,什么样的前途呀!”萨耶勋爵想。 他知道,要想改变异教徒从他们父辈那里得来的信仰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不管怎样,他在入睡以前作出了关于伯蒂拉的决定。 第二天早晨,大部分人还未睡醒,萨耶勋爵照例绕着甲板锻炼身体,随后他去找桑德福夫人。 他已认识她好几年了,由于她是一个很惹人讨厌的女人,所以他在这次旅行中尽力躲开她。 此时他坐在她身旁的那张折叠躺椅上,问候过她丈夫的健康后,他以他那种使大部分女人无法抗拒的声音说: “我需要您的忠告。” 桑德福夫人象是吃了一惊,但心里相当满意。 她丈夫虽然曾经热心地谈到萨耶勋爵的成就,但她认为。他是一个倨傲的年轻人,从轮船离开港口时起,她就很清楚:他无意于和她那个圈子里的人作伴。 这时,她放下经常从事的编织物,用坦率的口吻说: “我的忠告吗,萨耶勋爵?” “我刚发现奥文斯顿夫人的女儿在船上,”萨耶勋爵回答“说实话,这倒使我处于一种十分尴尬的地位。”’ 桑德福夫人听得很认真,他接着说: “事情是这样的,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在马尔波罗大厦见到奥文斯顿夫人,她告诉我说她的女儿要去沙捞越旅行,可是我把这件事忘了。” 他看见桑德福夫人那双细小而毫无吸引力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心想她准知道他怎么会把一切都忘掉的,因为他只记得那位红头发、绿眼睛的旅客。 “昨天我才知道,由于轮船公司的失误我补充,句,这应当受到申斥竟把奥文斯顿小姐送进了二等舱,”萨耶勋爵接着说。 “二等舱!”桑德福夫人惊呼。“这是一个疏忽或是办事员的失误,”萨耶勋爵轻松活泼地说“不过您可以想见,我感到内疚,因为我事先没查问她的下落。” “这真是一个可耻的错误,儿乎是不可饶恕的,”桑德福夫人回答“现在出了什么事?” “我知道管事的已经把她搬到这个舱面上来了,”萨耶勋爵说。“那位姑娘在下面的舱面当然没有一个可以交谈的人,我可以想象得到,她不得不忍受这样的经历,一定感到心烦意乱的。” “二等舱里当然也可能有正派人,”桑德福夫人犹豫地说“可是,我只怕那里有许多外围人。” 不必再加说明,从她讲这个词的方式就可以看出她对那些不良的外国人的态度了,萨耶勋爵连忙说: “桑德福夫人,这就是我迟至今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原因。” 桑德福夫人微笑了。 “我估摸着,萨耶勋爵,您要我来照应这个姑娘?” “这样做正符合您一贯的热心和慷慨的精神,”萨耶勋爵以极为诚恳的态度说。 接着,他又用几乎是顽皮的口吻补充道: “我向您保证,桑德福夫人,我实在完全不知道在年轻姑娘面前怎样做才算举止得当,我已经好多年没和那些初次参加社交活动的小姐打交道了。” 桑德福夫人哈哈大笑。 “交给我好了,萨耶勋爵,这位姑娘叫什么?” 萨耶勋爵伸手按住前额。 “这个么让我想想奥文斯顿夫人告诉我她叫什么来着,可我怕听的时候不那么专心。开头是‘b’对,这淮没错儿伯林达或是伯蒂尔达类似这样的名字。” “别再想它了,”桑德福夫人含笑说。 “您就是仁慈的化身!”萨耶勋爵喊道。“我要永远感谢您,因为您弥补了我的过错!” “我很明白,您还有别的事惦记着呢,”桑德福夫人露出一丝讽刺说。“真的,就这会儿,我想这儿就有人想要引起您的注意。” 萨耶勋爵向四周张望,只见默雷夫人来到甲板上。 她穿了与眼珠的颜色相配的绿绸长袍,戴了一顶大草帽,遮住了她的脸和红头发,显得非常诱人。 “我想默雷夫人是来和我告别的,”他说。 “肯定是的,”’桑德福夫人回答。 萨耶勋爵离开了她,轻松地走向那双以谴责的目光望着他的绿眼睛。 船在亚历山大港靠岸,伯蒂拉从舱里来到甲板上,对于桑德福夫人在接近她时表现出的过分的热情感到又惊又喜。 “我一直在找你,奥文斯顿小姐,”桑德福夫人说“因为我刚知道你在船上。我认识你的母亲,我亲爱的,当我们到达红海,面临漫长炎热的航程,我可以肯定她准会乐意让我来照顾你的。” “您真是太好了,”伯蒂拉说,感到非常惊奇。 “你一定得有一张甲板躺椅,好挨着我坐,”桑德福夫人说“进餐时,我要把你安排在我丈夫和我身边。当然,我们是在船长餐桌进餐,现在默雷夫人已经离开,那里一定有个空位置。” “非常感谢您,”伯蒂拉回答。 她确实发现桑德福夫人很慈祥,那天晚些时候,她带伯蒂拉上岸,坐马车在亚历山大港的街上兜风,因此伯蒂拉看到了著名的城市滨水区和某些古代遗址。 那里有几件东西伯蒂拉想买,可是她告诫自己说,她必须保管好身边那一点点钱,以备往后的旅途中要花,尤其是到了新加坡要换船。 当她得知抵达新加坡以后每隔两周才有一次班船时,她觉得有些狼狈。 那么她只能去找一家收费极廉的旅馆了,如果在投奔姑姑的途中,还没到达就已把钱花光,那将是灾难性的境况。 对于自己一旦抵达沙捞越会发生什么事;她尽可能不去多想,然而她懂得,随着她向阿加莎姑姑日益逼近,这个前景就象一团阴云那样在地平线上升起来了。 只要一提到姑姑的名字,就象召魂似地唤起童年时姑姑在她心里注入的恐惧,想起姑姑那刺耳的声音,姑姑和父亲交谈时,他俩好像总是话不投机。 她对孩子的厌恶已经名声在外了,她也毫不顾忌,她认为孩子确实讨厌,除非他们皈依基督教。 那天晚上在交谊厅,当她坐在桑德福夫人的身旁喝咖啡时,他穿过房间向她们走来。 她觉得他看上去非常潇洒,全船没有一个男人能与他相比。 “晚安,桑德福夫人,”他说“晚安,奥文斯顿小姐。” “晚安!” 伯蒂拉心里纳闷,为什么自己说这样普通的应酬话还会有因难,事实上她说起话来简直象个结巴。 “伯蒂拉和我在亚历山大港度过了最有趣的时光,”’桑德福夫人说“我们喜欢那地方,是吗,亲爱的?” “真好极了,”伯蒂拉说。“我没想到这个城市这么美。” “我可以肯定,你能在图书室里找到几本关于这个城市的历史的书,”萨耶勋爵说。 伯蒂拉想,他说话时态度冷淡,就好像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接着他用一种意味深长的态度对桑德福夫人说: “我是专门来向您道谢的。我有大量工作要做,我怕迄今为止我在旅途中把这些事忽略了,如果我回船舱坐下看文件,请您务必原谅。” 桑德福夫人微笑了。 “您不用谢我,萨耶勋爵,”她说。“有伯蒂拉和我作伴是莫大的乐趣。在海上航行时,乔治就象一头动辄发脾气的熊,我发现和某位年轻人谈谈是很愉快的。” 萨耶勋爵向他们道了晚安,当他离去时,伯蒂拉带着些微渴望的感情目送着他。 他还没在交谊厅的门口消失,爱琳顿夫人就走过来坐在她们旁边,伯蒂拉早就在和桑德福夫人一起时见过这位夫人了。 她大约三十五岁,是一位殖民地行政长官的妻子,容貌美丽,肉体松软。第一次离开英国的小伙子们都发现她的魅力是不可抗拒的。 “他很有魅力,不是吗?”她问桑德福夫人。 “你是说萨耶勋爵吗?”桑德福夫人问。“我相信许多人都是这么看他的。”’ “难怪会有这么多女人,其中当然包括格屈露德林德莱小姐,会为他神魂颠倒了!” “我从来没见过格屈露德小姐,”桑德福夫人说得涸葡定。 “可是你认识黛西呀?” “是呀,那当然!” “咳,她直到现在还没复元呢。噢,上帝,英俊的男人在我们的生活里添了多少麻烦呀!” 爱琳顿夫人自鸣得意地这样说,接着她笑了一声又说:“我想你知道他新得的绰号吧?” “我一点也不知道,”桑德福夫人回答,一面忙着编织。同时,伯蒂拉却懂得其实她在仔细地听。 爱琳顿夫人俯身稍稍向桑德福夫人靠近一些,这样伯蒂拉就很难听到她的话,然而她却真的听见了。 “情盗!”爱琳顿夫人说。“掠取爱情的海盗,人们就是这样称呼他的,我认为合适极了。” “你是这么想的吗?为什么?”桑德福夫人间。 “他劫掠他喜欢的每一个女人,等把她们全部的财富都取走后,他就离开,去搜寻更多的财富!这正是海盗的行径!” 爱琳顿夫人格格地笑起来,可是伯蒂拉想,在她的目光和声音背后含着几分怨意。 “她在妒忌!”她想。“她愿意萨耶勋爵瞧着她,可是她的吸引力还不够大!” 第四章 有人走到船栏杆前,站在伯蒂拉的身旁,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通过红海,又经历了长途航行,绕过锡兰,穿过安达曼海,他们来到了马六甲海峡。 现在,马来半岛在左侧出现,伯蒂拉觉得它非常美丽,简直超出了她的一切想象。 他们乘坐的轮船在十分靠近海岸的地方航行,岸上是树木繁茂的大森林,她从导游书上了解到,这里有各种各样的树木,其中有面包果、山竹果、肉豆蔻和芒果,此外还有常绿的橡树。 她正想识别那些树木时,萨耶勋爵问: “你在寻找什么?” 她含着微笑把脸转向他,回答说: “请把有关这个神奇、美丽的国家的一切都告诉我。我真怕会漏掉点儿什么。” 他哈哈大笑,接着回答: “你要我做的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马来亚的新鲜事物和古老事物实在非常多,每当我重新来到这里时,总感到自己应该写一本有关它的历史的书。” “我读过关于托玛斯斯坦福拉福尔斯爵士的故事,他涤讪了新加坡,”伯蒂拉说“我觉得您能和他一样。” 萨耶勋爵靠在她身边的栏杆上显出很惊奇的样子,他问: “你愿意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觉得,单凭您的品格和决心,您就能象他一样建立起一个伟大的港市或创造一个国家。” “你觉得我具有这样的品格和决心吗?” 萨耶勋爵的声音里有取笑的意味,但伯蒂拉的回答却十分严肃: “我确信您有,而且这个世界需要象你这样的男人。” 她说话时态度庄重而自然,似乎不受个人感情的影响。 当她凝视着树木和建筑在支架上的原始房屋以及在水边泼水玩的孩子们时,萨耶勋爵望着她的侧影,心想,她和他有生以来遇到过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样。 他希望在任何情况下也不要使她的名誉受到损害,所以他从不单独和她外出或进行亲密的交谈,直到他们早已远离亚历山大港并穿过红海以后又走了一半航程。 后来他知道她有离群独处的习惯,这倒和他相象,因为他也经常这样做。 他发现她常躲在甲板上某个僻静的、人迹罕至的地方,她早晨起得很早,那时附近只有几个热心锻炼身体的人打算在那里做体操。 在这种情况下他才和她谈话,他发现她绝顶聪明,同时内心又非常谦卑。 他所认识的少数几个有头脑的女人都热衷于显示并炫耀自己的聪明,她们觉得,在这个她们公认的“纯粹的男子汉”面前她们具有优越地位,这就使她们变得几乎难以容忍了。 伯蒂拉会向他提问,她会睁大灰色的眼睛,露出严肃的表情,倾听着他不得不对她说的话。 他知道她把学到的东西都记在心里,以增添补充她早巳从书本上积累的知识,这些书有的是从图书馆借来的,有的是他在亚历山大港替她买的。 他派人把买来的书送到她的舱房,不让别人知道这是他送给她的礼物,而伯蒂拉很聪明,没有当众谢他。 可是他收到一封短柬,字迹整洁挺秀,与他通常从女人那里收到的信上那种典型的通信字体潦草的花体字截然不同。 现在他才注意到,伯蒂拉在整个旅程中一直穿得非常朴素。 但是她那件用便宜的薄纱制成的长袍使她具有一种他无法言喻的仪态,他想这靠的是一种天然的典雅,使她不论穿什么衣服都显得动人。 “就算我有斯坦福拉福尔斯爵士的地位和权威,”他大声说“但如果要我永远住在世上这一部分地区,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幸福。” “你会象查尔斯布鲁克爵士那样成为一位白人王公。”伯蒂拉提醒他说。 萨耶勋爵知道,她心里总惦记着此行的目的地,也许她的余生都要在那里消磨呢。 他告诉她有关沙捞越的传奇故事,由于那里的统治者是一位白人王公,查尔斯布鲁克爵士,所以它具有独特的历史地位。 他说的话比任何书本上描述的都激动人心,他告诉伯蒂拉,第一位白人王公詹姆斯布鲁京帮助婆罗洲苏丹粉碎了一次叛乱,为了酬赏他的效劳,一八四一年苏丹任命他为沙捞越王公,后来由他的侄子继位,一直到现在。 “那里的人民是非常快乐、非常可爱的,”他告诉伯蒂拉。 “可是他们是猎取人头的民族呀!” “我想白人王公已经做了大量工作来制止这种非常可悲助习俗,”他微笑说。“可是达雅克人是温和、诚实、仁慈得使人感动的民族。他们的妇女也很美丽,她们是无所畏惧的。” “猎取人头是他们的宗教信仰吗?” “他们只崇拜一位早已死去的英雄,而不祟拜神灵,没有教士也没有宗教仪式。” “既然他们这样快乐,为什么还要?” 她的话没说完,但是萨耶勋爵懂得她想说什么。 “凡是英国人建立统治权的地方,传教士就接踵而至,”他解释说。“他们相信自己是上帝指派的人,要使其他地方的人民改信基督教,不管他们愿意或不愿意。” 他的声音里有嘲讽的意味,它向伯蒂拉说明,他不相信要当地人改信基督教的做法。过了一会儿她说: “你是不是相信,一个非基督教徒就进不了天堂?” “老天呐,不!”萨耶勋爵回答“再说,如果真有什么天堂,那么我可以十分肯定,那一定也是各式各样的天堂。” 当他接着往下说时,她微笑了: “给基督徒以天堂,给佛教徒以涅槃之境,给回教徒以一个充满美女的、非常诱人的天国乐园!我同样肯定,达雅克人也有一个特殊的地方,他们在那里可以不用伤害任何人就收集到任何数量的人头。” 伯蒂拉大笑起来,说: “这恰恰就是我的信念。但我可以肯定,宗教信仰是私人的事情,完全是属于个人性质的,因此如果人们感到快乐,那么干涉他们的宗教信仰就是错误的。” 他觉得,虽然她向他讲了这番话,但等她到了沙捞越就会发现,要把同样的见解讲给她姑姑听就难了;他不可能不知道她多么害怕旅程的终结,因此和蔼地说: “忘掉将来,好好享受今天吧。” “在这次迷人的航行中,我一直抱着这样的态度,”伯蒂拉说。“到了晚上,当波涛上起了磷光,我感到这艘船象中了魔法,我们将乘坐它永远、永远航行在海上,永不进港。” “从理论上说,这是个好主意,”萨耶勋爵微笑说“但是你能想象得出,我们这些人老是互相交往有多厌烦吗?在围绕地球走第二圈时,很多人可能会剧烈地争吵起来。” 伯蒂拉哈哈大笑。 “这倒是真的,”她同意“昨晚爱琳顿夫人和桑德福夫人在惠斯特牌桌上都脾气暴躁,今天早晨她俩谁都不理谁了。” “要想使你这条中了魔法的船成为一条幸福船只有一个办法,”萨耶勋爵说“那就是,船上只有你一个人,或者还有一个愿意和你在一起的人。” “如果要我来选择一个能永远陪我的合适伙伴,那是十分困难的,”伯蒂拉回答。 萨耶勋爵暗自微笑。 毫无疑问,如果他向他结识的其他女人作出同样的暗示,那么她一定会主动地回答:如果能和他在一起,她就心满意足了。 但他知道,正在冥思苦想的伯蒂拉和他谈话时完全是真诚的,一点也不忸怩作态。 他对自己说,这就是他喜欢和她在一起的原因,他发现自己最近几天来有好几次设法不去寻找她。 “马来亚有很多野兽吗?”这时她问道。 “很多,”他回答“任何种植园主都会告诉你,老虎常常是对他的雇工们的一种严重威胁,还有豹子。” “有猴子吗?” “长尾巴猕猴会使你觉得有趣的,还有会飞的松鼠。” “我希望在新加坡能有机会看到它们,”伯蒂拉说“当然这完全取决于开往沙捞越的班船什么日子启航了。” “如果我能安排一次下乡去的短期旅行,你就能看到了,”萨耶勋爵允诺说。 他看到伯蒂拉的灰眼睛发亮了。 “要能那样,我就太高兴了!”她说“如果我能和您一起去,那真是太神了,因为您什么都知道,能够把我想听到的一切统统告诉我。” 没等他回答,她急忙又说: “可是我不愿意勉强您我知道您一到新加坡会有多忙而且您早巳对我这么好了。” “能帮你的忙我只会高兴。” “桑德福夫人也很仁慈,在过了亚历山大港以后的旅途中,我每时每刻都过得很愉快。” 她抬起灰眼睛望着他,又接着说: “假如我没有其他机会来向您表示,那么让我现在就说:我感谢您,确实太感谢您了感谢您为我们做的一切。” “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伯蒂拉,我不希望别人感谢我。” “但我没有别的方式来表达我感激的心情。” “我希望”他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假如他对她姑姑的一切预料都是真的,那么一般地祝她未来幸福而事实上满不是那么回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她站在那里观察海岸线时,他想,她的天性是十分敏感的。 想到她将要在照料土著孩子或使改教者确立基督教信仰的斗争中磋陀岁月,他断然认为这是一桩违反天性的罪行。 只有象奥文斯顿夫人那种残酷、自私之辈才会下决心让她的女儿去忍受这样一种生活。 萨耶勋爵对自己说,在这个问题上他无能为力,但是这次愉快的旅行至少可供伯蒂拉日后回忆了。 伯带拉其实也在这样想。 “我永远忘不了他,”她对自己说。“我要永远记住他的仁慈、他的声音和他英俊的脸庞上的表情。” 她肯定自己再也不会见到一个象他那样英俊的男人了,他风采照人,气度不凡。 “他当然可以做出斯坦福拉福尔斯爵士所完成的事业,”她想“也许还能做得更好。他能领导,能下命令,男人们会永远乐意跟他走的,因为他能激励他们。” 她算是懂得了:为什么女人都会发现他有无法抗拒的魅力,并因他而陷入不可自拔的情网。 她在深夜的黑暗里躺在床上不能入寐,有时她暗自纳闷,不知道他谈恋爱时会对女人说些什么,被他亲吻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想到这里,她会为自己这种想法羞得脸红的。 一见他,她就抑制不住心跳,此刻他紧挨她站着,她感到自己胸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当他们靠在栏杆上的肘部互相接触时,她突然心头一阵震颤。 萨耶勋爵没和她呆在一起很久,当她听见他的脚步声在甲板上逐渐远去时,伯蒂拉感到她的心似乎也随之而去。 后天一早,船将要在新加坡港停泊。 他就要向她道别了,虽说他答应过要安排她在这个国家参观,但她觉得一旦他被在新加坡等候他的高官显贵们包围时,他会把她忘记的。 “那里还有美丽的女人,”伯蒂拉嘱告自己“恐怕他会发现她们与格屈露德小姐还有默雷夫人同样迷人。” 她没真正见过默雷夫人,因为夫人已在亚历山大港离船了,可是她从爱琳顿夫人那里听到关于她的很多话,关于她那使萨耶勋爵倾倒的魅力,在讲述中一点儿都没有漏掉。 船上的女人谈起萨耶勋爵时,会不断地出现黛西不管她是谁和许多其他女人的名字,除了谈论萨耶勋爵,她们似乎没有其他感兴趣的话题了。 她们在闲谈中不可避免地也会说起威尔士亲王和魅惑他的无数美女,但总不及萨耶勋爵的风流韵事那样谈得有趣,因为她们可以实实在在地看到他,并且颂扬他那毋庸置疑的个人魅力。 伯蒂拉倾听她们所说的一切,但丝毫也没减少对恩人的钦佩之情。事实上还增添了她早已对他抱有的好感。 她自问,怎能指望象他那样英俊、具有那样本可抗拒的魅力的男人会不被女人追逐呢?他也是人,他当然也会发现她们同样具有魅力。 她连一刻儿也没想到他可能会对她感兴趣。 她把自己看得那样无足轻重和不引人注目,萨耶勋爵生活的世界是她永远也进不去的。 她只有感恩,象一个站在他门口的乞丐,等待他把仁慈的碎屑扔向她。在她的脑海里,她把自己梦想中的以及书上读到的全部英雄都在他身上具体化了。 尽管天气还十分炎热,但在太阳开始下沉以后,空气已稍稍凉爽了一些。 大部分旅客懒得甚至不肯从甲板躺椅上站起来看一眼海岸,此时轮船正沿岸航行。 海岸上有生长芒果树的沼泽和泥滩、峪岩以及珊瑚礁,此外的一切似乎都被树林覆盖了。 有些树上果实累累,有些树上开放着色彩艳丽的花朵,这景致非常壮观,使伯蒂拉恨不得走到近处去看看。 她换上了晚礼服,听到餐前的军号声响了,就下去吃晚饭,当她进入交谊厅时,朝萨耶勋爵经常独自占用的那张桌子瞥了一眼。 头等舱舒适的交谊厅与二等舱就餐时那拥挤的公共长桌截然不同。 这里每人都有一张舒服的扶手椅,房间的四角还装饰着盆栽的植物,乐队演奏着柔美的乐曲,造成一种无法拒绝的欢乐气氛。 餐桌上铺着亚麻桌布,放着明光锃亮的餐具,长胡子的服务员安静而周到地伺候客人,伯蒂拉想,这一切豪华的设施她此生再也享受不到了。 由于这次旅行即将结束,大家似乎都比在酷热的前几周里显得稍稍活跃一些。 象爱琳顿夫人之类有魅力的女人穿上了更精美的长袍,她们的首饰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晚饭结束后,桑德福夫人被人邀去打惠斯特牌,伯帮拉在交谊厅里坐了一小会儿,看一本书。 她渴望能到门外的甲板上去,但她知道独自出去会被人认为举止不当。 因此她决定还是装作要去睡觉;等桑德福夫人和大部分老年旅客就寝后,她再溜出来。 她想看看海面上的磷光和陆地上黑黝黝的树木上方闪烁的星光。 马来亚具有某种令人激动的神秘感,伯蒂拉想,如果今晚和明天她违反礼仪习俗,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旦到达沙捞越,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她都永远见不到了。 因此她向桑德福夫人道了晚安,回到自己的舱房,她没脱衣服,只是坐在一把椅子里看书,直到她听见和她同住在过道这一侧的人都回来睡觉了。 不久她就听见房门的开关声,人们用兴高彩烈的声音互祝晚安,并说“明天早晨见!” 伯蒂拉看了看手表。 这时刚过十二点,桑德福爵士和夫人一定已经睡下了。 天气很暖和,她知道不必在晚礼服外面加一件外套,但她还是从抽屉里拿了一条柔软的薄绸头巾。 这是陶金斯给她的,是她母亲的“零碎东西”中的一件,事实上她发现这些东西几乎都很有用。 有几段花边她已经缀在她的新礼服上了,不同颜色的饰带她可以轮流用在同一件衣服上,穿起来象是几件不同的衣服。 她可以把人造丝绸花钉在她自己缝制的一件比较普通的礼服的紧身围腰上。 她把薄绸头巾随意披在肩膀上,在镜子前打量自己的头发是否整齐。 也许她可不敢指望一定会这样当她在顶层甲板时萨耶勋爵会到她身边来,这情景以前曾出现过一、两次。 这时,她听到外面有响声,而且象是越来越大,就推开舱门,她马上发现过道里尽是烟。 她一定惊奇得透不过气来,因为她顿时咳嗽起来,眼睛开始疼得象针扎一样。 她匆匆朝通往管事的办公室主楼梯平台走去,到了那里,发现挤满了人,不仅有头等舱的人,还有从下面爬上来的旅客。 她看见其中有许多中国人、马来亚人和印度人,她想火准是从船的底舱烧起的,因此才把他们都赶了上来。 “着火了!”“着火了!” 服务员还在那儿喊,这时水手们想让人群在甲板上集合起来并维持好秩序。 “到小艇站去!”“到小艇站去!” 这个指示重复了好几遍。 伯蒂拉完全是在两侧人群的推挤下,随着他们走向通往甲板的小门,她在登梯的人群中看见范达坎普夫先生那颗黑色的头颅。 她怕他,因此本能地奋力从蜂拥到甲板并向小艇奔去的人群中挣脱出来,躲进了咖啡室。 咖啡室位于管事的办公室的一侧,她瞥了一眼,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她从大舷窗可以看到甲板上发生的事,心想,她不必匆忙。 如果她保持冷静的头脑,再等一等,范达坎普夫先生会坐第一条小艇离去,她就再也不会与他有接触了。 小艇一条接着一条往下放,船上的管理人员协助妇女儿童坐进小艇,并查看每只艇上能划桨的男人够不够。 一切都进行得井井有条,没有人惊惶失措,尽管有些孩子在大哭,他们的母亲显得脸色苍白,焦虑不安。 声音嘈杂,水手们声嘶力竭地发布命令,船上的警报器呜呜大作,钟也都敲起来了。 伯蒂拉通过咖啡室的舷窗可以看见两、三条小艇已从大船边上划开,在逐渐暗淡的光线下,划进覆盖着海岸的那片暗影里。 “幸亏离陆地不远了,”她对自己说“所以小艇用不着划多远。” 一切进行得非常迅速,但似乎还有人从底舱里上来。 现在她听到好像哪儿有小小的一声爆炸,这艘大船全身都晃动起来。 “我必须在小艇上找个位子了。”她打定了主意。 但她极不愿意和甲板上拥挤的人群汇合,她现在呆的地方似乎更安全,更不受惊扰。 这时她看见了萨耶勋爵。 他仍穿着晚礼服,她由此知道他一定没上床睡过觉。 他和船上的管理人员一样,指挥旅客跨进小艇,有一个男人想硬挤到一位老太太的前面去,萨耶勋爵以严厉的态度训斥了他。 他镇定自若,毫不慌张,伯蒂拉凝视着他时觉得他站在人群中实在与众不同。 她感觉到,凡是和他交谈过的人都象她一样信赖他,并且相信,在他的看顾下他们将会得到安全。 当他在甲板下方稍远的地方工作时,她一心只顾着瞧他,突然她意识到:刚才还在咖啡室外面活动的人此刻走得连一个都不剩了。 甲板上已经空了,刚才还在管理旅客、把人们送进小艇中去的管理人员也无影无踪了。 “我得走了!”伯蒂拉想。 现在她发现船已微微倾斜,她不得不费力登高,才能到达门口。 她走出房门登上甲板时,看见一个负责人走了过来,他几乎是怒气冲冲地说: “你上哪儿去了,小姐?其他女士已全部撤离了!” 他拉住她的手臂急忙把她领到下面一条小艇跟前,当他们到达时,小船都快满员了,达时萨耶勋爵转过脸来看见了她。 “伯蒂拉!”他喊道。“我以为你早走了。” 他一面说,一面把她抱起来放进小艇。 正在这个时候,她看见在他的背后,火焰从交谊厅的舷窗中喷出来,同时船的其余部分几乎都被烟雾所吞没。 “我想大家都已到齐了吧,”负责人对萨耶勋爵说。“请上船,爵爷。” 萨耶勋爵服从了,那负责人跟在他后面也上了小艇,随后把小艇放了下去。 等他们到了海面上,伯蒂拉才看见整个船尾都在燃烧。 “划开!划开!”她听见负责人在喊叫。 划桨的男人服从了他的命令,这时船的内部突然爆炸,整条大船在它的冲击之下倾覆了。 鲜艳的金红色的火焰直射天空;接着“柯罗曼戴尔”号向右侧倾斜:并开始向水中越沉越深。 “船沉了!”小艇上一个男人咆哮道。 “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另一个男人回答。 “向岸边划,”负责人命令。 伯蒂拉这时才知道,这里与陆地之间的距离要比在船上看时远得多。 从海平面望过去,黑黝黝的树木似乎离这儿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天变得漆黑,虽然可以听到别的船上的人声,但是却难以辨认那些正奋力向陆地划去的小艇。 萨耶勋爵在小艇上挪动一下位置,过来坐在伯蒂拉身旁。 “你好吗?”他问。 他和她在一起,她实在太高兴了,一时间她脑子里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了,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很好!出了什么事?” “我想是机器房发生了爆炸,弄得无法控制了,”萨耶勋爵回答“但我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是永远也不会弄清楚的。” 他朝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地方望去,火焰窜得比桅杆还高“柯罗曼戴尔”号即将下沉、湮没了。 “桑德福爵士和夫人安全吗?”伯蒂拉问。 “我亲自送他们走的,”萨耶勋爵回答“你怎么没和他们在一起?” “人太挤了,”她回答说。“我想,仓皇失措是愚蠢的。” “你会离开得太晚的。” 他又向燃烧的大船瞥了一眼,伯蒂拉不能告诉他说她一直注视着他来着,而且她凭本能就知道:“只要他在,她就一定不会有危险。” 划桨的人把船划得飞快,现在他们可以看到前方闪烁的亮光了,那儿一定是海岸。 “我们在什么地方上岸?上岸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伯蒂拉问。 他好像注意到她声音里突然出现的紧张不安,转过脸去向她微笑。 “我们会十分安全的,”他向她保证。“马来亚人很友好,正因为我们离新加坡很近,肯定会有人招待我们住一夜的。” 他自信地说,出乎意料地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你不害怕,是吗?”他问。 “只要和您在起,我不怕,”伯蒂拉回答。 他的手指似乎紧紧地箍在她的手指上了,过了一会儿,她用含着笑意的声音说: “你救了我三次可是这一次并不是我的过错。” “毫无疑问,结果还是相当圆满的,”萨耶勋爵说,她知道他在微笑。 负责人下令移船靠岸。 划桨的男人把桨放在小艇上,其中有几个人跳出来把小艇拖上一片多石的海滩。 其他小艇上的旅客早巳上了岸,可以听到远处传来的人声。 有许多上身赤裸的马来亚人出现了,正如伯蒂拉想的那样,他们手里拿的是提灯,虽然也有一些人举的是火把。 她在萨耶勋爵身边等候,一直没有动,直到其他所有的人都踏上了海岸,小艇空了。后来他帮她越过小艇中横贯船体的座板,负责人把她举了出去。 手拿提灯的土著用一种奇特的语言喋喋不休地说着,伯蒂拉知道那是马来语。 旅客中有些人似乎能听懂他们的话,甚至还会说。中国旅客用他们自己的语言交谈。 直到现在伯蒂拉才知道,自已是小艇上唯一的女人。 “爵爷,”小船的负责人对萨耶勋爵说“我想这些人会给您和这位小姐找一个临时避难的地方的。” 一个站在他们旁边的土著好像是回答他的话,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说: “我带你到地方那里你晚上睡觉。” “附近有没有欧洲人的住宅?”萨耶勋爵问。 “我会问他的,”负责人说。 他用马来语说着,土著滔滔不绝地回答。 “他说,”那位高级船员等身边那个男人停下来喘气时翻译说:“最近的一座白人居住的好房子离这儿只有一哩,只要穿过树林就到。他会领你到那里去的,可是他希望能拿到钱。”’ “他会拿到钱的,”萨耶勋爵回答。“问他那座房子的主人姓什么。” 斑级船员照办了,然后说: “他说了个姓,据我猜想,有点象亨德逊。” “太妙了!”萨耶勋爵喊道。“我认识他!叫这个人领我们穿过森林,他可以得到重赏。” 斑级船员抬头望着高耸云天的黑黝黝的树林。 “你觉得这样做安全吗,爵爷?” “但愿如此,”萨耶勋爵回答。“我知道,一般人都以为这些树几乎是难以穿过的,可是本地人总有他们自己熟悉的小路。” “这倒是真的,”高级船员同意“可是更聪明的办法是等到天亮。” “我想,我们宁可冒冒险,”萨耶勋爵回答。 他似乎觉得这话不合乎礼貌,就对伯蒂拉说:“也就是说:如果你同意的话。” “同意当然同意,”她回答。 斑级船员用马来语作了必要的解释,他们的向导举起身边点着蜡烛的提灯,开始离开海岸,向高处走去。 他们跟随着他,踩过铺着圆卵石的海滩,马上进了树林。 那些树一直长到海岸,巨大的树身高耸云天,黑黝黝的,看着令人毛骨悚然。 马来亚人走在前头,在树干间绕来拐去,为的是痹篇那似乎能把一切都缠绕起来的浓密的灌木和攀缘植物。 因为无论发生任何情况萨耶助爵和伯蒂拉决不能分开,于是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把她当个小孩似地领着走,他知道这样做会增添伯蒂拉的勇气。 她用手指紧紧握住他的手。 当他们把海撇在后面时,她所能见到的,只有一盏提灯的光亮和隐约闪现的树干、叶子、花朵和羊齿植物。 他们走得很慢,现在伯蒂拉想起她看过的一本关于马来亚的书,有人这样写道:“可爱的树林在夜间发出芳香。” 这是一种她过去从未闻到过的芳香,她知道那来自树木本身,来自它开出的花朵以及大树下的灌木丛中开满的鲜花。 他们向前走着,伯蒂拉觉得她听到某种怪异的声音。 她可以听到大树下的灌木丛中有小兽在活动,听到高处有翅膀的扇动声,这是因为他们惊扰了夜宿的小鸟,也许受惊的正是一只她渴望见到的会飞的松鼠。 她想知道是否有猴子正在注视着他们前进,或者,黑暗中甚至还可能潜伏着老虎。 她的手指一定是本能地紧握住萨耶勋爵的手,因为他站定了一会儿,问道: “你没事儿吧?是不是走得太快了?” “不,我非常好,”伯蒂拉回答。 “你不害怕?” “和您在一起不怕要是只有我一个我会怕的。” “我会保护你的,”他轻松愉快地说“但是,只怕我拥有的唯一武器就是我的赤手空拳。” “要靠它来对付老虎可不怎么灵。” “我敢肯定,我们的向导对付得了它。” 一边说着,他瞥了一下走在他们前头的人,伯蒂拉借着灯光看见那个马来亚人右手里握着一柄原始长矛。 “你瞧,我们有了一名武装警卫!”萨耶勋爵微笑说。 她知道他是想要让她放心,不用她说话,他就知道她准是已经发现这座树林是充满不祥和恐怖的。 她想,船上起火时,如果萨耶勋爵和她不在一起,她该是多么害怕。最怕的是范,达坎普夫先生可能会自命为她的保护者。 当她的手被萨耶助爵握着时,她是安全的,她想自己是多么幸运。更幸运的是她单独和他在一起,这是她从来也不敢盼望的。 “不管怎么样,”她大声说“这是一次非常激动人心的冒险,或许有一天您还会在自传里详细叙述这段经历呢。”” “你还在设想我将来会名声大得有资格写一部自传。” “你当然会!”她说。“可能人们会描述您怎样在马来亚丛林中行走,赤手空拳打死了一只老虎,拯救了许多人,免得他们死于非命。” 他大笑起来,这声音似乎在寂静的树林中回荡。 “你是下定决心要把我造就成一个英雄了,”他说,—“正因为我十分欣赏这样一个位置,所以我就不想阻止你了。” 他说话那会儿,树木开始稀疏起来,过了一会,他们看到了前面的亮光。 “亨德逊大厦!”他们的向导说,一面用手指点着。 现在他走得更快了,好像迫不及待地想拿到答应过给他的钱。 等他们再走近一些,伯蒂拉看到那座房子其实是座非常大的别墅,有铺着绿瓦的倾斜屋顶。 虽然已是深夜,几乎每一个窗口都有亮光。当他们到达花园时,她看见房前有一条与整个房子一般长的游廊。 伯蒂拉心想,屋里此刻是否正在举行宴会,她突然对自己的外表感到害羞。 她仍然穿着吃晚饭时穿的简朴的长袍,肩上披了薄绸头巾。 通过树林时树枝钩住了她的头发,弄得蓬乱不堪,她怕裙边也玷污了;此外,她的便鞋也被森林山径的草弄脏了。 她瞧着萨耶勋爵,心想他穿了晚礼服象是刚从伦敦的舞会里出来。 “我希望他不要为我感到羞耻,”她想。 接着他们走上游廊,他们的向导把一扇敞开的门敲得震天响。 屋里有说话的声音,她听见有人说: “这么晚了还会有谁来呢?” 接着一个身穿白衣、头发斑白、脸晒得黑黑的男人在门口出现,他手里还端着一只玻璃杯。 萨耶勋爵走上前去。 “亨德逊先生!”他叫道。“我们已有好几年没见面了,我是萨耶勋爵。我该坐船到达新加坡的,可是这艘船刚才在马六甲海峡沉没了。” “老天爷!”亨德逊先生突然喊了起来,并伸出了手,他说:“我当然记得您,萨耶勋爵,我们是在总督那里见面的。您说您乘的船沉了?” “‘柯罗曼戴尔’号已在火焰中沉没,可船上所有的人都得救了。” “呀!为此要感谢上天!”亨德逊先生说。“请进来。” “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伯蒂拉奥文斯顿小姐,我的一位同船难友,”萨耶勋爵说。 伯蒂拉伸出手去,亨德逊先生热情地和她握手。 萨耶勋爵转过身去给他们的向导几枚金币,然后他们被领进一间舒适的长形起居室,室内另有六个人坐在那里喝酒。 亨德逊太太是个胖乎乎、笑眯眯的中年妇女,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散发出愉快和善良的气息。 这些客人显然和主人一样,都是种植园主。 他们向萨耶勋爵提出一连串的问题,当他把所发生的事说清楚后,他们发出惊恐的感叹声。 “其他的人上哪儿去了?”亨德逊太太问。 “可以接纳他们的家庭很多,”她的丈夫向她解释“弗兰克林家;沃逊家,他们家离海和我们家一样近。” “我敢说大部分旅客神经太紧张,不敢在晚间穿过树林,”萨耶勋爵说。“当时我问,最近的房子在哪儿;他们告诉我是您家,所以我就冒险摸黑来找您了。” “您这样做我很高兴,”亨德逊太大微笑说。 她打铃叫仆人给萨耶勋爵和伯蒂拉送来食物和饮料。 他们的到来引起了说不完的话和高度兴奋的情绪,他们到达后只过了一个小时,伯蒂拉就困倦难忍了。 亨德逊太太已经注意到了。 “我亲爱的,你需要的是好好睡一觉,”她说。 “除了一个光身人,我们怕是什么也没有带呀,”萨耶勋爵抢在伯蒂拉之前说。 “你们需要的一切东西我们都可以提供,”亨德逊太太说“你我都知道,萨耶勋爵,新加坡的裁缝是世界上干活最快的。我们可以在二十四小时内给你仍把新衣服都做出来,衣服的质量和你们能在伦敦买到的一样好。” “但愿你说得对,”萨耶勋爵说“我真不想穿了晚礼服去拜访总督!” “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亨德逊太大应允道。 但是当伯蒂拉跟着她到就寝的地方去时,她不由自主地想,就凭她手头这几个钱哪能付得起服装费呢。 伯蒂拉醒来时发现阳光正通过窗户倾泻进来,这是一间很可爱的卧室,临窗可以望见花园。 她走到窗口,生平第一次看到了由兰花组成的巨大花坛。 她看到过母亲出去吃晚饭时肩头佩带的兰花,在一次体面的婚礼上,那位新娘手里也棒着它。 但她从未想到能看见千万朵各种颜色的兰花在花坛里盛开,如果导游小册子说得对,那么整个国家到处都有野生的兰花在开放。 她正在考虑是否应当穿上晚礼服去吃早饭,这时女仆拿了一件长袍出现了。 女仆告诉她,这件衣服是亨德逊太太的女儿的,除了腰身稍大一些,其他都非常合适。 这件衣服比伯蒂拉所有的衣服都要贵重得多,也漂亮得多。伯蒂拉在梳头时希望萨耶勋爵不会因她而感到羞耻。 她准备好了,有点腼腆地向游廊走去。女仆告诉她男主人和女主人要在那里进早餐。 她发现萨耶勋爵和她一样也借到了白天穿的便服,他穿的是白色柞蚕丝绸的衣服,看上去有些异样。 “我们早已派人到新加坡去叫裁缝了,”亨德逊太太和伯蒂拉打过招呼后说“现在你不必去商店就能购置东西。我要说,这是我住在东方最欣赏的事情之一。” “我怕我根本拿不出钱来买任何贵重的东西,” 蒂拉说,她想在离开这儿到达沙捞越之前她还得付旅馆的膳宿费呢。 “别为这事发愁,”萨耶勋爵说“我可以十分肯定轮船公司会赔偿我们的全部损失。” 他向她微笑,以此来鼓励她,并说: “唯一的麻烦就在于在关于保险的整个辩论过程中;我们要等待:所以,在这段时间里,伯蒂拉,你必须允许我做你的银行家。” “您真是非常好心,”伯蒂拉回答“可是” 她想,在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是很难解释的,她不想再次成为他的负担。 但是在她开口前,亨德逊太太插言道: “现在您就不用为这些小事发愁了,萨耶勋爵,我准备照应文斯顿小姐更确切地说,伯蒂拉,如果她允许我这么称呼她。我享受为女儿打扮的乐趣已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的女儿结婚已有五年,因此这将成为我给一位新加坡来的新来宾的见面礼。” 伯蒂拉想提出异议,可是亨德逊太太把她的全部论据都撇到一边去了。 “这就是我想做的事,”她说“我的丈夫会告诉你们,我一旦下了决心想干什么事,没有人能反驳我。” 伯蒂拉后来回想起来,那是多么动人的情景呀,那些裁酚诩是中国人,他们带来成卷的各种衣料,把它们在游廊里摊开,任凭她审看、挑选。 那里有缎子、金线织物,有十几种不同花样的绣花丝绸、一匹比一匹更吸引人。 伯蒂拉觉得她永远也不可能作出决定,但亨德逊太太对于她的需要知道得很清楚。 她用敏锐和准确的语气下命令,使人决不会误解。 “请请再也不要了,”伯蒂拉一次又一次叫道,可是她的女主人不打算听她的。 “我在沙捞越永远也不能穿这么些衣服,”最后她绝望地说。 “在沙捞越?”亨德逊太大叫道。“你为什么要去沙捞越?” “我要和姑姑住在一起,”伯蒂拉解释说。 “啊,我不得不说你这么让人猜不透呀!”亨德逊太太说。“我万万想不到你这种年纪竟会志愿到那么荒僻的地方去!” “在这个问题上,我没有其他选择。” “据我从各方面听到的,沙捞越是个非常沉闷、乏味的地方,但至少你会有许多漂亮衣服给你安慰,”亨德逊太太说“我可以肯定你不必匆匆忙忙就到那儿去,在你离开之前,尽可以在新加坡把新衣服穿起来,让这里的人欣赏欣赏。” 伯蒂拉对此不知说什么好。 她有一个感觉,她应当尽快离开这里到沙捞越去。 但情况很明显,走的时候她总不能除了来的时候穿的那件晚礼服以外什么衣服也没有,那件晚礼服果然不出她之所料,在经过树林时已经弄得很糟了。 “一切让我来安排,”亨德逊太太说,伯蒂拉暂时只能高高兴兴地照她说的去做。 在进午餐时,她知道桑德福爵士和夫人十分平安,他们已从住饼一夜的那间很不舒服的避难所搬到几哩外的一个种植园主家里去了。 “我给他们捎了个口信,说我们在这儿受到极好的照顾,”萨耶勋爵告诉伯蒂拉。 “我很高兴,”她回答说“我不愿意桑德福夫人为我担心。” “要是你在一起火时就去她那儿就对了,”萨耶勋爵说。 说时他带着微笑,伯蒂拉知道这不是真的责备。 “我更喜欢和您在一起”她老老实实地说“还有,亨德逊太太也非常和蔼。” “万一你对她在你身上的花费感到不安,”萨耶勋爵低声说“我可以让你放心,亨德逊家非常富有,他们有慷慨大度的实力。” 她马上嫣然一笑,这向他表明:对于他能体贴她的感情,她表示感激。 他想,尽管她借来的衣服很雅致,她的微笑很可爱,然而她心中仍有着悲苦苍凉和惘然若失的感情。 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一种冲动想保护一个女人,使她免受窘迫或苦楚。 饼去,若要说有什么人需要保护,那肯定就是他自己! 象格屈露德和他的其他情妇那样的女神,她们都有能力照料自己,只要下决心就能在世上得到她们所要的一切。 尽管她们的容貌是女性的,但在某种程度上,她们是亚马孙人1,她们准备为自己渴望的一切去战斗。 1希腊神话中的刚勇女族。 他心想,伯蒂拉是完全不同的。 他热切地想要使她放心,不仅因为她的胆子分明很小,还因为她看上去总是那么娇小,对于自己独自处理事情非常没有把握。 他知道,当她在远离他的地方,眼望着阳光普照的花园时,她是想避免成为他的一个用她自己的话说“负担” 别的女人要是处在这种情况下一定会要求他注意她,向他发号施令,希望他能服从,同时坚持要受到恭维并且不可避免地会成为人人注意的中心。 他知道伯蒂拉希望自己越不引人注意越好。 然而,他注意到她是那样殷勤有礼,别人说话时,她不仅用耳朵听,还用整个心灵来感受,因此人们都渴望和她谈话,显然都乐意和她作伴。 “伯蒂拉是一位很可爱的姑娘,萨耶勋爵,”后来有一天晚上,当伯蒂拉回房去休息后,亨德逊太太说。 “她非常年轻,所有这一切遭遇都使她惶惑不安,”萨耶勋爵说。 “她虽然年轻,可并不缺乏思想和感情,”亨德逊太大回答“对于我们为她所做的每一件事她都表示感激,这种态度在当今的世界上并不寻常,现在大多数人,不管年轻的或年老的,似乎都把什么东西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萨耶勋爵想,他过去认识的那些女人恰恰就是这样行事的。 “这姑娘要去沙捞越,这不是瞎胡闹吗?那是怎么一回事?”亨德逊太大问。 “我知道,那是她母亲奥文斯顿夫人要把她送到那里去和她的姑姑住在一起。” 亨德逊太太望着萨耶勋爵。 “您说的那个人别碰巧是阿加莎奥文斯顿吧?” “我相信这正是她的名字。” “老天爷!伯蒂拉和那个凶恶的老太婆在一起,这日子该有多么可怕!她偶尔到新加坡来制造些麻烦,从那些只要她走开就肯给她一切的人身上勒索钱财。” 亨德逊太太停了一下,然后说: “现在我想起来了,去年查尔斯布洛克爵士在和总督一起吃晚饭时谈起过有关她的一些事。我们参加过一次晚宴,当时有人我记不清是谁了对传教士作了一个评价。” “我可以肯定,在世界的这一地区,传教士是一种厌物,”萨耶勋爵插嘴说。 “比这更坏,他们特别谈到了奥文斯顿小姐。我希望我能记得他们说了些什么,可惜我忘记了。” 萨耶勋爵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亨德逊太太接着说: “您应当制止伯蒂拉,别让她到沙捞越去,以免把生命浪费在企图改变那些猎取人头的人们的信仰这种无谓的努力之中,这些人本来觉得他们生活得十分快乐。” 萨耶勋爵微微一笑。 “对于伯蒂拉,我怕是没有这个责任,虽然我对她未来的命运很自然地会感到难过。” 亨德逊太太猛然从她坐的椅子上站起身来。 “现在您可能对她没有这个责任,萨耶勋爵,”她说“但是假如您接受我的忠告,那么您就负起这个责任来吧。” 她一面说一面从房中走出去,撇下萨耶勋爵吃惊地望着她的后影。 过了一会儿,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第五章 萨耶勋爵朝房间里各处张望,没见到伯蒂拉的影子。 然而房间里挤满了亨德逊夫妇的朋友,他们是特地请来与萨耶勋爵和伯蒂拉见面的。 敖近的一些邻居也带着成为他们家不速之客的“柯罗曼戴尔”号落难旅客一起来了。 因此,其中颇有几个熟人,桑德福爵士夫妇虽然不在内,但爱琳顿夫人却来了。 马来亚的种植园主都是些性格开朗的人,他们尽情地发出响亮的笑声。 大家都喝了当地一种大众饮料,叫做“种植园主的潘趣1”开始微有醉意。 这种饮料以朗姆2酒为主要成分,另外还掺入当地产的白兰地和混合水果汁,达里盛产水果,尤以菠萝为最。 不少来宾在邻近的那个房间里跳舞,一位身材高大、服装浓艳的女人在弹钢琴。 1用果汁、香料、荼、酒掺和而成的一种甜饮料。 2用甘蔗汁制成的一种甜酒。 她在跳舞的间隙唱歌,本家都跟着她唱,随着黄昏的消逝,舞跳得更加狂热了。 萨耶勋爵从屋里走到游廊,发现那里也十分拥挤,连连听到有人大声呼唤侍童添酒,这声音盖过了嘈杂的人语和欢笑。 他有一种感觉:伯蒂拉一定在花园里的什么地方,正如在船上一样,她喜欢寻找一个僻静的地方。 他穿过兰花花坛,终于在密密麻麻地开满赤素馨花的树下找到了她。 她正朝乡间眺望,在月光下整个乡野闪出白色的、神秘的光辉。 她身上穿的长礼服就是亨德逊太大答应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做成的新衣服之一,当她穿了来吃晚饭时,萨耶勋爵认为它非常动人。 饼去他自拼见她穿得非常简朴,甚至可说是单调。但是亨德逊太大为她选择的长礼服有式样优雅的裙撑。 长礼服两侧有几束人造的粉红色玫瑰花,底下的裙边也装饰着同样的花。 这种长礼服是任何一个初进伦敦社交界的姑娘都喜欢穿的。伯蒂拉走进房间,眼睛探寻着他的目光,萨耶勋爵知道,她在无言地请求他的赞许。 他注意到,自从来到亨德逊家,她始终在尽力使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能博得他的赞许。 她并不象别的女人很可能会做的那样,向他提出笨拙的问题,并盼望得到赞美之河。她只是用灰色的眼睛向他提出。无言的询问,并能从他的表情中知道他的回答。 “她需要有人关心照顾,”萨耶勋爵不是一次而是一百次这样对自己说。 然而他告诫自己,如果他深深地卷入伯蒂拉未来的生活中去,那将是一个更大的错误:他确实没有任何权利可以向她提出建议,要她改变和在沙捞越的姑姑一起生活的决定。 他不禁这样想:让她在新加坡独立谋生总该是做得到的吧。 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办得成这件事,他也不打算把心里的秘密告诉亨德逊太太。 他有一种决不会弄错的感觉:亨德逊太太在撮合他和伯蒂拉。但他烦躁地对自己说,要他开口向一个无人问津的女人求婚是完全不可能的。 尽管如此,他发觉自己总是在想伯蒂拉和她的困难境况。他注意到在亨德逊家愉快、亲切的环境里,她好像花园里的一朵鲜花在怒放。 他发觉自己一直在瞧她眼睛里焕发出的神采、嘴唇上绽开的微笑,从她的举止看来,她似乎已经稍稍摆脱了以前他和她谈话时显然怀有的不安全感。 “都是她那该死的母亲,”他自言自语说“弄得她对一切事情和每一个人都害怕了!” 他马上又想到她象一只不满周岁的小狈;本来对每一个人都乐于信任,但发现她盼到的不是慈祥而是打击和詈骂。 此时他瞧着伯蒂拉在开花的灌木和红色素馨花衬托下的侧影,有些担心她可能在和某个种植园主的相处中遇到了麻烦。 在吃晚饭时以及饭后,他注意到那些男青年都急切地想找她作伴。 他懂得,在这片土地上,年轻美貌的英国女人既缺少,相距又遥远,象伯蒂拉这样可爱的姑娘当然会成为一种刺激,并且不可避免地成为一种诱惑。 他记得当她向他诉说“柯罗曼戴尔”号上那个荷兰人的行径时眼中露出的恐惧,他下了决心:只要他能够办得到,那么决不允许过去的事在她身上重演。 虽然他在草地上走时脚步很轻,但她准是已经察觉了他的临近,因为还没等他走到她跟前,她就转过验来,在月光下他看到了她唇上的微笑。 “我刚才还在纳闷,你躲到哪儿去了,”他说。“户外是多么可爱,”伯蒂拉回答。“还能有比这儿更美丽的地方吗?” “许多绅士都已回进屋里想和你跳舞呢。” “我宁愿留在这里,尤其您现在” 她的话没有说完,她似乎感到这话的个人色彩太浓了,停了一会儿萨耶勋爵说: “我要告诉你,明天一早我要和亨德逊先生一起去视察他的种植园。他拥有大量土地,我们要化一天时间才能看得过来。”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 “亨德逊种了许多过去从来没在马来亚栽种过的农作物新品种,我要看看效果怎么样。” 他很确切地把自己要做的事告诉了她,因为他想,他以前曾答应过要领她去乡村参观,明天的行动计划里没有把她包括进去,她可能会感到失望。 事实上,这完全是一次工作旅行,他所看到的情况都要写成报告送回英国去。 伯蒂拉没开口,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可以肯定,我以后还可以另外找个日子请你和我一起去。” 伯蒂拉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她用很低的声音说: “我还能呆多长时间?也许我应该离开这儿到沙捞越去了。” “我早知道你会问我这个问题的,”萨耶勋爵回答。“我看不用着急,伯蒂拉。亨德逊太太已经再三说过你在这里她有多么欢快。” “她一直对我很好。” “你会发现在马来亚的人心眼儿都很好,他们希望客人能住得长一些,”萨耶勋爵解释说。“所以,我建议你应该接受亨德逊夫妇的好意,至少住几个星期。” “我能这样吗?” 他听出她声音里的兴奋。 “为什么不能?”他问“在我的衣柜还没有重新装满之前,我不打算住到政府大厦去。” “我怕您损失的远远不止是船上那些衣服。” 萨耶勋爵惊奇地发现伯蒂拉竟会聪明得知道他的笔记本、书和大量其他文件的损失是不可弥补的。 他大声说: “我要用记忆来代替记录,也许对我说来这是件好事,谁要是只知道和官书文牍打交道,那么他迟早会成为书面文字的奴隶。” “我敢肯定您会发现您的头脑一定和任何备忘录一样有效。” “我希望你说得对,虽然我对它一点把握都没有!”萨耶勋爵微笑说。 “等您到了新加坡,您在那里要呆多久?”伯蒂拉问。 他发现自己在有关伯帮拉的事情上敏锐得异乎寻常,他知道她的感觉:只要他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她有了困难就可以去求助,在紧急情况下会得到保护和援救。 于是他说:“要很长时间呢,在我最终离开这一地区之前,我打算访问苏门答腊、爪哇、巴厘,也许谁也说不定还会到沙捞越去呢!”他知道这正是她期待的回答。 “真的吗你真可能到那儿去吗?”伯蒂拉问。 “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列入我的计划日程表上去,”萨耶勋爵允诺道。 他知道他的回答突然给她带来了喜悦,他又一次想到她是多么脆弱,她那种前途在任何象她这样年轻而缺乏经验的人看来是多么可怕呀。 在一阵冲动之下,他说: “等我到了新加坡政府大厦,我要对总督说明情况,看看你能不能在那里的某个人家寄住一段时间。” 伯蒂拉稍稍咕哝了一声,他接着说: “我知道你想看看斯坦福拉福尔斯爵士的一切计划和雄心在三十年后的发展情况。” “我谈到了您给我的那本书里关于港口和全部建筑物的描写,要是我能亲眼看见这些,该有多好啊。” 她踌躇了一下,然后又说: “我在等轮船的时候希望能住一家收费低廉的旅馆,但是我又不想请亨德逊太太给我介绍一家。她已经对我太仁慈、太慷慨了,要是请她介绍,让人看起来好像我在要求她替我付钱呢。” “我敢肯定根本就不存在你独自去住旅馆的问题,”萨耶勋爵斩钉截铁地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了,伯蒂拉,这个地区的人都很好客,我要替你在城里找个人家住,你就是这家的客人。” 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真不愿意设想伯蒂拉要被逼得走投无路,去依靠陌生人的施舍。 可是,让她独自去住旅馆同样是难以想象的。 “只有奥文斯顿夫人才能把事情盘算得这样穷凶极恶,”他想,可是嘴里只是响亮地说: “把一切事都交给我办好啦。我会安排好的你可以完全放心!” “要描述您的仁慈难道还能找出更多的词儿来吗?”伯蒂拉回答“昨夜我在想,英语是一种不足以表达感情的语言。” “这个我倒相信,”萨耶勋爵回答“法国人谈论爱情才是真正的老手。” 他轻快地说,这种议论他在和任何女人调情时都会自然而然地说出来的。 可是伯蒂拉却没对此作出那种他太熟悉了的巧妙回答。相反,她用一种凄伦的声音说: “爱情是我在沙捞越永远也不会学到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萨耶勋爵问。 “因为在您给我的那本关于那个国家的书里说到,居住在那里的欧洲人本来就很少,而且他们好像对传教士不感兴趣。” 这一事实是不容置辩的,以致萨耶勋爵找不出话来回答她。可是使他惊奇的是伯蒂拉竟能经过自己的思考,认清了未来的境况。 “也许不象你所担心的那样,”他大声说。 她把脸转向他,抬眼望着他的眼睛,说: “希望您别以为我是在诉苦。将来,当我可能一无所有时,有这些事情可以回忆,对我说来就是极不平常的了。” 她声音中所包含的真诚使人非常感动。 当她抬头望他时,月光把她的金发染成银白色。在鸡心型的脸上她那双眼睛乌黑、神奇,使她愈发显得绰约多姿、飘飘欲仙。 萨耶助爵心想,她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生灵,他没好好想一想自己在做什么,就伸出双臂把她拉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神奇的夜晚,他们四周的美景,他对伯蒂拉的同情和体贴使他忘记了作为他教养的一部分的谨慎、持重和自制力。 相反,他低头久久地凝视着她,接着他吻了她的嘴唇。 他的吻虽然轻柔,然而同时又充满占有欲,好像他要捕捉住她要闪避的东西,使它成为他的。 当他感到他所吻的嘴唇柔软而纯洁,感到她似乎因突然的狂喜弄得全身发抖时,他的吻变得更具有占有欲,更充满热情。 然而他仍怀着温柔,似乎在接触一朵鲜花。 对于伯蒂拉来说,好像天堂向她敞开了,把她托举到一种无法描绘的销魂和荣耀的境界中去了。 她只知道这正是她向往和渴望已久的事,但她从未想到有朗一日,它竟会成为现实。 在萨耶勋爵的拥抱中,她的整个肉体与他融为一体了,多么令人难以置信,多么神奇,她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他的嘴唇给她带来一种她前所未知的狂喜,她感到心里渗透了一种奇妙的、崇敬的感觉,好像他具有一切美好的、她一直认为是神圣的东西。 “这就是爱情!”她想。 然而,它还有更多的含义,它说明:她曾在心灵深处寻求、渴望和理解的一切确实在某个地方存在着,只要她能够把它找到。 这就是她所相信的上帝的一部分。然而那种狂喜和激动是完全属于人间的。 萨耶勋爵如痴如狂地搂着她,他俩谁都没察觉究竟过了多少时光。 最后他慢慢抬起头来俯视着她眼睛的深处,这时她嘴唇分开,他听到她的低语: “这是我可能遇到的最奇妙最完美的事情!” 她说话时,声音仍非常轻柔,然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激动得无法抑制的颤抖。突然他们听到有人在喊叫,声音似乎在整个花园中回响。 “萨耶!你在哪儿,萨耶1” 这是亨德逊先生,在喊他最重要的客人。 这时萨耶勋爵本能地挺直了身子,伯蒂拉脱出了他的怀抱,从他身边溜进黑影中去。 她在那儿停留了片刻,很快就消失了。 萨耶勋爵懂得,她有和他同样的感情,她不愿和他一起回屋里去,从令人销魂的峰巅顷刻之间跌落到平地。 他慢慢沿着小径独自向正屋走去。 他想,伯蒂拉准是想回自己的房间,而不想走进仍然蜂拥在游廊、起居室的客人中去,那些喧闹的客人还在那儿尽情地作乐,音乐声变得更响了。 他的设想是对的。 伯蒂拉看到他往屋子走去,在透出窗外的金黄色的光线下和男主人会合,她就回自己的房里去了。 “这里有你的一位老朋友,”当萨耶勋爵登上台阶;上了游廊,亨德逊先生用隆隆的低音说“他特地从新加坡来欢迎你。” 伯蒂拉没继续听下去。 她小心地沿着屋下的阴影走着,从后门进入她的卧室,谁也没看见她。 她仍能听到人语声和乐曲声,可是她的心里充溢着神奇感觉,就象点燃在黑暗中的一盏明灯,使这些声音变得模糊的和无足轻重了。 她对自己说,如今她懂得爱情是什么样子的了,同时也懂得了情人的吻是一种最令人欣喜若狂的体验,胜过一切言词和描绘。 “我爱他!我爱他!”她悄悄私语“而且他吻过我!他吻过我!我就永远也不会象过去一样了!” 她谦卑地自语,这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可是对于她,这不啻是从上帝那里来的启示。 她想,将来当她独自一人时,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感到他的手臂环抱着她,嘴唇贴在她的嘴上。 她感到内心涌起一首幸福的赞歌,因为不管她怎样寂寞,不管她多么悲惨,这一件完美的事永远也不能从她身边夺走了。 这是属于她的永远是她的,即使她一辈子再也不遇上其他什么事,她也已经拥有了一件无价之宝。 她没上床,而是坐在一把椅子上,觉得自己似乎冰浴在阳光里,她的整个身体以一种她无法形容的方式搏动着,但她知道,这似乎就是生命本身在她的体内萌动。 “我爱他!我爱他1我要永远以我的心来祟拜他,”她想。 她从来没起过要占有他的念头,甚至她一刻也没想过自己对萨耶勋爵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他的生活中有那么多的女人,那些美丽而诱人的女人在她的想象中有点儿象她的母亲。 她们和萨耶勋爵一样走进了王室、显贵们的社交圈子,那种地方象她这样微不足道的人是永远不可能涉足的。 他在这样的女人中间象是个皇帝,她们乐于把他要求的东西统统交给他,因为他是不可抗拒的。 但是伯蒂拉懂得,她自己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她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予,然而就在她丝毫不敢有所企求之际,无限美好、慷慨大度的他却给予她这样神奇的幸福。 “他吻了我!他吻了我!” 她自己紧抱着这样的想法,就象紧抱着一个婴儿,这是属于她的,然而也有他的一份。 她坐了很久,仔细回忆所发生的事,心里、体内和唇间都体验到那种神奇的感觉。 最后她脱衣上床,整个房子寂静无声,宾客们一定都已散尽。 伯蒂拉在天色早已破晓时才入睡,等她醒来时惊奇地发现早晨已经过去了。 她知道萨耶勋爵一定已和亨德逊先生一起离开这座房于到种植园去巡视了,她很快就起身,穿好衣服,心想她这么晚才去吃早饭,应该向女主人道歉。 当她在镜子前照自己的容颜时,她预料到准会发现自己与以前不同了,因为她的心里洋溢着幸福。 她想,她的灰眼睛里有了新的光彩,嘴上增添了一种温柔,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 她的思想象一团金色的雾把她笼罩起来,她几乎不想离开卧室了,不想以平常的声音和普通的人们说话。 她觉得,金灿灿的阳光显得分外美丽,她看到窗外花园里的花开得分外鲜艳夺目,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她从住于屋子尽头的那间卧室出来,沿着通往会客室的回廊走着。 早餐通常摆在餐室外的游廊上,伯蒂拉正想跨进敞开的落地长窗通过起居室,听到有人提到她的名字。 她本能地站住了。 “你觉得伯蒂拉奥文斯顿怎么样?”她研见有人在问。 这声音很熟悉,她很快就想起说话的人是谁那是爱琳顿夫人。 爱琳顿夫人由她借住的那位姓沃逊的种植园主带来参加昨晚的宴会,她用一种使伯蒂拉几乎要恶心的过分热情的态度对待萨耶勋爵,因为她肯定他不喜欢她。 “我觉得她挺讨人喜欢的,而且彬彬有礼,”亨德逊太太回答。 爱琳顿夫人发出了伯蒂拉记得的那种格格的笑声。 “我真忍不住想说,那位‘情盗’萨耶勋爵遭遇船难的事实在可笑,”她说“遭遇船难本身倒很有浪漫意味,可是他没有和他熟识的某位迷人尤物在一起,而不得不和一个‘谁也没她更富刺激性’的黄毛丫头在一起。” “我发觉伯蒂拉绝顶聪明,”亨德逊太太说。 “可是没人能说她老练,”爱琳顿夫人冷笑着说“你要相信我的话绝对错不了,根据我的长期观察,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萨耶勋爵的风流韵事总是和非常老练的女人联系在一起的。” “我不相信一艘着火的轮船是谈情说爱的特别合适的背景,”亨德逊太太评论道。 伯蒂拉从她说话的声音里听出来,她不喜欢爱琳顿夫人,当谈话涉及她的客人时,她是要起来维护的。 可是爱琳顿夫人又格格地笑起来。 “要说萨耶勋爵谈恋爱,那么任何地方、任何场合对他说来都合适,我听说他过去的一个情人波伊纳夫人正在新加坡等着他呢。” “波伊纳夫人?”亨德逊太太问。 “是呀,有人告诉我,她和她丈夫两天以前才从印度回来,她是很有魅力的。我可以告诉你,上次萨耶勋爵在加尔各答时简直完全让她给迷住了。” “哎,我可以肯定他和一位老朋友重逢一定会高兴的,”亨德逊太太说。 “他最好卸下现在他自己背在身上的讨厌的包袱,”爱琳顿夫人说“我了解波伊纳夫人,她妒忌起来简直象个疯子。据说有一次她想开枪把一个情人打死,就因为他把注意力转向了另一个女人!” “老天爷!”亨德逊太大喊道。“我希望在新加坡别发生这种事!” “我盼望萨耶勋爵能照顾好自己,”爱琳顿夫人回答“但是如果他不小心,那个长着金发的小东西会象一根紧缠的长春藤那样绕住他的脖子的。” “我可以肯定伯蒂拉决不会干这样的事,”亨德逊太大斩钉截铁地说。 “但愿你说得对,”爱琳顿夫人回答。“可我一直觉得萨耶勋爵似乎非常富于骑士精神,男人终究会发现,要保留骑士精神得付出高昂的代价。” 亨德逊太太把椅子从后推开。 “对不起,请允许我离开一下,爱琳顿夫人,”她说“我要去看看伯蒂拉出什么事了。我吩咐女仆们让她睡,别叫醒她,但我想她现在该醒了。” 她准是一面说话一面就站了起来,因为她突然从游廓走进了起居室看见伯蒂拉就站在离那敞开的窗户几英尺远的地方。 只要看上一眼就足以使这位中年妇女知道她无意中听到了她们的谈话。 她用手臂搂住伯蒂拉的肩膀,拉她到房间另一端去,让她渐渐恢复平静。 “别在意,”她平静地说“她是一个怀有恶意的爱管闲事的人!如果你要问我为什么,那是因为萨耶勋爵对她不屑一顾,所以她才妒嫉。” 伯蒂拉没回答。 她感到她的声音好像被扼在咽喉里了。 萨耶勋爵回来得比他预期的时间要晚一些,这时太阳带着万道霞光正在下沉。 当他们走近屋子时,亨德逊先生说: “我不知道你怎么样,萨耶勋爵,我可是真想喝一杯酒呀。我的嗓子干得就象个鸟笼底儿了!” “这也许是昨天晚上多喝了潘趣酒的结果,”萨职勋爵提醒说。 “这酒对有些客人来说,配制得太强烈了,我想有些人今天早晨准还会醒不过酒来。” “你怎么样?”萨耶勋爵问。 “什么酒也醉不了我,”亨德逊先生夸口道。“我是在苏格兰长大的,那里的男人从小就学着喝威士忌酒。我到这里来以前在澳大利亚住了几年,在那段时间我受到的喝酒教育是任何男人都望尘莫及的。” “我相信你的话,”萨耶勋爵的语气有些冷淡。 他本人总是饮食有度的,所以他不喜欢男人酗酒,不管是在英格兰还是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 他知道得很清楚:最猛烈的酒徒正是从大不列颠来的英国人。 澳大利亚人以“啤酒鬼”著称,他们同时也生产一、两种出色的名酒,可是他本人却和所有富裕阶级人士一样爱喝香摈酒。 香槟酒对英帝国创业者们说来极为重要,它仍是当今的时髦饮料。 威尔士亲王经常翻来覆去讲这样一个故事:威斯特李奇微后来他当上了锡兰总督在罗伯特助爵的领导下,从喀布尔向坎大哈进军时,在整个旅程中他的心思一直惦记着冰镇香摈酒。 亲王会停顿一下,然后又说: “李奇微亲口告诉我,当罗伯特勋爵命令他带上急件骑马赶到最近的一个车站去时,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任何一个印度火车站上都会有冰镇香槟酒的。” “结果他弄到了吗?”萨耶勋爵问,很明显,亲王正盼着他这样提问呢。 亲王总要哈哈大笑,直到爆发出一阵咳嗽,等到能开口时,他说: “李奇微先打了一个电报预订了一瓶,然后用危险的高速度骑马走了三天三夜,可是,呀,大失所望!后来他说:‘冰化了,香槟酒有软木塞味儿,第二天早晨我的脑袋好疼!’” 亨德逊先生在房子前面停住,他拉住经绳,让乏极了的马停下来。 “现在咱们喝酒去,萨耶,”他说“我想我能供给你喜欢的任何含有酒精的饮料。” “如果让我选择,”萨耶勋爵回答“我想喝一杯香摈酒。” “有你的!”亨德逊先生喊道“还是顶呱呱的窖藏佳酿呢!” 他一面抢在客人前面踏上台阶,一面大声喊他的妻子。 “穆丽尔!你在哪儿,穆丽尔?” “我在这儿,”亨德逊太大回答,从起居室出来,亲切地吻吻她那大嗓门丈夫的面颊。 “你又热又是满脸尘土!”她责备说。 “你还盼望什么?”她的丈夫反驳说。“我们今天骑了好几英里地,可是萨耶对他看到的东西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印象确实很深,”萨耶勋爵表示同意。“我要去洗一洗。” “等你回来,你的香槟酒就准备好了,”亨德逊先生在。他背后喊道,他大声向仆人下命令。 十分钟以后,萨耶勋爵已经全身换上干净衣服,向游廊走来。 考斯奈特和船上的其他旅客住在一起,两天以前回到了主人的身边。 正当他需要的时候,一切都齐备了,这真是一种宽慰,他允许考斯奈特接手管理他向当地裁酚讪制的各种服装。 考斯奈特对他主人的需要之了解一点也不亚于他本人,因此萨耶勋爵新的藏衣柜里的衣服日益增多,他的套服做得几乎和在萨维尔大街买来的一样好。 “过来坐下,萨耶勋爵,”亨德逊太太微笑说。 他看见桌旁有一只冰桶,里面放着瓶上等香槟酒。 一个仆人给他斟了一玻璃杯,再把瓶子放回冰桶里去,好冰得更透些。 “伯蒂拉在哪儿?”萨耶勋爵问。 他悠闲自在地坐在一张深而舒适的、衬着许多丝绸垫子的竹编扶手椅里,这种椅子是马来亚人的产品。 亨德逊太太停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 “伯蒂拉已经走了!” “走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走了?”萨耶勋爵厉声问道。 “今天下午四点钟有一艘从新加坡开往沙捞越的船,她坚持要坐这班船走。” “她坚持?可是为什么?我不明白。” 亨德逊太太似乎很不安。 “我不能阻止她离开,萨耶勋爵。我向你保证,我已竭尽了全力,但她不肯听我的话。” 萨耶勋爵放下他那杯香槟酒。 “一定有什么使她烦恼的事,她才会作出这样的决定。” 沉默了一阵,亨德逊太太怀着更大的不安说: “我怕她无意中听到了什么。” “请你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好吗?” 在萨耶勋爵的声音里有一种命令的口气,这是她过去从来没听到过的。 “这件事真是非常不幸,”她开始吞吞吐吐地说“爱琳顿夫人准是在游廊上议论了她的行为,当然,我不知道伯蒂拉就在起居室,因此她可能把每个字都听到了。” “爱琳顿夫人!”萨耶勋爵叫道。“她到这里来干什么?” “她今天早晨和沃逊先生一起过来的。他把她留下来和我一起进早餐,而他要去找我们的监工商量交换苗木的事。” “出了什么事?”萨耶勋爵问。 “你要我如实地重复爱琳顿夫人的话吗?” “我坚决要求你这样做,”他说“伯蒂拉由我监护,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仓促地离开。” “我求她留下我确确实实这样做的!”亨德逊太太说。“坦率地说,萨耶勋爵,我爱这个姑娘。她是个最可人、最温柔的小人儿,我绝对不愿意她的自尊心受到伤害。” “她受到伤害了?” “爱琳顿夫人说的话使她的心不可能不受到伤害。” 萨耶勋爵的嘴唇抿紧了。 事实上爱琳顿夫人是他最厌恶的那种传播流言蜚语的女人的典型。 全世界都可以找到这种女人,特别是在新加坡这样的小—型社交界。 她们可以恶意地,夸张地谈论她们所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从而造成许多祸害。 “当她提到伯蒂拉的名字时,要是我有意识地制止她就好了,”亨德逊太太说“可我要讲礼貌。毕竟她是我家的一个客人,只有在闯下了祸、伯蒂拉坚持要离开时,我才想到自己真是个笨蛋。” “在我们进一步讨论前,”萨耶勋爵说“请逐字逐句准确地告诉我爱琳顿夫人说了些什么!” 亨德逊夫人吸了一口气,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她讲完后是长时间的沉默。当她在讲述时,眼睛没望着他,现在讲完了,她回过头去看看萨耶勋爵听完这话的反应。 在她这样做的时候,心想: “他知道了人们怎样在背后议论他,这无疑是对他的一种打击,但这对他是有益处的!他太过于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了,这一点我不喜欢。” 萨耶勋爵似乎在沉思,后来他说: “伯蒂拉怎么知道今天下午有一班船离开新加坡开往沙捞越呢?” “她坚持要弄清楚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而我的丈夫有一张去所有不同岛屿的行船时刻表。” “我明白了随后你们就把她送到新加坡去了?” “我带她去的,”亨德逊太太纠正说。“你以为我能让这可怜的孩子自己走吗?” 她目光锐利地望着萨耶勋爵,又接着说: “相信我,我哀求、我恳求她等你回来事实上我几乎要下跪了可是她不愿听!她要离开,我除了没把她象犯人一样关起来,其他的办法都用上了。” “我想我还是能理解的,”萨耶勋爵语调缓慢地说。 凭着不同寻常的直觉,他明白伯蒂拉之所以急切地决定离去,纯粹是因为她与他以前遇到过的任何女人都迥然不同。 昨晚发生的事正如她告诉他的那样,是那么神奇,那么完美,她不忍心让它受到糟蹋。 因为这对她的余生具有重要的意义,因为这是她过去从未经历过并且她认为永远也不会再次出现的狂喜,要她留在这里她实在不堪忍受了。 她对他什么要求也没有,什么也不盼望,她只想保留她那不仅未曾被尘世、而且也未曾被他所玷污的清白。 他似乎脑弃透她的思想和感情。 她听到那些话以后,一定是想做他要她做的事,她出其不意地退出了他的生活,就象她同样突然地闻了进来一样。 多年来,萨耶勋爵第一次深深地窥视了自己的灵魂,而且为看到的景象所震惊。 在他年轻而充满理想的时候,他也曾以尊敬的态度想到女人;在他眼里,她仍是宝贵的生灵,男人应向她们献出敬意和忠诚。 他对母亲怀有深挚的爱,他认为她具有女人应有的一切美德:文雅、富于同情心和宽容。 她无私地、忠诚地爱他的父亲,使他们的婚姻成为一阕田园牧歌,这样的婚姻萨耶勋爵在别处从来也没见过。 他们唯一的悲剧是:他们的儿子是个独生子,结果被他们宠坏了。 由于他在家里看到的是这般完美的幸福,他就带着这样高的标准外出涉世,他的幻想不可避免地要遭到破灭。 起初,那些已婚妇女迫不及待地背叛自己丈夫的行为引起他极度的厌恶,她们的婚誓只是一句空话,她们会不顾一切地爱上象他那样使她们称心的任何男人。 他曾感到震惊,但久而久之他不可避免地纵容了她们的不忠,接受她们随便奉上的宠爱。 如果不这样做,那么他就显得对她们太残忍了。 但与此同时,似乎有某种东西在他心中哭泣,他本打算把一位女性永远奉为偶像,但是他的偶像都是泥足的,没有一个女人能在圣像座上久留。 此刻他在想,他总是在思想深处以他母亲为此树立的标准来衡量他热恋的女人。 母亲死后,他知道他心中空出了一个没有其他女人可以填补的位置。 然而在她去世后,他似乎更经常、更轻易地陷入桃色事件中去,开始时象火一般热烈,但不久就丧失了吸引力,再一次给他留下厌烦和幻灭的感觉。 现在他知道,那是因为他追寻的不仅是他时常伤心怀念的母亲给他的爱,同时他还在追寻母亲对于父亲的爱。 他知道,如果他要结婚,如果他还有机会得到幸福,他就必须找到这样的爱。 正是由于他极端害怕犯错误;生怕接受的不是建立在真正爱情基础上的婚姻而是居于其次的婚姻,他才告诉自己以及象达西恰灵顿那样的朋友说:他永远也不会结婚。 他想,他永远不会有那么好的运气能找到一位象他母亲那样的女人,她的性格和品质能带给他所需要的一切。 他理想中的女人要象他母亲一样全心全意地爱他,从而决不会产生她的生活中有另一个男人的问题。 有些女人,虽然有慈祥和正派的丈夫,却常常成了他的情妇。 他曾在许多即使不是公开破裂至少也是私下瓦解的婚姻中起了一份作用,因此他对自己在私生活中应憎恶和畏惧的是什么了解得太透彻了。 他起誓说:“决不,决不,我决不和一个背着我和别人乱搞、和我最接近的朋友合伙来欺骗我的女人结婚。这种女人在我不在身边时会捣鬼,会在别人家里只要她觉得称心还会在我自己的家里明目张胆地乱搞。” 当那些宣称爱他的女人讥笑,嘲弄自己的丈夫时,他心里一切合乎礼仪、一切理想主义的东西都起来反抗了。 他同样厌恶象奥文斯顿夫人之流的女人,她们抛弃了对孩子的责任,而且给孩子树立了坏榜样。 所有这一切结合起来,使萨耶勋爵怕结婚,怕自己会陷进无法挽回的婚姻生活中去,最终不免是一场灾难。 现在,他做过的一切和他感受到的一切都在他眼前流过,他发现自己还在想念昨晚在花园里给予伯蒂拉的亲吻。 他整夜都感到她嘴唇的柔软和贴着他身躯的颤栗。 他明白,那使他俩苏醒的感觉与以前他经历过的任何激情是截然不同的。 她别有一番韵致.与他曾见过的任何女人迥异。 但是,还有比他那被她唤起的情欲或他的嘴唇的不可抗拒的热情更加深沉、远为重要的东西。 他感觉到了别的,他知道那实际上是神圣的,尽管他羞于承认神圣这个词。 伯蒂拉非常年轻而且非常缺乏经验,同时她却有真正的感受力,这不是来自任何肉体的激动,而是来自某种心灵上的热情。 萨耶财爵对自己说,在几星期前,他完全不可能产生这样的念头,甚至连做梦也想象不到。 他曾给予并接受过千万次接吻,但没一次象他昨晚给伯蒂拉的那个吻一样,她是用全部生命来作出反应的。 他现在知道,她已把她的灵魂给了他,这种礼物是他过去永远也不会收到的。 同时她使他心令的某些东西苏醒了,这是他自以为早已死了的他的理想主义。 他又看到自己象是一个骑士,策马向前为一个女人的贞洁去作战,不仅因她具有人性而爱她,并且还因她的圣洁而崇拜她。 “这正是我一生在寻找的东西,”他想。 说来似乎难以置信,它一直就存在,只要他伸出手去就能够摸到,然而他只有在它消失以后才认识到这是一个奇迹。 他甚至已经挪动了身子,但是意识不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萨职勋爵从他坐的椅子上站起来,站到游廊边上。 “你上哪儿去?”亨德逊太太问。 他已陷入深思,以致忘记她还坐在他旁边。 此刻,为了使自己更加坚定,他诚实地、明确地回答她: “我要到沙捞越去!” 第六章 当轮船在夜间嚓嘎嚓嘎行驶的时候,伯蒂拉躺在那里醒着,心里只想着萨耶勋爵。 她想象自己紧紧抱在他怀里,当他的嘴唇和她的嘴唇相触时,又一次感受到那种激动。 她感觉不到那狭小而肮脏的舱房令人透不过气来的闷热;这财她甚至对自己将面临什么命运都毫不畏惧了。 她只知道自己离开了那吻过她的男人,她已把整个的心都留给他了。 她知道她再也不可能爱上别人了;她肯定自己属于那种只能爱一次、一生中就爱一次的女人。 她再也不能象过去那样在脑海里描绘她想象中的丈夫了,因为她这种人的心眼里永远只可能出现一个男人。 “我爱他!”她悄悄地对自己说。 正如她对他所说的,语言完全不足以表达她的感情。 天刚亮她就起身,在堆满她行李的狭小的舱房里,她尽量梳洗干净,穿戴好。 她想,她向亨德逊太太所表示的谢意还远远不够,真该感谢她的好心肠,还有为她购置的三大箱衣服。 她强烈要求离开时,她除了想到萨耶勋爵之外,什么别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了;她想,爱琳顿夫人说得对,她一直依附着他、麻烦着他。 “他怎么可能要我呢?”她自问。 等他到了新加坡,那里不仅有总督和公事要他关注,还有他以前爱过的女人! 她一定美丽而且老练,她将为他焕发出他以前享受过的一切热情。 她想起爱琳顿夫人如何一再奚落萨耶勋爵,称他为“情盗” 即使他夺走了她的爱情和心,但与他已经夺到的和将要继续劫夺的大船相比,她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叶扁舟。 “他将会忘记我,”她肯定地说“但是我却永远不会,永远不会,如果我能活一百岁,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他!” 虽然她对自己离别的男人充满感情,但是次日,当轮船靠近沙捞越的首府和港市古晋时,她还是抑止不住对于这个新地方的兴趣。 她在拥挤的甲板上走动,大多数旅客就在甲板上过夜,她发现他们是各种类型和不同国籍的人,但其中大部分是马来亚人,他们她微笑以表示友好,她也用微笑来回答。 她无法和他们交谈,因此当一位白发的老年商人单挑她说话时,她确实感到十分高兴。 她一点儿也不怕他,因为他身上具有某种愉快的和父性的气质,这和范达坎普夫先生毫无共同之处。 “你是第一次访问沙捞越吗,小姐?”他问。 “是的,”她回答“我相信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国家。” “确实美丽!”他回答道。“可是仍旧非常原始,和那里的人很难做生意。” “那是为什么?”伯蒂拉问。 “因为他们不是真正对金钱感兴趣,”他回答道。“他们和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不一样,没有金钱他们也会很幸福。” 伯蒂拉惊奇地望着他。他又说: “这里有些地区大面积种植菠萝,公路也都建起来了,但要他们明白我们需要他们的杜仲胶1和西谷米2还挺费周折呢。” 1一种珍贵的树胶,可用于补牙或作绝缘体。 2用西谷椰子制成的一种淀粉质珍贵食品。 “你从他们那儿能买到的就是这些东西吗?”伯蒂拉很撼兴趣地问。 “还有少量金刚石,”老人回答“燕窝、海参、牛黄,不过大多数居民宁可猎取敌人的头颅,也不愿生产我所要的东西。” 伯蒂拉感到毛骨悚然。 “他们仍旧把人头砍下来吗?” 她声音里确实无疑地带着恐惧,所以老商人善意地笑了。 “你是绝对安全的,”他说。“他们不会来碰白种女人的,但你必须懂得:猎取人头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白种王公或任何其他人想说服他们放弃这种行为还需要许多许多年。” 伯蒂拉沉默了,幻想萨耶勋爵会在这里保护她,这时老商人接着说: “一个年轻的达雅克人成年后,不管他长得多么英俊,他同族的姑娘也不会看重他,直到他至少有了两、三颗人头,才会给他带来荣誉。” “两、三颗人头!”伯蒂拉低声重复道。 “他可以唱情歌,跳战舞,”商人接着往下说“可是总会有人这样问:‘你猎取了多少颗人头?’” “那么,那个男人怎么办呢?”伯蒂拉问,知道这是一个多余的问题。 “他们就去猎取,”商人回答。“等那个男人带着战利品回来,人们就为他准备盛大筵席干头颅宴。” “但是,难道传教士还不能说服他们,让他们知道那是错误的吗?” 商人哈哈大笑。 “就我看到的传教士而言,他们制造的麻烦远远超过他们的价值。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能改变那些怕离了他们没饭吃的笨蛋的信仰,或者是那些想从白人手里捞点儿好处的狡猾之徒的信仰。” 伯蒂拉沉默了,觉得自己无话可说,她又一次成了一个孤独者,没人会来照顾她,没人她可以求告。 “你可别发愁,”商人说,他似乎意识到他已使她心烦意乱。“你会发现达雅克人是可爱的民族。他们佩带着象征战争的飘拂的羽毛饰物,盾牌上盖着从被他们杀死的人头上取下的一束头发,看上去确实不错。” 伯蒂拉不由自主地轻轻喊出了声。他接着说: “他们会向你微笑,脖子上佩带着闪闪发亮的彩色珠子,看起来完全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他的确没作任何努力来减轻伯蒂拉的恐惧,然而当他们乘坐的船开始从大海转入沙捞越河时,她觉得她整个生命似乎都被这条浅棕色河流宽广而曲折的美托举起来了。 上游是桑托堡山,形状奇特而壮丽,覆盖着浓密的树木,山脚下是柔软的沙滩和卡斯玛里那树。 河的两岸布满了果树,其中很多树木正在开花。 一簇簇小村庄座落在河岸的泥地里,那些围着棕榈叶的屋子看上去好像是从一个篮子里掉出来似的,掉在哪里,它们就在哪里留住了。 那里有棕色皮肤的女人,一直裸到腰部,她们站在深水里,肩上扛着高竹篓。路还不怎么会走的小孩就会在她们中闻象棕色的小蝌蚪一样潜水、游泳。 沿着未经开垦的河岸排列着浅绿色的红树,林莽在它们背后升起,那里有高大壮丽的树木,猴子在枝桠间摆荡跳跃。 这真是太可爱了,以致使伯蒂拉吸了一口气,她渴望把这些告诉萨耶勋爵。她知道他会了解她的感情而且能与她分享。 他爱美,美对于他意味着什么,对她说来也一样。 她觉得,即使他永远也不知道她的感受,他也会期待她更勇敢些,要试着去了解沙捞越人民,正如他试着要去了解他接触到的不同国家的人民一样。 他们乘坐的船在一个原始的码头上停住,人们熙熙攘攘地跑来看轮船进港,欢迎船上的旅客,不管他们是否认识。 嘈杂喧闹之声响成一片。 伯蒂拉终于发现自己在走下轮船跳板,那些漂亮的、棕色皮肤的人个个面带微笑,正在下方拥挤着,其中有一个瘦削的高大身影映入她的眼帘,顿时她就把她认出来了。 她想,不论在什么地方,不论在什么人群里,阿加莎姑姑总是非常突出的,特别是此刻,她更显得象是置身于侏儒中的一位巨人,一位非常令人憎恶和畏惧的巨人。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变得更可憎、更丑恶了。 伯蒂拉觉得,不仅她那张风吹日晒的脸似乎比记忆中的她更讨厌,而且她的门牙也掉了,这使她增添了一种乖戾的、几乎是邪恶的表情。 “你到底来了!”她用生硬、刺耳的声音说,伯蒂拉似乎听到了童年时的回声。 “是,我来了,阿加莎姑姑。” 她的姑姑没吻她,甚至连她的手都没握一下,只是转过头去用盛气凌人的声音对三个搬运伯蒂拉行李的脚夫说话。 伯蒂拉的行李又大又重,搬行李的人身材又矮又小,这几乎使她感到羞愧。 她的姑姑用一种使她感到不快的方式命令这些脚夫。接着阿加莎姑姑说: “这是我第三次采接船了,你母亲没说明你到达的确切日期,这倒真象她干的事儿。” “我想妈妈不知道从新加坡来这里的船每隔十四天才有一班,”伯蒂拉解释说“此外,我所以耽搁是因为我从英国乘坐的船在马六甲海峡失了火。” 如果她想使她的姑姑大吃一惊,那么她并没成功。 “失了火?”阿加莎姑姑严厉说“你的衣服都烧光了吗?真要是那样,我可不能给你再做新的,这一点你应当清楚!” “你什么东西都不用给我,阿加莎姑姑,”伯蒂拉平静地说。“亨德逊太大我上岸后就住在她家里把什么新东西都给我置齐了。她的心眼儿真好。” “我想她这个人准是‘金钱多,见识少’,”她姑姑让人讨厌地说。 她们一边说话,二边就离开了码头,沿着两旁有木房子的一条街走去。 由于人们都拥上了码头,这一带的人寥寥无几。 但是伯蒂拉还是在一个象是集市的地方瞥见了叫卖货物的小贩,听到清真寺的钟声和独弦琴的呜咽声。 “这倒提醒了我,”她姑姑说。“你有钱吗?” “我怕是不太多了,”伯蒂拉说“可是比我预料的还多一些,毕竟我在新加坡没住旅馆。” “多少?”她姑姑追根究底。 “准确数我不知道,”伯蒂拉回答。“等我们到家再数吧。” 说话时,她低头瞧着她拎的那只手提包。 “拿来给我!” 阿加莎姑姑把手伸了过来,伯蒂拉虽然很吃惊,但还是服从了命令,把手提包交了出去。 她姑姑一点都没放慢脚步,却打开了手提包,用几个灵巧的动作就把伯蒂拉放在里面的钱包和几张钞票掏了出来。 她把这些东西转移到她棉布长袍的口袋里去了,然后用一种几乎是倨傲的姿态把手提包递还给伯蒂拉。 “我想自己手头留点儿钱,阿加莎姑姑,”伯蒂拉说。 她对姑姑的行动感到惊讶,心想自己身边不名一文会是件困窘的事。 “你拿了钱没有用,”阿加莎姑姑怒气冲冲地打断她的话“假如称母亲正象我预料的那样,不打算付你的生活费,那么你就得自己干活去挣还得拼命干才成!” 伯蒂拉望着她,心里又害怕又担忧。 “现在我缺的就是人手,”姑姑抱怨说“因为你不能相信这些人连一丁点儿都信不得!等把你能给他的东西统统拿到手,他们就逃进丛林里去,再也不照面了。” 伯蒂拉忍不住想,他们从姑姑那里逃走是聪明的办法,但她还不至于鲁莽到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因此她们继续往前走,有一段时间谁也不说话。 现在她们已经出了城,她可以看到周围是丛林,林中开得最多的是兰花。甚至亨德逊家的花园里也没有这样多刚刚盛开的兰花。它们把广阔的丛林照耀得光辉纳烂。 它们瑰丽壮观,好似一团火焰,有些树看上去真好像改变了颜色,因为它们在兰花轻纱似的覆盖下,已由浅黄色变成紫红色。 枝头上悬挂着由单一种花集结成的长达好几码的花环,地上也象地毯似地铺展着一层细小娇嫩的类似兰花的植物。 伯蒂拉盼望着能看到一只蜜熊,那是沙捞越唯一的危险动物,她还想看到鼠鹿1许多传说中的英雄。 1一种婆罗洲和印度尼西亚特有的小鹿,动作十分敏捷。 但她只能瞥见一只安格斯野鸡,也就以此为满足。 她特地寻找犀鸟,她知道这种鸟有长长的黄嘴,项上覆盖着一块凸出的鲜红闪亮的东西,这是世界上样子最奇特的珍禽之一。 她从书上得知,有些犀鸟大得象火鸡,但她从远处看到在高耸云天的树木中飞掠面过的犀鸟则较小。 如果说鸟类使人兴奋,那么那些色彩统纷的大蝴蝶则使你入迷。 在森林中,它们的色彩和飞翔时那种优美可爱的姿态真教人惊异不已。 伯蒂拉向四周张望,甚至忘记了身边那位凶恶和专横的姑姑。 “这儿真可爱简直太可爱了!”她自言自语地喊道。 她感到所见、所闻、所感的一切似乎都具有一种魔力。 她姑姑的声音使她猛地一惊,重新回到现实中来。 “还不快走,哪有工夫胡思乱想!我的时间早就让你浪费得够多的了。” 她们又走了半英里地,伯蒂拉开始感到非常热,走到大路尽头,她一眼望去就知道传教所到了。 那是一座狭长、低矮的木屋子,它本应该和她在走近河岸时所看到的土著们的房子同样吸引入。 可是事实恰恰相反,房子既丑陋又惹人厌恶。 前面的地经过孩子们的践踏,那到处滋长的青草和精致的野花都荡然无存,看上去象是一片泥地操场。 那里有三个年轻女子,赤裸的身体上套着不成样子的棉布裙,象是在照料一群小孩。 阿加莎姑姑出现以前,她们正舒舒服服地随便坐着,似乎在为心里隐秘的想法微笑。 孩子们在附近打滚、翻筋斗,大部分孩子不知怎地把衣服脱掉了,因此都赤裸着瘦骨嶙峋的棕色小身子。 伯蒂拉和她姑姑出现时,情况突然变了。 三个女人惊跳起来,开始向孩子们叫喊并呵责。 孩子们的游戏停止了,他们惊慌地站定,笑声也随即消逝。 奥文斯顿小姐走到她们能听得见她的声音的地方,开始用伯蒂拉听不懂的语言训斥那几个女人,她说话的意思是决不可能被误解的。 伯蒂拉想,她是在责骂并恐吓她们。 她的詈骂、呵责。她们都咽了下去,根本没回嘴,只是用温柔的棕色眼睛瞧着她,好像连一点骨气都没有,最后姑姑不骂了,猝然离开她们向屋里走去。 伯蒂拉走到屋子跟前,看到传教所砌得十分简陋,从结构上讲,它不比一座大一点的茅舍更宽敞。 房子隔出一个大间,她想这一定是教室,大间后面就是姑姑和她占用的房间了。 这里的一切都非常简陋,根本谈不到哪怕是最起码的舒适,更缺乏家庭的温暖气氛。 事实上伯蒂拉一走进这座房子就感到,这里的气氛使人不快,是个永远也不知道有爱的地方。 但她赶紧告诫自己:让第一个印象对她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实在太傻了,她理应感激她的姑姑,在没有任何人需要她的时候,姑姑即使没有为她做别的,至少还收留了她。 “我想你就得住这个卧室了,”阿加莎姑姑颇为勉强地说。 她领她进了一个小房间。它的面积刚好能放下一张当地木床。床上铺着一条薄得几乎等于没有的垫子。 “有什么人生病时,我一直是把它当作病床的,”她说“可是这里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让你睡。” “我很抱歉,给您添了这样的麻烦,阿加莎姑姑。” “你也应该这样。现在你的玛格丽特姑姑死了,我想你的母亲也不要你。她从来就是一个逃避自己责任的人。” 尽管伯蒂拉私下里对自己的母亲也是这样想的,但听到姑姑用这种贬斥的口吻说话,马上就想起来为母亲辩护。 可是她知道,和她姑姑辩论毫无用处,就忍住了,一句话也没讲。 那几个马来亚脚夫扛着她的行李从码头来到这里,此刻把行李搬进卧室放在地上。 “您是不是把钱付给这些人,阿加莎姑姑,”伯蒂拉说“我所有的钱您都拿去了。” 她姑姑马上就应该付多少钱的问题和他们争论起来,伯蒂拉知道这是一场持久而激烈的争论。 他们每人扛一件行李,走了很多路,累得够呛,伯蒂拉想多给他们一些钱。 可是她身边不名一文,只好无可奈何地站在一旁。姑姑显然已把他们击败,他们离去时,以轻视的目光瞧着姑姑给他们的钱,脸上露出愠怒的神情。 “你最好把漂亮的服饰卸下来,穿上点儿实用的衣服好干活,”她姑姑说。 “您是不是让我先喝些水?”伯蒂拉问。“天气这么热,我渴极了。” “你可以自己去喝,别指望我来伺候你。” “不,当然不,”伯蒂拉回答。“您最好指给我看喝水的用具在哪儿。” 那天晚些时候,她对姑姑的面容何以会如此憔悴的疑问终于找到了答案:因为食物的量非常少。 她了解到,来传教所受基督教教育的孩子每天中午只喂一顿用最便宜的米做的饭。 此外,他们还能吃到一些可以在丛林里随便采摘到的水果,偶然有一点点砂糖。 这些水果伯蒂拉都不认识,但她可以从留连果那种可怕的气味中把它识别出来,那东西是象洋葱汁、奶酪和深棕色雪利酒的混合物。 它的大小大约和椰子差不多,外面长满了一层短而结实的刺,里面是分成五囊的奶油色果肉。 伯蒂拉娥极了,勉强吃了一个,发现留连果的味道很象一种奶油丰富的牛乳蛋冻。 她姑姑也吃了一个,伯蒂拉实在太饿了,虽然明知米饭不堪下咽,但还是强迫自己吞了下去。 有一种当地出产的茶,姑姑一天要喝上许多杯,姑姑还告诉她说,这里偶尔也宰只鸡吃,这种鸡一点不比矮脚鸡大!常绕着传教所乱转。 鸡把蛋下在被孩子们踩出来的泥地外围的草丛和草丛里,伯蒂拉的一项任务就是把鸡蛋拣回来。 伯蒂拉最最害怕的就是她姑姑对待她那几名帮手的态度。 她们都是些标致的年轻女人,身材窈窕,又长又黑的头发披到腰下。在姑姑看不见的时候,她们互相交谈,放声大笑。 很明显,她们天生富于乐观精神,甚至身处逆境也抑制不住喜悦的情绪。 其中一个一望便知是个达雅克人,她戴一副达雅克妇女常戴的沉重耳环,因此把耳垂都扯长了。 另外两个女人伯蒂拉认为是马来亚人。 她到达的第一个晚上,姑姑就叮嘱她对这几个女人不要抱有什么幻想。 有一天,伯蒂拉遵照姑姑的命令,等孩子们一下课就拖地板,打扫房间,她刚从传教所里走出来就看到她姑姑抡起一根棍子抽打那个达雅克女人的肩膀:心里非常惊恐。 泵姑打了她好几下,那个女人大声尖叫着逃进附近一间用棕榈叶盖的棚子里去了,伯蒂拉知道那三个女人就住在那里面。 阿加莎姑姑在她背后大声叫骂,那喊声听起来至少是很不愉快的。随后她向四处张望,与伯蒂拉惊恐的目光对上了。 “您在打她!阿加莎姑姑!” “不错!你会看到我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她呢,”她姑姑回答。 “这是为什么?能允许您这么干吗?” “允许?对这种贱骨头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她们本应当去蹲监狱的,她们为我干活是顶替服刑的办法。” 伯蒂拉这才懂得,这些女人为什么只能在这里呆下去。 她早就想过,她姑姑对这几个女人说话时那种颐指气使的样子,别说是教师,就是家里任何一个佣人受到这样的待遇,也马上会把辞职通知书交到她手里。 “您说她们应当去蹲监狱?”她问道。“她们干什么了?” “偷窃、违法尽管这里也没有多少法可违,”阿加莎姑姑回答。“她们必须为她们所犯的罪孽而受到惩罚,就象每一个罪人都要受罚一样。” 她带着一种可憎的样子望着伯蒂拉。伯蒂拉想起了小时候,阿加莎姑姑曾不断怂恿她父亲揍她。 她转身走开,对于她姑姑的所作所为感到憎恶,觉得这完全是一种堕落。 后来到了晚上,当她听到阿加莎姑姑描述她是怎样教授基督教教义时,她感到更加骇人听闻。 第二天,她挺幸运地在一簇鲜红的杜鹃花下找到了一窝鸡蛋,姑姑允许她吃一只小鸡蛋当早餐。 孩子们又回传教所来上课了,伯蒂拉目睹了她姑姑的教育思想的一个实例。 首先,大家都跪着跟阿加莎姑姑一起念冗长、噜苏的祈祷文。然后读圣经,时间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接着,孩子们用他们根本不懂的英语唱赞美诗,这是由那几名所谓的老师教的,每一个字的发音都错了。 尽管这样,伯蒂拉还是认为他们欣赏阿加莎姑姑在一架破旧的、发出呼哧呼哧响声的轻便钢琴上弹秦出的音乐,姑姑指示她每天都要清擦这架钢琴,以免让白蚁给蛀掉了。 随后便要三名年龄较大的孩子背诵他们的教义问答课文。伯蒂拉发现,这种背诵通常总是以两行眼泪和揍一顿屁股告终的。 经过长时间的鹦鹉学舌似地跟读祈祷文以后,他们在下午解散,一天的宗教生活算是结束了。 三个女人的任务是教孩子们念简单的字和做加法。 她们把椰子、石块和木片当作加法课的教具,伯蒂拉注意到只要她姑姑转过身去,老师们就会无心教书,孩子们就开始玩起来。 早晨发生的第一件事就令人不愉快,那个达雅克女人走进了传教所,乌黑的头发上缀着一串兰花。 这花非常美丽,伯蒂拉忍不住想,这个女人其实还是个小姑娘呢,她本人就象一朵鲜花。 但是,仅仅因为这个达雅克女人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就使她姑姑狂怒起来。 她气得尖叫,从那姑娘的头上把花扯下来,扯的时候连着拉下来一把头发。她把花扔在地上,还用脚踩烂。 接着她亮出那根棍子,开始象伯蒂拉昨天晚上看到过的那样往她肩膀上打。 这一切十分可耻,实在有失尊严,伯蒂拉心里很苦恼,走出房间躲到屋子的其他地方去了。’ 她在那里也不能不听到姑姑的大声责骂和吼叫。 “她神经不正常了,”她心想:“我想她独自在这里生活,准是发疯了!” 她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没一个人可以依靠,没一个人可以求助,心里痛苦得简直要发狂。 由于她极度紧张不安,当她们用勺给孩子们分好米饭,她和姑姑坐在一起吃午饭时,便问: “古晋还有没有别的欧洲人?” “王公和他的妻子就住在这里,”阿加莎姑姑愠怒地回答“可是他们对我在这里从事的工作并不理解,依我看,他是个不称职的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伯蒂拉问。 “我确实亲耳听到查尔斯爵士说过,英语是一种笨拙的、粗野的语言,实在不值得去讲,他宁愿讲法语或是达雅克人那种奇怪的、多喉音的语言,”奥文斯顿小姐回答。 听她的口气,法语似乎是某种污秽的东西,她接着着又说: “你想知道这里有没有欧洲人?好吧,要是你想交朋友的话,这里倒是有一个给王公当差的法国佣人,还有三对已婚夫妇,对我说来他们毫无用处,还有五、六个单身汉,不过他们是不会来向你求婚的。” “我没这个意思,”伯蒂拉抗议说。 “不敬上帝的贱民!蠢货!无知的人!他们准备让那些异教徒保留他们野蛮、可恶的习俗!” 阿加莎姑姑从桌旁站起身来,提高了嗓门喊叫: “我是孤身一人!这里只有我我在实践上帝的意志,把上帝的光明带进黑暗。” 她说话时,眼睛里几乎冒出了火,这使伯蒂拉比以往更加怕她了。 “她真的疯了!”她想,不知道应不应当把这情况告诉住在阿斯塔那官里的查尔斯布洛克爵士。 后来她对自己说,统治着这整片土地的王公是不会把她和她的难题放在心上的。 在这么狭小的社交范围里,他们一定都认识她的姑姑,知道她想做的工作。或许会有人到传教所来,她将有机会告诉他们,自己为什么害怕。 可是没有人来接近她们。她们似乎完全孤独地生活在这座门前有块泥地运动场、四处几乎全被丛林所包围的丑陋不堪的房子里。 传教所里什么书都没有,只有圣经和一些定期从英国寄来的宗教宣传品,姑姑自来到沙捞越之日起就积累这些小册子。 晚上,当伯蒂拉独自躺在她那张硬邦邦的床上时,她开始感到害怕,怕自己已经进了一座她永远也不能从中逃脱的监狱。 她白天忙得几乎没时间去思索;因为她姑姑说过要她拼命干活,这话一点也不夸张。 伯蒂拉发现自己要打扫传教所内全部生活区的卫生,而且在她到达后的第二天,把做饭的事也交给她了。 傍孩子们做饭的那个老女人。不是生病就是出门儿。 地板要每天擦干净,因为蚂蚁和伯蒂拉厌恶的大量其他昆虫会来蚕食。 还有孩子们的衣服要洗那是一堆什么样的东西呀! 伯蒂拉得知,他们大多数人是赤裸着身子来上学的,因此她姑姑做了些口袋型的棉布外衣,从他们的脑袋上套下去,以遮盖他们瘦骨嶙峋的棕色身体。 那三名服刑的妇女尽可能少于活,甚至试着要公然反抗她的姑姑。伯蒂拉不久就发现,自己宁愿多于杂活,也不愿听到姑姑向她们尖叫,看到她用棍子抽打她们。 只有在晚上,她才得以从那似乎是无尽无休的噪声、不愉快的事件和劳役中逃脱出来。 那时,她会独自躺在那间窒闷的小房间里,倾听屋外的牛蛙、树蛙和奇形怪状的甲虫以各自特有的声音所组成的合唱。 她经常听到合唱的声音在高涨、在增强,直到在她看来似乎每一棵树、每一瓣叶子、每一茎小草都是活生生的,它们都在温柔的夜色中召唤自己的配偶。 她知道自己也和它们一样在召唤,她的心越过大海飞向一个男人,他曾给予她从未领略过的全部幸福。 “我爱他!”她暗暗对自己说“我爱他,我永远爱他。” 在伯蒂拉来到传教所后的一个星期,她经历了一件使她感到颤栗和恐惧的事。 两个较大的孩子之间发生了争吵,后来打起来了,互相抓住对方的头发,但伯蒂拉可以肯定,他们不是真的动怒,其中闹着玩的成份要更多一些。 可是她姑姑对这件事持有不同的看法,她从屋里来到操场,开始狂怒地向那个达雅克女人尖叫,因为正轮到这个女人当班。 她逐渐变得暴跳如雷,尖叫辱骂,接着不可避免地抡起老是放在手头的那根细棍向那个女人打去。 那个女人转身就逃,但不知怎地,也可能被推了一下,她摔倒在地了。 因此她落入了阿加莎姑姑之手,棍子不断猛烈地落在她的肩膀上、背脊上,落在她身体的每一处,她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挣扎。 和这个身材魁梧的英国老女人相比,达雅克女人个子要小得多,伯蒂拉觉得她看见挨她姑姑打的似乎是一个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在于什么,凭着本能就冲向前去。 “住手,阿加莎姑姑,”她喊道。“马上住手!这太过分了,这是残酷的行为,你没有权利这样打人。” 她的姑姑似乎没听见她的话,她处在一种明显的兴奋状态中,仍继续打那个倒在地上的女人。 “住手!”伯蒂拉又喊了一声。 她伸出手抓住了姑姑的手臂,但棍子却落到她自己的肩膀上,她姑姑打了她两下以后就把她推开,继续惩罚倒在地上的女人。 伯蒂拉的阻拦使那个达雅克女人有机会跪了起采,此刻她还在忍受抽打,她竭尽全力高声喊叫,一边向外爬去。 伯蒂拉让她姑姑推了一下,也跌倒在地。 她躺在地上,眼看着那个女人站起身来奔向她和另外两名教师一起住的那间棚屋里去避难。 突然,在棚屋后面茂密的灌木丛中,伯蒂拉看见了一张脸。 这是一张男人的脸,不用别人说,她就知道这是一个达雅克人。 她能看见他身体上刺着蓝色的花纹和黑头发上的羽毛。 他的脸都气歪了,但她只是瞥见了一眼,随后他的身影就隐没在灌木丛的叶子里。 后来,她觉得背上被姑姑拍打的地方很疼,她怀着怜悯的感情想,另一个女人该忍受多大的痛苦呀,她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自己看到的景象告诉姑姑。 这是她到传教所来以后,第一次发现当地的土著男子。 那个达雅克女人竟会留在这里日复一日地忍受虐待,她不得不认为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那次鞭挞比她见过的哪一次都厉害,当天晚上伯蒂拉觉得自己实在无心再去欣赏青蛙和甲虫发出的神奇的音乐了。 她曾经认为她们是这一带丛林中仅有的居民。 可是现在她知道了,那里还有达雅克族武士,他们最宝贵的财产就是被他们砍下后风干、熏制过的人头。 萨耶勋爵乘坐一艘炮艇来到古晋。 他知道,在伯蒂拉乘坐那艘往返于新加坡和古晋之间的班船离去后,他必须等候十四天才能乘上船。 只要有别的办法,他就不打算等待这么久。 他的一项任务就是会见新加坡基地的任何一艘军舰的舰长;对他说来,要求派一只炮艇把他送到某个岛上去简直易如反掌。 他知道,他把沙捞越定为他访问计划中的第一站已在某种程度上引起了惊讶。 在所有岛屿上都有相当数量的麻烦事,真是各有各的难处。 镑地的英国官员们都期待着萨耶勋爵能在他的职权范围内尽可能对他们提供帮助,他发现单是新加坡一地就有无数人希望能见到他。 他们都有冤情要申诉,希望萨耶勋爵能把这些情况转告英国政府。 同时己安排好一系列官方的盛大集会,希望他能出席。 可是他专横地举手一挥,就把这一切都推开了,他说自己先要到沙捞越去一次,然后才能办别的事。 他一贯我行我素,尤其是在官场人物面前更是如此,因此他的举动并没引起任何真正的反对。 登上炮艇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只有上了船他才会感到安慰,心想他终于能前去追寻伯蒂拉了。 他谨慎小心,不让任何人知道他此行的真正目的,这样可以保证伯蒂拉免受他最讨厌的女人们飞短流长的伤害。 她早已为此受够了苦,他不想再给她增添麻烦。 因此,他一到达古晋,就让炮艇停泊在通往阿斯塔那宫的石级附近。 一艘炮艇的来到是能引起轰动的大事。人们拥向河边,在炮艇下锚前好久,河岸两边就已排满了人群。 几名军官站在那里迎接萨耶勋爵,并准备护送他和炮艇艇长到王宫去。 王宫的外观是一座长形的白色建筑物,有倾斜的屋顶和华贵的巨大塔楼,塔楼上总有一名哨兵守卫着。 建筑物内从一端到另一端有无数房间,萨耶勋爵饶有兴味地注意到,那里是美丽和粗俗趣味的大杂烩。 萨耶勋爵想,那里的一切在比例方面倒并没有错,可是王公却在其中塞满了英国和法国历史上每一个时代的家具复制品,结果造成一种令人惊异的混乱。 维多利亚时代早期的桃花心木家具呆板地靠壁排列着,在包锡桌腿的桌子上,镜子琳琅满目,还有用残损的手握着精美的首饰盒的德累斯顿塑像。 萨耶勋爵扫视了一下,觉得不管怎么说,天花板还是绝妙的。 那里用素色的熟石膏雕刻了大量华丽的龙和花卉,这是由中国工匠设计并制作的。 然而,他没多少时间向四周张望,白人王公查尔斯布洛克很快就接见他了。 他的确是一位仪表堂堂的男人,有浓密的白色胡须,高高的前额上覆盖着卷曲的灰发。 他还有凸起的白眉毛,眼眶下皮肉松垂,脖子上起着皱皮,象个乌龟脖似的,大下巴中间有一道凹槽。 可是,他和任何人打交道时那倔傲的表情、冷漠而严峻的态度,说明他是一个有权自定规则并要求每一个人都照办的男人。 象伯蒂拉一样,萨耶勋爵早就听说这位白人王公对法国的一切充满热情。 他的头脑沉浸在拿破仑的魅力之中,他把拿破仑的全部战役都牢记在心上。 他不大相信英国报纸,对世界政治局势的知识都是从费加罗报得来的。他收到的是四、五周以前的旧报纸。 萨耶勋爵以他惯有的外交手腕带来两本最近在法国出版的书作为特殊的礼物送给他,博得了这位白人王公的好感。 一本是描写拿破仑战争的书,另一本是详尽描写卢浮爆新增藏画的书。 他运气很好,居然能在新加坡买到其中的一本,另一本是他在总督秘书从欧洲寄来的书籍刚运到时从他那里偷来的。 王公很高兴,和萨耶勋爵说话时态度不象他和别人交谈时那样专横、傲慢。 布洛克夫人年轻时非常美丽而且性情开朗,可是她曾遭受过极大的不幸。 她头三个孩子一个女儿和一对孪生兄弟一八七三年乘坐“半岛和东方”轮船公司的“海达斯帕斯”号轮船回英国时,在短短几个小时内相继死去。 前一天他们还是好好的,但第二天就在红海的酷热中气息奄奄了。 没有人清楚他们死亡的原因霍乱、中暑还是吃了一罐头有毒的牛奶?这一切都是事后的推测。 孩子们葬在大海里,往后的岁月中,王公外出旅行再也不乘坐“半岛和东方”轮船公司的船了。 王纪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勇气回到沙捞越,重建一个新家庭。 她跟着这位按照时刻表工作的丈夫过着沉闷、寂寞的生活。他从来不听取她的意见,永不采纳她的忠言。王公决不允许她和其他男人跳舞,也不许她穿裁剪得太短的裙子。 萨耶勋爵彬彬有礼的举止和体贴入微的关注,使她与他相遇的第一刻起就被迷住了。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宽大的餐厅里进晚餐,高处悬挂着明亮的油灯,达雅克仆人在每一位客人身旁扇动棕榈叶为他们拂暑,餐桌上陈列着银质的和水晶制的餐具,萨耶勋爵简直难以相信自己是在一座荒僻、野蛮的岛上。 王公穿着金绿两色的礼服,胸脯上的勋章和饰物闪闪发亮。 欧洲人社交界的所有成员都应邀前来欢迎萨耶勋爵,炮艇上的全体军官也都出席。 萨耶勋爵注意到,王公把来宾中最漂亮的女人安排在他身边就座。 在他们走进餐厅进晚餐之前,王公和萨耶勋爵谈论了女人,就象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吐露秘密一样: “一个漂亮女人、一匹纯种马和一艘设计完善的游艇是人生最大的乐趣。” 萨耶勋爵表示赞同,并且十分肯定王公本人决不会放弃这些乐趣中的任何一项。 用毕晚餐,萨耶勋爵坐在王妃身旁,他发现这是谈论他心里最惦记的那件事的好机会。 “我听说你们沙捞越有一个传教士,”他说“她的名字是阿加莎奥文斯顿小姐。” 王纪抬起双手似乎感到惊愣。 “确实有!萨耶勋爵。是一个最使人讨厌的女人!她给我可怜的丈夫制造的这样、那样的麻烦我简直给你说也说不清。可是你怎么会听说她这个人的?” “她的弟媳妇奥文斯顿夫人是马尔波罗大厦的常客。” “噢,那当然咯!我倒忘了,”王纪说。“可是我很难过,现在我和英国的社交生活脱离了。你得把有关情况告诉我。” “奥文斯顿夫人非常美丽。” “这个字眼恰恰不能用来形容她的大姑。她是一个最丑陋的女人,我不由地觉得,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变得有点儿疯了。” “疯了?”萨耶勋爵询问道。 “她干的事情如此野蛮、残酷,有消息说她虐待传教;里的孩子,听了真让人极不愉快。” 王纪叹了一口气。 “我只希望传教士别缠着达雅克人。如果听其自然,他们是可爱和温柔的,而且我丈夫已经推行了那么多的改良措施。” 她看到萨耶勋爵目光中的疑问,便大笑起来。 “对,他们在某种范围内仍旧嗜猎人头,但是这种陋习现在远不如以前那么流行了,那些海盗海上达雅克人去年的确表现得很不错。我知道,那是你准备调查研究:的许多事情中的一件,萨耶勋爵。” “当然是的,”萨耶勋爵表示同意。 但他决心不让王妃把谈话从他关心的那件事上扯开,便接着说: “我不知道您是否听说,奥文斯顿夫人的女儿已经来到沙捞越和她姑姑一起生活了。” “老天爷呀!”王纪喊道“这么说来就是她啦!有人告诉我本星期初有一个白人姑娘坐着轮船到这里来了!” 她用扇子做了一个手势,就接着说: “我原以为她准是和我们欧洲人社交界里的什么人呆在一起,可是今晚他们都出席了,而他们并没请求带一个新客人来,我这就知道自己的设想错了。” “奥文斯顿小姐是和我一起乘坐‘柯罗曼戴尔’号轮船来的,”萨耶勋爵解释说。 “呀,可伶的孩子!她一定被那场大火吓坏了!可是听说所有的人都得救啦?” “这事发生在马六甲海峡,我们真算是非常幸运,”萨耶勋爵回答“如果发生在红海,那就会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他从王妃的脸上看到她灵魂的一阵战栗,他觉察到自己失言了。 “我想,我应当让奥文斯顿夫人知道她女儿平安无事,”他赶紧说“我要请问您,她是怎么和她姑姑安顿下来的。” “很抱歉,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王妃答道。“但是明天早上我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那个传教所,并且和奥文斯顿小姐见面。”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 “我对奥文斯顿夫人竟会把她送到她大姑这里来感到很惊奇,也许这位姑娘不会久留。” “我想,明天早晨我们就可以把这件事弄清楚了,”萨耶勋爵轻松地说。 他已经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因此谈话又转入其他主题。 王公每天早上五点钟随着要塞的一声枪响就要起床,因此他不喜欢客人们晚上呆得太迟。 这里的欧洲人社交界宴会频繁,这是他们单调的生活中的一种调剂,此刻客人们勉强站起身来告别。 他们对萨耶勋爵的热情溢于言表,而萨耶勋爵也答应说,有时间就去访问他们的种植园。 他知道,要请他作客的事弄得这些家庭的主妇都很紧张,生怕他们的盛情款待不够周到。 他坚持说自己愿意吃“家常便饭”请他们决不要特意为他准备任何东西,然而他可以十分肯定,他们对他的嘱咐一定置若阁闻。 最后除了艇长,其他客人都走了,艇长也正准备回艇去,这时一名仆人匆忙走进巨大的客厅,带着焦虑的神态向王公耳语。 王公听着,然后用雷鸣般的声音说: “都是那该死的女人的过错!她理应受到任何惩罚2” “出了什么事?”王妃问道。 王公回答时,他那凸出的白眉毛下的眼睛里充满怒火: “他们告诉我,达雅克人正在袭击传教所。我想这意味着我得派我的士兵去拯救那个讨厌的、象白痴似的女人,这是她自己招到头上来的报应。” “袭击传教所?”萨耶勋爵喊道。“爵爷,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和他们一起去,我们得赶紧行动才是。” 在萨耶勋爵的催促下,一队穿着白色制服、头戴黑红两色头饰的士兵几分钟内就从王宫出发,沿着通往传教所的大路前进了。 萨耶勋爵和炮艇艇长跟他们一起去,当他们走近丛林中的空旷地时,听到了枪声。 劣谟的军官对和他并肩前进的萨耶勋爵说: “准是那位老小姐在开枪。她确实是一名神枪手,以前她就曾杀死和杀伤过许多与她发生冲突的达雅克人。” 虽然萨耶勋爵看不到他的脸,但他知道那位军官在咧嘴笑,他觉得阿加莎奥文斯顿的抵抗非常有趣。 可是萨耶勋爵却在替伯蒂拉担忧比他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害怕。他以前从不相信自己对某人的感情竟会强烈到使他为之铤而走险的地步。 他狂怒地责问自己,既然他知道沙捞越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怎么能允许她在没有人保护的情况下独自到这里来并且和一个人人提起来都责难和鄙视的姑娘住在一起呢? 他想到当他把她抱在怀里时,她是多么软弱和温柔; 他记得,当他的嘴唇接触她的嘴唇时,彼此感到的狂喜,他想,要是由于自己愚不可及而使伯蒂拉出了什么事,他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对他说来,这种感情反应要是在几个星期前出现,那是完全不可思议的。 他在绝望中担心自己可能来迟了,当他赶到传教所时,可能会发现伯蒂拉的脑袋已经被人砍下来了。 穿过丛林的道路似乎永无尽头,这使他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军队的行动如此缓慢,他焦急得简直要大喊起来。 焦虑的情绪使他非常紧张,别人和他说话时,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嗓音,并且难以作出正常的回答。 “伯蒂拉!伯蒂拉!” 他用整个生命在呼唤着她,他懂得,虽然达雅克人只用尖利的短剑武装自己,但要迫近一个用一支枪向他们开火的女人也只是时间问题。 阿加莎奥文斯顿还在开枪,后来萨耶勋爵终于听到那位军官向他的部下发出了进攻令。 当他们在树下行进时,天黑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大树的枝条交叉重叠,把路都遮住了,形成一条由树叶构成的坑道,连月光都透不进来。 现在传教所已象大白天那样历历在目了,当他们闯入孩子们的运动场时,萨耶勋爵看见达雅克人从他们身边逃进丛林里去了。 一点儿都没错,他们个个手执武器、头戴由一簇短羽毛制成的头盔。 他看见他们的盾牌和短剑反射着月光。 当达雅克人在树丛中消失时,那里只听见士兵在他们身后开火的砰砰枪声,萨耶勋爵疯狂地奔向此刻他看到的传教所敞开的大门。 他闯了进去,只见地上扔着一支想必是阿加莎奥文斯顿用过的枪,旁边是几只空的子弹筒。 可是没有她的人影,萨耶勋爵匆忙往屋子的其他地方跑去。 厨房里空荡荡的,他感到似乎有一只冰凉的手攫住了他的心头。 现在他才知道,他失去了对他说来比世上任何东西都重要的一件伯蒂拉。 他想喊她的名字,但嘴唇于枯竞发不出声来。 这时他看见厨房的另一侧有一扇门关着。 他不敢抱有多大希望,只是把门推开,他看见在他面前站着一个人,她的背紧紧地靠在墙壁上,脸上露出极端恐惧的神情,伯蒂拉! 月光透进了窗户,照在他们身上,他们站在那里互相凝视着。她含糊不清地喃喃低语,这声音不知怎地含着无限凄恻,她向他奔过去。 他说不出话来,当她的头发触到他的嘴唇时,他甚至不能去吻它。 他只知道当他搂住她时,他整个的心、思想和灵魂都在歌唱,因为他害怕的事总算没发生。 伯蒂拉还活着! 第七章 伯蒂拉在萨耶勋爵的怀里发抖。接着她以他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喃喃低语: “我很害怕我躲躲在床底下我一直在祈祷希望你会来救救我。” “你知道我就在沙捞越吗?”他问,他的声音也发颤了。 “不不知道可是我想你,不管你在哪儿,我都要告诉你我多么害害怕。” “我已经救了你,伯蒂拉,”他说“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你已经没什么可以害怕的了。” 他感到她的身体软弱无力地倚靠着他,周身的紧张已经松弛下来,他抬头望着洒在她头发上的月光,她抬眼看他。 “一切都好了,”他又说,他知道虽然此刻她的手仍牢牢地抓住他的外衣,但是她已不象刚才那样害怕了。 他们身后响起了脚步声,领兵的军官说: “我正在找您,爵爷。” “我找到了伯蒂拉小姐,”萨耶勋爵回答。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胜利的调子,似乎他登上了高山的顶峰或游过了深深的河流。 “我能和您讲几句话吗,爵爷?” 萨耶勋爵低头瞧着伯蒂拉,见她的手还紧紧地抓住他不放,好像担心会失去他。 “你在床上坐一会儿,”他柔声说。“我不会走到你看不见的地方去的,不用害怕。我带来了士兵,达雅克人统统都逃跑了。” 他知道伯蒂拉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一言不发,让他把她扶到床前,坐在床沿上。 她坐下后,他才第一次注意到这间屋子的寒掺和简陋,伯蒂拉无缘无故地要受这样的苦使他感到非常愤怒。 他向她微笑,使她安心,然后从屋里走到厨房,把门敞着,这样她就能看得见他,不会感到被独自撇下了。 军官用很低的声音说: “这里找不到阿加莎奥文斯顿小姐的踪迹,爵爷,可是有一道血痕从这里一直通向丛林,可能是她的血,也可能是被她打伤的一个达雅克人流的血。” 军官停了一下,又以稍带不安的口气说: “我的人不想去搜索,他们要等天亮后再去。” 萨耶勋爵对此十分理解。 他知道达雅克人是这方面的能手,他们躲藏起来,等到他们的牺牲品从身边经过时,就用短剑一下子把他们的头砍下来。 “我可以肯定,到早晨再去搜索是个聪明的办法,”他说,看到军官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位年轻小姐怎么办,爵爷?” “我们带伯蒂拉奥文斯顿小姐一起回王宫,”萨耶勋爵语气坚决地说。“有没有办法弄辆什么车来?这段路对她来说还挺远呢。” “我马上派人去找一辆来,”军官说。 “那太好了,”萨耶勋爵同意道“不过我宁愿你和你的士兵守卫我们,直到我们真的能离开传教所为止。” “遵命,爵爷。” 萨耶勋爵在厨房里四处张望,看见桌上有一对长蜡烛。 军官随着他的目光也看见了,马上把蜡烛点上。 月光非常明亮,不点蜡烛也能看清东西。但萨耶勋爵心想,点亮这对蜡烛多少能使伯蒂拉更加放心。 金色的光芒驱散了阴影,使一切都变得似乎不很可伯了。 不知怎地,点亮蜡烛就使厨房显得比伯蒂拉的卧室更加寒碜、原始和不舒适,就连炊具的质量也是低劣的。 萨耶勋爵没说什么,但是他的嘴唇绷紧了。 当军官走去向他的人下命令时,他回到卧室坐在伯蒂拉的旁边,用双臂搂着她。 “我要带你上王宫与王公和布洛克夫人呆在一起,”他说。“他们会照顾你的,就象我应当做的那样。” 她抬头以探询的目光望着他,在她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显得很大,然而他看到恐惧已经消失,她又一次把自己托付给他了。 “你没向我告别就离开亨德逊家,这件事的确使我非常生气,”他说,可是语气很温柔。 她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投向屋外的月光。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走,”萨耶勋爵说“但这完全是不必要的。这件事等我们有了空,当然还要有更舒适的环境咯,我是要和你谈的。” 她没回答,过了一会儿他用另一种语气说: “你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我劝你把衣服收拾一下,好带到王宫去。” “我只打开过一只箱子,拿过一些东西,”伯蒂拉说。“因为这儿地方太窄,什么东西都搁不下。” 萨耶勋爵看见她的箱子真的都堆在她房间的角落里。 伯蒂拉从床边站起来,从一只极为破旧的衣柜里拿出几件衣服,又从墙壁的钩子上取下两件长外衣。 她又把刷子和梳子以及床底下一双拖鞋放到箱子里去,一共化了不到五分钟时间。 萨耶勋爵悠闲自在地坐在那里看她。 他心想,她是多么自然、可爱,她走动时那种优雅的神态使他想起了一只羚羊。 最后她向四周扫视了一下说: “我想东西都在这儿了。亨德逊太大给我的漂亮衣服我一件都不想丢下。” 她一面说一面就关上了圆顶皮箱的盖子,这时萨耶勋爵站起来说: “放这儿吧。我要叫士兵替你捆起来拿到外面去。我想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来一辆车子把我们送到王宫去的。” 他没估计错,当他们走到传教所敞开的大门前时,一辆由两匹马拉的马车正向他们驶来。 士兵把箱子堆放在车后。萨耶勋爵扶伯蒂拉上车后,自己坐在她的身旁。马匹放开蹄子起跑,他握住了她的手。 “你不再害怕了?”他问。 “现在不了因为有你在‘” 接着她低声问: “阿加莎姑姑出了什么事?” 他知道,从他到这里的时候起,她一直就想问这个问题,他高兴的是自己能如实地回答: “我还不清楚。她可能进了丛林,或者达雅克人把她带走了,可是天亮之前,士兵们无能为力。” “就在她残忍地抽打一个女人的时候,”伯蒂拉低声说“我看见一个达雅克人在盯着她当时我就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 “你的姑姑打她?”萨耶勋爵诧异地问。 “她经常打那些没送进监狱而是到传教所来帮她教育孩子的女人。” 萨耶勋爵没说什么,但他完全能理解那些达雅克人的愤恨。不管他们中的一个女人犯了什么罪,都决不会允许一个他们并不尊敬的传教士虐待她。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伯蒂拉的手。 “把今晚发生的事都忘了吧,伯蒂拉,”他说。“我们可以明天再来谈论它。” 伯蒂拉向他转过身来,用一个孩子气的动作把脸侵在他肩上。 “我我想阿加莎姑姑准是死死了,”她说“尽管这是我的过错但我却不能深深地感到内疚。我想她准是有点疯了。” “今天晚上就别想这事了,”萨耶勋爵劝告说。 过了片刻,他们就望见阿斯塔那宫亮着灯的窗户,接着马车就驶过王官外修茸得十分美丽的花园。 他们在王宫前门下车时,萨耶勋爵知道伯蒂拉的心情很紧张。 可是当王妃含着欢迎的微笑吻她时,他知道她已得到了好心人的保护。 伯蒂拉躺在花园的长躺椅里,瞧蝴蝶在鲜花上盘旋,其中有的象小鸟那么大。 蝴蝶的翅膀上盖满色彩艳丽的蓝绿鳞纹,在阳光下闪烁着。‘她觉得它似乎象征着在她头脑中闪烁着的思想,这些思想极其瑰丽,她简直不敢替它起个名字。 玉妃下令早晨不要叫醒她,因此她睡到很晚才起。 当她换好衣服下楼去时,仆人告诉她说,在花园里为她准备了一条长躺椅,萨耶勋爵和王公一起出去了,回来后会来看她的。 一个仆人给她送来了冷饮,她躺在一棵开满鲜花的大树的树荫下。 当她瞧着四周盛开的兰花和其他花卉时,觉得自己好像踏进了天堂。 她几乎难以相信,她的祈祷竞会如此灵验,萨耶勋爵真如她所盼望的那样出现在她眼前并救了她。 出事的那个晚上,当月亮升起的时候,她发现传教所外的树丛中不是由风引起的活动,心中十分惊慌。 沙捞越是没有薄暮的,黑暗迅速降临,象一层轻纱笼罩在大地上。 那里星光灿烂,月亮清澈的银光把一切都照亮,同时也使阴影更显得不祥。 最轻微的动作也会造成恐怖! 那天,她的姑姑一整天比以往更使人不堪忍受,她对那几个女人尖叫,专挑那个达雅克女人作为辱骂的对象。 事实上她并没再打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前一天做得太过分了。 可是她恐吓她,而且还打了另外那两个女人和几个孩子,直到传教所里充满了她们的哭叫声。 对伯蒂拉来说,这一切太可怕了,那天她好几次跑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关好,扑倒在床上。 她用双手捂住耳朵,以免听到那些受到伤害的人的叫声。 她姑姑喊她,她不得不去帮助她照顾孩子,等他们走后又进行打扫,然后又在极为简陋的厨房里为姑姑和自己做了一顿极其简单的饭菜。 饭莱的量很少,一会儿就吃完了。后来伯蒂拉就走到窗前,向外望着夜色。 她希望夜色的美能抹去她头脑中的悲惨景象,白天她不得不目睹这一切。可是,当她站在窗前时,看见灌木在晃动。 起初她以为是什么动物,或许是她仍旧希望看到的一只大犀鸟。 可是不仅一个地方的树叶在晃动,泥地周围的树丛都在动。 现在伯蒂拉意识到自己在等待什么,她紧张得气都透不过来了,因为她对可能会看到的东西已经感到害怕。 又动了一下,这一次她真的瞥见了,她可以断定那是达雅克人佩戴在头上的短羽毛。 “阿加莎姑姑!”她叫道,声音表明情况危急。 “什么事?”她姑姑问道。 “外面有人。他们躲藏着呢,可我肯定能看得见他们。” 她姑姑猛地跳起来走到窗前。 接着她几乎象是自鸣得意地喊了一声,伯蒂拉掠奇地看到她伸手砰的一声关上了木窗板。 “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们!我要给他们个样子瞧瞧!”她咕哝说“他们又象过去那样来恐吓我了!” “谁恐吓你?他们是谁?”伯蒂拉问。 可是她姑姑早就从碗柜里抽出一支枪来,还拿了一盒子弹走进教室。 伯蒂拉刚才打扫完教室后已把木窗板关上了,当时她倒不是想把谁关在外面,而是防止丛林里大量的昆虫飞入。 如果不把木窗板关好,不但飞蛾和甲虫会进来,而且蝙蝠和小鸟也会在屋子里乱飞。 她的姑姑仍自言自语说: “我要让他们受到料想不到的教训让他们一辈子都忘不了。原始人!野蛮人!杀人犯!如果我杀那么两、三个,他们马上就会懂得谁是主人!” 伯蒂拉困惑地望着她,姑姑在一扇木窗板前跪下,把窗板下部的一小块木头挪开。 于是木窗板上出现了一个小孔,现在她上好了子弹,把枪口伸出小孔,她跪蹲下来,低头看一眼枪管,接着就开了枪。 爆炸声吓得伯蒂拉跳了起来,枪声似乎在房间里持续不断地回响。 屋外发出了声刺耳的尖叫,伯蒂拉走到她姑姑的身边。 “你一定射中什么人了!呀i阿加莎姑姑,你不能这样!你一定射中什么人了,也许已经把他打死了!” “滚开,坑阢起来,你这个胆小表!”她姑姑厉声喝道。 她说话的态度非常轻蔑和傲慢,伯蒂拉往后迟了几步。 她突然感到恐怖,这不仅因为外面有人围攻,同时也因为她姑姑的行为,于是她回到了厨房。 她犹豫不决地站着,感到虽然木窗板都关着,但屋子里并不黑,因为这些窗板都安装得很差。 木板之间有空隙,月光从中照了进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身子贴近窗子,从缝隙中张望着外边发生的事。 接着她分明由于恐惧而发出了一声叫唤,因为她看见十几个达雅克人正钻出树丛的隐蔽处向屋子迫近。她顿时就意识到他们想干什么了。 他们的战袍、头上和肩上的羽毛以及盾牌上一簇簇头发是一点也不会弄错的。 他们每人都手持一把短剑,锋利的剑刃在月光下闪烁着寒光。 她可以看得很清楚,他们耳朵眼里插着象牙饰物,手臂上刺着蓝色花纹。 现在,她的姑姑向他们开枪,他们显然对子弹很害怕,但并不后退,只是从一棵树向另一棵树转移,偶尔闯进传教所的地界中来,然后又退了回去。 他们的举动象是在玩孩子们的游戏,但伯蒂拉意识到,他们是在诱使他们的敌人离开所站的位置。 接着一个达雅克人喊了一声,象是挑衅和进犯的信号一种战争的呼叫,他一边喊一边举起短剑在空中挥舞着。 其他人也都挥舞短剑,锋刃劈向空中,接下去将会发生什么事是太清楚了。 伯蒂拉吓得喊出了声。 她从窗前跑开,冲进自己的卧室,并钻到床底下去,心想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庇护所了。 后来她祈祷,希望萨耶勋爵还会象过去一样来拯救他。 她的祈祷是断断续续的,她说的话也颠三倒四,但是在她的心里她不顾一切地、绝望地呼唤着他,就象一个受惊的孩子一样。 王纪对伯蒂拉非常亲切,充满母爱,这是她的亲生母亲也从来没给过她的。昨夜,王纪离开她以后,她入睡前作了感谢上帝的祷告。 她感谢上帝派萨耶勋爵来拯救她,总算使她没让达雅克人砍掉脑袋。 当她蜷缩在床底下时,她曾这样想:她随时都有可能被人从床底下拉出来,也许是拉她的头发。 她一生中最后听到的声音就是短剑把她的头从身上砍下来的咔嚓一响。 可是她奇迹般地逃脱了! 现在萨耶勋爵正沿着鲜花之间的草坪向她走来,一霎时她觉得他似乎穿的是骑士的明光锃亮的甲胃,手里握的是杀死巨龙的长矛。 他微笑着走近她,她感到一阵冲动,向他伸出了双手,他拉住她的双手,先吻一只手,然后又吻另一只手。 “你睡得好吗?”他用浑厚的声音问道。 因为他吻了她的手,伯蒂拉羞红了脸不敢看他,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 “布洛克夫人一定给我喝了什么东西让我睡觉不管怎么样,等我醒来已经晚得太不象话了!” “那么你不觉得疲乏啦?” 她摇了摇头。接着她知道自己不得不问这个问题,便低声说: “你有没有听到阿加莎姑姑的消息?” 萨耶勋爵在长榻边上坐下,并握住了她的双手。 “我恐怕不能给你带来什么好消息。” “她死啦?” “是的,伯蒂拉,她死了,我想她没试凄至少没有受很长时间的苦。” 他不打算把细节都告诉伯蒂拉,今天早晨,士兵们搜索传教所周围的丛林,发现了奥文斯顿小姐的尸体。 达雅克人一定在推倒传教所的大门时听到了士兵们奔袭的声音,于是就带了她撤到丛林里去了。 士兵们发现她的尸体就躺在树底下,那里有达雅克人踩出来的很多足迹。 她口袋里的东西他们什么也没拿,就连她常佩带在长袍前胸的那只宝石浮雕胸针也没摘走只是她的脑袋不见了。 萨耶勋爵想,这是意料之内的事。但是,除了让伯蒂拉知道她的姑姑已死之外,别的情况就不必告诉她了。 她沉默了一阵,似乎知道他不想再谈这件事了,就说: “你怎么会来的?你说过可能来沙捞越,我多么希望你能来可我想不到你会来得这么快。” 萨耶勋爵微笑了,松开了她的双手。 “我来就是要和你讲讲这个。” 她询问地望着他。过了片刻,他说: “你完全不必要地匆忙离开亨德逊家以后,我知道我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追随你。” 她还是没说话,但他看到她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晕。 “你懂吗,亲爱的,”他非常温柔地说“你走后我才意识到:没有你我是活不下去的。” 伯蒂拉以怀疑的目光望着他。 “这是千真万确的,”他说,好像她已经提出了疑问。“我爱你,伯蒂拉,我需要你,我想得到你,这种感情是我有生以来从来没对任何别人产生过的。” 她的眼睛里似乎升起一缕发自内心的光芒,照得她整个脸庞都容光焕发起来。 她用他难以听清的低语说: “我想我一定在做梦。” “这不是梦,”他回答“这是事实。我爱你,我心爱的人儿,只要安排就绪,我们马上就结婚。” 听了他的话,她惊讶得屏住了呼吸。接着,萨耶勋爵俯身向前,用手臂抱住她,并把他的嘴唇压在她的嘴唇上。 他吻着她,心想,这个吻还能不能象他俩初次嘴唇相触时产生那样神奇的感觉。 他的嘴感到了伯蒂拉嘴唇的柔软,她的双手几乎象蝴蝶般地抖索着扑向他,她的整个身体由于他的爱抚而颤抖,他再次体验了那神不可言喻的狂喜。 象过去一样,这种狂喜把他俩结合在一起,只是此刻更加紧密、更加神奇。 他俩吻了很久,萨耶勋爵的嘴唇才从伯蒂拉的嘴上移开,他以深沉和动情的声音说: “我爱你,我的心肝宝贝,我爱你!实际情况就是这样我有生以来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她轻轻地喊了一声、一半是啜泣,然后轻声说: “我爱你,我想从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爱上你了,但我从来没想过从来没料到你会爱我。” “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萨耶勋爵说。 接着他疯狂地、放肆地、热情地吻她,直到她的身体主动地靠向他,她的眼睛里似乎凝聚着花园里的全部阳光。 由于他俩之间的感情过于强烈,萨耶勋爵过了很长时间才能发出笑声。 “你知道吗,我亲爱的,人们叫我‘情盗’,”他说“好吧,让我告诉你,这个海盗已经降下了他的旗帜,他不愿继续在海上漫游了。他已找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宝藏,他是完全地、绝对地心满意足了。” “在你结识了那么多美丽、聪明的女人之后你怎么脑葡定我会让你心满意足呢?”伯蒂拉问,她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 “她们常使我失望,”他坦率地说“经过这么些年,我产生了深刻的幻灭感。这就是我打算终身不娶的原因。” 她迅速抬起头来望着他,他看出她眼中突然显出了恐惧。 “直到我遇见了你,”他微笑说“我才知道,虽然并不是马上就知道的,你就是我埋藏在心里、但以为永远也不会找到的完美的典型。” “你是那么了不起,那么显要,”伯蒂拉说“我怕配不上你。” “那除非是你爱我爱得不够。” “我不可能不爱你,”她轻轻地说。 “这就是将来我对你的全部要求,”萨耶勋爵说“我们要一起来发现和发展我们的爱情,直到我们生活中的其他一切相形之下都失去了重要性。” “对我说来,除你之外,决不会再有什么别的重要事情了,”伯蒂拉热情洋溢地说。“你在火车站对我那么亲切,那时我就知道你就是我梦寐以求但以为永远也不会找到的那个人。” “我以前确信,象你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除非在我的想象里,”萨耶勋爵回答。“可是却找到了你,我亲爱的,我简直想象不出有谁能在各方面比你更完美、更可爱,不仅因为你那美丽的小脸,而且还由于你的内心,你的心灵和精神。” 当他说这话时,心想这就是他以前常忽视的东西内心的可爱,它是精神方面的品质,任何女人要是缺了它,就决不能具有真正的美。 他用手指托住她的下巴颊,把她的脸托起来向着自己,他用洞察的目光瞧着她。 伯蒂拉脸红了。 “你使我不好意思了,”她抗议道。 “我喜欢你的腼腆,”他回答。“但我是在仔细研究:为什么你会如此可爱。” “别看得太仔细否则就会把一切缺陷都找出来的。” “难道还会有什么缺陷吗?我喜欢你那诚实的、忧虑的目光,我将永远不会看到你眼睛里再有恐惧的表情了。” 萨耶勋爵吻她的眼睛,接着说: “我为你小巧笔直的鼻子着了迷,可是最厉害的是你那嘴唇,它把我俘虏了。” 伯蒂拉等着他来吻她;但他只是用手指轻轻地顺着她嘴的轮廓抚摩着。 说来也怪,这却使她颤抖起来,他感到了她的颤抖,看到她脸颊上涌起的红晕,他温柔地笑了。 “我的宝贝亲亲,我有太多的东西要教你呢。” “我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伯蒂拉回答。“请请把你愿意要的一切都教给我,只要这些能使你幸福。” 他热情地吻她,使她透不过气来,在他的怀中颤抖。 “我有个建议,”他最后说。 “什么建议?”她问。 “你是在服丧期里,我甜蜜的小爱人,我想,即使你对姑姑的哀悼仅仅是一种形式,但如果我俩在新加坡结婚,人们会认为你的心肠有点儿狠。” 伯蒂拉理解地望着他,他接着说: “因此我建议,要是你同意的话,我们就请昨天带我到这里来的那位炮艇艇长为我们证婚。” 当伯蒂拉询问时,他看出她眼中兴奋的神色,她因为快乐几乎结巴了: “我我们真的能这样办事吗?” “这样办事是完全合法的:女王赋予每一位船长以权力,他们可以在海上为任何人证婚。” “如果你能真的肯定你希望和一个象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结婚,那么就让我们这样结婚吧。” “对我说来,你是非常、非常重要,非常宝贵的,”萨耶勋爵说“我想,如果你同意,一旦我们结了婚,就在一起继续对各个岛屿进行访问。” 他停顿一下,似乎刚想起一件事,接着说: “我们可以乘炮艇旅行,恐怕要化一、两个月,可能时间还要更长些,然后再回新加坡。” “听起来就够奇妙的这太完美了!我简直无法用言词来表达这一切对我意味着什么。” “这将是一次颇有点儿不同寻常的蜜月,”萨耶勋爵说“但我们可以作出安排,每停留一处我们都可以摆脱公务休息几天,我完全可以肯定,有人愿意借给我们一座房子,我们可以单独在一起。” “现在我知道是在做梦!”伯蒂拉叫道。“在世界上美丽得难以置信的一角我能和你在一起这样的事在现实生活里是决不可能发生的。” “它正在发生,”萨耶勋爵说。 他吻她,直到他的嘴唇使她产生她从来不知道世上还会有的那种快感,她需要他以那种她因天真未凿而并不理解的方式继续接触她。 他们忘记了时间和其他的一切,这时一个仆人走来向他们报告,王公在等候他们一起吃午饭。 萨耶勋爵从长榻上站起来说: “我们要把这个决定告诉他们吗?” “我会感到窘迫的,”伯蒂拉回答。 “一切都交给我办好了,”萨耶勋爵以命令的口吻说。 “这正是我要做的,”她告诉他说“我历尽了恐惧和孤寂,最后这个星期里我一直在纳闷,我能和谁谈谈呢,我要告诉个人说阿加莎姑姑有点疯了!”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可是没人到传教所来,除了我的姑姑,那里的人谁也不会讲英语。” 他从她的语声里知道她受了多大的罪,这时仆人走到他们前面去了,于是他伸出双臂抱住她,他俩站到一大丛红、白两色的杜鹃花后面去,不让别人看见。 “你再也不会孤独了,”他起誓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永远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我答应你:我们将永远在一起。” “我爱你!”伯蒂拉回答“我爱你直到我感到自己好像就是爱的化身,我的一切都完全地、绝对地属于你。” “这正是我所要的,”他回答。 后来他把她拉到怀里去吻她,直到她觉得花园似乎在她周围旋转。 周围的色彩、花香以及蝴蝶的飞翔似乎和她心灵中充溢着的爱情混合在一起了,她感到她已成为他的一部分,他俩已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体。 这里只有爱情这种爱是上帝的一部分,它圣洁而圆满,真诚而忠实,它存在于男女之间,从现在起直到永远。 “我爱你!上帝呀,我多么爱你!”萨耶勋爵声音嘶哑地说。 伯蒂拉的嘴贴着他的嘴唇,用微弱的声音重复着他的话: “我爱你我全心全意地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