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红书坊》 出云之死 每月十五的辰时,是抱鹤轩为轩中的姑娘采买丫头的时刻。 抱鹤轩的丫头与其他地方的不同,需要经过层层筛选。 首先,面貌端庄,秀气温婉。 其次,要习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 虽说这两条要求不难达到,但是真正让管事看得上的人实在不多。 是以,每个月十五,抱鹤轩都要寻找坊间的小丫头来服侍轩中的姑娘们。 暗香去的时候,已经见到长长的队伍在书轩的前面排成了一条龙。 在旁边的门房身旁登记造册,写上姓名年龄籍贯,自有奴仆领了她去见管事。 待管事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问上几个简单的问题之后,再摆摆手,叫她站在队伍的最后边。 几番挑拣,人已所剩无几了。 暗香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只顾低了头觑着自己的脚尖。 青色的布鞋是新缝制的,做工精细,只缀了一朵绿萼梅,疏枝少叶,并不张扬。 那个管事的目光在队伍中逡巡了良久,终于用手指了指看上眼的:“你,你,还有你,跟我进来吧。其余的,去账房先生那里领几个铜板,也不枉你们来这一遭。” 没有选中的人都各自散去,只余下三个人的身影站在当场。暗香只觉得那一指,是冲了自己的面门来的,她怔在当场,忘记了动弹——竟然,这般容易么? 管事的大嗓门终于扭头看了她一眼,蹙眉道:“怎么,没有听见我的话吗?你被选中了。” 暗香的脚步细碎地跟上了前,她的心在此刻骤然一紧。 终于踏入了第一步。 放鹤州,自古以盛产文人墨客而著称。传说此地连三岁小儿都能吟诗作画、习文练字。不论男女,皆能口出琼润之章,笔落青莲之句。更有甚者编出了一个传说,来解释此地民风喜文弄墨的传统。 传说几百年前有位隐士,名叫林君复。此人幼时刻苦好学,通晓经史百家。其性孤高自好,喜恬淡,不趋荣利。弱冠之后,曾漫游江淮间,后隐居此处。常驾小舟遍游此地,与高僧诗友相往还。每逢客至,使门童纵鹤放飞。君复见鹤必棹舟归来。其人善绘画,工行草,书法瘦挺劲健。诗自写胸意,多奇句,风格澄澈淡远。其诗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被誉为千古咏梅绝唱。作诗随就随弃,从不留存。有人问:“何不录以示后世?”其答曰:“我方晦迹林壑,且不欲以诗名一时,况后世乎?” 此地之人为了纪念他,遂陈表上书皇帝陛下,要求将此地改名为放鹤州。 皇帝素敬习文之人,朱批亲允,还将自己的十二皇子,封为文王。 放鹤州,便是这位十二皇子的管辖之地。 这位皇子将放鹤州经营得有声有色。在他的引领之下,造纸业与活字印刷业飞速发展。书肆与书轩初具规模,各种传奇小说在市面上颇受市面青睐,甚至流传到其他州县,风靡全国的畅销著作为放鹤州的经济带来不断的发展。 是以放鹤州的最主要的产业,不是缫丝、不是采矿、不是海盐、不是农耕,而是文化出版。 各种类型的书局在几百年间不断冒出来,之后又逐渐落寞下去。 此时的放鹤州,拥有四大书局。分别是,城东的抱鹤轩、城西的悦书轩、城南的流沁坊、城北的豫章书局。 其中,城东的抱鹤轩以经营传奇志怪小说为主,大都以女子口吻,细陈情爱之事。据说其轩中飬养着一大群以笔耕为目的年轻女子,各个文采斐然,面貌出众。其著书之后,轩主自会以重金着画师,为其描绘一副肖像镶于扉页之内。或妩媚娇憨、或清丽脱俗、或秀雅大方、或天真无邪一系列传奇小说一出版,市面上立刻销售告罄。人们纷纷奔走相告,许多原本不爱研读女性小说的男读者,也纷纷掏起了腰包。 加印、再版,全城的活字印刷厂都手忙脚乱为这笔大生意乐开了花。一时间抱鹤轩声名在外。 才色兼备——成为抱鹤轩作者的金字招牌。 抱鹤轩的轩主,是位神秘的人。 没有人见过他在轩外出现。即使是生意上的往来应对,他也一径交由几位信得过的亲信代办。 只有轩中的姑娘们在苦咬笔杆努力赶稿的时候,才会纷纷诅咒这位神秘的老板。 “为什么一定要在六月中?前一本小说四月才杀青,即使经过配画、排版、印刷、装裱,这也要到四月初上市了。凭什么就月中就要交第二篇?”一位出版界当红唤做喜雨的美丽女子,拧了眉头打发催稿的朝奉,将墨汁纸张泼洒了一屋。 只听那位朝奉不卑不亢地笑了笑,俯身将地板上的稿纸拾起,用衣袖吸去稿纸上沾着的墨迹,努嘴一吹,才将一整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轻轻用玉镇压了,搁在喜雨的案头,开言道:“喜雨姑娘有所不知。主子如此算计,自然有他的道理。殊不知您眼下写的这本春满吴山树与上一本高鸿多北向乃一个虚构背景之下的故事,前后又稍许有着关联。四月初上市您的高鸿卷,若是您第二本春满卷能在六月中赶出来,加上诸如配画的流程,在五月中就能继续上市。此时的高鸿卷上市了月半足余,也许早被新上市的其他作者的新书抢去了风头。若是赶月半继续出版,不仅能增加在读者心中的知名度,还能顺带帮高鸿卷提升一下销售。书局中,若是有两本您的书位,自然买的人也就多些。”这位小厮口齿伶俐,说话有条不紊又极其在理,一时间让喜雨垂下了眼去。 “你说的也有理。我尽力罢了。”喜雨思量了半晌,终于认命地叹了口气。 “喜雨姑娘前途无量,也是书局之福。”朝奉恰到好处地恭维了一声,默默退了出去。 他看了一眼噤声站在门外的暗香,道:“你是新来的?” 暗香急忙小声答话道:“是,奴婢暗香。” “倒是个好名字。”那朝奉露出贝齿冲她一笑,招手道:“你且去唤锦书,让她进去,仔细将小姐的稿纸找齐,按顺序码好。再将地板上的墨迹都拭去。净手之后,换件干净的衣裳,去厨房要一碗安神补气的参汤,服侍小姐喝下去。待她午后休憩,让锦书用干净的宣纸,熏上香,替小姐将稿子完整誊录一遍。我晚些时候过来取。” “奴婢遵命。”暗香有些惴惴不安地抬起头,那个说话伶俐的朝奉已经走远。只能看见他一身青色的打扮,背影十分颀长俊秀。 暗香依照方才的少年人的吩咐,将伺候喜雨多年的大丫头锦书唤了来。看她将前面几样事情都打点妥当之后,换了衣裳服侍喜雨喝完参汤,这才取出熏好的宣纸,将方才被墨迹污浊的稿纸重新誊录起来。 一旁的红木润漆雕花的座椅是为喜雨专程打造的,椅背似一道虹,打磨得圆润合体,能让她书写的时候将腰身恰好欠入其中,再铺上柔软的腰垫。掌柜的深怕这位抱鹤轩的当红一姐儿因为极度赶稿而让身体有些许不适。 锦书没有坐,只管站着写。“暗香,我这会儿不得闲,你将我的衣服送去浣衣房浆洗浆洗,让她们帮我把染了墨汁的地方洗干净就好。”锦书一面忙着誊录,一面小声吩咐她道。 “是。我这就去。”暗香低声答应着,小心翼翼地掀帘出去了。只听喜雨在睡梦中轻声嘤咛了一句,她没有听清喜雨说的是什么,步履匆匆地抱着锦书的衣服去了浣衣房。 浣衣房在抱鹤轩的最南端。因为长时间需要晒晾衣物,是以采光也比别处清亮。来这里做事的大都是生育过的中年女性,因为要贴补家用,来此处兼个短工。她们的女红比别处好,又兼着绣花织补浆洗漂净等耗时耗力的活计。 暗香抱来了衣服,总是喜欢在浣衣房多待上一会。 站在晾晒的衣物中间,影子被衣物遮了去,丝毫没有人留意。 两个浣衣房的嬷嬷正凑在一块洗衣裳。 一面洗,一面说着闲话。 “听说,主子爷最近又新觅了几位姑娘,据说文采不在喜雨姑娘之下。正在用心调教。” 水声潺潺。 “我也听说了。那几位姑娘来的时候,还和摄雪、问晴二位姑娘打了个照面,说是长得十分清丽可人。” 捣衣声声。 “说起来,想入抱鹤轩的姑娘们,可是多如恒河沙砾。” “可不是。谁让抱鹤轩捧一个红一个呢?赚一笔丰厚的嫁妆,今生也就适宜了。” “哎,只可惜,出云姑娘没有这个福分了” “嘘这件事情,还是不要提了罢” 暗香站了一会儿,暗暗退了出去。摄雪和问晴,是抱鹤轩中仅次于喜雨的作者。三人平常就暗自较着劲,也没分出个高下来。 这次选中的三个丫头,一个自然是服侍喜雨,另两个送给了摄雪和问晴。 暗香与那两名新来的丫头也混得不熟,只好打消了去一探究竟的念头。她一步一步走回了喜雨所住的暖阁之中,没料想锦书已经誊录完毕,在门檐下喂鹦鹉。 “去了这么久?”锦书笑笑,将手中的玉米粒洒在了食笼里。 “暗香不认路,是以耽搁了,还请姐姐恕罪。”她说的倒是实情。 “小姐已经醒了,正在紧赶慢赶地写稿子,我们且不要进去扰她清净。不过是怕她一会口渴嚷着要茶喝,我已经叫碧如伺候着了。” “是。” 锦书瞅着她看了一眼,道:“为何我觉得你看着眼熟?” 暗香垂首道:“兴许我们做丫头的,都是一样的眉眼高低。” “胡说,寻常的丫头,可没有你这样知理达意的气度。”锦书仍然只顾着笑,拉了她的手坐在廊下说话。 “不瞒你说,前阵子,小姐的身体十分不好,总是睡不着觉。稿子也不在白天写,只管拣那三更半夜无人打搅时候写。我们做下人的,也要照样守夜伺候。你可知她为了什么?”锦书抿嘴一笑,把问题抛给了暗香。 “大概白天人多嘴杂,扰了小姐清修。”暗香随口答道。 “说起来这也算是一个因由。还有呀,就是——”锦书刚要说下去,没曾想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君系何人 “锦书,上午那段文稿可誊录齐全?”是那个一早来惹怒了喜雨姑娘的朝奉。暗香见了他,忍不住松开一口气,眉眼里自然带了些感激地瞧了一眼。 方才她站在门外,听见喜雨姑娘摔墨砸盏的声音,不敢进门,也没有看清这个青装朝奉的模样,这一眼倒是将她唬了一跳——竟是个如此俊逸的男子! 一头黑玉般的长发束在额前,便显得容长白皙的面孔玉琢般透明。挺直的鼻梁之上,是一双狭长的杏目。瞳孔漆黑如墨,仿佛两粒珍珠,欲动流光。一身青色的装扮,极为简朴,身上连一丝一毫的饰物也没有,像是刻意要压抑住周身散发的那股与众不同的气势来。 那人见暗香盯着自己,也回过去一个微笑。是礼貌的。浅尝辄止的。好比月下的白莲只开了一半;又像淡淡的几笔白描牡丹花,只觑见一些旁枝;或宛如沙鸥振翅,只给旁人一个飞上天去的影子。 暗香明白,他与自己不是一路人。 锦书答道:“已经完了,请裴公子稍等,我去取来。” “有劳。”裴岚迟往旁边让了让,正巧站到了暗香的身旁。 锦书一路旖旎着过去了。 只听得裴岚迟用一种只有她和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她已经死了。” 她的身子一震,咬住发白的嘴唇。碰巧碧如掀了帘子出来说:“暗香,我去替小姐沏碗热茶,她嘱咐人帮着磨墨,你也该去历练历练了。记得,顺着一个方向磨,活儿要细。”继而又转向裴岚迟:“裴公子也来了,奴婢这会子有事,就不和您说话啦!”说着,拎着茶壶从二人身边走了过去。 暗香朝这位裴公子躬身福了福,慢慢走进暖阁里去了。 整个暖阁里,几乎寂静无声。只有狐豪笔触在宣纸上的浅淡声响。暗香静静地走了进去,站在了喜雨的书桌的旁边,伸出手,她发现自己的手仍然在半空中颤抖,好不容易捏住了那只墨,墨身与砚台的不住摩擦还是让喜雨惊觉了起来。 “真是个没用的丫头!”她骂了一句,将笔丢开,从座椅上站起了身。 暗香一时间泪如泉涌。 她的身体不受自己的思想控制,有个声音在指挥着她说“立即下跪”然后关节一松,她已经匍匐在地,嘴上不由分说开始讨饶起来:“奴婢有错。奴婢是新来的,不懂规矩,还请小姐见谅!” 喜雨挥了挥手,幸好她今日文思泉涌写了不少文章,眼下也正该休息了。“你下去吧。唤碧如来!” 她试图站起身,却发现浑身都在颤抖。不知是羞是愤,是怒是悲。诸多世间上难寻的滋味,在此时突如其来加注在她的身上,眼泪仍然是止不住地落下来,她觉得自己好狼狈,好没用,原本只是想进来打探她的消息,却怎知已是相隔两重天 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暗香禁不住悲切过度,面前一黑,向前扑去。 额头正好撞在了桌角上,顿时血流如柱。 喜雨一时尖叫了起来。“来人,来人!” 暗香迷迷糊糊地记得,出云是在两年前的一天清晨走的。 和她的悄然离去不同,出云的离开,是公然的,被大家默认的。甚至那天的朝霞,都觉得比平时要绚丽。和煦的风吹拂着江边的杨柳枝,暗香站在台阶之下,看着一只脚迈出门槛的出云。她扭过头来,朝暗香挥了挥手帕——这就算是告别了。 她满眼都堆着意气风发的笑意,仿佛一只凤凰形状的风筝,被喜悦的风吹上半空,遥遥的,能看见鲜艳尾羽在翻卷的云层上飘扬,越来越高,也越来越远。 出云那年十八岁,她耗费了两年时光写出来的传奇小说,被抱鹤轩看中,要为她出版。不过前提是,出云必须搬去抱鹤轩居住,以便继续修习写作的技巧和功力。据说那边还有其他几位年轻而文采斐然的女子,出云抱着美好的执念,心向往之。 自此之后,抱鹤轩打出才色兼备的招牌。首推的就是出云,喜雨,摄雪和问晴四位姑娘的作品。 暗香曾经在书坊中买过一本姐姐的书。扉页上画师将她描绘得那般美丽,清婉的笑靥舒缘迷人,眼神中散发出来的那种自信是暗香从来也不曾见过的。暗香觉得自己以前并不知晓,潜心写作,能让出云如此与众不同,她甚至不惜毁了自己的婚约。 那位从未谋面的姐夫,并未找姜家麻烦,姜家差人默默将彩礼退了回去,拜谢了一张帖子说“齐大非偶”就完事了。 只不过,出云原本还会从抱鹤轩差人送来书信,道明状况,最近的半年里,她音讯全无,就连去抱鹤轩的书局中采买出云的书也采买不到了。 暗香怕姐姐出了事,然而她并没有姐姐那种写作的天分,无奈想混进抱鹤轩,除了做丫头,别无它法,况且,况且那个家她是一天也不想呆下去了。 只是她却万万料想不到,前来抱鹤轩的头一件事,竟是姐姐的死讯! “醒了就好。” 她微微睁开眼睛,听见了裴岚迟的声音。 他的面孔离她这样近,呼吸微微拂过她的面颊,那陡然放大的英俊眉眼仿佛定格在黑暗重见光明的那一瞬。暗香不知道为什么,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袖口。 “她是怎么死的?”暗香咬紧下唇,将姐姐的名字吞入腹中。她觉得这个人明白,他会告诉她真相。 裴岚迟却只是轻轻地挑了挑眉,拂开了她的手,站起了身。 这是一间小小的厢房,布置得尽然有序。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全是书。厚重的墨香熏染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仿佛人伏案而睡,将头枕在了书页之间。 她发现自己的额间早已包扎妥当,一圈一圈的白色绷带覆盖在她的伤口上,内心却隐隐作痛。 “我不是不想告诉你,只是”裴岚迟转过身,面庞上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还不到时候。” 抱鹤轩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这个年轻的女子的一生,也许都要在这里度过。裴岚迟的声音突然温柔了起来,一步一步走近她,道:“出云是你的什么人?” 抱鹤轩主 抱鹤轩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这个年轻的女子的一生,也许都要在这里度过。裴岚迟的声音突然温柔了起来,一步一步走近她,道:“出云是你的什么人?” “是姐姐。”暗香迎上了他的眸子。那双眼眸深似泓,幽深不见底。她捉摸不透这个人。 “你可知抱鹤轩是什么地方?” “不是书肆么?” “傻丫头。”裴岚迟吃吃地笑了起来。“你可看过后宫传奇?” 暗香点了点头。那是一本风靡一时的宫廷斗争题材的传奇小说。女主人翁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宫女。她靠着自己的美貌和智慧与其他的贵妃娘娘周旋,最终做上皇后的故事。 那个温柔的声音在转瞬间变得冷漠起来,只听他说:“这是个后宫,宫里面的人纷纷想出去,宫外的人却纷纷伸长了脖子想进来。无数人都在想着法子讨主子的喜欢。真正的后宫会出现的一切伎俩,在这里,都会轮番上演。” 暗香的手攥的紧紧的,几乎将指甲掐进掌心。她已经知道了模糊的答案。无疑,姐姐就是斗争中的牺牲品了。 至于是谁,为什么要害死了出云,想必裴岚迟心中早就洞若明悉。只是看他的神色,却想叫自己一点一点查个清楚明白。 她垂下眉眼,听见自己用再也没有过的平稳声调说着:“多谢裴公子指点。暗香明白了。” 裴岚迟用悲天悯人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但愿,你什么都明白。” 他在窗口前站了一会儿,看看渐渐暗去的天色,走到桌子前,揭下了白纸糊成的灯罩,用打火石将灯芯小心点着了,这才轻轻将罩子罩在恍惚跳动的灯芯上。 那盏烛光,不知似谁的心境,终于在摇晃中渐渐平静了下来。 暗香看了一会儿,终于别过了脸去。 裴岚迟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两个人就在半明半暗的屋子里,一个站着,一个半倚在软垫上,并没有人再多说一句话。 直到有个急促的脚步声朝这边奔过来,裴岚迟才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只听门外那个脚步声止住,有个气喘嘘嘘的声音在说话:“裴公子,主子十万火急召见您!” “知道了,我马上去。”裴岚迟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股子平淡的味道。无论什么事情,仿佛在他而言,总是淡淡地拂一拂衣袖就能解决过去。 他站在门檐外面,低沉道了一声:“你保重”便跟着来人去了。 抱鹤轩的主人,并非居住在轩中。 是以裴岚迟匆匆出了门,是往着城外赶的。薄幕笼着几缕淡淡的炊烟,沿着阡陌小巷袅袅而升。疾驰的马车将那缕炊烟拦腰切断,顺着驰骋的方向,炊烟淡然散去。那份宁静而平和的气氛,也随之沉寂。 黑暗渐渐迫近,连空气都充满紧张感。似乎有人将弦拉紧,等待时机一触即发。 裴岚迟站在门外,静静等待着召唤。 夜色终于彻底地黑了下去。 “进来吧。”一个慵懒的声音自屋内发出。 裴岚迟进去的时候,只见一个眉目如画的男子,斜斜地倚在贵妃椅上,修长的手指噙着一枚剥了一半的荔枝。 轻轻一送,那夜色中晶莹的果实,妖娆地滑进了男子的唇间。 裴岚迟低垂了头,不曾抬眼。 “喜雨的书稿如何了?”男子含含糊糊地问道,慵懒的目光扫过裴岚迟的青色长袍。一盏灯将裴岚迟的影子映在了墙壁上,长长的影子让男人的心头不快,微蹙起挺秀之眉,继续捻了一枚荔枝在手。那太过新鲜的荔枝表面,凹凸不平,略略刺手,不过轻轻在蒂部一捏,便汁水四溢。 “正在加紧誊录。我吩咐手下已经可以开始校对了。印场那边也已经着手开始排版。只要姑娘这几天赶出来,应该能在预定时间内上市。” “不必上市了。”男子站起了身。 他的身形单薄而瘦弱,立起的身形优美得像水边的一只白鹤。 裴岚迟一怔。 “把稿子都烧了吧。”男子将手中的荔枝剥去皮,递入口中,仿佛半开玩笑似的说。 “主子,这是为何?”裴岚迟明白这才是主人真正召唤他前来的原因。 抱鹤轩的主人抬了抬眼,裴岚迟这才发现小几上堆放了一叠市面上最新的传奇志怪小说,最前面的那本,装帧低劣,可是封面上却用极大的字眼写着“高鸿多北向之续”作者之名赫然是“喜雨” 裴岚迟波澜不惊地翻了其中的两页,细细看了,这才说道:“只是普通的盗版而已,内文和喜雨姑娘写的并不同。这本书印刷和装帧如此低劣,用字卑猥,文辞粗俗。抱鹤轩只需放出风声去,想必购书之人应该能识别真假。” “一开始,我也这么想。”男子笑了笑。“不过,若是我们把书稿烧了,对外宣称喜雨姑娘不堪忍受盗版侮辱,决心闭关不出埋头创作一本比高鸿卷更庞大的小说。这样一来,先钓上他们的胃口,待到出版之时,岂不是更受欢迎?” “道理是如此。只是,恐怕喜雨姑娘那边不好交代。”裴岚迟心知肚明那个脾气火爆的喜雨为了自己催稿的事情弄得觉都睡不好,若是告知她这本新写的书稿要被烧掉,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情来。 男子朝裴岚迟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些。 裴岚迟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却不曾料男子贴近了他的耳朵,轻轻说:“那么,就让她像出云那样,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吧!” “主人”裴岚迟轻轻一震。似乎一潭波澜不惊的泉水,被一只突兀的手搅浑了。 月下白昙 “主人”裴岚迟轻轻一震。似乎一潭波澜不惊的泉水,被一只突兀的手搅浑了。 “岚迟,你该明白,抱鹤轩不是济慈行善的地方。”男子说完,拍了拍裴岚迟的肩膀。“我的话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裴岚迟低下了头,躬身退了出去。他嗅见自己的肩膀上,还残存着淡淡的荔枝的香气。那般清甜,却又那般可怖。 他转身上了马车,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趟路,走得比平时久。 暗香从那间充满墨香的房子里走了出去。即使裴岚迟不说,她也觉得那应该是他那样的人所住的屋子。不过奇怪的是,整个抱鹤轩,除了裴岚迟一个男人居住在此地,其他全是女眷。 她小心地摸回自己该住的地方,碧如早就在房中等着她了。 “给你留了菜。是特意问厨房的大师傅要的。”碧如见她来了,明亮的眼睛露出一丝笑意。“你的伤口好些了吗?姑娘可是被你吓坏了呢!” “有劳姐姐了。”暗香握了握她的手。“我是不是应该去跟姑娘谢罪?搅了她写文稿,实在” “不妨事。你还是在下处多走动走动,等历练了再去见姑娘吧。”碧如比锦书口直心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暗香只好陪了个笑,将那碗特意给她准备的饭菜吃了个精光。她狠狠地咀嚼着,在唇齿间嚼透悲凉、嚼碎苦楚、嚼灭希望。然后和着血泪吞下肚去。 她已经没有了退路。 碧如在旁边看着她,吓了一跳。她从未看见有人吃饭吃得那么狠绝,就仿佛再也吃不到下一顿了。“你,没事吧?”她惴惴不安地问。 暗香摇了摇头。 屋外突然有人嚷了一声:“昙花,快来看昙花。好不容易开了!” 碧如爱凑热闹,拉了暗香出门跑进园子里看。 到的时候已然呼呼喳喳站了好些人。 写书的姑娘们,并上她们这些丫头们,都围在那柱将要开放的白昙前屏气凝神地等待着。 皎洁的月光像筛子一样细细密密铺匀了,洒在每片花瓣的上面,白色的花瓣应此而变得虚无而透明,宛如映入了月的灵魂,与幽蓝的夜色凝成了一片。 渐渐的,那朵白昙幽幽绽放了最初的一层花瓣,极缓极缓,仿佛一位白衣少女凌空出世。她先是在地面上踮了踮她的脚尖,而后转动了自己的裙摆。一圈圈白色的花瓣随之绽放,白衣少女的身影在夜色中纷繁复杂,渐渐看不清她原本的身影。她与月色消融在一块,花蕊清芬,夜色撩人,白色的昙花终于完全绽放,美丽得犹如一个梦。 不知有谁轻轻叹了口气。 白衣少女像害羞了一般,立刻逃离了这迷蒙的月色。她的舞裙在空荡荡的幽巷之间拂过,她的细腻的肌肤藏匿在了某片砖瓦之后,她的脸孔突然间模糊了起来,人影渐行渐远,终于,白昙花收起了美丽的花瓣,纷纷凋落了。 “可惜,这是出云种的昙花。她却再也看不到了。”人群中,有个声音这样细细地说了一句。 暗香寻声而去,人群却早已散了,不知道方才说话的是谁。 “不早了,去睡吧。”碧如对她说。 碧如一大早就被锦书唤走了。据说昨晚,喜雨姑娘连夜赶一个通宵的稿子,锦书陪了一夜,到卯时才伺候姑娘去休息。 唤来碧如,打发她前去其他姑娘那边解释,今日原本定好要与摄雪问晴并上新来的几位姑娘研习诗词格律的事情,只好暂时搁下了。 于是暗香就没有事情做。外加上她的额头伤势还没好,也没有人使唤她。 她便想着昨日锦书命她拿去浣衣坊的衣裳,不知道嬷嬷们洗好没有。她沿着曲折的小路慢慢踱了过去,却没曾想又遇见了裴岚迟。 裴岚迟的面前站了一个未曾谋面的小厮,毕恭毕敬的弯着腰,对他很是尊敬。抱鹤轩对来来往往的丫头小厮管得特别严格,生怕是其他书坊派来的奸细,临出门,都有严格的眼光似刀子一样的嬷嬷们浑身上下搜寻仔细。就连衣服的夹缝,腰带的间隙,鞋底,袜子,亵衣,通通都要脱下一一检验。 就连出门去的马车也丝毫不放过。 是以抱鹤轩的小丫头们和写书的姑娘们从来不愿意出门去——谁受得了在老嬷嬷面前将自己剥个干净?还不如不出去为好。反正这大院里,什么都有,什么也不缺。她们权且做几年被豢养的鹦哥儿罢了,等到合约到期的那一天,便是笼门打开振翅欲飞的时候了。 暗香慢慢地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她向裴岚迟躬身福了一福,看见裴岚迟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凝重。 “取个火盆来。”他如是吩咐道。 奇怪,这大热的天,裴岚迟要火盆做什么? 暗香脚步不曾停,只是一直走向前。 她听见喜雨的屋子里突如其来传出一声巨大的响声,仿佛整个书柜都轰然倒塌一般。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走了过去。推开房门,只见一脸倦容的喜雨,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口。地板上尽是砸碎的墨砚和笔洗,还有零零散散的稿纸与书本。她着一袭合体的绿茉长裙就这样胡乱地坐在墨迹斑斑的地板上,一动也不动。 “姑娘您这是”暗香忙走上前,将神色不对的喜雨扶了起来,安顿到那张倚虹椅上。 喜雨的眼睛红红肿肿的,不知是因为熬夜,还是因为哭泣。 暗香替她沏了杯热茶,递了过去。喜雨呆呆坐着,也不接,什么话也没有。 暗香不知如何是好,锦书和碧如此刻又都不在。一咬牙,她安慰喜雨道:“姑娘且在这里坐坐,奴婢去喊裴公子来” “不必!”喜雨突然站了起来,几乎声嘶力竭:“不必去了”她重新坐了下来,顿了顿神,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道了一句:“你去将我方才写的稿子寻来,送到裴公子那里去吧。” “是。”暗香点了点头,将地板上的沾满墨迹的纸片一张一张收拾妥当。 暗香出门去的时候,看了一眼仍然呆坐在那里的喜雨。原本瓷白的一张脸上,倏然一下满面泪痕。 她的心头没来由骤然一紧,虽说喜雨对她态度傲慢,但无论如何,身为抱鹤轩四大写手之首的喜雨,曾经也和自己的姐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言笑晏晏吧? 也或者,喜雨如今的模样,姐姐出云也曾经经历过 她觉得喜雨的垂泪的模样,仿佛和记忆中姐姐的模样有些重叠。泪水悄无声息划过喜雨的面颊,终于随着轻轻的一声,滴答一下落在了地上。 喜雨焚书 暗香不忍再看,抱着稿纸推门而去。 裴岚迟的房间并不远。沿着喜雨的屋子,拐一个弯儿就是。 方才裴岚迟吩咐的火盆早已取来。堆着木炭,裴岚迟蹲在地上,手中捏了一叠稿件。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望了暗香一眼。这一眼望得很长,像是有什么说不口的话,悉数都要在眼神中传递出去。 暗香并不明白裴岚迟这一眼的意义。她只是有些怔忪地将喜雨吩咐她拿来的文稿递给裴岚迟。“这是喜雨姑娘吩咐我送来的。” 裴岚迟将视线慢慢转移到那些文稿上。他低下头拨弄了一下火盆里的木炭,道了一声:“放在旁边吧。” 暗香依言而行。将那叠收拾妥当整理齐备的文稿,轻轻放置在裴岚迟的脚边。她甚至因为觉得那块地面太脏,拿嘴吹了一吹,再从腋下捻出一块自己的绣帕,铺在地上,这才将文稿摆了上去。 裴岚迟冷笑了一声:“你若没事,便也来帮忙。” “做什么?”暗香依稀能猜想出裴岚迟要火盆的意图了,只是不愿意相信。 裴岚迟并不回答她,只是将手中的书稿,一页一页投入那火盆中去。写满字迹的稿纸就这样被火舌吞噬,燃成一团黑色的灰烬。 写稿是那么辛劳的事情,烧毁它,却只需要这短短的一瞬。 暗香突然有些明白了。 若是有人拿一盆火,将自己的心血尽数焚毁,无论再怎么坚强的人,都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抱鹤轩,果然是个让人生畏的地方。 裴岚迟又向火盆里投了一张纸,道:“你是不是在心中责怪我?” “不敢。”暗香低下头。 裴岚迟撩起衣袖,拿了暗香铺在绣帕上的稿纸,扔进了火盆当中。“你看,在抱鹤轩里,所有人就像这纸一样,可以任由别人在上面勾画。一朝洛阳纸贵,身价便也看着见涨。”他顿了顿,声音落寞了下去:“若是相反,只有被扔在火盆中,变成一堆谁也认不出来的灰烬了。” 暗香低声问:“出云也是如此么?”难道姐姐也被烧成一团灰烬,洒在抱鹤轩的某个角落? 裴岚迟看着火盆,不言不语。 那火势因为有更多的纸张助燃,渐渐大了起来。 隔着一个火盆,对面的裴岚迟的脸突然被热气蒸腾得模糊了起来。原本英俊的面孔,变幻了各种扭曲的形状。暗香也分不清楚,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她看了看即将燃尽的文稿,那份对喜雨的抱怨之心,也随之淡去了。 喜雨,原来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她将绣帕拾了起来,上面沾满灰烬。扭头想走的时候,却听见裴岚迟道了一声:“出云临死的时候,叫我好好照顾你。” “有劳裴公子费心。暗香感激不尽。”暗香瞧了他一眼,他的面容冷峻,眼神犹如一块温润的白玉,挂在胸口温肌暖骨。 难怪他才不过见她一次,对她还说了不到三句话,就认出了她是出云的妹妹,还立即告知了出云的死讯。想必出云身前曾经告诉过裴岚迟,自己有个叫做暗香的妹妹。她们并非一母所生,轮廓并不相似,若不是都姓姜,裴岚迟也应该无法从相貌上判断自己来抱鹤轩的目的就是打探出云的消息。 出云的身前,究竟有着哪般的经历?暗香觉得前方似乎是一座窄小逼仄的独木桥,出云走在前面,她也必须硬着头皮走下去,不论前方是毒蛇猛兽,还是是悬崖峭壁。 裴岚迟,就像是独木桥前面的那个领路人,他向后扭转头,探了一只手伸向她。 令她唯一不解的是,为什么裴岚迟要焚烧掉喜雨的稿子。 这让她分不清,裴岚迟伸向她的手中,究竟捏的是橄榄枝,还是断肠草。 不过此时此刻,她唯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在五月明晃晃的阳光下,火盆里的灰烬纷纷扬扬被风吹得四下都是。那灰飞烟灭的开端,却叫人望见了无穷无尽的希望。 她轻轻地,露出了来到抱鹤轩第一个笑容。然后将沾满灰尘的绣帕,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 那朵绣帕之上,仍然用浅淡的颜色绣着一朵未绽的绿萼梅。 裴岚迟看见她的笑,似乎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梅香。 喜雨自从那一日呆坐在书房垂泪之后,日日闭门不出,只是埋头写稿。 裴岚迟三天两头为她跑去市面搜寻各种相关的参考书籍。 据说,抱鹤轩已经放出了风声,喜雨姑娘为盗版所扰,决定不再进行高鸿多北向的续写,转而重新创作一部更加动人心弦的惊世之作。 甚至连内容与简介,都提前印在抱鹤轩每月的宣传画册上,命人将最大的那副画贴在了抱鹤轩经营的各大书肆门前,为喜雨的新书做前期预热之用。 摄雪和问晴前来喜雨的住处探望,却不料每每都吃了锦书的闭门羹。当时喜雨不是在休息,就是在奋笔疾书。要么就是坐在一大堆资料中记录相关笔记,当真是过着不出大门一步的日子。 “我说裴公子,轩主这是要把喜雨姐姐给逼死?”摄雪是位相当美艳的女子,也是四女中最年轻的作者。在入住抱鹤轩之前,摄雪是当地书社中出了名的美貌才女,有无数喜好风雅之士争先恐后睹其芳容,觅其墨宝。 却不曾想,却被抱鹤轩的主人捷足先登。一纸条约将她豢养在抱鹤轩内,令其他人谈及此事便捶胸顿足。“抱鹤轩主人何德何能,竟只手遮天耶?” 裴岚迟淡淡扫了一眼摄雪,纹丝不动。“喜雨姑娘向来勤勉有嘉,各位姑娘也要跟着用功才是。古语有言:勤能补拙。喜雨姑娘的资质也许不及二位姑娘,不过她勤勉写作,实在是讨轩主的欢心。书肆中自然宣传的分量也就大些,读者追捧的也就多些。二位姑娘要是有喜雨姑娘的勤奋,在下就可以向轩主请辞,不用刻意住在抱鹤轩监督每日的进程,讨二位姑娘的嫌了。” 问晴不动声色地抿嘴一笑,拉了摄雪的手叫她别再说话。 “是了,我和摄雪妹妹还要多多闭关才是。下月的稿子又要交了,我还没凑够数呢!”她使了个颜色给摄雪,笑道:“不如咱们这就回房去吧,也别在这搅了裴公子赏花的雅兴。” “赏花?赏什么花?”摄雪一头雾水。 黄雀在后 裴岚迟将手在身后一背,并不搭理问晴的温言挑衅。 “听说,抱鹤轩新近载了一株梅树,那可是,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捻起帕子,在空中甩了一甩,正巧将帕子甩在了摄雪眼前。 摄雪似乎有些明白了,也巧笑道:“姐姐说哪里话?这明明还是五月!梅花不是春初开的?” “传说武瞾命牡丹冬令开花,踏雪而赏。且莫去计较时令,若是一个人心中觉得那株花开了,她就是开了。”问晴别有用意地瞧了裴岚迟一眼,拉了摄雪,一路笑着走了。 裴岚迟低沉了声音说道:“二位姑娘千万别误了月底的文稿。否则在轩主那边,我不好交差。” 摄雪没走稳,一个趔趄,这才恼怒地转过身来说:“知道了!” 裴岚迟心下有所计较,踱了几步站在墙根之下,颇有思虑。 喜雨最近的确勤奋,据锦书说,已经连着十天没日没夜泡在书房了。碧如一直陪着在旁边磨墨,实在是受不了,才叫上次刚刚犯过错的暗香前去顶替自己。锦书也间或进去陪伴,顺便打点几人的饮食起居。 那间书房被蒙上了厚厚的帐幔,喜雨仍命人点着灯,白昼也弄得像晚间一样。她也不顾自己的形容姿态,闷头写作。据前来送纸的小厮说,已经送来了可供书写三个月的上好宣纸,然而喜雨姑娘在这短短的十日,已然将纸张誊写一空! 不得已,小厮只好继续跑来抱鹤轩一趟。 不过,再这样下去,喜雨的身子恐怕是受不了。他命厨房多炖了一些补品,送去喜雨的书房里,打发锦书伺候她服下。 不管怎样,今日也必须让喜雨休息了。否则裴岚迟不敢想下去,径直推开了喜雨的房门。 只听吱呀一声,大门中开,明晃晃的阳光刺进阴暗幽深的书房里,令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用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喜雨面色灰白地看了裴岚迟一眼,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裴公子,你来得正好我,我”她努力撑住桌面,想站起来。 他的面孔突然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关切,步履仓促,疾步向前。 喜雨突然摇晃了几下,从口中吐出一口鲜血,喷在了墨迹未干的纸面上。 她的身体如同一只离巢的雏鸟,摇摇欲坠。 裴岚迟一把推开还在磨墨的暗香,跨步上前稳住了她的身躯。 暗香没有料见裴岚迟的这一推,身子一倒,脚步不稳直接冲着墙壁狠狠摔了过去。她拧眉朝那边一看,喜雨绵软地倒在了裴岚迟的怀中,手中握着的笔却丝毫不肯放手。 “去叫大夫!”裴岚迟的声音果断而急切。 暗香强忍住痛,挣扎着站了起来,艰难地朝着门挪去。 正巧锦书端来了午膳,正要送进去,却见一身是墨满脸狼狈的暗香走了过来,冲她说:“姑娘劳累过度晕了过去,快去叫大夫!” 情急之中,锦书将手中的食盒胡乱塞给暗香,转身奔向了中庭。 抱鹤轩内,有一名轩主特意请来的女大夫,长居于此,专程为轩中的姑娘治个头疼脑热,有时也为她们研磨一些花草药粉,颇有美颜之效。 由喜雨的住处奔去寻她,不过换一件衣裳的工夫。 暗香看着锦书奔去的身形,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地上。 裴岚迟抱起喜雨,走出了书房。 暗香按着自己身上被撞伤的胳膊,看着他的背影发愣。 裴岚迟对喜雨的照顾,似乎凌驾于姐姐的遗言之上。 马车在郊外的阡陌中笃笃前进。驾车的人似乎着急赶路,频频挥动着鞭子,大声吆喝着前方的驾骑。马蹄在飞驰间,尘土飞扬,似乎在诉说着赶路人的心境。 驾车人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秀美的双瞳,白皙的手指紧握马鞭,专心赶路。 她走的路与裴岚迟前些时候走的路并无二致。仍然是赶往城外,仍然是在阡陌小巷中驱驰。只不过,火燎燎的心境,却与裴岚迟不同。 抱鹤轩内发生的事情,她必须第一时间告知给抱鹤轩的主人知晓。 她丢下马鞭,奔向那道垂幕,不等里面的人发声,便一个弓步单膝下跪,道了一声:“轩主!” “起来回话。”依然是那个男子懒洋洋的声调,不疾不徐,仿佛在春日午后打了一个盹,刚刚才张开惺忪的眼睛。 “喜雨出事了。” “哦?”男子伸出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慢慢掀开了帘子。他的身形依旧是瘦,单薄的好似一阵清风就能将他吹走。可是他的面貌又是令人惊异的美,即使在宫廷之中,也鲜少见到这般美貌的少年人。 “可是书稿的事?前几日不是有人来报说,岚迟亲自将那份春满吴山树给烧了?”他的声音丝毫没有波澜,仍然是带着浅浅的倦怠,半分认真,半分疑问,还带着半分让人也跟着松懈下来的魅惑。 在这个人的面前,似乎什么都是迷蒙的,如月下氤氲的雾气,万般事物皆道不分明。若是雾气散了,即使分明了的事物,也显得毫无格调可言了。 慵懒,似乎就是抱鹤轩主人秉承的格调。 一切都在慵懒中缓慢地发生。 就连打个呵欠,也要慢慢的。慢慢的张嘴,慢慢的呼吸,慢慢的发出“呵”的一声,再慢慢的,将尾音在慵懒的呼吸中消散。 “是,裴岚迟,还有喜雨新来的一位丫头,一道将那书稿烧了。” “那就是了,也不枉浪费拿喜雨的心血去试他的心。”男子说着,那只白玉般的手渐渐放下,在帘幕后消失不见。 只听蒙面的女子说道:“只是在此之后,喜雨闭关十日,埋头写作,方才吐出了一口鲜血。裴岚迟格外紧张,甚至还将喜雨的丫头给弄伤了。” “哦?”男子的声调骤然一抬,仿佛游走的琴音从宫调直奔羽音。“那,喜雨她?” “暂时无碍,只是太过虚弱,需要好好调养。饶是如此,这十日的闭关亦大有所成。似乎已完成了原本要平日里三月才能写完的书稿。” 男子听完,闭目思索了半日,终于开口道:“那么,你知道该如何做了?” 讳莫如深 “是。奴婢正要讨轩主的示下。”蒙面女子声音似一把利刃,有着狠烈般的决绝。 “去吧。”他温柔地吩咐。 不幸中的万幸,是喜雨的性命无虞了。前来诊治的大夫说,只需要细细调理,安心修养足月,便可稍见起色。“此症乃是经年积月落下的,阴虚气短,血脉不畅。加之操劳过度,血气积郁在心脉,吐了也就罢了,只是以后可万万来不得第二次。” 碧如和锦书在细细照料卧榻之上昏睡的喜雨。 她极度缺眠,昏睡了足足十个时辰才醒来。锦书服侍她喝了些清淡的粥米,不过须臾便又沉沉睡去。不过气息比一日前好了许多。 裴岚迟介于男女有别,进不得屋去。他在喜雨的屋前徘徊了许久,望见了暗香。终于走向前,向她躬了躬身:“前日里多有得罪,还请切莫介怀。你的伤势没事吧?”他的眼神如此恳切热忱,却叫原本心凉了一截的暗香,终于又暖了过来。 她摇了摇头:“裴公子也是记挂着姑娘,我粗皮厚肉的,倒没有什么大碍。” 她额间的布带已经取下了,额头上还留着一道浅浅的疤痕。只好梳了些许刘海稍稍掩盖。裴岚迟点了点头,道:“这几日还劳烦你照顾喜雨。” “都是锦书姐姐和碧如在照顾着,我也就只能跑跑浣衣房。”暗香总是在磨墨的时候出现意外,虽说照顾喜雨不用再研磨墨汁了,不过碧如总是不放心她,只管打发她去做一些简单的活计。 “也无妨。若是你空了,来我的书房。我有话对你讲。”裴岚迟说完,径直走了出去。 暗香略站了一站,碧如收拾了一个布包,招手让她过去。 “去浣衣房取来上次我叫你送过去的衣裳。这是姑娘这几日换下来的,你拿去。那条绿茉长裙是姑娘最爱的,可惜沾了墨汁,你去好好问问嬷嬷们,劳烦她们千万要浆洗干净了。” “是。”暗香接过布包,低头一看,那布包里露出鲜嫩的绿色裙角,沾着一点一点黑色的墨汁,煞是难看。 果然,送去浣衣房,嬷嬷们抱怨了半天。 “哎呀呀,姑娘们又是读书又是写字,总是染了一身墨!成日里就是叫我们洗。可是也得早些送来啊!你看,这墨汁都在裙摆上凝结了,再洗也会留下墨印子!” “那有什么别的法子?”暗香问? “我们都是寻了相同的颜色,替姑娘们绣上些花草来遮盖那些墨迹。只是这条裙子,大片大片的墨汁,恐怕是没法子再穿了”嬷嬷将那条裙子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摇头叹气。 暗香蹙起眉,道:“这是喜雨姑娘最喜欢的裙子。难道嬷嬷就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么?” 其中一个嬷嬷突然抬高嗓门道:“有了!去求瑾姑娘!” “瑾姑娘?”暗香并未听说过抱鹤轩有这个人。 “哎呀,她倒不是抱鹤轩的姑娘。”那个嬷嬷打开了话匣子。“她只是住在俺们家隔壁的一位画师,哎哟,那个画就像真的一样。画一颗小草吧,翠嫩得像是刚从地里钻出来的!画花儿呢,惹得那蜜蜂呀,蝴蝶呀,都往那画上扑!我们要去绣些什么模样啊,只需去求求瑾姑娘,不管什么图案,她一准能画得好!”“那这条裙子” “若是姑娘你放心,叫俺今夜下了工,稍回去带给瑾姑娘,请她在有墨迹的地方画上些合适的图案,回头俺绣好了带给姑娘。这样如何?” 暗香点了点头“也只好如此劳烦嬷嬷了。” 她转身又折了回去,想到方才的话,不免脚步略停了一会儿,终于朝着裴岚迟的书房走去。 裴岚迟虽说只是抱鹤轩的一名编书修撰之人,但是极受轩主的重用。 一来,他要监督轩中各位姑娘的成稿进度。 二来,但凡哪位姑娘遇见写稿当中的为难之处,裴岚迟还需负责为其指难辟疑。 三来,各位姑娘房中的丫头在誊录书稿之时难免出错,裴岚迟还得一一审核数遍,确定毫无瑕疵,才能送去给轩主过目。 加之他面貌俊逸,态度儒雅,是以不少姑娘都对他青眼有嘉。 暗香不由得暗暗敬佩这位不曾谋面的轩主是位知人善任之人。 若是将裴岚迟的角色换成一位女子,还不一定能压得住整个抱鹤轩的诸多伶牙俐齿的姑娘呢! 且不知裴岚迟唤她做什么。 暗香一路怀揣心事地走着,却不留神与迎面的来人撞了一下。 “做什么!不长眼!”摄雪没好气地发难道。 暗香急忙垂下头,极为小心地赔了个不是。 “算了,本姑娘今日不与你计较。”摄雪看了她一眼,正欲离开,倏而又折了回来,上下打量着她。“你且抬起头来叫我瞧瞧。” 暗香依言而行,视线在空中与摄雪对视,却被她眼神中的凛冽吓住,不得不又轻轻地将头垂了下去。 摄雪道:“你就是那个新来的丫头?据说连墨也不会磨,我瞧着你这张脸,倒是长得极好。” “奴婢初来乍到,不懂轩中规矩,还请姑娘恕罪。” 摄雪好整以暇地笑道:“恕罪?你的墨又不是帮我磨的,何罪之有?”她绕着暗香走了几步,将暗香别在腋下的帕子摘了下来,扬手一看,却面色忽变。 “回去吧,好好照顾你家姑娘。”摄雪咬了咬牙,将绣帕摔回给了暗香。 “多谢姑娘费心。”暗香接了帕子,目送着摄雪远去。方才被摄雪撞着的肩膀,还有些隐隐作痛。抱鹤轩的姑娘们,果然一个一个都不是好惹的。 她就不明白,都是青春豆蔻的年纪,为何她们一个一个都这样不与人为善?还是,仗着多念了几本书,会习得几个字,写几篇流传之作,便处处要强时时争风,不惜口诛笔伐,致对方于死地。 暗香可以想象得到,以出云的个性,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两年,必定心存无法言说的悲切。 她却讳莫如深,从未在信中提及。 暗香想起裴岚迟那句:“但愿你什么都明白”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感到心头有些凉,又感到有种急于冲出身体的愤怒,烈烈燃烧着。这愤怒是埋藏在心底的一粒火种,打从她踏入抱鹤轩的第一天开始,便静静蛰伏着。她拼命压抑住这股惶恐的气息,不敢叫别人发觉,可是不知什么时候那火苗就在心口猛然一下窜了起来。 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却窥见有人拿了一只笔,在这片空白上写下“报仇”二字。 是出云,前来指点她了么? 雨覆幽兰 她下定决心似的朝裴岚迟的书房走去,步履有着无法言说的坚定。 才走到裴岚迟的书房门前,却见到锦书急匆匆地走了过来,顾不得质问暗香为何来此处,大声唤道:“不好了!裴公子!” “何事惊慌?”裴岚迟拉开门,见是锦书,忙迎面走去,见到暗香也在一旁,只匆匆点了个头。 只听锦书急促地说道:“喜雨姑娘突然面色惨白,方才吐了口鲜血便魇了过去。奴婢摸了摸她的手心,凉凉的,怕是不行了!” 不是说喜雨性命无忧么?怎么突然一下子 裴岚迟眉头紧蹙,二话不说朝喜雨的住处奔了过去。 锦书跟在他的身后,也匆匆赶去。只听她一面奔走,一面用仓促的声音道:“大夫已经在姑娘的房里了,喜雨姑娘还存着一口气,只是唤你的名字” 裴岚迟怔了一下,却不曾停下脚步。 暗香只觉得他们走得太快,她亦步亦趋,喘着粗气才赶到那里。 却只见碧如和锦书并着一位素衣的女子站在门口,只让裴岚迟一个人进去了。她只好按下步子,轻轻站在了碧如的身后。 锦书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 那素衣女子并未流露出太过伤心的表情,只顾瞧着花圃中的一株兰花。 不一会儿,裴岚迟终于走了出来,脸色寒气逼人。“暗香,喜雨唤你去说话。” “唤我?”暗香有些诧异。她推开门,转头望了裴岚迟一眼,只见他低着头,面孔上似乎笼着一层薄暮。看不分明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怎么会唤她?——碧如的眼神中分明透露着这层意味,眼神奇怪地看着暗香。一个连墨也研不好的丫头,喜雨怎么会唤她?还是在这人命关天的紧要关头! 暗香忐忑不安地走了进去。 屋内点着一盏微弱的烛光。四面的帘子都拉得密不透风。 喜雨半睁了眼睛倚在床上,见她来,只微微吐了口气。她的手略抬了一抬,暗香忙上前握住她的手。那只手细如芦苇,仿佛一掐就会断似的。 “你是出云的妹妹?”她终于吐出一句完整的话,面色已憋得惨白。乌青颜色泛在眼圈周围,让她的神情平白阴郁了几分。 “是。”暗香点了点头。总算明白喜雨唤她来的原因。 “我就要走了,你有什么话要捎给出云么?”喜雨突然露出一个微笑,暗香才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有一对深深的美人窝,此时添上病容,有种奇特的妩媚。 “姑娘不要妄自揣测,大夫不是才说你的病只需要调养就能” 喜雨喘着气打断她:“莫哄我了,我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她在那奋笔疾书的夜里,已然觉得胸腔里似乎有什么被掏空了一般,无数的力量都在宣纸上渐渐流逝,她的青春,她的生命,都化成一枚枚方方正正的文字。如今那段文字终了,她觉得自己的秋日也临近了。 “我并不知你是出云的妹妹,太委屈你了还望你别记挂在心上” 暗香握紧了她的手,落寞道:“我并不记恨,请姑娘告诉姐姐,我会为她讨还个公道。” 喜雨的笑容越发深了。“好妹妹,出云没有白疼你一场”她伸出另一只手,想将暗香的一缕乱发抿至鬓边,可是恍然间,连最后一丝力气也使不上来了。她的手滑过暗香的颊边,软软地垂了下去。 暗香胸口一紧,只觉得心中像被什么刺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漓。 只见喜雨的唇边带着一抹笑意,已然停止了呼吸。 她眼圈一红,不由得哭出了声。 那素衣女子在门外叹了一口气,道:“好好的兰花,就这样枯了。” 据碧如说,送去的一些清淡粥品,精致小点,裴岚迟动也没动。只是呆呆地在屋子里坐着。任黑夜将他的影子吞没。 “出云死的时候,裴公子的脸色也一样难看。”她这样对暗香说。 暗香动了动容,试探道:“出云是谁?” 碧如这才“呀”了一声,往屋外探了探脖子。“是一位和喜雨姑娘齐名的,以前也住在轩中。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死了。当时裴公子和喜雨姑娘还难过了很久。不过裴公子与那位姑娘走得近,大家还以为裴公子暗中倾心于她!” 暗香点了点头,继续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碧如恍然觉得自己不该多嘴,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不过一会儿,她又忍不住道:“前些日子我们去看的那株昙花,就是出云姑娘种的。裴公子去市集的时候,为两位姑娘带了两株花。一株是白昙,一株是兰花。可惜,出云姑娘的昙花谢了。我们姑娘种的兰花却枯了我看啊,将这些未出阁的姑娘比作花儿草儿就是不吉利!我说暗香,你可别去种些什么花儿了。” “碧如,你为什么来抱鹤轩?”暗香扯开话题。 “我么?是侧室的女儿,家里的人并不喜欢我。哥哥姐姐也不当我这个人存在。”碧如的眼神一下子失去了光芒。她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下意识地保护着自己。据说最没有安全感的人,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抱鹤轩尽管服侍姑娘们,但也并不用吃苦。又有工钱可以拿。攒够钱,找个小厮嫁了,这辈子也就知足了。”她说着自己小小的理想,不知不觉又将手臂松开,露齿一笑。“你呢?你为什么来抱鹤轩?” 暗香缄默不语。 “我明白,你和我不是一路人。”碧如看着她,漆黑的瞳孔闪闪发亮,似乎能看到人的心理去。 暗香叹气道:“你错了。我和你是一路人。” 她也是家中侧室的孩子。父亲是有钱的商人,娶了很多房妾室。自小,她的哥哥姐姐就数不清,她记得出生以后,只有出云一个人和她说过话。出云在她被很多哥哥欺负之后递给她一颗红彤彤的苹果,笑道:“吃了吧。心就会变甜的。”自从父亲死后,家道中落。哥哥们将父亲剩余的财产瓜分殆尽。几个姐姐妹妹也随同分到家产的亲兄弟另行居住。 她与出云仍然住在大屋之中。 母亲生性胆小怕事,她们在姜家如同蝼蚁般的偷生。幸好出云时时帮衬她们,才得以渡过难熬的那几年。可是好景不长的是,出云在两年前入住抱鹤轩以来,暗香被欠了赌债的哥哥逼婚,逼迫她嫁去一户屠户中做小妾。 她与母亲抵死抗争了良久,终于独自一人逃了出来。 “去抱鹤轩,找出云!”这是她当时唯一的念头。 暗香回想至此,拉了碧如的手。她们相视而望,竟双双落下泪来。 此时此刻,那泪水不知是哭诉喜雨的悲亡,还是各自凄惨的身世。 当天夜里,突然下起了雨。 那雨丝细细密密,如一张织就的网,将整个抱鹤轩罩在了其中。 裴岚迟在黑暗中,忍不住轻声念了一句:“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云未移时。”他的声线极淡,轻而薄的在空中微微掠过,仿佛燃尽的一支追魂香,在雨夜中遥寄哀思。 喜雨,她终究是去了。 绿茉寒影 裴岚迟自昨日之后,又恢复了往日的神色。他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副上好的楠木棺材,并上白花锦缎,在喜雨的书房为她设了一座灵堂。 “天气炎热,早些让她入土为安吧。”——这是裴岚迟的意思。他并不敢过分张扬,只是悄悄请来了抬棺的脚夫,在城外选了一处风水尚妥之处。 平常爱凑热闹的摄雪与问晴姑娘却再也不曾来,只是其他新来的几位姑娘,念着喜雨是前辈,还特意前来吊唁了一番,在灵堂内滚落了几颗难得的泪。 暗香与碧如都纷纷为喜雨的身后事打点了起来。 那位浣衣房的嬷嬷送来了打点好的绿茉长裙。 原本沾了墨汁的裙摆,被绣上素色的兰花。而那墨汁浓淡不一,却经一双巧手描绘成纤侬适度的叶子,在素色的花瓣下舒展延伸,犹如在绿底上演绎着水墨色的传奇。 “若是喜雨姑娘还在,她定会欢喜”碧如抚摸着那条裙摆,叹了口气。 “不如替她换上吧。”暗香提议。 她们为喜雨的尸首净身,梳发,描妆。猛然一看,那穿着绿裙静静躺在床上的喜雨,就像是睡着了一般。暗香摸了摸她的手,却仍旧是冰凉。 这般如花的年纪,便香消玉殒 裴岚迟轻轻敲了敲门:“准备妥当了么?” “是。”暗香站起了身,开门将裴岚迟迎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名请来的脚夫,要将喜雨的尸首抬入棺中。而后入葬。 她看见那两名脚夫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喜雨的身子,她的绿茉色的裙摆在空气中缓缓飘荡,这摇曳的裙摆让喜雨看起来有了生气。她似乎籍着这最后的动作,在向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入棺!”裴岚迟的声音宛如湖面抛下的石块,一直不断下沉,下沉,下沉。 喜雨被安放在棺内,锦书忍不住扑了上去,失声痛哭起来。 “姑娘,姑娘,你竟然就这样去了” 裴岚迟似乎对锦书突如其来的变数未有预见,他吩咐脚夫将锦书扯开,不过两名身材壮硕的脚夫使唤了半天劲,也无法将锦书从棺材旁边拉开。 “岚迟,何须如此着急。”一个慵懒的声音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抱鹤轩内。“无论如何,容某也要来吊唁一番才不会失了礼数你看,是也不是?” 暗香顺着声音看过去,那个人浑身素白,形容俊秀,单薄的身形优雅地向这边走过来,一步一步,却叫裴岚迟的面色如寒冰刺骨。 他的唇边含笑,微微眯起的双眸像一只雪地中翘首而立的白狐。手边的折扇“啪”的一下打开,在脸颊旁缓慢地扇着风,毫无一丝悲切之意。 “岚迟不知轩主驾到,还望恕罪。”裴岚迟恭敬地鞠了个躬,吓得身边从未见过抱鹤轩主的姑娘与丫头们,纷纷跪地不起,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多礼?”容宿雾将扇子伸向地面,微微做了个抬起的手势。 裴岚迟立起身形,站在了一旁。 容宿雾收起扇子,面色一敛,踱进了灵堂之内。 只见里面四处扎着白幔,中间写了一个大大的“奠”字。桌前摆放着鲜果数枚,并上白烛两根,以及长生牌位一面。 牌位上用朱砂笔单单写了四个字:“喜雨之位”远远看去如同一柄利剑。 容宿雾咋舌道:“这牌位怎的如此不合礼数!姓氏,谥号,一样也没有。成何体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抱鹤轩亏待了轩中的姑娘。”他的双眸依旧是微微眯起,却如同三九天的寒冰利刃,从裴岚迟的身上划了过去。 有人觉得这位年轻俊美到有些古怪的轩主说的在理,也有人眼神透露出了猜疑。四下里视线交错,却没有人言语。 “拿笔来。”容宿雾没有刻意对着谁吩咐,只是凭空伸出了右手。 裴岚迟只得从灵堂中寻出喜雨平时用的笔递了过去,并上朱砂,一齐摆放妥当。 “裴公子怎么了?手一直在抖。”碧如小声对暗香说。 “不知道。”暗香偷偷抬起了头。 只见容宿雾一面提笔,一面问向裴岚迟:“喜雨姓什么?” “姓顾。”他答得落落大方。 “是么?我怎么听闻,她该姓‘裴’才是?城南流沁坊的坊主是位女子,唤作席若虹,她有位姓顾的远亲。五年前,流沁坊主将自己从小悉心培养的女儿,送入顾家做养女。这位姑娘自小博闻强记,文采风流斐丽,颇有大家风骨,听说,她的名字就叫喜雨。而坊主的丈夫,本姓作‘裴’。”容宿雾扬了扬眉道:“是也不是?” 裴岚迟并未回答。 容宿雾沉吟道:“只是世人并不知晓,席若虹除了有一位女儿之外,还有一个文圆质方的儿子。他从小便离开了母亲身边,来到抱鹤轩做一位书童,与我从小相伴。”他叹了口气道:“岚迟,若是你亲口告诉我,这些传闻都是假的,我仍旧信你。” 裴岚迟依然不发一语。 脚夫站在一边,想乘容宿雾与裴岚迟发难之时将喜雨的棺盖钉上。 只听容宿雾怒喝一声:“谁敢动手!” 堂下的人都被抱鹤轩主的威严所唬,心头一惊。暗香忍不住回想起喜雨晕倒那天裴岚迟的表情,那般忧心忡忡,连摄雪和问晴的挑衅也不闻不问。 容宿雾径直走到棺材之内,从喜雨的尸首之上扯来盖在她身上的冥被,丢给锦书道:“将里面的书稿给我取出来!” “是,轩主!”锦书的声音,赫然就是那日前往城郊的蒙面女子。 她指尖一划,一张张誊写得密密麻麻的书稿自冥被内抖了出来。有好事的姑娘抢过来一瞧,惊诧道:“是喜雨姑娘曾经烧毁的高鸿多北向!” 碧如眼尖地抢了一张道:“还有姑娘闭关十日新写的那部!” “啊呀,还有我的,这是我写的罗带同心结!”一个唤作沁蕊的姑娘尖叫起来。 “我看看,哎呀我的也有!是枕端书怎么会这样?”另一位新来的临艾姑娘也诧异至极。 暗香从未见过裴岚迟的面色那样糟糕过,如同黝黑而不见五指的夜里,行走至礁岸的航船,迷茫而无所往从。 她并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喜雨姑娘竟然是裴公子的亲妹妹! 他们同为流沁坊坊主的一对子女,却纷纷潜入名声大振的抱鹤轩中。 喜雨的死,让裴岚迟有了一个盗走轩中所有文稿的机会。 容宿雾的声线从懒洋洋的不谙世事,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锋,一刀一刀割在裴岚迟的身上:“来人,点把火将这口棺材烧了,所有的东西都不可放出轩中一步!” 孤雁离群 裴岚迟终于站上前,垂着眉眼向容宿雾走过去,一步一步,仿佛耗尽了全身的气力。 暗香为他捏了把汗,不知道为何,喜雨临死的那个微笑,她始终觉得喜雨是和姐姐出云站在同一个利益阵营里的。而他是喜雨的亲哥哥,那么出云,喜雨与裴岚迟三人,就是抱鹤轩中一个秘密的小团体。 一荣则荣,一损俱损。 出云死了,喜雨死了,还仅存着裴岚迟一人。 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要带走那些抱鹤轩曾经出版或者即将出版的书稿,暗香也宁愿在心底里留一处空白想听裴岚迟的解释。 “喜雨是怎么死的,你比我更清楚!”他将拳头握得紧紧的,平日里刻意压抑的气息,在此时砰然迸发,恍若惊涛拍岸,气势如虹。 锦书的面色一变,立刻站到了容宿雾的身后,倨势而立。 暗香突然想起来那位喜着素衣的大夫所说的话:“并无大碍,只是阴虚气短,小心调理着吧。” 不过一日,原本无碍的暗香却突然口吐鲜血,暴毙而亡。这其中的蹊跷,不难猜出些蛛丝马迹。 只有锦书,是负责喜雨的日常饮食的。 暗香记得喜雨死前,眼圈周围的那深黑色的浮影,她原本以为,那是临死之人阴郁之貌,现在看来,实在是像中毒的迹象。 容宿雾不慌不忙打开折扇:“她死的时候宿雾远在城郊,究竟喜雨是怎么死的,我还要请裴公子指点一二。”他对裴岚迟的称呼也改了,旁人不难猜测,那是划清界限的预警。 裴岚迟冷笑道:“轩主耳目众多,怎消在下指点?” 容宿雾合上扇子,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裴公子挪一挪尊驾,下人们要点火了。” “你敢!”裴岚迟站在了棺木之前。 容宿雾瞧了他一眼,将折扇合拢,送进袖中。 “我已经报了官,说是轩中出了偷窃文稿的窃贼,此刻已人赃并获。你若是不想身陷囹圄,现在走还来得及。” 裴岚迟咬牙,俊目炽灼逼人。“轩主不怕我顺势报官,说你以毒弑人么?” “证据呢?”容宿雾眼皮也不抬。 裴岚迟终于动容道:“弑妹之仇,改日定当讨回!”他转了个身,迅速从后院离开。 “悉听尊便。” 暗香伸长了脖子,看着裴岚迟离开的方向,忍不住忘情地站起身向前迈了两步。 容宿雾瞧了她一眼,笑道:“还有想跟裴公子去的吗?” 暗香垂下头,不过须臾却定定地望向容宿雾:“是。” “你叫什么名字?”容宿雾惊讶于她眼神中的坚定。 “暗香。”她咬住下唇,面对这个古怪的轩主,她仍然有些紧张。 容宿雾看见她略略发抖的双腿,终于挥了挥手。这个丫头和其他的人,也没什么两样。“去吧。”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慵懒的腔调。慢慢的,慢慢的从嘴里吐露出这两个字。 暗香朝这位抱鹤轩的轩主深深福了一福,终于跟随着裴岚迟,选择了离开抱鹤轩的道路。 “裴公子,等一等。”她气喘吁吁地追上了前。裴岚迟一袭青色长袍的影子,一直在前面孤独地行走。 她失去了姐姐。 他失去了妹妹。 现在他们两个人,终于是一路人了。 暗香看见裴岚迟终于在她的呼喊中回过了头。苍云渐暮,橙色的晚霞在天空中密布,裴岚迟的脸孔背着光,只能看清一对闪闪发亮的眼睛。她看见他的眼睛仍然像一汪泓,只是较前些时候更加深邃了。 裴岚迟站在远处等她。 暗香觉得自己即使再靠近他,距离也永远存在。也许这辈子,与他都有一段无法逾越的鸿沟。 一阵熊熊燃起的烟雾自抱鹤轩内缓缓升腾了起来。将天边的云霓雾霭染成了一团黑色的云。 裴岚迟伸出手,将她拉入怀中,狠狠地哭出了声。 此时此刻,她的世界暂时无限延伸了出去,逾越了那道鸿沟,她恍然觉得自己甚至可以陪他到天涯永远。如果这是一个梦,暗香庆幸这个梦的残酷成就了她。但是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里,又有什么人值得自己去成全呢? 也许,继续走下去,和以前就是两个世界了吧? 抱鹤轩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远。 城南的流沁坊,据说也曾繁盛一时。不过这几乎是前朝的事情了。最近十几年来,四大书局中,除了抱鹤轩名声在外,人人争相觅其书之外,其他书局无一例外是门可罗雀。 流沁坊的坊主不似其他两位,避开了抱鹤轩最擅长的志怪小说,转向教育类书籍的出版。 “即便放鹤州人人能写诗作文,也仍需要经历牙牙学语的时候。这个时候,你叫他们去何处买书?”席若虹的料想的确无错。 放鹤州总共有数十间教坊,门徒众多,却不单单只是对志怪小说感兴趣。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算术九章,天工开物,这些名目种类的书籍,虽说要得少,但积攒下来仍然是一笔可观的销售数额。 是以,流沁坊紧随在抱鹤轩之后,又比其他两家书局稍胜一筹。 除却四书五经这样学子们必看的书目之外,流沁坊还有为喜好收藏的富人们特意定制全套精美书系的服务。从印刷到装帧,无不精美异常。 席若虹甚至亲自设计了流沁坊各个铺面的书目摆放。 账房先生会按照每日的销售统计,绘制一张详细的图表。比如哪本书当月销售最好,平均每日销售了几本。哪本书是长销书,尽管销售数额不大,却足以销售数十年之久。这类书,往往会被摆放在最显眼,顾客最易拿到的地方。 “咦,三字经?”暗香被席若虹带领去流沁坊参观,见到每个铺面摆放着最显眼的书,居然是这本三字经。她忍不住拿在手中抚摸。 她记得自己的那本,就是出云送的。上面有毛笔描红过后的痕迹。 席若虹笑道:“这本三字经卖得可好了。整个放鹤州几乎人手一本。在流沁坊的长销书的记录上,还没有其他书籍的销售可以与之比肩。” 求思无垠 席若虹笑道:“这本三字经卖得可好了。整个放鹤州几乎人手一本。在流沁坊的长销书的记录上,还没有其他书籍的销售可以与之比肩。” 暗香点了点头。 她虽说去过几次书肆,却对这些细节一无所知。如今看来,做什么都是有一门学问的。 “你从明日起,就要同岚儿习学这些细枝末节之道,也难为你了。”席若虹叹了口气“原也怪我,不该狠心将岚儿和雨儿送进抱鹤轩去。”她握了暗香的手“我便把你当作女儿看待,还往你能有所长。” 暗香心下一惊,席坊主的这番话,自然是话中有话。 喜雨的资质,想必她再回娘胎从来一遭,也是比不过的。她从未提笔写过诗词文章,从未研习过句式文法,更别提是在脑海中幻想出一个新的天地,挥毫在这片天地里创造自己的世界了! 席若虹自然是更清楚。于是她只领自己来书肆,教育她怎么做买卖。与人打交道,虽说难,却易入门;与文打交道,虽说易,却难精通。 暗香并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微笑。 席若虹道:“如此一来,实在是委屈姜姑娘了。” “坊主说哪里话,暗香还要感激坊主的收留之恩。”她乖巧地回应。 在此处不比在抱鹤轩,毕竟席若虹是裴岚迟的亲生母亲。她的心不至于要维持那种随时警戒的状态,可以好好松一口气了。 只是,来到流沁坊已经三天了,她却仍然没有见到裴岚迟一次。她想去追问他,关于报仇的事情究竟有什么对策。 她从他的眼睛里,能够看出他对容宿雾的深深仇恨。 那种仇恨,是除了弑妹之外,另外一种复杂的情绪。 “姜姑娘?”席若虹唤了她一声。 “啊?”她回过神来。 “喝茶,不然该凉了。”席若虹端起一樽上好的青花瓷盖碗,低头啜饮。 “哦。”暗香匆匆饮了一口,却蹙起了眉头。这茶好苦。 “怎么,喝不惯吗?”席若虹道:“是上好的功夫茶。虽说是有些苦,不过我喝了这么许多年,已然习惯了。”她的眼神悠远地看向前方,怅然道:“喝惯了苦茶,即使遇见再难的事情,也会觉得无所谓了。” 她仍然是在为亡女的逝去而难过。 暗香不知为什么鼻尖一酸,她放下茶盏,跪至席若虹跟前道:“暗香自知资质平庸,还请坊主教我习文之道。我想为姐姐和喜雨姐姐讨还公道!” “习文之道,不可速成。”席若虹将她扶起“若是你当真有心向学,我自当倾尽全力教你。只是,你可吃得这其中的苦?” 暗香点头:“不会再比这茶苦了。” 席若虹抚摸着她额上的长发,黯然道:“好孩子。别在唤我‘坊主’了。喜雨在世的时候,唤我‘夫人’,你便跟着她这样唤我吧,让我觉得,她仍在我身边” “是。”暗香忍不住落下泪来。 裴岚迟在当天晚上终于出现在暗香的面前。 他换了一套崭新的宝蓝色长袍。袖口缝制着暗色的团云花纹,腰间用同样花纹的腰带系了,在外面披了一间薄薄的同色的敞口罩衫。他的黑发仍旧是自额间束起,披在身后,此刻那刻意压制的气息在行走间都有如敏捷的豹,肆意张扬的眉眼更显得俊逸非凡。 他冲暗香微微一笑,上前拜谒了母亲,便坐在暗香的身旁。 “我还未向你道谢。”他斟满一杯酒,敬向暗香。 道谢?暗香明白他是说,整个抱鹤轩能站出来跟着他一道走的只有自己。她举杯饮尽,辣劲之后,竟然是醇香回味。 裴岚迟露出难见的温柔笑意“从明日起,你便是流沁坊的弟子了。” “是。”暗香点点头。 “不用如此拘束。”裴岚迟将手抚上她的“把这当自己的家吧。”话中别有深意。 她觉得有些眩晕,似乎幸福来得太快,让人目不暇接。 暗香的手心热得出汗,正当不知如何答话时,门房内闪出一个小厮,通传道:“公子,门外有一位姑娘,自称是碧如,要求来见公子。” “她来做什么?”裴岚迟放下酒樽。 暗香心中一动,想起碧如曾经和自己述说过的身世,不由怜悯之情浮现于眼中。 裴岚迟不曾将她的表情遗漏,只淡淡说了一声:“唤她进来吧。” 碧如仍旧是带着一脸纯真的模样走了进来。见到裴岚迟和暗香,不由面露喜色。“碧如拜见裴公子。”她跪下身去,给裴岚迟行了个大礼。 “不必如此多礼。” 碧如抬起身来的时候,不由轻声唤她:“暗香。” “碧如你这是?”暗香知道裴岚迟在此时不便问话,便随口问碧如前来流沁坊的原有。 “姑娘去了,锦书也跟着去服侍轩主了,留着我一个人呆在喜雨姑娘的屋子里,其他姑娘们因有了自己使唤惯了的丫头,我便也没了去处。只好前来流沁坊恳请裴公子收留我。” 裴岚迟看向母亲。 席若虹道:“念在她服侍了雨儿一场的份上,就留下她吧。暗香也的确缺了一个帮衬使唤的丫头。” “母亲不怕”裴岚迟没有说完,席若虹便伸手阻止了他。 “明日起,便叫她服侍暗香吧。” “谢谢坊主和裴公子收留之恩,碧如定当涌泉相报!”碧如笑容可掬。 暗香看着碧如的面孔,有些恍然了起来。 那双笑起来明亮无邪的眸子里,蓦然多了一份不甘的心声。 要服侍一个以前和自己一样是丫头的女子,这份心态的变化,还真是难以适应得来呢。 雏凤清音 “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全部都是市面上近十年来被诸人所追捧的志怪小说。”裴岚迟吩咐几个小厮,将那些书全部按照年份摆放在了特意替暗香布置的书房内。 他还为暗香列好了每日应当做的事情。 每日卯时三刻进膳。 辰时读书,按照经史子集的顺序,一一列好必读的书目。 (如: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历代赋汇骈体文钞六朝文絮全唐诗) 浩浩荡荡列了好长一条单子。 裴岚迟还道:“这些都是我想得起来的,若是有遗漏,想起来再添进去。” 而后是午时可以休息一个时辰。 到了未时,暗香需将裴岚迟搜寻来的志怪小说当作打法时间的书目粗略过一遍。 申时须得写明一日所学的心得体会。遇见鲜词美句,还需专门摘录。 暗香暗暗叫苦不迭。她以前在姜家,并未受过严格的教育,读的书也有限得紧,不过是从出云那边偶尔借来,随便打发时间的。有些太过深奥的,她更觉佶屈聱牙,难以理解。裴岚迟便乘她一日读书完毕,在酉时来访,解答她的一些疑问。 一月下来,暗香的文采精进不少。甚至能提笔填词作诗,不乏佳句。 这日裴岚迟照例前来。 暗香交与一首词与他。 只见宣纸上写道:“轻歌最宜新醅酒,泥炉细细香融。燕席一夜落无声。梦里偎人笑,记得醉颜红。 廊前呢语当年事,别来几度春风。牙拍休唱忆相逢。携手江湖去,见说白发生。” (感谢生还同学友情提供词一首) 裴岚迟笑道:“虽是比前些日子好些,不过仍是附会前人所言。你看这句‘轻歌最宜’可是从白香山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而来?” “是。”暗香掩口而笑。自读书习文以来,她觉得胸壑中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念头喷涌而出,仿佛又看见了另一个别样的世界。那世界中有吴山满树,清流涓涓,鸟鸣啁啾。满眼的美景,如诗如画。只是凭空仍不见人影。 “我近日读的诗歌,大多是写景言志。”暗香继续道:“我读的小说呢,又都是讲阴诡之论的。真不知道哪一天,我会不会挥笔蹴就一首以写景为主的阴诡骈赋。”她说得眉飞色舞,语带欢笑,前些日子的阴霾似乎在流沁坊内一扫而空了。 裴岚迟望着她的笑靥,也禁不住笑了起来。“暗香,你愈来愈像出云了。” 暗香敛住笑容。“出云”这个名字似乎是个禁忌。一旦提及,她又会想到“复仇”这个字眼。她不想再问关于“出云是怎么死的”这个话题,这一月来沉浸在墨香之中,她一直在用“复仇”这个字眼来支持自己。可是读得透了,反而会将这个念头抛开,专心去研读书中的那些更让人心驰神往的境界。 “是么?”她低头将鬓旁的乱发抿至耳后,兀的不知要说些什么。 裴岚迟站起了身。“你好好休息。”转身便出门去了。似乎也在懊悔自己不该提起那个话题。 暗香在他身后幽幽问道:“你,曾经喜欢过出云么?” 裴岚迟刚要回答,却听碧如急匆匆赶来报:“公子,不好了!” “什么事?”他的声音似乎松了口气。 “抱鹤轩今日用了极大的条幅,上书‘喜雨遗作’,无数人纷纷去抢购。” 裴岚迟面色一变,握拳问:“卖得是哪本?” “一共三本。除却那本春满吴山树与将语之外,还有一本奴婢从未见过的书。书名叫做离间。” 那本春满吴山树的文稿,裴岚迟与喜雨准备了两份,一份为了做戏而烧毁了,另一份裴岚迟原本打算藏在喜雨的棺中偷运出抱鹤轩,却被抱鹤轩主容宿雾所查。 另一本将语是喜雨闭关十日最后的文稿。 以容宿雾的个性,在喜雨死后一个月推出她的遗作,倒是这个人做得出来的。 只是还有一本,裴岚迟无论如何想不出喜雨什么时候写过离间这本书?名字还取得如此指桑骂槐。 碧如呈上一个布包“奴婢将那三本书悉数买了回来,请公子过目。” 裴岚迟挑出那本离间一看,不由得冷笑一声“原来容宿雾拖了一个月才出,是为了叫问晴捉刀。” “这本书,是问晴姑娘所撰?” 裴岚迟道:“我在抱鹤轩呆了这几年,对她们的文笔用法了若指掌。这本书的文风句法,虽然是极力模仿喜雨,可是不乏穿凿之辞。尤其喜雨从不写这等内容奇诡之文。整个抱鹤轩中,也只有问晴才能写出这等文章!”他转向碧如道:“将这几本书烧了吧,免得母亲看了之后又心生悲切。” “等一等。”暗香唤住碧如。“我从未看过喜雨姑娘的书,能否把那两本与我读完?” 裴岚迟看了她一眼,无奈道:“只是,别让母亲看见。” “自然。我会小心的。” 碧如识趣地出门去,将门轻轻带上。 “方才你问我什么?”裴岚迟转过头来,呡了口茶。 暗香将两本书抱在怀里,摇头道:“没有什么。” 这日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这三个月来,虽说抱鹤轩总是能做出一些让流沁坊怒不可遏的举动来,然而裴岚迟却丝毫没有任何动静。 容宿雾闲得打哈欠。 只见得戏台上的花旦与青衣,唱腔哀哀怨怨,步履跌跌拌拌。锦书为他打着凉扇,面前的小几上供奉着各式的月饼并上精致小菜。还有一壶上好的雪醅琼花露。 “锦书,你可读过江湖奇侠传?”容宿雾自斟了一杯,将玉色酒樽在眼皮下端详。那琥珀色的酒浆仿佛金子碾成的浆液,雍容华贵。 “奴婢略有耳闻。” “你可知在书中,明大侠最怕的是什么?” “是蓝凤姑娘!”锦书思考了半日,英雄么,自然是难过美人关。 “错。”容宿雾将手中的美酒一饮而尽,蹙眉道:“是空有一身本领,却不见敌手。”他抬头望去,那轮皓月之中,似乎能见到嫦娥对着空无一人的广寒宫,独自起舞。水袖抛出去,空气承载不住那份记挂,于是又让它垂了下去。低垂到了地上,再遥遥曳曳地表明心中那股空寂的滋味。“不知道裴岚迟在做什么。”他突然心生一计,展露微笑:“去买些上好的点心,我们去流沁坊拜访席坊主!” 起承转合 席若虹正在书房中指点暗香关于“情爱”一事的写作。 虽说是中秋佳节,也不过就是与丈夫和儿子随意吃了些月饼应景。这三月来暗香进步神速,已经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暗香在前些日子突然对她说,想尝试写一个短小的爱情故事。不过暗香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这种闺情之说,最最难写。 席若虹道:“在动笔前,你先要问自己,何事会阻止他们在一起。” “阻止?”暗香诧异道:“不是要让他们在一起么?” 席若虹摆手道:“所谓男女之情,从相遇到相爱,从成婚到生子,从举案齐眉到白头终老这么几千年来,写得还不够多么?你看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哪一个不是这些惯常的套路,读得多了,崔莺莺与李莺莺,赵莺莺,有什么区别?是以,若是想写男女之情,首先要事先想到‘何事会成为阻碍他们的因素’?” “经夫人这样一说,暗香颇有所悟!”暗香细细数了起来:“若是以西厢记为例,阻止崔莺莺与张生二人在一起的,无非是门庭之见。其余的,想起那句‘君生吾未生,吾生君已老’那就是年龄了,两个再相爱的人,若是年龄差距太过悬殊,不见容于世人,仍然是一大阻碍。还有,当年孟姜女哭长城,是因为丈夫被命去修长城,即使真心相爱,也抵不过忠孝两全。论及其他,还有疾病与生死,抑或者,丈夫爱上了不该爱的男人(不得不承认奇怪的性取向也是阻碍男女在一起的原因)”她兴奋地转过头问席若虹:“夫人说我讲的对不对?” “很是,颇有见地呢。”席若虹毫不掩饰眼中的赞叹。 暗香点了点头:“只是,暗香还有一事不明,还请夫人赐教。” “你且说说看。” “夫人方才只说,考虑何事会阻止他们在一起,却没有告之暗香该如何下笔。这几日暗香看了许多志怪小说,有的起头平平,看两页就毫无兴趣;有的却能转瞬间吸引人一直读下去。暗香想问夫人,这其中可有蹊跷?” “这是一种文法的架构,类似我们盖房子。有的人很老实,从地基上开始盖房子,盖到一半,我们就知道他所盖的房子是什么样子了。另一种,他盖得很巧妙。也许先从屋子里的一堵墙开始盖,之后是房梁,之后是地基,盖到最后,你才会明白这究竟是一座怎样的屋子。” “我喜欢第二种屋子。”暗香的口气充满对新奇的向往。 “也不尽然。”席若虹告诫她道:“第二种屋子以奇巧取胜,适合写奇谲诡异的故事。第一种虽然沉闷老套,却合适稳扎稳打。若是你嫌第一种太过陈旧,还有其他方法来弥补其不足。” “哦?什么方法?”她有些跃跃欲试。 “比如,一个故事,可以分成四个部分。分别是‘起’,‘承’,‘转’,‘合’。” “这不是律诗的结构么?”暗香有些糊涂了。 “谁说律诗的结构不能用于写故事?天下文章,都是一样的文法与道理。学会兼容并包才是最最要紧的。” “是,暗香谨记夫人教诲。”她点点头。 “例如你可以把一个故事分成这四部分。你方才说的第一种盖房子,就是按照这起承转合的四个步骤来盖的。所谓‘起’,就是故事的起因,这部分需要交代的是主要人物,事情发生的时间与起因,甚至有些作者直接在这个部分出现了矛盾的主要冲突。之后是‘承’。这个部分需要承接上一部分的故事,将人物的矛盾继续延续下去,展现出顺应前因的故事。至于‘转’,这是文章最重要的高潮部分。在这个部分里,所有的矛盾冲突都集中在这个部分,所有的人物都汇聚在这个部分,他们说什么,做什么,想什么,都要不惜笔墨详细勾勒,而后‘合’就是一个这些人物在做了以上诸多行为之后,最后的结果。大部分作者,都会在结局处给读者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席若虹说完了这一大堆道理,有些口干舌燥,暗香递上一盏茶,她接过来一饮而尽,又继续道:“你需要做的,就是不一定要按照这四个步骤固定的顺序写,你可以先写合,再写起承转,或者先写转,再写起承合。总之这四个步骤只要拿捏妥当,随意调换顺序也无可厚非,有时候若是拿捏妥当,还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暗香提笔一一记录。 还未写完,只听碧如来报:“抱鹤轩主来了,正在前厅说要拜贺坊主!” “他来做什么?”席若虹不动声色,却也知道容宿雾并不是一个好惹的主。 暗香将狼毫笔搁下,转向席若虹道:“夫人不想见他,不如让暗香打发他吧?” 席若虹思量了一会儿,摇头道:“恐怕他并不是轻易可以打发的人,怕是要来奚落岚儿的。” “奴婢并未让公子知晓。”碧如接话道。 席若虹点了点头,对暗香道:“你随我去前厅会会他吧。碧如去准备一壶上好的碧螺春。” “不要功夫茶了?”碧如早已摸清坊主的习惯。 “太苦,怕这位轩主喝不惯。” 容宿雾着一袭白衣,站在前厅中凝神看着厅中摆放的各类古玩字画。执一柄长扇,却并不打开,只用雪白如玉的手握了,背在身后。 “容轩主久候。”席若虹的声音如中天之月,明晰皎洁。 他闻声转头,宽大的衣衫在转瞬间翩跹而动,恍若与月色共舞的蝴蝶。暗香不由感叹造物主的不公——一个男人,竟然也能魅惑至此,甚至让女人都嫉妒他的容貌。 容宿雾一双好似狐狸的眼睛微微向下垂了一垂,做了个回礼的姿势。 席若虹将他让入主座,吩咐碧如上茶。 容宿雾一见暗香与碧如,不由笑道:“若不是容某亲眼所见方才踏入的是流沁坊,还以为恍然在我的抱鹤轩中呢!” 宿雾来访 席若虹镇定自若,笑道:“还不是因为轩主调教人有方,从抱鹤轩中出来的都是乖巧灵顺的,让人不甚怜爱。” “哪里话,容某不才,年纪尚轻,不若席坊主的手段高明,目光长远。”容宿雾自谦之余,不忘挖苦席若虹。他一面说,一面打开折扇,轻轻扇着风,双目却朝暗香看了过去。“这位姑娘实在眼熟得很,若是容某没记错,莫非唤做暗香?” “是。轩主好记性。”暗香站在席若虹的身后,向他微微一福。 席若虹道:“轩主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计较?” 容宿雾放下扇子,慢慢端起茶碗咋了口茶,赞叹道:“好茶!”似乎并不想回答席若虹的问题。不过须臾,又道:“容某久未见裴公子,心中十分想念,今夜望月思念故人,故来叨扰,还请裴公子移驾一叙。” “小儿偶感风寒,抱恙在床,怕是容轩主要白跑这一趟了。”席若虹叹道。 “啊呀?裴公子病了?”容宿雾掩嘴惊道。只见他一双美目微盈,似乎要垂下泪来。“恳请坊主看在容某与裴公子相识一场的份上,让容某前去探望一番,也好了了容某的思念之情。” 暗香若不是见了他在抱鹤轩中放的那把火,还真会以为容宿雾是裴岚迟的生死至交。 席若虹面色有异,只得咳了一声道:“天色已晚,恐怕小儿业已睡下了。轩主一定要去探望小儿,还容老身去唤他起来,打点一二,也不至于失了礼数。”说罢就要佯装起身。 容宿雾只好用扇子阻止了她。“坊主不必为难。听坊主这么一说,容某只好等待恰当时机向裴兄聊表思慕之情了。”他满意地看见席若虹又坐了回去,这才打开折扇,缓缓道:“其实容某今日来,还有一事相告。” “何事需劳烦轩主亲自来?”席若虹淡淡扫了他一眼。 “四个月之后,是一年一度的制书出版大会。各地的书局都会派得力的活计前来放鹤州订购各种各样的书籍,不知今年,坊主准备拿去出版大会参展的书目是?” 席若虹心下已然明了。容宿雾是来探听她的口风。“仍旧与去年相仿。”她模棱两可地应答。 “我怎么听说,坊主准备出版志怪类的书籍,似乎要与抱鹤轩一争高下?”他一边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一边低眉留意暗香手上新长的茧。 暗香见容宿雾一直望着自己,忍不住向后缩了一缩。尽管已不在抱鹤轩,她仍然是有些怕他。 容宿雾将她的举动看在眼里,仍然想起三月前暗香在自己面前曾经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双腿不住战栗的模样,心中暗自嘀咕:“我并未看走眼,她仍旧与抱鹤轩的丫头毫无二致。” 原本听说席若虹将这位跟随裴岚迟而去的丫头视为己出,还教她习文之道。如今看来,席若虹与裴岚迟将宝压在这个姑娘身上,仍然是可笑之至! 他甚至为探听此人的消息亲自来了这么一趟。若是这就是他以后要面对的敌手——他也不得不感叹江湖奇侠传中的明大侠,就要如此孤独一世了。 正在思虑之间,他听见席若虹的笑声:“容轩主真是年轻人,酷爱说笑。老身精力有限,那些神神怪怪的东西,是碰也不想碰,一看见就头疼。这种题材,也只有抱鹤轩能做得大好前景来,若是放在老身手中,实在是糟蹋了。” “既然如此,晚辈也叨扰这许久了,就此告辞。”他站起了身。 “老身腿脚粗笨,恕不远送。”席若虹扬了扬手。 “不必客气。”容宿雾慢慢地,露出编贝之齿笑了一笑。那笑容似幻梦迷境,有着看不清的深意。 暗香摒了长长的一口气,终于在他走了之后吐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害怕这个人,尽管他表面上礼貌有嘉,暗香总觉得他的笑容背后藏着一把刀,稍不注意就要捅得人鲜血淋漓。出云的死,也必然与他有牵扯不尽的关联。 “夫人,他到底来做什么?” “怕是听说你在研习写作,特意来打探消息的。”席若虹若有所思,方才容宿雾一定要坚持见岚儿,也想必是要乘此机会奚落一番。 “我觉得他总是阴阳怪气的。”碧如在旁边嘟了嘟嘴抱怨道。 “他的眼睛看得我心中发凉。”暗香发觉自己的手心居然汗涔涔的。虽说如此,她却觉得只要有容宿雾在场的时候,心就绷得紧紧的,脑子也不听使唤,血液无端往面上涌来,连呼吸都忘记了。 她这是怎么了?那天被裴岚迟拥入怀中,也是这样的感觉。只是裴岚迟的怀抱那么温柔而舒适,她闭上眼睛只觉得呼吸都与他相溶在一起,心脏随着他的一齐跳动,呼吸都有些急促。 他的手将她紧紧抱住,似乎松开手就会被黑暗吞噬。那个绝望的拥抱,让她有些心驰神往起来。 啊,她的脸孔上浮出红晕,怎么会突然想起那天的事情? “母亲?谁来了?”裴岚迟踏入前厅,看见桌上放着两杯茶。 “没有谁,我与暗香在这边说话。”席若虹道。 暗香抬起头,眼神与裴岚迟在空中对视,她忍不住别过头去,低声道:“我回房中休息了。夫人,裴公子,晚安。”说完,头也不抬,急匆匆走了出去。 碧如跟上前,叫道:“小姐,小姐慢点儿,天黑路滑,小心脚底。”她匆忙往裴岚迟的身边经过,小声嘀咕了一句:“小姐的脸为什么那么红啊?” 指点一二 裴岚迟往着暗香离去的背影,不知想起了什么,面色一沉。 “岚儿,你怎么了?”席若虹察觉到儿子心中的不快。 “没什么,我想起了一个人。”裴岚迟的眼神无限放空。瞳孔如一团黑墨,谁也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 “如何?”暗香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墙壁上她的身影随着烛光的闪动而摇摆不定。她忐忑地想知道结局,这篇经过再三修改的文稿,究竟好是不好? 裴岚迟笑道:“难为你了,这故事布局精巧,结局也出人意料。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她咬起下唇,睁大眼睛,模样比平日里可爱百倍。 裴岚迟转过脸去,扬扬手中的那叠宣纸道:“只不过,人物塑造有些雷同了。” “啊?” “你看,男主角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性格。从开篇到结束,完全没有经历任何变化。”裴岚迟微微有些严肃地说道:“我若是读者,我希望看见的是,经过一个事件让男主角改头换面。可以是挖掘出隐藏在他身体中最真实的那部分性格,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按着你的思维去幻想的傀儡。” 暗香禁不住咬住了笔头,裴岚迟说的太深奥了。她并不是能立刻明白。“傀儡么?” “你看,所有的男子都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所有的女子都是美艳如花魅力非凡。”裴岚迟指了指那堆他为她寻来的志怪小说评论道:“甚至有的小说一开场,就写女子如何让男人失魂散魄,做梦都想娶她为妻,甚至为此争破了头!”裴岚迟的语调带讽“我倒当真想见识见识,这世间哪有这等女子,我也好去顶礼膜拜一番。” “你是说,不能把她们写得貌美如花?”暗香扑哧一下笑了起来。 “并非如此。我只是提醒你,相貌不是塑造一个人物的关键因素。如果想让这个人能栩栩如生展现在你的书中,必须给他施加一定的外力。” “外力?”暗香更加疑惑了。 “我们看见一个人,无论美丑,无论老少,都不能依据相貌来判断这个人是好是坏,是正直还是邪恶,是善良还是冷酷,是英勇无畏还是怯懦猥琐?有句俗语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就是这个道理。要写出一个人真实的内心,是给他施加一个外力。他的内心所想只有在受到外力压迫之下,才会进行选择。比方说,你要写一个大侠和一位玩世不恭的少年同乘着一部马车赶路。马车在街道上飞驰而过,遇见转角,突然出现一个孩子,睁大了眼睛看着即将撞来的马车。在这可怕的压力下,谁会选择勒住马身,救下孩子?谁会选择冷漠无视直接撞过去?也许玩世不恭的少年挺身而出跃出马车,一个翻滚将孩子揽在怀中,而行走江湖的大侠却冷眼旁观,抱怨少年多事。你看,真实的人物性格立刻出来了,玩世不恭的少年人才是真正的大侠,而号称是大侠的男子却披着伪善的面具。” 毛笔在宣纸上疾驰,暗香恨不得把方才裴岚迟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 他在暗香身后站了一会,看她将重点摘录,又道:“记是没有用的,关键是,你得把刚才说的那些道理,运用在文章之中。” “可是我仍然不知道这篇文章该怎么改,才能让男主角能跃然纸上。”暗香蹙眉呻吟。 “把自己想象成那个人。去想其所想,做其所做,言其所言,等你与那个人融为一体,便知道要施加哪些压力,运用哪些细节,他的心思,他做的事,他说的话,一切的一切,才能运笔自如。” 暗香点了点头,开始考虑自己的文章应该如何修改。 “你也是如此指点抱鹤轩的那些姑娘们的?”她其实想问,他是不是也曾经这样指点过出云。 裴岚迟喝了口茶道:“那倒没有。那几位姑娘天分甚高,不用别人指点”他说到一半,自知这话说得不当,于是生生掐断了。 这话在暗香听来,却是言下之意似乎是暗香的天分不及她们。她不知为何心中燃起一股无名之火,将方才写的稿子撕成碎片。 “你这是”裴岚迟站了起来,有些后悔方才的话。 暗香淡淡一笑道:“我写得不好,叫裴公子见笑了。还是毁了得好。免得让夫人看见,责怪暗香不够用心。” “是不是,我说错话了?”裴岚迟有些悔不择言。这几个月来,虽然暗香进展神速,母亲也一直夸奖她的见识,只是他心中却仍然觉得,比起喜雨或者抱鹤轩的其他姑娘,暗香仍然有一大段距离要追赶。这些需要长年累月的积淀的东西,她仅凭这填鸭式的方式,未必就能成为第二个喜雨。 喜雨从小就深谙习文之道,阅览群书,又有母亲悉心执教,她的造诣早已出神入化,随笔拈来就是一篇佳作。闭关十日写的那篇小说,简直是血泪之作。他在喜雨死后读完她的手稿,忍不住在心底赞叹妹妹的才华这世上无人能及,除了,除了那个人 每当暗香提起那个名字的时候,他的心底总是一惊。那个名字仿佛一个潜伏在心底的巨大阴影,将他步步进逼。那个女子,一步一步将他逼到绝路。不,他不想再想下去,躲避掉记忆中的那个清丽的面孔,他回过神来面对这个一心想为那个女子报仇的暗香。 是的,流沁坊的赌注,全都押在她一个人身上。他不得不为流沁坊打算。裴岚迟小心翼翼地赔不是:“若是我说错了什么话,还请你莫要计较。这几日母亲身上不大好,我又要兼顾着坊间的生意,实在是忙昏了头了你看,晚上出去逛夜市如何?我替你买些新鲜的玩意儿当做赔罪” 废墟之蝶 暗香见裴岚迟一脸诚意,只好道:“不用你赔罪。本就是我写得不好,我也自知自己赶不上抱鹤轩的姑娘们”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裴岚迟顾左右而言它:“走吧,我去和母亲说,不用准备你我的晚饭了,我们外面吃去。我听说有家番邦的酒楼,里面有异族人每日弹唱舞蹈,以供客人尽兴。据说菜色鲜美,不如去尝尝”他一面说,一面携了暗香的手,态度十分自若。 暗香被他拉住手,心中一阵旌摇,他的掌心宽厚而平适,将她的手握在其中,似乎是在流沁坊中宣告他们之间特有的亲密。 就连碧如立在一旁,眼神也径直盯着他们相握的手掌,沉思了半天。 论相貌,暗香虽不及摄雪娇媚入骨,却也十分清秀可人。如果摄雪是一盆盛放的牡丹,暗香就是墙角的一枝梅花,疏枝少叶,却幽香宜人。第一眼望过去便觉瞳孔似乎被极净极纯的水清洗过一番,有种李白笔下“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意味。 裴岚迟,倒是个艳福不浅的男人。 裴岚迟携了暗香的手一道出门,也没有叫车。“那家酒楼离这儿不远,不如我们慢慢走过去。” “也好。”暗香点了点头。 自从入住抱鹤轩以来,她还没有机会出来逛过夜市。加之这几个月闷在房中,研习文章句法,毫无游玩的性质。今日虽说是有些不快,不过能出来走上一走,看看满市明亮燎眼的花灯,各色行走的人们,纷繁复杂花样众多的小玩意儿,心中的阴霾早已一扫而空了。 “前面好多人,不知道在做什么!”她看见人们脚步急促,纷纷往一个方向走去。那边有一大圈人围在其间,只见火树银花灿烂夺目的一片灯景,早有人大声叫道:“颜瑾姑娘现场做画开始啦!去瞧瞧吧!” “现场作画?”暗香颇有兴致:“裴公子,我们也去看看。”她不由分说拉了裴岚迟挤向人群当中。 只见一片空旷的场地上,有位长发垂肩的女子站在简易的桌前,手执一只朱椽大笔,正立在一副足足一丈长,三尺宽的白纸前,默默思索。 “这是在做什么?”暗香拉了身旁一个少年人询问道。 少年人打量了她一眼,心道也许是位长久不出闺门的小姐,看她模样可人,这才提起精神答道:“姑娘有所不知。前阵子蜀地突发地震,附近的邻里乡亲纷纷捐献钱物为蜀地灾民筹措粮款钱物。这位瑾姑娘,是我们附近邻里八乡最有名的画家啦,她要画一副巨幅的画卷,让城里的几位商贾富豪们拍卖竞价,义卖出的钱物,悉数捐给蜀地赈灾。” “啊,原来是这样。”暗香点了点头,心中不由对这位姑娘心生好感。 殊不知她要画一副什么样的画卷呢? 少年人继续说道:“最奇怪的是,那几位商贾富豪老爷们,平日里习惯花天酒地,白天都昏睡在家,只有到夜幕降临才能出门。瑾姑娘只好在夜里作画了。唉,不知道颜色能否与白天的一致。” 一旁立刻有人应和道:“无需担心。瑾姑娘的画天下无双。” 只见桌面上摆放着各色颜料。藤黄,胭脂,花青等色均已研磨成粉,用水均匀兑开,搁置一旁备用。另有浓稠墨色颜料一罐,笔洗两只,另配排笔,长锋羊毫,中锋狼毫,细紫毫若干。 一位着红裤白衣的鼓手,轻巧的鼓点打在鼓皮之上。 颜瑾姑娘轻轻转过身,面对画纸。 暗香仍然记得抱鹤轩浣衣房的那位嬷嬷口中娇赞的“瑾姑娘”是不是就是面前这位神色镇定,美貌如月的姑娘。 鼓点声笃笃响起,犹如苍漠中的行军,疾驰在月下。 刹那间颜瑾用墨笔在白纸上勾勒出一轮圆月。皎洁的月色浩然当空,白纸丝毫未经皴染,以自然之色凸显圆月的萧瑟。 笔锋蜿蜒回旋,墨色悄然在圆月四周缓缓游走,如渐起的浓雾。 那鼓点配合颜瑾姑娘的笔力,越发响亮了起来,那月下的行军突然近距离呈现在大家的面前,似乎能看清楚其中饱含的杀戮之气。银亮的尖枪被月色照耀得闪闪刺目,激昂的鼓点如同那尖枪一般,仿佛一下能刺中心脏,喷涌出如薄幕一般的鲜血。 观看人都纷纷屏气凝神,驻足而立。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 颜瑾换用了紫毫笔,在左侧细细勾勒出房梁的形状。那些渐渐成型的坍塌建筑,让人的心中蓦然一紧,仿佛灾难重现于眼前,房梁在一片如火的云层下显现出焦灼的姿态。一切生存的希望都被湮没在这团浓墨重彩的废墟之下。 那鼓点倏然从高昂转入低吟,仿佛听见无数受苦受难的生灵,渐渐呡息的呻吟。 妇孺之人忍不住嘤咛了一声,呜咽起来。 绘完左侧的画幅,那幅图已然完成了一半。只留空余的右半片白纸,不知要绘上什么图案。 颜瑾姑娘将紫毫笔在笔洗中浸了许久,这才提笔轻描。 先是白纱一般薄薄的裙摆,随着夜风飘然而至。虽然用笔极简,那柔美的线条却跃然之上。不见人影,已然能瞧见这位少女婀娜的身形。 众人都吸了一口气,且看那最后的落笔。 鼓点从方才的低吟声转为节奏极强的鸣合。仿佛是为了配合颜瑾的作画。她每落一笔,鼓点也随着敲下。仿佛她的落笔也如同金石般铿锵有声。 暮色渐浓,白纸上添加的淡淡墨色将一位长发少女勾勒出来。她低垂臻首,美目含泪,面孔中透露这无穷无尽的哀思。她的手指上,停歇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右侧这幅极美极有意境的画面,弥补了左侧的幽暗与萧瑟。那只舞动着几乎就要飞出纸张的蝴蝶,为沉寂的夜色带来一点非凡的灵气。让人们相信,似乎奇迹就在少女的指尖,她是上天派来拯救众生的仙女,在这恍然如梦的月色里,只要她轻拂衣袖,吹一口气,一切的苦痛都将过去 鼓点声随着紫毫笔的离纸而终止。 众人沉寂。 继而又爆发出阵阵喝彩! 步步紧 “太美了!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画!”那少年人激动得眼含热泪,忍不住鼓起掌来。 暗香也忍不住拍掌。“这位姑娘的画艺当真是无人可比。” 颜瑾放下笔,长舒一口气,走上前对围观的路人道:“这幅画专为蜀地所作,唤做废墟之蝶,小女子不便开价,还请各位出个心仪的价钱。叫价最高者,将得此画。卖画所得,小女子会悉数捐给官府做赈灾善款之用。还请诸位慷慨解囊。” “我出五百两!”台下有位肥头大耳富翁打扮的人说道。 “太少了吧?我出一千两!”一旁同样做富翁打扮的人摇扇鄙视他。 “一千五百两!”“两千两!”“两千五百两!”叫价声此起彼伏。 暗香扯了扯裴岚迟的衣袖道:“你不是要赔罪?我想要那副画。” 裴岚迟面露微笑,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伸手叫道:“一万两!” “啊呀,这位玉树临风的公子叫了一万两!”人群中有人惊呼一声,惹得众人的眼光唰的一下都落在了裴岚迟的身上。 暗香有些咋舌,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裴岚迟为了她的一句话,居然叫价一万两。 众人缄默良久,再也没有人敢叫价。 台上的颜瑾也在看向裴岚迟的方向,似乎面含笑意,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如果再无人叫价,那么这画就归这位公子所有了”颜瑾开口道。 “等一等。”一个慵懒的声音出现在了会场之内。“不管那位公子出多少钱,我愿意多出一倍。” 众人移目而视,先见得一双白玉般的手轻扬纸扇,而后露出纸扇后一张美得出奇的脸来——是个面生得很的少年人。只见他一袭月白色的长衫,暗纹团花,愈发显得身形削瘦。一张容长俊逸的脸上布满好整以暇的神色,嘴角微噙,露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一位面貌秀丽的女子站在他的身后,姿容不俗。 颜瑾一惊,原本打算将画交与方才那位容貌英俊的公子,此刻不由地放下了原本的念头。转眼看那位少年人,几乎无可挑剔的容貌之中,却深藏着一丝阴骘之气,比不得另一位公子容貌端正,品质纯良。 “是他!”暗香情不自禁向裴岚迟的身后站了一站。 那人正是抱鹤轩主容宿雾。身旁的女眷则是随他出行的锦书。 “裴公子好雅兴呀前日去府中拜访,令堂说你偶然风寒,卧病不起。想不到,这么快就痊愈了?”他一面说,一面将合起的折扇在裴岚迟的胸口轻轻敲了两下,顺便看了暗香一眼,笑道:“姑娘几日不见,似乎又明妍了几分。” 暗香说了声:“多谢缪赞。”抬头见到裴岚迟的面色不佳,似乎一见到容宿雾,他浑身的怒气就都摆在了脸上。他低头看了看暗香,那眼神似乎在问:“他是什么时候去流沁坊拜访的?为何我并不知晓?” 暗香垂下了头去,不便解释。 “姑娘不必过谦。暗香姑娘要是喜欢这副画,不如让容某送给你?”容宿雾玩上了瘾,折扇一指那副画作,却叫台上的颜瑾恨得牙痒,心道:“我的画不是让你买了讨好姑娘的!” “暗香岂敢让轩主破费。”此刻的情形犹如两军对垒,杀气腾腾,暗香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被卷入这股杀气的漩涡之中。她看看裴岚迟,又看看容宿雾,这两个男人各自较劲,争锋相对,虽然表面客客气气,暗地里恨不得在对方身上捅个窟窿。 “这等微毫之物,不足挂齿。”容宿雾步步紧逼“姑娘不必在意别人的想法,只要你喜欢就好。” “这人究竟是谁?竟敢视瑾姑娘的画作为‘微毫之物’!”路人纷纷交头接耳,指责容宿雾的口气托大。 颜瑾突然道:“对不起各位,这画不卖了。赈灾之款,容小女子另行筹措。这幅画,就当送给这位姑娘做见面礼好了。”她指了指暗香,吩咐身旁的小厮将画轴交到暗香的手中。 裴岚迟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流露钦慕的神色。 颜瑾淡淡一笑,拂袖而去。 容宿雾叹道:“可惜。” “轩主在可惜什么?”裴岚迟此刻神色镇定自若。 “可惜,我本来还有一样东西想送给裴公子”他将折扇收回袖中,神秘一笑,道:“关于喜雨姑娘的身后事,我可是好不容易差人将她的骨灰从余烬里清理出来了呢” “你!”裴岚迟怒目而视。 “裴公子,还想要令妹的骨灰么?”容宿雾的笑容妖艳异常,嘴唇微扬,脸孔因为兴奋而倍添红润的光泽。“四月之后的年度书会上,若是流沁坊能赢了抱鹤轩,我自当将令妹的骨灰悉数归还。” 他见裴岚迟不动声色,又说了一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裴岚迟咬牙恨道:“你若是君子,世上便没有小人了!” “谁知道呢”容宿雾淡淡拂了肩上的长发,顺势掸了掸衣衫上的灰尘,这才慢慢抬脚准备离去。 暗香突然开口道:“容轩主,我有一事不明。” “哦?”他风情万种地转过脸来。“姑娘有何事不明呀?” “出云的遗骨,现在何处?”她不知为何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勇气,这样近距离地站在容宿雾的跟前,用这样不带颤抖的声音与他说话。她平视着他的眼睛,丝毫微有惧色。 “你是她的什么人?”容宿雾扬了扬眉,他从未想过在自己与裴岚迟的斗争中,会无故扯进这个遗忘已久的名字。 丫鬟碧如 “是她的妹妹。”暗香老老实实地回答他。 “哦这就难怪了。”他点了点头,凑近暗香的耳畔道:“若是想知道这件事情,你必须” 裴岚迟不等他说完,径直拉了暗香离去。 “裴公子!”暗香不明白裴岚迟为何这等不快。他拽着她的手腕向前猛冲了一气,当街拦了一辆马车,吩咐驾车的说:“去流沁坊。”居然饭也不吃了。 暗香捧着那幅画,心有不甘地问:“你不是说,总有一天会告诉我姐姐是怎么死的么?我们已经不在抱鹤轩了,裴公子是不是应当给暗香一个明白的示下?” 裴岚迟面若凝霜,皱眉道:“抱鹤轩是如何对待喜雨的,就是如何对待出云的。这还需说得多明白?” 暗香缄默不语。 她突然想知道,容宿雾方才的那一句:“你必须”之后,说的是什么。 她看了看裴岚迟,他英俊的面容有着从未见过的阴沉。即使两个人身处在狭窄的马车内,她也恍若觉得彼此之间似乎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垂帘。垂帘的那一边,有着她从未见过也从不了解的另一个裴岚迟。 “对不起。”裴岚迟突然将她轻拥入怀。什么也不解释,只是这三个字,就足以让暗香方才的怒气消散殆尽。她总是能在裴岚迟的怀抱中心安,不管那个人心底想的是什么,她已经足够表达出自己对他浅淡而依恋的感情。 就这样吧。将出云的事情抛至脑后,好好准备四个月以后的书会吧。她就这样陷入裴岚迟的拥抱中,仿佛这拥抱是世上最有效的静心丸。她从未说过爱他,他也是。只是她每每被他拥在怀中,就如同拥有了整个世界。 马车在方才的广场上重新兜了一圈,被夜风吹起的帘幕,暗香还看见容宿雾站在刚才的位置,淡淡地露齿而笑。他看见了他们相拥在一块,露出了一个别样的眼神。 夜色如水,街道上传来隐隐约约的唱腔:“可怜俺买风月错使了金钱,可怜俺种美玉错耕了蓝田,可怜俺觅桃源错上了渔船,只想着见那月下老儿,骂他一番。为甚么把红绳不紧紧的手牵” 按照约定,暗香开始为四个月后的书会而准备着。 裴岚迟与母亲也在相继讨论书会上应该推出哪些能吸引京城的订货商们的新书目。论及教育类的题材,裴岚迟并不擅长。不过他想起自己与母亲指点暗香的那些记录,暗香都一一记录成册。三个多月的成就,也足足有一本书厚。“不如将我们指点暗香的那些记录摘录一些主要的,再添加一些新颖出奇的观点,作为写作指导之用,母亲看如何?”裴岚迟心生一计。 “不错倒是不错,可你不怕其他书坊将我们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经验给学去了,到时候教成了更为厉害的人物来抢咱们家的生意么?”席若虹颇有顾虑。 “无妨。”裴岚迟笑道:“母亲只管把那些粗略的皮毛精简出来,然后用繁复的语言去阐述这些皮毛,让那些人学去了又有何妨?” “这招高妙。”席若虹点头赞许:“我且得想出个好听的由头来。”她提笔记录完毕,这才道:“暗香那孩子,你看如何?” “资质并不如妹妹,不过她很努力。”裴岚迟仍然是如此评价。 “我并不是问这个。”席若虹笑道:“你看不出来,那孩子喜欢你?” “母亲”裴岚迟神色有异,站起身踱了几步道:“孩儿有心仪的女子。” “哦,是谁?”席若虹垂下眼帘:“暗香那孩子不知道吧?只是似乎有些委屈她。” 裴岚迟默不作声,又道:“母亲,平常这些书目的装帧与插图,都是由谁负责?” “哦,是流沁坊常来往的几个插画师。只是不单单帮我们家画,还有其他书坊的生意,他们也是接的。” “我向母亲推荐一人。”裴岚迟面露笑意:“母亲可记得暗香房中新挂的那副废墟之蝶?” “自然记得。我还留心看了好几眼。”席若虹赞叹道:“笔力惊人就暂时不说了,单单那构思就足以把其他插画师比下去。那只废墟之上的蝴蝶,以生者寄望死者之哀思,实在令人怅然。且不知这位作画者是” “是一位姑娘,名唤颜瑾。”裴岚迟低头玩弄着自己腰间所坠的玉佩,道:“母亲不妨去打听打听这位颜瑾姑娘的住处,相托这次的书会事宜。” “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席若虹起身,倏然又转身过来嘱咐裴岚迟:“暗香那边,既然你不喜欢,且莫太亲近便是。凡有指点之事,还是我出面比较好。” “知道了。”裴岚迟点了点头。 碧如上来将二人的茶盘收走,裴岚迟叫住她:“碧如,你方才站在门外一声不吭做什么?” “并没有什么。裴公子一定是看错了。”她笑嘻嘻的转过脸来回他。 “我且问你,容宿雾什么时候来过流沁坊了?为何我并不知晓?是谁见的他?”他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想听碧如慢慢儿地回答。 “就是中秋那天傍晚,裴公子和老爷在房中下棋,奴婢通知了坊主,坊主带着暗香姑娘一块出去见的容轩主。”碧如口齿伶俐,一口气不喘地说完了。“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他们说了些什么?”裴岚迟追问道。 “也没有什么。只是容轩主想见公子,坊主推脱说公子抱恙在身,不便见客。如此而已。”碧如歪着头想了一想才回答他说。 “暗香,有和容宿雾说过什么吗?” 碧如摇了摇头,道:“轩主只是问,‘这位姑娘是不是唤作暗香’。然后暗香姑娘回了他一句‘是’,两人便再也没有其他的言语了。” 裴岚迟这才放下心来。“没事了,你下去吧。” 碧如却毫无离去的意思。 神妙暗藏 “怎么?还有什么事?”裴岚迟抬头问她,面孔上倒有一丝不快。 “公子,奴婢有一事相求。”碧如的脸孔有些羞赧,吞吞吐吐地说:“奴婢见暗香姑娘勤加习作,于是奴婢也抽空写了一段故事,还想妄请裴公子指点一二。”她从托盘之下变出一叠纸,纸张粗糙,一看便是廉价买来的。倒也没有失了她的身份。 裴岚迟看了她一眼,心头暗想这个唤作碧如的丫头倒是小觑不得。她能记起几日前的一次来访与对话,也许还有些其他的本事。“我一会空了便看,你且搁在这儿吧。”他如此吩咐道。 碧如面露喜色。“奴婢多谢裴公子!”她欢乐地向裴岚迟鞠了一躬,欣喜地跑了下去。裴岚迟甚至能听见她的脚步声都带着愉悦的步调。 裴岚迟漫不经心地拿起那叠粗糙的文稿看了起来。 碧如的字写得不错,他想起能进抱鹤轩的丫头们都是需要习得一手漂亮的小楷才有机会录取的,于是对这叠文稿的最初印象便不错。 他呡了口茶,看了个开头。碧如从未在人前透露过她会写志怪小说,不过这一开头的文笔,却着实不俗。不仅言之有物,而且题材新颖奇特,纵然裴岚迟见到抱鹤轩的各位姑娘写过零零总总的志怪题材,而碧如却能推陈出新,写前人所不能写,想前人所不能想。裴岚迟越读越诧异,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把碧如的整篇文稿看完。 他忍不住捶桌顿足,赞叹道:“世上竟然有这等好文!”看看时辰还早,他忍不住想尽快将这叠成型的手稿交给母亲看,思量她可能还在去寻觅颜瑾的路上,于是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又兴奋地搓了搓手。一个天才就在自己的身边,他却丝毫没有看见。有了碧如这等才学,要打败抱鹤轩的摄雪和问晴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么! “岚儿你在这边心神不宁地走来走去是做什么?”席若虹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转到前厅想喝口茶歇一歇,却不料看见儿子正在前厅中踱步。以母亲对儿子的关切,她势必看得出来裴岚迟心中有事。 “母亲你来得正好!儿子有话要向你说。”他迎上前去,将席若虹扶入座中。 “唔,我也正巧有事对你讲。”席若虹低垂了双眼,面色不知是喜是怒。 裴岚迟迫不及待地将方才那份文稿递给席若虹:“母亲请看,这是方才儿子刚刚读完的志怪小说,当真是荡气回肠掩卷犹香!还请母亲过目,再商议是否在四月之后的书会上出版为宜?” “你既然都说好了,那自然是好的了。只不过,是谁所做?”席若虹觉得奇怪,方才明明讨论的是教育类的出版问题,因为她和裴岚迟都清楚,流沁坊即使出了志怪类的小说,也竞争不过抱鹤轩。而现在只不过过去了短短两个时辰不到,岚迟居然改口要出版志怪类的小说,她不禁奇怪了起来。“难道是暗香?” “当然不是。暗香若能写出这等斐华之文,也需要几年历练了。”裴岚迟笑道:“是母亲绝对想不到的一个人。” “是位女子?”席若虹打趣他道:“莫不是你方才所说的心仪之人?” “自然不是!”裴岚迟只好说出答案:“是碧如。” “她?怎么会是她?”席若虹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 裴岚迟道:“确是她所写。方才她来收拾茶盘的时候,顺带交给我,让我指点一二呢。” “若是这样,我可要好好看看了。”席若虹从裴岚迟手中接过那叠文稿。 “方才母亲可是有事要说?” 席若虹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我方才去见过那位颜瑾姑娘了。” “哦,如何?”裴岚迟颇为好奇。 “是个美人坯子。只不过,你可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席若虹拍了拍桌子,震得桌面微微一颤。“她是悦书轩主颜慕华的女儿!” 裴岚迟并不知晓悦书轩和流沁坊的生意摩擦,只不过看见母亲这样震怒,想必悦书轩也同抱鹤轩一样,是母亲视如水火的劲敌。 “母亲不要生气,你就当我什么也没有说过吧。”他上前帮席若虹顺了顺后背,仍旧摸了摸自己的那枚玉佩。 在抱鹤轩里,他从不佩戴这些玉啊坠儿啊的玩意。只不过回到了家中,母亲拿出这块玉给他,并且说道:“这是祖传下来的一块玉,随时带在身上罢。若是遇见了心仪的姑娘,就把这块玉送给她当作定情信物。” 恐怕这块玉,是再也无法送出去了。 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每年的书会,例行都要由四大书局的主人共同商定一个主题。比如拿去年的主题“梅溪吟雪”来说,书会的地点定在放鹤州的梅溪之畔。虽说这四字主题有些香艳俗气,但应着了当时的景致,也就把那几分俗艳给忽略了。当时暮雪纷飞,遍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从各地赶来的书商们除了订购来年的书目之外,还可以同叙旧好,共赏雪景。 是以,去年的书会举办得格外成功,四大书局都从中获利不少。尤其是抱鹤轩,轩主容宿雾是个风雅至极的人,他带来许多美酒,还命轩中才色出众的女弟子,陪着各地书商饮酒玩乐,赏雪赋诗——书商们自然肯多定些抱鹤轩的书目。其他三家书坊并未准备如此丰盛的美人与玩物,于是被抱鹤轩拔得头筹,比下去了一大截。 今年也照例是四大书局的主人们凑在一块商讨主题之事。 因为去年的头筹是抱鹤轩,是以第二天也要在此聚会,商议出结论来。 席若虹领着裴岚迟一同踏入抱鹤轩的时候,其他两位书局的主人已经到了。除却悦书轩的轩主颜慕华之外,还有豫章书局的老板陈亦风。 “我看还是叫‘明月永昼’好了。明月有团圆之意,永昼也寓意吉祥,合在一块就是表示放鹤州的书局如同皓月高悬于云间。”陈亦风是个性急的老夫子,自有书会命题以来,每年都是急匆匆提议,一并要求当即就能让其他三人通过。 “我不是说过了么,叫做‘醉绕江梅’,放鹤州自古盛产梅花,去年的‘吟梅’,今年自然也要有梅花才对!”颜慕华抚摸着山羊胡须,与陈亦风在一旁争论,见席若虹领着一位少年人进来,故作镇定地咳嗽了一声,喝了口茶,佯装没有看见她。 春如旧 容宿雾早已坐在前厅中等着他们。见席若虹姗姗来迟,并不计较,只是朝着他们点了点头,寒暄道:“席坊主今日意气风发,叫我们好等。裴公子也来了,几月不见,容某可是十分挂念得紧哪。” “罪过罪过,老身并非故意来迟,还请容轩主见谅。”席若虹抱了抱拳道。 裴岚迟站在母亲的身后,并未理睬容宿雾刚才的搭话。 “暗香姑娘还好么?怎么不见她也一同前来?”他有意提及暗香,顺势看了看裴岚迟的面孔,并未有何不自然。 “这等场面,姑娘家自是不便前来。”席若虹接下话茬,转首道:“方才老身进来已经听见其他二位开始讨论议题了。不知容轩主可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容某冥思苦想,实在是苦于腹内草莽,半句风雅之词也不可得。”容宿雾懒洋洋地捻起身旁一只精巧的景泰蓝手炉,放在手中取暖。他今日着的是一件玄色的狐裘袍子,衣领上缝制着温暖而细密的狐毛,将他一张比女人还精致的面孔包裹在其中,愈发显得面若施粉,唇若镶珠。他细长的狐目微微上扬,瞧着晚到的两个人,似乎眼睛里也含着促狭的笑意。 “那我们仍旧是分头想了,最后从中筛选?还是四人同议?”席若虹问道。 “不如让颜轩主与陈老板两个人一齐想。容某同席坊主一道,坊主意下如何?”容宿雾倚在一旁,没精打采地眯起眼睛,仿佛一直蜷缩在壁炉前取暖的猫。 “也好。”席若虹点了点头。 相比之下,她宁可与这个阴阳怪气的容宿雾一道讨论,也不想去和那两个老学究一起对驳。 “坊主与裴公子有什么风雅些的词句,不妨说与容某听。”容宿雾干脆闭上了眼睛,靠在椅垫上养起了神。 席若虹摇了摇头,暂时也没有想到什么好的。只喝了口茶,站起身在容宿雾的抱鹤轩中四处观看。时而拿出一本书随手翻阅,间歇抬头说出一两个,容宿雾只是闭目摇头。 颜慕华与陈亦风在那边争论得差不多了,见到他们两个悠悠然的模样,仿佛是故意拖延时间似的。陈亦风忍不住道:“我说席坊主,容轩主,你们二位倒是也快点儿想出个由头来,好让我这把老骨头能回家喝口热汤。你看这天寒地冻的,窝在此处也不是长久之事啊!”容宿雾睁开眼睛,笑道:“陈老板说这话,可是嫌我这抱鹤轩中的炭火烧得不够暖,下人招待得不周啊?要不要在下吩咐几位丫头前来为陈老板取暖?”他的神色极其暧昧,仿佛猜中了陈亦风急于离去的原由。 世人皆晓豫章书局的陈老板,乃是个好酒好色之徒。成日里流连花街柳巷,一大把年纪了也丝毫不收敛。 而颜慕华与之交好,在许多年前,陈亦风爱恋席若虹的美色,欲要与前任流沁坊的坊主提亲。想不到席若虹婉言相拒。岂料颜慕华心生一计,将席若虹约出来,在她的酒菜中下足了迷药,幸而当时席若虹的丈夫裴亚群出手相救,才不至于落入这龌龊的两人之手。而后不久,席若虹与裴亚群成亲,也就对悦书轩和豫章书局怒目而视了。 颜慕华每每看见席若虹,也是自知理亏,不敢正眼相对。反倒是陈亦风大大咧咧,全然忘记了曾经的行径,只管着自己取悦罢了。“人生在世,不就图个逍遥快活嘛!”——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 “好啊好啊,既然容轩主都这样说了,老夫恭敬不如从命。”陈亦风哈哈大笑。谁都知道,抱鹤轩的姑娘们不仅才色兼备,连丫头们都是天姿国色。他幻想着美丽的少女将自己的脚放入其怀中取暖的感觉他不禁赞叹道:“这抱鹤轩实在是个福地,福地啊!”“陈老板喜欢就好。”容宿雾拍了拍手,锦书上前听了他的吩咐,立即点了点头,躬身下去准备了。 席若虹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问儿子:“关于这书会的议题,岚儿有什么想法吗?” 裴岚迟扬声道:“自古以来,都把女子比喻成如花美眷。抱鹤轩中女子甚多,各有各的特色,其中擅文者更甚。若以‘何处不飞花’来拟定这次的议题,不知各位意下如何?飞花比喻女子,亦可比喻放鹤州的制书工艺遍布天下,岂不是个吉利的彩头?” 陈亦风第一个拍手称赞:“妙极!妙极!我们这把老骨头都局限在四字内了,这句‘春城何处不飞花’用得实在高妙!” 颜慕华也稍许点了个头,倒是不便发表议论。 容宿雾从靠垫上起身,慢慢坐了起来。他伸手拿了桌上的茶碗,呡了口茶才道:“裴公子果然好文采。” “在容轩主面前,实在不敢当。”裴岚迟语调冷淡,眉眼也不抬,只顾站在母亲身后。 “小儿鲁莽,还请各位见谅”席若虹看出他对容宿雾的怒意,不由出面打了一个圆场。 “我说若虹啊当初你说你要嫁了我,这孩子就有一半是我陈家的血统啊!要是我陈亦风有个这样出挑的儿子,那可是光宗耀祖啊!”陈亦风口无遮拦,大声喧哗,甚至叫了席若虹的闺名。 席若虹眉头一皱。不便发作。 只见容宿雾放下茶碗,这才慢慢敲定道:“那这次书会的议题,就这么定了。诸位还有何见教?” “没有了。”陈亦风起身,抬起脚便准备往外闪,他的脚已然跨出去一半,又退回来笑嘻嘻冲向容宿雾:“容轩主的丫头,改日再上门领教!” “当然。”容宿雾扬眉一笑。“容某畏寒,恕不远送。” 陈亦风满意地点了点头,瞧了席若虹一眼,扬长而去。 颜慕华也拱了拱手,道了一声“告辞”也便出门去了。 席若虹这才从椅子上站起来,裴岚迟发现母亲的双手因为太过用力,几乎将椅背掐出几道指印来。他这才上前搀了席若虹道:“母亲,我们走吧。” 容宿雾安慰她道:“席坊主不必生气,陈老板就是这样,喜欢占人的口头便宜。只要书会上风光敌过他便好了。”他似乎瞧见席若虹面色不佳,推波助澜道。 “多谢容轩主提醒。”席若虹回头道了一句:“若是流沁坊在此次书会胜出,还劳烦轩主将小女的遗骨如数奉还。” 容宿雾点头道:“这个自然。只是,坊主果然有把握赢得了抱鹤轩么?” 席若虹不语,任由儿子裴岚迟将自己搀扶出门。临走时也一句话没有说。 这次书会,想必容宿雾精心准备过,否则刚才也不会拿那种轻松的口吻对她说话。 席若虹在马车中坐定,这才问了一句:“碧如的那本书,如何了?” “已经印出来了,就等着在书会露面呢。” “这就好。”席若虹点了点头。 浮生两散 书会渐渐临近,暗香却很少见到裴岚迟与席若虹。他们两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新年书会忙碌着,有时候几天都看不见人影。暗香问了新来的丫头酿泉,方知道夫人和裴公子都去了抱鹤轩,据说要商讨书会的议题之类的。 最奇怪的是,夫人有一天跟她说,再替她买一个丫头,碧如有其他的事情,就不再服侍她了。暗香心中诧异,只得答应。好在新来的这个小丫头酿泉天真无邪,倒也伶俐可人。吩咐她做的事情,也能料理得妥妥当当。暗香这才放下心来,只是奇怪碧如的去处。 前些时候她一直在书房内读书习字,拿了席若虹与裴岚迟教导她的那些笔记细细研读,突然油然而生要写书的念头。 她构想了一个故事,说的是一对出生在制陶世家的姐妹,姐姐唤做帘薇,妹妹唤做屏薇。连续几个月的大雨,让该地的烧制陶瓷的工艺受损,村长为了挽救这一局面,于是决定挑选一个女童来进行祭祀。此刻屏薇因为患了病,总是卧病不起,村长决定将屏薇作为祭品,要将她抱走。一个漆黑的雨夜里,村长唤了一众壮丁跑来帘薇家拿人,隔壁的痴傻青年阿福却帮帘薇纠缠住村长一行人,叫帘薇带着妹妹逃跑。不过寡不敌众,帘薇和妹妹终究又被村长捉了起来。 不料这一举动被监管此地的官员知道了。唤了帘薇去问话。好色的官员爱上了帘薇的美色,暗示她只要献身,就可以告知她救妹妹的办法。 帘薇无奈,只能答应他。官员告诉帘薇,除非是烧出上好的釉里红瓷器,尽现皇宫,才有机会救出妹妹。 帘薇在阿福的帮助下,拼命烧制釉里红,可惜总是失败。 一个偶然的机会,阿福将鲜血滴在釉里红之上,她这才知道釉里红需要用自己的鲜血去烧制的。 可是当她辛苦烧制好釉里红准备敬献给地方官的时候,却偷听到他与村长的对话,仍然是决定好了要将妹妹做祭品。震惊之下的帘薇回去找妹妹,却不小心发现妹妹被阿福掐死在床前了。 原来阿福之所以变成痴痴呆呆的模样,因为在他很小的时候,曾经亲眼看见自己的妹妹被砍了头,鲜血涂抹在瓷器上的惨状。他受了刺激,被吓傻之后,却尤其喜爱屏薇,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妹妹。他不愿意看见帘薇为了屏薇而吃更多的苦,也不愿意看见屏薇被村长当作祭品,于是亲手将屏薇扼死了。 帘薇将自己辛辛苦苦制成的釉里红打破了。 连绵不断的雨天终于过去,天气放晴,可是帘薇的心中,却如同死灰一样,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她只是一直持续不断地烧制陶器,年复一年。 暗香写到最后,已经哽咽无声了。她将自己对姐姐出云的一腔爱意,一并写入了这对可怜的姐妹当中。 夜已深邃,暮色渐沉。暗香枕着自己的手稿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她便想将这一叠厚厚的文稿交与裴岚迟审读,可惜一直不见他的人影。暗香百无聊赖地在流沁坊内逛了逛,已经过了大寒,席若虹体贴地吩咐底下人为她添置了成套的冬衣。她穿着一袭绛紫色的锦缎长袍走出门去,依然觉得寒意沁人。不过长久呆在烧碳取暖的暖阁当中,容易捂出病来。是以每天看完书,她都要在院落中慢慢散一小会儿步。 酿泉替她拿来披风“姑娘仔细着凉。” 正说着,暗香打了一个喷嚏。脖子一缩,果然觉得胸口寒浸浸的,她伸手将披风在胸前打了个结,结果酿泉递来的帕子,这才道了一句:“不妨事。每天憋在屋子里,我都要闷出病来了。” “还有几日就立春了,姑娘挨过这阵子,可就好了。等到天气再暖些,咱们向公子和夫人求个假,去湖边划船踏青可好?”酿泉毕竟是小姑娘,对出门游冶兴致颇高。她对一切的一切都是好奇的,毫无心计,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暗香笑道:“那得等到六九过后了。” “好啊。既然姑娘这么一说,到时候一定要带上奴婢一起去!”酿泉有一张圆圆的面孔和圆圆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弯成一条缝。她的眼神也是如此明亮,纯真无邪,让暗香联想起曾经眼神也这般明亮的碧如。 碧如究竟去哪里了?她想起抱鹤轩的浣衣房,那里的嬷嬷们总喜欢说一些关于轩中的奇闻异事,她心下已经有了主意。虽然不曾亲自去过流沁坊的浣衣房,不过她大致知道方向。打发掉小丫头酿泉,她一个人独自朝着浣衣房的方向走过去。 一路上并不见什么人,不知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流沁坊几乎像座空城。她一路逶迤而去,从浣衣房的侧门闪了进去。 因为人少,是以洗衣的嬷嬷们只有寥寥两人。她们一边呵着气,一边在刺骨的水中浆洗衣裳。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啊”其中一个嬷嬷感叹了这么一句。 “是啊,幸而坊间的人都出去办事,要浆洗的衣裳比平日少了许多。否则还真是够呛!”另一个嬷嬷一边努力拍打着木槌,一边接茬道。 “哎哎哎,你听说没有?前阵子经常来浣衣房的丫头碧如,不知为何破格提升她做了流沁坊的姑娘了!还特意新买了一个丫头服侍她!” “啊?有这等事?” 暗香竖起了耳朵站在一旁听着。 那位嬷嬷四处看了看,这才神秘兮兮地说:“听说啊,碧如姑娘虽说是个丫头,可是才学不错,叫公子爷刮目相看呢!” “放鹤州连个刚出生的小毛孩都会写字,这丫头写书有何奇怪?” “据说她写的那本书,可是旷世奇作!你听我说,我家隔壁的邻居林大婶她男人呀,就在负责这本书的活字排版呢!林大婶的男人可是交口称赞说从未见过这等奇书呢!” “啊,真是人不可貌相!” “可不是!”暗香咬了咬下唇,竟然是这么一回事。她想起那个在抱鹤轩为喜雨守灵的夜晚,她与碧如两人互相倾诉彼此的身世,她还记得碧如的表情那般坚韧,甚至说道忘情之处,两个人还一起落下泪来。 结果呢?暗香抚摸着自己额头上的那块伤疤,估计她们之间,再也不会有那个时候的潜心之谈了。 难怪裴岚迟最近不太露面,原来是忙碧如的小说出版事宜了。 她强忍住心头的不快,悄悄往来时的路回去了。 “小姐,你回来了。裴公子与夫人都回来了,你不是要去找他们吗?”酿泉将她迎进门内,一面说,一面递了碗滚烫的热茶给她驱寒,又将暗香的披风解开兀自挂在一旁。“需要奴婢去通报一声么?” “不必去了。”暗香喝了口茶,顿时觉得浑身的寒气仍旧没有驱散。她闭了闭眼睛,吩咐酿泉道:“你去将那炉火拨得暖和些,我觉得冷。” “是。”她依言去了。 反将一军 新年书会终于在立春这日到来。 依旧是去年所定的放鹤州的梅溪之畔,四大书局的人借了梅溪一户人家的一所大宅子,做每年书会的举办地点,等书会结束,并上收入的一部分,分与主人做租赁之资。 这座依水而建的宅子宽敞而宏大,逛是厢房就有上百间之多,并上各个前厅后厅花厅侧厅,足以容纳四大书局的各类书目。每个厅都是一个书局的专设展位,名目繁多的各类书籍纷纷摆放在显眼的位置。从全国各地奔赴往来的书商络绎不绝,冒着严寒,缩着双手,仍然是咬牙坚持来放鹤州一年一度的新年书会。 这次的主题定为:“何处不飞花”用硕大的隶书将主题摆放在展厅的入口处,一旁还站立着一位身着绿衣的窈窕少女,形式颇为新趣。甚至有画师直接摆开画铺,替来往的游客绘制与这位美丽少女的合影。 宅门之外,还有身穿粗布棉袄的汉子,向来回的行人兜售书会的门票。 前厅自然是财大气粗的抱鹤轩占了主位,主打的书目类别也仍然是他们擅长的以女子口吻言情诉爱之书,兼以志怪之流。 花厅是流沁坊以教育类书籍为主的书目,其间推出了一本很多书商们都颇有兴趣的书习文之道,此书以大家口吻,讲述习文需注意的各个方面,还谈及写作的经验与技巧,颇受放鹤州学子们的青睐。 “据说此书是流沁坊的坊主历经二十年制书的经验之谈,想必可读性颇佳!”一位外地的书商甲对着同行乙言道。 “很是。各地的学子虽然不似放鹤州这样人才辈出,然而治学之道,还是以习文为先。”同行乙点头称是,已经拿了一本在手中,准备向流沁坊订购一千本书回当地去兜售。 席若虹与裴岚迟站在一旁,相视而笑,似乎早已成竹在胸。 “咦。流沁坊今年居然新出了一本志怪类的小说!”书商丙诧异地拿起那本碧如的新作且弋荷花泽翻了两页,不禁赞叹道:“开卷便清新扑面,让人忍不住就想知道结局。” “哦?是吗?”书商丁从他手中将书本抢了过去,快速浏览了几页,忙举高手臂道:“坊主,这本书我要订五百本!” “我也要二百本!”书商戊不及前面一位有信心,只叫了一个保守的数目。 其余的书商们也纷纷叫起了需要订购的数额。早有小厮准备好笔与纸,与列位书商一一记录在案,到时候等书会结束,要向他们讨要订货的预付款项。 不知是谁在花厅内响亮地打了个喷嚏,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寻着声源而去。 居然是一身不惹眼装束的容宿雾。他捻了帕子拭了拭通红的鼻子,喃喃自语道:“这鬼天气,实在是太冷了!” “容轩主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席若虹迎了上去。 容宿雾鼻音甚重,他捏住鼻子,怪腔怪调地说:“容某染了风寒,还请坊主远些说话,免得传染给坊主。”说完,又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人都纷纷闪开。 容宿雾这才慢悠悠拿了那本碧如的且弋荷花泽来看。一面翻阅,一面解释道:“我听说流沁坊也出了志怪小说,忍不住前来看看。”他看了几行,作色道:“咦,这本书好生面熟,似乎在哪里看过一般!”再看了几页,已经面色大变“席坊主这是做什么?居然盗了抱鹤轩的新推的丹砚姑娘的主打小说洞仙歌!只是改换了一个名字而已!”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又尖又细的嗓音叫得整个花厅都听见了。 “什么!”裴岚迟冲上前,揪住了容宿雾的衣领。“不要乱说,这可是我们坊中的碧如姑娘”他提起碧如,突然想到碧如也曾经是抱鹤轩的人,一个做丫头的,突然写出这等惊世之作,他完全没有想到也许是他人捉刀前来陷害流沁坊的——正是为了在书会上让流沁坊出丑!真是一招杀人于无形的伎俩! 好个容宿雾! 裴岚迟万万没有料到,容宿雾居然反将一军,让碧如潜入了流沁坊! “你!真是卑鄙无耻!”握紧拳头,裴岚迟倏然发力,在容宿雾的腹间重重打了一拳。 “岚儿!”席若虹赶忙拉住他。在这种书商云集的场合,流沁坊自是理亏,若是再不分青红皂白伤了人,声誉更是要一落千丈了。不管是为了什么,她都必须阻止儿子的举动。 容宿雾吃痛,咬牙抬起头,重重喘了口粗气,大声道:“各位若是想订购流沁坊的书,还请睁开眼睛看看,是否每一本书都是仿照其他书局的书目依样盗版而来。” 方才那些聚拢在小厮面前忙着订购的书商听了容宿雾一席话,纷纷避走不及,生怕自己定成了盗版书被同行们笑话。有的退到了后厅去看豫章书局的书目了,有的则是顺带去侧厅看看悦书轩的新书,还有的则惦念着刚才那本且弋荷花泽,径直踱去了前厅寻找原版洞仙歌去了。 “慢着!”裴岚迟扔想力挽狂澜弥补自己的大意之过,不由得喝住在场的人,侃侃而道“众位不能听信抱鹤轩的一面之词。这本书,抱鹤轩也出版了,流沁坊也出版了,究竟哪家在先哪家在后,哪家是原版哪家是盗用,还没个定论呢!” 容宿雾抿起一个笑容,似乎早料到裴岚迟会说这句话:“抱鹤轩的出版日期是三日之前,裴公子是不是忙于处理书会的事情,忘记来我们抱鹤轩走动走动了。出版的日期清清楚楚印在书目之内。而流沁坊的书,可是今日才在书会上现身呀。三日,真是难为裴公子连夜赶制了啧啧啧,我看裴公子面色不佳,想必操劳过度,不如回坊间休息休息?” 原本站住的书商听这二人一番口角,仍然觉得方才的判断是正确的,又纷纷都抬起脚准备出去。 岂料又听见裴岚迟咬牙道:“容轩主真是技高一筹!可是诸位,流沁坊还有一本比这部书更出众的,明日才会在书会上出现。诸位要是信得过流沁坊向来的声誉,不妨请明日移驾来观!” 容宿雾扬了扬眉,出言讽刺道:“抱鹤轩除了丹砚姑娘的书,还有其他姑娘的书入得了裴公子的法眼吗?”言下之意是流沁坊自然拿不新书,不过也是故伎重演罢了。 裴岚迟想起酿泉在今日清晨无意中对自己说的话:“暗香姑娘新成了一本书,这几日等着公子过目。可是等来等去,总是不见公子的身影。若是公子有空,还望回书房一观。奴婢已将姑娘的手稿搁在您的书房内啦!” 当时,他不过是摆了摆手,忙着赶往书会现场。丝毫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如今,真的只有指望暗香那本书能够救场了! 江湖救急 他不顾容宿雾的讽刺,急冲冲地就往流沁坊赶。一口气跃上马背,执鞭呼喝,一路狂奔。他实在太过大意,尽注意了那叠手稿的精妙,却忘了抱鹤轩主容宿雾岂是一个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人。裴岚迟与喜雨潜入抱鹤轩中意欲偷稿的事情,即使是十个喜雨的死,也浇熄不灭容宿雾心头的恨意。 这一次,他是真的拉开了铡刀等着裴岚迟乖乖将头伸进去了。 论心计,裴岚迟终究不是他的对手。 从梅溪河畔赶到放鹤州城中,路途并不遥远。裴岚迟却恨不得能快一些,再快一些,他应允下来的那个承诺,必须在几小时内找到熟练的活字排版工人将书稿排妥,再连夜赶印。明日辰时必须将第一本样书带到书会现场,否则,流沁坊这次在劫难逃! 马嘶声唳,那道凄厉的叫声仿佛痛斥在裴岚迟的心上。 暗香,在最关键的时候,他想到的人仍然是暗香。 不过,书的封面怎么办? 想到书封的刻板,他更是头疼欲裂。 此刻已经奔至城外,他驱驰而过,突然想到这条路上的那个现场作画的颜瑾。对了,暗香房中的那副废墟之蝶!事到如今,也顾不得颜瑾同不同意了! “驾!”裴岚迟大声吆喝着马儿。 他冲进书房,拿了暗香的稿子。文稿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正是暗香的字迹。来不及翻阅,他直接冲去暗香的书房,将那副废墟之蝶取了下来。 “怎么了?”暗香见他神色匆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句话也不说地冲了进来,倒是将正在看书的暗香唬了一条。“出什么事了?” 裴岚迟不愿解释,只说了一句:“借画一用,明日还你。” 暗香点了点头,看着裴岚迟莫名其妙地冲进来,又冲了出去。书房的门砰然一下被打开,又砰然一下合了上去,她从未见过裴岚迟这等狼狈的模样。而且他的手中,似乎捏着的是她的手稿 咦?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记得他不是去参加新年书会了吗?怎么还不到时候就回来了 暗香唤来酿泉:“你且去打听打听,是不是书会上出事了?” 一名小厮紧随裴岚迟其后,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流沁坊。“公子公子,坊主让我赶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随我去印厂!”裴岚迟跃上马背。 “是!”小厮气喘吁吁地又紧随其后,跃上另一匹马。 “小姐小姐?我没看错吧?”酿泉揉了揉眼睛。“裴公子拿着您的手稿去印厂了!” 暗香点头道:“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一定是书会出了什么纰漏,裴岚迟才会如此迫不及待拿着她的书稿去印厂。否则,这几个月来一直张罗着碧如的那本书,裴岚迟根本连她的书房都不曾来,更别提指点她写作了。 他对她的印象,仍然是四个月以前的那篇可笑至极且人物塑造失败的东西。 暗香突然嘱咐酿泉道:“去街上偷偷唤一辆马车停在侧门,我要去印厂!” “姑娘这是?”酿泉觉得姑娘的表情有些霜寒之意。不知道是因为天冷,还是她看错了。她匆匆晃了晃脑袋,亦步亦趋奔向坊外寻马车去了。 暗香乘此间隙去了门房一趟,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门房的小厮:“碧如姑娘最近做什么去了?怎么许久不见?” “哎呀,是暗香姑娘!不瞒您说,碧如姑娘昨个夜里收拾了一个包袱出去说回家看看生病的娘亲,就再也没有回来啦!我早上还想禀报少爷和夫人来着,结果,他们不是忙着去书会么,也就耽搁下来了!”门房的小厮陪着笑,答道。 “哦。多谢。”暗香转头,心中稍有觉察。若不是碧如那本书,出了什么问题? “姑娘,姑娘!”酿泉在檐下朝她挥手。 暗香赶上前,酿泉悄声说:“马车已经雇好了,就听在侧门。姑娘看看要收拾些什么,奴婢马上去拿。” “带些银两,并一个手炉——添些新碳。其余的,也没有了。”暗香想了想,轻声说。 酿泉手脚麻利,按照吩咐回房去拿了这些东西,便悄悄与暗香从侧门溜了出去。甫上马车,立即对车夫道:“去印厂!” “二位姑娘要去哪个印厂啊?放鹤州好些个印厂呢!”车夫道。 “啊?就是流沁坊的人常去的那个啊!”酿泉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想不到车夫居然知晓,立即答应了一声,驾车上路了。 沿路的人并不多,大概因为天寒地冻,车轱辘在高低不平的路上吱吱作响,暗香听了不由觉得心理一阵不安。她这是要去做什么,与裴岚迟发难么?用一颗猜忌的心指责他看也不看她的文稿便拿去做救场之用么?他甚至不问这本书应该取作什么名字! 暗香想了半天,突然又不想去印厂了。她不愿意将裴岚迟想象成方才脑中的那种人。她对他的感情是的,她对他的感情,是谁都能瞧得出来的。自她跟随他离开抱鹤轩以来,所有的人都知道暗香对裴岚迟是爱慕的。爱慕他英俊无匹的面容和那份淡定从容的自信。他的眉眼每一夜都出现在自己的梦中,即使很多天不见,她也可以在脑海中仔细描绘出他的容貌。 在抱鹤轩中他对她的顾念,她已经将这份感激之心一点一点化作爱意。写书,一方面是为了替姐姐出云报仇,另外一方面,也是希冀自己能够有所造诣,帮助他重整旗鼓。即使他把她当作一枚对付容宿雾的棋子,她亦心甘情愿。 于是,即使他看也不看一眼她的苦心之作,她又有什么能够计较的呢? 暗香想到这里,对车夫道了一声:“劳驾,请带我们按原路返回,不去印厂了。” “啊?”酿泉不由得对这位姑娘的反复无常的心态摸不清楚。 “回去吧。”她低声说了一句,托住手中的暖炉。 酿泉嘟了嘴,喃喃自语道:“奴婢原本还想跟着姑娘去印厂见识一下呢,听说里面可有趣了!” “胡闹,印厂哪里是随便可以进去的?”暗香责备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却仍然娇惯着她,似乎并没有生气酿泉的这一句话。 “可是奴婢很好奇,早就听说活字排版的模样,长这么大没有亲眼见识过呢!”酿泉的双眼发亮。 暗香笑道:“以后你找个做排版的小师傅嫁了,可以天天缠着他问了。” “哎呀姑娘,不带你这样的!”酿泉红了脸,掀开窗帘看向外面,突然指着外面叫了起来:“那不是碧如姑娘么!” 无关对错 顺着酿泉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碧如一脸憔悴,踟蹰地走在几乎空寂无人的街道上。她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睛也肿着,似乎刚刚哭过。 “停一停。”暗香忙唤了车夫停下。“能否在此等候片刻,我去去就来。”她奔下车,急急走上前去拉碧如的手:“碧如,碧如,你怎么在这里?” 碧如的手凉得刺骨,突然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靠过来,凝滞的眼珠一点一点转了过来,见是暗香,忍不住甩开暗香的手就要跑,却被暗香死死拉住。 酿泉也跟了出来,跟暗香一起抱住挣扎不已的碧如。 “放开我,放开我!不要把我带回流沁坊!”碧如一面挣扎,一面恐惧地说。 “没有人要带你回流沁坊啊”暗香安慰她道:“发生什么事情了?我不过是偶然路过,看见你上来打个招呼。” “真的?”碧如放大的瞳孔终于渐渐安定下来,看向暗香道:“裴岚迟还没有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暗香摇摇头,却十分想知道答案。 裴岚迟有什么瞒着她的事情么? “那本书不是我写的。”碧如垂下了头,自嘲一般地笑了一下。 酿泉被她的笑容吓住了,站到了暗香的身后。 “我们去车里说话。这儿太冷了。”暗香不由分说拉了碧如上车。 碧如的脚步踉踉跄跄,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一般,她似一个牵线木偶,随着暗香上了马车。暗香又将自己的手炉递到她的手中,并不说话,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碧如也垂着头,默不作声。 酿泉看着她们两个,也托着腮在一旁画圈圈。 “姑娘,我们走是不走?”车夫问了一声。 “去哪里?”碧如突然警觉了起来。 暗香只好道:“劳驾随便在街上逛逛吧,我们说说话,车钱会照付给你的。”语毕,转向碧如道:“我原本是要去印厂的,后来在街上看见了你,便下车唤你了。我方才问了门房,他说你昨夜出门去了,说是你娘病了,伯母没事吧?” 碧如眼圈一红,落下泪来。她紧紧蜷起身子,抱膝而坐,哽咽道:“今天一早去了。”她将手炉紧紧握在手中,似乎全身已经被冻僵,需要这一点点热量来温暖。她一面哭,一面摇头道:“我也不想这样的,我娘的病是肺病,大夫说需要一大笔疹金。我没有钱,四处无门,容轩主找到我,交给我一叠书稿,要我交给裴公子,说是我写的。他给我一大笔钱,足够我娘治病。”她抬起头,对着暗香瞪大了眼睛:“可是没有用,无论买了多少昂贵的药给她,还是医治不好她的病若是上天要惩治我的罪,不应该报复在娘的身上啊!”她泣不成声,涕泪纵横之下,一张清秀的面孔也显得楚楚可怜。 暗香终于明白裴岚迟方才的举动。 一定是这样!在书会上,容宿雾指认这本书并非碧如所写,而裴岚迟只好将自己的文稿权作救急之用。 这等奸诈的伎俩,也只有容宿雾那个人做得出来了! 暗香庆幸自己没有跟去印厂找裴岚迟质问,而是遇见了碧如。她捻了一块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替碧如擦去泪痕。“逝者已矣,节哀吧。” 碧如握住了暗香的手:“你既知我如此反复小人,为何还对我这样好?” 暗香沉吟道:“你忘了我们在喜雨死的那晚的话了么?你我都是身世可怜之人,若是我不待你好,还有谁会怜惜你?”碧如的兄长姊妹,想必也如同姜家的那些人一样的嘴脸。“你这就跟我回流沁坊吧,我去恳求夫人将你留下。” “他们,会收留我吗?”碧如一脸质疑。 “只要你诚心改过,想必夫人不是那么不能容人的人。”暗香如是道。 “好,我跟你回流沁坊。”碧如收了眼泪,表情坚毅地说道:“即使再被赶出来,也不能比眼下的处境更坏了!” 暗香点了点头,吩咐车夫道:“回流沁坊吧。” 索性席若虹和裴岚迟都不在,暗香估计他们在印厂忙碌,将碧如悄悄带进自己房中,吩咐酿泉烧些滚烫的水为碧如泡了个澡,又拿上自己平日很少穿的衣裳替她换上。 碧如经过休整之后,在暗香的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姑娘今夜睡在哪里?”酿泉悄声问道。 “拿些被褥去书房吧。”暗香替碧如将被角掖好,捻息了灯芯,与酿泉轻轻地出去了。 “哎,希望少爷能在明日书会开市前将姑娘的书赶印出来。”酿泉道了一句心里话。她方才在车上听见了碧如的一番话,却也知道了不少内情。见姑娘如此心慈仁厚,自然也善对碧如。 这种事情,本就无关对错。 席若虹亲自带了食盒去印厂。到的时候,裴岚迟就着一盏昏黄的灯光正在木板上雕刻封面。颜瑾那副硕大的废墟之蝶就挂在对面的墙上,他要将这幅画作为封面,印在暗香的书上。 席若虹叹了口气,虽然不喜欢颜慕华,不过他女儿的才华着实让人钦佩,不过这件事情,还得她亲自跑去悦书轩一趟说个明白才好,否则明天这本书一上市,万一悦书轩又来一个颜慕华计较这张封面的事,更让人头疼了。 “岚儿,先吃口饭吧。不然还要刻上一宿,为娘的怕你坚持不住了。”她柔声唤道。 “也好。”裴岚迟放下手中的刻刀,匆忙吃了几口热汤热饭,又抬头问:“排版如何了?” “我唤了几名熟练的师傅前来赶制,已经排好一半了,想必下面一半需要连夜排印了。不过明日之前,只需要几本样书即可,大批量的生产暂时不用。”席若虹道。“我带了许多热汤饭过来,并上些木炭,若是你们冷了,生个火炉取暖。” “多谢母亲费心。”裴岚迟揉了揉太阳穴,苦笑道:“只是我现在也没有来得及看一眼暗香的小说,母亲看过了吗?” “粗粗扫了一眼,并未看全。”席若虹道。 “如何?”这大概是他最担心的。 余波横渡 “只能说,她很努力了。”席若虹点了点头,客观评价道:“作为一个新人,写得还算不错。不过你今日夸下那样的海口,想必明日也需要更加卖力去解释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裴岚迟神色黯然。 “如此,那我就先去悦书轩走一趟吧。”席若虹转身准备出去。 “母亲且等一等。”裴岚迟解下襟前的那块玉佩,递了过去“若是颜轩主不答应,就把这块玉佩交给颜姑娘。” “岚儿你”席若虹瞪大眼睛道:“前些日子你跟我说的意中人,竟然是那位颜瑾姑娘?”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母亲未必肯应允。”裴岚迟冷漠地回答“且把这块玉佩交给她,说明流沁坊的诚意。与流沁坊的声誉相比,这块玉佩算得了什么?儿子的心意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母亲一声吩咐,儿子甘愿为流沁坊赴汤蹈火!” 席若虹倒吸了口气,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盯着裴岚迟看了许久。这番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她仿佛觉得自己这个母亲,是白白做了二十几年。这竟然是她的儿子! “好!”她回过了神,宁愿相信,这只是权宜之计。接过玉佩小心放置于袖中,她看了一眼重新回到桌前执笔雕刻一脸专注的儿子,担心蹙了蹙眉头。但愿,但愿一切顺利,能够让流沁坊在明日的书会上起死回生。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飞驰而过。从城南的流沁坊到城西的悦书轩,并不算太远。不过席若虹下马车前去递上拜帖的时候,已经申时三刻了。 “这么晚了,不知席坊主有何见教?”颜慕华毕竟还是亲自迎了出来。今日在书会上,抱鹤轩与流沁坊的口角,他亦有所耳闻。传言流沁坊遭了抱鹤轩的暗算,不甚凄惨。想必席若虹正是为此事而来。最让人奇怪的是,流沁坊的少主裴岚迟,居然夸下海口说明日定当奉上一本新著。谁都知道,在一日之内赶印一本新著,是绝对不可能的!这其间工艺之繁复,排版之耗时,绝对非常人所能制。 颜慕华将席若虹让进了花厅。吩咐下人取来炭炉并上热茶。对于席若虹,他还是心存歉意的。当年的那一己之私念,让流沁坊和悦书轩从此不相往来,这面子上过不去还是小事,重要的是生意上也难免有所牵连。颜慕华是个商人,自然知道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这句话——只有利益是第一位的。 以目前的方式,似乎流沁坊要拉下面子来向悦书轩求援。颜慕华甚至想,也许这是一个和流沁坊和好的契机。 席若虹自知有求于人,不免面上堆了笑,讪讪道:“我与颜兄也算旧交,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这次来贵轩确是有事相求。” “哦?不知是何事?”颜慕华心中已然猜着几分,定于明日的那本书有关联。 “其实倒不是来求颜兄的,是来求颜兄的千金。” “小瑾?”颜慕华摸了摸胡子“可是求画?” “正是!”席若虹坦言道:“不瞒颜兄说,小儿一直钦慕颜姑娘的画艺,求了我许多次,要求重金聘颜姑娘来流沁坊做画师。可是我知道令爱定有鸿鹄之志,如何瞧得上我们这等制书人家。于是便将此事搁置了下来。不过,颜兄想必也知道,今日在书会一事,小儿与抱鹤轩的容轩主有了过节,被迫立下誓言,明日一定要在书会上拿出新书来。小儿收藏有颜姑娘的一副画,擅自做主拿去雕版了。我来拜访颜兄,也是想颜兄将此事告知颜姑娘,允许流沁坊将这幅画印版出售,这价么,我自不会亏待她。” 颜慕华笑道:“小女的画作从不让我这个做爹爹的管。”他唤来奴仆,吩咐他们去请小姐过花厅一叙。顿了顿,又道:“流沁坊有把握在一日之内印出新书?” 席若虹面露难色道:“并无把握,只能尽力而为了。” 不多时,瑾姑娘推门进来,貌似皓月,娴静若水,见到有客在此,也不过大方地弯身一福。“父亲,唤我何事?” “这位是流沁坊的席坊主,看中你的一副画,想要与你商议印版做书之用。”颜慕华指了指对面而座的席若虹。 颜瑾道:“不知坊主看中的是哪一副?” “废墟之蝶。” 颜瑾皱眉道:“那副画我已经赠给了一位姑娘,手头已无画了。再说,那副画本是为蜀地赈灾而义卖之用,若是用于制版,怕是不太吉利。” “无妨无妨。”席若虹笑道:“不瞒颜姑娘说,那副画此刻正在流沁坊。那位姑娘唤做暗香,现居流沁坊。” “哦?”颜瑾心下一动,莫非那位随她一起的公子,与流沁坊也有什么瓜葛? “小儿已将姑娘的画连夜赶制成木刻雕印,如果颜姑娘应允此事的话,还请与老身商议商议这画资” 颜瑾一双美目浅笑,回答席若虹道:“既然已经送给了流沁坊的暗香姑娘了,这副画要这么用,都是她的事。坊主也不必问我了。画资一事,还请坊主购些粮米衣物,雇几辆大车送去蜀地赈灾吧。这天寒地冻的,那里的灾民想必分外艰难” “是,老身这就回去料理此事。多谢姑娘相助!”席若虹对颜瑾好感大升,摸了摸袖中的那块玉佩,迟疑了一小会儿,终于掏了出来。“这是小儿岚迟送姑娘的见面礼,还请一定收下。” 托在席若虹手中的,是一块巴掌大的温润白玉。 颜瑾好奇地接了过来,只见那玉身洁白通透,用了镂空镌刻的技法在正面刻着“明月在”三个字,反面则是“彩云归”令人一眼往去,就想到了晏几道写给小苹的词。“当时明月再,曾照彩云归。”这分明是一块定情之玉。 颜瑾飞红了脸,赶忙推却道:“这块玉我不能收。”便想还给席若虹。 席若虹笑道:“哪有接了过去又还给我的道理。姑娘让我怎么向岚儿交待?这可是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我亲自交到姑娘手里的!你就收下吧!” 颜慕华并未看见这玉有何特殊之处,只管劝服女儿说:“席坊主盛情难却,小瑾就收下吧!” “可是爹爹,这玉”她欲言又止。 “收下吧!”席若虹不等她说完,塞到她的手中,对颜慕华道:“多谢颜兄今日帮忙,我还要赶回去看看小儿的进度,不便久留,告辞!等日后空了再来叨扰。” 颜瑾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块玉,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五彩凤玉 “哎哎哎,二位听说了么?”一大早,梅溪附近的人流便络绎不绝。有按捺不住心事的好事者,在附近的茶肆中悄声耳语。 “听说什么?” “抱鹤轩和流沁坊的事呀!”起头的那个人向旁边问话的两人招了招手,探近了身子:“昨日在书会上的事情,二位竟没有耳闻?” “略有耳闻,却不知这其中可有隐情?” “隐情么,自古以来,这大到朝局更替,小到鸡毛蒜皮,哪件事情没有隐情?只是这隐情说起来,未免有些耸人听闻”那人的声音逐渐低沉了下去,带着云谲波诡的意味特意将语调带出一个余音。让听的人抓耳挠腮,径直想知道这其中的蹊跷。 “到底是何事?”其中一个听客颇不耐烦。 旁边一桌坐了两位打扮得体的小姐,其中一个正在低头饮茶,另一个年龄稍小的,正睁圆了眼睛竖长了耳朵想探听对面一桌的消息。 那人看了她一眼,这才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了,悄悄在二人身旁耳语了几句。那二人听完,其中一人面色剧变,站起身拂袖道:“荒谬!”另一人本想继续追问下去,见同伴动怒,只好随口责备了那人几句:“这种事情没有证据不好乱说的,否则平白毁人清誉。”说完,又赶忙追上先前那位掉头走的同伴,一路扬长而去。 旁边那桌的人正是暗香与酿泉。酿泉奇怪地喃喃自语:“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呢?”真是奇怪,隐情不就是碧如是抱鹤轩主安插在流沁坊的埋伏么?还能惹那个人发那么大的怒? 暗香也非常好奇,只见方才说话的那人结了茶,在门口一晃就不见了踪影。她看看时辰不早了,想必书市应该开了吧。 昨夜席若虹与裴岚迟皆未回府,她也不便去打搅。今日一大早,她与酿泉赶来梅溪之畔,碧如则回去料理她母亲的身后事。却不想,书市迟迟未开,她们主仆二人只得寻了一处茶肆,稍作休息。 没想到竟然听到有人在大肆宣扬昨日书会的隐情。 “我们也走吧。”暗香吩咐酿泉结了账,一起赶去书会当中。 穿过门廊,前厅便是抱鹤轩的展厅。暗香不想在那边逗留,只管拣了两旁的抄手游廊走。却不料容宿雾眼尖,一早便觑见了她,忙不迭上前来和她打招呼。“这不是暗香姑娘么!”他在极远处便高声唤道,害得暗香想躲也躲不及。 抬头一看,只见容宿雾今日穿了一袭雪白云裘,称得他俊容飘逸,腰间垂着一块凤型玉饰,用五彩缫丝攒成的络打了绦子,并一双玄色狐毛滚边的靴子,实在颇为惹眼。 “容轩主。”暗香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呼。相对于容宿雾一袭华服而言,她穿得实在有些寒酸。 容宿雾垂目看了看她的表情,仍旧是一脸小心翼翼的害怕模样,倒是她身旁的那个丫头,瞪了一双圆眼睛意图不明地看着自己。他眼珠一转,笑道:“姑娘上次见我,是四个多月以前的事情了若是容某没有记错,你是不是还有话未说完?” “是轩主有话还未说完。”经他一提醒,暗香突然又想起出云的事情来,不由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眸子。 那一双眼角眉梢无处不透露着狡黠的眸子,似乎藏着散不完的笑意。只是这样低了头,半酥半媚地看着她。 她忍不住想,要是这双眼睛,能长在裴岚迟的身上该有多么好? 这样她就不会因为在他的注视下心头如小鹿一般乱撞得厉害。只是这样站在这个人的眼皮底下,倒是觉得他是无害的,那眸子里的笑,也如同春初的清泉那么透澈清明。只是,每每看他做事,却是老辣狠绝,教人不住害怕。 “哦?”容宿雾扬了扬眉,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笑道:“你看你看,容某居然忘记了还有话要对姑娘讲关于出云的死”他特意拖长了语调,眼角觑见从侧厅里走出一个人来。 “暗香,你怎么来了?”是一脸憔悴的裴岚迟。他总是在容宿雾提起出云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 酿泉却突然解释道:“我和姑娘呆在家里太过无聊,于是教唆着姑娘一起跑出来看看。” 裴岚迟埋怨地看了酿泉一眼,倒并没有在意。只是拉了暗香的手道:“你来也不叫个认路的小厮带着,别走错了方向,流沁坊在这一边。” 暗香转头瞧了容宿雾一眼,看他扬起一抹事不关己的笑容,调转视线去招呼其他客人了。若是今日能相安无事便好了。她拎起裙摆跟随着裴岚迟往花厅去了,酿泉跟在她的身后,道了一声:“姑娘,那位公子好生奇怪。”她说的是容宿雾。 “如何奇怪了?”暗香不想提及,却见酿泉依然扭头在看容宿雾,一脸兴奋的样子。 “啊,小姐没有发现他身上的玉佩有些古怪?”酿泉掰着手歪了头,似乎在回忆着:“我记得凤型的玉佩,只有女子佩戴呀!为什么那位公子明明是男子,却配了块这样的玉?” 暗香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经酿泉提醒,这才回头去看容宿雾腰间的那块凤型之玉。远远观之,那五彩的丝络如同祥云一般,将那枚玉刻的凤凰衬得活灵活现,几乎展翅欲飞。裴岚迟并没有听见她们在后面嘀嘀咕咕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向前走,强打着精神,看起来十分疲惫。 暗香道:“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块玉。”她略有些朦胧的印象,但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会是什么地方?许是自己记错了? 言语之试 暗香道:“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那块玉。”她略有些朦胧的印象,但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会是什么地方?许是自己记错了?她跟着裴岚迟一路走进了流沁坊的展厅,里面的顾客极少,三三两两,随处翻阅着新书,也仍然是心不在焉。 “暗香,你怎么来了?”席若虹刚刚把印厂带来的那本新书摆上书架。抬头见她,忍不住招手道:“来看看你的书。”她将书递了过去,暗香小心翼翼地接过,只见封面上竟印刻了颜瑾的那副废墟之蝶,一侧废墟的位置空出三个字,赫然是南乡子。 席若虹道:“你的书还未取名字,我看了看内容是写江南水乡的两位女子的故事,于是擅自给你取了这个名字。” “无妨,全凭夫人做主便是。”暗香点了点头,翻开内页,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心头突的一怔。 她从未料想过,自己也能有机会将文稿印成铅字出版。一夜赶制的书籍,难免有些许细节打点不周,墨迹未干,连翻页的时候手指都会染上墨印,不过这毕竟是她这大半年来努力的成果暗香想及此处,不由心下一阵暖意。 这是她选择另一种人生而迈出的一大步。 “哎呀,恭喜小姐!”酿泉在一旁兴奋地叫道。 有昨日的书商毕竟还是有心,一大早便前来花厅中寻觅裴岚迟口中今日上架的新书。撇见暗香手中的那本,急忙拿起剩下的翻阅了起来。 “咦,是个从未听过名字的新人!”有人小声议论道。 “封面倒是别出心裁!”另一人赞叹道。 有胆子大的人直接上前去问裴岚迟:“裴公子昨日说的新书,可是这一本?” “正是。”裴岚迟虽然倦怠,仍不免要强打精神应付来人。 “纵然是不错。”那人点点头,却讪笑地在裴岚迟的耳边低声问道:“我听闻昨日流沁坊与抱鹤轩的瓜葛,有人道那是因为裴公子爱上了一位姑娘,导致容轩主因爱生恨,发誓要报复,不知这消息可确实?” 裴岚迟气得脸色苍白,青筋爆现,忍不住咬牙道:“荒谬!” “现再街头巷尾都在传言裴公子与容轩主的龙阳之好想必并非空穴来风呀。”那人恬不知耻地更进一步,几乎将脸贴到裴岚迟的耳边。 裴岚迟一把推开他,冷笑道:“阁下方才的举动,才是龙阳之癖吧!” “公子!”酿泉捋起袖子,将那挑衅之人推道一边“莫与这等人计较。” 那人推开酿泉,掸了掸衣襟道:“看来流沁坊是不想做生意了?” 席若虹再一次拉住了裴岚迟。赔罪道:“小儿年轻不懂事,还请您多多包涵。” 那人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花厅中原本零零散散的人,也因为此人的离去而渐渐离开。 暗香的书并未给流沁坊带来弥补昨日销量的功劳。她站在当场,突然想起来方才和酿泉在茶肆中听闻的那个消息,莫非大家流传的竟然是裴公子与容宿雾的果然荒谬! 不过抱鹤轩却和流沁坊相反,订货的人只多不少。新推出的那位唤做丹研姑娘的新著洞仙歌,因为有了流沁坊的盗版之作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不多时已成为全国各地书商们竞相订购的热门书籍。 抱鹤轩的小厮只好在一群扎堆的书商面前点头哈腰,陪笑道:“一千本洞仙歌?有有有,我们立即加印!”“好,您也要订洞仙歌?没有问题,这就给您写上。”“这位老板也是要洞仙歌是吗?” 容宿雾丢下前厅的生意不管,径直踱去了冷冷清清的花厅。 “啊嚏!”一进门,他照例又打了个喷嚏,拧了拧鼻子道:“裴公子也不生个火盆,这偌大的厅堂里多冷啊!”语意双关,任谁都能听出来。 裴岚迟见到他,原本青黑的面庞更添寒意。“你来做什么?” 容宿雾还未答应,却见着颜瑾从另一处门庭中走了进来——看模样像是要来寻人。见到那夜的两位公子并上一位姑娘都在此处,她不由地定了定神,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颜姑娘”裴岚迟恭敬地一拱手:“还未答谢姑娘昨日之助。” “公子不必客气。”颜瑾将随身携带的画卷扑在花厅之内,向众人了一声:“不知这书会可开始了?” “自然。”容宿雾眯起眼睛看了看她,且不知道她来这里做什么。 “还劳烦公子去通知各处的书商,颜瑾愿意助流沁坊一臂之力。只要订购这位暗香姑娘的书,颜瑾愿意赠送其一副现场所作之画。” 裴岚迟的语气兴奋有嘉:“果真如此,便有劳姑娘了!”他不知为何今日颜瑾会突然出现在书会上帮助自己,不过这一举动,也许会帮助流沁坊在这次书会上起死回生。 容宿雾的嘴角扬起了一抹笑容。他看见席若虹和裴岚迟分头离开的背影,凑近暗香的耳边道了一句:“你若是想知道出云是怎么死的,不妨来抱鹤轩做我的写手如何?” 暗香瞪大了眼睛:“恕暗香不能答应!” “那容某只好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了。”他甩了甩衣襟,径直离去,似乎不想凑颜瑾现场作画这个热闹。 颜瑾素来对这位怪腔怪调的年轻公子不喜。见他方才对暗香轻薄地说了一句话,惹得暗香面色忽变,不由皱起眉头,向暗香询问道:“姑娘被他欺负了么?” “并,并没有。”暗香低了头,只是被他威胁得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重回抱鹤轩?这个想法她连想也不曾想过。 颜瑾见整个花厅中只有她与暗香两人,况且暗香素来面色淡雅,十分讨人欢喜,她心中一动,问了一声:“冒昧问姑娘,你和裴公子可是订了亲的?” 凤靡鸾吪 “没有”暗香几乎脸颊绯红,声哑如蚊。 “那为什么每次见到你们都是在一起?”颜瑾笑道:“何况他还为你连夜赶制这本书。”她指了指书架上最显眼的那本南乡子,上面暗香的名字与她的画配在一起,相得益彰。 暗香垂目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不便向颜瑾透露流沁坊太多的事情。 酿泉在此时突然插嘴道:“谁让裴公子那么轻信碧如,中了抱鹤轩的奸计。一开始看也不看我家姑娘的文章,这时候却当作救命稻草似的!” “酿泉!”暗香示意她住嘴。 好在颜瑾并不是那么喜欢多事的人,自知问了不该问的事,也便掉头去处理接下来的绘画事宜。 不多时,原本聚集在其他各处的书商纷纷涌到流沁坊内,观看颜瑾的现场作画。因为颜瑾的作画太过精彩,花厅中不时爆发出阵阵的掌声,吸引了更多人观看。加之裴岚迟倒还算讲信用,果真在今日推出了一本全新的小说,让昨日对流沁坊抱怨的书商又纷纷重拾了信心,纷纷定起了其他的书目。不过总体而言,数额毕竟还是不如抱鹤轩。 日暮西沉,各个展厅中的人终于是散去了,席若虹松了口气,赶忙唤来小厮,吩咐他们送准备马车。裴岚迟已经整整两日没有休息,面孔憔悴得让她这个做娘亲的十分担心。 “暗香,你陪着岚儿回去。”席若虹道:“我还要留下来打理些琐碎的事情。” “是。”暗香点点头,与酿泉一同搀扶着连走路都有些摇摆不定的裴岚迟坐上了马车。 她突然想到碧如的事情还未同夫人交代,不过张嘴的瞬间,席若虹便穿梭来去忙碌不停了。她又不便打搅,只好将话头压了下去。 “走吧。”她吩咐车夫。 裴岚迟累到坐在马车上就已经睡着了。再颠簸的路面也没有能够将他摇醒。最奇怪的是,即使他在睡梦中,眉头也是紧锁的,仿佛心底总有些不快意,会在这个时候爬上他的眼角眉梢。暗香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将他的眉头抚平。 却不料听见裴岚迟在睡梦中说了一句:“出云你不要” 她被这句话又唬得将手收了回来。小心翼翼模仿着出云的嗓音问了一声:“不要什么?” “不要不要喝”裴岚迟露出痛苦的表情,不知内心在挣扎着什么。 暗香倏然一下明白过来,心头一怔,继续追问道:“这里面有什么?” 裴岚迟的表情极为痛苦,几乎连呼吸也纠结了起来。他的鼻翼微张,嘴唇翕合之间喘着重重的粗气。 酿泉惊叫了一声:“小姐,你看!裴公子似乎有些不对!” 暗香小心翼翼探了探他的额头,仿佛被烙铁烫到一般。“哎呀,额头好热。” “难怪不住说胡话。”酿泉喃喃道。方才她听见少爷和姑娘一来一去的对话,纳闷得要死,原来是烧糊涂了。 “好在快到流沁坊了,一会还要劳烦酿泉你去请位大夫来。”暗香将手炉放进裴岚迟的手中,握住他的两只手不断呵气。方才没有留意,这才发现他的手原来如此冰凉。估计昨夜一通赶制,受了风寒,加之操劳过度,已然是病得不轻了。 马车好容易赶到流沁坊,早有小厮出来迎接。碧如见暗香回来了,忙不迭从房中奔了出来,正要向裴岚迟讨罪。想不到裴岚迟却在昏迷的当儿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情便是见到了碧如,他忍不住急火攻心,指了碧如道:“还不将这个人给我撵出去!” “裴公子!”暗香拉住他的袖口:“这件事另有隐情,还请容我跟你细细道来。” “哼!什么隐情!”裴岚迟一面下车,顺势将脚踹在了碧如的小腹上:“将她打出去,从此流沁坊再也不能提及此人的名字!违者一律罚收月奉。”他气势汹汹,黑了一张脸往前走,却不料脚步一软,晕倒在碧如的身旁。 碧如还想搀他,却早被小厮们拉开。门房消息最为灵通,一见裴岚迟方才的怒火,便对碧如道:“走吧,姑娘。乘公子此刻病了没有重治你!你还想怎么样呢?” 碧如忍痛想前跪走了几步,拉住暗香的衣襟道:“姑娘,你昨日还说会为我向夫人求情,继续留我在流沁坊中” 暗香咬住下唇,喃喃说了声:“对不起”在那个时刻,再提及碧如的事情无异于火上浇油,况且今日席若虹一整日都与裴岚迟在忙书会的事情,她根本没有时机开口。 碧如看她的眼神中多了一分凛冽。 “这个世道,除了我自己,果然什么人都信不了!”她大声说了这句话,慢慢地从地上撑起了自己的身体。暗香好意要去扶她一把,却被她一把推开。 “不用你假惺惺了!”碧如声色俱厉,面若寒冰:“从此我不会再踏入流沁坊和抱鹤轩一步!”这个四处充满文人与文人的世界,连最起码的人情冷暖都不曾有。 暗香为自己的懦弱不堪而后悔。 在碧如的事情上,的确是她不曾尽过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灰蒙蒙的天终于落下了鹅毛大雪。 有人在第二天来报,说是官府衙门的人发现了碧如的尸体,那夜她坐在街头,被冻成了一块僵硬的冰。 昔我往矣 与抱鹤轩的争斗似乎在新年到来之前暂时停歇了。 暗香想起自己出来了这么久,还未曾回家探望过母亲。这日她禀明了席若虹,打算带着酿泉回家去看看母亲。席若虹包了一大袋银子给她,暗香不肯收。席若虹道:“本早该给你,这是那本南乡子的书,少了些,不过要等年后才能将剩下的收回来,到时候才能一并给你。这些就将就着买些吃的玩的,当我给你的压岁罢了。只是路上要小心——那雪还未化尽呢!” 暗香只得点头答应了,这边与席若虹拜了年,那边领着酿泉出了大门。 酿泉试探性地问道:“自打裴公子病好了,姑娘还没见着他吧。” “怎么?”暗香扭头看她。 “我今日早晨,看见公子带着一大堆礼物,似乎去悦书轩拜年去了。” 暗香收了脚步,嘴上却说:“他自是要去的。那日若不是颜姑娘帮忙,我的书压根就卖不动。” 门口早停着一辆准备妥当的马车。虽说路并不好走,不过每逢正月,各家各户总是挨个去访亲探友。雇不到马车,席若虹并不出门,便将自家的马车给了暗香用。 姜家的老宅子离流沁坊挺远,等于要横跨整个城市。加上积雪路滑,来往的车辆人流又络绎不绝,导致暗香抵达的时候,已经天色渐沉了。 那扇门依旧是斑驳的朱红色,上边黄铜质地的门环早已染上了铜绿,也不见有人擦拭。酿泉上前拍了拍门,许久也无人应答。 “没有人么?”暗香想起还有一个奴仆进出的角门,她以前同出云经常往那边进出,以避开家中的其他兄妹。“往这边走。”她领着酿泉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地之中。 酿泉道:“姑娘你看,这门口附近的雪都没有人踩过。想必里面的人好一阵子没有出过门了。” 暗香有些担忧,脚步略快了些,踉踉跄跄走到角门,幸好那里是不曾关闭的,她推门进去,门后的雪太厚,她与酿泉推了半日才推开,走进去,偌大的后院空无一人。 有一只藏在檐下的乌鸦见人来了,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有人吗?”暗香惴惴不安地唤了一声。 “谁呀?”一位老妪用极其沙哑的声音应答道。 暗香寻声而去,后院的最角落里,有一间阴暗的屋子。她辨认了许久,终于开口道:“是赵嬷嬷吗?我是暗香!” 她记得这位赵嬷嬷是出云的奶妈,对出云极好。出云走的时候,赵嬷嬷还暗自哭了很多次,后来就一直守在这座老宅子里,与母亲相伴。 “是七小姐?”赵嬷嬷躺在床上,伸出一只瘦小而僵硬的手来。 暗香忙握住她的手问:“我娘在哪里?” “走啦!半年前,和一个男人离开这儿了!”赵嬷嬷摇了摇头道:“只剩下我一个人,守着这座老宅子等六小姐回来”她说的六小姐,便是出云了。 “男人”暗香瞪大眼睛“我娘有没有告诉你她去哪儿了?” 赵嬷嬷喘了口气道:“京城。她上京城去了!” 酿泉眼尖,看见一只肥胖的老鼠在阴暗的角落中爬来爬去,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姑娘,我们快走吧,这里实在可怕!” 暗香原本打算再问赵嬷嬷一些话,不过她看见赵嬷嬷十分困倦的样子,忍不住把自己的那包银子放在她的枕头边上,低声道:“等天气暖和了,我再来看你。”说罢就要放手。 想不到赵嬷嬷却拽住了她的手问:“六小姐呢!七小姐去外面这么些时日,可曾见到六小姐?” 暗香闭了闭眼睛,轻轻地说:“出云姐姐已经去世了。” “啊”赵嬷嬷的手一松,惊异地几乎叫了起来:“不可能!我前些时候还见过六小姐!她还拉着我的手,像小时候那样地腻在我怀中撒娇。” 暗香安慰她道:“赵嬷嬷,你许久没出门了,兴许是做梦吧”她不忍再看,和酿泉一齐出了门,叹了口气。 “时候不早了,回去吧。”暗香吩咐车夫道。 她抬起双腿,蜷缩着坐在马车之中,车窗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朦胧的暮色之中,姜家老宅的前面,似乎有个极淡极淡的人影,模糊地立在门边。暗香以为是自己眼花,当她掀窗再看的时候,那个人影已然不见了踪迹。 仍旧是铜绿色的门环,斑驳的朱漆大门,孤寂而凄凉地立在那儿。 没有红色的灯笼,没有正月的喜庆,有的只是一片芳草萋萋的过往。 酿泉见她神色漠然,不禁安慰她道:“姑娘莫要伤心,这大过年的,应当往好处想。没准夫人在京城读了姑娘的书,会回来流沁坊中寻你呢!” 暗香扯开一抹笑容,点了点头。“但愿吧。” 车行不久,车夫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二位姑娘,车坏了。” “啊?”酿泉掀开车帘,与车夫一同跳下了车。 那车轱辘似乎浸水太深,木轴发胀,其中的一只车轮转也转不动了。 “想想法子,不能荒天野地停在这种地方!”酿泉虽然是个小姑娘,为人处世却毫不含糊。这种时候,她的声音让暗香充满勇气。 “附近有没有客栈可以让我们权且住一晚?”暗香探出了头。 车夫摇摇头道:“正月里,很少有客栈做生意。大家都回乡过年去了。” “没有其他的法子么?”暗香问。 车夫道:“至今之计只有祈求过路的车马载我们一程。或是我将这匹马先骑回去。二位姑娘在此稍后片刻,我回禀夫人再派一辆马车前来接你们。” “不妥不妥!”酿泉摆了摆手:“这黑灯瞎火的,我们两个姑娘家在这冰天雪地里,被人欺负怎么办?还是等过路的吧。” 华服公子 “不妥不妥!”酿泉摆了摆手:“这黑灯瞎火的,我们两个姑娘家在这冰天雪地里,被人欺负怎么办?还是等过路的吧。” 暗香点头称是。 她将原本带去探望母亲的点心留了几块在路上吃,是以现在寻了出来,分给其他两人。 这一趟年拜的可是当真不顺啊。 等了大概有一个时辰,暗香手炉里的炭火已完全没了温度。她与酿泉下车踱了踱脚,却瞥见远远的有一盏车灯驶进。 “哎”酿泉朝那边招了招手“有人吗?” “何事?”是一个娇美清脆的声音,带着略微的警觉,朝这边问了一声。 “劳驾这位姑娘,我们的马车坏了,不知可否顺路搭载我们去放鹤州城南的流沁坊中?”酿泉走上前去应对,口齿伶俐,十分得体。 一只手随口撩起车上的帘子,拎了一只灯笼出来照路。只听方才那个声音道:“我家主人说了,车厢内窄小,只能容纳你与那位姑娘。” “那就多谢了!”酿泉心下一阵喜悦,搀扶了暗香上车,顺带嘱咐车夫卸了车,一路小心骑行。 拎灯笼的丫头递给酿泉一个脚垫,让暗香垫了上车。 她拎起被雪濡湿的裙摆,小心坐了进去。只见这架马车异常舒适,宽大的车厢内坐了四个人。一位便是方才的那个提灯笼的侍女,一位是正依在别人身上睡觉的少女。另一位同样是侍女模样的打扮。还有一位,便是一袭华服的公子,气度非凡,见她上车,冲她礼貌地点了点头。 酿泉也上了车,将脚垫归还给方才的那位侍女,道了一声:“多谢姑娘。” “不用谢我。”那名侍女微微一笑。 其余人并不搭腔,只是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北风,与车轱辘吱吱转动的声响。 “若是方才没有听错,二位是要去流沁坊?”那位华服的公子终于打破沉默,朝她们两个人问了一声。 “是。”暗香点了点头。 “不知今年的新春书会举办得如何?前阵子太忙,并未来得及赶来放鹤州一观。”听口音,他倒像是京城人士。 暗香拘谨地答道:“仍如往年一样,抱鹤轩拔得头筹。” “哦”那位公子扬了扬眉,露出一个颇为玩味的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暗香突然觉得这个人似乎认识放鹤州四大书局的某一家。他的神态尽管疲惫,却掩饰不住压抑许久的期盼。言谈中有提及新春书会,想必是某户人家的旧识。她试探地问了一声:“公子是去放鹤州拜访旧友么?” 那华服的公子似乎被猜中心思,不由笑出了声:“算是吧” 那位许久不见的“旧友”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见到他吃惊的面孔了呢 马车缓缓驶入流沁坊,将暗香与酿泉放下来之后,那位华服的公子笑道:“我会在放鹤州呆一段日子,说不定还能与姑娘会面。” “暗香到时候一定登门拜谢公子。”暗香向他福了一福,自是挥别了一阵,便和酿泉拍门进了流沁坊中。 只见那位原本躺在侍女身上睡觉的少女,突然嘟囔了一张嘴,揉了揉眼睛道:“到了吗?方才有人在说话,害得我不能好睡。如今腰酸背痛的,早知不与哥哥出门了!”她自知口误,在中间停顿了一下,偷偷看了看一旁的华服公子,倒是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哥哥?”少女推了推他“到放鹤州了吗?” “嗯。”华服公子点了点头“这么晚了,也不便去叨扰人家,不如我们先去城东找个客栈” 那侍女提醒他道:“公子方才没有听那位姑娘说,这正月里,所有的客栈都关门过年去了。” “糟糕!那可如何是好!”那华服公子皱了眉,难道让他带着一大群人夜闯抱鹤轩不成?那位别扭的容宿雾,据说从不在抱鹤轩居住抱鹤轩内除了容宿雾又没有任何人见过他,怎么会让他留宿? 无奈之下,华服公子跳下了马车,上前去拍流沁坊的门。 幸好暗香并未走远,听见门房与方才那位公子的声音,才知道这么晚了,他们想在此借宿一晚,明日再寻访旧友。 暗香吩咐酿泉道:“你去收拾几间厢房让这几位客人住下吧。明日再禀告夫人不迟。” 酿泉点头笑道:“知恩图报,奴婢知道这个道理。”她转身笑对身后的几人道:“请跟我来。” 那位公子走在前头,几位女眷跟在后边。酿泉无意中撇见那位华服公子的身上,佩戴着一枚龙型的玉佩,也是用五彩缫丝攒成的络打了绦子,垂在腰间。酿泉心下想道:“这块玉好生面熟。” 她依照吩咐将来客安置妥当,又替他们笼了火盆,不知不觉忙到丑时。这才觉得寒意刺骨,凉风浸人。急匆匆跑去暗香的房内,见她的灯还亮着,轻声探问了一句:“姑娘睡了么?” “还没有。进来吧。”暗香穿着小袄从房内走了出来,递给酿泉一个手炉:“我想起你还未吃饭,去厨房为你弄了些东西。”屋内的小几上摆放着一碗玉绮银鱼汤,座在小暖炉上温着。旁边并了几样糕饼及小点心。酿泉咽了唾沫,兴高采烈道:“还是姑娘好!”她顾不得主仆的身份,小孩儿心性地抓起了糕饼往嘴里塞,一面塞一面取了汤径直往嘴里灌,真真是饿坏了! 暗香笑骂:“慢一点儿,没有人跟你抢。” 酿泉一面吃,一面说出了方才的那个疑惑:“姑娘,我看见那位公子的身上,也佩戴着和上次容轩主一样的玉佩呢!” “你是说那块凤型的玉佩?” 另觅佳偶 “是啊,不过这位公子佩戴的是龙形的哦!也是五彩攒花的络子,连花纹都是一样的!”酿泉惊叹道:“我觉得,这位公子八成是去抱鹤轩找那位轩主的!” 如此一说,暗香也这样想。她急忙道:“若是明日夫人问起来,你千万别把这一桩说与她听。只说是帮了我们一次忙偶遇的路人。” 酿泉点了点头,好容易停了嘴,把脖子一哽道:“那我回房去睡了。” 暗香摆了摆手:“就睡在这儿吧。你那边连火盆都没有,怕要冻死了。”她早为酿泉铺了一张小床在自己的屋内。有时候自己看书看得累了,平常也唤酿泉来陪伴。 酿泉笑嘻嘻地道:“还是姑娘疼我!”那双眼睛明亮透彻,让暗香想起了碧如。曾几何时,碧如与她也曾这样心无芥蒂同处一室。 她扭过头,心下有些黯然道:“不早了,去睡吧。” 翌日一早,酿泉便起个大早。一来是要向夫人禀报昨日出门晚归的原因,二来须要说明昨日还有客人留宿在流沁坊中。 不过因为是过年,流沁坊来来往往的客人太多。酿泉等了半日,才等到席若虹有空闲了,上前简单地说了几句话。 席若虹点头道:“既然是帮过你们的,便不能失了礼数。若是他们起来了,还须我亲自去拜会一番才好。” 酿泉依言去了。 不过那几位贵客似乎并没有动静,只是两名侍女模样的姑娘在她去探视的时候才起来,见到酿泉,忧心忡忡地问:“劳烦这位姑娘,你们家的厨房可否借我们一用?” “啊?”酿泉没听过客人来要借厨房的。 “我们家主子吃不惯人家家里的膳食,一定要吃我们亲自动手做的。”其中一个侍女解释道:“还请通融通融吧。” 酿泉无奈点了点头:“二位姑娘随我来吧。”她领她们去了厨房,旋即请示了夫人的主意。席若虹倒是稍稍一怔,立即应允了。 酿泉心下犹豫着,道了一声:“夫人不觉得奇怪吗?” 席若虹呡了口茶道:“谁没有个怪癖呢!快去吧。别叫人家说流沁坊没有待客之道。”转头她又唤来管家道:“可曾听说京城里有没有什么王公贵胄前来放鹤州的?” “并未听说。”管家摇了摇头,答应了几句便下去了。 席若虹想了一会儿,决议一会叫上儿子一同去拜会昨夜前来投宿的神秘客人。 裴岚迟倒是一脸春风得意,一早起来便换了一袭浅绛色的新衣,并了同色的抹额,将头发束至发顶。脚底蹬了一双鹿皮小靴,却是将欲出门的打算。他昨日亲自去悦书轩向瑾姑娘拜谢,顺便约了与她今日一道去郊外登山赏雪。忽听得母亲叫他一会陪同自己去看个客人,不由得心生推脱之念。“什么样的客人?”他耐了性子问道。 “不知道。昨日里暗香前去拜会她的母亲,半路上车子坏了,借乘了一位公子的马车才得以回来。不过这一行客人昨夜太晚,没有住宿的地方,只得央求留宿一晚。”席若虹简单地说完,裴岚迟蹙眉道:“那么母亲何必需要我作陪?” 不过是个平常的客人嘛! 席若虹察觉到他一脸的性急,似乎要出门的模样,不由得软了心道:“你若是要出门,现在就出去吧。别让客人看见。外面天寒地冻,还是早些回来。” “知道了!”裴岚迟奔出门去几步,又退了回来,追问道:“母亲什么时候将我的玉佩赠给了小瑾?” 席若虹笑道:“你什么时候唤作她‘小瑾’了?自是那日替你去求画的时候给的。” “哦?她难道不是一开始就答应的么?” “的确是一开始就答应了。不过她分文不取,只拜托我准备些米衣物给蜀地赈灾,我便将你的那块玉塞给她了——难得这位瑾姑娘才华横溢,美貌兼备,又如此心怀仁厚。” 裴岚迟面露喜色,道:“那,如果我向伯父提亲,母亲是应允的了?” 暗香正巧赶来前厅,要向席若虹细陈昨日之事,却不料听到裴岚迟欲向家提亲的消息,忍不住脚步一滑,惊呼了一声摔倒在地。 席若虹还未回答,将呼之欲出的答案硬是咽了下去。 裴岚迟提了提衣襟走出门去,看见暗香狼狈地从门槛边爬了起来,右手被雪地中的石子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一滴一滴印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他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声:“你没事吧?” 暗香被裴岚迟冷漠的表情刺中了心口,她按住右手,摇了摇头。 “那就好。”裴岚迟转向门口,大声道了一句:“母亲,我出门去了。”便施施然走了出去。 席若虹赶了出来,看见暗香伤得不轻,忙将她搀进了厅中,又命人来为暗香包扎。 她不是不明白暗香对岚儿的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不过席若虹也有思量:会作画的颜瑾身为悦书轩的接班人,若是她与岚儿成亲,流沁坊与悦书轩就能联手对抗抱鹤轩。这样的结果,势必是最理想的。而暗香,只不过是放鹤州千千万写手中的一名,资质平庸,即使抛弃了这一个,要寻觅其他人替代也是极为容易的事情。 事已至此,她只能假装不知道这件事情,用热心的问候来弥补方才的一出小小的不快。 暗香手脚冰凉地做在那里,觉得连空气都凝滞住了。 裴岚迟喜欢的,竟然是颜姑娘么? 那些象征温柔的拥抱又是怎么回事?那些甜蜜的牵手又演的是哪一出?她咬住嘴唇拼命不让自己落下泪来,至少在席若虹的面前,她不能露出丝毫的难过可是胸腔内仿佛有千万朵云不断在翻涌,变幻出各种各样恐怖而狰狞的怪兽,去企图揪下她的心,撕成碎片。然后在她痛苦的呼喊中细细咀嚼那些碎片。她拼命的想赶走胸口的那群怪兽,可是它们伸长了爪子邪恶地笑着。 “痴傻的人类!” 它们异口同声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今我来思 暗香在前厅默默坐了好一会,喝了口热茶,才缓过了神来。 正巧酿泉来报,说是昨日的那几位客人已经用好了早膳,正要来向主人辞别。 席若虹忙上前迎候。 “在下方遂墨,这位是舍妹绮墨。”华服公子笑意吟吟上前拜谢道:“昨日承蒙这位姑娘让我们留宿在流沁坊中,不甚感激,今日特来向坊主拜谢。” “方公子不必客气。”席若虹一面答话,一面想着京城的贵胄中有哪一家是姓方的。只不过冥思苦想了半日,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暗香原本呆坐在厅中,见到昨日那位公子前来,只得默默站在一旁,神情黯然。 那位方遂墨并非是个大意之人,却不便在主人面前问候。只得推说还有事在身,与席若虹请辞了。 他走到暗香面前,道了一句:“在下会在放鹤州中滞留数日,姑娘若是有什么事,可以去城东的抱鹤轩中找我。” “抱鹤轩?”暗香抬起了头。 席若虹也拧起了眉。此人竟然是抱鹤轩主的客人? “怎么,有何不妥吗?”方遂墨见得二人脸色突变,不由暗暗一惊。 席若虹立即舒眉而笑道:“方公子若是见了容轩主,还请代老身要回小女的尸骨。” 这句话席若虹虽是笑着说的,却让方遂墨身后站立的方绮墨并上两位侍女面色一寒。原本是喜庆的正月里,流沁坊的坊主却口口声声通过一个外人向抱鹤轩索要尸骨若不是一般的恨意,还不至于当着这么多陌生人的面表现出来。 可见方遂墨心底已经洞明一切,他拱了拱手道:“多谢各位,我们告辞了!” 流沁坊这个地方,真是让人浑身寒意直冒呀! 他忍不住携了妹妹的手,发现她正抿着嘴直笑。方遂墨忍不住斜睨了妹妹一眼,加快脚步离开了流沁坊。 “可惜呀可惜”甫一上马车,绮墨便拍手大笑了起来。 方遂墨也松了口气,追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哥哥看了人家那么久,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她话语一完,旁边的两名侍女也撑不住笑了。这一路上,方遂墨见到了长相俊秀的少年或是少女,就要上前去结识,不问清楚人家姓甚名谁,绝不罢休。就是因为这样,才错过了前段时间本欲参加的新年书会。想不到赶到放鹤州的时候,居然已经过年了 好在如今已经到了,这差事嘛,还是要慢慢办的。想必一时半会,他们也离不开放鹤州了。绮墨一面捻了一缕头发在手指上把玩,一面觑着哥哥道:“放心,那位姑娘说不定抱鹤轩的人认识。况且又不是以后没有机会再见了。” 方遂墨听她这样一说,终于又想起来心中惦念已久的那个人。 他不由得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大声吩咐车夫道:“去城东抱鹤轩!” 锦书匆匆来报,让容宿雾慵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的腔调。 虽然是大正月的,路况却不甚分明。因此来抱鹤轩拜会的人也越发少了。新春自然是书肆的淡季,他也不去计较伙计们偷偷溜回家去抱了火盆取暖——因为他这个做轩主的,仍然和伙计们的举动没有什么区别。 此刻他披着厚厚的秋香色赑屃纹的大衣,极不情愿地伸出一双手,掀开了帘子。冷风顿时从门外吹了进来,让容宿雾倏然一怔,倒是从恹恹的状态中清醒了几分。“什么事?”他紧了紧衣领问道。 “轩主,有客来访。现在轩中候着呢。他们说,是轩主的旧交,特意从京城中赶来拜会。”锦书躬身答道。 “京城?”容宿雾对这两个字似乎极其敏感,立即收声敛容,沉思起来。俊目低垂,流转间不由想起一个人。难道是他!容宿雾趿拉着鞋子站了起来,似乎准备要亲自与这个客人见上一见,他一面敛肃妆容,一面问锦书:“那位客人长什么模样?有没有递上拜贴?” 锦书呈上来一块玉佩,道:“那位客人说,只要轩主见了这个,自然知道他是谁了。” 容宿雾只看见上面的五彩丝络,便已知道来人是谁了。“备车吧,我这就随你同去抱鹤轩。”他摸出自己的那块玉佩,与这个人的放在了一块,手掌中那一龙一凤,琴瑟和谐,倒像是无比喜庆的模样。 容宿雾的眉头轻轻地皱了起来,喃喃自语道:“他来做什么?”再说,以此人的身份,突然出现在放鹤州,实在是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他不紧不慢地与锦书坐上了马车,隔了段时间又问:“最近裴岚迟在做什么?”自从那日在书会中,流沁坊因为暗香的书与颜瑾的画挽回了声势之后,容宿雾便再也没有和他们打过什么交道,只命锦书买了一本暗香的新著来与他看。不过看了几页便丢在一旁笑道:“差太多了不看也罢” 锦书答道:“似乎与悦书轩的颜姑娘走得很近。” 容宿雾笑道:“那暗香怎么办?”似乎这三人之间的关系,倒是十分有趣。他不由得心情暂缓了起来,将有客来访一事撂在了一旁。他低头思量了片刻,突然抚掌而笑“锦书,你帮我去办一件事。” “请轩主吩咐。”锦书在容宿雾的面前,一直是个忠心耿耿的冷面孔。 “你去城里的绸缎庄,定制一条绣着百年好合鸳鸯戏水的红锦被。顺便叫他们”容宿雾将声音压得很低,轻声细语间,面孔上却流露着兴奋的神色。 锦书只顾点头,然后奔下马车径直去了。 容宿雾吩咐车夫道:“慢一些走,让那几位客人再等上些时候!” 方遂墨与妹妹坐在抱鹤轩的前厅内,足足等了三个时辰。中间茶凉了数次,连个炭火也没有,绮墨冷得发抖,命侍女们从随行的马车内寻了件大髦披在身上,又忍不住抱怨道:“哥哥,这个容宿雾是什么人,为何连见我们一面都这样摆架子,简直” 方遂墨却一脸含春,露齿而笑。“他若不叫我们等,便不是容宿雾了。” 话音刚落,便见得有小厮上前来在前厅中摆放了一大盆炭火,隐约听得抱鹤轩大门中开,有马蹄哒哒的声响自远而近地过来了。 只见容宿雾在他的大衣外,罩了件莲青洋线番帊丝斗篷,掀开了车帘子,弓身慢慢踱下车来。早有小厮搀了容宿雾,怕天寒路滑,一路走到前厅,才将斗篷脱去,交与小厮手中,打发他上热茶来。 “宿雾!”方遂墨眼前一亮,迎上了前去,倒仿佛他是此地的主人,前去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 容宿雾只是笑对着点了点头,将他的玉佩递上前去:“宿雾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他自知对方的身份是不便暴露的,只是模糊了几句话,应对得体。 方遂墨接过玉佩,却将他的手在掌中轻轻捏住,怜惜道:“你的手仍旧是这样冷,都快冷到我的心里去了。” 执掌督察 方遂墨接过玉佩,却将他的手在掌中轻轻捏住,怜惜道:“你的手仍旧是这样冷,都快冷到我的心里去了。” 方绮墨忍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 容宿雾乘机抽回手,看向厅中陌生的少女面孔,疑道:“这位是?” “是舍妹绮墨,恐怕你不曾见过。”方遂墨含糊地答话,目光却一直盯着容宿雾的脸,不曾移开过。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好看的男子,让阅人无数的他无法忘怀。恨不能,恨不能方遂墨还在暗自凝思,冷不防听容宿雾咳了一声,倏然心头一紧,仿佛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这声咳嗽弄得焦躁不安,巴不得拿自己的心口去暖他。 只听容宿雾淡淡道:“不知道公子爷这番来放鹤州,是为的何事?” 方遂墨这才想起来自己来放鹤州的真正意图,不由敛正心神道:“据查,放鹤州经营了一批影射朝政的书籍,圣上龙颜大怒,特派我前来督察放鹤州的制书出版。”自古以来,放鹤州本就应该有朝廷的人前来监管。最近这几十年,朝政清明,民生也富裕,皇帝乐见此事,自然将州县的管制也略略松懈了下去,竟叫他们自由执掌其间诸事。 容宿雾不动声色,追问道:“那么公子爷是要如何督察呢?” 方遂墨却守口如瓶,回敬道:“那就看宿雾你想我如何来督察了”言下之意不乏暧昧。 方绮墨装作没有听见,在前厅中随意浏览了几本书籍,顺口问道:“容轩主可认识一位姑娘?” “哪位姑娘?” 绮墨看了哥哥一眼,笑道:“就是流沁坊的一位姑娘,眉眼长得十分清秀可人,乍一眼看上去与平常的姑娘无异,仔细看来却别有一番风味的。” 容宿雾觉察到了绮墨的眼神,自知她是替方遂墨求问的,他不妨做个顺水人情。于是道:“那位姑娘唤做暗香,是流沁坊邀去写书的。” “看不出来,她竟是位才女!”绮墨笑道,将眼神递与方遂墨。 暗香的眼皮跳了一跳,她用手指轻轻压了一压,仍然突突乱跳。她并没有忘记今日早晨在前厅中听见的话。裴公子要向颜姑娘提亲,难怪那日颜姑娘还问了她,是不是与裴岚迟订过亲,否则,为什么总是他出现的时候,她也出现,就像是他身边的一个影子。初以为那只是一句玩笑话,却不习得原来颜姑娘是来试探她的。 是了,若真要说什么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他们俩还真的就是用多少张嘴也挑剔不出由头来的般配! 她拿了本书随意翻看,几乎每一页的纸上,都有男男女女倾诉爱情,都有写不完道不尽的缠绵情话,才子佳人,花前月下暗香恹恹地将书丢在一旁,歪着身子卧在榻上,一丝精神也没有。这几日她心情不佳,倒把那习文的事情搁下来了。书也懒得看,笔记也懒得做,更何况夫人早晚忙着应酬,而裴岚迟早晚不见人影,她像个闯进陌生人家中迷路的女子,无比尴尬。 若是裴岚迟娶了颜姑娘那么继续呆在流沁坊有什么意义呢?继续拿那个为姐姐报仇的借口留下来吗?暗香咬着帕子,不知如何是好。她又想起容宿雾那天在自己耳畔轻声说的那句:“不如来抱鹤轩做我的写手如何?” 她立即又否定掉了这个会让自己处境更为尴尬的提议。回去?且不说自己的才华稍逊一筹,底气不足,就是问晴摄雪那两个厉害到家的姑娘,她一个人是无论如何无法招架得了的!再加上姐姐的死八成与容宿雾有关系,这等仇深似海的人,怎么能与之共处?暗香咬了咬牙,又坐回去继续研读那些堆成了山的书。 她的处境,是不允许有一丝一毫懈怠的。 想继续呆在裴岚迟的身边,不能用美貌,便要用才学。暗香唤了酿泉一声:“磨墨。” 正在一旁打盹的小丫头酿泉一听这句话,慌忙站起了身,一面揉眼睛,一面寻来了暗香常用的文房四宝来,这才哈欠连天地开始研磨了起来。 暗香一面细细读着文中的句子,一面记录。间或有心得体会,往往一挥而就。似乎沉浸在书香墨坊之中,俗尘中的烦恼也逐渐在笔墨游走间淡忘了起来。暗香不记得哪个人告诉过她,唯有多读多写,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习文之路本就艰难,她并非像其他人一般,不过是出过一本书便沾沾自喜,恍然有盘古开天的伟岸功绩,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那本书是自己所作,巴不得在放鹤州的城中央大吼三声“我出书了”来敬告天下人。 可是,连放鹤州的一条狗都能够握爪题字,何况人乎? 四大书局中为首的抱鹤轩,也公然以捉刀为赚的手段,虽然名声在外,却与那些为功利而写作的人没什么区别。 暗香一面愤然地想,一面在笔记中抒发自己的不平之气。 这一路写下来,连时辰都忘记了。 “夜深了,姑娘这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不如吃点东西去休息吧。”酿泉轻轻提醒她。 “什么时辰了?”暗香晃了晃浑身酸痛的胳膊,问道。 “已经子时了。”酿泉也不容易,一直陪伴在她的身侧。 暗香点了点头,这才觉得腹中饥饿,刚要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已经麻了“哎哟”一声跌坐在椅子上。酿泉忙上前来帮她按摩。 “扶我去门外走一走吧。缓过来就好了。”暗香道。 清冷的夜空中,疏疏离离的挂着几颗星。不见月的踪影,却平白觉得寂寥的夜色也十分美妙。暗香慢慢地走,尽量不发出声响。也许流沁坊的人都睡下了。 “姑娘,你闻见什么味道没有?”酿泉悄声道。 泪春衫 “是了,有淡淡的香气。我记得流沁坊的后花园种了几株梅花,算算时候应当开了。”暗香有些雀跃,提议道:“不如我们去看看。” 流沁坊在后院辟出一片地来,栽种着各式的花草树木。并从后山引来活水,淙淙而下。溪旁种的大概是白梅。虽然无月,却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出一片朦胧而缱绻的素色来,那花瓣几乎透明,一点一点横生在枝头间,错落有致,疏密相间,倒不由让人想起林君复那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拂动月黄昏”的名句来。 “小姐的名字,便是在说这梅花了。”酿泉轻抚着那株开得极致的梅花,突然这样道了一句。 暗香却想到碧如说的那句“我看把姑娘比做花儿草儿啊,就是不吉利”不由心中一怔道:“我娘说,生我的时候正是腊月,正惆怅不知道取什么名字好呢,刚巧闻见了这梅花的香气,便取做这个名字了。” 她又看了看那株梅花,幽香阵阵,忍不住惹人怜爱。 她什么时候也能如同这株梅花一样如此盛放? 一旁有一株稀稀落落的小梅树,大概在秋霜中冻坏了,刚刚被园丁修剪过,疏枝少叶,羸弱得犹如添了病容的少女。浑身漆黑的枝条上,只淡淡开出了一朵小花,薄薄的,仿佛风一大就会被吹了去。 暗香俯下了身,刚想去为这株小树松松土,却不曾想到听见一阵脚步声朝这边走了过来。 “这么晚了,还没有睡?”是裴岚迟,手中提了一盏灯,头发仿佛被夜露沾湿了,在灯下湿漉漉的闪着薄亮的光。 “小姐看书看得麻了腿脚,出来走走。”酿泉答应着,闪至一旁,似乎知道他们难得相见,必然有话要说。 暗香仍然保持方才的姿势没有动,只呆呆地看着那朵梅花。 “既然喜欢,就摘下来好了。”裴岚迟走上前,动手将那唯一的一朵梅花摘了下来,递至暗香的面前。 暗香缓缓站了起来,难得在裴岚迟面前露出无比悲切的表情:“它好容易开了一朵花,你却将它折了。” “怎么说这种话?”裴岚迟将手中的灯稍稍举高,这才看清楚暗香早已是泪痕落了满脸,犹如一朵带雨的梨花倏然立于花前,这幅情景让他不由地心中一动,赶忙上前好言劝慰道:“怎么哭了?若不是前几日没有见着你的母亲,心中郁郁不快?” 他顺势将手中的梅花别在了暗香的鬓旁,又掏出随身的一条帕子,递与她道:“别哭了,若是让母亲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了你。这大过年的,多不吉利!” 暗香接过他的帕子,拭了泪痕,这才低头一看,是块女人用的帕子,上面用飞针走线绣着一幅并蒂莲花的图案,看那副莲花图,倒与别处的花样不同,仿佛出自巧妇之手。暗香心头一阵刺痛,急忙将帕子又匆匆递换给裴岚迟,拉了酿泉便急忙忙走回自己的卧房。 暗香一面走,一面哭得更加厉害。害酿泉不知方才裴岚迟惹她说了什么混账话,害暗香又急又气,哭个不停。 这憋了大半年的泪水,仿佛春日苏醒的河流,一路顺畅无比地倾流而下。委屈,彷徨,寂寞,愤怒,忧虑,孤独,嫉妒这些情绪纠结成了一团,侵蚀了她的幸福,湮没了她的快乐,歼灭了她的羞赧,吞噬了她的喜悦,她成了一个为了别人而活着的机器,分不清楚喜怒哀乐,也不明白自己要前进的方向! 今日,她彻底地知道自己要变成什么样的人,要选择一条什么样的路,她要改头换面重新审度自己的人生。暗香将拳头握得紧紧的,她要靠自己来改写自己的命运! 她鬓角的那朵梅花早已在奔跑的途中散落得不知踪迹了。她的眼泪仿佛是为了纪念过去的那个自己——像那一朵不知踪迹,被裴岚迟掐下枝头的那瓣小小的梅花。 是以,当整个流沁坊开始张罗起了少爷裴岚迟的婚事的时候,暗香的表情也是极为淡漠的。在前厅中见了他,即时当着席若虹的面,她也不过是低头说了句恭喜,适时露出一个应景的笑容。在旁人看来,她还应当扮演一个难免些许落寞的可怜人。听,连门房都在叹气说:“我还以为裴少爷应当娶的人是暗香姑娘呢!” 私下里,她仍是恶狠狠地读书,再将那书中的字句章法,混入四肢百骸,并了自己的思路与想法,大胆改造,迅猛落墨。 她开始写了一个有关三个女人的故事。这三个女人分别是:一个是戏园子门口卖零嘴的少女,一位是戏园子里的当红的名角,还有一位是个上等人家的夫人。维系在三人之间的,是一个面貌英俊却本性风流的花花大少。他有这么一位美丽的夫人,仍旧究要去戏园子里捧戏子,临出门,也不忘记在戏园子门口去乘着买零嘴的当儿调戏一下那位清秀可人的孤苦少女。可那三个女人偏偏都爱他。这一日,他的夫人因为受不了他平日的冷漠,终于吞金自尽。她并非放弃了他的爱,只是她突然彻悟,与其爱着这样的男人,不如投奔轮回之所求取解脱。爱到了极致,便知道放手。然而不甘的人,却是照顾她长大陪她出嫁的乳母。乳母将夫人的尸体悄悄转移到戏园之中。当幕布拉开的时候,正在台上唱戏的戏子,生生被这具狰狞的尸体吓着了,不小心跌落台去,当场死了。一个不够本分的女人,若是爱上原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下场往往落得凄惨。而那位在台下正襟危坐的少爷,却被这一场变故吓成了痴呆。 唐家无后,只好为痴傻的少爷续弦。寻常人家的女儿,怎么肯去嫁与一个傻子?只有那身世凋零以买零嘴为生的少女,凄惨做了唐少爷的妾室。她不知道先前的事情,只是一心一意爱他,希望他好转过来。她不惜抛下少奶奶的头衔,重新扮作卖零嘴的少女去博得他内心的记忆,换来的,也不过只是他一个嬉皮笑脸,痴痴傻傻的笑容。年复一年,她的心逐渐淡去,只留下苍老的面孔和一颗哀莫的心。 酿泉在她停笔之后,连夜读完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对暗香道:“姑娘笔下的这些女子,真真是些可怜人。” “是么?”暗香扬了扬眉,暂时搁下手中的笔,来听酿泉评说。虽是出了一本书,市井中的反响却平平,她也没能听过一些与自己的小说相关的评论,偶听酿泉一说,不由得静下心细细思量。 “姑娘前一本书,写的那对姐妹,也是让人觉得她们十分可怜,看到最后,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只能留下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而这一本,虽说是同情那三个女子的遭遇,却又觉得世间男子的可恨,分明有了碗里的珍馐,却惦念路边的野食!”酿泉一面说,一面露出忿忿的表情,仿佛对书中那位姓唐的少爷十分怨念。 再逢宿雾 暗香时不时点了点头,在沉思中将文稿誊写整齐,亲自交于席若虹去看。裴岚迟的婚期已经定了下来,每日都忙着去筹备婚礼的琐事,忙得终日不见人影。暗香只得觑见席若虹有了些许空儿,才敢去叨扰她。 席若虹原本还担心暗香会因为裴岚迟的婚事而就此消沉。见她来访,忙不迭拉了暗香的手落座,仔细打量了她周身的气色,除了有稍许的倦怠之外,倒还算精神。尤其是她居然拿来了一叠新写好的文稿,这让席若虹非常安慰。暗香毕竟是个识大体的姑娘,知道什么是应当做的,什么是不应当做的。这短短的几日,便新写了一部完稿,席若虹宽慰了许多,柔声道:“不用太急,等忙完这几日,我仔细研读。”她在暗香的书稿上拍了一拍,却暗香的心向外推了一推。 暗香只得陪笑道:“有劳夫人了。若是没有事,不打搅夫人了。” 席若虹点了点头,见她离去,又忍不住唤她回来:“今日是元夕佳节,不如让酿泉陪同你出去走走,外面张灯结彩的,十分热闹。” 暗香道:“是了,这几日一直闷在家中,也该出去走走了。我准备准备就去。”她的脚步有些匆忙,似乎迫不及待想离开这个到处张结着彩灯红稠的流沁坊。 不过是吩咐酿泉随身带了袋,暗香便只身走出了府门外。还未暗透下来的街道上,早早的便挂起了各式各样花灯。尤其以走马灯颇夺人眼球。几位围观的美貌女子的影子被倒映在走马灯上,随着转轴的不断摇动,仿佛无数个美貌的女子就要从那灯中脱颖而出。围观的人都拍手笑了起来,齐赞这灯艺师傅的手艺了得。 暗香与酿泉随意逛着,却丝毫没有闲适的情趣。 依然是这一条放鹤州城中最热闹的街道,前一次的记忆却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那时候的身边,紧握着她的手的,是裴岚迟。 那时候的颜瑾,是路人眼中的焦点,是璀璨群星中那颗最亮眼的。她似乎无时无刻不受众人的关注。而相比之下,暗香只是这场热闹喧嚣背后的衬景。她是无数鼓掌叫好的路人中的一个。她永远都只合适在光芒的背后,做一个默默赞颂的角色。 “姑娘,看这个面具!”酿泉不知在那一户人家那里买来了两只面具,张着獠牙狰狞地笑着——一脸可怖的样子。她自己戴了一只,递与暗香一只,摇头晃脑,好不开心。 暗香随波逐流地戴上了那顶面具,看着酿泉的面孔变成一个狰狞的笑面鬼,想必自己的面上,也笼罩着一层这样的笑意。深深的,咧开嘴唇的放肆的笑意。面具就是这样,不管人的心里究竟是什么表情,它永远会用一张笑脸去对待任何人。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又随着往事的勾动而落了下来。 拥堵在热闹的人群中,她与酿泉被挤散,心下不由得慌张了起来,摘去面具,拭去面上的泪水,她逆着人群孤寂地寻找着面具人的形状。 刹那之间一辆失控的马车朝奔涌的人流冲了过来,暗香呆呆地立在当场,忘记了躲避。终于有个人及时拉住她,宽大的衣摆笼住了她的身体,将她揽入怀中,不断在旋转中求得平衡。那个人也如同暗香一样,戴着一顶时兴的面具。狰狞的面孔上露出一个奇特的笑容,面具的主人在他们站定之后发出柔柔的悯然之声:“好端端的,哭什么?” 暗香伸手掀开了对方的面具,却见一张无比娇媚的面孔展现了出来,那人的嘴角笼着淡淡的笑意,眼神中荡漾着慵懒无比的风情,他俯下身去用手指在她的面颊上拭了一把泪,将咸湿的手指吮入唇间,这才皱眉道了一声:“好苦。” 那人竟然是容宿雾! 暗香一时间怔住了,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 她总是在心情低落的时候遇见容宿雾。说不清为什么,这个怪腔怪调的轩主,总是有种奇特的魅力让人无法彻底地恨他。 “在流沁坊受了什么委屈吗?”容宿雾依旧是笑容满面,倒像是在嘲笑她的眼泪落得不合时宜。“你若是想来抱鹤轩,我随时恭候。”他低下头,在暗香的耳畔喃喃地说了一句。不曾料想蹭着了她的眼泪在自己的面孔上,仿佛将喜庆的元宵节沾染上了一层哀怨。容宿雾不由得从袖中掏出了一方男用的丝帕,将面孔上的湿气拭尽了,又看了看暗香,将帕子递了过去。 暗香呆呆地看着他手中的帕子,又想起了那夜裴岚迟也是这样递过来一方颜姑娘的绣帕给自己拭泪,忍不住眼泪又哗哗直流。 “怎么又哭了!倒像是我欺负了你似的!”容宿雾皱了皱眉,摇头道:“罢了罢了,算我们相识一场总不能丢下你不管,让你当街垂泪吧!”他小心翼翼卷起衣袖,轻轻将暗香脸上的泪水擦去了。 然后拉了她的衣袖道:“你随我来。”竟是径直走进了沿街的若胭斋中,替暗香买了一盒胭脂,为她扑上香粉遮掩满面的哀思。他弯起白玉般的尾指,顺势扯了一抹莫名的笑容道:“莫不是为了岚迟的婚事?” 暗香一怔,眼底的哀伤却泄露了自己的心事。她只好垂下眼帘,单单觑着自己的脚尖。鞋面上仍然是她自己亲手绣的那枝疏枝少叶的梅花,在正月里看来,未免太过朴素,与那大红色的双喜团花一比,更映衬了自己的失落。 容宿雾将她打扮妥当,用手指轻轻将她的下颚托了起来,仔细端详了一阵。暗香看着他,无端端又流下泪来,两人之间仍然是一阵沉默。 容宿雾见状冷笑一声道:“迟早有一日,你会发现自己的眼泪是白流的!” 这句话刺得她胸口生疼,忍不住含泪道:“你为何这般针对他!” “他都要娶别家的姑娘了,你仍是这般维护此人?”容宿雾敛起面孔,一脸寒冰,原本托在她下颚的手用力捏起了她的脸,强迫她正视着自己。 “我爱他!”暗香脱口而出。 容宿雾凑近了她的面孔,一字一顿道:“裴岚迟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般好!他背地里的勾当,你一样也不知道!” “你又能好到哪里去!”暗香甩开他的手,却被他牢牢抓住,他那双仿佛如白玉般脆弱的手,竟有如此大的力气。暗香只好怒目相对道:“你害死了我的姐姐,又害死了喜雨,还害死了碧如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她的声音又急又快,像连发的几把箭簇,每一箭都直中靶心。 容宿雾的面色惨白,指节用力握得她的手生疼。“你好自为之!”他抛开她的手,拂袖离去。背影是说不出来的寂寥与落寞。 暗香握住自己发红的手,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这场发泄,却叫她的心里痛快了些。 山雨来 过了没几天,席若虹派了小厮喊暗香去前厅回话。暗香料想是自己那本文稿的事情,便匆匆走了过去。这几日流沁坊热闹地很,四处都是抬搬打点的脚夫和奴役,稍不留神就要被他们搬运的巨大的箱柜或是礼盒给撞了。 暗香甫一进大厅,便听见一阵笑声。是个并不认识的嬷嬷,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前厅中,手里捏着新送进来的上等云锦,不住赞叹道:“哎呀,夫人真是大手笔。” 席若虹忙得脱不开身,只得胡乱答应了,又看见暗香立在门边迟疑着未曾进来,忙冲她招了招手道:“快进来吧。” 难得见到席若虹眉宇中有掩藏不去的笑意。暗香走到她的近旁,却不料被方才那个嬷嬷携了手,仔细端详了起来。 “就是这位姑娘?”那嬷嬷掌了自己一嘴巴,佯嗔道:“我做了这半辈子的媒,还没有见过这样干净水灵的姑娘!”她拍了拍胸脯道:“夫人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暗香略略不快,眉头有些微蹙。她并不明白,席若虹嚷她来此的目的,竟是为了与她说媒么? 席若虹见状,只得打发了媒婆道:“一切还请周嬷嬷多多费心。” 好不容易等她走了,席若虹这才展眉笑道:“别放在心上,这种市井中的嬷嬷们,都是忘事的主儿,没几天就把自己说过的话给忘了!” “是。”暗香问道:“不知夫人找我来有什么事?” “哦是这样。”席若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迟疑了半晌道:“岚儿要娶亲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罢?” 暗香点了点头。 “流沁坊在我的手里,也算是差强人意了。只是我一直忙着书肆的生意,却忘记打点了此处。不瞒你说,现在的流沁坊,还是我爷爷辈那会儿传下来的。屋小人多,也该适时扩建一番了。乘这次岚儿娶亲,我想将流沁坊的西面那片空地上建些厢房,方便打点些事物。不巧,你正好住在西厢” 暗香心头立刻明白了席若虹的意思,她面色如常地轻声言道:“一切全凭夫人做主便是。” 席若虹听她这么一说,立即眉开眼笑了起来,她拉了暗香的手道:“我知道委屈你了,前几日我便打发人去印厂附近为你寻了处干净的院落,等这边的屋子建好了,我再接你回来。” 暗香只是点头。除此之外,她还能说些什么呢? “还有一件事情。”席若虹的语气仍然是担忧的,她看了暗香一眼,思忖着是不是应该在这个时候说。“你新写的那部书,我倒是抽空看完了。” “哦?”暗香这才抬起头来,眼神中似乎有了些许亮光。 “虽说是比前一本大有进展,不过审时度势来看,市面上的那些购书之人,爱的仍是才子佳人的老套路,就像是我们听戏,听得惯了,也不过就是那几出老戏翻来覆去在唱。我怕这本书印出来,不对别人的口味” 暗香眼中的光亮逐渐黯淡了下去,她站起身轻轻朝席若虹福了一福道:“暗香明白了。”似乎,流沁坊种种的做法,都在为了一个目的——逼迫她离开。 暗香的神情有些恍惚,那日从抱鹤轩离开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 她觉得那时候心底的一道小小的鸿沟,此刻正无限地扩大,翻江倒海,似乎有什么她毫无觉察的事情正在悄悄酝酿。她并不想知道这其中的玄妙,此时此刻只想找一处没有人的地方好好睡一觉,也许这一切都是一个噩梦。也许梦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搬家便是笃定的事情了。 暗香回去吩咐酿泉收拾了自己的一些东西。物什并不多,只是成堆的书籍多得够呛。席若虹分派小厮们足足来回拉了好几趟,才将暗香书房里的那些书悉数搬运去她的新住处。 离流沁坊并不远,就在印厂的旁边。一方院落倒也干净,另外采买了两个嬷嬷来服侍暗香的饮食起居。 “你暂且委屈在这儿住下,等西厢盖好了我自当派人来接你回去。”席若虹宽慰她道。顿了顿又说:“岚儿的婚事定在下月初八,我到时候派人来接你去凑个热闹。” “多谢夫人费心。”暗香道。 席若虹便上了马车,施施然而去了。 暗香站在门外目送她离去,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们将你打发到这儿来了?”容宿雾的声音突兀地在她的身后出现,倒将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他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慵懒模样,嘴角噙着一抹笑,倒像是前阵子与她在若胭斋的不快,从来没有发生过。 “你是来奚落我的么?”暗香语意冰冷,倒学会了他常用的那套成讽之辞。 容宿雾不怒反笑,把玩着腰间的那块玉佩道:“我家里有位贵客,一直在开口跟我打听你的消息。既然是贵客,我总不能怠慢了人家,只好亲自出来跑跑腿,看看暗香姑娘的近况,好回去通秉。” 暗香这才想起来前些日子见到的那位唤做方遂墨的公子。 酿泉在屋内等了半日还不见暗香进门,便出来寻她。见到她与容宿雾正在说话,不免打断他们道:“姑娘,外头风寒,不如进来说话。” 容宿雾自来熟地走进了门里去,笑了一声道:“那么恭敬不如从命了。” 暗香一脸不快,一面跟上前去,一面想着要如何打发他。 “我们前脚刚搬了进来,厨房连个火都没有生,想必要喝热茶是没有的了。”她冷冷地提醒着容宿雾。 “无妨。”容宿雾自己找了张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椅子,掸了掸上面的灰,又眯缝着眼睛朝着椅面吹了口气,扬起的灰尘差点弄进他的眼睛里,害着他倒退了三大步,这才站定。 酿泉被他的举动逗得掩面一笑,不过看见暗香冰冷的表情,忙找了个借口忙活去了。 容宿雾只得站着说话。他轻轻咳了一声道:“其实容某今日来,还是有一事要与姜姑娘商议。”他恢复了往日的彬彬有礼,也并未直呼暗香的名字。 “什么事?”暗香背转过身子,去收拾屋子里的那几个大箱子。有好些书需要搬出来重新规整到书架之上。容宿雾上前走了几步,将一叠书递与她道:“那篇关于唐家少爷的文稿,不知道流沁坊什么时候替姑娘出呢?” 她接过他手中的书,摆放妥当,审度了半日才道:“轩主果然神通广大,我那本书不过前日里刚刚写完,你便读了一遍?”想来流沁坊内,必然有他的眼线。 容宿雾道:“倒是比姑娘上一本书写得有意思。”他依旧担当了义务小厮的职责,弯腰去箱内拿了书,递与在书柜前整理的暗香。 暗香看了他一眼道:“既然你读过了,也不会不知道,夫人将文稿悉数退给了我,说是不合读书人的口味。他们要看才子佳人式的佳话,花好圆月式的结局,我这本,即使印出来,也是乏人问津。”暗香自嘲地笑笑“你看,就如这箱子中的好些书,我许久不看,上头都是一层灰。” 她“噗”的吹了一口气,将灰尘吹了容宿雾整脸。 想来将自己侍弄得如同白玉一般的容宿雾,大概从未遭遇如此阵仗,忍不住呆立当场,失去了平日里无比精明的模样。 这下连暗香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干脆再将满手的灰抹了他满脸。 只见容宿雾那张原本白皙无瑕的面容,此刻仿佛刚从烟囱中爬出来的人一般,只剩下一双眼睛能辨明黑白。 容宿雾从未见过暗香顽皮的一面,倒也并不生气,只是掏出了丝帕,装作要细细擦拭。谁知却突然上前按住暗香,将手上的灰也摸了她一脸。 二人似一对刚才赌气却又和好的孩童,嘻嘻哈哈笑闹了起来。暗香顿时心头中那股敌意和仇恨,在打闹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含着笑意,端详着容宿雾的那张灰尘密布的面孔。饶是如此,他的眼眸仍是亮得可怕,深邃的瞳孔中似乎蕴藏着一股力量,引人无端端要被那力量吸引。 容宿雾手中捏着方才的那方丝帕,低头替暗香擦拭面孔。他上次也如此这般地替她擦上了胭脂,这个动作,像是演练了很多遍,如此娴熟与自然。 他的左手还紧紧揽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欺近自己的身体,一股淡如梅花的香气就这样传入鼻息。暗香抬起头看他,两人的视线倏然交汇,容宿雾终于放开手,扭过了头去。 暗香面色潮红,嚅嗫了嘴唇道了一句“我去唤酿泉打水来”便匆匆奔出了门去,仿佛身后有一头怪兽在追赶她。 待她洗完脸整理妥当,容宿雾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并不宽敞的客厅内,留了他的一张纸条。 暗香慢慢地打开,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出云未殁。” 黑云城 二月初八,是观音庙的大士算出来的良辰吉日。又逢上这日正是释迦牟尼佛的出家之日,更添大吉大利之说。流沁坊一早便打点好一切,迎亲的队伍一大早伴随着鞭炮与唢呐的声响,热热闹闹朝悦书轩的方向前进。 容宿雾唤了锦书拿好定制妥当的礼物,正准备出门去,不料被方遂墨拉住问道:“为何今日如此热闹?外面似乎有好些人!” “今日是流沁坊少坊主裴岚迟娶亲的日子。”容宿雾扬了扬眉,淡淡道。 “哦?”方遂墨道:“早已听闻流沁坊的少坊主是位俊逸之人,可惜上次没有缘瞧见。”他打量着容宿雾手中的一盒扎了红绸的贺礼,追问道:“宿雾莫非正要去参加这位裴公子的婚礼?” 容宿雾知道他接下来的一句话一定是要跟着自己一块儿去,只得应允了。待到马车驶上正道,容宿雾吩咐车夫道:“先往北走,我要去接一个人。” 方遂墨道:“莫非是去接那位唤作暗香的姑娘?”他从容宿雾的口中,总算得到了关于暗香的消息,不由有些心驰神往,巴不得再能与她畅所欲言。他总觉得暗香与其他的女子不同,平和的外表之下,似乎掩藏着一颗不甘人后的心。她对谁都保留着那么一些距离,让人情不自禁想靠近她。不过当你走近她的时候,没准会发现她又悄然离你远去了。那张需要细看良久才倍觉精致的面孔之上,有着一双捉摸不透的眼睛。 容宿雾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是个可怜人。” “可怜人?”方遂墨扬了扬眉,思忖半日,不由地拍手大笑道:“莫非是裴公子的旧相好?”按照常理来推论,容宿雾今日去参加裴岚迟的婚礼,提及要带去的人,却垂眉做惋惜状,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 容宿雾神情冷峻看了他一眼道:“怕是你见了她,便笑不出来了。” “哦?”方遂墨这才敛了笑意,低声问:“怎么回事?莫非这其中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容宿雾眼皮也不抬,只将手笼在宽大的袖袍中,似乎在闭目养神。 方遂墨讨了个没趣,面色有些怏怏不快。 只听容宿雾喃喃低语道:“抱鹤轩中,哪一个人没有故事?” 方遂墨本欲再问,却听见前头的车夫道了一声:“到了。”坐在外面的锦书立即掀开了帘子,准备好了脚垫,来搀二人下车。 那是一所豪不惹人注意的民居。窄小的木门,只能容一人通过。灰色的墙壁与周遭的各处融成了一片,若是陌生人来此,绝对无法在这一大片街巷中找到自己要找的门。早有一位素衣女子从门中迎了出来,简单朝他们点了点头,旋即道:“请随我来。” 容宿雾提起前襟跟上前去。方遂墨看了看这周遭的环境,来来往往的人群络绎不绝,间或有几个小贩看着他们华贵的衣裳朝这边多看了两眼,其余的人不是在低头赶路,就是忙着购置物品。 果然是大隐隐于市呀!他暗自赞叹了一声,忙不迭赶上前去。 那位素衣女子便是暗香曾经在抱鹤轩中见过的女大夫,唤做“落葵”方遂墨倒是从未见过这位女子,又忍不住冒出要向容宿雾打听她的芳名的念头。 穿过了一段曲曲折折的小巷子,落葵方才在一个门前站定,转身对容宿雾道:“轩主这样做可好?” 容宿雾道:“与其让她活得像个死人,不如让她暴怒一场。”言罢,将门用力推开。 只见一个坐在椅背上的女子,目光凝滞地看着前方,一动也不动。她的面上毫无血色,衣衫和头饰显然有人为她打理过,还算是稳妥齐整。尽管如此,也不难看出若是她没有经历那一场变故,无疑是个琳琅如玉的美人。 “出云,”落葵站到她的身侧,轻声道:“轩主来看你了。” 那名女子仍是痴痴地凝视着远方,丝毫不为所动。 容宿雾走上前,强迫她将眼睛与自己的对视,定定地说:“出云,今日是裴岚迟成亲的日子,你可愿随我去观礼?” 原本痴痴呆呆的女子,面孔中却突然流露出了无比厌恶的表情。似乎听见了一个名字,勾起了她心中的愤恨。 “你看,她还是愿意的。”容宿雾转身对落葵道。 素衣女子道:“既然如此,还请轩主多加照料她。万一有什么不对,及时将她送回来。” 容宿雾吩咐锦书将出云抱上马车。 方遂墨道:“她怎么” 容宿雾待锦书将出云安置妥当,这才道:“你看,一个浑身都动弹不得的女人,是不是一个可怜人?” 方遂墨蹙了蹙眉:“你要去流沁坊的婚宴上闹场吗?” 容宿雾扬起一抹笑容,白玉无瑕的面孔无比动人。“我可是诚心诚意去道贺的,你看,这还准备了一份大礼呢!” 前者的眼里充满了怀疑。以他对容宿雾的了解,每当他露出这样的笑容,那就表示有人似乎要倒大霉了。二月初八,这个日子注定了他不是主角。方遂墨只得认命地在马车内随意摸了本书来看。去流沁坊的路,还长着呢! 容宿雾一直盯着出云看,时不时在她的耳边轻语几句。马车驱驰得越急,容宿雾的表情越是像弥漫了一层冰雾,寒意沁人,似乎能把人冻住。“出云,有什么话,我们一并在这儿说完!”他握了握出云的手,她纤细的手掌毫无力道,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出云的眼睛动了一动,呆滞的目光转到了他的面庞之上。 只有他,完全知道那件事情的始末。 只有他,能够只凭眼神就明白她心里的苦。 出云闭上了眼睛,似乎在给自己积攒着气力。除了头部之外,她的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可以动弹,每日只能或坐或卧,任人摆布。她维持着这样生不如死的境地,只因为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容宿雾对她说了一句:“你受的苦,早晚要一千倍让他偿还!” 他在抱鹤轩内公布了她的死讯,却将她安置到这所小宅院里,吩咐落葵前来照料她。除此之外,他还命了对他忠心耿耿的锦书去服侍喜雨。 后来的一切,她听落葵在医治自己的时候断断续续的说了。落葵单将出云的妹妹暗香的事隐了去,并未告知她。若是出云知道,自己最宠爱的妹妹随了裴岚迟去流沁坊了,估计一时间又要翻天覆地了。 是以今日,容宿雾自是没有顺道去接暗香。他料定流沁坊早会有人去迎暗香前去婚宴当场,到时候相遇,他便要让她看一出戏。 出云轻轻在马车内喘息着。 隐约能马蹄踏在路面上的声音。 方遂墨心不在焉地翻看着书本,偶尔一声哗啦的翻阅声,让人心头骤然一紧。 不知不觉,马车渐渐减速。更多声音传进了马车。 只听得流沁坊的门房认出了抱鹤轩的马车,大声通报道:“抱鹤轩的容轩主来贺!” 这一声喊得透彻清亮,在场的所有的人的目光,都移转到了那辆华丽的马车上。 只见一个衣着华美却陌生的男子首先跳了下来,怀中抱了一位病容满面的少女。另一位侍女打扮的姑娘站在了他的身旁,小心翼翼护着他怀中的少女。瞧了半日,只见容宿雾手中拎了一只硕大的礼盒,缓缓下车。 这一行人面无喜色地朝着流沁坊的大厅中走了过去。 早有小厮上前拜谢,问向容宿雾:“轩主不如把礼盒带给小的拿下去?” “不必了。这份礼物,我要亲手交给你家少爷。”容宿雾眼光一扫,笑意动人地说道。 大闹婚宴 暗香被安排坐在中庭,远远的便听见门房硕大的嗓门报“抱鹤轩容轩主来贺!”她忍不住回过头去看,却见着容宿雾一行人面容不善地走了进来。最让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的是,那位方遂墨方公子的手中,抱了一个人! 那是暗香朝思暮想却以为和她阴阳两隔的姐姐出云! 暗香忍不住站起身,就要奔上前去,与姐姐相认,却见容宿雾横空使过来一个眼神,示意她在原地别动。 她有些不明所以地呆立当场,被酿泉扯了扯衣袖小声道:“姑娘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她仍旧坐了下来,却不免有些坐立难安。 她觑见容宿雾一行人走到中庭,默默找了张空的桌子坐了下来,早有人上前与他打招呼,容宿雾悠然与人寒暄几句,面孔上仍然是淡淡的笑意。他并不露声色,吩咐锦书将出云挪到最里面坐下,为她端茶递水悉心地服侍,让外人看起来,倒以为那位姑娘是容宿雾的心上人,值得他如此关爱有嘉。 席若虹与丈夫落座在高堂的位置上,远远看见容宿雾拿了一只又长又宽大的礼盒,并不叫给小厮,心下暗觉奇怪。看看吉时还未到,她小心地一路陪笑着走到中庭,朝容宿雾道:“多谢轩主前来小儿的婚礼上拜贺,老身这厢有礼了!” 容宿雾笑眯眯地站起来答谢:“席坊主实在客气。”他拿出放置在身旁的礼盒,递上前去道:“这是容某精心准备的礼物,还望坊主代岚迟收下。”他一面说,一面将礼盒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只见一条红底绣着金字的缎面喜被跃然众人眼前,虽然刺绣精良,也不过是寻常人家的礼品。 席若虹放心地大舒了一口气,忙命人接过。 容宿雾拦住她,面露微笑:“席坊主不想亲自迎接喜雨姑娘的遗骨吗?” “什么?”席若虹脸色一变。 容宿雾笑答:“你看,我这一招还是和岚迟兄学的。若不是他将我抱鹤轩的文稿悉数藏在喜雨姑娘的冥被之中,我还想不出来这个以彼之道的法子。前些日子,坊主不是和岚迟兄想要回喜雨姑娘的遗骨嘛,我便命人将她的骨灰细细铺匀了,与这床喜被缝在一处。届时岚迟兄每日入寝,都可以抚摸妹妹的遗骨,这岂不是一桩美事?”他一面说着,脸上的笑容愈发加深了。 一旁的宾客听了,纷纷侧目而视。 席若虹隐忍着怒意,咬牙道:“轩主是来闹事的?” “不,我们是来拜贺的呀!”容宿雾仍旧是一脸笑意。 “流沁坊与抱鹤轩自是有些小隙,轩主也不应在这等场合”席若虹还想争辩,却听见门外有赞礼高喊:“请新娘下轿” 她心下暗叫一声不好,却不得不走回座位,否则下面新郎和新娘要来拜会高堂。 “这礼物席坊主可是嫌弃,不想收下呀?”容宿雾还在一旁添油加醋。 席若虹只得咬牙命了小厮道:“收下!”转头怒气横眉走向高堂的位置坐了下来。 她的丈夫裴亚群在一旁担心地问道:“怎么了?今日可是岚儿大喜的日子,别与他人动怒才好。” 席若虹压下怒意,勉强露了个笑容道:“我明白。” 只听一阵阵喧哗的声音自门口传了过来。宾客们的眼光都被新郎与新娘吸引住了。裴岚迟今日一袭红色的喜服,长发束冠,越发显得神采奕奕。他手中牵着红绸带的一头,那一头是一双纤白如雪的手。 他的眼神柔情而温馨,专注而动人,仿佛此时此刻便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子。 “新郎真是仪表堂堂,相貌出众啊!”宾客纷纷点头,口溢赞美之辞。 在无数人羡妒的目光中,裴岚迟终于牵引着新娘走到正堂之上。 只听赞礼高颂道:“吉时已到!新郎新娘行礼” “慢着!”却有一个更加高亢的声音穿过了赞礼的声线,利落的劈开了客厅中洋溢的喜庆氛围。 席若虹心中一惊,已然是制止不住了。 只见在场的所有宾客的实现都瞧向了那一边。在毫不起眼的角落中,站起来一位华服的公子,虽然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却掩盖不住浑身的尊贵之气。他小心翼翼地将最里面的一位姑娘让了出来。 裴岚迟见到那位姑娘的面孔,仿佛像撞见了鬼一般,清俊的面容立刻苍白若纸。新娘颜瑾在那一头牵着红绸,亦能感觉到准夫君紧张得连手都在簌簌发抖。她忍不住掀开了盖帕,一脸疑惑地往向那边。 只见那位病容满面的姑娘旁边原本坐着的容宿雾,此刻面色从容地走上前,在裴岚迟的身旁站定了,作揖道:“岚迟兄今日大喜,容某想来亲自道贺。顺便带了一位岚迟兄的故交来,想必你们多日未见,怕是已经认不出来了吧?”容宿雾指了指坐在宾客席的出云。后者正对着裴岚迟怒目相向。 裴岚迟苍白的面孔在与出云对视了一小会儿,终于恢复了正常。他淡淡道:“裴某多谢容轩主的好意。此刻吉时已到,有什么话,等我行完大礼,在私下与容轩主叙旧” “不妥不妥”容宿雾拦住了他,对着颜瑾粲然一笑道:“颜姑娘难道不想在成亲之前,知道你未来的夫君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么?” 出云现 “小瑾自然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裴岚迟握紧拳头,有些怒不可遏。 此刻颜瑾的眼神却充满疑惑。尽管在许久之前,她曾经在夜市中见到容宿雾与裴岚迟怒目而视的场景,那时候她便对裴岚迟的儒雅外貌一见倾心了起来。想必之下这个有着一双漂亮到诡谲眼眸的男子,却让她心头略有不快。 接下来她与裴岚迟的相识,全是因为自己在夜市中执笔所作的那副画。以画为媒,倒颇为新巧。她接下了席若虹的那块玉佩开始,便有着小小的雀跃。她渴望与裴岚迟这样的英俊少年人相识相知,得知他的母亲与父亲跟是故交,内心的雀跃当即升腾为欣喜。近一步,再近一步,两个人从书会的那一次彼此互助开始,她便觉得他是自己值得托付一生的男子。直到他不久前的提亲,她都觉得自己的婚事从开始到现在,顺利得仿佛神话。永远只见到裴岚迟彬彬有礼宽厚待人的模样,她并不知晓,此时此刻,那个狡黠的容轩主,想当场对她说些什么? 裴岚迟的目光始终躲闪着,她感觉到了他内心的恐惧。 她看了看坐在角落中的那位姑娘,憔悴的面容之上,是紧蹙的眉宇,嘴唇仿佛有什么话就要呼之欲出,却又仿佛是无能为力,于是整张脸上的表情无比痛苦。 “愣着做什么!唱行礼辞!”席若虹目光一瞪,对赞礼命令道。 那名被当场打断的赞礼这才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准备大声唱出行礼辞。 谁知颜慕华走上前,提醒女儿道:“小瑾,终身大事不可草率。良辰吉日甚多,也不急在这一时,不妨听容轩主把话说完。” “颜兄!”席若虹双眉倒立,几乎要从座位上站起来。 裴岚迟转过了身,眯缝着眼睛瞪着容宿雾,似乎想看穿他的用意。“容轩主可是想当众揭发我与妹妹喜雨曾去抱鹤轩盗稿一事?” 容宿雾摇了摇头道:“我可从未向外人说过流沁坊的席坊主曾经派了自己的亲生儿女潜入抱鹤轩来盗稿呀岚迟兄这是怎么了?何必在大喜的日子里,将家丑往外扬呢?”他的语气婉转凄凉,仿佛是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各位想必知道,前些时候放鹤州的书会上,流沁坊一而再,再而三盗用了抱鹤轩的文稿,哎,幸亏我心慈仁厚,念在岚迟兄与我昔日的交情上,并没有计较此事。也并未到处宣扬实际上,岚迟兄在离开我抱鹤轩的时候,可是把所有作者的稿子都誊录了一遍想带出来呢暗香姑娘可是亲眼见证过的,你说,是也不是?”他突然点了暗香的名字,让暗香呆立当场,不知道当不当点头。 “啊!竟然有这等事!”陈亦风不由挽起了袖子道:“颜老弟,我看你这个女儿不嫁也罢。谁知道若虹妹子是不是又想派儿子去你悦书轩盗稿!” 颜慕华的面色好看不到哪里去,只紧紧地瞪了未来的女婿一眼。 席若虹忍不住站了起来,扬手道:“误会,这都是误会容轩主,流沁坊与抱鹤轩的恩怨,不该在我儿的婚礼上争论长短!还望你看在老身的薄面,让他们行完礼” 容宿雾点了点头道:“席坊主对暗香姑娘关爱有嘉,容某本来是可以给你薄面的。只是你为了拉拢悦书轩,命自己的儿子去娶颜姑娘,还将暗香姑娘赶出流沁坊居住,不觉太霸道了么?岚迟兄一心一意爱着的人,可是这位出云姑娘!”他的手一指,众人的目光都集中的那位病容满面的姑娘身上。 暗香忍不住“呀”了一声,难怪裴岚迟会对她如此暧昧不堪,那些温柔的话语,处处是把她当作姐姐来看待了。她与这些寻常的宾客一样,完全闹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样的一个状况。她想上前质问裴岚迟,为什么爱的是姐姐,却要娶颜姑娘?为什么他告诉自己姐姐已经去世,并把矛头暗指向容宿雾?喜雨在死前说的那一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暗香此刻心乱如麻,恨不能飞奔到姐姐的身旁,听她将一切都解释清楚。 “我说那位姑娘,你别呆坐在那儿了,上来吭个气,说句话呀!”陈亦风挥了挥手,他蹙着眉头,最讨厌这样耽搁工夫的僵持局面了! 容宿雾用哀叹的口吻轻声道:“诸位有所不知,拜岚迟兄所赐,这位出云姑娘已经全身瘫痪,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暗香听完,再也忍不住,推开众人奔到出云的面前,悲切地嚷了一句:“姐姐!” 可惜的是,姐姐再也不能够拉住她的手,抚摸着她额前的头发,与她俏皮地说话了!暗香握住出云苍白而纤弱的双手,将它们贴在自己的面颊之上,流下了泪来。“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的心头原本在暗自揣测,答案也在容宿雾的一番话语之后呼之欲出了,她却始终不敢相信,那一个人会是害得出云如此模样的罪魁祸首! 所有的人都倒抽了一口气,却不知是怎样的一番变故,害得这位尚在如花之年的姑娘这般可怜。 席若虹蹙眉道:“岚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从未听儿子提起过“出云”这个名字,更不知道容宿雾所指责的那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裴亚群拉了她的手,并不让她太过动怒,似乎他总是在妻儿的生活之外,丝毫不过问出版之事,女儿的无端死亡他不知情,不过惋惜了一阵子,想着“死者已矣”也就渐渐淡忘了。现如今儿子的婚礼之上,又突然闹出这等怪事,裴亚群的心态极其平静,只是握住妻子的手,默默与她相对。作为一个男人或者丈夫来说,他似乎过于软弱了些。不过有这样强势的妻子在此,想必儿子应该不会吃什么亏才是。 此刻裴岚迟在印厂所说的那番话历历在目:“与流沁坊的声誉相比,这块玉佩算得了什么?儿子的心意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母亲一声吩咐,儿子甘愿为流沁坊赴汤蹈火!”席若虹眉头一蹙,难道岚迟在抱鹤轩的那些日子,当真做出了不可饶恕的事?她呆坐在当场,手心中沁出了凉汗。 只听裴岚迟冷冷地“哼”了一声,回敬道:“既然容轩主说那位姑娘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你又如何证明害得这位姑娘如此的就是在下呢?” 容宿雾挑了挑眉:“哦?岚迟兄是要看证据吗?” 缘生恨 容宿雾挑了挑眉:“哦?岚迟兄是要看证据吗?” 裴岚迟俊眉一蹙,在额间聚成了山川。原本,他看见出云未死,十足地吓了一跳。继而听说她不能开口言语,又将一个提在半空中的心悄悄地放了下来。假如当事人不能说话,即使旁人再说三道四,他也能一言以敝之。可是如果容宿雾手中真的有什么证据裴岚迟的名声就要在这一场众人围观的盛宴中彻底败坏了!不,或者说,他的名声,正是代表流沁坊的 不能!他不能输! 裴岚迟转向颜瑾,握住她的葇荑,温润的嗓音似乎有种催眠的作用。只听他说道:“小瑾,你可信我?”他的眼眸在最最关键的时候总是能表现地镇定自若,仿佛外面的世界被隔离在一层雾霭之中。 颜瑾与他的目光对视了良久,又看了看在场的其余人的面孔,那些一张张带着疑惑或愤怒的脸孔,一张张带着幸灾乐祸或看热闹的脸孔,宛如一群饥饿的以各种流言蜚语为食的兽,它们巴不得这场婚礼成为城中的笑柄,而后可以将其四处散布。 她似乎看见流言的种子在它们的舌根之下生根发芽,伸出狰狞的藤蔓,欲将他们包裹其中。她不由得感觉到浑身一股寒意,却触到裴岚迟伸过来的厚实的手掌。他的手心尽管有些微微颤抖,却能温暖她心底的严寒。 她抬起头,看着他脉脉温情的眼眸,终于定定地说:“我信你。” “那好,我们就不去理会他们的说法,立刻拜堂成亲吧?”裴岚迟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跪在了大堂之下。 出云无力的身躯在椅背上挪动了起来,却被锦书死死地按住。 只听出云原本无力发出声音的喉咙,却凭着积攒了许久的气力声嘶力竭地呼喊了起来:“不” “出云?”容宿雾不由得眼睛一亮:“你能说话了?” 出云依旧坐在座椅上不安分地挣扎着,任凭锦书与暗香两个人都无法将她按住。 “姐姐,姐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暗香见她居然能够开口说话,抹去眼泪,心中的阴霾已然散去了一半。她突然想起裴岚迟曾经在一个睡梦中说的呓语,急忙诱导道:“是不是裴公子给你喝了什么东西?” 暗香的这句话让原本打算与裴岚迟拜堂成亲的颜瑾容颜大变。她站起了身,不免犹豫地看了裴岚迟一眼。 那一位几乎声嘶力竭的姑娘,究竟有什么愤恨才能发出刚才那一声响彻全场的嘶吼?带着不可遏止的强烈怒意,几乎吼到她心头乱跳。 就在颜瑾愣在当场的时刻,出云突然挣脱出暗香和锦书的压制,以让人想象不到的气力站起了身,大步迈向堂前,不料她的双腿却因为长时间的瘫痪而备显疲惫,颤巍巍才走了两步,便倒在了地上。 旁边的人呼啦一下散开,仿佛为了留出空间来让这个奇怪的女子泄愤。 锦书与暗香刚想上前去扶起出云,却被方遂墨拦住。“且看她要做什么?” 瘫痪了一年多的出云,在裴岚迟的婚礼上被刺激到不仅能说话,而且可以站起来自己走路,容宿雾果然说得没错,与其让她那样毫无生气地活下去,不如来此地狠狠发泄一回。 裴岚迟看着愤怒的出云,呆呆的没有动。 她一步一步地爬了过去,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那短短的几步路,在她的眼里却那般遥远,那个人就在自己的眼前,她却无论如何也够不着。 她艰难地在地上爬行,终于找到一张桌子撑起了自己的身体。 “啪”的一声,她颤抖着扬起了手,众人只见裴岚迟的俊俏的面孔上倏然多了一道带血的掌印。 众人正在惊愕当中,却见出云吐了口鲜血,在裴岚迟的面前缓缓倒了下去。 “姐姐!”暗香冲向前去,却没有来得及在裴岚迟之前抱住出云的身体。 “我为什么要爱上你”出云倒在裴岚迟的怀中,带着莫名的疑问,喃喃道了生平最后一句话。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眼睛却不曾闭上,那发黑的双眸,依旧直直的瞪着裴岚迟,仿佛死了也不想原谅他。 “出云!”裴岚迟似乎被这一掌打醒,从未流露过情感的面容之上,也依稀有了悔恨的曦光,尽管只是浅浅淡淡的闪过去一瞬间,立在他身旁的颜瑾还是明确捕捉到了他的心思。她甚至看见他的手,用力地托住了出云的身体,手指握在她的肩膀之上,生怕她摔倒在地上。 暗香出人意料地将手揽住姐姐的身体,声色俱厉地看向裴岚迟。“放手!”她的声音像一把剑,有着从未曾见过的尖锐。这柄锐剑“唰”的一声,将她和裴岚迟最后一抹情分也划破了,她亲眼看见姐姐的表情是如何的充满恨意,她也亲耳听见了姐姐的最后一句话充满了无比的悔恨,她即使再不明白,也能凭借这两点知道裴岚迟曾经对姐姐做过许多卑劣的事情。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裴岚迟要在抱鹤轩对她那么好?“出云要我好好照顾你”这句话成为暗香心头中的阴影,她的心不断在滴血,他是因为对出云的愧疚,才如此对她的吧? 重返抱鹤 裴岚迟似乎从未见过暗香如此嗔怒的口气,几乎被吓了一条,只得放开手,站到颜瑾的身旁。 “姐姐”暗香将手抚上出云的面孔,将她的双眸阖上。 接到容宿雾的那张字条之后,她充满雀跃地等待着与姐姐的重逢。积蓄了这么多年的姐妹亲情,就要在那一个临界点爆发。她忍不住暗自兴奋了起来。也许就是在今天!在裴岚迟的婚礼上,出云说不定会以裴岚迟的朋友的身份出现!可她万万想不到的是,与出云一句话也未说,姐姐便以这样一个短暂的方式,重新离开了她的身边。 她握着出云残存的温暖的手,却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她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这个曾经为她们姐妹二人同时倾心于他的男人那么清俊的外表之下,却是一颗无法让人摸透的心。 她曾经因为他的细心呵护,让她逃离抱鹤轩那个可怕的地方而感激不尽。这份感激掩藏在心中,逐渐演化成了模糊的爱意。 不不不!这绝对不是爱意! 暗香在一瞬间惊醒过来,握着出云的手,心中在此刻呈现的却是无比愤恨的怒意。 仿佛出云将生前所有的恨全部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暗香的眼眸中燃起了两簇火焰,整个人似乎要蒸腾了起来。 容宿雾及时拉住了暗香的手,将出云的尸体从她的身旁抱开。 “你看,我并不是来捣乱的。”容宿雾哀叹地说:“我只是来接一个人的。”他握住暗香的手,表情中有着无比的温柔。“跟我回抱鹤轩吧?” 裴岚迟自知自己在暗香心目中的地位已今非昔比,他仍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带着无限温柔与最后的眷恋,仿佛心中已吟起了哀伤的挽歌。出云终于在他的面前死去,暗香果然也要离开流沁坊了吗?他的视线从暗香的身上又转到未婚妻这边,他身旁的女人,是不是都要在今夜离他而去?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睛,蹙起的眉间有清晰可辨的悲痛。 “走吧,都走吧。”他挥了挥手,似乎默认了暗香心底的选择。“你们全都走吧!”再没有婚礼的喜庆场面,再没有红线牵于指尖,裴岚迟心下悲痛欲绝,他寻了张椅子,坐了下来,被余晖拉长的背影对着流沁坊的大门,显得无比孤寂。 颜瑾却轻轻将他们二人原本握住的红绸找了出来,递与他,柔声道:“我说了信你,自然是不会走的。岚迟,你还愿意要娶我为妻吗?” 原本打算离去的宾客,纷纷转过头来看着堂上的这对新人。 颜慕华哆嗦了一下身体,喝到:“小瑾!”他怎么可以允许女儿嫁给这样的人?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是方才出云的那一记耳光,足以证明裴岚迟的为人十分有问题。在没有弄清楚缘由之前,他的心中的确被陈亦风的一句话点醒。他膝下无子,除了小瑾一个女儿之外,再没有别人来继承悦书轩的家业。裴岚迟这一举动,尤其惹人思量。虽说他也是流沁坊的继承人,但是若是他打算将流沁坊与悦书轩联合起来对付抱鹤轩颜慕华心中有无数个惶恐,自古以来悦书轩从来就不是抱鹤轩的对手,以卵击石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爹爹,女儿思量得很清楚。”颜瑾头也不回,径直拉了一脸不可思议的裴岚迟在堂前跪下。 被大家无视的赞礼终于有机会重新唱谒了起来:“新郎新娘行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裴岚迟不知是感激还是答谢,将颜瑾紧紧地搂在怀中,喃喃道:“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众人目睹了这一出终于还算喜剧的婚礼,又重新坐回了宾客席中,觥筹交错,把酒言欢了起来。仿佛刚才出云的死,与他们没有任何的关系。他们照例谈论起了哪家的姑娘最美貌,眼下哪本书最好看,哪个写手又赚了一所大宅子,连佩戴的玉镯翡翠都是从和田高价觅来的 暗香叹了口气,轻轻地对容宿雾说:“我们走吧。” 她不想再追问出云曾经与裴岚迟的瓜葛,亦不想知道他今后的幸福与否。她甚至觉得今日的颜瑾,似乎有些当日自己的影子。在大火硝烟中冲出抱鹤轩的那一日,她看裴岚迟的眼神,也是这样温柔与充满信任的。 只是现在的流沁坊,似乎再也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暗香与姐姐出云的尸体默默对了一夜。 那一夜,她拿出自己箱子里最好的衣物替出云换上。亲自烧了一盆水,为姐姐擦拭冰冷的躯体。 不知道为何,暗香一颗眼泪也没有落。 似乎在此前,所有的泪水都随着那一夜流空了。 她一个人抱着膝盖望着天空中的弦月,清冷孤寂,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淡去,门外似乎有个声音叹了一口气。 暗香才知道在这个孤寂绵长的夜里,还有一个人陪着自己。 她吱呀一声打开门,看见惧冷的容宿雾,满脸苍白地看着她。他的眼神里的落寞,是暗香从未见过的。 “我考虑好了。”她定定地说。“我跟你回抱鹤轩。” 初探暗香 “这是出云在抱鹤轩几年来的手记,我好不容易派人寻了出来。只怕是整个抱鹤轩,除了你之外,亦没有任何人配看了。” 处理完毕了出云的后事,暗香便从原本的小院落搬回了抱鹤轩中。 席若虹自知在对待暗香的事情上,有些理亏。派了个小厮捎了封书信给暗香,里面并无任何信笺。只是有一张酿泉与流沁坊签下的卖身契。意思是,她可以带酿泉回抱鹤轩。 对于席若虹的态度,暗香并不曾怪她,相反还略有些感激。不管裴岚迟是出于什么目的带她离开的抱鹤轩,毕竟席若虹在流沁坊曾经教她许多习文写作之法。加之这次又这样轻易地将酿泉的卖身契送给她,她便把前阵子席若虹将自己变相地赶出流沁坊的做法淡忘了。心中念惦的,仍旧是她的好。 不过她想起碧如一事,在流沁坊与抱鹤轩之间多少有些过隙。眼下流沁坊以前的丫头要跟着她去抱鹤轩,她有些担心容宿雾会不允,谁知他只是淡淡一笑道“那丫头待你不错,跟着你也是应当的。” 于是酿泉开开心心地随着暗香进了抱鹤轩。 这日容宿雾前来,将出云的遗物并上那本厚厚的手记,一并交付给了暗香。他在暗香低头去抚触笔记的当儿,推开了窗子。天空层云堆雪,空明澄澈,些许的微风自窗楞间流动,将暗香案头的书吹得哗哗作响。 “这天气比前些日子,可是好多了。”容宿雾惧冷,春日若是不下雨,他倒是极为欢喜,连眉宇间都露着一抹喜色。 酿泉突然插嘴道:“姑娘,三九严寒可都过了,姑娘还答应我一同去踏青的呢!” 暗香正低头看着姐姐的笔记,被里面的文辞深深吸引,却忘记了抬头,只是轻轻答应了一声,仍旧是看得目不转睛。 容宿雾在唇间比划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悄悄拉了酿泉出门小声耳语了几句。酿泉喜笑颜开,答应了他,继而又飞奔出了门去。 容宿雾看着酿泉的背影,扯出一抹笑容。这样的丫头单纯可爱,却又护主心切,在抱鹤轩却是难得。他的目光正欲收回,却见摄雪与问晴施施然朝这边走了过来。她们憋在轩中,难得见几次容宿雾,却不料听闻抱鹤轩以前的一个丫头,又重新回来做了抱鹤轩的女写手,忍不住心头好奇,想过来拜访一番,却不料刚巧碰见了容宿雾在此。 问晴停住了脚步。 摄雪竟毫不畏惧地拉了问晴,径直走上前,风情万种地笑道:“轩主难得出现在轩中,摄雪和问晴特来拜见。”说着弯下身去深深福了一福。 容宿雾敛起笑容,依旧恢复了他惯常的懒洋洋的腔调,眼尾上挑地瞅了她们一眼,懒洋洋道:“两位不必多礼。倒是过了一个年,两位的文稿进展愈来愈慢了。” 问晴垂下眼睛并不说话,只是嘴角挂着一抹奇怪的笑。 倒是摄雪表现得十分好奇,并不在意容宿雾方才拐弯抹角的责备,而是从打开的窗户望进去,看见一个女子低着头,正在书桌旁看着什么,态度十分认真。 “那是新来的姜姑娘么?”摄雪顾左右而言他。 容宿雾慢慢地点了点头。“有空你们倒可以互相切磋一下写作的技巧。这位姜姑娘入行尚浅,还需要你们点拨点拨” “听说是以前服侍喜雨的那个唤做暗香的丫头?”摄雪的态度颇不友善。 容宿雾只是那么云淡风轻地看了她一眼,摄雪却感觉到领口处传来一阵寒意,急忙住了口,也学着问晴的样子低下了头去。 问晴却在此时陪笑道:“轩主亲自领进门来的姑娘,自然是出类拔萃的人才。我们这几个不过是忝列门墙,混口饭吃罢了,怎么谈得上点拨二字。” 容宿雾的态度依旧是懒洋洋的,他看了看抱鹤轩内由山下接引而来的山泉水,蹲下身子,用手探了探那水的湍急程度,而后立气身子道了一句:“这玉泉山的积雪,竟然消融得这么快了” 摄雪一怔,觉得容宿雾的话中却有所指。她呆呆地立在当场,咬住下唇并不说话。 问晴拉了她一把,她才踉跄地向前走了几步,跟上问晴沿着来时的路去了。 暗香这才慢慢地抬起了头。她并不是完全没有听见,摄雪和问晴,一个曾经在抱鹤轩的小径中奚落过她,一个曾经在喜雨死后为她捉刀代笔,两个冰雪般聪慧美貌的女子,却并不如面色上表现的那么容易接触。 她抬头略略看了看窗外,正对上容宿雾洞若明悉的眼神。 于是她又低下头去看起了姐姐出云的那本笔记。 虽说有些凌乱,但是仔细看来,是出云在抱鹤轩中写书的心得体会。如何开篇,如何转折,何时要大而化之,何时要细腻着笔,都一一列了明细因由。出云甚至将男女主角的性格分门别类,细细陈诉关于写这些主角应该要注意的问题。 暗香仿佛一叶夜晚航行的孤舟,在最绝望的时候望见了灯塔的光亮。 隔着窗楞,她在里面,他在外面。 里面有墨香满卷,外面有轻柳拂颜。 里面是一颗伤痕累累一心求定的心,外面却是一双朦胧模糊永远也看不透的眼。 两个人,隔了这满目青光,缤纷绿意,默然相对。 终于,容宿雾的声音飘飘忽忽地游移了过来:“来了这些时日,不要总闷在书房里看书。” 暗香闻言抬起头,又恢复了她在流沁坊的那种黯然的表情。似乎永远都在自卑着自己的天分与写作。姐姐出云的造诣,想必她努力一辈子也达不到。 容宿雾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道了一句:“你以为这放鹤州中的人,真的如同传言那般提笔能书,脱口成章么?” 抱鹤七 那个传说流传了几百年,据说只要是放鹤州的学子,在各处游学都会受到贵宾般的礼遇。人们敬重他们的才学,甚至一些富商不惜将女儿嫁与放鹤州的学子,期盼血脉中能有后代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难道不是?”暗香反问了一句,心底却不由产生动摇。的确不是,自己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吗? “自然不是。人们往往只看到光鲜的一面,殊不知写作一事与唱戏是一样的。台上一个须臾的转身,一个眼神的交替,台下往往需要练就十年才能娴熟自若。写文章也是这样。光靠看出云这些笔记是没有用的,写不停地写,在写作的时候思索,在修改时候吸取教训,独创出自己的风格,那才是唯一的出路。”容宿雾从她的手里抽出那本笔记,扔在一旁道:“你且将它做纪念便是,若是奉为圭臬,那大可不必。即使你学到极致,也只是第二个出云而已!”容宿雾加重了语气道:“你需要做的只是做你自己!” “你,你是说”在流沁坊内学习的那些理论,全部都是没用的?暗香的头脑中一片空白。 容宿雾似乎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给她太多提点,只是望着窗外的柳条,轻轻叹了一口气。酿泉的声音却突然在此时冒了出来,带着无比痛快的大声朝这边呼喊着:“轩主!”她的手中拎了一只五色斑斓的凤凰形状的风筝,原来方才是按照容宿雾的意思,出门买风筝去了。酿泉兴冲冲地跑来,也不顾得上擦一擦额头的汗,便开口问:“这只风筝好看吧!我找了半天才看见这一只凤凰模样的,还有很多丫头小子跟我抢呢!”她看看容宿雾面色不对,又凑近窗子瞧了瞧暗香的脸色,不由问了一句:“这风筝还放吗?” 容宿雾淡淡道:“先搁在屋里吧。什么时候等你家姑娘写出一本让我满意的书来了,我便亲自来放飞这只风筝。” 暗香被这句话迫得站了起来。 他一扬眉,锐目已然扫视了过去:“你是不信你自己?” 暗香咬了咬牙:“好,我写给你看!” 暗香自容宿雾离去的那几日开始,便闷头在书房内写稿子。不过是写写停停。写到不喜之处,直接将手中的宣纸揉成一团,远远丢开,然后又重新构思,蹙眉下笔。连酿泉唤她吃饭也忘记了。 这日她刚丢了一团纸,却打在了来人的身上。那个人“哎哟”地叫唤了一声,却好脾气地将那团宣纸拾了起来,笑道:“暗香妹妹真是勤勉得很!” 暗香抬头一看,竟然是摄雪。 她两靥含笑,又走近了几步,忍不住寒暄道:“这是在做什么?满屋子都是纸团。”摄雪将手中那团纸铺开了,粗粗看了两行,这才缓缓走到暗香的身侧,按住她的肩膀道:“你可是正在为这个开头而苦恼?” 暗香却料不到她会来,更料不到摄雪一脸春风化雨的柔和之色,与她以前在抱鹤轩看见的那个横眉怒视她的摄雪,几乎像换了一个人。 她心下有所疑虑,不知道如何作答。 却听见摄雪咯咯笑了几声,花枝乱颤地夺过她手中的笔,在宣纸上如龙游曲沼般迅速写了几行字——竟将她这几日来脑中杂乱无章的线索给轻而易举地理顺了。 “你看,这不就结了?”摄雪丢开笔,仍旧是笑容满面。 暗香心下不由得感激起来,道了谢,却不知应当如何应酬这位变脸如变天的摄雪姑娘。 摄雪觑了她尴尬的神色,不免自报因由:“我来不为别的,轩主派人送了各色花样的布料,让轩中的姑娘们各自去前厅挑选合意的做些新衣裳。我特来告知暗香妹妹,别慢了别人一步,落了单。”她携了暗香的手,也不问暗香愿意不愿意,便匆匆迈出门去“拣日不如撞日,妹妹此刻便随我去吧。丢了那劳什子的书稿吧,等挑了合意的布料再回来想。” 暗香被她这一拽,只得跟上前去。 自古年轻又有些姿容的姑娘家,对新衣服的诱惑是永远没有办法抵挡的。 果然,一进前厅,抱鹤轩的诸位姑娘们早已叽叽喳喳在各式花布中扎堆了。有的怀中抱了几匹布,还叫嚷着指着别人怀中的布料依依不舍:“这个这个,可我先看中的!” 那个会拉了一块布裹在身上,问其他的姐妹:“这块布若是做一条裙裾可好?” 问晴见摄雪和暗香来了,急忙使了眼色唤她们过去。 她一个人抱了五六匹布,好生狼狈。旁边又有其他的姑娘觊觎她手中的布匹的花色,纷纷想上前抢下一些。 好在摄雪推开那些姑娘,将问晴手中的布匹挪到自己的怀中,又塞了两匹给暗香。那些小姑娘这才讪讪散去。又重新加入了那群你拉我扯的行列之中。 暗香手中分到的是一匹笼着烟云水墨色的刍洋纱,另一匹是绣工极为精致的秋香色云锦。 问晴笑道:“你们来得晚,我好容易只夺了这几匹,将就着拿去吧!” 摄雪也和颜悦色指着暗香手中的云锦道:“这匹据说是琴绣坊今年推出的新品呢!若是配了这半透明的刍洋纱罩在外面,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暗香点了点头,道了谢,便转回了自己的书房。一路上她想着问晴和摄雪的笑容,倒是觉得也许自己之前对她们的警惕之心,兴许是错怪了她们。 毕竟以摄雪和问晴在抱鹤轩中的地位,她们犯不着要讨好自己这个初出茅庐的人。 酿泉从书房里奔了出来,面色有些不对,她跑到暗香的身旁,替她接过那两匹布,悄声道:“姑娘,容轩主来了” 暗香看了看酿泉一脸担忧的样子,有些奇怪,她迈进了书房,却见到容宿雾正坐在她常坐的那张椅子上,面庞噙着一抹冷笑。 “这便是你闭关了七日的成就?”他看着宣纸上摄雪的笔迹,忍不住开口发难。 文思如 “这便是你闭关了七日的成就?”他看着宣纸上摄雪的笔迹,忍不住开口发难。 暗香有些惴惴的,屏气凝神站在门边,不敢搭腔。 容宿雾面色不善,语气更是端的刻薄了许多:“我并不知晓你与摄雪的关系竟熟捻至此。”他扬起手中的纸,几下撕成碎片,抛向空中:“可我要的不是第二个摄雪,我是要一个全新的暗香!” 暗香不知如何解释摄雪的事,她突然被如此严厉的容宿雾吓得有些惧怕,他好看的面容在此刻散发的并不是那种平常那种媚眼如丝、气质慵懒的无害神色,给人的感觉却是一旦靠近他便会被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怒气而煞到。 她向后退了几步,却被容宿雾逼近,他眼光中的寒气泠然,吓得她倒抽了一口气。 “你平时也是这样逼迫轩中的其他姑娘写稿的么?”惊吓之余,暗香不知道为何居然有胆量冒出这样一句话。她圆瞪的双眸中不乏恐惧之色,心跳无比迅速,只是那句话却仿佛不用经过思绪一般脱口而出了。 容宿雾不怒反笑,眼神突然变幻出宠溺的味道:“你看,你生气的样子就像头小豹子。不如拿出与我斗嘴的力气来写文章!” 酿泉已经习惯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了,扛了把扫帚,大大咧咧跑去将地面上的纸屑和纸团清扫干净。 暗香握了握拳,将拦在自己跟前的容宿雾一把推开,头也不回地道:“你以为我没有在写嘛!我已经构思好了一个故事!” “是么?说来听听?”容宿雾跟上前,看她径直走到书桌旁提起了笔。他的面孔低下来,低到可以与她的目光平视。她看见他的眼中依旧充满不信任,似乎在说“能有什么新奇的故事呢!” 暗香咬牙开口道:“我写的是一个江湖。这个江湖中,有道貌岸然的正义人士,也有亦正亦邪的神秘组织。传说中,这个神秘组织的头目列无侯,有一笔巨额的宝藏,只要拿到他身上的一枚令牌,便可以寻找到宝藏的下落。” “开头一般。继续”容宿雾眼皮也不眨,兴趣缺缺地打了一个呵欠。 暗香瞪了他一眼,似乎早已知道他会用这个表情,忍不住继续说道:“可是这个列无侯教主,却有一天夜里被名门正派抄了家。武林教主几乎将那个嗜血教满门杀光,列无侯的尸体却不知为何被烧成了焦炭。大家都在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而武林中的神秘传言却在说,列无侯只是换了一个身份,躲避了武林人士的追杀。武林盟主于是请来了列无侯的师傅魏文成来验证他的尸体,结果证明,死去的人并非是列无侯。在大家哗然之际,魏文成提供了一个线索,他说列无侯无论在哪里,无论他变成什么样的人,都会去见一位姑娘。” “似乎有了些意思。”容宿雾扬起了下巴,示意暗香继续。 “于是武林中的人,都纷纷去追踪那位唤作是霜前月的姑娘。他们一直跟踪到长乐城,发现她终于与人有了接触。对方是一个满脸油光色胆包天的小赌棍,正在喝茶的当儿,霜前月便坐到了他的身边,唤了他一句‘相公’” 容宿雾一面笑,一面揣测道:“霜前月不过是掩人耳目随意找了一个替身罢了!” 暗香鄙视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这个小混混唤做‘封万两’,一时间欣喜得魂也没有了,乐滋滋与霜姑娘去天字第一号房准备歇息。正当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却头一昏,什么都记不得了。封万两醒来的时候,一支冰冷的长剑早已抵在他的胸口,房中的姑娘不见踪影,来的却是两个儒生模样打扮的名门正派人物。封万两哀嚎哭求,跪请二人饶过自己。并且说自己的爹爹银两甚多,会愿意出钱来赎自己。两人弄清楚了封万两的真实身份不过是个地痞混混,道了声‘若他是列无侯,岂会如此窝囊!’便扬长而去了。” 容宿雾没有说话,表情却是“你看我猜中了吧”的样子。 暗香继续白了容宿雾一眼,道:“不料这拨人马刚走,床底下却又多出了一把刀。一下钻出四个人,口中说道:‘只要列教主交出令牌便可放你一条生路’。封万两吓得钻进被窝里簌簌发抖,好在此时霜前月出面打发了这一群从名门正派的屠刀下逃生的嗜血教护法。原本以为自己走了桃花运的封万两,总算是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被正邪两个帮派追杀,都是因为与这个女人有所接触。霜前月告诉他了真相,并且说‘现在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他长什么样,只有和我接触的人,才有可能是他。而你,只怨你的身材与他太接近了,不过稍稍粗笨了些。’” “等一等。”容宿雾目光中突然冒出了一丝兴趣。他纵身跃上了桌面侧坐着,抱臂沉思了一会道:“我已经知道你这个故事要怎么写了。封万两就是列无侯对不对?连他最爱的女人也不曾认出他来” 暗香张大了嘴道:“我才说一个开头,你怎么就猜出来了。” “这个故事很不错!”容宿雾鼓励性地露出了一个微笑,凑近了她质问道:“我不明白的是你已经构思了这么多了,为什么还让摄雪写了一个那狗屁不通的提纲?” 亲密接触 暗香一时间面色绯红,有些嚅嗫地垂下了头去。“我正在构思他们互相洞悉对方身份的那个时刻,霜前月给了封万两一个” “什么?”他的脸几乎在她面前放大。 暗香羞红了脸,不知道如何说出口:“是,一个吻我没有经验不知道要怎么写” “是,这样吗?”容宿雾的唇不知何时贴了过来,缄住了她粉红色的嘴唇,轻柔地仿佛羽毛一般。 暗香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见原本在专心扫地的酿泉背过身去,面孔上还露着一抹偷笑的表情。 啊! 她的初吻就这样被容宿雾夺去了! 他似乎极不满足于这浅显的调教,柔软的舌尖滑开了她的花朵般的蓓蕾之唇,仿佛为了探入更多,他的手从她的颊旁掠过,温柔地捧住了她的脸庞。 他的眼神柔媚如丝,似笑非笑,亦梦亦幻的表情让暗香忍不住嘤咛了一声,他再度低下了头,舌尖在她的唇齿间灵活地游移,给了她一个更深的吻。 不怎么会这样她明明喜欢的是那个人裴岚迟的脸孔在暗香的印象中越来越模糊,她发现在容宿雾细腻的亲吻之下,裴岚迟的形象,居然在自己的脑海中渐渐淡忘是了,他是间接害死姐姐的凶手她早已平复了那份感情,将它们都化成了一纸血泪。那本未出版的小说,便是在写裴岚迟与她自己的故事。她就仿佛那个什么也得不到的戏子,在裴岚迟的生命之中,只是走了一个过场而已 可是,可是,容宿雾的这个吻,又算是什么呢! 他经常如此身体力行来调教轩中的姑娘们么? 若只是一个吻,那倒也还罢了,如果是,她要写那种镜头啊啊啊,暗香不敢想下去,一把推开了容宿雾,捂住了自己的嘴。 容宿雾仍旧是扭转了半个身子,坐在她的书桌上,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她心中却一点也不愤怒。此刻不是应该大骂他登徒子才对么! 还来不及质问,方遂墨冷冷的声音自远而近地传了过来。他自那次雪夜来到放鹤州之后,一直没有离开。在抱鹤轩居住了几日之后,便在城中另寻了一处干净而宽大的宅院,居住了起来。 “多日未见,宿雾真是懂得陶冶性情!”他摸出早已准备好的请帖,从掌中飞射而出,不偏不倚,直指容宿雾的面门。 容宿雾似乎也没有料到方遂墨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抱鹤轩中,跳下桌子,收敛起方才的神色,慎重接过了来意不善的请帖,打开一看:“这是” “恭请四大书局的各位主事前来我的宅中一聚。”方遂墨的眸子却不看他,只是像被夺了心爱之物一般,冷冷的看着暗香。 暗香的脸上还留着淡淡的潮红,未经人事的模样让容宿雾看在眼中,忍不住捏了捏她的手,温柔的四目在空中撞见,她的眼眸如小鹿一般地躲闪开。被酿泉撞见了也就罢了,还被方公子看见,真真是羞死人了! 正当暗香不知如何是好之时,方遂墨终于抬脚又走了出去,她好奇地瞥见那张帖子之上,赫然盖了一方朱印。 “这是?”忍不住拿在手中,仔细端详起那个图案。那个图案被放鹤州作为神话一般膜拜对象,刻在城门之上,甚至连城旗也飘扬着图案。放鹤州每一个人都会从小被告知说,这个图案,是每一任的十二皇子的朱印。 容宿雾悠闲地点了点头:“没有错,他就是当今的十二皇子。”修长雪白的手指在书桌上敲了一敲,仿佛正思考着这张请帖的来意。若是他没有记错,那日方遂墨来抱鹤轩的当天便透露给他了一个口风。那句:“就看宿雾让我如何来督察”实在是让他哭笑不得。 难道说原本民间独立经营的各种书局印厂和书肆,全部要在这位十二皇子的手中收归国有不成? 他捻起书案上的一本书,随意翻开了一页,道德经的一句话立即跃入眼帘——“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他闭目忖度了一会儿,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似乎面容上已有了巍然的笑意。 转头去看一脸狐疑的暗香,只用指尖在她的俏鼻上压了一压,宠溺道:“好生写你的故事罢,我过几日来看你。” “真是可恶!白白浪费了一匹上好的云锦!”摄雪一边撕咬着帕子,一边在问晴的书房中不断地踱来踱去。 “这个计策看起来不管用?”问晴倒是并不很着急,气定神闲地捻了一支笔,一面与摄雪说着话,一面在宣纸上写着些什么。“你本是想让她自乱阵脚,这不是才刚刚开始么,着什么急沉住气,你得往好处想,轩主可不是每日都呆在抱鹤轩中的。”她别有用意地提了这样一句,让摄雪暂时停止了撕咬手帕的举动。 “你是说?”摄雪眼珠一转。 “别看我,我什么都没有说。”问晴眼皮也未抬。 摄雪甩了甩帕子,扭身坐到了问晴对面,有些气馁地说:“我原本是想,在她还未走上定路的时候,用我的思维去打乱她,教她不知道用自己的方式去写文章。谁知道,她还未按照我的思路去写的时候,轩主会出现在她那里!”她说到愤恨之处,双手掐住椅背,道:“你是没有看见,轩主还” “还怎么了?”问晴总算是抬起了头。 摄雪恨恨地说:“还亲了她!” “哦?”问晴搁下了笔,似乎来了八卦的兴致。 文人相轻 她们自从住进这抱鹤轩中已然三年多,看见容宿雾的次数寥寥无几。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些抱鹤轩年轻貌美的姑娘们,容宿雾不仅看都不看她们一样,而且还冷然相对。却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看上了一个丫头出身的女子! 无论是谁听见了这个消息,都会怒不可遏的! “他们在书房里一开始争执了起来,我以为轩主会将暗香大骂一顿,想不到她突然说出了一个故事,让轩主渐渐有了耐心听下去,然后说着说着就”摄雪向问晴解释了她方才在暗香的书房外面偷看的一幕。 “你是想让她不会写,还是想让她不能写?”问晴倏然问了这样一句。 “有区别吗?” “自然。”问晴抿嘴笑道:“不会写,是攻于心,让她永远失败,她从心底里害怕写作。不能写,是攻于身,让她少掉右手或者其他的,从身理上完全成为一个废人,什么也不能做。” “不能写我要是砍掉她的右手,轩主还不撕了我!”摄雪想起他焚烧喜雨棺木的那一瞬间冷酷无情的眼眸,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那就是让她不会写了?”问晴的笑意更深,仿佛办成这件事情是如此的轻而易举。 摄雪点了点头,表情充满恳切:“好姐姐,我就知道你肚子里的伎俩比我多得多了这一回,你可一定要帮我!” 问晴笑道:“对付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写手,还用我帮你?我的兴趣,可是完全不在这个小丫头身上啊”她的目标一直是那个叫做丹砚的姑娘,后者在新年出的一本洞仙歌,几乎让抱鹤轩的单行本销售额有了一个他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那么,姐姐也总该为我指一条明路吧?”摄雪不依不饶。 问晴伸出雪白青葱的玉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平日里见你飞扬跋扈,精明过人,怎么这下糊涂了?”她轻轻附耳道:“听说,暗香每写完一本书,都会第一个给那个小丫头看。让小丫头品评一番。通常,这种小丫头没见过什么世面,自然十个字里有九个都是说好。你要做的,就是让这个小丫头说出一个不好来,从她最亲近的人身边说出来的狠话,才最是伤人,你明白了吗?” 摄雪的眼中放出了光,心机重重地点了点头。 暗香收敛心神,闭门不出,将前日里与容宿雾说的那个故事撰写完整。那位霜前月姑娘将真相向封万两挑明之后,眼中瞥见了他身为替身的失落。她有些余心不忍,毕竟是自己将他害成这样的,无缘无故被黑白两道的人追杀无奈之下,她善心凸现,将他带到一个叫做龙隐村的隐秘村落中,觅了一处毫不起眼的院落打发他住下。 “只要呆上三个月,便可以出来了。”说罢她施施然离去,留下封万两一个人,孤寂地呆在几乎封闭的院子里。 他在里面呆了三日便再也受不了了,心中的那份相思不断煎熬着,无论霜前月爱的是谁,他依然想夺门而出寻觅她的倩影。 好容易下定了决心,拉开门却发现门口早已落了一定青布的轿子,却是列无侯的师傅魏文成,前来邀约他同去仙霞庄,看一出戏。 什么戏封万两并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魏文成便是霜前月的爹爹。 他跟着魏文成一路走,一路听说了从前列无侯与霜前月的故事。 原来霜前月并非魏文成的正房所生,她一直由自己的母亲抚养成人,在母亲去世以后才回到仙霞庄,与魏文成相认。她的年岁与列无侯相仿,一心爱上他的放荡不羁的气概。谁知魏文成不答应这门亲事,一个巴掌把列无侯逼出了仙霞庄。列无侯从此性格大变,亦正亦邪的个性让他创立了江湖中让人闻风丧胆的嗜血教,暗杀名门正派中的败类。霜前月同样也离开了仙霞庄,与列无侯一同浪迹江湖。 他们来到一块回光壁之前,看霜前月与列无侯约定见面的最后日子,列无侯是否真的会如期出现。 名门正派的人在仙霞庄布置下了天罗地网,等着列无侯的出现。 霜前月明知这里有陷阱,一心怕他来,却又一心想他来。她想知道在那个人的心中,自己是不是真的那般重要,可以让他舍了性命来见她。 可是等了半日,那根红烛都要滴完,仍不见他的踪影。 却是那四大护法,倏然间打去了烛光,将她掳在了刀下。 “列教主,你要是再不出来,我们就杀了她!”为首的那个人这样说道。 结果出来救她的,却是那个什么武功也不会的封万两。他笨拙的身体在黑暗中突然出现,撞去了她身旁人的刀剑,他喊她快跑,却不惜自己被那四个人捉住毒打一顿。 “霜姑娘,你说列无侯爱你,可是他在哪里!你处在危险境地的时候,是我一个人前来救你的!是我!是我!而不是他!” 她的心下动容,却哽咽在喉不知要说什么。 危难关头,魏文成启用了原本来捉列无侯的机关,解救了被困的女儿与封万两。 那个叫做列无侯的男人,却至始至终没有出现。 暗香写到这里,终于忍不住要揭开谜底了。她想到前日的那个吻,有些面色绯红,唇齿相交的触感似乎还能在头脑中回忆,她提笔继续写下去。 霜前月哭着扑在了封万两的怀中,嘶哑的声音向他哭诉着为何列无侯不来见她。 只听封万两突然换了一个声音,在她耳鬓边悄悄说道:“是我,月儿,我来找你了” 她这才如闪电般被击中,双手颤抖地抚上他的面容,他的面目不再是她熟悉的,他的声音也刻意变了许多,只有他的一颗心,仍然在胸腔中为她跳动。她情不自禁地将唇贴上了他的,给了他一个吻。 够了够了,这个故事到这里,再也不用叙述太多了。 暗香想起出云的那本笔记中曾经这样写道:“写一个英雄,不如写一个平民。因为英雄救美是所有人都能猜中的,而平民变成英雄还得到了美人心,才是让人有幻想余地的。所有的读者,都是最普通的平民,他们阅读的时候才会有代入感,才会觉得这个人与自己有相似之处,才会对你的小说有所共鸣。” 姐姐不愧是姐姐不过容宿雾却能在第一时间猜出她的结局,实在是让人不快的一件事。暗香停下了笔,若有所思地站起了身。她每次写完初稿,总是会先交给酿泉看一看,这一次抬头去寻觅的时候,却不知道小丫头酿泉跑去什么地方了。 酿泉之患 “这株是绿萝,喜阴,最容易成活了。”落葵仍旧是一袭素色的衣裙,修长的身形立于花架之下,仰头指点着酿泉认那些园子里的花草。“你要是喜欢,拔几株藤去,插在一个小盆儿里,隔些天便给它浇水,便能长出须根来” 酿泉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个是石榴花,你看,等到五月的时候就能结出石榴了!”落葵指了一朵红色的小花给她看“石榴皮还能入药,若是你不慎吃坏了嘴,用石榴皮煎服一盏茶的功夫,喝下去便好了。” “啊,我最爱吃石榴了!”酿泉欣喜地叫了起来。 落葵笑道:“榴花初染火般红,果实涂丹映碧空。古人喜食石榴之人不计其数,皆因其实晶莹如珠,啖之甘甜怡人。” “哎呀,姐姐说话太有学问了,我不是很懂也”酿泉蹦蹦跳跳地在落葵的园子里看着她种植的各种花草,大部分都是用以入药的,有小部分可以用作观赏。 一大早闲来无事,她便跑来落葵处与之寒暄。皆因为初来抱鹤轩,谁都不熟,唯有落葵是平时早起的,见她一直在轩中独自闲逛,便邀了她一道来自己的园中小憩。寒暄之后才知道,原来是新来的那位姜姑娘的侍女。 想必,那就是出云的妹妹暗香吧? 落葵心下有数,她与暗香曾经在喜雨死的那一日上见过一面。与出云虽是不同的性子,却温婉娴静,令人不由自主地喜欢。 “酿泉妹妹,我寻了你好一会儿了”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摄雪突然出现在酿泉的面前,唬了她一跳。 乘落葵在沉思,酿泉跳上了一块光滑的大石头,蹲在石头上看那些五颜六色的仙人掌,不留神摄雪一声招呼,让她“哎哟”叫唤了一声,身体没有站稳,双手下意识向下撑去,结果扎得满手都是刺,忍不住痛呼了起来。 落葵听见酿泉的叫声,忍不住跑上前去,拧眉一看,一双雪白的手掌已经被刺扎得满满的,活像人肉仙人掌一般,连看一眼都忍不住“嘶”了一声。 “来我房里,我帮你挑出来。”落葵看了摄雪一眼,似乎在埋怨说,为何突然这个时候窜出来? 她脾气古怪孤僻,摄雪每个月还要向她寻好些花粉前来做胭脂,因而即使知道那一眼中的埋怨,也不能表现出来,只讪讪地笑了笑,飞也似的从她们的眼皮底下逃开了。 她本来手上抱了两本书,欲要送给酿泉一观,这下也不好送出手了,只得先逃开再说 酿泉大概被吓坏了,一动也不动,任由落葵拖着她的手回到房间里。 落葵拿出一卷寻常治病用的银针,对着光,细细将卡进皮肉中的尖刺挑了出来。 “疼吗?”她一面小心地用帕子擦拭掉酿泉手上一点一点渗出来的血迹,一面轻轻用嘴吹了吹她的伤口。 酿泉不哭反笑:“看姐姐的表情,仿佛被扎到的那个人是你不是我。”她故作轻松地摇了摇头:“疼倒不是很疼,只是看着满手都是刺,吓着了。不知道摄雪姑娘怎么突然冒了出来,吓了我一跳!” 落葵心知肚明地笑了笑,继续将酿泉手上的刺一一挑尽——倒费了不少工夫。“今日里你便跟暗香姑娘告假吧,你这双手,可得休息两天。”她找来一种绿色的半透明的药膏,替酿泉轻轻涂抹均匀,这才长舒了口气,微笑立在酿泉的身边。 “谢谢落葵姐姐。”酿泉觉得手中一阵清亮,方才刺痛的感觉已然淡去。“不过磨墨之类的活,我还是可以做得了的。姑娘还在写文章,估计这会儿已经写完了,我还是回去看看吧!”她一面挥手,一面朝暗香居住的那个小院落蹦跳着走了回去。 一路上遇见几个陌生的丫头,拿了粉红色的丝带系在树木之上,加上初开的桃花蒸腾如云霞,携着这些飘扬的丝带,如同曼妙的华服少女将欲腾空飞往天际一般。 原来今日是三月初三,传说每到这个时候,都是年轻男女踏青游玩的好时节,许多才子佳人的佳话都会在这个早春的时节产生。而据说将丝带系在桃树上,还能带来桃花运,让自己在踏青的时候遇见有缘的那个人。 一大早轩中素来晚起的姑娘们都在卯时三刻梳洗妥当,跑来抱鹤轩的花园中系结明志。 酿泉摸出怀中常用的那块帕子,系在了桃枝之上,然后笑嘻嘻地跑开了。 一双手,毫不犹豫地解下了那块手帕,匆忙塞在袖中扬长而去。 “酿泉,你跑到哪里去了?”暗香终于寻见了酿泉的身影,虽说是有些埋怨的,见她一蹦一跳地过来,还是忍不住春风满面,伸出手欲要拉她,酿泉却下意识地躲开,向她摊开了手掌道:“小姐你看,我的手现在碰不得的!” 暗香一低头,只见酿泉的一双手掌上布满了灰红色的小血点,忒是吓人。“呀!你这是” 酿泉吐了吐舌头:“不小心被仙人掌蛰的。” “瞎说!仙人掌又不是蜜蜂,你自己不扑上去,它怎么会来蛰你!”暗香瞪了她一眼,又急切地问:“疼不疼?敷了药没有?我看像是肿了” “不妨事的,姑娘不必担心我。”酿泉见暗香真的着急了,这才不好意思地说:“方才去找了落葵姐姐,她帮我将刺一根一根的挑了出来,还为我敷了药膏过几天就没事了。” “那就好,以后不要贪玩!”暗香拉了她的衣袖进书房。“我方才刚写好了稿子,你来帮我看看”突然想到酿泉的手不能碰纸,只好改口说:“不然你坐在这儿,我念给你听?” “好呀好呀!”酿泉眉开眼笑:“恭敬不如从命!” 逐风而上 于是暗香站在书房之内,轻扬了眉宇,一字一句读起了方才成稿的那个故事。每每读到精彩之处,忍不住投入其中,仿佛自己就是故事中的女主角,拼命等待自己爱人的垂青。这一篇稿子,是墙角默默矗立的风筝能不能飞上天空的关键。 酿泉睁大眼睛炯炯有神地听完了整个故事,忘情之处,忍不住拍了拍手,却又哎哟一声吃痛,蹙起了眉头。 “没事吧?”暗香连忙丢开稿纸扶住已然东倒西歪的酿泉。 “哎呀,我觉得列无侯教主实在太可爱了!姑娘,你是不是拿轩主做的原型?”酿泉一面笑,一面又拧着眉头,模样十分古怪。她开心的是为其中的人物感觉到熟悉的欣喜,她悲痛的是刚才忘记了手上的伤,原本清凉一片的双手此刻火辣刺痛,让她十分难受。 “可是方才姑娘口中的那个列教主,真的很像轩主也!亦正亦邪,连见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都那么多手段,还装做原本不认识她!哈哈哈!” “可爱?”暗香不觉得用这个词语来形容狐狸一般的容宿雾十分贴切。倒是这个故事中的列无侯,她的确有那么一瞬间,在读到列无侯与霜前月的那个吻的时候仿佛重新用语言交织了一场与容宿雾的舌吻一般让人十分怀念,却又忍不住地难为情 她的颊边绯红渐起,拿了本书轻轻敲了敲酿泉的头,算是答复。 “姑娘是不是想轩主了?”酿泉朝她眨了眨眼睛。 “你再说!小心我真的找个印厂的小厮把你配给他!”暗香娇嗔道。 “酿、泉、不、敢”酿泉跳了起来,扮了个鬼脸,一溜烟跑走了。“我去通知轩主,唤他来放这个风筝!” 暗香默默站了起来,走到那个凤凰风筝跟前,将它拿在手中把玩。 光滑的支架削得薄而坚韧,鲜艳的颜色将凤凰描绘得栩栩如生,长长的尾翼摇曳在末端,仿佛展翅欲飞。暗香自卑地低下了头,几乎将头低到尘埃里去。她的心也始终如自己的头颅一般,不断下沉,在没有经过容宿雾的首肯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蜉蝣,维持最简单的生存状态。突如其来的大风浪,就能劈头盖脸结束她短暂的一生。 她这样卑微如蜉蝣的一个人,真的可以像这只美丽大气的凤凰一样在天宇翱翔,统领百鸟么?她没有摄雪的美貌,没有问晴的心计,没有姐姐出云的才华,更没有任何值得拿出去炫耀的东西,这样平凡的一个人,要谱写那种妄想的神话,连她自己都不信。 放风筝,大概只是一个踏青的小小的因由。 与她的文章好坏与否,并无太大的联系。 暗香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努力抬起头,望向檐外的天空。 那天空中的一片白光,却几乎刺得晃眼。 暗香急忙用手遮了眼睛,重新立在小小的屋檐下。原来她只配站在屋檐之内,连往向天空的权利都被阻止了么? 只听酿泉清脆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姑娘!轩主来了!” 她倏然回头,却见着一个白得发亮的人影,缓缓步入了书房之中。那个人似乎被一团金色的光包裹住,渐渐的才从那道光芒里浮现出了人影。先是身体和头部,而后面部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虽然她知道那是容宿雾,但是此刻见到他漂亮到几乎完美的面孔从曦光中浮现,忍不住别过了脸去,被这股光芒逼视得有些谦卑了起来。 “我来的不是时候?”容宿雾走到她的近旁,却见到她一脸神伤的模样。 “不”暗香定了定神:“我刚才写完了那个故事,正等着交给你看”她本欲唤酿泉去取稿子,又惦念她的手伤,只得自己亲自去拿,容宿雾却拦住了她,用他惯常懒洋洋的腔调道:“不急。” 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了一本书,放到了暗香的手中。 那本书装帧精美,封面更是温婉别致,让人看了忍不住欢喜。 暗香“啊”了一声,低头一看,竟然是自己写的那个被席若虹退了的稿子。 只见封面上赫然写着三少爷的烟,著作者便提了暗香的名字。 翻开扉页,序言中款款笔落尽是溢赞之词,却是容宿雾亲自所作。 “这是” “名义上,虽然你已是我轩中的写手,但是出书一事毕竟还要与你商量一番才是。这是样书,你看看满意吗?若是有什么计较,还要早些说才是,我好吩咐印厂及时修改。”容宿雾微微一展笑颜。 “我以为”她以为这本书的稿纸,就这样被封在箱底,永远也见不到天日了,想不到,想不到容宿雾居然默默替她将这本书出了暗香激动莫名,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捧着书,不断地摩挲着那上面的字。 “席坊主说的没有错。固然,题材并不讨巧,不过我想试试看。”容宿雾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眸中坚定的神色,让暗香为自己的自卑而愧疚。 似乎在容宿雾的面前,她不必像在席若虹面前那样拘谨。她可以放肆地和他吵闹,和他顽笑,她不知道为何有他在的时候,那份自卑便会抛到九霄云外去,心底有一颗定心丸,自信也随之而来。 暗香几乎喜极而泣“不,我很喜欢。不需要麻烦印厂再改了。” “那就好。”容宿雾点了点头,觑见她的眼泪,忍不住嗔嘴道:“傻丫头,哭什么!”他的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肩,另一只手伸向前,用指尖轻轻拭去了她的泪,放到唇边吮了吮,道:“一个人的眼泪里总是有很多故事,大部分是咸味的。据说,越哭咸味就越淡,故事也就越来越不精彩。你要是再哭,故事就会没有味道了。” “是么?”她收住眼泪,抬头望他。 容宿雾一笑:“我何时骗过你?” “为何对我这样好?”她看过他待问晴与摄雪的表情。 容宿雾呡嘴一笑,却不答。“酿泉”他转身唤道:“拿上风筝,我们去园子里放!” “呀!轩主,恕酿泉不能拿!”她郁闷地将双手一伸,露出血迹斑斑的手掌来。“轩主只能和姑娘去了” 暗香调整了自己的心态,终于上前拿住了风筝,迈出了门。她一面走,一面回头解释道:“以前小的时候,我和出云常在家中放风筝” 是了,出云虽然死了,但是快乐的记忆还在。 她握着线圈,奔跑在花园的小径之中,仿佛出云的影子重叠在了她的身上,与她一同雀跃了起来。 春风将她的裙摆吹得飘扬如虹,她的鬓边的几缕发丝随着奔跑而摇曳在颊旁,显得格外秀气飘逸。 那只五彩斑斓的凤凰风筝,终于摇摇摆摆升上了天空,迎着风,一点一点向上攀爬,暗香头一次这样自信地扬起了头,她的笑声在抱鹤轩中轻快地传了开来,她的脚步坚定而自信地奔走在道路之上,她的脸孔微微发红,因为风筝而带来久违的童趣让她整个人焕然一新。 暗香身下的影子,毅然已经是独立的个体。那份藏匿在出云妹妹之后的阴影,早已在阳光下消失不见。 容宿雾眯起了眼睛。他要的,不是那个畏畏缩缩自卑纤弱的暗香,他要的是能够在阳光中自信奔跑与欢笑的暗香。 她并不明白,他的一颗心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不想用任何言语去表达自己此刻的心境。 容宿雾的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悲伤的微笑。 而那只风筝的尾翼,轻轻滑过屋檐,留下了一个美好的弧度,仅做怀念。 踏青时节 从低矮的草茅檐下望去,那是一望无际的溪面。放鹤州的梅溪,素以雅致见称,如一条扶疏的梅枝,沿岸旖旎而行,一路蜿蜒。梅溪的春日,最是繁华异常,两岸柳色夹道,碧翠拂人,搭凉棚而远眺,溪面浮萍轻倚,水草暗浮。游船中白发的艄公各自在船头穿着青色箬笠与蓑衣,仿佛画中渔翁一般,颇为鲜活。歌声酽酽,其间有浓得化不开的媚诱之声,让人情不自禁掀开窗楞,去寻觅这醉里吴音的踪影。 酿泉与暗香坐在华美的游船之内,乐不可支。 从未出过远门的酿泉,甚至大声与艄公对歌,不分胜负。游船之内的陌生游客纷纷击掌示好,盛赞她的歌声。 容宿雾轻轻拍了拍掌,笑道:“憋在抱鹤轩怎么久,居然不知道酿泉有这等本事。” 酿泉得意忘形地叉了腰道:“还不是轩主总不带我们出门,若不是我恳求姑娘出门踏青,要等到轩主您主动开口,恐怕是永远都没有这个机会呢!” “咦,抱鹤轩中的丫头,还没有人敢跟我顶嘴的。”容宿雾看了一眼在一旁掩藏不住笑意的暗香,道:“莫不是和你家姑娘学的?” 酿泉瞪了他一眼:“学?我这是天生丽质!” 暗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容宿雾掏出帕子,佯装擦了擦额前本没有的汗。“酿泉,我有没有跟你说,乱用成语的时候,麻烦你小声些。” 这艘船本是放鹤州一位富商的产业,因天气独好,他特意将船置于梅溪之畔,租于那些游兴颇佳的少年人。 此刻船上除了容宿雾所带的锦书,酿泉与暗香三人之外,还有些许其他陌生的游客。 艄公的大儿子是个捕鱼好手,拎了一桶鲜活的河豚从船上运去船尾。那些巴掌大小的河豚在桶中不断挣扎,水花四溅之时,不小心将暗香的裙摆弄湿了。 “呀”她急忙向旁边一跳,扯住了容宿雾的衣袖。 “怎么办?”酿泉叫了起来。“湿漉漉的要进风寒的。” 不喜多言的锦书道:“我有预备下换洗的衣物,不如姑娘去找个地方换了吧。” 暗香见了她,却有些惴惴的。 一年以前,也是这个时候,那时她刚进抱鹤轩,锦书还是喜雨的丫头,拉着她问长问短,语气却并不和善。 “对不住这位姑娘了”艄公的大儿子一脸愧疚,建议道:“若是不嫌弃,我领姑娘去船尾寻觅我的母亲吧,她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可以让姑娘换衣裳。” “也好。”暗香点了点头:“多谢。”这句话本是想对锦书说,却不知为何是对着肇事者说的。她对于锦书总有些防备,想到锦书似乎有功夫,能与裴岚迟争执一番便有些心悸。 “我陪姑娘去吧。”酿泉总算恢复了自己的丫头本色,上前挽了暗香的手,主动将锦书手中的衣裙拿在了手里。 大儿领着二人穿过船舱,走到船尾。中途还看见艄公的二儿子正在低头用竹篾编一只鱼篓,只见篾条纷飞,二儿的手指迅疾得几乎看不见影子,在成堆的篾条中来回穿插,不一会儿鱼篓已然成型。 酿泉看得张大了嘴,道:“这位小哥哥好厉害的本事!” 大儿有些羞赧道:“除了不懂事的三弟之外,家里的人都有些拿得出手的活计。”方才那些河豚,便是大儿捕捉上来给游客做午膳之用的。 “哦?他是做什么的?”酿泉一路走,一路问。 大儿抓了抓头:“做什么,我也说不好。大概是给城里面的印厂做小工吧。成日里也不知道帮父亲做事,只知道”话音未落,便见到一个身材清瘦的男子,敞着胸,坐卧在船头,一面眯缝着眼睛看着远处,一面漫不经心将手中的莲蓬撕开,剥了一颗莲子扔进嘴里。听见脚步声,朝这边淡淡地瞥了一眼。只是一眼,却叫酿泉差点将手中的衣衫差点滑落在地上。 那个男子的腰间,还别着一块粉红色的绣帕。那模样分明就是她前日里挂在抱鹤轩园中的那一块 “该死!有女客在此,你居然如此放荡不经!”大儿慌张地将两位姑娘拦在身后“还不快走!” 酿泉半闭了眼睛,看见那男子站起了身,将敞开的衣衫胡乱理了理,这才迈步离开。 那男子面庞清秀得出奇,几乎叫她的一颗心脏怦然多跳了几下。 终于找定了一处干净的地方换衣衫。艄公的妻子悄然退下,暗香穿好了衣服走出来的时候,仍然见到酿泉呆呆的,托着腮在想心事。 “怎么,真的看上那个印厂的小厮了?要不要我做主,将你许配给他?”暗香在酿泉的耳边打趣道。 “姑娘不要笑话我了。”酿泉站了起来“我们走吧。” “那你这样魂不守舍的,叫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了。”暗香一面低低笑着,一面拉了酿泉的手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 却不料仍然是走到方才遇见剥莲蓬吃的那个三儿的地方,仍见到他坐在船舷旁边,见有人来了,从身旁摸出几只新鲜碧绿的莲蓬,凌空丢了过来。 酿泉好容易才接住。 那人一笑,露出两排如贝壳般洁白的牙齿。“给你吃的。” 酿泉颊飞红霞,原本伶俐而活泼的个性,此刻却忸怩不已。呆呆接了莲蓬捧在手中,不知道回话。 “如此,多谢了。”暗香谢过了艄公的三儿子,轻轻拉了拉酿泉的衣袖。 “方才听说你是在印厂工作的,不知是哪个印厂?”暗香细细问道。 此刻的三儿已然把衣服整肃齐备,站起身走了过来,倒显得形容颀长,相貌清秀。“便是城东抱鹤轩的印厂。”他回答得不卑不亢。 “哦如此说来,真是有缘。”暗香推了一把酿泉,笑容满面地接了酿泉手中的莲蓬道:“我先走了,酿泉你可以继续呆在这里看风景” 酿泉被暗香一推,脚步趔趄地向前走了几步,却被对面的男子扶住。 四目而视,她低下头嚅嗫着嘴唇问:“这帕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那人唇间漾笑,自是一副不可说的暧昧模样。 只听从水波深处传来袅娜的歌声,那声音婉转多情,兀自唱着:“桃红曼袅烟柳碧,飞絮轻卷入花溪。闲庭寂寂,蝶舞依依,罗帕绣春意” 他并不多做解释,落落大方地笑道:“你要不要来船舷边看风景?” 他让出身旁的一个空位,拉了酿泉站到一旁。 只见暮霭渐沉,青碧色的水面泛起红色的光,一道孤烟冉冉升于天际,掩映残霞落日, 橹声在渐远的歌声中和帆归急。此情此景,让酿泉心中十分动容。 河豚明志 “怎么一个人回来了?酿泉那小丫头呢?”容宿雾挑了挑眉,瞥见她手中碧绿的莲蓬,忍不住生出兴致。暗香洗净手,剥了两枚与他。容宿雾并不上前相接,只是张开嘴。暗香看了他一眼,他仍旧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即使有吃的,也不愿意亲自动手。她只得将莲子去了心,亲自递到他嘴边。容宿雾却将她的手指轻轻咬住,舌尖吮吸之余,惹得暗香痒痒的笑。 “难得见你这样笑。”容宿雾敛了轻佻的举动,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有何喜事?” 暗香面露笑意,解释道:“许久之前,我曾与酿泉打趣,说是要将她许配给一个印厂的小厮” “哦?”容宿雾并不知晓这一由来,眉尾上扬,露出一抹有意听故事的表情。“莫非” “说来也巧。”暗香掩藏不住眼底的笑意,将手掌任意在他的手中舒展开,一面和他的手比划着大小,一面道:“艄公的三儿子,偏偏是抱鹤轩印厂的小厮,又偏偏拾了酿泉的帕子现在两个人正在船尾看风景” “自己的事情还顾不上来,你倒是有心去惦念其他人。”容宿雾低头看了她一眼,仿佛话语中包藏深意。 他的语气温柔如水,让暗香不知如何接话。 他们仿佛一对早已相识的情侣,却又倍感陌生而疏离。容宿雾的态度一直如此暧昧,分不清楚他的心究竟系在谁的身上。对待暗香的态度,一直是如此温柔的,慵懒的,醉眼迷离的。他手中的琥珀杯盏尚未斟满,由船主准备好的晚宴已然端了上来——正是大儿捕捉的那些新鲜的河豚。 “呀是河豚!”在座的客人露出惊异的神色“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东坡的名句广为传诵,却也让人知道一个事实:河豚尽管味美,一旦处理不好便是要中毒身亡的。 “不知有谁敢先试尝一口?”船客中有人提议道。 艄公站出来阻止他说:“这位贵客有所不知,踏青时节吃河豚,乃是有讲究的!” “哦?什么讲究?” “前几日是桃花节,放鹤城中的姑娘们都纷纷在桃树上系上丝带,期望在踏青之中遇见自己心仪之人。此刻的河豚盛宴,便是年轻的男子对心仪的女子回礼的时候。若是男子真心爱上某一位姑娘,自会甘心情愿为她先试一口河豚。”艄公笑眯眯地解释完毕,眼光在人群中一扫,继续道:“不知有那位公子肯为在座的姑娘亲口试尝一口河豚?” “这计策倒颇有你的作风。”暗香对容宿雾悄声道:“却不知道哪一位姑娘有这等幸运?” 容宿雾捻起双筷,刚要下手,却见一个人比他更快,直接用手抓起一尾河豚,扔进嘴里,须臾之后将河豚的脊骨吐了出来,道:“仍旧是这样多刺!”口气十分不羁。 所有的宾客都哗然了起来,忍不住为胆大之人喝彩。 暗香定睛一看,却是方才那个剥莲蓬的三儿! 艄公忍不住青筋暴起,怒喝道:“混账东西!没有叫你来暴殄天物!” 那人一脸也不生气,仿佛对父亲的怒喝司空见惯,他摇了摇头,一脸无辜地道:“父亲怎知我不是为了心仪的姑娘?” “哪家姑娘瞎了眼,会看上你!”艄公却是十分恼火,语气却缓和了许多。 只见三儿的身旁,怯怯走出一位姑娘。 她的眼睛圆圆的发亮,灵巧的脸蛋之上,是微微羞涩的笑意。 喝彩的声音更大了起来,众人见三儿没有事,纷纷放开胆子大啖这人间美味。“想不到,这河豚却又成就了一段佳话!” 竟然是一语成谶!暗香不知是哭是笑,突如其来的有些如鲠在喉。 只听容宿雾在她耳畔低语:“你可舍得?” “舍不得又如何?酿泉总不能跟我一辈子。”她的心下有些凉意,仿佛一份自己的宝贝被人夺去了那般难受。 容宿雾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为她夹了一块河豚道:“乘热吃吧。” 那鲜美的鱼肉滑入口中,香浓可口,入口即化,暗香看了一眼酿泉,心下道“为什么本来很近的人,却突然一下要离自己那么远?” 就这样看见酿泉将手执于那个男子的手中,虽然是暗香一手促成的,她的心中却觉得仓促得让人一时间来不及感受酿泉的快乐。她甚至不知道那个为酿泉试河豚的男子的姓名。对暗香而言,相当于骤然把酿泉亲手交到一个陌生人的手中,这份恍惚的滞后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若是自己的身边再失去了酿泉,会怎么办? “无妨,我让锦书服侍你。”容宿雾仿佛看出她心中的焦虑,柔声道。 锦书不动声色地站在他们身后,什么话也不说。 暗香看了锦书一眼,心道:“这个圈子真是小。”写手的圈子,不论走到哪里,总能遇见与自己有过交道的人。转来转去,满以为会遇见新鲜的人,新鲜的事物,却想不到仍然是那帮人,仍然是那些是非。她点了点头,只得依言而行。 相对于抱鹤轩的那些陌生的丫头来说,她宁愿与面色冰冷的锦书相对。 “你可曾见过抱鹤轩的大夫落葵?”容宿雾又问道。 “服侍喜雨的时候,曾见过一面。”暗香想了想。 “若是我不在轩中,你又什么事要找人帮忙的,不妨去寻落葵。她是你姐姐出云的至交。”他提及出云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有一丝丝的低沉,却又在话尾将语调扬起,伸出手捏了捏她微垂的嘴角:“笑一笑,别让酿泉以为你不开心。” 暗香只得呡然一笑,惹得容宿雾嘴角飞扬,取消她道:“笑得这么僵硬,像只大阿福。不如我寻个画师将你的模样画下来,好贴在书中给购书之人展示,原来这个叫暗香的女写手,就是一个大阿福的模样!” “你敢!”暗香与他纠缠成一团。 “姑娘”却是酿泉独自一人回来了,脸庞上掩盖不住欣喜而羞怯的神色。 那夜回去的路上,静悄悄的。暗香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想着心事。 “姑娘是不是生我的气了?”酿泉当夜睡在暗香的房中,看着仍旧睁着眼睛的暗香,轻声问了一句。 暗香不答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在我身边虽然不久,但我一直把你当作妹妹看待。虽然你说话做事总是如同孩子一般,但是总有一天要长大是我不好,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隐隐觉得有些蹊跷,却有说不上来”她的眼泪不知道为何流了出来。 “逾男是个好人,他对我很好的”酿泉急急地解释,那模样像是自己被误会了一样。 暗香看见她的表情,破涕为笑道:“可是我的心里,总觉得你是被他抢走了一样的难受” “姑娘有时候对什么时候都看的很明白,为什么独独对这件事情这么不明白?”酿泉瞪大眼睛“你要挽留的不是我,是轩主啊”“”暗香无言,却不知如何作答才是。“不说了,睡吧。你的手伤好了,明日该与我一同去书房研墨了” 她轻轻闭上了眼睛,对于容宿雾,她仍旧觉得他的心思如他的名字一样,是一团永远只能在其中迷失的雾。人只要进入那团雾气之中,便再也辨不清方向。 前因后果 暗香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然是晌午了。 大概因为昨夜睡得并不安稳,即使早起出来写了几个字,仍旧是恹恹的。整个人毫无精神,又来了一帮抱鹤轩的其他姑娘前来拜贺,好容易将她们应付过去,却发现原本忙里忙外的酿泉不见了踪影。 大概去送客了吧? 她这样想着,便坐在书房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此刻揉了揉眼睛,恍然觉得腹中饥饿,想唤酿泉去厨房中替她取点吃的,却寻来寻去不见踪迹。 锦书却及时出现,见她像是要寻人的模样,道:“姑娘可是要寻酿泉?她方才与昨日的那个印厂小厮从后门出去了,此刻也未见回来。” “哦如此”暗香愣了愣。锦书似乎听见了她腹中的叫唤声,一言不发地掉头走了。不过多时她的手中取来一个托盘,是一小碗精致的芙蓉鸡丝面,并了食盒一个,里面各有荤素菜肴两份。 暗香忙道了一声多谢,感激地看了锦书一眼,报以一个笑容。 锦书便站在旁边看她吃。 “一年前,姐姐曾经跟我说过一件事情,不知还记得吗?”暗香慢慢地吃完,突然想到锦书与自己唯一的也是最长的一次对话。她拉了暗香的手问长问短,不料却被裴岚迟打断的那一次。 “你是说喜雨半夜写稿的事情吗?”锦书居然记得。 “是我总是下意识地觉得,姐姐说的那句话,与出云有关系。不知是也不是?”暗香说出心中的疑虑。 锦书道:“轩主不曾对你言明吗?” 暗香摇了摇头。 “喜雨的稿子,并非她所写。”锦书的声音毫无波澜地说道:“她说出半夜要写稿子是为了安静的缘由,将丫头们都打发了,却是抄写着抱鹤轩内所有姑娘的文稿,做运送出门的打算。” “那她的稿子是”暗香掩住了嘴,答案呼之欲出。 “都是你姐姐出云代笔。”锦书肯定地点了点头道:“裴岚迟喂她吃了一种药,胁迫她为喜雨写稿。夜半时分,裴岚迟总会悄然出现在喜雨的书房内,打开书房的暗道,逼迫出云为喜雨捉刀。如若她放抗,便要被那古怪的药性折磨” 暗香惊异地叫了出声:“那喜雨为何会在临死的时候,做出一副与出云相熟的模样!”他们竟然如此折磨出云! 锦书淡淡扫了暗香一眼,却不曾说话。 “是我性情太单纯,被他们所骗么?”她呆呆地领悟了锦书眼神中的意味,喃喃自语了起来。 锦书垂下眼睑道:“轩主不止一次劝说你回来” “我不明白喜雨究竟是怎么死的?如果说,所有的稿子都是出云代笔,她完全没有必要在书房内闭关至吐血身亡的”暗香再一次问了起来。 “你还不明白?那只是做戏而已。他们兄妹二人演一场戏,目的是为了将所有的文稿带出抱鹤轩而已。” “那棺材里面的”暗香瞪大眼睛。 “是活着的喜雨。”锦书道。 “但是轩主放火烧了那棺材我看见一把火光冲天” 锦书仍旧是淡淡地道:“姑娘亲眼所见轩主烧了棺材么?” 暗香惊地站了起来:“你是说喜雨她” “没有死。”锦书默默吐出这三个字。 原来,她一直将容宿雾误会成一个极恶不赦的大坏人。她的所见所听,全部都是他的阴暗一面,他心知肚明她的态度,却从未替自己申辩过一句。暗香想起自己心中对他的误解,忍不住有些愧疚了起来。 “喜雨现在何处?”暗香追问道。 锦书并不回答,只用一双冰雪般的眼睛看向暗香,那眼神似乎在说:“你该不是还想见她吧?” 暗香呆呆坐了回去。是了,即使去见喜雨,又用什么身份,什么语气,什么态度去对待她呢? 锦书不动声色地将她吃毕的食物收拾妥当,默默退了下去。 “今日逾男送了我几本书,可好看了!”酿泉总算是回来了,神色兴奋,仿佛有着莫大的喜事。她一蹦一跳地奔到暗香的面前,丝毫没有发觉暗香的不对劲。“咦,姑娘怎么不掌灯?用过晚膳了吗?” 暗香轻轻摇了摇头,并没有心思追问她不辞而别的约会。 酿泉的眼底是掩藏不住的欣喜,一面点着了蜡烛,一面走过来说道:“原来抱鹤轩中的姑娘们,一个一个都十分了得。我看了她们的书,坐在花园中都忘记走动啦!一直看到现在才记得回来” “哦?是谁的书?”暗香看见灯光,略略打起了精神问道。 “摄雪姑娘的呀。”酿泉低头想了想:“那日我在落葵大夫的园子里碰见她,她唤了我一声,手中似乎就拿着几本书。我被她吓了一跳才扎伤手的那时候我还觉得她有些怪,谁知书写得竟如此” “那,不妨换你去做她的丫头。”暗香打趣道。 “姑娘不是舍不得我嘛!”酿泉笑嘻嘻的,转身道:“我去为姑娘寻吃的,一会便回来。” 暗香点了点头,看着灯盏之外浮现出自己的影子,显得有些冗长而孤寂。酿泉的心分明已经不在这儿了 她从卖身做丫头的那一天起,就开始做梦都想有一个家——嫁一个喜欢的男人,买一个小院落,与他生儿育女此刻,她离梦境只有咫尺之遥,满怀兴奋的心情谁都能够看得出来。 暗香失去了一个姐姐,全心全意将酿泉当作妹妹,不过短短的几个月,这个妹妹也要离她而去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这句话在如此清冷的月色中咀嚼,却倍感凄凉。 暗香拉开座椅在书房内随意走了走,坐得太久了,腿脚有些麻木。她还记得在流沁坊的那一夜,仍旧是因为她的腿脚麻木,酿泉扶着她在园子里走动,却见着了清冷月色中的寒梅。她在那天大哭了一场,至此之后便告诫自己要坚强。可是每每到了与人分离的当儿,心中总是无端空旷,仿佛喊一声,都能在心底听到遥远的回音。 杂乱无章的思绪让她心底无法平静,亦无法在这样的心态下写文稿。 暗香叹了口气,将姐姐出云留给她的唯一笔记寻了出来,重新研读,希望能从中得到一些灵感。 前因后果 暗香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然是晌午了。 大概因为昨夜睡得并不安稳,即使早起出来写了几个字,仍旧是恹恹的。整个人毫无精神,又来了一帮抱鹤轩的其他姑娘前来拜贺,好容易将她们应付过去,却发现原本忙里忙外的酿泉不见了踪影。 大概去送客了吧? 她这样想着,便坐在书房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此刻揉了揉眼睛,恍然觉得腹中饥饿,想唤酿泉去厨房中替她取点吃的,却寻来寻去不见踪迹。 锦书却及时出现,见她像是要寻人的模样,道:“姑娘可是要寻酿泉?她方才与昨日的那个印厂小厮从后门出去了,此刻也未见回来。” “哦如此”暗香愣了愣。锦书似乎听见了她腹中的叫唤声,一言不发地掉头走了。不过多时她的手中取来一个托盘,是一小碗精致的芙蓉鸡丝面,并了食盒一个,里面各有荤素菜肴两份。 暗香忙道了一声多谢,感激地看了锦书一眼,报以一个笑容。 锦书便站在旁边看她吃。 “一年前,姐姐曾经跟我说过一件事情,不知还记得吗?”暗香慢慢地吃完,突然想到锦书与自己唯一的也是最长的一次对话。她拉了暗香的手问长问短,不料却被裴岚迟打断的那一次。 “你是说喜雨半夜写稿的事情吗?”锦书居然记得。 “是我总是下意识地觉得,姐姐说的那句话,与出云有关系。不知是也不是?”暗香说出心中的疑虑。 锦书道:“轩主不曾对你言明吗?” 暗香摇了摇头。 “喜雨的稿子,并非她所写。”锦书的声音毫无波澜地说道:“她说出半夜要写稿子是为了安静的缘由,将丫头们都打发了,却是抄写着抱鹤轩内所有姑娘的文稿,做运送出门的打算。” “那她的稿子是”暗香掩住了嘴,答案呼之欲出。 “都是你姐姐出云代笔。”锦书肯定地点了点头道:“裴岚迟喂她吃了一种药,胁迫她为喜雨写稿。夜半时分,裴岚迟总会悄然出现在喜雨的书房内,打开书房的暗道,逼迫出云为喜雨捉刀。如若她放抗,便要被那古怪的药性折磨” 暗香惊异地叫了出声:“那喜雨为何会在临死的时候,做出一副与出云相熟的模样!”他们竟然如此折磨出云! 锦书淡淡扫了暗香一眼,却不曾说话。 “是我性情太单纯,被他们所骗么?”她呆呆地领悟了锦书眼神中的意味,喃喃自语了起来。 锦书垂下眼睑道:“轩主不止一次劝说你回来” “我不明白喜雨究竟是怎么死的?如果说,所有的稿子都是出云代笔,她完全没有必要在书房内闭关至吐血身亡的”暗香再一次问了起来。 “你还不明白?那只是做戏而已。他们兄妹二人演一场戏,目的是为了将所有的文稿带出抱鹤轩而已。” “那棺材里面的”暗香瞪大眼睛。 “是活着的喜雨。”锦书道。 “但是轩主放火烧了那棺材我看见一把火光冲天” 锦书仍旧是淡淡地道:“姑娘亲眼所见轩主烧了棺材么?” 暗香惊地站了起来:“你是说喜雨她” “没有死。”锦书默默吐出这三个字。 原来,她一直将容宿雾误会成一个极恶不赦的大坏人。她的所见所听,全部都是他的阴暗一面,他心知肚明她的态度,却从未替自己申辩过一句。暗香想起自己心中对他的误解,忍不住有些愧疚了起来。 “喜雨现在何处?”暗香追问道。 锦书并不回答,只用一双冰雪般的眼睛看向暗香,那眼神似乎在说:“你该不是还想见她吧?” 暗香呆呆坐了回去。是了,即使去见喜雨,又用什么身份,什么语气,什么态度去对待她呢? 锦书不动声色地将她吃毕的食物收拾妥当,默默退了下去。 “今日逾男送了我几本书,可好看了!”酿泉总算是回来了,神色兴奋,仿佛有着莫大的喜事。她一蹦一跳地奔到暗香的面前,丝毫没有发觉暗香的不对劲。“咦,姑娘怎么不掌灯?用过晚膳了吗?” 暗香轻轻摇了摇头,并没有心思追问她不辞而别的约会。 酿泉的眼底是掩藏不住的欣喜,一面点着了蜡烛,一面走过来说道:“原来抱鹤轩中的姑娘们,一个一个都十分了得。我看了她们的书,坐在花园中都忘记走动啦!一直看到现在才记得回来” “哦?是谁的书?”暗香看见灯光,略略打起了精神问道。 “摄雪姑娘的呀。”酿泉低头想了想:“那日我在落葵大夫的园子里碰见她,她唤了我一声,手中似乎就拿着几本书。我被她吓了一跳才扎伤手的那时候我还觉得她有些怪,谁知书写得竟如此” “那,不妨换你去做她的丫头。”暗香打趣道。 “姑娘不是舍不得我嘛!”酿泉笑嘻嘻的,转身道:“我去为姑娘寻吃的,一会便回来。” 暗香点了点头,看着灯盏之外浮现出自己的影子,显得有些冗长而孤寂。酿泉的心分明已经不在这儿了 她从卖身做丫头的那一天起,就开始做梦都想有一个家——嫁一个喜欢的男人,买一个小院落,与他生儿育女此刻,她离梦境只有咫尺之遥,满怀兴奋的心情谁都能够看得出来。 暗香失去了一个姐姐,全心全意将酿泉当作妹妹,不过短短的几个月,这个妹妹也要离她而去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这句话在如此清冷的月色中咀嚼,却倍感凄凉。 暗香拉开座椅在书房内随意走了走,坐得太久了,腿脚有些麻木。她还记得在流沁坊的那一夜,仍旧是因为她的腿脚麻木,酿泉扶着她在园子里走动,却见着了清冷月色中的寒梅。她在那天大哭了一场,至此之后便告诫自己要坚强。可是每每到了与人分离的当儿,心中总是无端空旷,仿佛喊一声,都能在心底听到遥远的回音。 杂乱无章的思绪让她心底无法平静,亦无法在这样的心态下写文稿。 暗香叹了口气,将姐姐出云留给她的唯一笔记寻了出来,重新研读,希望能从中得到一些灵感。 祸从口出 每日的午后休憩的时分,酿泉服侍完暗香午睡,便蹑手蹑脚偷偷溜出房中,转向抱鹤轩的角门。在那里立了一个颀长的身影等着她——便是他们在踏青游玩之日认识的印厂小厮沈逾男。 奇怪的是,逾男并不像其他的情人一样,与酿泉耳鬓厮磨说一些令人害羞的情话。他总是无端端带了好些书来给酿泉读,读完之后都要酿泉来评说。 这日,他带的书中,便有一本暗香的小说三少爷的烟。 酿泉抢了过来,欣喜道:“咦,原来你也曾经读过我家姑娘的书!” 沈逾男一副惊奇的样子道:“怎么,是你家姑娘写的?我并不知晓拿过来正是为了和摄雪与问晴姑娘的书反衬,只要看了这一本,便知道摄雪姑娘的小说实在写得太好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酿泉嘟了嘴道:“姑娘习文的时间短,凭心而论,虽然比不上摄雪姑娘的小说,但是也别有深意啊”“深意?”沈逾男冷笑一声道:“这可是抱鹤轩卖得最差的一本书!” 酿泉呆呆地看着他,从未看过他如此恶劣的表情。 只听沈逾男道:“你也该在你家姑娘写完稿子的时候,劝劝她,不要只夸她,偶尔也说一些反面的意见,让她多多修改嘛!俗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 “是,是这样么?这样好么?”酿泉怔怔的。 “你是她最亲近的人呀,如果你都不能直言不讳,其他人怎么说?”沈逾男的声音低沉似一个魔咒,让酿泉有些摸不清楚方向。他见酿泉低头思忖,索性将手中的书都放到她的手中:“这是前些日子我替你寻来的书,不妨看完了再说?” “好的。”酿泉又抬起了头,眸中是毫无防备的眼神。她笑着接过了书,仿佛把方才一丝小小的不快抛到了脑后:“逾男待我真好”沈逾男扯了一抹笑容,并不回答她。 容宿雾好多天未曾在抱鹤轩中露过面了,这日暗香正写了新稿子,欲要寻了酿泉来评说,却见到锦书走进了书房之中。她随口问了一句:“轩主许久不曾来了” 锦书点了点头道:“大概是忙着应对朝廷的事情。” “朝廷的事情?”暗香蹙了蹙眉头,想起了方遂墨的那张请帖。 “你呆在轩中也快两个月了,竟不曾听轩中的姑娘们说起过吗?”锦书诧异的眼神又飘了过来,暗香微微一缩道:“我不爱和她们打交道。” “那怎么行,好歹也要学一些迎来送往的手段,否则怎么在抱鹤轩立足?”锦书的口气颇为老成。 暗香认命道:“我知道了,慢慢学习便是,你方才说的那个朝廷的事情,是怎么一回事?” 锦书一副拿她没有办法的神情,道:“那位十二皇子以监察出版的名义,在放鹤州成立了一个出版总署,四大书局所有出版的书籍,在印刷前统一要由出版署的翰林们过目,若是没有影射和抨击朝政的言论,才肯盖章出版。” “那不是多了一道程序?”暗香咋舌。 “可不是!是以轩中的那些姑娘在写作的时候都会小心翼翼避开朝政一事,我来告诉你一声。”锦书倒是一翻好意。 暗香点了点头,只听锦书继续说道:“我们轩中还好,只是出的志怪小说,有其他书局的作者,写过抨击朝政的书,立刻就被出版总署封杀了!” “封杀?是什么意思?”暗香诧异地问道。 “大概就是,再也不允许他的作品出版了吧”锦书蹙起眉头想了想。“轩主正在为这件事情一直呆在出版总署,好几天也不曾回来了。” 暗香恍然地“哦”了一声,总算知道了他未曾踏入抱鹤轩的原因。她提笔欲写文稿,却发现砚台中的墨迹已干,只好自己寻了墨杵磨了起来。 “酿泉那丫头,还是一直和那个小厮腻在一块吗?”锦书接过她手中的墨杵,暗香本欲谦让,锦书却兀自帮她磨了起来,嘴上道:“想当初,我记得你并不善此道。”却是一句毫无心计的玩笑话。 暗香面上一红,只好接过话去谈论酿泉道:“她总是这样小孩儿心性。大概那个人经常给她书看,多学了不少东西” “什么书?”锦书有些警觉。 “不过就是些时下流行的志怪小说罢了。”暗香一语带过。 “哦。”锦书点了点头道:“我总觉得那个小厮在什么地方见过,却总有想不起来了。” “许是你随轩主去印厂的时候偶然瞥见过他,也无妨。”暗香轻声言道。 锦书道:“凡事多留个心眼总是好的。”那语意似乎在提醒她。 暗香总是不擅长以恶毒的心理去揣度别人的意图,她装作没有听见,径直去写文章了。 锦书帮她磨了一会儿墨,便见着酿泉悄悄推开门,见锦书在,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接过锦书手中的墨杵,帮暗香磨墨。 锦书朝她默默比划了一个“我走了”的手势,退了出去。 暗香沉湎于故事当中,并未察觉。直到夜幕降临,酿泉替她点了盏烛台,她这才抬起头看了酿泉一眼,笑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并没有留意。” “回来好一阵子了。见锦书姐姐在帮姑娘磨墨,便替了回来。” “哦”暗香点了点头,笑道:“来看看我新写的故事。”她欣喜地将一叠文稿交到酿泉的跟前。 酿泉接过来,细细研读。暗香亲眼见她将最后一张纸上的内容读完,双眼亮晶晶地充满期待地问:“怎么样?” 酿泉有些扭捏地说:“姑娘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忠言逆耳 酿泉有些扭捏地说:“姑娘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了。” “我觉得姑娘写的文章太晦涩了,总是沉闷而压抑的开头,让人看不进去。要积攒好一阵子的力气才能仔细读下去。不像摄雪姑娘的文章,总是开头就很轻松易懂,引人入胜,我看她的书的时候,巴不得早一点知道后面的结局呢!” 暗香的脸色从欣喜的期待逐渐灰暗了下去,她转过身,背对着酿泉道:“我知道了,多谢你的建议。” “不早了,姑娘要用晚膳吗?” “不用了。”暗香冷冷道:“你把文稿放在书桌上便出去吧。” 酿泉从未见过暗香这样的表情,忍不住伤心了起来:“是不是酿泉说错了话,惹姑娘生气了?” 暗香看见酿泉仍旧一脸天真的表情,忍不住怒斥她道:“我拿你当亲妹妹一样对待,你爱出去会情郎不服侍我也就算了,为何左一个摄雪姑娘,右一个摄雪姑娘我写的是不如她,我早就叫你去服侍她,你为何在我这儿腻到现在还不走!”她不知为何说出这样一大段伤人的话,她本就是个多心的人,前阵子听见酿泉在自己耳边不住夸奖摄雪姑娘的文章,早就暗暗有些伤心,她感激酿泉曾经在她心灰意冷的时候赞扬了她的文章,可是她看见酿泉眉飞色舞去赞扬另外一个人的文章的时候,颇觉得自己有些被冷淡了。加之酿泉刚才的一番话她甚至想,以前的意见,酿泉是不是刻意为了讨好自己而言的呢?那些曾经鼓励她的溢美之辞,其实都是酿泉违心而论想到这里,她更加难受了起来,声调不自觉提高了八度,脸上因为生气而涨得发红,双目圆瞪,柳眉倒数,真真看起来毫不可亲。 酿泉瞪大了眼睛,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她服侍暗香这么久以来,还从未受过如此的呵斥“姑娘”她用颤抖的手拉开了门,一面擦着眼泪,一面跑了出去。 暗香站立不宁地在书房中踱步。 方才那番话一说,她胸中的那口郁闷之气毕竟是散了,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的肚量未免太过狭窄竟容不得别人说些逆耳的话想来想去,暗香暗暗后悔不迭,若是旁人说,她不免要揣度那人的心思,可是这些话是天真烂漫的酿泉所说,虽然听起来格外让人不快,但是仔细想想,自己的确接触写作尚浅,无论付出多么大的努力,终究会有不足之处她握了握拳头,决定出门去将酿泉找回来,向她道歉。 可是,这么晚了,酿泉会去什么地方呢? 不会真的是跑去摄雪和问晴哪里去了吧? 暗香心底一寒,仍旧是硬着头皮第一次踏进了摄雪的院落之中。 “我家姑娘不在书房内,怕是去问晴姑娘那儿串门子去了。姑娘不妨转去那里问问。”摄雪的丫头倒是个口齿伶俐的人,一番细说,替暗香指了指问晴书房的位置。 “哈哈哈你是没有见到她的那副可笑的模样!”摄雪一面抚掌而笑,一面替自己倒了一碗茶,仰面喝了下去才拍着胸脯舒了一口气。“姐姐真是神机妙算我服了你了!” 她的对面,坐着仍旧面不改色的问晴。她的手中执着一支画笔,在宣纸上浅浅落墨。不过须臾,一副鱼鹰捕鱼的图画便跃然纸上。矫健的鱼鹰的下颚鼓鼓囊囊,似乎收获颇丰。 “你就不能小声些,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算计了她似的。和一个新人斗,也实在是便宜了我的手段。” 摄雪笑吟吟地上前扯住了她的衣袖道:“好姐姐,我自然会少不了答谢你。” 问晴仍旧面不改色,吹了吹那副墨迹未干的画道:“不用了,以后自然也少不了要你帮忙的事。” 摄雪还想说什么,却听问晴的丫头香朵气喘嘘嘘地跑过来道:“那个那个新来的姑娘来了!” “什么新来的姑娘?好好说话。”摄雪不解。 问晴笑着扬了扬那副画道:“你看,画的主人来了。” 话音未落,暗香忐忑地走进了问晴的书房,见摄雪与问晴都在,礼貌而小心翼翼地冲她们点了点头。还未开口,却听问晴上前拉了暗香的手道:“暗香妹妹,你来得正巧了我刚做了一副画要送给你!” 暗香刚想问酿泉的下落,却被问晴拉到了书桌的旁边。 只见那副画中,一只神气十足的鱼鹰下颚鼓鼓地站在渔舟之前,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暗香咬住了下唇。 问晴挑了挑眉道:“怎么,你不喜欢吗?” 她慌忙摇了摇头道:“姐姐的画艺精湛,小妹愧不敢受。只是前来问问二位姐姐,有没有见到我房中的丫头酿泉” 摄雪刚想接话,却被问晴一个颜色挡了回去。她装模作样地“哦”了一声,问:“酿泉怎么了?” 暗香急于找到酿泉,便将方才与酿泉的争执简单说了几句,直到她看见摄雪眼中藏不住的幸灾乐祸的笑意,才恍然一声冷汗,急急忙忙道了一句:“若是二位姐姐不曾看见的话,我便去其他姑娘的房中找一找吧打搅了”她抬起脚急冲冲就向外赶。 问晴在后面说:“哎你还没有拿我送你的画” 暗香头也不回,假装没有听见,她拼命向前快走,到最后忍不住奔跑了起来,迫切想离开那个地方。她一面走一面思量了半日,终于想了起来。 抱鹤轩中的后花园——酿泉总是在那里与沈逾男在墙角边私会的,能在花前月下窃窃私语之处,也只有那一个地方了。 真相大白 抱鹤轩中的后花园——酿泉总是在那里与沈逾男在墙角边私会的,能在花前月下窃窃私语之处,也只有那一个地方了。 她步履匆匆地朝那里走去,眼见得别处屋子里的姑娘们都燃起了灯烛,正嘁嘁喳喳地喊着用膳,惟独她一脸落寞地从那些门前悄悄踱了过去。 “等了你这么久,怎么才来?”听见脚步声,沈逾男从一棵茂盛的灌木后探出身来,一见来人并非是酿泉而是暗香,向前走了两步看着她,忍不住露出一个奇怪的笑意。“怎么,原来是暗香姑娘?你特意来这儿找我吗?”他的嗓音奇怪得很,并不似印厂的小厮那么口齿轻灵,而是带着低沉而沙哑,他的面庞微红,仿佛有着饮酒过度后的踉跄之态。 “酿、酿泉,你有没有见到她?”暗香颇有些惧怕之意,微微向后退了几步,却又期待从他口中听见酿泉的消息。 沈逾男眯起了眼睛,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你要找酿泉吗?” “是我与她不小心争执了几句,将她弄哭了”暗香揪住胸口,忍不住蹙起了眉头来。“你有没有瞧见酿泉跑去哪里了?我要寻她回来” 沈逾男点了点头,将头凑进暗香的肩窝,在她耳畔悄声道:“酿泉是不是说你的小说不好看?” 暗香瞪大了眼睛:“她全部都告诉你了?”原来酿泉真的来找他哭诉过!暗香一面内疚,一面摇头道:“我方才脑子一时糊涂说了重话,把酿泉骂走了,都是我不好你快带我去寻她回来!我怕她跑出去做什么傻事” 沈逾男在她说话的当儿,却伸手握住了她的葇荑,脸上的表情是模糊而又暧昧的。只听他语带嘲讽地说道:“你还真是愚蠢!” “什么?”暗香呆呆地望着他,被他的言语和举动吓坏了。 “女人都是这样愚蠢的吗?”沈逾男一脸鄙夷地说:“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仆人!那个酿泉和你一样,蠢得要命,和她说句话经常要重复四五次才能明白我的意思想当年我在卓红轩的时候,那些女人哪一个不是乖乖听命于我,只消一个眼神,叫她们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马上依言而行哪像那个又蠢又笨的丫头哈哈”“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暗香被他拉住了手,挣脱不得,拼命想离开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似乎十分危险他看起来并非善类不知为何以前却能掩饰得那么好,让酿泉对他倾慕有嘉 可是他的言语之中,却对酿泉百般不敬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男人究竟是谁? 他的手指又细又白,指节匀称,却并非像做印厂排版的小厮 她想起锦书那句提醒“凡是应当多留个心眼”回忆起来,自己与酿泉的罅隙,皆是因为认识了沈逾男开始的 “是你?”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声,却得到了肯定性的答复。 沈逾男并不隐藏真实的答案,仿佛早就成竹在胸。他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寻常的小厮,怎有我这样通身的气度?” 暗香追问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什么要挑拨我和酿泉?”她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人的脸,却模糊而遥远。她并不想将人想得那般不堪,可是事实却如利剑一般摆在了她的跟前。 自古以来文人便酸腐可笑,彼此相轻尔虞我诈之事更是犹如家常便饭一般。 沈逾男笑嘻嘻地露出一脸暧昧的笑容:“反正我也不是抱鹤轩的人,我就不妨告诉你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好好服侍我”他的手沿着暗香的葇荑一直向上搂住了她的肩,另一只手欺近她的腰身,欲将她搂在怀中。 暗香在家中时常被兄长如此欺凌,早已一脚用力踏在了他的脚背上,推开沈逾男跑了开去。一面跑一面大声呼救。 “你以为我为何寻了这处与那个小丫头私会?偏僻之地,没有人会听见的!”沈逾男跳了跳脚,及时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拉了回来。 撕扯之中,暗香的衣摆被他扯下了一块,裸露的玉肌更添他眼中的兽欲。 “救命!”她哭喊着挣扎了起来,却惶恐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此处茂密的灌木中显得如此弱小。 沈逾男一面剥着暗香的衣服,一面按住她的手脚,急促地说:“在那艘船上,我便喜欢你了谁知摄雪那个泼妇偏偏叫我去勾引你的丫头。那个黄毛丫头,哪个男人会对她有兴趣才怪!”他不小心说漏了嘴,看见暗香湿润的眼眶中流露出惊异的神色,忍不住又接下去开口道:“罢了,小爷今日若是得手,也不妨告于你知道!” 暗香心下一阵寒意,果然是摄雪! 她一定是买通了这个风月场上的惯客沈逾男,命她勾引酿泉,从而挑拨自己和酿泉的关系! 她恍然记起酿泉对她说的那些话:逾男又送了她几本摄雪姑娘的小说;摄雪姑娘的小说有多么多么好;她的文不如摄雪的轻松易读一切的一切,全都是由沈逾男教唆的! 暗香又羞又愤,方才知道自己的怒火发错了地方。现在即使后悔也来不及了,甚至还要被这个男人如此猥亵 思及至此,她忍不住胡乱瞪踢了起来,却正好踢到了沈逾男致命的部位。 他吃痛地稍稍松了手,暗香乘机从灌木之中爬了起来,乘乱逃走。她衣衫褴褛,又不便往大路回自己的院中,只好一头撞进了落葵的院中。 “救救我”她微弱的呼喊声在那个昏黄的傍晚显得无比凄冷。 枯涸之泽 酿泉被暗香的一通抢白骂地心下难受,她悄悄躲在抱鹤轩的角门之外,一直坐到月上柳梢,这才发觉面上仍然是湿的。她抹了一把泪,嘟了嘟嘴唇站了起来。 此刻想必姑娘的火气已经消了吧?她若是此刻回去,和姑娘说些软话——方才的确是她这个做丫头的不好,她应当想到姑娘刚刚开始学作习文之道,若是听见方才那一番话,的确要伤心的。 她思及此处,终于甩了甩手中的一根柳条,用帕子擦干了眼泪,对着湖面挤出一个笑意,这才蹦蹦跳跳地准备回去。 她寻常并不喜欢走那种宽敞的大路,而偏偏喜欢择了花多树多的偏僻地方走。更何况平时与沈逾男的相约,也的确在这个时候,她想去在见姑娘之前,与沈逾男说上些话,好让心情更加愉悦一些。 于是酿泉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子,雀跃地走向了后院的无人之地。 “逾男,你这是怎么了?”居然真的见到心上人匍匐在地,痛苦不堪的样子。酿泉飞奔上去,将他扶了起来。 “你”沈逾男一见是酿泉,忍不住怒意大发了起来,一把推开她道:“滚!” 她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手还维持着要扶他起来的姿势。 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所有的人对她都像吃了火药一样?暗香姑娘是这样,连她心爱的男子也是这样酿泉忍不住嘟起了嘴,一脸沮丧地背过身去准备回去。 沈逾男眼珠一转,眸中又燃起了欲火,呼喝道:“你过来。” 酿泉转过身。委屈地看着他。大而圆的眼睛忍不住令人怜惜起来。 沈逾男忍住疼痛,心道:“得不到大的,来一个小的也是好地。”他敛了敛痛楚的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依旧衣冠楚楚。 酿泉听见他换了个温柔的声线道:“酿泉,你来扶我一把。”他雪白地牙齿展露在外。露出一个让人目眩的笑容来。 酿泉心起怜悯之心,终于怯怯地伸出了手去。 暗香披着落葵地衣衫,忍不住簌簌发抖了起来。 她们是故意的!早就谋划好让她自投罗网! 那一场看似浪漫的邂逅,那一本本潜移默化的小说,还有那个费劲心机找来的风月场上地沈逾男。无一不是另有目的的她欲要挑唆酿泉与自己的关系,那些伎俩全是冲着自己而来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落葵替她端来一杯热茶,烛光下映出她温柔的面孔,让暗香的心倍添暖意。 暗香摇了摇头,不知如何启齿。 “想必轩主与你提及过,我与你姐姐出云是至交。”落葵言语如春风细语,温软可亲。“你若是不嫌弃,就将我当做你的姐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暗香抬头看了她一眼。落葵一贯以一袭素衣示人,素颜中有股说不出的幽静平和,让她地戒备全无。她忍不住讲到自己因为与酿泉发生口角。出门寻找之时却发生方才那难以启齿的一幕。她将原因都一一隐去,并不愿意在没有证据之前指责摄雪。 落葵不知何时握住了她的手。温柔相望。 “幸好未被他得逞。以后在抱鹤轩中,尽量不要在昏暗偏僻地地方走动。”落葵柔声建议道。却也忧心忡忡地站起了身。“不知酿泉会跑到什么地方去?”自从桃花节那日与她一别,竟然有些日子没有见着她了。 “我几乎将抱鹤轩走遍,也没有寻着她的影子。”暗香也不住担心了起来。 落葵刚想吩咐小丫头去寻人,却见自己地丫头紫苏慌慌张张地朝门外冲了进来,大声呼喝道:“小姐,不好了” “何事惊慌?”落葵拦住了她。 “湖里湖里有一具女尸”紫苏结结巴巴地说了下去“据说、据说是方才前去荷塘旁边散步地一位姑娘觑见的,现在已经嘱咐小厮们在打捞了暗香心头一惊,已然滚下泪来。落葵生怕她担心,忙上前安慰道:“酿泉吉人自有天相,应该没事。”她扯了扯紫苏地衣袖,示意紫苏跟随自己出去。“有客在此,不得扰了她的清净。你且领我去看看。”向前走了两步,她又回头吩咐道:“还是我自己寻去吧,你去唤锦书来此陪房中的那位姑娘吧。” “是。”紫苏点了点头,领命去了。 暗香有些倦意,半倚在卧榻上。这几日她被接踵而来的几件事情弄得心神不安,此刻似乎累到了极致,忍不住渐渐昏睡了过去。 朦胧中似乎有人在推她的胳膊,暗香半睁了眼睛,却是哭泣不已的酿泉。 “酿泉,你回来了?”她心下一阵欢喜,想伸手去拉住酿泉的手,却发现身体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酿泉哭了一阵,抬起头来,一双眼睛肿得仿佛桃核儿一般,并不说话,只是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朝门口旖旎而去。 “你要去哪里?”暗香在心头大叫,胸口憋闷的感觉十分难受,仿佛有千万句话堵在胸口无法言说一般。 酿泉朝暗香福了一福,眼神中是难以言说的哀怨,随即她推开门,不见了身影。 恍然中暗香从睡梦中醒来,听见几声报丧的云板响彻抱鹤轩。她这才惊出一身冷汗,察觉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只见锦书坐在她的身边,点燃了一盏烛火,见她睁开了眼睛,问道:“我方才进来的时候你蹙着眉在睡觉,想必是做了噩梦了?” 暗香点了点头,慌忙问道:“那是谁的云板?” 锦书摇了摇头道:“并不知晓,落葵已经出去打探了。” 她心下一寒,眼皮突突乱跳,站起身在落葵的客房中走来走去。 “你怎么了?”锦书问道。 暗香心神不宁地道:“我方才梦见酿泉了她打开门走出去,我唤了她几声,却得不到回应我害怕是” 锦书白了她一眼:“没事瞎操心。酿泉那个小丫头古灵精怪,活蹦乱跳的,阎王爷才舍不得收走她。” “可是”暗香还想辩驳,却被锦书一把按住道:“行了,你先吃点东西,一切等落葵回来再说吧。” 晴照化雪 春日的夜晚来得不早也不晚。 大概是因为起雾的缘由,漆黑的夜空中不见星辰皓月,只能隐隐见到一团团黝黑深蓝的云在缓缓追移。“半夜不成寐,灯尽又无月”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吧。此刻半夜睡不着的诸人便在如此的夜色中,黑压压地成了一片,围站在了抱鹤轩的湖畔边。 这湖本是前任抱鹤轩主亲自开辟的,在湖底种了睡莲,每到夏季总会生出盈盈一池碧绿,间或着夹杂着团粉或是雪白的莲花。总会有些思虑纠结写不出稿子的姑娘喜欢来此散步。说来也奇怪,似乎只要看见这微醺醉人的景致,那思路便源源不断地被打开了。 是以这个湖,被大家口耳相传命做“思湖” “哎呀,捞上来了!”此刻那外围的一圈好事的丫头和姑娘们,看见小厮张罗了半日,终于将湖中的那个人捞了上来。 “怎么样,落葵姑娘?她可有救?”一旁的小厮擦了擦额前的汗,问向一脸凝思不语的落葵。 落葵垂下眼,伸出两只手指贴在那个人的颈侧,这才叹口气道:“花落闲池满地哀”她收起思虑,又查看了一下尸体的模样,这才蹙起眉道:“竟然” 那个小厮道:“方才我问了一个看见她的丫头,说是几个时辰之前似乎看见这位姑娘在思湖附近游走,神情滞涩,似乎想轻生的模样” 另一个小厮挠了挠头道:“看她衣不蔽体的,想必是” 落葵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住嘴。 摄雪站在外围。看见了那个尸体的模样,捂住了嘴,惊慌失措地奔了出去。 “问晴姐姐不得了了!”摄雪慌慌张张地冲进了问晴的房里。 原本问晴地小丫头香朵就被问晴唤起来问出了什么事。此刻她的房中点着了一盏灯,摄雪惶然冲进去的时候。正看见问晴懒洋洋地坐卧在床榻之上,铺展开她地长发,一下一下地缓缓梳理。 “什么事?你怎么和小丫头似的,咋咋呼呼沉不住气?”问晴眼皮也未抬。 摄雪吓得面色苍白,将门关住。双手背在身后掩住门,似乎怕外面有什么东西会进来一样。“那个丫头,自尽了!” “哪个丫头?”问晴仍然是慢条斯理地梳理着长发。 摄雪见状,冲上前去夺过她手中地梳子,几乎带着哭腔吼道:“是暗香的那个小丫头酿泉,她刚才在思湖里自尽了!” “不过是一个丫头而已,至于如此慌张吗?抱鹤轩每个月要死多少个丫头!”问晴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将头发挽在脑后,从卧榻上走了下来“她们说她们说”摄雪的牙齿微微颤抖。指节因为用力握紧而微微泛白。“她是被那个人强暴,羞愤而死的你只告诉我,只需要让她和暗香起冲突而已。没有说要这样对她啊”“怎么,你现在怜悯起她来了?”问晴挑起了眉。将面孔逼近摄雪道。 摄雪摇了摇头:“我怕轩主万一查起来。追到我头上怎么办?” “抱鹤轩有为了一个丫头的死而追查地先例吗?”问晴淡淡笑了笑,将摄雪肩头的一根发丝捻了起来。轻轻吹了一口气道:“你不用如此杞人忧天。” “她可是暗香的丫头!”摄雪对问晴这样不紧不慢的态度弄得着急了,忿然道:“你不是不知道,轩主对她是和对我们不一样的!” “让他尽管查好了。”问晴甩了甩衣袖,打了个困倦的呵欠道:“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你”摄雪瞪大眼睛,突然表情狰狞了起来“你是不是一开始就计划好了的,要一箭双雕!你让我去暗算暗香,用美男计迷惑她的丫头。一切均是由我出面,那个小丫头看的也是我地书,在暗香面前夸的也是我,自然,所有的人都以为是我在心存嫉妒离间她们主仆。现在那个丫头死了,若是轩主要追查,定然不会怪罪到你,而只会把我赶出抱鹤轩,你是这样打算地吧!” 问晴睁大了眼睛,听她将自己心中的计划一一道破,不怒反笑:“好妹妹,你现在才明白我为什么帮你?”她笑嘻嘻地叹了口气道:“枉费你平日里觉得你才是最聪明最美丽最有才华地那个,虽说我一直与你交好,可是少了你这个实力不弱地竞争对手,我才能安心对付那位比你更聪明更美丽更有才华的丹砚姑娘啊”“你会后悔地!”摄雪丢下了她的梳子,满脸怒意地跑了出去。 问晴扬了扬眉毛,吩咐丫头香朵道:“以后若是摄雪来,记得轰她出去。”顿了顿,她瞥见摄雪仿佛火烧屁股一样的背影,忍不住扬起嘴角喃喃自语道:“唔,也许她永远也不会踏入这儿半步了” “暗香姑娘,锦书姑娘”紫苏在外面蹑手蹑脚地通报,声音有些发颤。 “怎么了?”锦书以为是落葵那边有了消息,忙打开房门,却见到在紫苏之外,有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了外面。 竟是容宿雾!他一袭风尘仆仆的模样,满脸疲乏几乎不愿意多说话,见了锦书,淡淡点了个头,将披风解下抛给了她。 暗香这才从床榻之下披了单衣走下来,见是容宿雾,双眼一时氤氲了无穷的雾气,那副楚楚可怜的神色不禁惹人怜惜。他伸手将暗香揽在怀中,紧紧抱住她颤抖的娇躯,似乎要将全身的力气都给予她。 锦书替他们将门关上,径直拉了紫苏离开。 “我听说轩主爱慕暗香姑娘,原来这个传言是真的?”紫苏暗暗咬了咬舌头,悄声道。 “不要乱嚼舌根。”锦书捏了捏她的脸。“快走。” “轩中的姑娘们都知道,轩主这么些年来,只单独带暗香一个人出去踏青。”紫苏不依不饶地回嘴道。 “你跟了清心寡欲的落葵这么些年,怎么还像轩中那些没脸的丫头一样,嘴那么多!”锦书忍不住打趣她,欲要扯开话题。 她们两个人笑闹着跑开了,声音渐行渐远。 毅然觉醒 容宿雾这才放开了怀中的暗香,柔声道:“我从出版署连夜赶来的,有些话要嘱咐你。” 暗香以为他是来说酿泉的事情,不由抬起头,撞见他如猫一样深邃的眼神,那眼神中的凛冽多过温情,让她有些迷惑。究竟是何事能让他星夜来告? 容宿雾叹了口气道:“十二皇子成立了出版署,要拿几本书来开刀。他们不知为何挑了你的那本南乡子,说其中上供瓷器的浮梁瓷局,是影射朝庭的礼部官员!” 暗香又急又气,道:“我于十二皇子并未有仇怨,他为何” “还不止这些。”容宿雾蹙了蹙眉“他们将你的名字列在被封杀作者的名单之中,明日一早便要派人来彻查此事。我是来通知你,一定要好好应对。否则” 话音未落,只听锦书匆匆来报:“落葵回来了。” 暗香这才回过神来,焦急地问:“有酿泉的消息吗?” 锦书点了点头,却不做多言。 容宿雾看了锦书一眼,奇怪她为何在如此紧要的关头打断自己的对话。直到他看见一袭素衣的落葵缓缓而来,垂立而对,他才觉察到一丝古怪。 “酿泉怎么了?”暗香上前拉住落葵的手,一只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 落葵摇了摇头,悲怆道:“河里发现的那具尸体,便是酿泉的。” 暗香原本期待的双眸中,光彩逐渐黯淡了下去,漆黑的瞳孔仿佛一颗永无止境地黑洞,幽深而不见底。酿泉死了?竟是一梦成谶。原来她一脸委屈而依依不舍的神情。是来向自己辞别的?暗香回想起梦中酿泉地表情,心头一阵刺痛。一时间天旋地转,似乎有一道雷霆霹雳当即霹中了她。翻了个白眼,不省人事了过去。 容宿雾及时抱住了她。锐声问道:“怎么回事?”这几日他一直呆在出版署中,未知轩中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这一趟夜半之行,却愕然听说酿泉已经死了? 落葵与锦书将暗香扶至床榻之上安顿好,这才将前后经过简单地告知了容宿雾。 他一时锐目如星。声调压抑着无穷的怒气道:“明日将摄雪给我赶出抱鹤轩!” “妥当吗?”落葵轻声问。 “如果不妥?难道让暗香成为第二个出云?”容宿雾眯起了眼睛。 “是。”锦书拉了拉落葵地袖子,示意她不要多言。 揉了揉蹙起的眉心,容宿雾又道:“将酿泉好生安葬。” “知道了。”二人领命去了。 容宿雾看了看黑的天,竟放出了一记亮光,远处传来打更人的声音。想必已经四更天了。他轻轻走到暗香的卧榻之前,将她额前地碎发拨到一边。那上面赫然还有一年前在喜雨的书房内因为磕着了桌脚而留下的一道浅浅的疤痕。他轻轻叹了口气道:“若早知是你,便不会让你受如此的委屈。”容宿雾俯下身,在她的额前轻轻一吻。 他并不知道暗香就是那个人,他寻出这块五彩的凤玉挂在衣襟之上。只为提醒她那一场相遇。“等你回想过来,还会记得我吗?”容宿雾喃喃自语,嘴角上挂着一抹微苦的笑。 时间已然不多了。他还未详细与她说明明日的追查事项。只得提笔留了张字条放在桌上,这才踏着夜色去了。 “莎草遍桐阴。桐花满莎落。盖覆相团圆。可怜无厚薄。”暗香醒来地时候,仿佛听见落葵在念这样一首诗。落葵天性爱这些花草。总喜欢把抱鹤轩中的丫头和姑娘的去世与花草地花期联系在一块,吟来不觉让人悲从中来。 仰面看见窗幕层层叠叠的疏影,竟发现翠绿地桐阴已然遮天敝地,时间竟过去这许久了碧如是随她从抱鹤轩到流沁坊地丫头,而酿泉却是随她从流沁坊到抱鹤轩的丫头。一个惨死街头,一个入水而溺,两个都是因她而死,让暗香一阵锥心彻骨之痛。 锦书此刻便自然而然成为了暗香地第三任丫头,她的身份却也奇怪,先后服侍过喜雨,容宿雾和暗香。接触久了,暗香自然也知道她是面冷心热的一个人。况且她还曾有武艺傍身,抱鹤轩中寻常的姑娘与丫头,竟也不敢欺负她分毫。若是和锦书一道出去,心底都会觉得安全许多。也许锦书才是真正合适她如此懦弱个性的最佳人选。 此刻酿泉的尸骨停放在小小的隔间之内,暗香随落葵前去为她净身更衣。 “今日还有客来访,不要太过伤心了。”落葵推门之前先轻声地提醒了一下暗香。 她表情安静地点了点头。早晨她看过那张字条了,容宿雾已经将那些人需要问的问题一一详列清楚。此时她宁可放弃那令人痛恨的写作,一心只要见酿泉最后一面。 锦书立在一旁,冷若冰霜的脸上显得别样凝重。 酿泉的尸体便静静地呈现在三人的面前。她的眉宇微蹙,两靥凝愁,原本活泼开朗的面孔,此刻倒显得愁云惨淡,想必死的时候也是心中不快。 暗香无比内疚,将手抚上她冰冷的双唇道:“你在我的梦里,要与我说些什么呢?是责怪我对你的怨怼之言吗?” 她拧了一块湿布,小心翼翼地为酿泉擦拭冰冷而僵硬的身体。从额间开始,她记得酿泉的额头饱满而光洁,齐眉的刘海遮在上面,露出刘海之下一对圆而明亮的眼睛。她的眼睛笑起来是微微弯着的,仿佛峨眉月一般,可爱至极。此刻这双可爱的眼睛永远地闭了起来,睫毛上似乎还留有昨日的泪痕。暗香轻轻抚过她的眼睑,已然觉察不到任何的生气。 眼泪就这样滴在了酿泉的眼睛上,仿佛哭的人是酿泉一般。 她们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却也心意相通么? “我答应过自己不再哭泣,可是每次都忍不住我好没用连你都无法保护”暗香收住眼泪,喃喃自语。 她手中的湿布渐渐抚过酿泉小而俏丽的鼻梁,她想起酿泉生气的时候总会皱一皱鼻翼,露出可爱而天真的神情,此刻这副表情她再也看不到了只能从脑海中回忆 还有那张嘴,伶俐而懂事的巧嘴,连梦里熟睡的时候都微微上扬。酿泉的所有表情都藏在一张嘴上,她甚至能回想起这张嘴微微扬起露出娇俏的神情,而此刻酿泉的嘴角却无力地耷拉下来,仿佛生前的最后一刻还在忍受着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离自己而去? 她失去了姐姐,失去了酿泉,她被迫逼得这样无奈而懦弱,究竟要她做什么才能够不被伤及身边的所爱?难道写作圈就是这样?一定要逼得所有人都离去,一个人孤寂致死才能罢休吗? 不!不!不! 她不要这样!她触上酿泉冰冷的尸体,在心底拼命摇头。 她要鲜活的生命,澎湃的爱情,高昂的头颅!她要彻底改变自己,变得坚强而果敢,她要亲手站在那个巅峰,由自己来主导这个不公的世界! 如果给她这样的权利,她愿意要!无论,无论是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甚至是牺牲灵魂也在所不惜!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暗香了。”她跪在了酿泉的尸体身边,靠近酿泉的耳畔轻声而坚定地道了一句。她的眼神冷静而从容,几乎像换了一个人一般。 连锦书都忍不住惊讶起她的变化来。 那个懦弱而无用的暗香,似乎真的不见了 只听紫苏突然敲了敲门道:“暗香姑娘,请去前厅吧。轩主陪同出版署的大人已经到了。” “我这就去。” 她亲手为酿泉换上平日里最喜欢的衣衫,每纽一粒纽扣,那思绪都仿佛在头脑中盘亘不去。那些纽扣成了回忆中断断续续的珍珠,一颗一颗都是蚌的眼泪。 酿泉从头到脚让暗香装扮妥当,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般。 谁也猜不透她的心事。 暗香这才冷静地走出了门去。 锦书跟在后面,心道:“踏出这个门,她已经不在是从前的她了。” 十二皇子 时常听老人们说,门口的石狮子越大,就表示这个宅子的主人地位越高。这些放置在门前的各种兽头有些是为了镇宅安泰,有些却是为了化解戾气,求个吉祥如意。因此有些安放的是石狮子,有些却是貔貅、灵猊、麒麟一类的神兽。 暗香此刻走到了抱鹤轩的前厅,她抬头看了看这前厅的门楣之上,镌刻的却是两尊“负”据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负兽因由喜爱文学,故常常安放在石碑的两侧。 两尊负兽仿佛两条虬错在一起的龙型,相互盘绕,仿佛缓缓蠕动。乍看来恢宏庄重,让人不禁肃穆起来。 来抱鹤轩这么久,这还是她头一次正视踏入抱鹤轩的前厅。 与流沁坊的前厅不同的是,抱鹤轩的前厅一概无窗,简洁而古朴的窗楞上挂有厚厚的墨绿色帷幕,帷幕上用并不刺眼的金线绣着自五代以来的各路文人的诗词文章。平常这些帷幕一般是卷在窗楞的一侧,自有专门人去打理。若是遇见轩主迎接秘密的客人,那便要将帷幕放下,人在前厅之中,满眼都会弥漫着古色古香的书卷之意,倒不得不钦佩起抱鹤轩主容宿雾的品味来。 此刻那帷幕早已卷了起来,清风徐徐,柳枝与桐树轻盈摇曳,浓荫正好。暗香在门口立了一立,只听锦书通报了一声:“轩主,姑娘到了。” 容宿雾这才放下手中的茶盏,颔首道:“进来吧。” 暗香静静地走了进去,只见容宿雾的身旁,还坐着一个人。那人的眼神自暗香一进门起就一直凝视在她的身上,她抬头一看,赫然是方遂墨! “还不见过十二皇子?”容宿雾点拨她道。 暗香微微一笑。朝方遂墨轻身福了一福。暗香这日为了酿泉着了一身素白地春衫,藕色的小臂顺着宽大的袖口露了出来。竟教他看得呆了,忍不住就要上前亲手将暗香扶起。直到听见容宿雾地咳嗽声,这才恍然敛正了神色,心中大骂自己一声“该死”虽说他贵为十二皇子,自小熟谙习文之道。精读百家文章,却偏偏因此沾染上文人风流的毛病。妹妹绮墨便经常嘲笑他,只要见了模样精致地可人儿,不管是男的女的,他都一定要上前亲近一番。 这位唤作暗香的姑娘,自从在正月的雪夜中见过她一次,便被她素雅地气度所折服。原本他还打算藉着督察的名头,去流沁坊走上一趟呢,想不到在那一场闹剧般的婚宴之后。暗香却被容宿雾抢先一步弄进了抱鹤轩中! 这让方遂墨大为光火! 想他一个堂堂的十二皇子,居然连一个心仪的女子也弄不到手,实在是颜面尽失! 想到这里。他恨不能封了抱鹤轩,直接把轩中的美貌姑娘一并收入自己的督察院中。怒不可遏的方遂墨随即写了四封请柬。以督察为由邀请了四大书局的老板前来新建地督察院中共研出版事宜。 那日他亲临抱鹤轩送请柬之时。却偏偏瞥见了容宿雾与暗香亲热的场面,一时间醋意大发。可是见了容宿雾的面儿。他又情不自禁被这个比女人还要美貌地男子迷晕了方向,舍不得痛下杀手。 更何况,他与容宿雾在儿时便相识已久,而暗香又是在雪夜中留宿他的女子,两个人他都心生慕意,却偏偏撞见了他们会腻在一块。原本追逐地两个目标,竟双双成空,这口气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下。 他只得随意找了条理由,先向暗香下手。 “不必拘礼,论交情,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他回过了神来,却掩盖不住一脸博爱之意。 为什么,为什么一进抱鹤轩,只要见到了这里地花儿草儿人儿,原本怒气冲冲的心思就完全变了呢?他看见暗香微微蹙起地眉头,恨不能上前去为她抚平。啊,她一定知道自己立下的那个封杀的议程想必难受至极吧方遂墨清了清嗓子,为缓和气氛道:“姑娘想必知道了,督察院的职责本是为皇上监察放鹤州的出版一事。近日来,我与四大书局的老板们同在督察院闭关查验,发现了几本书中有与朝政有关的微词之说而姑娘的那本南乡子便是其 暗香口齿伶俐地答道:“回十二皇子的话,那本书写的并非当朝的事宜其中南人与蒙古人,是元朝阶级分明下的矛盾——若是以此来说影射朝政,暗香万万不敢附议!” 容宿雾眯起眼睛看着暗香,似乎从未见过她如此冷峻而利落的回应。 方遂墨点了点头道:“不用那么生分,叫我十二爷就好。听你这么一说也有些道理,何况你这本书,本不是抱鹤轩所出若是要追究起出版的责任,流沁坊还是脱不了干系的!” 暗香见他语意并不严厉,而言谈间竟有不想追究自己和抱鹤轩的意思想必是容宿雾在这位十二皇子面前说了些什么,竟将流沁坊也牵扯进来了。她忍不住开口阻止道:“若是十二爷要追究责任,请处置暗香就好,至于流沁坊暗香已经和他们没有关系了。” 容宿雾面色一变,眯起的眼中两道锐光直逼过来,暗香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不理会。 “如此,姑娘可想好了?”方遂墨将容宿雾的表情尽收眼底,忍不住坏笑了一声,轻轻用手抬起暗香的下颚,故意追问道:“你可想过你也许会被勒令封杀?再也不能习文写作了?姑娘到底是为了报流沁坊的知遇之恩,还是难忘与裴公子的旧情?” 暗香竟面不改色,依然沉住气道:“暗香自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流沁坊与其他人无关。若是遇上被封杀的结局,也只得认命了。”她一言一语说得甚是有气度,让方遂墨无聊地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们这些文人,连开个玩笑都这样一本正经,真无趣” 他了口茶,这才舒了一口气道:“我不过是寻了个借口找你们来叙旧的不必这样拘谨。封杀这种事情,留给那群翰林大学士去计较吧。今日我来此,只为求宿雾一件小事。” 以吻封缄 他看着容宿雾难得紧张的神情,忍不住心头大快。自打自己认识容宿雾以来,从未在与他交手的时候看见过容宿雾为谁紧张地眯起眼睛。他总是一副悠然自得懒洋洋的神情轻松打发自己,虽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是一副见怪不怪的神色。 容宿雾听他一番话,仿佛封杀暗香一事已在转瞬间消散于无形。他放下一颗心,这才凝神应答道:“不敢当,十二爷但说无妨。” 方遂墨一副好整以暇的表情,轻笑了一声:“果真无妨?” 容宿雾怕他得寸进尺,不得不用提防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其实,不过是我那都察院建造的时间太短,许多该计较的地方,统统都不合我的意。在那里谈谈公事也倒罢了,若是教我连住也要住在那里,岂不无趣?何况舍妹你也是见到过的,一个年轻的女儿家,与生人谋面太多总是不太好。我见宿雾这抱鹤轩中景致宜人,又处处都是年轻的姑娘,正好与舍妹可以做伴。所以我前来厚着颜面请求,能不能在抱鹤轩中辟出一个干净的院落,容我兄妹二人小住?” 果然是得寸进尺的招数! 容宿雾在心中思量了半日,暗忖这其中的利弊。不多时,已然是挂了满脸的笑容道:“既然如此,那宿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待我吩咐下人将院落打扫妥当,便派人通知十二爷” “如此甚好!”方遂墨站起身,想大力去拍容宿雾的肩,却被后者轻描淡写地躲了过去。留在空中的一只手甚是尴尬,他只好顺势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两下。 暗香立在一旁。却觉得这位十二皇子颇为有趣。不过她原本是带着一颗必死的心来地,谁知却柳暗花明,想到这里不由地暗暗庆幸。也许是酿泉和姐姐的在天之灵庇佑了她。 方遂墨被容宿雾摆了一道,眼珠一转。不甘心地转向暗香道:“我顺便还要去一趟流沁坊,暗香姑娘有什么话要带到吗?” 暗香下意识地看了看容宿雾,见他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只好摆了摆手道:“我与流沁坊本无瓜葛,多谢十二爷地好意。” “如此如此我就先告辞了。”方遂墨说完。依依不舍地将前厅中一位美丽的如同洁白梅花一样幽幽绽放地女子和另一位如白狐一般狡黠又迷人的男子一一看了个够,一面走还一面在心底赞叹到:“抱鹤轩果真是个好地方!” “恭送十二爷!”容宿雾的声线里似乎并无一点恭敬之意。 他使了个眼色给锦书,示意她送客,自己上前跨出一大步,抓住了暗香的手,气冲冲地说道:“你随我来。” 暗香不知容宿雾为何立即转变了神色,只得乖乖跟着他走。 他拉着暗香径直走到她的书房,大力推开门之后立即将暗香逼至门背后,一句话也不说便将唇堵住了她地。她瞪大了眼睛。却不知道为何他的吻来得如此突然与粗暴。他的唇齿不复上一次的温柔,而是略带惩罚的性质,轻噬之中将她的唇几乎咬痛。他粗重的喘息声几乎湮没了她的呼吸。暗香嘤咛了一声。示意他结束这个无缘无故的吻。可是他并没有停止,舌尖已然带着占有地欲望。攻城略地。与她的纠缠在一起,他的双手揽住她纤细地腰身。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她觉得自己地呼吸仿佛在一瞬间停止住了。他如此霸道地行径还是第一次显现出来,让她措不及防。可是这样的吻、狠狠地充满占有欲的吻,又让她如此期待与心悸。她的心仿佛升腾到云霞雾霭的最高处,开出了一朵七彩的奇葩。 赤色的如同血液般的颜色,此刻正轻浮于她的脸颊之上。 “轩主”她乘他喘息的当儿小心翼翼地抬头,迎上他仍旧怒意十足的眸子。 “不许叫我轩主!”容宿雾低低吼了起来。“叫我的名字!”他命令她。 “宿宿雾”暗香轻声嚅嗫着这两个字,却不期然被名字的主人紧紧拥在了怀中。“你依旧向着他,是不是?他已经娶亲了,你为何还不断了对他的念想!”容宿雾的声线微微颤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住了心中的妒意。她竟在十二皇子面前为裴岚迟说话!她明明知道如果她不说那番话,遭难的就是流沁坊,他们会被督察局以监管的名义查封,不再享有出版任何书籍的权利!他巴不得暗香在方遂墨跟前闭口不言,想不到,她却一心承担起了所有的罪责!幸好方遂墨与他的交情够深,否则她的大好前程,就要被她自己给毁了去! 她当然不会知道,自己方才捏了多少小心与担待,才能面不改色地与方遂墨应对! 容宿雾恨不能就在前厅、在方遂墨的面前,用唇堵住她的,以吻封缄。 这个让他又爱有恨的白痴女人! 此刻他再度吻住了暗香的唇,闭上眼睛品味她唇齿间的甜蜜滋味。这一次他温柔了许多,仿佛撷取花蜜一般用舌尖轻轻挑开她的唇瓣,微微酥麻的感受让暗香身体轻轻地颤抖。他握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身,感受到她柔若无骨的身体有些发烫。 她并不知道他是谁。 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亦没有认出她来。 她一定不记得自己耳垂边有一粒小小的如同梅花一般的朱砂痣。 那一日便是他在大街上偶遇颜瑾作画的夜里。他仍旧记得那夜云淡风轻,他凑近了她的耳畔,只是为了弄清楚她与出云之间的关系,却没有想到看见了那颗他寻觅了良久的梅花型的朱砂痣!那个怯弱到连看见他都会浑身颤抖的人,竟然是她! 他仍然记得那一夜,他孤寂地站在街道之上,遥望着马车内与裴岚迟紧紧相拥在一起的暗香,心脏仿佛被利剑刺中一般的疼痛!他入主抱鹤轩以来做错过很多事,可是唯一让他后悔的,便是亲口答应了暗香,放她与裴岚迟一道回了流沁坊。 少时记忆 记忆在急速回溯中跌宕起伏。 他依旧记得那是在京城的时候,他是新选入宫去为十二皇子方遂墨做陪读的男童。他的父亲因为要打理着抱鹤轩中的生意,于是只身将他一人置于京城的一家客栈之内。白天从宫中回来,他便一个人窝在客栈之中,张望着巴掌大的天窗发呆。 他厌恶京城中的王公贵族连同着那腐朽奢华的气息一起。他的表情总是很冷漠,对什么事物都提不起精神,十二皇子却对这个新来的陪读格外爱护,精巧的小玩意总是一件一件送到他的手里,只为搏他展眉一笑。 “这种东西有什么可玩的?”容宿雾懒洋洋的将方遂墨兴冲冲捧回来的东西往身后一丢,只听“嘭”一声,那一只价值连城的翡翠白玉碗就这样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方遂墨立即吓得哭了起来。这可是他好不容易从父皇那里拿来的赏赐。为了这只翡翠白玉碗,他不知道在半夜里默默用功读了多少书,总算是在赛诗会上以小小的年纪得到了父皇的亲睐,赏了他这只好宝贝。 谁知却被容宿雾这样丢了个粉碎! 呜呜呜呜呜呜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才是陪读的那个男童,而容宿雾的气度才仿佛是雍容华贵的十二皇子呢? “吵死了。”容宿雾蹙了蹙眉,他立即收住眼泪,泪眼汪汪地望着对方。 “怎么办?这是父皇赏赐的?呜呜”他仍旧小声的嚅嗫着说道。 容宿雾吩咐他道:“去找纸笔来。”这个龟毛的十二皇子就是讨人嫌,总是黏在自己的身边,想清净一点都不行。等到他爹爹来京城,他一定要很用力地要求回放鹤州去。他才不要呆在这种地方。成天被一个哭哭啼啼地皇子搞到爆肝。 方遂墨立即摸了纸和笔给他,容宿雾挥笔而就,方才的那只翡翠白玉碗立即呈现在了画纸之上。 “等我出了宫门。就去为你寻间古玩铺子,让他们仿制一只给你就好了!”容宿雾轻描淡写地说道。 天真的方遂墨扑上去。喜笑颜开地抱住了容宿雾:“宿雾,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总是不忍心见死不救地!”——却不知究竟谁才是惹他哭泣的罪魁祸首! 待行了相应地礼数,容宿雾独自一人出宫,便雇了辆马车往京城中最繁华的古玩街驶去。 他小小年纪,开口却要仿一只价格不菲的翡翠白玉碗。几位拿不定主意的掌柜纷纷让过了这道生意,他只得在一间一间的店铺之间流连不已。 早知要揽如此麻烦地一件事,他就不那么贪玩将碗砸碎了。平日里,他砸了多少十二皇子的东西,方遂墨从来不计较。只是这一件偏偏是皇帝老儿亲自赏赐的,若是丢了被查验起来,他也脱不了干系。 “我说小哥儿你这幅画是从哪里来的?”其中一间古玩店唤作“浣玉堂”那略略发福的胖掌柜自打看见他手中的画开始,便斜睨起了眼。仔细地打量起了他来。 “你别管,只管说能不能仿一只毫厘无差的给我?”容宿雾小小的身子站在那掌柜的面前,倒要微微抬头才能与他对视。 胖掌柜微微眯缝起了眼睛。嘿然一笑道:“小哥儿,别看你人儿没多大。语气倒是不小。你可晓得这只碗就是我家出去地?我自然得问问你从哪里得来的这幅画呀?” 掌柜话音未落。一旁的两个小厮早已将大门严丝合缝地关了起来。 容宿雾心头一惊,已然发觉不对。 “抄家伙。将这小子绑起来!若是他不说,直接给我扔到河里去喂鱼!”掌柜面色一变,恶狠狠地说道。 任他年纪再小,也恍惚能从这掌柜凶狠地语气中察觉出一丝不对。 自古以来,皇家的贡品一直是地方以缴税地形式上供而来,经手地都是内务府的各位总管太监。偶尔有来自外族地进贡,也会着由礼部的官员经手。若是内务府的太监或是礼部的堂官动了私心,私下便会暗自克扣贡品,或虚报书目,或以假乱真,企图瞒天过海。他小小年纪不知轻重,居然踏入了这间仿制贡品的黑店不由心中暗暗叫苦连天。 “慢着!”容宿雾灵机一动,抬起了下巴。 “怎么?”掌柜的示意小厮将手中的绳子放下,看见容宿雾一脸成竹在胸的睿智神情,忍不住问了这样一声。 做这一行生意久了,总是能明白人不可貌相这个道理。 尽管,对方只是一个看起来才十一、二岁的少年人。 他微微一笑,面孔中却尽是不屑的神色。 “你笑什么?”那位胖掌柜冷冷发问。 “笑你不知这笔生意的好处。”容宿雾扬了扬眉。 “哦?好处?什么好处?”他仍然是一副将信将疑的神色。 容宿雾抱起胳膊于胸前道:“这叫我怎么说呢?我走了这么久,腿都快断了,水也没有喝上 “来人,看座,上茶!”胖掌柜挥了挥手。 那两个原本要强行上来捆绑住他的小厮,此刻一人去搬了椅子来,另一人将一盏茶碗递到了容宿雾的手中。 他这才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拨开茶叶,了口茶道:“茶虽不好,却也勉强可以入口。”他看向就要沉不住气的胖掌柜,笑问:“掌柜的方才要问什么?” “好处!” “哦对”容宿雾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道:“这个碗,本也是替宫里面的人求的。” “谁?”胖掌柜十分谨惕。 “掌柜的不用担心,且听我说一个故事便知道。说是有一个初为人妻的媳妇儿,被婆婆赏了一个家传的翡翠镯子。不小心,她将这个镯子打破了,又怕挨婆婆的骂,只好四处求人修补。谁知找来找去,却找见一个街头摆地摊的小贩,小贩嘲笑媳妇儿说,什么家传的镯子,都是从我这摊头买去的,不过值几文钱罢了!”容宿雾将小贩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惹得那掌柜的大怒起来:“你居然敢讽刺于我!” 表露心迹 “掌柜的,我的话还未说完呢!”容宿雾站起了身道:“可是明知这是个假货,那个媳妇儿还是得买回去在婆婆跟前戴着呀。”他装作大人的模样,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语气却老成持重:“想必掌柜的也知道,婆婆我们惹不起,这媳妇儿,我们也惹不起。若是掌柜的能做出那只玉镯子,不如就接了这笔生意,我们皆大欢喜。”说完,他将一叠银票递了过去。 胖掌柜没有说话,只是命小厮打开了门。 “何时来取?”容宿雾喜笑颜开地问。 “这个是个精细活儿,一个月以后吧!”那胖掌柜咬牙切齿地回道。 谁知一个月以后,他亲自去取了那只翡翠白玉碗,出门时却被围在街巷不起眼的角落中,被浣玉堂的小厮恶狠狠地揍了一顿。“东西给你了,这顿揍仍旧免不了!”胖掌柜用鞋底大力踩住他的面孔“小子,你有种!敢对我那样说话!我可都打听清楚了,当时还以为你是当今十二皇子!想不到不过是一个陪读的书童。呸!你算个屁,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容宿雾一身是伤,倒在那街巷中,久久不能动弹。 直到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了起来。“你,要不要吃糖葫芦?” 他喉头微紧,说不出话来,痛苦地咳嗽了一声,竟是满口的鲜血。 “呀流血了!”那小丫头似乎并不畏血,叫了一声,并不害怕。她蹲了下来,用宛如嫩藕般的小手抚摸着他额头。轻轻在他的伤口吹着气。w.cn“我娘说,这样好的快。” 容宿雾看见她贴近自己地那一侧的耳垂下,有一颗美丽的犹如梅花绽放一样地朱砂痣。 孤寂的街道上仍旧可以看见匆匆过往地行人。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问他一句痛不痛。她天真的眼神的的确确透露着为他难过的神情——而他几乎还是一个陌生人!容宿雾被这个可爱地小女孩打动了,他想开口问她叫什么名字。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这个给你,我娘说佩戴在身上可以保平安哦!”小女孩拽出一块凤型的玉佩,递到他的手中。他的神智渐渐模糊了下去,只记得有一个美妇人上前来,似乎是那个小女孩的母亲。他被她微微摇晃着。一时间晕了过去。 从那一次起,他便再也没有见过记忆中那颗梅花形状的朱砂痣了。容父为此将他从京城接回了放鹤州疗伤,以“小儿资质愚钝,恐有辱圣恩”为名,替他辞去了陪读一职。他的旧伤每每在冬日复发,这也是他特别畏寒的缘故。 每每他伤病复发咳嗽到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容宿雾便会在梦中又忆起京城遇见地那个小女孩。想到今生是无缘再见,他便拉紧了皮裘的衣领,抚摸着那块保存至今的玉佩。从心底里觉得寒津津地。那种寒冷背后的孤寂,似乎只有他一个人才懂。 可是在这么多年以后,他想不到竟然还能重新遇见那个梳着两条羊角辫子地小姑娘。她亭亭玉立地立在自己地面前,可是他竟没有认出她来。而她居然就是出云的妹妹!那一夜他疯一般地回到自己的居所。颤抖着从盒子里取出那块玉佩戴在了身上。 他满心希望她能够认出自己,可是暗香始终对他有如恶人一般敬而远之。翻开那些谈情说爱的小说。每一本似乎都在揭示着让他心灰意冷的道理:最爱的人就在自己的身边,她却不知道他对她的心意。 而今经过那么多坎坷,她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他能够拥抱她,亲吻她,看她手持风筝开心地在院落中奔跑,可是他始终捉摸不透她的心。 她终究爱的仍是裴岚迟么? 容宿雾闭了闭眼睛,将暗香搂得更紧。“你不记得我了,是么?” 暗香脸颊上仍旧是为消退的绯红,听见他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忍不住抬起了头。“记得什么?”她以为他说的是上一次仍然是在这书房内,她与他的第一次接吻。 她的气息被这一瞬间而来的记忆搅乱了,只好转过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仍旧不记得他容宿雾垂下了眼睛,乌黑浓密的睫毛将他的眼睛遮住,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宿雾我们出去走一走好不好?”与他呆在一起,似乎空气中都充满着窒息的味道,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尤甚!那双手传来的巨大的力量,让她迫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是表明强烈的占有欲望么? “你不喜欢和我呆在一块儿?”容宿雾眼神迷离,幽幽地说,那神情无比怨怼,仿佛一个吃了醋的女子一般。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暗香急忙解释。以前有酿泉在此,他们之间便如同有了一道天然的屏障,不会太过亲密,也不会太过疏离。可此刻酿泉刚刚离她而去,她不在酿泉的灵前守候,却在此与容宿雾亲密相对,似乎心中有愧。“酿泉刚去,我总想为她做点什么。我们不该” 容宿雾道:“好吧,明日我便搬来抱鹤轩。” “啊?”暗香不由得小小地惊讶起来。 “我总不能看着十二皇子在我的轩中胡作非为,觊觎我的人。”他的语气仍旧是醋意十足。 暗香被他那句“我的人”惊住了。 容宿雾将她的表情收入眼底,抬起手抚摸着她的唇,语气中充满宠溺的意味:“你不会不知道,我喜欢你吧?”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表露自己的心迹。暗香即便是再过愚钝,也能感觉到他的心意。那种强烈的独占欲,赤裸裸的在他的眼中表露无遗。他的感情与裴岚迟的不同,后者那种若有若无似是而非的心意,让她捉摸不透。而容宿雾这样一个比裴岚迟更加优秀的人,却对毫不起眼的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她受宠若惊,全然不知道缘故。 以美貌,在抱鹤轩的众位姑娘之中,她不过是中人之姿。 论才华,她简直羞于启齿。 论性格,她懦弱无能,一事无成。 她丝毫也不明白,像容宿雾这样的男子,为何会喜欢自己? 皇子搬家 他的唇再一次覆了过来,仿佛为了宣誓一般,彻底地占领了她的。“这是弥补前些日的份额。”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几乎让她沉醉其中。 就这样在他的炽烈中沦陷么? 暗香闭上了眼睛,用双手抱紧了容宿雾。 她也喜欢他她喜欢他的永远琢磨不透的眼睛,喜欢他邪魅的笑容,喜欢他吻她时候专注的神情只是她羞于启齿 要怎么样才能表达她对他的感情呢?暗香轻轻地回应他的吻,她觉得自己在他的怀中几乎要燃烧起来。这才是真正的恋爱的味道吧?像一团火将两个人包围,即使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 “轩主!不好了!”锦书不合时宜响起的敲门声仿佛一头冷水,将二人的欲火扑灭了。 容宿雾不悦地问:“什么事?” “摄雪收拾完行李之后,直奔流沁坊而去了!”锦书在门外大声禀报。 暗香捂住了嘴唇,她竟不知道摄雪被容宿雾赶了出去! “不用担心。”他爱怜地捏了捏暗香的面颊,似乎又是对外面的锦书说的。“那个人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暗香担心地点了点头。 容宿雾打开了门走了出去,看向一脸无辜的锦书道:“替我收拾两个干净的院落出来。” “两个?”不是只有十二皇子和妹妹要住进来么? “确是两个。一个离这儿最远,一个离这儿最近。可明白?”容宿雾挑了挑眉。为什么他觉得锦书自从跟了暗香,也沾染上她略显愚笨的脑袋瓜了。 十二皇子要搬进抱鹤轩居住的消息不胫而走。 许多抱鹤轩的姑娘们纷纷打扮齐整,巴不得能让这位监管出版的十二皇子看上,一跃成为当红写手。甚至还有可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当一辈子地女写手有什么意义?说到底,不就为了一个名利?如此绞尽脑汁写出来的文章,辛辛苦苦赚得那些稿银。不过也就是为了将来积攒一个嫁妆罢了若是有幸博得“才女”的名声,便可以在出嫁地时候在喜帖上将自己所著作品一一列个清单。以飨诸位宾客。亲戚们也一时间有了脸面,交口称赞之余忘记了自己曾经卑贱的出身,也不由得洋洋自得了起来。 这种还算圆满地人生,便是此刻抱鹤轩中大部分姑娘们所追求的happyending。 不过在十二皇子即将到来的消息传遍抱鹤轩之后,这样一成不变的结局似乎有更美满的可以取代。皇妃这个名号。霎那间成为了抱鹤轩大多数女写手竞相追逐地目标了。 更何况,连平日里不太来抱鹤轩的容轩主,也破例搬来抱鹤轩中长期居住了!这让不少暗恋容宿雾的丫头们暗暗欣喜,也为一跃成为轩主夫人或侧室的目标而努力着。 据说面对这春色满园的景象,十二皇子在搬来的当天便大赞道:“抱鹤轩果然桃李缤纷,景色宜人,光是瞧上一眼便让人心醉居于此处,真是恍若仙境啊!”这一番发言更加刺激了抱鹤轩中诸位姑娘的心思,她们纷纷以尖叫来表达心中对这位英俊的十二皇子的爱慕之情。 暗香自从酿泉去世之后。便时常去落葵地房中走动。此刻正在与落葵下棋,却不期然听见一阵尖声的喧哗,不由问道:“外面这是怎么了?” 落葵轻轻一笑。道了句:“大概是那位十二皇子近日入住抱鹤轩吧。姑娘们都赶着热闹去见识十二皇子的风采!”她在棋盘上落了一子,似乎想起什么来。故意笑问道:“暗香你缘何不去?” 暗香红了面。轻轻再落一子,叫了声“吃”便不再言语。 “说起来,轩主也搬来此处几日了。此刻他应该出门迎接十二皇子了吧?”落葵轻巧地捻了一粒黑棋,将方才地劣势渐渐扭转。 “嗯。”她执棋轻语。容宿雾吩咐锦书在暗香的小院附近收拾了一处宽敞而干净地院落,打他一住进来,抱鹤轩地姑娘们便每日上门拜见。明里自然是问候难得一见的轩主,私下里不过前来打探十二皇子何时入住地口风。 容宿雾不过淡淡一笑,吩咐锦书将十二皇子入住的良辰吉日昭示于轩中。“既然他要住进来,就让他先领教领教这群女人的可怕之处。”他的眉眼中分明带了些幸灾乐祸的神情。此刻将方遂墨连同他的妹妹方绮墨迎进抱鹤轩中,容宿雾便是这样一副悲悯的模样看着仍旧如同新鲜的河虾一样活乱蹦的方遂墨。 “十二皇子这边走”锦书在前头带路,表情十分肃穆。甚至,让她身后的容宿雾觉得锦书似乎在刻意压住自己的火气。也是,那么多看热闹挤过来想给十二皇子一个美丽的第一印象的女子比比皆是,而且是经由他默许的想到这里容宿雾便忍不住微微一笑,却听见方遂墨那一边突然打了个喷嚏。 “皇兄着凉了么?”方绮墨好奇的问道。 “不妨事”方遂墨只觉得一阵浓郁的香气扑面,鼻头忍不住骚痒了起来,一连又是几个喷嚏。 “想必是十二爷体虚,闻不得如此香艳的脂粉气。”容宿雾在一旁打开了折扇,一面扇着风,一面幽幽的说道。 方遂墨回头看了他一眼,吟吟笑道:“听口气,宿雾似乎并不欢迎我呢!” 容宿雾垂下眼睑道了句“岂敢岂敢”可是面孔中却丝毫也没有惶恐的模样。 方遂墨刚要发难,却见一个满面含羞带怯的女子大胆上前道:“十二皇子,我叫回雁,这是我为皇子做的诗歌。”她递上一封手书,然后羞赧的报以一笑,扭头而去。 方遂墨接过,还未及细看,另一个还未看清面孔却又结结巴巴的女子立即递了一副装裱精美的山水画递了上来。“这,这是小女子莹,莹儿为皇子做的画”也不管方遂墨有没有收下的意思,二话不说便塞在他的手中,而后面红耳赤的逃开了。 丹砚姑娘 其他的姑娘们见状,更是不甘于人后,纷纷掏出自己准备的绣帕、汗巾、字画、出版过的小说、绘有自己面孔的画像、各种各样的荷包、玉坠、各种各样的小玩意、企图塞到十二皇子的手中。 只怪方遂墨一行从简,随从的侍卫也没有带,被这群姑娘包围之下几乎动弹不得,忍不住又频频打了几个喷嚏。 容宿雾在一旁事不关己地扇着凉风,别过了头去。 暗香正巧与落葵下完了一盘棋,一个人沿着大道走了过来,方遂墨如见了救星一般,大喝一声“暗香姑娘”便挣脱那些环佩珠钗的围绕,仿佛救命一般朝了暗香走过去。 “哎皇子皇子”那些送物明志的姑娘听见暗香的名字,恨不能将暗香撕成了碎片,忍不住面有怼色,在原地捶足跺脚。 “她得了轩主的宠爱还想如何?难不成还想连十二皇子也抢去了?”人群中有个声音如是说道。 “早晚有一天叫她知道我们的厉害!” 暗香转过头来,见气喘吁吁的方遂墨朝了自己走来,一脸好奇问道:“十二爷这是在搬家吗?” “是啊”方遂墨黑线道:“只是没有料想抱鹤轩中的姑娘们如此热情”难道都怪自己长得太过英俊? “不如十二爷命各位姐妹将礼物送至您的新住处,也好全了她们一片心意。w.cn”暗香看了看那些姑娘们怨恨的脸孔,顺水推舟了一把。 “这样?”方遂墨抓了抓头。 暗香微微一笑:“算暗香求您。” “如此也好”方遂墨只得答应下来。 那些原本心含怨怼的姑娘,见事情有所转机,不由得丢开先前的言论。纷纷喜笑颜开了起来。只要那些礼物能到得了十二皇子地手中,便是为自己铺平了一条道路。 “各位姑娘不必担心,十二皇子学识超群。纵览群书,若是有任何文章上的计较。不妨勤来走动走动,想必十二皇子定会给各位细细解答。”容宿雾扇了扇凉风,满面笑容转向方遂墨:“今后还要麻烦十二爷对轩中的各位姑娘不辞教诲才是” 他话音未落,立即被轩中女子地尖叫声所湮没。 方遂墨擦了擦汗,虚弱地笑了一笑。为什么他以前没有发觉。抱鹤轩也是虎狼之地? 方绮墨将哥哥的窘态看在眼里,并不多话,只是睁大了一双眼睛看向容宿雾身上地玉佩,好奇地问:“不知轩主的玉佩是从何而来?” 方遂墨这才顺着妹妹的目光看了看容宿雾身上的那块凤型的玉佩,不由得讶异非常。 “故人相赠。”容宿雾将他们兄妹二人地目光收入眼底,不着一丝痕迹地问:“不知这其中有何蹊跷?” 方绮墨摇了摇头,仍旧是满脸天真烂漫的神情。她上前挽住了哥哥的胳膊,笑道:“我有些累了,不如去我们的住处看看?” “如此甚好!”方遂墨不迭点头。他巴不得离开这个鬼地方阿嚏! 容宿雾看着方遂墨兄妹二人匆匆离去的背影。一脸深思。 这只玉佩,是暗香在儿时转赠与他的。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他记得方遂墨也曾经佩戴过一块类似的。否则那位绮墨公主也不会有此一问。难道暗香与方遂墨,儿时便有什么瓜葛不曾? “轩主”一名抱鹤轩的姑娘上前询问道:“轩主将摄雪姑娘遣了出去。本月地排行。是不是要有变动了?” 自从抱鹤轩以豢养女写手为由在园中收纳了不计其数的姑娘之后,便每月会根据这位姑娘所作的文章和出版地书籍与销售数额并上容宿雾的综合评价。给出一个前四位地排行名单。只要每月进入前四位地姑娘,当月所著的稿酬即可比平时翻上四倍。摄雪长期霸占了前四位地名额,在听说她被轩主遣出抱鹤轩之后,自然有人心动于那高于以往四倍的稿酬。 定睛一看,那名女子正是前阵子刚刚崭露头角的新人丹砚,她身材娇小,有一双异常聪慧的眼睛,大而有神,仿佛能读透人的心。干净而光洁的额头饱满圆润,一看便是学识不凡,敏然慧持之人。 若是容宿雾没有记错,她的那本洞仙歌,还曾在书会立了大功。“丹砚姑娘不是早已跻身四大之列么?怎么有此一问?”自出云,喜雨,摄雪,问晴之后,丹砚与另一位唤做晓音的姑娘,长期把持着四大写手的行列,此刻摄雪一走,的确是要被一个新的名字所顶替。 丹砚露齿一笑道:“丹砚斗胆,向轩主推荐一个人选。” “哦?”容宿雾突然有了兴致,问道:“不知是哪一位?”虽说他极少与轩中的姑娘打交道,却从锦书的口中间或听说,这位丹砚姑娘待人处事的手段极为高明,鲜少与人争执,人缘更是好得没有话说。不过经过她嘴中夸赞的人,却是不多。 “便是新来的那位暗香姑娘。”她的手一拂,拉起袖口直指站在路旁的暗香。 暗香吃了一惊,她与这位丹砚姑娘素无往来,除了知道碧如的那叠得到裴岚迟和容宿雾双双赞不绝口的书稿是出自这位姑娘之手以外,其他一无所知。而且在这种场合下,当着几乎整个抱鹤轩中女写手的面,在容宿雾跟前提这种事情实在是不知道是帮她还是害她。 四大写手 暗香摆摆手,好容易挤出一个声音道:“我资历尚浅,姐姐不要取笑于我。轩中比暗香优秀的姐妹比比皆是,这四大之列暗香万万不敢觊觎” 问晴站在人堆之外,她并非为了十二皇子来凑热闹。只是觉得,一旦人多便容易招惹是非。那位丹砚姑娘的心智,比摄雪可是高出了许多。挑着这样的场合,这样的话语,一副柔美的好心肠,真是让人佩服。 她忍不住开口附和道:“丹砚妹妹的话,其实我早想说。暗香妹妹虽然是初来抱鹤轩,不过勤恳有嘉,听说轩主已然在为她出版第二本小说易蛊了。问晴仔细拜读之后,可是深深折服呢!要我说呀,这四大之列,还请轩主多多考虑暗香妹妹吧!” 暗香还想开口推辞,却看见容宿雾眯起眼睛沉思了一会,微微笑道:“我自会斟酌。若是抱鹤轩的姑娘们都如同丹砚与问晴姑娘一般,我可就不必操心了”他看了看暗香一眼,冲她招了招手道:“我与你顺道回去。折腾了这半日,整个人都乏了。” “恭送轩主。”丹砚礼貌地冲他福了一福。 其他姑娘在她的带动下,通通拿捏着这个姿势微微俯身。 站在容宿雾的高度向下俯瞰,竟是一片如花胜景。仿佛他便是这群女人的天下。他掌控着她们的将来。他是她们的王。 这等阵仗,宛如一群等待宠信的后宫妃子在与皇帝道别一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难以捉摸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缱绻地娥眉带着微微的离别愁苦。氤氲的双颊漾着香甜地色泽。这等纠结的对比,任谁都不忍心从这群美丽芳菲地女子身边离去。 可是他不过云淡风轻地一笑,转过身。与暗香并肩走了。 那毫不避讳的亲昵,几乎砸碎一票暗恋者的心。 问晴抬起头来。看了看仍旧垂颜穆色的丹砚,皱起了眉。果然自己料想的没有错,这个女人并不是一个好对付地角色。 幸好今日暗香在场,不管是爱恋十二皇子还暗自喜欢容宿雾的姑娘们,想必今日早已对暗香恨之入骨了。想必接下来的日子。她不用亲自动手,也能看见暗香一点一点在自己的面前消失。 倒是那个额头饱满一脸聪慧的丹砚,怎么样,才能够对付得了呢? 问晴一面思忖着,一面低了头慢慢地走了回去。 “问晴姐姐”一个唤作临艾的姑娘追了上来。她眉眼清秀,作品也颇得容宿雾的赏识。以前喜雨还在的时候,裴岚迟还曾经盗过她的稿子。 “何事?”她挤了个温柔地笑意。 “姐姐好福气!”临艾拉住了她的衣袖,自然熟地贴了上来,在她耳畔悄声道:“我听说十二皇子居住的那个院子。就是摄雪以前地那个。那不是离姐姐最近吗?俗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可没有你的那份小心思。”问晴淡淡一笑。 “真地吗?”临艾掩嘴一笑,眨了眨眼睛道:“姐姐可愿助我?” “有什么好处呢?” 临艾心知肚明地看了她一眼。伸出了四只指头。 问晴握了握她地手“成交。” 他们并肩走在抱鹤轩春意盎然的小径之中。暗香地一袭白衣被细细的桐花落了满身。肩头仿佛铺了一层淡金色的坎肩,他停下脚步。替暗香拂去肩头的落花。 “宿雾”这还是暗香第一次站在他的身边,这样文静而自然地唤他的名字。 “怎么?”容宿雾扬了扬眉。 “方才问晴与丹砚姑娘所说的事”暗香有些微微的喘息,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我自会妥善安排,不会让你受众人的侧目。”听他的语气,自然是要驳回二位姑娘的意思。他担心暗香会成为众矢之的。方才的情形,若是他们再不走,恐怕暗香都要被后面一群女人细细的银牙给咬碎了。 “不!”她定定的抬起头,眼神中仿佛燃着一簇小小的火焰。“你能不能,为我破一个例?” “你是说?”容宿雾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我想成为抱鹤轩的四大写手”她看见容宿雾怀疑的眼神,急忙解释道:“我明白你的担心,请你无论如何通融这一次,我知道自己今时今日的状况离那个位置还太过遥远,但是我想知道在那个位置上会有多么大的压力和困难,我想亲身体验一次!” 这番话说得坚定中仍然带着她一贯的怯弱,只是她的下巴抬得很高,从不喜欢抬头的暗香,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如此坚毅地抬起了头。他看见她柔美而白皙的脖颈之下,似乎有什么在微微跳动。 “你知道,那也许会为你招徕许多敌人。”他的声音暗暗哑哑,懒懒洋洋,却仍旧饱含着真真切切的情意。“甚至会演变成,我亦无法插手的地步我不想你变成第二个出云,也不想抱鹤轩的湖水中再吞噬掉一条命”他低头看见了她毫不退缩的眼神,终于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好吧。” 暗香期待的眸子终于发亮了起来,她的声音中都透着欢喜,折了一截柳枝,一面挥舞着,一面走到前面去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他追上了前去。据他的经验,凡是第一次登上四大之列的女写手,总会被其他的姑娘排斥在群体之外的。“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暗香扭过了身,笑意吟吟地望着他。 “接下来的每一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要听从我的吩咐。”他不想让她涉险。并且,若是要堵住其他姑娘嫉恨的嘴,除了谨慎从事,还需要再做一些其他的事情。容宿雾想起了自己以前一个策划了很久的事,终于像下定决心一样握住了她的手。“我自会助你平步青 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那我需要做什么?” “写,不停的写。”容宿雾回答她。 唯有笔耕不辍,方能有被接纳的可能。 否则连作品都没有,你想拥有一大票拥趸者,每季新书的追捧者,每年角逐新春书会的最佳写手根本是痴人说梦! 以暗香现在的成绩,不过出了两本连涟漪都不曾泛起的小说,她的名字与其他姑娘的名字一起鱼龙混杂在一堆灰尘密布的书籍当中,想要脱颖而出实在是一件难于登天的事情。 不过,他甚至觉得这个挑战非常符合自己的胃口。 不止是证明暗香的实力,这也是一个验证抱鹤轩出版新模式的开始。 容宿雾携了暗香的手,在抱鹤轩的桐花小径中慢慢地走。 仿佛那条路永远都没有止境,又仿佛,脚下的路只是一个新的起点。 轩中夜宴 落幕的春更来得早,天气还隐约透着光。月色早已悄然升起,并非朦胧缱绻的月色分外明亮,仿佛能照到人的瞳孔里去,或者照进了谁的心里。春气渐暖,似乎有尾鸣虫在野外轻轻啼叫。那幽幽的声音透过碧绿的窗纱传了进来,倍觉春意十足。 容宿雾自是准备了丰盛酒席为方遂墨接风洗尘。不论是主人与宾客,面孔都是言笑晏晏,心底却暗自有其他的算计。 “这金线鲤捕之不易,乃是轩中的厨子用秘法烹制的。首先将鱼骨剔除,分出一半鱼肉捣成浆,做成如露珠大小的鱼丸,剩下的一半腌制过后炸成金黄色。最后将柔嫩如珠的鱼丸仍旧置于鱼背四周,唤做金风玉露。十二爷不妨尝上一尝。”每上一道菜,容宿雾都细细讲解一番。他对烹饪极为挑剔,因此轩中的厨子也是难得的烹饪能手。 方遂墨尝了一口,细细品完,不由赞叹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江南的珍馐果然美味无穷!” “来,宿雾敬十二爷一杯” “这杯所谓何?”方遂墨为他突然转折过来的热情留了心眼,斜斜地看了看容宿雾,举杯不饮。 “自然是为相逢”容宿雾仰起头一饮而尽,不小心露出纤美雪白的脖颈,仿佛女子一般。 方遂墨喉头一滚,也饮尽了杯中的琥珀玉酿。 绮墨与暗香陪饮了一杯。 方遂墨虽然不及容宿雾的才智,却好歹也是从皇宫那处深渊中长大的。自然知道,若是一个原本冷淡自己的人性子如天地云泥一般地调转了,必是有事相求。 于是他依仗着这一点小小的推测。大着胆子去拉了容宿雾的手,放在自己掌间摩挲道:“不知宿雾可是有话要说?”他冲后者眨了眨眼睛,扮出一副天真地表情。让容宿雾在心中几乎恨到牙痒。 “哎呀!”他推下自己手中的杯盏,跌落到方遂墨地衣襟之上。这才乘方遂墨站起身来的间隙将手不动声色的抽了回来。“宿雾鲁莽。还请十二爷降罪” “嘻嘻。”方绮墨却在一旁乐不可支对着暗香悄然道:“你有没有发现,轩主与我皇兄只要在一块,必然流露出争强斗胜的气息” 暗香点了点头,似乎也觉察到了。 “十二爷和轩主难道曾经相识?”她轻声问了一句。 绮墨点了点头道:“据说是很多年前的旧识了不过那时我还小,不曾与皇兄一同读过书。不瞒你说。容轩主曾经是十二皇兄地侍读呢!” “呀”竟是这样的交情?暗香忍不住笑道:“你可听闻过他们幼时的趣事?” 绮墨抿嘴一笑“以前倒是不曾听说。后来到了放鹤州,我缠了皇兄许久,他才肯说。据说十二皇兄小的时候最黏人,容轩主进宫的时候他们一般大,被赐了殿前作诗。结果十二皇兄拔得头筹,被父皇赏了一个玲珑剔透的翡翠白玉碗。” 暗香点了点头:“想必是非常贵重的了。” “是呀,据说是刚刚进贡的。只是呀,十二皇兄不小心将它打破了!” “哎呀”暗香捂住了嘴:“这可怎生是好?” 绮墨见她担心的模样。这才将后文说了一遍给她听。又道:“据说容轩主自从送还那只仿造地玉碗之后便被他父亲领回了放鹤州。不过后来还是没能瞒过父皇的眼睛,十二皇兄也少不了挨了父皇的责罚。” 方遂墨听闻妹妹与外人道起儿时地困窘之事,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容宿雾却并不知晓后来的一段因由。想起他因此获罪,也从未责怪过自己。不免觉得自己并不如方遂墨有如此容人之量。“宿雾有一事恳请十二爷地朱批。”他终于在酒过三旬。气氛都无比微妙地时候提了出来。 “哦?何事?”方遂墨暗道一声,来了。“不瞒十二爷说。此事宿雾已筹划良久,已经写好了一道奏对。”他自宽大的袖口中取出一本褶子,递到方遂墨地面前。 方遂墨接过一看,里面竟是抱鹤轩要出版的一个新玩意。非书非画,而是仅在市井街巷中售卖的一份布告。其中的内容繁多,诸如抱鹤轩热门小说的精致图样与详细介绍,抱鹤轩近期来将要上市的各种志怪小说的提前预告,以及抱鹤轩中美女写手们的趣闻轶事,每一期布告的新人推荐,一一罗列得清楚明白。 在售价方面,仅仅只需几枚铜板而已。 方遂墨一面看,一面在心中赞叹容宿雾的本事。这一份布告,售价如此低廉,又能遍及市井与街巷,皆时抱鹤轩声明远播,轩中的书籍想卖得不好也难。 可是,如此一来,想必此刻放鹤州四大书局的格局便要改上一改,会以抱鹤轩一家为尊,若是想得长远些,抱鹤轩吞并其他书局也不过是迟早之事。只是朝廷上,大概不会允许一家为尊的局面,因此才派自己来此督察监管。方遂墨心中已然有了数,挂起一个纨绔子弟的微笑,合上了褶子道:“宿雾果然才气逼人,不过此时亦不是在督察院,不应讨论如此败兴的话题。不如我明日带去督察院请那帮子翰林合计合计也不迟。你,意下如何?”一面说,一面继续用手握住了他的。 容宿雾不动声色的抽了回来,垂了眼睑道:“那就静等十二皇子的回音。”他将亲昵的“十二爷”改成了端庄的“十二皇子”一下生分了许多。 方遂墨抽搐着嘴角,盯着他的手看了老半天。小气,不过就是摸一下而已。他沉吟了半晌道:“不过此事还可以再商议。” 巧手遮瑕 “哦?”容宿雾挑了挑眉,主动将身子坐了过去一点。 方遂墨很没种地吞了口口水道:“这些内容需要做些微微的调整。” “恭请十二爷的指教。”他的声线迷人得要死。 “这个”方遂墨指了指那一处抱鹤轩的热门小说推荐道:“不如让四大书局每个月售卖的书籍轮番竞争,每月售出最高的那一本,即可刊入布告之中。至于提前预告这一栏,也可以不仅仅局限于抱鹤轩,其他三家书局都有新书上市,亦可并列告之。至于趣闻轶事,我倒是非常中意,以抱鹤轩中的姑娘们的数量,这趣闻与轶事想必是多不胜数的了,哈哈哈哈”说到这里,容宿雾已然脸色一变。他并不是一个大方的人,更不想自己想出来的对策免费提供给其他三家书局享用。“十二爷的意思是”他按捺住怒火,皱起一团秀丽的眉毛问。 “再议,我们再议”方遂墨匆匆忙忙端起酒杯,为了扯开话题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哈哈笑道:“好酒,果然是好酒!”为什么他觉得这杯酒喝完一点都不够暖,反而觉得在容宿雾的注视之下,浑身上下有点冷冷的。 暗香探了颗头过来,怯弱地开口道:“恕暗香直言,轩主还可在抱鹤轩外设一个木盒,征集各位购书之人对书中的评价。若被取用,便将他们的姓名与书评可刊于布告之中,想必那些人看见了自己的名字,更会乐意购书了。” “好!就这么办!”方遂墨拍了拍巴掌,乐呵呵的说。 容宿雾看了暗香一眼。默不作声。 暗香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只好闭嘴不言。 方遂墨在一刹那只听见了自己地笑声。为什么,为什么。每次他说话的时候都会冷场呢?他觉得好冷哦! 幸好方绮墨适时的打了个呵欠。 “时候、时候不早了。”他看了妹妹一眼,关切地问道:“十七妹是不是到了该休息地时辰了?我看你一脸倦意。” 方绮墨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如此。我们便告辞了。”容宿雾与暗香站起了身。 “方才,是不是我说错了话?”暗香与容宿雾在回去地路上,终于打破沉默,惴惴不安地问。 容宿雾慵懒地拨弄了一下头发,道:“主意出得再多。还不是为别人做嫁衣裳。你没有听出那位皇子的意思,是想把我的计策与其他书局共享吗”那个每月的新人推荐,她以为自己是替谁争取的?若是被方遂墨一意之念变成了四大书局所有地新人推荐,猴年马月才能轮到暗香。 “算了,你不知这其中的隐情。”容宿雾叹了口气“明日随我出一趟门吧?” “何事?”除了上一次的踏青,她还未与他再度出过抱鹤轩的大门。 “我让锦书去为你选了些新衣裳,你明日挑一件合适的穿了,随我去抱鹤轩的书局里。给购书的人签名。” “啊?”暗香心头一惊。“这是为何?” 容宿雾扬了扬眉:“我没有对你说过?明日是你的新书易蛊上市之日。这几日抱鹤轩放出了风声去,想必明日应该有不少人排队抢购呢。你只需要坐在里面签满三百本便是。” “三百本?”暗香不可置信地停住了脚步。一日便能售磬三百本!怎么可能!来抱鹤轩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当然明白这个数字即使是抱鹤轩的四大写手也从未有过这样骄人地成绩!何况是刚刚身为新人的她!怕只怕到时候连寥寥几个人影都不见。那她坐在哪里岂不是要成为笑柄了! “你不信我?”容宿雾的目光中含了一丝促狭地埋怨。 “并、并不是”暗香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知道咬得下唇充血。这才说道:“我担 “担心没有人来?”容宿雾扬了扬嘴角。“是不是我还忘记了对你说一件事?” “什么?”她睁大了眼睛。 容宿雾伸出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她地绛唇道:“明日你便知晓了。” 他根本不是忘记,而是故意! 暗香掩饰不住一颗好奇地心。整夜未眠。想到明日要第一次在抱鹤轩中签名售书,她的心脏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第二天一早起来,锦书将她从房中揪起,便见得暗香一对如熊猫一样地眼睛,忙沉下了面孔来。“你也不好好爱惜自己,这样子怎么去签售会?” “啊”暗香去铜镜前照了一照,果然因为那黑眼圈的关系,显得精神萎靡。原本一对还算圆润的杏眼,此刻肿肿的,仿佛哭过一般。“怎么办?” 锦书瞪了她一眼,不动声色的走开了,也不理睬着急的暗香。不过一会,便听见落葵的声音自院落中响起来。“我来看看。”落葵温柔地将暗香按在铜镜跟前,仔细地瞧了瞧她的眼睛,轻描淡写地笑道:“不妨事。”她随手携带了一只铜匣,打开之后,里面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花香。 暗香瞧了一眼,尽是些她从未见过的玩意。 只见落葵驾轻就熟地从铜匣中用银挑挑出一团象牙色的粉末,在暗香的额头、两颊、鼻翼和眼周各点了一些,然后用无名指肚轻轻将那些粉末点开,再用手指缓缓推匀。但闻一股清新的香气铺面,转眼间,她的肤色匀净了许多,那眼眶四周的暗泽也不如先前可怕了。 “还没好呢,坐着别动。”落葵见暗香一副欲要起身的样子,用手肘按住了她。只见落葵又端详了她好一阵,接着挑出一团淡淡的桃花色的粉末,涂在了她的眼角之下,又用炭笔将暗香的眉毛勾勒得更加浓密,另添了两团浅浅的胭脂打在了她的双颊之上。 经过落葵的妙手点画,那一夜的憔悴模样转眼消散。不仅看不见方才尴尬的黑眼圈,还更添了些许妩媚。 签名售书 “谢谢。”暗香垂镜自视,不由感激道。 落葵自是笑了一下,开始收拾自己的铜匣。“你也该学着用用这些花儿粉儿的,抱鹤轩的姑娘们可是天天跟我求的。” “这么多都不知道怎么用”暗香看见她的铜匣内机关密布,光是方才象牙色的粉末就分了好几个暗格摆放,况且仔细看,似乎颜色有些微的差异。 “以后自然有机会知道。只要你肯学,我还有不肯教的吗?”落葵将一个轻巧的小盒子递与她道:“一会出了门,若是妆容花了,记得打开这个粉扑,细细打点打点。”第一次签售,自然要给其他人一个美美的好印象才是。 暗香不甚感激地结果,道了谢。却见锦书早已准备好早膳,见她被落葵收拾得妥帖宜人,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多了。快来用膳吧,轩主一大早已经起来了,吩咐你若是起来便直接去他的房中候着。” 暗香拉了落葵的手道:“姐姐也一道吃吧。我一个人吃,怪闷的。” “那不如我唤轩主过来,大家人多热闹些?”锦书道。 暗香羞赧地低了低头,算是默许。 不知为何,锦书与落葵似乎早认定了她与容宿雾的亲密关系,每每直言不讳让她忍不住害羞起来。虽说与他有过如此那般的接触,可是暗香仍然不懂,为何容宿雾会对她好到连自己都心存不安。 每每与他在一起,总是觉得被强大的气场压迫着。16k小说网她总是患得患失,觉得如此美貌的一个男子。几乎半公开地在轩中与她如同恋人一般的交往,这几乎在她看来是不可能的事情。仿佛那河中卑微渺小地蜉蝣,突然变身成了美丽的凤凰一般。可是那只凤凰也许只是暂时的变身。她害怕那只是一个梦,等梦醒了。蜉蝣还是蜉蝣,沉于沼泽之中;凤凰还是凤凰,翔于晴空之上。他越是喜欢她,她越是忐忑不安,她想要做得更好。只好拼命地写书稿,希望能从一个卑微的丫头身份,转变成一个离他更近一步地人。如此患得患失的心态,让自己活得太过小心翼翼,如同瓷器一般,一有风吹草动,就能摔个粉身碎骨。 正想着,锦书早已将一袭白衣若雪的容宿雾请了来。 他见到暗香与平日里不太一样的妩媚妆容,忍不住垂下视线凑近她的耳畔道:“很漂亮。” “谢、谢”她地脸庞几乎埋到乘粥的碗里。 这样直言不讳当着锦书与落葵的面亲昵的赞扬她。还是头一次。 落葵与锦书相视一笑。她们并不多言,只当两个立在一旁的透明人。 容宿雾夹了一块桂花海棠糕到暗香的跟前道:“多吃些再出门,一会也许连进午膳的时候都抽不出来呢。” “不、不会吧?”她抬起头来。却惹得容宿雾一笑。 “沾了东西了。”容宿雾将沾在她唇边的一粒粥米捻了起来,放入唇中慢慢咀嚼。 这个暧昧的姿势让暗香面孔通红。不过她鼓起了勇气替容宿雾夹了一小块点心。锦书在她身后小声提醒道:“轩主不爱吃那个” 暗香地筷子在空中停住,却被容宿雾不动声色的收入碗盏之中。“没关系。”他似乎很开心地细细咀嚼了起来。吞咽了很久才见到喉头一动。 暗香痴痴的盯着他,是不是喜欢一个人,就连自己不喜欢地东西也能包容? “吃好了吗?时辰差不多了。”容宿雾靠近她问,却见到她清丽的耳垂上毫无饰物,那枚暗红色地梅花仍旧静静停在那里,不免心中有所思,握住了她地手。 她的手上竟全是汗。 容宿雾给了她一个鼓励性地微笑,拉着她的手走出了门。 城东的抱鹤轩,虽然坐落于放鹤州城的东边,却拥有许多分布在各个地点的书局。此刻暗香与容宿雾去的,便是抱鹤轩门庭轩朗、高宏阔大的一个书局。远远的,便见那门楣之上拉了一个醒目的条幅,大意是抱鹤轩重磅推出的新人暗香姑娘出了本新书易蛊了! 甚至有一句江湖气十足的推荐语是“明枪易躲,暗香难防”似乎是极为夸赞之词。 抱鹤轩本来就生意不错,加之今日阳光明媚,青光正好,不少学子与爱书之人纷纷乘此光景踏入书局之中。每一位踏入书局的人都会在门口获赠一张特殊的帖子,上面用写明若是有这张帖子的购书者,在今日购买暗香姑娘的新书便能够折让一定的银两。 “咦,看起来还不错,虽然开头平平,但入戏很快。”有一位年轻的后生拿了一本书,随意浏览了几页,啧啧称赞道。 “不瞒这位客官说,今日暗香姑娘还会亲自前来店中,替购书者签名呢!”站在他身旁的一位书卷气十足又打扮的干净妥帖的朝奉不辞辛劳地推荐道。 “哦?”那位年轻人立即翻到扉页上看了看暗香的画像,点了点头道:“倒是清丽脱俗”话音未落,便见得暗香着一袭藕荷色的长裙,与容宿雾一同踏入了书局之内。远远望去,柔弱又不失妩媚,温婉而略带恬静,只是站在那里,仿佛一朵半开的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梅花。 那种温柔却又疏离的感觉,最是让人心驰神往。 只听那年轻的书生立即将书一合,塞在朝奉手中道:“替我包起来!” “多谢客官!请在南门排队稍后,暗香姑娘已经来了!” 时常听闻抱鹤轩中美女众多,在各式各样的书中扉页里,也能恍然见得那些美女写手的影子。不过谁都知道,画像也可以作假,否则就没有王昭君出赛一说了。将人画得漂亮些还不容易嘛!只是这真人出来站在所有人的面前,那样恬静温柔的微笑,可以呼吸到她身上淡淡的似有若无的香气,听到她的声音,感觉到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儿,那可是头一遭! 对面相争 暗香刚刚坐定,便见得几乎有十几位男子排成了一队,手中无一例外都捧着她的新书。有几个分明挂着一堵芳容的表情;还有几个仍旧是一面看看书,一面看看那她,眉头挑剔地皱成一团;还有其他的几位,像是被这个新鲜的仪式所吸引,似乎不为别的,专程来凑个热闹。 一旁有专门的小厮为她准备了纸笔,立在一旁为她研墨。 第一个人便是那位年轻的书生,只见他面孔上堆着笑,双手将书递上,忍不住赞美道:“暗香姑娘真是才色兼备,让人钦慕。” “多谢公子夸奖。”她微微一笑,提笔问:“公子要题什么字?” “不敢不敢,姑娘的玉笔金字如此珍贵,只提上姑妄存之便是” 暗香又问:“公子的宝号是?” “上端下云。” 只见她轻轻提笔用清秀的蝇头小楷端正写了一行字“端云公子惠存”是极为尊敬的辞令。 “多谢!”那位唤做端云的年轻公子接过书的时候还微微一颤,仿佛接过的是异常珍贵的宝贝。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排在了队伍的后面。 接下来的人有要暗香当众题诗的,有要暗香提上落款的,还有提对联的,奇奇怪怪的要求一大堆。暗香只是浅浅笑着,不厌其烦地满足着。 不过须臾,二十余本新书便卖了出去。 容宿雾觑了个空走到她身后问“累不累?用不用歇一会 话音刚落,只听书局中有人在大声喧哗道:“赵兄,赵兄!赶紧去流沁坊!” 众人的视线便落在匆匆进门的一个后生的身上。只见他扯住赵端云的衣袖,气喘吁吁地说道:“你最喜欢地那个摄雪姑娘。此刻在流沁坊发布新书啦!” 似乎因为刚刚得了暗香的签名而欣喜的赵端云,此刻见所有人地视线都盯着自己,只得抬了抬下巴。装出漠不关心的表情道:“那又如何?我新买地书还未看完呢!” 只听那个人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脯道:“你会后悔的!你不是一直嚷着要见摄雪姑娘的真人嘛?此刻她就站在对面的书局之内” 赵端云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骗你做甚!你可知道她穿着什么?”那人邪邪的一笑。 “什么?” “桃红色地肚兜配了松绿色的长裙美艳极了!” 话音未落。无数原本排队等候暗香签售的男子全部飞奔出门,直奔对面流沁坊的书局之中。(注:抱鹤轩虽然是在坐落在城东,书局却开在各处。流沁坊虽然是在城南,不过书局也遍布放鹤州的城内。这一家正巧在这个书局的对面。) 笑话,穿着肚兜出来签售的美艳女子。当然比此刻淡妆素裹的新人有看头! 容宿雾料不到会有这一变故,忍不住面色一寒,将挺秀的眉毛皱成一团。 暗香原本提笔准备给下一个人签售地时候,谁知那个人说了一句“不买了”丢下书便跑了。摄雪去了流沁坊还穿着肚兜出来签售她怔怔地看着对面几乎被挤破的门槛,咬住了下唇。这个主意,莫非是裴岚迟出的不成? “走,我们也去看看。”容宿雾甩了甩衣襟。 “啊?”她并不想看见摄雪和那个人地脸。 “你怕什么?还是不敢见他?”容宿雾的话锋如冰寒利剑一般穿心刺骨。 “没、没有。”暗香直起了腰站了起来。 容宿雾拉了她地手,与她双双踏出了门去。 不过几丈路地距离。她却觉得走了很远。 从抱鹤轩到流沁坊,再从流沁坊到抱鹤轩,她经历了三个人的生离死别。看见了写手与写手之间地猜忌与争斗,各大书局之间的明褒暗损。还有那些错综复杂的写作技巧。 那仿佛是很久远的记忆。却有近得宛如昨日。 与摄雪相比,她没有她美艳。亦没有她的才学,即使踏入流沁坊,能说些什么?指责她以美色为诱饵破坏自己的签售会吗?可是她的书亦比自己的出色 摄雪并未做错什么。 唯独错的是她,她不够优秀。 抬头便能见到流沁坊的书局之上,不知何时贴出了比抱鹤轩书局更醒目的条幅。“第一美女作家摄雪新书月见歌独家发布”一旁还配有摄雪笑靥如花的画像。 此刻摄雪果然如那个男子所说,穿着桃红色的肚兜,露出香肩与白嫩修长的手臂,底下是一条高腰的松绿色长裙,正笑意吟吟地看着排长队等着签售的男人们。 她的身旁站着多日不见的裴岚迟。 此刻他仍旧是一袭不起眼的青衣装扮,唇角上挂着一抹得胜的笑意。“容轩主,姜姑娘,没想到二位会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他倒主动寒暄了起来。“怎么,容轩主也起了春性,想来讨摄雪姑娘的签名吗?” 只听得一旁的购书者冷汗也出来了。几个读过圣贤书的年轻人有些羞愧地用袖子遮住了脸,偷偷转身离去。还有的不为所动,继续盯着摄雪美艳的身材流口水。 “你!”裴岚迟素来就拿锦书没有办法,念在她服侍过喜雨多年,只得握紧了拳头咬紧牙关没有发作。 摄雪连瞧也没有瞧他们一眼,只顾被围在一大堆购书者的中间,忙着给他们签名题字。 容宿雾一言不发,只是静静走了过去,站在人群中排队。 暗香与锦书不知道他所欲何为。 排了许久,终于轮到了他。 摄雪抬起头,习惯性地给了对方一个艳若桃李的笑容。“这位公子要摄雪为您题些什么?” 容宿雾微笑着,一字一顿地道:“劳烦姑娘在书的扉页上题:国之将亡必有,老而不死则为。” “轩主什么意思?”锦书悄声问暗香。 肖似酿泉 暗香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解释给她听:“礼记-中庸上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下联取的是论语中的句子老而不死,则为贼” “哦!”锦书故作天真的拍了拍手道:“一个妖孽,一个老贼!” 摄雪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这叫她如何签得下去! “我们走。”容宿雾将摄雪的那本新书扔还给了裴岚迟,帅气地甩了甩衣襟,离开了流沁坊的书局。 只听一旁的购书者窃窃私语道:“是了,只听说摄雪姑娘是抱鹤轩的女写手,怎么突然转入流沁坊了?这其中想必有什么纠葛?” “真真是孤陋寡闻!你可知流沁坊与抱鹤轩素来不合!这等互相排挤的事情多了去了。说不定是花了重金将这位如花似玉的摄雪姑娘挖过来的也未尝不可” “原来如此!”其中一人点了点头道:“话说回来,摄雪姑娘的香肩真是迷人” “酥胸也不错!”这个更是大胆直接。 “腰身细巧,我喜欢!” “眼睛更是娇媚如丝!” 然后是若干更加不堪的对话充斥其中,摄雪气得连笔也握不住,只得强颜欢笑。 “我的书果然卖不动。”暗香幽幽地说。她坐在书局里快三个时辰了,除却一开始的二十本书,到后来只寥寥卖了十几本。这边的小厮时不时去探了探对面的动静,去一次便报回来一个骇人的数字。不过方才那场突如其来地变故,她倒没怎么放再心上。那副刁钻古怪的对联已经够让摄雪颜面尽失的了。 甚至。暗香心中还有一丝小小地快意她有些不安于自己的心情,于是四处看了看。 “怎么不见宿雾?”她问锦书。 “轩主出门去了,说是晚上要在放鹤城里地一醉千年中用晚膳。若是时候差不多了。暗香你便赶过去吧。”锦书对暗香素来不用敬称,一向直呼其名。暗香也不以为意。 一醉千年这个名字。乃是放鹤城里最大的一间酒肆,因其肆中一种酒一醉千年而得名。据说一天只卖前一百瓶,卖完便没有了。许多好酒之人为了它不惜半夜就在酒肆之前排队。只是,那边人声鼎沸,喧哗嘈杂。容宿雾怎么会想到要去那里用膳? 暗香并没有答应。 锦书道:“你不想去吗?” “你让我一个人去那种地方?” “那又如何?轩主定好了位置在里面等你。”锦书不由分说的将她塞在门口的一辆马车当中。 “锦书你陪我一道去吧我害怕”她拉住锦书的衣袖哀求。 “有什么好怕地!”锦书不依不饶,甩开了暗香的手。 只听车夫“驾”的一声高喝,暗香没有坐稳,差点撞到了头。她掀开车窗,看见锦书难得的满面笑容在路旁与她挥手。 “给你准备了钱袋,记得带在身上!”远远的,听见锦书的声音如此说道。 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座位上拜访着一个小小的蓝底白花的钱袋,打开一看。里面除了几锭银两之外,还有一枚红线穿着地铜钱,一面写着“吉祥如意”一面写着“平安康泰”——似乎是一个佩戴在身上求个吉祥如意的饰物。 马车有些略略颠簸的驱使在大路之上,天色已然渐渐晦暗了起来。远远听得巷道里犬声轻吠。还有小贩沿街叫卖地声响。暗香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掀开了车窗往外瞧去。只见一片灯火通明地夜景,煞是热闹。 “臭小子,没有钱就不要来赌!”一个赌坊地旁边,一群人围着一个身材瘦弱的少年拳打脚踢。那个瘦削地身影痛苦的在地上抱成一团,扭曲的面孔掩藏在宽大的袖袍之下,似乎不想让路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这次算是个警告,下次就没这么便宜了!哼!”那群膀大腰圆的人似乎泄愤完毕,最后朝了地上的人重重踢了一脚,这才悻悻离去。 “劳烦停一停。”暗香觉得那个身影好生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她从车上下来,有些担心地靠近那个人,问道:“你没事吧?” 躺在地上的那个人闷哼了一声,连话也说不出来。 “要不要我替你找个大夫?”暗香伸出手去,想看他的脸,却无意中扯下了他的帽子。只见一缕乌黑的长发自帽檐露了出来竟是个女子?! 那人似乎被暗香发现了秘密,忍痛扭过了头。 暗香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她。“酿、酿泉?”怎么会有人长得和酿泉的面孔如此相似?圆而饱满的面颊似乎还带着幼时的稚嫩,一双天真的眼睛此刻饱含着痛苦和不甘——只是容貌上的相似而已,气质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个假扮做少年的女孩子,却是一脸狐疑和冷漠地看着暗香。 “你认错人了。”她好不容易捂着胸口冒出这样一句话,却让暗香忍不住滴下泪来。若不是与落葵和锦书一道将酿泉亲手安葬,她一定怀疑面前的这个少女就是酿泉!暗香抹了一把泪,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将锦书的那个钱袋一股脑儿塞到了少女的手中道:“这个给你,去看大夫吧。” “你为什么哭?”受伤的那个人是她好不好?怎么会有陌生人看见她掉下眼泪的!还傻得要死送她一大包银子?少女的眉毛虽然是蹙得紧紧的,被浑身的伤痛所累,不过仍旧是龇牙咧嘴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多谢!等我翻了本,自会还你!” “你?还要去赌?”暗香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少女阿豚 “你以为?”少女伸出手,抓住暗香艰难得站起了身,拍了拍满身的尘土道:“不然这一顿打不是白挨的!” 暗香扯住她:“不许去!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少女用恶狠狠的眼神瞪住暗香,冷笑道:“不然你叫我去哪里?谁会要我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人!”她的脸上尽是青紫的伤痕,圆圆的眼睛发起狠劲来,却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若是你不嫌弃可以做我的贴身丫头吗?”她急急忙忙开口道。 那十分肖似酿泉的少女楞在当场,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似乎沉默了半晌,终于将一双圆而黑的眼睛抬了起来。“先说好,我可什么都不会哦!”“没有关系只要会研墨就好了”暗香开心地笑了起来,拉住了她的手。“跟我上车吧。” 少女护住暗香方才给的那包银子。“你不会再要回去吧?”那模样有九成好似酿泉的天真烂漫,让暗香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既然已经给你了,任由你处置。只要不再来这赌坊便好。”她伸出手:“上车吧,我带你去医馆。” 少女伸出手,牢牢拉住暗香的。 从她指尖传来的温暖的活力,让暗香心中一动。 若是酿泉尚在人世,她也是这般活力四溢的模样吧?那样毫无顾忌的说话,那样天真烂漫的微笑,那样机灵十足的眼神,那样讨人喜欢地伶俐 暗香怔怔的看了少女的容颜,一阵叹息。“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豚。”少女洒脱地说。 还未吩咐车夫转去医馆。便听见阿豚地肚子大声的抗议。她羞赧地低下头去捂住自己地肚子道:“我饿了。” “还是先去一醉千年吧。”填饱肚子再说。 只是她不知道一会儿如何和容宿雾解释自己带了一个浑身伤痕累累的少女前往赴宴。 只听车夫瓮声瓮气的声音传了过来:“姑娘,一醉千年便在这间赌坊的对方。” 那名唤做阿豚的少女嘿然笑出了声,忍住痛率先跳下了车。 暗香抬头一看。果然那副金色地招牌就在自己的跟前,方才因为一直担心少女的伤势并未发现。 楼上原本探出来一个头。此刻悄无声息的又缩了回去。暗香刚要招呼阿豚与她一同进去,双目环视一遍却发现阿豚早已走在了前面,被一醉千年的小二拦了下来。 “这位客官是来吃饭的?”店小二目光如炬,打量了阿豚一身脏兮兮的衣裳,指了指门口一个狗盆子道:“不妨将就将就?” “狗眼看人低!”阿豚拎了拎手中沉甸甸的钱袋。 那店小二并未看在眼里。只是拦住门不让她进去。 直到暗香匆忙走上前,拉住了阿豚道:“我们是一道的,劳驾抱鹤轩容轩主定地位置。” 一听暗香报出抱鹤轩三个字,那原本一脸不屑的小二立即面上堆笑,哈腰道:“二位楼上请。容公子在上面久候多时了。” “咦,这是什么?”阿豚翻出钱袋内的那枚用红线串着地铜钱。 “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不过戴上身上可以保平安。”暗香道。 “是嘛?”阿豚一面走上楼梯,一面将铜钱绑在了自己地脖子上。“是不是这样?”她笑靥如花,与酿泉一模一样地面孔此刻神采飞扬了起来。让暗香有些发怔,顿了顿,终于说道:“你的伤还痛不痛?” “虽然是有些碍事。不过想到可以大吃一顿,忍不住心头大爽。”阿豚嘻嘻笑着。 容宿雾眯起了眼睛看着自楼梯上走来地两个人。那一幕。似乎在什么地方也遇见过。 方才他看见了楼下的那一幕暗香与这个少女争执的场面,看她们御车而去。还以为不会回来了呢。想不到暗香干脆领了这个少女来一醉千年。方才因为天色晦暗,又是居高临下的角度,没有看清少女的面容,此刻他看见那个与酿泉长相颇为相似的面孔,终于明白暗香带她来的因由。 “这么晚?坐下吧,菜都凉了。”他微笑着看见暗香与那名陌生的少女走了过来,携了暗香的手拉她在自己身旁入座。 暗香讶异容宿雾居然一句话也不问。那名叫阿豚的少女滴溜溜转动着一双黑色的圆眼睛,自来熟的闷头大吃起来。 容宿雾抬起了下巴对暗香道:“这儿有一出戏,我命人新排的。你看看喜欢不喜欢?”说着拍了拍手掌。 只见二楼的雅座中的背景帘幕被整个的拉了起来,竟是一个别有洞天的戏台。其他食客们纷纷停住了觥筹交错的举止,转头被台上刚刚上演的戏目吸引住了。 “俏冤家,在天涯。偏那里绿杨堪系马。困坐南窗下,数对清风想念他。蛾眉淡了教谁画,瘦岩岩羞带石榴花。”一个女子幽怨的声音吟吟唱了起来。眼见得一位美貌如花的女子独自坐在窗前,中间隔了一道墙壁,墙壁的一旁,却是打扮得各式各样的武林高手窥探在一旁。 暗香“啊”了一声,却被容宿雾及时握住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那一幕分明就是她的小说易蛊中的高潮部分——霜前月独自坐在窗前等待列无侯的场景。他竟然将她的小说排成了一出戏!暗香点了点头,握住他的手再也不肯松开。 一醉千年 那出戏却是经过极富精巧的改编,先前的背景戏在女主角幽怨的唱词中便凄凄落幕,换来台下一片追问之声。而后戏台背景骤转,这才娓娓将前尘往事一一道了出来。 暗香看见一个饰演“封万两”的男子被困在龙隐村中,抓了只秃笔唱道:“轻拈斑管书心事,细析银笺写恨词。可怜不惯害相思。则被个肯字儿,迤逗我许多时。”乍听一个大男人唱出如此闺怨的曲风,台下忍不住拍掌哄笑,细想来,封万两的确是满腔的哀怨无处诉苦,黑白两道都在找他的麻烦,这一番唱词也的确诙谐幽默却又道出他的心声。 终于将往事尽诉之后,戏台上又重新回到最开始的那个背景之上。 台下的食客都被这出新奇的戏目吸引住了,纷纷要知道结局。 终于,直到封万两那个略显笨拙的身影冲上台之后,台下的看戏之人才纷纷讶异的呼喊了起来。“如此负心之人,倒不配这位姑娘等待了” “嘘!莫出声,且看下去!” 直到封万两现出真声,台下的人恍然爆发出一阵高喝:“好哇!原来竟是他!” “这出戏可真真扣人心弦!奴家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立即有食客扣住店小二问话:“敢问小哥,这出戏是出自那位名家的手笔啊?” “咦,客官您不知道嘛?”整个一醉千年的店小二早已被抱鹤轩打点,自然识相得很。“是根据抱鹤轩的暗香姑娘所著的新作易蛊改出来的戏呀!” 那位食客点了点头,递上一锭银子道:“哦!想必原著比戏文更加动人才是!劳烦小二哥,能否帮我去抱鹤轩跑上一趟?” “我也要!”一旁地食客听说这一消息。一面抹着眼泪,一面挥舞着手中的钱袋道:“给我多买几本,我要送与我家的众位夫人!” 转眼间一醉千年几乎成为了抱鹤轩地隐形书肆。几乎每一位在座的食客都订购了一本书。那名小二一面含笑答应着,一面借故走向了他们这一桌。“恭喜容轩主。客人们一共定了二百六十三本,您看” “我自会吩咐伙计送过来,有劳。”容宿雾含笑递上一个沉甸甸地钱袋。 “多谢容轩主!”小二双眼放光,接了钱袋而去。 二百六十三本!加上她方才在书肆中卖的那三十七本,不多不少刚刚好是三百本暗香倒抽了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早知道签名售书只是一个过场而已,即使有人搅局也好,抢她的风头也好,他完全不再意。真正的重头戏并不在书局,而是在一醉千年的这出戏中!她不由暗暗佩服起容宿雾地手段来。 阿豚吃饱喝足,满心欢喜的抬起了头打了个饱嗝,恍然问道:“方才那出戏叫什么名字?吵死人了,害我喝汤的时候噎住了。” 暗香想起自己与酿泉的那一场争执,小心翼翼的问道:“你觉得不好看吗?” 阿豚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道:“还好啦!只是那些吃饭的人。鼓掌个什么劲,光是听戏就听不见了,突然一下大叫起来。吵得耳朵都痛。”她一面说,一面用灵动的眼睛盯着容宿雾看了半日。落在他与暗香紧握的手中。不免又咧嘴笑了起来。“原来你们是两口子。” “我们不”暗香羞红了脸,急忙辩驳道。谁知却被容宿雾抢了先。 他挑了挑眉做出一副不置可否地模样道:“不中。亦不远矣。”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心中有股庞大的力量支撑她不在别人的面前扮出柔弱地模样,可是每每在容宿雾的跟前,这个支撑力却毫无作用,她仍旧是容易害羞,容易脸红,容易心脏砰砰乱跳,连有时候说话都是语无伦次地。 “这是你新找回来地丫头吗?”容宿雾扯开话题,问向正低头脸红的暗香。 暗香抬头看向他地眸中,蕴含深意。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暗香已然将这位少女当作酿泉的替身,何况是容宿雾。她点了点头,不做多言。 “还得唤锦书调教调教。”言下之意是,以阿豚此刻的脾气习性,似乎完全不知道如何去服侍她。 他毕竟还是纵容她的。 暗香感激地笑了一笑,那只被他握着的手顿时觉得更紧了。 戏里戏外,台上台下,喧哗热闹。她低头饮了一口酒,顿觉酒香怡人,浑厚甘醇,面前的人影散乱,空中依稀可辨彩云追月的美景。就连杯中也隐约得见那月的影子。 杯中月似当前月,眼前人似心中人。 暗香倏然觉得自己,醉了。 一大早,暗香在朦胧中被外面喧哗的声音吵醒。这是她第二次宿醉,心情却是两样。(注:第一次宿醉是酿泉死后大概增加了1500字左右,vip章节中没有添加大家凑合着看吧!)此刻她长发垂肩,一大半肌肤露在了外面,抬起手臂按了按自己的额头,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锦书的声音即刻便传了过来:“哟,你醒了。” “锦书外面在吵些什么?”难不成十二皇子又搬了一次家? “还不都是来找你的!”锦书虽然语带埋怨,却有透着满心的欢喜。“昨夜在一醉千年上演的那出戏,此刻各大戏园子都纷纷前来要求在他们的园子里演上几场。轩主正在前厅与这些戏园子的老板们谈事呢。” 暗香一面起床梳洗,一面问道:“可是前厅离我们这边远着呢,哪里来如此多的嘈杂之音?” 锦书之虑 锦书道:“都是前来找暗香姑娘你签售的!” 暗香心中吓了一跳,面色却自若,只是梳头的那只手停了下来。“你偷偷掀开帘子让我看看” 锦书依言而行,将窗帘拉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 从那里看过去,抱鹤轩的小厮们正涨红了脸,拼命拦住想要进来的人群。甚至连昨日暗香带回来的那个少女阿豚,都大大咧咧拿了一根老长的棍子,奋勇上前去敲打那些欲要跨进来的人。 “还有件事。”锦书就如同一个抱鹤轩中最及时的新闻传播器一般,几乎什么琐事都逃不出她的法眼。只听她又道:“今日是新一轮的四大写手放榜的日子,你要不要去看看?” 暗香道:“那些人怎么办?”难道就让他们等在门口? 锦书展眉一笑道:“如今你的身份不同了,怎么能被那些人围在门口那么难看?我自有主意打发他们。” 身份不同?暗香放下梳子,悉心求教道:“锦书,你且告诉我,在我之前做四大写手的姑娘们,是如何说话如何行事的?” “咦,你总算问我了。”锦书点了点头:“轩主派我跟在你的身边,自是要我提点你。不过你若是不开口问,我这个名义上的丫头,也不方便主动说与你听。” 原来还有这样一层计较么? 暗香拉了她的手道:“好姐姐,你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锦书竖起食指道:“首先,这姐姐妹妹一说,便大有学问。” “哦?暗香洗耳恭听。” 锦书毫不客气地自己斟了一碗茶,咕咚咕咚喝下去。这才娓娓道来:“在抱鹤轩乃至整个放鹤州中,女写手彼此的称呼,并非是按长幼来排序的。而是以出道地早晚而论的。比如说这抱鹤轩中所有的姑娘,你出道最晚。所以看见其他地写手,直呼姐姐便是没有错的了。” 暗香点了点头,问:“还有吗?” 锦书又道:“自然还有。在写手圈子里想混得开,最忌讳地是没有毛病。人无完人,若是真碰上这样毫无缺憾的人。家事好,人品好,文章好,相貌好,人缘好,这样的人,自然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你想让人不嫉妒你,必须要让别人知道你一些无伤大雅的缺点和毛病。比如,出云姑娘在抱鹤轩地时候。总是怕猫,偏偏轩中的野猫到处都是,所以每次轩里偶然听见一声猫叫。便会听见出云姑娘的尖叫声。人人都拿了她做笑谈。虽是小毛病,却引得大家知道了她的害怕之处。” “缺点和毛病吗?”暗香用力思索了起来。“呀!”她轻轻叫了一声。自己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去。 “你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锦书道:“快点告诉我,我好去帮你传扬开来。也让人说道说道。” “太丢人了”暗香使劲摇了摇头。 “这有什么!想当年喜雨喜欢一边写稿子一边抠脚丫子,还不是被我宣扬出去了”锦书得意地扇了扇风。“听说还有的姑娘不仅喜欢抠,还喜欢闻上一闻,定要闻了那股子味道才能继续写下去呢!” “啊?”暗香忍不住笑出了声:“竟然有这等事!” “所以啊,你有什么怪癖,说出来大家不过一顿顽笑罢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我若是写不出来的时候,喜欢半夜里穿着白衣裳,披下头发来扮鬼!”暗香一面说,一面很专业的翻了一个白眼顺带吐了吐舌头。 “哇!”锦书一面捧腹一面拍掌:“好像!” 二人笑得滚做一团,无形中原本尴尬地关系渐渐好转。暗香一面笑,一面心中言道:“锦书倒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好了!”锦书站直了身子“若是用完早膳,我陪你去园子里走一走。那封本月的四大写手地排行,就贴轩中的布告之上。照例说来,每月若是有新晋地写手排入四大之列,必定会有很多姑娘们前来巴结讨好。” “巴结?讨好?”暗香一脸懵懂,让锦书觉得刚才自己地那一番话都是白说了。 她无奈地看了暗香一眼,只好继续解释道:“四大写手除了有获得当月俸银四倍的奖励之外,还能有一个向轩主推荐下一次四大写手提名地机会。” “原来是这样”暗香低头沉思起来“那我该怎么做呢?” 锦书摇了摇头叹道:“你真应该去看看后宫传奇那本书。里面可是讲了一群女人们互相争来夺去的故事。我瞧着这偌大一个抱鹤轩的姑娘,可不比那后宫中的少。总之,一切小心行事,却也不要让她们觉得你过于生分了。” 暗香点了点头。 锦书见她换好了衣裳,便将窗帘掀了一半,探出头瞧了一瞧,又道:“昨日你带回来的那个姑娘,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酿泉呢!”她无意中提起酿泉这个名字,又怕暗香想起不愉快的往事,忍不住将头收回来,看了暗香一眼。好在她面孔平静,并未有何不妥。 “她刚来还不懂规矩,还望姐姐以后调教调教她才是。” 锦书看着阿豚张扬的眉眼,低头沉思了一会道:“还是查一查这个人的来历吧?你不要忘记了前人的教训。”话语之外便是指那个卓红轩的沈逾男。 也是这样莫名其妙就闯入这个原本就人心难测的圈子里来,光是凭借一张巧嘴和不讨人厌的脸孔,便博得了众人的欢迎。只不过这个相貌如同酿泉一般的女孩子,究竟会如何处事,还得慢慢观察才明了。锦书毕竟是容宿雾亲手调教出来的丫头,总是先把人想至极坏,再一点一点追回那个人的好来。而暗香总是把人想至极好,再一点一点被那个人的坏所伤心。 与其自己伤心,还不如一开始就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是锦书从容宿雾那里学到的最有用的处事之道。 于是她又探出头去,盯住那个叫阿豚的少女看了好一阵。 四大写手 虽说是一样的相貌,却与酿泉不同。 酿泉毕竟是个细心的丫头,能将暗香的饮食起居料理得极为妥当。也能逢人观色不出纰漏。只是天真过了头,脸上总是流露出好奇的神色。 而这个阿豚则完全不同,一看便是粗粗野野,一点规矩也不懂的小丫头。若要说有什么比酿泉出色的,大概便是一双仿佛洞悉世事,什么都充满不屑的眼睛。从那双眼睛里散发出来的凛冽之气,让人不禁想断了与之亲近的念头。 只听她站在人群中大声抱怨着:“你们长没长脑子,不就是为了在书上签一个名字!你们自己没念过书写过字啊,自己签一个不久完了么!”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那可是暗香姑娘的亲笔题字,多少年以后都是个留念!” “这样经典的书,自然是值得我们在这里等啊!”阿豚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暗香姑娘为何还不出来!”有人突然问道。“我们都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只听锦书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大声说道:“各位,暗香姑娘今日身体抱恙,请各位暂时回去吧。过几日,她定当去书局中亲自为各位签名。” 人群中自然是一阵低低的抱怨之声。不过也就一盏茶的工夫,拥趸者便一一散去了。阿豚舒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棒子远远的扔了出去,只听有人轻轻痛呼了一声,极为隐忍的声音仿佛不愿意叫人听见一般。 锦书在心中暗道一句“糟糕”连忙从屋内奔了出去。 暗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在后面喊了她几声,她也不做应答。 阿豚自是顺着那个声音寻了过去,却见锦书远远的从屋内跑出来。气喘吁吁地冲她嚷:“那个新来地,别四处张望。我说的就是你,快来!” 远处似乎有一个灰暗的身影慢腾腾地从小路的中间消失了。 阿豚收住脚步,极不情愿地挪了过去。 方才那个身影太过奇怪了,而锦书地这一声呼喊,分明是不想让她追上前去看见那个人。“什么事?”阿豚慢吞吞地上前。在锦书的跟前站定了。 “你叫什么名字?” “阿豚。”似乎知道这个发问的女子有些来历,阿豚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去洗干净手,跟我进去,也该学着伺候姑娘用膳了。” “哦。”阿豚乖乖去洗了手,跟着锦书进了门,暗香正坐在桌前想着心事。锦书心头难得的一阵心虚,怕被暗香发现方才太过激烈的举动,只得故意用很大地声音指挥着阿豚将杯盘碟碗摆放妥当。 她自然不想让别人知道,方才的那个灰色的身影究竟是什么人。 上一个月的四大写手。便是问晴、摄雪、丹砚和晓音四位姑娘了。此刻摄雪的位置被丹砚顶了上去,依序而来便是问晴、丹砚、晓音与暗香。虽说跻身四大之列,暗香却是最末一名。尽管如此。这份当月的四大写手名单的公布,还是让轩中的那些鬻文卖字的姑娘们心生妒怨。 抱鹤轩中地姑娘不仅才貌双全。而且伶牙俐齿。长袖善舞,一个一个都不是好惹的主。此刻她们围在名单前面。议论纷纷。 “凭什么?论资历,她不过是个丫头出身的写手,凭样貌,轩中地各位姑娘也不比她差,如何一日之间她便能平步青云了呢?” “咦,姐妹们没有听说吗?她可是把轩主迷得七荤八素的,还特意搬入抱鹤轩中住在她地旁边呢!” “啊可恶!我还以为轩主不好女色以前传言他与流沁坊地裴公子乃是”这个说话的声音后悔不迭:“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 “轩主就喜欢人家整日里楚楚可怜,动辄垂泪地那种,你这么泼辣,还是省省吧!”一旁立即有人泼冷水。 “我不过是说说而已。不过话说回来,那个暗香的新书你们看了没有?听说今天一早,北门那边闹腾得可欢了,哎哟哟,一大堆人前去找她签名!我寻了个小厮问话,据说昨日一天,她的书就卖了三百本呢!” “三百本?”一旁的姑娘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莫不是你听错了!以前喜雨姑娘在的时候,也没可能一天卖到三百本!如今的虽说是问晴姑娘坐了首位,听说最近的新书也不过成绩平平,一天能卖掉一百本就算不错了怎么可能有人能一日卖掉三百本?” “谁知道呢也不知是真是假” 另外一个丫头模样的人怯怯的开口道:“我听暗香姑娘房中的锦书姐姐说,暗香姑娘每每写不出稿子的时候便穿着白衣裳在园子里乱晃,仿佛女鬼一般想必有这等怪癖的人,总是能有些奇怪的运气” “是么是么?”人群中立即炸开了锅,立即缠住那个小丫头问长问短。比如“锦书有没有告诉你,暗香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平日里读些什么书?用的是什么胭脂?” 话音未落,只见暗香远远的与锦书一道走了过来。 一路上暗香礼貌地在众位姑娘们身旁周旋,言语得体,笑容适度。不管是见了谁,总是如沐春风般的点头寒暄一番。锦书便会在她耳畔轻声提示说,眼前的这位姑娘叫什么,喜欢听什么话,讨厌听什么话,写过什么书,有些什么癖好。 即使是方才说过暗香坏话,心存芥蒂的姑娘,看了她的笑容和言语都要在心中小小埋怨一下自己的小肚鸡肠。 丹砚自是第一个向暗香道喜的人。她笑得微微弯起的眼睛仍旧是那般聪慧,暗香道了谢,正要寒暄,却见到问晴拿了一副画施施然走了过来,远远的便笑吟吟的贺道:“恭喜暗香妹妹跻身四大之列!还记得前些日子我为妹妹画了一副画么?那时候妹妹神色慌张并未来得及取走,今日我料得妹妹必然在此相遇,正巧了,还请妹妹收下吧?” 再逢故人 只见轩中的其他姑娘纷纷好奇地凑了过来,想知道问晴手中的画中画了些什么。 锦书分明感觉到暗香轻轻一震,面上却丝毫没有显露出来,仍旧是淡淡一抹笑容。 暗香道了句“多谢问晴姐姐”便接过画来。 打开一看,仍旧是那日的鱼鹰图,神气活现地立在舟头,下颚鼓鼓的。 这本是酿泉死的那一日,问晴在摄雪的面前为了笑话她而作成的一副图,想不到的是她在今日拿了出来,让旁人一看,却以为是问晴大度的庆贺暗香顺利成为四大写手专程所作的。 “问晴姐姐真是有心了。”一旁的丹砚胜赞道。 “哪里哪里,我不过是凑热闹的,比不得丹砚妹妹慧眼识英。”问晴温柔地笑道。 一来一去两句话,虽然表面上是姐妹情深互相赞叹,明眼人早已得知二人暗暗较劲得厉害。暗香也似乎嗅出了一丝不善的气息,并未多说什么,只接了画便交给了身后的锦书。“收好了,这可是问晴姐姐的一番心意。” “是。”锦书看了问晴一眼,冰冷的目光让问晴十分不舒服。 “怎么不见临艾姐姐?”一个本和临艾相熟的姑娘环绕四周也不见她的踪影,忍不住开口问道。 知道的人立即酸溜溜地回答说:“听说她写了一首回文诗,纵横反复,皆成文章,被十二皇子奉为上宾呢!” 这一条消息比暗香当上了四大写手还要叫人震撼,立即大家的话题全部转移到了临艾的身上。本来嘛。女人们聚在一起,不是谈论美貌,便是谈论金钱。再或者。“男人”也是一个永恒不落伍的话题。 “我们那么多人都写了诗歌,怎么独独她一人的诗被十二皇子看见?” “这个嘛大概人家命好。八字里有做皇贵妃地运道!”有人如此添油加醋地说道。 “奇怪,问晴姐姐与十二皇子住得那么近,怎么就没有些念想?”丹砚故作天真的问道。 问晴淡淡道:“丹砚妹妹如此一说,是不是也想让我帮你投个什么诗送个什么画的?”只不过轻描淡写几句话“也想让”那几个字却露出口风。让一旁议论纷纷地姑娘们总算了解了临艾的诗是如何让十二皇子看见地。 “不敢不敢,丹砚福薄命薄,从未有过如此奢望。”丹砚姑娘嘴角一翘,露出洁白的牙齿。 问晴却没来由觉得丹砚的牙露的有些挑衅的意味。 此刻大家原本议论地话题,又从临艾的身上转移到了问晴的身上。各种巴结与讨好的声音不计其数,不过都是想要问晴顺便捎个信什么的。 暗香不动声色地从人群中退了出来,锦书跟在她的身后,默默向北面走去。 “你没事吧?”锦书问。方才她明显感觉到暗香的身躯一阵轻颤。 暗香摇了摇头:“我想单独去拜祭一下酿泉,你先回去吧。” “也好。”锦书将手中的画递给她。“不如把这个也带过去烧了。” 暗香摆了摆手道:“不妥。” 锦书知道她话语中的深意。问晴身为抱鹤轩中地四大写手之首,二人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暗香始终出于劣势。若是有什么把柄被她捉住了,想必后果惨烈。还是小心为妙。 思及至此。锦书扭头便去了。 暗香一个人向北面一直走,酿泉的尸首被悄悄埋在了思湖之畔。怕其他姑娘散步地时候害怕,只堆了一个小土堆,连墓碑都没有立过。酿泉死前的种种屈辱,配着死后地无比凄清,让此刻原本应该高兴地暗香却无端端心底难过了起来。她用手抓了一捧土,刚要向酿泉的坟头拍去,便听见湖畔附近地灌木丛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暗香警觉地轻声问:“谁?谁在那里?” 一个灰色的影子似乎在灌木丛中缓慢穿行,走得极为吃力。 暗香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跟上前去,却见一个佝偻着背的人,蹒跚着步履拼命向前走。可是无论怎么努力,灰衣人的双腿都像是无法用力的样子,只能一步一挪,缓慢前行。那个人的背上还背了一个硕大的布包,里面装满了落在地上的树枝,暗香心道此人也许是抱鹤轩中的奴仆,来此拾拣柴火的。 “你的柴火掉了。”她好心地拾起地上的一堆树枝,赶上前去。 那个灰衣人披了一件宽大的斗篷,用帽子遮住了大半个脸,又将头垂得低低的,不敢看她。只伸出一双粗糙无比的手,点了点头接了过来,连句道谢的话也没有。 暗香低头看了看灰衣人的手,虽然粗糙,却仿佛是双女性的手。她心中一动,握住那双手道:“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灰衣的人用了好大的力气将手从暗香的手中抽了出来,似乎万分害怕一般夺路而逃,连柴也不要了。暗香远远地看见灰衣人仓惶之下没有看清路,一头扎进了灌木丛中。她赶忙奔上前去扶起她,却不曾想灰衣人的帽子掉了下来,让暗香清楚而明白的见到了一张脸。 一张在暗香心底如噩梦一般的脸。 也是一张苍老了几乎二十岁的脸。皱纹悄然爬上了她的额头,连头发也已经鬓入花白。只不过短短一年未见,暗香想不到她居然已经成了这般模样! “喜雨”竟然是喜雨! 喜雨之托 “”喜雨无声地将帽子遮起了自己的面孔,微微颤抖的身体仍旧是想逃离。 暗香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责怪她对姐姐出云所做的一切,还是大声呵斥她罪有应得。看见喜雨如此憔悴和苍老的模样,原本在心中的那份怨念,似乎通通消散不见了。再罪恶滔天的人变成她这幅模样,任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无法不心生悲悯。 “喜雨,你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样子?”难道是容宿雾对留下来的喜雨做了什么吗?暗香不由得有些怯意,伸出手想触摸喜雨的面孔。 “你为什么要追上来!为什么要见到我这个样子!”喜雨躲开了她的手,却突然哭诉了起来,声音竟如老妪一般苍老。 “喜雨”暗香万万没有想到,与喜雨的再一次重逢竟会是以这样的一个情形!今时今日,她的身份和地位几乎与喜雨颠倒了过来,她已经跻身为抱鹤轩炙手可热的四大写手之列,而喜雨却沦为一个行动不便的拾柴人那份心中的怨恨虽然还在,却已被此刻的悬殊身份涤荡得几乎无存了。 就仿佛她亲眼见到喜雨的书被烧毁的那一个瞬间,头脑里闪现的不过是“可怜人”三个字——虽然、虽然那一幕只是裴岚迟要做给容宿雾看的。 可是如今喜雨悲惨的模样,应该是无法装出来的。暗香在心中又泛起了怜悯之心,忍不住开口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不要你装出一副悲悯的模样来可怜我!”喜雨忿忿地推开她,力道大的惊人。 暗香被喜雨地力道所伤,胸口一阵痛楚,蹙眉道:“我是真的想帮你”喜雨咧开嘴。苍老的声音一阵苦笑。“你能帮我做什么?是帮我寻些漂亮地衣裳,还是帮衬我一些银两?没用的,你以为我一个柴房烧火地女佣。能用得着你们四大写手的东西吗?”她脸上的皱纹此刻更加清晰起来,愁苦的面孔仿佛背负了数不尽的沧桑。在说到“四大写手”地时候,特意加重的声调充满悲怆。那是她曾经有过的荣誉,此刻却被一个曾经服侍过自己的丫头得到了。人生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被以前让自己瞧不上眼的人所取代。她亦无法调整心态去接受自己此刻的身份! “”暗香被喜雨一阵抢白说不出话来。喜雨说的的确是实话,她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听说你与容宿雾如胶似漆,你可知道我变成这样都是拜他所赐!你想帮我,也先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鼓起勇气与容宿雾作对?”喜雨冷冷地哼了一声,又瞪了她一眼道:“你唯一能做地,便是管好你的嘴,别与其他人说你见过我。”说完,匆匆背起身上那个硕大的布包,仍旧是吃力地向前走去。 “还有什么办法么?总不能一辈子这样下去”暗香朝她地背影轻声说道,与容宿雾作对她当真是万万不敢的。她亲眼见识过他地手段。和他作对地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面前的喜雨就是最大地一个例子!可是可是,她总觉得自己需要做一点什么,来弥补此刻喜雨所受的伤害。 出云已经死了。喜雨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这一切不是应该结束了吗? 喜雨停下了脚步,凄凄地转过了头。语气稍软:“你若是真想帮我。就一个人去流沁坊求我哥哥来救我。” 流沁坊?裴岚迟? 暗香不知应该不应该点头答应。 喜雨瞧了她阴晴不定的面孔一眼,又别过了头去。“你若是害怕。就当你从未见过我,而我亦什么都没说过。”她说完这句话,仍旧是脚步蹒跚,佝偻着背向前缓慢地走,每走一步都要耗费掉许多的气力。 暗香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答应道:“我去!” 自从和喜雨在思湖之畔的一番话,暗香已然在心中默默思量着如何不让人发现而单独去流沁坊拜会裴岚迟。 若是写书信叫人送去,多半会落入查验的嬷嬷手中,到时候早晚还是会被容宿雾发现的。正在满心踌躇,锦书掀开帘子道:“轩主来了。” 暗香满脸的踌躇之色还未褪去,便见到容宿雾走进门来。他一大早在前厅与几个戏园子的老板商议着新戏上演的价码,说好了,每日一出戏,在各大戏园子按着天数轮番来,每一个都不得罪。几位老板心满意足地去了,这一笔生意又为抱鹤轩带来了极为丰厚的利润。此刻容宿雾神采飞扬地走了进来,坐在她的身旁。锦书急忙倒了杯上好的茶递了过去。 容宿雾低头饮了一口茶,这才微微扬起唇角问暗香:“去看过布告了?” “是啊。”暗香恍了一下神,锦书在她的身后轻轻咳嗽了一声,她才打起精神来回答。 “怎么了?”容宿雾低头端详了她的面孔:“被轩中的其他姑娘欺负了?”这本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想必有锦书在,暗香也吃不了什么亏。 锦书插嘴道:“可不是,问晴还特意送了一副鱼鹰图羞辱姑娘。” “无妨。”容宿雾难得心情好,伸手将暗香揽在怀中。柔若无骨的触感传了过来,让容宿雾觉得她来轩中这几个月,似乎消瘦了不少。 暗香早已习惯了他旁若无人的亲密举止,倚在他的怀里,主动去握住他的手,仿佛想遮掩住自己的漫不经心。若是容宿雾知道她此刻心头正在想的是如何去见裴岚迟,想必一定怒不可遏吧。 “明日你的戏会在江月楼上演,江月楼的宋老板邀了你明日去看,我替你应承下来了。” 机会!暗香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问他:“你去吗?” 伺机而动 “我还有事,若是赶得及就去,赶不及就算了。”容宿雾淡淡的回应,让暗香也觉察到他似乎也有心事。 “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解释道:“你可知颜瑾有了身孕?” 暗香轻轻得摇了摇头,却难掩眼中的失落。不过短短的几个月,颜瑾就要升格为母亲了?裴岚迟想必心中大喜吧? “颜慕华自然异常高兴,为了抱外孙,他将整个的悦书轩都交予了裴岚迟打理。”容宿雾略显疲态地按了按额头,这下子,原本是抱鹤轩与流沁坊的斗争,一下子演变成了抱鹤轩一对二的局面了。尤其是,他还听说裴岚迟花了重金请回来一位唤作胡正言的民间大师,后者研制出了一种超脱朱墨二色印刷的凸版全彩印刷术,流沁坊欲要借那位大师之力,推出全彩印刷的书籍。 在卖书的策略上赢不过自己,容宿雾当然想不到裴岚迟竟能想出其他的法子与自己一较高低。 印刷!果然是一记高招! 暗香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这种时候,容宿雾肯将心中的烦恼告于她知道,自然是将她当作了自己人对待。只是她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能帮上忙,只能这样恬静地靠在他的怀中,握住他的手。 十指交叠,暗香也难得观察起容宿雾的一双手来,修长雪白,几乎比女人的手还要好看。只是仔细看来,他的十指一个箩也没有,市井的传言说,若是十指箩。便是大富大贵之人,若是一个都没有,那此人定然是福少命薄之人。 “传言我活不到三十岁。”容宿雾扫了一眼自己的手。淡淡道。 “怎么会?”暗香道:“那些市井地小民都是胡乱说的,完全没有任何的根据。”她伸出自己地手摊在了容宿雾的面前。“你看,我与你一样,是一个箩也没有地。” 容宿雾轻咳了一声,拉起她的手道:“你若是这几日有空,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见她一脸凝重。他这才点了点暗香的鼻尖道:“莫怕,不过是一个金铺的掌柜。” 锦书在一旁掩着嘴。 暗香不明白为何容宿雾要她去见一个金铺的掌柜,只不过看着锦书一脸奇怪地笑意,也许心下平和了许多。 唉明日,还是要冒险去趟流沁坊啊暗香觉得眼皮胡乱地跳着,似乎酿泉死的那一日,她也有这样不好的预感。一大早起来便被锦书打发出门。今日她特意让阿豚跟着自己出门,她怕若是锦书在,有很多事情并不是那么方便。马车驶入戏园子的时候。阿豚从车窗里向外看,撇了撇嘴道:“啊呀,现在的大娘真是越来越风流了。那么大的年纪了,还穿红抹绿。一身金钗。还不如与了我赌钱花!” 听见阿豚的声音,暗香忍不住心头轻快了许多。笑骂了一句“瞎说”便也向外看了看,却见被阿豚评说的那个人,的确是珠光宝气插了满头地翠玉。从背后看,极像一个人,只是她想了想赵嬷嬷的话,此刻那个人也并不可能出现在放鹤州,便没有放在心上。 江月楼是放鹤州中有名的大戏园子,平日里来此看戏喝茶地人不计其数。宋老板亲自迎了暗香入座。此刻不过卯时三刻,戏园子里便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宋老板是个色迷迷的胖子,亲自为暗香斟了茶,笑容可掬地说:“闻名不如见面,暗香姑娘果然是才貌双全,惹人疼惜啊”阿豚看了一眼那个不怀好意地胖子,特意坐在了他地旁边,将暗香与宋老板隔了开来。 “宋某准备了一桌薄酒,还请暗香姑娘看完戏文之后在后院用膳吧!”他倒是异常热络。 暗香摆了摆手,谢过他的好意“我还有事,多谢宋老板。” “哦”宋胖子擦了擦汗,仿佛十分紧张地问:“那暗香姑娘要去何处,不妨让宋某地马车送你一程?” 暗香想到他与容宿雾会有生意上的往来,若是将自己去流沁坊的时候透露给了容宿雾,自是不妥,于是也仍然客气地回绝了。只是想不到容宿雾亲眼所见的人,居然也是这等的嘴脸。大概是一谈到利润的事情,他就忘却了看人?还是,只要有利可图,连自己喜欢的人也可以送给别人作为牟利的手段? 暗香极为不快,喝了一盏茶便匆匆从江月楼走了出去,沿街招了一辆马车直奔城南的流沁坊。 宋老板跟着奔出了门,跺了跺脚道:“真糟糕!喊上几个人,给我跟着那辆马车,不要动了车上那位姑娘分毫,否则有你们好看!” 他色欲熏心地在暗香的茶盏中加了一味紫菁玉容膏,卖给他这味药的那个掌柜可是神秘兮兮的朝他眨了足足三次眼,示意此药的药效强劲,不可随意使用。可是他色心大,色胆却小,自从在一醉千年看见过暗香姑娘一次之后便夜夜难忘,昨日特意上门去求容宿雾让暗香来江月楼一观,大概是极为诚恳的眼神骗过了眼神伶俐的容宿雾,今日才得以有了这个机会! 此刻暗香从他的江月楼中离去,还不知道要去找谁呢万一在路上发作,啊,宋老板满头大汗得想,不就便宜其他人了! 暗香坐在颠簸的车厢内,有些口干舌燥地问了问阿豚:“你热不热?” 阿豚看了看天,却是已经临近晌午了,这五月的天气坐在闷热的车厢中,的确有些燥热。“嗯。”她点了点头,替暗香打开了小窗透气。 暗香用手扇了扇风,有些不太耐烦了起来。她开口问车夫:“还有多久能到?” “姑娘且耐心些,晌午时分路上车马不多,小半盏茶的功夫便能到了。”那车夫答话道。 暗香焦躁地蹙起了眉,连粗线条的阿豚都觉察到了她的不对。“你怎么啦?” “没什么,就是觉得心口闷的慌。” 阿豚干脆将车后的帘幕完全卷了起来,敞开之后,车内果然通风了很多。暗香觉得一阵凉爽的风吹过,顿时痛快了些。却不经意间看见有几匹疾驰的骏马一路尾随而来。 “那些人是谁?”阿豚圆圆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似乎是冲着我们来的!” v拜会岚迟 暗香从未见过这等江湖气十足的阵仗,心头有些害怕。只见马车渐渐驶入大道,远远的便能见到“流沁坊”三个大字的牌匾。 “阿豚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便来。”暗香匆忙奔下马车,熟门熟路地钻进小巷子里不见了。 “哎怎么能扔下我一个人!”阿豚见到那几个骑着马的彪型大汉来者不善地朝她走了过来。 “姑娘!劳烦跟我们走一趟!”为首的那个汉子一记手刀将目瞪口呆的阿豚劈晕了过去。 暗香匆匆忙忙奔至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流沁坊大门前,与门房寒暄道:“劳烦通禀一声,我要见你家公子。” “暗香姑娘?你,你不是去抱鹤轩了么?怎么来流沁坊找我家公子?”门房结结巴巴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暗香轻轻喘息着说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裴公子见我一面,我要当面与他说。”热,为什么她觉得越来越热,几乎让她额前淌汗,方才的一阵急冲冲的赶路让她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了。 “那好,请姑娘在此稍后片刻。”门房立即去通禀了,不过多时转头过来说:“裴公子在花厅等着姑娘。暗香点了点头,有些心神不宁地跟着门房走去花厅。 好热啊浑身都散发出那种难以言说的燥热,让她心慌不已。身体仿佛被笼罩在一间布满热气的房子里,蒸腾不休的水汽让她闷到喘不过气来。那一小段路,她走得艰难。好容易到了花厅,却见裴岚迟背着身子站在那里,头也不回道:“你来做什么?” 她分明是自己与娘亲一手调教出来的。如今却拜入抱鹤轩,红极一时。据说这两天全城地戏园子都在上演由她的小说改编的新戏。抱鹤轩更是为此大赚一票。即使是那日摄雪地签售,也没能比过她的书如此迅猛地销售速度。裴岚迟心中自然是压着一股气,可是却又不知道暗香今日的来访所为何事。 “裴公子能不能给我一口水喝”好渴,好热她顾不得礼仪直接坐在了花厅的椅子上,瘫软的双腿几乎不能站立。用手背扇着风。也丝毫无济于事。暗香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就连视线也逐渐模糊了起来,仿佛对面站着的那个人并非是裴岚迟,他分明长着一副容宿雾地面孔! 暗香挣扎着想要看清楚对面的人,几经努力之下才发觉,没有错,她的确在流沁坊中,对面的人也的确是裴岚迟无疑。“你上这儿来,便是为了讨一口水喝?”裴岚迟语意不善地转过了头来。却见到暗香面色酡红,双眼妩媚,整个人似乎都散发着一股香甜的诱惑之气。 “你怎么了?”他将茶盏递给了她。不小心触碰到了暗香的手指,只感觉她的身体灼热得吓人。 暗香不说话。接过茶盏一饮而尽。这才有些回了神,不断喘息着说:“喜雨喜雨未死请你去抱鹤轩救她” 裴岚迟素来多疑。此时自然心中有所成见,不免开口问道:“你为何要好心来告知我此事?”他间接害死了出云,身为妹妹的暗香,不是应该嫉恨他才是么?为何这般好心冒着被容宿雾发现地危险前来流沁坊? 不不不,也许这一切都是被容宿雾计划好的。 假装派暗香前来支会他,背地里却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暗香被药力所迷,此时只是不断地扇着风,解开了自己地领口。“好热啊”她压根就没有听见裴岚迟说什么。 “暗香?”裴岚迟亦发现了她的不对之处,平时地暗香说话拘谨,举止庄重,虽是性格柔弱,却也从不会在男人面前做出如此媚态,何况她竟然当着自己地面开始脱衣服! 抱鹤轩究竟把她调教成什么模样了!裴岚迟刚要上前拉住她的手,阻止她再继续解着自己地衣扣,却不期然暗香的整个身子已然软而无力地靠在了他的怀中。隔着一层布料,那个柔软的身躯滚烫得吓人! “好热好热”为什么会这么热暗香难受得快要死掉了。好容易抓住对面的一个人,他身体仿佛是寒冰做的,好凉快,让她情不自禁地想往他的身上贴。这样靠近一点身上的热度就会消散一点她轻轻地呻吟了起来,神志不清得抱住了裴岚迟。 “暗香,你醒一醒!”裴岚迟被她撩人的姿势缠得无比郁闷。自己是有妻室的人,况且颜瑾此刻怀有身孕,若是让她见到自己这副模样 “几日不见,裴公子手段渐长,真是让人佩服”一个懒洋洋挖苦的声音自花厅的门口响了起来,不消说,自然是容宿雾。门房惴惴不安地跟在后面说:“公子,小人拼命拦住了他,是他硬闯进来的!” 此刻裴岚迟手中抱着暗香,两个人身体贴合得几乎毫无缝隙,明眼人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门房吓得要死,赶紧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匆匆下去了。 “我喜欢你”暗香不失时机的喃喃说了这样一句。 容宿雾话中暗含讥讽,眸子里却射出冰冻三尺的寒意。“还不放手!” 金风玉露 裴岚迟松开手,将暗香放于座椅之上,她的双手仍然缠住了裴岚迟的胳膊,害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她摆脱。 “我可没有对她做什么,是她自己跑来流沁坊,便缠着我不放了”裴岚迟淡淡解释道。同为七尺男儿,被这样一个美貌的女子缠上,无论谁都会有些反应。 “我自会查个清楚。”容宿雾上前抱起了暗香,头也不回地说:“告辞!” “不送!”裴岚迟的声音自然也是怒气十足。 容宿雾的心几乎燃起了一把火,此刻火苗高窜,几乎将他自己的心灼伤!他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料理完今日的事情之后,他便赶去江月楼想与暗香一道听戏,想不到只见到一脸惊慌失措的宋老板和昏迷不醒的阿豚。好容易将阿豚摇醒,她才告知暗香独自一人去了城南几经发问,那位宋老板不慎说出自己给暗香下了药 城南城南除了流沁坊,几乎不作他想! 暗香在被情欲催动之下,最想见的人竟然是裴岚迟么! 她甚至在自己的面前抱住裴岚迟和他表白! 那句“我喜欢你”暗香从未在他的面前说出口!尽管她已习惯了和他唇齿交缠,习惯了和他的亲密拥吻,可是身体一旦萌生出最原始的欲望的时候,她想的第一个人还是裴岚迟!容宿雾几乎出离愤怒了! 此刻他怀中的女子浑身灼热地吓人,口中喃喃自语,仍旧是喊热。 她微微睁开了眼睛,见到容宿雾,立即展露一个笑颜。主动用手臂缠上了他的脖颈。“你好凉快!” 是啊,他的心都已经凉透了! 容宿雾咬牙将暗香扔进马车,嘱咐车夫向自己以前在郊外独自居住的那处宅院驶去。暗香此刻地模样。万万不能让抱鹤轩的人看见! 一路上暗香不停喊热,额间与玉颈皆是汗水。他耐着性子为她拭去汗珠。暗香便枕着他的胳膊昏沉沉睡了过去,不过多时,便又喊起了热,一个劲地要将身上地衣服褪去才肯罢休。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容宿雾抱起暗香。只觉得像抱起了一团火一般。 那个天杀地宋老板!他要将他碎尸万段! “宿雾我喜欢你”暗香喃喃说道。 “你说什么?”容宿雾心中一动。 “我喜欢你”暗香又道了一句。 “前面,你喊了我的名字?”他若是没有听错,暗香的确刚才喊的是自己的名字。她那样神志不清,几乎连对方是谁也不清楚方才在流沁坊,她抱住地是裴岚迟,说不定说不定心中仍然思及的是他的名字! 容宿雾舒了口气,将暗香置于床榻之上。她寻着了柔软的卧榻,便香甜地往里面缩,双手仍然是勾住了容宿雾的脖子。将他拉了上去。 “暗香,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低哑沉重,分明已有了反应。 怀中的小人咯咯直笑。仿佛引诱一般,轻轻上前啄了啄他的唇。“好热哦”暗香褪去肩头最后一件春衫。露出雪白纤薄的香肩。容宿雾地唇不知何时亲吻起了她的耳垂。酥麻的触感遍及全身,仿佛有一把火。从她地耳垂点到下颚,沿及脖颈,却不知怎么的滑上了双唇。 此刻容宿雾地唇早已迫近了她地,让暗香猝不及防,嘤咛一声叫他的舌钻了个空,滑了进去。 “暗香”容宿雾地声音每到此时都低哑而性感,唤她的名字的时候,还有一半的声音被湮没在她的唇齿之间“我也喜欢你”他都已经决定为她量身打造一枚戒指,将她牢牢锁定,只等她有空。 那句去见金铺老板的暗示,连锦书都能听出端倪,偏偏她这个凡事都慢半拍的女人,却丝毫没有想明白。 容宿雾低头,看见暗香面若桃花,媚眼如丝,那种风情是他从未见过的。 “宿雾,我好热是不是你也要将我一起烧掉?”此刻她在容宿雾的身下如同像泥鳅一般挣扎了起来,娇羞薄媚,春色动人,让他的男性欲望情不自禁膨胀到了顶点。 一时间青光旖旎,满室皆香。 渴仍然是渴暗香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情不自禁了红艳的双唇,身体里的那股炽热的感觉似乎消失了,她觉得浑身像被颠簸在暴风雨中的船上,眩晕得厉害,仿佛四肢百骸已经不是自己的了,隐秘之处更传来阵阵不切实际的痛楚。 这里,是什么地方? 手边似乎能碰触到一个精瘦的躯体,覆在上面还能够感觉到心跳。顺延下去,却被一只手掌牢牢地握住了。 暗香一时间有些恍惚地睁开了眼睛,却见一双黑得吓人的眸子正低头看着她。 “还想要么?”语气中尽是挑逗的情趣。 “啊?”她终于发觉此刻自己正浑身赤裸地被他拥在怀中,之前是了,她去找裴岚迟,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怎么会 容宿雾捻起一缕她的发丝,缠绕在指尖,那亲昵的模样让暗香几乎羞得想遁地消失。“我们那个”她想躲进被褥中遮住自己羞红的面孔,却不经意碰触到他同样赤裸的身体,忍不住“呀”了一声,呆呆的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你先勾引我的!你要负责哦!”容宿雾一脸吃了亏的笑意。 绮墨之坠 “怎么会!”暗香急急辩解,她分明只记得自己与裴岚迟说完喜雨的事情,便被热得晕了过去,之后的一切,她完全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记得一双冰凉的手帮她擦汗宽衣,余下来的事她咬紧了下唇,不知该如何是好。 “暗香”容宿雾低低的唤了她的名字,双手已经熟练地游移到了她纤细的腰上,那双手发出来的热度让她异常敏感地扭动了起来。“我会负责的!你不要不要这样”她双颊通红得叫了起来。 容宿雾将她搂得更紧了,下巴贴在她的肩窝处,戏谑地问:“哦?怎么负责?你且说来听听?” 暗香被他逼得几乎求饶了起来:“我娶你好不好?” 她的翘臀被他用力地拍了一下,似乎带着惩罚的意味。“这话不是应该由我来说嘛?”他轻轻笑了起来,一双手非常不老实的在被褥下游走。 “做做什么?”她结结巴巴的问,却感觉身体里又蒸腾起先前炽热的感受来。 “你是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容宿雾的声音带着无限的蛊惑的意味,漂亮的双唇慢慢贴近了她的。 她害怕地点了点头,为什么觉得他的话语意不善的样子? “那我们就重新来温习一次” 她瞪大了眼睛,想了半天才想清楚,方才容宿雾说的是“要娶她?”可是清晰的思路又在他的温情中慢慢沉沦,她攀着他的肩,什么都不曾想,只是感受躯体被他贯穿那一刹那地愉悦。便希望若是时间停留在这一刻,若是可以和他这样毫无芥蒂的坦裎相对,若是他说的是真地她简直不敢想象幸福将会如何饱满地走近她! “宿雾”她意乱情迷地喊着他的名字。 “我喜欢你。”恍惚中。她听见那个人笃定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她只是抱紧了他,伏在他地肩头轻轻道了一句:“我也喜欢你。” “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容宿雾看着怀中的可人儿渐渐睡去,忍不住亲吻着她的额头,渐渐倾诉:“我总是在梦里想起我浑身是伤躺在路边的时候,没有人施以援手,更没有人上前来询问一声。忍受无数人冷眼旁观之后。只有你一个人小心翼翼地上前,问我要不要吃糖葫芦我怎么吃得动?你不记得了吗?这块五彩凤玉,便是你亲手交到我地手中的那日你将那枚红线铜钱交给阿豚,又让我想起了那一幕多年过去,你仍旧是丢不下这个赠人吉物的习惯” 他自从在父亲去世之后继承了这座抱鹤轩之后,与人打交道向来是小心防备,从未这样敞开心扉对着一个人说这样一大段话。 越是和人争斗,越是能从那眉眼高低中读出或多或少的敌意,也就越是珍惜往日少年之时遇见的那个眼神天真无邪不需要防备她的少女此刻她便躺在自己的怀中。呼吸匀称地安睡。 天气渐暖,抱鹤轩中早已绿树成荫,黄鹂啁啾。就连抱鹤轩华丽的前厅中,帘幕也一并拉了起来。此刻远远望去。容宿雾难得带着微微的笑意站在方遂墨地跟前。问道:“不知十二爷唤我来有何计较?” 方遂墨用力地嗅了嗅空气,狐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奇怪。他居然看见容宿雾主动对他笑也! “十二爷我可在问正经事”容宿雾恢复了他惯常的表情,方遂墨这才习惯地敲了敲脑门道:“呀!正经事!我想起来了,宿雾前些日子与我提的那个布告地事情我已吩咐那些翰林学士去商议了!” “哦?结果如何?”容宿雾的声调不疾不徐,倒也听不出心中地喜怒。 “结果么我已经写在这里了。”方遂墨递给他一个小褶子,又道:“不过那些翰林们从未有过什么经验,于是他们建议我仍旧是让宿雾你来主理四大书局地布告一事。”他偷偷看了看容宿雾的表情,仍旧是那样平淡无奇,害他本来想要在容宿雾面前邀个功,讨顿酒喝地想起上次在抱鹤轩吃的那顿酒宴,还摸到了容宿雾的手方遂墨就不免脸泛红云,当真是销魂蚀骨的一双手啊“多谢十二爷的美意。宿雾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淡淡让过礼,便是一副欲将送客的表情。见方遂墨很伤心地杵在那里,忍不住又问:“十二爷还有事?” “那个”方遂墨咳了一声,有些怯意地说道:“最近我的院落中人来人往走动得厉害,舍妹丢了一样东西,若是寻常的我也就不会巴巴地来告诉你了,不过这样东西你也知道,乃是父皇赏赐的,与那只碗一样,都是丢不得的” 容宿雾自是明白此事关系重大,若是弄不好,抱鹤轩弄出一个偷盗皇家物品的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方遂墨提到了那只碗,更让他身上的旧伤隐隐作痛了起来。“哦?最近都有什么人常去十二爷那儿?”他在方遂墨的对面坐了下来,半认真半慵懒地问道。 “也没什么人,不过就是轩中的几位姑娘”方遂墨爱好结实美貌的少男少女早以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只要不出什么纰漏,容宿雾自然随着她们去。若是真能有幸出了个什么皇贵妃,自然也能提升抱鹤轩的声誉。 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容宿雾忍不住追问道:“究竟是哪几位姑娘?十二爷莫非是怀疑其中的哪些人?” 蔷薇耳坠 “不是不是我倒是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也需要劳烦宿雾帮我过问一下。毕竟,我是不方便出面的”方遂墨擦了擦汗,从袖中掏出一枚耳坠,递了过去。“这是绮墨的一枚耳坠,此刻丢了一枚。” 容宿雾接过来一看,就是方绮墨平日里常戴的那一对。宝蓝色的质地,非金非银,却奇异的攒成一朵蔷薇花的模样,中心是一颗闪亮的蓝宝石,配在耳坠之上,仿佛花蕊一般闪烁。的确是民间非常难得一见的饰物。 “这枚坠子的由来我就不多说了,还请劳烦宿雾帮我问问各位姑娘有没有看见过。若是没有见过,便是舍妹当真不小心丢掉了。”方遂墨说得实在很委婉。 “我定会将此事尽快查明。”容宿雾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不由得微蹙起那对无比秀丽的眉毛,这一举动让方遂墨看得心生怜惜,恨不能亲手上前为他抚平。 只听锦书来报:“轩主,那个金铺的老板来了。” 方遂墨好奇地问:“金铺?” 容宿雾并不愿意张扬,只是淡淡道:“来替轩中的姑娘们打几幅首饰。” “哦既然如此,我先走一步。”他站起身来朝外面走去,与那个金铺的老板擦肩而过。 奇怪,容宿雾什么时候善心到如此的地步,拿金子来喂养那些姑娘们? 他悄悄止了脚步,闪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中,没过多久,便见到锦书领了暗香去了前厅。远远的,看得并不真切。只觉得容宿雾整个的变了一个人,眼神温柔若水,微笑至始至终扬在嘴角。他的手牢牢拉住暗香地。让方遂墨瞧着心口一酸,口中仿佛含了一颗青色的杏。 哎他们果然背着他正在交往一个是他喜欢的男子。16k小说网一个是他极为欣赏地女子,两个人此刻都不是他的了方遂墨很伤心地往回走着,却不曾想听见一个柔和地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十二爷” 抬头一看,正是问晴。 只见她俏脸含笑,正站在那对光之处。一时间如一颗珍珠般熠熠夺目。 方遂墨一见到漂亮标致的人儿便心情大好,于是上前一步,笑问:“原来是问晴姑娘。不知有何事?” “问晴特来找轩主主持我们每月一次的诗会,不知十二爷有没有兴趣?” “哦诗会!”正是他拿手的!“好啊,我刚巧闲来无事,不妨过去看看。” “那请十二爷稍后,我再唤轩主一道走吧。” “咦,一定要他参加才可以吗?”方遂墨不悦地道:“宿雾此刻正忙着为暗香姑娘打造首饰呢,恐怕没时间参加什么诗会!” 问晴“哦”了一声。将方遂墨的话记在心里,面上仍然是堆着笑:“那就有劳十二爷为我们主持诗会啦!” 方遂墨点了点头,让问晴领自己前去。 今日诗会地主人是丹砚姑娘。她居住在抱鹤轩的西北面。离暗香和容宿雾所居住的院子不远。 所谓每月的诗会,不过就是轩中有闲暇的姑娘们自己诌了个题目。再拈了韵。随意作着顽的。今日的主题丹砚已成竹在胸,只等着问晴把容宿雾请来便要公布。 谁知众人在丹砚的院子中等了半晌。想不到等来的却是十二皇子!气氛顿时热络了起来,毕竟好脾气地十二皇子要比双瞳深邃的容轩主要讨人喜欢得多。 众人欲要在十二皇子面前一展自己的才智,于是纷纷催促着丹砚出题。 “我昨日见着思湖中地莲花新开了几朵,特意命人采了来。今日的诗眼便以荷命名,无论诗词,不限韵脚,只要作出来便可”说着命丫头点了一只香,大意是在这只香燃尽之时,作不出地便要受罚。 众人皆赞这题目新雅。有人立起身子冥思苦想,有人围着丹砚地那几支采来的白莲窥视良久,有人心中一动,已然得了。不多时那些姐妹纷纷在执笔在宣纸上写下。多是七绝,也有做五律地,难得的是还有位姑娘写了一首词。 问晴和临艾似乎并不着急,围在丹砚的那几支白莲旁边娇俏地笑道:“临艾妹妹,你看那株花朵大的莲花,下萼又生了一只花苞,像不像一只手?” “依我看呀,配着展开的下萼,倒像是三只手了呢!”临艾看了丹砚一眼,笑意吟吟地说。 丹砚面色不改,只顾提了笔作诗。 “两位姐姐,你们要再不写,那香可就烧完了!”一旁有姑娘善意地提醒她们道。 “这就写。”问晴也收了笑意,专心至致地写了。 方遂墨在一群香衣女子中转来转去,查看她们写的诗歌。有些意趣平平,不过就是俗世间那些吟咏风月之句。 转到临艾的身后,却见她写的是“垂暮忽觉梦迟迟,薄纱轻透满塘花。何须另拟蔷薇色,参差莲影分月华。” “呀!好一句何须另拟蔷薇色”方遂墨赞叹道。 “十二爷谬赞了这句本是化自易安居士的那句何须浅碧深红色而来。”临艾应答得体,被夸赞之余自然是笑靥如花。 再看一旁的问晴,写的竟是一个奇韵。“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方遂墨按下心中的疑惑,自是夸赞了一句,只是不明白问晴的诗句中“玉无痕”和临艾的“蔷薇色”指的是什么? 他转过去看了看丹砚的,按理说她是今日诗会的主人,自然是要在诗会中一展风采的。只见丹砚写的是“素蕊多蒙别艳欺,此花真合在瑶池。还应有恨无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 他不免心中盛赞之余,多瞧了丹砚几眼。 只见她娇小玲珑的身体被一袭素衣所裹,粉黛不施,乌黑秀美的长发只慵懒地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如此随性的打扮,却当真像她诗中所自比的一般。 他自是暗暗称奇,这几日在抱鹤轩中,他光顾着结交问晴与临艾几位姑娘,却丝毫没有与这位丹砚姑娘有过什么交道。此刻见她诗书满腹气自华,竟是生生把其余的那些姑娘们比了下去。 “不知十二爷以为众姐妹的诗可入得法眼?”丹砚转过身来微微冲他一笑,叫方遂墨魂也没有了,忍不住想上前握住佳人的荑,又怕唐突了,只得暗暗责备自己一番,又努力地点头道:“众位姑娘自是才学不浅,文采精华见之忘俗。” 话音未落,只见一位不知名姓的姑娘在院子里晕了过去,仿佛是紧张过度,没有写完诗句所致。 方遂墨抱着那位姑娘得以进了丹砚的闺房,却只闻得一阵奇异的熏香,不由得心驰神往。 “劳烦十二爷将她放到卧榻上休息吧。我已命人去请了落葵来。”丹砚将被褥掀开一个角,方遂墨定了定神,就在那掀开的被褥之中,却是妹妹绮墨丢失的那一枚蔷薇形状的耳坠! 询因问由 他放下怀中那位晕厥的姑娘,顺手暗暗将耳坠扣在了掌中。 然而方才对丹砚姑娘的那些过高的评价,此时便早已不见踪影。 “不过与市井之流无异!”他在心中愤懑地想到。 “十二爷怎么了?”丹砚分明觉察到他此刻的神情与方才大有出入。“要不要喝一碗茶?” “没什么。”方遂墨挂着一副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的臭脸色,拂了拂袖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姑娘的茶,恐怕是无福消受了!” 问晴和临艾此刻站在院外,见到方遂墨一脸怒容从屋子里出来,互相使了个颜色,微微一笑。 “姐姐这一招,真是借刀杀人啊”临艾的语气充满佩服。 问晴微笑而不语。 “宿雾!”方遂墨怒气冲冲走进前厅的时候,暗香还在与容宿雾低头研究着那些金饰的花样。容宿雾拿了一枚梅花状的指环套住暗香左手的无名指道:“这个好不好?可是暗扣了你的名字呢”听见方遂墨的声音,他眼中的那抹温柔顿时消散不见,只是懒懒地抬起头,看向来人。 “十二爷?”暗香从未见过他暴怒的模样,不由得多嘴唤了一句。 方遂墨什么话也不说,重重地坐在椅子上,不小心碰痛了尾骨,只得暗暗呼痛。又将手中的耳坠递了过去。 “咦,这么快就找着了?”容宿雾说完这句话,立即知道方遂墨动怒的理由。定是从轩中的哪一位姑娘那里得来的。“不如我将她任凭十二爷处置?” “任凭我处置!你舍得你轩中地四大写手吗?”方遂墨的语气十分不善。还是第一次在容宿雾面前这样威严四射的说话,真真是扬眉吐气,心头大爽! 暗香一听四大写手这几个字。不由发问:“怎么了?”想必方遂墨口中地四大写手并不是指自己,那另外三个总是有所指吧?不知是问晴还是丹砚,还是那个即将出嫁的晓音姑娘? 容宿雾面色一沉。思忖了半日终于说道:“难道是丹砚?” “哼!”方遂墨白了他一眼,算是回答。 “请十二爷休要动怒。我自会将此事查个清楚明白。”容宿雾徐徐地说道。 方遂墨自然被他这句“清楚明白”堵得无话可说,只得抖了抖衣襟怒气不减地回去了。 暗香道:“难得见到十二皇子动怒。”印象中他不是一贯是好说话地脾气么? 容宿雾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是秀眉微蹙,似乎在思虑着什么。不多时,只见他在锦书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锦书点了点头依言而去。 “如此,我便回书房去写文章了。”暗香并不想知道他的手段,娓娓起身打算离去,谁知道容宿雾一把握住她的玉指道:“急什么,不是还未挑完么” 暗香面色一红,只得坐下继续和他挑着花样。 除却那枚暗合暗香名字的梅花状的戒指之外,容宿雾还特意定制了一对一大一小地式样简单又古朴的戒指,另外金镯与项圈耳饰无一不少,阔绰得让那个金铺的老板眼睛都直了! 暗香知道容宿雾素来不喜这些大俗的金饰。不知为何却单单为她打造这么多,心下疑惑之余却听见容宿雾轻声在她耳畔说道:“我听说,若是福薄的女子出嫁之时。需得多准备些金饰压轿。” 他竟记得她那天一只手指也没有箩的玩笑话! “就是这些了,麻烦窦老板。”容宿雾挥了挥手。打发那个老板回去了。 四下无人之时。尽管是在偌大的前厅之内,与他单独相处还是让暗香有些小小的紧张。那一日突如其来的肌肤相亲。几乎让她一想起来就面红耳赤。原来男女之间,除了那亲密地唇齿相触,还有这等销魂蚀骨的方式虽说她提笔写的就是男女之间地感情,可是每每涉及此事的时候都是一语带过,看其他地姑娘落笔,却是热烈而狠辣,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所以她在第一次和容宿雾接吻地时候都忍不住心头暗生嫉妒,他是不是对所有的姑娘都是如此这般地调教? 直到,直到那一天,她依稀在睡梦中听见他的耳语。每一句话似乎都是一个甜美的蛊惑,让她在睡梦中也梦见了他深情款款的模样对她说着“我喜欢你”那一日自郊外的别院回来,锦书服侍她洗澡的时候,早已从她满身的吻痕中发现了端倪,不免口中打趣她“恭喜暗香就要升格成轩主夫人了!”害得她羞愤不已。 “在想什么?”容宿雾的视线对上了她的,见她欲语还羞的模样,忍不住轻啄了她的唇间,这才让她回过神来,惊异地“呀”了一声。 好丢人啊她总不能回答他说自己仍然在想那一日别院中的风情吧? 只好低头撒了个小谎:“嗯,我在想一个新的构思。” “哦,也对。若是能在两个月之内写出新的小说来,正好接上布告的连载。”容宿雾点了点头。 “什么连载?”暗香不明就里地问。 容宿雾笑道:“就是前阵子我与十二皇子商议的那份布告,今日他应允了,并且交由我来打理。虽说名义上是有关四大书局共同的内容,不过我还能另辟处版面,为你登载新书的内容” “可是我还没有动笔” “没关系,你可以一边写,一边在布告上登载。只需要刊载一小半即可。剩下的章节,叫他们自己去书肆中买书看。”容宿雾从骨子里便是精打细算的行家,亏本的买卖,他自然是不会做的。 暗香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又听容宿雾突然道:“你那一日,去流沁坊做什么?” 丹砚之心 “啊”他终于问了! 暗香终于明白自己一直忐忑不安的心情是为什么,她一直在等他问这句话,而且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怎么办?她亦不想看见喜雨受苦,又不想与容宿雾作对。 看她的脸皱成一团,容宿雾自然明悉其中的原委,他只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她去流沁坊并非为了惦念与裴岚迟的旧情,而是去替人报信! 手中的玉指渐渐冰凉,容宿雾眯起了眼睛等着听她的回答。她还是不明白么?自己已经决定要娶她了,只想让她心无芥蒂地把话说出来,若是她想救喜雨,最直接的办法不是去求裴岚迟,而是主动向他开口她难道不知道,只要她肯说,他自然就肯做。 “宿雾”暗香终于抬起了头,眼神中是定定的坚持。“我见到喜雨了” 他幽深的瞳孔一丝波澜也没有,声音四平八稳地传进了她的耳畔:“然后呢?” “然后我觉得她很可怜,便答应为她去流沁坊求裴岚迟想办法救她。”暗香着急地说道:“谁知道我刚到流沁坊,还未与裴岚迟说上几句话,便热晕过去了!然后然后”然后便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别院之中与他赤裸地躺在一处。 “你不恨她么?”他打断了她言语中的尴尬。暗香坦言道:“若是说恨她,并非没有。只不过,我们这样恨来恨去又有什么意思呢?出云已经去了,喜雨如今也变成了这个样子,她自然是得到了教训。即使让她拾一辈子的柴,出云也活不过来了。与其如此,为什么不能叫另外一个人也好好地活着呢?”她的话语轻柔而有力。委实是发自内心的言语。 容宿雾扬起一抹笑容,将她搂在了怀中。“傻丫头” 暗香呆呆地被他拥在怀里。不知他究竟是答应了还是没有答应。 “今日我们去别院住好不好?”他语含深意。 “啊?” “然后我再考虑答应还是不答应。”他含含糊糊地说。 早就说过,容宿雾从骨子里就是精打细算的。 此时锦书领了丹砚前来,暗香面上一红,挣脱开他地手。她自然知道锦书领着丹砚来是为十二皇子方才发怒一事,于是小心翼翼地看了丹砚一眼。一语不发地退了出去。近日她与容宿雾交往过密,都把写作一事耽搁了,此刻只得敛了心神决定专心至致去写新文章。思及今夜的别院之约,暗香又忍不住颊上滚烫,步履匆忙地走开了。只要离他远一些,应该就不会想到那种事情上面去吧? 轩中的众位姑娘虽说嘴上并未说什么,但早已知道容宿雾宠爱着暗香姑娘是不争地事实,此刻被丹砚亲眼见到他们亲密地拥抱在一块儿,还是第一次。 “不知轩主唤我来。所为何事?”丹砚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她是个极为聪慧的女子,心底自然有数,想必与刚才十二皇子地愤然离去有关。 容宿雾并不说话。只是寻了张椅子坐下来,悠闲地喝了一口茶。这才半抬了眼反问道:“你说呢?” “丹砚不明。还请轩主明示。”她一对顾盼生辉的眼睛仍旧是清澈如常。 容宿雾将方才方遂墨递给他的一双耳坠放在了桌面上“这对耳坠。你可认得么?” 丹砚摇了摇头:“并非丹砚之物,丹砚自是不认得。” 容宿雾懒洋洋地说道:“其中一只,是今日一早十二皇子拿来的。说是他皇妹的心爱之物,不知为何弄丢了一只。我自是允诺了帮他在轩内寻上一寻。不过就在方才,十二皇子又将另外一只拿了过来,怒气冲冲说是从你地房中找到的,你作何解释?”熟悉容宿雾的人都知道,他一旦生气,便是这样懒洋洋仿佛漫不经心的腔调,若是对方以为他毫不在意便大错特错了。 只见丹砚吓得脸色苍白,不过须臾便泪痕满面,切切哀求道:“轩主,此事当真并非丹砚所为。试想,那么多轩中的姐妹都在十二皇子的院落中出入,唯独丹砚从未去过,此其一。即使丹砚有心偷盗,也断断不敢朝皇家的宝贝下手,此其二。若说这对耳坠是丹砚所盗,为何丹砚要将耳坠放在连十二皇子都能窥见之处,而不是将其寻个隐秘地方保存,此其三。这三条理由,轩主只要细细想来便知,丹砚绝非偷盗之人!加之今日丹砚举办诗会,轩中的姐妹来了众多,焉知不是她们其中一个落下的?” “唔,如此一说,倒有几分道理。”容宿雾点了点头道:“你且起来说话吧。” “是”那位丹砚姑娘一面拭泪,一面凄凄楚楚地站起了身,她原本就素颜相对,此刻泪挂长睫,凄迷地眼神十分惹人怜惜。 “锦书,名单可拟好了?”容宿雾转向锦书。 锦书点了点头,承上手中的小册子。方才容宿雾吩咐她去将这些时日进出过十二皇子院落的名单全部都书写了一遍。好在自从十二皇子搬进抱鹤轩开始,容宿雾就早有计较,早吩咐了几名利落地小厮轮班守在门口,见到进出的人便私下造册登记。 容宿雾拉开名单,随意扫了几眼道:“想做皇妃地姑娘还真不少。”不过粗略看下来,地确没有丹砚的名字在上面。她刚才地确所言非虚。 “你且回去吧,我自会寻出那个人来,还你公允。”他挥了挥手。 丹砚抽泣道:“轩主唤我到此,只是为了还丹砚一个公允吗?丹砚本就未曾做错事!” 容宿雾挑了挑眉“哦?那你的意思是?” “若是轩主找到欲要嫁祸给丹砚的那个人,能否将她逐出抱鹤轩?” 运笔如飞 他从来就知道丹砚是一个聪慧过人的女子,可是似乎他想得太过简单。听她方才的语气,却是要将做手脚的那个人挫骨扬灰才对。容宿雾叹了口气,虽说他心中早已知晓大概的人选,不过,若是那个人他还需多多考虑才是 “轩主偏心!”丹砚低声呜咽了起来:“您肯为暗香姑娘写戏,却不肯为丹砚逐一个人吗?”她抬起满面泪痕的脸,眼中似乎饱含深意:“我我对轩主” “行了。”容宿雾及时打断了她“我答应你便是!”“丹砚姑娘,走吧?可需要锦书陪您走上一段?”锦书自然看出容宿雾面上的不快,被轩中的姑娘如此直接表明心意,虽然是话未出口,却早已清楚明白。丹砚姑娘的眼睛,看向轩主的时候,自是与其他人不同。锦书见丹砚呆呆地立在那里,被那句没有说完的话所打断,似乎心有不甘。她只好拉了拉丹砚的袖子,示意后者可以离开了。 丹砚只得认命地垂下了头去。“如此,多谢轩主。” 自打她进入抱鹤轩第一次见到容宿雾的时候,她便知道自己的双眼再也无法从这个男子的身上挪开。除却成为抱鹤轩的四大写手之外,她没有其他方式能让容宿雾的视线在自己身上专注片刻。终于,她的洞仙歌一炮而红,也让她成功跻身四大写手之列。可是容宿雾至始至终都隐居在郊外的别院内,很少踏入抱鹤轩中。她见他的日子,大半年也不过寥寥几次而已。直到那一天,他宣布自己即将搬入抱鹤轩中,她的心仿佛小鹿一般直跳。终于。终于有机会与他相隔咫尺,可是为何他的目光只在凝视暗香地时候如此温柔?而相对之下,他竟然连话都不肯听她说完么 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前厅的门口。脚步无端凝重。似乎胸腔内有什么碎了,缓缓的。缓缓地掉了一地。 锦书送她出门的时候,还见到她地眼泪不断地汹涌出来,凄冷的叫人心生畏惧。 如果,他肯那般温柔如水的看她一眼 丹砚回了回头,只看见锦书缓缓的将前厅的门关了起来。一刹那间丹砚觉得心如死灰。连站立地力气都没有了。 这是阿豚第一次伺候暗香磨墨。不知为何那只墨杵总是歪歪扭扭墨不平,害她蹲过去查看了半天,几乎弄得满脸都是墨汁。 暗香提笔写到一半,看了看她如同花猫一样的圆脸,忍不住给她在脸上又加了几笔。阿豚去寻了只水盆来一看,才发现暗香加的是几道胡须。此刻水盆里的倒影果然如同一只虎皮的花猫一样,张牙舞爪。 “不如等锦书来给她看看再洗掉!”暗香一面在书房内高声喊道,一面轻声欢笑。 阿豚在旁边气地乱跳脚:“姑娘你太坏了!”阿豚一面用力搓洗着脸上的墨汁,一面忿忿地说道。 此刻暗香心情大好。运笔如飞。她写的是一个奇异的故事。故事中的男主角苏展杭虽说是相貌英俊,却油嘴滑舌得罪了一位江湖上地美貌姑娘——楼浅沧。这位姑娘当即在七月十五这一日找他挑战,若是输的人便要遭到惩罚。很不幸。这位油嘴滑舌的江湖浪子技不如人,在痛败之后寻了一处青崖了断。却不料醒过来发现自己永远被封印在七月十五这一日。永远经历着那些细碎地小事,永远无法逃脱被心仪的姑娘战败地厄运不过自从他发现时间一直在这一日停滞不前之后。便依仗着自己地小聪明,战胜了那位姑娘。因为自己的剑术可以不断精进,而楼姑娘地造诣却一直停留在七月十五。他可以清楚地记得那位姑娘曾经使用过的每一招每一式,直抢先机。正当楼姑娘对他渐渐转变看法之时,这位少侠却又犯了油嘴滑舌的毛病,得罪了这位姑娘。一怒之下,那位姑娘痛斥了他,言语之间仍旧是保持着对他的厌恶。 少侠无端心寒,一夜无眠。辗转起身,却发现客栈内坐了一位饮酒买醉的可怜人。几经询问之后才发觉,只因他没有钱,心仪的姑娘便将她许了冥婚,在七月十五这一日嫁给一个牌位!多事的苏少侠即刻拉了男子去抢亲,将自己的银票赠送给男子,免去了一桩不幸。看着男子和心仪的姑娘有情人终成眷属,苏少侠的心中不免觉得空空荡荡的。 他赶回客栈与楼姑娘比试完毕,心灰意冷得回到客栈的时候,闲极无聊去帮一些大神打纸钱。却听说杨婶每年就盼着这一日为死去的丈夫烧纸钱,谁知今年村里的大户居然要强行命人将杨大叔的坟墓迁走。 苏少侠及时赶到坟前,以换地和福祉之由劝说那位员外放弃迁坟之念,还特意为杨大叔换了一块墓碑。 楼姑娘一直跟在他的身后,默默看见他所做的善事,不由对他大为改观。 正当苏少侠将一切料理妥当之后,楼姑娘上前告知他自己对他的印象已有所改变。苏少侠只得将心中对楼姑娘的爱恋之辞一一表述,他们携手在街巷中燃起了鞭炮和纸钱,仿佛在驱逐围绕在身旁的永远不消失的七月十五。苏少侠紧紧地握住了楼浅沧的手,似乎相信明日一定能够到来。 这位苏少侠,似乎就是她心中的容宿雾的模样。原本以为他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奸佞小人,谁知时日久长之下,才知道他并非是那样的人。他只是不善与人亲近,总是用恶意去揣度别人的举止,虽是不曾吃亏,却也给人近在咫尺却千里相隔的感受。 她写到动情之处,几乎忘记了时辰,只觉得眼睛略略疲惫,便唤阿豚掌灯。谁知却见到容宿雾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的身后,一直默默看她动笔,即使黑暗之中,也能见到他的眸中含笑。 “你怎么来了?”她又惊又喜,将手中的笔搁置妥当。 别院云雨 “来提醒你今日之约”容宿雾乘机搂住了她的腰“见你写得投入,不想打搅你。” 暗香这才想起他提的那个释放喜雨的条件,不由面红耳赤起来。 “我们走吧?”他咬了咬她的耳垂。他早已吩咐落葵配置了一副上好的草药,置于滚烫的木桶之中,沐浴其中便能即刻消除疲乏。看暗香此刻双目无神的样子,的确需要好好调理调理 “嗯”她任由他牵着手,坐进早已停在院门外的马车之上。 “哎姑娘这么晚了是要去哪里?”阿豚很不识相地追上来问。 “”暗香不知如何作答。只听马声哓哓,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经驶出抱鹤轩之外了。 “那篇新文,我很喜欢。”容宿雾旁若无人地从身后搂住她的纤腰,然后将下巴置于她的肩窝之上。这个暧昧的姿势惹得暗香很痒,不过她却担心方才阿豚的那一声询问,不知道自己整夜不归,会不会被轩中的其他姑娘知道。 “你喜欢就好。”不知是熟能生巧还是什么缘故,暗香总觉得自己的信心似乎比前些时候要膨胀了很多倍。似乎不肖说,她也能猜测到容宿雾会喜欢的。 “苏少侠的相貌,似乎有些像我?”他语意含笑。“是吗?”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顺手写出来了 “承蒙暗香姑娘抬爱,肯将在下写入书中唱个主角。”他说得一本正经,让暗香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路气氛融洽,暗香被他揽在怀中,抬头从窄小的车窗内向外望去。五月的夜空,星辰明媚,苍穹高远。初夏的夜风吹得人仿佛微醺了一般。 若是能一辈子在他的怀中,这样半躺着看天边地夜景。会不会是一种奢求呢? 暗香这样想着,只觉马车缓缓停住,那所郊外的别院已经到了。 上次她晕晕沉沉的随他而来,没有看清楚这座别院地模样,此刻下车之时才发觉这里依山傍水。抬头便能窥见浩瀚星空,又间或有初夏鸣虫带着些微的光芒四下飞窜,倍添无穷野趣。 打发人伺候他们吃了些精致地佳肴,容宿雾便指着其中一间屋子道:“我命人准备了香汤,可消疲解乏,想必你今日累了,不如进去试试?” 暗香点了点头,推开那间屋子,只见四面水雾缭绕。香气宜人。有一扇四开的屏风隔住了门,转过去,便是一池热水。足足有她的书房那么大!水面上间或浮着红色与粉色的花瓣,闻其味便足以陶醉其中。 她褪了衣物。滑入水中。只觉得浑身数百个毛孔一时间被浸润地异常舒适。四肢在漂浮的水面上显得酥软无力,身体被滚烫地香汤包裹。忍不住呻吟了起来。她闭上眼,将头靠在水池之上,伸展着四肢享受这片刻的愉悦。 忽觉一双手卷了过来,欺近了她的腰身。暗香吓了一大跳,睁开了眼睛才发觉是容宿雾。此刻他亦是浑身不着寸缕地站在水中,双目炽热而温柔地凝视着她。“我来替你擦背” 暗香羞得魂也没有了,只是用手掩着酥胸,背过了身去。 沿着她的香肩往下,是略显单薄的脊背。优美的线条让人遐思不已。他的手中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柄质地柔软的刷子,轻轻替她刷洗着背上泛红的肌肤。他立在她地身后,若有若无的呼吸拂在她的耳畔,让她觉得这里地水温似乎骤然升高了几许,直把人逼迫得香汗淋漓。 他的手掌自她地背部下滑,延伸到腰际,正要悄悄抚上她地酥胸,暗香倍觉敏感地想躲过他的手,却不小心脚底一滑,被他及时捉住,捞了上来。 “咳”她被呛了一口水,睁开眼睛看地时候,却已然发现水雾缭绕间,彼此的面孔都模糊了起来,唯有他眸中的炽热依旧。 “小心些,我又不会吃了你”他低声笑了起来,突如其来吻住了她的唇,而后是脖颈,暗香被他灵巧的舌尖挑拨地不禁发出微微的呻吟,却不料他的双手向后托住她的腰身,将她抱了起来,舌尖顺势往下吻住了她胸前的蓓蕾。 “宿雾”他怎么可以这样?好痒暗香的双腿缠在他的腰间,下体分明感觉到他巨大的分身正顶在了她的私处,叫她动弹不得。虽然已经和他有过亲密的接触,但是这个姿势实在让她感觉好丢人,好羞耻身体的欲望似乎在迫切呼喊着,她甚至觉得自己在渴望他的进入 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手指仿佛应运了某种使命一般,倏然探入她的秘境。 “啊”她小声呻吟了起来,浑身不适地扭动着腰肢。胸前的酥痒越来越剧烈,仿佛体内有一团火就要将她噬骨焚身一般。 “好热好难受”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求求你”不要再折磨她了 “暗香”容宿雾的声音自喉咙深处艰难地发了出来:“说你要我!”他的膨胀感越来越强烈,眼中的炽热足以灼伤一 “我、我要你”她将双臂紧紧缠住了他的脖颈,酥胸贴上了他的。 他将她的双腿分得更开,借助池水的润滑,毫无悬念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宿雾”她的身体在一瞬间被填得满满的,呼吸也几乎在此刻停止了!从贴合的部位传来些许痛楚和热度,她下意识地摆动着腰肢迎合他的律动。 “抱紧我!”他的声音充满魔力,让她的双手情不自禁按照他的指令行事。他仿佛航行在水中的舵手,带她一同在欲望的海洋上乘风破浪,驰骋前行!那叶扁舟顺着水流疾驰而去,仿佛有热浪铺面而来;在云蒸雾绕的魅影间,她尾随他而行,十指交合,坦裎相对。眼看一道大浪翻涌而来,那叶扁舟却能驶在波涛之颠,迅猛而上 噩耗来袭 暗香觉得身体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那种颠簸在水中激颤的感触让她沉醉其中,容宿雾却在关键时刻停了下来,背对着她,双手放在她的腰身两侧,让她的后背紧紧贴在他的胸前。 “我要你”喃喃自语地继续着方才的索求,却发觉他再一次将巨大的分身从后刺入她的体内,激烈的冲击让她再一次娇喘出声,四肢百骸酥麻而无力,仿佛就要在这样的撞击下死去了一般 他激烈地和她在水中云雨,身体里无穷无尽的原始兽欲,都在一霎那发泄出来。 “宿雾”暗香的声音听上去可怜兮兮,似乎被他折磨得十分辛苦。 “嗯?”就要告饶了吗?容宿雾吻了吻她淡淡的粉红色的脖颈,不肯松手。 “可以不可以放了喜雨?”她怯怯地说道,不敢看他的眼睛。 是他说的,若是今夜陪伴他在别院中过夜,与他共赴云雨,便可以考虑喜雨的事。 容宿雾眯起了眼睛,如此情欲灼烧的时刻,她竟然还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更加激烈的律动让暗香即刻闭上了嘴,似乎他要的还远远不够 他将她抱出浴池,置于自己的房中,俯身吻住她的樱唇,将她的臀部垫高,双腿置于他的肩上,再一次深入地倾占了她的身体。仿佛被刚才的热情所累,暗香浑身仍旧是呈现淡淡的粉红色,让他不由得更想拥她入怀。似乎情欲这种事情,一经撩拨之后便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只想狠狠地将她占领,除却这个美好的身体。还有她的心扉,她地思绪,她的记忆!他要她记住和自己每一个拥抱与亲吻的瞬间。他们极为契合地身体交媾,他想将她的一切地一切。都贴上“容氏所有,觊觎必究”的标签。 她是他的! “啊”高潮之上,暗香忍不住娇嗔出声,却被他伏下的双唇吻个正着。被堵在唇舌之间的声音,被他吞咽了下去。唇舌纠缠之下,让她情不自禁地颤抖了起来。 “你爱我吗?”他低声地追问,喘息不已地声音中似乎有种鼓惑的力量。 “是的,我爱你。”暗香意乱情迷地说道。 “如此这笔买卖便成交了”他的双手捏了捏暗香的耳垂,那枚朱砂痣愈发显得红润欲滴。“另外我还要收个利息” “什么?”除了喜雨之外,他还想要什么呢?她呆呆地望着他,那模样十足的让人想吻住她的双唇。 容宿雾的双眸半闭,语气似乎不想方才那样调情似的低哑,而是换了一本正经地口吻。“我想要个孩子你和我的”传言容氏的子孙纷纷活不过三十岁。他地父亲便是在三十岁那一年去世的而他虽说还有七年才到三十岁,若是能留下子嗣,不管今后究竟如何。抱鹤轩也毕竟算有了接班人。 况且,暗香与他地孩子。想一想就足以让人期待! “孩子么?”她想到他上次随意而说地那句活不到三十岁的传言。心下慌乱地伸手揽住他地脖子“会不会像你?”有他一样漂亮的眉眼和让人心醉的容貌。 “传说儿子会像母亲多些。”他的语气充满宠溺。将她搂在怀中,亲吻她披散如丝缎的秀发,情不自禁地幻想了起来。 夜还很长,造人这种事情,不是应该多多努力才可以的么? 睁开眼睛,窗外已然有曦光透了进来。暗香抬起头,见到容宿雾早已醒来,不过被她枕住了手臂不得动弹,只好撑了另外一只手,低头瞧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询问道:“什么时辰了?” “嗯,不过卯时三刻”他捻了一把她的秀发,在自己鼻翼上轻拂。 “呀”要是再不回去,恐怕要被轩中的其他人发现自己一夜未归了。她急忙起身,却遍寻不着自己的衣物。 “不再多睡一会儿吗?”昨夜的绮丽风景实在耗费了太多的精神,他怜惜地啄了啄她的唇,却不经意发现她身上留下的吻痕实在令人心惊。 刚要轻抚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却听见门外一声轻微的呼唤。“禀告轩主”却是锦书的声音。 他警觉地皱了皱眉,朗声道:“何事?” 明明知道暗香也在这里除非是发生了什么紧要的事情,锦书才会如此不知轻重特意跑来别院一趟。 “临艾姑娘,昨夜里悬梁自尽了”锦书在门外尽量压低了声音道。 暗香一怔,却早已被容宿雾拥住,点住她微微张开的双唇,摇摇头示意她不用惊慌。 “我马上回去。”容宿雾秀丽的眉头蹙得更紧了,若是他猜的没有错,临艾的死也许和那副耳坠有关系。 抱鹤轩的写手之争,竟然已经愈演愈烈到如此的程度了么? 四大写手的称号,本是他为了激励那些女写手而定下的一个制度,自出云开始,一直到摄雪的离去,再到临艾的自杀似乎都是被这一制度所累,难道说 “宿雾?”他的面色不善,若非在担心临艾的死去?抱鹤轩,居然又有一位姑娘去了暗香轻唤了他的名字,却见他扬起一个安慰的笑意道:“我先和锦书回去,你等我回来。”言语之外似乎另有深意。“嗯。”她以为他是不愿意让自己又亲历那种血腥的场面,便点了点头,双掌贴上他的胸膛道:“路上小心些。”似乎有些像妻子临别时的嘱咐。 容宿雾淡淡一笑“我命人将你的换洗衣物送过来。”意思便是,今夜他们仍旧居住在此。 暗香领悟了他的言下之意,忍不住面颊绯红,啐道:“还不快走” 临艾之死 “我有没有对你说,你发怒的样子真可爱”他捏了捏暗香的俏脸,终于肯离开床榻,当着她的面换上了衣衫,这才推门而去。 暗香轻轻地叹了口气,忍不住摇了摇头,希望不要出什么大事才好。她欲要起身更衣,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被单之下的身体尽是昨夜欢好的痕迹,幸好此刻无人,她只得裹了被单下床寻衣服。 谁知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仍旧是容宿雾探了个头进来。“忘了说一件事” “啊?”她没有想到他还未离去,只得拼命低了头,紧紧掩住胸口。 他看见暗香一脸红如雾霭的紧张模样,忍不住笑道:“我吩咐锦书去唤阿豚来伺候你。我走了你等我回来” “嗯。”她突然觉得这一幕仿佛在脑海中出现一般。是和什么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容宿雾的身影在门缝间消失了,暗香这才一头冷汗地想了起来,酿泉死的那一日,她做了一个梦,梦里酿泉也是这样的口型,似乎在说“我走了,你等我回来” 这莫非是不吉的预兆? 容宿雾一脸不悦踏进抱鹤轩中的时候,落葵早已在临艾的房中将诸事打点妥当,向他一一禀明。 “大概是子时去的,用的是这一条白绫。”她指了指临艾书房中的横梁。只见那条横梁上仍旧垂着一道白绫,下方正对着的是一张踩有脚印的矮凳,桌上纸笔整齐地叠放着。 “有什么预兆吗?”容宿雾锐目一扫,低声问道。 落葵摇了摇头。 只听锦书禀道:“昨日,临艾姑娘还与其他人一块儿在丹砚姑娘的院中作诗呢!十二皇子还夸奖她地诗句高妙。”照理说。能得到十二皇子赞叹的人不是应该欣喜地做皇妃梦么?怎么才过一个夜晚,这梦竟变得如此残酷了? “什么诗?” 锦书皱了眉,仔细想了想方应答道:“奴婢记得不全。依稀是什么何须另拟蔷薇色 容宿雾心中一动,又问:“丹砚作的是什么?” 锦书很努力地复述了一遍。又想起来一句话道:“在作诗之前。临艾姑娘还与问晴姑娘对着荷花笑着说了几句话。”说完又将她们地对话学了一遍。 容宿雾面色一敛,仿佛已然明悉了所有的事情,吩咐锦书道:“你去唤问晴来吧。” 不会有错地,若是他所料非虚,临艾的死与方绮墨的那对耳坠丢失一事必然有关。只是他虽然知道其中的因由。却不明白问晴为何会对临艾动手,她心中嫉恨的那个人,不应该是同为四大写手地丹砚么? 他将一双秀目微闭,眼前似乎已然浮现了当时的一幕。 那一日就在方遂墨搬进抱鹤轩之时,临艾便做起了皇妃的美梦。 因为问晴的住处与十二皇子相邻,便替她投递书信,做起了雀娘。 但她的帮忙并非没有代价,或许是威逼利诱,或许是软硬兼施。她怂恿了临艾去盗取了方绮墨的一枚耳坠,又借故栽赃给了丹砚,并且让方遂墨将罪证拿捏在手中。 事发之后。问晴也许在临艾的跟前说了些什么话,逼得临艾只得以自尽来了结这短暂的一生。只要临艾一死。所有的证据都将湮灭在她地口中。丹砚也能成功被嫁祸,问晴的地位自然是固若金汤。 想到这里。容宿雾叹了一口气。 怪只怪,所有人都机关算尽,拼了命的想借助别人向上攀爬而已。 问晴仍然一脸镇定,表情多少带了些看起来伪善地伤感。她盈盈走来,向他福了一福,并不多话地站在了一旁。 容宿雾并不想与她多费唇舌,却又在心中怜惜着她的文采。虽说问晴地才华比不过出云,但是轩中这许多姑娘,唯有她另辟蹊径写地并非情爱小说,而是缜密的推理断案。将前朝地人物拿来戏说,案件却是凭空捏造,却又契合当时当地的风土人情。这一系列的断案之书在抱鹤轩中卖得一直很不错,不然,他不会如此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待。 “临艾的死,我并不想追究。”他挥了挥手:“抱鹤轩与你的契约即将到期,稿酬也会一并结清” “轩主这是要赶我走?”问晴冷笑一声。 容宿雾不置可否“我只是不想抱鹤轩中再多去几个年轻的姑娘。” “果然,轩主认为临艾是我害死的了!”问晴握紧了拳头。“我虽有利用过她,但是我从未加害过她!” “酿泉呢?你也未加害过她?”容宿雾的脸孔阴晴不定,突然提起了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名字。 “”问晴愤愤然将头偏向一旁。“酿泉?不是好生生仍然在暗香身旁服侍着吗?”她说的是那个肖似酿泉的少女阿豚。 容宿雾轻轻扬起了嘴角,似笑非笑:“你要不要看一看,摄雪走之前写给我的密信?” “轩主既然下定决心要赶我走,不用说这些有的没的。”问晴丝毫不惧他的诡异笑容,挺直了脊背道:“我本月仍旧是抱鹤轩的四大写手,轩主不妨将本月的四倍月银也记在那笔稿酬之内。” “自然,不过有个条件。”他定定地说道:“不许去流沁坊与悦书轩!” 问晴挑了挑眉:“这个好说。”谁说她就一定要呆在放鹤州? 既然撕破脸皮,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容宿雾一直知道她计谋多,思虑重,自然在临艾的死因上要断定是她的不是。问晴转身便走,不过在门口稍稍停了停脚步,转头露了一个奇怪的笑容:“关于临艾的死,轩主为何不去问问丹砚?” 容宿雾眯起了眼睛,不知她是故意要在离开抱鹤轩之前再一次挑拨丹砚的为人,还是果真有何隐情。 十七公主 “容轩主!”方绮墨的声音突然响起,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容宿雾站起了身,看见从远处奔来一脸欣喜的方绮墨,不由得眯起了双眼。 她背着光,面孔反而模糊了起来,倒是身后那片大把大把遮盖不住的阳光刺入他的眸中,让他辨不清人影。问晴与方绮墨擦身而过,一个是蓦然地向外走,一个是兴奋地朝里进,两张面孔交错之间,有一霎那的静止。 等他回过神,问晴的背影早已走远,方绮墨的含笑的面孔却在一瞬间放大。“我听皇兄说,容轩主将我的耳饰找回来啦。我这几天寻了很久,不知容轩主能不能先让我看看?”她是一副小女孩的心性,精致的娃娃脸上写满天真的渴求。 “自然。”他从身上掏出那对蔷薇花朵的蓝宝石耳饰,递到她的手中。 方绮墨笑靥如花地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确认过耳饰上毫无损伤,这才笑嘻嘻地又递了回来:“能不能劳烦容轩主为我戴上?” 容宿雾不便推辞地接过,低头看了看她的耳垂,仿佛被雷击一般怔住了。 平时方绮墨戴着耳饰看不出来,此刻她的右耳之上,长着与暗香一模一样的一枚朱砂痣,依旧是鲜红的梅花状,仿佛鲜血一般扎得他双眼生疼。 他几乎是带着不可置信的惊异神色“是是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第一次微微颤抖,原来,害怕竟然是这样的滋味。他在害怕什么?是害怕自己认错了人,做错了事。还是害怕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他一路披荆斩棘地走来,玩弄过无数地手段与抱负,从未屈居人下。16k小说网他信奉的无非是不打败仗。小心翼翼经营着这一间从父辈手中传下的书坊,不轻易说错一句话。不随便踏出一步路。 这样缕缕算计地步骤之外,居然还有他料想不到的错误 方绮墨地笑容仍旧是摆在脸上,微微娇嗔的表情仿佛在责怪他的手笨,戴了这么久还未戴上。 他此刻只希望听见她说出一个“不”字,他希望他的害怕和担心是假的。他希望自己不曾辜负昨夜几乎想与之共度一生地女子 终于容宿雾花了几乎一盏茶的时间才将耳坠为她戴上,方绮墨偏过头,嘴角轻轻扬起,含笑道:“容轩主不记得了吗?我提醒过你的,还亲口问过你,那枚玉佩是从何而来” 是他记得。不过因为那一日十二皇子搬家,之后又要替暗香安排新戏,忙乱起来就忘记了。心底中那些洋溢的幸福背后,总让他隐隐觉得有一丝的不对。那块阴影原本被压抑到几乎不见的角落。偏偏在此刻又逐渐放大起来,将幸福也遮蔽住了! 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答话,只是敛了眉。呆呆看了看方绮墨的耳垂。“十七公主的救命之恩,容某自是不敢相忘。” “是么?”方绮墨的眼睛伶俐地转了转。笑问:“容轩主要如何谢我呢?” 他究竟是怎么了。从未有人将他逼迫到几乎冷汗淋漓地地步。谢?如何谢?脑中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他自然是从她的某种看出与丹砚相似地意味。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那些对暗香的告白,儿时善良地少女,竟然是面前这位排行十七地公主! 因为少年时得的那一场恩惠,而爱上与她有同样胎记地女子,到头来才恍然发现,爱上暗香的理由,原本是不成立的。这个极大的讽刺将他弄得心烦意乱,一时间头脑中想念的仍然是暗香今晨含情脉脉说的那一句“我等你回来” 似乎从昨夜起,他们的关系不仅仅只是恋人,几乎升格而成了一对准夫妻,容宿雾甚至想起他昨夜对暗香提过要子嗣的念头! 此刻这一切的一切未来,全部被一个爱上暗香的理由所推翻。 容宿雾从未如此狼狈过!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了方绮墨的跟前,第一次觉得面前的道路四通八达,却没有一条路能够让他走。东南西北中,每踏一步都是错的。仿佛一盘博弈,他在一开始便下错了棋,此刻满盘皆输,无颜以对。 尤其是,他不知道今后该如何面对暗香。 “容轩主似乎在想着其他的事情?”方绮墨仍旧是笑意吟吟。 “”他扯动了一下嘴角,仍旧是微微地笑着。“公主希望我如何答谢你呢?”那一块玉佩,他甚至还佩戴在腰间,忍不住捏在手中,几乎有送还于她的念头。不过既是皇家的东西,送出手易,送回去便比登天还要难!他早已吃过一回苦头,自是不会再萌生出第二回。 可是为何为何记忆中那个真实的少女出现,他的心中确有仿佛被占满,再也塞不下任何人的感觉? 方绮墨扬起眉头:“我还未想好不如留着等我想起来了再告诉你!” 她的回答更是让他心中记挂的那块阴影急剧放大。 气氛一时间冷了许多,方绮墨在僵硬的空气中仍然挂着一抹看上去无害的天真笑容,她突然开口问道:“不知道容轩主有没有留意过,暗香姑娘与我一样,也有一颗这样的朱砂痣。” 真是那壶不开提哪壶! 他只好答:“公主福泽深厚,这枚别致的朱砂痣的确不多见。” “容轩主有没有听皇兄说过起过我?”她似乎自顾自地要讲起自己的故事,不管容宿雾愿意不愿意,这个故事自然是非听不可的了。 他只得稳住了散乱的呼吸和急遽的心跳,耐着性子听她接下去的话。 “我的娘亲并非宫中的女子是以我遇见你的时候,我还没有被父皇接到宫里去我只记得那天格外的冷,娘亲抱了我去那条古玩铺子里,她唤我守在巷口,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然后便扔下我一个人。之后我便遇见了你,给你了那块玉佩。娘亲还为你擦洗了伤口,但是却没有多余的钱替你请大夫。你昏迷之时娘亲从你口中问出了你的来历,打发人去接了你回去。没过多久,父皇派来的侍卫将我接回了宫去,娘亲却没有同我一起。我在皇宫中唤十二皇兄的母亲为母后,她也视我为己出,对我极好,不过我仍旧记得我娘亲的模样,就像我记得你的模样一样。” 若为君故 方绮墨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看向容宿雾的时候,眼神中的那份天真明显淡了下去,更多的却是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 容宿雾轻轻叹了口气,这世间总是有许多事情,是让人永远忘记不了的。却也有许多忘记不了的事情,会成为犯错的因由。 “容轩主我可以不可以喊你的名字?”她的声音虽轻,容宿雾却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巨大压力将他迫得喘不过气来。 “容某岂敢!公主千金之躯,容某不过是市井小民罢了”第一次,他觉得身份的尊卑是如此的微妙,可以让他将拒绝的借口说得如此诚惶诚恐而又理直气壮。 “轩主不是不敢,是不愿吧?”她几乎将自己小女儿的心态完全暴露在他的面前,虽说她从未觉得自己的身份比其他人尊贵多少,不过容宿雾以此举来搪塞自己,教她心头不免微微不快。虽然是故作天真的一副甜美模样,方绮墨怎么说也是在深宫大院中被调教得深藏不露,那副无害的表情,自然是做出去给人看的。至于她的心中,更加洞若明悉地了解容宿雾究竟喜欢的是谁! 自从她见到容宿雾的第一眼,便认出他就是自己小时候赠与玉佩的那个少年。那时候,他便出落得如同一块纯净的水晶一般,漆黑的眼底望不见尽头,深邃得让人心醉。那种超然脱俗的模样,叫她情不自禁地心向往之。 可是从哥哥的嘴中,她却得知那一日在路旁狼狈救上来的女子,竟然是容宿雾心仪的人!最奇特地是,她的耳垂上也有一块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朱砂痣! 搬进抱鹤轩中。亲眼所见容宿雾对暗香地一片痴情,她每每都在怀疑,容宿雾究竟喜欢暗香哪一点?是她的容貌还是气质?还是柔弱可怜地身世?再或者。是暗香深藏不露的才华? 不不不,她最怀疑的是。容宿雾把暗香错当成了自己。 那个小时候曾经伸出手去,救过他一命的人。 若是如此,那个唤作暗香的女子,有什么资格抢占那本是属于自己地心扉? 她她定要将此事问个清楚明白! 暗香低下头,在铜镜前梳理着长发。 阿豚来的时候。已然带来她平日里常穿的衣裳,便兀自在这个陌生的别院里东摸摸西看看,看见什么不懂的便大声问了出来。 暗香好脾气地回答她,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铜镜中阿豚的面孔,恍恍惚惚的透着一丝凌厉与狠烈,眼神黑得吓人。“姑娘”阿豚走上前,她的面孔一时间清晰了起来,仍旧是笑嘻嘻地:“为何不见轩主和锦书姐姐?” “大概是去轩中料理其他的事情了吧。”暗香答道。 “那这个院子中的其他人呢?”似乎没有看见其他人地踪影。但是奇妙的是,桌上已然摆放好了热腾腾地饭菜,还有可供洗漱用地温水。 “我也不知道。”说来的确奇怪。 “我出门去转转。等姑娘梳好了头发再喊我。”阿豚不等她回应,便推门出去了。 暗香点了点头。教她看见自己脖颈之下地吻痕自是不便去了也好。 不过多时。暗香处理妥当,甚至连摆放在桌上的早膳已然用尽。都未曾看见阿豚的踪影。叹了口气,她只得打开门去寻她。 这所别院建得颇为隐秘,虽说是依山傍水,院落与院落之间却疏离相隔,隐隐相对。若是不熟悉地形的人,转上一小会便不明方向。 暗香四处走了走,一个人影也不见,不免心下慌张了起来。 “啊”不明就里的,突然听见了一声尖叫。 暗香急忙沿着那个声音的方向向外走,却不留神脚底踩住了一枚硬硬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拾了起来,竟然是阿豚平日里绑在胸前的那枚铜钱。 “阿豚!”刚才的那声呼喊似乎是阿豚的声音。暗香觉得自己的心突然悬了起来,仿佛那一日寻找酿泉一般,不知道她在何处,不知道她会出什么事,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寻觅这个场景仿佛在抱鹤轩中出现过一次,今时今日,她品尝过一次失去酿泉的痛苦,她再也不要连这个与酿泉相似的阿豚也出事! “阿豚!你在哪里?”暗香慌不择路,在别院中转了很久很久,别说阿豚的身影,就是连半个人影也不见。偌大的院落之中只能听见她一个人的脚步声,一阵乌鸦扑腾翅膀的声音更是让人惊魂不定。会不会是回抱鹤轩了?暗香这样想着,按照方才的记忆好容易才摸索到了大门口,眼见着门外的马车还停了一辆,只是车夫已然不见了踪迹。她咬了咬牙,坐上马车拉动缰绳,大喝了一声“驾!” 那匹马儿双蹄悬空,嘶声唳叫了起来,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暗香又急忙将它拉回了正路,好不容易让它转了身,这才跌跌撞撞朝着抱鹤轩驶。 只不过她头一次为了紧急的事情顾不得危险,做了一件在平时根本不可能做的事情。暗香一面心惊胆战,一面又将马鞭抽得飞快,人坐在马车上,倒仿佛要被吹起来似的,连风刮过耳鬓的时候,都觉得微微有些刺痛。她怕自己若是晚了一步,阿豚便会像酿泉一样,从自己的身边消失不要! 她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暗香赶着飞驰的马车终于到了放鹤州城的门口,只见街道两旁做买卖的小贩挤了一路,她收不住马车,一路将小贩的物品踢飞了无数,不过幸好没有踩伤人。暗香一面羞愧地要死,一面又加快了马鞭,赶紧离开这里,回到抱鹤轩去只要见到容宿雾,怎么样都会有办法把阿豚找回来的吧? 火灭烟消 “暗香姑娘?您这是?”抱鹤轩的门房眼见着一辆马车狼狈的驶来,忙上前稳住缰绳,这才看见一脸慌张的暗香。 “阿豚回来没有?”她匆匆跳下车。 “并,并不曾回来啊不是一大早被锦书姑娘唤去别院了吗?”门房结结巴巴地回答。 “罢了!”她急急忙忙地向前走去,又转头问道:“知道轩主在什么地方吗?” “轩主正在前厅。” 此刻午时不到,抱鹤轩的轩门附近仍旧有三三两两的姑娘走在其间赏花怡情,她只得收了步子,按照平常的步速轻轻走了过去。 只见前厅的帘幕并未拉起,问晴刚刚从里面出来,抬头远远见她,向她招了招手。 暗香着急去找容宿雾问询阿豚失踪的事情,并不想与问晴耽搁,想不到问晴径直走了过来,冲她笑了笑。“暗香妹妹不送送我?” “送?”她不明就里。 问晴看着她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像是有什么急事一般。“算了,以你我的交情,送与不送,亦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若是没了我在抱鹤轩,暗香妹妹平步青云的速度,也许更快吧?呵呵”她有些阴阳怪气地笑了笑,转身而去。 暗香被她这么一说,更加狐疑了起来。问晴那一番话是说自己要离开抱鹤轩了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并未叫住问晴,而是继续朝前厅走去。毕竟相比于问晴的话语来说,阿豚的失踪才真正叫她心慌意乱。她远远的见到那位十七公主方绮墨巧笑倩兮地站在容宿雾的跟前,那个模样娇羞而又天真,不论以谁地眼光看。都能看出来方绮墨的眼神自是从满心仪的姿态。 她也是暗暗喜欢着宿雾地么? 暗香一惊,藏在一棵树的后面。 她看着容宿雾眼替方绮墨亲自戴上耳坠时眼底地震惊,她也听见了容宿雾的那一句“是你?”她隐隐觉得眼皮跳得更加厉害了。屏住呼吸走近一些,再近一些。她几乎能从垂帘之后隐约看见方绮墨耳垂上的那一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朱砂痣! 头脑中轰然一声,仿佛有一种一点一点因为被容宿雾宠爱而搭建起来的幸福感,在同一时刻坍塌了。 似乎有个声音,一直在她地睡梦中讲着一个故事。在她的梦境里,那个声音低低沉沉。和容宿雾的声音相仿,那个遥远的记忆似乎能顺延到他的儿时,似乎是一个有着梅花形朱砂痣的少女在危难的时刻救了他。因此他留心到了那位善良的少女的胎记,并且一找就是许多年。 “我爱你”容宿雾地声音又在她的耳畔回想起来。 她不曾问过他,他为什么爱她 此刻这个问题在心口重复了千百遍,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一个理由来解释他爱她的因由。 只有,只有那颗朱砂痣! 暗香抚摸着自己耳垂上与方绮墨一模一样地朱砂痣,只因为有了这个,才能完满解释容宿雾喜爱她的理由。他错将她当作那个儿时曾经救过他一命地少女。 她听见他们二人继续下来地对面。方绮墨的口吻已经很明显了。“你要怎么答谢我?”这句话果然应证了她地猜测,更宛如一柄利刃,直指她的心脏。 暗香难受地揪住胸口。慢慢地蹲了下去,眼泪不停在眼眶中打转。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他认错了人。爱错了人如今那个正牌的少女要向他讨回他原本错给她的一切。一醉千年的戏码,别院床第的温存。还有昨夜里曾经幻想过的孩子暗香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手指,一切的一切,全是不应该发生的! 若是没有耳垂上的那颗朱砂痣,她根本连他的一眼垂青都不配得到。 这个事实如今血淋淋的摆在她的面前,教她无地自容,更教她无处容身! 可是她的一颗心,早已系挂在他的身上,再也拿不回来了。就连她的身体,也那样完完整整地给了他! 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刺痛了眼睛,让她看不见任何事物。 是不是,就这样看不见,听不到,感觉不了,心中的难受就会好上许多? 可是为什么脑海中全是容宿雾的影子,他的略带蛊惑的低沉嗓音,他与她十指交叠的盟誓,他的深邃如漆的双瞳他的一切的一切 我算什么呢? 算什么呢? 暗香蹲在树荫之下抱着自己的膝盖,绝望地想。 “姑娘,你怎么回来了?我找得你好苦!”阿豚气喘吁吁地站在了树荫之下,大声唤了她的名字。 容宿雾听见阿豚的声音,自是一惊,站起身朝窗外看去,只见阿豚对着一棵树大声说话。 “容轩主?”方绮墨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正巧见到阿豚将暗香扶了起来。只见后者满面泪痕,几乎哭得掉了魂。 她是不是也听见了自己刚才与容轩主的一番对话? “暗香!”容宿雾面色一变,她听见了!全部都听见了! 连他这样见雷霆而能处变不惊的人,都为这件事在踌躇不已,何况是暗香。他本以为自己能给她一切,却不知道她的一切都统统被他的错认而丧失了。 方绮墨上前拦住了他道:“容轩主还要一错再错么?” 他眼睁睁看着阿豚将暗香领走,脚步却丝毫不曾动过。 会不会,让彼此冷静一下反而更好? 他得仔细思量一下这件事情,究竟如何处之才是上上之策。 他不可以得罪身为公主的方绮墨,也不能让罪责延伸到抱鹤轩中心底还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地告诫他,更不可以伤暗香的 那么,他究竟应该怎么做? 容宿雾蹙了眉头,看见暗香离去的影子,几乎让他的心都碎掉。 夫人姜氏 难道,那些儿时的记忆,只是他为了劝服自己爱上暗香的一个借口?如果,她不再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是否还会再对暗香如此温柔? 攥紧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即使明白那个人不是她,他还是忍不住想去关心她的悲喜,他喜欢她在自己怀中温柔如小鹿般惊恐的眼神,她那般与众不同的疏离与软弱无骨的娇躯她唤他的名字都叫他心底柔软地仿佛丝绒。 暗香他怎么可以放弃爱那个人? “你究竟有没有听我在说话?”方绮墨的面孔在他的眼前放大,他忍不住皱起眉头,躲开她的靠近。“抱歉,容某有事在身,请恕在下失陪。”他匆匆提起脚步又追了过去,他要抱她入怀告诉她,昨夜的誓言仍旧是真的,他的爱意一丝未变,不管她是不是儿时的救命恩人也好,是不是那枚玉佩的主人也好,他爱定她,这颗真心未变! 方绮墨在他的身后大声说道:“我想起来叫你如何答谢我了!” 容宿雾被她这句话逼迫地停下脚步,他转过头来的时候,方绮墨看见他的瞳孔漆黑如墨,辨不分明喜怒。似乎有一种强烈的气流在两人之间不断压抑着,仿佛再向前一步,那股气流就要夺路而出! 只听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你娶我!” 她贵为皇室的十七公主,以如此高贵的身份来要求他答谢儿时的那个救命之恩,并不为过。 容宿雾一把扯下身上的玉佩,抛还给了她。只听他唇齿间清昂有力地拒绝道:“恕难从命!”说罢,便大踏步地走出了前厅。留下一脸不可置信地方绮墨。捏住那块体温尚存的玉佩,恼羞成怒。 “十七妹,你在这里!叫我好找!”方遂墨与容宿雾擦肩而过。刚想问他有没有看见方绮墨的身影,却从窗外遥遥望见妹妹地模样。只得提了前襟赶上前去,轻声道:“怎么了?坠子不是要回来了么?” “那又如何!”方绮墨心头压着怒火。 方遂墨扬了扬眉,并不明白女孩子的小心思。他来寻她,不过因为一个缘由:“你地娘亲来了” 一年以前,他派出去的人终于找到了方绮墨的母亲。于是他便命人将她接到京城小住。这一次离京,并未与绮墨的生母同行,不过说来也奇怪,谁知她最近,竟然自己动身又来了放鹤州。而且寻上了抱鹤轩,指明要见绮墨。 “呀?”她的满腔怒火一时间被这个消息惊住了,只得紧紧地握了玉佩,随方遂墨回去。 “母亲怎么来了?”甫一进院落,便见到一位满头珠翠地夫人正翻阅着手中的一本书。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向他们这边望了一望。 按照礼数,她的身份自是要先给方遂墨行礼。 不过姜婉容既然是方绮墨的生母。又并非在京城,于是方遂墨便立在一旁。且让她们母女二人随意话着家常。 仔细观之。那位年轻的夫人保养得极好,面孔依旧保持着年轻时的美丽轮廓。只是眼角的丝丝细纹稍稍透露了一些实际的年龄。细看来,她与方绮墨长得只有几分相似,若论气质而言,倒是幽静温雅,给人的感觉仿佛似曾相识。 只听那位夫人含笑答道:“我来寻一个人。” “哦?”方绮墨亲自端茶递水,这才瞥见她方才翻阅地那本书,竟然是暗香的易蛊。“不知母亲要寻访何人?不如让皇兄代为查访?”她忍住胸口隐隐作痛的嫉恨,强颜欢笑道。 “不敢劳烦,我已经知道她在何处了。”她轻轻露了一个笑意,却让方遂墨一眼看来,有说不出来地风情。 虽是珠钗满怀,玉蕊随行,眼前这位夫人却丝毫没有显得俗气,反而那种气质有些让他觉得莫名的熟悉,淡淡地,那种感觉在脑海里转瞬即逝,疏离而又遥远,熟悉而又陌生,可总是想不起来,究竟在谁地身上也有这份依稀的印象呢? 方遂墨地眼神无意中也看见了那本书,只见书皮上写得清清楚楚的“暗香”两个字,却让他顿悟起来。 是了,暗香与面前的这位夫人,倒是气质有七八分的相似。 只听见方绮墨追问道:“母亲究竟要寻谁?” 那位年轻的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便是你的胞妹说起来,她虽然与你有着血缘至亲的情分,却没有你的福分好。”只听她渐渐回忆起了往昔的事情,似乎在京城与那位年轻公子的相遇,便注定了日后的悲剧。不过一夜欢好,却教她珠胎暗结。可是他知道,以她如此柔弱的个性,在后宫定是无法立足,不如就放她在宫外,待生完子嗣之后,自会为她打算。 谁知她诞下的却是一对双胞胎。接生的嬷嬷劝她说,不如先将其中一个送至家乡的哥哥处抚养,另外一个,若是被宫里面要去了,自己的膝下仍旧有一女做伴。即使晚年也不至于太过寂寞。她终究是如此答应下来,将小女儿狠心寄送给了放鹤州的哥哥家,在绮墨五岁那年,她便将绮墨送入宫中,自己回到放鹤州的哥哥家,专心与小女儿为伴。 最奇特的是,两个女孩子虽然相貌不一样,但是耳垂上都有一枚梅花型的朱砂痣。 “你是说”兄妹二人听到这里,同时对望了一眼,难道她要找的人便是暗香? 姜婉容见他们神色有异,微微一怔便释然道:“莫非你们认识她?我也是读了她的书才寻过来的。在此之前,我并不知晓她竟然有著书的本事。想必这短短的一年半时光,她定是历练了不少。据说她此刻正在抱鹤轩中”她指了指手边的书,正是那本署名“暗香”著的易蛊。 “她叫做什么名字?”方绮墨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那两个字憋在胸口已然呼之欲出,但是她仍旧是希望从母亲的口中说出来。 烽烟四起 姜婉容淡淡一笑,说道:“暗香。” 竟然真的是她! 方绮墨面色一白,跌坐在椅子上。 暗香居然是自己一母所生的亲妹妹! 而她与亲妹妹竟然爱上了同样一个男子! 此刻她的思绪纷乱,仿佛一团乱麻纠结于脑间,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了?绮墨?你们是不是见到她了?她现在在何处?”姜夫人轻轻蹙起眉头,似乎觉察到了方绮墨异样的神情。 方遂墨在一旁将妹妹的表情收入眼底,心道:“还好未曾对暗香有过什么,这样算起来,她也算自己的妹妹了”他转过身去安慰姜夫人道:“没事,大概十七妹如今才知道暗香是自己的妹妹也许心情尚未平复过来”饶是如此一番大而化之的言论,方遂墨却比谁都清楚妹妹的小心思。她八成是对宿雾有着几分执念哎,像宿雾那样漂亮的男子不管是谁,只要看他一眼,自然是念念不舍啊! “在何处?”方绮墨无力地摇了摇头。她想起暗香在听到容宿雾与自己的对话之后,空洞的双眼和布满泪痕的脸颊显得那么楚楚可怜。也许,此刻容宿雾已经追上前去安慰暗香了吧?她的心中不知是愧疚还是愤怒,说不清道不明,胸口仿佛一团火在燃烧,持续灼热的感觉逼迫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只不过是想叫一个人爱她,如此而已。 方绮墨有些迷茫地看了看母亲,问道:“我与暗香,母亲更爱谁呢?” “傻孩子,你们都是我的骨肉。16k小说网自然不分厚薄。”姜夫人将她搂在怀中,柔声道:“只不过暗香这孩子,吃的苦比你多。又不比你在深宫大院中长大那么衣食无忧,她的性子太弱。我总是放不下心” 她心里面的那把火,仿佛瞬间被熄灭了一般。只听她喃喃道:“母亲,原来也更喜欢暗香” “难道,暗香不在抱鹤轩?”姜夫人见他们兄妹二人神色各异,忍不住问了一句。 方遂墨道:“夫人是要立即见她么?此刻暗香应该在书房内。” “能否劳烦皇子殿下领我去寻她?”姜夫人似乎见暗香地心极为迫切。自她被逼迫离开家以来,已经过去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了,长到她几乎忘记了暗香的面貌,只记得她瘦瘦弱弱地面孔总是苍白地低垂着,连一丝笑意也不曾有。这个孩子实在是让她心存愧疚,从来受了委屈也默默隐藏在肚子里。小的时候,若是被那些姜家地男孩子们欺负了,还有出云替她出头。可如今,她一个人在这偌大的抱鹤轩中成为了一名写手。不知道这轩中的其他姑娘会不会也欺负她? 方遂墨点了点头,转向绮墨道:“我领夫人去寻暗香,你若是累了。不妨在此小憩。” “不!”她拧了拧眉,挣扎着站起了身道:“我与母亲一块去。” 她只是想亲眼看看。她想看容宿雾对暗香此刻的关怀备至。看他低下头,用那种只对暗香一个人温柔的眼神拭去她地泪水。然后彻底断了心头的那份念想。她什么都有,有尊贵的身份,有衣食无忧的待遇,有个如此体贴自己的哥哥,甚至还有当今天子做自己的靠山,而暗香除了容宿雾,似乎什么也没有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方才这转瞬间的臆想,让她又变成当初还未踏进放鹤州那个天真甜美的小公主。 “我们走吧。”她挽住姜夫人的手,微微一笑。 去北面地路途并不长,途中景色宜人,风醺草暖,方遂墨走在前面,远远瞥见有许多姑娘急匆匆从北面走了过来,面色慌张。 “怎么了?”他随意扯住一个人问道。“那边发生什么事?” “禀、禀告十二皇子,那个新来的丫头阿豚突然疯病大发,绑了暗香姑娘要放火烧屋呢!此刻容轩主和锦书正在那边,唤我们先行离去。”那位姑娘初见十二皇子主动与自己说话,忍不住结结巴巴起来,不过幸好把事情简略地说了个清楚明白。 “什么?”姜夫人面颊一热,竟是两行泪不住流了出来。她本就生得貌美,此刻眉头一蹙,一手捧住心脏的位置,让人看了情不自禁想安慰她。“暗香” 方遂墨道了一句“我先过去看看”便抛下她们二人大步朝暗香居住地院落奔了过去。 方绮墨扶住几乎站不住的姜夫人,不知如何是好。“母亲,不如先回去,我们等皇兄地消息吧?” “不,你领我过去看看”她握住绮墨地手,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着。 “可是”让母亲看见那样可怕的场面,会不会刺激她?她有些纠结了起来,思前想后,仍旧是点了点头。 眼见得暗香地院落中闹烘烘的,一群爱凑热闹的姑娘纷纷围在那里,指指点点。 方遂墨抬头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 远远的,只见阿豚站在房顶上,右手叉腰,左手握了一只尚未点着的火把。她的腰间系着一条结实的绳子,用脚一把踩住。 绳子的另一端却是暗香。此刻她的双手交叠置于头顶,在手腕处被绑了一个死结,吊在屋顶之上,双腿却是悬空的,在微风中不住摇晃。嘴里还胡乱被塞了一团麻布,说不出话。她的眉紧紧得蹙着,却没有眼泪,表情虽然害怕,可是更多的却是说不清倒不明的失落。 “阿豚!”容宿雾的声音已然不够冷静了,旁人谁都听得出来,分明多了一份浓厚的担忧在里面。他抬起头,双眸中的火焰几乎可以将任何人挫骨扬灰。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明白,暗香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不一样的。 他对谁都是那种懒洋洋的态度,只有对暗香才会笑容满面,只有暗香的事情才会叫他牵肠挂肚,也只有暗香有了危难,才会叫他这样忧虑和不冷静。 居然有人在他的眼皮底下,用这样暴虐的方式来对待暗香! 其势险危 眼见得暗香的院落中闹烘烘的,一群爱凑热闹的姑娘纷纷围在那里,指指点点。 方遂墨抬头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 远远的,只见阿豚站在房顶上,右手叉腰,左手握了一只尚未点着的火把。她的腰间系着一条结实的绳子,用脚一把踩住。 绳子的另一端却是暗香。此刻她的双手交叠置于头顶,在手腕处被绑了一个死结,吊在屋顶之上,双腿却是悬空的,在微风中不住摇晃。嘴里还胡乱被塞了一团麻布,说不出话。她的眉紧紧得蹙着,却没有眼泪,表情虽然害怕,可是更多的却是说不清倒不明的失落。 “阿豚!”容宿雾的声音已然不够冷静了,旁人谁都听得出来,分明多了一份浓厚的担忧在里面。他抬起头,双眸中的火焰几乎可以将任何人挫骨扬灰。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明白,暗香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不一样的。 他对谁都是那种懒洋洋的态度,只有对暗香才会笑容满面,只有暗香的事情才会叫他牵肠挂肚,也只有暗香有了危难,才会叫他这样忧虑和不冷静。 居然有人在他的眼皮底下,用这样暴虐的方式来对待暗香! “你究竟是谁!为何要如此对她?”他接连发问,让一旁的人纷纷注视着阿豚的面孔。竟是与死去的那个酿泉毫无二致! “瞎了你的狗眼!姑奶奶的模样你看不出来吗?”阿豚一面咬牙切齿地回应,一面脚下暗暗使劲,用力踩住了暗香的手。 害她忍不住凄惨地痛呼了起来。 容宿雾恨不能上前替暗香受罪。他刚要迈步,阿豚晃了晃手中的火把道:“不许过来!你若是再上前一步,我就把脚下地绳子松了。再放上一把火,将你这抱鹤轩烧得干干净净!” 她的手中随即变出一对火折子,展现在众人面前。让人忍不住在心头暗暗称奇——这位姑娘的手段竟与容轩主不相上下。 “莫非你是酿泉地姐妹?”方遂墨从人群中挤了进去,与容宿雾并排站在一块。虽说是心中记挂暗香的安危。他也忍不住握了握容宿雾地手,不知是要给他力量还是劝说他不必担心,亦或是另有图谋也不得而知了。 “算你还有些眼力!”阿豚扬天大笑,却不知为何笑到最后,带出了凄怆的味道。众人抬头见她时,竟看见她的眼泪泉涌而下。“这个女人,竟害死了我的妹妹!”她的脚底再度用力,几乎要将暗香地一双手踩断。暗香的身体晃晃荡荡的,在屋顶下方不住摆动,面孔因为痛楚而扭曲了起来。 “暗香我的儿”姜夫人在方绮墨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门口,抬头一看,便见到如此惨烈的场景。忍不住又是泪流满面。 只听阿豚继续说道:“我那妹妹自小是非不断,受的苦也比我多,虽然看起来机灵。但是个死心眼儿,只看人的表面却不知别人的内心!我自幼虽然与她分开。但是我疼爱她远胜我自己。自从失去了她地联络。我便处处打听妹妹的下落,却怎知她已然离世” 方绮墨听见那句“我自幼虽然与她分开。但是我疼爱她远胜我自己”忍不住有些触动,呆呆地立在一旁,用眼觑了觑容宿雾。 他的表情,果然是如自己想象中地那样旁若无人,眼中除了暗香,什么也没有了。 她轻轻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心头一阵暗暗的痛苦传来,仿佛有什么挣脱了桎,宛如凤凰涅一般重生了起来。 只见阿豚眼睛一红,用火把指着脚下地暗香道:“就是你!若不是你出言不逊,酿泉怎么会去投湖!”她千方百计故意装作在路途中与暗香偶遇,成功潜入了抱鹤轩中,为地就是这一天!像这样将她踩在脚底,将她碎尸万段! 暗香被堵住了嘴,无法分辩,只是不住随着身体的摆动而摇着头。 “不是地!”容宿雾的声音清澈地响了起来。 “那她究竟是怎么死的?”阿豚逼问道。 暗香本不愿意看容宿雾,她仍旧是纠结着心中那块“自己什么都不是”的心结。此时此刻,她只得看向了容宿雾,眼神中的犹疑,分明是不许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酿泉的羞辱说出来。 他的眼神却坚定而固执,回看她的时候,多了一份忧虑。“死者已矣,何必为了这份什么都不是的名声让你丧命?你只考虑过酿泉的清白,却没有考虑过我的心吗?”他忍不住大声说了出来:“不管谁在什么时候救过我,不管她有没有那颗痣,我喜欢的人始终都是你。你若死了,我便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若是你想要我死,便告诉阿豚,酿泉的确是你害死的!反正我活不过三十岁,此生结识你,即使是死也无悔”他眼眸半抬,漂亮的面孔便显得那么深情和执着,从未在人前透露出自己的心思的容宿雾,此刻的一番话,却叫轩中的诸位姑娘唏嘘不已,甚至有人感动到掏出了随身的帕子拭泪。 姜夫人一怔,看向那个面孔精致无瑕的少年人,却觉得心头一下子宽慰了许多。 想必暗香能有此时的一番成就,多半与这个说话的少年人有关吧? 她走上前,抬头看向暗香道:“暗香,娘在这里你把实话都告诉那位姑娘吧?若是一场误会,还请她高抬贵手” “误会!怎么会是误会!”阿豚粗鲁地打断姜夫人的话,冷笑一声,将腰间的绳子解下了一半。 下面的人都惊呼起来,就怕她一放手,暗香就要从房顶摔下来。 暗香的眼中噙着泪水,似乎方才容宿雾的一番表白,让她的心从刚才的摇摆不定,变得无比坚定。他是个那么那么不爱在人前表露自己心声的人,却为了她破例说了那些肺腑之言。更加愧疚的是,方才她的怀疑、犹豫、痛苦,并非因为阿豚的暴虐相对,而是想到自己在容宿雾的眼力,几乎什么都不算,她忍不住心灰意冷了起来。 就这样死去,也许会比面对他更轻松。 浴火重生 可是,那番话却叫她重振了生存的勇气。暗香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用力将口中的麻布吐了出来,然后咳了几声,才用沙哑的声音道:“虽然我未亲手害死酿泉,酿泉却因我而死。你若是要报仇,杀了我也就是了。” 众人都被她一心求死的言论震惊住了,姜夫人的心提到嗓子眼,只听方绮墨几乎是哭着抢上前去说道:“暗香,你是我的妹妹,我不会和你争他的你不要死” 方遂墨几乎就要上前想去接住摇摇欲坠的暗香。却被容宿雾一把拦住。“她的话还未说完。” 阿豚冷冷地低头看着暗香,表情阴鸷地可怕。 暗香继续道:“那一日,我与她争执了几句之后,她便摔门而去。我在抱鹤轩中寻了她许多时辰,却寻不着她的踪影。后半夜的时候,却听见有人来报,说是思湖里有尸体。我又是怕又是急,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却梦见酿泉来与我道别。”暗香说得情真意切,话音刚落,落葵一袭素衣出现在下方,说道:“姑娘多有不便,还是让我来说吧。” “暗香姑娘那一日在轩中寻了酿泉多时,却不小心被一个不知廉耻的男子扯住,欲要对她用强。她拼了命逃到我的院子里来,脸色苍白,再也不敢出门去。于是我便去让丫头紫苏打探酿泉的下落,却听她回来禀报说,小厮已经将思湖里的女尸捞了起来,正是酿泉。我便前去查验她的尸体”落葵说到这里,神色不免有些落寞了起来。 “酿泉究竟是怎么死的?”阿豚追问道。 “是被人奸污之后,羞愤而死的。”落葵道出了实情。“确与暗香姑娘无关你要报仇。应该去卓红轩。”若是她和锦书猜得没有错,多半是沈逾男所为。他在那一日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必是躲在哪里避风头去了。 阿豚冷哼一声道。“这不过是你们地一面之辞,为何我打听出来的结果却不是这样。分明是暗香不满我妹妹的言语。将她逼死地!”她双目在人群中一扫,凌厉道:“这可是抱鹤轩的一位姑娘亲口告诉我地!” 众人一怔,顺着她的目光,却看见了正立在人群中的丹砚姑娘。 丹砚向后退了一步,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忍不住辩驳道:“不是我”她地模样本就让人心生怜惜,此刻面色惨白,眉头一蹙,仿若受尽了冤枉一般。连方遂墨都看不下去了,却瞥见了容宿雾若有所思的表情。 阿豚心直口快道:“都这种时候了,丹砚姑娘还推脱什么?若不是这个消息需要用逼死临艾来换,你以为我为何要帮你将她吊上房顶?”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 容宿雾更是握紧了拳头,他方才还将问晴逼出了抱鹤轩去。可是这一切。居然是丹砚所为?他想起问晴在离开前厅之前所说的那句别有用意的话“关于临艾的死,轩主为何不去问问丹砚?” 容宿雾忍不住质问道:“为何?”他待她并不薄!自从在众多女写手当中提拔了她的书作为与流沁坊的争斗开始,他就一直以破格的方式对待她这个新人。只是他看了看丹砚苍白的面孔。一双眼眸却是漆黑如棋盘上地黑子。仿佛他与丹砚之间,至始至终走的都是一盘棋。她执黑子先行一步。处处逼迫着他的白子。她捏造了酿泉地死因。逼死了临艾,逼走了问晴一颗一颗的黑子锁定似地将白子包围其间。他大意过头痛失领地,在终盘才因阿豚地话而一语道破其中的机关,他竟然始终以为,四大写手之中,最温柔乖巧才华横溢地便是丹砚!谁知道,她的心计竟然比问晴还要可怕! 此刻她的黑棋已然将他团团围住。 阿豚劫持了暗香,亦是丹砚的一记杀着,直指他最后的领地。 容宿雾自诩聪明过人,心机甚重,却不曾想遭遇过这样的败仗。 阿豚腰间的那一根绳子,几乎系住了他的担忧和未来。 这盘棋,他输不起。 只见丹砚低头抱紧了胳膊,再度抬头的时候,已然垂下两行泪来。她知道此时此刻任何话语都是多余的,再如何辩驳也不能让他原谅。 “因为我喜欢你。”她的声音在此时分外清晰,那句被他打断过的话,终于完整地说了出口,却不想,竟是这样糟糕的时刻。他的心中,想必已恨她入骨。丹砚微微抬起了头道:“这辈子,若是不能让你爱,即使让你恨,我也甘愿。那至少在你已然填满的心中,能再分出一点点空隙留给我。”她那团漆黑如墨的眼睛氤氲了湿气,雾蒙蒙的。这盘博弈中,黑色的棋子似乎拿捏在手中,却走错了最关键的那一步。眼见得那白棋倏然异军突起,终于收复失地,将黑棋逼到无处容身的地步。 这番话叫在场的人心生寒意。更让站在屋顶的阿豚蹙起了眉。她虽然行事鲁莽,却也是在市井中摸爬滚打长大的。这些言语背后的深意,总是模模糊糊能听明白一些。这复杂的三角恋情,不过是她爱他,他不爱她,他却爱的是另外一个她。于是她要想法设法报复他心中的她,大概就是这样吧。她朗声打破丹砚的告白道:“你是什么意思?”若是她猜的没有错,丹砚姑娘是在表示,她的口中所述出来的酿泉死因,是假的了? “是,我骗了你。”丹砚点了点头。她一贯是受众人爱戴的好人儿,每个人对她的口碑无一不是褒奖有嘉,第一次道出心中的实话,却教她那颗原本总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算计的心,落了个轻松。 五月地天空。天蓝得那样恰到好处,仿佛无尽的苍穹一抬手就能触及。丹砚抬起头,伸出手去想握住天空上最高的那一朵白云。却发现似乎看起来很短地一段距离,却实际上隔了那么远那么远。 此刻她便站在容宿雾的对面。他便像天空中最白地那一朵云,那样轻飘飘地浮在那里,淡淡的,宛若鹅毛,距离她异常遥远。似乎此生。再无碰触到的可能性。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一只风筝,一直向上攀爬,千方百计逐风而行,只想去接近那朵美丽的云彩,可是此刻风筝的线断了,她只能摇摇下坠,跌入鸿泥之地仰望那片云。 她得不到他地心,连站在他的身边的资格,此刻也断然失去了。 “感激轩主对丹砚的提拔之恩。此刻我亦无颜面在抱鹤轩中呆下去了。”丹砚深深的,向容宿雾福了一福,转身离去。至始至终。她的眼泪始终都在眼眶中打转,却没有流下来。 容宿雾握了握拳。不发一声。 五月的抱鹤轩。花开得那般绚烂,蜂穿蝶舞。曼香萦萦。常听说许多花是有毒的,碰不得,可是它们盛放的样子那么美,美到让人将心也沉了,将那身影印在脑中,忍不住摘了它放在屋子里,却不曾想,毒害地却是身边的人。 他毕竟还是心软! 只听落葵道:“阿豚,此刻你已然明白真相,快将暗香放下来吧。” 阿豚有些怔忪地将绳子握在手中,想了一想,却不依地道:“你们替我将那个人捉来,我便放了她。”阿豚将暗香提上了房顶,让她坐了下来。 这一举动让下面的人稍稍安了心,至少不让暗香吊在房顶上左右摇摆地受罪了。暗香坐在屋顶之上,看着容宿雾地面孔,不由痴了。 差点以为就再也见不到他。她被阿豚绑住的时候几乎是哀莫大与心死。此刻那颗心又活了起来,在胸腔内鲜活地跳动,她想扑入他地怀中,紧紧抱住他再也不放手。 “你没事吧?”他这样开口,眼神是记挂中带些略略地担忧。隔了房檐,他微微抬了抬头。阳光映在他的脸上,将那股逼人地俊秀之气衬得闪耀动人。 “锦书已经去了卓红轩。”这句话仿佛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叫她忍不住点了点头。 她信他,一直都信他。暗香闭上了眼睛,轻轻喘了一口气。 午时的日头格外逼人,此刻她坐在屋顶之上,见阿豚高举着那只浇了油的火把,微微蹙了蹙眉。“阿豚,你有没有嗅到什么味道?” “味道?”向来粗神经的阿豚扬了扬眉,语气中仍然是不善得很。“我先前想放火烧了抱鹤轩啊,便在你的房顶和四周都浇了许多油。不过就是油的味道”她皱了皱鼻翼,四处嗅了嗅,那只握在手中的火把在阳光的照射下,隐隐约约燃起了火焰。 那是烧焦的味道! 暗香惊呼一声:“你的火把!”竟然自燃了起来! 阿豚被她的声音吓了一条,慌忙将手中的火把抛得远远的,却不曾想丢到了暗香的书房之内,只听一阵爆裂的声音自下而上地传了过来,远远的只见暗香和阿豚所立之处,已然串起一条火舌。 “呀!”阿豚顾不得那么多,从几丈高的屋顶上一跃而下。 众人只见她着火的衣衫和在泥地中滚了一滚,那火焰便熄灭了。不过阿豚也狼狈地成了一个焦炭的模样,似乎刚从烟囱中爬了出来。容宿雾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暗香” 暗香被那声突如其来的爆破声吓得魂飞魄散,又见阿豚浑身着火跳下了屋顶,心中又怕又急。还未来得及松绑的双手,不小心被火焰灼伤,害她痛苦不已。她睁开眼睛,身边的一切的一切几乎都被火舌吞没,连裙摆也受到波及,已经着了火。 “赶紧跳!我会接住你的!”容宿雾抬起头,一双深不见底的双眸此刻写满笃定。 她颤抖地站起了身,火蛇自她脚踝处重新窜起,将屋顶烧成一片火海。 原本站在这里的人纷纷夺路而逃。只有绮墨抱住哭成泪人儿一般的母亲,与方遂墨站在一处。“快跳啊!”绮墨忍不住催促道。 他的那双手,此刻绽开出一个完满的弧度,等待迎接她的到来。 那个她在无数月白风清的夜晚,希翼的臂膀。 那个她在每一个篇章里,都化身为主角的男子。 那个她爱他却摸不透他真性情的男子,此刻在她最危难的时候伸出了他的手。 火光映红他英俊的面庞,似乎他的心脏也在此刻变成了金色,闪着被历练过的光芒。 她离开他,在一场火光里。 她投入他,亦在一场火光里。 不管前方是什么,不管以后会面临什么困境,只要看见他那一双温情的眼眸,她宁愿在这场火光中与他共亡。 闭上眼睛,她如同一只投火的飞蛾一般一跃而下。 那一刻光华逼人,宛如凤凰涅。她睁开眼,看见他向自己伸出了双臂,迎着呼啸的风,她似乎能触碰到他的呼吸。由远及近,他的脸,他的眸,他的唇,他的心,通通变成了一双手,将她牢牢地圈在了怀中。 就这样立在火光里,再也放不开手。 再也,放不开手了。 (青云卷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