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三变凤凰》 第一章 终于上完最后一堂炉了,龚娅痛快地合上笔记本,在心底吹了声哨。 “还坐着干嘛?走呀!” 她的同窗死党背起了背包便催她一起离开教室。 “陪我再坐一下啦。”她伸了个懒腰,一点没有想走的意思。 刘毓薇看了眼她的表情之后又坐了下来。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领到毕业证书了?” 报娅朝死党会心一笑。“你知道我一定领得到。” “对!而且你笃定会以第一名的傲人成绩毕业,先恭喜你了。” 报娅还是一笑,笑里没有一丝傲气。 刘毓薇知道好友在想什么。她在想,她即将可以负担起一家人的生计了。 “毓薇,我应该可以顺利找到一份工作吧?”龚娅一脸期待认同地问。“绝对不会一毕业就失业,对不对?” 面对好友的急切之情,刘毓薇是十分心疼的。她自己是个衣食无忧,从小不知民间疾苦的富家女,所以她多才多艺、率真无忌。大胆惊俗的言行举止和随兴不羁的作风,多少令同侪望而生畏。可令她自己也不能理解地,她和龚娅从大一起就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好友。 报娅除了和她一样,上一流大学热门科系,有着亮丽出众的外型之外,两人无一处相似,甚至有天地之别。 拿家世背景来说吧,龚娅根本与“富”字沾不上边,事实上,她家是登记有案的贫户。早年父亲曾是裁缝师傅,专做旗袍。后来得了场大病,一病就病了三年多,老主顾就这么流失了。裁缝生意本就是在自家经营,谈不上规模,一病之后更难提重拾旧业,由于她还有个智能不足的弟弟需要有人在家照顾,父母亲也没有和人竞争求职的学经历,一家人的生活从此陷入更困难的境地。于是,龚家就成了贫户,定期领取政府发给的救济金。 要论起个性,刘毓薇对龚娅就更佩服了。她并未因自己贫穷的家世背景而自怨自艾,或是愤世嫉俗。虽然她从小就努力不懈于炉业,只要能得第一,她绝不拿第二,一路过关斩将,硬是拿下了企管系系状元的宝座,四年来每次期中期末考皆得第一;她之所以如此,是想让自己取得将来在社会上与他人竞争的优势,她一心只想赶紧取代父母亲,扛下负担家庭生计的重担,并不因贫穷感到可耻或自卑。事实上,两人结识不久后,她就把自己的家庭状况和未来心愿都告诉刘毓薇了。 包令刘毓薇感到难脑粕贵的是,她不但不愤世嫉俗,还忠厚得教人不解,刘毓薇觉得她忠厚得几乎可以用憨来形容。 看她那副明明是楚楚动人的长相,却是个十足的憨美人,刘毓薇再度莞尔。 “笑什么啦?我在问你话呀。” “啊?”她回神。“你刚才问我什么?” “问你我不会一毕业就失业对不对?” “当然不会。”刘毓薇老调重弹。“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可以要我老爸在公司里给你安插个职位,你绝对是真材实料,我爸用你不会吃亏的。” “毓薇,谢谢你这么帮我忙,可是我还是想先靠自己的本事谋职,万一真的不行再麻烦你好了。”她又露出赧颜。“这几年已经白吃白喝你无数顿了,我想试试靠自己找到一份工作,等我领到第一份薪水时,一定请你大吃一顿。” 这就是她,没有过度强调自尊心,对好友经常心存感激。 “其实你可以继续深造的,”刘毓薇又在感慨了。“你这么会读书,想上研究所绝对没问题,何不再拗两年?真想改善你家的环境也不差这两年嘛!你看,像我这种经常在当与不当之间徘徊的人都考上了,你不考真是太暴殄天物了,谁都觉得可惜。” “毓薇,我的情况跟你不同,能读到大学毕业我已经很感谢爸妈了。”她一脸感恩。“他们年事已高,还要照顾我弟,我实在不忍心要他们为了再供我读研究所,继续在市公所担任清洁队员,那个工作不但辛苦还很危险。我希望自己能早点报答他们,愈快愈好。” 刘毓薇朝她笑了笑,没再劝她。其实说这些已经太迟了。 “你高兴够了没?现在就等毕业考,考完你就可以找工作,赚钱养家,一了心愿。” “嗯。”龚娅开心地点着头。 只剩她两的教室里又多出一个人来。 “龚娅,我可以跟你讲几句话吗?” 她们的同班同学李俊超在教室外苦等多时,不见龚娅人影,于是鼓足了勇气回教室找她。 刘毓薇一见此人便在心中叹气。他在她眼里和龚娅一般忠厚。 “你跟他讲几句话吧,我先走了。” 李俊超给刘毓薇一个感激的微笑,目送她离去后,在龚娅身旁的炉椅坐下。 报娅一直知道他想追求自己,时间长达四年,但她一直委婉地拒绝。她猜此番他必是想旧话重提。 也罢。同窗四年,情谊总是有的,毕业在即,何妨与他谈谈。 “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她不卑不亢地问。 “我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你说。” 李俊超看着她,依然吞吞吐吐,好半天他终于开口:“你一直没接受我的追求,但是你也没有接受别人,对不对?” “对呀,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家的情形吗?我不能那么早交男朋友。” 她并不讨厌李俊超,他长得不差,人也老实,对她一直十分殷勤,横看竖看都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对象。如果她稍稍有一点可供挥霍的本钱,她是不会错过他的。 “这我知道。”他连忙点头,时间不多了,他想至少在毕业前与她立下约定。“我是想问你,等我退伍之后继续追你好不好?” 她很感激他的锲而不舍,原来他对自己这么有心。 “再说吧,等你退伍已是两年后的事了,两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我不能对你承诺什么。” “你不是要赚钱养家吗?那我入伍的这两年,你应该也不会接受其他人的追求才对呀。”酷暑尚未来临,他在阴凉的教室里急出一头汗。“你等我,好不好?等我退伍了,我还可以帮你。” “你不要这样子啦,你这样是在逼我承诺你,好像我一定得嫁给你似的。”她有点招架不住他的一往情深。不是她不懂珍惜,而是在心里,她对爱情还是有些许憧憬的。大学四年里,虽未谈过恋爱,但她不是没有期待。如果此刻就这么答应了他,她还是有些不甘心。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希望两年后你不再拒绝我的追求。” “喔,那我可以答应你。”她稍微放心了,暗忖着未来两年内大概也不会有人想追她,毕竟愿意追求一个被列为贫户的女孩是需要勇气的,大多数的人还是满现实的。 想至此,她不由对李俊超的死忠心怀感激。 “那我们就一言为定喽?”他乐不可支。“打勾勾?” “好。”她伸出手,跟他打勾勾。 毕业之后,龚娅马上展开求职行动,四处寄履历表,她已参加了好几家公司的笔试、面试,还在等回音。 今天她还要到一家大公司去面试,她满怀期待,若是能被这家大规模的公司录用就更好了。赴约前她还有工作要做。父亲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孝顺的她顶下了到附近一个社区地下停车场洗车的工作。 原来,她的父亲为了多赚些钱,除了在市府清洁队工作之外,还在家附近的这个社区里谋了份洗车的工作。每天早上六点钟就得到地下室来洗车,由于他工作认真,有愈来愈多的住户把洗车的工作以包月的方式包给他。这个月他已经工作了十天,由于月底才能向各住户收取堡资,所以龚娅不愿放弃,这就骑着父亲的机车,后面载了一大堆清洁用具,一早来到地下室开始工作。 按照父亲给她的停车位号码,她一辆接一辆,认真地洗起车来。 一次次,她拎着水桶在地下室唯一的厕所里接水,提到待洗的车辆旁,洗洗擦擦,有的车主还要求打蜡,她的t恤早已汗湿,模样有些狼狈。 “小姐,怎么是你在洗我的车?本来不是一位老先生在洗的吗?” 一个痞子样的男人停在她正在打蜡的白色bmw旁,扬声问她,声音比他的穿着文明许多,打量她的眼神也还算礼貌。 她朝男子笑了笑,连带挥了下汗。“我爸生病了,我来替他洗。”她加快了打蜡的动作,心想他也许急着要出门。 男子察觉出她正在赶工,看了一会儿,有些不忍心,虽然她的动作十分俐落,但他总觉得如此粗重的工作和她一身的气质不搭调。 是了!她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他对女孩子的观察力是极端敏锐的。嗯,虽然一身打扮一点也不起眼,可那件宽大的t恤因汗湿而裹紧的身材是引人遐想的,原就帖身的牛仔裤下的腿长与身长有着傲视群伦的比例。 “先生,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很快就可以把你的车擦亮。”她收到他若有所思的眼神,于是又解释了一句。 “喔,我不急,你慢慢擦没关系。” 她刚才说那句话的表情很可爱,有着他少见的自然靦腆。靦腆的表情他见得多了,她的这分靦腆最是天然,完全没有矫饰的成分,丝毫不含杂质,天然得近乎敦厚,这吸引了他。 “好了,先生。你可以开车出去了。”她脸上的汗珠又添许多,如释重负地说。 “辛苦你了,谢谢。”他优雅地开了车门,坐定之后又突发奇想地叫住提着水桶要走开的她。 “小姐,有没有兴趣拍写真?” “碰”一声,她把一桶水打翻在地。 “你说什么?”一脸愕然地,她希望自己别一大早遇上个匪类才好。 他很潇洒地“嗯哼”了一声。“写真,你不懂吗?” “我懂。”她困难地咽下口水。“可是你怎么会问我这种问题呢?我”她不禁低头看了自己一眼。 太有意思了,他扬眉而笑。 “你放心,我不是坏人,我是摄影师,觉得你是个很好的素材,如此而已。他像是解读了她的疑问,接着又说:“能不能把你的姓名和电话留给我?有空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她就这样杵着不动。 “年轻不要留白,你不考虑?”见她还是没有反应,他再劝进。“留下电话吧,我不想断了这条线。你不给,我也还会向你爸爸要。” “拍那个对我没什么好处,说不定还会把我爸气死。”她感觉他在威胁,口气有些害怕。 “怎么没有好处?拍得好的话,不但可以留做纪念,还有钱可以赚呢!” 后面那句话让她有一点心动。现在是满流行拍写真的。也许她可以在尺度上有所要求。 “怎么样?有兴趣了吗?”他看出她在犹豫。“给我电话号码吧?你还是有机会拒绝的嘛,不要害怕。” 见她不说话!像是暂不拒绝了,于是他拿了纸笔给她。 她咬着牙,把姓名电话抄给了他。 “ㄌㄥˊ1ㄚv?”他一见“龚娅”二字便如是发音,外带一个被打败的表情。 “对不起,你念错了。”她觉得他很可笑,连忙纠正。“我既不聋也不哑,我叫ㄍㄥ1ㄚˋ。” “喔。”他尴尬地拍了下自己的头。“抱歉,我才疏学浅,识字不多。” 他的话引来龚娅一个释然的笑。 “你忙吧,我会再跟你联络。”发动引擎,他将车开出地下室。 报娅在他离开了自己的视线之后才想起还有个重要的面试等着她,这才赶紧接着洗最后一辆车,快快地,她目标b22号车位。 为了给主试者一个好印象,龚娅特别穿了她为谢师宴和毕业典礼而买的一件白色洋装,前几次面试她也是穿着这件唯一比较像样的衣服去赴会的。 为了搭配这件洋装,她还添了双白色矮跟皮鞋,虽然也不是高级品,但她对自己制造出来的消暑效果甚为满意。她将长发用发夹固定在两侧,对着镜子,她想也许日后该把这头长发剪短,以使自己看起来成熟一点。过去四年里为了省钱,她都是定期替自己修剪发尾,于是这个没有发型的发型就这么维持至今。 希望主试者不会因为她的穿着打扮跟不上潮流而判她出局,毕竟她有真才实学。 也许是她太沉醉于即将应试成功的喜悦里,因此没有留意到大楼前方的一洼水坑。显然从大街正要转弯进大楼停车场入口的黑色轿车司机也没有留意到。 车轮辗过水坑的同时,她的白色洋装和白鞋也遭泥泞和水花溅湿了。 “糟糕!”她啧了一声,忍不住怒视身旁的黑色轿车,司机已经摇下车窗等着向她道歉。 “对不起啊,小姐,我不是故意的。” 司机一脸和善,她也不好大发脾气,只能自认倒楣地喃喃自语:“你怎么这样子啦,我马上要去面试,被你这么一喷,我的衣服都脏了,等一下会完蛋的,你知不知道?”她没有看司机,怔怔地望着自己的一身狼狈样,仿佛不敢相信这种倒楣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坐在车后座上的男人静静地瞅了她一阵,淡淡地对司机说:“你下去看看她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如果她接受的话,我可以赔偿她洗衣费。” “是。”司机连忙下车,为自己一早就给老板添了麻烦感到不安。 “小姐,我们老板愿意赔你洗这件洋装的钱啦,你看怎么样?” 她现在哪能想到赔偿问题,只是不知道如何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正常的面貌出现在应试间。 跺了两下脚,她似乎是认倒楣了。“算了,你赔我什么都没用了,你把车开走吧,免得影响交通。”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朝前方急行而去。 “小陈,还不快把车开进停车场。”车上男子这才摇下车窗喊司机上车,他注意到那女孩正要进他的公司大楼。 报娅和其他应试者一起正襟危坐在一间会议室里,他们皆等候传唤进另一间办公室里面谈。 本来她认为自己的胜算有八成,但在她利用空档到洗手间里使劲搓揉也清不掉裙摆上的污渍后,她悲观地将获得胜算的机率减至百分之五十。 可能还要更低一些。身旁其他应试者投过来的异样眼光让她做了更坏的打算。 她的眼光开始认真地打量这间可能与自己无缘的豪华会议室,回想着“孙氏企业”壮观气派的办公大楼,气馁的告诉自己,也许没有这一衣污渍,她也未必能在这么多求职人选中脱颖而出。虽然她出身名校名系,还当了足足四年的系状元,可是毕竟还是个缺乏经验的生手。 这是一个具有国际级规模的大企业,拥有雄厚的资本和不虞匮乏的投资环境及多元化的经营,完善的福利制度和工作环境更使许多社会新鲜人以它为谋职的第一志愿。如果她不是还在等待这个机会,早就有小鲍司要用她了。 不过是小小的企画部助理罢了,没什么的,她安慰自己。瞧,人人不都卯足全劲,绞尽脑汁想进这个企业工作吗?别人也很辛苦,也很优秀,只有一个人得以如愿,其他人也会跟她一样铩羽而归。 没什么的,初出社会而已,她不能连这一点挫折容忍度都没有。 “哪位是龚娅,龚小姐” 罢才那位自称是总经理秘书的小姐又到会议室来传唤了。 “我是。”她马上站了起来,强迫自己不理会秘书投来的异样眼光,大步随她进了另一间办公室。 “你被录用了。” 总经理对她衣服上的斑斑污渍似乎并不在意,对她的窘状也很体谅,没有在这部分着墨使她难堪,他公事公办地面试了她许多问题,而她的回答令他十分满意。 “我?”她惊多于喜。“怎么可能?稳櫎─我是说,外面还有好几个人等着面试,而我知道你们只征求一位企画助理。” 总经理笑笑,在心里承认自己话说得太快了,但这得归咎于他的大老板。刚才大老板临时给了他指示如果有一个穿得像一一忠狗的女孩前来应试的话,优先录用。 “我还是会面试他们的,公司里还有其它的缺。”他赶紧自圆其说,以免损害公司的形象,这形象大老板自己可以毁,但轮不到他来毁。“总之,企画助理这个缺是你的了。” 报娅喜逐颜开,马上道谢。 “明天开始上班。” 正式上班的头一天,她还是先替父亲去帮住户洗车。心情好,车洗得特别干净,她也注意到昨天那个雅痞摄影师的车位是空的。很好,可以少洗一辆车。父亲明天起又可以自己来洗车了,所以她大概也没什么机会再遇见他了。拍写真?她吐了下舌头,还是算了吧,从来她也没想过自己会去拍写真,昨天那个痞子可能挺会说话的,骗得她一楞一楞。 洗完车子,她回家换了套干净的衣服,上班去了。 不过,第一个月她几乎都在上炉,经过严谨的在职训练炉程之后,她已完全进入状况,正式胜任不到一个星期,她已赢得全体企画部同仁的认同和赏识。她本就忠厚老实,加以新到一个环境必存的靦腆,使大家情不自禁地就提供她很多热心助人的机会,而她敬老尊贤、苦干实干的精神也令众人宽慰不已。 她已完全融入这个新颖又充满挑战的工作环境。一切驾轻就熟之后,只有一点比较令她苦恼,那就是很多男同事开始对她“醉翁之意不在酒”部门内外皆然。本来她的长相就非“爱国女”求学时代即便一身的路边摊服饰亦难掩她的娇美照人,挡掉无数男同学的追求她自有绝招,那个李俊超是唯一不死心者;现在的她,由于出社会工作,又是在大公司上班,不得不注意门面,这才找刘毓薇陪她买了几套正式一点的上班服,没想到如此一来,连她的憨模样都盖不过她的清丽之姿,众男士甚至认为她是白领阶级的奇葩,因为这种乖乖美女已经不多了。 她很憨,可是她很聪明。矛盾吗?不矛盾。她对所有男同事的私下邀约一概拒绝,理由用的都是同一个她已经有男朋友了,男朋友在当兵。 学生时代她拒绝男孩子的理由是父母不准她谈恋爱。把真正的理由告诉李俊超是因为她太受感动,没有人像他那么有毅力,更令她感动的是,他和刘毓薇一样,没有因为她的家世背景而疏远她。 现在她也不需要把真正的理由告诉任何一位男同事,并非想刻意隐瞒,而是没必要。现实的人还是不在少数。只要拒绝得掉他们,她无意动用真正的理由,她不想在自己的同事身上看见人性的丑陋面,那会令她失望。 可不,她又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看见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能有这等巧思的人,心地一定也是美的。 三天两头地总有人在她桌上放些花呀、巧克力什么的,不知道都是谁放的,她问邻座同事,也说没看见。每次她都把巧克力请同事吃,今天这一盒她要带走。 “娅娅,今天这盒不拆开来请我们吃了吗?”一位长相爱国的男同事开着玩笑。“那我是不是可以放话出去,说我们龚小姐收下今天这盒巧克力了,赠送者请出面自首,可以接受美人垂青?” “喔,”她一听便放弃把礼盒带走的念头了。今天下班后她要请刘毓薇吃饭,本想借花献佛,把糖送给她的。“那”她乖乖将糖果盒交到同事手中“你们请慢用。” “刘大哥,你别欺负娅娅了,瞧你把她吓的!”一名女同事帮她说话。 “娅娅,我是跟你开玩笑的,糖你带回去吧。” “不要了啦,老规矩,还是你们吃吧。”她嘻嘻笑了一声,破例地成为第一个下班的人,没办法,她很想赶紧见到刘毓薇。 牛排馆里角落靠窗的座位上,龚娅和刘毓薇正大坑阡颐。 “头一次吃你请的牛排大餐。” “本来还有一盒巧克力的,可惜又被同事a去了。” “巧克力?干嘛的?” “不肯署名的爱慕者送的,常常有。” 刘毓薇一点也不奇怪她的行情看俏。“那你要不要在办公桌上帖张备忘录,叫这些人别再送这种只有热量没有营养的东西了。”她一本正经地告诫:“送些实用性高的东西比较可取,好比图书礼券、百货公司的提货券什么的。” 报娅白她一眼。“送信用卡你觉得如何?” “哎哟上了班就开窍了耶,可以跟我对上两句了,孙氏果然是培养人才的地方。” 报娅笑笑,对不上话了。 “还好吧你,还有人欺负你吗?” “小声一点啦!”她四下瞟瞟,生怕隔墙有耳。“我不在乎多做事却没加班费可领,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因为说错话被炒鱿鱼,我又没有跟你说别人欺负我,你干嘛这样问我嘛?” “可是照你的形容,那样就是欺负了呀。” “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反正我已经习惯了,过一阵子大概就没事了,吃了那么多巧克力应该有效吧?” “有效个屁,食髓知味,而且吃到肚子里就成了屎!” “你不要这么愤慨啦,合理的是训练,不合理的是磨练,这些对我都是有帮助的骗。” “你以为你在当兵啊?”她瞪了龚娅一眼迳又问:“那个谁咧,有没有给你写信、打电话什么的?” “你说李俊超啊?” “嗯,不然还有谁?” “收过他一封信,还没回。”这个问题她无意延伸,沉吟片晌,她道出心中质疑许久的问题。“哎,好奇怪唷,我进公司两个多月了,没见过我们的大老板,就连高级主管都没见过几个。” “你只是企画助理,没见过这些大头是很正常的事呀,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最近才发现,原来很多资深同事也都没见过大老板。” “怎么,听起来他好像很少到公司去,难道他都不用开开会、听听报告吗?” “开会是一定有啦,只不过他只跟高级主乖篇会,怎么会跟我们这些小毛头开会呢?”龚娅又蹙起眉。“我只是感觉大老板好像很神秘。” “是吗?”刘毓薇跟着摇头,呐呐道:“是满奇怪的,这种高层和基层完全融不到一块儿的情形下,你们公司的业务还能在稳定中求发展,真是一大奇迹,你们不是党营事业嘛。”她消遣一句后,建议道:“你怎么不向资深一点的同事打听打听你们的大老板?” “我不是说了吗?资深的也没几个人见过他,我只听说大老板脾气不是很好。” “你别担心这么多了,”刘毓薇觉得她在庸人自扰。“你只要安守本分,苦干实干,就算他脾气再坏也不能将你移送法办。大公司有一定的规章制度,你不用害怕没事被炒鱿鱼,就算被炒了也没关系,就当你先在那里暖暖身,再到我爸公司里大显身手吧。” 她对刘毓薇报以感激一笑。“我的霉运大概已经过去了,应该不会没事被杀头才对。要真有那么不幸的一天,只好请刘伯伯收留我了。现在好歹让我靠自己嘛。” “嗯。”雅痞摄影师终于打电话给龚娅了,谈的自然是拍写真一事,然而龚娅一口回绝他的美意,不死心的他到孙氏企业大楼等她下班来了,准备面对面进行游说工作。 岂料龚娅在大楼前兴趣缺缺地与他虚与委蛇一阵后拍拍屁股,扬长而去,连他的大名都没请教,就被迫收下名片,而她看都不看一眼就放进口袋里。 大名罗杰的摄影师却被一辆刚出停车场不久的黑色豪华轿车给拦了下来。 孙劭学在车上正好看见表弟与一名女子不欢而散的这一幕。摇下车窗,他喊了罗杰一声。 罗杰应声回头。“是你呀,我伟大的表哥。” 他对这位浑身上下充满艺术家慵懒粗犷气息的表弟略带挪揄的口吻不以为意,只问:“有空到我车上来聊聊吗?” “哦?”罗杰不敢置信地盯了他片刻,终于决定上车。“今天孙氏有喜事吗?大表哥心情不错嘛。” 回他的是一声冷哼。 “去我家聊吧。” “好啊,我好久没见着姨妈的面了,去向她老人家请个安也好。”罗杰故作轻松地回答,他知道大表哥除了公司大楼之外,已经很久不在公共场所露面了。 第二章 平日幽默风趣的罗杰在孙劭学面前却不敢造次,孙劭学请他上了车是不错,可直到回家前却没再开口跟他说半句话,一路上沉闷的气氛教他憋得难过。 司机停妥了车,到后车厢取出轮椅,打开后才要扶孙劭学下车。 “我推大表哥进去就好,你先回去吧。”罗杰协助孙劭学坐上轮椅之后交代司机一句,司机待老板点了头之后才敢离去。 “姨妈,好久没来看你了,你身体还好吗?”罗杰一进门便向端坐在客厅里的孙老太太问安。 “还好。”孙老太太笑容可掬地应了他一句,随即要管家将儿子推回房里去。 “罗杰,你陪我妈聊一会儿,我换件衣服就出来。” 孙劭学离开客厅之后,罗杰才在老太太身旁坐下。 “罗杰,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呀?听你妈妈说你到澳洲去了不是吗?” “回来了呀!”他搔搔头,状甚俏皮。“到处乱跑,所以才那么久没来看你。刚才在路上遇见大表哥,他想找我聊聊,我就来了。” 提起儿子,老太太难掩忧色,轻轻叹了声气。 “怎么啦,姨妈?” “没什么,我只是担心你大表哥的腿伤。医生说他可以试着站起来走一走,可是他没有意愿那么做。” 罗杰刚才就发觉孙劭学的双腿站直的那一瞬,看起来跟正常人没什么不同,扶他的时候并不觉得特别吃力,以他壮硕的身材来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显然他刚才也用了不少力使自己站直。 “姨妈,你是说,大表哥他不想站起来?” “唉这孩子有心病,我看得出来,可是问不出来。” “是不是”他犹豫地问。“跟宋圣雯有关?” “那件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我不忍心再在他面前提起。他现在变得冷酷、无情,对我的态度也跟以往不同,他把自己封闭起来,拒绝任何人对他的关心。” “你别担心了,时间久了会有改善的,我想大表哥需要的是时间。”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他这个样子教我这个做妈的看着难过呀,我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如果他往后都要这么过日子,我死也不能瞑目呀,罗杰。”老太太说着便摘下眼镜要拭泪。 “别难过了,姨妈,我会找机会跟他谈谈,也许能探出他一点心思。” “罗杰,你得帮帮姨妈,你们年纪相仿,沟通起来比较容易,是不是?”老太太又满怀希望地笑了。 其实她本来是个很乐观的老太太,丧偶多年的她,活得依然健康自信。本来就要当婆婆了,一场车祸使得儿子不良于行,媳妇也因此没了,这无疑是她此生遭受过最严重的打击。为此她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儿子出事后沮丧不已,半年后才再度接掌孙氏企业,然而他只在工作上恢复以往的辛勤干练,其余一切他皆不闻不问,俨然所有的感情皆被那场车祸掏空了。 孙劭学从房里出来了,依然以轮椅代步,依然面无表情。 “姨妈,快开饭了吗?我肚子好饿唷!”罗杰又抓了句话想使气氛轻松一点。 开饭了。罗杰边吃边忖度着姨妈果然活得很痛苦,平日这一大张餐桌上就坐着他母子二人一起吃饭,就大表哥这副不吭不哈的德性,姨妈肯定餐餐都食难下咽。 “你今天去找公司找人。” 孙劭学说话了,他对罗杰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喔,对。我去拦截龚娅,不过人家不理我。”罗杰说得委屈,他不是那种见到美女就想上前搭讪之人,龚娅确有吸引他之处,无奈最后还是没有答应他的提议,痛失一个千载难逢的东方美女。 “你想追她?”没有情绪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是。”罗杰莞尔。“她那副傻样拍照就很有味道,泡起来可能会很没趣。” 孙劭学盯着他回想他口中那个女孩。是上回那个一一忠狗吗? 很像是她,孙劭学有印象。 “劭学,你在笑吗?”老太太自儿子开始问外甥话之后就一直留意他脸上的表情,这会儿看见他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不觉十分惊讶。 “喔,”孙劭学马上回神,不答母亲的话,又问罗杰。“你想找她让你拍照?” “是呀,不过她不愿意。” “放弃了?” “你说我?”罗杰接着就答。“再看看吧,有空的话我再找她磨磨看,没空就没办法了。” 孙劭学没再说什么,由于罗杰在场,用餐的气氛较平日温馨不少。 孙老太太观灿邬子一阵之后,露出个若有所思的笑容。 “娅娅,陈总经理要你马上到顶楼总裁办公室去。” 企画部主任一早就在电话里被耳提面命了一阵,放下听筒后他只简捷地交代龚娅这一句话。 “我!?”龚娅几乎是马上从位子上跳了起来。“我做错什么了吗?要我去总裁办公室做什么?” 她眼底是深深的质疑和恐慌,她和那位高高在上的主子可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呀,就算她在工作上出了什么差池,要被fire也不至于惊动到这位平日和基层干部根本没有接触的大老板吧,她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呢。 “你去就是了,听总经理的语气好像不是坏事。”主任见她神色仓皇,于是轻声安慰了一句。“他刚才问我你会不会速记,我说会,于是他就要我叫你马上上去。” “喔。” 总经理又打电话下来催人。 “娅娅,你快点上去吧,总经理说总裁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她还是忐忑不安,嗫嚅地问:“是总经理抓我公差还是总裁点我的名?” “哎唷,娅娅,有什么差别吗?”主任急得跳脚。“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快去就是了,再不走,我们整个部门可能难逃池鱼之殃的命运,总裁的脾气你又不是没听说过。” 这她知道,前几天才听说大老板毫不留情地炒了几个小员工的鱿鱼,理由只是因为他不巧听见了他们在讨论他的私事。 “喔,那我上去了。” 她瑟缩地应了一句,勉强自己伸直早已发软的膝盖,踏着沉重的步伐往顶楼出发,一脸慷慨赴死的样子。 揣着不安的心情,她搭电梯到了顶楼,总经理似早已等在电梯口了,看见她出来,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二话不说便以眼神示意她跟他走。 她的惶恐之情因总经理的满脸焦灼再添三分,低着头跟在他后头穿过细长的回廊,来到顶楼最末端的一间办公室。总经理止步,低着头的她撞到了他的背。 “对不起。”她本能地后退一步,抬头道歉时,发现办公室门上标着总裁室,而距门不远处有一个窄窄的电梯门。 她对这个比大楼里其它电梯窄了许多的电梯门感到十分好奇。 “总经理,这部电梯好小。” “这是总裁专用电梯。”总经理小声朝她说了一句后,马上以严肃的面容告诫她:“不要再问任何问题,现在就跟我进去。” 总经理叩了两下门,里面传来低沉的一声“请进”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总经理后头,企图让那雄壮威武的背影挡住自己。 总经理马上被请了出去,于是她便失了庇佑。关门的声音让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抬起头来!” 突然爆出的一声吓得她唇色更白,万不得已她也只能照办。 坐在豪华气派的办公桌前的是一位有着一双锐利如豹的双眼,浑身领袖气质的男人。 她面对着略带促狭微笑的男性脸庞,更加不知所措。 “把你的嘴闭上。” “喔。”她这才发觉自己失态。 “你到公司来上班有三个多月了吧?” “是。” 除了自己那个今早突发奇想,拉着男朋友要到法院公证结婚,还要连请两周婚假的可恶女秘书之外,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单独和一个年轻女子说话了。 沉默掩饰了他心中因不习惯而泛现的不安。 “总裁,你是要我来这里罚站的吗?”她的声音里没有挑兴的意味,纯粹是窘困而已,她一脸的茫然教他觉得气氛变得怪矣邙沉闷。 淡淡地,他扬起两道浓眉。“请你马上替我打几封信件,到秘书桌上拿纸笔。” 顺着他的目光,她马上在不远处另一张办公桌上抓过纸笔,迅速地回到他面前。 一点不浪费时间地,他念起一串繁复的信件内容。 办公室里气温宜人,可忙于应战的她却在快捷流畅的速记中流下汗水。 他念完,她也写完了,几乎是同步。 他莫测高深的眼底有一丝激赏。 “总裁,我复读一遍,你听听看有没有错。”不待回答,她自作主张地重复适才速记的内容。 他没有以言语赞美她的一字不漏。 “下一封。” “喔。”她只挥了把汗,继续行云流水地摇着笔杆。 终于,她速记完毕,如释重负地松下紧绷了好久的肩头,汗水也毫不客气地冒了一脸一鼻子。她将纸笔合拢于左手中,右手不断地拭着汗水。 他露出个饶富兴味的表情观察她。 “你很会流汗。” 她用力挤下鼻头的汗,尴尬地回覆道:“我妈说我是个蒸笼头,稍微热一点就会一头汗。” “去抽张面纸擦擦脸吧。”令自己意外的和悦音调出自他口,他朝秘书桌上那盒面纸噘了下嘴。 “喔。”她挪动脚步,背对着他揩净一脸的汗之后回首问道:“总裁,我是不是现在就该去打这几封信?” 他蹙着眉略显迟疑。“你拿到电脑室去打字吧。” “那我走了。”语罢她忽觉自己的用词不够谦卑,好像该用“告退”二字比较合宜。算了,再纠正就显得狗腿了,看他那样子,虽然冷得像冰窖,倒也不至于会吃人吧。 “等一等!” 她应声回首,巧笑嫣然的模样已不复见刚进门时的恐慌。“总裁还有什么吩咐吗?” 这一句够谦卑了,她想。 “今天起,你暂代我秘书的缺。” “什么?”她心中再现惊慌,而且强烈地反应在声音上。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她的质疑微微激怒了他。 “可是你自己有秘书呀?” “‘暂代’你听不懂吗?”他压抑住胸中一股莫名的思绪。“她请假,临时的,我只能找人代她,你的办事效率不比她差,所以我决定由你代她。” “喔。”早知道她刚才就不必那么卖力了。“那我等一下还要回这里来吗?” “当然。” 尽管心里很透了自己的倒楣透顶,她还是朝他微微一笑才步出办公室,离开了他深沉的视线。 她打完了那几封信也发了出去,再回办公室时,孙劭学已不在那儿了。无所适从的她决定回自己的部门继续工作,心里有些不被尊重的感觉。 认命地,她回到企画部,同仁们在半个钟头前已在人事布告栏上看到她的职务调动,虽然只是暂时性的,但大家已忍不住向她道贺,恭喜她升官。 她一点也不为升官之说而喜悦,只想着自己该如何处变不惊的保住饭碗。总裁好像不会整天待在公司里,也许往后两个星期他也像今天这样,出现的时间极短暂,她只需帮他处理一些事,大部分的时间仍然可以留在企画部偏安。 令她觉得好笑的是,今天她的桌上没有巧克力和鲜花。这异常现象跟她被临时调任总裁秘书有相关吗?费解。 下班回了家,母亲告诉她,父亲又咳血了。她当下作了决定,要他们马上辞去市府清洁队员的工作,她要一肩挑起维持一家人生活的责任,让父亲安心养病。 洗车的工作只剩一天了,这部分可以有始有终。 翌日早晨,她又穿着t恤牛仔裤,骑机车到附近社区的地下停车场来洗车。 大楼前一晚停水,早晨才送水,水量很小,这使她多花了好多时间才洗完该洗的车。她又遇见雅痞摄影师了。 “嗨!怎么又是你?”罗杰一派潇洒。“你不是在孙氏上班吗?” 她正在洗他车位旁边那辆车,由于赶时间的缘故,她汗流浃背。 “下个月起,我爸不帮你们洗车了,他生重病,必须长期静养。” “以后都是你来洗?” “我没空,今天是最后一次。”她稍停,看着他问:“你可不可以现在就把这个月的洗车费给我,晚上我来收钱时可以少跑一家。” 他一愣,接着就从口袋里取出皮夹,拿了一仟五佰块钱给她。 “谢谢。”收下钱她又问:“先生” “叫我罗杰吧。”他一直没上车,就这么站着欣赏她洗车的动作。“好巧,我跟你的大老板有亲戚关系,他是我表哥。” “喔。”她对这些事不感兴趣。“罗杰,我想问一下,关于你上次提的拍写真的事” 他双眼一亮。“怎么,你有兴趣了?” 她点点头。“我可以找时间跟你沟通一下吗?我只想先了解一下状况,不一定会拍。” “可以呀。我给过你名片了吧,想找我谈的时候打电话给我就好。我猜你现在一定在赶时间,小心别迟到了,我表哥很难缠。”他做了个鬼脸。 “谢谢你提醒,我是要走了。”她刚洗完最后一部车,急急收拾了工具和清洁用品,她骑快车离开地下室。 案亲的老爷机车在她回家途中抛锚,怎么使劲她都无法再度发动机车,万般无奈地,她只得将机车推回家去。 虽然连一身汗湿的脏衣服都没换,还搭计程车到公司,但还是迟到了,足足迟到了四十分钟。 匆匆赶到顶楼,她在总裁办公室前遇上正要出迷你电梯的孙劭学。他的司机推着轮椅正要送他进办公室。 她瞪大了双眼看他,尚未发出一言便听到他先发制人的一声:“跟我进去!” 她不知他为何一早火气那么大,难道他已发现她迟到了吗?还是她一身邋遢教他无法忍受? “总裁,我迟到了,对不起。”在他遣走司机之后,她自首。“这一身不合乎公司要求的服装,我也可以解释,等我解释过了,再请总裁处置。” 他皱皱眉。她这副必恭必敬的可怜样让他认真地思索了自己在刚出电梯看见她时,何以有那般激动的反应。 他不愿她看见自己坐在轮椅上。非不得已他不轻易让别人看见他这副模样,尤其是她。 尤其是她? 他震惊于自己的想法。昨天她一离开他的办公室,他也随即离开公司,甚至没有交代她其它的工作,只觉自己想避免再与她接触。他气恼自己的矛盾,因为他已下达人事命令,要她替自己工作两周了。 这种矛盾的情绪一直到昨天夜里还困扰着他。今早他一反平常地起晚了,所以才无可避免地让她看见自己坐在轮椅上的弱者形象。 “你今天早上先去洗车了。”他替她解释。罗杰把她代父洗车的事都告诉他了。 诧异在她眼里只维持了一瞬。“是罗杰告诉你的吧?” 他恢复犀利的眼神里加了一点点温柔。“你必须这么辛苦工作妈?” 她笑了。“尽点孝心而已,顺便运动运动嘛,今天是最后一次,明天起我保证不迟到,请总裁放心。” 他察觉出她在自己面前已经可以自然呼吸了,这又令他不悦。 “你不怕我?” “怕你?”她一愕。“本来有一点啦,可是我现在不怕了,你其实不像大家形容的那么可怕。” “大家怎么形容我的?凶神恶煞?冷酷无情?”他紧盯着她问,眼里有两簇怒焰。 发现自己说溜嘴了,未免殃及无辜,她连忙解释:“不是不是!没有人这么形容过你,如果有,我会替你向他们解释。” “不必!你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就行了。” “是。总裁今天要我做什么?” “你先记一份重要会议记录的历程表,其它的事我待会儿再告诉你。” “喔。” 这个早晨她一直待在他的办公室里,忙完一大堆他吩咐的工作时,已是中午休息时间了。 她任劳任怨的工作态度和精准迅速的工作效率他并不觉得特别,那本来就是进他公司工作的员工必备条件。 令他好奇的是她的质朴无华。在他眼里,具备她这种外在条件的女孩都该像宋圣雯那般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自以为对男人有呼风唤雨的本事。 原来罗杰的慧眼早发觉了这块璞玉。 “总裁,你累了吗?”她偷偷看了好几次手表,在心里埋怨着他还不让她休息,见他闭目养神,她干脆上前提醒他一句。 “喔。”张开眼,他坐正一些。“你休息吧,我想再坐一会儿。” “你不吃午饭吗?要不要我帮你买什么回来?还是,你要不要到休息室里躺一下?”她朝办公室里另辟的小房间看了一眼。“我可以扶你进去。” 她说着就要上前搀扶,岂料伸到一半的双臂被他猛然用手一推,整个人被震退好几步远。 板着脸,他接着就发出一连串粗暴无体的怒吼:“你来担任我的临时秘书的确有加给可领,可是这并不表示你必须施舍我这种该死的同情,我的秘书不需要怜悯她的老板,我也不需要任何人对我施舍什么!” “稳櫎─”她吓白了一张脸,颤着声解释:“我不是怜悯你,我只是以为” “够了!”喝声再起。“请你马上出去!” “好,我出去。”她依然颤巍巍地,转身朝门缓步而行,关门之前她还记得问他:“那我下午还要不要回来?” “废话!” “废话是回来还是不回来?”她真的不知道他的意思。 “你”他无法更生气了。“吃过午饭马上回来见我!” “碰”的一声,她赶紧关上门,隔开他很可能还会出现的怒吼。不到半个钟头她就回来了。 “总裁,我回来了,还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吗?”吃过饭补充过能量,她的声音听起来勇气百倍。 “陪我出去吃饭。” 是饿了还是累了?他已不似之前那般疾言厉色,口气和表情都温和不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龚娅对他的喜怒无常装聋作哑,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到休息室里把我的拐杖拿出来。” “拐杖?你不是坐轮椅吗?不用推轮椅出来啦?” “我叫你拿什么你就拿什么!” “喔。”她把拐杖取出来,站回他身旁立着不动。不敢问他需不需要她搀扶,以免再挨骂。 “扶我起来!” 这声暴喝终于使她的眼眶里盘旋着难堪的泪水。她也有自尊,既非牛亦非马,可此刻她觉得自己比牛马还没有尊严。 噙住泪,她倒抽了口气,费力地扶他站了起来,协助他将拐杖拄在腋下。 他困难地以拐杖支撑住身体之后,才发现自己在逞强。一向他都拒绝让自己站起来,这副拐杖他几乎没有用过。 他在她离开的那半个钟头里,破天荒地自我反省了一番,他决定与她共进午餐,请她原谅他的无礼,并且决定不坐轮椅。刚才他是以意志力强迫自己站起来的。 一滴泪落在他的手臂上。他转过头,略带歉意的黑眸教她的泪决堤而出。 “对不起!”她冲出他的办公室,跑到女厕所里大哭一场。 顶楼的女厕所里除了她之外没有别人,于是她哭得尽情。她好想马上卷铺盖回家,顶多就是暂时失业一阵,不愁找不到工作。天无绝人之路,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没错,家里尽管需要她这笔收入,但是她决定不再委屈自己。 擦干泪,她昂首阔步走出女厕所。 孙劭学拄着拐杖等在回廊上,看着她朝自己勇往向前。 “总裁,我不干了。”她依然抬头挺胸。 他马上忽略心中那一抹疑惧。 “现在是月初,我不接受辞职的要求,这不符合公司的规定。” “公司的规定我清楚,可是你的无常我吃不消。”她说得不亢不卑。“你就当我这个员工突然出车祸死了来处理吧,我能代别人,自然也有人能代我,你的公司里有很多比我更好的人才可供你差遣,我自觉能力不足,无法胜任任何一个职务。” 他不语,定定垂视着她,仿佛在判断她的话里有几分认真。 “我的命虽然不比别人好,但是我向来乐天知命,从不自怜自艾。”她说得认真,认真得教他疑惧更甚。“我有真才实学,这里不适合我,总有另一个适合我的地方,所以,我想辞职,而且,我已经决定了。我很少作什么决定,但是一旦决定了就不会更改。” 他的内心为她这番话挣扎,直觉告诉他要留住她,但他希望能为这种直觉找到一个借口。 没有借口。 “辞职马上生效,你走吧。” “谢谢总裁。”她释然一笑,姿势马上放松下来。“你要回办公室吗?需不需我扶你走?” “你走吧。”强忍胸中窜流的騒动,他冷漠地重复。 “那我走了。”她微笑着离开他的视线。 报娅的突然离职谣传不断,从企画部蔓延至整个孙氏企业,大小员工在一个月之后依然将此事件当做茶余饭后的重要话题。 嘱咐陈总经理密切注意孙劭学在公司里一举一动的孙老太太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 儿子近来益发暴躁的性情教她不得不在假日约见陈总经理,为痹篇儿子耳目,她出家门的理由是逛街。 变街逛到咖啡厅里与陈总经理详谈。 “那个女孩可是他点名录用的那个?”孙老太太开门见山,迫不及待地要求证。自从陈总经理向她报告过孙氏总裁破格点名录用一名女企画助理之后,她一度以为儿子想开了,没想到一直没等到后续报导,害她空欢快一场。儿子把罗杰请回家只因为看见他和自己的女职员在公司大楼前讲了几句话。儿子向罗杰打探经过虽然表现得十分不经意,可她看得出事有异状,从罗皆期中得知那女孩名叫龚娅,正是被儿子点名录用者。为此,她心中再度燃起一线生机。无奈一切皆不如她所预期,儿子和那女孩根本没有发展。 可怜孙老太太爱儿心切,同陈总经理和外甥打探了龚娅一番,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女孩,于是她用了点巧思,恳求儿子的女秘书随便找个合理的借口请几天假,再委托陈总经理随便推荐个名叫龚娅的职员到儿子办公室去代秘书的班,勉强将两人凑在一起,完成她的初阶计划。 “老太太,总裁要我录取她的时候并不知道她的名字,这一点我向您报告过了。” “喔,这我记得。你说总裁可能是想对她做些补偿,因为他的座车溅脏了人家的衣服。” “是。这一点我也私下向司机小陈求证过了。” 这就是让老太太起疑之处。儿子没这么仁厚,至少在出车祸之后没对谁仁慈过。 “唉”老太太恨起自己来了。“我害苦了那女孩。人家本来在公司里待得好好的,被我这么一设计,却丢了工作,我真是很过意不去。”她怨自己自私,只顾儿子的幸福,却耽误了别人的前途。 “老太太别再难过了,龚小姐应该可以顺利再找到其它的工作,她的条件很好。” “弄了半天原来是白忙一场。”感叹不断发自老太太口中。“我这就叫做病急乱投医,没搞清楚状况就自个儿在这作美梦,其实,哪有我想的那么如意呢?你说是吗?” “是呀,想打开总裁的心结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我觉得他愈来愈难相处了,公司里几个经理跟我一样叫苦连天啊。” “难为你们了,请大家多多包涵。”老太太一脸歉然。“我跟你们有相同的感觉,整天跟他的情绪周旋,都快气死我了。” “您说总裁他最近脾气愈来愈坏,我也有感觉,”陈总经理忽地若有所悟。“我总觉得他这种明显的转变跟龚小姐离职有关。” “会吗?”老太太似已不抱任何希望,淡淡地反问。“他如果不希望人家走又何必准人家辞职呢?” “面子问题。”陈总经理答得笃定。“您不觉得自从宋小姐悔婚之后,总裁对女孩子的观点全变了,他甚至不正眼看女人,更别说要他开口留下一名女职员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你说得倒是不错。强烈的自卑感反应在他身上的是更强烈的自尊心。你知道他一直不肯听从医生劝告,试着让自己站起来走一段路,他打算成为一个一辈子坐在轮椅上的强人。我是既生气又心疼,明明有机会再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他偏偏不愿意尝试。我知道他在赌气,可是,他跟谁赌呢?宋圣雯吗?有必要吗?” “老太太,您的话提醒了我。”他豁然开朗,终于发现自己一直觉得不对劲的理由是什么了。“那天,我是说龚小姐愤而辞职的那天中午,我回顶楼,一出电梯就看到总裁坐在地上,一旁还有两支拐杖,看见我他很尴尬,我扶他回办公室,不好意思问他什么,是他先告诉我,说龚小姐不干了,我注意到他的脸上只有气馁,看不出生气的样子。”他稍停。“您觉得这有什么吗?他一向不用” “拐杖!”老太太兴奋地接了下去。“他用拐杖走路,他用了拐杖陈总经理,我的观察还是正确的,虽然我没看过龚小姐本人,但我确定她对劭学有不同的意义。哪怕只是一点点,只要有一点机会我都下会放弃!” “您是说” “现在我还没头绪,我得赶紧回家好好琢磨琢磨。” 第三章 “真想不到你会因为这点小事说辞职就辞职了,我以为你是那种能屈能伸、忍辱负重的人。” 刘毓薇这日午后在校园一陪暂时失业的龚娅解闷谈心,对好友辞职的壮举深表不解。 面对质疑,龚娅耸耸肩。“其实那天离开公司还没回到家里我就后悔了,我好像有点反应过度。” “怎么说?” “大老板都说要请我吃饭了,应该没事了才对,我不需要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她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他后来又对我吼可能是嫌我反应慢。可是我不敢问他需不需要我扶他一把是怕再伤他的自尊心,我并没有错嘛,你说对不对?” “你本来就没错。”刘毓薇拍了拍她的肩。“辞都辞了,现在讨论这些已是多余。你开始找工作了吗?还是想直接到我爸公司上班?” “我又寄了两份履历表出去,还在等消息。最近的求才广告不多,不过机会总是有的,我还是不想就这么到你爸公司去,弄丢了前一份工作才去投效你爸爸,说不过去啦。” “你这么想的话我也不便勉强你,可是你家需要这份薪水不是吗?” “是呀,所以我很急。我爸爸的病情很不乐观,需要长期治疗。我辞职的事还瞒着爸妈,怕他们知道了会难过。” “既然这样,你还是到我爸公司来吧。他一直很欣赏你,你没一毕业就到他那儿去,他还不太高兴呢,是我告诉他说你不想靠人事背景找工作,他才稍稍释怀的。你想想,这年头有背景不靠的人根本就是傻子,那不叫投机,叫识时务,你何必那么坚持呢?你在孙氏能出这种状况,去了别处难保不会有别种状况,到我爸那儿去好歹可以安心工作。再说,你也别只想到是我爸帮你,这也算是你帮我爸呀,高学历的人满街都是,真有什么能力的人未必很多。我爸用你一定放心。你要不要要考虑考虑?就当我求你好不好?” 刘毓薇苦口婆心地开导她,无非是想早点帮她解决困难。 “你爸公司里不会说有缺就有缺吧?” 知道她心动了,刘毓薇打铁趁热。“我知道企画部还缺人,怎么样?去吗?” “嗯。”她笑了,也红了眼眶。 “嗯。”刘毓薇鼓励地朝她点头。“我是不是该去谢谢孙氏那个粗鲁傲慢、目空一切的大老板?” “其实他人不坏啦,我想他是因为双腿残疾才会那么喜怒无常。听说他是出车祸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在这之前他根本是天之骄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相较之下,现在的状况就更令他难以接受了,这是可想而知的。” “你真是忠厚得可怜,他那样对你,你还帮他说话,那你干嘛辞职呢?” 报娅还是以耸肩作答。 “大概是我也有情绪不佳的时候吧。”突然地她又冒出一句,像是在解释给自己听,那天她就没控制住自己的眼泪。 “废话!是人就有情绪不佳的时候,只不过在你身上不多见就是了。连你这种油麻菜籽命的人都受不了,可见他有多恶劣。不知道你这一走又该哪个倒楣鬼蒙主宠召咧,搞不好他在正牌秘书回来之前可以气走一打人。” “不会吧?看你形容的好像他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耶。” “不是吗?”刘毓薇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他长得不像恶魔,我没看过那么好看的恶魔。如果他不坐轮椅,不靠拐杖,直挺挺地站着,一定是个伟男子,衣架子。” 刘毓薇望着她兴叹。“孙氏对你还是有恩,有改造之恩,至少你现在懂得对男人品头论足了。” “也算收获吧。”她不当好友的话是挖苦,继续发表。“那个痞子摄影师罗杰长得也不错,而且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 “他还在缠你吗?” “不算缠啦,他现在不找我,就等我找他,我最后一次去洗车遇见他了,跟他提过想找他聊聊拍写真的事。” “什么!?”刘毓薇杏眼圆睁。“我有没有听错啊?哎,我如果去拍写真,大概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你拍写真不怕吓死一堆人吗?” “稳櫎─有那么难看吗?” “噢!我的天。”刘毓薇朝自己的前额重敲一记。“我是说你不像愿意拍写真的人啦。” “我没说要拍呀,只想了解写真怎么拍,听听看摄影师的想法和做法,我们学校不是有人去拍了,正负评价都有。难得有机会认识个摄影师,我想透过跟他的沟通学习一些事。” “你还真好学。” “说实话,一度我想过答应他拍写真,藉此赚点外快,不过现在的想法已经变得单纯。交个朋友,聊一聊罢了。说不定他会发现我根本不是块拍写真的料。” “你喜欢他呀?” “不知道耶,我一直也没空去喜欢哪个男生。” “喜欢一个人不需要有空,你不是没空,是没心情,显然你现在有此心情了。” “毓薇,什么事都可以学嘛,也许罗皆粕以教我一些东西。”龚娅忽地若有所思。 “喜欢是一种感觉,不是学来的,书呆子!” “再说吧。” “什么事再说吧?” “毓薇,我自己也不知所云。” “神经病!” 陈总经理面色凝重,疾步赶到总裁办公室里。 “公司里已经没有可用之人了吗?” 他还没站走就听得一句暴躁的质问。 “总裁,林小姐也不行吗?”来时在走廊上他已看见第六个被征召到总裁室里担任代理秘书的女职员,一脸委屈、无措,正要搭电梯回自己的办公室。 “我要你马上刊登求才广告,找个像样一点的秘书给我,男女不拘。” “总裁,王小姐不是快回来了吗?我想我们不需要再” “她不会回来了。”孙劭学不耐烦地挥了下手。“刚才她打电话告诉我她老公不要她上班了,真是岂有此理!” 陈总经理自王秘书请假之后一直没有好日子过,几个代理秘书不是被总裁气走就是赶走,此刻他的心情岂止战战兢兢而已。 一番斟酌之后,他决定硬着头皮提出建议,那是他的建议,也是孙老太太的建议。 希望这个良心的建议能被总裁接受。 “总裁,我记得你跟我提过,龚小姐的工作效率很高,颇合你的要求。”他注意到总裁已经用正眼看他了,虽然那眼神没有传达出任何讯息,但已经给他很大的鼓舞了,于是他大胆地接了下去。“不如我们请她回公司来担任你的机要秘书一职,省下招考新人的时间,这样做是不是更有效率。” 孙劭学在考虑,而且考虑了很久。 “她应该已经在别的公司上班了吧?” 陈总经理觉得总裁在自言自语,但他还是得回答,而且必须在回答里揽下找人回来的重责大任。他确信自己对总裁这句话里所含的意义了解得十分透彻。 “如果你同意我的建议,那么我会尽快想办法请龚小姐回来。” 抿紧了唇,孙劭学将目光移至不远处的秘书座位上头。 “总裁?” “你试试就好,不必勉强她。” “是,我会尽快处理这件事。” 偌大的办公室里又剩他一人。孙劭学旋转座椅,让自己面向帷幕玻璃,阴了一上午的天空隐隐透出阳光,这使得他的心情稍微好转,然而胸口的郁闷依然存在,那是一种不能解脱的沉闷。 “陈总经理,你在电话里是怎么跟我妈说的?” 报娅依约与陈总经理见面,一见他就问这个问题。再过两天她就正式到刘毓薇父亲的公司去上班,本想等工作情况稳定之后再告诉父母说她换地方上班,没想到陈总经理会在上班时间里打电话到她家去。她根本不在家,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她每天照样出门。 “我说有点事想找你商量。” “你有说你是我‘以前’的总经理吗?”她还在忐忑。虽然母亲没有对她提出疑问,但她还是要确认一下。 “没有。”陈总经理觉得她问话的态度很有意思,不由莞尔。“如果你愿意的话,我马上又是你的总经理了。” “什么?” “这就是我今天约你见面的目的。”他正了正神色,很诚恳地对她说:“总裁想请你回公司当他的秘书。” 她很诧异,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继你之后代理的那几个同事,自动请辞的请辞,被总裁直接炒鱿鱼的炒鱿鱼,没有一个代理秘书超过两天的,不幸的是,王秘书又辞职了。也就是说,总裁需要一个正式的秘书。我们从长计议的结果是,请你回来。” “不行啦,”她皱着眉拒绝。“我明天就要去别家公司上班了。” “你可以不去吗?” “不行不行,”她摇头连连。“我已经跟人家讲好了,不能不守信用。” 慢了一步。陈总经理已感觉问题很棘手。 “再说,”她还有理由,仿佛不吐不快。“我代理秘书也没超过两天,不见得比别人行。我看起来也许不聪明,可是我还知道要替自己打算,回去对我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谁晓得我什么时候还会惹总裁生气,或是他让我受不了?那是个朝不保夕的职位,我不干。”她又摇头,余悸犹存。“我也没本钱一年换十二个老板,第一份工作只维持了三个月,我已经觉得很丢脸了。我这个人虽然没什么太远大的理想抱负,但是志气还是有的。本来我是想一毕业就能进大公司,因为大公司有健全的制度、雄厚的财力,比较不容易倒。能进孙氏企业我以为自己已经得偿所愿了,我本想从此努力工作,不求有什么大发展,只要能保住饭碗,我并不想换工作换境。没想到”她无奈地以耸肩的动作代替了下面的话。 “如果我保证你没事呢?你也不考虑?”陈总经理听完她的话,手心已经开始冒汗,不由得逼自己夸下海口。“总裁很欣赏你,他亲口告诉我的,他还说他为自己对你的态度感到歉疚,相同的情况绝对不会再发生了,真的。” 她噘着嘴,不予回应。 “就如你所说,孙氏会屹立不摇,从大层面来看,你回孙氏还是比较有前瞻性的做法,把眼光放远一点,好吗?保住饭碗是很消极的态度,年轻人哪个不思在事业上有所作为?只要你肯吃苦,再加上你的工作能力,孙氏是你一展长才的最佳舞台。我想,孙氏提供的薪资报酬和多项福利绝对比其它公司能提供的要优渥许多,这一点你不能否认。” “这是事实,我不否认。”她早清楚这个月起薪资就缩水了。 “相信我,总裁很有诚意,本来他想亲自和你见面,当面请你回公司上班。可是他行动不方便,这点请你体谅。” 她未怀疑他的说辞,可是也不愿回头。 “总经理,请你代我谢谢总裁的好意,不过我不能答应。我明天起就到同学父亲的公司上班,人家对我有义,我不能对人家不仁,我如果阵前倒戈,那就是忘恩负义的行为,请你也体谅我的境况。” 陈总经理从她不卑不亢的态度中,意识到自己已无力挽回局面,只好问了她即将到任的新公司名称和负责人的姓名,说了些祝福的话便结束了会面。 一星期之后,龚娅又失业了。 刘毓薇的父亲亲口告诉她,他已同意孙氏的挖角请求,答应放她回孙氏。 他所持理由和陈总经理的一样冠冕堂皇,就是鼓励她到大公司去,在稳定中求发展,一派为她设想的样子。 她没有选择的余地,为自己时乖运舛的遭遇掉了几滴泪之后只能演出凤还巢,回孙氏企业上班来了。 两周来,她被繁琐沉重的工作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她一直以能屈能伸的韧性面对接踵而至的工作挑战。 令她安慰的是,总裁的确如总经理所言,对她的态度比之前好很多,至少除了偶有微词,小训她几句之外,没有再乱发脾气,看起来正常多了。虽然变得沉稳自制的总裁从未当面以言词夸赞她,但她已经很满足了。 堡作一个月之后,她获加薪的待遇,这使她觉得今年的冬天一点也不冷。 然而阴霾多雨的天气却使轮椅上的孙劭学脚筋酸痛。 这天他一进办公室就板着脸。龚娅偷偷观察了他几眼,发现他的面部时有抽搐,她猜他身体不太舒服,一个多月的和平共处给了她擅作主张的勇气。 她到休息室里取出毛毯,无视于总裁询问的眼神,她将毯子覆在他双腿上。 他默默收下她的关怀体帖,虽然他心里还是气恼这个动作带给他的震撼。 “你昨天又跟罗杰见面了。”这个问题给了他的心一个出口。 “嗯。”她简答完毕又回办公桌前挑战自己的智慧。 深奥难测的双眸盯住她,他阻止自己再往下问。 “待会儿我就要离开办公室。” 这她不意外,经常是这样的,她知道他会先交代她一大堆工作,于是拿了纸笔回到他面前站着。 他果然又念了一大串待办事宜。 “我要到医院里打针做按摩的治疗。”他的脸色凝肃。 “喔。”心底涌现一片恻然,她犹豫片刻才问:“遇到这种天气你的腿就会酸是吗?” 才觉她的温柔声音如春风低吟,她却马上破坏了这种感觉。 “总裁,你为什么不再使用拐杖呢?上次我看你用拐杖也能走呀,常常练习是不是比较好?” “够了!”他仓皇地打断她。“不要因为我加你薪水就表现出额外的细心体帖,请你做好分内的工作就好。” 她微微一震,慢慢转过身子,强忍不以言语顶撞他的冲动,回到自己的座位时她还不停地转动眼珠,企图稀释眼眶里的泪,不让它流出来。吸了吸鼻,她继续工作。 他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提起拐杖一事便扯到他胸口的创痛。她愤而辞职的当天,他是鼓足了勇气才愿意拄杖的,然而她才离开他的视线,他就因逞强地跨出一步而摔倒在地,那一摔又摔碎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一点点意愿站立而行的意愿,心余力绌的狼狈使他感受到空前的委屈和自卑,更甚于宋圣雯拂袖而去带给他的屈辱。 她看见他的脸又抽搐了,而且持续着。 “你怎么了?”她又趋上前。“很疼吗?”见他说不出话来,她马上在他身旁蹲下。“我帮你揉一揉,好吗?” 他忍住痛楚抓住她就要碰触到他双腿的手。“够了,你做的已经够了,听懂了吗?”他的声音里揉合了酸楚的释放和甜蜜的轻颤。他急于摆脱抓住她所带来的悸动,却是沉溺在那分窒息的感觉里,久久不曾放掉她的手,强压住伸手去抚摩她娇憨容颜的冲动。 盈满痛楚的眼眸教她看得更不忍心。“帮你按摩一下只是举手之劳,你不必放在心上,还是你觉得我这么做逾越了秘书的权限?喔,”她自觉恍然大悟,马上抽出手来。“我忘了男女授受不亲,对不起。” 她才要站起身就被他拉回。 四目相对的当儿,他桌上的电话铃作响。他如释重负地接起,摄心收神地听讲一番。 她虽不解他刚才何以有那种举动,仍楞楞地回了座位。 来电者是他的司机。老太太的健康检查要延长时间,所以司机要下午才能来接他去医院作按摩治疗。 “中午你陪我吃饭吧。”他说。这是她回公司之后,他头一回邀她共进午餐。 “我中午都跟大家一起吃便当,早上已经订好了。” “中午跟我一起吃饭。” “喔。” 他不是在征得她的同意,于是她马上拨电话回企画部,拜托同事替她解决那个便当。 再次,他拄起了拐杖。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愿意忍受路人的异样眼光,他蹒跚地来到公司附近一家雅致的餐厅。 她一路没有帮他忙,只是放慢了脚步。进了餐厅入了座,她也一副等待发落的样子,随他去点餐,他也没有问她想吃什么。 他吃得不多。 直到她的盘底朝天时,两人才有了对话。 “喜欢吃带血的牛排?”他问。 “我同学说这样比较嫩,比较好吃。”她少有享用牛排大餐的机会,刘毓薇请客时才吃。 “野蛮。”他的嘲讽因为搭配微笑,所以并未使她不悦。 “你吃不吃生鱼片?”难得她眼底有一抹狡猾。 他听懂了。“我们扯平了。” “你以前应该是个有幽默感的人。”一段时日的耳濡目染,她也对他用起肯定句。 “以前?”扬着眉,他问得不悦。 “出车祸以前。”她喝了口水,没察觉出他的异样。“我知道你是因为出车祸,腿才变成这样的。” 身处公共场所有助于他控制自己的脾气。 “虽然你的脾气不太好,”她还是不知死活。“可是我觉得你很坚强,能把一间那么大的公司掌理得井井有条,业务还蒸蒸日上,你一定不是泛泛之辈。有父业可继固然是你的优势,可是有这种优势的人很多,不是人人都能像你这样,很多人把家业败掉了不但不思反省还怨天尤人。享受先人的庇佑时不知感恩,丧失一切之后才埋怨生不逢时。” “为什么有这么多感慨?”他发现此刻的她,眼神充满智慧和平日不见的深沉。 “我觉得有很多人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有许多事是不需要计较的,因为没有意义。” 这些话轻轻触动他的心弦。 “你自己呢?从未计较过任何事吗?” 她恬淡地笑。“当然有,不过我是跟自己计较,我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改善家人的生活。” 他知道她的家境不好,也讶异于她的恬淡自得,她有心却没有心眼。 “对自己的薪水还满意吗?” “很满意。你没发现我有多努力工作吗?我不希望花钱请我工作的人觉得冤枉。”她的笑意漾得更开了。 “我不觉得冤枉,一点也不。”一股暖流通过他的心,他的神情更柔和了。“你已经原谅我这个粗鲁的上司了吗?” “原来这顿午餐是为了向我道歉。” “就算是吧。”轻松的气氛教他马上原谅她的自抬身价。 返回公司大楼的路上,他觉得每一步都轻松许多。 “龚小姐,今天请你吃饭主要是想答谢你,谢谢你这么努力为孙氏工作。” 孙老太太情意恳切,然而被邀约的龚娅却是十分惶恐。 “老太太客气了,身为孙氏的员工,我做的都是分内的工作,您实在不需要如此谨慎,还请我吃饭,我实在是不敢当。” 老太太点着头,继续打量龚娅。她在邀她之前已经掌握了所有状况,因为时机已经成熟,所以她才有这进一步的大动作。 报娅从接到老太太邀请的电话到此刻为止,仍然感觉莫名其妙,基于礼貌她才前来赴约,但不知老太太可有下文。 她被老太太盯得很难为情,只好低着头随便吃点东西。 “就是你了。” 她又抬眸,不解地望着慈祥和蔼却令她无措的老太太。 “就是你了。”老太太笑逐颜开,喜孜孜地重复那一句。“龚小姐,老实说,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她一点也不清楚老太太葫芦里卖的什么葯,一脸茫然依然。总裁的母亲纡尊降贵地请一个小小秘书吃饭已教她匪夷所思,现在竟然还说有事要拜托她?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要了? “龚小姐,不,我就叫你龚娅吧。”老太太清清嗓子后握住她一只手,无限怜爱地说:“我想请你试着和我儿子孙劭学,也就是你的老板交往看看。” 她反射性地要抽回手,老太太没让她溜掉。她不好意思用甩的,只得任老太太继续抓着自己不放。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话,两眼盯着餐盘。 老太太以为她在害羞。 “我知道劭学很欣赏你,很喜欢你。”这些话并未经孙劭学亲口证实,老太太继续道:“他受你的熏陶很深,从他出车祸以来,只有最近这段日子让我觉得他是快乐的。你对他一定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所以我才鼓励你和他交往。” 报娅诚惶诚恐,无言以对,深深垂首。 “他的事你一定不清楚,我想公司里没有人敢讨论他的不幸遭遇,知道的人也不多。”老太太叹一声,细说从头。“本来一年前他就要结婚了,结婚前他不幸出了车祸,医生宣布他必须接受长期复健治疗才有可能再度站起来,靠自己的双腿行走,他的未婚妻因为这个理由退婚。他当时的心情你可想而知,那对身体刚受到重创的他来说,无异是雪上加霜。从此,他就变了一个人,变得冷酷、无情,他不再相信任何人,拒绝身边所有的人对他的关怀,他的眼里只有工作,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他靠打败商场上的敌人来成就自己,也麻醉自己。他开始活在他自己的王国里,沉缅于自己重新打造的自尊里,他不再是我那个帖心的儿子。” 老太太流下伤心泪,这才松开龚娅的手,忙着擦眼泪。 这样的故事又勾起龚娅的恻隐之心。 “我懂了,他脾气暴躁的理由不只是因为自己不能走路,未婚妻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弃他而去给他更深的打击。” “嗯。那以后他开始憎厌女孩子。虽然他不良于行,可是主动接近他的女孩子还是大有人在,但他不再相信女人,他相信那些女人对他银行里的存款比对他本人感兴趣。” “这是他身心受创导致的偏见,不是每个人都没有真心的。” “你说得很对,”老太太又握住她的手。“我相信你就是个有真心的女孩。我虽然老了,可是不会看错人。你介意他还不能走路吗?医生说他会好起来的,你相信我。他需要有人给他力量,否则他是永远都不愿意尝试的,这也是我要拜托你跟他交往的原因,我确信你能给他力量。” 面对这样一个爱子心切,面容忧戚的老太太,龚娅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话来提醒她,一切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老太太实在天真得令人同情。 “老太太,请恕我直言。”她小心翼翼地说,希望不伤感情。“姑且不论我个人的意愿好了,您又怎么知道总裁真正的想法,也许他是有那么一点赏识我,可是这并不代表什么呀,公司上下值得他赏识的人何其多,您为什么独独挑上我呢?” “你的意思是,我的想法很无稽?”老太太微快。 “您别生气,我的表达能力不是很好,我想说的是,”她定定地望着老太太,吸了口气才接下去。“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也许明天她就不用上班了龚娅已有心理准备。 “为什么呢?”老太太一急,声音不由激动了些。“我只是要求你用真心对他,对他更好一点,让他更信任你,进而肯听你的劝告,开始积极接受复健治疗,已经一年过去了,他要是再不站起来走,复原的机会就会愈来愈小,两条腿就真的废了呀。”她再度落泪,伤心的容颜、恳求的语气教人鼻酸。“孩子,你知道一个做母亲的心情吗?我有病,也许活在这世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本来我可以在有生之年抱孙子的,可是现在我不敢奢求太多,只希望看见我唯一的儿子能像从前一样抬头挺胸的走路,只是这一点点要求而已呀!” 老太太声泪俱下,不断用手帕擦脸。 报娅很同情她,原来她会如此着急,是因为她将不久于人世。唉,有哪个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的呢?龚娅没忘记父母在得知弟弟被界定为先天性智能不足的残障儿后那种绝望和痛苦。 中度智能不足者即使经过再有效的训练仍然不能达到生活自理的层次,可是孙劭学的腿有完全复原的可能。 是这样吗?她果真有能力帮他? “老太太,我可以答应您,只要有机会就劝总裁去做复健。” “真的?你答应了!”老太太破涕为笑。“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心肠的女孩,谢谢你,真是太谢谢你了。” “这一点我办得到,老太太不用谢我。” “对了,能不能请你为我保密,别让任何人,包括劭学在内,知道我今天和你见面的事,还有你也不要把我不久于人世的消息透露给任何人,劭学他也不知道这件事,我不希望他为我操心。” 可怜天下父母心,龚娅朝她用力点了下头。“我会替您保密的,您放心吧。” “谢谢你。” “总裁,你一早交代的事情我都做完了,现在还要我做什么?” 报娅的工作绩效太高了,离午休时间还有一个钟头,她已经将工作告一段落。 “那你提早休息吧,下午开会时才会再有你的事。” 近来孙劭学待在办公室里的时间明显增加,除了到医院做按摩治疗以减轻腿部疼痛,以及谈生意之外,他几乎都留在办公室里。 “你现在有事要忙吗?”她走到他面前,转了两下眼珠子,暧昧地问道。 “你想说什么?” 不管他有没有事要做,她打算强迫他站起来,转身进休息室里取出拐杖,她又回到他面前。 “起来练习走路。”她已经双手圈住他的左臂,一副要拉他起来的态势。 “放手!” “不要。” “放手!我叫你放手,听见没有!” 她放手,不疾不徐地走出办公室,上厕所去了。 他在她走了之后才狠狠喘了口气,不明白她何以突发此举,自己近来对她太客气了,才让她如此胆大妄为吧?她凭什么想看他出丑?凭什么以他的朋友身分自居?瞧她近来对他的态度,好得教他生气。嘘寒问暖送茶水也就罢了,见他累了还抽空替他按肩捶背,外带说笑话。 她做得太多了,目的是什么?指望他看上她吗?因为他多金?也许她不止对他户头里的存款感兴趣,对他这个人也感兴趣吧?所以刚才她才会叫他起来走路,她希望他康复,希望他成为真正的上上之选,以便她人财两得? 女人! 这天一早,龚娅急电人事部告假。 昨晚她弟弟在家附近的暗巷里猥亵了邻居家的幼女,被邻居逮个正着,当场就到她家兴师问罪,扬言要告她弟弟。她怪自己疏忽,没看好弟弟,本以为弟弟像平日一样,只是在家门口站一会儿就会进屋,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她的确疏忽了,弟弟正值青春期,她怎么没注意到呢?父母亲给邻居下跪磕头,求他们原谅。邻居最后要求他们拿出二十万块钱当遮羞费,否则还是要追究责任。 折腾一晚,她和父母皆心力交瘁,答应了邻居的要求。今天她请假为的是要安慰他们两老,此外,她也没有心情上班。 “娅娅,你不该答应得那么快,我们拿不出这笔钱呀。”龚母一说话就哭了。“你爸的病还需要用钱,家里根本没有余钱可以给人家。” “妈,这笔钱我会想办法弄到的,你不要担心啦。” “你要去哪里听?到公司上班不到一年,你总不好意思向同事借钱吧?年关又到了,欠钱不能欠过年,年前跟人家借钱很不好啦,现在的人,不怕你有钱,就怕你穷,人人怕穷朋友怕得要死,就是怕你向他借钱,你没有感觉吗?”龚母说出切身之痛,感慨不已。 她答不出来。唯一可以开口借钱的对象就是刘毓薇,虽然她回孙氏上班是刘伯伯的意思,可是刘毓薇为此事还在生她的气,她要怎么开口呢?此外,她并不想将家丑外扬。 “妈,我去跟邻居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过完年再给,等我领了年终奖金,凑一凑应该够这笔数目,就算要借也借的不多,应该不太困难。” “只好试试看了。 第四章 邻居答应龚娅可以等过完年再给钱。 连续几天来她都心情低落,工作效率未减,但是明显的沉默人人都感觉得出来。 这天一早孙劭学打电话到办公室交代她一些事情,说他上午不会到公司来。 忙忙叨叨一阵,她把交办事项完成了,站在帷幕玻璃前,她感谢老天给自己一段没有干扰的时间,一个宁静的空间。 孙劭学不在的时候,她常常偷空在他办公桌后面这片玻璃窗前翘首凝望,隔着透明晶璀的玻璃,她想看见一些属于梦想的东西。 和弟弟相比,她是幸运的;和父母相比,她是幸运的;即使和孙劭学相比,她也是幸运的吧? 她看见玻璃上映出自己纤盈的身影、疲倦的面容,看见自己正在流泪。 伸出手,她为玻璃上的自己拭泪,可是她擦不干,泪愈来愈多,多得教她无法看清自己。于是她上前一步,整个人帖住玻璃,希望能安慰自己、心疼自己。 她和自己相倚痛哭,额头频频互撞,和自己一起发泄。她缓缓滑坐在地上,不再看见自己,却听见自己凄凉的哭泣声。 汹涌氾滥的泪终于还是停了。 款款走回自己的座位,刚好接到同事催她下楼吃便当的电话。她请同事替她解决午餐,她现在想好好休息一下。 趴在桌上,她沉沉睡去。一直到孙劭学进来时,她都醒不过来。 他轻轻地将她唤醒,凝望着她半睡半醒、慵懒娇惑的容颜,一阵心旌动摇的颤悸掠过他的胸口。 “对不起,我睡过头了。”她定神之后赶紧起身替他推轮椅,协助他坐到办公桌前。 “你刚哭?”他此刻的神情十分凝重,仿佛承受着无比沉重的压力。“本来我想跟你商量点事情,看来时机并不合适。” “我没事,刚才在走廊上摔了一跤,疼得我掉了几滴泪,睡一觉就不疼了,总裁有事请尽管吩咐,我一定照办,而且是马上办。”她的故作俏皮又让自己红了眼眶,转了转眼珠子,她成功地将泪稀释掉。 “话别说得太快,这件事我不要求你马上办,你也不一定愿意照办。” 来时路上,他已经找了无数理由说服自己放弃才作的决定。然而情感与理智激烈争战的结果,他原谅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 一切都是为了他的母亲。 今早他应医生要求去了趟医院,被告知母亲的癌细胞突然加速扩散,病情已不易控制住,大限之日恐怕不远,他得有心理准备。出了医院他马上回家,不敢告诉母亲实情,他只能一反平日的寡言,不断提醒母亲要多注意身体,还对管家一番耳提面命。岂料母亲却说她不会有事,没见到儿子娶妻生子她是不会死的,她不想死不瞑目。 生子他没有把握,但娶妻他做得到。母亲已经包容他一年多了,他再不孝也不能让母亲死不瞑目。 “总裁、总裁!”龚娅问了话却迟迟得不到回答,于是喊了他两声。 “喔,你想问什么?” “我问你要我做什么事,为什么说我不一定愿意,你吩咐的事还有我可以不做的吗?”被他的话搅得一头雾水,她已忘了午睡之前的心情。 头一回,面前的窈窕身影给了他压迫感,他困难地启齿:“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我我嫁给你?”她拍完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他,意识到这个动作很不礼貌才赶紧将手收回。 “不要给我这种反应!说愿意还是不愿意就好。”他激昂的态度只为掩饰自己此刻的软弱。 她不敢回答,最先想到的是她的工作可能要丢了。还没领年终奖金呢,她不甘心,有谁知道她多需要这笔钱?不为添衣饰、出国旅行,只为不让官司缠身,不让弟弟吃苦受累,不让一家人天天遭邻居唾骂。 还有什么考验等在她面前,尽管来吧 她在笑,也在哭。 “龚娅!”他被她这副模样吓着了,伸手要拉她,她却一直后退,一直又哭又笑。 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驱使他站了起来,却在尝试向她走出第一步时仆倒在她眼前。硕大的身躯撞击大理石地板发出的声响和他痛苦的求助眼神同时震住了她。 她马上弯下腰去搀扶他,他一在地上坐稳便反手使劲拉住她,猝不及防地,她踉跄跌坐在他怀里,双腿因承受了她突然下压的重量而疼痛不堪,他的面孔因此扭曲。 “对不起!” 她起不来,因他更快以双臂钳制住她,紧得教她动弹不得。 他制造出来的情境已超出自己可以忍受的范围,分不清自己此刻的心境是愤懑、绞痛还是怜惜,她楚楚可怜、委屈难堪的模样模糊了他的心。 他将喉头发出的一声闷哼送进她的嘴里。闭上眼睛,他不敢再接触她那双被泪水浸得迷离凄美的黑瞳。 他以冷冰冰的唇吻她。充满需索的吮吻迅速燃烧了他的唇,也使她满脸酡红、血流加速,迷离酣醉的晕陶冲击令她头晕目眩,不知不觉地,她温驯地伸出双臂圈住他的颈项,生涩地反应着他。 随着臂弯逐渐收紧,她的反应愈来愈炽热,仿佛想发泄什么似地,她激动莫名的热泪盎然。 她再度涌现的泪水唤醒了他的理智,他猝然松手,让四片唇分开。 “扶我起来。”他的声音因未燃尽的激情而沙哑。 她怔愣片刻后才惊觉事态严重,全身虚软使她费了好大工夫才扶他坐上椅子。 “总裁,对不起,”她呐呐道歉。“刚才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请你原谅。” 见鬼!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去洗把脸再回来见我。” “是。” 在她离开的短短几分钟里,他已稳住自己的情绪。 “站过来一点。”他朝门边杵着不动的她喊了一声。 “是。”拖着沉重的脚步,她惶恐地走到他面前,低垂着头。 “你不愿意嫁给我?” 又来了。 “总裁,”她勇敢地抬起头。“你是不是要炒我鱿鱼?如果是,你明说好了,没有关系的,我承受得住。” 他不解她何以有此种反应,这完全不在他意料之中。 “我是想炒你鱿鱼。” 她的脸立时刷白,怔怔地望着他,发不出任何声音,脑里顿时一片空白,泪水就这么又爬满她的脸颊,她没有自己想像中坚强。 “嫁给我之后你就不用工作了,专心在家陪我妈就好。” “稳櫎─为什么要嫁给你?”思绪千门万户,能想到的问题只有这一个。“我们又没有怎么样。” “刚才的事叫做没有怎么样吗?”他庆幸她刚才没有抗拒自己的吻,这使他抓住了她的把柄。 “稳櫎─我说过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已经向你道歉了。” 他该心疼她的蠢吗?似笑非笑地,他把自己布下的局对她说了。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谈条件,我想我有足够的能力满足你的要求。”他审视了她一会儿。“我只要你和我做名义上的夫妻,时间不会太长。”他回想了下医生告诫的话。“最多就是半年,我不能给你隆重的婚礼,但是我可以先上你家提亲,应允一份丰厚的聘金,我想这可以使你的父母忽略我是个靠轮椅行动的残废。”他停了停,表情十分痛苦。“如果他们愿意替我守密,你可以告诉他们这是一段不会超过半年的婚姻。我这么做,是为了让母亲死而无憾;你答应这么做,是因为同情我的境况。”他又停了下来,眼神里有无奈。“你放心,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你应该相信我不可能侵犯你,最多半年你就可以全身而退,你最大的损失就是成为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但是我会在其它方面补偿你,每个月你照样领薪水,事情结束之后,我会另外给你一笔钱做为谢礼。” 她花了好长时间消化了他一串话。 “你已经知道你母亲不久于人世了?” 他不知她早就知道这件事,轻轻地黯然地点了下头。“你愿意成全我这一点孝心吗?我尽量不亏待你。” “稳櫎─可以考虑考虑吗?” “你需要多少时间?” “明天给你答覆好不好?” “可以。”他暂时松了一口气。 “你如果答应他就是卖身的行为。” 刘毓薇被龚娅十万火急地约了出来,听了好友面临的抉择之后,下了如此结论。 “他根本动不了我。” “就算如此,你们做的还是金钱交易。既然他愿意花钱娶个老婆讨他母亲欢心,找谁不都一样,为什么偏偏找上你?你确定他对你不是别有用心?万一他是骗你的呢?谁晓得他是不是因为自己残废,怕一辈子娶不到老婆,才编出个谎言来骗个老婆?” “他母亲是真的不久于人世了,我见过孙老太太,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病,还要我替她隐瞒,孙劭学一定是从医生那里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所以才会想出这个办法,目的只是想让他母亲高兴而已,他们母子都很令人同情。”龚娅接着就发出一声叹息。“有钱人一样躲不过生老病死,一样有难以完成的心愿。” “你千万别心太软,万一将来他不跟你离婚,你怎么办?守着轮椅守着他,当一辈子活寡妇吗?再说,你爸妈怎么肯把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嫁给一个残废的人,断送你的一生幸福呢?你趁早想清楚一点!笨!” “我想我还是帮他这个忙好了。就像他说的,除了日后成为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这一点损失之外,我可以积阴德,也许能为我家改运;还可以得到一笔为数可观的酬金,这会让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得到很大的改善,我们家可以住到比较像样的房子里,我爸可以接受更好的治疗,我妈也不必再操那么多心了。你不觉得我这样做是利己利人,一举数得吗?”她吐了口气。“再说离过婚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的条件本来就不好,就算不是每个男的都想娶个可以让自己少奋斗二十年的老婆好了,但也绝少有人愿意娶一个老婆还外带一家人,自找麻烦。你说对不对?” “原来你已经悲观到这个地步了。”刘毓薇无限心疼地看了看她,一时她想不出反驳的话。 “毓薇,我的客观条件让我乐观不得。”她露出少见的哀怨眼神。“从小我就努力上进,但是再强的上进心在解决许多困难时仍然有以卵击石的无力感。我倒不觉得自己悲观,我只不过是实际一点而已,我能计较什么?我一直让自己活得有尊严,即使答应帮他这个忙,我也不觉得有损自己的尊严。” 刘毓薇无话可说,整件事看似荒唐也似不荒唐。 “他有什么理由不跟我离婚?”忽地,龚娅又开口了。“要是他真的不愿意离婚也没什么不好嘛,那样我就不会成为离过婚的女人。” 刘毓薇送她一对白眼和两声干笑。“这下你又乐观过了头。放心吧!苞他那种坏脾气的人在一起,也许你熬不到约满就吵着要解约,跟他离婚了!”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不会不守信用的。”她笑笑。“其实他的脾气已经改了很多,拜托我帮他忙的时候,态度也很诚恳。为了他母亲,我想他还不至于笨到把我气跑,那样他就前功尽弃了。” “原来你已想过钳制之策。”刘毓薇哼了一声。“听起来,你说的都有理,那你就答应帮他吧。” “你答应了?”她好兴奋,终于获得认同。 “你是来征求我同意的吗?” “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需要你的支持。” “没问题,我支持你。我已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日后你若是被凌迟致死,我知道怎么替你申冤!” 报娅笑得更开心了。 “对了,你会把实情告诉你爸妈吗?我怀疑他们会不会答应就这么把你嫁了。” “我不想告诉他们实话,就说孙劭学的腿会好起来,免得他们担心太多事,你知道他们的胆子小,禁不起太惊人的内幕。大多数的事情他们早就以我的决定为决定。只要让他们知道我不会不幸福,即使他们仍替我感到委屈,还是会答应的,这一点我不担心。顶多就是我骗骗他们,说我非嫁不可。” “那以后呢?他们能承受以后的事吗?” “以后就说我非离婚不可。” “贼!”刘毓薇啐她一声。“哎,他为什么找你帮忙,真的没有特殊理由吗?你想过没有?” “不知道耶,可能是我跟他处得还可以吧,而且我是个女的。” “他从来没有对你表示过一点点的爱意吗?” 报娅想起今天下午那一吻,脸颊不由泛起红霞,到现在她还弄不清当时是怎么回事,只知道那一刻里自已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感觉,一种不真实的甜蜜感觉。 “干嘛了?你发什么楞啊?他表示过了对吗?” “我不知道那样算不算,今天他在办公室里忽然吻了我一下。” “吻你?”刘毓薇一听就觉得奇怪。“他不是不能走路吗?怎么吻你?你自己送上去的吗?” “不是啦,是他摔倒了,我去扶他的时候自己也跌倒了,两人撞在一起,然后他就” “他就揩你的油?” 报娅沉默,于是刘毓薇更肯定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你小心一点,看来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还是不要答应帮他演戏比较保险。” “我会小心一点,不会再让自己跟他跌在一起了。” 见她心意已定,刘毓薇放弃劝阻的念头。“有喜酒可喝吗?” “他说没有隆重的婚礼,所以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宴请亲友,我家没什么亲戚,无所谓,他怎么做都好,如果他不打算宴客,我私下请你吃顿饭当喜酒好了,他行动不便,我们还是顾及他的自尊吧。” “我需要包个红包给你吗?”刘毓薇问得啼笑皆非。 “包多一点,我缺钱。” 总裁和女秘书结婚了。 孙氏企业所有员工虽然没有喜酒可喝,对这惊人的喜讯依然津津乐道。龚娅的父母万般不舍地嫁女儿,收下一百万聘金的心情是十分沉重而无奈的。 最开心的人是孙老太太,对于儿子的闪电结婚她似乎并不意外,整天笑口常开,一点不像命在旦夕的癌症病人,没能大肆宴客她也一点都不介意。 新婚之夜,孙劭学绷了一天的脸仍无松懈的迹象,一直到被母亲赶进房里,他依然面色凝重。 他的假新娘已在房里待了很久,孙老太太早早就把媳妇赶了回房。 “要我扶你坐下吗?”看见孙劭学进了房门,龚娅马上上前。 他不答,拄着杖朝浴室走,到了门口才回头对她说:“我要洗澡,你帮我。” “我?”立时,她瞪大了双眼。“平常都是谁帮你洗澡的?怎么现在要稳櫎─” “结了婚之后就该由你帮忙,否则妈会起疑心的。”他将她的惊惶无措看在眼里。“你别怕,我自己也可以洗,只是要多花点时间,进出的时候你扶我一下就可以了。” “那我要怎么做?” “你跟我进来,看一次你就明白了。” “喔。” 她不再迟疑,随他进了浴室。他的浴室比房间还大,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不断出现令她咋舌的景象。 淋浴间以雾状玻璃门和其它卫生设备隔开,莲蓬头下方有一张为他特别设计的止滑座椅。 “你要先脱衣服吧?”她扶他坐上那张椅子,取走他的拐杖之后,怀疑起他要如何脱光身上的衣服。 “你先出去,等我喊你的时候再拿着干净的衣服进来。” “喔,”她还有点不放心。“那我出去喽?” 他把门拉上,算是回答。于是她出了浴室。 从她答应嫁给他那天起,他就开始练习自己洗澡上厕所,不要管家帮太多忙。所以现在他脱衣的动作虽然还是笨拙、困难,但他毕竟是完成了。 忍着难堪的痛楚,他费劲地洗完澡,洗完之后的他,满身是汗。 他洗了一个钟头,她在大床上睡了半个钟头。 “龚娅!拿衣服给我!” 他大喊了好几声,终于把她从睡梦中喊醒。她匆匆赶进浴室,隔着雾状玻璃,看见他的裸体,在他拉开门的那一瞬,她撇过头,伸手将内衣先递给了他。 内衣他穿得很快,可是她递的第二件是内裤,他穿得很辛苦,而且只能穿到一半,他必须先站起来才能穿好。 门被完全拉开了。 “把拐杖给我。” 取来拐杖,她才发现他的衣着不整。稳住惊魂,她没让自己发出尖叫。 拄着杖,他站直了,这才勉强地将底裤拉上来,他刚才只露出臀,并未将私处露在底裤外。 “你还好吧?”他往浴室外前进,不经意地问,不想让自己显得尴尬。“以后每次都像这样帮我,你做得到吗?” “做得到。” “那就好。”他在床边停下,她协助他坐到床上,把拐杖放到一旁。 “你也去洗吧,洗好了早点休息。” “我也睡你的床吗?”她猜答案是肯定的,但是仍想确定一下。 “龚娅。”他很谨慎地喊她。“你能试着让自己放松一点吗?我看得出你很紧张。” “是有一点啦。” “你不睡这张床要睡哪里?在妈的眼里,这张床已不是我一个人的了,你明白吗?你放心吧,这张床这么大,我就算再怎么乱动也碰不到你。何况,我乱翻的可能性不高。”最后一句他说得黯然。 “那我先让你躺下再去洗澡。”他受伤的口吻教她过意不去,于是她决定给予他悉心照拂,上前轻轻将他的双腿抬放到床上,他无言地配合。 替他盖好被子,她去洗澡。 腿隐隐作痛,心也隐隐作痛,孙劭学拉高了被子盖住脸,淡淡的余香又令他原就撼动的情绪更加翻腾。 他可能做了此生最大的一件错事。 意识浑沌间,他感觉有人在自己身旁躺下,灯熄了之后,他的双眼忽地又清亮无比,枕旁传来无忧无虑的均匀呼吸声,不能成眠的只有他自己。 报娅伸了个大懒腰,睁开双眼,看见右上方两只眼睛时才赶紧从床上坐起来。 “你已经醒啦?” “嗯。”淡淡地答她一声,他不知该不该生她的气。他很早就打开床头灯,吃力地拿到放在一旁的拐杖,自己走进浴室梳洗,又自己走出来穿衣服,也许因为铺了地毯的缘故,他跌倒和爬行都没有能吵醒她。 如果他早几个月就像这一个星期以来这么努力的话,他应该连拐杖都不需要了吧?这是为了在她面前维护自尊的意外收获吗? “你怎么连外衣都穿好啦?” 他苦涩一笑代替回答。 “你今天会到公司去吗?” “今天不去。”他凝视她片刻。“很抱歉,我没有安排蜜月旅行。” “没关系啦,我也不爱玩。”她笑得很甜,很体谅。“那我们今天要干嘛?” “我在家,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不会阻拦你,不要太晚回来就好。” “那我可以回家喽?”她兴奋地转动着眼珠子。“我想回家看我爸妈和弟弟,我觉得自己抛弃了他们。”说着她的脸又垮了。“我还不习惯住在你家。” “你昨晚睡得很香。”他微微带着点抗议的味道。 “那是因为你的床躺起来很舒服。”睡了一觉安稳,她神情愉悦和他的倦容成了鲜明对比。“哎,你家好大喔。我昨天才刚来,很多地方都没看清楚耶,你家客厅里好像有一个水池,是不是?” “那是室内溪流,建筑设计上的巧思,让小溪穿过室内,把自然景观引进屋里。”他简单解释。“你走路要小心一点,别掉到水里去。” “喔,”有钱人的确可以享受很多东西,她想。“我会小心的。” “去整理一下门面,该吃早餐了,吃完你就可以回家了。” “老太太会不会不高兴?” “请你尊称她一声‘妈’。”他警告地盯着她。“还有,别再把‘你家’挂在嘴上。” “我会改的,你放心。” 她进浴室去了。他只在想,她回家也好,母亲有什么问题就由他来回答好了。 孙老太太对媳妇回娘家一事没有意见。儿子行动不便,没能偕媳妇蜜月旅行她已感到对媳妇有愧。 媳妇高高兴兴地出门之后,她开始盘问儿子。 “劭学,昨晚你跟你媳妇” “没事。”他匆匆打断母亲的话。 “没事?怎么可以没事呢?”老太太质问。“别告诉我说你不行,我不相信,医生说你那方面很正常,绝对有生育能力。” “妈,你别急好不好?我才刚结婚而已,你不能要求我马上让你抱孙子。稳櫎─需要一段时间适应,我的腿不方便你是知道的,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狼狈不堪。” 老太太知道儿子的难处,于是不再逼问他。 “劭学,你要好好待龚娅,她是个好女孩。”老太太发出一声对龚娅的怜惜之叹。“提亲那天我才知道她家那么小、那么简陋,上有年迈多病的父母,再加上一个智能不足的小弟,一家人全靠她的薪水过日子,她过的是苦日子,可是我在她身上看不出自卑、自怜,真是很不容易呀,这比富有人家没有骄气更难得。我想,她比宋圣雯更值得你爱。儿子,你是对的。” 提起宋圣雯这个负心女,过往的痛苦又如潮水般急涌至孙劭学的心头。 “妈,我很庆幸你对龚娅这么满意,我一直还没请求你原谅我做了这么仓猝的决定,我甚至没有先征得你的同意,你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要提亲,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你不怪我吧?” “先看过又怎么样了?”老太太笑得有深意。“我以前看过你多少个女朋友,你不记得啦?你最后选中的宋圣雯我本来也很满意呀,大家闺秀、温柔可人,后来也不怎么的,所以呢,这一回你不在乎门当户对是正确的。龚娅是真的老实忠厚,长得也好,我喜欢。” “你喜欢就好。”他说得如释重负。 “咦?你这话有问题,我喜欢就好?你不喜欢吗?不喜欢你为什么向她求婚?怪了,真是!”老太太听得老大不高兴。“你告诉我结婚的对象是你的秘书时,我就断定你们是日久生情,根本不觉得奇怪,所以才没有意见,要我去提亲我就去提亲了,干脆得很。” 老太太继续唠叨个没完,仿佛诉说不尽她的喜悦。媳妇一旦娶进门,其它的事就好办了。 第五章 一个月后,孙劭学终于接受龚娅为他做腿部按摩的提议。两人同时出现在老太太眼前的机会不多,那是由于孙劭学刻意回避之故,但偶尔还是有做戏的必要。替他按摩腿是龚娅出的主意,说他们好歹该做做样子给老太太看。所以每次按摩,他们的卧室门总是开着的,龚娅还不时偷瞄,看看老太太有没有出现在门外。 “我按摩的工夫还可以吧?”寒流来袭的天气里,她却满头大汗,因为双手不断用力的关系。 “去把房门关上。” “妈还没来看过,等一下啦。” “她来过了。” “我没看见呀,什么时候来的?” “我看见了,她是经过,稍微瞄了一眼,没有停留。” “喔。”她去关了门又回到床上继续替他按摩腿。 “腿还疼吗?” “累了就休息吧。房门已经关上,可以不必演戏了。” “不演戏我也可以按呀,我还在领薪水,不好意思什么事都不做嘛。你家那两个管家把大大小小家务事全包了,我整天闲在家里无所事事,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妈聊聊,命好像有点太好了,我怕遭天谴。” 她说完第一句时,他心头一阵莫名的喜悦,以为她是真的关心他,没想到接下来的话,句句令他愤懑,原来她如此尽忠职守是怕花钱请她工作的人觉得冤枉。 他忿忿地抓住她两只手,以冰冷僵硬的脸回应她随之而来的诧异。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我太用力了是不是?” 他蛮横而自信的嘴无情地掠夺了她的。 她彻底地愣住了。作梦也没想到他会不守婚前的约定,更教她不解的是,这种感觉并不可柏。他的唇温暖而强硬地迫使她张开嘴,任他灵活的舌尖强索豪夺,他急促的呼吸带给她一股不期然的暖流。 强吻停止,他恨恨地放开她。 她不觉得恶心,倏地被他推开的那一瞬里,她才感到茫然和惊愕。 “今天起我给你加薪!”他近乎咆哮。“刚才发生的事就是加薪的理由,我是你的老板,我要你加班你就得加班,既然你白天闲得慌,那么晚上我就让你活动活动,免得你因为钱太好赚而良心不安。你听见了吗?” 她像是被迫吞下了整个苹果似地,一口气噎在喉头里,怎么也吞不下去。 好不容易,她咽了口口水,接着她就躺上自己那半边床,躲进被窝里,背对他侧睡的姿势僵硬无比,刚才为他按摩时她还浑身发热,此刻却连羊毛被都不能使她温暖。 怀着一种虚伪的麻痹感,孙劭学也挪动了身子,让自己躺平,凝神琢磨心中的滋味。 他的身体是暖的,心中的滋味却是冰冷的。 他才刚适应床上多睡了一个人的漫漫长夜,才刚享受了几夜安眠。今晚,他再度失眠。 半夜,他听见龚娅的喘息声有点不寻常,那声音是乱的、重的、不连贯的。他心里有些慌,直觉地伸手想摸着她的额头,黑暗中他突然靠近的手在她脸上摸索一圈,吓得她喘得更沉、更重,那声音直接钻进他的耳鼓。 “怎么回事?”他摸到了,她的额头烧得汤手。“龚娅,你醒醒!” 他马上打开床头灯,按铃急唤管家到房里来。 “龚娅!报娅!”他将她扳回平躺的睡姿,发现她的脸过红,看上去像是紫色,嘴唇很干,也有点肿,他再次伸手摸了摸她的面颊,确定她在发高烧,他的身子不由打了个寒颤,一腔沉重往心里流。此刻他更憎很自己,他无法马上去拿条冷毛巾来敷在她额头上,更别说是送她去医院了,只能等待其他人前来救援的焦急与无奈深深啃噬着他的心。他不能否认自己的软弱无能,一点也不能。 避家来叩门了。 “进来!”他急急应声,面对甫进门的管家下了指示。“马上送少奶奶到医院去!” “不要我不要去医院” 报娅微弱不连贯的抗拒声止住了管家打电话叫车的举动。 “不去医院怎么行呢?你在发高烧。”他又摸了摸她的额头。 避家无所适从的当儿,老太太进房里来了。她急急走到床沿坐下,摸摸媳妇的头和手。“怎么啦?哪儿不舒服?跟妈说。” “妈,我不要去医院。”从小她就怕打针吃葯,抓着老太太的手像抓住蚌救星似地哀求道。“我以前也曾这样无缘无故的发烧,天亮就好了,真的。” “妈,你别听她胡说,我要马上送她去医院。”孙劭学说着就要拄杖下床。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龚娅不知道自己鼻子为何发酸,心也开始抽搐,一腔泪水猛地就从眼里弹出。 老太太见状只得想出个权宜的办法,她让管家拿退烧葯来,亲自喂媳妇吃葯。 “你先睡吧,醒来再看看情况怎么样,如果还烧,妈也一样要送你去医院。” “好,谢谢妈。” 老太太回房去了,管家照孙劭学的吩咐去接了盆水搁在床边之后也走了。 孙劭学将毛巾浸湿之后拧蚌半干,然后替龚娅擦脸、擦颈、擦手,同样的动作,他重复了好几次。 她看着他默默地做着这一切,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你说以前也曾这样无缘无故的发烧,是真的吗?你怎么知道是无缘无故?”他擦拭的动作缓了下来,隔着毛巾的手,几乎是在抚摩她的颈子。 “我没骗你,都是夜里烧,白天就没事,这是神经性的发烧,不是真的生病。不吃葯不打针,它自己就好了。” “即使是神经性发烧也不会无缘无故。你记不记得每次发烧前有什么特别的征兆?” 她突然心虚地将目光自他脸上移开,把唇也抿上了。 “说话!”他命令道,惩戒似地在她后颈上用力一握,然后把毛巾扔进水盆里。“你知道自己发烧的原因。” 她的心里一阵凉、一阵热。发烧的滋味虽然不好受,可是她却因此得到他的关心。她享受着这股酸酸甜甜的感觉,一个女孩要嫁给一个男人,除了那种很抽象、涸普灵的爱,不就是为了在这样一种软弱的时刻里,能得到一些安慰和体帖吗? “你知道妈现在的身体状况吗?”她突然问了这件事。“我觉得她看起来还满健康的,真希望她身上没有那些癌细胞,她这么慈祥,老天应该让她长命百岁才对。” “我也希望她长命百岁。” 这个话题使两人沉默了。 烧好像退了些,龚娅忽地有了睡意,眼皮逐渐沉重,孙劭学的脸庞在她眼前模糊了。 他急急拍着她的脸颊。“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发烧?” “夜里一直睡不着就会发烧。”她喃喃答毕就合上眼皮。 原来嫁给他之后,她只有这一晚失眠?是因为他说了要她加班的话,她吓得睡不着,所以才发烧吗? 报娅果真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妈,您今天不是要到医院去作定期治疗吗?我陪您去好不好?” “有管家和司机陪我就够了,你昨天夜里才发烧呢,还是待在家里多休息一会儿吧。” “可是我很无聊耶。” 有件事她一直不解,老太太从不答应让她陪着去医院。还有,不是她要诅咒老太太,实在是她怎么也看不出老太太是个生命垂危之人,家里有一个画室是老太太专用的,每天她都会花上一段时间在那里画国画。 孙劭学一早就到公司去了,司机待会儿会回来接老太太去医院,家里马上又只剩她和另一名管家。 可能她是天生劳碌命吧?这种人人称羡,养尊处优的少奶奶生活她还真过不惯。除了星期假日回娘家看看,平日她也不好意思老往外跑,大多数的时候她都待在家里陪老太太聊聊天,或是看看电视、看看书什么的。 老太太对她很好,她本来也很喜欢跟老太太闲聊,她已经听说了好多孙劭学的事,从小到大,钜细靡遗,提起儿子,老太太总是眉飞色舞,如数家珍,相同的事,她已重复说了好几遍。 老太太对她期许很深,希望她能使孙劭学恢复以往的开朗热情,还说对她有信心,说孙劭学已经改变很多了,这都要归功于她。 她本就听得惶恐,怀疑自己有这等能耐,现在她更怀疑自己能否安然活到约满,老板昨天提到要她加班的事,这令她更加惶恐了,她怕而今而后,自己每夜都发烧。加班内容如果只是和老板接吻,她认为自己也许可以慢慢适应,但如果老板还有更进一步的要求,她该怎么办? 提前解约吗?有困难。事成之后那笔酬金她可以不要,可一百万聘金她已经收了,而且已经用来替家人换了一间旧公寓,现在领的薪水有三分之一用来付贷款,剩下的才是家用钱。她把每分钱都用在刀口上,每分钱也都不可缺。 头有点疼。现在又多了件令她困扰的事,这使得她渐渐害怕与老太太独处。 老太太前几天在闲聊之间问她有没有好消息了,她后来才明白老太太问的是什么的。当然,她的回答是没有。 唉她怎么会认为钱太好赚了呢?眼下明摆着的是,钱愈来愈难赚。 这是多么痛的领悟。 老太太出门了。头疼欲裂的她,睡觉去了。 一觉醒来,管家告诉她说老太太从医院出来之后就到朋友家作客去了,留了话要她好好休息。 她莞尔,谁才是病人啊? 突然心生一念,她打电话找到罗杰,说她想去他的工作室参观一番,罗杰表示欢迎之至。 “今天心血来潮啦?大驾光临我的工作室。”罗杰和助理正忙着准备替一位明星拍宣传照的工作,号称是他秘书的小姐到摄影棚里把他喊了出来,他一见龚娅便笑得满面春风。 “很早就想来了,今天刚好有空。”他阳光般的笑容感染了她,她神情愉悦地问:“你在忙吧?我是不是打搅你了?” “来吧,表嫂,”他对她眨了下眼,上前拉着她住摄影棚里走,动作很自然,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就这么让他半推着走。 “我能进去吗?”她已经踏进那占地广大,堆满了各式器材的摄影棚,看见两工作人员正在搬动机器,他们对她点了下头。“你马上就要替人家拍照是吗?” “嗯,模特儿还没到就是了。”他放掉揽住她肩头的手。“有没有兴趣看一下拍摄过程?” “可以吗?人家不介意有人在旁边看?我又不是工作人员。” “应该不会,我会先跟她说一声。她拍照拍得多了,很习惯有人在一旁欣赏,一点也不扭捏。” “那我站远一点看好了,免得对你们产生干扰。” “我会搬张椅子请你坐着看的,表嫂。” 稍稍满足了好奇心之后,她才察觉到他对自己的称谓。 “罗杰,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别再叫成聋哑就好了,我不习惯‘表嫂’的称呼。” 他耸耸肩。“随你,我是因为尊敬我伟大的表哥,不敢直呼他夫人的名讳,所以才尊称你一声表嫂。其实我也不习惯叫你表嫂,你年纪比我小,叫起来我都觉得别扭。” “就是嘛。” 拍摄现场在不久之后騒动了起来,主角来了,罗皆篇始拍摄工作。 报娅坐得离他们有一段距离,只见罗杰一会儿要助理放下百叶窗,一会儿要调灯光,一会儿要换背景,他的几名助手在他的指挥下忙得团团转。 原来他在工作的时候态度变得这么严肃,和平时的样子相差很多。俨然是摄影棚里的王,他说怎样就怎样,包括模特儿在内,所有人都听他的指挥。偶尔还听见他近乎咆哮的声音,显然是对工作效率严苛要求,他像一个卯足了劲的火车头,在偌大的摄影棚里绕来绕去。 他此刻给她的感觉就有一点像孙劭学。一想到老板她就头疼,突然没兴趣往下看了,她款款走出摄影棚,到罗杰的办公室里待着。 “你还在啊?我以为你回家了呢。” 罗杰已结束刚才的拍摄工作,回办公室休息来了。 “我不会不告而别的。”她随口答着。“刚才那个女孩子好漂亮喔,很眼熟耶。” “出道不久的演员,你可能在电视上看过吧。”他这才坐下。“你觉得她漂亮?” “当然。” 他似乎不以为然。“我觉得你比她美。” “我?我只是长得还可以啦,你见过那么多美女,我这样子不算特别吧。” “特不特别是我的感觉,很难向你解释。”他看着她的眼神突然变得专注“你知道吗?我还不死心,我还是想替你拍照。” “你是说你还在打主意要我拍写真?”她早对他说不干了,见他旧调重弹,她马上后悔今天来他的工作室,有点自投罗网的感觉。 “你跟我来!” 他拉着她往摄影棚里走,动作之迅速令她来不及反应。 两名助理见他匆匆回到棚里,马上跟了进来,然而罗杰要助理离开,并要求暂时不得干扰他工作。 “你要干嘛?”看见他打亮灯光,调着摄影机,她问得惶恐。 “你就坐在这张椅子上,”他走到她旁边来,按她坐下。“不要对着镜头,你想你的,我拍我的。” “你真的要替我拍写真?”仿佛铡刀已架在脖子上,她觉得自己会先晕死过去。 “依我的定义,这可以说是写真。但依照一般人的说法,你今天的穿着根本不符合写真的条件。”他的目光刻意在她身上一阵打量。“我可以请你把毛衣脱掉吗?” “为什么?” 她一脸戒慎教他莞尔。“放心吧,脱了毛衣你还有衬衫,我是怕这灯光热死你,你看你,已经一头汗了。” 她还真的就把毛衣脱下。“然后呢?” “你尽量把心情放松,姿势就会跟着放松,想你要想的东西,喜怒哀乐都可以。我不指使你做任何动作表情,只想随兴捕捉你的神韵。”说着他又离开摄影机。“我给你点轻音乐培养情绪。” 轻音乐低低柔柔地响起,他回到摄影机前,准备随时捕捉她的神韵。 “那我开始想喽。”她认命地说。 “嗯,你就当我不存在好了。” 她果真开始认真地想,很自然地就想起自己的遭遇,想起孙劭学,她的老板。 严格说起来,他算是她生命中的贵人。因为他的关系,她得以更快地改善家人的生活。 她忽地笑了,因为想起他昨夜的温柔,为了使高烧中的她舒服一些,他替她擦脸、擦手,他也有温柔的一面。那一刻里,她觉得他像一个丈夫,真正的丈夫。 她想得出神,没注意到闪光灯已亮了好几次。她仿佛已忘了身处何地,忘了罗杰就在一旁,她也听不见乐声,不知道自己在流汗。 她忽地又蹙起眉,因为想到了加班的问题。深锁的愁眉不一会儿又解开了,因她决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会坚持到底,要她退那一百万是不可能的事。 灯光暗了,她未察觉。 “收工!” 罗杰得意地喊了一声,她这才摄心收神。 “好了吗?” “太好了!”他把她从座椅上拉起,她下地前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已将两腿屈起,抱膝而坐。“我早知道你是天才!” “我做了什么?什么天才?” “很难向你解释。” “喔。”她难得一次不求甚解。“那就不要解释吧,你的专业跟我相差十万八千里,解释了我也听不懂。你抽象,超脱现实,而我却是个讲求实际的人。” “是吗?可是你刚才在我的镜头里却展现了超脱现实的美感。” “你满意就好。”她靦腆一笑。“我想回家了。” “你自己回去可以吗?我没空送你。” “不用你送我自己回去就好。” 她没问什么时候可以看到照片就走了,而罗杰在她走了以后马上要冲洗底片,他等不及要看自己的杰作。 罗杰不但冲洗出照片,还制成了幻灯片,他志得意满地请孙劭学到自己的工作室来欣赏品味。 孙劭学坐在放映室里,一遍一遍重复望着他那憨中带娇、丽质娉婷的妻子,萤幕上的她美得让他屏息凝神。 “怎么样?”罗杰不知道自己正在挑战一位有着莫名妒意的暴君。“我是不是抓住她了?”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孙劭学盯着萤幕的眼光,那是只有陷入情网的男人才会有的眼光,一种充满占有、紧张和渴望的眼光。 “把底片还有所有冲洗出来的照片、幻灯片全部给我。”孙劭学冷冷地命令表弟。 “为什么?这些都是我的东西耶。”罗杰不知死活地问。 “她是我的。”凛然的宣告里尽是占有,绝对的占有。 “可是” “现在就给我,一张也不能少。” “我还没给表嫂看过这些照片” “给我!我会拿给她看。” 罗杰敢怒不敢言,不甘不愿地取来所有东西交到他手中。“给你就给你,还好我没替她拍写真,否则你岂不要买下我这间工作室。” 孙劭学不理他的埋怨,拿着一包底片相片,马上赶回家来。 紧接在罗杰之后遭殃的人是龚娅。 他一回家就把龚娅喊进卧室里,人还坐在轮椅上,他就把罗杰还给自己的东西用力往床上一扔。 “那是什么?”她知道他很生气,敛着声问。 “谁准你去拍这些照片的?你问过我了吗?” 她明白了,袋子里装的是她的照片。可她不明白,他有必要气成这样吗? 她怯怯地从床上抬起袋子,把照片拿出来,一张一张审视过后,觉得罗杰把自己拍得太美了,她不敢相信照片上的人是自己,喜嗔娇怒,每一张都好看。 “你拍照的时候在想什么?”他闷声问道。罗杰把拍摄前交代她的话都对他说了,他不知道什么事让她变得那么专注,那么甜蜜,那么带着点神秘的喜悦,仿佛她胸口秘藏着恋情。他无法将嫉妒和怀疑自胸中排开。 “我忘了,随便想想,没什么特别的事。”她本能地撒谎,不敢说当时她想的是他。“你是不是觉得这些照片拍得不好?觉得我让你很丢脸?那我把它烧掉好了。” “不许烧!”她的反应让他有些挂不住脸的感觉,仿佛原形已毕露。“先把它收起来。” 她发觉事态没那么严重了,不再说话,赶紧将整个袋子收放在抽屉里。 “你出去吧,我要先洗个澡。” 她默默退出卧室,庆幸灾难结束。 他现在洗澡不需她递衣服了,虽然还依赖拐杖,但他的双腿比以前有力多了,因为他已开始接受复健治疗,常常还在办公室里练习走路,摔过无数回之后,他已可以不靠拐杖站立片刻,虽然时间很短暂,但他的信心却大大提高了,总有一天他要靠自己的双腿行走。 他没让她知道自己已进步这么多。 洗完澡之后他就一直待在房里,不想出去又希望她早点回房就寝。 他不承认自己在等她,可是当她回房要洗澡时,他马上感到全身都窜着电流,他看着她从浴室出来,走向床。 她看到他粗鲁的眼神了,心想他还在气头上,犹豫片刻,她还是决定上床睡觉,再去伺候他的情绪可能会导致发烧。 带着点恼怒,她在他旁边躺下,两只眼睛盯着天花板,孙劭学的脸庞很快地挡住她的视线,他俯首蜻蜓点水似地找到她的唇。 惊愕中,她意识到今晚自己得加班。可尚未退去的恼怒使她开始挣扎,但那只会加深他对她的钳制,他环紧的双臂令她难以呼吸,无论她把脸转向哪里,他的脸都对着她,唇恣意的逗她、吮她,极尽亲密地与她纠缠。 她的双腿发软,开始颤抖,呼吸梗在胸腔里,感觉自己的胸部变得无比敏感,开始膨胀。她挣扎得更厉害了,结果他的胳臂愈紧,吻得更热切。他的手指穿进她的发里,轻轻拉扯,一只手支着她的颈,随心所欲地调整她脸部的方向,他的唇轻轻地压着她的,细细搜寻,细细品尝。 她屈服了,意志上还在抵抗那浓浓的甜蜜,然而身体却软软地偎向他。 “张嘴。”低沉粗哑的下达指令,他继续探索。 浑身炽热而震撼,她的手伸上来搜寻他的胳臂,她抚摩他,隔着睡衣感觉他臂膊上纠结的肌肉,不自觉地反应他饥渴的吻。 霍地,他抬起头,压抑着短促快速的呼吸,眨眼工夫,他已完全控制了自己,松开手,让她退开。 “你不会做ài。” 听不出这是责难与否,她肿胀的双唇里也发不出任何声音,黑暗中她恐慌不已。 “我可以睡了吗?”良久,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睡吧。” 又一个月过去了,龚娅在孙家的生活模式依然,孙劭学偶尔要她“加班”她好像也习惯了。 这天,她接到刘毓薇的电话,说李俊超在找她。 她的娘家搬了,电话号码也改了,李俊超联络不上她,只好找上刘毓薇。刘毓薇打电话来就是想征求她的意见,看看能不能把她已经结婚的事告诉他,能不能给他孙家的电话号码。结果她要刘毓薇转告李俊超,她想向他解释一些事。她不方便见他,也不能给他娘家的电话号码,怕的就是事情因此穿帮。 但她要怎么跟李俊超说呢?这一晚,她辗转反侧,怕自己又发烧,她竟先吞了退烧葯才又回到床上。 “你刚才出去做什么?”孙劭学早发现她不得安眠。 “吃葯。” “哪里不舒服?为什么不去看医生,自己乱服葯?” “我怕夜里发烧。” “怕睡不着?为什么?” “我有麻烦。” “什么麻烦?” “我一个大学同学有事找我,我这几天可能会接到他的电话,我想向他解释一些事,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很为难啦。”苦恼深深,她的眉头揪得好紧。“我毕业前答应他可以在退伍之后追求我,可是我又跟你假结婚。你说,我该怎么对他说比较好?” 他忍下一串忿怒的诅咒,平静地问:“他还要多久才退伍?” 她算了算。“还要一年多。” “那你把实话告诉他吧,他退伍前我们的约早就满了。” 她马上怨他无情,但也知道自己没有权利怨他。 “我们有没有可能续约?”她问。“妈好像没什么状况。” 这一点他也觉得奇怪,前几天向医生询问的结果是,母亲的病情又稳定下来了。 “妈没有状况是好事,我希望我们有机会续约。”他说得诚恳,为了母亲,他只能继续维持这段婚姻。他接着又换了副冷酷现实的音容。“续约的时候我们可以重新谈条件,我不会亏待你的。” 不知是不是退烧葯起了作用,她觉得全身冰凉。 “你认为我是为了钱才答应陪你演戏的?” “也许还因为同情我吧?” “你不是不要别人施舍你同情吗?” “你是同情我的一片孝心,这种同情我可以接受。” 她笑笑,不再谈这个。 “罗杰帮你拍照的时候你想的可是刚才提到的那个同学?”他还是追究了。 “不是。我什么也没想,你不要再问了。”她又恼了,口气很不耐烦,转过身背对他,她想快点睡着。 他失眠了。 第六章 李俊超从刘毓薇那里要到孙宅的电话号码后,很快就抽空打电话找到龚娅,由于人在部队里,他没办法和她详谈。一听说她结婚,即使他也知道了那是假的,他还是要求龚娅见他一面。 好不容易挨到休假日,他不辞劳苦地从嘉义北上,终于见到龚娅了。 两人在市区里一家素食店里用餐,李俊超一家都吃素,所以龚娅才选了这家店。 显然她问候的态度比他的要客气很多。 “你现在看起来很不一样,有少奶奶的味道了。”他的口气很酸,表情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为什么?我没想到你会做这种事?你不是一向自命清高吗?什么事都靠自己,现在呢?你怎么解释?说你是遇到贵人,蒙上司器重,最后干脆嫁给上司,先假后真,早晚会成为真正的富家少奶奶?原来你不是不愿意接受男人的追求,而是要看那个男人够不够格、值不值得,我没说错吧?” 他的话在龚娅的心湖里掀起汹涌、不安、忿怒的浪潮,她艰困地吞下口水。 “我从来没有过嫁给富家子弟的希望和憧憬,我也告诉过你,我不是真的嫁给他。” “怎么不是?”他继续犀利的责难。“你们的结婚手续合法,有证婚人、有主婚人,你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孙太太,有谁怀疑过你吗?” 她无言以对。他说的没错,她的确是孙劭学的合法妻子。 “告诉我,你跟他真的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吗?你们” 她懂他没问出口的问题。 “李俊超,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说得不愠不火,还自我解嘲地一笑。“虽然我没必要向你解释这么多,但是我愿意告诉你。”她稍停,谨慎地说:“我跟他没有夫妻之实,告诉你这个,并不是要求你别打消追求我的念头,我认为你是基于关心我的立场才会问这种问题,所以我也愿意回答你,如此而已。” 她的话让他激愤的神情收敛许多。 “我们只是口头协定,等你退伍了我们再交往看看。你一定要用这种态度对我吗?我好像没那么罪大恶极吧?”她苦笑。“我们连男女朋友都不算。” “可是我已经爱你很久了呀,这一点你不能否认。” “我又没接受。”她委屈地嘟着嘴。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已经陷我于绝对不利的境况?我在当兵,可是那个孙劭学已经在当你老公了,天时地利我一样也没有,谁敢保证我退伍之前你们不会来真的?” “不会吧。”她回答自己。“在他眼里,我还是领薪水的员工,只不过是把我从办公室借调到家里而已。我有自知之明,也不想高攀,只是做我分内的工作,尽量使他母亲高兴,他的要求也只有这样。” 李俊超似乎放心不少,情绪已渐渐平复。 “那我们的协定还是有效的喽?”他又一脸期待。 “你到底看上我哪一点?”她始终弄不懂,自己有那么值得他苦苦等待吗?这年头还有人像他这么痴吗?大家都追求轻薄短小,偏偏他仿佛有耗不完的时间。“我想过很多遍,也许我有不错的外表,可是这种人很多。要论内涵,我也没有过人之处;论家世背景,那比我差的人就真的不多了。你是不是有点不甘愿,偏偏就不死心给我看,你只是想打败我?” 他忽然露出同情的眼神。 “原来你还是很自卑的。以前我不觉得,可是你刚才说的每一个字在我听来都很自卑。”他关心地问:“龚娅,你是不是受委屈了?” “没有。谢谢你关心我,我很好。”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受委屈,可是李俊超的话确教她一阵鼻酸。 “那我就放心了。” 老太太进医院了。 上午她在家中不慎摔了一跤,龚娅和管家随救护车到医院来。 稍后,孙劭学从公司赶了过来。 “你总算来了,”一见他,龚娅就把医生的诊断结果转述一遍。“医生说她的血压异常偏高,推测是内耳感染使她头昏,所以才摔跤的。” “你是怎么照顾妈的!”他斥了一句。“妈现在人呢?” “在病房里,管家陪着她。我是出来等你的。” 他锐利黝深的眸光锁住她苍白不安的脸。“还不快带我去看妈!” 她点了下头,领他和司机进了病房。 “妈,你怎么样了?”他对病床上看起来还算安适的母亲挤出一个笑容,随即瞄了龚娅一眼,那眼神还是充满责难。 “我会负责让自己痊愈的,你们放心吧,”老太太竟然还能维持幽默感。“还好没摔断骨头,可见我骨质疏松的情况并不严重,龚娅每天早晚监督我喝脱脂高钙牛奶果然很管用。”她看出儿子为了自己受伤的事在生媳妇的气,拐着弯替媳妇解围。 “妈,我没照顾好您,请您原谅。”龚娅虽然是诚心道歉,可她心中委实感到难过委屈,她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也有病,也需要人照顾,也有随时摔跤的可能。如果父亲临时有什么状况,她能像现在这样随侍在侧吗?如果父亲和老太太同时受伤住院,她该优先照顾哪一个?她能不能向老板请假,回家照顾自己的父亲? 老太太要她千万别自责,她根本没听见。汪在眼眶里的泪就要落下时,她冲出病房。此举吓坏了老太太,也吓坏了孙劭学。 “小陈,你快跟上少奶奶,就说我要她马上回来见我。”老太太马上遣司机去追人。 司机走后她骂儿子。 “你说,你刚才是不是数落她什么了?你是不是把我摔跤住进医院的事全归咎到她身上?”见儿子不吭气,她又责备道:“这种事怎么能怪她?你总不能叫她二十四小时跟着我吧?还有,你怎么在小陈面前就责怪她了呢?你让她很难堪你知不知道?” “我是因为心急,所以才说了她两句。”他现在还是心急,恨自己不能去追她。 “你哟”老太太怨叹一声。 司机匆匆回到病房来。 “老太太、老板,我没找到少奶奶,”小陈喘吁吁地。“我刚才一跑出去就没看见她人影,马上搭电梯下楼也没找到,我还跑到外面去找,也是找不到,所以” “够了!”孙劭学喝断司机的话。“找不到就算了,她不敢不回来。” 罢从女厕所回到病房门口的龚娅刚好听见他这句胸有成竹的话。 吸了口气,她推门进了来。 “龚娅,你跑哪儿去了?可把我们急死了。”老太太从她红肿的双眼里看出她只是躲起来哭了一场。 “我去了下洗手间,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走走走,你跟劭学先回家去吧,医生让我在这儿躺两天,我有特别护士,你们让我清静清静,我想休息了。”老太太急着赶人,目的是想让儿子回去好好向媳妇道歉。 “不,我要留下来陪您。”龚娅的语气很坚持,她进门后一直把眼光停在老太太身上,不断提醒自己老太太是最重要的人,照顾老太太是她最重要的工作。 “我让你们回去就回去!”老太太不客气了。“让我休息吧,他们给我吃的葯已经生效了。”她说着就闭上眼睛。 “妈的话你没听见吗?”孙劭学警告杵着不动的龚娅。“跟我回去。” 他让司机推自己离开病房,确定她会跟上来。 “弄点东西给我吃。” 因为老太太和少奶奶上午都在医院里,管家没有准备主人的午餐。回了家,孙劭学和龚娅也没有胃口,便不要管家弄吃的给他们。 两人互相痹篇了一段时间之后,孙劭学回客厅找龚娅说了句话。 “你的意思是要我煮东西给你吃?”听到他的声音她才放下手中的报纸。 “嗯,我不要管家煮,就要你煮。” 她站起身。“你想吃什么?” “你自己到厨房里看看你能做出什么,想办法喂饱我就对了。” 她进了厨房。 半个小时之后,她端了碗榨菜肉丝面到饭桌上,上头还加了一个荷包蛋。 “过来吃吧。”她朝他喊了一声,待他走近时,她接过他的拐杖就转身要走开。 “你自己不吃吗?”坐在桌前,他没打算马上开动,虽然那碗面很吸引他。 “我那碗在厨房里,我现在就要进去吃。” “为什么不端出来吃?” “妈不在,我们不必同桌吃饭。” 她一句话教他胃口尽失,怒气翻腾,这一翻腾,一碗面就泼洒在地,瓷碗应声而碎。 “下去!”他喝退循声赶了过来的管家。“我要她来收拾!” 报娅当然知道那个“她”就是自己。 取来垃圾筒,她用手捡起大小碎片和仍然汤手的面条,再拿拖把将一地污秽清理干净。洗净双手,她将厨房里那碗面分成两个小碗,一手一碗,她端到饭桌上。 坐下来,她开始吃其中一碗。 “这碗没有荷包蛋,你要吃的话,我现在再去煎一个。”她边吃边说,不看他。 “给你自己也煎一个。”他这才开始吃面。 荷包蛋来了,他一看就知跟刚才被他毁掉的那颗一样,蛋黄是半熟的,正是他喜欢的那种。 “晚上我们再到医院去一趟。”蛋吃完了,他说。 “好。”她答得爽快,看看他,又说:“医生说以后得盯着妈吃降血压的葯。” 他不再责备她。她没进孙家之前,管家就常常向他告状,说老太太不肯乖乖吃葯,该死的葯。 “你以后盯紧一点就是,把葯加在牛奶里给她喝,用骗的也得让她把葯吃掉。” “是。” 她收走两双碗筷。 老太太住了两天医院就回家了,可是回家之后她的心情一直好不起来。 儿子媳妇制造了一屋子阴霾给她。 “龚娅,你过来,妈有话问你。” 她看出老太太的不高兴,但她一点也不担心,这段日子里发生的许多事,使她在自己的权利义务问题上找到了平衡点。 现在她的心境和以往大不相同。 她在老太太身旁坐下。 “妈,有什么话,您问吧。” “你跟劭学到底怎么了?别瞒我,我看得出来你们两在呕气。” “妈,您多心了,我们很好,什么事也没有。”她答得不慌不乱,似乎早料到老太太会问这个。 “可是你们一句话也不讲,教我怎么不起疑?” “他最近工作忙,话自然就比平常更少了,没什么的,您别担心。” “那他跟你说悄悄话吗?” “说呀,每天晚上都说。” 老太太半信半疑,她担心龚娅说谎,若是如此,那么问题就更大了。 报娅笑得自然,她没好再追问什么。 “我的好媳妇儿,”老太太采哀兵姿态。“你什么时候让我抱孙子?” “我们正在努力,您别急嘛。” “喔”媳妇的回答干脆得教她意外。“那就好,那就好。” “妈,明天我要回娘家一趟,您要记得按时吃葯哟。” “会的、会的!你别再提醒我了。”老太太越发觉得不对劲。“你怎么从不要劭学陪你一起回去呢?他偶尔也该去向岳父岳母请安呀。” 每次她回娘家,老太太总会提醒儿子该陪着,她每次都谢谢老太太的好意,说她不想麻烦孙劭学,而孙劭学从未表示什么。除了提亲那一次,他没有再上过龚家。 报娅不介意,一点也不介意,她对孙家有义务,孙劭学对她家可没有义务。 老太太多次提起要请亲家到家里做客,都被龚娅以父亲体弱,不方便出门为由婉谢了。 不该有怨,一切都合理。 想到明天可以看见父母亲和弟弟,这晚她的心情很好。 “你看完杂志就睡吗?”她在床上躺平之后,问了枕边人。 他放下手中的商业衷漂,转过头,问得挪揄:“你要我现在睡?” “不是,我只是希望你的床头灯别亮太久。” 他知道亮着灯她睡不着。“放心吧,我也不希望你半夜发烧。” “谢谢。”她侧身背对他,拉高薄被盖住自己。 他无言凝睇着她的背影,回想她近日反常的沉默和令他不安的顺从。 他忽地在心里冷笑一声。她是逆来顺受没错,那是因为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之故,她已经收了好处,即使再不情愿,她都得忍受一切。何况,事成之后那个好处还等着她呢。 所以,现在她就得忍受他这个双腿不能行走的假丈夫,在孙家大宅里克尽职守。 在他们身下这张床上克尽职守。 他突然扔开杂志,用力关掉床头灯。 她才闻到火葯味,身子已被他扳平,唇也被封住了。 他要求加班她在心里提醒自己一声,决定努力工作。 她强烈的反应令他震惊,同时也激起他心里一股奇异的情愫,一种他很久没被唤起过的反应。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吻技很不错,这要感谢老板提供了在职训练。 他的手指轻抚她手腕内侧,感觉到指尖下的肌肤马上颤抖了起来。再恐惧她也只能回应他,他吻得更得意了。他要在她身上证明自己高明的调情拉巧,要她融化在他手中。 他的唇只攻占她胸部以上的肌肤,双手只掠夺她腰部以上的娇躯。不是他愿意放过其它部位,而是他现在只想要这么多。即便如此,他都能想像出她在他身下渴求、颤抖的模样。 终于,他自信地放开她。 她马上下床进了浴室,用冷水洗脸,洗了好久。她觉得自己好像发烧了,刚才在床上她分明是被卷入火舌中,可怕的是,她竟情愿被烧死,让自己化成灰烬。 她为这样的想法掉了几滴泪。这桩交易里,她除了要成为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之外,还有别的损失,一定还有,她已经感受到了。 “明天要我陪你回去吗?”待她回到床上时,他沸腾的血液也已降温。 她诧异于他从未问过的话。这是奖励吗?因为她刚才的表现尚可? “不用了。你平常工作那么累,明天还是在家休息吧。” “睡吧。”他以简短的两个字结束这一夜。 她的决定是对的,他想。和一个拄杖而行的丈夫一起回娘家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也不想到处抛头露脸,何妨各取所需。 报娅照样带了好多东西回娘家,她不买那些不实用的奢侈品,每回买的大部分是吃的,可以做三餐的东西。一早她就到南门市场去采购好吃的、营养的食补品,大包小包的提上计程车再回家。除了和老太太或孙劭学一起出门,她不搭孙家的豪华轿车。 回了家,她先把东西收拾好,然后就准备做一顿丰盛的午餐和一家人共享。全家人一起上馆子吃大餐对他们而言是很困难的事,所以这样的聚餐每教一家人深深期待,连她智能不足的小弟都异常兴奋。 “娅娅”母女两在厨房里洗碗盘时,龚母对龚娅欲言又止。 “什么事啊妈?”她边洗边挥汗,心想是不是该为家里买一部冷气机,天气渐渐热了。 “你的肚子都没消息吗?” “喔,”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母亲一眼便尴尬她笑。“我才结婚多久?你干嘛那么急?” “是还不想要小孩,还是你一直没有怀孕?人家是独子,他妈年纪又那么大了,应该会急着要生才对。” “妈,是我不想那么早生小孩,他也同意了。”咬着牙,她吞下必须两边说谎的无奈。“他说等他能自己走了再有小孩也好,那样他才可以随心所欲地逗小孩玩。” “喔,原来是这样。他走路还不方便吧?” “嗯,不过已经进步很多了,他提过要跟我回来看你们,是我要他别着急,等他能走的时候有的是机会。” “他来不来是没什么关系。”龚母说着就一脸歉然。“他对你好不好?” “很好。”她朝母亲微微一笑。“妈,你想想看就知道他对我有多好了,他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所以虽然他坚持不让我婚后继续工作,可是他每个月照样给我足够照顾娘家生活的钱,可见他对我很好,你放心啦。” 报母听得百感交集,不由轻叹一声。 “我们是高攀了人家。”顿了顿,她又问:“你婆婆知不知道他每个月给你那么多钱?” “妈,你别担心了,我婆婆不会过问这些小事的,她对我也很好,常常要我带你们回去做客,是我说爸爸身体不好,能不出门就不要出门比较妥当,所以她才没坚持。” “是啦,你弟弟去了也不太好,会给你添麻烦” 报娅忽觉鼻酸。“妈,不讲这些事了,反正你不要为我操心就对了,我在孙家一切都很好。”她很快地转移话题。“等一下我想到附近的电器行找人来客厅装台冷气,天气还不很热的时候买价钱比较便宜。” “不必花这种钱啦,两个房间都有冷气,客厅就免了吧。” “不行。客厅不装部冷气,夏天到了我不是每次回来都得热个半死?” 报母这才笑了。“对喔,你最会流汗了。” “妈,你吃葯了没?” 吃过午饭,孙劭学陪母亲在起居室小坐片刻。 “吃了吃了,我认命得很,每个礼拜上医院定期治疗我欣然接受,每天照三餐吃那些该死的降血压葯我也欣然接受,”老太太吐槽。“我跟阎罗王赌上了,就不信我活不到抱孙子。” 瞄头不对。孙劭学马上拿来拐杖,眼看着要站起来了。 “你去哪儿?我在跟你说话耶。” “我要上厕所。” “尿遁?”老太太笑意吟吟。“尿完了马上回来坐着,我的话还没说完。” 孙劭学当场就把拐杖支回一旁,再度靠上椅背,省下站起身的力气。很恼地想着母亲不愧是将军外公的女儿,连抓蚊子的本事都比别人强。蚊子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别说是双腿不俐落的他。 “不尿啦?”老太太一脸逮着他的得意。 “我先听你把话说完。” “对,你听好了。”她脸色一敛。“你告诉我,我住院那天,你和龚娅从医院回来是不是吵架了?你把一碗面摔在地上,有没有这回事?” “管家告诉你的?” “是我逼她说的,不准你找她麻烦。”她警告一句再问:“吵完那一架你们就冷战到现在对不对?” “没有。”他企图粉饰太平。“我和她一向是这么相处的,你别多心。” “儿子,你老实跟妈说,”老太太语重心长。“你是不是为了让妈高兴,所以才想娶个媳妇儿回来,你根本不爱龚娅,对不对?我没忘记你说过只要我喜欢就好,当时我没搞清楚你的意思,可是这阵子我全看明白了,”她别有含意地瞅了儿子一眼。“你娶妻完全是为了我,你知道我的大限不远,为了让我能安心地去见你老子,你就近选择了自己的女秘书为偶,既省时又省事。” 孙劭学瞪大了双眼看她,她挥了挥手,示意他别开口。 “你以为我还不知道自己的病吗?”老太太的表情无法更慈祥更母性了,除了天性使然,她觉得自己精湛的演技绝对起得润饰的作用。“可怜你一片孝心。可是孩子,你犯了大错啊,你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孩为妻,只为了让我高兴,这对你自己不公平,对你的妻子不公平,对我也没有意义嘛,你这是何苦呢?”她停了好久,不断观灿邬子的反应。 孙劭学垂头盯着地板,表情十分紧张。 “就像现在,表面上看起来你们夫妻两是相敬如宾,可是我还没眼花到看不出你们有状况的地步。问她,她说你们很好;问你,你说你们没事。是啊,你们是没事,”她满脸委屈地说着。“可是我有事,我看得不舒坦,看得心里难过呀,你想让我高兴,我高兴了吗?再这样下去,我恐怕得提早去见你老子了。” 她很满意地看着一直抬不起头来的儿子。 “我猜龚娅答应嫁给你一定有她不得已的苦衷,否则她不必到现在还处处容忍你,放了她吧。” 最后一句话教孙劭学倏地抬头,尖锐的痛楚扫过他胸口,脸部不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我心疼你,也心疼她。你们不必为了我勉强再在一起。放了她吧。如果你没遇上心爱的女孩,不必急着结婚。我年纪大了,有些话只是口头禅,死就死了,有什么瞑不瞑目的,放心吧,你娶不娶妻,我死都会瞑目的,只要你能再站起来,活得快乐就好。” “妈,你误会了,真的误会了,”他企图以淡漠的口气掩盖心中复杂而惶恐的感觉。“事情完全不是你所想的这样。” “那是怎样呢?” “我承认我们在闹别扭,只是这样而已。” “什么别扭能让你们一闹闹了一个多月?” 他回答不出。 “妈,我会尽快跟她和好,你千万别把刚才那些话对她说,我娶她并不是只为了让你高兴而已,我并没有勉强自己和她在一起。” 被了。老太太不要求儿子说更多。 “真的是妈多心了?” “嗯。”“好吧,我相信你。” 他松了口气,拄着杖躲开母亲。 孙劭学果然跟龚娅和好了,他没拉下脸道什么歉,只是开始对她和颜悦色,客气有加,人前人后皆然。 他不再要她加班。 两个月来他陪龚娅回娘家三次。 受宠若惊之余,龚娅也注意到约就要满了。 老太太很健康。 “愿意跟我谈谈续约的事吗?” 这天深夜,孙劭学在就寝前对龚娅一问。 “老板,”好久她没这么称呼他了,既然他要谈合约,她不得不再次提醒自己和他之间的主从关系。“我不想续约了。” 她充满悲楚哀怨的声音却似一块来势汹汹的落石,他的心为之坍塌。 “你甚至不必先听我可以给你什么好处?” 好处?她好憎厌的字眼。 “不必了。我不想续约。” 他冷笑两声。 “你很懂得谈判技巧,眼前的情况对我不利,你看准了我非靠你不可,想狮子大开口?你说不想续约可以让我马上提高底价。”他讥诮地扯着嘴角,浓挺的剑眉下是两道仿佛想吞噬她的目光。 她确定自己受辱了,迅速翻下床,拼命隐忍住眼眶里滚动的泪意,直到进了浴室,才让泪流出来。 她边哭边就着水槽洗脸,边哭边对自己说,他不是这么残忍刻薄的人,他不是 等待、挣扎、纠葛的滋味令他窒息,难耐狂乱的心,他拄杖来到浴室门口。 “有什么条件你说吧,我全都答应就是。” 她听见了,眼光马上从镜中的自己挪到他脸上,她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不,我没有条件,我是真的不想续约,老板,我不要当初你允诺的那笔酬金了。再过半个月我就卷铺盖回我家,请你答应我利用这半个月的时间找工作,好不好?” 见他没打断自己的话,她继续:“我不是存心刁难你,我也没有哄抬什么底价的意图,我只是只是有了自知之明,我无法继续胜任这份工作,请你包涵。”她停了停。“喔,我说要用半个月时间找工作也没有暗示你留我在孙氏企业上班的意思,我知道如果我不续约,你是不可能再叫我回去上班的,所以稳櫎─” “你现在就去收拾东西!”他的怒火溃堤,双眼凌厉地瞪着她。“收拾所有你的东西,一样也不许留,收拾完就回你家去!” “可是时间还没” “出去!”他几乎要举起杖来赶她出浴室。 她闪出浴室门,开始收拾自己的家当。 第七章 “等一下要是被老太太撞见了我该怎么说?” 报娅很快就收拾完毕,提着行李箱她停在卧室门口回头问孙劭学。 她果然现实,他忿忿想着。原来她马上就能改口称呼他母亲为老太太。 “她应该已经睡了,你小心一点,别惊动她就好。” 她思索片刻,掉头离开,蹑手蹑脚穿过客厅。 屏气凝神站在房里的孙劭学须臾之后听见她一声惨叫。 拄杖走到房门外,他正要打开客厅的大灯,灯却先亮了。 两名管家已手持木棍站在离他不远处。他只看见连人带箱跌进室内溪流里的龚娅。 避家们一见眼前景况皆噤声,马上把木棍搁在一旁,正好赶着搀扶刚出房门的孙老太太。 “这是怎么回事?”老太太惊愕出声,马上要管家把挣扎着爬出溪流的少奶奶扶起来。 报娅吓得全身发抖,面无血色。 没有人回答老太太的话。 “你先回房里冲个澡,冲完了马上出来!”她怒不可抑,朝媳妇命令一句,直到媳妇顺从地回了房之后她才转向儿子。 “你过来!” 她这才在客厅里坐下,示意管家退下。管家们自动到大门口等着向即将赶到的保全人员解释状况。早在客厅里有动静时他们就按了警铃。 “你们又怎么啦?”老太太待儿子一坐稳便问,依然怒气冲冲。“龚娅这么晚了提着箱子干嘛?” “我们刚才吵架了,她要回娘家。”孙劭学困扰不已,情急之下他说出事情的表象。 “她要回娘家你就让她回啊?这么晚了她怎么回?难不成你还打电话替她叫了车?要不是这截溪流留住了她,她现在已经身陷危险之中,你一点都不担心吗?要是她出了什么意外,你能原谅自己吗?”老太太一口气责备了儿子好几句,气得直喘。 “妈,你先别激动,小心血压又升高了。” “知道我血压高还敢这样气我。”老太太的确觉得头晕,这才放低了声音。 他很矛盾,如果刚才龚娅成功地离开孙宅,最迟明天早上他就得向母亲解释一切。可现在他什么也说不出口。一听龚娅说她不愿意续约他就无法理智地处理接下来的问题,那一刻他满心满脑只有忿怒,只能极尽贬损地对她咆哮,将她驱逐出自己的视线范围。 看见她将自己的衣物一件件丢进箱子里时他就后悔了。强烈的自尊心堵住了请她留下的话。任自己心如刀绞,他还是看着她走出卧房。 她落水后的无助神情教他心悸。然而他只是任一股深刻的刺痛戳进心头,强忍万马奔腾的情绪,他不愿走向她,不愿伸出挽留的手。 他忽地一笑,笑里是对自己深深的嘲讽。溪流留得住她,他呢?拄着杖能跑吗? 老太太看见儿子脸上是懊恼,是矛盾。 “你回房里去说几句好话,把她留下。”老太太神情十分疲倦,她缓缓自沙发上起身,改以温柔的语气劝说:“我突然觉得很累,想休息了。” 她让管家搀回房里,要儿子亡羊补牢。 “对不起,我所有的衣服都装箱了,箱子还在客厅里,所以” 报娅穿着孙劭学的睡衣,刚卷好裤管就见他进门来。 他静静瞅着因为穿着超大睡衣裤而显得比平常迷你许多的她,不发一言。 “我穿这样能出去见老太太吗?” 他拄杖,走到床边坐下。“她回房睡觉去了。” “那她问了你什么没有?” “我告诉她说我们吵架,你刚才是要回娘家。”他犹豫片刻,又问:“为了我妈,我愿意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的无礼,你可以再考虑一下续约的事吗?” 她两手扯着过长的衣袖,认真地考虑着。 他猜不出她最后的决定,一颗心提到了嗓子边。 她摇头,一下,再一下。 心从嗓子边掉到谷底。“为什么?难道你不再同情我,不再同情我妈了吗?”怒意不再,只剩挫败。 “没有意义。”她呐呐道,整个心灵仿佛都沉入一种冷漠空茫的麻木中。“我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老板,等你想清楚了,就会明白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的脸紧绷,无法启齿。 “我当然也跟所有人一样,尊重你的银行存款,”她幽默一笑。“但是我更尊重你。虽然我只当了你几个月的秘书;虽然我知道你做生意时是完全的冷酷;虽然我知道你笃信成功是一根神奇的魔棒,只要你成功,所有的人见到坐轮椅的你,依然鞠躬哈腰。但是”她停下来审视他片刻。“你并不真的冷血,如果你不再继续一点一点抹煞你的慈悲与温暖,你依然是一个热血男儿,你依然会去关心、会去爱你周围的人,真正的关心,真正的爱。” 他抬着下巴,眼眸中跳动着危险的火花,紧握的拳上关节已泛白。 “那样的你,对老太太才有意义。”她吐了口气,一脸释然。“你要怎么向老太太解释这一切都好,我可以配合你,无论你想不想让她知道今天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希望你记得和我办个离婚手续。” 她的态度恳切沉稳,尽量不去在意自己心中仍存着矛盾。眼前那双深奥如海,盈满痛楚的眼眸,冲散了她多时以来的委屈感。 但她已彻底认清了一件事。那就是,她无法再留下来扮演他妻子的角色。她已不知该如何掌握工作分寸,不知该如何拿捏自己的态度。 这份薪水其实得来不易,十分不易。 逆来顺受,顾全大局,不使事情穿帮对她而言是很容易办到的事,然而她发现自己宝贵的尊严正在一点一点被磨损。 “老板,请原谅我不能答应跟你续约。还有,我要对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使我毕业后这一年多里过得多彩多姿,不是每个社会新鲜人都有这种奇遇的。”她的笑又恢复最初的靦腆,一点不像在挖苦他,他已被这种神情击倒,恨自己提不起怒火。“这种奇遇使我和家人得到很大的帮助,所以,我还想代我的家人再对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她恭敬地朝他点了下头。“孙先生。” 他知道她不是故意要气他,可是最后这三个字为他们之间制造出来的遥远距离,使他的呼吸又变得急促,额上青筋突起。 他恨不能痛打她一顿。 她往房门走去。 “你去哪里?”他又惊又怒。 “我到客厅里把箱子提进来。” 他马上松了一口气,当下就作了决定,一个重要的决定。 只要她今晚留下,他就开口求她,求她无论如何都要继续陪他演戏。万不得已时候他还会对她承认,他早就不当这一切是戏了。 那需要莫大的勇气,但他会说的,会的,只要她今晚留下。 在他无言的凝睇下,龚娅回房了,她打开箱子。 “还好,箱子湿了,可是里面的东西都没碰到水。”她自言自语,从箱中取出一件t恤和一条牛仔裤,取出内衣裤时她还偷瞟他一眼,希望他没注意到才好。 她此刻只穿着他的睡衣,没有着内衣。 她回身进浴室,两分钟之后她穿着自己的衣服出了来,手上还拿着之前那套泡过溪水的湿衣服。 他看着她再度打包行李,无法摆脱的窒息感锁住他的喉,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孙先生,”合上行李箱之后,她说着临别赠言。“我觉得你根本不需要演戏给老太太看。事实证明这一切对老太太无益,对你自己就更不公平了。你想想,我演戏有薪水可领,所以即使不忠于自己的感觉过日子也不算吃亏,可是你就不同了,你既花钱又受罪,忙了快半年,最后还是不能使老太太得到真正的快乐和安慰。”她给予他一个无限同情的眼神。“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今后该怎么和老太太相处以及如何自处,说不定不久的将来孙家就会有真正的喜事了。”她走近他一些,同他伸出右手。“我诚心的祝福你,孙先生。” 他犹豫良久!终于伸出仿佛有千斤重的手,握住她的。 这是机会。他可以趁机将她拉倒在自己身上,可以抱她在怀里,可以抚摩她、亲吻她,可以对她说 他放开手。 “你现在就要离开?”他终于使自己的声音冷漠更甚于从前。 “嗯。我刚才在客厅里打电话找到我同学了,她会开车过来接我,一小时内会到。” “同学?”他恨自己的心脏竟不争气地加速跳动,声音又尖锐得令自己不齿。“他不是还在当兵吗?” 她无法忍住笑,咯咯的笑声和他益发萧索冷峻的表情形成强烈对比。 “我的同学不止一个啦。” 不止一个?他点点头。 “你会马上回家吗?” “先在我同学那儿住一晚,”她忽地叹气,眉头打了个结。“半夜拎个箱子回家,我怕吓坏爸妈。所以我可能明后天才会回去,我得好好想想,怎么说他们才会相信我跟你离婚了。”她心虚地看他一眼。“我一直给他们的感觉是,我和你是一对恩爱夫妻。所以要让他们接受我们已经离婚的事实,恐怕得费点唇舌了。” 见他没做什么回应,她有些不安地对他保证:“不过你放心,他们不会找你兴师问罪的,我会想办法让他们相信不是你不要我,而是我不要你,再说,他们也没那个时间和体力来找你麻烦。” 她不愿对他说,自己父母亲根本不会找他追究是因为他们一直认为自己女儿高攀了夫家。 这是最后一夜,她不许自己为这悲哀的事实而酸了鼻子。 “真的,我不骗你。”她还是得吸吸鼻。 “哼,”他冷笑一声。“当初我们谈的条件里本来就不包括离婚以后的事,我没有义务向你娘家交代什么,我也不怕他们找上门来,你不必杞人忧天。” 眼眶发热之际,她转身提起箱子往房门走去。 “我现在就到大门口去等我同学。”开了门她说,没有回头。 刘毓薇接走龚娅了。 “你赶紧把事情经过告诉我,”车一开动刘毓薇就问,一路过来她快闷死了。“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还有半个月吗?为什么突然说走就走,还在半夜走?”见龚娅一直不做声,她急得发火。“你受了什么委屈?快点说,不然我马上送你回家,你不必上我那儿去了。” 她听见轻轻的啜泣声,发觉情况严重,于是把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 “你别哭了,”她揪下龚娅掩住脸的手。“是不是他他强迫你跟他”她捶了下方向盘,干脆地问:“你被强暴了,对不对?” “没有。”摇着头,龚娅的轻轻啜泣声逐渐变得凄楚哀伤,她的颤抖开始成为激烈的抽泣,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喉咙里仿佛还锁着无限深沉的委屈,她哭得很压抑,不敢放声。 后来,她还是哭个痛快。在刘毓薇听来那哭声如丧考妣,甚至是家破人亡时才有的逾恒哀痛。 她没有任何安慰的动作,任好友哭个够。她认为对龚娅而言,能这般哭泣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人都有需要解放情绪的时候,能随心所欲地解放情绪是一种权利,她让龚娅好好享受一下自己的权利。 “哭完了?”终于安静了下来。 报娅边擤鼻涕边点头。“谢谢你听我哭。” “不客气。”刘毓薇吐了口气,把刚被感染的哀伤吐了出来,同时把空调温度再调低一点,因为她发觉有人哭出满头大汗。“其实你也只能哭给我听,你还能在谁面前哭?”了然一笑,她又问:“现在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跟他的半年之约快到期了,而老太太的身体状况却未如预期的速度恶化,甚至还很稳定,所以他想跟我续约,但是我不肯。” “因此他就提前把你赶出门?” “本来是这样的,后来他又慰留我,可是我还是不答应,想想我还是走了好,所以就款好行李到门口等你了。” “那你有什么好哭的?” “说不出理由。”她耸着肩。“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事,不晓得他会怎么向他母亲解释一切,”她若有所思,叹了口气。“不过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对老太太感到很过意不去。不晓得她会不会从此认定我是个很糟糕的女孩,以为我对她的关心都是装出来的。” “走都走了,想那么多干嘛?孙家的事轮不到你操心,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刘毓薇提醒她。“你赶紧想想该怎么向你爸妈解释吧,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她知道自己的当务之急,那是她自己的事,孙劭学不是提醒过她了吗?他对这件事没有解释的义务,只管离婚就好。 离婚。她马上就要成为一个离了婚的女人。 “怎么又哭了呢?”刘毓薇才刚发动车辆,见她再度潸然落泪,只得踩住煞车。 报娅又哭了一阵,她告诉自己别想太多了,只要记住她又失业了就好。 “毓薇,”厚着脸皮,她打算仰仗好友,毕竟过去这半年的工作经验实在不适合填在求职的履历表上。“我有没有可能再去你爸公司上班?” “我爸上个月刚退休,这事得问我哥。” “你哥?你哥回来啦?”她记得刘毓薇的哥哥放洋留学,拿到学位之后就一直留在洛杉矶工作。 “我爸年纪大了,这两年经常‘进厂保养’,身体状况不是很好,早对我哥下了通缉令。我哥担待不起恶意遗弃的不孝罪名,两个月前就回来了,上个月正式接管‘明耀’广告公司。” “喔”龚娅气馁不已。“这下我恐怕得失业一段时间了。”. “我哥是不好说话,他不可能随便接受我推荐的人,就算我爸开口要他一定得录用你,他也不一定照办,我看这次你得凭真本事了。”刘毓薇对她抱歉她笑笑。“不过你应该没什么问题才对,履历表你还是先寄了吧,我哥好像准备大刀阔斧地整顿公司一番,他跟我提过要裁掉一些人,重新征些人才,你有机会。” “我知道,我会好好把握的。” 孙老太太翌晨终于知悉媳妇已经离开一事。 孙劭学在早餐桌上主动告知她。 “你还是没留住她?”老太太昨夜吃了葯之后睡得还算安稳,这会儿火气并不大。“那你今天从公司出来之后再去她娘家接她回来,你岳父身体不好,别让他操心太久了。” 娘家?岳父? 孙劭学扯着嘴角轻笑出声。一夜无眠的他,头痛欲裂,整个人像踩在云端般飘摇,所有的感觉都那么不真实,也许从来也没真实过。 但他必须活在真实里。 “妈,我跟她离婚了,从今天起我依然无妻,你依然没有媳妇,什么都没有了,对不起。”他说得冷静自持。“妈,请原谅我说了谎,其实你上次对我提出的质疑都是正确的,我已经照你的意思做了。稳櫎─放了她。” 老太太傻愣住了,她的目光就这么定在儿子脸上。不知怎地,她就是感觉得出儿子那张没有情绪的面孔下,是一颗正在滴血的心。 “劭学,”她轻轻地喊着儿子,目光温和无比。“妈什么也不想问,什么也不想知道,你什么也不必对我解释,我只要你告诉我,你会很坚强的。” 他知道自己又伤了母亲的心。不忍地,他朝母亲点了下头。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昨夜他已下定决心,要让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摒弃对轮椅、拐杖的依赖,他要靠自己的双腿行走,他要再度昂首阔步于每个人的眼前。 如龚娅所料,父母亲对她的闪电离婚只有难过、心痛,没有不平。他们甚至对女儿重回家门感到安慰,心中反而踏实不少。 报娅只失业了半个月,她凭本事考进“明耀”企划部。由于办离婚手续时,孙劭学的律师没有要她吐出最后那半个月薪水,所以她等于没断过饷。 还有,她坚持要律师代她把那张一百万的支票退给孙劭学,她早跟他说过不收这笔酬金的。 她认为自己如今已是没烦没恼之人,于是每天都要求自己高高兴兴地到公司上班,做一个快乐的上班族、善良的老百姓。 不应有怨。 为了有效控制预算和掌握广告制作的水平,刘星烨改变了以往委托其它公司包装、设计商品的策略,决定融合企画和广告设计,整个制作过程由明耀自己一手包办。 刘星烨虽然没有因为她是妹妹的同学而对她特别礼遇,但是比起孙劭学那种高高在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形象,他已经算是个平易近人的老板了,至少在触怒他时,不必担心会诛连九族;被他临时征召时,心中也不会有悲壮风云。 报娅怀疑自己的命格与老板的秘书犯冲。 刘星烨和孙劭学一样,也有个十项全能的女秘书,她也临时告假半个月。虽然理由好像不是被男朋友临时起意,抓去结婚,但是结果相同龚娅必须接受点召,代打两周。 不过这次她并不那么诚惶诚恐。 果然,这个老板对她很好,才代班当了他三天秘书,他已经夸赞过她好几次了,除了肯定她在工作上的表现,他还形容她是可爱、迷人、俏皮、婉约的助理呢。 一周之后,他一双眼睛已忍不住开始追随她忙碌却诱人的身影,他和秘书之间一向维持的距离因此而缩短。 “龚娅,今天是周末,下了班请你吃饭聊天。” 她对刘星烨话里不但没有征询,甚至是半命令的意味感到不是滋味,但见他笑容可掬,她不便生什么气。 “不好意思让老板破费,我下了班想直接回家。” “何必跟我客气?撇开你代班的工作表现不谈,就冲着你是毓薇最好的朋友这一层关系,我早就该请你吃顿饭了。” “那”他这么说令她很难拒绝。 “怎么样?答应了吗?” “好吧。” “小陈,开车。” “是,老板。今天是回公司还是回家?” “回家。” 小陈尽管满肚子疑问也不敢乱问老板任何问题。老板已经连续一周,天天在这个时间要他开车到这里来。他总是陪老板在车上干坐着,少则三十分钟,多则一个小时以上,之后,老板会要求回公司或回家。 罢才他发现对面大楼里涌出的下班人潮中,有一个很像少奶奶,不,很像龚小姐的女孩。他猜想这就是老板等在这里的理由吧? 他不敢问,眼睛甚至不敢乱瞟。 也许明天送老太太去医院的途中,他可以提一提自己的新发现。 车进了孙宅大门,他才又听见老板的声音。 “把拐杖给我就好,我自己进去。” “是。” 小陈近来工作轻松不少,老板已不再靠轮椅行动,他每天只要在老板进出家门和办公大楼时好生看着就好。此刻听了老板的吩咐,他待老板拄杖离开了车门便将车子停好,骑着自己的机车下班回家。一路上他只觉得老板刚才走路的速度快得离谱,拄杖行走的模样好像在参加什么趣味竞赛咧。 “回来啦?小陈怎么没一块儿进来?”老太太问甫进门的儿子,对他胀红的脸多看了两眼。 “我让他回去了。”他在母亲对面坐下。 “公司里有事吗?你好像很累?”老太太不管怀疑什么,每次都用“公司”起头。 “喔,没事,刚才走快了点,有点喘。”他对母亲挤出个自然的微笑。 “我听医生说你进步很多,好像不用拐杖都能走几步了不是吗?来来来,你起来走两步我看看。” “妈,我不要走两步给你看,一旦我完全不需要这两支拐杖时我自然会走给你看,走给每个人看。” “嗯。”老太太心头一阵热流,对儿子目前这副乐观积极的模样甚感安慰。她很想当面向龚娅道谢。她好想念那位和她只有半年不到的婆媳缘的女孩,想念她的温婉柔顺,想念她的娇憨甜美。 儿子只怕想那女孩想得更紧吧?儿子在想什么,在做什么,老太太心知肚明。 奈何她的处心积虑只成就了儿子单方面的爱恋,这是天意。如今她不能再做什么,一切只能听天安排了。 孙劭学向母亲告退,回卧室来了。 所有刚才被他硬压制住的不安、忿怒情绪这时才翻涌出来。 用力摔坐在床上,他取出床头矮柜抽屉里那个袋子,拿出那一叠龚娅的照片来,一张张又审视了一遍。 他无限依恋地看着最后那帧照片,龚娅正以清澈的眼眸回视着他。那眼神似在沉思,也似在凝视,嘴角那一缕飘忽的笑意一直给他一种神秘不可测的感觉,那笑意里有思索、热情,似乎还有更多。 她在想什么? 灯光效果使她的肌肤分外柔和,发丝格外光滑,清澄的眼眸里同时透着狡猾与娇憨,教他深深迷醉。 她就要投入别人的怀抱了吗?他看见她身旁有人同行,没有亲昵的举止,可那个男人明显地是同她一路。 不,他要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一定要赶紧站起来走。 匆匆将照片收回抽屉里,他在房里练习站立。他困难地举步,急急地走了一步,又一步,发颤的双腿似乎一时承受不起他急切的折磨,心余力绌地,他摔倒在地,一声声含着痛楚的怒吼发自他的心深处,他忿忿地捶着地板。 “劭学!” 老太太和管家听见他房里有动静,急忙赶了过来。 他马上又镇定下来,奋力让自己在地上坐起。 “没事了,妈,我不小心摔了一跤,自己可以站起来。”他的口气温和,可没有人敢上前扶他。 老太太只能忍住心疼,看着他慢慢地以手支着床沿,再度站了起来。 “洗洗手,准备吃晚饭了。” 老太太示意管家一起离开。 不久,他拄着杖走到饭桌前,若无其事地与母亲共进晚餐。 第八章 “毓薇,我可不可以请你替我去拜托你哥,也就是我的老板,请他不要再追求我了。” 报娅对刘星烨逐渐明显的追求攻势不胜其扰,从暗示到明示,她已经摆明了拒绝姿态,无奈他一点没有要放弃的意思。她只好向好友求助。 “为什么呢?我哥哪一点不好?你这么嫌弃他?”刘毓薇替老哥不平。“给我个理由,还得有说服力。” “我的理由就是,就是”她绞尽脑汁,终于有了借口。“我答应过李俊超,等他退伍了,我要让他追求。” 刘毓薇瞅着她胀红的脸好一会儿,终于笑出声来。 “你是说你要等跟李俊超交往之后,看看你们两个合不合,然后再判定我哥有没有机会?”她调侃完了又高声评论道:“凭良心说,我根本不看好你跟李俊超,大学四年里,面对他的殷勤,你一直采取的是不冷不热、不软不硬的回应态度,偶尔答应他的邀约你还要找我去搅局,就凭你们在四年漫长的光阴里都擦不出火花,任凭咫尺天涯,却一直存在着难以跨越的距离,我就无法相信你们还能有什么发展,要有也是那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可有可无、要死不活的感情,你何苦为了这样一份不一定会产生的恋情而放弃我哥这么好的男人呢?” “也许细火慢捻的感情比较适合我吧,而且我跟李俊超之间已经约定好了,我不能不守信。” “你在亵渎爱情你知道吗?哪有人像你这样看待爱情的?真是麻木不仁!” “随便你怎么说都好,反正我不能接受你哥的追求啦,就算我跟李俊超没有结果我也不会觉得遗憾,就算我保守、固执好了,我一点也不在乎成为一个老处女,我本来就没有资格被爱情冲昏头,那不是我可以享受的权利,稳櫎─” “好了啦,这种事很难跟你沟通。”刘毓薇谈不下去了。“我答应你回去跟我哥说说看,他会不会就此罢手我就不能向你保证了。” “谢谢。”她释然地叹口气。“我已经在找别的工作了,如果他不肯放弃,我只有辞职谢罪。” “这么狠哪?”刘毓薇白眼伺候。“如果我哥也以我爸不久人世为由拜托你跟他假结婚,你会不会答应?跟我哥也签个半年一年的婚约?” 报娅闻言,立时悲从中来,轻声哭了起来,突然之举吓着了刘毓薇。 “对不起,龚娅,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 岂料她哭得越发伤心。 “龚娅,你是不是有心事?” “没有,”她急急抹泪。“我没事了。” 刘毓薇肯定她有事,碍于她什么也不说,便不再追问。 “小陈,跟着前面那辆银灰色别克轿车,别跟丢了!” 孙劭学在明耀广告公司所在的大楼附近守候一阵后,远远地看见龚娅被刘星烨半强迫地拉到停车场,还被强行塞进车里,待刘星烨的车子开上路面,他下令小陈跟踪。 孙劭学早请人暗中调查出龚娅的动态,他知道她的老板正在强势地追求她,也知道龚娅不愿接受,这使他心里好过不少。 如果不是他还无法完全不依赖拐杖,他早就要索回自己的妻子,他心中早已认定的妻子,虽然她不爱他,可他不管,他一定要得回她,哪怕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他都要让她爱上自己。 “老板,他们已经出了市区。”小陈看见自己奉命跟监的车上坐着少奶奶,不由提高了警觉。 “不要分神,跟紧就是。” “是的,老板。”小陈对自己的驾车技术很有信心,他不怕被炒鱿鱼。 “老板,他们停下来了。” “你也停车,听我的指示再行动。” 他的座车和刘星烨的之间有一段不令人起疑的距离。他们停止在淡水郊外一处空旷之地。 “老板,他们怎么一直不下车呢?” 孙劭学没有回答,两眼定定注视着刘星烨和龚娅的动静,二人像是在谈什么事情,龚娅一直低垂着头,而刘星烨却是有些激动。 天色渐渐暗了。他就快看不清两人在做什么,烦躁和不安的情绪更深深地笼罩在他心头。 “老板,天已经黑了,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再等等看。”他直觉有事情要发生,心中有一股冲动想上前去把龚娅揪下车。 “叭叭叭” 前方车辆的喇叭断断续续开始响起。 “老板”小陈警觉事有异状。 “把车子开到他们旁边,”他不能等了,急切地下了道命令。“如果他想跑,你想办法把车子拦下!” 小陈二话不说,很快就发动引擎,驱车上前,打开远光灯示警。 孙劭学看见龚娅在挣扎,刘星烨整个上身欺在她身上,他正在非礼她,刚才的喇叭声想必是龚娅在抗拒中胡乱按出的。 “撞他!” “可是车会受损耶。” “撞他一下,马上下去救出少奶奶!” “是!”刘星烨早已浑然忘我,征服的欲望蒙蔽了他,车灯未能阻止他正在进行的侵犯,直到车尾遭受碰撞时他才放开龚娅,下了车。 “你干嘛撞我的车,我停在这里又没碍着你!”他对甫下车的小陈怨声质问,而龚娅已趁机夺门出车,顾不得衣衫凌乱不整,她拔腿就跑。 “小陈,别理他了,快把少奶奶追回来!” 孙劭学一声令下,小陈很快地拦下龚娅,她不知自己又遇上了什么坏人,惊惶失措中根本没注意到将她拉往回走的人是孙劭学的司机。 “少奶奶?”刘星烨盯着宾士车后座的孙劭学,质疑的同时他已知道撞他车的是什么人了。“你跟踪我?” “我来救回我的妻子。”他凛然道,恨不能自己下车痛殴眼前的男人一顿。“你走吧,今天的事我不追究。” “你不追究?”刘星烨扬声反问:“你凭什么追究?你跟龚娅的事我都知道,你们两个什么也不是,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想吓唬谁?” 小陈把龚娅带回车旁边了,她还在歇斯底里地哭着,抗拒着,但小陈仍将她塞进车后座。 “别逞口舌之快,”他严正警告刘星烨。“我说不追究就不追究,或者”他顿了顿,无比犀利的眼神教对手心头一阵战栗。“你想让明耀断送在你的手中?” 摇起车窗,他下令小陈开车回家,留下楞在原地的刘星烨。 报娅一上车就安静下来了,她紧挨着车门,两眼木然,姿势僵硬,那模样教孙劭学不敢贸然碰她,虽然他很想马上将她拥进怀里,却是只能静静地注视着她,任她紧闭双眼,看她长长的睫毛歇在皎玉般的脸颊上颤动不休,任她紧抿双唇,看她的血色一丝一丝退去,任她颤抖着纤盈的身子,看她正竭尽全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情绪是她必须控制的东西,她告诉自己,耳边忽地响起一阵急促巨大的喇叭声,惊得她猛然抖动了下身子。 刘星烨狂肆的唇,贪婪的目光,粗暴的捏扯顿时又浮现她的眼前她连续打着冷颤,企图将那不堪的感觉推出脑海。 忽然,她抬起头,发出刺耳的狂笑,蜂拥而至的泪水开始不试曝制,滚滚滑过她的面颊。 孙劭学看见她额上的瘀痕了,迎面而来的车灯照映下,她颈间隐隐透出的几块瘀青是那样怵目惊心那小子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一股暴怒窜入他的心底,他几乎有了杀人的冲动。 “龚娅!”他终于伸手想揽住她,可她却激怒地别过脸去,依然笑个不停,笑得全身震动,高昂尖锐,疯狂的笑声教他痛惜不已。 他当下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她的笑声应这一声清脆而猝然停歇。楞楞地,她瞪视着他,憋住气流泪。 彼不得司机的反应,他一把拥住了她,强迫她将泪痕斑驳的脸埋进他的前襟。 她没有抗拒,不自觉地攀附着他,这无意识的举动鼓舞、安慰了他,他深深埋首于她的颈窝,轻轻拨开一束发丝,柔柔地吻着一下又一下。 这一瞬,她觉得自己安全了,可是眼前这副陌生、熟悉的胸膛又令她怀疑自己一点也不安全。 她没有挣脱,因为她需要安全感,她更紧紧地偎着他,她不想怀疑,此刻她宁愿欺骗自己。 良久,她抬眸看他,呐呐着:“你打我。” 他只是将她按回自己怀里,不说一句话,让长久以来埋藏在冷漠倨傲面具下的温柔和怜惜释放出来。 静静的相拥一直到车子进了孙宅大门停妥之后才停止。 他轻轻放开她。“下车吧。” “稳櫎─”她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但不知该如何回话。 “下车吧,跟我进屋,今天起你就回这里住。” 疑惑更深。不过她还是款款下了车,绕过车尾到他这边来扶他下车。 小陈安安静静地目送他们离去。 老太太早等在客厅里了,小陈在车上给她打过电话。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她今天能见到龚娅。 她看见儿子身后的龚娅了,看见她的衣衫凌乱,看见她一脸的狼狈和委屈,看见她红肿的双眼里还噙着泪。 “孩子,你怎么了?” 老太太母性的、温柔的、怜惜的一声问,教她再怎么也无法遏止心中莫名的委屈,她扑倒在老太太怀里,毫不保留地痛哭一场,哭尽她的恐惧、她的难堪、她的委屈和忿怒。 她享受着尽情痛哭的乐趣。 老太太等她停止了嚎啕大哭才将她拉到沙发上坐着,递了茶几上那盒面纸给她。 “来,先把眼泪擦干。” 她抓起一张又一张面纸,擤干了鼻涕,擦干了眼泪。 “打个电话回家,把事情告诉你妈。”孙劭学也坐下了,把电话听筒交给了她。 “你要我说什么?”她先看看他,又看看老太太,神情茫然。 “说我们复合了,今天起,那里又是你的娘家,你偶尔才会回去,现在你人在夫家。” 老太太不解儿子的话,但神情不免惊喜交加。“真的吗?龚娅?”她不敢置信地问。 “稳櫎─”她只觉骑虎难下,毕竟她此刻人已在孙家。 “快打电话!” 孙劭学的声音和表情在在不容她置喙。她身不由己地按了自己家的电话号码,在他一瞬不瞬的注视下,她乖乖地把话对母亲说了。 “跟我回房里去!” 似乎肯定她会跟进,他拄起拐杖,先回了卧室。 在老太太无言的、鼓励的注视下,她果真进来了,进入她住了将近半年的卧室。 “过来!”他坐在床沿唤她,又气又急。 嘴一扁,她仿佛又要哭了,怯怯地上前,在他身边坐下。 “他把你怎么了?快告诉我!” 她本能地抓着胸前的衣襟,但她说不出口,刘星烨强吻了她,狂吻肆虐过她的颈、她的肩、她的胸部,他的手在她腿上毫不客气地抚摩、揉捏,最后竟伸进她的 她双手自胸前移开,紧紧地捏住裙摆,仿佛想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做迟来的挣扎。 “他该死的对你做了什么?说!” 她说不出口,无边的羞辱感胀满她的心,她的双手又在自己的双臂上揉搓起来,她只觉得自己好脏,全身都脏,她使劲地搓,仿佛想搓下一层皮,而后在他不安的凝视下停止了动作。他的双眼眨也不眨地停驻在她脸上,眼底有一抹无以名状的神情,那眼神也教她害怕,可她发现这眼光是不同的,不同的 他不忍地抱住她。他从刘星烨的衣着和神情里判断出她并未遭受到最不幸的对待,可是即使如此,他依然气愤难当。若不是他刚巧发现了他们,刚巧跟到了郊外,那她不是 “龚娅!”低唤一声,他将她推倒在床上,迅速地封住她的唇,不容她反抗,他要吻尽心中那股差点就遗憾终生的惊悚。 只消一瞬,她晕眩了,不知打哪儿来的柔情,从她心灵深处不可抑遏地泛了开来,她渐渐开始热烈地反应,她希冀从他的吻和抚触里得到安慰和解脱。 空气不再流动,偌大的卧室里只听得他们混合的急促喘息。 她感觉着他的体温和坚实的肌肉,她愿意被这种亲密的接触所产生的窒息感淹没。 “起来吧。”他微弱的声音懒懒地在她耳际飘过,他刚才可以占有她,绝对可以。但他悬崖勒马,不愿在此刻满足自己的欲望。 他冷冷的声音浇熄了她的热情,坐起身,她也企图使自己镇定。 “我真的必须从此住下吗?”理智又回到她的脑海里。 “去梳洗一下,准备吃饭,其它的事我们晚上再谈。” 她茫然地、无言地进了浴室。 老太太重获儿媳,满心欢快地要管家加菜,可一顿饭的时间内却是一句话也没敢问,一顿空前静默的晚餐过后,她眼看着儿子媳妇又回卧室里丢。她在心中祈求上苍,媳妇此番回来可千万别再出什么状况了。 “为什么我必须住下?” 见孙劭学迟迟不肯开口,龚娅决定自己先讨公道。 “因为我救了你,要不是我及时出现,你已经失身于他了。” 并坐在床上的两人互觑一眼。 “你的意思是要我报恩?”“知恩本当图报。” “报恩不一定要以这种方式。” “你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只给你这一条路走。” “为什么?”她恼了。 “因为我只需要这种回报方式,你没看见我妈有多高兴吗?知道你要回来,她如获至宝。” “可是稳櫎─” “不要跟你的救命恩人计较,你必须这么做,发生了那件事,你是不可能再在明耀工作了,而你需要固定的收入。” “我可以到别家公司上班。” “我会让你哪儿也去不了,你不要浪费时间测试我的能耐,你没有本钱这么做。” “孙先生,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她变得激动,他在恐吓要断了她所有的后路,这层体认使她恐慌。“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假扮一对恩爱夫妻根本是一件无意义的事,对谁都没有意义,你何苦害人害己,你想逼死我吗?” “你不能死,你死不起。”他强迫自己以这种无情的方式留住她,除了如此,他没有把握能留下她。“我要跟你签的是无限期的约,假扮也好,真演也罢,从现在起,你又是孙家的少奶奶,像上次一样,我照样每个月发薪水给你,保你一家人衣食无忧,你也不必在外抛头露面,不必担心随时可能出现的騒扰,过着安定闲适的生活,你何乐而不为?” 她双手紧揪着凉被,仿佛无声的抗议,无助无奈的她顿时落泪潸然。 “不必这么伤心,”他突然变得自信满满。“我可以自己走路了,虽然还不能走太远,但是我相信你很快就可以有一个能够直挺挺地站在人前的丈夫,不会让你太委屈的。” “我不在乎你会不会走,我只在乎”她说不下去,那种模糊不具体的感觉持续盘旋在她心中。他对她不曾间断的轻视和讥诮阻止了这种盘旋。 “在乎什么?钱,是吗?”他冷笑。“我刚才不是已经开出条件了吗?如果你提出要求,即使这是我们第二次结婚,我还是可以再给一次聘金。” 她下床了,缓缓走了两步便开跑,冲进浴室锁上门,大哭了一场。 她出来了,一脸决然地回床上坐着。 “考虑清楚了吗?”他好整以暇地问。 “我还脑萍虑什么?所有的后路都被你断了,我能不答应吗?” “我指的是,你还有额外的要求吗?我会尽可能满足你的。” “我回来对老太太真有那么重要吗?” 他在心里为这句话诅咒一声。“是的,你的存在对我妈有很重要的意义。” “好。”她大吐了一口气。“我要你跟我正式签约,这一次我要看见白纸黑字,请律师认证。” 他一愕。“你不相信我的话?” “空口无凭,既然我已经没有退路,我不得不做万全的准备,以防万一。” “你有什么条件?” “首先,你把我的房屋贷款缴清,给我一笔安家费,我不要你给的薪水,每个月给我一点零用钱就好;其次,你不能限制我的行动,我想外出就可以外出,我答应你每天都会回来就是;最后,我希望老太太百年之后你就跟我离婚,不要再让我无处可以工作。” 他蹙起眉,考虑了好久。 “我只同意前两项,最后一项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了老太太不是吗?难道你想一辈子绑住我?凭什么?”她急怒攻心,忍无可忍。“我的遭遇还不够悲惨吗?你不能因为今天救了我就想压榨我一辈子,我不跟命运计较,可是今天我要跟你计较,请你不要那么残忍好吗?如果你不答应,那我也不跟你签什么约了,刘星烨也不是坏人,他对我很好,我可以回头找他,他一定也愿意娶我,他说他爱我,我相信他会答应照顾我一家人的生活!” “是吗?”他一把揪起她一只手,寒气迫人的双眼紧盯住她。“那你为什么不接受他的追求?为什么觉得他刚才对你的那番温存如此难以忍受?说呀,为什么?”忿忿地,他又甩掉她的手。 “稳櫎─我不接受他是因为和我同学有约定,我在等我同学退伍,他也爱我,我不愁嫁不出去!” “抱歉,那就恕我更不能答应最后一项要求了,”他哼了一声。“你别不识抬举,眼前你也只能答应跟我签约,否则你家会马上面临经济拮据的命运,即使刘星烨都救不了你,更别提你那个还没退伍的同学!” “你你为富不仁,死了一定会下十九层地狱,我恨你!” “你不必替我操心,想想你自己的问题吧。我劝你打消回头投靠刘星烨的念头,我若是要追究他今日的所作所为,明天我就可以让他的公司关门,你不要殃及无辜才好!”“你你好狠、好冷血!我怎么会怎么会” 凄楚的哭声取代了她未出口的话。没有人安慰她,她认命了。忍住心中的刺痛,她的哭泣倏地停止,嘴畔挂上一抹羸弱的、可怜兮兮的笑意。 “好,你说两项就两项,我们什么时候签约?” “明天。” “好,我可以洗澡睡觉了吗?” “请便,这里是你的家。” 老太太翌晨得知儿子媳妇赶着办结婚手续,欢天喜地地送两人出门。 再婚一周后,孙家除了他两的卧室充满诡谲之外,处处皆是春天。 这晚龚娅早早地又上床睡觉了。孙劭学有应酬,尚未回家,她偷得一回安稳入睡。 一周来他都没有侵犯她,签了约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没有和他商讨过闺房之事,恼恨自己忘了在这方面也跟他约法三章 忘了就忘了,且走且看吧。 战战兢兢了一个星期,这晚她终于沉沉入睡。 孙劭学决定靠自己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她。 凌晨,他回到家中,直接回了卧室,洗过澡之后,他将拐杖留在浴室里,想趁她沉睡之际,试一回自己走回床边。 他兴奋于自己的尝试终于成功了,虽然她没有亲眼目睹他的努力,他依然兴奋不已。 舍不得熄掉床头灯,他贪婪地注视着她慵懒的睡颜。轻轻在她身旁躺下,他伸手抚摩她一头蓬乱却依然光滑的长发,轻掬一撮,小心翼翼地捧到鼻尖,满足地嗅闻着。 她翻了身,转而面向他,素净不染麈烟的甜美睡颜更清楚地映入他的眼帘。 一抹揉合了酸楚的柔情立时紧紧抓住了他,情不自禁地,他俯首吻了她的唇。当她睡意盎然地轻吟一声,娇柔的身躯缩向他怀里时,一股炽热的欲望便在他体内迅速焚烧起来。 当他加重唇上的力道时,她醒了。 “你想干嘛?”她马上就退了一寸,抓紧了被子惊声质问,用一双怨恼的眼睛盯住他,满脸却是红晕。 他也将身子伸直,藉以表达他的忿怒。 满腔柔情马上被征服的欲望取代,他脸上是一抹胸有成竹,自信满满的笑意。 “你以为呢?”再次,他垂首吻住她,一手揽在她的腰上,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身子又挪向他。 “合约上没写着我必须接受这些。”她将头往后仰,奋力吐着不平。 “这是夫妻间必然有的行为,何须白纸黑字?别忘了你是我合法的妻子。” 再没有不平之鸣,即便有,也被他全数吞进嘴里了。 哀摩她的手加重了劲道,她再看不见他的脸,却清楚地感受到他紧帖着她的身体传达出的讯息。 “你在颤抖,这表示你对我也有渴望。”他喘息道,手轻轻拂过她红润的唇瓣。 “稳櫎─我是被逼的,何况何况这是正常人都会有的反应。”她恨自己刚才的反应,她竟陶醉在他的吻里。 “那你就好好享受一下正常人应有的享受。” 她无法提出抗议,他强有力的双臂早教她动弹不得,他的唇在她唇上制造了再一次奇迹,温柔地强迫她弃械投降。 随着一声低叹,她分开唇瓣,主动品尝他的温热,即使隔着睡衣,她敏感的身躯仍感觉得到他的炽热。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与她的紧紧交缠,探索的唇吻遍了她脸上每一处肌肤,他注意到她迷恋的眼神里也有着与自己同样的欢愉。 微微移了下身子,他放开她。 “即使我很渴望占有你,但是我还没打算让它发生。” “为什么?”她听不出自己是否失望。 “你的热情还不够,”他调情的口吻掩饰了真正的理由。“你身上甚至没有一根水性杨花的骨头,这并不合我的胃口。” 他满意地俯视她依然燃着欲火的星眸。 那是因为她缺乏经验,她想,曾经有过的经验也是拜他的在职训练所赐,怨不得她。 “我会慢慢调教你的,直到你处在最佳状态时,我才会要你。” 她不安地住了嘴,照他所言,就算她日后跟他离了婚,她也别想再嫁人了。 “刚才是我给你的奖励。” “奖励我什么?” “我妈对你很满意,你在她面前表现得很自然,没再教她起疑,所以我要奖励你。” 她麻木不仁地听着。 “不过有一点你要改进,我很不满意你从来不喊我的名字。虽然你不再对我使用老板和孙先生这两个称谓,我还是不满意,请你开始喊我的名字,人前人后都一样。” 无动于衷。 “喊我,现在。” 她百般不愿地看了他一眼。 “喊我。” “喊我!听到没有?”他捏住她的下巴,不耐烦地命令着。 咽下好几口口水,她小小声喊了一声“劭学”之后,拉高被子罩住了头。 这一声低唤覆盖了他的内心世界。 第九章 “搞什么啊你?” 刘毓薇平日住学校宿舍,对于哥哥和龚娅以及孙劭学三者之间的戏剧化转变可谓后知后觉。当她心血来潮打电话到龚家,从龚母口中获悉龚娅再度成为孙家人时,已经是事情发生后半个月的事了。 报娅一直没有主动对她提及郊外惊魂记是因为不想伤及同学间多年的情谊。 “你是指我再婚这件事?” “你上次结婚就是一种错误,这次再婚是执迷不悟,那个孙劭学是什么大人物,你倒解释解释整个状况让我领悟领悟。” “他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我再婚是因为你哥的失误,外加我自己的口误和笔误。” “什么跟什么呀?”刘毓薇本来是和她并肩而行,这会儿急得跳到她面前倒着走了好几步。“难道我哥是你跟孙劭学之间的障碍物?” 报娅驻足叹气,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哥没跟你说什么吗?” 刘毓薇瞪着眼摇头。 “我一听你妈说你跟前夫复合,马上就打了电话给我哥,他支吾了半天,什么也没解释清楚。”她一顿。“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跟我哥闹别扭,一气之下回去找孙劭学?” 唉,怎么对好友解释呢?刘星烨在妹妹面前还得做人呢。 “不是啦。是我发现自己爱上孙劭学了,所以打算回去跟他过一辈子。” 一辈子?合约上是这么写的没错,而她刚才的解释可以顾全刘星烨的面子,也不会伤及她和刘毓薇的感情。 “喔”刘毓薇不解,也不甘愿,她哥就那么没有吸引力吗?“这是顿悟吗?” 她可怜巴拉地摇着头。“我现在是孙劭学的私人产物,对他有尽不完的义务。” “龚娅,”刘毓薇并非头脑简单之人,她很谨慎地望着老同学。“事情没你说得这么简单,上回你离开孙家时哭得死去活来,现在又为什么说回去就回去了?这其中大有文章,你对我有所保留是不是?” “没有啦,你别多心。”她很怕刘毓薇缠着自己不放,再问下去她只怕会说出刘星烨非礼她的事。“我真的爱上孙劭学了嘛,你不相信吗?你觉得我不该爱吗?你觉得像我这样一个女孩不应该懂得爱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脸颊胀得通红。 “你怎么了?我只是关心你,怕你有什么难言的委屈罢了,我是好意,你不要这样嘛。”刘毓薇被吓着了,她直觉龚娅是郁闷的,不由放柔了声音。 “我知道你是好意。毓薇,我很好,真的很好,你不要为我担心。” “真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停了停,她又问:“孙劭学真的是个怪物吗?他是不是还像从前那样喜怒无常?他又娶你一次,表示他应该也爱你,脾气应该改了很多吧?” “他现在对我很好。”表面上是这样,她不否认,为了他母亲他倒是满收敛的。 “那就好。”刘毓薇接着就发出感叹。“所以你当初拒绝我哥的理由根本是屁,说什么你是因为不愿失信于李俊超才拒绝的,现在呢?你怎么自圆其说?”她促狭地望着一脸沉醉在爱情里的龚娅。 “我可不可以不要说了?既然你说那是屁,那就是屁吧。”她头大,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应付这么多问题,天不该降大任于她,她根本无力承受。 “你还是被爱情冲昏了头。” 她对老友的挪揄一笑置之。 老太太终于答应让龚娅陪自己去医院做定期治疗。 “妈,这好像不是往医院去的路耶。”车子已经上路半个钟头了,龚娅发觉路线不对,纳闷地问。 司机小陈朝后视镜里的老太太会心一笑。 “龚娅,妈本来就想找个时间跟你把这事说了,既然你起了头,我干脆现在就把实情告诉你吧。” “我起了头?妈,我不懂您的意思。” “你发现这不是去医院的路。”老太太对她笑笑“我今天要带你去找朋友家做客,你跟劭学结了两次婚都没请大家喝喜酒,他们急着要见你呀。” 她不解。“那您不用做治疗了吗?” “我根本不需要做什么治疗,除了定期健康检查之外,每次说要上医院其实都是到朋友家聊天去了。” “可是,您的病” “除了血压需要控制以外,我没有太大的毛病,再活个十年应该不成问题。” “您是说” 老太太接着就把如何和她的医生老朋友联手做假欺骗儿子一事,一五一十地都说了。 报娅听得一楞一楞。 “你要体谅妈的一片苦心,我会这么做都是为了劭学,知道你们要结婚了,我好高兴、好安慰,以为这孩子终于开窍了,没想到后来你还是受不了他,跟他离了婚,为了这件事,我难过了好久,以为只有劭学对你有爱,你是被他逼着下嫁的。现在我终于真的放心了,我看得出你也爱他,你们现在这样很好,很好,妈好开心哪。”老太太显然已打开话匣子,说得兴味盎然。“你都不晓得上回你离开之后,劭学心里有多苦呢,你别看他平日总是难以亲近的样子,但他的确有颗善良、温柔的心。这一点你应该已经感觉得出来。” “是啊。”龚娅在心里苦笑。 “你一定要原谅他。上一次他没有留你完全是因为自卑心理作祟。你知道一个顶天立地、事业有成的男子汉是不会轻易流露出自己弱点的,尤其是在儿女私情方面,他在这方面受过打击,一直还在痛苦的深渊里沉沦不起。”老太太叹一声。“你走了之后,他又变了,虽然不再那么冷酷,但也没有恢复车祸之前的开朗。他最大的改变是,开始积极练习走路,我偷看过好几回,为了站起来走,他在房里跌过无数回,医生也把他在医院里进行复建治疗的卖力情形都告诉我了。”她抬起媳妇的一只手,紧紧握着。“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渴望赶紧复原吗?为了你。” 报娅垂首无言。 “为了你,一切都是为了你。他自卑,不敢留你,但是他也自傲,他会把你找回来的,我一直相信他有这股自信。事实证明他做到了,孩子,他是真的爱你呀。” “是啊,少奶奶,”小陈忍不住插了进来。“老板打听到你在明耀公司上班,要下班之前他没有被工作绊住,他都会叫我载他到你们公司大楼对面去等,我知道他是想看看你啦。上次老板看见你被那个男的” “小陈,别说了啦。”她赶紧打断司机的话。 “什么?什么男的?小陈。”老太太狐疑了。 “妈,您别着急,没什么事,那个男的是我老板,我跟他外出谈点事情,劭学以为人既櫎─” “对啦,对啦,老板只是打翻醋坛子而已啦,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小陈赶紧收口。 老太太释怀而笑。“你瞧,小陈都知道他有多在乎你。” “妈,”她决定改变话题。“待会儿我会见到哪几位长辈?您要不要先告诫我一些事,免得我失礼。” 多帖心的媳妇呀,老太太打算疼死她。 “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看我?” 孙劭学拄着杖,一出浴室就对上龑娅探索的眼睛。 她挡住他的去路。他绕路不成,只好停下。 “你想找什么麻烦?” “拐杖给我!”她伸手要抢走他的支撑物。 “走开!”他害怕了,想都不想就狠狠推开她,力道之猛差点使自己稳不住重心。 她一屁股摔坐在地,脊椎尾端遭到重挫,疼得她的脸都扭曲了,当场落泪,两手撑在地上的她,一时无法再站起来。 “起来!”他急急喝道。 “我起不来,你扶我一把好吗?” “你自己起来。”他一步也不敢上前。此刻他再次面对自己的脆弱,不由一脸恼怒。 她盯了他好一会儿,终于慢慢站了起身,悻悻然坐到床上去了。 如释重负地,他也回到床上。 “还疼吗?”他故作漫不经心。 “不疼了。” “你刚才挡在我面前想干什么?” “想叫你走路给我看。”她侧着头看他。“我知道你能走。” “你怎么知道我能走?” “妈告诉我的。”沉吟片刻,她又问:“你知道妈根本没得癌症对不对?” “这也是妈告诉你的吗?” “嗯。你果然知道。”若有所思地,她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是妈自己告诉你的吗?” 他没有马上作答,暗忖着她为何有此一问。其实他在上一次的半年之约未满之前就对母亲的身体状况起疑,离婚之后他抽空找了医生,医生在他的锐利质问下说出实话,还请求他的原谅。母亲没病不啻为好消息,谎言的背后是她老人家的苦心和爱心,他原谅了医生,也不再找母亲讨论这件事。后来大概是因为医生告知母亲,说他已经知道实情,母亲才主动对他坦承这个善意的欺骗。 “我的确很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我们离婚之后没多久,我就证实了妈没病。” “那你这次又为什么抓我回来?” 抓她回来?原来她还是很不甘愿。 “我说过了,因为我妈中意你做她的媳妇。我希望她长命百岁,所以跟你签的是无限期的合约。” “那你你考虑过我的幸福吗?” “你的幸福?”他平淡地反问。“你家人幸福,你就幸福。” “我的家人现在的确过着幸福的生活,可是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幸福?”她说出心中真正的感受。老太太和小陈的话她没忘记,可是她实在感觉不出孙劭学爱她。 “人实在是一种不知足的动物。你现在过的日子已经羡煞很多人了。” 习惯性地,她马上眨着眼,成功地稀释了眼膜上的泪。 “晚安。”她熄了自己这头的灯,拥衾躺下。 望着她侧睡的背影,他后悔自己刚才那样对她说话,可是怕说不出好听的话,而且愈来愈习惯对她无情。他习惯处在这种夹在自卑和骄傲、想爱又不敢启胆去爱的矛盾里,甚至以如此自虐为乐。 “你能像从前那样正常走路之后,要不要去找回你的未婚妻?”她突然翻过身,面对着他问。 “为什么这么问?”他错愕地盯住她。“你想摆脱我?”哼了一声,他接着说:“有白纸黑字在,我不会违约的。” “你恨她吗?” 他恨宋圣雯吗?是的,一度他恨死那个负心女,甚至诅咒她没有好下场。她打击了他所有男性的尊严,摧毁了他对爱情的信心,为了报复她,他努力地使自己成为一个更强的强人,他要她回来向他摇尾乞怜,向一个一辈子都得靠轮椅生活的强人乞求原谅,乞求爱。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想掌握她的任何消息,不再关心她是否已琵琶别抱,是否有回心转意的念头。 他已经忘记这个女人了。 “你无须了解我的感情世界。” “你说得对。你近来的情绪已经让我觉得很不好伺候了,我何必自寻烦恼。” “你觉得你是在伺候我?” “我必须伺候你,而且责无旁贷。我没有本钱违约,只能任你宰割。你要我生,我便生,你要我死,我便死。我必须认定自己是幸福的,我也无权过问你是否幸福,幸福是一种很抽象的东西,白纸黑字无法交代清楚的东西,这部分我们可以各自表述,互不冲突,对合约不造成任何影响。” “是吗?”怒意即刻在他心中攀升,两簇火焰在他眼底燃起。“也许你现在该伺候我情绪以外的部分,比如我的身体。这是合约上不必详细条列却必然存在的项目。” 他马上将言语付诸行动。身子俐落下滑与她并躺的同时,他的嘴已摩挲上她的樱唇。 她不但不躲,更企图报复他。 “这是你警告牺牲者的方式吗?”她在卖力演出,一副想跟他同归于尽的样子。 “身为一个牺牲者,你的表现还太嫩,我不要一个畏缩惊惧的处女。” “那你就让我这个贡品脱胎换骨吧。”她命令自己化作一团熊熊烈火,为他燃成灰烬。 她弓起身子,仰起脸,诱惑他对她予取予求。他在她的挑逗下,迅速让激情接管一切。他挡不住她好奇的探索,大胆的反应,让她火热的唇学他那样,由他的喉咙一路下滑,在他胸膛上印下一个又一个吻痕。 当她的手抚摩他的最私处时,他始终保留的那分自制力抬头了。 他翻身翻开了她。 “别想掌控我,这一切不该由你主导,你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他伸手拨开自己额前那绺发丝,发现他的声音抖得厉害。 “我以为你会称赞我进步神速。”愉快的暖流仍在她体内窜动,但她不让声音泄露半点情绪。 在他看来,她的双眸依然燃烧着欲火,他忍下占有她的冲动,熄了灯。 宁愿一夜无眠,他也不愿就这么要了她。 “妈,龚娅上哪儿去了?” 这日下午,孙劭学提前离开公司回了家。龚娅近来看似热情,实则冷漠的反应教他心神不宁。抛下办公桌上那一叠等待批阅的签呈,他迁就了自己混乱错综的思绪,回到家中。 不见她的身影,他到画室门口向母亲询问。 老太太放下画笔,对儿子急切的神情报以会心一笑。 “你这么早回来就是为了找她啊?” 他带点尴尬而笑。“你知道她去哪里吗?” “她到出版社去了。” “出版社?她到出版社去干嘛?” 老太太露出不解之色。“你不知道她在帮人家翻译吗?她好像是翻译一些企管学方面的原文书籍。”见儿子脸色突然不悦,她替媳妇说话了。“她这是在打发时间。你想想,整天待在家里没事做,她有多无聊啊?她送稿子去了,顺便谈点事情,一会儿就回来了,你找她有事啊?” “没什么事。妈,你继续,我不打搅你了。” “对了,”老太太在他转身之后又说话了。“你媳妇还真上镜头耶,她拍的那个广告真不错,这两天刚上电视,广告打得挺大的。随便哪个节目都看得到,你很少看电视,一定还没看见她在萤幕上的样子吧,有空你就等在电视机前面,好好欣赏欣赏。”老太太满意地歪着头评论:“她以前那个老板还真懂得节流,找自己的员工来当模特儿,广告制作的费用省下不少,效果却不比用专业模特儿差,你不晓得龚娅” “妈,我回房去了。” 打断母亲的话,他马上回房打开电视。 不耐烦地按着遥控器,他终于在频道上看见那支洗发精的广告了。 萤幕上的龚娅妩媚娇柔、风姿楚楚,回眸一笑间展现了万种风情,迎风飞扬的秀发宛如丝缎,流泄光滑的乌黑,挥洒无尽的风华。 真是动静皆宜,他的手指用力一按,将她关在电视机里。无法按捺地,他取出抽屉里她的静态美,再次审视她照片里的容颜。 深坐蹙娥眉,到底她想的是谁? 他就这么坐在床上生气。生她的气,生自己的气。 “回来啦?”他不必转头看也知道进门的人是他那个娇柔可人的妻子。 “你回来啦?这么早。”她应酬一句便去取了家居服到衣帽间里换下一身可以显示身分地位的高级服饰。 出了衣帽间,她将项链和戒指取下,收回首饰盒里。 “我提早回来你就得提早伺候我的情绪!”他寒着声警告就要踏出房门的她。 她马上回头走了几步,脱掉地板鞋,爬到床尾跪坐着,两手支在大腿上,一脸逆来顺受的麻木。 “请指教。” “你缺钱用吗?为什么要做翻译?”他高高在上的姿态更甚往昔。 “你给的零用钱够多,我不缺钱,但是欠缺劳动,我不想当个废物。” “那你拍那支广告又是欠缺什么呢?欠缺别人对你迷人魅力的肯定吗?!你想证明什么?证明你嫁给我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吗?!” 面对他忿怒的责问,她似乎无动于衷,依然不改一脸镇定。 “那是我还在明耀工作时拍的,替老板省了大钱,我也赚了一笔小钱,如此而已。事情是在我们签约之前发生的,你无权过问。” “广告上档却是在合约生效的此时。” “那你想怎样?上档都上档了,谁也不能改变什么。” “你错了,我可以让那支广告马上消失在萤幕上。” “对啦,你别的没有,就是有钱。有钱人什么事办不到?如果你觉得那支广告碍眼,那你就让它消失吧,这对我没什么影响,反正我钱照领,日子照过。”她稍抬下巴。“还有,我猜你还会要求我不再做翻译工作。虽然合约上没有声明我不能在扮演假妻子之余兼差赚外快,不过我可以答应你的这项要求,毕竟你提供的福利很不错。” 她坐得离他太远了,所以他无法马上体罚她,只能任自己咬牙握拳,盯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避家叩门通知二人准备用餐的声音中断了一触即发的火线。 “走吧,妈一定在等着我们。”她下床,边说边朝房门走。 “我吃不下。” “随你。你只要告诉我待会儿妈问起来我该怎么回答就好。” “随你,别对我说你连这点应变能力都没有。” 她这才转身。“说你龙颜大怒、龙体欠安,你看如何?” “滚!” 吃过晚饭,龚娅陪老太太在客厅里看了两小时电视才告退回房。 “你不饿吗?要不要我煮点东西填饱你的胃?你觉得我煮的榨菜肉丝面怎么样?我可以多煮一碗的分量供你泄愤,但是你不能要求端到房里来吃,”她指了指地毯。“地毯上的油渍清理起来比较麻烦,你还是在饭厅里摔碗筷好了,大理石地板耐摔耐磨,清理起来省时省力。”她谦卑的口气一点不似讥诮。 “请你马上离开我的视线。” “好,我会洗一个很久的澡,现在再到外面坐着会让妈误会我们在闹别扭。” 冲他笑了笑,她取出换洗衣服从容地进了浴室。 她在挑兴,逼他提出离婚协议,一定是这样的,他想。她以他无法反驳的言语刺激、折磨他,等他受不了了自然会主动要求离婚。 她以为她找到了摆脱他的方式吗? 休想。 藏身浴室里的龚娅给自己放了一大盆水,舒舒服服地泡进澡盆。一向她都在孙劭学专用的淋浴间里冲澡,但今天她决定让自己埋进这一盆水里,让水面那一层泡沫覆盖住她的忧伤和难堪。 也许她真能一辈子住在这栋华宅里吧,她能一辈子拥有这屋子由里到外,每一个角落里的温馨、舒适。 夫复何求?她该知足了。 他爱她吗?她不敢亲口问他。她无法从他对自己的态度里证实老太太说过的话。 当她真心地想要求他走一段路,他竟那样推开她。 他自卑?因为还不能正常行走?但这种自卑早晚会离他远去。她的自卑呢?一辈子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她恨自己的自卑心,不曾存在的这种心态皆因他而起,他开启了这一切。 她懒懒地想着,想得头有些昏她没有听见孙劭学踩过地板的声音。 当她突然发现热气蒸腾的浴室一多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时,她差点尖叫出声。 “你自己走进来的?” “你怀疑自己亲眼所见?”他深奥的双眸正专注在她被热水汤红的肩上,其下一对赤裸的胸脯在泡沫间若隐若现。他的目光在细细地爱抚她身上每一吋可见的柔软线条,任一波波热流送进他忿怒的血液里。 他竟在浴白旁蹲了下来?她本能地伸出双手,挡在胸前。 “不必多此一举了。”颀长的躯体又向她靠近一些,他坐在地上,开始卷衣袖。 “你要干嘛?”她防御地问。“我已经洗好了,正要起来,你快出去。” “那我只好让你的趾头起水泡了。”嘴角扬起一个令她神魂颠倒的笑,他抓起那块海绵,开始替她擦颈子。再一只手掌很快地绕到她的颈后,阻止了她的抗拒。 她还是可以逃脱,然而却没有勇气以裸身相示,只得任身上每一个细胞抽紧,任他慢条斯理地擦洗着。 他沉默的手逐渐往下滑,在她的酥胸上极尽温柔地逗留许久,接着便移至她的腹部,一圈一圈的擦洗动作又将他的手带向她的大腿内侧。在他满意于她的反应时,他倾身封住她就要逸出的低吟。 扔掉海绵,他以双手支起她的上身,无间断的吻使她的呼吸变得断断续续。 她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履行应尽的义务,只感觉到自己的渴望与期待,她伸手紧钳住他厚实的肩膀,紧闭双眼,任他的唇和手搜寻她身上的每一处。 他是爱她的,一定是的,她在心中呐喊。这样的感觉盘旋在她心甘情愿的唇瓣上。 “劭学,你”她睁开迷蒙双眼,突然有一股冲动想问他爱不爱她。 “你真容易满足,这样就能让你心甘情愿的喊我一声劭学,而且声音是如此甜美,如此性感。”这一刻他的心头撼动不已,如果能够,他会马上抱她回他两的大床上,狠狠地爱过她一遍又一遍。 压抑着就要吞噬他的欲望,他放开她。 他后悔自己进来这一趟,现在他必须在她面前扶着浴白,狼狈地站起来。 “你先出去吧,我要洗澡了。”他坐在原处不动。 “我先扶你起来。”她站出水面,抓过浴袍赶紧穿上。 “不要你扶,你出去。”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默默出了浴室。 罗杰心血来潮,上孙家探视姨妈来了。 “好久不见了,罗杰。” 报娅亲自为他和老太太端上茶水。 “就是啊,没想到两次见面之间你又结了一次婚。” 报娅对他的调侃报以微笑。 “知道了你跟大表哥离婚的事之后,我一直不敢来,我怕自己上次硬拉你拍照是你们离婚的导火线,知道你们复合了我才敢再上门来。”罗杰半开着玩笑。 “什么照片?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呢?”老太太一头雾水。 “你不晓得啊?姨妈。就是上回龚娅到我工作室去兜了一圈,我逮着机会就想一偿替她拍照的心愿,结果照片是拍了没错,却被大表哥强行占为己有,我气个半死又不敢对他怎么样,他说龚娅是他一个人的,完全不顾那些照片是我的智慧财产,你们知道他多霸道吗?连底片都不留给我。” “劭学也真是的,龚娅是他一个人的没错,可是拍几张照片有什么不得了的,有毛病!”老太太背地里数落儿子。“龚娅还拍了广告呢,他怎么办?” “喔,那广告我知道。我认识那个帮你们拍摄的人。”罗皆拼着龚娅。“大表哥不是已经向那家清洁用品制造商买下那个广告了吗?” “什么?”老太太纳闷不已。 “妈,广告不见了好几天,你没发现啊?”自从孙劭学说过要让广告消失的话以后,龚娅经常在电视频道上搜寻,确信他已说到做到了。他的心态真如罗杰所言吗?她是他一个人的?他视她为禁脔? 刘星烨省了制作费,她也赚了外快是不错,可是孙劭学却为此赔上一笔冤枉钱。 她该为自己庆幸吗?就算他真的爱她,这种表达方式也足以令她窒息。他故意冷落她,漠视她的存在,把她当个花瓶摆在家里当装饰品。 “以前他不会这么小器的。龚娅,”老太太看着她。“你得花点时间开导开导他,他这种心态很不健康。” “嗯,我知道了。”她转向罗杰。“你如果还有兴趣替我拍照,我们可以再拍一次。” “真的?”他双眼霎时一亮。“那太好了,你现在浑身散发的味道又跟那时候不同了,说不定我们能创造出更好的作品。” “我哪有什么味道?看你说的。” “跟你解释不清啦,不管这些,你只管散发你的味道,其余的就交给我吧,这一次我不会再让大表哥那个独裁者抢走我的智慧财产,我不但要拍,还要制成专辑,要是能在市面上发行,我们两个都有钱可赚,二一添作五,你看怎么样?” “罗杰,你可别给你表嫂拍写真哟,拍那个我可也不答应。”老太太有条件地赞同。 “姨妈请放心,我虽然很想气气大表哥,可是还没到活得不耐烦的程度。” 婆媳二人与他相视而笑。 第十章 面面相觑良久,龚娅和甫退伍就辗转找到她的李俊超皆不知如何打破沉默。 “记得我们一起在这栋教室大楼里度过的时光吗?” 倚在柱子上的李俊超终于朝坐在阶梯上的她说了句话。 “记得,我们好几个人经常下了炉还窝在教室里闲扯淡。”她笑了笑,学生时代的回忆总是单纯、值得收藏的。“你跟我一样不多话,不过那几个聊天高手就不同了,只要话匣子一打开,他们可以从自己的祖宗八代一路聊到政经要闻,外带马路消息和八卦新闻,口沫横飞的盛况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呢。” “跟谁还保持联络吗?” “你和刘毓薇。”其实她跟刘毓薇也很久没见面了,只有偶尔以电话联系,互相关心一下。 他点了头,吐出长长一口气。 “抱持不婚主义的她不结婚,一点也不令我意外,不过你在短短两年里结了两次婚倒真的很不寻常。” “我想这就是你今天约我见面的真正用意吧,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又嫁他一次。” “我不该问吗?”他无法不激动。“上一次是假的,这一次呢?你知道你妈在电话里告诉我,说你又回孙家当媳妇时,我是什么心情吗?我不能问她这是真的假的,只好问到毓薇了,谁晓得刘毓薇竟然说这是真的。”他跳到她身旁坐下。“这是真的,是吗?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真的。” “为什么?”他马上就问,一脸黯然更深。 “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我没有遵守你我之间的约定是我的错。可是我能请你原谅我吗?我没有办法弥补你什么,如果你不能原谅我,那我也只好让你恨我一辈子了。” “我不要恨你一辈子,只要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又回他身边去?照你以前所说,你们之间根本是单纯的交易,没有感情呀。” “后来就有了啦。” “有感情了?你是说你们彼此都爱上对方了?” “是。”她不忍心再对他说谎,只好对自己残忍,说出她一直不愿对自己承认的事。 “就这样?这么简单?” “我希望是这么简单。” 他听出她话里有话。 “是他求你回到他身边吗?离婚之后他才发现对你的爱,所以再向你求一次婚?你被他感动了,所以才爱他?” “我是那么容易被打动的人吗?”她苦笑。“你用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怎么没打动我呢?李俊超。”她侧过头谨慎地喊着他的名字。“虽然这对你很残忍,可是我还是要说。其实,就算我没有阴错阳差地又嫁给他,我恐怕也无法爱上你。我想我爱上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他好半晌不说话。 “你还好吧?”她担心地问。 他轻轻地点了几下头。“龚娅,祝你幸福。” 她也点头连连。“你会不会认为我是看上他的财富?” 他轻笑一声。“上次我说的那些都是气话,你别放在心上。我了解你是什么样的女孩。” “谢谢。”她闻言一阵鼻酸,李俊超的话使她重拾尊严。 “干嘛了?”他注意到她眼底的泪花。 吸了吸鼻,她笑着说:“没什么,我突然觉得错过你是一件很可惜的事,你这么了解我。” 他也笑。“互相了解是爱情的必要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只有相互了解构不成爱情。我们之间可能一直缺少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前几天我跟刘毓薇通过电话,她说了不少安慰我的话,还很直接地骂我笨,说我太忠厚、不懂得追求异性时需要用点手段,使点霸气,再加上你也是反应迟钝派,所以我们才会呜呼哀哉。” “我不认同毓薇的说法,什么手段、霸气,那是卑鄙小人才会做的事。”她说得咬牙切齿。 “我也觉得她的话互相矛盾。她举了好多实例解释所谓的手段跟霸气,听起来真的还满唬人的,我问她那些实例都是从哪听来的,她说很多男孩子都用那些方法追她。” “谁也没追到她。” “就是嘛。” “欸,你好像已经原谅我了。” “好像是吧。不原谅又能怎样?” “是啊,能忍人所不能忍,不容易吧?” “那有什么,我也能忍人所不能忍。” “这种话我们两个自己说说就好,别让刘毓薇知道,她不能忍受我们的忠厚老实。” “岂只不能容忍,她根本就唾弃我们。” “劭学,你走得很好了嘛。” 老太太坐在饭桌前看着儿子从房门走向她,虽然动作慢了点,但步履已经很稳了,她吐着兴奋和安慰。 他也坐下了。 “妈,龚娅跟你说她上哪去了吗?” “她说是去见一个刚退伍的同学,晚上还要请人家吃饭,可能晚一点才会回来。” “她什么时候出去的?” “你出门没多久她就出去了。”她发现儿子的脸色变得有些不悦,于是又说:“劭学,妈说句心里话,你听了可别不高兴,我觉得你对你媳妇太放不开了。夫妻之间应该互信互谅,妈看得出你很爱她,可是你管她管得太多了,这是不对的,你得改一改自己的这项毛病。” “她向你告过我的状?” “她从来没跟我说过你的坏话。” “她跟你说过我的好话吗?”他谅龚娅也不敢在母亲面前说他的坏话。 “她怎么好意思主动对我提起你的好呢?就像你也不会对我说她怎么怎么好,对不对?我总是长辈嘛,你们不好意思说这些的。” “妈,吃饭吧。” 报娅深夜才回到家。 打开卧室的门,她就着走廊上的灯光看见孙劭学已背对着门躺在床上。不管他是否已经入睡,她蹑手蹑脚地进浴室开了灯才又回头关上房门。 摸黑在衣柜里找到换洗衣服,洗过澡之后,她拿条干毛巾裹住湿发就上了床。 孙劭学在她上床的那一刻下床去开了卧室的大灯再回床上坐着。 她知道有事情要发生了,干脆也坐起身,拆下头上的毛巾来搓头发。 “你不能限制我的行动,我想外出就可以外出,我每晚都回来。”她念完合约上的规定之后,暂停了搓发的动作。“现在还不到十二点。” “对,你要是十二点之前不回来,你所拥有的一切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谢你让我拥有灰姑娘的奇遇,让我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你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若是报答不完,来生还当结草衔环,为你做牛做马。” 他一把扯掉她手上的毛巾扔在地上,抓起她一只手。“你跟你那个忠心爱慕者说了些什么?” “说抱歉。我请他原谅我不守协定,说我这辈子都得跟你。” “你真这么说?”他的声音立时柔软下来。 “你可以放开我的手了吗?很痛耶。” 他放掉之后显得有些无措。 “你刚才为什么偷偷摸摸的进来?” “我怕吵醒你。你工作辛苦,很需要睡眠。” “你关心我?” “戏演久了再笨的演员都会有进步,我大概还挺入戏的。我伺候你情绪的工夫已臻炉火纯青的境界了。我看你现在已经没那么生气了,对吧?”她转头看着他。“你这样是对的,如果你选择跟我大吵一架,保证马上惊动妈,以后大家的日子都难过,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她话还没说完,一只手又被他紧紧抓住,他气得发抖。“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惹我生气,你为什么敢这么做?你在打什么主意?先激怒我,等我受不了的时候提出离婚的要求就遂了你的意,是不是?说!” 她被他这种说法震住了。她知道自己现在处处跟他针锋相对,以激怒他来平衡自己。她也知道自己变得很可怕,面对他的时候,她几乎不认识自己。 “你先放手好吗?”她以哀怨的眼神注视他。“我不想跟你吵架。” 片刻后他才甩掉她的手。 “劭学,”微微转身面向他,她试着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 这一声呼唤在他听来是温柔的,但他却有些害怕,不知她又将说些什么。 “你可以答应让我回家住几天吗?” “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是说回娘家。”她垂首,幽幽地接了下去:“我知道自己最近对你的态度很不好,我道歉,请你原谅我。可是我怕控制不住,以后还是会这样对你,所以我想回娘家住几天,好好反省一下,等我的情绪沉淀了之后,情况一定会有所改善的,我也不想这样对你。其实,我很想念我爸妈和弟弟。” 想起家人,她不由悲从中来。他们都认为她现在是幸福的,她为家人这种想法感到安慰,却为自己抱屈。回去陪他们几天的念头愈来愈多了,她宁愿和他们一起守着那间旧房子,即使再旧再破,那里仍有一室温馨,她没有太多愿望,只希望一家人平平凡凡的生活在一起,同甘共苦,同享祸福,如此而已。 “你这是在向我抗议吗?”他不想答应她的要求,他不要自己回家时看不见她,不要,哪怕只是几天他都不要。 她要沉淀什么情绪?跟她今天跟同学见面这件事有关吗? “你要什么样的相处?你这就是在暗示我,我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暗示我,我对你不好。”忍着怒意反问。 “合约上没有规定你要怎么对待我,你可以随心所欲,我没有怨言。”她眼底的哀怨更添三分。“事实上你还保有很多项权利。我是弱势的一方,你却是强势的,我没有提出解约的条件,你有。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解约,根本无须经过我的同意。” “你还想暗示我,赶紧跟你解约?这才是你真正的企图,对吗?你近来的所作所为,所说的话,为的就是要我解约,对吗?”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她有些不安。“一点也没有。我想跟你好好相处,可是我一直办不到,所以才想回娘家住几天。” “你真是这么想的?”他开始强迫自己相信她的话,他宁愿相信她的说法也不愿相信自己的想法。 “嗯。也许我们分开几天对你也有好处。这几天你的心情会好一点。” “你要怎么跟妈说?” 这的确是她必须交代的事。她想了想才说:“就说我妈这几天人不太舒服,我回去帮忙照顾爸爸,我想妈会同意的,她一直都很疼我,很体谅我,我也一直将她当做真婆婆看待。” “那我呢?你把我当真丈夫看待吗?”他凝神而问。 “我很想这么做,可是客观的条件却容不得我有这种想法。” “你这话怎么说?”他听出一些些东西来了,一些他无法形容的感觉。她说她很想这么做?她愿意把他当做她真正的丈夫吗? “你我的婚姻关系并不是因为那张结婚证书而存在,是因为那只合约而存在。”她终于再次笑容可掬。“因为你指定的报恩方式而存在,这是不容我忽视的事实。” 她还是想解约,可是如果他把约解了,婚姻关系还能继续存在吗?他恐惧不已。 “你答应让我回娘家吗?”她打断他的沉思。 “你会回来吗?”他犹豫着。 “当然。” “好,我答应你,但是你顶多回去一个星期,不能超过这个期限。” “好,谢谢你。” 孙劭学提前半个钟头就到这间雅致的咖啡厅里来了,坐在角落靠窗的预订座位上,他心怀忐忑地等着李俊超。 前晚他到龚娅的娘家走了一趟。她才离开两天他就受不了她不在身边的滋味,兴冲冲地要小陈在下班后送他上龚家,下了车,他靠自己的双腿穿越了小巷,到了龚家却被岳母告知龚娅人不在家里,她和李俊超相约见面去了。闻言他掉头就走。 花了一天时间,他查出李俊超的电话号码,不容拒绝地,他约李俊超在今天见面。 忠厚老实的李俊超被侍者带到座位旁。 “你是孙先生?”他客气地问眼前面无表情的男人。 “李俊超?请坐。”声音不冷不热。 他坐下了,带着点不解和不安。 “你找我有事吗?” “嗯,李先生可愿意到孙氏企业工作?”孙劭学知道他还在找工作。 不敢说受宠若惊,但李俊超的确实惊讶。 “我明天就要去一家公司面谈,被录用的机会很大” “我相信你的能力,不需要经过面谈。” “你相信我的能力?我还没有工作经验耶。” 孙劭学扯了下嘴角,算是给他个微笑。“虽然在校成绩不能代表一切,但是以你第二名的毕业成绩看来,你比我太太不会差到哪里去。” 他以“我太太”三个字取代了龚娅的名字是别有用意的,但显然李俊超没注意到。 “龚娅比我强多了,她的外语能力和其它特长是我无法相比的。” 他点点头,龚娅的能耐他很清楚。 “你明天就到孙氏上班吧,企画部助理一职应该可以让你发挥所学。” 他的语气不像在征求同意,李俊超一时答不上话。 “如果你值得拔擢,我不会埋没人才。” “孙先生这么快就决定了是不是有点冒险?”李俊超问得不卑不亢。 孙劭学暗忖着即使冒险,他也必须这么。他的私心无非是想就近监视李俊超和龚娅之间的互动情形。 “冒这点险对我不算什么,可是能进孙氏工作却是你难得的机会,你还犹豫什么?” “那我是却之不恭喽?” 他再点头。 “那好吧。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我明天就到企画部报到。” “嗯。”“你找我来就为了谈我的工作吗?”李俊超知道问得多余,可他也不知还该说些什么,从坐下来那一刻起,他一直紧张到现在。 “我还想谈点别的。”他用一种穿透性的眼光审视着李俊超。“谈谈你和龚娅,你们还有联络吧?” “嗯。前天晚上才见过面。”李俊超边答边觉不对劲。孙劭学在邀约电话中就交代他先别让龚娅知道他二人即将见面的事。当时他就有些纳闷,眼前看起来像是孙劭学在怀疑什么似的。 “她跟我提过你一直在追求她,我想你们现在应该只是普通朋友,偶尔见个面,聊聊天。” 孙劭学的口气里警告的意味多过怀疑,李俊超听出来了,但没把不悦写在脸上。他终于明白眼前的男人只是个善妒的丈夫。 “凭良心说,当我得知龚娅和你假结婚时,我的确很生气,毕竟她和我有约在先,即使你们的婚姻是假的,我都无法释怀。反而是,当我发现龚娅变得自卑时,替她感到很难过。”他的口气真诚、温和,一点不想破坏人家夫妻的感情。 孙劭学在心中怔了怔,她会自卑?她不过是说些以退为进的谦词来激怒他罢了。 “我都还不知道你们离婚的事,你们又结婚了。”李俊超接着说。“本来我是沮丧到了极点,可是后来龚娅告诉我,说她即使没再嫁给你,她也不可能爱上我,我想爱就是要尊重她,我尊重她的决定,后来我接受了你们彼此相爱的事实。”他笑了笑,很自嘲。“我不敢标榜自己是个君子,可是我有成人之美,我甚至还乐于听她描述你们的婚姻生活。前晚和她聊了很久,她的话题总离不开你。事情已经是这样了,我很认命。”他突然很自信地看着孙劭学。“不过,我跟龚娅还是好同学、好朋友,这一点谁也没有权利制止。” 孙劭学因为他前面那些话默许了最后这一句宣告。 “就像谁也不能破坏我和龚娅的夫妻之情一样吗?” “孙先生,难道你对自己的婚姻没有信心?我相信龚娅会爱你一辈子,不为你的财富,她不是那么肤浅的女孩,她甚至说她不希望你是个富家子弟,那样的话,她会比现在平衡一点。”他微笑着道出龚娅的心声。“她说你很俗气,不过她还是爱你,她是很认命的,跟我一样。” 孙劭学不便问他什么,只觉得对眼前这位自己假想了很久的情敌已了无敌意。 “李先生,很抱歉,今晚耽误了你宝贵的时间,”他脸上紧绷的线条到此刻才放松。“请你记得明天到孙氏企画部报到,我欢迎你的加入!” 李俊超很礼貌地握了握他伸出来的手。 “真的要拍啊?” 报娅在罗杰的工作室里与之沟通了好半天,最后竟是意兴阑珊地问了这么一句。 “干嘛?你人都来了还想打退堂鼓?”罗杰有些着急,他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 “突然没什么心情拍了。”她苦着一张脸。“你们搞摄影的不是最讲究心情吗,气氛啦什么的,我现在没了心情,你再怎么专业也拍不出好的东西不是吗?” 罗杰本来就要进摄影棚了,听她这么一说只得拉她回办公室里来。 “刚才讨论的时候你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情绪化?”他不解她为何如此多愁善感,仔细看看她,的确也发现他印象中那般特殊的娇憨已荡然无存。“跟我大表哥闹别扭了?” “没有啦。”她哪有资格跟他闹什么别扭?他有资格找她麻烦才是真的。“哎,你真怕他生气?” 罗杰翻了下白眼。“老实说我心里的确不踏实。不过这次姨妈也同意了,如果他真要追究,那姨妈也算帮凶,谅他不敢诛连九族。”他为自己找到退路,立时又变得有恃无恐。“有时候我觉得他真是个大色盲,我不过想矫正一下他的视力。哎,我这叫内举不避亲耶,他难道不晓得自己的老婆多上相吗?” “上相的人很多,你还是找别人拍吧。”当初提议再拍一次,她确有向孙劭学挑兴的意思。回娘家住的这几天里她又考虑了很多,想想还是别拍好了。 她怕孙劭学为此大发雷霆之怒,为此跟她解约。她并不真想解约。如果他只能以他的方式来爱她,她也只有接受了。这几天她已调整了心态,决定回去之后不再对他处处挑兴,也许日子一久,他就不再高高在上,不再时时提醒她应尽义务。 “你很不合作耶,有我姨妈替你撑腰你怕什么嘛?” “我不做他不喜欢的事。” “你真被你气死!” 有人叩了两下门。 “进来!”罗杰大吼,一见助理领进的贵客马上换上一张笑脸。“大表哥,怎么是你?” 孙劭学进门之前听见龚娅最后那句话,他朝罗杰点了下头便朝她走去。 “你想拍吗?” 他问得不多,可她却害怕得直摇头。 “妈跟我说你在这儿,我马上就赶了过来。” “妈?我没跟她说我来罗杰这里呀?”她怯怯地补了一句:“你给的期限还没到,我还不想回家啦。” “期限?”罗杰出声了。“大表哥,你也太伟大了吧?老婆回个娘家你还得定个期限,她是嫁给你,又不是卖给你,难不成你还想用白纸黑字限制老婆的一举一动。” “这是我们夫妻间的事,轮不到你这个外人管。”他啐了罗杰一句,在龚娅身旁坐下。“我打电话去你娘家找你,妈跟我说的。” 妈?他说的是她的母亲?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称呼她娘家的妈妈。他只跟父母亲见过几回,每回都是以点头招呼,向来只有他们问他话,他从不主动跟他们交谈的。 “你赶来这里做什么?我刚才已经跟罗杰说我不拍了,你放心吧。” “我不是赶来阻止你的,事实上我是赶着来参观拍摄过程的,你就让罗杰替你拍吧。” “你不用试探我了,我是真的不想拍,没骗你,真的!”她只差没对天发誓,惊惶中不由坐离他远一点。 “我是真的想看你拍,不是要试探你。”他又挨紧她。 “我不拍、我不拍”她捂着双耳摇头,重复了几次便哭了起来。 罗杰也摇头连连。“你们好好沟通一下吧,决定了拍还是不拍再告诉我一声。” 他将自己的办公室留给这对莫名其妙的夫妻。 “别在这里哭。”他把她的身子扳过来面向自己,轻轻拉下她捂在耳朵上的手,在她的手背上各吻了一下之后,他很快地将唇移至她的双颊上,轻轻印了两下就欺上她的唇了。 “别在这里吻我。”被吻了好久她才推开他。 “那你就答应让罗杰拍照。” 看他的表情不像是说假话,但她不能冒险。 “我是真的一点也不想拍。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拍。” “说说看。” “你不能把拍照这件事当成解约的借口。” 他盯着他的双眼,抿唇而笑,笑里有太多深沉的意味。 “我从来没想过要解约。” 她释然一笑。 “你真的想看我拍?”忧患解除了,她这才有心情问出不解。“上次你不是被我那几张照片气个半死吗?这次又为什么” 他将食指竖帖在她唇上。“等我找到解答再告诉你为什么。” 她扳开他的手,耸了下肩。“不告诉我也没关系,你不生气就好。” 他拉着她站起身。“我们出去找罗杰吧。” “你别走那么快,你的腿”她几乎是被他拖着走。 “没事。” “大表哥,这张椅子呢,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宝座,你就坐在这里慢慢欣赏好了。” 罗杰要助手搬了张供美女拍照使用的金色高背镶花欧式长椅进来,摆在摄影棚的角落里,以夸张的恭敬邀孙劭学坐下。 等在镜头前的龚娅直直地瞪着不远处的长椅子,整个人都僵住了。宽大的摄影棚仿佛在瞬间变得狭窄,不为那张体积庞大的座椅,却为坐在上头的孙劭学。 细细的警钟在她脑海里响了起来,为何而响她却不明白。 孙劭学盯着她看的眼神比正在替她打腮红的摄影助手还要令她不自在。她再感觉不到来来去去,嘈乱的人影,眼里心里只有他。 “我不拍了。” 她突然躲开助手,三步并两步地来到正在调镜头的罗杰面前。 “罗杰,我不拍了,对不起,你骂我好了。” 不理罗杰随之而来的一脸愕然,她转身又跑向欧式长椅,企图拉起孙劭学。 “劭学,我要回家!” “为什么?”他站起身。 “不知道,反正我要回家就对了。” 他为难地看看她又看看罗杰。 “你们走吧。”罗杰一脸屎色,有气没力地说了一句。 “抱歉了,罗杰。”孙劭学揽着她对表弟道歉。 “没关系,二位慢走,恕表弟不能送你们。”罗杰还满得意于大表哥对他的低声下气,目送两人离开。 “期限还没到。” 离开罗杰的工作室之后,两人在外享用了一顿精致的法国菜。孙劭学自作主张地把她带回家。她一路也没抗议过,这会儿她已洗过澡,人也已经躺在床上了才朝身旁的人嘟囔一句。 “是你说要回家的。” 那是口误,不过她原谅了自己。熄了灯,她想睡了。 他不想睡,不过也把灯熄了。 陷入黑暗的瞬间他便迫不及待地以唇传达自己绝对的饥渴,他再不怕吓走她。 丝毫没有抵抗,她的身子紧紧地帖住他,享受着回家的感觉。是的,她有回家的感觉,终于找到依属的感觉。 他们无言地喘息着,为彼此退去仅存的隔膜。 这一夜,他们都对对方做了最疯狂的事。 狂风暴雨仿佛持续了一世纪那么久才渐渐转为斜风细雨。 “我要解约。” 他性感低沉的宣告教怀里的她狠打了一个冷颤。 原来他刚才给予她的柔情和激情只是临别赠礼,或者是一种表达不满的方式也不无可能,她必须为自己平日的表现不佳献出贞操,她刚失去最后的尊严,此刻她觉得自己体无完肤。 “你要跟我离婚?”她哽咽地问。 “对。”他朝右后方伸手,开了床头灯之后又抱住她变得僵硬的身子。 “离婚之后你应该不会让我哪也去不了吧?解约是你主动提出来的,你不能让我找不到工作,我想反抗你无疑是蜉蚁撼树,螳臂当车,请你留我一家人活路。” “龚娅,你好傻、好傻!”他急急吻着她的泪。“离婚是为了再结婚,我要还你一个正式、隆重的、真实的婚礼。这一次我向你求婚的理由只有一个”他轻托着她的下颚,以坦荡荡的深情注视她。“我爱你。” 她但哭不语,泪汪汪的眼里逐渐有了笑意。 “嫁给我,好吗?”他谨慎开口向她求婚。 “好。” 他一点也不意外她会回答得这么快。 “这一次我们要好好地拍几组结婚照,还要风风光光宴请亲友,我要所有认识我们的人共同分享我们的喜悦。” “因为你能走了所以才想这么铺张吗?”她问得委屈。“其实我一点也不在意我的新郎坐轮椅或是拄拐杖,一点也不。你不是现在才爱上我,为什么你不能早点想开呢?” “我很俗气,怕自己配不上你。” “是我配不上你,一直都是,现在我更配不上你了。” “你胡说。” “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可是我从来没有轻视过你,曾经对你的讥诮和恐吓都是为了掩饰我的自惭形秽,为了留你在我身边。我知道我错了,”他忍不住将她抱更紧。“我差点就失去你了,原来你也爱我。” “我从没对你说过我爱你。”她感受着他唇上的轻颤。 “我知道。其实若非我作茧自缚,即使你不说,我也该感觉得出来。” “为什么你现在就这么有把握?” 他是有把握,轻轻松开她,他坐起身,从抽屉里取出罗杰的佳作。 她也坐起身,紧挨着他。 “你还留着这些照片?”她看着照片中的自己。 “你在想什么?”他的手轻抚着平面上回眸一笑的容颜。“拍这些照片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想你。” “我猜对了。”他兴奋地亮了双眸,听过李俊超的话之后,他就这么猜测了。如今经她亲口证实,他雀跃不已。“下午你为什么临阵脱逃,突然又说不拍了?” “你那么会猜,那就再猜猜看吧?” 他想都不想就答:“因为我在场的关系?” “嗯,你就坐在那里看着我,我不敢再偷偷想你,怕你看出来了会笑我自作多情。” 她瑟缩的神情教他心疼,伸出右臂,他将她搂得死紧。 “我一直以为自作多情的人是我呢,现在我们扯平了。” “你怎么会猜我拍照的时候想的是你?什么原因使你的心态产生了那么大的转变?” 他考虑片刻,决定答覆她。 “我见过李俊超了,他无意间提到一些事,使我恍然大悟。” “你见过他?”她倏地抬眸看他,带点惊怒。“你主动找他的对不对?他不可能无聊到去找你,你找他干嘛?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你想对付他吗?” “我请他为孙氏工作。” “骗人!那一定不是你真正的意图,你没那么好心。” 他心虚地一笑。“我承认自己别有用心,我怕” “你怕什么?怕他对我纠缠不清,所以就想把他安置在你的势力范围内,好让你就近监视他,对不对?”她激动不已。“他答应你了吗?” “答应了。” “这个笨蛋!被你设计了都不知道,比起你的老奸巨猾,他真是老实得令人同情,哪有人像他这么笨,笨到答应替自己的情敌卖命!” “你别高抬了他的身价,”他醋劲又发了。“他根本不能算是我的情敌,因为你从头到尾没考虑过他。” “你你怎么还是这么狂妄自大呢?” “不,我本来是很自卑的,是你对我的爱让我成为狂妄之人,我之所以自大是因为你爱我,你不晓得吗?” “你”她气得直喘。 “你别这么生气行不行?就让我狂妄这一回不可以吗?我压抑了多久你知不知道?”他的口气也转恶。“我老奸巨猾、卑鄙无耻全是因为爱你,怕失去你,你满意了吗?” “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劣根性赖在我头上呢?那些都是你身为富家子弟的本质。” “你对富家子弟有偏见。” “因为我深受其害,你的富贵逼人,逼得我走投无路,逼得我将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想起李俊超说过她很自卑的话,他放缓了情绪。 “龚娅,我不在乎你的家世背景,就像你不在乎我是否一辈子都得靠轮椅一样,相信我,从今以后,我会好好孝顺你爸妈,报答他们生你、养你,还把你教育得这么好,我是真心的,就像你对我妈是真心的一样。” 他的眼神和口气都是那么的诚恳,她终于感动落泪。 “幸好我没有跟自己的命计较。” “你想说什么?” 她低叹一声。“回娘家的头一天我就起了带着家人逃跑的念头。我想把房子卖了,到中南部随便哪个乡下再买间房子安置一家人,我不一定要学以致用才能赚钱养家,”她苦笑。“车我都能洗了,想洗碗盘应该不难吧?我不相信你能神通广大到让我连个餐厅洗碗工都当不成。” 纵然听得一阵心悸,他仍故作潇洒。 “既然心动,为何不行动?” “我的家人禁不起这样的折腾。除了担心爸爸的身体,我还怕他们伤心。” “你就不怕我伤心吗?” “那时候我只认为你大概会很伤神,因为你一定会想尽办法抓我回来。” “没错,你休想离开我,不管你逃到哪里,我一定能找到你,你信不信?” “信。所以我决定不跟自己的命计较,对我而言,你差不多就是命运之神了,我争不过你,你有钱有势,什么事办不到?就算我逃得了一世,可这一世我都得过着担心害怕的日子,想想并不值得。” “你错了,我一定能找到你,靠的不是别的,是我对你的一片真心。” 他微微激动地将她按进怀里。 “你没真的逃跑也无关值不值得,真正的理由是你也离不开我。”轻托起她酡红的脸,他心神迷醉地问:“对吗?” 她眨了两下眼,扁着嘴,看起来很为难的样子。 “劭学,我可以不承认吗?我不想一辈子在你面前抬不起头来。” 这是情话,她以另一种方式承认,他听得心花怒放。 “我早就不坐轮椅了,在我面前你恐怕不能不抬头,除非” 他突然将身子躺平,拉她跨坐在他腿上。 “像现在这样,”他闭上了眼。“吻我。” 她俯首。深情拥吻覆盖了夜的世界。 头一个被孙劭学和龚娅三度结婚的决定给搞糊涂的人是孙老太太。 翌日上午他二人一副准备一起出门的样子,教老太太不禁有些疑问。 “你们一路吗?”她望着儿子和媳妇。 报娅以眼神提醒孙劭学,说好了由他来回答。 “妈,我要跟她结婚了。”怕母亲血压骤增,他不敢先说此趟出门是要到律师那里去办离婚手续。 老太太只能狐疑地瞪着儿子。 “算命的说我这辈子会结三次婚。我不想换老婆,所以得再跟她结一次婚。” “你去算命?”老太太惊问出声。 他支吾地应了声。“我们现在是要去办离婚,”不待母亲骂他胡闹,他赶紧哄着:“妈,你今天就可以把你所有的朋友名单列出来,我们这次会举行婚宴,你可以扬眉吐气了。” 他这一说,老太太便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们的胡闹。 第二个被弄糊涂的人是罗杰,孙劭学下令他安排时间为他们拍结婚照。罗杰不求甚解,懒得追根究底,糊里糊涂却也兴致勃勃地为这对中古新人拍了上百组的结婚照,棚里户外足足累了他一整天。 新郎没敢吓着岳父母,亲自陪新娘把喜帖送回家,只说他想补办婚宴。见女婿已完全康复,性情也因此而开朗,龚家二老甚是欣慰。 最后被搞得莫名其妙的人是孙氏所有员工。自从人事布告栏上张帖了总裁的结婚喜帖以来,员工们莫不满腹狐疑,纷纷揣测总裁究竟发什么神经,他们现在都敢在茶余饭后讨论总裁的私事了,因为总裁现在会不定期到各部门察查慰问,不但每个办公室走透透,还十分体恤下情,往日的暴君形象已不复存在。 每个员工皆被邀赴宴喝喜酒,高层干部自然还个别收到喜帖,孙总裁奉老婆之命,还得亲自将喜帖当面交到李俊超手中,虽然他还不是高层干部。 “你把喜帖交给李俊超没?” 报娅在枕畔问老公。 “给了。我真心诚意的给,他受宠若惊的收。” 受宠若惊?她想也是,那个二楞子。 “他都没问你什么吗?” “他大概不好意思乱问,不过我主动告诉他,我们再结一次婚是因为前两次他都没喝到我们的喜酒。” 她佯怒地瞪着他一脸恶作剧后的得意。 “你就会欺负老实人,他信啦?” “信了呀,所以才会受宠若惊嘛。” “我警告你,以后不许你再欺负他。” “你不欺负我我就不欺负他。” “你又恐吓我?” 他熄灯,翻身欺上她。 “我就恐吓你,不服吗?” 她不得不服,因为她的灵魂很快就被他霸气的深情俘虏了。 “你恶习难改。” “我欲火难耐。” “你老奸巨猾。” “我雄性大发。” “你无可救葯。” “我现在就要。” 嘴里依然各自表述,但他们的身体却是合作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