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拐了谁?》 第一章 语瞳记得自己到imp公关公司上班,接的第一个case是家化妆品公司;那时候她妹妹语蓓就曾闪着兴奋的眼神问她:“姐啊,是不是可以有免费的化妆品?” 语瞳翻了翻白眼。 “我们是受委托替他们处理事件的,又不是他们公司的正规员工,哪来免费化妆品好拿?” 等到语瞳在这家公关公司做了大半年,甚至连公司总监殷慕淮都不小心地变成她的男朋友之后,语蓓弄不清楚状况地又问了: “姐啊,这下你男朋友是公司的老板,你应该有免费化妆品可以拿了吧?” 语瞳简直啼笑皆非! “慕淮是公关公司老板,又不是化妆品公司老板,你的脑子到底在想什么!”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化妆品公司老板。可是那家化妆品公司是你们的长期客户,殷慕淮跟他们一定很熟的嘛。”语蓓理直气壮地“你真笨!有男朋友也不知道要拿来多加利用!” 语瞳更是哭笑不得。 “男朋友不是拿来“利用”的好不好!是谈恋爱的对象才对吧?” “啧!你这死脑筋,说一就是一,真搞不懂殷慕淮看上你哪一点耶。” y世代的语蓓是新新人类,懒得跟姐姐这个上一世纪的人讲话,摇摇头,戴上耳机,听她的华原朋美。 殷慕淮看上她哪一点?其实不只语蓓有疑问,语瞳自己有时也想不通。不说别的,光两人的阶级地位就差了一大截。语瞳不过是一个小小企划,慕淮是高高在上的总监;办公室一个在头一个在尾,全公司百八十个人,一半以上是女生,就算语瞳再亮眼,也不过只是万家灯火中的一盏小霓虹,何来显眼? 慕淮第一次注意到语瞳,是在语瞳到公司之后的第三个月吧。那回,语瞳头一次被委以重任在客户面前做简报。 重要客户哗啦一室会议桌坐满人,双方高阶主管全到齐,严密的阵仗像海基会海协会谈判。 语瞳遭审判似地站在投影萤幕前,眼神一飘,先瞟见部门主管殷玮兰那双利眼,精致细绘的尾梢冷冷地盯住语瞳。如果说美丽的女人有许多种,那殷玮兰肯定是最瞧不起人的那种。 “不怕不怕。”语瞳小声地鼓励自己,深呼吸、挺背脊什么都来,第一次担当大任,可别把机会给毁了。她撑起一个略微紧张却甚有把握的笑靥,依企划书上的步骤逐次说明。 然而不多久,灾难之神便降临到她身上。客户是家机车公司,语瞳给准备上市的新型机车取了个很飙悍的名字:condor美洲兀鹰之意。多帅劲够力的车型! “接下来请各位看下一页,我们为这型机车取的名字是。”当语瞳翻到企划书上关于车型的这一页时,登时傻眼了! 打字的小妹很厉害,condor打成condom,一字之差,还差得这么“刚好”condor是兀鹰,condom是保险套。 台下没有人掩嘴,但很多人紧抿着唇拼命在遏止住笑。语瞳连头都不太敢抬,眼角瞥见殷玮兰艳丽的脸已绿得比绿蠵龟还绿。打字小妹的疏失自然不是语瞳的错,但现在这场面却是语瞳的责任,她完全可以想见等散会之后,殷玮兰指着她鼻子大骂时会是什么样的一张脸。 无论如何,简报还是要继续,而手足无措是最糟糕的解决方式。语瞳想:反正已经丢够脸,干脆豁出去了。于是她甜甜一笑,大方地说: “各位想笑就笑出声来吧,憋着是很难受的。这是我们小妹打错字了,对不起。请各位动手将改成r。我知道贵公司目前尚不生产保险套,万一贵公司因此而对这项产品有兴趣,到时候再交给我们企划吧。现在请各位原谅我们这个小小的错误,我们继续。” 错误就是错误,再小的疏失也已经损毁了公司的专业形象。不过人不是神,孰能无错?慕淮看见的不是打字上的小失误,而是语瞳从容自若、临危不乱的表现。 语瞳战战兢兢地在台上报告。由于知道自己也许已犯下足以丢掉饭碗的错误,因此更要做到最好。慕淮坐在她对面,明灿深邃的眸子隔空越过审视着她;他看见语瞳明亮的个性、自信的举止,处处散发出一种倔强个性所流露的迷人气息,那气息甚至可以说是令他心动的。 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注意语瞳。 一回,语瞳接了一个新公司开幕晚会的case;大场面,语瞳兴致勃勃地用电脑做了动态的企划书,赶在下班之前交到殷玮兰手上,没想到她看也不看磁碟片就摔回语瞳面前 “都快下班了,谁还有那工夫去看电脑!澳成书面报告再拿给我看!”一句话抹煞掉语瞳将企划案动态化的苦心。 把它改回传统的书面文字殷玮兰动动嘴,语瞳跑断腿!所有的排版重新编排,动画删除,转换软体,一切得重新来过,完全不一样的一份企划书;然而又因时间紧迫,非得尽快完成不可,语瞳只好被迫加班。 时钟上的指针不等人,滴答滴答照常转,七点、八点、九点公司空荡荡再没半个人,语瞳却仍没弄完。她从头到尾忙了一整天,早已超出负荷,心里一急,又气殷玮兰的刁难,眼泪悄悄从眼角落下来。 这工作带给她的所有压力、殷玮兰的不讲理,此时统统化成了委屈,堆积在心中的不满一下子全浮上了心头,眼泪便大把大把滴下。反正公司没人在语瞳干脆趴在桌上放声哭起来,把所有的压力统统哭出来,哭了个畅快。 直到慕淮定定地在她面前看了她好久,她才从满心委屈中惊醒,吓得整个人从椅子上跳起,惶然地盯着眼前这个突如其来的人。 “怎么哭了?”慕淮好温和地问她。 “什么?”她背过脸去,倔强地不肯让人发现她哭得这么不争气,暗地里抹抹哭花的脸。“不是,我眼睛痛。” 慕淮好奇地凝视着她,完全不懂一个娉娉婷婷的水样女孩何以个性这么强,那细致清秀的眉眼纤柔如画,那小巧纤薄的樱唇温柔而动人,然而这些完美的五官却衬出一张个性分明的鹅蛋脸。 慕淮发觉自己很能欣赏她的美丽。美丽有许多种,语瞳的美是知性的那种,妍媚得不过分,漂亮得不喧宾夺主;她是有气质、有主见的,不像其他美女只是一具空无一物的美丽皮囊。 基于这点,慕淮对语瞳多了许多关心,他的口气更柔了: “工作压力太大了?” 看见她桌上杂乱无章的文稿纸笔,慕淮想他找到了事件的中心。 “还好。”语瞳还死硬撑着,下意识整整桌上紊乱的纸张。 “我知道玮兰的个性是挑剔了一点,”他温煦体谅地看着语瞳。玮兰是他妹妹,他再了解不过。“你们跟着她辛苦了。” “其实也还好。”语瞳带着讶异回答。没想到有殷玮兰这么难缠的恶上司,却也有这么一个懂得体恤员工的好老板,她在心里对殷慕淮重新评价,另眼相看起来。只觉得糟糕的是,头一回跟老板这么没压力地谈话,却是在她哭得淅沥哗啦的时候。 原以为公司没人了,否则语瞳怎么也不愿哭给人家看的。 “这么晚,殷先生不是早下班了?”语瞳像做错事被逮到似的问。 “把球拍忘在办公室,明天早上跟朋友约了打球,只好回来拿。”他拍了拍手上的网球袋,取笑道:“没想到听见有人在哭还以为是幽灵之类的。” 幽灵?是了,一个努力工作的幽灵。 语瞳飘忽地笑笑。不管殷玮兰如何挑剔,要在这里工作,殷玮兰就是附加的必要工作条件,非忍受不可。语瞳轻叹一声重新坐回坐椅,整整桌上的文件,转头对慕淮苦笑说: “这份企划书快改好了,我再当几个小时的幽灵吧。” 她以为慕淮就算再体恤员工,也不过到此为止了,没想到慕淮的手掌一下子遮在语瞳眼前的电脑萤幕上,笑道: “你该下班了。我可不想让人家知道我们imp虐待员工。” 语瞳微微一呆,仰头接触到慕淮那对似笑非笑、有意无意的灿亮眼神,她那女性的直觉像是碰到了什么似地一下子开启了,手上的动作缓了下来。 “这份企划书有多急?”尽管问的是公事,慕淮的口气仍是温和的。 “那就要看殷小姐的看法了。”语瞳再度苦笑。“如果一次又一次她都打回来要我重做,那么就算给我再多时间,都会变得很紧急。” “放心吧,我会想办法让玮兰把事情变得不急。”慕淮笑了笑,弯下身来抓着桌上的滑鼠替语瞳存档案、关机。“收收东西。还没吃晚饭吧?走,我们吃饭去。” 语瞳的心撼动一惊!不只因为慕淮就这么自然地靠在她身边,离她不过几十公分的距离;更因为他那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他们已是旧识、亲密的朋友,而不是一个礼拜讲不到十句话的大老板与小职员。 “怎么了?”慕淮关好电脑,回头望见语瞳仍怔楞地坐在原位。“你不饿?还是吃过了?” 语瞳不擅隐藏,想到就说: “我只是在想,如果每个让你遇上的加班员工你都要请他们吃饭,那我想,从明天开始,所有的女同事都会留下来加班了。” 他澄澈的眸子中漾满了笑意。 “你想我怎么可能每个都请?” 他这回不用言语催她,而是直接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走吧。想吃什么?” 语瞳就这么半被命令半被催眠地跟慕淮走算是约会吧?只是一直到最后慕淮送她回家跟她道再见的那一刻,语瞳都还是恍恍惚惚、莫名其妙的。 不过让她更莫名其妙的,是从此以后慕淮不时约会她,语瞳不预设立场地也就答应了。不预设立场地接下来开始偶尔让他送她回家;不预设立场地接受他送的花 不预设立场地有一天,语瞳惊讶地发现她的家人、同事,已经把她认定为是殷慕淮的女朋友了! 语瞳其实也并非不悦见到这种状况发生的;她这人,若不是她愿意的事,即使强按着她的头她也死不愿做。 她知道慕淮喜欢她、对她好,而在某种程度下,她也是欣赏慕淮的。不说什么,光看他贵为总监却没有老板的架子,能以平等的态度对待她、尊重她。同在一家公司,同样是兄妹,他与玮兰有天地之别,优劣浮现更甚。 她也欣赏他处理感情的拿捏,公私分得清清楚楚,稳重得教人放心。办公室众女为慕淮一致倾倒的理由外型高大俊挺,优雅有品味,标准的黄金单身汉在语瞳眼中,那倒不是她最在乎的。 语瞳也想过慕淮选上她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她明理、独立、不缠人,慕淮跟她在一起没压力,她既不图慕淮什么,也不要求他什么。 他们的交往,理智、成熟,不疯狂不夸张,日复一日,像细水长流,也许哪日水到渠成,那就结婚;也许哪日泉沽水尽,那两人分手也是命定。慕淮给语瞳的感觉他要的就是这种爱情。 语瞳自己呢?多半时候,慕淮是无可挑剔的,他绅士、俊挺、多金,然而午夜梦回,语瞳也会觉得这样的爱情似乎少了些什么。 “既然两人都已经有共识,何不干脆结婚算了?”语瞳最要好的女同事而雅,羡慕似地怂恿她。 “结婚?从来没想过。”办公室里,语瞳的座位就在而雅隔壁,两人没事的时候经常把椅子靠在一起瞎聊。 “慕淮不急,我也不想。光想到他那个可怕的妹妹,听说他还有一个一样可怕的妈,我就怎样也不敢想了。” 慕淮的父亲在几年前过世,家中事业虽然都交到慕淮手上,但他母亲声名远播,平日听人绘声绘影,像个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 “也对。”而雅小小圆圆的脸直点。“豪门哪,不是那么好嫁的。这种男人,还是看看、梦想梦想就好了。” “你的梦想对象还是殷慕淮吗?不会吧?”语瞳调笑地。她知道而雅本来也是慕淮爱慕者之一。 果然而雅悻悻地瞥她。 “当然不是啦,被你抢走了嘛。”不过脸色由暗转亮只是一瞬间。“可是我告诉你哟,我现在找到新的对象了,殷慕淮的弟弟!” 换成语瞳的脸色变得诡异。 “殷慕淮什么时候有弟弟?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 “就是殷以淮,imp美国分公司的总监。”而雅的口气八卦而神秘。“这些事其实大家私底下都知道,只是不讲而已。殷以淮是殷慕淮同父异母的弟弟啦。除了殷慕淮死掉的父亲之外,根本没什么人承认他,怎么还会跟你多说嘛。” “有这种事?!”语瞳惊讶地。 “听说殷以淮的母亲跟他父亲是没名份的,所以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带他去了法国。”而雅继续八卦:“他父亲一点都没照顾到他,直到殷以淮长大了,他父亲觉得对不起他们母子,才把家产分了一些给他,让他当imp广告公司那边挂名的副总,还有美国分公司的总监。” “怎么这样?!”语瞳骇异到快说不出话来。imp在台湾分成广告、公关公司她知道,在美国有分公司她也知道,可是因为她向来不八卦,这些事又扯不到她身上,因此她从来不理会。 “听说他这几天会回台湾来,我等不及要见他了!”而雅梦般微笑的后面,是她幻想的宝库。 “就算殷以淮英俊的长相不让你着迷,他那双又酷又冷的眼神也足够令你晕眩。还有他那副凡事不在乎、要笑不笑的表情噢!老天!我做梦都会梦到。” 语瞳的秀眉扬得好高。 “你见过他?” “唔,他去年回来过,那时候你还没进公司。”而雅无限憧憬地支着头。 “不过他都待在广告公司那,很少来这边,我没什么机会跟他讲话。希望这回能多点时间机会。” 而雅那小女孩似的神情让语瞳几乎笑出声来!她很好奇这个殷以淮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八手八脚的三眼怪物? 而雅不甘语瞳那嘲笑似的神情,瞟瞟她。 “我很想看看当他见到你时会有什么表情,语瞳。” “我?”语瞳讶异指指自己。“为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而雅严肃地思索着。“你们的气质满像,都是很独树一格、很特别很自信的那种。” 语瞳哑声轻笑。 “特别是一点也没有,自信心倒是还有一些。” 当下,毁灭语瞳自信的事件马上来临内线电话响起,殷玮兰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凌小姐,请你进来一下。” 而雅吐吐舌头。 “轮到你倒楣了。” 语瞳无可奈何地 “我已经倒楣很久了。” 殷玮兰向来爱找下属的碴,就连语瞳现在是慕淮的女朋友了,情况却只有变本加厉。仗着玮兰是母亲最疼爱的小女儿,慕淮管不动她,她也不卖哥哥的帐,她打骨子里瞧不起没家世背景、门不当户不对的语瞳。 玮兰的公私不分,造成语瞳十足的困扰。就像她现在走进玮兰那间装潢柔丽的大办公室,玮兰却把眼睛黏盯在电脑的股票行情里抬都不抬,交代女仆似的: “我跟广告公司那边调一份资料,他们准备好了,你过去跟他们拿。” 语瞳从企划一下子降格成小妹了。她耐着性子提议: “我请快递去拿可不可以?” 玮兰这才终于从股市行情表里“移”出了一只冷丽的眼睛。“请快递来不及了,我急着要。” 语瞳总觉得自己哪天耐不住了,大概会把所有资料往玮兰脸上一砸,走人了事。可是目前这个工作唯一的不顺就是来自玮兰,除此之外,工作成就、待遇、环境语瞳都满意,暂时她并不想砸了这份工作。 在理智战胜冲动的情况下,语瞳的语气虽然传达着抗议,却仍只能面无表情地再度妥协。 “好吧,我现在就去。” 夏日午后的雷雨,淅沥哗啦一阵把所有街道都淹没,满街人车彷若世纪灾难般。语瞳狼狈地从计程车里逃进广告公司所在的大楼,而雨水仿佛亦步亦趋地随着她走,一直到她进了人家办公室,还湿湿黏黏地不放过她。 “殷小姐要的资料?没人交代我耶。”柜台小姐困惑地面对语瞳的询问。“我帮你问问好了。” 瘪台小姐俐落地拨了几个内线电话,其中又纯熟地打发掉一些外来的询问,然而她脸上的困惑神情未曾稍减半分,末了干脆把语瞳请进了会客室。 “对不起,我问了很多人都说不知道这事,不过现在有人去准备了,你等一等好吗?”小姐客气而礼貌地替语瞳端来一杯水,她的工作到此告一段落,留下语瞳一个人在这充满了后现代装潢摆设的会客室里。 等。 这一等下去就像是地久天长无穷无尽了。十分钟过去,廿分钟、半个小时语瞳搞不懂是殷玮兰根本没交代好,还是广告公司这边的人不拿玮兰的话当一回事,她这个跑腿小妹只是暂时兼职的,公司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她去处理呢。 不说别的,下午印刷厂的人要来,上次交代印的dm就等校稿了,她人被困在这个美轮美奂的会客室里如何校稿? 语瞳当机立断,拿起会客室中的电话,拨回去给而雅。 “而雅,我在广告公司这。殷玮兰要的资料我连影子都还没看到,不晓得还要等多久。”语瞳对而雅解释。 “那怎么办?你什么时候回来?”而雅伤脑筋地。“印刷厂的人在这耶,要你今天就把打样看好校完,时间那么紧,怕会来不及印。” “我也知道时间很紧。”可是偏遇上殷玮兰这种主管,她又能奈何? “这样吧,”语瞳深深吸了口气,决断而俐落:“拜托你把打样传真过来,我在这里校稿。” “嗯,也好,我传到柜台总机那里去,叫她拿给你。”而雅很快做出决定,挂了电话。 安排完公事,语瞳无事可做,只好再等。 等的过程简直无聊,连冷气都像是放大百倍似地嘶嘶有声;语瞳刚刚从屋外带进来的水气还留在衣服上,强风一灌,益发觉得冷。她走过去,想调整冷气风口,然而她背后的会客室大门却在这时被打开,她的行动电话也恰巧响起,原本寂静的空间一瞬间变得有生气了。 语瞳匆匆一瞥,看见进来的是个男人,仓卒抱歉一笑,先赶去接行动电话。是印刷厂的人打来的。 “凌小姐,我没时间再等你了,要先回公司,你校完稿再传真给我。” 印刷厂小弟絮絮叨叨解释目前的状况,语瞳的一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定住罢进门的男人身上。她的心莫名地被挑起一串惶乱的悸动!这男人,高大英挺昂藏,长得真好! 语瞳很少这么专注打量一个男人。好看的男人她不是没见过,她的男友殷慕淮算是极优秀的了,可是眼前这个男人不仅仅是长得帅而已,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吸引力。怎么说是气质吧。 那挺直的鼻梁显示了他的冷峻;浓烈阳刚的眉下是深不见底的眼眸,闪动着沈郁的星芒;完美的薄唇,挑着的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语瞳感觉似乎有一道隐形的墙围绕在他四周,让人不得亲近。 “嗯,好,你放心,我今天一定把稿校好传回去给你。”语瞳收回心思,结束了印刷厂的电话。 “你在等殷玮兰要的资料?”那男人拉开椅子坐下开口,没什么温度的声音。 “是。”语瞳流畅地回答。“希望已经准备好了。” “慈禧太后动一根小指头,整座皇宫都要忙得翻过来;如果殷玮兰是慈禧太后那我也就认了,只可惜她不是。”他把一个公文纸袋往桌上推,虽然面无表情,但语气中的嘲讽不悦明显可见。 “你回去告诉殷玮兰,不是所有人都闲闲没事干,只等着侍候她。” 语瞳平常并不跟广告公司这边往来,对这里的面孔极度陌生,不过以他的态度,想来至少是部门主管;既然是主管,难道对这公司的生态还不熟悉?语瞳不是取笑他,只想挫挫他那随处可见的锐气。 “这些话该由您自己去跟殷小姐说吧?我这个小职员的话如果殷小姐肯听,我想我们现在也就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了。” 他扬扬眉,微笑起来,那笑容中有嘲弄的意味;正想回话,总机的广播声音却响起: “imp的凌小姐,请接三线电话。” 语瞳做个抱歉的手势打断他的发言,走过去接电话。 电话是而雅打来的,尽责而细心地交代: “我把打样传过去给你了,不过第一次传真机好像出了点问题,我又重传了一次。” “没关系,”语瞳说。“我快回公司了。” “哦,那最好。”而雅嘲弄地笑了两声。“我看殷玮兰已经等不及了,你快点回来吧。” “我知道了。” 语瞳很快结束谈话。一转头,接触到他略带嘲讽的微笑,高大的身躯在人体工学椅上伸展成一个很舒服的姿势。 “看来你还是个大忙人。” 语瞳扬扬眉。 “我总得工作赚钱。” 不巧的是这时总机小姐又敲门进来,递给语瞳一份传真。 “你公司传来给你的。” “谢谢。” 语瞳微笑谢过总机小姐,不过坐在桌子对面的那男人却更加皱紧了眉头。他讥讽地: “你是打算搬进来住吗?” 语瞳不置一词的微笑,避过他的讽刺。 “就如同你刚才所说,不是所有人都闲闲没事干;而我在这里实在已经等很久了。”她拿起桌上的那份资料夹。“如果没别的事,我可以走了吗?” 他凝视语瞳,两人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看不见的微妙敌意。凝窒的空气中,他缓缓站起,夸张地打开会客室的门,冷然送客: “你要是再多留一秒,我就要跟你收房租了。” “你要是再多留我一秒,我还要你付我薪水呢。”语瞳本能地反击,腰杆一直,由他身边走过。 他犹自站在门边目送语瞳,挑起眉,深邃的眼光闪烁着,有些怔楞,有些愠怒,有些意外。 好个机灵反应的女孩!灵活到有些不怎么可爱,但无疑令人印象深刻。 “咦?”总机小姐匆匆忙忙又奔过来。“那个凌小姐走啦?这里又有一份她的传真呢。” “无所谓,她回公司去了。”他口里虽这么说,却还是伸手从总机小姐手上接过了那份传真。 to:凌语瞳小姐。传真的第一行这么写着。 凌语瞳果然人如其名。靥笑嫣然,翦水双瞳。 第二章 这次的兰倩化妆品案子搞掉快半年,活动广告全包给imp做,好不容易挨到下午做简报,广告公司过来的人一起跟客户开会,会议室原先的八张椅子便不够坐。负责案子的而雅丛不是生手,不知为何今天却心神不宁,紧张地拉住语瞳: “开会时你进来陪我吧,拜托。” 语瞳讶笑! “又不是我的case,我去干嘛?” “就算当我的助手,帮我放影片也好啊!”而雅急得快跳脚!“今天殷以淮会来啦,我看到他一定会紧张的!” “你发什么疯?!”语瞳取笑她。 中午一过,语瞳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地,总觉得办公室里的女人都心不在焉,手上的工作有一搭没一搭的,心思全挂在那随时都会打开的大门。 “来了来了!” 而雅激动地拍拍语瞳,语瞳好奇地伸长脖子张望,霎时呆楞住!她并非像其他女同事被殷以淮的丰采震慑,她骇异的是这人竟是她上回在广告公司里遇见的那个冷漠男人! 殷以淮从门口一路走来,总机小姐的脸红了半天,公关部的那些女人兴奋得搔首弄姿,而雅则痴望着。语瞳听了有关他的那么多传言,还跟他吵过架,可她仍觉得殷以淮实在耀眼得可以。 不止耀眼,还有那嘲讽似的高傲那场面像极一个骄傲的国王在巡视自己的疆土语瞳不由得冒出一串突兀的笑声来。 那笑声引来很多女人的横目怒视,也引来殷以淮的目光。他似笑非笑的漂亮唇型微微一扬,好像在说:“啊,是你。” 语瞳收起笑声,灵灿明眸挑衅般对视回去。 “是啊,又是我。” 殷以淮脚步不停,暂且保留语瞳的挑衅似的,迳自走进了会议室。 而雅兴奋到看不见以淮和语瞳之间的微妙,满脸堆笑,像见了偶像那样地抓着语瞳的膀子摇晃。 “怎样?他很帅吧?” 语瞳口出惊人之语 “我之前就见过他了。” “怎么可能?!”而雅圆睁了眼。 语瞳毫不保留地说:“记得上回我去广告公司帮殷玮兰拿资料?碰到的那个可恶男人就是他。” “这么巧?!”而雅太惊讶,羡慕的神情全摆在脸上。 “巧有什么用?我对他一点意思都没有。”语瞳笑着怂恿她:“去吧去吧,趁现在会议还没开始,赶紧进去跟他说说话。” “算了吧,”而雅吐吐舌头,踌躇。“听说他有不少女朋友,满会骗女人的哩,这么帅的人,我才不敢要。” “他不是你的偶像吗?真的给你机会你又不敢了。” 语瞳取笑着而雅,不过机会稍纵即逝,一不把握就没了。迎面殷慕淮伴着兰倩的经理从大门进来,语瞳跟而雅飞快地奔进会议室整理开会事宜,没时间再讨论殷以淮了。 会议按事先计画进行,井然有序。由于担责任的不是语瞳,她只是被而雅临时抓进来当助手罢了。她坐在电脑前偶尔按按enter,更多时候她得以置身事外似地打量众人。 她看见慕淮,悄悄跟他交换了一个笑容;视线接着移到她的上司殷玮兰慕淮的妹妹;以及在她对面,来开会却像是来旁听、酷得不发一语的殷以淮。 他们三兄妹其实有着相似的共同点一样挺直的鼻梁,纤薄漂亮的唇型。只是慕淮抿着的唇显得沉稳内敛,玮兰鲜艳的朱唇随时可能吐出刺人的尖锐,而以淮那显得嘲讽的嘴角,予人冷漠隔离的感觉。 三兄妹一样具有自信。慕淮的自信是基于他内敛沉稳的心思;玮兰的自信是她眼高于顶;以淮的自信是最特别的像是漠视众人,超脱于外,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心思飘远了。语瞳定定心神。会议上讨论到媒体广告主角的问题;原本广告公司那边的企划是寻找一气质清新、形象单纯的女影星做代言人,不过厂商似乎有不同的看法。 “找一个具知名度的女星,她可能同时接拍许多广告,”四十来岁的兰倩经理深思熟虑。“今天卖我们的化妆品,明天去卖啤酒我不希望这样,我要她就只代表我们兰倩。但要她单单只为我们,这花费又太大,不是我们负担得起的,所以我的想法是,找个没有知名度的新人也无所谓。” “可是没有知名度的人,大众都不认识,说服力也降低了呀。”玮兰忘了她的职权不在广告公司而在公关公司,当下越级发起言来。 慕淮瞟了多事的玮兰一眼,很快地把玮兰造成的严重畸见扭转回来。 “或者我们可以找一个小具知名度的新人,同时兼顾到大众的熟悉度与预算。” 经理摇摇头。 “找个没什么名气的小女星,还不如找个新人来培养,把她塑造成只代表我们的兰倩小姐。” 玮兰正想再坚持己见反驳,一直不开口的殷以淮突然插话了: “我赞同经理的想法。”他说,不理会玮兰射来锐利如箭的目光,不在乎慕淮不悦而防备的眼神,他闲闲说下去: “兰倩化妆品针对的并非高龄阶层,而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女性。这年代的年轻女人强调的是思想、主见,知名度并不是重点,甚至广告的主角也不需要绝艳的美丽,太亮太艳丽的女人反而假,反而让人难以相信。” “对、对!”经理满意地呵呵大笑。“你说中了我的想法。” 显然以淮的发言已无人能驳,但他仍是那副模样淡泊无争的闲适姿态,却足以震慑全场的气度。 “我想我们该找一个漂亮得简单、自然,却抢眼的女孩。她的美丽不会吓走人,不会让人觉得夸张,我们该强调的是知性与个性的美吧?这种女孩绝对不难找,也绝对不会超出预算,我们可以办个甄选的活动,或者。” 以淮顿了一顿,语瞳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跟众人一样,不自觉地把心思专注在他的话上,默默赞同而等待着他的建议。然而那双闪动星芒的深邃眼睛,在掠过在座每一个人之后,利刺般锐利地停在语瞳的脸上。 “或者,眼前的凌小姐就是个很适合的人选。” 慕淮的脸当下绿了!玮兰则瞪大了眼睛,完全不认同语瞳这个没身分地位的人怎么有资格来拍兰倩的广告!而语瞳自己在呆楞了几秒之后,继之而来的是愤怒!扬着怒气的脸,好像教谁凌辱过似的。 “我是讲真的。”以淮神色自若地面对他掀起的轩然大波。 “凌小姐很漂亮,但她的漂亮是女人能欣赏的那一型。女学生或年轻上班族会认为如果用了兰倩的化妆品,看起来便能跟凌小姐一样知性明亮。而且,最重要的,与众不同。” “我不认为我适合这项工作,殷先生。”语瞳生硬反驳,似乎忘了是在会议中,忘了自己的职位身分,她站了起来,只针对以淮,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战争。 “我并非专业演员,对镜头一向没概念,我相信如果找个模特儿什么的,会更能胜任。” 然而以淮已达到了他的目的让兰倩经理的注意力集中在语瞳身上。只见经理深锁着眉,细细品味语瞳的美,细细考虑。 “想想这张脂粉未施的脸,画上透明彩妆的样子,”以淮像个导演,像个画家,引领所有人进入他导演的想像世界。 “淡紫色的眼影,粉亮的浅蓝口红,唔,剪掉那头半长不短的头发。” 他突如其来地起身走向语瞳,动手撩起语瞳披在肩上的秀发,转头半命令似地跟而雅说: “你的发夹借我。” 而雅应一声,被催眠似地迅速解下长发上的大发夹递给以淮。 以淮接过,随意把语瞳的发丝往上拢,高高聚在脑后。 语瞳知道自己绝不愿任他摆布,也痛恨他如此唐突的举止,然而当他修长的手指触及她的发鬓,她全身肌肉倏地紧绷起来!他呼出的气息吹着她的发丝,吹掉她的理智,她从不曾这样顿时丧失任何应变的能力,有如被下了魔咒 语瞳两鬓发丝被束了上去,现出整张脸,棱线分明,娇嫩皎洁如玉,细致得像精灵;个性化的美感,令人由衷赞叹!兰倩经理看亮了眼,当下干脆决定: “凌小姐,不知你意下如何?” 语瞳本能地急急推辞: “我对幕后的工作可能还有兴趣一点,要我站到幕前,我实在不觉得我是那块料。” “你不敢。”以淮在她身后低声似耳语。 “你!”语瞳忽地回头怒视那双写满嘲谑的眼神。虽然是恶劣的激将法,却正巧激出语瞳好强好胜的个性,她恨恨地紧咬着牙,不说话了。 “没关系,没关系!”兰倩经理笑呵呵地打圆场。“我很讲理的,你考虑考虑,没人逼你马上做决定。” 这天的会议在语瞳眼中有如一场灾难!接下来讨论的议题对她来说根本无关紧要。满心烦乱中,她不时瞥见以淮深邃如星的黑眸,充满嘲讽挑衅却又迷人心魄。 灾难继续延续,一直到会议结束之后。慕淮凝重地拉语瞳进他的办公室;门反手一关,语瞳看见从来不曾在慕淮脸上出现过的严肃表情。 “你认识以淮?你们两个搞什么鬼?!”慕淮的一串话逼问到语瞳脸上来,情绪激动而焦躁。 “我怎么认识他!谤本就是上回去帮殷玮兰拿文件时见过一面而已。”语瞳烦躁地喊:“我哪里知道他搞什么鬼?!” 慕淮陡地托起她的下巴,直直凝视她的双眼,那深沉的目光足以看穿她。语瞳不是个复杂的女人,她的眼里藏不住秘密,谎言、背叛,他都读得出来;然语瞳现在眼里却是一迳的清明澄净。 “抱歉。” 慕淮霎时松了手劲,很快回复到平日的温文,唯一还能显示他内心忧虑的举动是他燃着了一支菸。 “我不该对你说话这么大声,我只是不晓得以淮在搞什么把戏。以淮虽然是我弟弟,但是他很多的作为我并不苟同。” 语瞳知道慕淮不喜欢他弟弟,可是眼下她顾不得他只看见她表面上的委屈。 “他还能搞什么把戏?倒楣的人是我罢了。不过你放心吧,我不会随着他起舞的,兰倩广告我不会接。” 烟雾漫漫吐出,像把慕淮隔在雾里,他忽然不说话了,远眺十八楼外的窗景。慕淮沉思的模样深沉,语瞳常觉得他不像个公关人,而像实业家。 “其实状况也许不像你想的那么糟。”慕淮沉默半晌开口。“兰倩经理的个性我了解,一日一看上了你,她很难改变主意接受别人。” 语瞳讶异! “你鼓励我接?” 才抽了半截的菸被慕淮捺进烟灰缸里,像是他再不需要借助菸来镇定一般。 “说实在的,以淮这个建议很聪明,我们不需要再花费时间去寻找人选;而最主要的是,兰倩那边也满意,皆大欢快。” 语瞳微微困惑地 “我以为你不希望我接受这个建议。” “我为什么不希望?” 他笑着走过来,手臂轻轻围在她肩上,温柔亲腻地凝视她。 “你长得那么漂亮,我当然希望每个人都能在电视上看见我美丽的女朋友你不晓得我多想拿你出去炫耀。” 语瞳噗哧一声笑出来,快被说动了。 “你可以只签这一次的广告,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这样你就不会有太大的压力。”他理智而合理地给语瞳建议。 语瞳这下开始认真考虑了。 其实慕淮的谅解与否在这整个事件中并不占有太大的决定因素。语瞳如果愿意答应兰倩做代言人,只怕也只是为了赌一口气冲着殷以淮高傲的锐气。她不是不敢,也不是不能,只是她愿不愿意。 这像是个挑战。语瞳也许不肯承认,但其实在以淮饱含揶揄的薄唇吐出“你不敢”三个字的那一刻,她其实已经接下战帖了。 以淮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气,激出她好胜本性中那种征服的欲望。 “我只答应拍这次的广告,拍完之后我马上回公司上班,以后绝对不考虑了。”语瞳抬起头来对慕淮认真地说。 语瞳摇身一变成广告明星的消息惊动了凌家的一家子人。 凌妈妈笑逐颜开,逢人便骄傲地说女儿要上电视了,家里失修已久的录影机也被凌爸爸送去了修理,准备万全以等待广告首映。妹妹语蓓眼睛一亮,跳至她面前问她: “这下可有免费的化妆品了吧?” 语瞳对这所有的反应啼笑皆非,心想干脆把拍广告的酬劳都拿去买化妆品送语蓓算了,横竖酬劳也没多少。语瞳之所以答应下海拍广告完全只为争一口气被以淮所激起的倔傲气。 艳阳下广告开拍,导演锁定南台湾一景。白云蓝海绿树,一群人数程到北迥归线以下的地带开工。广告公司出动大队人马,语瞳这儿只有而雅跟来;慕淮有客户脱不了身,说好明天下来陪她。 天热地热,大片沙滩蒸发着炎炎热气,像是发了一天的高烧,倦懒烫红。语瞳被阳光一照,差点整个人蒸发掉,却仍得照着脚本在沙滩上作清爽状地游走,适时萤幕下端会打出一行字:知性,个性,掌控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美。 聚集了一天热气的沙滩有如烧红的铁板,烤烫着语瞳的脚丫。如此恶劣的环境,语瞳还得巧笑倩兮地面对镜头。别说她这辈子还没上过镜,就算来个职业演员,只怕也需要点能耐。 从排练加ng,语瞳在沙滩来来回回走了四十多趟,脸部僵硬到没表情,脚下行步如机械,妆被汗水冲成沟渠,什么清爽自在知性?!知性个鬼! 折腾半天,导演只好无可奈何地放人下来休息。 远处尘沙滚滚,意外出现吉普车;而雅眼尖,兴奋地拉着语瞳手臂急晃! “是殷以淮耶!他怎么来了?” 是啊,他来做什么?现下的灾情状况加上殷以淮对语瞳来说如同雪上加霜!她拍摄的过程挫败如斯,此时最怕见和最不愿见到的人就是他。 “咦?怎么有空突然跑来?台北没事好忙?”导演跟以淮像是旧识,绽开笑脸。 以淮仍是一贯的嘲弄。 “台北没我的事,这里想必也没我的事,反正到哪里都没我的事,我人在哪里也没什么差别。” 以淮身穿简单的t恤、牛仔裤,帅劲爽落得足以压倒烈日骄阳,鼻梁上一副墨黑太阳眼镜隐藏住视线,不过语瞳却觉得有一双无形的视线射向她,强烈透悉般让她如芒刺在背。 “你来监工好了。”导演玩笑似地拍拍以淮的肩,转身招呼喊人: “来来!休息时间结束,继续开始之前的那个镜头!” 如果可以的话,语瞳真想掉头就走!她不想让以淮看见她的失败,重复了四十多遍的动作,导演怎能对她还有信心,认为今天一定可以拍摄完成这个镜头?语瞳素以为傲的自信心霎时消失,只剩下懊恼与沮丧。 她等着让殷以淮看她的笑话了。 “语瞳,你发什么呆?导演在喊你呢。” 而雅提醒地推推她,语瞳百般不愿,但全体工作人员包括以淮,全在等她,她只好硬着头皮咬牙上阵,继续她的沙滩漫步。 “卡!” 导演明察秋毫,严厉喊停,足够让十里外的人听见的大嗓门喊过去: “凌小姐!你这样子表情不行,要很随意、很自信的神情!我刚才跟你解释过了不是?要抓住那个味道,你懂不懂?!” 语瞳羞得只恨地上没有一个洞好让她钻进去躲。她懂不懂?她当然懂!她的智商又不是零!只是她不是职业演员,表情透过镜头之后是什么情况她根本无法揣摩,要她如何拿?! 语瞳紧咬着下唇忍耐不语,咬得唇上现出一道深深牙印。同样的事周而复始不断上演,沙滩上留下语瞳无数个脚印与导演不停的卡卡卡,太阳等不及下山了。 “算了算了,收工吧,明天再来!”搞了一天,导演自己也乏力,挥挥手叫大家收拾器材回饭店。 苦难折磨终于暂时解脱!语瞳连往以淮那边多瞧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横竖是丢脸丢够了。 筋疲力竭!拖着无力麻痹的步子走回而雅身边,而雅则把行动电话递给她。 “刚才殷慕淮打过电话给你,要你回电。” 拿着打给慕淮的行动电话像溺水的人终于抓着一支浮木,语瞳才喊了一声:“慕淮。”眼眶马上红了起来。 “你怎么了?拍摄过程还好吧?”慕淮沉稳亲切的声音传来,温柔如和风。泪水逼进语瞳的眼,蒙蒙化成一层薄雾。 “嗯,还还好。”语瞳有时真恨自己的好强,明明难过到只想找个温暖有力的肩膀靠着大哭,却还死撑。 “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喔,我就是要跟你说这个,”他歉然地。“客户临时改成明天走,我恐怕没空下去看你了,没关系吧?” 慕淮最后那句“没关系吧”其实不像问句而像知会。他所认识、欣赏的语瞳就是这样独立自主。自己可以解决问题,不像别的女孩惯于软软依附着男朋友;于是语瞳现在即使有女人的依赖柔弱之心,也非得硬生生逼回去不可。 “没关系,反正也拍不了几天就回去了。”语瞳还是得扮演一个体谅男人为事业忙碌的女人。 “也是,那我等你回来。喔,客户在等我带他们去吃饭,我不多说了,晚上再打给你。”慕淮挂掉了电话。 语瞳有些茫然地瞪着那只电话,瞪了好几秒,讶异自己的情绪怎么比接电话之前还差!慕淮的声音完全没有抚慰到她,她沦落得更沮丧。 “怎么了?殷慕淮不下来了吗?”而雅陪她走回饭店,小心翼翼地猜测着。 “语瞳,你没事吧?” “嗯,我很好。”语瞳挤出一个笑容。在慕淮面前都可以逞强了,在而雅面前难道不能吗? 饭店离海滩不过几步之遥,如果不是因为工作,这里还真是个渡假天堂。语瞳凄怨地叹一声;那边导演和以淮一道走进饭店来,电梯门口两边人马擦身而过,语瞳不巧听见导演一句: “你怎么找了个这么不专业的来当女主角?我真怀疑你的眼光。” “也许吧。”远远听见以淮在说。“我怎么知道她这么差。” 语瞳登时如同挨了狠狠一棍!她这辈子从没像这一刻那样狼狈、气愤和羞惭!他竟能如此残酷地批评她,将她说得一文不值! 他竟敢! 而雅眼见苗头不对,不敢再继续等电梯,拉了语瞳爬楼梯,期期艾艾地安慰她: “你别为了殷以淮的话生气,我看他这人就是这种个性,有什么说什么,也不管对方是谁的。” “你的梦中情人呵。”语瞳冷笑,恨死殷以淮那尖酸刻薄的言辞,还有那种盛气凌人的倨傲! “你别这样嘛。”而雅呐呐开口,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语瞳无知无觉爬上一层层楼阶,气得脸色煞白!一整天的委屈与挫败的自卑,加上慕淮的失约,全在这时涌上心头,煎熬翻滚霸占她所有情绪。她的脑子再也容不下别的,气忿难平的感觉在心里头胡搅乱翻。是的是的!这一切都是殷以淮的错!没有他的多事,她现在根本不会站在这里! 心情乱糟糟地爬上五楼,她的房问是524,听说殷以淮住512,忽地,她甩开而雅的手往那房间走去,一股冲动让她想指着以淮的鼻子骂上一顿! 那个可恶、残忍、冷酷的男人! “语瞳,你干什么?!” 而雅吓一跳地追过去,却被语瞳推回房间。 “你别管我,你先回你房里去!” “呼”一声,语瞳替而雅关上门,转身想也不想就推开以淮房间的门,面色冷若冬日寒霜,斜倚房门劈头就是一串: “你看我今天表现得这么差劲,很开心是吗?” 以淮只比语瞳先一步进房门,没想到一转身就被她指着鼻子骂,简直莫名其妙!不与她一般见识地想关上门,未料语瞳“啪”一声把门挡了回来,用恨怒的眼光瞪他 “你故意整我?!既然觉得我的表现很差,当初干嘛还执意推荐我?!我早说过我不是演员!” 以淮不再退避,不耐地撑在门上冷漠开口: “我是对事不对人。我对你并没有成见,我哪里知道你的美丽与能力不成比例?” “你!”语瞳再也忍耐不了地爆发出来!没想到以淮真的可恶到了可恨的地步!她口不择言了! “你除了会无情的嘲讽、冷漠地摆酷,还会什么?!你懂不懂得别人也会难过、也有自尊?!我根本怀疑你的血没有温度!” 说到尖锐和锋利,语瞳又何尝逊色!以淮明显被激怒了,他冷冷地、嘲弄地近乎残酷: “喔,我懂了。你的意思是,不管你今天的表现多差,你都希望我像对待小孩那样,摸摸你的头安慰你、哄你,骗你说你的表现很好原来你需要的是这个?” 语瞳死命地瞪着他!她气忿不过,她找上了他,她得到了她想得到的,却不是泄忿后的舒缓,而是侮辱、伤害和更多的怒气! 她终于明白自己的行为有多可笑!她想从他这儿得到什么?一句抱歉?她的脑子忽然清醒过来,清醒到足以看见自己的鲁莽。 她倏地扭过头,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冲回房间,她锁上房门,往床上一倒,泪水终于决堤,她狠狠大哭了一场。 长到这么大,她头一回后悔自己做过的决定。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一次,她断不会理会以淮莫名的挑衅,打死也不答应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她招谁惹谁了?何苦拿自己的自尊自信给人践踏?! 她恨死那可恶的男人!也恨自己的好强!争哪门子的气?赌什么气?她根本可以不要理他的。算了,不拍了,晚上收拾行李回台北。 糊里糊涂不知哭了多久,泪都哭干了,语瞳抹抹眼睛坐起来,床前的梳妆镜里映出一张哀怨苍白的脸,忿恨渐渐淡了,倔强的本性又渐渐浮了上来。 就这样放弃了吗?就这样认定自己做不到,给殷以淮有嘲笑的话题?不,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语瞳一向这么认定的。 “像对待小孩那样,摸摸你的头安慰你、哄你,骗你说你的表现很好你需要的是这个?” 不。 以淮纵使可恶冷酷,但这几句话却说进了她心底。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人家的怜悯,当所有的委屈与自怜统统过去,她会站起来面对事实。 不可能在这时候退缩,不可能在这时收拾行李回台北,这不是凌语瞳会做的事! 语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又有了斗志。她今天的表现不好,因为她不是演员,她从没有揣摩过镜头下的状况,但如果她多花一些工夫去研究呢? 她不会,并不代表她就没这方面的能力;今天表现不好,也不表示明天就一定差。 对着镜子,语瞳下意识开始做出不一样的表情、角度,想像如果一面镜子是一个镜头。 第三章 饭店里供应的欧式自助早餐乐煞了每一个工作人员。窗外的阳光灿亮升起,又是一个崭新工作天。 语瞳端着盘子绕走摆满食物的餐桌,神思恍恍似在梦游,中途遇见镜子,本能反应地对镜子做着各种表情。 “喂,喂,你们看凌语瞳在干什么?昨天受的刺激太大,变傻呆啦?”长桌上一列工作人员交头接耳,全调转头去看语瞳。 “看她那样子好像在练习。”化妆师发表意见。 “她昨天的表情根本就像个木头人,实在该好好练练。可是对着镜子演戏”有人嗤笑 “看起来好像发神经喔。” 而雅瞟众人一眼,缓缓说: “语瞳的个性就是这样,一旦她决定要做的事,不管怎样都要做到。” 以淮也在座,沉默地看着众人长舌。相较于大家面前丰盛的食物,他只有一杯咖啡,隔着热咖啡氤氲的雾气,他的视线凝在镜中语瞳的映影。 语瞳端了早餐回长桌来,就先跟化妆师打招呼: “抱歉,等会要麻烦你了。我今天可能有点黑眼圈,眼袋也比较明显。” 化妆师讶异! “干嘛?你昨天晚上没睡呀?” 语瞳淡淡一笑。 “没什么睡。” “干嘛不睡?”而雅好奇,等语瞳坐下,偷偷问她。 “都在对着镜子作戏嘛!”语瞳笑道,眉宇间隐隐闪着一股昨天在她脸上消失了的动人光采自信的光采。 以淮若有所思的眼神飘过来。 语瞳自始至终都当没看见他,优雅闲适地吃完早餐。她对以淮的恨怨交织,可不是闹着玩的。 吃饱喝足,大家开拔上工。一夜之隔,语瞳的表现判若两人。昨天ng四十几次的镜头,今天十分钟ok;昨天连想都不敢想能拍到的部分,今天全部解决,就连摄影师都忍不住纳罕: “奇怪?怎么差这么多!凌语瞳是吃了什么灵葯了吗?” 不是,是昨天失败的经验,加上一夜的融会贯通。 语瞳的表现连带地带动了所有工作人员的情绪,所有的进度一个早上全搞定,导演满意得不得了。他是对事不对人,眉开眼笑的跟语瞳说: “你很有潜力啊,一点就透,不错不错。下次有广告要拍再找你吧。” 语瞳苦笑。 “别开玩笑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我再也不虐待自己了。” “呵呵!要对自己有信心嘛。”导演笑着拍拍语瞳的肩。他的建议也许只是随口说说,但心情好却不假。 “怎样?大家今天都这么开心,大老板放我们一天假吧。” 导演笑着,一掌往身边以淮的肩头打下去,不像商量,倒像是霸王硬上。 “我们明天再回台北怎样?今天晚上我们在这里渡假。” 以淮戴着墨镜,看不清他真正的表情,他淡淡一笑。 “你说了算。” “听见了?大老板请客啦!”导演胜利地宣布。 包多的掌声、欢呼声,大家全开心地笑了,昨天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辛劳之后的庆功宴!于是,每个经过语瞳身边的工作人员,都不吝给她一句赞美: “语瞳,今天表现不错哟!” “你在镜头上看起来很漂亮呢!” 语瞳笑着回应,因而延长了化妆师替她卸妆的过程。一直到这时,她才能昂首直视以淮似笑非笑、充满寓意的目光。 两人的敌意一直持续到晚上所有工作人员在饭店的pub喝酒狂欢。 成功的快感让语瞳更加兴奋!甜甜的哈密瓜酒让她微醺薄醉,她不由自主地笑着,笑声在室内轻快飞扬。 嘻笑声中语瞳抽身去吧台要酒,以淮竟落单在吧台上浅酌。语瞳凝眉满室的女人怎么可能放过他这绝色极品? 然而以淮只是静静坐在那儿,像个银黑冷光的发光体;但那光太冷,让人眩惑、看不透,虽引人注意,却也冷得教人不敢接近。也许,屋子里的女人不是愿意放过他,而是不敢接近他吧? 她突然觉得自己对以淮的不满并不完全是厌恶,好像有那么点爱恨交织。 老天!什么爱恨交织!谤本是胡扯一通?!语瞳暗骂自己一声,眼角却瞥见他深邃的眼光一转出人意料地,他竟带着酒往她这方向走来。 语瞳的心陡地一跳,唇角扬起一个美丽自信的微笑,严阵以待。 “失望了吧?”她语带得意,盈盈一笑抢先说。“我今天没有依你的希望再度出丑。” 有自信的女人,是最美丽、最动人的,却也最难以亲近。 他若有似无的笑却像有着无限寓意。 “为什么你会认为我希望见到你出丑?我跟你又没仇。” “因为你老是高高在上,好像别人都是笨蛋,”语瞳脱口而出。 “你傲慢、冷酷、可恶,光有一副帅气迷人的外表,却没有可以相衬的好个性!” 他静静地看着语瞳,出人意料的并没有发火,一直等她发泄完了才缓缓而平静地说: “好吧,也许我的表现的确给人这样的感觉。可是你呢?从我见到你第一天开始,你反驳人的话也够厉害的了。”他顿了顿,一笑! “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的言辞也很尖锐而直接?” 语瞳怔住了!然后不知是因为酒还是怎地,她的脸竟发热了!这回她的感觉不是气愤,而是自省。是的,她倔强的个性其实在无意中会让她变得尖锐而易怒;或者该说在面对以淮时她的情绪更易激动? 这是为什么呢?语瞳凝着眉想不透,忽然沮丧起来。 “我想你说得对。”语瞳叹一声,喃喃说:“其实我讲诂也满锋利的,光顾着要求人家,却忘了要求自己。” 以淮深湛的眼光不自由主地流露出对她的欣赏。她执着的个性,开朗、直接且坚强,很容易让男人觉得她和一般女子不同 她爽落、勇于承担、善解人意,更衬托出她不俗的美丽容貌。 “我们算扯平了,如何?” 他向她举杯,嗓音忽然变得非常低沉而温和,这是语瞳从没有发现过的温柔。她抬眼看他,迷茫地,被动地举起了手上的酒杯。 一笑抿恩仇,如果说之前是误会,那就重新开始吧。不过,不管之前的感觉如何,其实内心已对对方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想我们不该敌对,毕竟”他漂亮的眼睛朝她眨了眨,缓缓道:“你是我哥的女朋友。” 慕淮。 在这种时候提起慕淮似乎有点尴尬,可是以淮的话并没错,她本就是慕淮的女朋友;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觉得怪怪的,仿佛两人之间插进了慕淮很不对劲。 她甩甩头,笑了笑,把这些想法甩开,对他扬了扬手中的酒杯。 “我要回座位了,过来跟我们一起聊天嘛,一个人坐在吧台做什么,扮酷吗?” 他微微一笑。 “看来我给你的坏印象已经根深柢固了。你们聊吧,我想出去走走。” “唔,不勉强你。”语瞳笑笑,从他身边走过。 然而虽说不强迫他,语瞳的眼神仍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转。她无法否认自己对以淮有些好奇,而在他刚才的主动求和之后,她对他的不满少了,却更好奇了。她不明白是什么原因造就了他阴郁的个性,那两道阳刚的浓眉下,到底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她用眼神悄悄跟踪他,看见他将走出pub大门,在门口遇见人,停了下来,是而雅。而雅掩不住脸红的兴奋,以淮潇洒地靠在门上说了些什么。语瞳只怨自己离门边太远,根本听不见。 然而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原本要进门的而雅竟然转身跟着要外出的以淮一起走了出去! pub之外是停车场,语瞳惊讶得整个人趴到窗口去看两人;一百个惊叹号加一百个问号都无法解答她此刻的心境!她看见了什么?而雅竟准备上以淮的那辆吉普车! 老天爷! 语瞳想到而雅说过的话殷以淮花心又滥情。 而雅对以淮是那么着迷,只要他动动小指头,而雅就会毫不考虑的跟着他走! 换成任何女人,语瞳都可以当作没看见,但而雅是她的好同事、好朋友 语瞳一急,决心查个水落石出,她突然对身边的助理伸出手来 “喂,公司车的钥匙借我。” “你要干嘛?”胖胖的助理楞了楞。 “借我嘛!我要开出去兜兜风。”语瞳急。 全桌的人光顾着喝酒聊天,没人发现窗外的异状,只看见语瞳的不对劲。胖助理看看语瞳,慢吞吞地把钥匙掏出来。 “谢了!” 语瞳一把夺过,急步跑了出去,留下一桌搞不清楚状况的工作人员。 还好!还来得及!这儿只有一条马路,而且没什么车,不怕追不上。 语瞳小心翼翼地和殷以淮的车子保持一段距离。车行至路口,以淮的车转了弯,拐进市区的路。 他们要上哪呢?语瞳心里奇怪着。 愈近市区车愈多,终于遇上了个红绿灯。 语瞳与他隔着两辆车,等红灯等得焦灼;而她完全无法解释自己到底在急什么。而雅不是未成年少女,如果以淮真是那种花心的男人,两人就算发生关系也该是两厢情愿,她操什么心? 真要命!语瞳握拳往方向盘捶了下去!她到底是担心而雅所遇非人,还是担心以淮是个专骗女人的男人? “叭”一声,语瞳身后的汽车不耐地对她咆哮,原来是绿灯了。语瞳陡地一震,回过神来反射动作踩下油门。算了,追都追来了,就查出个所以然吧。 行行复行行,以淮的车又转弯,拐回了沿海的那条公路。语瞳不明所以,但即刻追了上去。 海边公路沿着一片海滩,夜晚阒静幽寂,以淮到底要带而雅去哪?为何绕了市区又绕回来?她心中充满了疑问,忽而,前车的车灯熄了,语瞳吓了一跳!机警地马上放慢速度。 然后她就看见了以淮的吉普车停在公路边;那公路有个小缺口,一条小径通往沙滩,车上没人。 夜里的海洋冷清黝黑,海水声规律流转,牵动夜幕里的诡谲气氛。语瞳慌张地跳下车来。 不对劲!丙真不对劲!鳖谲的氛围化成不安的思绪凝结在语瞳胸口,她悄悄顺着小径跟下去。 “他的很多作为我并不苟同。” 这是慕淮说过的话。什么“作为”会引得慕淮如此反感?语瞳后悔当初没问仔细。此时她的心思完全笼罩在报纸的社会版里头去了。倘若以淮跟而雅只是为求一夜情,到这荒凉海边来做什么? 而雅啊而雅,你可别让偶像崇拜的热情给冲昏了头,你不了解以淮,我也不怎么认识他,长得好看的男人,不见得心地也好,否则慕淮为什么要这么说他? 绕过荒烟蔓草,月光之下的海洋显得诡谲而神秘,孤高的树枝延展,一枝枝像在跟黑夜渴求着什么。 语瞳倏地毛骨悚然!冰凉沙滩上连个人的脚印都没有,而雅呢? 碱湿、阴暗而冷凉的海风迎面吹来,她打了个冷颤! 地上只有她和自己的影子,而雅呢? “喂” 一声突如其来的声响把语瞳吓得放声尖叫起来! 她惊骇地倒退几步,看见树荫下一个瘦长人影,尖叫得更大声了。 “是我,你别叫啊”就算什么事都没发生,光语瞳的尖叫声就很凄厉吓人了。瘦长身影急急走出光影,月光下,语瞳终于看清楚那是谁是殷以淮。 只有以淮,那而雅呢? 语瞳心里一阵恐慌,此时她的心智是迟钝的,早被这周遭的气氛与自己的怀疑吓得魂都不见,霎时又尖声大叫起来。 “你怎么了?!有什么毛病?!” 以淮让语瞳叫得头都快炸开,本能地向她走去,伸手想拉她,哪知语瞳更加骇然地往后直退,只是不停喊着; “你别过来!不要过来” 她狂乱地挥舞着手往后退,退退退!脚底下凉凉的,踩到海水了,她回过头去看,忽然之间,白色的浪就在她面前张牙舞爪扑上来,吓得语瞳直挺挺往后仰倒下去;接着,一道水网从她头顶上哗一声罩下来,她被海水带出去的那一刻,模模糊糊只听见有人在喊: “语瞳!” 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头顶上有亮晃晃的光,冷冷的,不像太阳。天还没亮吗?语瞳再努力睁开眼睛,看清楚那光是日光灯。 是急诊室吧?病床一个个挨次排着,间隔淡绿色的门帘。 语瞳微撑起身躯,却不争气地先咳了两声,马上便有人拍着她的背;她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殷以淮。 “你没事,喝了几口海水。医生说你醒来就可以离开医院了。”以淮的声音没什么温度。满腹的疑问让他亲切不起来。“你还好吧?” 语瞳怔怔点头。 “你送我来医院的?” “嗯。”以淮坐回病床边的椅子,隔着距离,他静默不语了。深邃的眼光凝视着她,像要穿透她的思想。 语瞳的心不由自主地乱跳起来!他这样的眼光,足以让她震动且心动! “我不喜欢有人跟踪我。”他冷漠地缓缓开口。 而雅!是了,她忘了而雅!而雅呢? 语瞳脱口而出:“我跟踪的不是你!” 他盯住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 语瞳摇摇头,不想解释。 “而雅呢?我看见她坐上你的车。” “她在市区就下车了,我载她到她亲戚家去住。” 以淮忽然顿住了!不置信地瞪着语瞳,而语瞳也同样不置信地瞪着他。 而雅什么时候下车的?她怎么没发觉?噢!一定是那个红绿灯她那时根本心不在焉! 完了,这下错怪人了。 以淮仿佛全身僵直起来,明显的因语瞳的怀疑而深受伤害,忿愤的想予以反击。原就失温的眸子此刻益发冷洌、阴沈,他冷漠而尖刻地开口: “原来你是因为担心而雅才跟踪我的。你把我想成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半夜诱杀女人的魔鬼?” “不是这样的!”语瞳拉开被单坐起,急急为自己辩白:“是因为你莫名其妙大半夜跑去海边,那里又荒凉又恐怖,我才会乱想。” “我喜欢半夜一个人去海边,干你什么事?!”他冷酷不留情面地打断她的话。“怪不得在海边时你会怕成那样,你以为我想干嘛?强奸你?”他嘲讽而羞辱地:“对不起,你还引不起我的兴趣。” “你”语瞳又羞又气又愧,各种复杂的情绪层层拢向她。就算她做错了事,他也不必用这种态度对她呀!她瞪着他,发现他又回到她所厌恶的殷以淮刻薄的、嘲弄的、冷酷无情的。 她冲口而出: “你怎不想想,如果不是你的风评那么差,我哪会这样怀疑你?” “什么风评?谁说的?殷慕淮还是殷玮兰?”他森冷紧绷的脸因怒气而显得阴郁。 “他们都说了什么?我是个无恶不做的坏家伙?好吧,你小心点,我会把你今天跟踪我的事加油添醋地宣扬开来,让所有人都知道,殷慕淮的女朋友半夜跟我去海边你想听的是不是这些?”殷以淮的声音不自觉地扬高,似乎忘了这里是医院的急诊室。 “我不是这个意思!”语瞳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种情况,不懂以淮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激烈。她不想惊扰到医生护士,急急压低了声音; “你不要这么极端,这样我们怎么再谈下去?!” “要不然你认为我该怎样?!让人扭曲了还嬉皮笑脸、毫无反应?!”他简直是在咆哮了。 语瞳惊怒地瞪着他。难不成他想吵得全医院上下皆知?怎么会有这么容易激动而莫名其妙的人! 她倏地翻身坐起,硬生生抛下一句: “你自己气吧,我先走了。” 以淮当然不可能拦她,冷冷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现在是半夜三点半,劝你叫辆无线电计程车,我是不会送你回饭店的。” 语瞳深吸了一口气,再看他一眼,飞快地拉开了隔间的门帘,头也不回地离开,再也不理会那个让她又好奇又痛恨的男人! 第四章 到南部拍广告才只三天,然而发生的事却比语瞳一个月的台北生活还精采复杂。语瞳回到工作岗位,却一点工作的心情都没有了。 接近中午,语瞳桌上的电话分机响起,慕淮温和的声音传来: “回来了?今天早上的飞机?” “嗯。”语瞳手指玩绕着那卷曲的电话线,似乎嫌它还不够乱似的。 “我昨天晚上打行动电话找不到你,”他平静地说。“是没电了吗?还是你出去了忘记带?” “嗯。”虽然有些一言难尽、有些复杂,可语瞳不惯说谎。她不想对慕淮隐瞒,想着该怎么说起才好。 “我去。” “啊!抱歉,我有插播。” 语瞳想坦白的情绪一下子被慕淮给打断,他接另一线电话去了,话筒里剩下机械式的音乐声。 “抱歉,”一会儿,慕淮的声音又回来了,很快地说:“是个重要客户,我不能再跟你聊了,晚上再打给你。还有,你下班得自己回家,我今天不能送你。” 唔,不用说了,也不必费心想怎么起头了。 “没关系,我知道了,你忙你的。”然而奇怪的是当语瞳挂上电话,居然有那么点莫名其妙的解脱感 而雅的椅子滑了过来,揶揄地: “男朋友唷!慕淮还真对你不错耶,一天好几通电话。对了,我昨天晚上为什么也找不到你?你去哪了?” 对而雅,语瞳是刻意隐瞒。昨晚的混乱状况都因而雅而起,她实在不知道该对她怎么说。 “我开车出去兜兜风,没带手机。”她随意笑笑。 “我是想跟你讲一声,我临时想到好久没见过我姑姑了,他们一家人又刚巧住敖近,所以就去她家睡了,哪里知道没找到你。嘿!”而雅的表情忽然变得好兴奋!“你知道我昨天搭谁的便车去的?殷以淮耶!” 知道。不过如果更早一点知道就好了。语瞳苦涩一笑,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真的?那不得偿你所愿?” “也还好啦,一小段路而已。”虽说如此,而雅还是一脸陶醉。“不过我跟他聊了一下。他也不是随时都那么冷酷嘲讽的呀,其实我觉得他人还满好的。” 语瞳暗自摇头。真是讽刺!笔事的主角觉得以淮是个好人,她这不相干的人却把以淮当大坏蛋。 忽然两人身后殷玮兰的办公室大门被重重推开,一个女同事从里头气急败坏地走出来,语瞳、而雅很有默契的对望一眼又有人倒楣了。 丙真女同事走回座位便忿忿抱怨: “没见过那么难缠的主管!简直就是找碴!说什么书面报告的字体级数太小,她不看十二级的字,给她改成十四级,变成多几页,她又嫌报告太长叫人家怎么做事嘛!” 平日被殷玮兰压榨的同事马上有人附和了: “就是说嘛,她要是再这样下去,我看我们迟早被她搞疯,统统辞职算了。” “我看如果不是因为她是殷家的人,这种人哪里有能耐当我们的主管?!” “这样讲就太难听了,”而雅难得中肯说话。“她虽然可恶了点,可是业务总算做得风生水起,也没害我们这部门垮台呀。” 语瞳笑着拿原子笔敲敲而雅。 “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体谅人?” “就事论事嘛。”而雅辩着。“殷玮兰虽然不知人间疾苦,又霸道,就算她不是坏人,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不能因为这样就以偏概全,否定了她的能力,我们做人不能有偏见嘛。” 是了,偏见。语瞳忽然像是被点醒,想起以淮来。 也许她对以淮就因为一直存有偏见第一印象的偏见、各式各样谎言八卦的偏见、慕淮评价的偏见。 以至于,在她的想法中,殷以淮似乎不可能是个“好人”;以至于,她时常跟他吵架,昨天甚至还误会他。 可是,她又认识他多久?又熟悉他多少? 因为这些“偏见”而断定一个人,对他来说实在太不公平。 她忽然明白了以淮那若有似无的阴郁所为何来。如果所有刚认识他的人都因为这样的偏见而对他有错误的理解,他怎可能绽放笑容? 敝不得昨天在医院时他会如此激动、如此气忿、如此蛮不讲理。 说到讲理,她自己又何尝没有过失?毕竟而雅的事是她自己胡乱猜想,错怪了他,他还送她到医院可是现在想想,她的回报不仅仅是跟他大吵一架,连句“谢”都没说过。 她是怎么了呢? 自省的语瞳,心中对以淮充满了歉意。是呵,无论如何,她欠他一声谢,欠他一声对不起。 她忽然有股冲动,想当面把这两句话告诉他。 快到中午休息时问了,广告公司其实离这也不远 想到就做。语瞳快速拿起皮包,朝身边的而雅丢下一句: “而雅,我出去一下,中午吃完饭就回来,有什么事打我手机。” 没有解释,她拎着皮包,很快地走出公司大门。 便告公司柜台总机小姐看见语瞳时已经认得她了。 “啊,又来拿资料?” “不是。”语瞳微微一笑。“我找殷先生。他在不在?” “不在耶。”总机小姐抱歉地。“他很少来公司的,就算要来,也是中午过后的事。” “这样。”语瞳感觉刚刚从街上带进来的满身燥热似乎又往上升了几分,她无可奈何地向总机小姐点点头。 “谢谢,那我再找他。” 想来道歉之前没料到有找不到道歉之人的可能性。语瞳摇摇头,因自己的冲动而自顾自地笑了。走进电梯按下一楼,水晶玻璃的透明电梯,室外映上来的景致一串往下流泻,流到尽头,一楼到了。 语瞳正踏出电梯,以淮刚巧要跨进来。 “啊!你”语瞳意外地喊出声来,这情况若不是她再陪以淮坐一次电梯,就是以淮暂时放弃上楼。 他委屈自己选择了后者。 “怎么?又帮殷玮兰跑腿?”他的想法跟总机小姐如出一辙,只不过他的口气更带了点轻蔑。 “不是,我来找你。” 站在大厅的电梯前,语瞳做了个深呼吸。承认自己的错误是需要点勇气的。 “我来跟你说抱歉。” 以淮怔楞了一下,因不懂语瞳的真正用意而有所防范。他平平静静地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语瞳站在那里,两手交握着皮包的提带,很真诚很坦白: “昨天的事是我误会了你。我不应该因为听了别人的话就对你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既然我几乎不认识你,当然也就没办法对你做出正确的评断。对不起,我昨天的话可能太过分。” 以淮更加讶异了!讶异得仿佛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像是有些狐疑、有些迷茫,不太明白语瞳的话有几分真实,因此,他缓缓吐出一句: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要跟我说这个?” 语瞳点点头,有些尴尬,有些不是滋味。道歉不只需要勇气,还需要先把自己的身段放下,这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语瞳的坦诚激起以淮心里的点点波涛,那许久未曾开启而干涸的那部分,缓缓流入甘泉,这是他不习惯的感觉。从小到大,复杂的家庭、起伏多变的人生路途让他很难放开胸怀相信别人,他那紧抿的薄唇不仅仅嘲讽也是敏感;他怔着,沉默着,心里飞快地转着各式可能的答案。 他的表情还是冷淡的,虽然终于开了口,却出人意料地语带嘲谑: “如果你是担心我会把昨天的事告诉殷慕淮而来向我道歉,那你大可放心。我跟殷慕淮几乎是不说话的,不会因为你的事而例外。” 语瞳微微侧着头,不置信地瞪着他。她放弃了,真的放弃了!她傻乎乎的以为殷以淮是因受了太多人的侧目而显得嘲讽傲慢,至少她就不愿做一个有偏见的人,她愿意向他道歉。可是怎么着?他用这种态度来侮蔑她的诚意? 语瞳重重吸着气,反感地开口: “你如果真是这样想,那算了,刚刚的话当我没说过,我收回我的道歉。” 她很快地扭头,忿忿地往大楼外走去。 “欸,别走那么快” 他出人意料地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扯了回来。语瞳被迫再度正视他,心里除了惊讶,没有别的,想不出半句话好说,只是死死地瞪着他。 像是终于跨过了一条线简单一点的说,以淮终于相信了语瞳道歉的诚意,不再猜忌疑虑。霎时他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完美的唇形头一回有了不带嘲讽的笑容。 “这下该我说抱歉了,是不是?你还真容易生气。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语瞳像呆子似地看着以淮舒缓的微笑,那双藏着阴霾的眼光像是忽然被室外投射进来的阳光照得灿亮!她如同被催眠般地怔怔盯着他,非常不习惯他这样的转变。 他的手闲闲地插在长裤口袋里,像对待一个极熟悉的好友那样的口气: “还没吃中饭吧?走,一起去。” 困惑中,语瞳终于回过神,迟钝地望向他。 “你说什么?” 他笑了,语瞳从没见过他脸上出现过这样明朗的微笑。 “你不是要道歉?那就再多加点诚意,请我吃中饭吧。” 原来他也会开玩笑的!语瞳的茫然不解全写在脸上,此时的以淮不像她印象中的以淮,却是她比较有可能会喜欢的以淮。她的心软了下来。 “刚才跟我道歉的人是你,要请的话也应该是你才对。”语瞳微噘着唇慢慢说。 他想了想。 “也对。”原本朝大楼走去的脚步转了回来,改变心意地带着语瞳走下地下停车场,把语瞳塞进他的车子里。 “别去太远的地方吃,”语瞳坐在车上开始紧张。“我还得回公司上班。” “不远,”以淮纯熟地操控着车子。“基隆而已。” “基隆?!”语瞳尖叫了起来,感觉像误上贼船。“那我下午上班肯定会迟到的!” “会迟到,那就别回去上班好了。”他回答得极顺,理所当然似的。 “怎么可以?!”语瞳又惊叫起来。“我又没请假,只是中午休息时间。” 以淮迅速打断她的话,把车上的行动电话递给她: “假可以现在请。” “这不是请不请假的问题!”语瞳又嚷。 “等等,等等!”话又被以淮卡断。“你告诉我,你有多久没去过海边了?喔,不,这样讲不对,你才刚从海边工作回来。这么说好了,你有多久没去山上?” 语瞳讶然蹙眉。 “没事上山干什么?我又不爱爬山健行。” “就算不爬山健行,你也已经很久没有放开心情去郊外走走了吧?”以淮擅自下断言。“我看你每天窝在那个办公室里被殷玮兰折磨,再不然就是在会议室做简报、饭店办活动。你知道你需要什么?跷班跟我去闲晃!” 语瞳听到最后一句噗哧笑了起来,换成她揶揄他: “堂堂总监带小职员跷班?这似乎不怎么像话。” “算了吧,全世界的总监可能只有我最不像样。”以淮现在不仅禁得起别人的玩笑,还很能自嘲。 “台北的职位、纽约的职位我全是挂名,没有实权。我老爸只管拿钱补偿我就是,其他的,他也顾不着了。” 以淮的口吻有点怅然若失,这似乎牵扯到而雅跟语瞳八卦过的以淮跟慕淮一家复杂的关系。因此,她不再开口了。 “走吧,别管那么多了。”以淮很快地又把话岔开:“我活到这么大,学到的就是如果可以的话,就尽量率性做自己。地球这么大,天塌下来也不会是我去顶,你跷一天班,地球也不会因此而不转动。既然一切照常,又有什么关系呢?” 语瞳从没这样想过。 她不由得偷偷望着他的侧面,那双深海明眸此时不再阴郁,而闪着淡淡的无奈,原本讥诮的薄唇此刻线条也柔和了下来。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他帅劲俊美、冷漠嘲讽的外壳之下,包藏着什么样的心事? 他周身筑起的墙,让别人无法跨越一步。语瞳也曾深恶痛绝过他的冷墙高筑,可是现在,那道墙似乎为她开了一道友善的缝隙。 语瞳知道自己不该,但她好奇。 像是走进一个无底的山壁峡谷,明明知道前面可能危险且无出口,但峡谷中的神秘美丽,却教人不舍而沉溺。 跷一天班,的确不会引起天下大乱,她刚从南部回来,实在也没什么非得接续的工作,她是可以奢侈、放肆不乖一次,把自己放在轨道之外。 放肆的乐趣、轨道之外的自由光只想着,语瞳就已经快乐了起来。她没再表示什么,只是拿出了行动电话,当着以淮的面打电话回公司请假。 斑速行驶中,以淮挪出空档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笑容,那双带笑而令人销魂的深邃瞳眸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分解、被吸引了。 语瞳心跳紊乱,很快移开了目光,遮掩似地打开了车窗,让窗外的风吹进来,吹散这车里的暧昧氛围。然而强风刮着,把语瞳懒得整理的头发刮得更乱了,她忽然想起今天穿的只是很寻常的背心裙,一点也够不上美丽。但她为什么在意起自己在以淮面前是怎样的装扮外表? 觉有些莫名其妙,于是选择安静不发话。 路过速食店,以淮一个人跳下车去,回来时拎了一大堆食物,语瞳忍不住捂着嘴取笑: “不是要请我去吃午餐?就吃这个?” “我不相信有什么好料理殷慕淮还没带你去吃过。”以淮反过来问她:“你在乎?我看你不像一定要华衣美食的女人。” 以淮说对了。语瞳轻轻一笑。 “看在你买了我喜欢的炸鸡份上,这次饶了你。” 有了语瞳的许可,车继续前行,窗外风景由都市转为城郊。上山,不知名的山,车停在一片山林之前。 以淮下车,牵着她的手往山林里走。密林深处的小径,落叶细草如织毡,绿毯尽头,清沁地躺着一条小溪,一阵风摇水潺,恍如令人惊喜的幻梦。 语瞳呆望着这一片美景!太美的事物令人眩惑,令人屏息,语瞳好半天才喃喃回神吐出一句: “台北有这种地方,我真想像不到。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我喜欢这种地方,所以只要到过一次,就一定记得。”以淮把刚买的食物随手一放,找到一块平坦的大石头跃上去,自然又随性地在石头上躺了下来。 “那回我半夜去海边,不过是想一个人静静,看看夜晚的海滩罢了。” 不料语瞳神经兮兮地闯了进去,还当在演惊悚电影一想到这件事,语瞳就觉得好丢脸。 “很难把你跟这种自然的地方联想在一起。” 语瞳打开食物的袋子,拿出一个汉堡,走过去递给他,在他身边的空位坐下。 “为什么?有什么不对?”他抬起头,不解地问。 语瞳慧黠一笑。 “我只是很难想像一个看起来如此高傲、善嘲讽的男人会喜欢这种幽静闲适、舒服和缓的气氛。” “高傲?”以淮哼了一声,大口咬着汉堡。 “看来我在你们眼中,像是个很讨人厌的家伙。” “说实话,我曾经很讨厌你唔,也许到现在还有点讨厌。”语瞳朗朗一笑,回忆起那回在广告公司的初见面。 “毕竟哪有人像你这样的,第一次见面,对陌生人那么傲、那么不屑,看不起人的样子。” “那是因为我不喜欢殷玮兰。”以淮静静看她一眼。 “你来帮殷玮兰拿东西,我以为你是她的爪牙、得力助手什么的,连带一起讨厌上了。” “好吧,就算你解释得通,可是你又为什么整我,要我帮兰倩拍广告?”既然要算总帐,干脆统统搬出来,有什么芥蒂一次解决。 “我说过不是整你。”他看了语瞳一眼,微泛着笑意的唇角,令人迷眩。 “你很美,真的很美,美得生动,美得有味道,说实话,我很少见过像你这么特别的女人,不推荐你推荐谁?” 语瞳的脸绯红了!他这么肆无忌惮、毫无掩饰的赞美,教她无言以对,心却飞扬上云端了。 她喃喃地说:“你对每个女孩子都这么说的吗?” “当然不是。”以淮笑了,脱掉鞋子卷起裤管,让脚趾在水中晃荡,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如果我能对女孩说这类的话,只怕也不会留给人高傲嘲讽的印象了。不过说真的,你为什么不干脆留在媒体当广告明星?” 语瞳看他玩水玩得开心,也学他脱了凉鞋。溪水又冰又凉,好舒服!可是语瞳却微微蹙眉: “我才不要!我宁愿待在imp当企划。” “为什么?”他的眼光洞悉而严肃。“我不觉得这是个多有趣的工作。难不成这是你梦想的生活?” 如此说法似乎太严肃了些,语瞳耸耸肩。 “其实除了殷玮兰可恶了点外,也没什么不好,还颇有成就感的。这年头生活不能太挑剔啦!”语瞳笑着,顽皮地溅起了溪水。“哪像你这么正经八百的。那你说好了,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他赤脚走进小溪的清浅水流中,阳光透过树枝洒在他身上,霎时他的眼光似乎柔和了下来。 “我曾经去过一个地方,是个小岛,在美国东南角,巴哈马群岛的其中之一,叫伊露瑟拉。” 他慢慢说,声音带着梦般的真诚 “伊露瑟拉是希腊文,意思是“自由之岛”特产是凤梨。那里接受文明却未被文明污染,蓝天,绿树,白云,没有商场的压力,悠闲缓慢,而且自由自在。” 他捞起一片水中飘浮的野花瓣,将它拿回来给语瞳,笑了笑。 “我想要的生活,就是住在那样的岛上,没有那么多的家族纠纷和企业竞争,安闲幽静地跟澄净的溪水青山为伍。” 语瞳怔怔看着那片伴着水珠的花瓣,似乎也被带进以淮的梦中了,她喃喃重复着: “伊露瑟拉好美的名字。” 他回到大石头上,缩起了脚,似乎想把脚晒干。 “如果有机会的话,去看看那个岛,你会喜欢上它的。” “我会去的。”语瞳朝他一笑。 “也许。”以淮忽然顿了顿,调离了视线。“你跟慕淮结婚的时候,可以去那里渡蜜月。” 语瞳怪怪地看他一眼,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 “我没说过要嫁殷慕淮。” “为什么?”以淮已成习惯的讥嘲再度浮现唇角。 “如果你嫁给慕淮,就是我的大嫂,那你可能就会是全殷家我最喜欢或者唯一可以聊天的人了。要是你不嫁他,我怎么办?” 语瞳不去猜测他话中强烈的揶揄是何因,只是忍不住问: “你不喜欢殷家的人?可是你也姓殷。” “上一代的恩怨,加诸在我们这一辈身上,我不理似乎都不行。”以淮的目光中又出现那种阴郁。“别说我,只怕是他们不认我是殷家人。” 语瞳的心微微一动! 她的家庭是单纯的,无法体会复杂家庭关系之下的子女是何种心境;可是她想像得到,那些复杂的情况一定不是任何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愿意承受的。 语瞳不问,但以淮似乎很有情绪说。他双手抱膝,用着平淡的语气,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般缓缓开口: “我母亲认识我父亲的时候,他已经结婚了,于是我母亲注定成为一个悲剧。更糟糕的是,她生下了我,还不巧让我父亲的妻子知道了,她无论如何都容不下我们,我父亲又一直不愿意离婚,我母亲一气之下,带我去了法国。” 他的眼光凝注在小溪里的一个点,回忆像水,潺潺流淌 “我母亲去法国并非有什么好的工作,只不过在一个华侨家中当女佣。但她的个性很倔,宁愿辛苦地独自把我带大,也不肯跟我父亲再有什么关连。就这样,我在法国念书,长大。” 太感伤的故事,语瞳的喉咙似乎有东西梗着,开不了口,插不了话。 “五年前,我母亲因为癌症过世。丧礼上,我见到我父亲。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但是他来了,而且老泪纵横。他将没有办法补偿我母亲的,全部给了我。去年,我父亲过世,遗嘱里有我的名字,你可以想见,当我回到台北,几乎是一个陌生人,却要瓜分殷家的财产我想,不管是殷家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喜欢我的吧。” 语瞳长长叹了口气! 是的,上一代的错误,形成这一辈的负担那些流言的来处、慕淮对以淮的敌意、以淮嘲讽疏离的个性,似乎全找到了解答。 她终于知道在以淮嘲讽、冷酷竖起的高墙里,也只不过是个敏感的、无奈的、被束缚而渴望悠游自在的简单男人。 发现这样的以淮,让语瞳的心不由得悸动起来,在她内心的某个部分是十分柔软碰触不得的,而以淮似乎打搅了那一部分。 “你怎么了?” 以淮定定地看她,不解地锁住她盈满水雾的眼眸,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指,着魔似地轻触她娇嫩的眼睛。 “我会以为你为了我哭。” 肌肤相触的那一刹那,仅仅只是轻微的碰触,语瞳却像是被电到了一般倏地往后一缩!那一刻,他们彼此都感觉到了,仿佛有一刹那,他们彼此看见对方,在那无可捉摸的心灵之境,明显察觉了心里已被对方占去了一席之位。 太奇特的感觉以淮不习惯,语瞳只想逃。在窒息中,两人抽丝般慢慢理出头绪。老天救了他们忽然落下雨滴太阳雨。 “啊糟了!” 以淮懊恼地喊了声。太阳雨来势汹汹,一转眼,豆大雨珠打得人发疼。离停车的地方还有好长一段路,不躲的话必定成为落汤鸡。语瞳徒劳无功地拿手挡雨,不经意间看见山边一块凹进去的山壁 “那边那边!”语瞳手一指,以淮马上拉着她的手毫不犹豫地跑过去,两个人马上缩躲进那山壁。 小小一片山凹,挡得了头顶上的雨,挡不了斜风吹飘过来的雨水。风一吹,雨水仍是打进来了。以淮想都没想,本能地站到语瞳面前把她护在里面。山凹不过几呎,如此一来,两人不得不面对面紧靠着站。 雨水漫天漫地的落下,所有的路径像是消失了,仿佛天地都要重新建造一次。以淮的背上都是雨水,在山凹中让风吹来的雨淋的,那一刻,语瞳有种莫名的感动,似乎这男人可以为她开天辟地,保护她生生世世。 傻气!语瞳暗啐自己,哪来这吓人的怪念头!她闷声不说话了,可是太近的距离,缺少喘息的空间他听见她的呼吸,她感觉得到他的心跳,两个人都不对劲,空气中有股难以控制的什么在蔓延。以淮的手撑在山壁上,是为了让自己站稳,然而却像是把语瞳圈在怀里,成了某种暗示。 雨水漫天漫地罩住他们,像水帘把两人关在一起。封闭的空间,令人窒息的时刻,语瞳只一仰起头,便淹没在他黝黑如夜的眼眸里,灼灼逼人的眼神,慢慢燃起火焰。 一下子,语瞳女性的感觉全都涌上来。那么分明地感觉着飘飘的、心跳慌乱的,快收不住了。 他看着语瞳从脸颊开始发热,扩散到整张脸。她愈来愈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的胸口,将他的眼睛像磁铁般吸引过去,刺激着他的神智,一道狂野的电流窜过他全身,燃烧了他的血温,他冲动地将唇凑近了她。 他俊美的脸庞在语瞳眼前放大,她睁大了眼,心如擂鼓,击得她晕眩!那一霎,她甚至闭上了眼睛,默许似地不去抗拒即将发生的可能。她把思绪关闭,根本不敢去想自己期望的是什么,只想沉醉在这一刻 当她的等待落空,她无可救葯地感到一股浓浓的失落。 以淮撇开头去,视线直直对着雨丝,重重地吸了口气。是在最后那一刹,他管住了自己。 语瞳的喉咙梗着,脸羞红着,心自责着不该对以淮有这样的感觉;虽然他英挺迷人,如此吸引着她,可她这是在做什么?勾引男朋友的弟弟? 雨继续下,他们继续躲雨,俱都默契地撇开了脸,不去接触对方的眼神。 语瞳的目光飘动了一阵,终于还是回到他身上。偷偷望着他俊逸而令人心动的完美轮廓,她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们的个性就无可避免地引领着他们走到眼前的这一步,不管是征服,或是被征服,彼此同样有着渴望。 一开始时的爱恨交织现在误会解除,没有了恨,就只剩下爱了。 语瞳骤然一懔!恢复了神智。至少她希望恢复的是她的神智,强迫自己收回眼光不再看他。 太阳雨下得快,停得更快。 雨过却不天青,他们再也回不去大雨前的那种自在悠闲。 “回去吧。”以淮松开牵着她的手,沉声说。 第五章 霞晖与夜幕的交会时刻,以淮送语瞳回到公寓门前。 经过一路上的沉淀,语瞳益发不解自己刚才的心境。严格说来,什么事也没发生,然而偏偏无端心旌荡漾,吹皱一池春水。 语瞳忽然恼怒起来!车在她家楼下一停住,她马上丢下一句: “谢谢,拜拜。”推开车门就走。 “喂” 以淮突如其来的声音喊住了语瞳,喊得语瞳的心陡地狂乱怦跳,迷茫回过头来等下文。 他淡淡一笑,一个足以令她心跳停止的迷人笑容。 “没什么,只是跟你说句再见。” 车窗缓缓上升,车子扬尘而去。语瞳傻了,脑子混混沌沌,神思恍恍惚惚,她几乎不敢去面对自己真正的心意,更不明白以淮在心里想些什么。 她爬上公寓三楼,在皮包里翻找钥匙,然而钥匙还没找到,门就从里头被打开,语蓓大惊小敝地站在门口 “老天!你终于回来了!” “怎么了?” 语瞳讶异地问她,更惊讶的是,连妈妈也生气地坐在客厅里。 “你一下午不见啦,你同事说你请假,临时有事要找你,大哥大又打不通,打回家里来问,我们哪里知道你请假!还以为你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然不吭一声就不去上班了?!” “突然不想上班嘛。妈,我廿四岁了,别那么紧张好不好。”语瞳无所谓地说。说到大哥大,语瞳这才发现一下午果然都没听见半声铃响,而她居然也没注意到。从皮包里翻出电话来一看 “没电了啊。”她诧笑。 “不是我们紧张,”语蓓坐下插话。“是你那些同事紧张,还有你男朋友啊,找不到你,以为你怎么了。” 慕淮!好像直到这时语瞳才认真想起了他。她眨了眨眼睛,心中有股无以名状的复杂情绪在翻搅。 “姐,不对劲唷,你怪怪的。”鬼灵精的语蓓,凑在语瞳身边悄声说:“说老实话,你下午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哪有什么事!”语瞳心虚而遮掩地故作轻松。“想说公司反正不怎么忙,临时去找一个朋友。” “朋友”语蓓唯恐天下不乱似地扬高了声调“什么朋友?” “你的问题真多耶!” 语瞳烦躁地发起脾气来。语蓓被怒火扫到,吐吐舌头,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让她有事做,她马上接起了电话。 “唔,”一朵诡异的笑容从语蓓的唇边浮现,她把话筒递给语瞳。“你男朋友找你。” 语瞳莫名其妙地惊跳了一下!皱紧眉头,恨自己无来由的奇怪反应。又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遂一下子理直气壮了起来,接过电话。 慕淮的声音平和依然,却掩不住担忧。 “一下午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你,以为你失踪了。没事吧?” “嗯,我跟朋友出去了。”语瞳似乎想坦白些什么,以示自己的正大光明,于是又补了一句:“跟殷以淮。” 电话那头的声音消失了。老半天,慕淮才勉强而生硬地:“你跟以淮出去?广告的事吗?” “不是。”似乎开了个头,接下来的一切就如水流般顺畅,语瞳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是慕淮不能知道的。 “我觉得我之前对他的看法有些误会,所以去找他,我们一起去山上野餐,就这样。” “你在家等我,别再出去。”慕淮的声音忽然失去了一向的从容,变得急迫而恼怒,他重重吸气。“我现在马上去找你!” “干嘛那么急?喂?喂”语瞳不可置信的瞪视着那只话筒,慕淮居然不等她说完话就直接挂断了! 犯得着那么紧张吗?语瞳心里也起了一把无名火。 她跟慕淮的交往最特别的一点就是自由,彼此都保有自由。语瞳从来不过问他的交友状况,自然语瞳也有权利拥有其他的异性朋友,一向是这样的,怎么慕淮的反应一下变得那么激烈? 就算是殷以淮好了他不承认而厌恶的弟弟。语瞳极端地想:这也是她的自由不是?慕淮不喜欢他,不见得她就不能把他当朋友。 半个小时不到,慕淮已来到她家门口。他按对讲机,语瞳去开,他简洁一句: “你下来。” 语瞳觉得莫名其妙,心里又气!慕淮从不拿这种命令的语气跟她讲话的!下了楼,踩得脚步重重。 街灯下,慕淮镇定地站着,眼底是一片严肃,语瞳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他一看见语瞳就走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急审问似的: “你跟以淮见过几次面?你们经常一起出去?” 语瞳皱眉甩开他的手,不解他情绪的转变为何。 “你说什么呀!只是那时候在南部拍广告的时候他也在,就这样罢了。” “那你今天为什么去找他?还跟他一起跷班?!”慕淮的神情其实不只是严肃紧张,更像是忧虑。 “我说过了呀,”语瞳烦起来了。“我在南部看不顺眼他傲慢的样子,跟他吵了一架,后来觉得自己也有错,就去跟他道歉,然后两人去山上走走我跟我男的同学、朋友都有可能这么做的,你紧张什么?” 他直勾勾地瞪着语瞳,语瞳的神情自然不像作假,而他眼神里的阴鸷烦忧却久久无法平复。像是为了平抚自己太过激昂的情绪,他燃起了一支菸,非常深沉地思考。好半天,才缓缓沉声开口: “我紧张,因为我担心你被他利用而受伤。” 这话太严重。语瞳本能地拧起眉。 “你为什么这么说?” “为什么?”慕淮重复了一次,像在思索可用的言词。末了,才像是放弃地长长吐出一口烟。“我一直没告诉过你,我家跟殷以淮之间的渊源。” “无所谓,”语瞳摇摇头。“谣言我听得够多。而且下午殷以淮也说了些,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版本。” 慕淮把才刚点燃的菸干脆踩熄在脚底,所讲出来的话,也比较直率了。 “好。不管你听的是哪个版本,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我父亲在殷以淮廿四岁时终于找到他,那时他母亲刚过世,他只是个刚出社会的小小助理工程师,我父亲觉得愧对他,于是带他回台北。” 他顿了顿,再说: “从来不曾见过面的兄弟姐妹忽然相认,你不能要求我们马上兄友弟恭。而我们逐渐也发觉在以淮冷漠的面具下,其实有更多的恨恨我母亲当年如此对待他们母子,甚至连我们一同恨进去了。” 语瞳静静听着,插不上半句话。恨?是的,就算不是恨,任何人也能清楚地发现以淮对殷家人的那种嘲讽与不屑;可是异地而处,换成她是以淮,换成慕淮是以淮,没有人能有忍怒不言的涵养呵! “我家的麻烦事,我想你也不见得有兴趣听,我唯一想告诉你的是,”慕淮的眸子在夜中更显深沉,像两口看不见底的深井。 “以淮长年待在国外,然而每次回台北,他总带走一样东西。第一次,我父亲给了他imp,美国的总监位置;第二次,台北的广告公司挂了他的名;第三次,也就是我父亲过世的那一次,他分到了我父亲的遗产;这回,我父亲走了,他不能再从殷家带走任何东西,于是我怕他想带的是。” 语瞳不由自主地抬起视线,等着慕淮说下去。慕淮定定地看她一眼,缓缓吐出一个字: “你。” 语瞳又惊奇又骇异,脑子里乱纷纷,本能扬高了声调: “你怎么会这样想?!” “这是非常简单的联想。”他凝视着语瞳,眼里有着撒不去的阴影。“财富地位他全都有了,而且再不能从我们手中得到更多。然而他知道我喜欢你、在意你,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利用你来打击我。” 语瞳微张着嘴,思绪一片混乱!头一个掠过她脑海的,竟是下午以淮称赞她的那番话对她几乎是剖心置腹的谈心,这些会只是计谋、是他铺好的一张网? 不!在她内心深处,她竟不愿去相信。她喊了出来; “别把殷以淮说得那么可怕!别因为你们之间的恩怨,就把他定了罪!”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刻意毁谤他,也没有定他的罪。事实上在没有证实以前,这一切当然可能只是我的猜测,只是。” 他走到语瞳面前,突如其来地把她拥入怀中,那么地紧,似乎怕他一放手语瞳就不见了似的。 “我太在乎你。所以我不能容许任何可能,你懂吗?我绝不会让这种事有机会发生。” 慕淮语气中流露的认真与情感,是语瞳从不曾在他身上发现的,她因此而屏息了,心里陡地漫起一种感动;她说不出话来,只是任凭他强而有力的臂膀紧拥着她。 “也许是我自私,也许是我多虑,”他轻轻拉开她,深深望进她的眼。“但是我不敢想像,万一事情真的如我所猜测,会是怎样不可收拾的一种结果。所以语瞳,”他咬咬牙。“答应我,离以淮远一点!” 她讶异怔住,有些不敢置信。她从来没想过慕淮对她的感情会这么深;一向慕淮对她表现得理智,甚至保持着距离,而他现在的这几句话,却让她满怀感动,想掉眼泪。 语瞳不语,只是直接投入他怀中,算是答案。似乎理当是这样的,她先认识的是慕淮,她先接受的是慕淮,在他们之间不该有别人介入,不管慕淮的顾虑对还是多余,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是应该答应慕淮的请求。 至于下午对以淮所产生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感觉呢?语瞳在慕淮的胸口轻轻摇头,摇掉了那个名字。 失眠的困扰搞乱了语瞳的作息,幽邃无底的记忆将她从沉睡的遗忘中狠狠拉起,剖开她的心门严厉烤问她,不放她逃。 好端端睡在床上,也会想起以淮;翻了个身面向墙壁,记起很多事贴心的殷慕淮,令人迷眩的殷以淮。 语瞳重新翻过身,平躺在床上,便再也睡不着。 早上,语瞳拖着睡眠不足的躯壳去上班,尚未打开电源的电脑萤幕映出她一双惺忪的眼。她开始写她最拿手的企划书。搞不懂为什么爱情不能像排版面,按部就班安排好? 她躲着殷以淮。算是刻意吧?他打过电话来,被她三两句打发掉。以淮不是一般男人,他倨傲如此,只要一次受到语瞳的这种待遇,就不会自讨没趣再来试第二次。 她应慕淮的要求痹篇以淮,但却掩盖不去自己心里已经长成的某种感觉;也许她可以否认,但以淮始终吸引着她以他傲慢待人的方式,以他嘲讽疏离的方式,以他阴郁冷漠的方式,以他昙花一现展露温柔的方式,让她沉入漩涡无法脱身。 慕淮无疑是个好对象,毋庸置疑的。他年轻多金、温文儒雅、体贴理智,没有女人能否定他完美的条件;而以淮,却是那种即使他有一百个缺点,你还是无法自制地被他吸引的那种男人。 她上网路,不由自主地找寻更多关于伊露瑟拉那个小岛适合渡假岛屿的资料。 梆雷格城,遍植凤梨,十二月的强卡努庆典,一个缘自当年非洲奴隶的假期,终于自由的假期。 自由自在的庆典,自由自在的岛似乎在那座岛上,人终于能顺遂自己心意地惬意生活。 她用印表机印出一张岛上凤梨节的图片,阳光、蓝天、自在欢乐的人然后用硬纸板裁出一个相框,放在电脑旁。 “语瞳,交钱!” 而雅忽然在她身后出现,手心向上,理直气壮地向语瞳要钱。语瞳的视线从伊露瑟拉中拉回来,不解地看着而雅 “你忘啦?上次说好周休二日找地方去渡假的呀!北海岸的饭店都订好了,一人两仟八,交钱来。” 渡假?好像有那么一回事。语瞳翻翻皮包,早上刚巧放了三仟块进去,全部掏出来给而雅。 “收钱找钱,烦死了!”而雅翻着皮包找零钞,抱怨着。“殷以淮殷慕淮临时都说要去,连带就多了一堆女生也要去,累死我了!” 语瞳一楞! “他们都要去?” “是啊。”而雅朝她眨眨眼笑笑,跟着就去向其他同事收钱了。 语瞳懂得而雅眨眼的意思殷以淮,而雅的偶像。 以淮要去,慕淮也要去,到时说不定搞得一团乱。她要躲以淮,是不是不要去算了? 正思考着,背后有人说话 “咦?而雅不在?” 她整颗心倏地提上来!太寻常的一句话,没有任何特殊意义的一句话,语瞳可能一天听上几十次这种话,但却不像此刻那般让她震动。 “而雅不在位置上,你找她有事?” 语瞳有气无力地转过椅子,仰头望进一双黑夜般的眸子。她像霎时走进漆黑不见五指的夜幕中,迷失了! “她要我来交钱,奇怪,自己跑哪去了?” 以淮拉开而雅的椅子,自然潇洒地坐了下来,暂时没有离开的意思。语瞳忽然懂了,以淮来找而雅只怕是借口,来找她才是真的吧? 语瞳暗暗咬牙,她必须维持正迅速消退的理智;她勉强自己移开视线,不去正视他那双具有穿透力的眼睛、性感而揶揄的薄唇。 “你等一下,而雅应该很快就回来。” 她强自镇定地说,想把椅子转回去面对办公桌,然而以淮长腿一伸,卡在语瞳与办公桌之间。她转不回去了。 “你在躲我。” 迷人的嗓音,吐出来的话却是平平淡淡,语瞳听进耳里心里一阵悸动,她飞快深吸一口气,替自己呈半瘫痪的脑子添一点氧,本能地说谎: “我没必要躲你!” 他端详着她,穿透似的澄澈眼眸中泛起冷冷嘲弄: “殷慕淮叫你远离我吧?是不是?他把我说成是无恶不赦的大恶人没有?” 他猜到了。 语瞳无言以对,拍开他卡在椅子与辨公桌之间的长腿,一言不发地面对办公桌整理桌面。她几乎可以想见以淮现在脸上的表情,必是森冷失温,冷淡得像是受了伤害。他会因为这样而受伤?这会让他觉得受到伤害?除非,他对她也有着相同的异样感觉。 这样的想法让语瞳怦然悸动,不敢再想下去,也益发开不了口。 棒了半晌,以淮说话了,他淡然说: “我下星期回美国。” 语瞳没料到他说的是这个,楞了楞,未经思考便说出来: “忽然决定的?” “我走了不是很好?”他讥嘲地笑笑,站起身来走到语瞳的身边。 “你可以当作从没认识过我这个人,慕淮也不必紧张个半死了。只不过。” 他的视线忽然落在语瞳电脑旁那张伊露瑟拉的风景。他微微一怔,情绪似乎起了波荡。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那张图片,别有寓意地说: “不管怎样,我的某个部分,已经被你留在生命里了。” 语瞳大惊,反射动作地一把盖下那张图片,然而这么做却只是欲盖弥彰,当下她又后悔起来,恨自己竟在他面前手足无措。 所幸以淮不曾继续追讨那张图片。语瞳设计的那个纸相框是双面的,一面放上了伊露瑟拉的风景,另一面则随便摆了张杂志剪下来的摄影作品,上头是两个嘻笑的小孩。以淮拿起相框,却只是注视着那两个充满纯真笑容的小孩。 “有时候觉得,当小孩的时候真是最快乐的了。”他若有所感地说。 “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完全没有多余的顾虑,只要看见喜欢的人,也会毫不犹豫地向他展露情感。”他把相框还给语瞳,微微一笑。“如果我们都能像小孩那么单纯,那就好了。” 单纯是很多人的梦想,可也只能是个梦想。语瞳怔怔地从他手中接过相框,仍然不发一语。 “帮我把钱拿给而雅好吗?”以淮从皮夹中掏出几张钞票,放在语瞳桌上,不再多言,转身走了。 语瞳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胸口矛盾、复杂地拉扯着。 她眼中似乎到处都是以淮的影子,虽然他已离开,然而所有的影子碎成了粉末,漫天飘洒着,把她包覆在里头。 她到底该拿这个人怎么办? 第六章 “下次再办这种活动我就是猪!吃力不讨好,我又不是康乐股长!” 这是而雅在忙了很多天后,终于众人坐着租来的车来到北海岸的渡假饭店,午夜在沙滩上望着远方的天水相接,而雅迸出来的一句话。 “能者多劳。”语瞳用笑容安慰她。“你看大家玩得多开心!” 语瞳的话当然是事实。 今夜这片海滩似乎全被这一群同事们给占据了;十几二十个人,营火、跳舞、唱歌样样都来,旺盛的焰火又蓝又红窜上天空,点燃每个人的眼睛,就连极少有空的慕淮也跟着大伙一起起哄。 夜幕低垂,白天的嘈杂趋于沉静,音乐仍震天价响。笑声不要钱,啤酒也像是不要钱似的,一打一打堆在沙滩上任人灌,圈围着啤酒的是更多的零食,一包一包,没开封或已扯开的残骸。 语瞳靠着熊熊火堆坐,并没有加入另一边随着音乐开怀大笑的同事,听见同事们放肆起来: “喂喂!殷慕淮,从来不知道你也这么会闹耶!” 苞同事一起灌酒的慕淮,果然像放下包袱似的有着平日难得一见的开朗。 “如果我不是老板而是职员,我就每天带头起哄给你们看!” 同事们都笑了,语瞳在这边也不由得笑了。然而相对于慕淮的明朗,以淮却暗得像那深不见底的海洋。他今天自己开了车来,完全单独行动,现在大家在海边笑闹,也不见他的踪影,不晓得上哪去了。 也许是不想让慕淮或她尴尬,语瞳幽幽地想。可是既然如此,又何苦来?莫非只是为了想见她? 闹烘烘的场面丝毫没有影响到语瞳的思绪。想起以淮,令她变得心情闷闷的,提不起劲。海边有点风,吹得她思绪更加紊乱,离眼前嘻闹的气氛愈来愈远。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慕淮从笑声堆中走到语瞳身旁,坐在沙砾上,体贴地问她。 “帮你们看顾这堆火。”语瞳挤出一个微笑。 慕淮坐了过来,忽儿所有人也转移了阵地,围到火堆边来了。语瞳身边一下子挤满了人,挤满了声音,没有了空间让她再去想以淮,却将心情搞得更加烦躁!她随手捞到一瓶白兰地,就着瓶口咕噜便灌了一大口。 名厂醇酒,辛辣中自有甘醇,语瞳一口下肚,热气直冲周身血管。似乎除了身体,一切皆呈现麻痹状态。 她讨厌这样!她向来不会这样矛盾的,以她的个性,认定了就去做,只是面对两兄弟如此复杂的情况,她不得不败下阵来。 同事们在笑,嘻闹着要去买只鸡来烤。慕淮开玩笑地抓把花生往火堆里丢,空气中满满一股焦焦浓浓的香,语瞳漫漫笑着,不言不语,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白兰地,似乎很享受这酒似的。 慕淮不由得担起心 “你喝起酒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勇敢?” “有吗?”语瞳觉得全身热烫烫的,一叠声笑了起来,手捂着发热的脸颊。 “还是别喝了吧。”慕淮把酒瓶从她手里拿走,是没喝掉多少。“空着肚子喝酒不好。” 语瞳眨了眨有些沉重的眼帘。被慕淮取走酒瓶她有些失落,努力睁开双眼,正好看见海平线上深重的浓灰蓝三色天空忧愁的颜色,沉重的颜色,让人提不起劲的颜色。 语瞳突然站了起来。 “你们继续玩,我头有点晕,先回去睡了。” “谁叫你喝酒嘛,真是的!”而雅打她一下,太杀风景了。 慕淮想也没想,只是跟着站起来。 “我跟你走回饭店吧。” 慕淮毕竟是老板,下了班仍有其威严,没人敢有意见。语瞳朝大家笑了笑,一步步走回往饭店的路。 慕淮揽着她走,半是关心半是责怪: “怎么今天喝这么多?” “大家热闹热闹,开心嘛!”语瞳笑笑,讶异于自认识慕淮以来头一次对他说了谎。 饭店住房是奢侈的一人一间房,语瞳跟慕淮分开各住镑的。他们尚未发展到那种程度。 站在房门口,语瞳烦乱得有些心不在焉,慕淮凑过来吻她,她当那是个晚安吻,一个道再见的吻,并不放在心上,然而他愈来愈渴求而灼热的唇舌,似乎传达着另一种讯息。 语瞳敏感地一惊,轻轻、轻轻推开了慕淮,眼帘低垂不看他,不敢猜测他想做什么、他想要什么。 慕淮不说话,只是用他的手支住她下巴,让她惶乱不安的眼神直视着他。他的手背轻抚着她晶莹剔透、泛着红晕的脸庞,温热的手,缓缓将他的热度传递到她脸上,又透过脸,惊悸地传遍语瞳全身。他俯下头来,又是一个烧灼的热吻。 太明显的暗示,他已经表示了他想要的。他要的不只是一个晚安吻,而是想跟着她进房、上她的床。一人一间房,隔离而隐私,没有人会来打搅他们,他们有的是时间 他们已经在一起好些日子,语瞳知道走到这一步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事,可是不要在今天,在她最烦乱的时候 她往身后的房门一倒,顶开了房门,也离开了慕淮火热的拥吻。 “抱歉。”语瞳不敢正视他的眼光。“我今天不太舒服。” 他温柔地捧起她的睑,柔和地望着她。也许有些失望,但他仍是如此体谅而理智。 “说什么抱歉,傻瓜。我知道你喝多了。现在不舒服了吧?” 语瞳强撑起一个笑容。慕淮没看见她的心烦,都归咎到酒上头去了,也好。 慕淮本已转身准备要走,忽而想起了什么,又停住脚步。 “啊,忘了。” 他慢条斯理地从外衣口袋中拿出一个小盒子,好像是件极普通的事物,完全没有任何刻意地,很自然地从盒中取出一只戒指,拉起语瞳的手,戴在她的小指头上。 语瞳目瞪口呆,不置信地看着他。他微微一笑,把盒子阖上,一起塞进她手里。 “你别吓成那样好不好?不是订婚,也不是求婚,只是单单纯纯一个小礼物而已。” 小礼物? 语瞳被这小礼物搞得心乱如麻!她看看小指上那颗大约廿来分的白金钻戒,再把眼光转到慕淮身上,如此轮流看了几次,才喃喃问了个傻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手指有多粗?” “我量过,”慕淮笑着。“用一根你掉下来的头发量的。” 丙真心细如发。语瞳低头转着那戒指,有点松,但还算合手,心中酸甜苦辣五味杂陈,而慕淮温和的声音继续飘入她耳中: “语瞳,等我们回台北,找个时间,我带你去见我母亲。” 语瞳困惑地仰起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既点不了头也无法摇头。 慕淮笑笑,并不逼她,只是轻轻在她唇上一吻,耳语道:“别想太多,早点睡。”便转身离去。 留下语瞳一个人,楞楞地看着手上的戒指。她并没有想过要把戒指拿下来,然而那一点点反光晶莹的白,在灯光下简直触目惊心! 她不知道慕淮怎么了。他们的交往一向淡然,毫无压力,她不懂为何今天慕淮的表现如此急躁,一下子积极了起来。 是因为以淮? 躺在白色床单上,语瞳本以为靠着刚才的酒可以毫无疑问地沉沉睡去,可是她高估了那酒的力量,也低估了失眠的威力,她眼睛睁得大大地凝望天花板,心烦意乱,了无睡意。 最后不得不披衣而起,锁了房门,出外解闷。 步出饭店,遥遥传来同事们的嘻闹声,狂欢仍未停止。语瞳没那份心情加入,她拐了个弯,从饭店的另一边走下沙滩,离同事们愈来愈远。 同一片沙滩,甚至没有间隔,只是几里之距,却天差地远。这边,阒静无一人,阵阵浪潮声刮着斜斜海风,冷寂地,冷到全部身心都无处躲藏。 语瞳酒意乍醒,干脆脱下凉鞋;冷冷的沙,踩在脚底沁心凉。猛抬头,沙滩上不止她一个人,沙滩上双手为枕躺着的人,是以淮。 语瞳心里有条线细细一抽,倏地紧跳起来!她本能地想转身走,可是以淮已经发现了她,她听见以淮略带讥诮的声音: “你来找我?” 是语瞳熟悉至极的可恶讽刺,这让她停伫了脚步,反驳他: “你有什么值得我找的?” “我不知道。”他把视线转回去直视天幕。“你说呢?” 不管说什么,语瞳是不可能再掉头走了。她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心里那份想留又想走的矛盾是她怎样也解不开的,她轻声问: “为什么不去跟大家一起玩,一个人躲在这?” “你又为什么没加入他们?” 以淮从一开始便不停地丢问号,他的眼光连瞧都没瞧她一眼,似乎只有星夜最吸引人。 “我本来要回去睡了,睡不着才又出来,不好意思再去找他们。” 语瞳说着实话,有点好奇夜空竟有如此强大的魅力引得他目不转睛?她下意识地仰头看了看星辰。 “是吗?”他漠不关心地,似乎这理由是真是假都不干他的事。 语瞳被他这漫不经心的语调激得有些恼怒,直想抓一把砂往他身上扔。 “既然要做独行侠,那根本不必跟我们一块来了,自己去别的海边不是更方便?!”语瞳的口气中不由得带着火气。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他仿佛叹了一声。“有的时候,人决定一件事情是很不合逻辑的。” 语瞳静默了。她明白那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就好像她刚才看见以淮在沙滩上,她原可以掉头就走的,可是她的脚步就是本能地把她带向他。 “再说,殷慕淮跟一大堆同事在那边和和乐乐,要是我突然加入,只会让大家尴尬罢了。既然如此,还不如我一个人在这边看天空吧。” 他的口吻中没有一丝自怨自艾的味道,可是语瞳的心却忽地像有小虫在啃咬,啃啮得她微微作痛。一般人只看见以淮光鲜俊逸的外表,只看见他嘲讽冷漠的微笑,却看不见他内心的矛盾与无奈,如此复杂的家庭关系,又何尝是他所愿? 语瞳充满同情、充满关怀地长长吐出了一声低叹。 “你为我叹气?”他挪出一只手,温柔地替语瞳拂去被海风吹荡在脸上的一绺发丝,发自内心地轻叹: “你虽然倔强,但你有一颗柔软的心,同情、关心、善解人意。语瞳,你能让任何一个男人倾倒。” 语瞳震了一震!不只因为他的言语,也因为他的手指接触她面颊的那一刹那,激诱起她心底深处的那种震颤。她的心跳得猛烈,她从没感受过这种感觉,即使当慕淮吻她的时候亦不曾。 那种感觉,带着强烈的欲望,仿佛心里有个声音,不停重复:她要他,她想要这个男人,要他的一切。 她转头看他,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相遇,他那双漆黑如夜的眸子里似乎藏着缕缕深情。那样的眼神,语瞳几乎觉得他已是她的情人,好像他们早就互诉情衷这感觉简直荒唐!然而慢慢焚烧着的渴望几乎淹没她,那一刻,她终于肯对自己承认:她一直隐瞒着的心,其实对以淮早有着浓浓的爱恋。 她深吸了一口气,为自己的念头感到无比惊讶!勉强自己收回视线,再度对自己的心进行抗战不,不,不行,不可能,不。 以淮忽然坐了起来。他现在的任何一个小小举动都能引起语瞳强烈的惊颤,然而他只不过是坐着,手指向遥遥的海天接际,目光深沉而诚心地说: “我常在想,我喜欢看海的原因,也许就因为海无限宽广,有着无限的可能。顺着这片海洋一直过去,也许我就能找到一个岛屿,自由的岛屿,没有未来,没有过去,没有包袱,我只要我自己。” “你的伊露瑟拉。”语瞳喃喃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去找。你有钱,有闲,没有负担,大可抛下一切去找你的人生,你在等什么?” “你。” 短短一个字却带着极大的力量,震得语瞳脑子发昏!她再也隐瞒不了自己,再也不想隐瞒。就像以淮曾说过的为什么不能像个单纯的小孩,完全没有多余的顾虑,看见喜欢的人,就毫不犹豫地向他奔去? “你不必等了。”她轻颤着声音说。 他怔住了,回头看她;她的眼睛也正等着他,两人的目光一接触,就再也分不开。他很快地抓住了她的手。慕淮刚送她的钻戒紧紧压在她的手指上,好像戒指本身在抗议,但她不觉得刺痛,她往前一靠,他们的唇贴住了。 从没有一刻如此昏醉,从没有一刻让她感到天旋地转,生平第一次,她这样沉入一个失魂迷魄的深井,她强而热烈地反应着他,几乎用全心全意在接受。 她面临的状况是她这辈子从没碰过、也不敢相信的一种爱情,是一种不被容许发生的,却不断激发出真情的一种爱。她知道辜负了慕淮,笃定会被人骂死,以淮铁定也会成为罪人,但冥冥之中自有股力量鼓吹着她继续,罪恶感于是被遗忘了。 欲望强压了太久,像终于找到渲泄之口,他坚实的身躯贴着她,带着原始而强烈的倚向她,她的力量在融解,迷蒙而酥软的身体禁不住仰躺了下去,她身下的沙不仅软,而且会流动,迟缓沉溺得像陷入无法自拔的流。 是的,无法自拔。 沙承接着她,她承接他柔软湿润的唇,在她眉睫、鼻尖、颈窝,她的神智失去知觉,只剩下身体;她以同样的热情反应他,带着迷醉般的思潮啃噬着他宽厚的肩,那阳刚而壮硕的手臂,他的皮肤渗出丝丝细汗,沾满了海沙。 海沙。 当语瞳尝到的不是他古铜色的皮肤而是碱且粗糙的海沙,竟忍不住杀风景地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打断了这一切。 “什么东西?沙子?”以淮皱起眉头,却也笑了。“你身上也都是啊。” 柔情虽然被打断,但仍然还是甜蜜的;他们嬉闹着互相拍打对方身上的砂砾,释放的情感让两人笑得自然又开朗,然而细沙像是附着在皮肤上,怎么也拍不完,以淮忽然拉起了语瞳的手。 “走,我们去洗掉它。” “洗?”语瞳呆呆地问:“回饭店洗呀?” “傻瓜,”他的笑声在她的耳畔发出。“这里不就有很多水?” 语瞳还没理解他讲了什么,他已经拖着她的手,往海浪奔去。 “喂!喂你有毛病!我没穿泳装啊!我也没多带衣服!喂!喂”语瞳一叠声惊叫着,然而一片浪花已朝她身上刷地狂扑过下来,带走她身上大部分的砂,却也让她变成落汤鸡。 语瞳低头讶异地看着自己湿了的衣裳,却听见以淮恶作剧似的笑声 “看,这样就洗干净了!” 语瞳瞪他一眼,却不由得嗤一声笑了出来,顺手把以淮推向海浪。 “你也去洗洗吧!” 于是,两人在沙滩上跑着、追着,身上沾满了海沙,再跳到海里去冲掉;跑到沙滩上来把身子晾干,脚上却又满满是沙。 星天西移,月光流转,终究他们身上的衣服根本没干的时候,反而沾满了白细的沙子。 似乎只有回饭店的浴室大大冲个澡才是正途。趁着同事们仍在另一边的沙滩上狂欢,他们做贼似的,偷偷摸摸溜回饭店;以淮满身淌水地站在饭店门口,看清大厅没有人,才向身后的语瞳招招手。 “好时机!赶紧!” 一身狼狈的语瞳马上从他背后闪出来,两人在晚班柜台小姐惊骇傻楞的眼神中冲进电梯,留下一地的水痕。 语瞳在电梯里笑不可抑,差点岔了气,伏在以淮肩上笑得久久不止。狭窄的电梯空间中两人亲吻、撩、抚、闹笑什么都来。她知道自己实在疯狂,这辈子从没这么放纵过,可这就像爱情不够疯狂的爱情,便少了那么点味道。 夜深了,饭店房间前的回廊上空无一人,他们忍住闹笑,蹑手蹑脚在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一道水渍。行经以淮的房间,他一把将她搂入怀中,狂热地吻她,渴求地、贪得无厌地。刚才的荒唐嬉闹成了最佳的调情,她以自己从来想像不到的热情回应他的吻。 她晕眩地缠住他,双臂紧勾着以防自己瘫软下去;他靠在她身上的力量变成世界上最自然的事,她兴奋的心情超越了肉体上的感受,知道他要她,她在乎他缠绵的渴望在两人心中掀起一波又一波的震荡。 他的手掌摸索着她身上任何一道曲线与弧度,她浑身敏感地燃起强烈的悸动,他的唇滋润着她的唇瓣,品尝着她迷人心魄的气味,比最醇的酒更令人沉醉的滋味。 他火热的吻、大胆的行为都是一种邀请,他往后一靠,让自己进入房间,连带地把语瞳也拉了进去。纵使她迷醉得天旋地转,却没有迟疑、没有犹豫,就这样被爱与欲同时融解了。 同一天,在几个小时之前,她拒绝过慕淮,可是现在为了同一件事,她进了另一个男人的房间,上了另一张床。 语瞳在以淮的房间一直待到早上,当清晨的第一道曙光斜斜照进落地窗的长窗帘,语瞳披衣而起,轻踱到窗前,拉开窗帘。 海边的晨光是洁静的、无污染的,视野辽阔清晰。远处的沙滩上,同事们应该都累得回房间睡大觉了吧? 远眺着那片海滩,语瞳仿佛还听见同事们吵嚷笑闹的声音她终于想起了慕淮。 昨夜在她跟以淮浓烈的欢爱中,没有慕淮的位置存在,可是在她的生命中,慕淮总算曾经存在过。 她静静倚窗而立,眼神神思均飘向远方,身后传来了以淮冷冷的声音 “你后侮了?” 那声音,略略受伤的,努力维持着自己的高傲不在乎的。 “如果你要求我当昨夜什么都没发生,放心吧,我做得到。” 语瞳摇摇头。她做过的事,每一件都不后悔。她回过头来,眼里是一片宁静的笃定。 “你呢?”语瞳轻轻问他: “你后悔吗?希望我忘掉昨晚的一切?” 以淮低叹一声,从她的身后拥住她,在她耳畔轻吐他的答案: “我爱你。” 简单的三个字,甚至有些俗气,却让语瞳莫名感动,盈盈明眸潋滟水雾,她转个身投进他怀里,主动送上浓情的吻,算是回答了。 吻去语瞳眼梢那抹即将滑下的泪珠,他的轻叹吹拂在她脸庞。 “我没有条件要求你。” 语瞳睁开双眼推开他。 “要求什么?” 他咬咬牙,有些懊恼 “我没有慕淮的社会地位,我不像慕淮是殷家理所当然的继承人。语瞳,我没有条件要求你为我离开他,”他闭了闭眼睛。“可是如果再让我看见你跟他在一起,我就算不死掉,也会发疯。” 语瞳看着他,摇了摇头,她的语气坚定而认真 “你别再说了。就算你不要求我,我也会跟慕淮讲清楚的。我已经负了他,不能再欺骗他,你放心吧。” 以淮几乎是带着一种全新的眼光审视她的坚定如此一个盈盈弱弱的女孩,却敢做敢当,勇于面对问题。 他再叹一声,充满着对语瞳的欣赏与折服,再度拥她入怀,真心地,却带着半命令的口吻: “语瞳,我下星期回美国,你跟我走。” 在他怀中的语瞳一惊!想到美国是那么的天遥路远,能跟他长相厮守虽让语瞳一想到就觉得无比甜蜜,可是为了这份甜蜜,她得放弃工作、家人,到美国重新生活? “你可以到美国念书,我的钱足够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热切地在她耳畔低喃,仿佛眼前已经出现一幅完美的景致。 语瞳不语,回不出话来。要以淮留在台湾,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了;然而她选择以淮,就等于选择远离家乡 以淮终于发觉了语瞳的犹豫,他拉开她 “别担心,你还有将近一个礼拜的时间考虑。”话虽如此,然而他温柔的眼眸完全掩不住浓烈的期望与深情。 语瞳快要被他这样的眼神给烧融了就吃他这一眼,再多的困厄,她也心甘情愿了。 第七章 诸事并不若语瞳想像的顺利。 自北海岸回来,慕淮手上立即有一个大案子让他忙得昏天暗地,光是语瞳想找时间跟他面对面聊聊就不可能,更何况是谈分手这么严重的大事。 打电话?那是不尊重人的方式,语瞳连考虑都不考虑。写信吗?似乎又太不负责任。既然是她负慕淮,慕淮有权利当面跟她要任何解释。 日复一日,语瞳更加心烦!并不完全烦她该以何种面貌面对慕淮,不完全烦慕淮将有什么样的反应,烦的是一桩心事凝在半空中未了。 事情拖着,以淮不逼她,机票却悄悄去订了,时间像在她身后追着她。 失眠的问题在语瞳身上更加严重。虽说如果没有以淮爱情的滋润,她可能会糟到连日子都过不下去,可讽刺的,以淮的爱却是教她生活混乱的主因。 这天晚上,以淮兴致勃勃地要带她到北投山上一间精致新开张的日本料理店用餐。语瞳带着烦扰、失眠的心情去赴约,漂亮的餐厅果然名不虚传,藤竹隔间,和室小屋,京都和风古乐,满室异国氛围,恍若时空移转。 桌上小碟小碗,家家酒一样精致中的日本怀石料理,却仍引不起语瞳的兴趣。她眉尖轻蹙。 “你不快乐。”以淮柔柔地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你有心事。” 语瞳抬起眼帘,以淮的眼神充满了柔情蜜意,往常那种时而易见的高傲嘲讽此时全不复见。她多爱这样的以淮呵!没有疑问的,这辈子她是他的了,只不过,她得先向慕淮坦白。 “你有心事。”以淮再说一次,即使眼神温柔如前,他仍能洞悉她的心事。“是慕淮吗?你告诉他了?” 语瞳叹口气,摇摇头。 “就因为没机会当面告诉他,才烦哪。” “也许,”他寻思着,缓缓地说:“我去跟慕淮说?我不该让你自己去面对,这也是我的事。” “不要。”语瞳眉心蹙得更紧了。“这是我跟慕淮之间的事,不管怎样,我会把事情解决的,你别急。” “我不急。”他诚恳地拉起她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住她的。“我只是不想你给自己压力,我不要你不快乐。” 她瞅了他一眼。 “有没有可能我不要去美国?”这也是令语瞳心烦的另一个原因,她还不知该如何向家人启口。 “这给你带来困扰了?”以淮低声说:“我只是不想让你留在台北,留在慕淮生活的地方,我怕有什么变故。” 以淮跟慕淮不同。换成慕淮,他会体贴体谅语瞳的苦处,可是以淮是他自己,他做他认为对的事,而语瞳选择去爱的人,偏偏就是以淮而不是慕淮。 语瞳飞快地抬起眼帘,反手握住了他的。 “不可能有什么变故。你怕我重回慕淮怀抱?不可能的。我这辈子已经不能没有你了,除非是你不要我。”她突然机伶伶地打个冷颤。“那我就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了。” 她剖心、真切而笃定的告白,让以淮不由得震颤了下。从她眼中,他看见语瞳无悔的真情、坚定的心意,她强烈的个性表现在爱情上也是一样的认真执着,他深深被这样的一份爱所感动,他像被定住了似的,只是呆呆地凝视着她,眼中藏着百感交集的复杂矛盾。 “我是说真的。”语瞳再握了他的手一下,幽柔如梦地继续她的告白:“我这辈子还没谈过像这样的恋爱,没遇过像你这样的男人,我不认为我应该再找了,我已经找到了我想要的。” 以淮怔怔望着她,那一刹,他眼眶中隐隐有着水雾,显得更深更黑,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语瞳抬起视线,接触到这样的一双眼神,看得她的心都融了,浑身血液都沸腾了,然而。 像被针刺到似的,以淮突然颤了一下,陡地收回了手。那过于激烈的反应让语瞳有些惊讶,正想问,以淮却仿佛突然决定什么似地看了看表。 九点,他不由分说地拉起语瞳。 “呃我忘了我得回家等一个美国来的长途电话,我们现在走好不好?” 语瞳脸上有着茫然的疑问。 “怎么会这么急?我们都还没吃完啊。” “改天再补请你。”以淮的样子是真的很急,拉着语瞳的手直接拿了帐单到柜台结帐,急到没等柜台找钱,便拖着语瞳出了餐厅。 餐厅没有自己的停车场,一路上许多店面、许多车辆各凭本事停在路边。以淮的车恰巧停在一间温泉餐厅门前,语瞳被以淮一直急拖着走,几乎踉跄跌倒,不解地喊着: “喂喂!别这么急好不好?也不差这几分钟哎哟” 说着,语瞳脚下的高跟鞋就这么拐了一下,扭着了,疼得一脚差点软下去 “你还好吧?”以淮慌张地停下脚步来扶,强而有力的手臂支撑住她,她疼得只把全身力量往他身上挂,整个人扑在他怀里。 就在这时,前面那家温泉餐厅有几个人走了出来,依稀有人在说: “哎,今天怎么这么早赶着走?才九点嘛!” “不行了,我妈今天身体不太舒服,不能泡太久。” 这声音语瞳震了一下!怎么那么熟悉?正思索着,又听见那几个人中有人在说:“咦?你们看那边那个女孩子,是不是拍过什么化妆品广告呀?” 随即,当语瞳的神思还来不及转,马上听见一声尖锐的惊呼: “天哪!殷以淮!凌语瞳!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语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本能地转过头去,餐厅门口站着的一群人中有殷玮兰,她身边还站着一位妇人,那妇人锐利的眼神直往语瞳这边射来。 语瞳忽然想起自己还在以淮怀里,可是她的脚实在疼,紧抓住以淮的手臂,她稍稍离开了以淮一些,却还是很亲密的距离。 殷玮兰平常没事找碴就已够厉害了,更何况现在抓到了把柄!她走下台阶,一步步直骂到语瞳脸上来 “我就说我哥瞎了眼才会看上你,果然不错!你说你这样怎么对得起我哥!背着他跟殷以淮约会!还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 以淮听不下去,冷冷打断她: “你说话有水准一点好不好?不要像泼妇骂街。” 殷玮兰不是好惹的,她的手指指向以淮,骂得更不留情面: “我像泼妇骂街,你就有水准了?什么女人不好吊,偏要去吊你老哥的女朋友。” 以淮火了“啪”一声打开殷玮兰的手指,不想与她一般见识,扶着语瞳走向他的车。 一直到关上车门之前,语瞳还听见殷玮兰絮絮叨叨不断的揶揄声嚷着: “怎么?听不下去了?敢做不敢当啊?。” 车子呼啸急驶而去,把殷玮兰的幸灾乐祸甩在后面,还有那名眼神尖锐的妇人 那是慕淮的母亲吧?慕淮曾说过要带她去见他母亲,没想到她们却在这种情况之下见面了。 愈荒唐愈紊乱的时刻,语瞳反而想笑。看来她跟慕淮还真是注定无缘,台北这么大,偏就这么凑巧。 以淮一手操控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安慰似地握着她的。 “不晓得怎么会这么刚好。” “算了,这样也好。”语瞳有点将错就错的打算如此一来,不必担心如何向慕淮开口了。殷玮兰是不会舍不得把这消息马上报告给慕淮的。 果然,几分钟不到,语瞳的行动电话便响起,她已有心理准备;一接,果真是慕淮。 “你在哪里?”慕淮的声音僵硬,像是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在回家的路上。” “我在你家楼下等你。”说完这句,慕淮马上挂断了电话,语瞳瞪着那倏然中止的电话,除了被刚才的情况影响的不安情绪,还有着无奈。 “殷慕淮?”以淮疑问的眼神,迅速看了她一眼。 “嗯。”语瞳把话机收回皮包里。“他在我家楼下等我。你等会送我到巷子口就好,我自己走进去。”她不想让以淮跟慕淮面对面。 “不行,我不放心,我送你到家门口。”以淮有自己的坚持,并不理会语瞳的建议。 “我不想你跟慕淮有不必要的争执。”语瞳其实是用心良苦。 “我坐在车里不出去自粕以吧?”这是以淮最大的让步了。要改变以淮的想法真的很难,语瞳放弃了。 转头望着车窗外的夜景,语瞳心里头乱七八糟地想着开场白。该怎么开口呢?其实语瞳之前准备向慕淮坦白时就已经想过,只是今是昨非,完全不一样的状况,她完全预料不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跟慕淮摊牌。她该说什么? 车行在台北街头,仿佛只是一下子,语瞳家便到了。她从不知道她家离北投竟然这么近。天空阴阴的,预告着即将来临的风雨。 慕淮在等她了么? 语瞳不用多虑,当她怀着忐忑的心步下以淮的车,便看见慕淮倚在她家公寓的门口,手上的菸蒂亮着闪烁的火光,地上则是一支又一支凌乱的菸尸。都是慕淮留下的? 语瞳莫名地心一酸!虽然对慕淮的情不像对以淮这么深,终究她也在乎过。分手对两人来说都不会是件太轻松的事,她不是个没心没肝的人。 “回来了?” 这是慕淮的开场白,没什么意义,可是声调语气完全传达了他目前的心境,那森然的表情、冷漠的态度,语瞳几乎不曾见过。 “我想,”他冷冷朝以淮的车瞥去一眼,直截了当说了出来: “我担心的事,已经成为事实了?” 语瞳默默地点了点头,用舌头润着那干燥的唇。这些话她预习了很久,没想到说出口仍是如此困难 “慕淮,我很抱歉,我知道我负了你,可是我我爱他。” 他憋着气,声音压抑而痛楚地从齿缝中迸出来 “你爱他,没爱过我么?” 语瞳无法说谎。她的喉咙梗着,老半天说不出话来。怎么了?她在心里骂着自己不是想好了见面时要说什么,怎么一下子变笨了!?明明知道一定会有这种难堪的场面,怎么现在竟笨到无法回答? 心里的复杂混乱加上慕淮强烈的反应,语瞳迷茫了。她慌乱地、试图维持场面似地急急说: “别这样,慕淮,我知道我们两个都不好受。” “你会不好受?”他狠命咬牙。“不好受的是我吧?有了新欢抛掉旧爱,你有什么不好受的?” 被误解的委屈一下子涌上来,不争气的泪水冲进她眼眶,她勉强地、补偿似地说: “慕淮,你跟我在一起还不很久,也还没有到非我不娶的地步,你的条件太好,你会碰到上百个比我好的女孩。” “你在安慰我吗?”他冷笑着,带着伤痛的笑。“这样会让你好过一点吧?或者你恨不得先背叛的人是我,你就不会有罪恶感?” 慕淮是聪明的,他看穿她了。语瞳愧疚地垂下了头,无言以对,强忍着要掉下来的泪水。 一股柔情忽然漫上慕淮的心。他对语瞳一向有着怜爱,尤其坚强的她偶尔显现的女人柔弱,最是令他心动。 “语瞳,”他忽然激动地抓住了她肩头,费力地,把自己的骄傲全压下去。“我知道我工作太忙,在你身上花的时间太少,我知道我有时候也许太过冷淡,可是我总认为我们之间有默契、有认同,你也接受这样的一份感情。” 他咬咬牙,几乎是委曲求全 “如果是这些缺点让你伤心,我改。语瞳,我们不应该这么结束,不该在这时候结束。” “不是!不是!不是你的错!”语瞳慌乱地喊了起来。慕淮这番话,简直教她无地自容!她心痛而震动,心思如乱麻缠绕。怎么会这样的?原以为慕淮不那么在乎她的,怎么会这样?! “是我不对!不是你不好,我抱歉,真的抱歉。”她哽咽着,乱七八糟、没有章法地喊。 “我跟你说过的,以淮只是利用你来报复殷家,难道你不怕?!”慕淮的声音拔高了,巷子里迟归的人,有人开始对他投以好奇的目光了。 语瞳咬了咬唇,软弱地吐出了几个坚定的字: “如果真是这样,我也认了。” 慕淮一下子沉静了下来。 半晌,他都不说话,语瞳只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还有他铁青的脸色、惨白的唇,而眼眸中,却燃着阴郁的火焰。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败给了以淮。 “我想,不管我怎么说,你都认定以淮了?”他直直盯着她,眼光似是两支利箭两道冰冷如霜的箭,让语瞳不由得惊颤。 她闭了闭眼睛,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 他又沉默了,瞪着她,那眼光像要把她吞噬。忽然间,他握住她肩膀的双手加重了力道,手劲又重又沈,捏得她整个人都瑟缩了起来,疼得闭眼吸气。 “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绝情的女人。”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咬牙切齿。“我们之前的一切对你来说什么也不算?我这辈子看人从来没看走眼过,除了当初看上你?!” “你干什么?放开她?!” 语瞳惊惶地转过头来,不知道以淮什么时候下了车,正插手她跟慕淮之间,想把慕淮推开。新仇旧恨,两个男人一样激动而怒火狂燃,像两头剑拔弩张对峙的狮子,随时可能引发争战。 语瞳还来不及说什么,慕淮的手已经从她肩上移下,握拳朝以淮的脸上挥了过去! “你干什么?!你疯了你?!” 语瞳吓得尖叫起来,而以淮被重击得眼冒金星,踉跄了下,站直身子,下一个动作便是想也不想立即往慕淮脸上回以一拳! “别打了!你们两个发什么疯?!” 慌乱之下,语瞳冲到两人中间,尖声叫着挡在两人之中。要打架,他们得先把她踢走才行。两个人的理智回来了,站在那,握拳的手松了,只是仍像仇人那样瞪着对方。 慕淮下意识地用手捂着那被打肿的半边脸,忍痛闭了闭眼睛。以淮这一拳可真重。是恨意太重么? 他望了以淮一眼,再把眼光转到语瞳身上,想起刚才玮兰打电话给他时所用的尖酸形容词:那一对狗男女!他的骄傲在慢慢恢复当中,咬了咬牙,眼里不再燃着怒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烬的冷。 他朝着语瞳,唇角扬起一丝无情的冷漠 “你最好从现在开始祈祷,以淮会如你的想像,与你地久天长。” 说完了这句,看也不再看他们,挺直着身转头就走了。 语瞳怔怔站在那边,目送慕淮走进车里。她忽然像是竭尽了心力,整个人都要瘫痪下来。 手上空空的,像少了什么语瞳低头一看,发现慕淮送她的那只戒指,原本就有些松动的戒指,经过刚刚这场混乱,不知何时掉落了。 她跟慕淮,也结束了。 其实那天晚上在语瞳家楼下跟慕淮分手,还不是最难熬的一刻,这是语瞳后来发觉的。 经过那天这么惊逃诏地的一闹,语瞳扶以淮上她家拿冰块敷脸,于是语瞳全家人都知道了这事;而公司放心吧,殷玮兰是不会舍不得把这事公诸于世的。 于是乎,隔天语瞳上班时,全公司的人都拿她当异类看:水性阳花,有了哥哥又去招惹弟弟,手段肯定一流,殷家兄弟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绝情哪!有了新欢,旧爱连靠边站的地方都没有。 就连她最好的同事而雅也不禁摇头。 “虽然殷以淮很吸引人,可是你这样对待殷慕淮,他实在太可怜了啦!” 坐在她熟悉的办公桌椅上,语瞳却觉得无她容身之处。 之前还考虑该不该跟以淮去美国,这下不用再犹豫,似乎非走不可了。辞呈很快写好递了上去,殷玮兰当然是求之不得、迫不及待马上签准,替语瞳在imp的生涯划下句点。 以淮为了语瞳,把回美国的日期延后了几天让语瞳作准备。她按公司规定办理交接,一边在家陆续整理行李。 “多带点衣服吧,现在是秋天了,纽约很冷的。” 语蓓坐在姐姐的床上,一边替姐姐折衣服、出主意。不过就连她这个新新人类也忍不住要用惋惜的、幽幽的语气说: “其实殷慕淮的条件很不错啊,你为什么要换人呢?” 语瞳勉强笑笑。 “咦?你们不是常说,爱情是没有道理的,怎么现在跟我说起条件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语蓓眨眨眼笑。“可是女人嘛,现实生活也要顾啊,光靠爱情,到时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咧。” 语瞳不说话了,埋头折她的衣服,心中有些凄凄的,也不知道此去美国离乡背景,只有以淮一个熟人,会是什么样的一个状况。语蓓说的是,现实生活也要顾,浪漫总有一天会被现实冲垮。 可是当她见到以淮的时候,就充满了肯定、充满了笃定,完全没有疑惑的了。不知怎么会这么痴迷,不知怎么会陷得这么深,她什么都顾不得,眼里见到的只有他。 没有那么点疯狂,不像爱情,她是直到遇见以淮,才觉得自己在“爱” “小瞳,这葯你带着,”凌妈妈推门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罐中葯葯粉,是她今天特地去中医师那拿的。“你鼻子过敏的毛病到了美国也不晓得会不会好,葯带着,吃完再告诉我,我给你寄去。” 家人的关怀让语瞳好感动,她站了起来,喉头哽咽。 “妈,你不要麻烦了,我会照顾自己的。” “不麻烦。”凌妈妈慈祥地拍拍她的手。“我当然知道你会照顾自己,不过我担心惯了嘛。” “我顶多去个半年一年念点书就回来,”语瞳真心地。“或者只要你想我,我随时回来,纽约不太远,不过十几个钟头的飞机,又不是十天半个月。” “唔,”语蓓的眼睛忽然又亮了起来。“我忘了耶,这样我放寒假可以去纽约找你玩喽?!” 语瞳笑着点了点头。虽然语蓓一向以“利益”为前提,但在这个时刻,似乎化解了她远离家园的悲情,一切就显得不那么负面的了。 于是,五天之后,语瞳与以淮坐上往纽约的班机,飞往另一个未知。 第八章 在纽约的生活灿烂缤纷,就像曼哈顿光灿耀眼的火树银花,炫丽得令人目眩。 像任何一个初初定居纽约的人一样,语瞳一到纽约,马上被这个独特的大城市给迷住了。住在以淮靠近中央公园的公寓里,每天,她以全新的感觉迎接另一个清晨。 她所认识的以淮,不再像初初见面时那样的随时充满了嘲讽、冷漠,浑身竖着尖刺,而变得开朗多了!不过和以淮朝夕相处仍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脾气本来就怪,对她动了真情之后更怪了。偶尔情绪不对,他可以几小时不跟语瞳说上一句话。 碰到这种时候,语瞳便尝试着给彼此空间,过自己的日子。她去纽约大学选了课,教室就在中城。她也像纽约人一样坐地铁。抢劫虽然时有所闻,但她学着像老纽约一样自信自然,渐渐的,也就习惯在纽约过生活了。 她的适应力、她的坚强,都令以淮惊讶而赞叹,尤其在两人共同生活上所表现的韧性。 两个人日日夜夜共同生活本就不容易,然而以淮是语瞳自己选的,她好强的个性足够让她好好经营跟以淮之间的关系,好让它久远绵长。 不过,他们也有甜蜜的时候。像语瞳爱看音乐剧,以淮每个礼拜都会带她上百老汇看戏,带她尝遍纽约的美食。他也许不像慕淮那么体贴,但他有自己宠语瞳的方式。 以淮自然随意的个性像极纽约人。然而另一方面,他的生活习惯又不太像纽约人的多采多姿。他不常参加派对,不常过夜生活,甚至连朋友也不多。他的朋友中语瞳见过最熟悉的是乔。 乔是律师,高个子蓝眼睛的法国人,跟以淮几乎是一块长大的,家住巴黎郊区一栋大如城堡的房子,在纽约则拥有一间黄金地段的公寓,和平日泊在曼哈顿南边港口的一艘游艇。 乘坐游艇出海的经验是语瞳难忘的。 那天船上的人并不多,只有乔的女友蔓蒂和语瞳、以淮。尽管已是秋末,天空却蓝得失真,丝质似的云停伫在天上像是不动,碧绿的海水在船后掀起一道白色的泡沫,蔓蒂好整以暇地仰卧在甲板上晒太阳;乔胆子大,下海游泳。 语瞳撑着船栏迎风站着,那感觉真如阳光般灿烂舒爽,这跟以前是截然不同的生活。台北,她几乎要忘了它的模样。 “在想什么?”以淮从她身后亲腻地拥住她,在她脖颈上印下一吻。 “我在幻想,”语瞳开心地笑望着以淮,秀发上系着的长丝巾迎风飘荡。“这艘船如果一直这么开下去,是不是可以开到你所说的那个岛,伊露瑟拉?” “没错,”以淮也笑了,手往海上一指“就顺着这个方向。” 语瞳微微向后靠,紧紧地依偎在他怀里,忽然有种临时起意的兴奋 “我们还没去过伊露瑟拉呢,那不是你梦想的地方?我们找个机会去好不好?” 原以为会像她一样兴致勃勃的以淮,却出奇地不像语瞳想像的热中,他只是微微一笑。 “再说吧,我的工作走不开。” 堡作个鬼!语瞳悄悄拧上了眉。也不见以淮常常进公司,在美国的imp其实他只是挂名,去不去都无所谓的。 她不懂以淮在犹豫什么,好像隐隐有什么是她捉摸不到的,而一身湿淋淋的乔,却在这时从他们旁边的船梯爬了上来。 “干什么不游泳?怕水?”乔笑着往以淮肩上一拍,以淮闪躲,没躲着,顿时衬衫湿了大半。 “我喜欢游泳池。你不怕这里有鲨鱼?”以淮似真似假地笑,今天他的心情不错。 乔哈哈大笑。 “有鲨鱼吗?宰来烤好了!” 他出奇不意地把以淮重重一推,以淮一个重心不稳伴随着语瞳的惊呼声,以淮摔进水里去了。 “你别担心,”乔笑望着语瞳。“他的游泳技术好得很。” “我不是担心,只是本能。”语瞳也笑了,眼睛在阳光底下闪烁。 “你跟殷真的很衬。”乔的笑容里仿佛有着什么。“我没见过他在纽约有过女朋友。” 这话似乎有些语病但是在这艳艳的阳光下、蓝蓝的海洋美景之中,语瞳的脑子根本不及细想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船边水花四溅中,以淮的头很快浮出水面,手里抓着刚才摔下水时掉落的太阳眼镜。他把眼镜架回鼻梁,边顺着船梯爬回船上,朝船上的人潇洒一笑,墨镜上反映着金黄阳光,跟他的笑容一样灿烂。 以淮才刚爬上梯子,还没跨进船,伸手一捞,顽皮地想把语瞳也拉下去,语瞳吓得哇哇大叫,机警地往后一退,以淮扑上来抓她,语瞳绕着甲板尖叫追逐,蔓蒂与乔也忍不住笑了,笑声响遍了整片海洋。 日子,即使有那么点不知名的不悦,大多时候仍是令人欢愉的。 十二月的某一天,在他们打开窗户便望见中央公园的公寓里,以淮忽然带给语瞳一个消息 “我得回法国几天。”他说。 他在法国度过他之前的大部分时光,所以他把去法国当作是“回去” “我有个长辈过世了。”他是这么跟语瞳解释的。 “我不能一起去么?”语瞳小心翼翼地,怕缠着他,成为他的包袱了。 “下次,好不好?”他坐到她身边,揽着她,轻轻一吻,真挚的。“这位长辈的亲友又多又乱,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去。” 语瞳抿唇不语了,半晌,才低声问: “什么时候去?” “下礼拜。乔也去。” “这么快?”语瞳吃惊地眨了眨眼睛。只剩下不到一星期了。 “什么时候回来?” 他更深情地吻她,像在补偿什么似的。 “耶诞节前我一定回来,好不好?陪你过节。” 她瞅着他,默默不语,可是那眼神、那表情都是不舍分离的委屈。 以淮安慰地再搂搂她,认真地说: “那位长辈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母亲在巴黎帮佣时的雇主,他十分照顾我们,你知道这种情谊,我非去不可。” 语瞳眨了眨有点水雾的眼睛,低叹一声,然后把胳膊软软地绕住了他的脖子,吻住他浓浓的情意,不说话了。 那阵子,以淮的表现极度两极化他心情欠佳的时刻更频繁,仿佛心里有着什么,烦起来,理都不理语瞳的。 语瞳也试着用自己的敏感去猜测过,甚至问过,却都不得其解。他只是凝视着她,像有一大堆事情想要告诉她,却欲语还休。最后,以淮把书房的门一关,干脆闷在里面不出来。 但是有的时候,以淮又像是疯狂地爱她,唯恐不够、唯恐来不及似的。他吻起她来,两手深深插进她的发里,紧紧捧着她的后脑,他的唇火热地吮吻她的颈子,留下深刻的印记。 语瞳总感到一股就要幻灭了似的甜蜜,又是水,又是火,冷冷热热,她找不到答案,迷宫般昏眩其中。 夜里缱绻的缠绵之后,他睡熟了,语瞳几次坐起身来,就着窗外月光细细看他。那是她最爱他的时候,看着他连睡着都微蹙的浓眉,不明白他们的爱情是否走入了死胡同。心好酸。 轻轻拥住他侧睡的身,语瞳柔柔地抚着他背脊上的骨骼。上帝用男人的肋骨造了女人,她深信,自己即是他那根肋骨创造出来的女人,两人要一辈子厮守。 纽约最冷的冬季,以淮起程飞巴黎。在他走的那天晚上,语瞳靠在公寓的窗前,一个人孤单地数星星。 星期二,一向是语瞳最活跃的一天,因为这天要上课,再加上以淮不在身边,因此还没到时间,语瞳就会把课本整理好,等着去见老师同学。 以淮回巴黎快一个星期了。他并不是天天有电话来报告的,语瞳打行动电话找他也不见得找得到,这点以淮坚持行动自由的倔脾气居然跟慕淮一个样语瞳自顾自地苦笑,这也许就是她的命。 这几天陆陆续续飘着雪,许多角落已经悄悄堆起了雪堆。瞧,现在雪花又飘起来了,屋外一片美丽的白色似乎悄悄在等待,等待语瞳打开屋子,加入这场白色盛宴。 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但语瞳心情很好,于是决定出门走走。她穿上厚厚的大衣,圆滚滚的,活像个不倒翁似的出了门。雪花飘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呼出的空气立即形成一蓬白雾,多过瘾呵!语瞳忽然好希望以淮就在身边。 走进市甲央公园,这么冷,几乎没什么游人了,长椅上透明地结着一层薄冰,谁坐呢?语瞳笑了起来,走到长椅边去,椅子旁边有个小小的雪堆,露出了褐色的一点点线索什么东西? 语瞳好奇地拨拨雪堆,看不真切,再多打散一点积雪。 一阵寒意倏地窜流进语瞳心底!那居然是只死猫!冻死的吧?因为天太冷,皮毛保存得完好如初,唯独僵硬的躯壳宣告了它的死亡。 语瞳霎时毛骨悚然,下意识倒退了几步,冻寒的空气吹拂在她脸上,似乎全渗进她心里去。忽然语瞳有股不祥的预感,是什么呢?她找不出原因,可是那感觉又明明白白在她心底的某处存在,到底是什么? 她陡地转身冲出公园,跑过两条街,奔回公寓。那么急,急得差点在雪地上滑倒,急着想去证实自己可笑的疑虑只是神经过敏,只因为她爱的人在远方,不在她的身边。 她奔回家,马上拨了以淮的行动电话,想着以淮该会怎么取笑她用他那揶揄又迷人的声音取笑她:小傻瓜,你怎么这么会联想?一只猫被冻死干我何事?你瞎紧张什么? 是的,她就是瞎紧张,但她宁愿被以淮骂,只要一听见他的声音,她马上就甘心 可是电话那头无人回应。 语瞳怔楞着,打从心底起了一丝颤动。没事,没事!她安抚自己:别乱想,现在打不通,晚上打,再找不到,明天打,没事的。 然而,连续好几天,语瞳都没有以淮的音讯,也找不到他。这个人,像是平空消失了。 语瞳尝试过向蔓蒂要了乔的电话,他们一起回法国的,乔或许会有以淮的消息,可是乔的电话也无人接听。 “乔打过电话回来么?”她问蔓蒂。 “没有耶。”蔓蒂倒是无所谓的样子。“他出远门,顶多打一通电话回来报平安就不错了。” 那么,从乔那里是找不到以淮了。 语瞳也曾天真地想过飞到巴黎去找算了,可是陌生的巴黎对语瞳来说简直就像月球一样的另一个世界。再说,她也不知道以淮住哪,去什么地方找他呢? 无端无由的焦虑纠缠着她,她只好一天天数着以淮告诉过她他归来的日期,还剩下五天,四天。 一个阴天的下午,在语瞳连换了五本书,却没有一本看得下去、神思恍惚坐卧在地毯上茫茫然将睡去时,听见有人按门铃,倏地,她从地毯上惊跳起来去开门。 门一开,看见是乔,异常宁重的神情,语瞳一懔,整颗心完完全全悬在半空中。这是乔和以淮一起飞法国之后的第十二天,乔一个人来按她的门铃。 语瞳死瞪着他,问:“殷以淮呢?” 乔不请自进,先拉了一张椅子坐下,两只手掌合著,润润唇,努力、艰涩地吐出几句话: “凌,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才好,殷在巴黎出了车祸,去了。” 一切是那么清晰却又模糊,之前语瞳还认认真真地听着乔的话,然而等她听完,整个人却傻了,楞楞地、无可置信地问他: “你说什么?” 乔叹了口气。 “他痛苦的时间很短,送到医院没多久就不治了。” 语瞳终于懂了。太骇人的消息,太过惊讶,让她反应不过来,呆滞得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是怔怔地又问乔: “什么时候的事?” “星期一晚上,四天前。” 四天前,星期一。星期一星期一那天她在做什么?她有没有一点心灵相通呢?没有。她那时在做什么呢?以淮送医不治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呢?语瞳的心完全处于一种失常的状态,她只是─直想要想起来,要想起来,可是为了什么,又说不上来。 “他人在哪里?现在。”连问句也是颠倒了的,她忽然觉得自己离以淮好远,远得好像从没有拥有过他。他连这么大的事也不让她知道,死了啊!这么大的事,还要乔来转告她! “在法国,已经葬了。” 乔不敢再多说,语瞳看起来呆呆的、怪怪的,他扶语瞳在椅子上坐下,又去倒了杯酒来给她。语瞳顺从得像个小孩坐下,拿杯子。忽地她想起什么似地抬头问乔: “对了,你帮我问殷以淮,呃,就问他。” 话还没说完,却看见乔脸色一变! 语瞳顿时也想不出自己原要问以淮什么了,她下意识地举起手上的酒喝了一口,然而那酒完全没有它该有的作用,语瞳只觉得呛,又呛又辣,辣得教人整个胃要翻转过来。 语瞳突地哇一下呕吐了起来,吐了满地,大吐特吐。一口酒能吐多久?吐出来的,无非只是一些又苦又酸、让她五脏腑肺全翻过来的胃酸。 那一刻,语瞳终于哭出了声来,号啕大哭,发泄地哭,哭声在空间里回旋,凄楚得令人心痛。 乔再说不出什么,也走不了。他找毛巾给语瞳擦嘴、拭泪,拍她的背,拥着她。语瞳哭着、咳着,像要咳出心肺那样可怕地咳,撑着乔的手想抬起头,眼前却一片金星。 她眼睛一闭,人事不知! 梦里不知是何处,梦醒也不见得知道。语瞳蒙蒙地将眼睛睁开一线缝隙,白色的光闪进她眼里。不,不是天堂的光,是医院病床上的日光灯,她霎时清楚自己只是昏了过去,死的不是她,是以淮。 心里忽然明白起来,接受起这个事实。知道以淮死了,死了就是不见了,这个人从此在世界上消失了、没有了,他的身体没有了,声音没有了,只剩下记忆,空空的,抓不到、也摸不着的记忆 好惨。 她微微睁开的眼睛又闭了回去。如果可以,她多想连意识也关闭,从此不思不想,心也就不会痛。可恨心关不掉,思绪仍在活动,她听见有人在讲话的声音,是蔓蒂,像在讲电话,跟人报告她的情况: “她还没醒耶。嗯,我知道,我会在这等她醒来。” 不知乔到哪里去了,换成蔓蒂照顾她。以淮走了,他们是她在纽约唯一的好朋友。 以淮,她想着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像山谷中的回音,碰到山壁又撞回来。以淮死了,死了。 她静静躺着,不肯睁开眼睛,但是眼里湿湿的有着什么,她知道自己又能哭了。闭着眼也能流泪? 合着眼,眼前只有黑暗,像是一片底幕,随时可能放映各色各样的人生,而以淮的人生已经走完了。她的呢?她恨起以淮来,他走得干脆俐落,留她一个人心碎泣血,与其这样,不如死的是她还好些。 但是不行,生命的奇妙就在这里,该死该活,都像是注定好了的。上天既然要她活着,她就得面对属于自己的一切美的,不美的;快乐的,悲伤的。 她沉沉躺着,静静去体会这个事实。花谢花开,春去秋来,有生,就有死。以淮走了,她被送进了医院,也像是死过了一次,该醒了。 醒来吧。她告诉自己。 语瞳忽然打开眼睛,悄悄坐了起来。时间混淆着,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蔓蒂在病床边的沙发上睡着了,夜似乎已深,就连医院也安静得出奇。语瞳不想惊动蔓蒂,轻轻跳下床,走到走廊上打公用电话。 乔今天刚下飞机,累得非睡不可,被语瞳吵醒,他听见语瞳没头没尾的,却又有条有理地问他:“以淮下葬了?为什么那么急?” “耶诞节快到了,到时候大家都要放假,怕麻烦,所以赶着办了。”虽然语瞳问得唐突,可是乔仍是什么也没过问。既然人能下床打电话,应该就没大碍了吧? “你也知道他没亲人了,台北的那些,他是不承认是亲人的,所以可以办得很简单。” 泪水扑簌簌的又要落下,语瞳忍着哽咽,要把事情弄清楚。 “什么样的车祸?在哪里?为什么?” “殷开着租来的车,速度太快了,晚上视线又不好,整辆车不小心翻下公路。” 就这样?就这样?一条美好的生命就没了。语瞳浑身颤着,握着拳的手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也不觉得疼;紧咬着唇,她强自镇定地又问: “台北那边呢?你通知他们了没有?” “说过了,”乔顿了一下。“不过我想他们不会在意殷活着还是死了。事实上,他们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现。凌,你知道,殷在医院留了遗嘱,是合法成立的,我也在场。”乔恢复他律师的本色。“他要我把他的财产都转成现金,凌,他留下所有的钱给你,一大笔钱。” 钱,与生命比起来,钱是最无用的;再多的钱,也买不回一个人的生命。语瞳像是完全没把乔的话听进去,她只问她想问的: “以淮葬在哪里?” “巴黎郊区。”乔低声说。 “带我去。明天。”语瞳只说了这句,就挂了电话。 在巴黎近郊,那墓园静静躺在一片绿茵之中。 日影遁去,细雨如尘,灰蒙的天空下,语瞳一席黑色长大衣,从机场直奔墓园。乔领着她,缓缓踩过落叶堆积的小径,吸满了雨水的落叶,发出簌簌的声响,孤冷寥落,一种逝去的声音。 他们走向一个长圆形的墓碑,没有悼文,简简单单,刻着以淮的名字。语瞳痴痴站在那,痴痴望着那墓碑,然后就在那片草地上坐了下来,丝毫不觉草地的湿冷,头也不抬地跟乔说: “我可不可以一个人在这里坐一下?” 乔默默点头。 “我在外面的车上等你。”他走了。 在那冰冷的墓碑前,语瞳放下了她带来的一束鲜花白色的玫瑰在细雨中看来鲜活而嫩丽,却怎么也带不来生命的讯息。 在这片绿色的、安静的土地下,长眠着她的最爱。 爱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那么辛酸、那么痛苦?人都死了还不罢休,还要留着折磨活下来的人。 痴痴地,语瞳从下午一直坐到黄昏,坐到幽冥的夜慢慢为四周带来了死亡的孤寂。 泪水悄悄顺着语瞳的眼角滑落。又能哭了,虽然心死,却还不是行尸走肉,日子仍是要过;她终于站了起来,长久不曾移动的双腿几乎麻痹,她再看了那寂静无言的墓碑一眼,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墓园。 外面,乔果然还在车上等着。语瞳开了门,歉然地说:“对不起,我忘了时间。” “没什么,进来吧,外面很冷的。”乔替她把门再推开了些。 那夜,她夜宿巴黎,以淮生长的城市语瞳不禁想起,以淮曾经说过要带她来巴黎的,现在她已在巴黎了,不过却是一个人那种难言的凄苦,再度笼罩了她。 晚餐的餐桌上,语瞳几乎是食不知味地嚼着乔所介绍的美食。乔不由得为她以后的生活担心。 “殷留下来的钱,我会很快处理好交给你。你准备回台北去,还是?” “会回去一下吧。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如果不回去见见家人,怕他们担心。”她喟叹。“但如果在台北住下来,我家人的关爱可能会教我更难过。再说,我在纽约的课也还没结束,总得有始有终。” 语瞳理智的言词令乔打从心里赞服。好个坚强的女孩,以淮呵以淮,你怎么舍得抛下这么特别的一个女人? “纽约的那间公寓是殷租的,你可以继续住下去。”乔鼓励地握了握她的手。“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 语瞳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你放心吧,不找你我也没别人可找。” 穿着制服的服务生在这时送上两人点的主菜,匆促地摆下餐盘,不多留一会便马上离开,是因为正值用餐时间,人手最忙。 语瞳下意识环视了整个餐厅。所有的餐桌都坐了人,男男女女,情侣、家人,也有看起来像是生意伙伴形形色色的人,然而虽然每个人各不相同,却做着同样的事聊天、嚼着食物、笑、皱眉人活着,就是这样,这就是生活。 是的,总是得生活。 第九章 语瞳离开巴黎之后,回台北去了一趟。然而就像她所预估的,只待了短短三天。就在家人过度小心翼翼的关爱眼神下,逃难似地回到纽约。 纽约,虽然只是个她居住不到半年的城市,但她在纽约是个没有名字的人。没有包袱,她就拥有自由。纽约,倒像是个属于她的城市了。 在她的心中,仍然有一处地方,是她如何也不敢触及的,那像是个溃烂的伤口,需要长久的时间来愈合,稍一碰触,那伤口便会扩大,无时无刻撕裂着她。 不上课也不出门的日子,语瞳常常沉沉昏睡便是一日。她不断醒来,不断睡去,每一睡去醒来之间彷如死去一次。她终于明白,悲伤可能过去,心痛可能愈合,她对以淮的悼念也会逐日消却,终至淡忘但孤寂,却会永远留下来陪着她。 在纽约的日子,她一个人住,一个人去上课,也认识一些同学,她孤单,却自由。 近来,她愈来愈多时候想起伊露瑟拉那个以淮梦想的自由之岛。以淮活着的时候,曾经想到那岛上自由自在地过日子,也曾应允过要带她去的那么,就让她代替以淮带自己去吧。 她认真地去找资料,询问旅行社,飞机、住处,是否可用英文沟通? 于是有一天,当她从旅行社抱了一叠关于那岛屿的介绍回到住处,在公寓楼下,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当那个倚墙而立的男人抬起视线与她面对的时候,语瞳怔了怔,惊讶在这个时刻、这个地方会看见他。 “不请我上楼坐坐?”他微笑,一件长风衣,衣裾迎风飘扬。他没什么变,仍是那般温文儒雅,成视邙有自信。 是个语瞳太过熟悉的声音、太过熟悉的男人,虽然已不复有情爱,但在她的记忆中,他还是存在的。 是在以淮出事后的第八十九天,语瞳离开工作的第九个月,她再度见到慕淮。 “上来吧。”语瞳唇角淡淡一牵,拿钥匙开了门。 “咖啡好吗?我有不错的咖啡豆,”语瞳一进屋,迳自去厨房里忙。“同学从巴西带回来的。” 慕淮靠在厨房门口。 “书念得如何?” 那语气,仿佛他跟语瞳从来没分开过,她的一举一动,他都知晓。 “还好。”语瞳仍是淡淡的,像沉淀过后的水,明净清澈却无波。“修一门叫“广告语言”的课,满有趣的。” 她平静地不去问慕淮的来意,彷如那仍沉睡的心湖已激不起任何涟漪,任何事都无法引起她的兴致。 咖啡果然香醇,浓浓香气马上充满了整间屋子。没有情绪的波动,但做个称职的主人还是可以的。语瞳端了一杯给慕淮,拉开原木餐桌的椅子招呼他坐。 “坐这吧,还是要去客厅?” “没关系。”慕淮的表情是真的无所谓,他在意的不是这个。 语瞳随意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捧着咖啡杯,依然没有过问慕淮来的目的。 “嗯,我同学说这咖啡刚煮好闻着的时候最香,果然不错。” 慕淮耐不住了,他一向沉稳笃定,可是面对语瞳死寂般的平静,他终是败下阵来。 他从公事包里拿出一个纸袋,往语瞳面前推。 “你看看这个。” 语瞳瞟了那信封一眼,居然叹了口气。她没兴趣知道那信封里装的是什么,可是慕淮这么大老远跑来找她,她不能不近人情。 从信封袋里抖出几张照片,黑白的,彩色的,没有任何摄影技巧的,可是当语瞳的目光一接触到那些照片,陡地心悸起来,仿佛五脏六腑和全身血液瞬间都在倒流 那几张照片里,全是以淮,而照片底下的日期,是上个月。 语瞳浑身像跌进了冰窖里,她强撑住要昏厥过去的意识,看着慕淮,等他的解释。 “上个月,我有个朋友去巴黎洽公,回来之后,宣称他在巴黎看见以淮,如假包换。”慕淮平稳的语调,像在说一件与他不相干的事。“我很讶异,也很好奇,就雇了征信社去查。” 他把信封袋拿起来倒了倒,掉出一张信笺,他把信笺平摊在语瞳的面前。 那上头写着一个地址,位于巴黎的地址。 听到这儿,语瞳的脸色已经比那张纸还要白了!她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顿觉天旋地转,连思考的能力都没了。 不!不可能!她甚至见过以淮的墓,太荒谬,不可能! 可是这些照片和地址该如何解释?语瞳闭了闭眼,双手紧紧地扣住桌缘,却仍颤抖。 “以淮死后,我们接到的消息,是他去法国参加一个丧礼,不幸出了车祸。”慕淮语气平稳,像在说一件与他完全无关的事。“可是就征信社告诉我的,当初雇用他母亲的那个华侨,已经在几年前就过世了。” 语瞳深吸一口气,脑子里像有几颗手榴弹依序爆炸!到底哪边才是真的?慕淮还是以淮?如果以淮存心骗她,那又为了什么?墓可以做假的么?也许照片上的人不是以淮? 煎熬的烈焰焚着她,她双手掩面,不停地深呼吸,视线从指缝中盯伫在那些照片上。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确定 语瞳忽然重重地抓起了那张地址,抓得那张纸都皱成了一团;她从椅上倏地站起,力道之猛,甚至弄翻了椅子,也弄洒了桌上的咖啡。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匆匆看慕淮一眼,便奔回房间拿她的护照去了。 再度来到巴黎,语瞳没想到会是在这种状况、这种心情下。 一路上,她的心绪塞满了无可形容的复杂,可是大多时候,她又希望自己的脑子是一片空白,空白到没有任何预设的影像。 一部分的她,希望照片上的人真的是以淮,希望真能在那张地址上找到以淮,如此她与他不再天人永隔,可以生活在同一个时空之下,她蚀心的孤寂与无底的思念终于有了出口。 可是如果以淮还活着,又为何欺瞒她?这其中的原因又没来由地让语瞳心里掠过一丝战栗,因此另一部分的她,又期盼住在那地址的人不是以淮。 如此反覆矛盾,语瞳宁可自己的思维是一片空白,不要期望,不要想像,只等待事实。 多变的云彩在黄昏的天空中快速移动,在流转间仿佛吹过的不是风,而是语瞳的心情;站在那张地址所在的公寓之下,语瞳的感觉每一秒钟转换一次,忐忑不安。 慕淮按下了门铃,等待的心情有如等候宣判。语瞳的心倏地狂跳起来!门内等着迎接她的,不知是什么? “怎么会这样?可能不在家。” 慕淮连按了几次,都没有人回应,他往马路上退了退,仰头看阳台,那栽种着的鲜活植物、那迎风飘扬的干净窗帘,都证实了这是有人居住的房子。 “也许出去了。”慕淮有些惋惜地说。 “我们等等吧,好不好?”他手指着公寓旁的一间小小咖啡座。“先坐一会,从这里,如果有人回来我们也看得见。” 语瞳默默点了点头,随他坐到路边的小桌上。 春日的微风在天边卷起最后一片桃红的色彩,黄昏与星夜即将交替。等待的过程沉重而令人不安。慕淮的心境如何她不得而知,但语瞳自己是无比地难熬,她得努力抑制随时可能迸发出来的胡思乱想,得压抑住等待的痛楚和悸动。 她坐着,背脊挺直,那一杯杯香醇的咖啡竟变得苦涩难咽,她再也喝不下去了。 “我去买瓶水。”刚才路过,语瞳记得出巷子的大街上有家颇具规模的超市。不止买水,重要的是远离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闷也好。 “要不要我替你带什么?”语瞳站了起来。 “不用。我无所谓,你买自己的就好。”慕淮抽着菸,等待的过程愈见他沈蕴无可测的耐力。不过他至少还有菸。 语瞳点点头,很快地走了。 慕淮手上的菸将近燃熄,他很快地又点起了另一支。菸灰缸里已全是他留下的菸蒂,他耐心地、沉稳地进行他的等待。然而就在他招来服务生,请他再送来一杯咖啡的时候 那楝公寓楼下,站着一对男女男的是东方人,女的看上去像混血儿,深色头发淡色皮肤。慕淮心一动!将椅子往公寓的方向一转,发出了刺耳的吱嘎声,那两人不由得转过头来了。 那是以淮活生生的,不是幽灵,不是鬼魂,是人。 他看见慕淮,先是一怔,随即神色全敛了下来,冷然而严肃。他低着头跟那女人说了些什么,然后那女子独自进公寓去了,他向慕淮走来。 以淮神色自若,迳自拉开一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他认识慕淮不是今天才开始的,慕淮的沈蕴他再了解不过,便只选择了沉默对立。 慕淮弹了弹菸灰,眼梢微扬,唇角有抹得意的笑,一切尽在他的预想之中。 “没想到吧?”慕淮往椅背上一靠,上上下下打量以淮,讽刺地: “以一个已死的人来说,你的气色还算不错。” 以淮淡淡地笑笑,仍自保持平静,语带嘲讽: “我以为我死了,你们不是应该大肆庆祝吗?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抢走你们的任何东西,你们可以放心了。” “你舍得?”慕淮眼神迫人。是兄弟,曾经也是情敌,旧恨难了,份外怨怼。 “我不想再玩下去了。”以淮迎着慕淮的目光。“凡事总有结束的时候,就当我真的死了,跟殷家也算是个了断。” “不再报复了吗?真难得你也有看透的时候,只是这方法未免太可笑,假死可以当真?”慕淮暗暗冷笑。“你也表演得太精采了吧?真的以为可以骗过所有的人?” “我想瞒的不过只有语瞳。”以淮摆明了说,坐得离桌远远,两相对峙,一迳冷漠的味道。 “语瞳来了。”慕淮唇角微微一牵,彷似一抹阴冷笑意。“去买矿泉水,等会回来。” 以淮早知道慕淮不会不带语瞳来。然而提到语瞳,以淮的心仍不由得重重一沉!他勉强在慕淮面前维持神色镇定。 “我跟语瞳的事,没想到你们还如此关心。” 慕淮淡淡一笑,避掉他的讽刺。 “能让语瞳看清你的真面目,是我唯一关心的。” 以淮像被尖针刺中了般,这针刺明显掀开了他的隐痛。 “你还真在意她。为了这些,你恐怕花了不少钱请私家侦探来调查我吧?”他冷笑着。 “不管怎样,是你骗了她。” 慕淮的瞳仁闪着光,幽幽的光,像黑夜中的两簇萤火。 “我只想让她知道她根本看走了眼,你从来不是真心爱她,她不过是你用来折磨我的工具罢了。” 以淮的脸色慢慢变白,慕淮的指控不曾扰乱他,然而对语瞳的歉疚,却让他在慕淮眼前筑起的防御城墙一块块地倒塌。他勉强地: “我跟语瞳的事,不用你来评断。欺骗与否,我也不需要给你答案。” 慕淮挑了挑眉毛,占尽优势地缓缓燃上一支菸。 “现在只有我跟你,没别人了,何不说说实话?你该不会想告诉我,你是真的爱她吧?” 以淮死命瞪着慕淮,而他强烈的气焰却逐渐消散中。他从来不喜欢慕淮,甚至对这个哥哥不屑,可是如果单单把他俩摆到语瞳面前:慕淮虽然输了爱情,但他输得光明磊落;反之,自己却欺骗了她。 很多话、很多事实以淮堆积在心里不对人说、不对人解释,然而此时此刻,他忽然有种坦白的欲望,事到如今,不如所有的事都摊开吧。 以淮也点燃了一支菸,好半天,他才叹了口气。 “刚开始,也许真的是想让你尝尝心碎的滋味。我对你们家人的恨,只要有任何可以报复的机会,我都不会错过。” 以淮的视线凝在眼前的一个点,死死不动。 “可是愈到后来,我无法不假戏真做,语瞳是那么值得人去爱没有她的生活,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过。” 慕淮的声音没有温度 “说得真好!你现在不就正过着没有语瞳的生活?刚才那个女人又是谁?” 以淮缓缓瞪视着他,觉得对慕淮剖心吐实真是件笨事,于是又恢复了他的讥讽: “你没调查出来?不会吧?” 慕淮仍然沉稳,这样的讥讽难不倒他。 “说得更好了。我还没告诉语瞳,不过根据我手上的资料,她叫伊莲是吧?是你的未婚妻还是在你回台北认识语瞳之前就订婚的。听说你们快结婚了不是?” 以淮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对空吐着烟雾,慕淮自有能耐把他查得一清二楚,他承认与否,已无关紧要。 “我真不明白,”慕淮凌厉的眼神审视着他。“为什么你对我们有这么多恨?处心积虑,不惜伤害两个女人,只为了报复我们?” “你不知道?!你会不知道?!”以淮离开了椅背,整个人往桌上一趴,燃火的眼眸凝着慕淮,一字一字硬硬地吐了出来: “你不知道当你们像人中龙凤,在台北过得舒舒服服、高高在上的日子的当儿,我跟我母亲是怎么过的!她在巴黎当女佣!你不知道我母亲的身体不好,从小到大病痛不断,不但没时间照顾自己,还得赚钱照顾我!你不知道她几岁过世的?四十六!” 他深吸一口气,提高了声音,那锐利的声音一字字都像刀 “四十六!你母亲四十六岁的时候在干什么?上最贵的美容院、打麻将、泡温泉!如果当年你狠心的母亲不赶走我们,或者你父亲负责─点,我母亲便不会那么早死!你说我有没有权利恨你们?绝对有!” 慕淮安静了。这样的故事,连他都心沈。他一直为父亲对以淮的补偿而不平,一直认为以淮没资格插手殷家财产的事,可是他不能否认,上一代的悲喜,的确造就了他们不同的人生。异地而处,他若是以淮,能不有恨? 他叹了声。 “你也许觉得我没资格说什么,可是,人生里有许多问题,不是仇恨就能解决的。因为你的恨,伤害了两个女人,尤其是语瞳,她放弃了一切跟你走,可是你如此对她” 以淮重重靠回了椅背,声音听来无比沉重,更多的是疲倦。 “我对伊莲没有爱,只有责任,她父亲就是当年收留我们母子的那个华侨;他只有她一个女儿,她喜欢我,我母亲过世时,要我答应她一辈子照顾伊莲,我能怎么做?” 他仰仰头,眼里充满无奈、挣扎与矛盾。 “这一切的一切,全都毁在我自以为可以对语瞳作戏,却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她,放进了所有感情,到后来不得不离开她的时候,你想我该怎么做?怎么才能让语瞳的伤害减到最低,让她对我永远死心,当世上没有我这个人?” 慕淮没有答案,以淮也没有。他继续说: “我想不出任何一个好办法。我的好友,乔,有天开玩笑骂我,你去死了吧!死了就一了百了。我忽然觉得,就干脆让语瞳当我死了吧!于是我串通好友,诈死,做假的墓碑,我希望语瞳认为我死了,也许她会伤心一阵子,但不是那种被抛弃的伤心,你懂不懂?被欺骗的恋情是一种永远无法弥补的痛,但死亡只是一个阴影,那阴影总有消散的一天,我不希望语瞳因为我而让她下半辈子毁了!” 慕淮盯着他,摇头。也许以淮用心良苦,但这绝对不是个好方法。他嗤之以鼻: “你见过语瞳现在憔悴的样子?你见过她勉强撑着一个躯壳过日子的样子?如果你见过,你就说不出这么冠冕堂皇的话!” “至少我是真心爱她!”以淮深邃眼神一凝,对立上去。“你呢?你口口声声说你关心语瞳,满口仁义道德,说得振振有词,可是如果你真的关心语瞳,根本就不该找她来拆穿这个骗局!你明知道语瞳知道事实之后会有多震撼伤心,那伤口不是容易愈合的,可是你在乎过吗?” 他像抛出一颗拔了栓的手榴弹般重重丢下一句: “自私的你,只不过是想把语瞳跟我当初加诸在你身上的,还给我们罢了!” 慕淮心一震!彷如坠入一个黑洞!他看见自私的自己,也看见自私的以淮,那个无底的黑洞,便是恨。他恨以淮,也恨语瞳 在这个叫做报复的游戏里,语瞳是筹码,是棋子,唯一最不关输赢利益的人,却是最无辜的、被蒙蔽的,却也是最重要的。 这一刻,慕淮忽然有点庆幸语瞳不在,看不见这残酷的事实。忽然,他有那么点想改变初衷,想让语瞳继续忘记以淮 也许这对语瞳来说,是最幸福的。 然而就在这时,附近的桌边传出一阵混乱的碰撞声,似乎有人慌张失措弄倒了椅子,又差点撞翻桌子,只为了从狭窄的桌间走道匆促奔出。慕淮、以淮都顺着声音出处转过头去,霎时两人的脸色一样苍白 语瞳面无表情,用像是戴了面具的茫然眼神望了两人一眼,那神情是如此无法置信,她心里的所有感觉仿佛搁浅了,灼热的泪滴在心上,烫破一个洞,丢下她撞翻的椅子餐桌,冲出了巷口。 语瞳什么时候回来的?在他们身边坐了多久?她听见了多少?他们怎会光顾着两相对峙,而忽略了周遭的一切?! 慕淮跟以淮心中都有着一模一样的疑问,却已来不及解答。以淮想也不想就先追了出去,慕淮随手扔下几张钞票,也随着两人的方向快快奔去。 没有方向,语瞳只要看见路就走,大街小巷,她茫无目的地直窜,这可苦了后面追她的人,因为全无章法可言,她甚至走小巷,随意就弯,过马路,连来车也不看一眼。 在一个巷口处,慕淮追上了以淮,因为以淮居然停住了脚步。 “你干什么?不快去追?!”慕淮不置信地喊。 “你去找她吧。”以淮的神情看来是如此疲倦退缩,他一直都明白什么叫做想爱不能爱、想要不能要,就算现在追到语瞳又怎样?他还有伊莲,他快结婚了,他没有资格。 “你去追吧。她走下河岸了,你应该可以追得到她。” 慕淮深深注视着他。也许他不肯承认,但他看见的不是以淮,而是以淮痛楚的心;不是无情,而是用情太深。 他什么话都不再多说,闯过街道去追语瞳了。 初升的月,银白的图腾随着河水的吐纳波动,一丝丝灿亮的白光投影于河水,飘荡、飘荡,语瞳的心思,也随着这河水荡着。 蹲在河边,语瞳不知道自己刚才跑了多久,横越了多少条马路,她只是毫无目的地看到路就走,看到车子就转弯最后停在塞纳河畔。 没有什么特定的意义,她只是累了,好累好累,身体上的疲累犹可救治,心上的累却是无葯可医。 她是有理由责备他们两个人的,这两个她曾经爱过的男人。 整件事,以淮得到了他再一次的报复成功,慕淮得到他报了仇之后的快感,而她,得到一颗完全无法愈合的碎裂心。 她不得不责备慕淮。她甚至怀疑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他。在他温文儒雅的外表下,原来有的只是颗深沉而残酷的心。事隔这么久,他从来没忘记过她跟以淮对他的伤害,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跟以淮相同报复。 她谴责以淮,深深为他感到痛心。他是如何安排得天衣无缝的等她走进他的圈套,语瞳只恨他用尽心机只为了报复。 她与他的开始,全是他处心积虑设计出来的,欲擒故纵,在她脑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因而欲罢不能。当恋情终于曝光,她犹豫着该不该跟他去美国,该如何跟慕淮摊牌 语瞳想起那天在北投山上的餐厅,她终于明白那是以淮布下的局,挑个殷纬兰与她母亲惯常出现的时间、地点。她既然没办法快速地把问题解决掉,他就替她解决。 那么那天,他忽然急着想把她从餐厅带走、离开北投,是良心发现吧?可惜最后还是照了他原定的计画,不巧遇上了准备提早回家的殷玮兰。 一切的一切,以淮费那么大的工夫,只不过是要满足他的恨。 他跟乔想出的那招诈死的方法,真是可笑,可笑得悲哀。他甚至没有勇气当面向她承认他犯下的错,笨到拿另一个谎言来遮盖前面的谎言。 他也没有勇气去追寻他的自由;他一直希望的是能顺从自己的心意,自由自在过生活,却作茧自缚,把自己关在自筑的牢里,锁在自以为是的恨里,伊露瑟拉那么近,以他的财力,要随心所欲过日子如此容易,他却走不出去。 在这一刻,语瞳才终于完全地认识了以淮。是了,以往那些若有似无的疑惑,似是而非的矛盾,都解开了。一个外表如此完美的男人,原来有着一颗不成熟的心。 这是语瞳的悲哀。但她同时也对以淮深刻地绝望了,这是以淮的悲哀。 “语瞳。” 慕淮沿着河边找了好久,终于看见语瞳的身影,终于放下一直担忧着的心,蹲在她身边,低低喊她。 语瞳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缓缓地看了他一眼。那样的眸子,清清亮亮,却空空洞洞,眼里什么都没有,什么感情都没有,是让人望一眼就会跌下去的忧郁空谷。 慕淮被她的神情给吓着了,他宁愿语瞳大哭一场,或是大骂特骂,任何反应都好,只要不要像现在这样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没有感情、没有心,只剩空空的躯壳。 “语瞳,你别这样!”他喊,急促地去拥抱她冷凉的身子。可是语瞳苍白的脸像流失了所有的血,却又不肯掉眼泪,又脆弱又坚强,教人看了更心疼。 “语瞳,你别吓我好不好?我们不待在这儿了,好不好?我带你回纽约去。” 慕淮紧紧拥着她、抚着她,像哄小孩那样地哄她。他的温度传到语瞳身上,似乎她不再那么冰冷了。他搀起语瞳来,她也就不抗拒地让他扶着。他咬牙,真希望语瞳有点什么反应,可是她安静得像个假人。 慕淮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语瞳反常的反应让他差点想送语瞳进医院;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明白语瞳什么病都没有,如果勉强要说有病,就是心死了。 “我们回纽约吧,好不好?” 慕淮征询地又问了一次,急于把她带离这伤心地。语瞳不点头也不摇头,慕淮终于知道他再问十次也没有用,于是自作主张地把她架上了计程车,往机场驶去。 一到机场,慕淮赶着去拿机票、办手续。不放心语瞳,所以始终把她带在身边,牵着她的手,随时看着她,直到check in的时候,他把护照跟机票往柜台上一放,柜台小姐问他: “另外一位小姐人到了吗?” “当然,不就在我后面!”慕淮一懔,忽然发现手里是握空了的,他猛一转头 语瞳不见了! 慕淮的第一个念头冲到服务台去广播叫警卫寻人!可是当他抓回护照在机场大厅疯狂寻找的时候,他的行动电话响了。 居然是语瞳。 “我不跟你回纽约。” 语瞳其实就在机场的角落打公用电话,慕淮也猜得到。他手握着电话,当下四处寻找公用电话的所在地。 “没关系,你不回纽约,我们上哪都可以,你现在在哪?不要躲我!” “我打这通电话,只是让你放心,不要去报警说我失踪,不要到处找我。”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坚强而认真。“我只是不想再跟你或以淮有什么瓜葛,就这样而已。” 会骂人了,有反应了,这证明语瞳已决定从刚刚那场灾难中走出来,慕淮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你准备上哪去?” “我不知道。不过你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的,回台北时帮我跟我家人报平安,谢了。”她冷淡地,像在交代一件件公事。 “语瞳,你得告诉我你要去哪里,语瞳”慕淮终于找着了机场平面位置的指示图,公共电话在右边 卡!语瞳挂了电话。 第十章 如果有人夜里是不做梦的,以淮算是其中一个。然而这些日子,他却几乎每天晚上都梦到语瞳。没什么特殊场景,没什么特定时刻,也没有故事剧情,只有一个孤孤单单的语瞳,睁着那双翦水双瞳望着他,凄凄的,又爱又怨,却又有点不屑 如此静态的梦,已足以让以淮冒出一身冷汗。 在伊莲身边惊醒,接触到的总也是伊莲那双又温柔又关怀的眸子。 “怎么?做恶梦了?” “没有,没什么。”这也是以淮唯一的答案。他总不能告诉伊莲,他躺在她身边,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女人。 他抢走慕淮心爱的人,却又不能跟她长相厮守;爱他的人,却又不为自己所爱他们四个人,为什么能把爱情这两个字写得如此复杂? 下了床,小心翼翼不吵着伊莲,一个人在暗沉的客厅中抽菸抽到天亮。 窗外银月高高挂着,每一个月夜都像那日北海岸的月夜,每一处星辰都让他忆起那日跟语瞳的缠绵定情,她坚定而不保留的爱,是让他迷眩于假戏终至真做的原因。 在如此深刻的爱情下,当他猛然惊醒,已坠入对她的迷恋中无法自拔。 说他已经能把语瞳完全从记忆中除去,那是骗人的。那天,当语瞳听见他与慕淮的尖刻对白之后,他虽然让慕淮去追她,但事实上,他仍是跟在慕淮身后,陪着慕淮追语瞳追了大半个市区,直到看见慕淮扶语瞳上了计程车,才像个没有灵魂的人一样,恍惚地回到家里。 那天之后,他无时不刻的打电话给乔,要乔做他的线人,帮他留意语瞳回纽约后的生活行动。乔说语瞳活得还算好,常跑旅行社不知办些什么,但那股憔悴与空空荡荡的茫然,是掩盖不住的。 以淮一听,霎时心绞痛了起来,几乎想订机票飞奔纽约,就算不见面,隔着远远的距离看看她也好,可是乔只差没骂人,堵他 “你去看她做什么?再去惹得她心思更乱吗?她已经好不容易对你死心了,你何苦又去招惹她?” 以淮陡地一惊,怔住了,沮丧而无奈地收了口,再不提这事。 于是每夜每夜,他站在夜黑如墨的玻璃窗前,看见一个修长、落寞的人影他愈来愈厌恶的自己。 日复一日,离他和伊莲的婚礼愈来愈近。与伊莲的婚礼就订在下个月,其实这一切都有些多此一举。他们在法国并没有太多的亲人,要结婚随时都可以,以淮这么多此一举地订出步骤来其实也只不过是只不过是一种矛盾的挣扎吧! 这天下午,他有了个意外的客人。铃声大作的时候,去应门的是伊莲,伊莲看着门外一个高大的东方人,有着与以淮神似的面容,正怔着,他开口了: “我找殷以淮,我是他哥哥。” 以淮在客厅里听见慕淮的声音,惊讶地站了起来,这是个太让人意想不到的客人。 慕淮很快地被请了进去,伊莲体贴地把客厅让出来,自己避进卧室。这两兄弟的会面每次都如此凝重,此时亦不例外。慕淮坐进了椅子,以淮则靠在柜子旁边抽着菸,对峙的模样。彼此对对方防心依然很重,两人谁都不肯先开口。 好半天,面色凝重的慕淮才故作轻松似地开了口: “听说你下个月结婚?” “嗯。”以淮淡淡回了一声,弄不清楚慕淮的来意。 “取消吧。” 慕淮出人意表的说了,虽然字面上像胡闹,但他的口气既正经又严肃,以淮忘了生气,拧眉反问: “你这什么意思?” “你真的不管语瞳了?” 慕淮静静地、缓缓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往桌上一放。 “这是语瞳写给她妹妹语蓓的信,语蓓带了这封信来找我,他们一家人都很担心语瞳,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 他顿了顿,似乎与自己的骄傲在作战,末了终是放弃。他哼着: “我的办法,只有到巴黎来找你。” 以淮震了震,不知道语瞳发生了什么事。匆忙地拿起那封信来看,寄件人的住址并不详细,只有一个饭店的名称,然而那邮戳,却盖著“伊露瑟拉” 语瞳在伊露瑟拉?以淮真的楞住了!思绪是一片混乱,完全理不出头绪来。他迫不及待地取出信纸,逐字逐句,一字不漏地读下去。每多看一个字,他的心情就愈往下沉一分;每多看一个字,他心里的伤口就更再撕裂一分,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其中的几句话上: “语蓓,对这两个我曾经爱过的男人,我没有任何一句话好说。我不恨他们,我怜悯他们,因为他们是心甘情愿把自己包藏在恨意之中,而宁可忘记世界上其他的美好。 我不恨以淮,真的。即使以淮如此不完美,我还是爱他,我说过的,以淮是那种即使有一百个缺点,还是让你忍不住要爱他的男人,这是我的悲哀。 这个以淮一直想定居的自由小岛,反而是由我来居住了。讽刺吧?我后来想想,他那么样把伊露瑟拉当成一个圣地般来梦想着,根本只是他的借口罢了,他根本已被恨蒙蔽,何来其他心力追求自由?什么时候他能放下心中的包袱,他就能获得自由,即使不在伊露瑟拉。 别担心我,我不会去自杀,你姐姐我不是那种会寻死寻活的人。短时间内,我不打算回台北或纽约了。这个岛很好,简单、不复杂,没有太多的人,我亦是个陌生人,有时候陌生人反而是最好的朋友,因为不必交心。没有利害冲突,就没有伤害。 你可以说我是绝望了,对“人”绝望,对“爱情”也绝望。” 不哭不吵不闹,不发疯不寻死寻活,语瞳的反应看似平淡,却是最可怕的一种反应:心既已死,何必哭泣发疯? 以淮打从心底震颤!老天!他对她做了什么?在这些字句里,他已经看不见往日那个灵动慧黠、雅致动人的女人了。取而代之的,似乎只是一抹冷淡的、无光无色的,在人世间飘荡的一抹影子。 以淮彻头彻尾泛起一丝冷颤,比起寻死寻活,这是另一种折磨。 “我认识的语瞳一向认真过生活,对生命充满了正面的期待。” 慕淮苦涩地说着,双手苦恼地交握放在膝上。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对人生绝望的语瞳。我们两个毁了她。” 慕淮由衷的反省震惊了以淮。他认识的慕淮是强势的、高高在上的,他没见过他这般承认自己的错误,也许在他心中对语瞳不只有深深的歉意,还有难以抹灭的情意。 以淮再想到自己还有伊莲这个难以抛却的包袱,他退缩了,违背自己心意地推却: “你为什么不去找语瞳?我相信你会很愿意陪在她身边,帮助她恢复往日的欢笑。” “你以为我不想?!”慕淮阴郁地瞪着他,声音低哑地近乎嘶吼。“语瞳爱的是你,你不明白吗?对语瞳来说,去十个我,都比不上一个你来得有用!” 骄傲如慕淮,要承认自己终于在爱情上输给以淮,本就是件痛苦不堪的事,更甚的是,为了心中对语瞳始终无法抹灭的爱,为了能让她再展欢颜,他不仅得把语瞳还给以淮,还得来求他! 他狠狼瞪着以淮,咬牙说: “你以为我想来找你?我看到那封信是两个礼拜前的事,如果不是为了语瞳,我根本不想来!” 以淮的神情变得十分复杂,惊愕、悸动和迷茫全写在脸上。他长叹一声: “可是我对伊莲有责任。” “见鬼的责任!”慕淮重重地站了起来,弄翻了椅子。他对这整个情况恼怒,对自己竟然千里迢迢来找以淮感到恼怒,对以淮矛盾的反应更加恼怒! “你以为你这样就是对伊莲负责?!你不爱她,却娶了她,这叫做什么负责?!你以为你可以骗伊莲多久?有朝一日,当她知道原来她丈夫心里最爱的女人不是她,你叫她作何感想?!你倒不如早点放她一条生路!她从现在开始寻找,也许还会找到一个真正爱她的人!你们如果真的结婚,你教她还有什么机会?!” “随便你吧!” 一向沉熟稳重的慕淮,居然在以淮面前失了耐性,他怒气腾腾地抓起桌上那封信往以淮脸上重重一甩,粗声吼着: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圣人也做够了,剩下来的你自己决定吧!” 他推开桌子,大踏步冲向门口,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门在慕淮身后“砰”一声关上,然后整间屋子坠入一种无比的沉静死寂。 以淮仍呆立在那,等一切声音消失之后,他忽然觉得痛。是慕淮狠狠甩在他脸上的这封信打得他痛,或者是语瞳信里绝望的言词让他心痛? 也许,他早该让人重重打一拳,或早该让语瞳毫不留情地骂一顿,骂醒他的意识、骂醒他的糊涂。他怎么能以为他依约跟伊莲结婚,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也许对他某部分的私心来说,是最方便的交代方式;他为了承诺,宁可抛弃心爱的女人而娶伊莲,看!多冠冕堂皇的做法!值得人鼓掌的!可事实是,谁晓得伊莲跟他的生活,会不会因此而形成另一个悲剧? 他始终把自己摆在第一位。自己的恨、自己的复仇、自己的承诺、自己的理所当然而这一切不过都是愚蠢的自以为是!他负了语瞳,又欺骗伊莲,他伤害了两个女人,还自以为自己处理得当! 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一向对慕淮没什么好感,可最后竟是慕淮来促使他解决自己这辈子最棘手、也最不愿面对的问题。 他颓然跌坐窗前,眼光楞楞地,看着飘落在地上的那张信纸和信封,怔着、盯着,伊莲来到他身边,他也未曾察觉。一直等到伊莲轻轻弯下身去捡那封信,他才像被针刺到似地骤然抬起头来。 他惊讶地发现,伊莲眼中居然有迷蒙的泪水。 “伊莲。”他费力地开口,忽然之间,他什么都想通了!不能再欺骗她,不能,他若再继续这个谎言,会更加罪无可赦。 “我抱歉,”他咬牙,如此难以启口,可他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了。他眼里有种不顾一切的坚决“我得告诉你实话,我。” “你不必说了。”伊莲摇摇头,抽了口气,泪珠却滚落了下来。 “我刚刚都听见了。你爱的是那个女孩那天去咖啡座找你的那个女孩,我知道。” “伊莲。”他不由自主地搂住她,心中狂涌的歉疚让他无话可说。他对伊莲虽然没有爱,但这么多相处的日子,总有怜惜。 “其实我早知道了,只是骗我自己。”伊莲伏在他肩头,哽咽着,努力抑制抽噎。 “那天我偷偷跟在你背后,看见你追着那女孩走遍了大半个市区,还看见你心痛茫然的神情,我就知道了,只是不愿相信。” 以淮拥着她的身子重重一颤! 那天他只顾着跟在慕淮身后想追上语瞳,却没发觉伊莲居然也在他身后跟着他那是怎么样的一个情景?每个人因为深爱对方,而情愿无悔地各自跟随自己所爱的人。 这些日子,伊莲到底已经猜到了多少?她忍耐了多久? 以淮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拥着伊莲,期望自己的歉意能给她一些安慰。 伊莲哭得更厉害了。 “从我念书的时候就偷偷喜欢你,可是我知道,你一直把我当成妹妹那样的。”伊莲幽幽回忆。“一直到你母亲跟我父亲都过世,你答应他们要照顾我,我心里开始燃起了一丝希望,妄想着也许真的有一天你会爱上我。” “我真的是妄想,是不是?你对我没有爱就是没有爱。”伊莲泪落着说不出话来,顿了顿。“你哥哥说得没错。与其嫁一个不爱我的人,还不如不要嫁。你知道我是多么希望你能爱我,但如果你心中最重要的位置摆的永远是另一个女人。”她哑声说:“我宁愿不要这个可预见的悲剧。” “伊莲。”以淮辞穷,眼里也蒙上了一层雾影。他始终想维持的不过就是语瞳、伊莲两个女人之中可以有一个不必伤心,然而事实是他早就伤透了她们的心。 “你走吧!”伊莲突然重重推开了他,用衣袖擦着眼泪,狠下心来,咬牙说:“我没有傻到找个不爱我的男人娶我!你去找她吧!让我对你死心,我还有机会遇上别的恋情!” 伊莲泪流满面,却故作坚强地推开他,转身走回卧室,关上了门。她连以淮的安慰都不要、不敢要,只怕要了之后会更加难以割舍。 以淮重重往墙上一靠,霎时间,痛楚、自责与解脱的感觉都在这一刻席卷了他,他无比疲累地瘫垮在墙上。 他荒谬的前半生,终于有机会可以做一个结束了。几乎是同时,他深深想念起语瞳来。 是的,语瞳。 可是她在哪? 以淮永远记得他踏上伊露瑟拉的那一天。 小岛比他想像中更有活力、更美。热带的岛屿,青春的国度,金色阳光,绿色海风,天空是蓝的,最蓝的蓝。 以淮感觉自己的心情从来没这么轻松过。是的,自由存在于自己心里,他跟殷家的恩怨已了,伊莲也不再是他的包袱,他以一个自由之身,踏上这片土地,寻找他的新生。 他拎着简单的行李,照着语瞳信封上的饭店名称,走出机场找人探问。在人车聚集之处,他很快获得他想要的答案。 马路上停了不少车,是等候客人的,以淮随意挑了一辆,询问着:“从这里到饭店需要多久?多少车资?” 司机似乎考量着要给这个观光客什么样的一个价码,然而就在这时,以淮看见对街一个娉婷的女子身影走过,那形影,他这辈子做梦都绝不会认错。 是语瞳! 那女子像是心有灵犀地转过头来,跟以淮打了个照面。从她讶矣邙意外的表情,以淮更确定她就是语瞳。 他喜出望外,忘了行李都已经塞进车里,马上要横越马路冲到对街去找语瞳。可是出乎他意料的,那女子竟像是看见陌生人一样似的,怡然转身自顾自地走离,瞬间便消失在人群中了。 以淮楞住,就这么呆站在路中央,没办法再往前前方已经没有了目标。 “喂,先生,你还要不要去饭店?”司机追过来,用不太灵光的英文问。 以淮回过神来。 “去,当然去。”他随着司机楞楞地走回车上。 也许刚才那女子不是语瞳。如果是,也许语瞳没看见他。如果语瞳看见了他,却当作没看见,那就是。 以淮心中有一千个问号,一个推翻一个,却仍得不到答案。当然这其中有些答案是他猜想得到、却不愿意去相信的。 饭店是栋不高却宽广的建筑,看上去十分舒服。以淮把旅行袋放在地上,向柜台小姐报出语瞳的英文名字,请她代为寻找。 “喔,她呀,刚刚checkout了。”柜台小姐连翻都没翻资料,刚刚才发生的事,记忆犹新。 以淮的心倏地一沉,沉落到地底去了!罢才他偶遇的那女子果然是语瞳,她不见他的原因,是他刚才猜到、最不肯承认、不肯相信的那个原因 她根本不想见他。 以淮之前那种开朗而兴奋期待的心情,在此时消失殆尽!他没办法掩饰自己的落寞与失望。他来找语瞳之前,想到的挫折不过就是语瞳可能不在岛上,万万没想到他如此轻易便找着了她,但她却不肯见他。 他自以为是的自信呵!他自嘲地笑了笑。也罢,他罪有应得。 “这里还有房间吧?”他随口问柜台人员。 “有,您要一间?” 以淮点点头,找出护照给小姐登记。语瞳既然在岛上,不可能说走就走,他相信还能找到她。 以淮决定在岛上住下。 然而,事情并非如以淮想像。他在明,语瞳在暗。以淮住了三天,忽然发现当一个人有心躲开,其实是很容易的。以淮被逼着每天跑机场查问出境旅客名单,开始怀疑语瞳已不在岛上。 果然在第四天,以淮懊恼地发现语瞳已经出境,目的地纽约。 白费了这四天。但是不该这样就放弃吧?以淮毫不迟疑,马上退掉房间,订了去纽约的机票。他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执着,因为他非得找到语瞳不可。 在纽约寻人就不像在小岛上寻人这么容易了。 他以前的公寓语瞳已经退掉;不得已他只好去住饭店,托乔找人。乔付钱给私家侦探,一个星期之后给以淮一个地址曼哈顿中城,靠近联合国大厦。 以淮不愿打电话。第一次去,按门铃,没人,在公寓楼下等了两小时,怔怔看着眼前过往的车辆,心里像有一锅热油煎熬着他的五脏六腑,最后仍是徒劳而返。 第二天再去,仍然不是时候;第三天,才刚下车,公寓楼下的门刚好打开,走出来的人,正是语瞳。 又是夏天了。语瞳穿着简单的针织洋装,斜背着一个大背包,一股随意却强烈独特的味道。她看见以淮,怔住了!以淮亦在对街翻覆着五味杂陈的心情等她。隔着距离,他们互相找着对方的视线,传达彼此颤栗而复杂的震动,有那么刹那,以淮几乎觉得语瞳要跨出脚步朝他走来。 然而语瞳却只是一转身,回公寓去了。 以淮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他要语瞳,就必须去争取。横过街道,他马上去按语瞳的门铃,可是楼上不应。 如此一连三天,语瞳不应、不出门,或是夜出未归。以淮终于明白,除非语瞳愿意见她,否则就算他找到语瞳,也没有用。 第四天,他再去,隔壁住着的房东告诉他,语瞳的屋子退租了。 以淮扶着墙,失落与被拒绝的难堪几乎将他打倒!他问那义大利裔的老妇: “知不知道她去哪了?” “出国了吧。”妇人随口说。“她是这么说的。” 不得已,他又去拜托乔。乔去机场找旅客出境名单,终于发现语瞳又去了伊露瑟拉。 “她故意躲你的吧,是不是?”乔跟以淮约了吃中饭,把好不容易查到的语瞳出境资料交给他。 以淮苦笑不答。多日的奔波寻找虽然让他憔悴,然而他眼里那股神采,自然而笃定,却是十分迷人的。 乔轻啜一口酒,微笑挑眉。 “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样的你,我想你这回肯定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了吧?” 以淮举起杯子跟他的碰了碰。 “语瞳,和一个全新的生活,就这样。” 乔笑着掏出他替以淮订的机票,往他面前一推。 “去吧,去找你的新生活。祝你幸运!” 幸运。以淮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两个字。然而这幸运之神却操在语瞳手中。 再踏上伊露瑟拉,以淮的心境已完全不同。 如临深渊,如屡薄冰;他没有骄傲,没有自负,他的坚定和果断,都只有一个目的:语瞳肯给他一个面对面的机会。 再度来到同一间饭店,以淮打听住客的名单,柜台小姐为难地开口: “抱歉耶,我们这里的住客有权利要求我们对旅客的资料保密。” 以淮想了想,递出几张钞票,果然解决了柜台小姐的为难。她朝以淮眨眨眼,告诉他一个房间号码。 以淮步上楼去,找到了那个房问,按下了门铃。在等待的过程中,每一秒似乎都那么漫长,那焦灼的期盼跟近乎痛苦的煎熬,把他的整个心吊在半空中,上下不得。那扇门到底会不会在下一秒开启?他完全不知道。 门后似乎有着某种声响,以淮的心提到了喉咙口。 门开,果然是语瞳,戴着太阳眼镜,穿着整齐,似乎正准备出门。一看见是以淮,她一惊,反射动作又要关上门。以淮这几个星期来从没有任何一次与语瞳的距离如此近过,他再顾不得其它,一下子把手肘顶在门上,语瞳关不得门了。 “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他紧盯着她,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 语瞳似乎考虑着,太阳眼镜遮住了她的表情,以淮猜不透她的想法,只好死命把手压在门中间,哑声说: “我曾经让你伤心,也曾经让你绝望,你要怨我、恨我,我都罪有应得。你躲我、不见我,也是理所当然。可是就算今天你不见我,明天你躲到纽约或全世界哪一个地方不管追多久,我都会跟着你!” 语瞳跟他对视了一会,沉默着,以淮的心简直以双倍的速度在跳动,不知道语瞳的心里在想什么。 终于,她打开了门。 她让他进屋,自己则走到落地窗前去,离他好远好远;戴着太阳眼镜像戴着遮掩的面具,冷冷淡淡,双手抱胸,一切都是保持距离的姿态。以淮不由得叹了口气。 找语瞳找了那么久,追着她到了这么多地方,终于给以淮这么一个机会讲话,他不由得小心翼翼起来。然而这种小心翼翼着实教他生气!他是怎么了?他那份毫不在乎的冷漠自负到哪里去了? 以淮靠在门上,对自己确实有些恼怒,他烦躁地咬咬牙: “我一向很自傲,你知道的,我很自信,我可以处理一切的事,你瞧,我可以冷静地把所有的事都算计好而不露破绽,像对殷家,像对你”以淮忽然停了口。他对自己更生气了,他语无论次的在说些什么呀?他看见语瞳定在那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等他说话。 他陡地重重甩了甩头,把心里那些患得患失全甩掉。不管了!他豁出去似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事,那些统统过去了。你曾经说过,只要我走出殷家的阴影、走出自己的阴影,我就自由了。而我,走过了那么长的路,绕了很大的一个圈子,才终于明白了这点。” 这些话从他心底深处说出来,每个字都如此真诚,带着他真正的爱。他热烈地、真诚地、迫切地盯着她。 “我这辈子曾经有过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是你给我的。现在的我,摆脱掉从前,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我想重新开始,但是如果没有你在我身边,我不知道我要如何开始。” 他的话告一段落,然而语瞳仍那么一迳安静地听着,不做任何表示,没有任何表情。 到底他的话语瞳听进去多少?他担心得胃都疼了。 他做了个深呼吸,浓郁的情感从心底迸发出来,浓烈到连自己都无法承受。他发觉自己的喉咙居然哽着,眼睛润湿的有着难以克制的激动,这是他从来不曾遇过的状况。他这辈子也从未有过这么紧张的时刻,又这么无法控制自己情绪。 语瞳姿势仍没变,太阳眼镜遮去她脸上半边神情,以淮猜不透也看不到。罢了,语瞳仍是不打算原谅他的吧? 他的脸色变白了,终于,他嗒然若失而自嘲地开口: “你看,我连话都不会说了,说得这么乱七八糟的,你只怕是不会听我的了。不管怎样,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会重新追求你,不管你给不给我这个机会,不管你去哪里,我这辈子都会一直追你追下去。” “你别说了!” 语瞳忽然吐出一句话来,以淮抬起眸子惊讶地看她。 她拿下太阳眼镜,他看见她眼里泛着水光,聚拢着像一汪深泉,足够把他映照其中;他从她眼里看见了自己,等候了许久的自己!屏气凝神,深怕这一刹那就此散去。往事如烟,曾经只有在她的爱中,他才享有最接近幸福的记忆。 以淮怔着,不敢动,而语瞳的泪珠簌簌滚落,滑下脸颊。 “不管你做错了什么,我永远都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因为我爱你。” 以淮震动了,楞住了!太可能是梦!然而他看见语瞳泪眼盈盈的脸庞,浮出了一个璀璨无比的笑容,他听见语瞳哽咽的声音再说了一次: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躲你多久,其实那次在机场外的大街上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原谅你了。” 以淮的思绪霎时呈现真空!他想也没想,马上大踏步到她面前,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她,把唇压在那沾着泪水的红润唇瓣上。 窗外的蓝天、金色阳光灿烂而耀眼,而在两人的心中,也绽放着一片耀眼的光华,一种崭新的喜悦,一种崭新的温柔。过去已经过去,所有的谎言、无奈与怨恨都不再重要了。这一刻,他们从彼此身上看见了未来。 他们笑着,泪水止不住地滚落着,拥着、吻着,心像是飞扬在高高的云端上,伊露瑟拉的蓝天之上。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