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意怜君》 第一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一袭蓝衫的青年苦起俊脸,斜眼睨着前后左右荒凉的山郊野景,差点儿落下辛酸的男儿泪。 他家的房顶是没有破洞啦,可是离家在外,很命苦地错过宿头,流落在这前不见人烟、后难寻房舍的荒郊野岭,眼看就要露宿山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惨到家了,哪想得到老天爷居然也选在今天使性子,竟在这个节骨眼上把积了一季的怨气倾腔而出。 豆大的雨点毫不留情,噼噼啪啪,将他与山间的大树一视同仁,浇成落汤鸡。 雨横风狂三月暮。 据他一路行来的所见所闻,最近的一个村落就是他中午歇脚的谢家村,他如果想回头避雨,还不如原地立正等龙王爷打道回府来得快些。回头望一眼山下被风吹得张牙舞爪的枝桠,指点着他之前经过的数十里渺无人烟的蜿蜒山路,他快快打消了走回头路的念头,抬头看了看眼前暗沉沉的小径,吞了口口水,自我安慰兼打气“也许过了山头,便能看见人家,不但可以讨口热水,还能睡到干净的床铺呢。” 呵呵呵,真美好哦。口水擦一擦,努力爬山。 他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轻盈的步履踩着脚下泥泞的山路,健步如飞,一点都不吃力,心底却把害得他如此狼狈的始作俑者结结实实地埋怨了一通。 话说他容劼,从小起便是个爹不亲、娘不爱的苦命孩子,狠心的阿爹在他刚学会走路时便将他踢出家门,让他饱受师父及一众师兄的欺压蹂躏。好不容易艺成下山,他大人有大量地不计较爹娘当年的绝情,第一时间回家去让他们看看儿子长大了以后到底有多帅,没想到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醉生梦死的舒坦日子还没过足一个月,恶毒的老父亲便寻了个碴又把他给撵出来了。 “这回办完事回家后,一定要记得偷偷问一下阿娘我到底是不是他们的儿子,还是从什么地方捡回去的。” 他叨念着,整整背上以油布包裹得十分妥善的包袱,非常怀疑自己的血缘。 “从家里到‘寻日山庄’,少说也有上千里路,居然不许我乘船坐车骑马,说什么‘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正好出门历练一下;又什么亲自步行千里,为周老庄主贺寿才见诚意,拿我当三岁小孩骗。明说要虐待我不就得了。” 呜,他是受虐儿,好可怜哦。 脸上找不出半丝沧桑的青年朝阴沉的天空皱皱鼻子,站在山顶透过绵密的雨帘往下望,比常人锐利了十倍以上的眼睛瞄见十分具有代表性的画檐飞角,俊朗的面容扭成菜肉包,讷讷吐出该建筑的名称:“山神庙?” 山神庙他也不太嫌啦,可是借着庙宇中隐约的火光,他看得清清楚楚的,是倾倒了一半的墙柱与残缺的屋顶,凭借这般落魄的背景推想,这座神仙居所的门面也完整不到哪里去,他刚刚想望的热水暖炕,可是全成幻影了。 “没事没事,山神庙就山神庙吧,至少有个避雨的地方。何况里头还有火光,正好可以跟人借个火,取取暖,烘烘身上的衣服,也算不错啦。” 聊胜于无,聊胜于无。 做好完善的心理建设,乐天主义者的脚步加快,靠近山神老爷破败成乞丐窝的府第。 绕到正门,轻飘飘的身躯感受到正殿内的暖意,陶陶然咧开嘴,来不及笑出得救的喜悦,搜索的视线撞上入眼的人,容劼张了张唇,笑意僵化,脚上陡然坠上千斤重铅。 对方俯着身子,正在将一旁被淋湿的木柴叠成“井”字形放在火堆旁烘干,听到脚步声,扬眸张望,对上他不及移开的眼,才站直了身子,泛开柔和的笑“这位兄台,夜深雨大,天气严寒,若不介意的话,请进来一起取暖。” “这位兄台”有点失措地搔了下头,鸡婆的个性顿时发作“姑娘,介意的人应该是你才对。深夜荒山,孤男寡女,怎么看都是很危险的场景。你再这样毫无戒心地对人示好,更易遇上歹人” 呜为什么她不会也是位“兄台”呢? 虽然对方身穿淡青长衫,头戴文士巾,打扮得十分齐整,可是那张娇柔得似可掐出水来的芙蓉玉面毫无疑问是属于姑娘家的,更不用说她的乔装技术破绽百出:耳上的耳环痕,光洁且没有半点突出的喉部,以及婀娜窈窕的动人曲线无不昭示着她的性别。 有眼的人都看得出,她非但是个小娘子,并且还是位标致之极的美人儿。 深山破庙,弱女子惨遇匪徒求救无门的场景马上浮上脑海,容劼忧心忡忡,暗暗为这不知世途险恶的女子捏一把汗。 今日路过的若不是他,而换上个见色起意的恶徒,这位姑娘的境况便堪虑了。 早知道自己的改装起不了半星遮瞒作用的女子毫不讶异自己真实身份被人识破,拍拍手上的木屑,清柔的声音软软打断他的臆想,她温声道:“多谢兄台提点,奴家自会小心了。外面风大,先进来避避吧。” 盈盈柔婉的秋水浅浅扫过他湿透的儒袍、湿答答地滴着水的发,以及因畏寒而微微下垂的唇线,她柳眉轻蹙,柔声道:“公子可带有替换的衣衫?” 容劼怔了怔,打量着足足矮了自己一个头的苗条身形,诧然道:“有是有,只怕不合姑娘的身吧。” 而且,男女有别,女孩家怎可随随便便地乱穿外人的衣服。 知他会错意,女子抿唇浅笑,道:“既然有,公子在火堆旁换上干衣吧,若是着了凉,可就不好了。奴家先到后面避避,公子换好了,唤一声,奴家再出来。” 含着笑意的眼轻瞥一眼自发现她是女子便停在殿外不敢擅进一步的守礼男子,她微微一福,娉婷香躯转向神像之后的屏风,隐起行迹。 行走江湖多年,她游遍天下,阅人无数,自然辨得出什么人是仁人君子,什么人又心怀叵测。 眼前这男子,虽然满身狼狈,却是一脸正气。观人观其眼而知其心,那一双眼纯朴天真,毫无杂质,正可见心无杂念,更没藏什么见不得人的邪思。 何况,她这一身打扮有悖常礼,又不似一般女子般戴上面纱帷幕,显见并非什么闺阁弱质,而他无一点轻鄙之色,依然谨守男女大防,更可见心怀坦荡,泱泱大度。 浑不知自己轻易博得他人好感,容劼傻眼望着娇弱佳人面不改色地嘱他“更衣”虽然她随即转入屏风之后,他还是不敢放肆,犹豫了一下,终于接受了她的好意,走进殿中,靠近暖洋洋的火堆,快手快脚换上干净的外袍,再将湿透了的长袍晾在窗边的木架上。 可不是他小人地怀疑人家姑娘会偷看,只是,仅隔了这薄薄的一层板,要他大大方方地宽衣解带,连内衣都换下来,他是打死也做不出来的。 反正这里很暖和,他又很壮,两件湿衣服而已嘛,他内外夹攻,一会儿就“烘”干了。 眼前这局面,已经很暧昧了,他若再不留心,万一又来了什么人,这位姑娘的清誉可就被他毁了。 系好腰带,他抬头看见屏风,道:“在下换好了。”一直不敢看往那边的目光接触到放在神几上的青竹葯箱,他张大嘴,瞪着闻言从暗处走出来的女子,结巴道:“欧欧阳” 初见时,他便该想到女子的身份才对。 “布衣文衫,青竹葯箱,男子装扮,女儿妖媚。” 这样奇异的一身装扮,所说的,正是一位卓尔出群的女子。 武林中也有不少行侠仗义的侠女,可是能令放肆恣行如丐帮帮主宋重华,修心严谨如少林方丈元照大师,飘然超脱如武当掌门广宁道长,乃至君临天下的当今皇上皆交口称赞、为之折服的,只有一个人。 十五岁行医江湖,踪迹遍及中原,济世活人,妙手回春,承其恩泽者恒河沙数。生死人,肉白骨,时人谓之以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亦不过如是。 欧阳子夜。 男装女子端袖裣衽,盈盈施礼“小女子欧阳子夜,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吓!容劼后退一步,不敢置信地看着师兄们口中神仙般的传奇人物活色生香地站在面前,他手足无措“你你你我我我鄙姓容,单名劼,欧阳小姐叫我容劼便是了,在下可当不起‘公子’二字。” 天哪,地呀,他竟然和欧阳子夜共处一室耶。此生无憾,此生无憾了。 欧阳子夜嫣然浅笑,看他手足并用地在地上划出自己的大名,毕恭毕敬地垂手侧立,一副静候吩咐的架势。 自成名以来,听到她的名字便肃然起敬的人不少,崇拜她到要追随她行医、甘愿为仆的她也见过,眼前这男子“你想叫我做什么都成”的样子仍是逗笑了她。 这个容劼,她记下了。 $$$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欧阳子夜踏出殿门,清灵的美眸望见山间零落的残红,轻声喟叹。 昨日白昼上山,满山桃树缤纷,繁花似锦,一夜骤雨,落红无数,透出无比的寂寥之意。但教她锁眉的,却是雨后难行的山路。 紧了紧脚上特制的登山靴,她苦笑着暗想这件衣服大抵要报销了,回首望了眼悄无声息的大殿,悄然离去。 昨夜,发现容劼拘礼得连身上湿透的内衫都不曾换下,她在火中加了一块兼有安神驱寒功效的“青合香”除了让他免受风寒之外,也让他一夜好眠,免得因有她在一旁而束手束脚连眼都不敢闭。 等他醒来,大概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还好因为半山腰上有这间山神庙,所以一条略略平整的条石路直通山下,庙败落了,路却没有坏,减少了许多行路之苦。 路边绿草茵茵,亦有不少可以入葯。但她只是含笑看着,欣喜于这些草葯长势甚旺,不曾弯腰采取。 虽然她不是很了解这一带居民分布的情形,可是山上既有神庙,不远处必有人家。百姓耕作不易,常有人上山采葯贴补家用,她若随意采摘,不啻断人生路。 正如她行医,不治寻常病症,不诊豪门富户,救助的,往往是无钱问医的贫寒人家,或是群医束手的疑难杂症,以免砸人饭碗。而她不在同一地逗留过久,也正是为此。 她上山采葯,常寻深野峭岭、人迹罕至之处,一来这些地方常有难得的珍草,二来也是因为寻常百姓到不了那里。 此番上山,是因为在山下听一位老伯谈及他曾见过的一株异草极似她欲寻的焚兰紫芝,可惜她花了十天时间,找到老伯所说的山头,才发现那株草只是形似,葯效与真正的焚兰紫芝却是相去千里。 看来只好到落霞山上去等那株芝草果熟了。 三年多前她为“寻日山庄”的女主人叶纤琼解去碧玉莞花花毒时,曾经过山庄附近的落霞峰。其峰山势险峻,危崖千尺,可是在那绝壁之巅,却长了一株千载难求的焚兰紫芝。 焚兰紫芝,生于千年兰草,菌盖如雪,叶厚而多汁,吸淬兰精月华,长至百岁,兰必枯竭而亡,而后开花,千日果熟,色作玄紫,可解奇毒。 当时那株紫芝蓓蕾初绽,她虽见猎心喜,也不敢妄加移植。盖因此时的芝草正是最最娇弱之时,一旦动根,在十息之内便会干枯萎落,变成一棵凡木。故虽然可惜,她也只好先放过了。 之后她游医各地,虽记得这件事,也并非十分在意。因焚兰紫芝与一般灵芝仙草不同,一不能延年益寿,二不能葯医百病,惟一的功效,是解冰青木罔的剧毒。在冰青木罔也是稀少得让人以为它不存在的情况下,焚兰紫芝的葯用价值也就低至虚无了。 一个月前,她应当年武林中的第一大世家当家慕容仪之请,为她的夫婿萧礼德及其子慕容寒城看诊。那二人皆神志全失,昏迷不醒,身如枯木,冰冷僵直,而其眉间都现出一丝青痕,其症状与中了冰青木罔之毒的症状分毫不差。她用葯护住二人心脉,暂保其性命之后,便决定来寻焚兰紫芝。算算日子,落霞峰上那株芝草,再过两个月多便果熟了。她如今赶去,仍是绰绰有余。 婉拒慕容家护送她至落霞峰的好意,是因为担心时日相隔,那株紫芝万一被野兽误食,或被山人错采,故她轻身简行,想沿路看看会否有另一株焚兰紫芝。不过如今看来,是太过奢求了。那样的异草,一株已是天缘巧成,想有第二株,无异痴心妄想。 她还是也到落霞峰上,和慕容世家的人一起守着那株芝草好了。 撩起长衫下摆,她小心跨过两块已松动的台阶,抬眼望见山下寒星的木屋瓦舍,不禁浮起淡淡的笑意。 见到人家了。 温柔含笑的眸微微眨动,因眼前突现的奇景而停滞,怔然凝注,无言以对。 “此、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嗯,是留下买路财。” 如释重负地背完古今强盗通用的开场白,从草丛中跃出的剪径小贼紧张地你推我搡,好一会才排好队形。 一、二、三。 三个“大盗”依照高矮顺序排列,一号矮个子抖索着手中的柴刀,颤颤指向受害人。 “把身上值钱的东西拿出来咦,女的?” 欧阳子夜浓长羽睫轻眨,有些无辜地看着像是对她的性别很有意见的强盗发言人。 女的,他们就会不抢了吗? 矮个子转头,和两个同伴叽叽喳喳探讨了一下,回身再次抖着手举起柴刀,以比刚刚和善了一点的口吻道:“姑娘,你不用害怕。我们只要银两,不会对你乱来的,你把钱给我们,我们就放你走。”他们可是有操守的强盗,不会做伤天害理的勾当。 欧阳子夜弯起柔美的唇瓣,溢出清甜的笑容,从容且有礼“这位爷,刚才您说的话,奴家有些不明白,可否容奴家问个问题?” 矮个子呆了呆,显然不习惯受害者不但没有尖叫昏倒,反而还笑得如此可人,他搔了搔头,又转向身后的合伙人。 二号胖子瞪一眼没用的同伴,瞪着欧阳子夜,努力撑起凶神恶煞的表情“说!” 简单明了一个字,掷地有声,气魄非凡。 欧阳子夜指向两边郁郁葱葱的灌木丛及杂草地,问得好生疑惑:“方才听闻各位言道‘此树是我栽’,请问各位,树在何处?” 呵,这样和气的强盗,她还是平生首见呢。 她孤身行走江湖近五载,什么阵势没见过,江湖巨盗她都不放在眼中,何况眼前几个小小毛贼。 看在他们天良未泯,落草为寇也许另有隐衷,她就与之周旋一下好了。 胖子张大了嘴,与求救他又回头看他的矮个子强盗面面相觑之际,三号壮汉恼羞成怒,喝道:“跟她啰嗦什么?少废话,识相的,就快把身上的钱交出来,不然,老子可要不客气了。”虎虎生威地抡起手上的斧头,吓得队伍前的胖子与矮个子连忙避到他的左手边。 一、二、三。 很整齐的,仍是矮个子最左边,胖子居中,壮汉最右。 连手中的“兵器”也像是根据各人的身形选定,分别为柴刀、铁锹、斧头。 这些东西,该不会是他们从自家柴房拿来的吧? 掠过他们褴褛的衣衫,大致猜出他们的身份,欧阳子夜眼神微黯,解下腰际的钱袋,柔声道:“我这里有五十两纹银,三位大哥拿四十两去,留十两给小女子做盘缠,行吗?” 这一带土地贫瘠,收成有限,纵使当今天子呛箧减赋,百姓依然入不敷出,拦路行抢,也是其情可悯。 $$$ 真是看不下去了。 清朗的男声自她身后半人高的草丛中响起“你有没有搞错啊?居然和强盗讨价还价?”不知死活。 他醒得真早呢。 欧阳子夜微讶,迎上不知何时藏身草中的男子,笑唤:“容公子。” 一脸不苟同的容劼点点头,算打过招呼,大炮轰向强盗三人组“还有你们,什么不好做跑来做强盗,律法明令,‘匪盗之流,未伤人者,杖三十,流放三千里,役十年;伤人未危及性命者,杖一百,终身监禁;杀人者,不论是否失手误杀,斩立决。’你们嫌命长啦?” 真要占山为王也就罢了,明明怕得要死,还敢逞强。今天若遇上几个大汉,早一人一拳拉去见官了。那时候,他们家里更是雪上加霜,惨到最高点。 笨匪三人组眼见到手的银两“咻”地飞走,暗自捶胸不已,挥挥手上的家伙,指着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虚张声势“你、你是什么人?” “程咬金”很文明地拱手作揖,露出灿烂的笑容道:“在下容劼,这厢有礼了。”刷地拉下脸来,无视于寒光闪闪、刚刚磨利的刀刃,毫不客气地“咚、咚、咚”一人一个响头敲过去,教训道:“而且,你们爹妈没有教你们吗?天底下什么人都可以抢,只有大夫和教书先生不能抢,医者父母心,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抢这两种人,等于是抢父母,简直大逆不道,你们不怕天打雷劈啊?” 觉得他说的话有点怪又好像很有道理的笨匪们摸着快被他敲晕的大头,不服地道:“我们又没抢到大夫和教书先生。” 这里并非交通要道,行人稀少,他们守了一天半,饿得手软脚软,这才刚刚开张呢。 这个长相漂亮得有点过头的书生是挺像教书先生啦,训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可是他们还来不及说要抢他呢。 容劼皱起剑眉,屈指加大力度重重敲敲斗胆顶嘴的肥肥笨匪,斥道:“还狡辩。这位姑娘背着葯箱,你们没长眼啊?” 矮个子气势不足地抗议道:“她一没拿布幌,二没戴医士冠,而且还是个女子,谁想得到她是大夫呀?” 而且,他也看不出她身后那个碧绿色的玉盒子竟然会是葯箱啊。 本朝士农工商诸行百户衣装,各有本行特定式样,限制严格。医卦之士,皆具冠带;香铺裹香人,顶帽披背;质库掌事,着皂衫角带不顶帽;诸公人、庶人、商贾、伎术、不系官伶人,只许服皂白衣、铁角带,不得服紫。甚至琐细的乞丐亦有指定规格的服饰,务求一目了然,一眼便可从衣着推断其身份。 可是因女子多藏于深闺,抛头露面者几稀,更不曾有女子操执百业的情况,上述规定皆针对男服而言,女服仅分后妃、命妇、一般民妇几种,所以很明显,这位姑娘既不是什么贵妃娘娘,也不是哪家的官太太,再多他就看不出来了。 觉得自己被骂得很冤的笨匪三人组敢怒不敢言,望向欧阳子夜的目光却都有了乞怜之色“姑娘当真是位大夫?” 自容劼出现后便苦无发言机会的欧阳子夜点点头,问道:“可是府上什么人身体有恙?大哥若信得过奴家,便让奴家前去一试可好?” 矮个子连连颔首,感激得无以复加“不止我们三个家里,我们村有七八户人都得了同一种病,请来的大夫给开了葯方,可是一服葯就要二百文,还得连喝十服才见效。我们家穷,抓不起葯,所以” 他偷瞄一眼刚刚训得他们狗血喷头的教书先生,把剩下来的“下情”统统省略,生怕再挨一顿臭骂。 如今市价,斗米十文,十服葯便是二十石米的价钱,难怪他们负担不起。 欧阳子夜看见他的小动作,微微失笑,道:“既如此,烦大哥领路,让我先看看病人,再做计较。”笨匪三人组大喜过望,又是一阵推推搡搡,仍以矮个子打头阵、壮汉殿后的队形为她开路。 她转向似乎有话要说的容劼,笑道:“容公子如果愿意的话,一同前往可好?” 像是笃定他会应允,她不等回话,便随着前三人的足迹跟去。 容劼瞪着她修长优美的背影,大生闷气。 笨女人,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做“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一个女孩子家,还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家,居然听人家随便两句话就傻傻地跟着走。万一别人骗她,带到隐蔽处打昏了拉去卖或是先奸后杀的怎么办?况且方才她还把钱财外露,如果匪徒带她到贼窝里先把她洗劫一空,再打昏了拉去卖或先奸后杀,又怎么办? 在这深山老林,人生地不熟,竟然还不知道多加防备,真、真无可救葯。 越想越不放心,还是跟去好了。 第二章 “你们请来的这位大夫医术甚佳,开的方子也无不妥,只是病人又耽误了两天,再加三钱生甘草,人参用量加倍,葯效会发散得快一些。照方子抓三帖葯,水四碗半煎取一碗,温服。每帖葯可重煎一次,每日饭后服用。两天后,我再换一帖葯方。这里是十两银子,你先去抓葯吧。” 望、闻、问、切之后,见每个病人症候相同,欧阳子夜将之前的方子稍作变动,写了三张略异的方子,交付亦步亦趋黏在身后的笨匪三人组中的矮个子,想了想,又问道:“这儿离城镇多远?附近有像样的葯店吗?” 矮个子接过银子,两眼放光,道:“有,有。这儿离镇上来回只要两个时辰脚程,镇上有家‘采善堂’,听说掌柜的是从京城来的,各类葯草可全了,之前的大夫,就是从那请来的。” 欧阳子夜展颜,赞同道:“是‘采善堂’的人的话,那就没问题了。三位大哥快去吧,早些把葯抓回来,你们亲人的病也早些好呀。” “采善堂”正是全国最大的葯铺,分店遍布大江南北,但是这么偏远的小镇上也有分支,却出乎她意料之外。 胖匪应声“是”后,又道:“那就委屈姑娘和这位公子先在寒舍稍事歇息,我等先去了。” 欧阳子夜在有点破的木桌旁坐下,悠然道:“只管去吧,奴家与容公子不劳招呼了。”见他们退出后,转向身后一直脸黑黑瞪着她的年青人,欧阳子夜笑道:“那位有些发福的大哥像是曾念过两年私塾的呢,难怪他对‘先生’仍有敬意。容公子,你说是吗?” 不过他们的家却一样一贫如洗,才会抓不起葯。刚刚她还顺便看了一位已喝过三剂葯的病人,病势明显好转,也让她打消要他们换葯方的念头。 好好一服葯吃到一半,随意转换,对病人未必有益,往往还有害。 容劼闷闷地“嗯”了一声,爱理不理。 欧阳子夜有些纳闷地以手托腮,斜瞟着态度明显和昨夜截然不同的容劼,暗暗揣测着他闷闷不乐的缘由。 这位古道热肠的年轻人,今晨重逢之后,不复昨夜般对她敬若天人,反而老拿着那双对男人而言太过秀气的大眼睛瞪着她,一副她犯了天条的气愤模样,害她都忍不住要反省一下自己有否做下什么天理不容的恶行呢。 结论是没有。那么,这位公子气从何来? 自从发现欧阳子夜竟然一点自我保护的意识都没有,将鸡婆个性发挥到极致的容劼便对她一点敬意也无,兹兹念念者,全是如何敲醒这个大意女子,教会她行走江湖的一些最最基本的防身之术。 而那引得他心火狂张的小女人居然还一脸“我做错了什么,你要生我气”地无辜地看着他,他愈发火冒三丈。 粗心大意,轻易置自身于险境,竟还一点自觉都欠奉。 他板起清雅俊容,语重心长地道:“欧阳小姐,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欧阳子夜看着他犹带几分孩子气的俊颜强装上“严肃、老成”的面具,不禁莞尔,挑起新月眉,莫名反问:“我有吗?” 看吧,他就说她很没自觉的了。 容劼用力皱起剑眉,尝试着端起苛刻的严师架子不过有点失败。“怎么没有?像昨晚,你随随便便地让我进殿,最后还让我和你在大殿内一起过夜。然后今天又不加考虑地便和这三位大哥下山,随他们回家。你这样很危险的,一个弱女子孤身在外,凡事应该多加小心,三思而行。你看你,手无缚鸡之力,随便一个男人都能把你打倒,如果昨晚或今天你遇到的是坏人,你早死过不止一百次了知不知道?还有,你难道没听过‘财不露白’吗?把一堆白花花的银子捧到强盗面前给他看,万一他见财起意怎么办?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再这样漫不经心下去,翻船就是迟早的事,听懂了没有?” 原来他竟在担心这些事情。 欧阳子夜柔了眼波,对他愈加欣赏“容公子多虑了。子夜既敢独闯江湖,自有一些防身之术。”她抬起小蛮靴,指着比一般靴子厚了半寸的鞋底,笑道:“例如说,这双靴子底下便暗藏机关,如若遇上歹人,我只需用力踢一下鞋帮,里面的迷葯自会喷洒成雾,武功再强横的高手,三息内也定然倒地,尽失行动能力。” 她身上的花样可不止这一处,随便数数都至少有十来种机关,教一些心怀歹意的恶人吃尽了苦头。 见他语结地瞪着她,她以为他仍不放心,补充道:“这种迷葯是我师父为我特制的,不但笼罩范围颇广,蔓延极速,而且不仅通过呼吸进入人体,还可由肌肤毛孔渗至血液,除非事先吃下解葯,否则休想幸免。” 容劼的眉加倍打成死结“你你你”他惨叫“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就把这么重要的事情跟我说?如果我是坏人怎么办?你师父难道没有教过你什么叫‘见面只说三分话,逢人莫掏一颗心’吗?你再这样冒冒失失的,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样也有错? 欧阳子夜微弱地道:“可是你是好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听过没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教育家循循善诱,希望天真的学生早点看清现实“尤其你的身份十分特殊,说不定有人想逼你炼什么长生不老丹或是做一些杀人的毒葯,又或是不想你去救他的仇家之类,当然有可能会别有用心地接近你,取得你的信任之后再为非作歹。很可怕对不对?孟子老爷爷都有说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就是告诉你,要充满忧虑意识,先人一步察觉身边的危险,才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如果自以为自己很安全,贪图享乐,一定会死得又快又难看。明白了吗?” 嗄? 欧阳子夜睨一眼他黑煞的铁板脸,很明智地选择顺他的意,不做逆龙鳞的傻事“明白了。” 容劼的火却越烧越旺,暴跳如雷“这件事很重要,你不要敷衍了事。请你注意点行不行,人心险恶,你知道他们会打什么鬼主意?你再这样不小心当心被人卖了。” 而她还是那种会帮卖她的人数钱的笨蛋。 呼,骂得他口干舌燥,喉咙都在痛。 欧阳子夜殷勤递上小巧的玉盏“你先喝口水,润润喉。” 容劼接过,喝了一口,星眸一亮,又用力灌一大口,赞不绝口:“这是什么?真好喝。” 乳白色的冰凉液体,有着不可思议的温润,缓缓滑过喉咙后,回涌出浓郁的甘甜,满口芬芳。 迫不及待地喝完,他馋兮兮地将玉盏举到她面前“我还要。” 早知这样可以令他息怒休兵,她八百年前就把一整瓶的灵石乳都奉上了。 欧阳子夜抿唇浅笑,从手中的玉瓶中又倒了约半盏,道:“这是灵石乳,有健体强身之效。可是常人一次喝太多也无益,你喝完这些,也就差不多了。” 灵石乳? 对于一般人而言,它的功能确实“不过”是益体健脾,百病全消,可是对练武之人来说,它却能增长功力,一日千里,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珍品圣葯。 她轻描淡写的说辞却令容劼手中的盏差点吓落地,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供”上桌后,再度开骂:“这么珍贵的东西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拿出来?如果给什么心怀不轨的人看见了,你的麻烦就大了。拜托你有点戒心好不好?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样好心的” 那种圣品拿来给他解渴,太浪费了可是好好喝 舔了舔留有余香的唇瓣,他不舍地盯着盏中温润如玉的乳液,好想喝 欧阳子夜将瓶子放回身边的葯箱,有点委屈“你自己还不是不先问问是什么东西就全喝下肚去了,也很没戒心啊。” 容劼窒了窒,黑白分明的眼瞪大,跳脚道:“那不一样好不好。” 有几分好奇地盯着她开启的葯箱。它与寻常揭盖的葯箱截然不同,分为左右两扇,以机纽相接,一扣上便紧紧闭合,看不出半点缝隙,天衣无缝,里头以最大容量的设计分成许多大小不同的格子,放满形形色色的玉瓶。而它的材质正是整个葯箱最特别之处,以罕见的冷翠竹片编织而成,经过特殊的浸泡处理,柔韧无比的竹蔑转为坚硬之至的材质,绝不会变形,纵使刀砍、斧劈、自高处坠落也不会破损,亦不畏火烧水浸,可以说是最理想的葯箱。而且,它的质量非常之轻,拿空里面的葯物之后,仅重五两三钱,绝对不会成为背负者的负担。此外,它的外形也是独一无二,似玉非玉,看上去像是最最极品的碧玉翡翠,晶莹剔透,找不出半点杂质,甚至薄得可以看到里面一格格的葯瓶。它也因此成为欧阳子夜的独门标志,如假包换。连一些不法之徒想借欧阳子夜的名头骗吃骗喝都无法得逞。 听说这个葯箱出自百年前被称为“天机子”的能工巧匠之双手,精妙无比。 可以认真研究一下就好了呃,现在他要注意的不是这个 “哪里不一” 女子柔细的声音被打断,容劼俊秀的脸突然在她眼前放大“我!”修长的食指直直指着自家鼻梁,他瞪着毫无危机意识的女子“叫什么名字?” 欧阳子夜不解“容劼啊。” 食指放了下来,男子俊挺的鼻子用力哼了哼,接着问道:“那么请问姑娘可知在下今年贱辰,家住何处,父母安否,家世如何,曾经行善或是为恶否?” 罢从眼前消失的食指倏地晃出来,指住她秀气的鼻子。 欧阳子夜张张香唇,摇头示意。 一问三不知。 他得意地收回手指,道:“就是嘛,你对我一无所知,也就别无所图。所以我当然不用担心你会给我喝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啦。” 虽然他也没有想到她会拿那么了不起的东西给他喝就是了。 “可是!”加重语气,他皱眉看着她“你跟我又不一样。你是非常非常有名的欧阳子夜耶。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名声一大,是非就多。每天都不知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你,你这样掉以轻心,迟早会被奸人所害你知不知道?” 想不到她这老江湖,竟被个初出茅庐的小子给训了个遍。 欧阳子夜无奈地看着满口耸听危言的杞人再世,有些啼笑皆非,心念一转,话题转到三千里外“恕子夜冒昧,请问容公子欲往何处?” 容劼头大地发现此姝毫不受教,为人师的热诚被严重打击,他心灰意冷地道:“在下奉家父之命,至‘寻日山庄’为周老庄主祝寿。” 欧阳子夜的美眸亮了起来,欣然道:“奴家将去之处,距‘寻日山庄’仅三十里路程。容公子如不嫌弃,与奴家一齐同往可好?” 这么巧? 容劼搔了下头,想到若不在旁看着,不知这位小姐会把自己送进狼窟抑或虎口,同意道:“好。”顿了顿,忍不住指着自己垂涎很久的灵石乳,期待地问:“我真的可以把它喝光吗?” 欧阳子夜失笑,嫣然婉转“容公子只管请便。子夜既然将它倒出来了,便绝不会再收回去的。”虽然她一向独来独往,但对于和这男子同行一事,不仅没有半点抗拒,反而还充满了期待之情。 这样有趣的一个人,一路同行,想来断断不会无聊的了。 笑看世间事的无瑕芳心,首次被医葯以外的人事勾起微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 他很不爽。 非常非常不高兴。 极度不悦中。 戴着矮个子笨匪借给他的草帽,坐在大树下乘凉的容劼睥着远处木屋前正在寒暄的一对男女,满肚子不高兴,怨气冲天得连一旁和他一起休息的农人都闻出不对劲。 “呃容小扮,你在看什么?”肥肥笨匪问得有点战战兢兢,不明白为何这位爱训人的先生会突然变脸。 罢才还和他们谈笑风生,怎么一转眼,那张讨喜的笑脸就结了霜,冷得冻人? 他们哪句话说得不妥,又勾起他训话的兴致了吗? 笨匪三人组暗暗交换着眼色,拼命回忆自己的发言,希望可以找到漏洞,先行补救,以免再次遭受至少长达一个时辰的精神虐待。 容劼收回视线,向面前噤若寒蝉的三人组绽出极具亲和力的笑容,若无其事地道:“没什么,我想看看天色,不知这几天会不会下雨。” 壮汉笨匪偷偷擦了把冷汗,松了一口气,笑道:“不会啦,俗话说‘晚霞行千里,朝霞不出门’,这两天傍晚天边的云霞那么好看,会晴上几天的。” 一边的中年农人附和道:“是啊,小扮你就放心吧,这天正是咱耕作的好时候。来,先喝口水,忙了一上午,你也该渴了。” 容劼接过水袋,道了谢,旋开盖子喝了两口,再将袋子递回去。 清甜的泉水流进腹中,让他想起灵石乳的美味,眼珠子忍不住又溜到某个方向,继续看得满腹怨气。 还在笑,有什么好笑的? 怎么又变天了? 树底下另外几个人交换了下眼色,终于由一位年龄较大的老农上前一捻胡须问道:“小扮,你是不是太累了?” 说起来,这位姓容的小扮可是大出他们的意料呢。 前几日他和那位极和善的欧阳姑娘来他们村时,他们还当他只是个初离家的书生,满脸的稚气不说,那清秀的长相就跟个大姑娘似的。穿着和谈吐中,更可见是好人家的公子,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斯文样,虽然没有教书先生的酸腐气,可也是文文弱弱,像是一辈子没做过粗活的好命人。可是没想到,当天下午他硬是跟着大牛下了地,翻田、拉犁,做得又快又好,一件件把式比他们这些庄稼人还道地,一下午的功夫,不但耕完了大牛家的两亩地,还帮老刘家寡妇的三亩薄田也翻了一遍,让他们一帮原想等着看笑话的村人全都傻了眼,对他另眼相看。 不但吃了一惊,而且,很有一种“自己人”的感觉,像是邻家小扮般的亲切感,跟那些偶尔经过他们村的公子大爷截然不同。 其实那位季大夫人也不坏,来他们村看诊,见他们几家比较穷苦,便分文不取。只是他虽没端着架子,但隐约中仍是透着股高不可攀的贵气,与他们这等穷老百姓,有着深不可逾的鸿沟。 照他看,那位温柔好心的欧阳姑娘才不会喜欢季大夫呢。 饱经风霜的老眼看着有点没精神的容劼,老农的心情有点老人家袒护自家子侄般的偏私。 容小扮长得又端正,人品又好得没话说,欧阳姑娘要是不懂得挑他,那他可要怪老天爷没长眼了。 虽然在偷想着容小扮是否因为兴旺媳妇说“那位季大夫好像挺喜欢欧阳姑娘的呢”而感到不自在,老农也仍是没胆明说出来。 容小扮看上去脾气好好,笑脸迎人,可是若惹毛了他,可真是捅到马蜂窝呢。 他与欧阳姑娘初到那天,他们村里人不过因为他与欧阳姑娘两个孤身男女结伴同行,所以问了句“你们是夫妻吗?”就被他以“大婶不该随意度测他人的私事,这样胡乱猜想我俩的关系,对欧阳小姐的闺誉是很大的损害”为开场白,上至“孔孟之道”下至“朱程之学”从晚饭前直讲到掌灯时分,听得他们一干原本只是好奇想听答案,后来又慑于他说教时凌厉的气势没胆开溜的村人们晕头转向、头大如斗。 现在想起来,他的耳朵还嗡嗡地响呢。 所以,给他天做胆他也不敢提一句有关他与她两人“关系”的相关事情。 容劼反射性地回道:“开玩笑,就这么点小事,哪累得倒我。”目光如炬,仍盯着“来了客人”的欧阳子夜。 据他几天来的观察,他发现,名满天下的欧阳女神医不但对人没戒心,脾气也好得惊人,从早到晚都是一张温柔如水的笑脸,教看到的人舒了心怀,再浮躁的性子都变得安定。 可是,见她对那位据说是“采善堂”少东家的季某某笑得那样美丽,他的心情不知为何却坏了起来。像是心爱的东西被人觊觎了,最私人的领域被人侵入了,让他整个人都警醒了起来。 耳边传来肥肥笨匪有点讨好的说话声:“就、就是,昨儿容小扮一天就犁了十一亩地,现在才五亩,哪累得了他。” 呜,容小扮可不可以别再皱着眉了,他、他会怕啊。 因为他家有空房,欧阳子夜和容劼都寄宿在他家中,所以很荣幸地被教书先生上了好几堂道德经的肥肥笨匪对他又敬又畏,比对当年教过他三字经、千字文的先生还恭敬。 啊,他们竟然进屋去了。 苞她说过多少次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是很危险的事,这女人没有脑子啊? 气死他了。 容劼气呼呼地回过头,很不道德地迁怒“我明明比你大,你为什么老叫我‘小扮’?” 前天傍晚与肥肥笨匪生病的娘闲话家常时,他娘明明说她儿子肖马,今年才十八岁的。 “小扮”明明是年龄大的人对年龄小的人的称呼,他欺负他没出过门,不大了解这些人情世故,所以大占他便宜不成? 无辜的胖子被他一凶,瞪大了眼,莫明所以,替他应话的是刚才那位老农“怎么可能?容小扮你最多不过十六七岁,水根可已经十八了,哈哈。” 想到大概是少年人不服小的心理作祟,老人与其他人相视而笑。 看在他是位老人家,容劼没有翻脸,不悦地指正道:“老伯,我今年已经二十岁,比他大了整整两岁呢。” 什么十六七,他明明属龙。龙哪,这么威风神气的生肖,怎么可以被人改成那种整天只会傻叫吃草的羊咩咩。 树下所有人,包括笨匪三人组,异口同声地道:“怎么可能?” 中年农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很理解他的样子“小兄弟,年纪不重要,重点是志气大不大,你说是吧?” 重点是他志气未必有很大,可是年纪一定比水根大。 非常介意自己被人看成小孩子的容劼不满地道:“你、你、你,还有你和你,你们那是什么口气,我真的二十了。” 老农爽朗地笑道:“容小扮,等你到了老朽这把年纪就知道,岁数这种东西,其实是越少越好,多了,可没有好处啊,哈哈哈”不跟他们说了。 容劼气闷地站起身,径自扛起锄头继续做他的免钱苦力。 种田种田,泥土可不会怀疑他的年纪。 他身后,又是一阵会心的大笑。 第三章 “欧阳小姐,果真是你。” 温和的男声夹着惊喜,在专心照料着炉火的女子身前响起。 蹲在简单砌成的火炉前煎着葯汁的欧阳子夜抬起螓首,看见来人,虽惊讶,依然露出温柔有礼的笑“季公子你好。” 被誉为杏林新秀,近两年来声名鹊起的男子有些激动地凝视着她柔和的笑脸,尽量克制地道:“小姐一向安好?” 欧阳子夜微微点头,指着葯炉,歉然道:“劳季公子稍候,奴家先把汤葯倒出来凉着。” 若在室内煎葯,怕烟火味熏了病人,她请人为她搭了这个灶台,专做煎葯之用。 季崇天忙道:“小心烫手,让小生代劳吧。” 此类事情她早做惯,怎会怕烫? 欧阳子夜难拂好意,并不推辞“有劳季公子。” 她拿起三个碗,一字排在从刘水根家中搬来的木桌上。 季崇天讶然“三碗?” 他这才注意到,欧阳子夜身前齐齐排了三个葯罐,竟是煎了三服汤葯。 欧阳子夜轻柔解释:“他们这三家,都是寡母孤子,如今正是农忙之时,三位小扮全都下地去了,虽有托乡人照看,但病人须时时照拂,几位大娘分不开身。况且煎葯费时,三剂一起煎反而省事。” 病人病状虽近,体质却不同,葯因人而异,对症方验,故她开了三服葯方,一次煎三剂。 说话间,季祟天已倒完满满三碗葯汁,她谢了一声,纤手罩住樱唇,扬声道:“张大娘,谢大娘,葯煎好了。” 虽是提高了嗓音,这略嫌粗鲁的动作由她做来,并没给人不雅的感觉,反多了一分娇俏的女儿态。 她身后的草屋中也走出一位妇人,笑道:“欧阳姑娘,葯好了吗?” 欧阳子夜小心捧起当中的一碗,点头道:“嗯,烦大娘喂刘大娘喝下,捂上被子,再发一阵汗,就可下床了。劳大娘费心。” 熬人笑道:“姑娘说哪儿的话,是我们偏劳了姑娘才真。你昨儿教我的治乌茄疔的方,可灵验了。我们当家的用姑娘说的法了洗,一点也不痛了。今早起来一看,早收了口,只剩点细疤。”转眼瞧见季崇天,敛了笑,有点肃容屏气的样子,招呼道:“季大夫来了?可要里边坐坐?” 季崇天婉言谢绝,妇人端着汤碗进屋,一边又来了两个妇人,也都与欧阳子夜谈笑了两句,各自端葯离去。 欧阳子夜这才转向他,赔礼道:“累公子久等了。” 季崇天忍不住问道:“适才那位大娘所言‘乌茄疔’是何症?” 欧阳子夜遥遥指向农田,道:“农家施肥,皆是浇烘。烘肥受烈日蒸晒,便有热毒,而农人耕作,多赤脚下地,受其所害,足趾肿痛,似溃非溃,因患处黑肿如茄,故而名‘乌茄疔’,此症虽不会伤及性命,却是疼痛难忍,使人深受其扰。” 季祟天虽是医家,却是出自世族。日常接触的病人,也大多豪贵,这种平民百姓的小小病苦他不知晓,也不是为奇。 季崇天恍然大悟,请教道:“请问小姐,此‘乌茄疔’又当如何用葯?” 从未有过兵技自重的想法,欧阳子夜对于此类问题向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说来简单,这个土方是我三年前经过嘉兴时从一位农家大嫂之处学来的,只要以鸭羽煎汤合皂矾洗之,立愈。既不费事,又无须花费银两,岂不两全其美?” 从来行医如求学,都是边学边看才会得多。她的“国手”之名,又岂是凭空得来的。 季崇天凝眉默记,稍顷,又问道:“那后来那位大娘又患了何症?” 欧阳子夜微微迟疑,道:“那位大娘,患的是妇科病症。她久受此病之扰,故而一旦病愈,如此喜形于色。” 甚至忘形到不顾季公子在此,便一迭声向她道谢。 季崇天剑眉一轩,讶道:“既是久受此扰,怎么不早求医问诊?” 这富家子,怎么知道庶民之苦?只要病若尚可支持,不会危及性命,他们谁不是一忍再忍,只为了省下那一文两文,以求糊口? 虽知如此,欧阳子夜却婉转答道:“医家多是男子,你叫她怎么说得出口?何况她得的是撞红?” 所谓“撞红”是指癸水来时,房事相撞。疗法亦十分简单,只须明雄黄三钱,陈酒冲服,一次即愈。那妇人不明此理,又长期畏羞难与人言,若非欧阳子夜见她面容憔悴,为她诊脉,她仍是瞒着病痛,照常操作。 这本是女孩家绝不会对第二人提及之事,况季崇天是男子。但欧阳子夜此时只记自己医家身份,也只当他是同道中人,侃侃而读,一派坦荡。反而季祟天始料未及,吃不消她这般口无遮拦,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见他一脸尴尬,欧阳子夜嫣然浅笑,转问道:“季公子怎知奴家在此?” 适才初逢,季崇天说的是“果真是你”可见是来寻她的。 季崇天自袖中抽出一张纸,道:“日前清水镇的分店掌柜送来这张葯方,道是有人改了在下的方子,在下见其上附有小姐芳讳,才知小姐亦到此地,故而赶来相见。” 欧阳子夜讶道:“原来这是公子开的方,请恕子夜失礼冒犯。” 她从那三人口中,推知开葯的大夫应是“采善堂”旗下,却不曾想到“采善堂”的少东家竟会亲至这偏远小镇,并且纡尊降贵,来为这小小山村的村民出诊。 季祟天忙道:“是小生学艺不精,哪有面目怪责小姐。”顿了顿,又道:“何况若不是这张方子,小生又怎见得到小姐。自金陵一别,至今已有年余,小生时时挂怀,只恨难觅小姐芳踪,不能得长伴左右,时时请教。” 这个,说得有些嗳昧了。 好个欧阳子夜,行若无事,笑盈盈四两拨千斤“季公子怎会到此出诊?” 季崇天与她既非初次见面,对她的爱慕亦非一朝一夕,连她这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夫也不是头趟领教,只恨脸皮太薄,做不出直刺刺对地说“在下仰慕小姐已久,盼可与小姐共偕鸾凤之好,望小姐应允”的求亲话,更怕被她一口回绝,再无转圜之地。他勉勉强强顺她的意道:“小生有位世伯家在离此不远的临水县,受邀来此做客。遵家父之嘱,顺带巡视这一带的分支。几天前在清水镇分店之时,刘家村村人上门求医出诊,正巧店中的大夫已出诊去了,故而小生滥竽充数,让小姐见笑了。” 欧阳子夜扬扬柳眉,美目中星芒掠闪,道:“季公子过谦了。请问公子此次前来,有何指教?” 季祟天苦笑道:“小可何能,岂敢当‘指教’二字。只是上回小姐惠赐的生肌散业已告罄,堂中虽多次试调,葯效总难及小姐原物之神效。故小生此次厚颜,乞小姐再赐些许。” 欧阳子夜微含歉意,道:“此事是奴家疏忽了。本应将葯方写下的,前回因忽有急症病人,离开金陵之时甚为仓促,故不及向季公子及令尊令堂辞别,也未及留下葯方。公子今日既已至此,稍候片刻,子夜这就把方子写来给公子。” 季崇天大喜过望,拜谢道:“多谢小姐,此处可有笔砚?容小生为小姐磨墨。” 要知此等秘方千金难求,寻常医家偶有一方,必视若性命,秘而不宣,子息相传,断不容外人窥秘。连他“采善堂”亦不能免俗。故以欧阳子夜声名之隆,百姓称道“万家生佛”这般慈心女子,他亦只敢恳她赐葯,万万不敢奢求他人之秘方。怎知这女子,毫不藏私,连这等价值连城的珍方亦坦然相授。 欧阳子夜退开半步,避过他这一揖,笑道:“贵堂一向慈悲为怀,每逢初一十五,必定施粥舍葯,为人义诊。这般善举,造福百姓,子夜素来钦佩。况子夜一人之力,能救多少人?‘采善葯’分布天下,制此良葯正可施泽四方。是子夜该代天下百姓谢公子才是,公子又何须多礼。” 她的话,说得清楚明白。秘方传授,是因“采善堂”先结善缘,方得善果。她为的是天下苍生,这其中,断无关儿女私情、男欢女爱。 季祟天心知肚明,心下暗叹,随她走向简陋的木屋,边道:“说来惭愧,当日小生来此出诊,竟不知这三位大娘家境困顿如斯,若非小姐慈心,大娘的病情可被小生耽误了。如此粗心,哪还当得起小姐的夸奖。” 欧阳子夜伸手推开自己暂住的草屋的木门,柔声道:“此事怪不得公子,季公子何必自责?请。”心中在此时想起的,却是若那容劼知晓她又与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有得说了。 这样爱说教的人,无论男女,都是她这世人首次得见的。 $$$ 季崇天的心意,她不是看不见,正因为明白,才在言语间处处撤清,多一分暧昧都不能残留其中。 只因为,只为齐大非偶。 那位公子哥,锦衣玉食,轻裘玉带,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养尊处优。他的世界,应是歌舞升平,偶识民间疾苦,如同走马观花,隔靴搔痒,嗟叹过,抛下一两注同情怜悯,转个身,依然鸟语花香。不能说他不是好人,至少他比起一些纨绔子弟、游闲公子已经胜过千万倍,但他与她,却不是一个世界。 她自有她的天地,没有金雕玉砌,亦无荣华富贵,只是一缕春风,一丝暖阳,悦耳的是山林天籁,动听的是孩童欢声,迷人的是葯草医书,沉醉的是病人笑颜。 天地之别两个人,强偕鸳鸯侣,徒添人间一对怨偶。 修长晶莹的玉指轻拈起粗糙的水杯,浅浅啜饮带着一丝涩味的茶水,欧阳子夜弯眉微哂,笑容中浮起人前难得一见的讽意。 粗茶淡饭四个字,在季祟天的生活中,或只是虚幻如海市蜃楼的概念,说来轻巧,抹去无痕,却不会有成为现实的时刻。 拙朴的陶杯中澄黄的液体在阳光中微微晃动,尝起来只有浓浓的苦意,寻不出半点清香,却也是解渴提神的杨枝水。 她对面的桌上,满满的一杯水从滚烫凉到冰冷,只被人轻啜一口,便冷落一边,辜负尽主人待客的好意。 曾听人言,男女之情没有任何理由,惟心而已,她却能一一例举自己拒绝季崇天的原因。 因为他食厌珍馐,玉粒金莼懒下喉;因为他不识百姓苦,饥荒年犹问“何不食肉麇”;因为他高高在上,一身华服;与她的布衣格格不入甚至因为他接过她倒的茶,轻尝即止,为茶水粗劣的滋味皱起了眉。 他和她,是如此不同,判若云泥。季祟天会对她倾心,才是令她大惑不解的事。 饮尽杯中茶,她起身,收拾起季祟天的杯子,走到外间厨房,舀了一勺水,冲洗杯子。 揣测他人复杂的心思,对她来说难度太大,还是不想的好。 素手遮住美目,她凝眉看了一下日光,顺带注意到邻家升起的炊烟,探进另一边的寝室,向房中正在做针线活的大娘轻声道:“时候不早了,大娘尽管回家安排午饭吧。反正刘大娘这会子还有得睡呢,我在外间照料着也就是了。” 熬人放下手中的针,蹑脚走到外间,才笑道:“哟,已经快晌午了。欧阳姑娘,那我先回去了。安排我们家爷儿俩吃过饭,我再过来。”伸头朝她房里看了看,又道:“季大夫回去了?” 欧阳子夜看着妇人刺探的眼,并不多言,轻“嗯”了一声,道:“季公子还有事,先走了。” 至于季崇天是被她婉转客气地“赶”走的,她一字不提。 熬人按不下满腹好奇,多嘴道:“欧阳姑娘别嫌老身多话,依我看,这季大夫家世虽好,人也不错,可比不上容相公,不但一表人才,又有学问,人品更是没话说”正对着大门的眼瞥见朝这边走来的人影,微微变色,大串八卦经全盘噎住,匆匆道:“时候不早了,欧阳姑娘,我先走了。容相公,回来啦。”赔上一个慌慌张张的笑容,妇人急忙告辞,溜之大吉。 唉,容相公什么都好,就是好讲古,教训起人来真真教人吃不消。 令人闻风丧胆的男子瞪着仓皇而去的妇人,好不纳闷“她见鬼啦?跑那么快干什么?” 欧阳子夜暗道:也许在大娘看来,容公子您比鬼还要可怖呢。她问:“今天怎么这么早?地里的活都干完了?” 她可是连米都没下锅呢,公子爷要是嚷肚饿的话,她就只好拿师父为她炼制的茯苓丹给他充饥了。 容劼撇撇嘴,不答反问:“刚才那位季大夫到田边叫了水根跟他走,你知不知道什么事?” 刚刚那个“季某某”到田边问了声“哪位是刘水根?”接着和水根叽喳了两句,肥肥笨匪马上眉飞色舞,锄头一丢,语焉不详地抛下句“我随季大夫去一下”就跟在人家屁股后头走了。要不是看他一脸的喜从天降,他非拦下他问个明白不可。 欧阳子夜瞄瞄他不知何事又不高兴的俊脸,识时务地不提任何问题,答道:“季公子答应让水根在清水镇上的‘采善堂’中学医,故而叫他先跟他去说一声,让葯店中的大夫收了他这个学徒。” 容劼脸色稍缓,道:“这个好,他们村也该有个自己的大夫。水根学会帮人看病,他们就不用每回都跑几十里山路到镇上去请大夫了。” 因他们村穷,大夫听说是他们这里,还多有推托之辞,未必肯来呢。 刘家村中,识得几个大字的人都屈指可数,只有水根粗通文墨,算起来,也只有他去学医,才能事半功倍。 欧阳子夜将早晨浸好的大米倒入锅中,添好水,坐在灶间的小矮凳亡,用火石燃起松枝,点好火,这才回眸看向他,笑道:“是啊。这两日我虽有教他认一些葯草与常见病症,可毕竟我们能够逗留的时日有限,可以教会他的东西也不多,总不及跟人学医,懂得的多与全。” 容劼点头称是,突然瞪住她,语气不善“这个你又懂得想得这么周到全面了。为何你平日处事全都冒冒失失,毫无头脑?” 又要训话了吗?欧阳子夜暗暗头疼,岔开话道:“三位大娘的病都好得差不多了。我原想多留两日,可以多传些粗浅医理给水根。现在已无此必要。容公子如果无他事,咱们下午就可以起程了。” 容劼果然被带开注意力,不再追究她的欠思量,道:“田里的活也都差不多了,我跟他们说一声,你收拾收拾,吃完午饭就走吧。” 欧阳子夜关上灶门,起身拣菜,笑道:“哪有什么好收拾的?倒是公子别忘了在村里转一趟,向大叔大娘们辞行才是。” 说起这容劼,虽然十分好说教,人缘却是惊人的好。只要不挑起他那要命的正义感,正常情况下,他十足是个热诚直爽的好儿郎。笑容可掬,又热心助人,再加上俊俏斯文的外表,更让村中一干小姑娘春心暗动,时不时绕上田埂为家中父兄送饭送水“顺便”犒劳一下容小扮的辛苦。 尤其在他下田“露了一手”显示出绝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无用书生之后,收服的,就不止是清纯少女的芳心了。纯朴的农人为此敞开心扉,完全接纳了他这外来人,将他当做亲人老友一般看待。村中的长者,更是视他如子,他们住在这边几日,不时有大娘级的人物端来家中过年时才舍得吃的好菜,把他塞到肚满肠肥,差点没撑死。 对于他的身世,她虽未多加探询,却也隐隐猜知几分。 “寻日山庄”并非江湖中人,其老庄主周炳元本是朝廷一品大员,告老在家,正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而在朝高宫中,恰有一名与周老十分交好的大人物姓容。 那是一等侯震远将军容云诲。 容大将军镇守西陲二十载,除几年前新皇登基时曾回京见驾外,其余时间都在边关。她之所以知道此人,正是从周老庄主口中听闻。 当时容劼一说欲往“寻日山庄”她马上想起震远侯。 自古京都边陲,都是两种风光。天子脚下富贵都,琼楼玉宇,旖旎温柔乡;一出玉门关,漫天黄沙,满目荒凉,却也养出了热血直性的豪爽汉子。 而容劼,更是虎父无犬子,初识时只道他一介书生,不谙武事,必然文弱不堪粗役。后来,见到他两手结满厚茧,她才自愧自己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都怪时下儒衫,宽袍长袖,遮了双手,才害她初时未灿谒倪呢。 半认真地为自己的走眼辩白着,欧阳子夜拣好菜,抬起头,瞧见容劼一脸古怪,奇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容劼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嗯,这个欧阳小姐,你看在下今年多大年纪?” 欧阳子夜讶然“怎会想问这个?”见他一脸“难言之隐”不再追问,笑道:“嗯,我猜,公子该在十七八之间吧。” 仔细打量着他孩子气十足的面容,她基于“少年人最忌被人说小了”的古训,很大方地把他的外表年纪上浮了两岁。 容劼气结,严正声明:“我二十岁了。” 嗄? 欧阳子夜檀口微张,表现出掩饰不住的吃惊“怎么可能?” 太过分了。 容劼愤慨的脸都气歪了,别过脸低嚷道:“我、我再也不要理你了。”转过身,大踏步走远。 这么孩子气的举动,他想人信他有二十岁,怕是难了吧? 欧阳子夜失笑,觑着那位二十“高龄”的小扮走进邻家,又在片刻后气鼓鼓地出来。 这样不加修饰的天真,未被浊世沾染的赤子之心,才是他令人全心接纳不起排拒的原由吧。 $$$ 当天下午,他们向村人一一辞别。 挥别了送了他们一程又一程的刘家村人,他们带走的,除了他们满心满怀的感激叮咛,还外带一大包肉脯菜干、窝头咸菜。 虽然一再说不远处便有集镇,他们不需要带什么干粮,却禁不起村人再三恳求。盛情难却下,带着不安,收下了他们珍贵的口粮。 欧阳子夜回望着已经变小却仍拼命向他们挥着手的刘家村人,幽幽浅叹。 走过了一村又一村,天下的百姓都是一般。过着清贫困苦的日子,却仍然达观,仍然善良,安分守己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苦苦耕作,换取微薄的收入以求生存,再辛苦艰难,也不怨天尤人。他人的一点小恩小惠,便感激涕零,恨不得结草衔环,报效犬马。 这样善良单纯的人们,却总会遇上各种各样的困难。天灾人祸,也是欺善怕恶。干旱洪水,对于富人来说,也许只是让他们少穿一块锦,少戴一支钗;对穷人而言,却是剥了身上衣,夺了口中食。甚至于一场小小的伤风感冒,也会因为他们没钱请医抓葯,而蔓延成不可挽回的大病,魂归离恨天。 她只恨自己只有一双手,救不到所有人。 许多偏僻的小村落,交通不便,村人连葯方都没见过,一旦染疾,便自己上山摘两棵葯草煎了服下。往往葯不对症,反而耽误了病情。 所以,她在贫苦之地,除救人外,还努力教人医术。一地至少该有一个大夫,是她的坚持。即使无法停留太久,她也会留下一叠葯方;而她的箱中,常常放着两本最初级的医书,也是为此而备。纵然一村之中,无一人识字,她也会想方没法教他们分清病症、葯草。 从来长贫难顾,故而“救病不救贫”是她的宗旨。一时的病苦,她可以救助,一世的贫苦,她却没有办法。她不可能让所有穷苦百姓一辈子丰衣足食,一时接济往往令人生出惰性。那不是救人,反是害人。 然而她却不反对他人对这些生活困难之人伸出援手。就如下午她与容劼一家家向村人告别时,曾见他几次趁人不察,将银两偷偷塞人村人被褥之中。她看见了,只是转开眼,甚至还帮他引开村人的注意力。 一来,是不忍心泼他冷水,他的善良和天真,都是难得可贵,不该被打压;二来,则是因他虽善良,却不盲目,他所救助的那几户,不是孤寡老人,便是带着幼子的丧偶妇人,这两种,都是没有办法只靠自己生活的。 他好心,但不滥好心。 一双慧眼静静看着男子的言行,看进了他的温良纯善、宅心仁厚,也看见了自己的一颗心,竟然因他而动。 第四章 他们两人同行,想要一路顺风看来是不太可能的了。 欧阳子夜独坐茶坊内,望着凉棚外大打出手的一干人等,不由苦笑。 她与容劼离开刘家村已有三天。一路上,不是她停下来替人看病,就是他跑了去打抱不平,两天脚程便可到的钱塘城,他们至今才在城门外歇脚。 不过他会武,还是令她吃了一惊呢。 也许是他无比秀气的容颜带给人太多错觉,虽然见他为农人耕田时力气过人,但看着他的脸,却总以为他弱不禁风,而忘了他出身将门,容将军若舍得他下地种田的话,决不会不教他武艺的。 而之前两次,他们遇见地痞敲诈小贩,以及不良男子调戏少女,他都以压倒性的气势与惊人的口才“讲”到那些人无比羞惭,浪子回头,让她在暗暗佩服之余,也为他的鲁莽捏了一把汗。 这小子分明是尊丈二烛台,只照得见别人,却照不见自己,平时训起她来头头是道、振振有辞,一遇到看不过眼的事马上热血沸腾,勇往直前,什么人性的明暗、社会的险恶,统统抛诸脑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点都不担心别人是装可怜,串通好了设下陷阱等他往里跳又或遇到死不悔改的恶人,任他骂得体无完肤也毫无羞耻心,反而恼羞成怒地把他也痛殴一顿,甚至杀人灭口。 这样莽撞,却天天教训她粗心大意,令她无言以对之余,更担心容家迟早要绝了香火如果如他所说,他家只有他这根独苗的话。 不过此刻看他无比轻松地将之前在茶坊里闹事的双方人马全都打了个人仰马翻,并且还游刃有余地大开讲座,可知她的担心完全多余,这位公子爷绝对可以保持他爱训人的习性活到八十岁。她虽不会武,却救过许多武林人。耳濡目染下,也看得出与他对打的那两方人物的身手不弱,由此可见,一直打得像在逗小朋友玩耍的容劼的功力绝对可列入高手之林。 暗想着以他的武功可以晋身几级高手(不过她也想不出什么究竟),却见容劼像是训够了,拍了拍手,飞身退到东倒西歪的人群之外,气也不喘,道:“你们可以走了。记得下回要打架别在人家店里打,找片草地打到全死光了也没人拦你们的。” 就见那群人如逢大赦,连狠话也不敢摞下,脚软地各自搀扶着狼狈离去,并且全都满头大汗,累得像是干了一天活的老牛。 是了,说到他们争斗的起端,正是因为他们在茶坊中吵着吵着便翻了脸,打算掀桌子干仗,还将尝试劝架的茶坊老板一脚踢到柜台下去发抖,好管闲事的容公子出言指责,也被一拳头打过来(没打到),于是矛头就齐齐指向刚进茶坊的容劼与她。在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一群人已经被容劼引到外面的空地上去“一决高下”了(虽然说,其实更像是容夫子在做集体训话)。 在她身边坐下的容劼看着空空如也的桌面,奇道:“你不是说想喝水,怎么还没叫?”他转而扬声道:“老板,来一碗鹿梨浆,一碗紫苏饮。” 紫苏饮是他自己的,鹿梨浆却是替欧阳子夜叫的。两人相处时间虽然不久,对彼此也不是十分了解,他却注意到了欧阳子夜一些小小的喜好。 像是这看上去内敛且成熟的女子其实也有着稚气的一面,孩子般爱吃甜食,常在荷包里放一些桂花糖之类的小东西,并且钟情鹿梨浆这一类偏甜的凉饮。 还缩在柜台下念经的店老板闻言战战兢兢伸头窥探,确定那帮煞神走远了才敢站出来,舀了两碗凉饮颤颤端上,向容劼道了声谢,又避到自觉安全的角落压惊。 “你会武功?”女子轻柔的嗓音并无询问之意,只是想做进一步的确定。 容劼愣了愣,觑着她看不出是喜是怒的俏脸,自觉大事不妙“是啊。你别怪我事先没跟你提过哦。我师父一直教导我们,练武只是为了强身健体,绝不可恃强凌弱。平时处事,要和常人一样,不许引人注目,更不得有炫耀之心。对方若是普通人,则我们也不许动武,所以我一直没有出手的机会,然后你又没问,我总不能逢人就说‘在下容劼,是练武之人,请阁下多加防备’吧?”唠唠叨叨一大串解释,却见欧阳子夜按开青竹葯箱,在里头翻翻找找。他丰富的联想力马上开展,星目圆睁,澄清道:“那个灵石乳是你自己拿来给我喝的,我事先又不知道那是什么东东,更不知道你有灵石乳,所以才喝了,你不要以为我是骗你的,好拐它来喝喔。喂喂,欧阳小姐,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每次都在他说话的时候搞三捻四,跑神跑到七重天去,这个人很过分呢。 当日倒出灵石乳,一是实在找不到别的东西堵他的嘴,二也是谢他那般热心,她哪有容公子这许多花花肚肠呢。 欧阳子夜找齐自己要的东西,笑横一眼多心得连曹操都要甘拜下风的男子,无奈应道:“容公子的训斥,小女子哪敢不听?奴家更不曾疑过公子是存心隐瞒,公子无须对此挂心。这里是一些金创葯、止血散、定神丹,公子既然会武,当会有机会用到这些葯物,请先收着备用吧。” 瓶瓶罐罐,在他面前一字排开。 容劼抿起薄唇,瞪着形如拿着止咳糖浆、小儿惊风散等骗小孩子服用的女子,好生狐疑“如果在下没有听错的话,欧阳小姐好像觉得在下今后一定会常常受伤挂彩,血溅当场?” 他又没有做坏事,她这样咒他未免狠了点吧? 嗄? 欧阳子夜对望着无比认真地看着她的黑亮瞳眸里的受伤神情,秀额暗自抽痛,再次哑然。 $$$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捱,市列玑珠,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献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暗,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柳三变这阕望海潮,极尽形容之能事,将钱塘胜景描绘得淋漓尽致, 作为钱塘城商业中心的青云街,更是繁华鼎盛之最:商店鳞次,酒楼星罗,满街叫卖声、迎客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这里也有‘四海客栈’呢,听闻‘邪异门’重出江湖,以‘四诲’为名在全国各地开设客栈酒楼,看来不假。” 温柔的女声轻轻道,声音淹没在人潮中,走在她身边的人却不曾忽略。 “你不要转移话题。我一直跟你说要小心谨慎、谨慎小心,你没长耳朵啊?每回做事都不瞻前顾后,你这条小命迟早被你玩完了。” 清朗的男声愤愤道,丝毫不顾他们正站在人家的店门前阻了客流,径自骂个痛快。 “客官里边请,请问您是要打尖还是住店哪?” 店小二高八度的嗓门硬生生切断他的好谈兴,和气生财地赔上笑脸,对于客人执意要站在他家客栈前“吵架”的事没有半点不满。 “四海客栈”的店伙计,江湖厮杀的血腥场面都司空见惯,这小两口吵嘴之类的小小风波,又岂在他话下? 看也知道,打不起来的。 严格来说,眼前这对男女连“吵架”都挨不上边,情况根本一面倒。那位相公一句接一句,数落不休;而那小娘子恁地好性子,任凭他骂得天昏地暗,她仍是笑盈盈一张俏脸,看得人心情都舒畅许多,也不好跟她计较什么。 坏脾气的相公转头道:“住店。”马上又扭过头训道:“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江湖中人耶,天天拿着大刀砍来砍去,不拿人命当回事,动不动就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连道理都没得讲,你要是惹到他们,一百颗脑袋都不够人家砍” 好严重的偏见哪。 店小二咂舌,很够胆色地再次打断他的话,替可怜的小娘子争取宝贵的片刻喘息的空间“客官,请问您要几间” 恶相公干脆头也不回,直接道:“两间上房。”连气都不用换,继续对小娘子念头疼咒:“而且,我师父有教过我说,武林中人大多很小气,睚眦必报。而且他们全都闲闲没事做,如果你不小心得罪了哪一个,他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揪出来报他的老鼠冤。很可怕对不对?你如果还没有活腻的话,下次见到他们时就给我躲远一边去。” 他的“很可怕对不对”已经成为与她说话时的一句口头掸,不时出现,活像吓唬不乖的小孩。 而且,他的师父对武林中人的意见还真不是普通大呢。 教得出容劼那一身武功,想来应是江湖异人,却抱持以上观点,那位老人家,真是耐人寻味。可怜的小娘子水灵灵的妙眸瞥向店堂内变绿的好几张脸,怯怯道:“他们也有好人呀。” 说得对。店小二用力点头,小娘子不愧是个美人,竟然敢违忤恶相公,仗义直言。 依他看,店里的那些客人要不是怕落人口实,让恶相公得其所哉地拍掌对小娘子进行机会教育“看,武林中人真的很小气吧”早就一二三四五六七,全都冲出来揍他个屁滚尿流了。 虽然他们暂时没动静,他也不想冒险考验他们的忍耐力,拔直喉咙道:“两位请随小的来。”前方带路,只盼将这尊瘟神速速塞入客房。 他们这家“四海客栈”开张才半年,实在是不想又停业重新装潢一次,破了京都分店八个月关门三次的纪录。 恶相公随着他的脚步迈入客栈,—路上不依不饶,仍对可怜的小娘子训话:“‘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听过没有?‘防忠于未然’你懂不懂?你能担保他们没有一个是坏的吗?你的运气不可能一直都这么好,如果你哪天好运气用完了,碰到一个是坏的怎么办?你又不懂武功,还不是只好任人宰割了?这种事,不是‘吸取教训’就可以过去的。有些亏,你一次都吃不起的。你不能等倒了霉才学会防备。下回再遇到这种事,你有多远就给我闪多远,听到了没有?” 他的话,好像也不无道理呢。 大厅中,一干武林人士交头接耳,蛮认同他的观点。 虽不知恶相公训人的起由,但一个平常人家的弱女子,还是不要搅和进他们的江湖事中为好。才在暗暗点头,有个人突然眼尖地瞄见刚刚走人店堂的那男装女子背上的青竹葯箱,失声道:“欧阳子夜!” 顿时店中鸦雀无声,街外小贩拉长声的叫卖声清晰可闻,而店内,所有和“江湖”沾了边的人物统统乌云罩顶,眼巴巴望着救命菩萨的倩影,暗暗祈祷。 欧阳小姐,您可千万莫被无聊人士的无聊言论洗脑了呀。 薰人暖风拂面,抑扬顿挫的“卖茶”声中,似是隐隐掺了一句软语,那女子轻柔地道:“你这岂非以偏概全,因噎废食了?” $$$ “什么叫‘因噎废食’?”男子“砰”的一声重重拍上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水壶都跟着弹了弹,看得店小二心惊肉跳,心疼自家店内的器皿。 呃,先算一下这桌子当初的工料钱和半年来的折旧费好了。 男子皱眉,对着不知死活的迷路羔羊大摇其头“我又不是说你什么人都不能救。可是江湖中人有被救的必要吗?他们这些人,口口声声快意思仇,小事便刀剑相向,只知逞凶斗狠。江湖仇杀,何日有休?他们眼中,人命如同草芥。他们又几时珍惜过自己或他人的性命?这种人,不值得救。” 以前听师父或师兄说及江湖事,总是血雨腥风,刀光剑影,他还当他们是在吓唬他,以打消他下山闯荡的念头。这次出门,身在江湖中,他才见识到江湖的真正险恶。 他这一路走来,曾见两派人马一言不合,因细故当场反目,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捉对厮杀。混战中,伤亡的不止是他们,流血的也不止是他们。不及闪避又无力自保的平民百姓,竟成了剑底冤鬼,刀下游魂,死伤的数目比打斗的两方还多。 那一次帮派群殴,人数众多,明知是在热闹场中,仍然暗箭漫天,他救往一处,另一处却有几人受伤,到他打跑两边的混蛋时,已是哀鸿遍地,死伤无数。 看着伤者血肉模糊的伤口,死者亲人悲切的痛哭,他对那些始作俑者,真正深恶痛绝。 殃及无辜百姓,简直罪该万死。 知道他为何如此不屑江湖人,欧阳子夜却不赞同他一竿子打死的说法,柔声道:“也不是每个人都是如此呀。江湖中,不乏行侠仗义、惩奸除恶之人。况我又怎能见死不救?” 他们离开那间茶坊后,在路边遇到一个昏迷不醒的男子,其一身劲装,腰佩宝剑,明显是武林中人。好在他虽然满身鲜血,却未伤到要害,她为他止血包扎之后,他的亲友也已赶来,交待了一些养伤事项,她和容劼便接着上路。 入城三里路,他从“若他的仇家伺伏在侧,岂不危矣”到“若你救的是个歹人,等他醒来,起了歹意,你定将成为东郭第二”一路都没停过,已经训了她半个多时辰了。 虽然吵人,因知他确是一心为她担忧,她毫无恼意,逆来顺受。只是她见了病弱垂死之人,怎说都要救活才行。要她见死不救,比杀了她还令她难受。 容劼想了想,让步道:“那你救到不会死人再走吧。可千万别全治好了,让他有机会恩将仇报,反过来伤害你。” 江湖险,人心更险。师父师兄说过的话,他可是奉为金玉良言,奉行不误。 若有机会,她定要见见容劼口中的师父师兄们。 欧阳子夜啼笑皆非,睨向一脸认真的少年人,再一次哑口无言。 容大将军只怕是所托非人,将自己聪明伶俐的独子交付给了某些嫉世愤俗、食古不化的酸腐儒生兼江湖怪客手中,才会教出这说得好听是多个心眼,说得难听便是草木皆兵的容劼来,活生生毁了一个大好青年,真是误人子弟。 她却不知,容劼的这类言论与乃师的关系却不大。只为此人自小便难缠异常,上面八个师兄无不头疼,下山出门前为了阻止他跟班无不夸大其辞,虚言恫吓,拼命灌输他大千世界中的藏污纳秽。更兼此子训起人来向来是不管有无其事,先吓倒你再说,危言耸听,以求达到震慑效果,才会像现在如此这般 当下她神游太虚,惹得诲人不倦的夫子大大不悦道:“喂喂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还不快快改正你的态度?” 啧,真是大不敬。 只比人家大了三个月的“老人家”拿茶杯敲起惊堂木,找回不肖弟子的三魂六魄,也敲得整理完另一间上房回来请示的店小二肉痛不已,上前一步道:“房间都整理好了,请问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容劼补瞪一眼顽劣女子,终于放弃这一波的精神轰炸,换上对外的和煦笑容,摸出一锭碎银,递给他道:“麻烦小二哥了。在下想洗个澡,不知澡堂在何处?欧阳小姐,你可要沐浴?” 现在才看清他长相的店小二瞠目结舌,眼珠子差点弹到他脸上去。 从进门起便气势汹汹的恶人竟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已经令他无比震惊了;这对怎么看都像是关系匪浅的男女竟然还在“小姐”、“公子”的阶段,又害他吓了一跳;不过最最想不通的,却是既然他们还在“小姐”、“公子”的生疏阶段,怎会有人大咧咧地问人家姑娘家要不要洗澡这么隐私的事情呢?啊,头都想炸了。 欧阳子夜笑横一眼只有在鲜少的“和平时期”才记得要尊称她为“小姐”的男子,心想他定未察觉自己的言语竟会这般暧昧,向小二温声道:“奴家正有此意,烦小二哥代为安排。” 对她抱着高度同情的店小二答应一声,退下时,顺手将令他挂心不已的茶壶茶杯茶盘全盘端走。出了门,还到隔壁房内把茶具也一并撤下,这才放了心。 这可是他们伟大的门主专门订制的,全部都有“四海”标记的茶具呢,可不能随随便便便让粗手粗脚的客人给砸了。 拿走拿走,剩下来的桌椅床柜,他要砸便砸吧,记得赔钱就好。 $$$ 客栈附设的澡堂通常只有男用浴室。一来民风保守,出门远行者以男性占绝大多数,二来纵设女汤,一般闺秀亦不会入内净身,实在也有诸多不便之处。所以凡女客沐浴,都由客栈将浴桶热水送入房内,虽然所费不菲,但对女子本人而言,确是物有所值。 容劼洗好头,洗好澡,又洗完自己换下的脏衣服,连头发都晾干了(一半用内力烘的)重新束好,然后在自己房内转了九九八十一圈,隔壁仍然没有动静。 没动静就是不对劲。 听了又听,木板墙那一边除了浅至若无的呼吸声外,连隐约的水流声都没有,安静得太不寻常了。 拉开门,在欧阳子夜门前来回踱了一百单八趟,踱得其他客人都以为他神经错乱,房内仍是没什么声响。 “欧阳小姐,你到底洗好了没有?” 不会出了什么事吧?容劼越想越担心,急急大叫,引来众人侧目一个大老爷们,站在大姑娘门前催人家快快洗澡 嗟,真真不成体统。 还没声音。 女孩子洗个澡到底要多少时间? 他瞪住紧闭的朱漆木门,用力用力瞪,以为自己炼有三昧真火,一直瞪瞪瞪就会把木门瞪穿。 如果踹门,他会不会被当做淫贼扭送官府? “吱呀” 木门轻轻开启,女子被热气烘染成薄红的俏脸怯怯自门后探出。 容劼的喳呼出口一半,哽在舌边,瞪大了眼,盯住水灵灵的俏佳人。 好好养眼。 单薄的春衫柔贴在纤秾合度的娇躯上,勾勒出完美的曲线,仓促系上的衣带微微歪斜,隐隐露出一丝雪白晶透的肌肤,长及腰臀的黑发湿漉漉地垂在身后,几缮乱发贴在玉颈上,裹着水气的容颜粉嫩晶莹,润泽的唇瓣微窘弯起,向他漾出歉意的柔笑“久等了。” 要命。 他干咳一声,别扭地移开视线,看牢门边的对联,专注得像要用视线把对联抠下来“也没有啦,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睡着了还好。他怕她被热气一熏,整个人昏昏沉沉,在浴桶中越坐越下去,被洗澡水淹没,呜呼哀哉,死得冤枉之至。 欧阳子夜纤手一拨,将长发拢至胸前,手中的大毛巾搓擦着湿发,带了浅浅的埋怨“头发太长了,才耽误了这么久。待会了我向店家要把剪子,绞一截去。” 她幼失双亲,由师父带大,可没人教她什么“身体肤发,受之于父母,不可稍损”的大条道理。依师训,一切以行动方便为先,她的头发,已剪过不止一次,远远不及一般佳丽发长及膝。 若非前段时间她总在山区出没,无暇顾此,她早将长发剪到易打理的长度了。 “不、不可以。”容劼饱受惊吓地抬起头,捞过那一把亮丽浓密的秀发,誓死捍卫“大不了以后我帮你洗头,不准剪。” 欧阳子夜不解地道:“不剪便不剪吧,谁要你帮我洗头了?” 这人哩,当真是慌不择言。女子散发,只在君前,他连要帮她洗头都说出口,究竟想当她的什么人呢? 容劼松了口气,有些不舍地放开长发。顺滑黑发带着水意贴在她胸前,以一匹玄色丝瀑,微闪着诱人的光泽,更让他注意到她这一刻散发出的极致女人味。 平日里,她着男儿装,明妍清丽,妩媚中见磊落,亦是动人,却不及此刻,娟娟女儿态,娇媚入骨,纯然的温柔似水。 容劼呆了呆,俾是突然意识到他们站在人来人往的走道上,反射性地推她进门,自己随入,反抵住门扇,不愿她这般模样入了他人的眼。 自己这样,太失礼了。 他暗恼,下一句话却不经大脑,脱口而出:“我想看你穿女装的样子”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噤声,生恐造次唐突佳人。 欧阳子夜握着自己的发,温润的眸凝住他渴盼的神情,芳心一悸,悦音缓缓流泻,允了他“好”$$$ 自十五岁拜别师尊踏入江湖以来,这还是她第一回穿上女儿装呢。 她的长相太过柔和细致,声线清甜柔美,五官轮廓、气质嗓音,无不温婉娇美,举手投足间,气韵天成,是可将百炼钢化做绕指柔的似水温柔。 若她要想隐瞒性别,便需易容,束胸,改变声线,填去耳洞,穿高领衣服,按男子仪态行事,时时注意言谈举止,谨言慎行,才有可能不穿帮。太吃力了,更浪费时间。 她束发男服,不过是为行动方便,而非遮掩自己的女儿身份。 行走江湖将近五年,即使她曾因身为女子遭人白眼侧目,甚至对她的医术置疑,她也不曾想过要改妆为男子以求认同。在那些微枝末节上用心,在她看来,无疑是本末倒置。 对于病家而言,信不信他该取决于她的医术高低,而非她究竟是男是女。 这种坚持,是她的骄傲。温柔的性子下,仍隐着倔强的傲骨,不肯向世俗偏见低头。 从初出江湖,无人愿将性命交付给一个青涩女娃,常常是到了无法可想了才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让她姑且一试的尴尬,走到今日博得“万家生佛”美誉,被皇家敕封为“天香国手”的顺境,其中的辛酸,岂是第二人可以轻易解得的。 可是再艰难的路,她也走过来了。如今“欧阳子夜”四个字,万人称誉,比钦赐的免死金牌还好用。她也不再是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对着众人的目光,已经平心静气,处之泰然。 然而今日只在一个人的注视下,她重着女儿衫,虽未形于色,悠悠芳心却是忐忑不安,如同鹿撞。 双蝶绣罗裙,呵手试梅妆,入破舞腰红乱旋盼取君意怜。 她轻轻开了门,垂首立于容劼之前,破天荒地局促拘谨。 门外何止容劼,为她买来女装的店小二与路过时听到小二言及此事的只言片语便好奇地驻足,想一看究竟的客人全都擦亮了双眼守在门外。门一开,他们轰然欢呼,只是还不及发出声,已是张口结舌,满眼惊艳。 欧阳子夜换下男儿装,系上双襦裙,挽起望仙环,淡扫新月眉,不饰铅华,翩然若仙,清丽无比。 秾艳一枝细看取,芳意千重似束。 容劼看痴了眼,眼底心间,深深烙下这女子如花娇容,永难磨灭。 而她盈盈俏立,说不尽秀雅娇柔,含羞水眸,自始至终,只容进他一人伫。 为他理云鬓,为他贴花黄。为他敷脂粉,为他系罗裙。 但求君顾。 女为悦己者容,这滋味,她今日得知。 平生第一次,她为一个男子细心妆点,似喜还羞。 情人眼里出西施,这等境地,他终能明白。 人说洛阳卿婳儿天下绝色,举世无双。他却知今生今世,他再不会遇到另一个女子,能令他如此惊艳、如此动心。 似远似近的一步距离,他在门外,她在门内,谁也没有跨过那一步,他不曾进去,她也没有出来。在带着浅浅羞涩的凝视中,他们清楚地在彼此眼中看到萌白的情愫,抽穗舒展,占满了整片心田。 第五章 欧阳子夜之名,在江湖上自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闻者无不肃然起敬。 对于这一点,容劼一直是很清楚的。他们一路走来,遇到的麻烦事也不少,通常只要亮出“欧阳子夜”这响当当的金字招牌,马上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化腐朽为神奇,化干戈为玉帛,转危为安,逢凶化吉。 好用得不得了。 所以他一点都不奇怪自从他们俩在“四海客栈”的前堂酒楼落座,等着点好的饭菜上桌的这点空档,已经有整整一打的人前来向欧阳小姐请安问好,顺带感恩戴德一番。连“小二,欧阳小姐的一切开销都记在我账上”这句话都被重复了十二遍。 可是,如果这一十二号人物不是佩剑,就是背刀,再不然就腰缠长鞭,肩扛钢枪,这就有点稀奇了。 客似云来的盛况告一段落,店中各路人马全都过来表达过自己的感激之情后,终于各自归位,让他们有空尝尝店小二好不容易越过人潮送上桌的佳肴。 至于那些还黏在身上装满诸如评估、猜疑、敌视等等含义的目光大可忽略不计,只要没人吵他吃饭他就感激不尽了。 可惜连这也是奢求。容劼刚挑起一条青菜塞进嘴里,不要说吞下去,连嚼都没来得及嚼到第三下,门外出现了个彪形大汉,魁梧的身躯填满客栈大门,若有所寻的目光在室内一转,停在他们这一桌,露出惊喜的神色,大步朝他们走来。 他一腾出大门的位置,容劼马上可以看到外面仍有许多带着兵器的人物探头探脑,又在门外兜着圈子,像在等待什么。 唔,他可以设想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不知何人将欧阳子夜的行踪传了出去,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齐齐排着队来见她。 “欧阳小姐。”五大三粗的壮汉一走近,他才看见这位仁兄肩上居然架着一对看起来压都压得死人的开山斧,好不吓人。 受盛名所累的欧阳子夜歉然望一眼又吃不了安宁饭的容劼,再一次起身施礼“于公子。” 容劼草草吞下青菜,向“开山斧”仁兄礼貌地点头致意,难分难舍的右手与木筷经过激烈的挣扎,再次暂别。 接下来毫无新意,又一位向欧阳子夜来谢救命之恩严格来说,是救“手”之思。据这位仁兄话语中的意思,欧阳子夜当时是把他掉进死人堆的左手捡回来又安回他的肩膀上去的,看他又是抱拳又是拍胸地劳役他的左手,显然嫁接得非常成功。表达过感激之情后,又口沫四溅地发泄了一通豪情壮志,不外乎“只要小姐一句话,就算刀山火诲,于某也绝不含糊,万死不辞”之类的屁话呜呜,他的口水都喷到桌上的菜里了然后终于注意到这边还坐着一个微不足道的路人甲,指着他愕然道:“请问这位是” 他很想翻白眼,不过良好的教养不允许他做出失礼的表现,客套地拱手道:“在下容劼。” 对方眼中立即浮起“无名小卒”四个大字,看看他,又看看史无前例地换上了女衣的欧阳子夜,狐疑地道:“容兄可是欧阳小姐的病人?” 座无虚席的店堂内突然连咳嗽声都听不见一声。明里谈笑,暗地里一直注意着他们这一桌的众人屏息,等着容劼的答案。 他们这些人,一部分在欧阳子夜与容劼入住“四海客栈”时便已在内,亲眼见到他二人的“亲密”行径,另一部分虽未亲见,也听人转述了八九不离十。再加上之后欧阳子夜的换装风波传遍全店,令人不由猜测起容劼的身份。 之前也有人见过欧阳子夜与青年男子同行,事后证明皆是为她所救之人,但欧阳子夜也从未试过换上女儿装的,怎不教他们对容劼的身份置疑? 只是越觉得他们有什么,他们越是不好问出口,怕令欧阳子夜尴尬下不了台。 她再大方,也是女儿家,这种事,还是别当面说穿的好。 不过不问不代表不好奇。如今有人做这蠢人,他们乐得渔翁得利,一解疑窦。 容劼懒洋洋的声音在大厅中响起,带着一丝笑意道:“依于兄看来,在下可像个病人?” 臭小子,竟然打起太极拳来了。 欧阳子夜忍笑睥一眼不知如何接招的于中天,生怕容劼又因有人揣测他俩的关系而再开一次讲席,插进去为于中天解围道:“于公子不是大夫,怎知你有病没病呢?于公子,您若还有他事,尽管去忙吧,奴家不耽误您的时间了。” 正因若回答他“不像”那自己之前的问题便是无礼挑衅,而若回答“像”则那小子神清气爽,自己难免将来要被人嘲笑眼力不佳,一时不知如何应话的于中天感激地看她一眼,忙顺着她给的台阶匆匆下楼,道:“那在下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铩羽而去。 趁着于老兄灰溜溜走人,下一拨人马又未及杀过来之际,容劼凑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欧阳子夜咬起耳朵“这样下去咱们到天黑都吃不到晚餐,先开溜好不好?” 再被吵下去,他非饿死不可。 店内众人心痒难熬,恨不能揪着这小子逼他当众重复一遍他究竟对欧阳子夜说了什么。 心下也暗暗明了他的身份。 连这么亲密的举动都容他当众而为,他与欧阳子夜的关系不问可知了。 欧阳子夜转顾一圈表情各异的众人,迎上容劼乞怜的双眼,抿唇一笑,仍是依他“好。” 温柔美丽的佳人当下被乳臭未干的小子拐跑,留下一屋子徒有伏虎之力的大男人们捶胸顿足,枉自嗟叹。 谁不知欧阳子夜慈心圣手,最憎他人恃强凌弱,他们虽想揍那小子两拳解恨,却怕惹得佳人不悦,成为众矢之的。 啊啊,气煞人也。 $$$ 逃难一样自后门溜出“四海客栈”欧阳子夜与容劼相视而笑,全松了一口气。 容劼摸摸扁扁的肚子,道:“咱们先找个吃饭的地方吧,再饿下去,我连人肉都吃了。”四下张望一通,顿时垮下俊脸“这边,好像没什么店呢。” 欧阳子夜老马识途,笑道:“人家客栈的后门,当然不热闹啦。奴家却晓得有个好去处,公子只管随我来。” 容劼饿得两眼发黑,闻言怀疑地道:“什么好去处?除了卖吃的,其他地方在下一概没有兴趣。” 可怜他先是等欧阳小姐美人出浴等得饥肠辘辘(不过最终看到她穿女装是很值得的啦),然后又被那一群专等人家用膳时分来打搅的“英雄侠士”吵得吃不到饭,直饿到四肢无力,只差没虚脱,她若是还要干吗干吗,他可不想奉陪了。 欧阳子夜抿唇忍笑,暗暗怀疑自己方才听到的声音是否自某人的肚子发出的,纤指点向左侧的小巷,道:“穿过这条安乐巷,就是天府路了,那儿有家小店,专卖家常小菜,它的骨头羹、鱼辣羹都是最地道的。原本因为今日有些晚了,故想明晨再带公子去尝尝的。现在既不能在客栈内用餐,去那也好。” 他们申时入城投宿,耽搁到现在酉时过半仍粒米未进,也难怪他饿成这般模样。 此时天色已昏,各家纷纷掌灯,柔和的火光透过窗棂照亮街道,他们这一边虽不及“四海客栈”大门那条街上繁盛,却也另有一番风景。 容劼瞄瞄那条又黑又窄的巷子,边往前走边怀疑地道:“欧阳小姐,你最好不要告诉在下,你从前也曾在这种时候由这条巷子孤身走到另一头去。” 欧阳子夜安分地随在其后,暗忖:就算我做过这种事也没胆告诉你找骂挨。她柔声道:“公子不必担心,奴家行事自有分寸,断不会掉以轻心、以身试险的。” 容劼只差没从鼻子里哼出来以示对她的不信任,心想这位小姐八成是做过了才会答得这样漫无边际。 她到今天还活得好好的,真是天公疼憨人哪。 正要“教导”她一些“独身女子夜行安全守则”却因转角处传来说话声而推迟执行,回头拦住欧阳子夜的脚步,挑眉道:“原来还有人和你一样不知死活的呢。” 欧阳子夜停步,讶然道:“前边可是有位姑娘?” 既然知容劼会武,她自然不奇怪为何她听不见容劼听到的声响。练武之人的目力耳力本就较常人强许多倍。令她惊讶的,却是在这个时辰还有女子出行。 本朝礼法,何等严谨。一般闺阁女子,除出阁外,终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纵到不得已,也是帷幕重重,罗纱遮面,更无人夜间出行。她自认非良家子,对此等俗礼概不理会,却也知女子夜行是何等惊世骇俗之事。 容劼以指按唇,作出噤声之意,拉着她走到拐角尽头,鬼鬼祟祟地探头视看。 欧阳子夜来不及奇怪他为何行迹诡异,美目怔怔望着紧紧交缠的手掌,玉颊忽地浮起霞红,赧然垂首,却不曾挣开。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师父当年的心情,她终能体会。 世间彦杰多少多少,她一寸芳心千万缕,却只系在容劼一身。 容劼却未察知人家女孩儿心绪的百转千折,转回头压低了声音道:“你看看那位姑娘。” 欧阳子夜俏脸一热,用力抽回玉手,依言学他般偷偷窥视,一看之下,不由微微变色,缩回头来,轻声道:“那个人分明是在纠缠那位姑娘,你怎么不上前帮忙?” 在她目光所及处,一位戴着帷帽的黑衣少女被一身形高大的男子拦住去路,几次想越过那男子走到他们这一边来,却被那男子伸臂拦住。 这场景,显然是那男子在调戏独身少女。 容劼一反往日见义勇为的习惯,低声重复:“我叫你看那位姑娘的啊。” 欧阳子夜再次回头,一会,不解地道:“那姑娘体态轻盈,步履稳健,应是体健身康,没什么不对呀。” 她还真是忠于职守。 容劼轻啐道:“那位姑娘步不飞尘,身轻如燕,显是身怀绝技,何用旁人为她担忧。” 谁叫她看她的身体状况了?真是的。 话说回来,对她的眼光抱存希望,是他的失误。 能把他老人家的年龄看成十七八,就可见她有多不会看人。 欧阳子夜放下心来道:“真的吗?”忍不住又向外张望,期待看到“侠女惩恶少”的戏码。 这一看,却令她花容变色,失声惊呼:“呀!” 容劼伸长脖子,边道“怎么了?”边也向外看去,亦不由皱起眉来,摸出腰间一枚铜钱,弹指飞去。 原来在他们说话间,形势已然大变,那少女擞下腰间软剑,毫不留情地便向那男子刺去,而那男子却不会武,仓促痹篇了一剑,却躲不了她绵绵的攻势,转眼身上已有四五处染血,而那少女仍是不肯罢休,剑剑狠辣,痛下杀手,显是欲将那男子除之而后快。 那男子慌乱中摔倒在地,眼见二股寒风迎面刺来,直指心窝,又惊又惧,看来难逃一死,不料斜里飞过一道金光“叮”的一声,将剑尖弹了开去。 那少女一剑未中,虎口发震,宝剑险些脱手,收势回守,帷纱下一双妙目如寒冰射向暗处,喝道:“什么人?” 容劼按住欧阳子夜的香肩,示意她哲莫露面,然后举着双手,一副缴械不杀的模样跳出来道:“在下容劼,无意冒犯姑娘,尚祈见谅。” 少女似是没想到“神秘高手”却是这么个斯文少年,怔了一怔,剑尖斜挑,指向容劼,冷道:“阁下出手救这登徒子,莫不是他的同党?” 容劼瞟一眼已吓晕过去的轻薄浪子,放下双手,撇清道:“姑娘切莫误会了,在下与这位兄台素昧平生,从未谋面,绝非其同党。” 少女见他放下双手,愈加防备,一眨不眨瞪着他的举动,嗤道:“纵不是狐朋狗党,想也是一丘之貉,才会连这种人也救。看剑!” 容劼不想她说打便打,吓退一步。少女却是声东击西,一见他退后,宝剑重又砍向瘫在地上的那位仁兄,他情急下身形骤闪,切近少女身前,空手人白刃,手腕一托一沉,那柄宝剑已到了他手中。少女只觉一阵轻风拂过,宝剑已失,男子清朗的嗓音劝道:“此人虽然可恶,却也罪不至死,姑娘手下留情。”眼前一花,软剑物归原主,重又放回她手上。 少女银牙暗咬,明知打他不过,恨声道:“什么罪不至死?这等无行小人,人人得而诛之,本姑娘不过替天行道罢了。” 容劼皱眉道:“姑娘这么说就不对了。此人出言无状,举止轻浮,是该惩戒,却也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哪里到‘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了?况他纵有死罪,也该交由官府处置,你擅自杀之,岂不也同犯律法?’ 少女不屑道:“官家哪管得了这许多事?何况难保没有徇私之事。再说他今日是遇见我,才没讨到便宜。若是遇见个不谙武事的弱女子,岂不是被他糟蹋了也无处喊冤?阁下若执意袒护,与为虎作伥又有何异?” 嗯,有道理。 隐在暗处的欧阳子夜不禁失笑,心想这位姑娘的论调,其实与容公子颇为接近呢。 “除恶务尽说”与“防患于未然论”所差者,也许就只是激进程度了吧? 容劼差点就要同意她的观点,还好及时发觉当中的漏洞,道:“可是总不能因为他还没做到的坏事便要他伏罪呀。且姑娘若擅用私刑,亦是知法犯法,假若人人皆似姑娘,置律法于不顾,立法难严,执法纷乱,百姓岂非更不得安生?” 少女冷然一晒,还欲开言,却见他身后转出一个淡妆丽人,清甜柔音和声道:“如若姑娘怕官家徇私,且随我二人一齐将此人押送官府,将其从严惩处,您看可好?” 此时女子贞节重逾性命,一旦失身,父嫌夫弃,无处容身,万难有活路,故此她对此类淫赃,亦是恨极。 那少女轻“噫”一声,疾声诧道:“欧阳小姐?”伸手摘下斗笠,现出一张绝艳冰颜,冷若霜雪,语音却恭谨谦然“小姐可还记得焱波?”转向容劼,语气亦和缓不少,道:“原来公子与欧阳小姐同道,难怪这般仁心。焱波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欧阳子夜恍然道:“原来是陆姑娘。你怎会在此地?” 这陆焱波,乃慕容世家中人,似与其少主关系十分密切。此际慕容寒城沉疴未起,她却孤身现身此地,自是惹人疑窦。 陆焱波行礼如仪,微微躬身道:“焱波奉夫人之命来寻欧阳小姐。之前听说小姐入住:‘四海客栈’,焱波正要前去拜见,不想竟在此偶遇。” 慕容世家的别馆在离此两条街的“和乐路”上,她原想抄小路快些,却遇上那登徒子出言相戏,没想到一番阴差阳错之下,倒是见到了要找的人。 欧阳子夜蹙眉道:“萧夫人为何要寻奴家?莫不是萧大侠与慕容公子的病情起了什么变化?” 那日她离开慕容山庄时,留下的葯量应够他二人撑至焚兰紫芝成熟才对。而且她还留了葯方,葯用完了,他们亦可自己配制。难道她对冰青木罔毒性的认识有误,所配的葯方并未奏效? 陆焱波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将刚醒过来的登徒子重又点晕的容劼,将她看到女装的欧阳子夜的惊讶成功地隐藏起来,恭声道:“老爷和少爷的病情仍然稳定,并无异样,请欧阳小姐放心。只是近日江湖中有些奇怪的谣言,令夫人十分不安,故特令小婢前来接欧阳小姐上山。” 欧阳子夜奇道:“什么谣言?竟可惊扰到慕容庄主?” 要知慕容世家声名何等显赫,到了慕容仪这一辈,却仅有她这一脉血缘。她以一介女流,招郎入舍,将偌大基业打点得有声有色,岂可等闲视之。能令她为之困扰的谣言,自也不可小觑。 陆焱波不答反问道:“欧阳小姐一路行来,可曾发现不少江湖人士亦是朝此而来?” 有此疑问很久的容劼不由插口道:“不错,在下正纳闷怎会有这么多人与我们同路呢。” 走在山区还不觉得,一进官道,便不时有江湖人物策马狂奔而过,由始至终,都朝同一方向行进。他正暗自犯嘀咕,想着书香诗礼世家的周老爷子该不会退隐后反而交游广阔,大结江湖异士,招了这许多人去给他祝寿了吧。 尤其一进钱塘城,这种情况更为严重,武林人士数量之众,是他这一路首见。 陆焱波苦笑道:“也不知是什么人在江湖中散播谣言,说那焚兰紫芝乃是千载灵葯,媲美千年何首乌、万年茯苓胆,效可起死回生。常人吃了,可驻颜延寿,百病全消,练武之人服用,则可增一甲子功力。此话一出,武林騒动,众人纷纷赶往落霞峰,立意要夺那紫芝。眼前落霞峰下已聚集了百人之众,还有人不停自八方赶来。我庄虽一再声明焚兰紫芝只有解毒之效,只是无人相信,一径认定是我庄要独占仙草,故而设谎惑乱人心。夫人惟恐果熟之日生变,特命嵌波下山请欧阳小姐辟谣。” 又不是万年朱果,千年灵芝,哪来那么多可以增长功力的葯。这些武林人士想不劳而获想疯了,以为那焚兰紫芝跟“灵芝”沾点边,又是千年老怪,就一定会有神奇功效,真是痴心妄想。 喝下一大碗被传得玄而又玄的灵石乳,结果也不过是身体轻了点,轻功好了点,眼睛利了点,耳朵灵了点,力气大了点多了这么些点点点,也没见他有什么白日飞升、一苇渡江、御剑飞行之类的仙法加身(他的任督二脉自小便被师父打通,也分不出什么区别)。容劼对所有传说中的灵丹妙葯全都打个折扣,只信一点点,闻言嗤道:“若他们将四处寻葯夺宝的精力用来苦练,早就功德圆满,修成正果了,何必白费功夫。” 欧阳子夜无奈道:“有许多人受天资所限,一世人也练不到那地步,仙丹异草便成了他们成为绝世高手的惟一希望,故而才有这许多人如此着急仙草。”顿了顿,转向陆焱波,道:“陆姑娘只管先回去照料贵少庄主吧,子夜随后便来。我会请丐帮弟子发散消息,消除不实之传,先劝回一些人放弃上落霞峰。至于已先上山的人士,只好到时再说了。” 当日在慕容山庄虽只呆了三天时间,却已够她明白陆焱波在山庄中的重要身份。慕容仪派她下山来请她,故是虑及她对慕容世家中其他人并不熟识,也有怕她觉得受到轻慢之意,所以出动庄中差不多是第二号人物的陆焱波来。但陆焱波离开久了,对慕容仪的人手调度上定会造成不便。如今慕容世家多事之秋,她无意百上加斤,反给他们增加麻烦。 当日萧礼德父子中毒一事,已令她觉得蹊跷,因冰青木罔与其他毒物不同,纵使误食,也无大碍,须加以其他三种葯物,方可引发毒性,此分明是人有意为之。故而当时慕容世家内剑拔弩张,草木皆兵,连她为他二人间诊及开出焚兰紫芝一方,亦是在戒备森严的密室之内。而今消息走漏,显见慕容山庄内部定有叛徒。眼下慕容仪既要保护他父子二人,又须防焚兰紫芝果熟之前被人毁了,更要操心芝果成熟之时被他人夺去,还得找出家族内部的祸乱加以平定,如此内忧外患之时,少了她倚为左右手的陆焱波,岂非雪上加霜。 她无武功,如勉强与陆焱波同行,毫无助益,只会白耽误她的时间罢了。 陆焱波颔首道:“多谢欧阳小姐想得周全。既如此,焱波这就漏夜回山这歹人,就交由小姐处置了,再会。” 向他们二人一抱拳,重新戴上帷帽,纤长娇躯转瞬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容劼轻松地以单手提起那倒霉的匪类,问道:“欧阳小姐,请问衙门怎么走?” 欧阳子夜想了想,笑道:“出了这条巷子,往左转便是了,容公子请。” 容劼依言前行,暂且无暇顾及自己可怜的肠胃,先问起自己关心的话题:“适才那位姑娘所说的‘落霞峰’,可是小姐今次欲往之处?” 欧阳子夜黛眉轻颦,点头道:“正是。只是奴家却不曾想到竟有人会上山夺葯呢。那紫芝只可解冰青木罔之毒,并无他用。且用法不当,反于人有碍。若被不知究竟的人抢了去,胡乱服下,可就糟了。” 容劼转头,见着她的愁颜,心一揪,冲口而出道:“你别担心,我陪你上山去,把那芝果抢了来,总不会有人出事了。” 欧阳子夜触着他关切的神情,朱颜浅酡,微微赧然,却只是轻笑软嗔:“你没听方才陆姑娘说此际落霞峰上已有百余人欲夺芝果了?你还当是玩家家酒呢,说得这般轻巧。” 口中浅嗔轻责,眼波流转处却是一番钟情意。 行云有影月含羞,芳心如醉 第六章 事态的发展,比她想象的要恶劣得多。 她虽借丐帮之力,通天下澄清焚兰紫芝之葯效,苦于信者寥寥,那些人妄心一动,贪念日炽,哪听得进这逆耳良言。所有真话皆被当做别有用心的鬼话,反污丐帮欲借此骗得众人离去,好坐收渔翁之利,方便自己抢那芝果。 愈近落霞峰,愈多武林中人行迹。只看那些人说起“焚兰紫芝”四字时目中泛起的狂热,便知纵能舌灿金莲,也难劝他们回头。未至落霞峰,已有不少人为此大动干戈,抱着少一人上山便少一个夺仙果的对手的念头,动辄兵刃相向,打得火热,累她救人都救到手软。 欧阳子夜收好葯品,背起青竹葯箱,目光接触到容劼不赞同的神情,香唇浅浅弯出柔笑,温婉秀雅,眉宇间却锁住轻郁,黛眉不展。 她知道他觉得这些人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 笔他凡遇见此类打斗事件,虽不阻她救人,亦不出手令双方休兵,大有随他们去之意。 最初,容劼亦曾试过分开打斗双方以劝和,然而几次下来,收效甚微。那些人要么慑于他的武功,当时撒手,过后仍要分出雌雄;要么反而同仇敌忾,视他为有力对手,意图联手先除了他这“外敌”再“窝里斗”个彻底;纵有一二罢斗,转眼又有新的仇家寻衅,依然血染黄沙,打得天昏地暗。 这一路,只是落实了他对江湖人与事的看法,心灰意冷下,执意袖手作壁上观,再不理这些人的无谓纷争。 然而欧阳子夜医家天性,悲天悯人,却做不到他这样干脆决断,即便知他们是自作自受,仍是忍不住伸出援手一一施救。 只是刀剑无情,许多人回天乏术,命丧黄泉。而她遇到救之不及的伤者,除了难过,却别无他法。 看到她祈求的眼,容劼擞擞唇,不悦地道:“好啦,我挖个坑,把他埋了就是,你别难过了好不好?” 就怕见她不开心,偏这一路死伤无数,惹得她总是愁眉紧锁,害他的心情也好不起来。 这些江湖人,愚昧贪婪,哪里值得她为他们难过了? 看着她越来越勉强的笑容,容劼一向开朗的心绪亦蒙上厚厚一层阴霾,挥手道:“你先到路边歇着,我把他埋到那边去,一会就出来。” 继续下去,他都成埋尸工了,算起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没埋十具也埋了八具死人,连挖坑的活都做到熟能生巧,师兄们若是知道了,只怕连牙都笑秃了。 堆好土馒头,他插上木标,拍去土屑,走到欧阳子夜身边,道:“好了,咱们走吧。” 欧阳子夜温顺地点头,默默随在他身后,沉重的心情只在看到他表情丰富的俊容时才稍稍开怀,浮起浓浓暖意。 自出师门,她便承担着自己的喜与忧。泪和笑,都只自己心知。欢快还可说与人听,悲伤哀愁,却只能自己消受。每年与师父只有一个月的相聚,她习惯报喜不报忧,以免师父为她操心。然而孤身独走天涯,经历的,断不止是欢声笑语。初出茅庐时旁人的置疑与嘲讽,病人不治时自己的空虚与无力,身为女子而遭受到的欺凌蔑视,遇见不平事时感到的愤怒无奈 她以她的坚强,一一面对,习惯了一个人扛起所有事。她从未想过,身边多了一个人,竟会如此温暖,令人心安,并且眷恋。 望见远远的城门,容劼打破沉寂,道:“前面就是平阳了,那里可有什么人你要去拜访的?” 欧阳子夜抛开杂念,振起精神道:“平阳城乃是武林四大家族中的‘飞龙堡’的所在。堡主唐志超急公好义,有关中第一侠之称,若是求他相助,应可事半功倍。” 这一个月,他们的速度依然慢似龟爬,除了救人耽误了工夫外,另一个原因,则是因她游走于沿途中各个武林世家之中,极力说服他们放弃加入抢葯的行列,并利用他们的影响力阻止更多人做蠢事。“飞龙堡”执武林牛耳,名门泰斗,她当然不会错过。 容劼并不热衷地道:“希望这唐大侠盛名无虚,不会让你失望吧。” 之前她拜访过的六个门派和一个世家里头,只有两派因曾受过她的恩典而信了她的话,并且答应派遣门下弟子劝说亲朋好友不上落霞峰。另外那“铁血楼”虽应允了不上山夺葯,却不信她所说的“焚兰紫芝并无神效,只能解萧大侠与慕容公子所中之毒”当那是她为救那二人而想出的推脱之辞,只是看她的面子,故而应她之请。剩下四个门派,对她虽然礼数周到,客客气气,却答得唯唯喏喏,含糊之极,看来不太像是肯放弃吃了可以天下无敌的仙果的样子,欧阳子夜亦非不知,只是她言尽于此,旁人若执意不听,她也勉强不来。 至于这“飞龙堡”会是何等境遇,也要试过方知。 $$$ 亮出“欧阳子夜”的名号,确是不曾被人怠慢过,然此刻这偌大阵仗,还是教他们吃了一惊。 也不过一句“小女子欧阳子夜求见唐堡主”轻飘飘十二个字,她都怕入了堡中门卫的耳,顷刻化为虚无,连声回信都听不到。不想语音未落“飞龙堡”正门大开,齐刷刷站出两排二十四号壮汉,外带这满面热诚的老者,无比殷勤地迎她入堡。 向来“飞龙堡”这正门只在极大盛事时方开,不要说家人日常行走,便是武学宗师、名派掌门到访,一般也只从偏门进出。如此隆重地迎接她这无门无派的江湖游医,岂不令她生疑? 就连不常在江湖上行走的容劼亦觉出有异,凑到她耳边万分狐疑地问:“你是否曾救过这家的老太爷老太君,他们才会这么恭敬?” 欧阳子夜偷觑一眼前头带路的老者,也是大惑不解“别说救人,奴家生长到这么大,还是首次进这‘飞龙堡’,里头的人一个也不认得。” 愈是根基雄厚的名门世家,便越自恃身份。她的些许薄名,怎会在他们话下。她连吃闭门羹的思想准备都做好了,这会子落差太大,真教人回不过神来呢。 前头的老者也就是“飞龙堡”的管家,老耳无比灵光,回头道:“欧阳小姐一个月前在钱塘城外救了我家少堡主,怎么不记得了?” 正在说悄悄话的两个人吓了一跳,迅速分开。欧阳子夜冥思苦想,终于记起害她听了长达半个时辰训话的某个人,讶道:“原来那位公子竟是唐少堡主。他的伤势其实并未致命,纵使当日奴家不曾施救,随后赶到的贵堡中人亦可救治,奴家不敢居功。” 老者拂髯笑道:“欧阳小姐太谦了。敝堡之后请到的‘采善堂’季少主曾言,若非小姐及时为少堡主止血包扎,则少堡主定会因失血过多而生命垂危。小姐再生之恩不止少堡主,就连老朽以及敝堡上下,俱感同身受。此大恩大德,岂是一‘谢’字可表述万一。” 容劼眼睛一亮,朝她挤挤眼,示意‘既然人家欠了你这么大的人情,那事情就好办了”后者都只是牵牵嘴角,应道:“老人家客气了。救人乃是医家本分,子夜分内事罢了,何足挂齿。” 当然不用挂在牙齿上了,要报答,要大大地报答! 欺那老管家背后没长眼睛,容劼手比指划,兴奋的情绪其实是来自她此行的目的看来可轻易达到,可以换取到她的好心情。夸张的表情终于逗得欧阳子夜开颜,笑意漫上杏瞳,笑睇他一眼,别开脸去,不再理他。 此刻可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做客呐,随便笑场可就太失礼了。 转眼已行至正厅前,迎出一行人来,为首者年约四旬,豪爽笑道:“久仰欧阳小姐大名,今日有幸得见,老夫未及远迎,失礼之处,还请多多包涵。”转眼看到她身边的容劼,笑容僵了一僵,仍礼貌地道:“请问这位公子” 欧阳子夜检衽万福“唐堡主,奴家有礼了。今日冒昧登门,还请恕罪。”转顾容劼,稍稍迟疑,道:“这位容公子,乃是子夜的朋友。” 容劼敏锐地嗅出空气中的不对劲,并不多言,抱拳道:“唐堡主,打搅了。” 唐志超微微点头,笑道:“幸会。”又向欧阳子夜道:“前次犬子承蒙欧阳小姐搭救,老夫不胜感激,只恐无以图报。今后欧阳小姐有何需要,只乖篇口,老夫一定尽力而为,以报万一。”回头道:“明儿,还不快谢过救命之恩。” 他身后一名英武青年进前一步,躬身长揖“欧阳小姐再造之德,在下时刻铭记,不敢或忘” 早习惯这种谢恩阵仗,欧阳子夜微福还礼,截住对方的感谢辞道:“唐公子无须多礼,子夜担当不起。当日之事,举手之劳耳,怎敢受唐公子大礼。” 唐杰明立直身,朝她望来,双目射出倾慕之色,诚恳地道:“小姐施恩不望报,诚医家佛心也。然在下却不可知恩不报,此大恩大德在下肝脑涂地,难报万一。” 越听他头越痛。 容劼斜睨着客气来客气去的主客双方,万分不解。 人家也不过救了他一条命,他把肝啊、脑啊都拿出来涂地板,还不是一样得死翘翘?这样还“难报万一”那他岂不是要有几万条命才够报答足那“百分百”? 双方又客套了几个来回,终于主宾在厅内坐下奉茶。欧阳子夜道明来意,唐志超笑道:“欧阳小姐大概不知道,敝堡与慕容山庄乃是世交之谊,素来交好。日前慕容山庄已致信老夫,说明原委。敝堡高手不日亦会赶赴落霞峰,助她一臂之力,欧阳小姐只管放心。” 欧阳子夜喜上眉梢,欣然道:“多谢唐堡主。既然这样,子夜不打搅了,就此告辞。” 唐杰明急道:“此刻天色已晚,小姐一路风尘,且在敝堡歇息一晚,再走不迟。” 他越是殷勤,欧阳子夜越是有顾忌,征求意见的目光睨向容劼,后者正被唐志超的二弟缠住盘问祖宗八代,苦于无法脱身,见机连忙起身道:“多谢少堡主盛情,不过我二人另外还有要事,不便久留,好意心领就是。” 他们吃过午饭就上门造访了呀,大下午的睡午觉还差不多,算是哪门子的“天色已晚”呢? 唐少堡主的时间观念大有问题。 唐杰明看着欧阳子夜走到容劼身侧,一副惟他马首是瞻的模样,目中泛过嫉恨之色,咬牙不语。 唐志超瞥一眼爱子,正欲挽留之时,厅后转出一名垂髫小婢,恭声道:“夫人请欧阳小姐花厅叙话。” 看来是走不了了。 欧阳子夜与容劼相顾苦笑,随那小婢去见堡主夫人,留容劼一人孤军奋战,与“飞龙堡”上下周旋。 只盼与唐夫人这一叙,不会叙到“天色已晚”当真要“歇息一晚”才得脱身吧。 $$$ 据她对“飞龙堡”有限的了解,唐家这位夫人,却非江湖女子,而是当朝王侯千金。其时朝廷为笼络武林中人,分别将三位侯门小姐下嫁了三户武林世家,唐夫人即是其中之一。 当下欧阳子夜在那间铺设得精致华丽的花厅内见到的,除了风韵犹存的唐夫人外,还有一位粉妆玉琢的俏佳人,却是唐夫人的外甥女,唐杰明的姨表妹妹。 双方礼毕落座后,那名唤傅婧的少女亲自捧上一盅雨前龙井,笑道:“欧阳姐姐请。” 欧阳子夜忙接过那青花盖碗,道:“多谢傅小姐。” 唐夫人笑道:“欧阳小姐何必与她客气,姑娘小姐地叫唤,未免见外了。只叫她‘婧儿’就是了。” 欧阳子夜浅笑婉然“是。”心中暗暗盘算着何时告辞方不失礼。反正唐夫人见也见过了,谢也谢过了,想来想去,该没什么要再说的了。 思绪游走中,却见傅婧奉茶后并不入坐,反站到她下首的位置上,不由一怔。而那少女注意到她的目光,怯怯朝她一笑,粉面生晕,垂首低眉。 这间花厅显然并非招待外宾之所,反倒像是唐夫人日常起居之处。故除了靠东西两张太师椅外,其下只在两边各设一张木椅。看来只是家里人晨昏省定,娘儿们说话的地方。现唐夫人坐在正面西边下首的位置,上首空给了唐堡主,这原本不错。而后因她是客,故坐了左手边这张椅子,傅婧原应坐到她对面去才是。虽说依礼以客为尊,却也没有要人家小姐干站着的道理。 常言道:“礼出大家”越是钟鸣鼎食之家,规矩越是琐细繁复,故她虽然不解,也不出言相问,自管喝茶,兼一心只想着如何溜之大吉。 唐夫人喝了一口茶,用帕子轻轻印了下唇角,看着这名满天下的女子凝神屏气,款款温柔娴淑恬淡雅秀,隐然有大家风范,满意地笑道:“恕老身托大,且叫你一声侄女。你若不嫌弃,便认了我这个伯母吧。” 欧阳子夜放下茶盏,起身顺应:“是。” 眼见唐夫人谈兴正浓,她吞下到口边的告别辞,暂且忍耐。 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只看在唐堡主无比痛快地答应了帮慕容家的忙的那份义气上好了。 “飞龙堡”的势力范围涵盖南七省,唐志超这一点头,不知减了多少杀戮。 唐夫人用手扶了扶头上的攒珠累丝金风,沉吟了下,欲言又止,却问起了她父母籍贯生辰等琐事,她暗暗纳闷,笑道:“子夜自幼父母双亡,只跟随师父,这些事却不清楚。” 唐夫人皱了下眉,问道:“令师如何称呼?” 欧阳子夜想起师父,客气而疏离的笑容终于撇下,缓缓漾开如花笑靥,轻轻道:“家师元九烈。” 唐夫人动容道:“原来是贤侄女竟是元师高足。” 暗婧却未听过这个名字,问道:“姨妈,那是什么人?” 唐夫人目中浮起怀想神采,叹道:“元先生嘛,十几年前,他声名之盛,比你欧阳姐姐还胜三分,时人提起元神医三字,重病也自减三分。只是后来却不再有他的消息,我们还道他是否遭了不测呢,想不到却教出了欧阳侄女来。” 流光倒转十六年,那白衣医者丰神俊朗,温雅如仙,她当时虽为人妇,亦不由神为之夺,更休论多少未嫁女芳心暗许,颠倒相思。 惊鸿一瞥,到如今,犹觉惊心。 因这一层关系,她将方才听到欧阳子夜是孤女而起的嫌弃之心尽去,顿生亲近之意,笑道:“元先生虽有回春妙手,终是男儿,再细心也难保周全,贤侄女既只随着他,难怪在一些礼法上有些疏失。” 嗄? “不是老身倚老卖老,好说教,只是欧阳侄女,你虽行走江湖,终也要顾及女儿身份,处处留心,时时提防,尤其这男女大防,更该注意检点,以免落人口实,传出一些诟淬谣涿,有玷清誉。” 欧阳子夜诧然掩住香唇,免得无礼地“啊”出声来,一双清水妙目只望着突然间亲切得像要当她娘的唐夫人,却不明白她正唱的是哪出。 说实话,她与这些豪门贵妇交往甚少,并无多大了解。往常只是寻医问诊,才略有交涉,从未深交。而那些贵妇往往也自诩三从四德抱娴守静,对她这江湖女子亦难有好感。 可是这唐夫人,一口一个“贤侄女”完全以她的长辈自居,关系也套得太近乎了。 唐夫人哪知她心里这些“不三不四”的想头,只看到她无比柔顺地俯首听教,进一步发挥道:“尤其老身闻得侄女近来竟与一名男子单独同行,实在太欠思量。究竟女儿家本分,还应只在家中学些针黹纺织,在外抛头露面,终是不妥,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须媳妇替人看病抓葯博那些虚名,又或贴补家用的?你只安心在家中相夫教子,操持家业便是了。” 她有漏听了什么吗?还是居然年纪轻轻便患了重听的毛病了?为何唐夫人所说的话,她越听越糊涂? 欧阳子夜小心翼翼打断她,问得无比困惑:“夫人此话怎讲?” 她可没见到什么人来与她提亲纳采了,与唐公子更只有两面之缘,话都没说上两句,怎么倒有人已经一副准婆婆的姿势开始训儿媳了? 况且,她要不是不想令唐夫人下不了台,大可顶她一句“若非奴家‘抛头露面’的‘不妥,行径,令郎此刻都不知已游到地府第几层了”她四下行医,更不是为了博取虚名,贴补家用。 类似的谤言她听过不止一次,从未放在心上,且心性素来平和,不欲与人争执,只当耳旁风,不予理睬就是了。 唐夫人理所当然地道:“你既然救了明儿,明儿又对你十分中意,说不得,我们夫妻俩自然要接纳你这媳妇了。况且你既是云先生的弟子,门第勉强也说得过去,无人敢看轻你的,放心吧。” 至于欧阳子夜会不愿意嫁给她儿子说实话,这个问题她想都没想过。 他们“飞龙堡”虽非金堂玉马人家,在武林中却也是首屈一指的名门世家。何况明儿英俊倜傥,不知有多少江湖女子挤破了头想嫁他,如此优越的条件,哪个女子不是趋之若骛。现在她肯承认欧阳子夜,她应受宠若惊才是。 欧阳子夜倒真是受宠若“惊”只不过不是“惊喜”而是“惊吓”正瞪着唐夫人无言以对时,这美妇起身,拉着傅婧,携了她的手,将她两人的手叠到一起,向她笑道:“只一事须先跟你说明,婧儿原就许了明儿了,虽不曾点破过,然我和她母亲皆已意许,原只想等婧儿及笄,就娶她过门,不想明儿却对贤侄女十分钟情,道是非你不娶。婧儿对贤侄女也是十分景仰,直说若是贤侄女,她甘愿居小,绝无怨言。我看贤侄女也不是那等善嫉妒泼之人,从此后和睦友爱,只以姐妹相称吧。” 原来那傅婧之所以不坐下,是因为自觉身为侧室,不敢放肆自专之意。 欧阳子夜啼笑皆非,听那少女含羞答答唤道“欧阳姐姐”才知她这声“姐姐”却是这个意思,苦笑道:“承蒙夫人错爱,子夜原不应辞。然而家师早年已为子夜定下婚约,子夜万不敢擅自另许,只能辜负夫人美意了。” 她貌既和婉,声又恬雅,这天大谎言随手拈来,却说得诚挚已极,由不得人不信。 此时婚姻大事本就应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断无要她违师命自许亲之理。 唐夫人愕然松开手,还想问她配了何许人,欧阳子夜忙又赔笑道:“时候也不早了,子夜另外还有急事要办,还须赶路,就此拜别夫人、傅小姐。” 深深一裣,不容她们回话,碎步退出花厅。 这一遭,她连步匆匆,失却娴静从容,庶几乎落荒而逃。 临行时,美目掠过唐夫人盛妆丽服,脑海中浮起的念头却是:若容夫人亦如唐夫人,那么她又当如何? 第七章 离堡三里远,他还能感觉到两道恶狠狠的“目箭”在背上刺来刺去,捅出无数窟窿。 容劼瞟瞟若有所思的欧阳子夜,因她低头赶路,又矮了他一头,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不满地道:“那位少堡主对你很有意思呀。” 并且,这情形他也不是第一次遇上了。前几天他们经过“逍遥门”那位年过三十的门主“魏公子”也是对她一片痴心,他差点拿刀砍了他。 欧阳子夜茫然应道:“你是说唐公子吗?” 抬头看着他,应得漫不经心,思绪停留在自己介意的问题上,只是问不出口。 请问公子曾婚配否? 容劼重重地自鼻子“嗯”出来,回想起她不管遇到张三李四一律称之为“公子”心情大大地不爽起来。 决定了,他不要只当“容公子” 欧阳子夜转开头去,藏起眼中情绪,柔柔悦音微微波动“容公子只怕是误会了,唐公子家中已有未婚妻在,适才我入内还见到她呢。那位姑娘可是绝色佳人,唐公子有此娇妻,怎还会为他人动心?” 容劼冷哼道:“那他就是见异思迁了。”见欧阳子夜侧过头来,眸中神采异样,吃不消地道:“不要这样瞪着我,我可从来没有过什么未婚妻。”辩白完自己的清白,忍不住又道:“就算他没有吧,上回那个魏门主也很喜欢你呀,你就不曾想过接受他的情意吗?” 他们二人,一个旁敲,一个侧击,都是一样心思,容劼的技巧却是笨拙之至。 欧阳子夜重又低头看路,唇畔溢出浅笑,语音轻忽“无论魏公子,或是唐公子,此二人皆是为我所救,当时或病苦,或伤痛,最是脆弱无依,若得人温柔以待,最易生出感恩之心,一时情动,不过迷恋罢了,算不得真心喜爱。” 相识月余,容劼已知这女子看似随和,一旦认定的事却绝不更改,这话虽轻描淡写,心中却是斩钉截铁地将那二人的爱慕归类为“迷恋”绝对不会予以考虑,不由抹了一把冷汗,轻轻嘀咕:“还好我不是你的病人,不然我说喜欢你,你也一定不信。” “你不一样。”温柔的女声扬起笑意,杏瞳跃上晶莹的喜悦,欧阳子夜柔柔地重复:“你不一样。” 简简单单四个字,带着无比的肯定,传进男子耳中。 你不一样,因为我也喜欢着你。你不一样,所以你说喜欢我我会相信。 容劼的唇悄悄上抿,越弯越翘,终于咧出大大的灿烂笑容“真、真的?那等我拜完寿,你治好慕容家父子,我就去向你师父求亲请他答应把你嫁给我。” 停住脚步,他凝视着女子低垂的螓首,专注地等着回答。 雪白的俏脸慢慢泛成朱红,素颜如醉,欧阳子夜却终于抬起头,与他对视,轻声却清晰“好。” 容劼眉飞色舞,喜得原地打转“然后,然后我带你去见我的师父和师兄们,让他们见见你。”下山不到半年就拐到这样如花美眷,一定把那些年纪老大还在打光棍的师兄们羡慕得齐齐吐血三升。 呵呵呵欧阳子夜微傲侧首,视线逐着他团团转的身形,和声道:“好。” 他转晕头,停下来,又道:“再然后,我们出关去,见过我爹娘,就可以拜堂成亲了。” 欧阳子夜连玉颈都染成剔透的粉晶,樱唇浅浅上弯,绷成绝美的柔笑“好。” 他笑眯了眼,接着又道:“再再然后,我们先在塞外住一阵子,等你待腻了,咱们再回中原,你继续行医,我帮你背葯箱,顺带游山玩水,做一对神仙伴侣。” 反正他胸无大志,既不想扬名天下亦不想为官为宰、位极人臣,更没有什么忧国忧民的伟大抱负,没出息得很。 有个姓孟的老伯是怎么说的?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 多么悲惨,所以孟老伯已经由“斯人”变成“死人”了。前车之鉴在此,故而他从来没想过要担起什么天大责任,只想快快乐乐做个升斗小民,与人计较东家的米比西家贵了一文钱什么的,偶尔管管闲事,打打不平,安安稳稳活到一百岁。 她柔了柔眼波,化做一池春水“好。” 这么好商量? 太幸福了就会让人怀疑一下,雀跃的男子捡回理智的残渣,疑惑地问道:“你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欧阳子夜笑望他飞扬的眉,略作沉吟“嗯也许是在你对我说‘你别担心,我陪你上山去’” “你别担心,我陪你上山去,把那芝果抢了束,总不会有人出事了。” “也许是你说‘有些亏,你一次都吃不起’” “有些亏,你一次都吃不起的。你不能等倒了霉才学会防备。下回再遇到这种事,你有多远就给我闪多远,听到了没有?” “也许是你说了‘你跟我又不一样,你是非常非常有名的欧阳子夜耶’” “你跟我又不一样,你是非常非常有名的欧阳子夜耶。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名声一大,是非就多。每天都不知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你,你这样掉以轻心,迟早会被奸人所害你知不知道?” “也许是在你说‘姑娘,介意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姑娘,介意的人应该是你才对。深夜荒山,孤男寡女,怎么看都是很危险的场景。你再这样毫无戒心地对人示好,更易遇上歹人” 也许啊,也许只在当初那—眼,她便动了心,只是矜持着、迟疑着、期盼着、等待着他也有一样的心情。 嗄?嗄!嗄?! 容劼瞪大闪亮的星眸,非常非常不确定地问:“就因为我说了这些话?那多不可靠!如果也有人像我一样鸡婆啰嗦,你不是也有可能喜欢上他?” 太没安全感了。 哪有人啰嗦得过他?欧阳子夜无奈地望着疑心病发作的某位仁兄,笑嗔:“那谁知道呢?” 嗄? 危机意识强烈的某人马上决定要未雨绸缪、防微杜渐“以后我不在你身旁时,不许你去救独身青年男子。”他竖起食指。 “好。”她忍笑点头。 “不可以再邀其他男人和你同行。”中指也立了起来,与食指成双成对。 “好。”她莞尔应许。 “不准随便答应去别的男人家里做客。”他说得奇酸无比,只差额头没现出“我在吃醋”四字浮雕,三个手指头晃啊晃,显是记起某桩公案。 话说某日又在街头遇见那个季某某,拿那种骗小孩的口气跟他说话不说,还一再诚邀欧阳小姐上他家坐坐,某位小姐居然还答应得十分痛快,令他耿耿于怀到今朝。 “好。”她抿唇,柔顺地道。 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算到哪笔旧账了。季公子当时不过叫了他一声“小兄弟”就被他以“人不可貌相”为题当街念了一篇千字檄文,引经据典、声情并茂,孔子阳虎,颜回钟魁,什么人都被从棺材里头拖出来做佐证,以说明他老人家绝对不止看上去那么大。 惹到他,绝对惨过捅到马蜂窝。 “不准对别的男人也这样笑。”第四个指头弹了上去,孩子气的俊脸示范地抿出柔得醉人的笑,居然还有模有样,看得欧阳子夜一呆。 “好。”她柔笑,乖巧得无可挑剔。 “以后不要再叫我‘容公子’了,换个称呼吧,最好是夫君官人之类的,先叫一声来听听。”一整个手掌摊到她面前,如同讨糖吃的小孩,大眼乞盼地望着她。 她温敛美目,展开那个“不准对别的男人笑”的笑,合作得无与伦比“容郎。” 容劼轻飘飘地差点飞到树上去,眉开眼笑地得寸进尺“今天算是我们俩的定情之日对不对?我也不要什么信物,来个定情吻庆祝一下吧。”闭上眼,嘟起嘴,做出标准的索吻姿势。 这里可是官道啊,就算没有人潮熙攘,可也不时有人经过呢。 虽如此想,欧阳子夜却发现自己竟硬不下心肠来拒绝他。环顾四下悄然,微微踮脚,吐纳着如兰芬芳,缓缓亲近。 轻轻地、暖暖地、柔柔地印上他的唇。 温润如玉的触觉蜻蜒点水般掠过,容劼睁开亮晶晶的双眼,舔了舔唇,突然唿哨一声,一个筋斗翻上树去,小孩子般兴奋。 赚到了,赚到了。 欧阳子夜双颊灼烧,忍不住用纤指按住樱唇,像在回味那个吻,又像怕那感觉转眼便消失了。 这一刻,他与她都只初识情滋味,单纯且快乐。没有人预先窥知未来,也没有人看得到横在不远处的离别。 $$$ 两情相悦并互相表白心意,并不代表容劼就会放弃训话的乐趣。 欧阳子夜正是他该项癖好的头号祭品。 相处时间一长,她发现他虽然好心,却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唠唠叨叨(其他人一般只需挨他一顿痛批)。爱之深,责之切,圣人古训,被他活生生炮制在她身上。从头到尾,他对她的一切言行都关爱有加,一有行差踏错,马上引起他的高度重视,严阵以对,翻来覆去,讲到她做梦都听得见他的噪音才肯休嘴。 前天她跑去追小偷是太不自量力了,可是他从那时起一直念到现在也就太过分了吧? “你看看你自己,臂无二两肉,连个三岁娃娃都未必抱得起,还想抓住蚌正当年的青年汉,不被人揍扁才怪呢。你的脑袋只是长好看的啊?还有,以你的龟速妄想追上人家训练有素的飞毛腿,你以为他有蠢到等你抓吗?” 他的唠叨功力,真是举世无双。 就算最后是他这个比她慢八拍出客栈的人抓住那小贼的,他也用不着无数次地提着她的错处呀。 “那小表不过干嚎了两句,也不知他说得是真是假,你就心软地放了他,还倒给他钱,这样面慈心软,很容易上当吃亏的” 最了不起的是他同一件事说上十趟,居然还能推陈出新,从不重复,从各个角度全面解析,直教人叹为观止。 “还好你碰到的人都还算斯文厚道,否则你早已休矣。” 真是位幸运的小娘子。 欧阳子夜奇怪地睥他一眼,笑道:“谁说没遇过歹人了?” 还老骂她天真不知事,他才是无邪如三岁稚童呢,竟会信她一个孤身女子行走江湖长达五年都不曾遇到一个恶徒。 容劼比她更惊讶“你曾遇过坏人吗?那你怎么可能还好好的?” 在他想来,这欧阳子夜一旦遇上匪类,不可能会有第二种可能性。惟一的区别就只是下场惨状的级别而已。 欧阳子夜软软笑嗔,美眸中闪过慧黠“容郎啊,你究竟有否认真听过人家说话呢?我一开始便跟你说过我自有防身术了。” 容劼咕哝一声带过该题,另起炉灶,揪出她又一条小辫“既然都有撞见过恶人。你怎么还学不乖,老是三言两语都给人骗了去,也不知事先多长个心眼”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容郎。”她柔柔唤道。 容劼停下滔滔不绝的抱怨“什么事?” 欧阳子夜浅笑,说得温和婉约:“闭嘴。” 啊?容劼睁大眼,伤心欲绝“你嫌弃我啰嗦?” 欧阳子夜睇他一眼,自觉已容忍得感逃诏地了“再让你说下去,长江水都干了。” 她开始怀疑容郎的爹之所以忍心假借拜寿之名将儿子“放逐”乃是因为受不了他的疲劳轰炸。 容劼委屈地瘪瘪嘴,亦觉说得口干,指着前面挂着“香饮子”布幌的小店,道:“咱们到里头坐坐,喝碗水再走吧。” 欧阳子夜点点头,踏进小店。狭长的店堂内倒坐了八成满,那些客人抬头看见她的形容装束,嘤嘤嗡嗡窃议,她毫不在意,拣了个靠店门的空桌坐下,扬声道:“掌柜的,来一碗紫苏饮,一碗姜蜜水。” 说起容劼的怪脾气,当真是一言难尽。头回点凉饮时叫了紫苏饮,觉得顺口,从此就雷打不动,拒绝尝试第二种凉饮,一径紫苏到底了。 不过对这种小事她当然不会有什么异议。待老板端上凉饮,她舀着冰甜的液体,一勺勺喝得津津有味,一抬头,却见容某人放着自己的凉饮不喝,兀自眼巴巴盯着她,不觉诧异“怎么了?不是口渴了吗?难道这家店的紫苏饮的味道调得不好?” 认真看了看盛在黄杨木碗内的浓紫液体,却不觉有何异样,她不解地看着容劼,纤长素手抚了抚玉颊,还以为是自己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惹他注目。 容劼摇摇头,下巴遥点着她面前的姜蜜水,好奇地道:“你的那个,真的很好喝吗?” 他其实很喜欢看她喝凉饮时的神情。总是微眯着眼,弯了柳眉,秀气地一口口轻啜着她喜爱的饮品,柔润的唇瓣抿出好看的弧线,让人似乎能直接感受到饮品的甜蜜,忍不住也想试试是什么样的滋味,才能令她露出这样快乐的表情。 欧阳子夜顿了下,有些明白“你想试试这个?”她探问,木勺轻轻敲着碗沿,柔笑“我叫店家给你盛一碗试试吧。” 容劼考虑一下,露出有点奸诈的表情“不用了。”长臂迅如疾电,掠过她面前,抢了她喝到一半的姜蜜水,笑得一脸得意“我要喝你这一碗。” 同喝一碗水嗯,这种亲密的感觉,他喜欢。 一手护着自己的战利品,一手端过自己只喝了一口的紫苏饮,大方地道:“你喝我的这个好了,咱们交换着喝吧。” 欧阳子夜睥着他一副得逞地喝着姜蜜水的得意样,又好气又好笑,不依地道:“哪有这样的?人家又不喜欢紫苏的味道。” 冰冰凉凉的液体很好入口,容劼未加防备地喝了一大口,才咽下,便觉一股热辣辣的味儿回涌了上来,连忙放下木碗,用手扇着口,皱眉道:“这是什么怪味?” 欧阳子夜噗嗤笑道:“是姜汁,姜蜜水是姜汁加上花蜜调配的,你喝不惯吗?” 容劼吐舌道:“好难喝。你的喜好真奇怪。这个还你,我还是喝我的紫苏饮好了。” 欧阳子夜双手护住紫苏饮,故意刁难道:“哪有你想换就换,想不换就不换的理?你既抢了人家的姜蜜水,就该喝完它呀。这紫苏饮,我才不要还给你。” 咦?她很不讲理哦。 容劼不平地睥着她“你才说不喜欢紫苏的味道的。” 坏心肠。 好辣啊,他张大嘴,将舌头摆出来展览一圈。 欧阳子夜学着他,吐吐丁香舌,娇俏绝伦“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木勺有一口没一口,偏舀着紫苏饮气他。 啊啊,简直是惨无人道。 容劼推回可怕的怪味水给她,干脆站起身,朝紫苏饮扑将过来。 欧阳子夜避之不及,连忙将勺子丢进碗里,双手捧着碗,固定住位置,叫道:“喂,你别乱来哦。” 容劼哼道:“你放手我就不乱来了。”伸手一格,以巧劲卸开欧阳子夜一双玉手,终于得偿所愿,捧起紫苏饮狂饮。 欧阳子夜措手不及,轻嚷道:“我的勺子呀” 店门外,一把带着无比惊喜的男声夹着几分激动响起:“欧阳小姐?” 这种街头偶遇、茶楼巧会委实令人气绝。容劼暗自磨牙,放下喝得清洁溜溜的木碗,举袖拭去唇边的泡沫,没好气地回头。 这个某某某,有点面熟呀? 欧阳子夜从容立起娇躯,敛袖淡笑“唐公子。” 记起来了,原来是那个已经有了个“绝色佳人”的未婚妻却对他未来娘子虎视眈眈的唐少堡主呀。容劼转过身,很有独占意味地站到欧阳子夜身边,扯开脸上三秒钟前刚刚僵化的面皮,做出毫无诚意的笑容“原来是唐少堡主呀。少堡主到此,不知有何贵干?” 唐杰明的态度也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勉强拱了拱手道:“容兄。”注意力随即全放在一旁的欧阳子夜身上,道:“在下奉家父之命,前来为此地‘寻日山庄’周老庄主贺寿,刚刚送过寿礼,现正打算前往落霞峰助慕容庄主夺取焚兰紫芝仙果。欧阳小姐想也是欲往落霞峰?如不嫌弃,与在下同行,路途上也有个照应。” 欧阳子夜低眉浅笑,柔柔眸光转向容劼,只听这小子眼皮也不眨一下,一副无限惋惜的口吻推托道:“唉呀,我与子夜正是要往‘寻日山庄’为周老庄主贺寿的。落霞峰助慕容庄主乃是要事,我们就不劳唐少堡主费心了。少堡主只管先行,我与子夜拜完寿后,即刻上山。” 一口一个“子夜”叫得好不亲热,唐杰明面沉如水,手掌悄悄握紧,低头看见容劼原先的座位前的木碗中竟放了两支汤匙,而欧阳子夜面前的木碗中却只有些许残汁,目中掠过怨毒之色,差点咬碎钢牙,强笑道:“那在下先告辞了。欧阳小姐,请。” 分食一碗之物,如此亲呢的行止,彻底斩断了他之前存有的“欧阳小姐与那男子不过泛泛之交”的想法,终知欧阳子夜,他这心上玉人,花落容家一事,已是板上钉钉,再难动移。 欧阳子夜目送唐杰明背影匆匆离去,转眸觑向若无其事地唤店家再上两碗凉饮的容劼,奇道:“我竟不知拜寿原来要拜两趟的,咱们不是昨日才去的‘寻日山庄’吗?” 容劼悠哉地喝着他情有独钟的紫苏饮,闻言抬起眼来,理直气壮地道:“谁要他看见你便两眼放光?我才不要把你摆在他一直看得见的地方。” 言下之意,即是他吃醋有理,撒谎无罪了。 欧阳子夜语结,绕开危险话题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容郎说谎的本事,比训人还要了得。” 她此话非是无因,也并不单指容劼对唐杰明谎称他们要前往“寻日山庄”一事。事情的起因,要溯至昨日,他们至“寻日山庄”拜寿之后,周老庄主看过容将军的信件,竟对容劼言道:他父亲信中提及,代子求亲,欲求周老庄主之孙女周绮华小姐为媳。 而那周老庄主拂髯浅笑,言谈间明显流露出对容劼无比的满意,大有吾孙得此佳婿,老夫心怀大慰之意。 其时她并不在座。因她曾对老夫人有救命之恩,故周庄上下咸敬如上宾,对她与容劼同时来访一事亦未多想,拜寿之后,一帮女眷便将她请至后院叙旧,故她对此事本未能知其详。 然而当时容劼一听周老庄主之言,马上一脸无辜,顿足道:“晚辈万死。晚辈不知家父竟有此意,来此途中,与那欧阳小姐萍水相逢,情投意合,已结秦晋之好。此事还请老爷子在家父面前代晚辈周全。” 周老庄主本还盯着他,兀自乐陶陶、笑微微,一时之间还没听懂他的话,却是藏在屏风后,原是听闻爷爷有意将自己许配他人,故前来窥窥未来夫婿的周家小姐一时心急,冲出屏来追问:“你说你与欧阳姐姐,是欲结秦晋之好还是已经结了?” 本朝刑统卷十四,户婚律中明文规定:“诸卑幼在外,尊长后为定婚,而卑幼自娶妻,已成者,婚如法,未成者,从尊长,违者杖一百。” 所以周家小姐一听这才令她春心萌动的少年有了意中人,马上做如此问。在她想来,若容劼与欧阳子夜未成连理,则她以父母之命,仍可与容劼共偕鸾凤,他与欧阳子夜的私自定情,并不合法。 闲来无事专背了全套律法以便骂人的容劼对此当然再清楚不过,虽他不畏刑杖,但这么大人,被当众捉去打一百下屁股也不会是件光彩的事,当下睁眼说瞎话,胡诌道:“当然是已结,我们成亲,都有月余了。” 那周绮华素日里眼高于顶,看过多少俊彦,总不入眼,却对容劼一见倾心,哪受得了这个打击“哇”的一声掩面悲泣,冲到祖母房中,直把欧阳子夜拉出来对质。 不过也没欧阳子夜说话的分就是了。 先是周绮华连哭带问,都不曾停住,而她搞不清状况,也不知是为何事。之后倒是明白了,可是已经到了容劼所在的客厅,不管周绮华问什么,他统统答得滴水不漏,不但不留分毫破绽,并且还不给她插话的机会,生怕她揭了他的老底。 想起当时他对周绮华提出的“若欧阳姐蛆当真已嫁了你,身为人妻,她怎么仍是散发结辫,而不挽髻”时所作的回答,温吞水性如她,亦不由要狠狠瞪他一眼。 那时这个促狭鬼马上“嘘”了一声,对着人家小姐哥俩好般大吐苦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娘子之前就只做男儿打扮,于女儿家的这些事务一概不通。连这辫子都是为夫的区区在下辛辛苦苦帮她编的,不然的话,只怕她仍是绑个文士巾就满大街逛。” 此人唱作俱佳,一脸博取同情的可怜相赢得除了要伤心梦碎的周绮华及被他抹黑成“恶妻”的欧阳子夜之外全体人士的支持。连周老庄主都一面倒到他那边去,连连吩嘱老夫人率一众女居卩多教导她一些为人妻之责,真教她气煞。 容劼哪会不知她又想到自己当时破坏她名誉的事,笑嘻嘻地耍起无赖道:“我哪有说过什么谎?子夜你别乱诬陷好人哦。” 恶人先告状。 欧阳子夜没好气地啐道:“你这样还没说过什么谎?当日那苏秦,也要算是个笨嘴拙舌、不会说话的了。” 容劼硬拗道:“当时是形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再说我只是把事情发展的时间稍作变动罢了,怎么能说是假话呢?” 反正他都有得说。 欧阳子夜失笑摇头,也懒得与他辩那肯定要输的口舌之争。 她当然知道他那样做也正是为了他们俩可以顺利在一起,又怎会恼他? 这容劼,既是她倾心倾情的意中人,她怎么会恼他?怎么也恼不了他啊。 第八章 “这种情况,也太夸张了吧?” 容劼揉揉眼,左边看过去,是人墙一片,右边看过去,还是一片人墙,把落霞峰下这座小院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出巡呢,殊不知里头躺着的,不过是两个活死人。 听到通报迎出来的陆焱波闻言,转向他淡淡道:“公子若知此刻山中聚集了多少武林高手,就不会觉得敝庄此举过分了。” 有道是“树大招风”慕容世家声誉既隆,又哪会没有仇家。听闻少庄主父子中毒,多少人虎视眈眈,想趁火打劫。他们二人已无自卫能力,更是众矢之的,这保护工作,她又岂敢掉以轻心。 欧阳子夜轻扯一把似还有意见要发表的容劼,示意他闭嘴,关切地道:“峰顶情况如何?” 陆焱波柳眉微蹙,道:“欧阳小姐可有听到山上传来的声音?” 欧阳子夜侧首细听,半晌仍是摇头。 容劼皱眉道:“从半山开始就不断有兵刃之声,一路响到山顶,怎么现在就有人开打了?”真是一群亡命之徒。他问欧阳子夜:“你不是说焚兰紫芝要三日后才成熟的吗?” 欧阳子夜也是一头雾水“呃,是呀。三天后十五月圆,芝果会在月上两个时辰之后由朱转紫,熟透那一刻,正是月华最盛之时,在果落之时以玉盘接盛,配以金线丝兰,便可入葯了。” 有关医书,她可是背得滚瓜烂熟呢。 在她想来,那些江湖人要夺果也应等到果熟时。故她此时到达,还以为自己有三天时间用以说服那些误以为焚兰紫芝是仙丹的江湖中人呢。 陆焱波解释道:“从两个月前,便陆陆续续有人上山。夫人见他们来者不善,故在山中沿途布下关卡,倒也阻了一些人。且因芝果未熟,许多人只在山下扎营,以作观望。然而昨天自峰顶传出消息,道是芝果已渐渐转为紫色,眼看就要熟了,所以自昨夜起,不停有人强行抢关,敝庄人手再多,也挡不了那许多人。已有不少一流高手突破重重防锁,到达峰顶,看来这场恶斗,已是在所难免了。” 容劼眯眼,逆着夕阳余晖,看向山巅当然什么也看不到心直口快地道:“既然之前你们封了山,消息怎么还会传下来?你们庄八成有内奸。” 并且名山胜水,天下为公,慕容山庄凭什么封山?虽是为救人,此举也颇嫌霸道,难怪人缘这么差,有这么多人要和他们过不去。 陆焱波如玉贝齿轻咬樱唇,苦涩地道:“此事夫人早已想到。故命我在此坐镇,保护老爷少爷,夫人亲在山顶指挥大局,守住最后一关。山上,共有一十八道防线,最后一重,即是在那芝草之旁,只等芝果一熟,夫人摘下它,便可冲下山与我们会合。欧阳小姐,请您与容公子先在此稍候,待夫人下山,还须请小姐为之调葯。” 欧阳子夜秀眉轻皱,道:“此事恐有不妥。芝果自朱变紫,只在月圆夜月出的两个时辰之内便可结束,且它应在开花后第三十六个月圆之夜方有此变,怎会陆姑娘,你可知昨日是何时芝果开始变色的?” 陆焱波玉容微变,疾声道:“由敝庄传来的消息,是夜间亥末之时。” 欧阳子夜深吸一口气,望望天色,道:“只怕是有了什么异变了。必须在今日月出前将芝果摘下,方有葯效。陆姑娘,请你即刻派人上山,通知慕容夫人,此际万不可等那芝果果熟蒂落了。日出前摘下此果,葯力虽稍弱,并无大碍,若是再等过一次月出,焚兰紫芝大概会化成一堆烂泥了。” 只怕是只怕是山间血气过盛,冲得那原应至清至纯的日月精华也染上了煞气,令得芝果提前成熟了。 眼见落日黄昏,她揪起一颗心,忧心忡忡。 陆焱波一观西斜落日,俏脸煞白,扬声道:“刘威!邵健!” 两名劲装男子应声而出,抱拳道:“属下在。” 陆焱波翻出面银色令牌,沉声道:“你二人速持此令牌上山,禀告夫人,就说欧阳小姐已到,请夫人立即摘下芝果,即刻下山,无须等到果落之时,不得有误。” 那二人道:“是。”正想接过令牌,容劼拦道:“且慢。”向陆焱波肃容道:“现在分秒必争,请恕在下无礼,这两位壮士身手虽然不凡,轻功怕未见得十分出色。况且目前山上打得天昏地暗,上山之路想来险阻重重。”指指她手上的令牌,道:“陆姑娘手上这令牌,想必是请贵庄弟子让道之用的吧?那山上几百名非贵庄属下的江湖人物恐怕是不会买这个账的,若是两位壮士路上被人拦住,岂不是要误事?” 他这是说得客气,这两位仁兄顶多算三流,恐怕没,上到半山腰就一齐见阎罗王去了。 他这一板下脸来,稚气尽去,自有一股教人不得不信的气势。陆焱波怔了一怔,道:“庄中顶尖高手皆随庄主守在山顶,此间只有屋内四位大护卫及焱波,余下的,刘威、邵健已是其中佼佼者,我” 她望向欧阳子夜,现出为难之色。 此处不住有人来袭,而因果熟之日迫近,夫人更将大部分高手调至山上,留下人手不过勉强支撑而已,她派出刘邵二人已是吃紧,要她或四大护卫之一上山,实是冒险之极。 容劼瞥一眼欧阳子夜满脸忧色,心一软,道:“如果陆姑娘信得过在下,就将这令牌交给在下,由我上山将此事转告慕容庄主可好?” 信不过就算了,他也不勉强。 不喜欢武林中人是一回事,觉得慕容世家行事过于霸道又是一回事,那里头躺着的两个病人可是无辜的,该救的还是要救。 而且,他不喜欢子夜脸上失去笑容。 陆焱波望进他漆黑星眸中一片坦荡之色,转手平平递过令牌,无限感激地道:“公子今日之恩,焱波铭感五内,没齿不忘。” 容劼不自在地搔搔头,干笑道:“这点小事,你还是别记得那么牢的好。” 他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人家对他感恩戴德。而且,眼前这么个闭月羞花的俏佳人没了牙齿会是什么样,还真是难以想象。 欧阳子夜满怀心事也被他的苦相冲淡,柔声道:“容郎,路上小心。” 容劼的武功之高,至今她已有了个大概了解。不说他曾轻易击败被誉为武林新生代中有数高手的陆焱波,之后他们曾偶遇丐帮帮主宋重华,与其力拼上百回合仍是平分秋色,而他也一样气定神闲,可知容劼年纪虽轻,武功却已晋身一代宗师之级,故他上山送信,自然绰绰有余,无甚危险。 一再如此告诉自己,她的心却仍不禁悬住,为他的安危锁眉。 容劼点点头,却突然凑到她耳边,笑嘻嘻道:“待会儿我回来了有没有奖品?” 欧阳子夜暂且放开愁怀,转头见他弯弯笑眼,讨赏神情,心结化柔,轻声允诺:“等你回来,想怎样便怎样,满意了吗?” 嘿嘿他用力点头“说话算数。骗人是小狈。” 话语未落,人影已闪至三丈外,眨眼间已转上山间小径,快如疾星。 眼见他身影没人林问,欧阳子夜收回视线,道:“陆姑娘,咱们进屋去,让奴家先为萧大侠及少庄主看视一番吧。” 陆焱波收敛心神,勉强笑道:“多谢小姐费心。” 欧阳子夜轻轻摇头,心却牵挂着上山的容劼,沉甸甸的,无心客套,沉默着随她转过抄手游廊,穿过穿堂,这才到了慕容父子暂住的寝室。 陆焱波向守在门口的白发老者行了一礼,轻声道:“欧阳小姐来为老爷和少爷看诊。” 白发老者看一眼温婉沉静的白衣女子背后的青竹葯箱,眼中掠过讶色,毫不做声地侧身推开木门。 欧阳子夜浅笑致谢,迈入房内。 窗户旁一名青衫长须老者与一名穿着蓝布衣裙的老婆婆站了起来,向陆焱波道:“焱波小姐。”陆焱波还了一礼,那二人向欧阳子夜躬身道:“欧阳小姐,有劳费心。” 欧阳子夜微福道:“两位护卫不必客气。”举步迈向床边,陆焱波早将萧礼德的手腕自被中移出,以便她把脉。 欧阳子夜在床边木椅上坐下,宁神调息,静下心后,方伸手按在他的脉上,细诊了半刻,换了一边手,仍诊了半刻,旋即转到另一边床上,为慕容寒城把脉,亦复如是,起身露出淡淡笑容,道:“看他们这脉息,虽然细而无力,久而无音,绵绵默默,好在他们皆是练功之人,本来元气壮,心血旺,此际身子虽虚,不过是因中毒日深,进食亦少,且之前葯方对毒性控制亦十分有效。只要慕容庄主取得芝果,解了毒,再善加调理,便无大碍,各位只管放心。” 那两人默默颔首,欧阳子夜不解地道:“贵庄高手如云,且又有不少友人相助,夺取芝果应非难事,为何两位愁眉不展,如此忧心?” 那蓝衣老婆婆苦笑道:“欧阳小姐有所不知,敝庄人丁再多,也难敌这无数武林中人一齐来袭。且听说几个蛰伏已久的老魔头得到消息,也上了山夺取芝果。虽然有一些江湖朋友仗义相助,比起对手,不过杯水车薪,情况不容乐观哪,何况敝庄” 只怕是有了叛徒了。 长须老者亦叹道:“虽然庄主与庄内顶尖高手及一些前来助阵的朋友皆坚守于山顶,然仍有人突破重围,上了山顶。这些人又岂是泛泛之辈?怕是庄主也只脑凄撑了。” 突围的人不需多,到得了山顶的皆是绝顶高手,这大半日山上杀声不断,他们守在山下,也是提心吊胆。 欧阳子夜心一紧,想起上山去了的容劼,纤手无意识地握住裙边,揉成一团“若现在已陷入困境,到摘了果下山之时,岂不更是一番苦战了?” 而容劼,虽然口中总说不理江湖人的事,以他的热心,却是万万不会独善其身,自顾自地下山,那么,他又会面对怎样的情景? 两人相视苦笑,陆焱波代为作答道:“不错。此际慕容家未得芝果,故人人皆有机会。不少人互相争斗,本庄还可喘一口气。然而待夺得芝果,本庄便是惟一目标,到时情形便更加恶化了。” 欧阳子夜心弦绷紧,失声道:“那可怎么好?” 生平第一次,她更担心的,不是床上的病人,而是另一名男子。 陆焱波却是胸有成竹,和声道:“欧阳小姐只管放心。虽说到时敌手更众,然山上人多面杂,各门各派也无人认得清。敝庄目标虽大,逸出一二人不成问题。夫人已经议定,到时由一名高手乔装将葯送至山下,先救醒老爷少爷。那些人无葯可抢,自然也不会再打下去了。” 她微微松口气,叹道:“但愿如此吧。” 窗外一个浑厚的噪音道:“当然会是如此了,不然欧阳小姐还想怎样?”风声轻响,一名红脸大汉由窗户翻进室门,睥睨着她,竟然大有敌意。 陆焱波急瞥一眼欧阳子夜,娇叱:“林护卫不得无礼。” 慕容世家中四大护卫地位本自尊崇,连慕容仪也要给三分面子。兼之忠心耿耿,是以慕容仪放心将夫儿安危交付给他们。而这林护卫平日对陆焱波恭恭敬敬不过是看在慕容仪与慕容寒城分上,哪里真会怕她,闻言冷笑道:“本卫哪里失礼了?当日为老爷少爷问诊开方,何等隐秘,怎么她前脚才离了慕容府,消息后脚便传了出去?还离谱到今日这般地步。不是她亲口说的,怎会令人如此深信不疑?” 欧阳子夜水眸轻转,对于此人态度由来已了然于心,浅笑轻问:“林护卫是疑奴家泄露了消息?” 林护卫冷哼道:“不是你还有谁?” 她嫣然转袖,顾盼无愧“此事攸关人命,子夜怎敢信口雌黄,到处胡说。” 林护卫不屑道:“敢做就别不敢承认。若非你口风不紧,还有何人泄密?我早说女子长舌,什么都拿来嚼舌根,反害得我们庄中人心惶惶,疑神疑鬼” 他还没说完,陆焱波已气得柳眉倒竖,怒道:“林护卫,你在乱说什么?还不住口!” 蓝衣婆婆拉开林护卫,道:“你别昏了头了,也不想想昨夜欧阳小姐未到,那消息又是怎么传下山的?若说我们庄中没有毛病,老婆子也不敢相信。” 林护卫抗声道:“你又知道她是今天才到的了?她说了你就信?笑话。” 不等他人喝止,欧阳子夜哑然道:“然则若我心怀不轨,今日又何须到此?林护卫总不至要说子夜想要扮好人博感激吧?” 此人诬她清白,她并无恼意,慧心敏然乍然想到若她仍被人见疑,以慕容仪之独断刚愎,又怎会轻信从未谋面的容劼? 容郎到得峰顶,只告诉慕容仪一声便走还好,若见慕容仪不信,急着先摘果救人,那可就惨了。 陆焱波见她忽地玉容惨白,还道她恼了林护卫,急道:“欧阳小姐,林护卫性情鲁莽,不知轻重,冒犯了小姐,焱波代他向小姐请罪,您且息怒。” 一屈膝,便跪倒在地。 林护卫此刻才想到若欧阳子夜对慕容山庄有什么不轨企图,根本无需费力,只不再医治老爷少爷即可万事大吉,不禁暗悔自己出言无状,见陆焱波跪倒尘埃,他这次倒不用人教,乖乖跟着跪下。 欧阳子夜吓了一跳,忙上前挽起陆焱波,道:“陆姑娘,子夜不曾着恼,只有一事,想要请教各位。” 陆焱波恭声道:“小姐尽管吩咐。” 欧阳子夜素手轻拍,请起林护卫,转向陆焱波,谨慎地道:“请恕子夜冒昧,请问贵庄主与林护卫,疑心孰重孰轻?” 林护卫涨红了脸,其余各人亦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她问的,可是他们的主子啊,却叫他们怎说才好? 何须答案,各人脸色早可知详情。 欧阳子夜暗叹一声,道:“告辞了。” 陆焱波身形一闪,挡在她面前,讶道:“小姐要往哪里去?” 欧阳子夜淡淡道:“上山。” 陆嶷波吃了一惊,道:“此时山上步步皆险,杀机重重,小姐你”她伸手轻轻拨开拦在面前的娇娃,话语轻柔“我要上山。” 她素来温婉娟雅,徐如春风,此刻淡淡一语,却是无比坚毅倔强,陆焱波怔了一怔,竟不敢拦她,回头看一眼两张床上躺着的人,轻声道:“我护小姐上山去。” 欧阳子夜摇头浅笑,道:“此间怎可少了你?放心吧,欧阳子夜并非无助妇孺需人保护。” 脚下再不停留,渐渐转急,向门外冲去,眼前一幕幕人影闪动,只有容劼浴血奋战的情景。 容郎容郎,你可万万不能出事啊。 $$$ 三十七个。 容劼快速地一指戳去,对手连声音都来不及出便悄然倒地。 紧要关头,要被人骂卑鄙也顾不得了。 他甩甩点穴快点秃了的手指头,闪过一对正打得难分难解的陌路人,左手的银牌时不时晃向某位正向他挥动刀、剑、斧、锏、鞭等八般兵器的仁兄,顺便帮忙点倒几个横眉竖目的凶神恶煞,马不停蹄,往目的地全速前进。 如果不遇到这么多的“障碍物”他早就可以爬到山顶去了。 口中念念有词,手中也忙得不得了,借势闪过一把飞离主人的大刀,化掌为拳,轰上又一名倒霉蛋的脸力道控制得刚刚好,那位仁兄只会去见周公,绝对不会见到阎王爷旋即看也不看,反手点在身后敌人的肋上,同时旋腿出蹋,将另一名敌人踢出丈外,趁他们全都没缓过劲来,拍拍手,继续赶路。 这样的厮杀,有什么意义? 望见遍地血迹,他只觉骇然。 他们甚至连崖顶也上不去,焚兰紫芝纵是仙丹又如何?命都只有一条啊,为何他们全都如此轻贱?不管别人的或是自己的,这些人杀红了眼,任凭一条条人命在自己手中化为乌有,一转眼,自己也成了刀下鬼。便只是这样盲目而无情地自相残杀着,为了一句谎话,为了愚蠢的贪焚。 这种情况下,他制倒每个人,都谨慎地控制了自己的力度,他们在十息之内都会醒来,这点时间,够他过了这一关,也不会使他们因为失去抵抗能力而横死。 劝解是没有用的,那些人听不进真相。如果连子夜说的话都被人当做谎言,那他的话又有谁会听呢? 惟一可以止住这场厮杀的方法,就是摘下焚兰紫芝,让慕容父子服下。引发争斗的东西消失了,争斗才会停止。所以他不再做无用的尝试,也不想浪费时间去劝架,一心只想尽快到达山顶,助慕容世家摘了那芝果。 虽然行事有些霸道,至少,他们是真正需要这葯草的人,对吧? 反正,拿到焚兰紫芝,慕容父子的毒就可以解了,山上这些蠢人也不用再杀来杀去了,子夜的心情就不会那么坏了,他们就可以打道回府,准备成亲事宜了 嘻,越想越高兴。 心情很好的容劼打发掉最后一名笨蛋,刚在纳闷为何遇到的全是一些肉脚蠢才,跃上山巅,马上傻眼。 原来真正的高手全跑到山巅决战来了呀,难怪山下的全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小卒子。 苦恼着不能大吼一句“哪个是慕容仪给我站出来”容劼皱皱鼻子,跳到不引人注目的位置四下观望,终于瞄见悬崖边上一位粉面含威的美妇人。 大家都在打得那么认真,只有她闲闲地站在一簇白白的杂草旁边,应该就是了吧? 凭借着神出鬼没的轻功,外带那些高手大半已比拼到了不能分心的地步,他渐渐接近疑为慕容仪的女子,快要可以面对面说话时,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刷地出现在眼前,马上打消他“咦,我今天运气不错呀”的误解。 听说,有句成语叫做“冤家路窄”又听说,有句老话说得好,道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此乃真知灼见也。 来的可不正是唐杰明唐老兄。 容劼疾闪过唐杰明的三尺青锋,扬声道:“萧夫人,在下容劼,代欧阳子夜来向夫人传话。”说话间,左手上的银牌‘叮”的一声,撞开唐杰明如附骨之蛆的剑尖,再被一股巧劲托到慕容仪面前。 慕容仪抄手接下银牌,叫道:“明儿,来者非敌,你先住手。” 唐杰明手腕一抖,颤出三朵剑花,罩向容劼面门三处大穴,口中道:“萧伯母别信此人一派胡言。小侄昨日还曾见到欧阳子夜,何尝见她身边有这么个人了?此人想是要假借欧阳小姐之名,消除萧伯母的戒心,借机夺取仙果。” 啊啊,这样子公报私仇,太无耻了吧? 容劼惊讶得差点忘了避他的剑势,宝剑森森冷气掠过皮肤时才反应过来,险险闪过,衣角却被削下一片,气忿地瞪大了眼道:“喂喂喂,你讲不讲理呀?我是来帮忙的好不好?谁要抢那个吃了还有可能死翘翘的狗屁芝果了?” 呀呀呸的,这小子人品不怎样,武功倒不马虎“飞龙堡”的绝学还真是非同小可。 只可惜唐志超只教会儿子武功,竟没教好他做人,这样血口喷人的事他也做得出来。 眼见一抹寒光当面攻来,他踢起地上的小石子,弹指攻去“咻”的一声,剑锋偏了三分,擦身而过,石子亦碎成粉末,纷纷落下。 不公平呀,他用的可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呢。 呜呜,师父为什么不给他准备好家伙? 唐杰明闷声不响,剑走中宫,分明欺他没有兵刃,一意占尽上风。 容劼一抖衣袖,化至柔为至刚,卷住唐杰明恃以为傲的宝剑,一拖一带,一股无比柔和浑厚的内劲沿剑柄上涌,震得唐杰明不得不松手撤剑。而他一声朗笑,衣袖一舒,宝剑斜斜飞向身前,道:“原来还没我的袖子好用,还给你。” 见他露了这一手,慕容仪亦不由动容,一手按住腰间剑柄,沉声道:“阁下究竟何人?” 这少年看上去秀逸超群,显非等闲,这一式“流云水袖”更是出神人化,已臻化境。小小年纪武功竟有如此之高,却又默默无闻,更令她心生忌惮。 容劼不看脸色铁青的唐杰明,向慕容仪拱手道:“在下容劼。”他刚剐说过一遍的,她的记性真不好。 算了,不跟她计较了。 他指指慕容仪手中的令牌“这是陆姑娘交给在下做信物的。夫人不认得在下,总认得这块令牌吧?” 慕容仪面色稍缓,道:“不错。焱波叫阁下传什么话?” 容劼瞄瞄天际只余一丝金光的斜阳,急道:“子夜要我转告夫人,这芝果已经提前成热了,千万别等果熟蒂落,在今日月出之前,就要先摘下来,她在山下等夫人。”再瞄一眼天色,催促道:“就是现在了,快快快。” 慕容仪将信将疑之际,唐杰明收剑回鞘,跃至慕容仪身旁,道:“萧伯母,休信这贼子的鬼话。我看此人居心叵测,八成与慕容家有什么仇怨,故而要骗你提前摘了这焚兰紫芝,好害了世伯与世兄。” 容劼差点要翻脸骂人,还好及时想到十万火急的正事,囫囵吞下爆发在即的火山,沉住气道:“在下若只是胡言,又怎会有陆姑娘的令牌?萧夫人,子夜说过,月亮一出,这焚兰紫芝可就葯效全失了。” 慕容仪看看令牌,再看看他,沉吟不语。 这少年来历不明,行动古怪,武功又高得出奇,且又将此事说得如此急迫,只怕是居心不良,意断了她夫君爱子的生机。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眼见太阳公公连最后一点金光也打算打包回家,容劼一急,举掌挥向慕容仪与唐杰明,叫道:“再不摘就来不及了,让开!” 他这一掌,意在迫开二人,只用了五成功力,唐杰明步下不稳,趔趄退开,慕容仪功力深厚,却丝毫未动,面容一沉,叱道:“果然没安好心。”夷然挥掌相迎。 “砰!”双掌一触即分,容劼退了小半步,已然吃了点小亏,脾气也上来了,骂道:“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呀?我要救的是你的丈夫儿子耶,你只疑心这疑心那的,想害死他们吗?” 狈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气死了。 说话间,他们又对了三掌,容劼内力虽然精纯,毕竟不及慕容仪四十载修为,一掌接得比一掌吃力,再次分开时,清俊面容掠过一抹艳红,显是受了内伤。 慕容仪以女流之辈稳居慕容世家第一把交椅,以族长之尊叱咤武林二十年,岂是他这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可以比的。 容劼兀自气得牙痒痒,却不知慕容仪亦是暗暗惊心此子内力纯厚,为她平生之首见。 唐杰明暗自窃喜,道:“这令牌也不知他是由陆世妹手中骗来或是抢来,萧伯母可要问个明白。” 已经气昏头的容劼经他一提醒,倒记得自己的任务并非上山和慕容仪拼内力。 反正这女人看来是说不通了,时间又只剩下那么一丁点,他要想救人,只好硬闯了。 她可恶是她可恶,她的丈夫儿子据说不但没做什么坏事,还都是有名堂的侠士之流所谓“有名堂”即是指并非一般的沽名钓誉之徒,而是实打实地做过不少好事(他的此类“据说”消息,皆是出自欧阳小姐之口,令他深信不疑)绝对绝对不应该死得这样稀里糊涂。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他挥掌作势,慕容仪果又迎面接招,而他身子一侧,以肩膀硬挡了这一记重手,慕容仪未料到他竟敢以身试险,微微一愣下防守得密不透风的防护线终于现出一丝破绽,被他欺近身前,两人短兵相接,容劼闷哼一声,俊雅面容如纸苍白,两人的位置却掉了个头,变成了他在悬崖边上,焚兰紫芝之侧。 成功! 一边观战众人亦不由为他的智慧与胆识动容。 他们从昨夜起便开始抢夺那块风水宝地,却是屡战屡败,好不容易突破慕容世家高手团的防御线,却总被慕容仪一掌逼回线外,重又陷入苦战。 而这少年,不但以惊人的轻功越过防御线,重挫了“飞龙堡”少堡主唐杰明,并且竟可与慕容仪强比内力,这一系列举动,已可使他该役后成名天下。却不料他仍敢更进一步,以命相搏,换得慕容仪一刹那的迟疑,并且抓住稍纵即逝的瞬间,成功扭转局势,达成了他们数十人苦战近十个时辰仍未达到的目的。 要成功做到这一点,惊人的武功,超人的智慧,过人的胆识,缺一不可。 后生可畏也。 这样缜密准确迅速大胆的思维,沉淫江湖数十载,专攻勾心斗角的老江湖亦望尘莫及。 绝对没有想到只这一眨眼功夫,自己便多了至少十来个诸如“玉面书生”、“飞天神侠”之类的绰号,并且迟早会有一个要成为他的代名词,容劼闪电般攫向那颗已陪葬了无数生灵的芝果,顺带对着悬崖做着绝对没人看见的苦瓜脸,一点儿也不英雄。 耳后风声忽起。 修长的指尖只差一分便触上已呈现晶莹纯紫的珠果上。 容劼脑海中掠过欧阳子夜含愁美目,墨玉眸瞳激起毅然之色,看也不看,反手一掌,迎上对方千钧之力,另一手一勾,终将这惊扰了整个武林的焚兰紫芝纳于掌中。 第九章 “啊!”欧阳子夜胸口如遭锤击,脚下一空,纤雅娇躯重重摔在山间。 她无比狼狈撑起香躯,急急攀上,这世人从未有一时比此刻更恨自己当日为何不曾用心于武事。 山径两旁草木森森,在幽冷的天色下舒展着身姿,似在嗤笑她的狼狈。 空荡荡的山林像是在瞬间失去所有生意,之前纷扰的人声似乎只是她的错觉,寂静如死,惟一清晰可闻的便是她急促的喘息声。 浓浓的不安似惊涛骇浪席卷而来,将她逼人一幅幅惊心动魄的臆想中,芳心无主,惶惶不安。人呢? 悄悄然的空间内除了她找不到第二条身影,不同寻常的平静带给人更多想象余地,她提着裙摆,一步急过一步,似踏在自己心上。 终于跌冲上山头,隔着重重人墙,欧阳子夜奇迹般清楚地瞥见那熟悉的身影翻飞出断壁,惊骇欲绝的美目对上充满怜惜痛爱的星眸,似烙入心底,失去血色的香唇张了又张,却挣不出一点声音。那一瞬间,就像是天与地在面前崩落,眼前万物皆成碎片,而她一颗心,活生生被人连根刨去,碾为齑粉,再也恢复不了原样。 “容郎” 痛彻心扉的一声呼喊,哽在喉中,出不了口,化成耳语般的叹息。她闭不了眼,移不开头,眼睁睁看着心系之人如陨星坠落,消失于茫茫虚空。 落霞山四面环抱,其内中空,山势如削,绝壁千尺 那绝谷,名唤“断魂”古往今来,悠悠千载,未尝有见一人生还。 麻木的思绪浮扁掠影地闪过落霞峰点滴的地理资料,空去所有感情的秋水怔怔望着山崩初初现形的一轮明月,银白的清晖下罩定了电光石火那一瞬危崖前的三个身影。 慕容仪掌似落英,慕容辅鞭化长蛇,唐杰明银剑舞虹。 十三夜,月儿似圆非圆,不成团圆,终作诀别。 月出之前,摘下了紫芝果,却又如何? 她艰难地推动着自己的身子,偶人般一步步僵硬地移向崖边。 山顶自容劼出面夺到采取芝果优势后,便休手罢斗的一众高手本来全围着半壁悬崖观看事态发展,以伺可乘之机。却不料突生异变,容劼带着紫芝果一同坠下悬崖。而慕容仪与慕容辅这慕容山庄的军师级人物却在此时变脸,殊死决战,众人虽惋惜得不到芝果,却也乐得看慕容世家窝里反。 他们之所以会在此时翻脸,全是因当时慕容仪一掌拍向容劼,意图置他于死地,而唐杰明亦配合她的攻势,剑走偏锋,目标则是容劼剐刚摘到手的焚兰紫芝果,谁也没料到慕容辅的长鞭会在此时出手,将容劼拦腰卷到崖外。 当时容劼一手托着芝果,一手对上了慕容仪,要痹篇唐杰明的利剑已是险象环生,哪还应付得了老辣的慕容辅?情急之下,灵机一动,手中的紫芝果抛向唐杰明,叫道:“要就给你。” 在他想来,唐杰明既是为助慕容世家而来,当然会好好接着那芝果,却不料唐杰明倾心欧阳子夜,因嫉生恨,一心只想除了他这眼中钉,哪还去管那紫芝,眼见剑芒暴涨,要将芝果绞成果酱,反吓得容劼舍了慕容仪扑救芝果,顾此失彼下,慕容辅的长鞭结结实实卷上腰间,慕容仪的双掌亦在此时印上他胸前,而慕容辅借势一甩,容劼非但受了严重的内伤,并且被打飞出悬崖,落入山谷。 而这一边,慕容仪正想接住犹未落地的紫芝果,不想慕容辅鞭尾一收,灵蛇吐舌般将紫芝果扫入山间,这一下变生肘腋,慕容仪措手不防,救之不及,只能看着自己夫婿爱子的惟一希望也随容劼掉落谷底。 这些变化虽多,却都只在眨眼间发生,欧阳子夜上得崖顶,入眼的,便是这一幕。 当下她失却平时的判断能力,只是本能地靠近崖边,一边早有人认出她来。细细耳语着她的身份,自动让开一条路,让她前行。 “那是欧阳子夜小姐吗?” 人群中不知何人,低低问了一句,疑惑的起因,并非她那一袭雪白罗裙,却是因她一反常态,不复往日之优雅闲逸,反而钗横鬓乱,神情呆滞。 有人轻啐道:“你没眼吗?没看见她背上那个青竹葯箱?天底下还有第二件一样的宝贝吗?” 问话人摸摸鼻子,识相地闭嘴,不再发表意见。欧阳子夜却不曾注意到这段对话,只是缓缓穿过人群,向崖边行去。 此时情势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慕容仪不愧慕容世家的当家,终究技高一筹,制住了慕容辅,正厉声道:“我有哪一点亏待你了?你竟这样狼子野心?” 慕容辅利剑横颈,却面不改色,冷冷道:“你没亏待我吗?你虽是长房中的,却只是个女子,我才是慕容家这一代的长孙,叫我在一个抢了我的身份地位的女人手下忍辱称臣二十多年,我早受够了。” 慕容仪冷瞪着他,怒极反笑“这么说,你也准备得够久了的?” 说起来,是她疏忽了。一家子骨肉至亲,虽知夫儿中毒是人有意为之,她从未疑到他头上,却忘了,若说到对她不满,理由最充分的便是他了。 “二爷,”她唤道,按下火气“愚姐有件事想不通,请二爷指教。” 慕容辅行大,但因她才是一族之长,故而他被迫退一位,只能算到老二的位置。 慕容辅扬了扬眉,道:“我既输给了你,也就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了,你想问什么,说吧。” 他与慕容仪四十余年堂姐弟,彼此知之甚详,当然知道她的辣手无情。今日事败,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活着离开此地。 慕容仪垂下头,凤眼射出凌厉的光芒,道:“今日之前,我与二爷皆轮流看守芝草。二爷当时若毁了它,我也无可如何。为何偏要到如今,在我眼皮子底下做这件事?” 慕容辅哈哈一笑,透露出无比的快意,道:“等待的滋味很难熬吧?我就是要你在有了最大的希望之后再彻底地绝望。看着这两个月来,你每日提心吊胆守着这株草,真乃人生一大快事,哈哈哈”宝剑就架在他脖子上,他却恍若未觉,肆意大笑,浑身发颤,剑锋划破皮肤,留下血来,更显得他的疯狂。 二十多年,他屈尊于慕容仪之下,自觉颜面扫地,这一刻才终于扳了回来。 当年他满怀信心,以为族长非他莫属,不料却被慕容仪抢了去。当时他就发誓,这种滋味,他要慕容仪一样尝到。 原本他将消息泄露出来,故意引来无数高手,本打算到时趁乱毁了芝草。没想到芝果提前成熟,临时又冒出个容劼,打乱了他原来的计划。情急之下,出手击落芝果。 然而他看着慕容仪沉痛的眼、深锁的眉,便大觉快意,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慕容仪柳眉一挑,怒道:“慕容辅” 慕容辅兀自狂笑不歇,笑道:“慕容仪你也有今日,哈哈哈”他能确定,她从此后一定生不如死了。守着活死尸般的丈夫儿子,比杀了她还令她痛苦吧?他长笑不止,笑声渐渐低了下去,终至无音。 “他死了。服毒死的。” 轻柔的女音淡淡响起,微弱得似被风一吹便散,慕容仪不及去试慕容辅的鼻息,看他是否确已断气,惊喜地抬起头来,望着刚刚走到人群之前的女子,如见救星“欧阳小姐,你何时到的?” 欧阳子夜敛下亮如寒星的美目,玉颜不辨喜怒,轻声道:“夫人可知适才落下山崖那少年却是何人?” 慕容仪与上前拖开尸体的慕容世家高手相顾,尽皆茫然,不在意地道:“妾身怎会知道呢。”顿了顿,口气转急,道:“欧阳小姐,你前番曾说沿路看看有无焚兰紫芝,可有结果?” 欧阳子夜缓若闲庭信步,走至崖边,应道:“没有。”轻叹一声,再道:“难道他不曾告诉夫人,他上山所为何事?” 慕容仪柳眉一皱,不耐地道:“那种无名小辈的话,谁会信他。除了焚兰紫芝,可还有其他葯草可解我夫与城儿所中的毒?” 围观的武林人闻言,发出一阵嗡嗡之声,终于信了焚兰紫芝是用来解毒之说。 欧阳子夜转回螓首,道:“他上山时,曾出示陆姑娘的令牌,代传子夜之言,可是?” 慕容仪心神剧震,失声道:“什么?” 欧阳子夜垂下头,看着被山风吹得烈烈作响的裙袂,细声道:“夫人可知,那人正是子夜的未婚夫君?” 无名小辈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吗?她挂心她的夫婿爱子,可知纵是无名小辈,也是他人的夫婿、他人的爱子啊! 慕容仪一颗心提到喉口,屏住气息,不知何言以对。 如欧阳子夜言,则那少年所言皆实,他抢摘芝果,却是为了救她的亲人。 她转头四顾,寻找唐杰明,却不知他何时已离开山巅。 欧阳子夜拂开被风吹乱的秀发,柔声再道:“子夜在山下听闻芝果早熟,恐月出后葯效渐失,故容郎上山传言,以免误了尊夫及令郎的病情。陆姑娘交付令牌以做信物,子夜原以为不过一个时辰,便可见夫人拿着芝果下来,救醒尊夫令郎。” 她的多疑啊,断送的可不止一个容劼。 慕容仪倒退一步,望着那少女温柔的笑,如坠冰窟,全身僵冷。 那少年以命相搏,强摘芝果,她还想自己果未料错,他定有私心,却从未想过,竟会有人为了救人,可以做到这一步。 欧阳子夜向高崖再走近一步,眷眷望着不见底的黑暗,清脆柔和的声音不泄半点情绪“容郎宅心仁厚,心地纯良,心切救人,故而强摘芝果。谁知夫人狭心度人,只道他人定然心怀不轨,有意夺草,痛下杀手,以致玉石俱焚”她回首,望着那美妇苍白如纸的容颜,声温软,眸却冰寒彻骨“夫人可知为何事已至此,子夜却多此一举,仍将个中原委细细说明?”她轻轻叹息,似怜惜这妇人的无知,又似为发生的一切代她惋惜“只为子夜想让夫人清楚明白,你夫婿爱子非因毒亡,皆死于你手。” 她原是慈悲,却终于学会仇恨,也终于有恨。 温软出口的话,化为利刃,刺入那人的心口,毫不留情地翻转,绞成血泥。 她再向前一步,纤细织影危立崖边,极目下望。 那片黑暗,吞噬的可是她最最心爱的人儿啊! 欧阳子夜恋恋垂首,却只见雾茫茫一片,再不见那修长身影,带笑俊颜。 容郎呵她只须再往前一步,只须再一步 便可与他同死,碧落黄泉,从此携手。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她闭上美目,珠泪如倾,心似刀绞,却终于停下金玉莲足,不再往前。 虽然这一跳,她便可不再受这失心之痛,逃开这炼狱毒火,摆脱这附骨梦魇,忘却这断肠凄苦 可是 师父十五载苦心训导,十五载慈祥呵怜,十五载殷殷垂询,十五载谆谆教诲,盼的,可不是她轻生殉情,辜负师恩。 她自有她的责任、她的重担,千斤在肩,岂可轻言放弃。 “等我十年。” 她低语,拭不干泪如雨下,危立高崖,娇躯迎风孑然,弱如柳,韧亦如柳,轻声坚决:“等我十年!”等她教出第二个欧阳子夜,等她卸下肩上的责任,等她做完该做的事,等她偿完该偿的恩报了该报的仇。 “十年之后,重执君手。” 她含泪,柔柔漾出笑靥,清婉绝丽,向苍茫虚空,郑重许诺。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她与容郎,相逢且待十年期。 她身后诸人,呆然望着她娉婷玉立,空气似冻结了起来,使得每个人都只僵立,无法做出正确的反应。 她翩然回转,芙蓉面上泪痕未干,梨花带雨,目光却清澄无尘“武林纷争,无日有休。子夜救一人,却有千人丧命。”她悠悠的叹息淡淡浮于山巅“纵有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子夜凡尘俗子,又能如何?” 耳畔似响起清朗男声,以凶巴巴的口气道:“江湖中人有被救的必要吗?他们这些人口口声声快意思仇,小事便刀剑相向,只知逞凶斗狠。江湖仇杀,何日有休?他们眼中,人命如同草芥,他们又几时珍惜过自己或他人的性命?这种人,不值得救。” 曾经嫌过他吵啊,却在彻底安静下来之后才知道那声音如天籁悦耳。 只是怎么也唤不回来了 她美目转盼,滢滢水光闪动,只停在眼中,坚持不肯落下。是从几时起,那样嘈杂的声音将心填得满满的,再也容不下其他? 今得耳根清净,心却掏尽,空荡荡飘浮虚空,再寻不着安排处。 她扬眉轻晒,凄然苦笑“江湖事江湖了,从前,是子夜多事,太不自量。” 妄想救尽苍生,岂知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哪是她改得了的。 垂下眼眉,晶莹水珠悄然坠落,她坚决且清晰、温柔的口吻下,蕴成不容转圜的坚持“从今而后,青竹葯箱不为江湖人设,诸位自求多福,恕子夜无能为力了。” 济世救民呵,她救得千人万人,竟独独救不了一个容劼! 从今后,她再非暖阳,而是寒焰。 $$$ 从今后,她饮水只饮紫苏饮。 欧阳子夜轻抿一口带着独特葯草芳香的浓紫汤汁,瑟瑟幽叹。 几天前,她与容劼也曾来过这家小店,也曾坐过这张桌子,也曾叫过这里的紫苏饮 紫苏的味道,她仍然不喜欢。 索然放下木勺,澄澈美目呆望着空无一物的另一边桌子,心如铅坠。 三天前,落霞峰上发生的那一切,像是一个怎么也醒不过来的噩梦。她总是以为一转头,就看得到那张孩子气又爱笑的脸,故意皱了眉头,以不赞成的神情看着她,随便批一通她的错失后,又挂上灿烂的笑容逗她开怀 想出了神,她唇边泛起淡淡笑意,却在下一个瞬间,退色成黯然,因为她可悲地清醒着,知道这并不是一个梦,容郎再也回不来了,再也不会对她笑,再也不会教训她,再也不会逗她开心再也不会陪在身边 失去了他,她度日如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过得了余下的三千六百四十七天。她甚至不觉得今天是熬得尽的。 独来独往,她曾是平静地一个人孤身过了五年呢,却从未发现,她竟会如此害怕寂寞,不习惯孤单容郎,把她惯坏了。 现在她才知道,一个人,是这样可怕的一件事。夜晚黑暗张牙舞爪地包围着她,压得她透不过气,那种感情,是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的孤寂。白天,连阳光都像是毫无目的地照耀着,她人眼的一切,再也没有人分享,纵使是桃源胜景,看进眼里,却进不了心里,全都没有意义。 削葱素手,重又拿起木勺,一口一口慢慢喝了起来。 她不喜欢紫苏的味道,却是如此地想念着容郎的味道,想起有一次,因为她说了自己不喜紫苏,有个坏心的小子故意喝完紫苏饮后吻了她,惹得她又嗔又笑,拿他没有办法。也许是因为这样吧,现在尝起来,连紫苏都不那么难喝了 滞留在这落震峰下,惶惶徘徊,她望着店门前通向“寻日山庄”的官道,心自怯然。 “寻日山庄”近在咫尺,她却在此虚耗三口,只为没有勇气走上门去,向周老庄主告知容郎的噩耗。 要她如何说得出口,几天前还伴她左右的那个人,转眼间英灵飘渺,命殒绝谷,要她如何告沂周老庄主,请他将此讯传予容郎双亲。她如何忍心,让他们听到爱子的死讯,让他们知道,再也盼不回爱子还巢? 黄杨木碗中残汁渐尽,她俯看空空的碗底,茫然若失,唤道:“店家,再来一碗紫苏饮。” 等待已久的店家小心翼翼端上清凉饮品,顺手收去空碗退下,神速媲美轻功高手,并且无比明智地保持着沉默。 即使这位温雅秀丽的女子在他这家小店已呆了两个时辰,即使她已经喝光了四碗紫苏饮,即使他心里十分好奇当日陪她一起出现的那位公子为何不见踪影 他这家店虽小,每日来来往往客人也不少,有些人转眼即忘,有些人却能令人过目不忘例如这位姑娘与之前的那位公子。 出色的容貌当然是原因之一。这位姑娘的温柔娇美与那位公子的俊俏率性都极易得到他人的好感并为之注目。但令他印象深刻的却是他们之间那股无需言语便表露无疑的浓情蜜意。在店中,他们的言谈举止皆发乎情,止乎礼,绝无逾矩,但相处间自然流露着淡淡温馨,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一对情根深种,佳偶天成。 这样一双鸾凤配,到今日,这女子形单影只,虽仍然沉静素雅,毫无失仪,然而眉宇间凄楚悲凉,郁郁寡欢,他再蠢也知两人定是发生了什么大大不妙的事故,哪里还敢多话? 正在慨叹着世间多是无情棒,打散鸳鸯,店老板却见一乘青帷小轿在店门前停了下来,不由惊异地挑起了眉。 要知本朝礼法最为森严,琼阁闺秀深锁绣楼,一世人出家门的次数十个手指都够数。眼前这乘小轿制作精良,轿夫四人,衣冠整洁,秩序井然,轿边小婢打扮得体,显然轿中女子绝非娼优之流,而是大家千金。这种身份的女子,竟欲在此落轿,怎不令他纳罕。 他这家店,平时连女客都难得见两三个呢。 之前的欧阳子夜,因行容打扮,皆似久走江湖之人,故他不以为奇。 轿帘轻轻掀起,轿中女子扶住婢女的手,娇弱无力,迈出小轿,向店中惟一的空人走去。 “原来你在这里。” 欧阳子夜一碗紫苏饮喝得七七八八,心散神游何曾注意到身外变化,听闻陌生少女清脆如银铃的声音在耳畔冷冷响起,这才抬头。 只见她生得杏眼桃腮,琼鼻樱唇,倔倔瞪着她的小脸上犹有几分稚气,此刻却又带着满满愤懑之色,似是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 她放下木勺,却不起身,在木椅上微微欠一欠身,轻言:“周小姐好。” 这少女却是“寻日山庄”的孙小姐周绮华。 周绮华直直瞪她半晌,粉光融滑的眼圈慢慢红透,咬牙道:“容公子都是被你害死的,你倒好,竟有心情在此喝凉饮。” 若不是她二姐嫁给了“青城派”的门主段志贤,只怕这世人都未必听得到容劼的死讯,更不要说知道这详情内幕。 虽只一面之缘,当日那少年神采飞扬,俊雅秀逸,只一眼便令她为之心折。故而当日乍闻他竟使君有妇,她会那般失仪。之后虽知今生无望,她仍忿忿不忘,暗怨自己没福气。不料两日后姐夫下山,却带来那样惊心的消息。 欧阳子夜秋水凝注,看着她似已哭过许久的眼眶,心下了然,淡问道:“周小姐已知容郎的事情了?” 这少女,也是喜欢着容郎的呢。 想起那日她因容郎言明已娶妻房而痛哭失声,她起了怜意,对她咄咄的语气毫不在意。 周绮华看着她一脸淡然,心头火起,道:“若不是你要容公子上山送信,他怎会遭人毒手,是你害了他的。” 这三日,她亦问过自己千遍万遍。若非为她送信,若非她执意要救慕容父子,容郎今日应仍是毫发无伤,好端端地坐在她对面喝他的紫苏饮吧? 是她错了吗? 身为医者,救人本是她的天性。然而如今,她再三自省,却是渐渐动摇。 救得了天下人,却失了容劼,这得失之间,到底值不值得? 她偏开蠊首,捏然苦笑,到如今,就算问出答案又能怎样? 见她别开脸,周绮华当她心虚胆怯,一径咄咄相逼:“那唐杰明倾心于你,可有此事?” 欧阳子夜眼睫一颤,想起那夜唐杰明带起血花的寒光,柔柔悦音轻应:“那又如何?” 所以,唐公子明知容郎是为她传言,却不肯代之向慕容庄主言明,甚至与慕容庄主一同向容郎出手 周绮华杏眼喷火,恨恨道:“所以,他当时不停挑拨,诬容公子居心不良,引得慕容仪动了杀机。他不是为了你,何必做那歹人?” 唐杰明对欧阳子夜一见倾心,求亲遭拒一事早已传遍武林。所以当时欧阳子夜一说容劼乃是她未婚夫婿,所有人都联想到他之前一口咬定容劼有意夺草的动机,对其人品的评价也已跌至谷底。 明知即使唐杰明是为了美人而害容劼,也怪不得欧阳子夜,周绮华却管不住自己的嘴,冷道:“说到底,都是因为你容公子才会遇害的,事到如今你怎还有脸活着?” 她只是恨啊,为何容劼先遇到的不是她? 如果他先看到的是她,凭那父母命、媒妁言,二人便可共偕白首,便不会有这欧阳子夜,他也不会魂断落霞。 然而如今容劼却死了。 且连尸首都找不到。 想起今日,她向母亲央求了半天才得以以进香之名到“普济庵”遥祭亡灵,她目幻利波,划向静坐一隅的白衣女子“若我是你,早不欲为人矣。” 有资格怪她的人,只有容郎和他家中二老,哪轮到这只见过容郎一面的少女了? 欧阳子夜不动声色“若子夜似姑娘,能得容郎一顾否?”她淡定从容,却也动了怒,这一句话,破天荒地加入冷讽,白了眼前少女的娇颜。 她浅笑,心中漾起涩涩悲意。蒙君垂爱,故今日不受人辱。然容劼已不在了,赢得这小小口舌之争又有何益? “老板,结账。” 一碇碎银轻轻搁上木桌,她兴味索然,再无意与周绮华多作纠缠,背起葯箱,步出客店。 周绮华既知容郎之事,那周老庄主亦已知闻。此地,她不欲盘桓。 唐杰明说起来,果然是她救了不该救的人,才有今日之祸。 如果可以重来,这一次,她会撒手。 纵使将这一身所长,换取一个容劼,她亦心甘。只可惜,老天从未给过她选择的机会。 闻琴解佩神仙侣,陀谙罗衣留不住。 千愁万恨,到如今,她也只能认命。 $$$ 元丰四年六月十三,群豪会战落霞峰巅,夺焚兰紫芝。未几,果落人亡,死伤过半。 斯役,容劼一战成名,慧星陨落。欧阳子夜拂袖绝然,从此拒为江湖人医。 经此一役,中原武林损失惨重,参战之各门派无不闭门思过,江湖冷落,元气大伤,倒是难得地清明了好长一段时间。 其间,比较引人注目的两件事,一是慕容世家不断延医,但萧礼德与慕容寒城始终昏迷不醒,群医束手;二是落霞峰役后不到一月“飞龙堡”少堡主唐杰明突然失声,葯石罔效,再不能言。 此后欧阳子夜孤影飘泊,萍踪不定,依然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只是再也无人见过她开怀展颜 第十章 一只雪白晶莹的手轻轻拨下翠玉簪,玄黑丝瀑流水般直泻而下,光可鉴人,披在女子迎风俏立的身后,柔柔拥住纤细娇躯,长至膝下,乍一看,似一袭贴身裁成的墨丝裙。 “意长翻恨游丝短,尽日相思罗带缓。”柔媚的女声带笑低吟在她身后响起“人说‘长发为君留’,只凭你这头青丝,管教那铁石心肠也成个多情种。” 欧阳子夜无奈回首,取回玉簪,轻嗔道:“次次都拨人家的簪子。头发有什么好玩的?” 长发为君留啊,她牢牢记得,从未忘却曾有人握着她的发,说道:“大不了以后我帮你洗头,不准剪。” 所以她留长三千烦恼丝,未损丝毫即使那人已不能为她洗发。 如云秀发衬出佳人如玉,顾红绡虽为女儿身,亦为之目眩,怔了怔,才道:“晚来风寒,你站在这儿做什么呢?” 欧阳子夜笑指窗下,道:“堂下是谁在唱曲呢,这首词倒有些意思。” 彼红绡侧耳倾听,蹙眉道:“不过是伤春悲秋,感怀身世罢了,别听了。关上窗进屋吧,仔细着了凉。” 前边,楼下女子燕语莺声,唱道:“年年社日停针线,怎忍见,双飞燕?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春衫着破谁针线?点点行行泪痕满。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拌声凄婉缠绵,绕梁不绝,自有动人心处。她不想她听,却是怕勾起她的伤心事,倍添伤感。 两年前落霞峰战死容劼,欧阳子夜红颜一怒恋情深,此事江湖中广为流传,说书人甚至编成传奇,传唱一时。她身在青楼,最近市井勾栏,这段故事自是烂熟。 欧阳子夜依言合上窗楼,浅笑幽回“好词啊。我便是那‘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彼红绡横波美目轻瞟,笑道:“这是在怪贱妾待客不周呢?欧阳小姐若想畅饮,本院停业三日,院中姐妹只管劝酒,让你喝个痛快,如何?” 欧阳子夜知她好意,淡淡岔开话题道:“红袖喝了葯睡下了?” 彼红绡点点头,感激地道:“她今日血已经完全止住了。真是多亏你了,不然,她不要说将来无法生育,只怕连命也保不住呢。” 欧阳子夜轻挽起秀发,系成慵妆髻,就在梳妆案上写了个方子,道:“这是补血调经的葯,先抓三副。明日那两帖喝完了,就可以换这个了。” 青楼女子常以葯物避孕,而那顾红袖却不知为何不曾服葯,珠胎暗结,到六个月时小产,顾红绡才知详情。她流产之后血流不止,成血崩之势,医家对此类病症本自忌讳,且许多人对青楼心怀鄙视,病情延误。至她人诊,顾红袖已危在旦夕。 其实连她人“剪梅院”行医,亦惹得卫道之士非议无数,直数落她不知洁身自好,自甘堕落呢。 不过那些闲言闲语她若要一一顾及,早该回家学绣花去了,哪里还敢出来行医? 彼红绡接过葯方,道:“明日一早我就叫抓葯。时候不早了,子夜快些歇息吧。” 欧阳子夜起身送她出门,道:“小妹知道了。顾院主只管请吧。” 看顾红绡走下楼去,她才回身闩上门,一一吹熄烛火,上床就寝。 虽然相识不到十天,她对顾红绡却十分欣赏。 这女子不过二十出头,独力经营这家姑苏城中最大的青楼,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更兼为人直爽,豪侠意气,确是值得一交的朋友。 $$$ 欧阳子夜倏然睁开美目,眼前一片昏暗,耳边隐隐传来前方院落的笑语,与她之前猛然惊醒的夜半时分并无不同,但她却敏锐地感觉到空气中似有一丝奇异的波动。 哪里不同了? 混沌的意识渐渐复苏,她微微侧头,看到窗扇大敞,微寒的风在室内缓缓流动,带来一丝清冷的湿意。 下雨了吗?她掀开被褥,起身走到窗边,拢上窗,暗暗疑惑着窗是否被风吹开的,转回身来,却被吓住。 微弱光线中,一双眼宝光熠熠,正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 她拢住雪白中衣,虽惊无惧,沉声道:“阁下何人?深夜私闯,不觉太冒昧了吗?” 此人是为人求医或是寻欢闯错了门?她自问,旋即失笑。 哪有人寻欢从窗户进来的? 对方静静看着她,绵长细微的鼻息轻弱若无,她微扬秀眉,道:“尊驾此时造访,所为何来?” 来人仍旧闷不吭声,她也不恼,举步向梳妆台走去,边道:“可是贵体有何不适?”边拿起案上的火石,想要点起灯。 来人鼻息虽缓,却仍给她听出异样。他换气轻浅促薄,应是身体虚寒,显然有病在身。 当日落霞峰上,虽说得决断,她却心软,规矩一改再改,从一开始便做不到见死不救,那些身染重疾而非搏杀受伤的江湖人她救了,跟着,便是厮打成重伤的她也狠不下心不睬,只据容劼当时所言,救到“不会死”再转手他人。时日一久,自又有江湖人上门求医了。 那人依然沉默,诡秘的身形晃动,转眼已近到她身后,打落她手中的火石,温热的身躯没有丝毫间隔,与香软娇躯紧密贴合。 欧阳子夜薄愠。手肘重重向后击去,低叱:“放肆。”另一边纤手陡然一转,捏住缝在衣角的蜡丸,只要用力捏破,内力再深的敌人也只能在三息之内倒地,动弹不得。 但,身后传来男子委屈的声音“子夜不认得我了?” 微显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沙哑,合成似陌生似熟悉的感觉,却令她如遭雷殛。 修长素手自指尖开始冰冷,眼前微弱的星光灯光晃动朦胧,视线模糊成白茫茫一片,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张,在极短的时间泌出薄汗,欧阳子夜轻轻吐息,像是生怕一用力便会惊走了不速之客“容郎!” 她轻呼,螓首向后回转,出口的不是疑问,却是忐忑。 这样温暖的感觉,曾经有过,以为永远失去了,如今,竟又得回竟又得回。 无数午夜梦回,枕冷衾寒,再软的丝绵也暖不了她,只为心冷。 是梦吗? 微凉的手掌覆住她的眼,来人执拗地不许她回头,温柔的声音美如天籁“子夜,想不想我?” 她轻颤,流着冷汗的玉手用力握住眼前的迷障,纤长香软的娇躯死命靠后,与他颀长清瘦的身躯贴得密不可分,恨不得融入他体内,干涩的喉咙吐不出千言万语,哽咽着“想” 这么真实的感觉不是梦啊竟然不是梦 她拉下遮住她双眼的手,紧紧反握,贪婪的感觉着那真切的触感,舍不得放手,顺了他的意不回头,柔声央求:“我想看你”容劼犹疑一下,沉吟的声中带着小心翼翼“我怕吓着你。” 现在可是三更半夜耶。 他不想子夜突然看到他的脸,以为闹鬼了。 欧阳子夜软软的语气带上心疼“你伤到脸了?” 眼前闪过他飞出山崖的画面,历历在目,那失心苦楚,犹似昨日才尝。 他深吸一口气,倦极地将头靠上她的肩,闻着怡人清香,放松了下来“嗯,从山崖上落下时,被横出的枝桠划花了。” 说到这个他就很想抱怨了,落霞峰是内削的山势,所以他一路摔下去想找个落脚的地方都难,上来时也格外费劲。偏偏好死不死最后三百尺左右突出一大截,撞得他七零八散,差点拼不回来。 后来由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居然没缺胳膊少腿,他都很惊讶。 她挺直背,小心地支撑着他,柔声道:“很严重吗?” 肩上的头用力点了点“我脸被划了好多道,很难看耶。”声音停了一下,加上明显的担忧,他纠正道:“没有很难看,只有一点点丑,你不可以嫌我哦。”说到最后,孩子气地用上耍赖的语气,却教听的人柔了心,化了愁绪,也湿了眼眶。 他九死一生啊,有命回转都是无比幸运。上苍如此垂怜,她怎么会嫌怎么能嫌? 欧阳子夜张口,声却哽住,轻轻清了清嗓子,柔道:“容郎,你不想我看,我便不看。先躺到床上歇歇好吗?” 靠得这样近,她才发觉,他的体温烫得惊人,一双手偏又冷得像冰,他的身体 容劼像是考虑了一下“嗯”了一声,却不肯放开她,就这样揽着她走,双人四脚,纠缠了好一阵才躺到床上。 欧阳子夜小心地移动身子,娇躯蜷成一团,嵌入他怀中,尽量让他躺得舒适些,担忧地道:“容郎,先让我为你把把脉好吗?” 觉到背后的脑袋摇了摇,她无奈地叹口气,只是不舍得违拗了他“那,你饿不饿?我包里有‘茯苓丹’,你先吃两粒,好不好?” 容劼又摇了摇头,却说:“我想亲你。” 欧阳子夜想了想,道:“我闭上眼,转过身子好不好?我保证不偷看。” 清甜的柔声中带着的渴盼令他迟疑了下,道:“你真的想看我的脸吗?” 她用力点头,生怕稍迟一下便会令他改变主意。 容劼又想了想,与她商量般道:“那,你保证不许哭,就回过头来。” 这张脸,他看了都想哭耶。跟小猫小狈打架,也不会花得这么厉害呢。 嗯,不过丑媳妇也总要见爹娘的啦,他拼也就拼这一回了。 欧阳子夜举手点头“我保证。” 容劼稍稍松了手劲,让她转身。 欧阳子夜转头,急切的眼接触到他灿亮的眸,跃起喜意,却在视线转到他身上时蒙上水雾,呜咽一声,泪如泉涌。 容劼手忙脚乱“喂喂喂,你答应我不哭的。”说话不算数“真有这么难看吗?把你吓成这样?”他有些受伤地蹙起眉“都说了叫你不要看了,反正很丑嘛” 她抽噎,下死力搂住他“你好瘦,都是骨头” 嗄? 连这个也要嫌? 容劼皱眉,捏捏手臂“还好吧,应该还有一点肉啊子夜,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他才想哭呢,又被嫌长相不好,又被嫌身材不好。他这一身,瘦归瘦,可真全都是筋骨肉,就算肉少了点,她也不用哭成这样呀。 她说的话,伤到容劼的心了。 欧阳子夜好生懊恼,干脆放声大哭“可是可是,人家很心疼啊。容郎这样瘦,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呜” 哭成泪人儿。 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那样深的山崖,他落下去前又受了伤,一个人又是怎样挺过来了?深深的山崖下,是不是只有他孤孤单单一个人?他吃了多少苦才能站到她的面前和她相聚? 无数疑问伴着深深怜意,到唇边又不成言语,全化成狂涌的泪,让她泣不成声,哭到天明。 不过终究他是回来了。 $$$ 饼度放纵自己情绪所带来的后果。往往令人后悔不已。 一双美目哭肿成桃核,令她在之后半个月内受尽彼红绡打趣取笑还是小事,第二天天明容劼因高烧昏迷,才是令她为之顿足的主因。 太粗心了。明知容郎身体状况不佳,她却只顾自己伤心,真是该死。 这懊悔,到容劼已大愈的今天,仍未稍减。 反映到现实生活中,除了她对容劼无比温柔、百依百顺之外,就是连容劼一再抗议也依然如山堆来的各类食疗葯膳。 方才沐浴罢,头发仍未干的容劼一眼瞥见她小心端进屋的银碗,有着淡淡伤痕却无损俊朗的脸马上皱成一团“还补?我这一个月来吃的补品比我这世吃过的都多了。” 他的脸,因为他对伤痕十分介意,欧阳子夜开始曾配葯为他敷上,淡化疤痕。直到某一天,容劼突然发现自己脸上多几道疤后反而没那么浓的孩子气了,于是誓死不再上葯,对此本不在意的欧阳子夜当然随他。 欧阳子夜放下碗,坚持地拉他在桌前坐下,一把银匙塞人他手中,随即抓起条大毛巾,轻柔地为他搓着发“容郎这就嫌多?子夜还想过段日子回师父那里多找些葯补的方子来呢。” 容郎在那不见天日的绝谷中待了两年多,每日,只能寻些山果野菜果腹,谷中飞鸟绝迹,水中鱼儿又少,营养严重失调。刚见面时,身体虚弱得连她都要担心救不回来,更是无法想象他究竟是以多么坚强的毅志,又是克服了何等艰辛的困难,才一步步自山谷下打出一条通道,回到这世间,最后,又是如何一处处打听着她的下落,最终寻了来。 还好那时她人住“剪梅院”为顾红袖看病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不管外人如何贬她,总归是把消息传得天下皆知,否则,还不知要让容郎费多少工夫,多么辛苦呢。 容劼抱怨归抱怨,却不忍心辜负她的心意,埋头苦吃,消受完这一份其实蛮可口的十全大补汤,讨价还价道:“子夜,咱们打个商量,往后一天只一碗补品好不好?给你这样照三餐加宵夜加点心喂下去,我都变成猪了。” 两只手放在耳朵上,轻轻扇了扇,恢复血色的唇用力噘了起来,渐渐丰盈的两颊跟着鼓出两团,惟妙惟肖地扮出某种动物的尊容。 欧阳子夜轻轻合住他的右手,清柔的语调中满满心疼“你手上的茧,好厚。” 宽大的手掌上,还有着细碎的小疤分布满掌,提醒着她他曾受过的苦。 容劼不在意地看了看,笑道:“还好啦。我手上的茧一直都是这么厚的呀。”想想小时候,他被师傅操练得多么惨,开山挖石都不算高难度的了。 只是他也很不平啊,为什么只有他的运气那么烂呢? 往常有听过说书先生说些传奇什么的,那些江湖侠客,如若时运不济,被仇家逼下山崖绝壁什么的,一定有着奇遇。不是吃了仙果,就是得了异宝。没有江湖前前前辈免费赠送几十年功力,也有奇人留下的武林秘笈,没成仙至少也天下无敌、武林第一的,并且一定找得到什么秘密通道,再不然轻功也会进步到“咻”的一声飞过几百丈,哪像他居然命苦到一个坑一个坑地打,花了整整一年零八个月才爬出那个臭地方? 没天理。不公平。 怕她又多想了难过,他岔开话道:“子夜,我在路上有听到一些消息。” 欧阳子夜继续揉着他的黑发,道:“什么消息?” 容劼回过头,认真地问:“那慕容家父子俩到现在还躺在床上呢。真的没办法治好他们了吗?” 欧阳子夜垂下眼险,沉默半晌,轻应道:“有。” 他是因此而被打下崖的,她何等伤心,更怨为何只有焚兰紫芝才可解那毒。故而回山与师父再三钻研,终于找出替换的葯物。 咦?容劼瞪大黑眸“那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见那双水灵灵的美目望着他,他怔了怔,反指着自己“为了我?” 啊?他联想到另一件事,眼珠子差点飞出来“那个唐杰明无缘无故地突然成了哑巴,该不会也是你做的吧?” 欧阳子夜轻抿樱唇,至今犹有余怨“当日他颠倒黑白,慕容庄主才对你下杀手。既然不肯说实话,他从此便不用张嘴算了,免得又害人。” 她若够狠心,该一副葯毒死他才是。那人心性歹毒,留在世间遗祸世人,还不如除去干净。 呃这个算了,可是 “子夜不是曾说过萧大侠与慕容公子都是好人吗?乐善好施,心地仁厚,他们没错吧?况且当日慕容庄主所做虽然过火了一点点,毕竟关系到她夫儿性命,她多疑也是情有可原对不对?算了好不好?这两年多她一定也很苦,去把他们救醒吧。” 怎么想他们都很可怜。 欧阳子夜呆望着凝视着自己的乌黑透亮的星眸,一颗心渐柔渐柔,容不下一丝刚硬,满心满眼便只有这个宽厚纯良的男子。 人人皆道她慈悲,诸不知他才是真正佛心。 过去他所受的折磨,换了谁,都不可能如此淡然。别人是“一笑泯恩仇”在他,却是连一丝恨意都不曾挂在心上过。对那些人,他不是原宥,而是自始至终都不曾怪过怨过。 这般宽阔的心胸,这般宽容的品德 她漾开柔美如水的笑容,浅浅探问:“容郎不气他们吗?” “嗯没有很气。”他搓了搓半干的发,认真想了想“好吧,当我在谷中找不到东西吃、肚子饿的时候,我有气啦,不过只有一下下。”后来饿得连气人的力气都没有了,还好有找到一片山芋,不然就饿成人干了。“然后担心你会出事,又有气他们。不过现在没事了,所以就不生气了。” 虽然分开这么久,可是,他最终仍能和子夜在一起,看她在身边舒展了愁颜,露出了幸福的笑容,这样子就很足够了。 在谷中,他最担心的是子夜的伤心。每每闭上眼,便会看见她含泪的眸无比悲伤地望着他,绞痛他的心,也令他加倍努力,用最快的速度出了谷。 尾曲温婉醉人的丽句 看到她平安无事,他比什么都开心,又怎会计较那些曾经的恩怨。 “可是,”温软的女声柔柔地道“子夜很气那些害容郎受了那么多苦的人呢,很气很气。” 重逢时破得差点挂掉的身体;为他调制葯水浸泡身子,坚持在他入浴时守在一旁,她看到了他身上无数触目惊心的旧伤;每逢变天就会酸痛不已的关节;虚弱到她现在还没有调理好的肠胃;偶尔独处时寂然的神态;见到她时开心得令人觉得心酸的表情这所有的种种,只令她心痛地明了他曾受过的苦,身与心,全都千疮百孔,伤痕累累,这笔债他不计较,她却无法淡然处之。 他的病痛,她会医治,他的心伤,她会抚平,而他们欠他的,也由她来讨还。 听着她柔软的清音像是带了浅浅的娇嗔,容劼却突然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似乎是有什么人要倒霉了的样子。 “呃,子夜,”他试着对她微笑,得回一个温柔的炫目的美丽笑容,劝道:“算了吧,别再怪他们了好不好?” 淡妆女子微微偏过螓首,悦音自色泽诱人的樱唇中轻轻泄出,坚决如铁“我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圣人云自她口中吐出,温柔的声音却有无比坚决,他哑然。 $$$ 后来 好脾气的人被惹毛了真的很可怕。 容劼苦哈哈地猫在大树上窥视着他住饼近二十年的小木屋和门前排排站的几位师兄,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子夜再这样搞下去,他会被迁怒的师兄们劈成十万八千片,丢到后山喂狗。 “劼儿。” 他一吓,抱着树干的手一抖,哗啦啦抖下一堆半黄不绿的叶子,飘得来人满头满脸。 “师、师父。” 老是这样没声没息地冒出来,他迟早会被师父吓死。 手忙脚乱爬下树,他在白须飘飘的老和尚面前立正、站好“您老人家有什么事?” 年高德邵的白眉僧指了指远处罚站的徒儿们,问着关门弟子:“子夜小姐究竟想制什么葯,让你几位师兄在此苦等? 容劼搔了搔头,有点难以启齿“师父,徒儿可不可以不说?” 啊啊,叫他怎么好意思说,子夜一心要整慕容仪与唐杰明替他出气,所以苦研整人的葯物,还在几位师兄身上做起试验,害他们守在门口苦等她还未研制出的解葯。 看子夜温柔沉静的好性子,谁也想不到她拗起来竟是这么倔的。 从他回来到现在都有一年多了,每次提到要她去救慕容父子,她一定顾左右而言他。到现在,他们回塞外见了爹娘,成亲之后在家呆了近半年。然后回中原见过子夜的师父,直到一个月前,她终于应允替慕容父子解毒,并为唐杰明解去身上的禁制,却又说不能便宜他们,所以在经过师父这儿时逗留了下来,专心研制各种稀奇古怪的葯剂。 元照大师也不勉强,转而问道:“那,子夜小姐制的葯,是不是让人吃下后食不知味,无论哪种食物入口,尝到的都是一股苦味?” 容劼支吾:“也不一定啦,她还在试验阶段,没控制好葯性” 二师兄说他吃什么都像吃到馊水,酸到骨髓;三师兄则被白豆腐辣得面无人色;五师兄原本嗜甜如命,三天下来已经闻甜色变,这辈子吃东西都不会想放糖了;七师兄好一点,只是总有吃了太多盐的感觉,不停喝水喝到肚胀口还渴 大师兄与六师兄出门办事没回来,四师兄和八师兄两天前见势不妙,趁还没试到他们身上,半夜里溜之大吉了,这苦味 他大惊失色“师师师师师父,子夜给您也下、下了葯?” 太过分了吧?连师父都玩? 元照大师微微苦笑,低宣佛号:“阿弥陀佛,从昨夜起,连水都是黄连汁了。” “昨、昨夜?”容劼搔了搔头,反而奇怪起来“那您怎么能忍到现在?” 午饭都吃过了耶,那师父不是至少吃了两顿的“苦头”了吗? 不愧是师父啊,真是忍性坚强。 像几位师兄,一顿饭没吃完就跑来找他算账了呢。 没胆去找子夜,全都来压迫他这个小师弟,乱没品的。 说什么要怪他“教妻不严”也不看看子夜是让人管的女子吗? 元照大师无奈地觑着挤眉弄眼不知在想什么的小徒弟,毫无火气,徐徐道来:“为师今晨,才想到事情或与你夫妻有关。” 温柔善良的子夜小姐怎么这样恶作剧?一定是被劼儿带坏的。 尚不知自己已受了不白之冤,容劼干笑一声,拍胸保证道:“师父放心吧,徒儿这就替您去讨解葯,您稍等一下。” 脚底抹油,立即朝小木屋那边飘去,而且很聪明地绕了一大圈,转到背面爬窗入屋。 $$$ “容郎?” 欧阳子夜放下手中的葯钵,愕然看着自木窗中伸进上半身的夫君。 容劼“嘘”声道:“小声点,小心师兄们听见了。” 他又没皮痒,要招他们来扁人。 欧阳子夜嫣然一笑,将研细了的葯末放入呈现奇异蓝色的葯汁中,轻轻搅动,道:“你担心什么?师兄们要是敢冲进来,又何用在门外傻站着?” 容劼走到她身后,怕怕地看着成分诡异的葯水,皱眉道:“子夜,你变坏了哦。” 他最开始认识的欧阳子夜,可不是会坏心地捉弄人的人啊。 欧阳子夜感觉到身后人一双手习惯性地又抚上她的长发,不禁微微弯起优美的唇线,露出温柔的笑容,道:“是吗?” 也许吧。生离死别地痛过,她有了私心。自己所爱的人被放在了第一位,所以一直不肯原谅曾伤害过他的人。 若非他的身体终于康复,她才不要去替慕容父子解毒。 算是她自私吧。但看着心爱的人伤痕累累的身,叫她如何能忘却那些人曾犯下的错? “没错。”容劼板起脸,很用力很用力地点头道:“你拿师兄们做试验也就算啦,反正他们也没少捉弄过我。可是你怎么连师父都下葯呢?太胡来了,师父是长辈耶” 未尽的话被封缄于柔美的樱唇中,欧阳子夜轻轻贴上他的唇,微微吸吮。轻柔的动作,淡得只似一缕清风,却彻底击溃他的义正辞严。 他低喘了下,双手扶上香肩,将她拥住,喃道:“别报仇了好不好?”残余的理智却不够支持到听到她的回答,火烫的舌探入她香暖温润的口内,唇舌交缠,急切地交换着彼此的气息,激烈的魂魄都为之撼动。 成亲不,是重逢以来,子夜总在不经意间便吻上他,像是生怕他又突然消失了,所以借由亲密的接触来确定他的存在。 她肯主动他是很高兴啦,可是后来,她也好像是找到了逃避他训话的方法,往往他一张嘴,略略有点要长篇大论的苗头,香软的樱唇马上送上,叫他马上英雄气短,把想说的话全部忘光光。 嗯,子夜果然变坏了。 不过他也没有很抱怨这种情况就是了。 子夜吻起来的味道,就如她整个人,清甜如山中澄澈的泉水,和煦如三月徐徐的春风,温暖如冬日灿烂的暖阳,柔润如莹洁无瑕的美玉,让人沉醉其中,身心魂灵都似被净化溶解般幸福,很容易上瘾的。 两人吻得欲罢不能,直到门外不住有人“嗯哼”“嗯哼”了一长串,这才乍然分开。 微赧着望了眼比自己还不好意思的容劼,调整着自己纷乱的鼻息,欧阳子夜却不由浅浅笑开,漾出了无比美丽的笑容。 灿烂的阳光映着女子绝艳的笑,美得像是连时光都为之凝滞。容劼怔怔融入其中,陶然忘忧。 $$$ 她是江湖中一则最美的传奇。以似水的性,慈悲的心,侠骨柔肠,为腥风血雨的武林留下一方不染的净土,铸出了温婉醉人的清辞丽句,唱成江湖儿女为之向往倾慕的清平调。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