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舂风》 楔子 快正午了。 借着灿烂的阳光推测出大概的时间,布衣朴素的妇人掀开热气腾腾的锅盖,在熬好的汤中撒上少许盐,用木勺盛入粗糙的海碗。 “你爹快回来了。” 寻常人家的温馨家常话,从妇人口中吐出,找不到欣喜,只有惊惧。 破败的木窗下,一个小女孩穿着一眼就可看出是由大人的旧衣改成的不合体的衫裙,手中的针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在劣质绸布上行走,对妇人的话语恍若未闻,只有微不可察的抽搐的嘴角显示出她已将这话听进去了。 并且明白娘亲未出口的惶恐。 她闷不吭声地将针飞舞成银光,在大红绸布上绘出色泽鲜艳夺目的比翼鸟。一旁,憔悴的妇人吃力地用左手将汤端上饭桌,看见她快要完工的帕子,忧虑轻语:“总绣这种东西,会” 绣积丝而成,苟缺一丝,通幅即为之减色,均较他艺尤难,断无急之法。 她颤唇,望住正反其道而行的女儿,眼中泛起浓浓忧色。成打地绣着这样粗俗不堪的绸帕,只会毁了女儿原本惊人的刺绣天赋。 用力的推门声截住她的话,一个身材粗壮的男子带着酒气扑进门来,趔趄的脚步踢倒破木椅,冲到饭桌旁:“绣完了吗?老子不是告诉你回来就有人取货了?你睡死了啊?”随手抓起桌上的空碗,就要扔过去。 “别”妇人怯怯的细声被凶狠的眼光瞪回,女孩头也不抬,稚嫩的童音夹着浓浓的疲惫:“碗要钱的。”只差两片荷叶了,他提前了二刻钟回来,想必又是输光了。 男子顿住手,看着手中的粗陶碗“砰”的一声放下,恶狠狠的耳光扇上清瘦的脸颊“你敢顶嘴?事情没做完还敢跟你老子犟嘴,活腻了啊?今天不许吃饭,听见了没?真是越来越没用了,绣得越来越慢。”薄扇般的大手顺势拧上没几两肉的大腿,在青青紫紫的淤块上再加一层紫黑,尚不解气,又下了禁食令,瞪着骇白了脸的妇人怒喝:“饭煮好了吗?想饿死我呀?” 一天十块常人要不眠不休绣上三天的帕子的速度算慢吗? 女孩麻木了知觉,灵巧的针修补着因他那一掌而刺偏地方的图案,趁男人出完气转身坐上饭桌的那一瞬,绣架交到右手,左手中指迅速往衣摆一抹,拭去血珠,以免染脏了绣帕招来痛殴。他回过头时,她仍是原先那副姿势,手中的针似不曾停过。 手上的针孔,就像腿上的淤青一样,又多一个了。 她脑中一片空白,飞针走线,热辣辣的脸颊麻痹上左眼,她眨了眨,努力使视线清晰一些。 事实上,她昨天及前天及更久以前许多天的午饭和晚饭,都是这样泡汤的。若不是娘亲为她偷留的剩饭,她早饿死了。 男人扒进第一口饭,用筷子指着她,含糊不清的语气满是乖戾:“要是老子吃完饭你还没绣好,我就打折你的腿。” 熬人微微畏缩,左手下意识地抚上无力的右手,这熟悉的话语,她听过无数次,只是,当时的对象是她,威胁的“施暴目标“是手非腿,终于有一日,他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他打断了她的手。 她常想,如果这男人曾对此事表示过后悔的话,他也只不过是后悔毁了一棵摇钱树。而他的悔意,在发现女儿一样可以绣出帕子卖钱,而且速度远远快过她时也早已荡然无存了。 他怪她刺绣速度太慢,害他卖不了多少银子,却不知当她知道他将她精心绣成的络纬鸣秋只卖了十两银子时的震惊与心碎。 那一刻起,她决意永远不会告诉他,她被赞为“精巧疑鬼工”的绣作在京师价高一时,尺幅千金难求。她也不会告诉他,身为宫廷所设的文绣院的院主,只要她肯,她完全可以开宗立派,开班授徒,日进斗金。 不是怕他会借此获利,只为心死。 刺绣必当志专神定,心无物扰,闲静从容,这一切,在她发现自己嫁的是怎样一个男人的同时全都变成了奢求。 她再绣不出出色的作品,顺了他的意,绣着他从歌坊瓦窑招揽来的生意,诸如鸳鸯鸟、并蒂莲及至绣春香囊,如意荷包。那些不堪入目的春宫画由她的手绣成风流扣时,她的心也渐渐麻木,再回不了当日红粉芳颜、十指春风。 她认了命,只为出嫁从夫,是这样的结果她也受了,却在今日,听到一样残酷的话语由他口中,对着她唯一的女儿说出。 她的骨血呵。 她望着小小少女空洞的眼,心中只剩悲哀,第一次质疑起自己选择的命运。 当年,抛下如日中天的刺绣一业,遵从爹爹生前为她订下的亲事,孤身嫁至洛阳,做对了吗? 隐姓埋名,是怕欲纳她为妾的瑞宗王爷的追骑。开始时,不告诉他,是不想他担心;而后,却是伤透心后的心灰意冷。一切过往,皆作前尘,她的“卢绣”自络纬鸣秋后成为绝响。 信守旧盟,她不曾后悔过推却王孙公子的追逐,为他洗尽脂粉,布衣荆钗,于市井闹区,做村姑民妇。即使他粗鄙不文,好赌成性,一日嫁了他为妻,他便终身是她的夫,她毋庸置疑的天。 直到听到她三年前已领教过的这句话。 而这次,他威吓的对象是他们的女儿。 若只是随口说说,他不会费事地将“手”改成“腿”小小一个字,却让她明白了他的用心。 是怕再打断一双手,就断了他的财路吧?而“腿”就算打断了,也并不妨碍到刺绣呢。 她合上眼,遮去眸中赤裸裸的惨痛,也关上愚蠢的仍余着一丝奢望的心门。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拉起最后一针,女孩低首咬断彩线,却无法松一口气。她太了解桌前这个男人的习性了,只要她还能绣,他就不会舍得让她闲太久,而这,也就意味着她必须不停地绣下去。 她抬起眼,越过旁若无人的狼吞虎咽的男人,不自觉的带了疑问的眼,觑向娘亲。 三年来,她一直一直地绣,日子就像线团一样找不到尽头。到什么时候,她才可以真正地喘一口气,歇上一回? 疲累的杏瞳对上一双满载悲哀的美眸,一大一小两个女子眼波中交流着无奈与无助,再悄悄收回视线,将目光放在茫然虚空。 作娘亲的无力地垂下眼帘,低语:“对不起” 她的孩子呵,懦弱的她从未曾有办法保护到她一点。 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 **** 后世的丝绣笔记或绣谱,在说到刺绣名家时,都不约而同地写着这样的话:“卢眉娘,姑苏绣女,以女红行世,工巧无比。十指春风,迥不可及。至道元年,以二八稚龄入主文绣院,而无一异议者” 至道十一年,卢眉娘得到绣界至高荣誉后第十二个年头,曾经艺惊京都的女子以一条洗得发白的腰带自缢于深夜,年仅二十七岁。 第一章 卿别量挥手示意至少是第六回上来为他们换过新茶的小厮退下,暗地早已翻了数不清多少次白眼。 要不是季卿两家是自他们的爹的爹便开始合作的生意伙伴,他早亲手将季景威由狗洞塞出卿家大门,而不是听他言不及意且滔滔不绝地与他聒噪,同时糟蹋待客的上等龙井。 这家伙喝了加起来至少四壶水,居然一点解手的意思也没有,可见他是多么充分地发散了他的口水。 嗟! 居于客座的季景威从洛阳城闻名天下的牡丹谈起,评论了近四十种名花及究竟哪个花种最适合用于制作胭指;再收最著名的脂粉说及它们的制造者舒氏商行,接着数遍舒氏旗下经营的各类商号,尤其是其获利最厚的珠宝及衣饰;然后由专制女衣的织锦坊“千姿”说到女人。 多么健谈! 而季景威说起的这名女子正是他卿别量唯一的嫡亲妹子,艳名犹胜洛阳牡丹的天下绝色卿婳儿。 季景威正用惋惜的语气道:“听闻世妹的妆奁俱已备妥,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五礼也皆完毕,但不知何日启程?” 到底他什么时候才会讲到正题? 卿别量垮下肩膀,笑道:“家父已选好吉日,定于下月初九开船。” 而他的宝贝妹子,就要成为别人的妻。 季景威又羡又妒地道:“也不知这冯子健是几世修来,可以娶到世妹这般天仙绝色。” 卿别量没好气道:“若非家父早年与人玩什么指腹为婚,怎会如今要将舍妹嫁到金陵那么远。” 真是捶胸顿足啊,呜他乖巧的好妹妹。 话说回来,季景威或之前提起此事的那些男人们肉紧什么?婳儿姿颜如何他们大多是从家中女眷或丫环口中听来的吧,又早早地散布了已订亲的消息,痴心妄想的人该没那么多才是。 季景威叹息。 通常洛阳城内名门闺秀每半月会轮流设花筵邀请闺伴,几家德高望重的贵夫人甚而会邀遍全城闺秀。他与一帮意气相投的好友想方设法,躲在花厅之后偷窥,籍此品遍群芳。一来可饱眼福,二来到长辈为自己提亲时也知道哪家的小姐是娶不得的。 三年前他们见到了当时正好及笄,开始出席花筵的卿婳儿。 当他知道这令他惊艳不已的倾城秀色名花有主时心痛得差点哭出来,从此再不参加所谓“帘后品花”的活动,与他一齐退出的有十三人之多。 余下的公子哥们则坚持不漏下任何一场有卿婳儿出席的花筵,而且每场都从头看到尾。 这种事当然不能让人家兄长发现。他振作精神,抛开对冯子健忍的情绪道:“闻得令妹有婢名容容,绣功冠绝,姿色仅逊乃主,卿兄可否容我一见。” 终于说到正题哩。 卿别量毫不掩饰地张大嘴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道:“舍妹把这丫头当宝,宠得无法无天,谁的帐都不买,我也请不动她呢。” 他话中有话,既婉拒了季景威的要求,又暗示他容容在卿婳儿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令他打消直接向他索要这美婢的念头。 季景威也是知话头醒话尾的机灵人,闻言笑道:“卿世妹温文知礼,调教出的丫环岂会不守上下尊卑,卿兄说笑了。若是卿兄有意藏花,小弟便不敢强求了。” 象征性地推托一句便够了吧?老叫他做这勾当,烦都烦死了。 于是卿别量哑然失笑道:“我要敢动这念头,舍妹必不饶我。季兄定欲一见,小弟也只好从命了。来人,请容姑娘到前厅来。” **** 半盏茶后,季景威得偿所愿地见到卿容容。 她身着一袭浅蓝长裙,原本过于素雅的颜色衬住雪肤朱唇,益显清丽。寸许宽的腰带勾勒出发育良好的饱满胸脯,纤瘦的腰身不盈一握,娉娉婷婷行至两人面前肃容行礼,静候吩咐。 季景威眼前一亮,不由赞道:“有婢如此,其主可知。容容姑娘,季某有礼了。” 卿容容还以主仆之礼,面不改色而芳心微怒。此人口齿轻薄,当面品头论足又妄言小姐,十足无行之人。 季景威转向卿别量道:“小弟僭越,欲与容容姑娘私下一谈,望卿兄成全。” 卿别量未料他皮厚至此,无奈之下唯有应允。 厅中只剩两人时季景威欣然望向卿容容道:“此刻并无旁人,容容姑娘请坐。” 卿容容低声道:“小婢站着就是了,季公子有何吩咐?” 季景威不敢勉强,为博取她的好印象也只好陪站,道:“日前季某在内子手上见到一方绣帕,蓝绸白线,所绣蝴蝶振翅欲飞,维妙维肖,精致绝伦。内子言道此巾出自姑娘之手,季某方知‘第一绣师’当之无愧,故而冒昧求见。” 他不是第一个拿这话题当开场白的公子哥。 卿容容无趣地觑他一眼。她在卿府是专属卿婳儿的丫环,只负责侍候卿婳儿并为她裁制衣裳,常在闲时受托为富家小姐太太绣些绸帕,一如季夫人手上的那条帕子,费半个时辰,收黄金一两,端得是一本万利,且其门如市。陪小姐赴宴时她从头到尾都在接订单,尤其近半年来卿婳儿出阁在即,她们唯恐她陪嫁了去再买不到虽非“价廉”却非常“物美”的绣品,更是拼命订货,甚至在她托辞为小姐绣嫁衣而无暇接生意时自动降低要求,例如原作双双蝶舞的图样而今两只蝶儿都只单翅对人了季夫人那条就是。那样偷工减料还有人抢着要一开始就该那么做。 她当然不会解释什么,例行公事地谦虚道:“季公子过奖了,奴婢怎担得起。” 季景威发自内心地赞道:“容容姑娘太谦了,那样的绣功天下称冠绝不过分。不知姑娘师承何人?” 这是新问题。 卿容容眉蕴浅笑,恭谨地回道:“容容不曾从师,此绣法传自家母。” 季景威讶道:“原来是家学渊源,请问令堂如今在何方?” 卿容容静下玉容,淡淡道:“奴婢八岁进府,签死契,与生身父母断绝音信近十载,一无消息。” 傻瓜也知道问到不该问的了。 季景威暗暗叫糟,忙换个话题道:“姑娘是卿世妹的贴身侍婢吧?” 卿容容无奈地回应他的明知故问:“是。” 季景威柔声道:“卿世妹婚期已定,远行在即,却不知容容姑娘此后何去何从?” 卿容容柳眉轻颦,轻轻道:“这个,似乎不与公子相干呢。” 这些男人怎么了,闲得到处打听女儿家行踪这么无聊,真是! 季景威碰了个软钉子,干咳一声道:“在下失礼了,不过在下绝无恶意,只是关心姑娘的未来吧。” 信你才有鬼。 卿容容垂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翘起小嘴,暗忖姑娘哪轮到你多管闲事,同时应道:“是容容多心了,季公子请恕罪。小姐出阁,奴婢自然是陪嫁的了。” 季景威上前一步,欣赏着她精心结成的蝶翼辫,放低了音量道:“请恕在下冒昧,姑娘可知陪嫁的贴身女婢大抵会被收作‘房里人’?” 所谓“房里人”又称作“通房丫头”即侍妾,地位仅比侍婢略高一线,大不如妾室,与元配夫人更是天渊之别。 卿容容霞烧玉颊,低眉看牢自个儿的裙脚道:“季公子只是要问这个吗?” 季景威诚恳地道:“此去关山重重,迢迢千里,若姑娘对洛阳尚有留恋之意,季某愿替姑娘向卿伯父说情,将姑娘留下。” 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 卿容容愈发将螓首埋入衣襟,以细不可闻的声音问道:“留在洛阳做什么呢?” 季景威见她娇羞不胜,更显妩媚清艳,温柔地道:“姑娘若不嫌弃季某不才,吾当虚侧位以待。” 卿容容飞快地抬首瞟他一眼,重又低下头去,似是羞不可抑地问道:“请问季公子府上有几位夫人?” 据她所知,除了暗地里可能连季某人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侍婢、侍妾,正式被其父母承认且以季x夫人身份出现的,除了“季老夫人”外,只有“季少夫人”一个。 季景威见她似有允意,大喜之下力持平静的道:“某去岁奉母命与刘家二小姐成婚。内子性情温顺贤良,每劝某纳一如夫人,绝非不肯容人之妒妇。” 卿容容将双手负于背后,含羞答答的侧头斜觑,季景威像得到鼓励般继续道:“贱内至今未有所出,每言若新妇可令家母得偿抱孙之愿,愿以姐妹之礼相待,不分尊卑大小。” 啧,诱人的条件呵,当真是那季门刘氏开的吗? 房里人高过侍婢,妾高过房里人,如夫人高过妾,夫人高过如夫人。 她咋舌,连升三级呢。 在她的沉默中,以为她不无允意的季景威再走近一步,与她近得差点贴住她耳朵的低声道:“若得姑娘相伴,季某从此不再纳第三人。” 嗯,再加以闺房专宠的承诺。 对着季景威期待的目光,卿容容退后一步,缓缓漾开满是羞涩的笑容,露出深深的梨涡,软语:“公子可否容奴婢三思?” 季景威稍感失望,但又不敢施加压力,唯有尽力表现体贴的一面:“适才听姑娘说,与父母分离已近十载了?” 她轻轻抿唇:“正是。” 接收到她斜递过来的柔柔眼波,季景威大晕其浪:“要是姑娘想念父母,不妨告诉在下尊亲的名姓及旧址,在下定为姑娘寻回亲人。” 重又低下头的小丫头再一次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翘起小嘴,嘴上则用充满感激的语气道:“怎好意思麻烦公子哩。嗯,奴婢出来了这么久,小姐定在找人了,奴婢先行告退。” 不等季景威反应过来,就这么退出客厅告辞了。 季景威想追上去,不料卿别量几乎是马上就出现在门口挡住道,问道:“季兄与容容聊了些什么呢,竟说了这么久,舍妹都来跟我讨人了。” 季景威追之不及,眼睁睁看着俏佳人转入花丛树影后,扼腕道:“只是受内人所托,向贵婢请教一些刺绣上的问题吧。” 卿别量薄唇一哂,瞄见他因未得到卿容容确切答覆而惋惜不已,闲闲道:“明天舍妹的送嫁席上,尊夫人不就可亲自询问容容了吗?” 季景威尴尬地陪笑,扮作恍然大悟道:“唉呀,我怎么没想到呢,明日叫内人再向容容姑娘讨教吧。” 他迅速想到可令妻子向卿容容讨取答案,并可向她作出可令这名动洛阳的巧手绣师安心允嫁的保证。 卿别量冷眼扫过正做白日梦的世交。要否知会季公子他至少是第卅位要将卿容容纳入府内的大爷呢? 他撇撇唇,决定善良地放他一马,让他多做一天美梦。 **** 灿烂的阳光慷慨地照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幼嫩的草叶被光照出透明的翠绿,剔透可爱得像最美丽的翡翠。 草地上以六根双人环抱那么粗的树杆支起一个亭子,顶盖仍是由木板拼起的两块斜板交错着钉在一起,勉强的为坐在亭中的男子遮去阳光,若是下起雨来则一点用也没有。 此刻草地上正有两个人在比剑过招。年纪轻点的那个长了一张俊秀的脸孔,唇角似乎习惯性的向上弯,显得十分讨喜。手中的长剑则有气无力地乱刺一通,看起来毫无章法。年纪大的更不像话,一双眼似闭非闭,眼看就要打起瞌睡了,看得坐在亭中观战的男子摇头不已,若非他们脚下的草叶仍是自然地随风摇曳,没被他们大而且重的肥躯压弯,他早下场扁人了。 “叮”的一声,两支剑在比划了三刻钟的哑谜后终于相撞,剑尖荡开后较年轻的男子飞快地跳开,耍赖般嚷道:“不打哩。” 年长者望着手中长剑,被惊醒过来般地笑骂道:“风小子你除了这必胜的一招外还有什么新鲜的本事没有?” 他口中的风小子笑嘻嘻地飞步冲上小亭,提起唯一的茶壶,大子谠上壶嘴,毫不客气地将茶饮得涓滴不剩,哂然道:“既然这已是必胜的一招,我又何须再创多而无用的新招来浪费我的宝贵时间?” 接着讨好地望向英俊潇洒的够格成为所有少女的“深闺梦里人”的男子,寻求支持道:“师父你说对吗?” 外表看上去大不了他几岁却给他喊得至少要老他十几二十岁的男子面对两双一样讨求“公道”的眼睛,失笑着摊开双手,动作说不出的优雅好看:“莫离你究竟有否过肯认错的时候?” 正在暗气第一千零一次抢水喝抢输风莫离的邵天贤占到上风,大喜道:“说得好,风小子前一回认错怕是他三岁尿裤子时的事呢。” 风莫离轻嗤道:“三岁大的娃儿会尿裤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何错之有。原来天叔当年居然欺骗年幼无知又天真无邪的我为不需要的事情内疚。”不理因说不过他而瞪直眼吹起胡子的邵天贤,好看的俊脸换上“幽怨”的表情对准狄荆峦:“师父啊,莫离不依呵,你又帮天叔不帮人家。” 被他的表情逗得笑得直喘气的邵天贤学着他嗔道:“莫离啊,天叔不依呵,你又把人家那份水喝光了。” 他的“娇嗔”不要说狄荆峦吃不消,连风莫离都吓了一跳道:“最多下次全让你喝吧,可否别再发出这么可怕的声音呢?”转头将袖子拉起向狄荆峦告状道:“师父你看,所有的汗毛都倒立起来了。” 狄荆峦替他“验伤”后同意道:“阿天的‘娇声’的确比你的难以消受得多,哈!”说到最后,看到邵天贤不乐地揪起胡子的模样忍不住与徒弟相视而笑。 邵天贤气得翘起胡子,愤慨地跳出凉亭,边往向阴处的石屋走去边嚷道:“今天休息,不煮饭了。” 风莫离若无其事地道:“不煮便不煮吧,几顿不吃又不会饿死人。”接着呼哨一声,一个跟斗翻出凉亭,追上邵天贤求道:“不要这样吧,你要我怎样都行,快点煮饭吃,我早肚饿哩。” 邵天贤终于得到“最后的胜利”得意洋洋的斜瞟他一眼道:“唱首小曲听听。” 风莫离无可无不可地道:“这有什么难的。”清了清嗓子道:“你听好了。” “咿” “呀” “啊”“哦”邵天贤皱起眉头奇道:“你唱的是什么?” 风莫离自信的道:“我在吊嗓子。如何,我的音量宏厚吧?” 邵天贤摇出不敢恭维的扑克脸,轻哼了一声道:“别吊了,唱吧。” 风莫离“媚眼”一瞟,做出个也不知他从哪看来的姿势,捏着兰花指,扯起喉咙拉长声“唱”道:“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樽酒。” 声音如同破锣般难听,偏又其大无比。邵天贤大掩其耳道:“够了够了,你要吃什么我都煮给你吃,求求你从今以后千万不要再唱歌了。” 风莫离先端起架子富贵不能淫地道:“我才不是这么好收买的。”在邵天贤翻脸前堆起贼笑道:“是你说的,我要吃冰糖肘子、辣子鸡丁、盐酥鸭、红烧狮子头、清蒸鲶鱼、糖醋排骨、醋溜白菜就这样吧,不够再说。” 邵天贤不悦地道:“就这样吧?你知不知道你这一顿吃下来我明天就要出谷重新采购菜蔬?” 风莫离理所当然地应道:“就是知道我才将就着吃这些呀。” 邵天贤没好气地正想请风大少减免些菜式时,狄荆峦出现在石门前淡淡道:“阿天你就全做出来,算是我给你和莫离饯行吧。”邵天贤毫不惊讶地答应了走进里面的厨房后。风莫离却望向丰神俊朗的师父惊道:“什么?”确定了他不是开玩笑后变色道:“我不干,好好的师父为什么要撵我走?”接着换上诌媚的笑容道:“师父啊,你只是与莫离说笑的吧。” 狄荆峦目中射出深刻的感情,怜爱地看着自幼婴起便被自己收养且一手带大的好徒儿,柔声道:“凡我‘空山’门人,到一定时候都须下山入世修行,方能有所大成。只看你与阿天试招时那样索然无味便知如今你的练功已到瓶颈,一直这样下去武功不进反退,是该出去透透气了。” 风莫离无法反驳他的话,近来他与邵天贤或师父过招确实都提不起劲来,强辩道:“那只是我偷懒吧。下山又有什么用?难道拎着剑到处找人打架就可进步?” 狄荆峦耐心道:“谁教你四处与人挑衅闹事了。广闻博见,洞明世事,是谓‘修心’,山水怡情,词赋助兴,是谓‘修性’,济危扶贫锄恶除奸,是谓‘修身’,这些事困在这个小比里是没法做到的,明白吗?” 风莫离搔头道:“不明白,如果在武道上要有进步好像就该去找架打,增加实战经验。可是师父不是说本门心法最重‘修心’吗?我只要一天到晚对牢天花板想着不就可以了?” 狄荆峦无奈道:“莫离钻牛角尖了。且问你目前想出什么惊逃诏地的武学大道理了?别忘了你每天都闲得除了吃饭睡觉就什么事都不做。总之你少废话,给我乖乖滚到江湖上去混个三年五载再说。” 风莫离没想到耐性最好的师父今次这么快便失去耐心,愕然道:“不要这么狠心好吗?让我出去一年半载就回来吧。” 狄荆峦嘴角泄出一丝笑意,悠然道:“到时再说吧。” 风莫离大感不妥,抗议道:“不要应得这么含糊。还有,你应否给我一些时间准备一下再赶我走呢?现在外面那么热,过了夏季再走吧。” 狄荆峦失声道:“什么,那你岂非要赖上两三个月?!”见爱徒露出企盼的目光,心软道:“让你再呆三天吧,之后再没商量余地了。” 风莫离感到他心意的坚决,让步道:“三天便三天。天叔留下照顾师父,我在外面哪里都可弄到吃的。” 狄荆峦不信地道:“你知道怎么买东西吗?又或在山间时你懂得如何把带着毛的飞禽走兽弄成曾经吃过的肉吗?” 风莫离露出大受污辱的神情,同时以与乃师同等怀疑的语气道:“师父没有天叔可以活得下去吗?” **** 夏日炎炎正好眠。 卿容容惬意地将雪白小巧的赤脚浸入清凉的溪水中,蜷卧于溪畔光滑的大石上,任身后巨石投落的阴影为她遮去烈日,决定在这片宝地耗去炽热的下午。反正自家主子素来宽厚,她们做丫头的自然乐得放牛吃草,各自寻欢去也。 她放软身子,不一会便鼻息沉沉。 半睡半醒间,她隐隐觉得有些异样,柳眉轻皱,眼皮却被睡意紧紧黏住,意味不明地咕哝一声,皱皱可爱的小鼻子,继续向睡魔投降。 真的有点不对劲。暖暖的风扫过素颊,不是烈阳下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热风,也不是这峡谷中应有的凉风,呃,反而带了一丝说不出的味道她用尽全力,撑起眼皮,看见的不是预期的蓝天白日,而是张在她眼前放大而辨不清容貌的面孔。 在做梦。她笃定地想,千斤重的眼睑再次得偿心愿,盖住迷朦的睡眼。天大地大,睡觉皇帝大。 暖风锲而不舍地呵上额头,鼻子樱唇,她烦不胜烦,忿然瞪大眼,困顿的感觉在望入一双笑谑的黑眸时化为乌有。 这张脸是真的,这是闪入原本被周公占据大脑的第一个思绪。“它”是张男人的脸,第二个念头;而坚持将脸保持着与她的仅有半寸间距的男子十分无礼这是第三个想法。 “嗯”她试着启口,在樱唇危危险险的保持住与登徒子毫厘之隔时放弃用言语示意他退开的打算。黑白分明的杏眼紧紧地睁大,生怕对方欺前一分,退无可退的她便清白不保。她甚至不能有什么动作,一个摇头都可能碰到对方的脸。 风莫离眼中多注入三分笑意,将自己当作不相干的旁观者等待可爱的少女下一步反应。这丫头大概不晓得她的睡态有多惹人发噱:风吹过来,皱皱鼻子,光线太刺眼,皱皱鼻子再眯紧眼,一只蝴蝶在她面前飞了半盏茶的功夫,她则又皱鼻子又眯眼,最后忍无可忍地挥挥手。 这位小姑娘的娱乐性绝对赢过吊在他身后赶都赶不走的老人家。 他按兵不动,看着她俏丽的小脸如临大敌地绷成铁板。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当卿容容将纤手覆上粉面而后向一旁翻出逃出生天后得意地想道,并且将身子退到与风莫离有三尺远的地方。 风莫离懒懒地在她躺过的地方盘膝而坐,举起勾在手中的战利品给她看。 那是双淡绿色的纱布鞋,鞋面上以精致的绣工纹上一对色泽淡雅的彩蝶,在他手上轻晃,浑似振翅欲飞。 一双漂亮的夏鞋。 最重要的,鞋子是她的。 卿容容知趣地吞下冲到唇边的嗔骂,忍辱负重地道:“公子可否将绣鞋带我?” 登徒子! 风莫离长臂一伸,在她险些捞到鞋子时又缩了回去,溜溜一转,打量起鞋面上的花案,奇道:“这双鞋子上没绣名字呀,姑娘如何证明它是你的?” 无赖! 做鞋子很麻烦。 卿容容怨忿地瞅向不知自保而落入敌手的爱鞋,意图与他讲理:“有谁会闲到在鞋上绣名字?” 不讲理的坏人心平气和地接招:“故而。它可能是别家小姐之物。” 小人! 这双鞋子是端午节时上脚的,她才穿第二回。 卿容容怒目相对,冷冷道:“公子身上这套衣裳哪来的?昨日我才见我家少爷穿过呢!”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聪明的小丫头。风莫离饶有兴味地摇着手上的“人质”颔首:“嗯,我昨天穿的正是这身,难为你记得住。” 恶棍! 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 卿容容跳起身,小巧的莲足妄想跺出振聋发聩的巨响,可惜除了小脚跺得生疼外一无效果,更惨的是由于用力不均,一脚踏上青苔后失去平衡,向前滑倒。 在犹豫着是摔进溪里或石上换一身湿淋淋加青紫淤块与“砸”到狂徒身上既避免受伤又可压得了哀哀叫之际,她当机立断,娇躯挟地心引力引起的加速度而产生的附加重量一起画出抛物线落入风莫离准备好的臂弯中,当下叫这无赖软玉温香满怀。 失策! 她被风莫离环在怀中,动弹不得,一边拿小脚踩住他的大脚,一边试图挣开他有力的双臂,同时还心分三用地尽力不让他碰到自己,不过统统无效。 累了徒劳无功的挣扎后,她静下来,狠狠盯住风莫离的胸膛道:“公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再不放手,奴家除了嫁给公子外别无他路了,或者你想我去寻死吗?” 本朝礼法最严,不要说像她现在被一名陌生男子又搂又抱地碰过了,就算被男子看到不该外裸的肌肤比方说不小心拉起袖子让外人看到手臂都是失贞,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嫁给他。 忘了一点,那就是她的小脚和她为方便泡水而挽起裤脚以致露出的一截光洁的小腿也被这男人看光了。 如果现在被轻薄的是小姐,因为已订亲,既不能嫁给这流氓,又不能以失贞之身嫁入夫家,便只有死路一条。 她这小丫头情况自又不同。 自小她便没人管教,双亲除了盼着她多绣几条帕子多卖些钱外,什么都不理她,卖到卿家做丫头后才有小姐教导她识字断文,也晓得男女之防,但一不是自小起便耳提面命的禁忌,二来卿家并非世代书香,小姐须守礼法,丫环便没那么多规矩。否则少爷也不会推了几次推烦了就叫她当面去应付那些求婚者。 笔而她说这话只是想吓吓这登徒子。看他虽是布衣朴素,又与她戏谑逗笑,目光仍纯正,想是生性爱玩的好人家的读书郎,而她表明过丫环身份,谅他不会在不明底细的情况下斗胆想娶作妻室。 不过他如此纵性胡为,对女儿家而言,也太过分了,撞着个死心眼的,不是闹出人命就是他这野马从此只好上缰。 风莫离吃惊道:“没有这么严重吧?”低头发现小佳人冷凛着俏脸毫无说笑之意时颓然道:“为何从未有人告诉我女孩子是碰不得的?好啦,看你这么有趣的份上,我娶了。”语气一转,重又精神起来,心想这样好玩的丫头对一辈子也不会腻。 卿容容吓住,眼呆呆了一阵子奋力逃开,成功地搭救出“肉票”躲得远远地啐道:“谁要嫁给你?算你好运遭遇上我,换个人你就完了。” 风莫离不平地道:“我有什么不好,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一表人材,玉树临风,知书达礼、学富五车、满腹经纶” 卿容容终于给他逗笑,不赏脸地捧腹道:“有谁的眼睛是鼻子,鼻子是眼睛不成?你若知书达礼,该知‘男女授受不亲’,方才你对我做的又算什么?” 风莫离不服道:“不要笑,那只是一种比喻,表示我五定端正。我不是答应娶你了吗?夫妻该无礼法之防吧?”大步一迈,站到正在穿失而复得的宝贝鞋的卿容容面前,强迫她对着自己的脸,然后问道:“请问姑娘芳名?” 卿容容被他难得正经的问话唬住,一时不察地答道:“卿容容。”而后警觉的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别想胡来。” 风莫离眸中光芒一闪,细问:“‘云想衣裳花想容,洛阳女儿色倾国’的那个卿家?” 这两句诗赞的不是洛阳牡丹,是卿家长女卿婳儿,二九年华,丽色无俦。 不用进洛阳城,他已经知道那位卿家小姐名声有多大。老百姓可能不知道洛阳城的城守大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但只要问洛阳城哪个姑娘最美,连穿开裆裤的娃儿都会拖着着鼻涕告诉你卿家小姐的闺名,芳龄,住址,甚至她的未来夫婿的有关情况。特别是卿婳儿出阁在即,酒楼茶馆里时不时便见一些男子痛心疾首地言及此事,神情悲切得如丧考妣。 他也想开开眼界。 卿容容穿妥鞋子,敷衍了事地点头道:“没错。” 也不知是哪个无聊的公子少爷胡诌的歪诗,偏生被人当纶音圣旨传来传去,听说还有人认为首句不单指小姐的国色天香,且一语双关提到了为艳冠群芳的“花”魁裁剪“衣裳”的卿“容容” 牵强附会。 她正想溜之大吉时风莫离的大头凑了过来,怔然中秀颊已被轻薄了去,手中旋即被塞进一颗带着暖意的石头,偷香成功的风莫离大乐道:“明天正午到这里来,不然我就到卿府去索要逃妻。” 第二章 他不是无赖。 他也不是什么登徒子、小人、狂徒、流氓、恶棍等等曾经冠在他头上的头衔。 想起自己腹诽了人家那么久,卿容容不由惭愧地将秀容垂至贴上胸部。 他只是一个花痴。 花痴者,顾名思义就是看到“花”就会发“痴”的某种不治之症的患者。 好可怜噢,难怪他一见到她就凑到她面前东看西瞧,又不理男女大防,对她动手动脚,还那么干脆利落地答应娶她。 咳,真是,害她在他正正经经说要娶她时还偷偷高兴了一下下,虽然没想嫁给他,毕竟听人说“娶”她比听人说要收她为妾强得多。 她现在知道自己白高兴了,花痴耶,见到性别和他不一样的就算七老八十怕也会说要娶吧。可怜了他的家人,看他整洁的衣着便可想像他们对他是何等费心了,而且就算有万贯家财,如果他遇到一个女人就送一粒看起来很贵的石头,他家迟早会一穷二白。 唉,糟蹋了一副好相貌。 “容容”容光绝世的大美人探身看视贴身爱婢,奇怪她分明睁着眼却视而不见在她眼前来回招魂的玉手。 卿容容继续替下午见到的“花痴”惋惜,顺道反省自己差劲的眼光,什么读书郎,原来是个“探花郎” “容容”没有打瞌睡呀,卿婳儿纳闷地提高清柔悦耳的声音,音波在空中回旋,涌进卿容容的小耳朵后如泥牛入海。 其实那小子说话尚有条理,改了见色起意的毛病便是个出众人才,应未至病入膏肓、无葯无医那么惨的地步吧? “卿容容”天籁般的仙音再升三阶,撞上卿容容神游在外的本尊,她回神:“小姐” 卿婳儿入鬓的娥眉轻挑,玉手掩住香唇浅笑道:“想什么呢?入神到都唤不醒?”瞥见小丫头涨红了小脸咿咿唔唔支吾起来,放她一马道:“下午躲到哪儿去睡觉?” 周公坏人!想起自己日日万般殷勤地与老头子喝茶扯皮培养感情他却不罩着她,害她遇上个疯子,卿容容握起小拳头在空中一挥,起誓道:“我要与周老头割袍断交,从此再不睡午觉了。” 不睡午觉更可断交了吗?卿婳儿凤目斜睇,轻嗤一声。小丫头嗜睡如命,巴不得与陈抟做伴,一起睡足八百年,她若能说到做到,她卿婳儿甘愿把头摘下来供她当马球打,以消磨不睡午觉后多出的时间。 卿容容在她了然的目光下心虚地挺起的胸脯缩回三分,她这冰雪聪明的好小姐若有所思地道:“前次你是怎么跟季夫人说的?她今天下午到访,我差点没法跟她交代因何我的丫环竟会私自出游呢。” 卿容容皱起鼻子道:“小姐哄人早成老手,怎会没法交代,想来又说我代小姐去白马寺烧香酬神之类的吧。季夫人没问小姐话么?” 卿婳儿宠溺地将玉指点上她的鼻尖嗔道:“你这丫头老拿我作挡箭牌,弄得人家夫人来跟我求情,要我放人,究竟我要否回回做歹人呢?” 卿容容不依道:“人家只是实话实说,我确是舍不得小姐,小姐舍得我吗?” 卿婳儿板起脸来训道:“当时怎又不直接拒绝她的夫君呢,你知否也许她会被怪罪办事不力?” 卿容容见她生气,乖乖道:“容容知错了。只是他吹得他夫人通情达理似足女诫的范本,人家想见识一下。” 真的有那么大方吗?她还是怀疑,把妒心强压下来,无奈地扮作贤淑的多吧,或是夫君还夫君,感情还感情,所以根本不在乎? 卿婳儿玉容解冻,俏脸上亮起连看惯她的卿容容都直眼的浅笑,轻责道:“什么叫‘范本’,又乱说话。你那几招我还不清楚吗?先欲迎还拒地叫人误会神女并非无情,到想你想得入心入肺时又泼人家一盆冷水,说什么‘小姐对我恩重如山,奴婢一世人都要侍候小姐’之类的的鬼话让他苦叹今世无缘,将一堆爷们玩得神魂颠倒。”娇媚入骨地横了她一眼问道:“为什么仍有许多人前仆后继地来送死?” 目不转睛的卿容容叹道:“天啊,你怎么生出这么好看的人来,嘿,该问老爷夫人是怎么生出小姐的。”接到卿婳儿示意她言归正传的眼波仍文不对题地道:“幸好小姐是藏在深闺的,否则今天洛阳城中心碎的男人至少多十倍。”最后才肯答她的问题道:“那些男人怎肯把自己被个丫头拒绝这么丢脸的事说出去?非但自己不说,还会叮嘱老婆不许说,于是人人都以为他是唯一一个想到要把我弄上手的蠢人了。” 连她都搞不懂那群呆瓜是想把她当小姐的替身还是看上她与小姐的美貌一样举世无匹的绣功,但无论是为了哪样,她都不会为了那种理由嫁人的,何况她是真心想跟随待她情同姐妹的卿婳儿。 卿婳儿问道:“容容是个小盎婆了吧?我都数不出你卖了多少条丝帕了,有否想过找个好人家嫁了呢?有这笔钱做嫁妆,没有人会嫌你曾做过丫环的。” 卿容容的眼红了起来,低声问道:“小姐不要容容了吗?要将我嫁出去?” 卿婳儿最怕她哭,投降道:“谁舍得不要你呢?我只是担心终有一天会令你受到委屈。毕竟一夫一妻怎都好过与人共侍一夫吧,尤其以你的条件本不用受那份委屈的。” 卿容容俏脸一红,道:“我只要侍候小姐,谁要与人‘共侍一夫’了?” 卿婳儿奇道:“容容你好像不知道像你这等姿色的陪嫁婢的下场大都会被当姑爷的收为己用。不要告诉我打你主意的那些公子哥没有提醒过你这一点。” 卿容容大窘嗔道:“小姐啊。”旋又松口气地笑道:“只要容容不肯,小姐便不会让任何人碰我,对吗?” 卿婳儿以柔得可令任何男人意乱神迷的眼神深深注视着她,在点头同意她的说法的同时记起初次见到这小丫头的情景。 那年她九岁,而卿容容八岁,瘦弱得像只有五岁。她的父亲要她刺绣而没叫她做什么粗活,纤细的手指却因布满了针孔而显得粗糙。她日以继夜地绣着父亲交待的活计,最后那男人仍是嫌这样赚钱太少太慢,决定将她卖了。 当时卿婳儿随兄长至白马寺为早逝的娘亲做周年祭,归途中遇到在女儿背上插了草标在闹市叫卖的男人。虽然隔得那么远,她从轿帘后还是看到了那瘦弱的小女孩空洞绝望的眼。 娘亲曾快乐过吗?茫无焦距地瞪着前方,小女孩僵着如行尸走肉的身子,想起黎明时的冰冷躯体,干涩的眼寻不出一丝泪意。也许有吧,在她未嫁给那样的男人之前,以十几岁的年纪成为屈指可数的绣师不是绣工,而是可以开宗立派,自成一家的绣术大师,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得到众人的肯定,那时的荣耀与骄傲,可以算是幸福吧? 如果没有这个男人 她木然地任他将她从娘亲身边拉开,带到人来人往的闹市,插上代表待价而沽的草标,按他的命令跪在街头,听他如邻家卖猪肉的方伯般大声吆喝。 耳旁的嘈嚷声在说什么呢?似乎那个被她唤作“爹”的男人拦住一个中年妇人,对她陪着笑道:“赵妈妈,你看我这闺女长得多好,眉清目秀的,您带回去调教调教,包准是颗摇钱树。” 一张精描细绘的脸伴着浓得令人窒息的香气压过来,职业不明的妇人细细端详过她的脸,摸过她的肌肤,甚至转到她身后握握她从未穿过鞋子的小脚,皱眉道:“皮肤是挺白嫩的,却一点血色也没有,你看她这么呆头呆脑的,几岁啦?” 男人犹豫着不知报大报小好,最后报了实数:“八岁,赵妈妈,她是饿呆的,只要您给些吃的,保证又活蹦乱跳的了。” 熬人“唷”了一声道:“八岁才这么点个,别是养不大的矮子吧,你看她这手粗的,我们院里的姑娘可个个细皮嫩肉的一双玉手哩,如今的爷儿尽爱挑手好脚小的妞,你这娃儿八岁了还没缠脚,这双脚也毁了,买回去能做什么呢?” 男子搓着手,露出猥琐的笑:“赵妈妈,也有不少人爱的是天足啊,而且我这闺女一手好绣工,还可以为您院里省一大笔裁缝工钱,前几回您院里买的那些帕子就都是她绣的。” 熬人有了兴趣,重新品评起她的容貌,问道:“你要多少?” 男子细细的眼放出光,伸出一个手指头坚决地道:“一百两。” 熬人斜挑着画得细细的眉,笑道:“哟,你真是狮子大张口,漫天喊价呐,三十两。” 男子摇头道:“卖作丫头不只这个数了,我要不是等钱花,再养上三四年卖给人作小妾至少可以拿到二百两。一百两,一钱不少。” 熬人撇嘴道:“没等三四年你把她养大,先被你饿死了。你看她这身子骨,我还得好好调理一番才能见人呢,何况她又不是一进门就可替我赚钱,头几年我还要请人教她琴棋书画什么的她才能接客,这可是笔大开销。这样吧,五十两。” 不愿听他们讨价还价下去,她将所有的声音排出心门,天地间好像静下来时她恍然看到一双暖暖的眼。 轿子停在她面前,走在轿子前的红马上的少年听妹妹低语几句后站到与她有血缘关系的男人面前,以远超过其年龄的气势喝道:“一百两纹银,卖断契,你签不签?” 男人一迭声答应下来,少年卿别量以一记冷眼堵死看中她姿色及绣工而想抬价抢人的妇人,接过轿中小妹递出的墨迹未干的卖身契,取出银票一起递到他面前道:“按下手印,从此这小姑娘与你毫无瓜葛,不许再来找她,明白吗?” 男人乐颠颠地接过银票,按下手印,一句话也没有就走了。 她,则随着轿子进卿府,丢掉褴褛的旧衣,由统管丫头的管家妈妈为她净身更衣,才又见到那双暖暖的眼和她美得出奇的主人。 九岁的卿婳儿已具有令大人心惊的美貌,而她的心智则远远早熟过同龄的女孩。 不顾众人的反对,强将未训练过的小女孩留在身边,昼同行,夜同寝,开头几天,只要她稍稍一动,警醒如受伤的小动物的女孩便会全身绷紧地跳起来,习惯地拿起她白天做的手工飞针走钱。只为在家时未做完活不准睡觉,她练就了本能的一有风吹草动就半睡半醒埋头苦绣的反应。 慢慢的确定了即使睡着也不会像在家里那样挨打之后,她放下戒心,一点一点地尝试着接近她认为是友好的小姐,再肯定了卿家众人的“无害”她完全放松,纵容自己沉睡了两天两夜,醒来之后终于开口说话。 原本沉默的让人怀疑买了个哑女的小丫头现今伶牙俐齿且天不怕地不怕。 卿婳儿伸出玉掌将因她走神而在她面前上下飞舞的小手压住,轻声问道:“容容喜欢怎样的男子为夫呢?” 她坚持改名换姓,从卿家的姓,用卿婳儿为她起的名,与生身父亲斩绝一切关连,恨不得效法哪叱割肉还亲。 当日那为婢为妾,任君喜欢,娼馆妓寨,价高者得的无情重重地伤了那小女孩的心。 **** 为有一丝往日阴影的卿容容想起日间碰到的男子,小脸“轰”的一声,红到耳根都染透了,不依道:“人家怎知道呢,小姐为何今天老问这些问题?” 卿婳儿娇俏绝伦地抿唇道:“心虚啦,小丫头春心动了。” 力持镇静的卿容容唯有另寻话题道:“小姐你小心说话,若给冯子健听到你这些粗话,那金陵才子大概会吓得不敢娶你。” 卿婳儿果然转移了注意力,香肩微耸,哂道:“那也由得他。” 芳心自彷徨。 冯子健心性人品她一无所知,仅从父兄谈话间听来一些鳞爪。 他今年二十,文采出众,被誉为金陵第一,父母皆亡,而今偌大一个家业由着忠仆支撑打理,斯文书生根本不管世事,只会埋头苦读,大抵还有些不屑管那俗事之意。 由此,可推断冯子健有着文人的通病,也许还未必看得起世代经商的卿家,嫌有铜臭味。自命清高的书生家有恒产便不至流于酸腐,且据说他洁身自爱,绝迹青楼,这点大大强过一帮风流自赏的花花大少。 既然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了这门亲,她只能尽量打出他的优点自我安慰吧。 卿婳儿苦笑。容容不明白那些夫人大方到劝丈夫纳妾,她却可以了解她们的心态:“七出”中,女子善妒一罪,再不愿也只可吞声任夫婿纳妾,一些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执行得更为彻底主动为夫君纳妾。她是商家女,谨守住三从四德还可,那些条款就如生意场上的买卖,她会挑着遵守的,或者,在一种情况下她也可将女则等书守到走火入魔般奉行若良人不良,她会按那些大家小姐的做法做:为丈夫纳妾,自己勤俭持家,抚养子女,包括妾室生的;偶而丈夫进房她会婉言拒绝,请他进小妾房中只为了不愿他的亲近。 为何只有男人休妻,女子却只能违心地跟着不是自己想要的男人过一生? 想起当年兄长为她收集来的消息,她越发惧怕起未知的将来。 一代名绣遵父命嫁给了自幼定亲的男子。舍下浮名虚利,换来的却不是鸳鸯白首,而是不知珍惜的烂赌男人的毒打蹂躏,甚至在去世前三年被他打断手骨。据说,当她退了整整两天两夜的高烧自生死线间挣扎过来时,那松了口气的男子竟说出:“这样也死不了,可见真是一条贱命”这样无耻的话。 终于,心慧手巧却无能更改自己命运的女子选择了最决裂的方式替自己的不幸做了了断。 原本可以灿烂且多姿的一生便毁在长辈的“交情”与承诺上。 如果她没有遇上那个男人 等待她的是幸福抑或是另一种不幸呢? 卿婳儿静下玉容,澄澈秋水漾起酸涩。如果可以由自己做决定,即使不幸,也死而无憾吧。 “天下之理,不过是非两端而已,从其是则为善,循其非则为恶,事亲须是孝,不然则非事亲之道。” 一个“孝”字呵,父言母命,这婚姻大事,岂容得她擅作主张? 似乎,她也只能被动接受父兄的安排,被动而消极地企盼着未来的夫君是可以托付终生的。 如此的一筹莫展呵! **** 晨省昏定,一日两礼必不可少。 卿婳儿例行公事地去向父亲及继母大人请安。依这一日来的前例,卿夫人的嫁前训话没有一个时辰是不会散会的。 卿容容明智地选择留守绣楼刺绣。虽然卿婳儿的嫁衣及铺房用的帐幔、毯褥等物皆已完工,但与送上门去给一见到卿婳儿“律下不严”管教出的小丫头就头痛不已的卿夫人训话相比,她情愿安分守己地呆在小姐的闺房中做做女红,吹吹夜风,唉,何等惬意的生活。 “很好看。” 这声音有点耳熟。 正在为双飞的雁儿绣上眼睛的针一抖,刺进了鸟儿心脏的位置。 “啧啧,难怪天叔说‘最毒妇人心’,小鸭子又没惹你,你居然用针扎它。”还是致命的部位呢,好狠的女人。 “你你”卿容容丢开绣品,颤颤的纤指点着不请自来的男人,能说会道的舌头彻底打结。 她真的被吓到了。 卿容容的胆子很大。从小在破旧的木屋里绣花,到深夜时一盏昏黄的油灯映得四周鬼影幢幢,时不时老鼠蟑螂爬过她的脚趾头。这种环境下她都能眼皮也不眨一下地绣她的东西,难以想像她到底怕什么。 现在她知道了,这个嘻皮笑脸的男人是她的克星。 在她的舌头恢复功用之前,风莫离自动坐下,翘起二郎脚,随手捞起她才泡好的茶,就着壶嘴“咕噜咕噜”的灌下大半壶才放下茶壶道:“这茶泡得很差劲。” 又没人请你喝。卿容容恨恨地从眼中放中冷箭,那么烫的水都倒得下去,可见他的皮有多么的厚。 无视周遭倏然降低的温度,风莫离愉悦地跟她打招呼:“娘子你好,为夫看你来了。” 冷意顿时爆成烈焰,卿容容炸起来怒道:“谁是你娘子?你怎么混进来的?” 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到这里来的,卿老爷和卿别量例外,但连他们也鲜少到此。 真是令人伤心的反应,枉费他傍晚用膳时特别打听了卿家的住址。 他详细地解释:“刚才刚好有个长着三绺胡子的男人会着马车进来,我就跟他进门了。”只要速度快点就成了,看门的还以为有蚊子呢,多容易呀。 那是老爷吧。 她狐疑地睥视他,为防止采花大盗之类的匪徒,少爷不但在院外安排了几十名武师,还在这座绣楼周围设了奇门阵法,老爷都会走迷路,他凭什么进来? “你从哪个方向走进这儿的?” 真危险,他要是心怀不轨,小姐可就惨了。 风莫离清亮的瞳仁浮起笑意,叹道:“直接问我摆在外面的树怎么拦不住我不就好了,这么迂回。这种小儿科的阵法我至少有一百种走法,你要不要学。” 她啐他:“少吹牛皮,你来做什么?” 他无辜地举手道:“别这么凶好吗?我想你明天八成会放我鸽子,今晚先来看望娘子你。” 卿容容再次发飙:“不要叫我娘子。” 他眨巴着委屈的眼:“是你要我娶你的。” 她暗暗磨牙:“早说了不要嫁你的了,你再胡言,我我”她四下张望,寻找趁手的家伙砍人。 风莫离不畏死地提出另一项“事实”“你收了我的定情信物。” 她火大的将被硬塞到她手中的暖玉射向他的大嘴,一手抄起剪刀:“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的舌头剪出来。” 对想纳她为妾的男人们,她向来可以游刃有余地应付,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在常理之内,意料之中。只有这个怪物,天晓得他想做什么,开玩笑地说要娶她,逗弄她。他如果没有病,就该不会娶一个婢女为妻对不对?亦或他也想“虚侧位以待”? 原本认为他可以接住丢过去的玉石的,不料他并不伸手去接,轻轻一让 摔裂了。 卿容容傻了眼。 她知道玉石质脆,卿婳儿这间为避暑而辟的绣房的汉白玉地板很硬,可也碎得太容易了吧? 风莫离童稚的瞳孔蒙上可疑的雾气,呆视着断作两片的玉珮,不舍的情绪溢于言表,当下勾起她满腔的歉疚。 手忙脚乱地抛开剪刀,捡起碎玉,她心虚的托在掌心不知如何处置。 “我姓风。” 嗄? 平静的声音响起,向摸不着头脑的小女人介绍自己:“风雨同舟的风,而不是疯子的疯。” 咦,他不生气或伤心了吗? 问心有愧的卿容容偷偷觑他,听见他低沉柔和的嗓音注入几分感伤:“名莫离,切莫别离的‘莫离’。”而为他起这名字的人,却坚持要他入尘世,不肯让他呆在身边。 还是舍不得这块玉呀。卿容容理亏地低下头,破天荒老实地听他说下去。 “我今年大概二十岁” 大概? “无父无母,无家无业,并且不曾与什么人订过亲。” 他是孤儿,所以师父也不知在拾到他时他有多大,仅推测大约一岁左右,身上只包着一条破被单,寒冬腊月里居然没有冻死。 卿容容惶然迎上他褪去稚气逗谑而深邃的眼眸时他眼一眨,重新挂上开朗的笑:“这玉珮一人一半,你不许再扔。” 嗄? 以为自己产生错觉时人影一闪,嫩颊又被偷香了一口,又一次得逞的风莫离在她反应过来前闪得远远地笑道:“明天如果你爽约,我就在你家美美的小姐面前亲你。” 哪有这样的? 卿容容错愕地任他大摇大摆的自中门出去,捏着手中半块玉不知所措。 **** 她向来威武可以屈,贫贱马上移,美食马上被收买。 在风莫离威逼利诱的拐骗下与他“幽会”到第三次,吃到由邵天贤妙手烹制的连卿家从汴梁最著名的“醉仙楼”重金挖角的程大厨亦拍马难及的绝顶美味后,卿容容的胃代替她的心向风莫离全面投降。 苞着他就有好东西吃,多么美妙的一回事。 嘻。 风莫离看着站在邵天贤身后,眼巴巴望住兵里的菜猛吞口水的小女人,一时间啼笑皆非。 昨天还须他半哄半迫的她才肯出来,晚餐时更是被强拎到这间他们住的客栈来吃饭。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她在吃下第一口因吃不惯客栈的菜而执意亲自下厨的邵天贤煮的菜后,马上便眉开眼笑。 本来他是午饭后捉她去玩的,而今天午膳时分她就来了,两眼发亮地坐上饭桌,不用人请就开吃了。 “好了吗?好了吗?” 蹲在椅子上两手托腮的卿容容陶醉地深吸一口香气,因她的加入而不得不再多炒两盘菜的邵天贤端菜上桌,屈志手指免费赠送她一个“爆栗”骂道:“女孩子坐没坐相,不坐好不准吃饭。” 捂住头的卿容容抗议道:“天叔就只管我,风小子也是乱来的。我只要吃菜就可以了,不吃饭有什么要紧。” 嘴硬地辩了两句后,她听话的以标准的淑女坐姿坐好。 风莫离嘿道:“你不学好的你小姐的问题,我没学好则是天叔的责任。有个坏榜样又怎脑屏求我坐得多端正呢?” 被指责为歪下梁的上梁老脸七情不动地道:“别忘了你十岁之前都只跟你师父学的,要算谁的错呢?” 风莫离奇道:“天叔不是连我三岁尿裤子都晓得吗?又是谁抱怨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师师父’而非‘叔叔’呢?” 对邵天贤的话信以为真的卿容容讶然得连菜都忘了挟时,邵天贤两眼一翻,爱理不理地反问道:“有这回事吗?我不记得了。” 风莫离现出个“早知你不认帐”的表情,埋头猛扒了几口饭,端起菜汤“唏哩哗啦”地喝个一干二净,擦擦嘴拎起吃撑了肚子仍拼命塞菜的卿容容道:“你再吃就胀死了,走吧。” 不理她的哇哇大叫,把她提出门去了。 **** 币在人高腿长的风莫离臂上被他拖着走了半条街后卿容容宣告放弃:“姓风的小子,你再把我当布袋提我就回家了。” 风大少难得的没与她斗嘴,一以贼眼忙着找美女,脚步倒是慢了许多。洛阳风气保守,大家闺秀不用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非出门不可时则以围着重重帷幕的轿子抬着。就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也尽量以轿代步,实在穷得连轿子都雇不起,也会以纱覆脸,不教人看到容貌。直接走在大街上的,通常只有走江湖的女子,上了年纪的老婆婆,特种行业的女人,以及卿容容这样身份的侍婢。 左前方就有这么位女子,湖绿绫绸裹出曼妙曲线,恰到好处地现出纤秾有致的骄人身材,走路便走路,一双媚眼偏偏瞟到虽着布衣却长了张俊秀面孔且笑得十分无邪的风莫离。 美人投过来的眼波岂容错过?风莫离咧开嘴,放光的贼眼毫不客气地盯在她高耸的丰胸上。 色鬼! 卿容容闷哼一声,手肘重重撞上他的腹部,然后快意地听他倒抽一口冷气,扭曲了脸,识相的将眼光收回。 这小子被他师父赶下山前像是只跟着他师父和天叔的,到底从哪里学来的这副色中饿鬼相?几天来和他上街就见他专盯着人家姑娘看。昨天看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在街头卖艺,他看通场不说,又慷慨地给了十两银子,还送佛送到西地帮她打跑前来闹事的地痞。要不是那小姑娘含情脉脉地表示要跟在他身后服侍一辈子以报救命之恩,让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吓得拔腿跑人,怕他还会热情地邀人家一起用餐呢。 “你打我。”他垮下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像受到天大的虐待。 卿容容装模作样地转头回顾:“有吗?谁看到了?” 他“楚楚可怜”的拉住她的衣襟:“好疼,走不动了。” 哼! 卿容容忙不迭打掉他的手,自认球不过他:“你想怎样就直说吧。”街上的行人纷纷射来异样的眼光,小女子可吃不消。 风莫离半蹲着身子以达到“仰望”她的效果,毛手揪住她的衣角,眨着无助的黑眸:“姐姐抱抱。” 妈呀! 老天爷罚她不该耍那些臭男人吗?放了个妖孽下山来收拾她?她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行不行? 不会再怀疑“报应”这回事了,看她的现世报吧。 不想丢尽脸的她用力拉也扯不回衣服,只好消极地遮起脸。 千万,千万别碰到认识的人。 “容容姑娘?”惊异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儒生打扮的男子讶然合上扇子看着她隐在袖子后的俏脸。 劈死我吧。卿容容赧然放下手,她可以肯定老天爷是站在谁那边的了。 这位江公子,正是首位登门表示要纳她为妾之人。 若非此人口气大以为做他的小妾似是天大荣耀,她卿容容该为此叩谢恩得讨人厌,恼得她要给他个教训,她也不会泥足深陷的对后来上门的每个公子哥都依样薄惩,弄得老天爷看不过眼来给她难看。 她愤然杀过一记白眼,教风莫离收起玩心,冷淡地衽裣行礼道:“容容见过江公子。” 江呈德评估的眼神在穿着布衣的风莫离身上转了一圈,在断定平民百姓远不及他这富家子后,便将注意力放回卿容容秀雅清丽的脸上:“姑娘若是改变主意,小生的提议仍然有效。” 衣袖被轻扯了一下,风莫离附耳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卿容容没好气地低斥:“不关你的事。”转头扬起笑脸道:“江公子一向安好。” 因她与风莫离逾矩的举止而沉下脸的江呈德才想到适才初见卿容容时她与布衣男子不合礼法的拉拉扯扯,冷声问道:“不知这位小扮是姑娘什么人?” 什么人都不是,她张嘴欲言,记起适才与这该死的小子的笑闹,弄得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还未想出应对之辞时被她忽略得很不爽的风莫离大咧咧地伸臂揽住她的肩,笑道:“在下是容容的未婚夫婿,兄台有何指教?” 惨!卿容容努力掰开风莫离的手:“谁是你的未婚妻?你再胡说我扁你,放手!” 风莫离皮皮的把手粘牢在她肩上,任她怎么拍打都不放开,看在旁人眼中反像是卿容容在与他打情骂俏“好了,乖容容,别闹了,有人看着呢。” 他还敢说!卿容容气绿了脸,忿然放手,被人看便看吧,反正这无赖又不是第一次对她动手动脚了。 她肯歇手,江呈德却不肯罢休,沉声道:“姑娘拒绝在下的提议,便是因为他吗?” 饶了她好不好?没力的卿容容摇摇头否定,一旁的风莫离又问道:“他什么提议?” 她挑起一边柳眉,随口应他:“江公子欲纳我为妾你干什么?” 跳到江呈德面前的风莫离将她藏到身后,奇道:“这种话你都可以问得这么理直气壮?”还一副给了对方莫大好处的口吻,怪人。 江呈德傲然道:“有何不妥?卿容容乃一侍婢也,若非看在她有几分姿色,本公子又怎会破例纳她为妾?” 啊?还是破例哪? 风莫离冷起脸来:“她是侍婢又怎样?你若真心喜欢她,便应该娶她为妻,不行的话,你少乱说话。” 江呈德嗤之以鼻道:“笑话,本公子肯让她作妾就已是抬举她了。贱婢怎配娶作妻室?” 发现被愚弄后的愤慨连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滔滔涌出,中断于迎面而来的一拳。 “你这种人,容容若嫁了你,只是对她的污辱。还好,容容有我疼,怎都轮不到你。”他拉着失了神的卿容容,转身想走。 “你这布衣贱民,卿容容也只配与你一起试凄,我”被打倒在地的公子哥迁怒地推开此刻才赶上前扶他的小厮,气势高涨的厉喊消声于布衣男子回头示威晃起的拳头,他一窒之下狂怒道:“还不动手?” 反应慢三拍的倒霉奴才空望着风莫离抱着佳人腾空而起,转眼消失。 “没用的蠢才。”江呈德跳脚,哼,他定要这对“狗男女”好看! **** 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恨过自己的父亲 卿容容杏眼紧闭,任风莫离拥着她,带她坐在初识时的溪石上,躲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泪流满面 怨爹娘狠心卖女。 她以为她已不在乎身为卑贱的奴婢了,早知道这个事实了不是吗?听江呈德当面骂来,才知道错了。是小姐过去保护得太好了吧?没有人打骂她,对她颐气指使,让她忘了自己的身份,放纵自己为所欲为。 身份下贱呵,她卑小得如一颗尘粒,依着小姐浮荡于尘世,只是如此轻微的存在呐。 “嗯哼!”特意加重的声音她没听入耳,胸腔的震动倒惊醒了她,迅速跳离风莫离的怀抱,她另寻一块溪石占山为王。 “你很喜欢那个姓江的?” 咦? 奇兵突出的一句问话收回她自怨自怜的心绪,她莫名所以的张大小嘴,直觉问他:“谁会喜欢那种人渣?” “那他是洛阳城中什么出色人物?才子吗?或是什么德高望重的大善人啦,众人景卯的侠义之士啦” “停、停、停!”玉白小手止住他谎谬的猜测,卿容容以怪异的眼光看他:“你哪只眼睛看见他‘德高望重’、‘众人景仰’了?” 风莫离严肃地沉思有顷:“肚脐眼。” 她破涕为笑,残余的愁绪都被他赶跑了,举袖胡乱抹去泪痕,风莫离怪腔怪调的问话声又传了过来:“容容是否很在乎他怎么想呢?” 卿容容终明白他要问什么,叉腰嗔道:“谁理他放什么屁?”心中则浮起无限暖意,这小子平日与她插科打诨,胡言乱语,关键时刻却挺身而出,仗义执言,此际又费心地以言语开导自己,不让自己再钻牛角。 风莫离故意做出“女人真不可理喻”的表情,愕然道:“既然只是听到几个响屁,为何容姑娘要哭得这么狠呢?难道真有臭到这么不可忍受吗?” 卿容容不忿道:“谁哭了?本姑娘无事洗洗眼睛不行吗?” 风莫离恍然大悟地点头道:“原来容姑娘是嫌薰臭了眼睛。”见她似不再介怀,便放宽心不耻下问道:“为何他会觉得纳人为妾是给人面子?” 卿容容静下来沉思,事实上,她自己也差点把那当成一种“抬举”哩。不论是像江呈德这样趾高气扬的富家子弟,还是温文守礼的世家公子,都是把纳她为“妾”当作一个吸引人的条件开给她的,怎不叫她自认“高攀”了呢? 直到前一刻听到风莫离的说话,她才明白自己一直想要的是什么。 之所以拒绝在许多下人眼中诱人的“豪门宠妾”的地位,除了有部分是舍不得小姐外,更因了这些公子哥们都是以高高在上的角度“提议”娶她,不论话说得多么婉转客气,骨子里全都只把她当作一件稀罕珍贵的器皿而想弄上手吧。要不就为了她与天下绝色的卿婳儿在气质上有几丝肖似,想把她作那大美人的替代品;要不就因了她举世无双的绣技正可炫耀人前,却没有一分真心。 所谓的真心相待,难道不是要将对方放在平等的地位上加以尊重吗?像对待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似的珍惜也可以用在人身上吗? 她温柔地将脸移近正“好学”地等她的答案的风莫离,感激的香唇轻轻印上他的脸颊,在这令她又爱又恨的小子张口瞠目的瞪视中退回原地笑道:“我又不是他,怎晓得哩,你不会去问他。” 风莫离一震,抚上仍留着她柔嫩香软的触感的面颊,抛下只是随便问问的疑惑,兴致勃勃道:“容容你终于肯承认是我的未婚妻了吗?来来来,让为夫的亲亲。” 卿容容花容失色,竖掌为界撑住他压下的大嘴骂道:“谁认了要当你这登徒子的什么人?快给我滚开,呀!”察觉到这登徒子啄上掌心时,连忙甩手,顾此失彼下城门失守,秀颊三度遭人轻薄。 “不准再来。”意识到他意犹未尽又想嘟嘴偷香,卿容容以双手护住脸颊,岂料他转移阵地,双唇长驱直入,再次得逞。 他他他吻她,不是脸颊,而是朱唇。 卿容容吓得睁圆杏眼,小嘴更在呆愣中微张,让风莫离得其所哉地登堂入室,舌头放肆地挑弄着她冻结的丁香舌,辗转吮吸,轻怜蜜爱 这小子卿容容于昏昏然中拾起一丝清明,分明听他说今趟下山前都只和师父窝在深谷中练他那什么宗的心法武功的,怎么轻薄起人来这么驾轻就熟的,像排练过一千次似的老到? 她想推开他,手却无力得连手指都抬不起半个,而或可发出声音抗议的小嘴则被他封着,要命的是她不讨厌这种接触,反泛起甜蜜迷醉的感觉,感到纵使风莫离进一步对她无礼她都不会真的生他的气。 吓!她在想什么? 她陡然清醒,娇躯尽全力后倾,柳腰在他箍起的臂上折成半圆弧形,惊呼:“呀” 风莫离大手一捞,把她塞加怀里,不满的道:“让我亲完后再练腰力不行吗?” 恶人先告状。卿容容气结:“平日你跟我嘻皮笑脸,动手动脚就算了,居然居然” “我怎么了?” 他还有脸问! 卿容容在他怀中弹起来:“你对我恣意轻薄,还敢问我?你知否被你这样不规矩后我已非清清白白的女儿家?随随便便的就对人无礼,下作!” 她真不讲理。 风莫离按住蹦蹦跳跳的小丫头,无可奈何端出最“诚恳本分”的面孔:“你是不是好女孩?” “本来是。”她气忿在他势力圈内跺足,被他非礼后还算不算是就不清楚了。 他将涨红的俏脸勾到与他平视的角度:“好女孩不会与夫君以外的男人亲近,对吧?” 她炸开来:“知道你还乱碰我,你我现在我怎样嫁人?” 他朝天翻个白眼:“你从没认真将我的话听下去对不?我至少说了十万八千次娶你了。” “瞎说,哪有那么多次?” 每次他都不正经地胡闹,她信他就有鬼。 他简直想撞墙:“重点不在我说了多少次,我有说过娶你吧?” “我又没答应。”他想娶她就嫁?想得美。 女人! “方才是你先亲我的。”他撤去“老实人”的面具,戴上哀怨十足的表情。 拷!卿容容真想骂粗话,他敢跟她算帐,她有他亲的多吗? 抱着快抓狂的少女,风莫离凝起晶瞳:“若女子被人轻薄便只可嫁给那男子,同理亦可用在男人身上对不对?你得娶我。” 她皮笑肉不笑“你还可以去死。”杀了她好不好?为什么她会碰上这种无赖? 风莫离不依地将头埋进她后颈,趁机揩油:“人家对你一片痴心,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她在气什么? 卿容容火气冰消,几乎失笑。她气什么?她喜欢他,所以才让他为所欲为不是吗?若她执意不允,也不至被这可恶的小子吃尽她的嫩豆腐吧。而他也说要娶她了,虽然总是说笑的口吻,却在行动中表明他的认真了他告诉她从小到大的种种对他而言重要的事,把她介绍给他视若半个父亲的邵天贤,在江呈德出言不逊时挺身维护她这些全都显示了他对她的重视,她有什么好气的? 风莫离戒慎地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卿容容,企图拉回她的注意力:“你笑什么?”不会被他气疯了吧? 发现自己气恼得十分无稽的卿容容兀自笑得十分投入:“呵呵呵呵”被勾起好奇的风莫离顺着她呆滞的目光细看:“没什么呀,有什么好笑的?” “呵呵呵呵呵呵呵”太诡异了。他蒙住她的眼,不悦地道:“你再笑我就要亲你了。” 笑弯了腰的卿容容极力忍住笑拉下他的手,嗔道:“亲便亲吧,谁怕你呢。” 风莫离哪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大喜之下马上封住她硬过鸭子的小嘴,带她进入那甜美醉人的天地里。 两张嘴恋恋不舍地分开了。 卿容容伏在风莫离怀中喘着气,听着他加剧的心跳,忐忑的芳心锁在这男人的身上。 风莫离。 君能否莫离? 第三章 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卿婳儿从父母那儿告退出来,回到自己的绣楼。 埋头在灯下做针线的卿容容听到脚步,吓了一跳,将手上绣了一半的荷包藏在了身后。 她的反应若没有这么激烈,卿婳儿绝不会注意她的动作,反正她有闲时本就是在做针线,但此际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一惊一诈,反引起她的疑心。 好整以暇的主子在巴不得她从眼前消失的小丫头身旁落座,目光落在心虚的渐渐泛开红晕的俏脸上,故意好奇地问道:“容容在绣什么?” 卿容容近来早出晚归,只看她容光焕发的俏脸便可晓得她定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加上她眉梢眼角柔情无限,若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卿婳儿真是枉活这么大了。 容容有心上人了。 卿婳儿接过卿容容低头递出的青绸绣囊,淡雅清艳的玉容上禁不住啊起笑意,轻柔的声音揶揄着抬不起头的少女:“好用心的手工呀,嗯?容容。”若被砸下大把银两只求得容容一条“省事”绣帕的夫人小姐们看到,还不抢翻天了? 卿容容羞得求饶的道:“小姐。”劈手抢回教自己无地自容的罪证,于事无补地塞进桌下架着的针线篮。 卿婳儿闲闲地屏退随侍的另两名侍婢,出奇不意地问道:“容容要送给谁的?” 罢湮灭了证据的卿容容脸上的红潮涌向脚底,好不容易镇静了点,招供道:“小姐不认识的人。” 卿婳儿娇睨她一眼道:“我不会以为你喜欢大哥。”她认识的男人,则只有父亲与大哥,皆因卿家仅剩下他们这一支,而母亲的两位姐姐生的都是女儿。 卿容容苦恼地道:“所以我说了名字小姐也不知道呀。”那可恶的小子则早在首次摸进卿家之时便欣赏过她家小姐的绝世花容了,还气煞人地说:“为何那样国色天香,优雅高贵的美人会调教出你这样的野丫头?”当下被她揍得满头包。 卿婳儿叹笑:“说的也是,是怎样的人物得了我家容容的芳心呢?” 卿容容侧首,努力地将风莫离的“伟大”形象描绘给她敬若天人的小姐听:“呃他有点无赖,喜欢对人动手动脚,又自说自话,都不问人家的意思,又爱打混,天天游手好闲的四处逛,什么事都不做” 不有,他很色,整天只在街上找美女看,又很贪吃,看见什么都嘴馋地要尝一尝。还有,他油嘴滑舌,又爱胡闹,做什么都不看场合,兴致一到就想在大街上抱着她亲。还有还有 卿婳儿形状美好的香唇惊愕地张了开来,不解地道:“听起来似不学无术的浪荡登徒子,容容就喜欢他的这些吗?”容容的眼光有问题吧,她怀疑了起来。 卿容容诚实地点头,在小姐质疑的目光中努力想找出风小子的优点,却汗颜地发现一样也没有。 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美德。 一颗小脑袋沉重地垂下去,检讨起自己的眼光。 卿婳儿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惭愧的小丫头:“真的一点好处也找不出来?” 他有助人为乐的啦,不过那是看人家小姑娘长得漂亮。 他挺尊重老人的,不过每回斗子诩要赢过天叔。 他的武功还不错,可是他自己说过要不是小时候没做完当天的功课会被打屁股的话,他是喜欢爬树掏鸟蛋多过练功的。也就是说,那是逼出来的结果,与他的勤奋无关。 他的胆子很大,绝不怕事,然而却也太会惹事生非了。他们认识了十一天,有八天他都找到机会活动筋骨据他辩称,他师父叫他下山打架打的。 他 卿婳儿听她如数家珍的将她口中“姓风的小子”的“优点”淋漓尽致数落一遍,不由失笑:“容容很喜欢他呢。” “咦?”卿容容倒想回去,自己说的哪句话有欣赏风小子的意思了? 卿婳儿清甜柔美的声音担起“解惑”的大任:“认识这么短的时间,却这么了解他了,若不是很喜欢很用心,是做不到的。” 那是个有趣的男子吧。容容口中在数落着他,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妩媚温柔呢。 有吗?卿容容纳闷地想着,风小子那张脸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人,还需要时间去“了解”吗? “容容。” “嗯?” “想过将来吗?” 卿容容茫然问道:“什么将来。” 卿婳儿玉白的纤指戳上她的额头,薄责:“糊涂的丫头,再过五天,我就要上船了。” 卿容容叫道:“这么快吗?” 卿婳儿浅叹,继续道:“原本你是想随我去金陵的,现在呢?和那位风莫离说过了吗?” 卿容容惶然道:“小姐不要我了吗?” 卿婳儿气得横她一眼道:“不开窍的蠢丫头啊,如今你难道还想带着你的‘风小子’随我嫁到冯府去吗?”这丫头平日机灵聪慧,原来遇到大事会这么傻的。 卿容容“呵”的一声明白过来,慌道:“我不要离开小姐。” 卿婳儿美目传出“怎么跟你说不通”的讯息,柔声道:“我又何尝想与容容分开?但今时不同往日,你既已有了可托终生的意中人,自然该随着他去,难道要跟我去嫁那个我们从未见过的冯子健吗?” 她心中黯然,自己的命运系在那也不知是好是歹的冯子健身上,一点办法也没有。她的身份比容容更多束缚,容容只须经她同意,便可执包袱嫁人去,当日那劳什子卖身契早给她烧了。而她有堂上老父,在家从父,女德首记,父命岂可违抗? 她无法自择佳婿,自选良人,至少可以成全容容,让她嫁给她所中意的人选。 她与容容总有一人可以幸福吧? 未来的夫君大人呵,你到底是什么样的? 卿婳儿低喟,与梳妆案上菱花镜中的绝世娇颜相对无言。 卿容容刻意忽略的难题终于摆到面前,她惶恐地看着恩重如山的小姐,想起风莫离,一颗芳心生生撕作两半。 **** “砰!”风莫离呆视着碎成片玉的茶壶,心中汹涌起强烈的不祥感。 师父! 刹那间,他明白了为何狄荆峦执意迫他下山。 为何我如此糊涂? 他的心僵冷着沉入冰谷,四肢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空山宗”向来只求随心随意随缘,狄荆峦更是奉行顺其自然的规则,怎会迫他下山修行以求武技长进? 师父,你走了吗? 狄荆峦对他而言亦父亦兄,亦师亦友,若非他把被扔在路旁的风莫离捡回去,他早成了一堆白骨。再生之恩和二十年的朝夕相处,谆谆教诲,没有人可以明白他对狄荆峦的感情是何等深厚。 他全身冰冷地跌坐回木椅,心碎神伤地记起狄荆峦的音容笑貌。 上天是多么残酷! 让他在四十三岁的盛年撒手西归。 以他深厚的内力他本可活到百岁之后,看到他的曾曾曾徒孙的。 如果他没有在“天魅掌”下受了严重的内伤。 风莫离脑海中掀起无法遏止的滔天恨意。 “小子!” 他看向刚踏进房门的邵天贤,语气平静得似乎仅是谈论天气如何:“师父死了。” 早明白下山原因的邵天贤仍是无法控制地变色道:“什么?” 风莫离平平陈述:“师父死了。” 邵天贤无力地垂下手,主人早就预知自己的死期,这才命他陪风小子下山,不愿风小子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如果那样,平日顽皮爱笑的小子也不受不住吧?看着最亲的人耗尽最后一丝生命力,却束手无策。那种冲击,会比现在大十倍吧? 他迅速离房,在风莫离发现他出去之前抱着个半人高的坛进门。将酒坛放在桌上后,他解释道:“这是店家自酿的女儿红,那店家说已在地下埋了三十年了。” 风莫离轻笑:“店家的女儿三十岁了还嫁不出去?天叔,不如你做做好事,娶了人家吧。” 邵天贤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风小子太诡异了,哭不出来也罢了,居然还会笑,别是吓疯了吧? 他将酒坛往风莫离面前一推:“喝吧。” 一醉解千愁。醒过来时少了一些震撼,就少一些伤心对不对? 风莫离摸着酒坛粗糙的坛身,若有所思:“天叔,我听师父说好久以前就是还没捡到我的时候,有次人家送了两坛难得的西域葡萄酒,他和一帮朋友对饮,没想到其中一个不胜酒力,两杯下肚就睡了三天三夜。”求知的瞳仁对上老脸潮红的邵天贤:“您知道这件事吗?” 而果酒,是酒中劲道最弱的一种。 邵天贤尴尬地干笑两声,心中浮起浓浓的感伤,当年少爷才十七岁,比风小子还小,意气风发,温文儒雅,不知倾倒多少闺秀。如果没有遇到凌断月,也许会娶个如花美眷,生一堆萝卜头和风小子作伴。 因为他忙着感慨,所以他没发现风莫离拍开了酒坛口的泥封,浓浓的酒香溢满整间屋子,他没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居然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更没发现风莫离快手快脚收拾好包裹,草草写了几个字贴在酒坛上,然后,拍拍手走人了。 原来,邵某人的酒量差到闻香也倒的程度了。这一次,不知三天三夜够不够他睡? **** 容容静思了几日,忍不住又跑了去见风莫离。 卿婳儿负手立于窗前,半是欣慰半是不舍。 喜见容容寻得归宿,不舍的是陪在身边九年多的小丫头终也长成待嫁了。 掌灯时分了容容仍未回来,想是与风莫离商量好了吧? 卿婳儿身旁的书桌上,摆了一个红木描金首饰盒,是她命丫环从自己的妆奁中选出来为卿容容添嫁妆的。 卿家于洛阳城中称首富。卿同恂仅此一子一女,卿别量又把妹子当宝,嫁妆之丰厚令人瞠目,绝不逊于皇亲贵胄,在本朝对外族交纳岁币,国库虚空的今日,也许还远远胜之。 而这一盒珠宝,则是精中选精,说是价值连城也绝不为过。卿容容私蓄已有几百两黄金,纵风莫离家无恒产亦不愁温饱,加上这些珠宝,当可助容容安置下一个舒适温暖的小家庭了。 卿婳儿低眉浅叹。由此看出去,前几进院落一如几日来的灯火通明,人声喧哗。明日便是嫁期。 她玉容萧瑟,黛眉轻锁。愈是临近嫁期,她的情绪便越见低落。心中的恐惧不安渐渐成形,悬于心口,重逾千斤。 终须离开生活了一十八载的家园,离开熟悉且爱惜她的家人,离开这片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踏进一无所知的未来。 要面对从未谋面的男子,将终生托付于他;要面对陌生的环境,从不理事的闺阁千金化为主持家业的主母;要在举目无亲的异地,度过自己的余生! 而她将来如何,尽悬于她未来夫婿手中! 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然则又不是她自愿的。 若是若是自己倾慕的男子,纵使成亲后发现他并非良配,也会甘愿得多罢。至少,读起这阙词,不会引不起她的同感 那是怎样的心肯意愿呵。 未出世便为她选定了丈夫,长成后,无论那男子品性低劣至何种程度,病弱垂死,残臂断腿,目盲口哑,呆愚痴傻,她都别无选择。若他在成婚前死了,她则须为他带孝守节,于今森严的礼法下,甚至扶灵过门,守一世死寡。 是她的幸运吗?无病无灾地长到今日,文名显著,亦无恶行,也许比起别人已是大幸了吗? 然,此仅不幸中之大幸也。 卿婳儿滑坐地上,终于崩溃。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愿是个男儿,可以在外行走,见识到不同的世界,而不是像她,只能关在深闺;可以做ài做的事,或经商,或为官,都可按个人爱好做事,而不是像她,只能以刺绣女红打发时日;可以选择心爱的女子为妻,至不济,在不满意家中订下的妻子时还可另觅新宠,而不是像她,如此被动地等着一个男人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爱逾性命,也不过是如此。 将她遣嫁金陵,从此关山重重路迢迢,几难得才能再见一次面,他们忍心呵。 卿婳儿罗袖遮面,香喉哽噎。 “小姐!”卿容容惊呼,自小到大,不知有多少次卿婳儿将哭泣的自己逗笑,却一次也不曾见她哭过。她冲上前,学卿婳儿曾做过的,半跪着揽住哭倒在地的卿婳儿,纤手轻轻拍上香背,半哄半问:“小姐怎么了?为什么哭?” 卿婳儿反抱住情若姐妹的丫环,痛哭失声:“容容” 莫离怎样了? 卿容容紧紧搂住她,低声:“告诉容容吧,为什么伤心呢?” 心下隐隐明了 自定下嫁期后,小姐的笑容少了许多。 卿婳儿恍若攀住救命的浮木,悲泣:“我怕呵”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这是读完三字经后小姐教的第一首诗。 若无卿婳儿,哪来的卿容容? 纤掌持续地拍抚着泣不成声的美人儿,柔语:“怕什么呢?有容容在呢。” 卿婳儿抽噎:“孤身远嫁,从此我举目无亲,容容,阿爹好狠心呵!” 长命无绝衰 (那女子写诗时,是怎样的心境呢?) 泪水不知不觉模糊了眼,她将头埋进卿婳儿散着清香的秀发,喃喃低语:“怎么会只是一个人呢?容容会陪着小姐的” 反手死命搂着她,卿婳儿娇躯微颤:“我的心空空的,好慌好慌”五岁时娘亲过世,大家都有事忙,没人理她,那种空洞冷寂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 山无陵,江水为竭 天叔说莫离的师父死了,莫离跑了去找仇家报仇,连他师父都没把握赢的对手,莫离却决定孤身闯入人家帮会的总舵去寻仇,简直是去找死。 她闭上眼,珠泪倾成伤心苦雨,打湿卿婳儿的黑发,呜咽:“小姐别怕,容容一直都在这儿,不管是哪,我们都会一起去对不对?” 冬雷阵阵夏雨雪 莫离舍不下二十年的师徒情,她又何尝舍得小姐?并非谁轻谁重的问题,一样重要的两个人,若逼她舍了谁若逼她舍了谁 卿容容僵着身子,扶住卿婳儿的香肩,看着她挂满晶莹珠泪的玉容,轻轻道:“不管去哪,容容也跟小姐一起的。” 天地合,乃敢与敢绝 卿婳儿便是她一直依靠的天哪。小姐照顾了她九年,是时候该她回报小姐一点点了吧。 天叔说若有她在身边,莫离行事或会三思,但她却知道莫离仍会去做他认为应做的事,正如她决定留在小姐身边而非随天叔去追莫离。 天叔已起程了吧?迟了莫离四逃卩的脚程,怎么赶得上呢?渐渐冷静的卿婳儿摇头道:“不行的,容容还有莫离呢。你忘了他吗?我只是有点害怕要离开家,并没有什么事的,容容不要担心了好吗?” 卿容容含泪笑道:“迟一两年嫁人没事吧?莫离答应了等我的。” 莫离,好好保重自己吧。 **** 三艘巨轮声势浩大地驶离洛阳,顺风而下,开往金陵。 老爷少爷对小姐,也真费尽心了。 从晕船的不适中挣扎过来,卿容容透过帘幕,倾听着对风浪适应良好的卿婳儿和着水声奏出的琴音。 少爷将已接掌三年的家业撇给老爷,抽出五个月的时间,亲自送妹出阁。姑且不论这整整三船由各地搜刮来的嫁妆,精心调教出的十二名陪嫁婢及四房奴仆,只这将风向、天气、吉时皆计算在内细心排出的船期,便可见他们的用心了。 卿婳儿禀性仁厚,对丫环一向宽和,赏赐又厚,往往侍候她一年多,丫环便可攒足赎身钱,纵然定的是死契,她也会求继母放行。于是众多贴身侍婢或念亲人,或恋情郎,均早早离去。只有卿容容执意与血亲断情斩缘,老死不相往来,故伴在她身边九年,感情深厚自不待言。 她的乳母五年前要求回乡,由卿别量厚赠了一笔养老金。既老姐妹,亲娘又去世得早,与继母敬而不近,卿容容无疑便成为她最亲近的人。 因而,她可以听出向来幽雅清和的琴音中,多了一些高亢激扬。 小姐仍是不安呵。不见到冯子健,明白他是怎样的人,就算小姐最信任又曾往金陵见过冯子健的少爷拍胸担保其人是标准的正人君子,小姐仍不能完全放下心呢。 卿容容叹息,手中银亮的针细细为快完工的轻绸罗裙缀上与真花等大的雏菊。九十九朵小花或怒放,或花瓣微合,或带露,或含苞,大小不一,姿态各异。白花黄蕊疏落有致地布于裙身,与花色略异的白裙于素雅中倍添矜贵,可以想见穿在美绝人寰的卿婳儿身上将会如何的清丽。 不知莫离怎样了? 容容的目光落在装着半枚暖玉的青色荷包上。一模一样的另一半已托天叔捎给了他。天叔追上他了吗?他现身在何处? 风莫离呵请君莫离。请君莫离。 到头来,却仍是分离。 **** 陆路会比水路快得多。 而且多很多。 但卿容容仍是无法想象当她的船行至半途时风莫离已到了路途足有洛阳至金陵三倍有余的西域边陲。 风尘仆仆的青年男子隐身于枝叶茂密的大树上,爱笑的唇僵成冷然的直线,锐利的眼扫过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景象。 小桥玲珑,流水曲折,绿树林中画檐斜飞,江南小景原封不动地被搬到这荒芜之地。 他屏息静候,在此守株待兔,已有三日,据他从“邪异门”帮众口中探来的消息,凌断月最迟在明日日出之前,会遣开身边的护法侍从,单独一人到眼前的小亭独酌静坐。 那是他唯一的机会。 平日凌断月身边高手如云,他怕未出手已选取被剁成肉酱了,休想近得她身。 “吱呀” 红漆月门开启,一身形高挑修长的女子手提竹蓝,悠然步过小桥。 “凌断月前辈?!” 风莫离椭圆闪亮的黑眸刹那间如猫缩成一条缝,大鹏展翅般从树上扑至她身前。 近前凌风弱柳的女子一袭素袍,淡雅沉静中丽色逼人,水光盈盈的眼眸似秋水温婉醉人,此刻仍旧平静无波,毫不惊讶地看着他,噙着浅浅的笑意,欣意道:“莫离你终于来哩。” 她怎么知道他是谁? 似看出他疑惑般,凌断月将竹篮放在亭中的石桌上,然后转过身来道:“荆峦常有信来,从他的信中,我知晓了许多事,尤其是他引以为傲的好徒儿。”细细地打量着他,眸中闪起缅怀的神色道:“就算荆峦没提起过,我也能一眼看出你是谁的徒弟。莫离你和你师父太像了。”不待他说话,复又笑道:“莫离是想问什么的吗?” 风莫离撇嘴冷嗤:“你为何不猜我是来索命的?”心里却暗暗糊涂起来,师父和这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令师父受了难以恢复的重伤的,的确是她独一无二的“天魅心法”而现在,他的直觉却又告诉他凌断月并未撒谎,师父确是常常写信给她。 什么人会与将自己置于死地的敌人通信? 凌断月眉眼蓄笑,淡然道:“莫离若想,这条贱命拿去何妨?” 风莫离竖起冷眉,闷哼一声,道尽怨愤。 凌断月伸出雪白的纤手遮住素颜,望望日光,再将焦点调回风莫离身上,柔声软语:“莫离在气什么?” 莫离在气什么? 风莫离恍惚中仿佛听到有人带笑低问,顿时瞳中锐芒飞闪“苦纯刺”直指凌断月的眉心:“不许这样叫我。” 凌断月衣袖轻展,将双手束于腰后,挺起胸来,温柔地道:“莫离动手吧,我不会还手的。” 师父已经死了。 耳畔传来与记忆中低沉好听的声音截然不同的柔婉女声:“莫离想到什么了吗?为什么这样伤心?” 手中的“苦纯刺”依然伸得笔直,锋利的尖芒刺破莹雪肌肤,鲜血缓缓渗出,在眉间凝成鲜艳欲滴的血珠。 凌断月怜爱的眼笔直地望入他悲伤的黑眸中,无视着闪着寒光的利器,平静诉说:“我邪异一派,从来都是邪教,行事乖戾,我行我素,只凭一己喜好,从不理什么是非曲直,到我师父,更是变本加厉。” 风莫离欲语无言,静静收起“苦纯刺”心知她将说的,是师父与她的故事。 凌断月美目中浮起哀怨无奈,轻轻道:“当日荆峦年轻气盛,豪侠意气,与师父狭路相逢时,正看到师父因与人一言不合,大开杀戒,祸及无辜。他他向师父挑战,十招未满,我师饮恨‘苦纯刺’下,当时,我与他相识相恋,已三月过半。”她回忆起当年那少女心神欲裂,师恩情缘,万难两全时的伤心痛楚,平静的脸终于微微波动:“我自幼丧亲,由师父收养,师恩如山,岂可轻舍?” 而狄荆峦,岳阳初见,她倾心相许,之后不畏人言,不顾礼法,随他随历山水,情根深种。正喜“君心亦我心”时,乍闻噩耗,那样的晴天霹雳 凌断月轻叹,无悔的眼从容对上他的,淡言:“荆峦只说事情重来,他仍会挺身而出,将我师击毙,而我就算明知咎在师父,亦无法与杀师仇人相伴终老。” 只那一下阴差阳错,她与狄家女眷去了逛集市,狄荆峦与二三知己小聚,分开不到一个时辰,便铸成那样的终身遗憾。 若事情重来,她不走开,也许就是完全不同的收场吧? 风莫离听得头也大了,瞪住她道:“你也知道是你家老太婆不对,干嘛还伤我师父?” 凌断月再难过也被他弄笑,轻嗔道:“谁说我师父是女的了?早说了我们是邪教了,道理还道理,报仇还报仇,只是若不是荆峦有意相让,便十个凌断月也动不了他一根寒毛呢。” 风莫离最不爱听便是师父其实足可自保却偏让凌断月伤了他,皱起眉道:“不讲道理你又假惺惺的讲什么师恩难舍?当没这件事不好吗?” 凌断月啼笑皆非地道:“真搞不懂怎么荆峦会教出你这不讲理的小子来,你来找我寻仇时可有想过一定是我不对了?” 风莫离理所当然地道:“师父怎么会错?” 反正她错是她错,师父有什么不对也是她错,说到护短,他风莫离认了第二便没人敢认第一。 凌断月失笑道:“说你是我‘邪异门’的弟子怕还多人信点。莫离呵,你可知我快死了吗?” 风莫离失声道:“什么?” 凌断月若无其事地道:“荆峦走了,我早不想活了,若不是想叫你帮我做些事,凌断月怎会忍心叫荆峦一个人在黄泉路上等那么久?” 风莫离头皮发麻地道:“我又不认识你,你别想乱摊派什么狗屁不通的麻烦事给我做。” 不理他摆出一副要溜之大吉的架热,凌断月轻盈地跳上石桌,盘膝坐在正中,微笑道:“莫离若忍心教你师父死不瞑目,只管走吧。” 果然她一说出狄荆峦,风莫离马上乖乖投降,半信半疑地道:“真的和师父有关吗?你别把什么事都推给师父。” 若非早年听师父谈到“凌断月”时老觉得此女不只是师父的仇人那么简单,他才不会听她讲古,早一刺解决她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了。现在他却不能那么做。 荆峦,你教了一个好徒弟呵。 凌断月深情地望着与荆视神韵气质无不酷似的风莫离,终于放下心头大石。 相信你教出的好徒儿,定可完成你的遗愿。 当年狄荆峦甘愿受她一掌,换她苟活人世,接掌“邪异门”管束门人不再胡为。 而她之所以用“邪异门”最霸道歹毒的“天魅掌”伤他,一样是用心良苦。以他天分之高,与她耳鬓厮磨三月有余,对她的心法内功,当是了若指掌,又曾与师父动过手,当有办法慢慢化解“天魅掌”掌力,同时,她为师报仇,得到主掌“邪异门”资格,而被门主以“邪异门”三大秘技之一击伤之人,邪异门人从此便不可再去寻仇。只有如此,才可确保他安全无虞。 从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邪异门”门人之众,暗杀又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她以二十年时间潜移默化,还当可磨去门人火性,却在此时接到狄荆峦的死讯,立萌死志,却又不愿功亏一篑,使狄荆峦与她的心血白费,正巧半月前便收到风莫离朝总舵赶来的消息,于是决定将这重担转交于他。 风莫离被看得心时发毛,小生怕怕地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没话说我就走了。” 他嘴上这么说,脚上却像生了根一分也不曾移动,事关他最敬爱的师父,他再觉得不对劲也会把话听完。 凌断月拿起身旁的竹篮,放到他面前道:“荆峦一直希望我可令‘邪异门’换一番气象,不再胡作非为,我却不知该如何做。这里一共三百七十八封信,都是他指导我如何服众,如何驭下,凡此种种,你可以看一看。” 风莫离隐隐明白她要他做的事,骇然道:“不要这样好吗?你把事情做好了再去见师父他会比较开心吧,我什么本事都没有,怎么收拾你的烂摊子?” 凌断月薄责地横他一眼道:“做个有担当的男子汉好吗?狄荆峦的徒儿怎可一副怕事的没出息样儿?”语气转缓又道:“别逼我这弱女子把这千斤重担再背下去了吧,断月很累很累了。”见风莫离一张大难临头的哭丧脸,她百上加斤地浅笑道:“不过莫离说对了一点,现在我手上的还真是副烂摊子,‘风堂’、‘火堂’两堂堂主对我隐居西陲的做法早有不满,帮内过半数新老弟子也不耐蛰居,早想到中原闹个天翻地覆,‘水堂’堂主已有叛意,他的同党怕也不在少数,眼下正是一触即发的关头,随便一点变化都可让我与荆峦二十年心血付诸东流,若我在这时候死了,又没有强有力的继任者,只怕有些人一失了笼头,就成脱僵野马,闹得天下大乱。” 风莫离头大如斗,把这些话统统当作耳边风,抗议道:“你差不多是天下第一的女魔头了,怎么可以算是弱女子?” 凌断月只当没听到他无力的垂死挣扎,继续道:“当然帮中也有一些人对我忠心耿耿,又或赞成我目前的做法,这些人的名单我已写了下来,连同本帮帮主权信‘素签’一起,都在这里了。我已知会过那些人你会成为我的接班人。相信莫离会有本事让众人心服口服,惟命是从,好达成你师父的心愿吧。” 风莫离跳脚道:“你不要说得那么容易好不好?有那么简单你便不会浪费20年时间还是什么都没做到。喂,喂!你不准给我闭上眼睛,不许死,听到没有?臭女人,为什么我要收拾你的烂摊子?你给我醒醒,别死呀!哪有这么赖皮的?臭女人,做这种事又费时间又费心力,在我走不开的时候容容等不住嫁人了怎么办?喂,喂”震天响的怒吼在发现亭中只剩他一个活人后低了下来,不再浪费口水,有气无力的手掀开了盖在竹篮上的布,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他泄气地抱着篮子坐在石椅上,与绝了气息的女子沟通:“你太奸诈了,分明在算计人,随便两眼一闭什么事都不管,有听过哪个帮派会乖乖认个天上掉下来的帮主老爷吗?又不是一整帮人全是呆瓜,恐怕我还没走出你这片小园就先被人剁成十八段了,害得‘空山宗’绝代师父会生你气的知不知道?” 呜为什么他这么命苦? 第四章 所谓“正人君子”到底该有怎样的标准呢? “公子。” 卿容容对行过她面前的冯子健抱谨行礼时,心中不由浮起这样的疑问。 此刻若有知道她身份的旁人在场,定会奇怪为何她这卿婳儿的贴身侍婢会唤冯子健为“公子”而非“姑爷” 但对于当事人而言,个中缘由自是心照。 读圣贤书,未有行差踏错,守礼法制度,心无邪念。这样是否便够格被当做“正人君子”? 若答案为“是”则卿容容不得不承认与小姐成婚前冯子健确如少爷所说,是个“标准的正人君子” 婚后却否。 卿家千忧万虑,只恐冯子健品行不端,有负佳人,却做梦也未想过问题会出在卿婳儿身上,且严重至令他们夫妻反目。于新婚第二夜。 内中曲直暂且不论,护短得比她的情郎风莫离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卿容容先判了冯子健理短,更何况事后冯子健的表现确是令人齿冷,登科后的所作所为更使人为之发指。 笔而,那一声代表小姐身已他属的“姑爷”她怎都叫不出口。 若非现今寄他篱下,不能不有所忌惮,她会连这一句普天下青年男子的通称一起省略。 但是,之所以会有“误会”这回事,正是因为会有人会错意。 被点为第二甲第一名,也就是全国文比第四名,冯子健自认为屈才。但数月来京城名媛对新出炉的翰林才子的秋波非但修复了他原本受损的自尊心,还使之膨胀不少。所以当与他狭路相逢而不得不敷衍他一声的卿容容以“公子”相称时,他不怒反喜。 没想到卿容容的用心,冯翰林“乐观”地认为这是以绣技闻名天下的美婢在其主已为他妻,而他又与妻子反目的情况下向他示好的一种暗示。 在他看来,卿容容的这声“公子”分明是她与他同仇敌忾,不以卿婳儿为主,而甘为他仆的表现。 也因此,翩翩儒雅的冯翰林首次认真打量起这巧手绣师,也欣喜地发现因卿婳儿的下嫁而归入他奴仆群中的这名俏丫环面若芙蓉,楚楚可人的同时也为她的“主动示好”下了诠释。 一个天大的误会。 **** “哎哟!” “砰!”“什么?” 破瓷片与卿容容的惊呼声几乎在同一刻迸开,顾不上心疼市逾百金的冰纹粉青瓷瓶砸成要花百文雇人清理的碎片,卿容容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家小姐,以为自己在十八岁之际便与冯府“芳龄”五十三的管家吴妈看齐“老耳”已聋。 事实上,冯府的管家吴妈在小姐打赏了一百两银子之后聋症不葯自愈,从此老耳灵光得隔三重门都可听到小姐的吩咐。 那之前,以吴妈为首的大半冯府下人,都因看出新妇与他们少爷不合而存心欺侮。背后的冷言冷语自不须言,甚至放肆至当面对小姐冷眼相待,对小姐的命令但是装聋作哑,胡乱推托。虽说卿家陪嫁的下人不少,但当日初临贵境,许多事仍须借助这些地头蛇。碰了两次钉子后,小姐的命令便伴着银子出现,这才得以畅通无阻。 三月前卿婳儿随初在翰林院里供职的冯子健迁来开封。一般生疏的地方,再加上随任的冯府旧仆不少都已尝过甜头,卿家的人亦很快熟悉了环境,她们才未似初嫁到金陵般不便。 起程前一夜,当卿婳儿被问到因何冯子健不将她留在南京,反做出带她进京这明显不符他心意的决定时,这美人苦笑答道:“许是冯大人不放心放我一直在南京,怕我趁他不在,跑了去偷人吧。” 直到今日,卿容容仍清晰得记得小姐苦涩的语气,以及虽是戏谑的口吻也遮不去的惨然。 “容容?”以为她吓呆至无法对她刚听到的消息做出反应,卿婳儿颦起黛眉,担心地轻唤。 卿容容自回忆中惊醒过来,无奈地看着她关切的眼:“我好得很。” 不好的是你呵,我的好小姐。 眼前因略为消瘦而显得清丽如仙的卿婳儿,增添了一股更教人移不开眼的成熟韵致。只可惜这份风韵与其说是因身为人妇而来,还不如说是成亲近一年来的种种磨难带来的。 老爷少爷同时瞎眼盲心了吗?再忍心将如珍似宝的爱女亲妹送进这样一个泥坑浑潭? 轻薄无行的冯子健,怎配消受她倾城无伦的小姐? 她愤愤然拿脚去踹散了一地的瓷片,莹澈低薄的碎片一分再分,锋利的边芒看得卿婳儿提心吊胆地一把扯住她道:“会割伤脚的,不许胡闹了,先叫人来把这些碎片扫了去吧。” 卿容容皱起脸可怜兮兮地道:“已经割到了。” 她抬起片刻前大发雌威的左脚,浅蓝色醒骨纱鞋面上,刺眼的插了一片碎片,尚有半多露在外面。 卿婳儿惊呼:“呀,怎会这样!”手快地拦住正想拔出瓷片的卿容容,轻斥道:“别成拔,拔断了怎办呢啊!”薄薄的瓷片没人碰它又掉了一小半下来,卿婳儿傻眼,旋即扬声道:“来人。” 一直守在门外待命的陪嫁侍婢应声而进,先被一地的碎片吓了一跳,再看到小心翼翼翘着莲足独立的卿容容,忙道:“容姐姐受伤了吗?” 卿婳儿拉过一把椅子放在卿容容背后示意她坐下,边向小丫环道:“先叫卿祥去‘仁和堂’请大夫来,再唤两个人把地上收拾一下。” 小丫环慌慌地跑出去时,卿容容坐在椅上跺着唯一完好的脚气道:“都是冯子健害的,他竟敢打什么鬼馊主意,我要刺得他全身洞。” 卿婳儿没好气地怪她道:“要把人刺得全身洞之前用不着先刺自己几个洞吧?你再乱跺下去又要踩到碎片了,安分点好吗?” 卿容容听话地静下来,向她道:“我才不要给冯子健做什么狗屁小老婆。” 卿婳儿气道:“我平日有教你说粗话吗,为何你骂得这么顺口的?下回再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就真的把你嫁给那个见鬼的冯子健。” 卿容容不依道:“小姐怎可以拿这个吓唬我?”接着露出笑脸耍赖的道:“小姐不是也说了‘见鬼的’?可见若不是有小姐潜移默化的教诲,我的粗话也不会骂得这么顺溜。” 卿婳儿拿她没法,板起俏脸道:“不许强辩,总之不准再给我听到你说粗话。” 卿容容找到漏洞道:“只要小姐没听见就可以了吗?”见卿婳儿皱起眉头,她才乖乖道:“不说便不说吧。小姐啊,人家真的不要给冯子健做妾啊。” 卿婳儿安抚地拍拍她的脸,正要说话,方才去传话的小丫环领着两名仆妇来清理地板,她算算时间,令她们先将卿容容抬到外室去等候大夫,自己则到内间回避。 正午之前,鲜少到她这住处的冯子健大驾光临,扣去无意义的寒暄与绕圈子,冯子健费了半日唇舌,唯一的重点只有一个他,欲纳卿容容为妾。 她不知道冯子健为何自信得认为卿容容非他不嫁,确信的程度几乎等同于她肯定容容死也不会嫁他的程度。 几乎。 清楚知道小丫头心有所属,她明确地回绝了冯子健“抬举”容容的“好意”如果冯子健在明白她回绝的坚决程度后当场翻脸,语意直指责她自己幸福无望还要挡住自己丫环幸福可期的将来,最后更撂下“非娶卿容容不可”的重话,甚至抬出他热腾腾的官位威胁。 民不与官争。 冯子健亦非吴下阿蒙。 一年前她可以凭卿家天下首富的威势压得冯子健打消休妻的念头,是因为当时汉子健尚未有官职在身。 今春大比,冯子健堂堂四品,再非当日情景。 卿家再富,也不过经商世家;冯子健纱帽再新,他也已是朝廷命官。 而她,非但不能如法炮制地迫他放弃打卿容容的主意,连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了。 看冯子健志在必得的样子,苦她坦言卿容容已有情郎,只恐适得其反,他会采取包强硬的手段占了容容。她若不说,则今日连她都是冯家的人,卿容容身为她的陪嫁婢,冯子健包有权处置。 即使容容是自由之身,他非要娶一个民女,只怕也没什么人来主持公道更何况,若到须求人主持公道时,也太晚了。 而卿容容现在再添上一个脚伤,虽然不是很严重,却一定会影响行动,想要东躲西藏的逃过冯子健的搜索看来也不太可能了。 卿婳儿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再一一排除其可能性,沉吟中卿容容的绣篮跃入眼帘,她伸手抚过尚未完工已是精美绝伦的枕套,美眸亮起星芒,转见祥妈送大夫出去,拉起竹帘,向专门掌管她的妆奁的范嬷嬷道:“去选出十件古玩,备好轿子名贴,待会儿我要到户部员外郎辛令图府上走一趟。” 辛令图的长女,为宫中女官,尚功局正五品尚功。 **** 尚功局主管宫中制作珍珠、裁缝并典藏珍宝用品和锦彩缣帛。 卿婳儿身着四品命妇服,花钗冠,宝钿饰,青罗翟衣,携卿容容进入辛府内园。 轿子在廊前停下,接到名贴礼单,已有准备的辛老夫人便迎了上来。 见到她的穿着,身上仅是一袍日常会客的赭色罗裙的老夫人眉头微扬,似有所觉,却仍是热情地将她们带入客厅。 命妇服,一般是朝会、宴见与大礼时才用,日常拜访无需如此,除非卿婳儿另有所求,才会作这般谨慎的打扮。 坐定上茶后,卿婳儿递过一方绣罗帕,微笑道:“这是您前回嘱容容绣的帕子,前几日被别的事耽误了,今天才送来,请您见谅。” 辛老夫人浅笑着接过帕子,展开一看,不觉动容,赞道:“好精致的手工,好一双巧手,冯夫人,你们家这位容容姑娘,果然是名不虚传哪。” 侍立卿婳儿身后的卿容容躬身道:“老夫人过奖了,奴婢担当不起。听闻老夫人早年亦长于此道,您不嫌弃的话,奴婢还想请您指教一二呢。” 辛老夫人爱不释手地抚着手中绣帕上的图案,叹道:“哪儿的话,我那点活可比你差远了,哪有什么资格教你呀。可以的话,倒是请冯夫人有空时多带容容姑娘来府里走走,教教我那两个笨手笨脚的小孙女。” 看着手中精美绝伦的绣品,她不由微微后悔起三月前收下初次拜访的卿婳儿的厚礼,答应替她向宫中的长女说项,征寻绣娘时有意略过这以绣技名满天下的少女,让卿婳儿得以保住卿容容。 若当时让这少女进宫,女儿现在也不至于如此的焦头烂额,束手无策。 卿婳儿应声“是”后,美目微闪,轻道:“前次多蒙令媛相助,救了容容。却不知祐熙公主的嫁衣可曾缝制好了?” 误以为她的用意是来多确定一次卿容容的“安全”辛老夫人握着绣帕舍不得放手,算算自家前趟今趟共收了人家六十件价值连城的珍玩,卿容容又送了她这副京城人都只闻其名,千金难求的绣品,她怎么都要放弃让卿容容进宫这诱人的想法,抱着多个人听她诉诉苦也好的念头,叹口气道:“相信冯夫人也听说过那位祐熙公主的一点情况。” 看出老夫人谈兴颇深,卿婳儿缓缓扬起令人目眩的浅浅笑容,柔细清甜的嗓音以最感兴趣的口吻道:“婳儿愿闻其详。” 辛老夫人得到这绝无仅有的美丽听众的配合,精神一振,连茶也不用喝,干咳了一声,道:“这祐熙公主,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嫡妹,小了兄长整整十二岁,今年才十六岁。先皇后去世的早,当时还只是太子的当今皇上对这幼妹本就份外疼惜。先皇去世时,小鲍主才七岁,皇上怜她小小年纪便失恃失怙,更是加倍宠爱。说起来,皇上和皇后当这小鲍主,可就和宝一样也所以,这个公主虽说是聪慧乖巧,也难免会有一些些的率性。” 好婉转的用词啊。 卿容容抿起小嘴,把冲到唇边的笑意分解成一丝丝、一丝丝地强吞回小肚子里去。若不是迫在眉睫的危机有求于辛老夫人出手相助,她一定当即笑场。 那祐熙公主,何止是“一些些的率性”公主千岁是“非常的刁蛮任性”才对。否则也不会为了对一件嫁衣不满意搅得天翻地覆。 谨慎的措词,避免冒犯了十六岁的“千岁”后,辛老夫人松了口气,喝了口极品乌龙茶润润喉,接道:“呃皇上为了替祐熙公主选夫婿,可是煞费苦心,好不容易挑中这位准附马爷,定下了明年元月完婚,一切都顺顺利利的,连公主府都建得差不多了,到公主看到‘文绣院’呈上的新娘衣时,问题就出来了。” 老人家歇口气时,卿婳儿尽起一个合作的听故事者的义务,问道:“公主衣不是都有一定的样式图案吗?尤其是大婚嫁衣,‘文绣院’不会不知这规矩,怎会出错的?” 辛老夫人对她恰到好处的提问大是满意,笑道:“冯夫人这就有所有知了。据小女说,公主嫌的就是这个,她说嫁衣一生只有一次穿的机会,怎可穿这千篇一律的制服便算了事。因此大大的发了一顿脾气,去向皇后说若没有让她满意的嫁衣她宁可不嫁。皇上和皇后向来宠她,这么件小事自然依她。因此开春起就命人重制嫁衣,不想公主仍是不喜欢。故而今年三、四月间‘尚功局’才会四下寻找出色的绣娘缝制新嫁衣。”说到这,她又叹了口气,诉苦的“戏肉”正式登场:“不瞒你说,现在离大婚之日不到半年时间,还没做出教公主满意的衣裳,阿瑗为这事急得不得了。要是在年前做不好衣裳,误了公主的婚期,那可是杀头的死罪啊。唉,我这几天一想到这件事,就愁得睡不着。阿瑗在宫里,一定是更难受了” 她意在言外的停止,偷觑着清艳绝丽的卿婳儿,盼她说些什么。 正默念着“制服”二字,对祐熙公主的用语大感有趣的卿容容机智地插嘴道:“嗯,我倒想试试看给这位公主做件衣裙呢。” 就盼着这一句的辛老夫人眼一亮,试探道:“容姑娘说笑了,冯夫人怎舍得你呢。”她的眼随即黯了下来,显是想到卿婳儿送的那份教她及丈夫都舍不得推出门外的厚礼。 卿婳儿出手越是大方,越是显示了她对卿容容的重视程度。 卿婳儿略带犹豫地道:“若容容进了宫,还能再出得来吗?” 辛老夫人听出她口气略为松动,忙道:“这个自然,‘文绣院’三百绣工多是雇佣工匠,来去自由,之所以大半长留于斯,是因为俸金的优厚及画样、技能的丰富让他们想留久些可多学许多东西罢了。之前入宫的绣娘大多都有家庭,故皇后早说过待公主大婚后就将她们遣送回家的了。” 辛老夫人年事虽长,素有“女中豪杰”之称盖其虽不拘小节,然而却一言九鼎,语出如山。只看她虽因嫁衣一事心烦,仍信守前言,不强迫容容入宫便可看出,否则她大可叫女儿让宫中直接下诏,那卿婳儿再不愿也只能让容容入宫了。 要不是她打听来辛令图夫妻醉心金石刻三十余年,投其所好地先后送出先秦铜器、玉器、瓦当、石器等共计二十件好此道者梦寐以求的珍品,而只是送上一叠银票的话,怕早像之前的送礼者一样被逐出门了。 笔,既然辛老夫人可以靠得住,有她如此保证,容容避过此难后想出宫应非难事。 对上辛老夫人期待的眼,卿婳儿坦然道:“老夫人莫笑婳儿出尔反尔。婳儿此来,正是请老夫人相助,通过宫中下诏宣容容进宫去。容容与贱妾情同姐妹,这才失礼要老夫人肯定了容容将来出宫无虞才敢言及此事,望老夫人见谅。” 辛老夫人大喜,哪还会与她计较这点小事,笑道:“这有什么好见怪的。冯夫人放心,我定会嘱咐小女对容容姑娘多照顾。”通达世事的老眼扫过朱颜玉貌的卿婳儿,扫过也是闭月羞花的卿容容,隐隐明白几分卿容容忽然想入宫的缘由。 虽只是她的想当然,至少她猜中一点此事与冯子健有关。 只听她轻轻嘀咕:“都已经有了这么个天仙似的妻子了” 然而她却想不明白,是卿婳儿不愿冯翰林纳妾呢?还是卿容容不愿嫁冯子健? 也许两样都有吧。老人最后下了结论。主仆俩都是出众无双,冯子健条件虽好,一个就已是洪福齐天了,怎能奢求齐人之福? **** 这么个嫩生生的小丫头,真的可以绣出令挑剔得天怒神怨的祐熙公主满意的嫁衣吗? 怎么看怎么靠不住。 元丰三年八月,卿容容奉诏入宫,制公主裳。 在她向让她得以顺利入宫避祸的尚功辛夫人行礼后,年近四十尚未适人却被称作“夫人”的辛瑗毫无信心地扫她一眼,头一句话便是:“距公主婚期只剩五个月多一点点的时间了。” 这个一点点,是一天又六个时辰。 制一件完整的公主嫁衣,自裁布缝制至在锦缎上绣出繁复的图案,以一位熟于绣工的速度量度,约摸需要半年。 卿容容已经为这紧巴巴的时限皱眉时,辛夫人苦哈哈的又道:“皇后娘娘早说过我们必须在十二月中旬前将能令公主殿下点头的成品递呈。东减西扣之下,只余四个月了。” 啊? 这风韵不减的美妇无精打采地继续为她分说不容乐观的情势:“这段时间宫里、文绣院及各省献上的公主服少说也有上百件,不过没一件合公主的意。前天文绣院又呈了两件上去,被公主斥作‘越来越糟’、‘每况愈下’,当场扔了回去。现在我这边虽也有几件成衣,却不敢轻易交货了。” 心里开始打鼓的卿容容讶然:“上百件她一件也不喜欢?” 真是糟蹋东西呵! 在世代为商的卿家混了多年,她当然知道上贡的物品是怎么一回事。不是珍罕新奇之物,怎敢作为贡品? 不难想象各省所献的公主衣是如何的华丽精美。 居然这么挑,那个祐熙公主什么东东会遭天谴的。 只看的表情就会和她产生共鸣的辛夫人脸苦得可拧出汁来:“不是,公主也有留下几件觉得满意的衫裙,不过声明只是留作日常穿用,所以她也只是对嫁衣的挑选特别谨慎罢了。” 也只是? 谨慎? 罢了? 这辛夫人和她娘一样,遣词造句都够“温和”的。 考虑到现在想要开溜八成会被小姐及眼前这位辛夫人联手捏死,卿容容有气无力地道:“奴婢可以做些什么呢?” 入宫第一条,宫中只有遗贱之分,不可以“你我”平级相交。上位为主,卑者只许以“奴”自称。 她以侍婢身份进宫,虽是充当绣娘,还是识相一点,把自己贬得低低的比较安全。省得万一有人看她不顺眼,拿这个当错处海扁她一顿。 最草菅人命的地方,不是江湖,而是宫廷。 辛夫人款款起身,道:“你随我来。” 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走出辛夫人的住处,绕过回廊,眼前现出一间宽阔的殿堂。几十位女子静悄悄地正在刺绣衣物,没有人因为她们的出现转移注意力,紧张的气氛弥漫在整个空间。 如果不能如期完成祐熙公主的嫁衣裳,她们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而这个“她们”也包括了她卿容容在内。 扁线充足的殿堂因为每个人的乌云压顶,顿时显得暗沉沉的。 果然皇宫是不见人日的所在。 不过这些人在干什么? 每位绣娘的手上,皆是一条条或宽或窄的锦幅,没有一个人是在绣她目前听了至少无数遍那么多次的“公主嫁衣” 询问的眼光投向辛夫人,卿容容不解地道:“不是说在赶制嫁衣吗?” 连这都看不出来? 辛夫人当下更对她失去信心,指着一位位埋头苦干的绣娘道:“不错。她们将衣领、袖、镶条、裙幅、腰带分为十六片,同时赶工,眼前这样已有三件衣裙同时在做,这样一个月便可完成一件,又不会因为赶时间而显得太过仓促草率。” 不会就有鬼。 在心里猛翻白眼的卿容容力阻自己滔滔欲涌的训词,保持礼数的问道:“文绣院也是这么做的吗?” 辛夫人点头道:“除了第一批嫁衣外,因为未料到公主会不满意它们,当时只余不足一年时间,又不能保证再做的就可过关,于是祝院主就想出了这样省时的方法。” 分工赶制,确是省时。只不过祐熙公主苦有一些鉴赏的眼光而非有意胡闹,她所骂的“越来越糟”、“每况愈下”绝非无的放矢。 原本就存了赶工的心理,怎还有可能心无旁鹜,从容不迫地绣出精美的绣品? 她一定要活着走出皇宫去见小姐和莫离。 卿容容静下纷扰不安的芳心,越过辛夫人,细看一位位绣娘手中的针线。 苦她在此断送了小命,小姐会因为是她送她入宫而歉疚一生,莫离会因未能救她而心痛一世。 这世间她最最深爱的两个人啊,她怎会愿意让他们因为她而痛苦? 想起年余都未有消息的风莫离,她心神陡震。 风小子最好不要给她翘辫子了或是移情别恋看上某家的小姑娘,不然她一定要雕个桃木小人照三餐戳它一千针。 正当她发挥想象力推测出几百种风莫离此时的景况时,辛夫人的声音传了过来道:“昨日有位绣娘病倒了,这条袖子才绣了一半,你就照着样接下去绣吧。” 她收回注意力,挺直了纤腰,与辛夫人遥遥相对:“不!” 不? 辛夫人怀疑地挑眉:“什么意思?” 皇宫中等级禁严,五品尚功,不过与小小才人同等。然而女官之级与嫔妃却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才人之上,有九嫔、夫人、皇后等高高在上的诸女,而在这尚功局,她的话就是不可违抗的旨意。 这甫入宫的小丫头,竟敢这么干脆利落的对她说“不”? 卿容容坚定的目光分毫不让地与她对视,道:“我的意思是,我要单独完成一件公主衣。” 惊愕的抽气声此起彼落,连一干专心致志的绣娘都会了心神,因她不知死活的狂妄吸口冷气。 辛夫人一怔,怒道:“你开什么玩笑?你可知道现在还剩多少时间?” 卿容容微笑道:“这个,夫人方才说得很清楚了。” 言下之意,她有自信在短短四个月完成一件公主衣了? 辛夫人沉下粉脸,道:“你是认为我们这种做法不妥?” 卿容容直言不讳:“不错。”她抢在辛夫人开口前道:“夫人请听我说。” 辛夫人重重一哼,看着那少女一改片刻前的谨言慎行,杏眼散发出自信的光芒,整个人都似亮了起来般的抢眼。 突然间,她开始相信被誉为“天下第一”的卿容容的绣术,也许当真是名不虚传。 卿容容低首对盯着她瞧的一位老年绣娘绽出友善的笑容,拿起她绣了一半的裙片,道:“我想这位前辈一定是湘绣名家顾二娘,顾前辈最得意之作,莫过于翎毛,其风古澹清雅,洗去脂粉,运针如运笔,晚辈曾见前辈一幅纵鹤绣品,妙体众形,兼备六法,其翔风跃龙之形,警露舞风之态,间瑕之格,清迥之姿,寓于缣素之上,各极其妙,而未有同者。绣工之精,足夺天工之巧。” 彼二娘欣然道:“能得容容姑娘如此称赏,顾二娘不虚此生。” 卿容容含笑将绣品还给她,转身指着另一位绣娘的手工,道:“这一位,想必是苏绣中最出色的许道宁前辈,许前辈擅长花草,设色精妙,光彩射目。尤其是各色牡丹,富丽娇艳,绰约多姿,活色生香,望之三趣悉备,较画尤胜三分。” 她手指处,正是一朵饱满娇艳的牡丹,绒彩夺目,丰神生意,开得灿烂无比。 许道宁带笑谢过她的称赞,她举步走向下一位绣娘,道:“蜀绣绪家中,以展钧容之山水画最为著名,毫锋颖脱,针法精微。其作气象萧疏,烟林清旷,咫尺之间夺千里之趣,可称当世一绝,无人能及。” 在座除卿容容外最年轻的女子谦道:“自钧容见过容容姑娘之佳作后,已知天外有天,拙作比之姑娘,不咎萤火之与皓月呢。” 卿容容摇摇头:“展姐姐太谦了。容容自忖,怎也绣不出似展姐姐的寒林阁一般出色的山水呢。” 她回头,望向虽不明白她用意却出奇有耐性地看她大拍别人马屁的辛夫人,道:“除了这三位,在座其他各位也无不是享有盛名之绣师,全都各有千秋,自成一家。容容请问夫人,这风格迥异,各具其趣之数幅绣品,怎能拼成一件嫁衣?” 辛夫人辩道:“她们绣的,是同一件衣衫的图样啊,我要的,是她们的绣工而已。” 卿容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一般的绣坊绣娘,确是可多人合作一衣,因为她们只凭图而绣,了无新意。眼前各位则各人皆有其独到之风格,纵是同一图样,各人手下,仍会是完全不同的一件作品,怎可合成完整的一件?” 辛夫人一窒道:“她们可以按照图画的风格去绣,纵使有些不同,不也别有奇趣吗?” 这女人不是不懂刺绣就是想找死。 卿容容差点大翻白眼地道:“要在场各位按照这画师的风格去绣,就像要王羲之去学颜真卿的书法或者要吴道子模仿米襄阳一样多余荒唐兼滑稽可笑兼莫名其妙。” 辛夫人瞪大了凤眼要说话时,她截道:“你闭嘴,先听我说。或许夫人会说以顾二娘前辈或者其它某位前辈的绣风为主,他人附从,以其合作成功,此亦难事。若非心有灵犀,息息相通,怎可能做出浑然一体的作品?似这般七拼八凑,只是糟蹋这些单独看来每件都是精品的绣品。” 她竟然叫她闭嘴?!辛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时,卿容容黯下俏脸,轻轻道:“再者,也许还有人想到要大家仿照某位绣师的风格以求绣出一致的作品。请问夫人,至今为止‘卢绣’的数不清多件的绣品中,可有一件做到了形神俱肖?” 娘啊,当年你在“文绣院”是如何使一干技高气傲的绣师全都口服心服? 自觉连说服一个辛夫人都困难之至的卿容容瘪瘪小嘴,终于停下来给辛夫人开口机会。 卢眉娘! 十四岁技压群雄,名满天下,十六岁入主“文绣院”被先皇后赞为“豆蔻绣师”十九岁失踪,次年,有洛阳城守献上一幅络纬鸣秋经查实,确是出自卢女之手,之后,其销声匿迹,再无消息,络纬鸣秋亦成为“卢绣”的绝世之作。 而这十余年,仿“卢绣”之作不计其数,却无一人能做到卢眉娘的神秾,清雅流丽。 所有绣娘为了“卢眉娘”这个代表了绣界至尊地位的名字动容时,辛夫人变色道:“你不要告诉我你的绣工和卢院主一样。” 似乎是说动她了呢。 卿容容抿嘴道:“夫人指的是什么?” 正想到也许卿容容会是第二个卢眉娘,听到辛夫人的问话,展钧容奇道:“夫人此话怎讲?若容容姑娘可达到当年卢院主的程度,公主的嫁衣不是就不成问题了吗?” 辛夫人惨兮兮地望向笑得诡异的卿容容,没好气道:“卢院主的绣品,你们见过几幅?” 几十位绣娘经卿容容一闹,早放下手中的针线,听到辛夫人的问话,干脆凑到一块交流起自己的眼福。 半晌,仍是展钧容不敢置信地道:“我们只见过卢院主的一幅双凤蝶戏。” 这幅双凤蝶戏,为本朝最大织绣坊的经营者舒家所拥有,供在家里当宝一样,当时要不是她做了一年舒家千金的刺绣教习,还休想看到那幅堪称达到刺绣技艺巅峰的杰作呢。 其他几位见过双凤蝶戏的情况大致相仿,都只在舒家开过一次眼界。 难道所有的“卢绣”都被朝廷收罗了去?确信自己并未听到它处仍有藏珍的诸绣娘又惊又羡的目光齐齐投向辛夫人。 不是同样沉迷于刺绣的人,绝不明白她们是如何盼着能够见到卢眉娘的作品。 现在她们对之辛夫人,就像一位书法狂听到身边那个人家里居然藏着二王或是颜柳的真迹墨宝时的心理。 辛夫人受不了地道:“不要这样看着我。据我所知,宫里原本有五件‘卢绣’,皇太后生前喜欢得不得了,所以后来皇上将三件做了陪葬,现在只有两件,被皇后收着了。” 皇宫也只有两件? 众人惊羡的目光略略淡了一些时,卿容容道:“卿府好像有过两条帕子呢。你们盯着我们干嘛?” 她是不是说错话了?卿容容怕怕地看着众人狂热的目光,突然替老爷少爷担起心来。 这么一大群女人涌到卿家去,老爷少爷不烦死才怪。 然她,就算有命出宫,八成也会被少爷扁得扁扁的。 “是什么图样的?” “当真是‘卢绣’的吗?” “卿婳儿小姐的陪嫁里可有带来?” “”她们很吵。 卿容容干笑一声,澄清道:“小姐的陪嫁物里没有‘卢绣’。十几年前,小姐的母亲去世时,老爷把那几条夫人最喜爱的绣帕都烧给她了。” 暴殄天物! 扼腕声与惋惜声同时充斥宽阔的空间,卿容容再次替老爷担起心来。 卿老爷会被人骂死。 见众人似有越骂越凶之势,卿容容吞了口口水,道:“辛夫人,刚才讨论的好像不是这个问题嘛?” 加入绣娘群责怪卿老爷的辛夫人正骂得欲罢不能,闻言恍然道:“哦,我差点忘了。问你们见过几幅‘卢绣’,是让你们明白‘卢绣’的稀少。” 绣娘中仍由展钧容充当发言人,道:“是呀,加上去陪死人的,一共也才八件而已。呀,难道另外的也都理到棺材里去了?” 这是什么话?辛夫人挫败地一甩手中的绣帕,道:“错了。之所以传世的‘卢绣’如此之罕,是因为”她卖关子地拖长了音,瞄见众人拉长耳朵的专注,充满成就感的一字字慢慢道:“卢院主刺绣的速度实在是非、常、慢。” 展钧容与卿容容对视一眼,暗忖为何她一眼的笑意,同时好奇地追问道:“有多慢?” 有多慢? 辛夫人想起当年那清丽少女不紧不急的一针一线,放柔了眼神道:“一条给先皇太后贺诞的绢帕她绣了整整三个月,你说是快还是慢?” 展钧容为心中偶像辩解道:“也许她像苏蕙的回文锦一样,绣了八百多字,那也不太慢了。” 其它绣娘亦纷纷点头赞同。她们之中,有些人甚至长卢眉娘几十岁,但那慧星般崛起又消失的女子早已成了一阙传奇,刺绣界无人可及的神话人物。 卿容容自然明白卢眉娘的速度,代辛夫人回话道:“我想那条帕子的图案,一定不会复杂过辛夫人手上这一条的,夫人您说是吗?” 展钧容难以置信地看着辛夫人肯定的点头,摊开绣了几朵牡丹,两只彩蝶的绣帕,哑然失声。 这种帕子,她最慢最慢,也只要三天。 她明白了为何之前辛夫人会以担心的口吻提到卢眉娘的绣工。 卿容容失笑道:“夫人多虑了。容容既敢提出此事,自然有把握在期限内完成一衣。夫人若实在没有信心,不如给我材料之后便当没我这个人般地继续赶工吧。” 辛夫人暗想这也不失为一种方法时,展钧容一把推开面前的绣架,道:“夫人最好也当钧容是不存在的,让我拿着布随便找个地方窝上四个月,也许会绣出比这好许多的东西,整日绣这不知哪位仁兄画的云雾台阁,我早气闷哩。” 辛夫人还来不及回话,顾二娘抄起剪子“咔喳”一声剪开自己努力了半个多月的成果,放松地笑道:“这般富丽堂皇,着色鲜艳的凤凰实非老身所长,夫人不若让老身与展姑娘两人合绣,或可如期完成一件令公主喜爱的衫裙。” 不过肯定不适合做嫁衣。 彼二娘与展钧容相视而笑,明智地不将这句话说出口。她二人用色皆喜素雅,所长并非制衣,而是画绣。故有“运针如运笔”之语。自奉诏入宫,绣了几个月色泽鲜艳的富贵祥瑞,别扭之极,趁着卿容容说出她们心声的机会,干脆也一吐为快,推开烫手苦差。 辛夫人被弄得措手不及,眼见顾二娘一剪子下去,毁了半月成果,自暴自弃道:“随你们爱怎样便怎样吧。只是要记住到期未交出可令公主千岁满意的嫁衣便须交出自己的老命了。” 被挑起兴头的众人嚷嚷着寻出合适的“合伙人”或决心独干,无人理她。罪魁祸首的卿容容听到“公主”这个称呼,杏瞳掠起亮芒,道:“容容还有一事请夫人应允。” 开始有点明白她不太接受拒绝的回答的辛夫人不感兴趣地道:“又有什么事呢?但愿不会太难为我这把老骨头吧。” 卿容容暗想怕让夫人你失望哩,轻松的道:“夫人放心吧,我只是想见见祐熙公主的玉容罢了。” 说得轻巧。 被折磨了一年多已经很清楚公主大驾有多么地难缠的辛夫人花容失色地啐道:“你当公主是那么好见的吗?又不是闲着没事就等着让你看的。” 然则公主大人除了让人瞻仰外又有什么功效呢? 卿容容将问号画在瞳中,唇畔牵起饱含兴味的浅笑,梨涡乍转:“俗话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不亲眼看看公主千岁的模样,又怎能知道衣衫到底衬不衬她呢?” 辛夫人轻嗔道:“偏你这么多花样,公主的身量尺寸早在这哩,见她做什么?” 因为不见过公主的话,她会把嫁衣做得更适合卿婳儿穿。卿容容在心里答话,说出口的则是冠冕堂皇的另一篇说辞:“所谓衣须度身而做,不是做得合体就可以的了。除了明白公主的身材外,对其气质,脾性及喜好的了解,怕会更重要一些吧。否则夫人便不会像今天般忧心了。” 辛夫人心道你这丫头这么伶牙俐齿,不管怎么说都会是你有理,妥协道:“好吧,我会替你请示公主的了,不过见不见你还是公主说了才算数呢。” 多一点点的不脑葡定,她的小命便多上许多点的危险。 卿容容当机立断,递出自己心爱的绢帕,道:“也许公主见了这条帕子,会肯见我。” 她为卿婳儿裁衣,自己身上衣饰反少雕琢,一匹素罗作裙衫,懒得去绣什么,所以身边现成的绣品不过寥寥几件。这条帕子,是小姐出阁时自洛阳到金陵的船上绣的。当时她相思正烈,柔肠百转,满腔深情又不能向小姐倾诉,全都绣在了丝罗上。 若不是权衡之下小命重要得多,她才舍不得把帕子给人。 辛夫人漫不经心地从她手中抽出薄如蝉翼的丝罗,一看之下“啊”的一声瞪大了眼,直勾勾地盯着它瞧。 丝帕本身,是一方质地轻江的素罗,染成了深蓝色,衬得一轮圆月更为触目。月下,漫天飞舞着淡若无物的柳絮,一只孤雁振翅疾飞,一丛芦苇被月光映出浅浅的银白,整个画面于飘渺虚无中透出无比的和谐动人。 最令人震撼的,是它不过尺幅见方,却令看着的人觉得整个心神都被吸了进去,置身于清冷的月下,辽阔无际的草原中,看满天飞絮,耳畔甚至仿佛听得见失了伴的雁儿一声声的悲鸣,及离群的彷徨失措。 包可以深刻地体会到当日那刺绣的少女,下针时那浅浅的幽怨,淡淡的温柔,浓浓的思念,还有刻骨的深情 明月千里寄相思。 在这样炎热的暑天中,对着这月圆影单的绝美,殿中似乎掠过阵阵凉意,就如丝帕上萧瑟的秋夜,令人心醉的凄美温柔中又矛盾地夹杂了几分肃杀气,明白地告诉每一个看到它的人,绣者的无奈与心碎。 辛夫人不敢置信地望着丝帕,热泪盈眶。 这一刻,她抛开宫闱,忘却占据她心思一年多的嫁衣裳,心神飘至二十几年前,当她还是个稚嫩的小丫头,偷偷地想着父母会为她安排一个怎样的夫婿,偷偷地盼着脑旗点见到那个将决定她下半生的男子 入宫二十多年,她耗尽红颜青春,渐渐无情无欲,机械地完成自己的职责,忘却曾经拥有过的那份美好心情。 也曾经有过梦想呵! 红颜弹指老呵,她的这一世她的这一世 麻痹多年的心猛然复苏,却在有了知觉的同一刻痛得她无法出声。 就像善画者为了一幅名画神魂颠倒一样,殿中几十位刺绣名家看着这方丝帕,说不出话来,神为之夺。 良久,被感动得不能自已的展钧容长叹一声,美目射出崇慕的目光,由衷地道:“容容姑娘的绣技,已是出神入化了。比起卢院主也毫不逊色呢。” 甚至,因为卿容容投入了更多的感情在这幅图上,比起卢眉娘双凤蝶戏的平和静溢,更富有感染力。 浸淫刺绣一艺将近一个甲子的顾二娘失了魂般地喃喃低语:“这样的刺绣老身还以为卢院主之后再无人能够做到了呢。” 她穷其一生也达不到的境界呵! 辛夫人惊觉,举袖拭去满脸的泪珠,深深吸一口气,望向一脸平静无波的卿容容,心中想到的,不是能否如期交货,而是不择手段也要将这条丝帕占为己有或是要卿容容为她另绣一条。 卿容容若是早一刻拿出这方丝帕来,根本用不着多费一滴口水就可令她答应任何要求,包括想见皇上皇后。 就像现在,就算她要说针是用面粉捏成的或要用守丧的麻布缝制公主的嫁衣,她也会二话不说,照单全收。 第五章 好想容容。 风莫离唉出清晨第一叹。 很想很想容容。 啜饮着年轻的门中女弟子玉手泡制的香茶,他怀念起容容姑娘那双天下无双的巧手泡出的茶水。 即使其好喝程度与卿容容的手巧程度成反比。 毕竟,要用最上等的极品茶叶泡出最劣等的滋味,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做得到的。 他已经一年又两个月零七天没见到容容了。 风莫离哀怨地数着日子,以最最颓废的姿势趴到椅背上长长叹出满腹苦水,顺便躲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凤眼投放出的心形球。 “邪异门”年高德劭的老人家右脚迈进门槛的同一刻,他完成每日三叹,懒洋洋地抬头向来人打招呼:“各位长老堂主大家好。” 带队进门的老者对他难登大雅之堂的坐相眼睁眼闭地含糊过去,待一干人等全进入大厅排好队列后,带头喊道:“属下参见门主。” 又来这一套。 被近百号人发出的巨响骇得捂住耳朵的风莫离埋怨地睨向领头者,没好气地道:“可否轻声一点呢?一大早就这样夜猫子鬼叫的,园子里还没起床的鸟儿都被吵醒了。” 扰人清梦与坏人姻缘同罪,都要倒三辈子霉的。 已经要倒足六辈霉的老者训练有素地将他的废话过滤去,径自开口:“不知门主今天召见属下等有什么吩咐?” 风莫离也被忽略的很习惯,不以为意地跳下威武庄严的太师椅,右脚一勾,正面朝向众人,却不坐下,反而热络地招呼众人:“大家坐,别客气,坐下再说。” 如果告诉他们他什么事都没有,找他们来闲磕牙只是为了方便天叔从戒备森严的总舵遁走去探望容容,并确保无人追踪不会给容容带来危险,他这个新鲜出炉的“门主大人”会不会被他们踩死? “多谢门主。” 整齐的道谢声震天响,险些震破他的耳膜。风莫离再次堵住耳朵,默默为园中惊飞的小鸟哀悼窗外传来的,不仅是扑翅声,还有细细的尖叫与下坠声,八成是某只神经脆弱的鸟类吓破了胆,参见佛祖去了。 真是一群大老粗啊,却不会体恤一下弱小动物的苦衷。 “咳。”刻意的轻咳未能引起风莫离的注意“邪异门”首席执法杨彦琦不得不出声打断门主大人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的古怪举止:“门主!” 正在为亡鸟超渡的风莫离合作地放下手,茫然地瞳仁闪过锐芒,对他嬉皮笑脸:“什么事?” 这是哪跟哪啊? 被众人的眼光选举出来当炮灰的杨彦琦垮下娃娃脸,挤出稀少的一丁点耐心道:“请问门主召集属下人等,有何吩咐?” 吩咐啊?风莫离托着下巴沉思了一下,严肃的道:“没有。” 如果哪天有人犯上弑主,他一定对他寄予最大限度的理解及同情。 杨彦琦将所剩无几的好脾气收拾得一干二净,换上恶劣的语气:“到底有什么事?” 傍他血腥暴力的目光瞪得很开心的风莫离笑开脸,扮着鬼脸道:“杨执法好凶,我怕。” “门主!” 再次被整齐划一的喊声吓了一跳,风莫离坐正道:“好吧,我们先谈正事。” 然后再胡闹吗? 已经被惨痛经验教乖的一干门人聪明地保持缄默,以免让莫名其妙的一点声响便刺激得他玩心大起,跟他们扯皮到天黑。 在“邪异门”资格最老的黎长老怕怕叹口气,今天内第七次怀疑起凌断月选择继承人的眼光,他再一次暗问自己当时究竟吃错哪贴葯,会眼花到觉得这顽劣的臭小子身具王者风范,是门主的不二人选。还打破自己二十多年不理帮务的超然身份,替他说服对凌断月早生不满的“风”、“火”二堂堂主,硬把这明显心不甘情不愿的小子拱上门主宝座。 当时他独闯总舵的那身令人心折的气魄到哪去了? 从来不知道自己曾被鉴定为“有王者风范”的风莫离摆出童叟无欺的灿烂笑容,站起身道:“言归正传,根据几个月前派出的探子传回的消息来看,眼下正是本门重回中原的最佳时机。” 所谓“最佳”二字,是从何而来? 总管“邪异门”财务的韦放宗眯眼谨慎地观察着笑得日月无光的门主大人。 风莫离于去年八月间凭“素签”得到黎长老与其他二位长老的支持,承认他的门主地位,之后一个月,收服了对凌断月心怀不满的三位堂主,甚至连最难搞定的“水堂”堂主亦在与他闭门长谈后表示臣服,坐稳了门主宝座。 这之后,他显露出无害的顽皮性格,与年青一代的门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玩得没上没下,轻易地与人打成一片,亦搏得所有弟子的爱戴,其惊人的亲和力连原本人缘最好的杨彦琦也要让他三分。 也因此,虽然对他七颠八倒的胡作非为头痛得要命“邪异门”最高决议层却从未动过要废了他的念头。反在他嚷嚷要辞官解职时将凌断月的遗书晃到他眼前,迫他在蜇人的宝座上继续坐下去。 可惜杜堂主不肯透露他与风莫离的谈话内容,不然他或可从中多了解风莫离一点。 注意到他的目光,风莫离笑弯了眼,摆出“我怎么想”的架势。韦放宗微微皱眉时,就听身后的大小头目鼓噪了起来。 “可以到中原去了!” “终于可以见识一下那边的花花世界了。” “我们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门主果然英明神武” 不小心耳朵漏进某个恭维的词汇,风莫离僵住笑脸,求道:“别说那么马屁的话好吗?叫人鸡皮疙瘩都不知掉了多少了。” 众人轰笑声中“风堂”堂主抢先高声道:“请问门主我们何时启程?属下等好命辖下弟子打点行装。” 他问出所有人的心声,一时大厅中静了下来,众人将目光齐齐投向风莫离。 风莫离板起脸道:“谁说你们可以启程了?” 嗤,几千名穿着胸前绣了只碗口大螃蟹的帮服的“邪异门”人,要是行军般浩浩荡荡的开时中原,怕皇帝老子还以为哪里的“螃蟹军”起兵造反了。 “风堂”堂主被他泼了一盆冷水,不服道:“门主方才不是说现在是‘最佳时机’了吗?” 风莫离斜睨了他面前碍眼的较门人大一半的金色螃蟹一眼,从鼻子里冷哼着问道:“你打算如何上路?几千门人排队爬到中原去?” 几千只螃蟹耶!啐,想想都会毛骨悚然。 风莫离犹有余悸地想起当时黎长老为他准备的门主服与门人一式的黑衣,只是面前的螃蟹是金线绣的,且比他们的大三倍,占据了前面的全部空间。 恐怖! 据说这件完美诠释“邪异门”精神,将“飞扬跋扈”形象化、实体化的制服是创立“邪异门”的首届门主亲自设计,并在往后数任门主中备受推崇,发展成如今春夏秋冬各有不同款式、相同图案的必备常服,身为门主者更夸张到连内衣睡袍上都趴着这么只张牙舞爪的东西。 他脑筋阿达了才会穿它。 当下他的反应比被强拉上门主宝座更激烈十分,甚至于丧权辱国地做出若干让步,才得以自由选择服饰。 邦地赔款条约一:他必须乖乖做完“门主”的日常功课,当天该处理的事务应及时处理; 邦地赔款条约二:他必须认认真真地学会“邪异门”的三大绝技,且有一定期限; 邦地赔款条约三:未经长老会及堂主以上首脑全体通过,他不得辞去门主一职,必须为“邪异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邦地赔款条约 总而言之,为了不当一只金光闪闪的大螃蟹,他付出了高昂且血淋淋的代价。 越看这些螃蟹越不顺眼。 “风堂”堂主一愣,反问:“有何不可?” 笨! 风莫离瘫回太师椅,有气无力地道:“老兄,拜托你多想一想,那么大群人成什么样子?难道我们每经过一个地方都解释一遍我们是螃蟹旅游队又或螃蟹国的使节团吗?” “风堂”堂主果然认真考虑了一下,喃喃道:“好像是有点不像话呢。” 与风莫离一般长了张娃娃脸的杨彦琦建议道:“那我们分批出发,便不会太显眼了。” 风莫离无力地朝窗外的天空丢出两颗白球后道:“我还以为你比钱堂主聪明一点呢,穿着这么别致的螃蟹衣,再鬼鬼祟祟地左一批右一批,不被人当作‘图谋不轨’捉到官府去就有鬼。” 性情暴烈的“火堂”堂主不耐地道:“谁怕官府,那些个酒囊饭袋哪是我们的对手?” 风莫离皱眉道:“你回中原就是想去和数不胜数的酒囊饭袋比试外加把自己的脸现给全中原的老百姓欣赏的吗?” 真是螃蟹性子,任他胡来的话,铁定在三天之内就有图像通缉遍布全国,让他“一横成名天下知” “火堂”堂主语结,气道:“这又不行那又不行,难道我们不穿衣服去?” 风莫离顺着他的气话推衍道:“如果这么做的话,官府是不会来找麻烦的了,不过善堂的人则会把你当疯子捉起来,享受专人护理。” 当各善堂相互交流,互通有无时,就会发现“邪异门”全门皆疯,最后得出“神经病也有传染性,是十分可怕的瘟疫”这样的结论。 “火堂”堂主跳脚:“那你想怎样?” 一直保持沉默的黎长老开口道:“我想门主的意思是要我等易服分散行动。” 风莫离正中下怀道:“话可是黎长老说的。本座正有此意,从今日起螃蟹服作废,谁让我发现他还穿着螃蟹服,就留他驻守总舵,一世也休想到中原去。” 一年来的相处,让他了解“邪异门”上下是如何的向往着中原。对他们而言,中原不仅是富贵繁华的花花世界,且是他们的血脉所在。老一代的思乡情,年青一辈的孺慕心,全都在讲述着那片“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追忆中愈演愈烈,令他们魂牵梦萦着遥远的故土。 凌断月将他们禁足在此,就像当年鲧治水一样,越堵洪水越大,终有一发不可收拾之日,故而他亦效法大禹,以疏通之法,甫上任便开始为重回中原做准备。 又让他的诡计得逞了。 黎长老无奈地捋捋胡子,这小子实在狡诈得过头,从来不肯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绕上十万八千里借别人的口说出来的才是真理似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火堂”堂主不爽地道:“这身衣服我穿了十几年了,为什么要怕事脱下来?接着是否要连帮名都改了,蒙着脸出门才算安全?” 比较老成的另三堂堂主与三位长老暗暗叫糟时,风莫离眼睛一亮,击掌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邪异门’的牌子太易招惹是非,最好也换一个。” 黎长老叹气抚额,自觉头风又犯了。 一个年青的门人不屑地道:“大丈夫顶天立地,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为何要畏首畏尾地改名字?” 风莫离屈指敲了敲他大而无用的脑袋瓜,问道:“我问你,七十年前血洗宋家庄,杀死一百六十余人,是不是你干的?” 少年捂住脑门,不忿地斜觑着昨天晚上和他们赌了一夜牌九,害他输得差点脱裤子的年轻门主,答道:“关我什么事?” 风莫离一本正经地颔首:“也不关我的事,黎长老,关不关你的事?” 被点到名的老人家瞪眼道:“我今年六十七岁,那时还没生出来呐。” 风莫离“噢”了一声,道:“可是,‘邪异门’的招牌摆出去,八成有人上门来跟我们讨这笔前前前前辈留下的血债,我们还手还是不还手?” 有这回事吗? 黎长老怀疑是不是这小子信口胡诌的故事,随即想到纵使苦主不同,这类事件却十有八九会上演,颓然道:“不还手等死吗?当然要还手了。” 风莫离点头道:“那六十八年前的赵府惨案、六十五年前的济南府血案、六十一年前七月的濠梁血案,同年十二月封州血案我们都得一一与仇家对打了?” 林林总总,也不太多,背到二十五年前,便宜他们三个年头,只有九九八十一件大案而已,小案则以数不胜数一笔带过。 滔滔不绝念完一串带血案件,他口干地一口吸干一整壶的水,顺便把青花瓷壶当作惊堂木“砰”的一声震醒听傻了的门人。 因为他说得十分顺溜而不曾产生丝毫怀疑,听得头昏脑胀的门人瞠目道:“二十几年前的事,关我们屁事?” 风莫离抄手再赏他一记爆栗,警告地瞪了被他耸听的“危言”逗笑的三位长老及钱、孙两位年纪较长的堂主一眼,道:“你们是不是邪异门的?” 听训的近百人齐齐点头,同时代表了他们下属的几千颗脑袋。 他吓唬小孩子般的道:“这些事都是‘邪异门’的前前辈们做下的,我们可以忘记,仇家的记性可比我们好得多。到中原去人家一听是‘邪异门’的,全找上门来报仇,到时我们光顾打架保命都来不及,哪来的时间让你们去寻花问柳、游山玩水、惹事生非?” 那门人的气势明显地弱了下来,勉强道:“人家一定要打,我们也只好奉陪啦,呀门主,可不可以不要敲了?会痛的。” 他哭丧着脸抱头睥着像是敲上瘾的风莫离。 风莫离撇嘴,放下发痒的手掌道:“反正你已经笨无可治,干脆直接敲傻了算了。我只是想要是有打不完的架,何必回中原去,从今天起每天给我蹲六个时辰马步再去找洪堂主那儿与‘火堂’弟子对打六个时辰不是一样刺激好玩吗?” 那门人脸色大变,马上屈服道:“门主说得有道理,还是改名字好了。” “火堂”主管赏罚,门中弟子立功升级奖赏或犯错定罪受罚皆由此处理。现任堂主脾气之差连雷公都不敢招惹,磨得堂内弟子天天心情都不太好,什么人撞到他们手上若能出来都算命大的。到里面不要六刻时他便没命在了,他又不是活腻了要去自杀。 在风莫离满意地绽出亲切的笑容时,心中警铃大作的林长老抢在他之前开口道:“门主想好了要改什么名字吗?” 不截住他的话,风莫离八成又会把起因推到可怜的门人身上,而他这个始作俑者则成了遵循民意不得不为的执行者。 雄辩滔滔的风莫离终于被问住,搔搔头道:“没想过耶,这样吧,就由长老会来拟定本门的新名字好了。” 没想过? 也就是说,改名字这种馊主意只是他心血来潮的一时兴起了? 当下无数粒冰珠一齐掷向肇事者,一时失言提出“是否要连帮名都改了”的“火堂”堂主都砸得满头包。 摸出他几分脾气的黎长老恭敬地道:“帮名这等重要的大事,当然要请门主亲自拟定比较妥当。” 风莫离干笑一声,改变主意道:“其实‘邪异门’这个名字已经很好了,又邪门又诡异,再贴切不过,再想也不会有比它更顺口的,还是不要改比较好。” “邪”门诡“异”? 面面相觑的长老会吹起胡子,无奈地将耳朵调成自动关闭。 刚刚成为更改名字支持者的那名门人不解地道:“门主不是担心有人会上门寻仇吗?” 马上比洪堂主收到的还要多许多倍的白眼垂爱地投掷到他身上,方才被瞪得很火大的洪堂主破口大骂道:“你这多嘴的蠢材,散会后给我马上到‘火堂’去。” 他说错什么了吗?预见自己支离破碎的残骸的门人看着一双双喷火的眼,惶惶然吓白了脸。 被他问得有点尴尬的风莫离幸灾乐祸地瞄过他毫无血色的脸,自圆其说地向唯恐他下不了台的众人道:“本座又认真考虑了一下,发现原本江兄弟说的也有道理。反正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他们有心复仇的话,就算我们改了名字迟早也会被查出来的,那我们又何必委屈自己连名字都不敢让人知道那么窝囊?大家说对不对?” 众人忙不迭点头应是声中,风莫离转入正题:“我已与长老会及四堂堂主磋商过,本门此次乃是迁入中原,而非去那边逛逛街便回来那么简单” 他就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邪异门”门人向往是怎样的世界:挥金如土,依红偎翠,当然不可能回到乡下去买个千顷良田叫他们去种田什么的。要支撑着几千人在都市优渥的生活而又不坐吃山空虽说“邪异门”老本雄厚最好的方法自然是经商。 做生意,只要有完整的计划,把规模扩大到容纳几千乃至上万人绝对没有问题,可以做到全“门”皆商,避免出现有人闲得无聊只好去瞎混惹事。他与“邪异门”高层商讨的结果,发现让这批束缚已久的野马去打山河是再好不过,他们既有足够的财力人力,又有足够的拼劲冲劲,而眼见自己亲手创立的商业王国日渐壮大,那种充实感与成就感,当可令他们把兴趣从赌坊妓寨转移到自己建立的事业上去。 若不是他指天立誓自己对做皇帝绝无半点兴趣,原本洪堂主的打算就是打进京城抢个龙椅坐上几天顺带把所有的法令都乱改一通,去闹他个天翻地覆才算过瘾呢。 他起了头,几位堂主与韦放宗等人马上就如何分派人手,调度资金等问题讨论得不亦乐乎,风莫离重新趴坐在椅背上,手指抚上系在腰际的青布香囊,眼皮委靡不振地搭了下来。 真的好想好想容容。 **** 昨夜中秋。 家家月圆人团圆。 而她,整整一夜未合眼,不肯抬头看月圆,怕见庆团圆。 对宫中而言,中秋乃是大节,辛夫人的尚功局一样忙得不可开交。辛夫人焦头烂额,着人带她至住处后便几天不见人影,而她们这些绣娘,与亲人天各一方,聚在一处啃两口月饼对着天地上的银盘,一点儿兴致都提不起来,早早躲回住所琢磨四个月后必须上交的功课去了。 辛夫人在团圆宴后找到机会,将卿容容的丝帕呈给了祐熙公主,于是,在宫中叉手闲了几日的卿容容于八月十六日晨,蒙祐熙公主宣见。 “奴婢卿容容,叩见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出宫时,她会不会已经变成一个磕头虫?卿容容一边屈膝下跪,一边忍不住啊起这样的念头。 “平身。” “谢公主。” 她谢恩起身,杏眼不安分地往前偷觑,望见一双清澈的美目。 卿容容垂下眼睑,悄悄舒一口气。小姐在她入宫前曾对她说,若祐熙公主只是个被宠坏的小女孩,坚持胡闹到底,再好的嫁衣都会被嫌成垃圾,若否,虽然公主挑剔嫁衣的原因会变得比较值得重视,但却可以以理服之,以情动之,最重要的,是她会懂得欣赏出色的制品。 在她眼底,她看到的,并非一个任性刁蛮的公主,而是一个聪慧而别有心机的少女。 超出十六岁的成熟,在宫廷这个大环境中,变得理所当然。而兄长的宠爱,则让她保存了一份难得的天真,才能拥有这样清朗的眼。 祐熙公主坐桌旁,桌上,平摊着卿容容的丝帕。她珍重地以玉指轻触冷月,清脆的嗓音犹余一分童稚:“你绣得很好。” 卿容容无奈地重又跪下道谢:“多谢公主夸奖。” 祐熙右手轻抬,漫道:“站起来回话。” 卿容容低首:“是。” 养尊处优,颐指气使呵,高高在上的公主千岁,果然是威仪不凡呢。 祐熙仍不曾正视她,喜爱的目光巡着绣帕一次复一次,连声音都轻飘了起来:“这条帕子就留在哀家这吧。” 这是知会,并非询问。 卿容容杏瞳一沉,所幸还记得对方的尊贵身份,柔声婉转:“公主如果喜欢,奴婢专门为公主另绣一条。” 祐熙公主猛然抬头,锐利的目光绝非十六岁少女所应有的,口气转冷道:“若哀家只要这一条呢?” 卿容容玉手无意识地抓紧衣摆,虽怯然却话语清晰:“诗以咏志,画以述情。此绣所以动人心者,只为绣时有所思。这帕子,不是为公主绣的。” 皇家喜怒无常,动不动一个不高兴就是一条人命,她这颗小脑袋究竟能否在脖子上站得住脚,她越来越没把握了。 但,她绣这帕子时,一心一意只想着莫离。怎能让它落入另一个女子手中? 祐熙公主瞪视她半晌“噗哧”笑道:“还你就是了。一条帕子罢了,犯得着对本宫把拳头握这么紧吗?” 这会她又像是个二八年华的姑娘家了。 卿容容松口气,接过宫娥传下的绣帕,还未及谢恩,祐熙现宝似的从桌面下翻出一条丝巾,指着上面的图案,问道:“你看这个绣得像不像?” 卿容容应付地瞄了一眼,当下就肯定了这幅刺绣出自何人之手:“很像。” 除了这位公主大人的杰作外,哪有人也把这样的绣品留在公主宫中? 祐熙雀跃道:“你也这么觉得?我还以为她们哄我的。” 有谁敢说不像? 卿容容牵牵嘴角,加重语气:“真的很像。” 只不过别人绣的是双宿双飞,鹣鹣情深的鸳鸯伴,公主大人手下则是只剩下一口气甚至早已死翘翘的水鸭。 听出她语气中的一丝诡异,祐熙不确定地多端详了下自个儿的得意之作:“真的吗?” 她是真傻还是装傻? 卿容容撑起因为跪东跪西又半天没个座位而倍感疲累的脊梁骨,没了哄这“凤”心难测的小姑娘欢心的兴致:“公主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通常这样问话的人都想说真话。 祐熙公主瞪大凤眼,奇道:“当然是真话了。” 一旁看出不对劲的侍女急道:“卿容容” 祐熙皱眉喝道:“不许多嘴。” 侍女忙跪下道:“奴婢该死,求公主恕罪。” 祐熙公主挥手示意她起身,向卿容容道:“本宫要听实话。” 卿容容轻瞟骇得脸色发白尚不断向她递眼色的侍女,杏眼微眨,传出“放心”的暗示,而后转向正等着答案的不知把自己当做哪座宫殿的祐熙公主,老实地道:“像是很像了,不过像只死鸭子。” 不知是默契不足没收到她的暗号还是对她信心不足,仍是吓得要命的侍女听到她这句话,双腿一软,差点瘫倒。 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呀,事实人人都清楚,为什么非要做个诚实的短命鬼呢? 祐熙公主愕然道:“什么?”转而怒道:“你胡说什么?这哪是鸭子?明明羽毛这么漂亮的。” 她的重点是哪里?是气她的“批评”还是要告诉她羽毛漂亮的就是鸳鸯? 卿容容捡最后一个问题答道:“野鸭。” 野鸭也有色彩鲜艳的羽毛。 明白她话意的宫女闭上双眼,不敢去看公主的脸色,只在心里暗暗祈求着卿容容想找死也千万莫要连累她们这群宫娥。 惹得公主性起,卿容容要死,她们这些往日哄她开心的侍女一样要死。 出乎她意料之外,满面冰霜的祐熙公主居然破颜而笑,摇头道:“你这人是否不知死活哩,若不看在你竟可绣出那等美丽的帕子,哀家也许会唤人来把你拖出去责杖四十。好了,辛尚功已经说过你要见哀家的理由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小小年纪“哀”来“宫”去的,她烦不烦? 卿容容辛辛苦苦忍下一个呵欠,回道:“启禀公主,奴婢想贴身服侍公主几天,多知道些公主的喜好。” 祐熙眼中掠过讶色,道:“你真麻烦。哀家准了。没别的了吧?” 卿容容眼内浮起不易察觉的笑意,嘴上愈发恭敬地道:“公主请恕奴婢放肆,奴婢希望公主入浴的时候可以随侍,恳请公主准奏。” 祐熙失声道:“什么?” 卿容容苦忍笑意,扮作若无其事地道:“要不然,奴婢怎能确切地知道公主的身材呢?” 她的确切,是要了解她的每一寸曲线。 有什么比帮一个人洗澡更能精确地掌握她身体的尺寸呢? **** 被锁在深宫中的女子嫁人的机会有多大? 邵天贤掐指算算,算出芝麻大的一点概率,接着自问:在尚功局刺绣,不属宫女行列中的卿容容被皇帝看中的机率有多大? 机率缩小成芝麻上肉眼不可见的一小点,邵天贤怎么想都觉得卿容容没有机会跑去嫁人的。故他在金陵扑空,赶至汴京见过卿婳儿,得到卿容容入宫的消息后,立即打消闯进禁城见卿容容的冒险念头,日夜兼程转回边陲。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年余来风莫离是如何的苦思着卿容容。 当时他赶到“邪异门”时,发现事情变成他完全料想不到的情形,风莫离几乎被强架上“邪异门”门主的宝座,正在心不甘情不愿地进行着“铲除异己、收买人心”的工作。直到他提醒风莫离,早一日解决“邪异门”的问题,他才能早一日见到卿容容,才让他提起精神,雷厉风行地订下一连串完整的计划,在“邪异门”内做出一番天翻地覆的改革。 事情的顺利进行并不等于危险亦一并消除,敌暗我明情形之下,风莫离亦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不小心便让敌人发现卿容容的存在进而将她做为攻击目标。故而再想念卿容容他也未敢跑去见她。 他也忙得挤不出时间。 要将一群只能争勇斗狠的莽汉训练为和气生财的商家,同时选择适合他们经营的行业,且有无数的前期的准备工作,已使他分身乏术。 何况“邪异门”最擅长诡变之道,前代某位门主的情人干脆就是东瀛忍术的宗主,弄得现在走在路上动不动就踩到门人的脑袋遁土术,水里三不五时便闹水鬼,大晴天的冷不丁便打个雷劈下个“天神”在他面前晃荡,躲到树林里搞不好手上抓的那根树枝就是某人的胳膊大腿 当然也聪明地选择做个勤奋好学的学生,努力挖尽“邪异门”的老底,尽快学会那些奇门异术。这才得以在五月前在确保方圆半里以内绝无第三人的情况下与天叔单独谈话,要他去打听容容近况。 现在这次,是第二次。 “什么?”风莫离差点跳起来:“容容被召入宫了?卿婳儿这主子是怎么当的?” 邵天贤凝重地道:“由卿小姐的语气推断,当时大概是冯子健欲纳容容为妾,为了痹篇他,才将容容送到宫里头去的。” 这下风莫离真的跳起来了:“他他” 邵天贤很好心的替他接话:“他打你的女人的主意。” 风莫离将五指屈成鹰爪,狞笑:“冯某人是活得不耐烦了。” 邵天贤不等他成功地将脸上肌肉扭曲成狰狞鬼脸,一掌拍下被他假想成为九阴白骨爪且正快意的抓着假想中某人的头盖骨的大手,斥道:“别老是这副阴阳怪气的调调。” 唉,好好一个风小子,在这乌烟瘴气的鬼地方混了五百多天,都学坏了。 在“邪异门”门人心目中原本就是劣性深重的风莫离收回手掌,委屈地扁扁嘴,死不悔改地仍用阴森森的口气道:“我要宰了他。” 鲍子,我没能管好风小子,对你不住啊! 邵天贤没好气地一掌拍上他的头,叱道:“好好讲话。你再学这些不三不四的,我就先回谷去不管你了。” 他显然挑对事情威胁风莫离,这教“邪异门”上下头痛无比的小子举手投降道:“不讲便不讲吧。天叔,你不可以抛下我不管。” 邵天贤拽地半天高地冷哼了声,道:“废话少说了,你这边怎样了?决定好做哪一行了吗?” 确定邵天贤不会弃他于不顾后,风莫离放心道:“我选择客栈酒楼茶馆这一系列的服务业,比较不需要特别的技能,又可以一条龙的在各地开设分店,一次性便可投入全部人手。反正赔也是赔它的钱,我便弄大规模一次到位地搞定它了。” 除此之外,因客栈酒楼等处皆是消息灵通之地,有利他们搜集到第一手的情报,也可容商量下一步该如何去做。 目前“邪异门”已有大半弟子陆续至各大都市开店经商,开始虽无获利,但收支平衡便已达到他们预期的目标了。“邪异门”财力雄厚,支撑过惨淡经营的创业期毫无问题,接下来,则要看他与“邪异门”的首脑们是否够眼光,挑选出的各分店(舵)的负责人能否将一盘生意打理得有声有色了。 三言两语带过“邪异门”的近况,风莫离将话题带回到卿容容身上,道:“天叔,先替我进宫去望一趟容容吧。按你说的她绣的衣裳应该可以完工了。” 邵天贤吃不消地道:“我去有什么用呢?要你亲自去见她才会开心啊。你当我穷极无聊整天跑来跑去的吗?” 风莫离不给面子地道:“天叔原本就是很闲的。”接着低声下气地求道:“帮我去看着容容呀,皇帝是只有一个,可那些劳什子的王爷郡王、皇亲国戚的可有数不清那么多呢,容容被他们骗走了怎么办哩?” 邵天贤瞧不起他的道:“别这么没骨气吧,大丈夫何患无妻?干嘛这样死认着一个女人唯恐她跑了?” 风莫离敛起调皮,从未有过的那么认真地道:“因为她是值得的。天叔不喜欢容容吗?” 他?邵天贤猛然记起当他要那娉婷少女随他前往追赶风莫离,那少女答话时清澄纯静的眼。“天叔认为莫离会为儿女私情放弃廿年的师徒情吗?”她笑问,美目中缓缓掠过决断与哀愁,却仍是无比清澈:“容容自问,无论如何放不下小姐。” 岂止是喜欢而已。那重情是明义的聪慧女子赢得了他全心的欣赏与疼爱,当下便肯定了风莫离的目光,承认她确是风莫离妻子的不二人选。 对上风莫离恳求的眼,虽明知他要他离开“邪异门”总舵的理由绝不止说出来的那么简单,他仍是不忍拒绝,只是担心地叮嘱道:“你自己多小心。” 风莫离应付地点点头,嘴上却坦白得令人受不了地道:“天叔不用操心你不在我会怎样怎样。就算天叔天天粘在我后头也帮不到什么的。” 这个臭小子啊。邵天贤一掌拍下他的后脑勺,拿他没辙地笑骂道:“就算是事实也不用说出来呀,我会很没面子的。” 是呀,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去看望一下容容,让两个年轻人都放心一些呢。 风莫离摸着头,心情大好地不与他计较,道:“有人来了,天叔先走吧。” 邵天贤点点头,身影没入密林后。风莫离舒展着发痒的指节,向来人方向走去。 天叔拍他,他便拍人,总之务须把今天被拍的份双倍拍回来。 不知道会是哪个倒霉虫。 第六章 雄鸡一唱天下白的时候,卿容容俯首咬断金丝线,轻唾出碎绒,困顿的杏眼漾起灿烂的笑意。 完工喽! 距离最后期限,仅余两个时辰。 玉手轻揉上僵硬后颈,她呵气成霜,吐出四个月来紧绷的情绪。 罢开工时不知公主大人是看她太过顺眼还是有意与她为难,三天两头便传她去闲话家常。可怜她推又推不得,只能浪费宝贵的时间与她闲扯淡。 大抵那条丝帕令众人信心十足,见她三不五时便到公主宫请安问好,人人都当她仍有余裕,可以有闲暇四处瞎逛。她却是有苦自知,白天被她耽误的工夫只好晚上补齐,没几日便精神不济。迫得她只好求助于辛夫人,提出搬到冷宫去住。 冷宫在宫中被视为不祥之地,人人避而远之,生怕沾上晦气。她这原本就只将皇宫做暂住地的外来者却没那许多忌讳,乐得无人打搅。同时,她修书致祐熙公主,直言要闭门赶工,无暇陪伴公主,请她另找乐子。 随侍祐熙公主的三天时间,早把那金枝玉叶的小姑娘的脾气摸透,自然知道如何措辞可令她不再干扰她刺绣,反而好胜地想试试自己是否可对已显示出惊人才艺的卿容容的精心杰作摇头说“不” 素手抚平四个月的心血,她眼中笑意更浓。 祐熙公主绝没有说“不”的机会。 她的信心绝不止来自于对自己绣技盲目的自负,更大的原因是这一袭霓裳绝对是普天下闺阁女子梦寐以求的嫁衣裳。 收到小姐辗转传来的消息,即使只有四个字,却令她在顷刻间,纵使身处人间地狱也自觉是极乐天堂。 莫离无恙。 呵,她日日悬心,念念挂怀的牵挂啊,终于在500多个昼夜之后得到令她安心的答案。 不需要更多的讯息,她纷扰不安的芳心缓缓沉静,满满的只是欢快。 别无他想。 以如此纯粹的喜悦表达在一件裁做嫁衣的丝罗上,得出的效果不言而喻。 吹熄将要烧尽的宫灯,她利索地翻出一块红锦,将努力了四个月的成果包裹得密不透风,这才松了口气地露出笑容。 一、二、三 “容容大小姐,你到底绣完了没有?你再不出关,咱们全都得死翘翘啊”不用怀疑,在门外拉直了喉咙嚷嚷的正是辛瑗辛尚功。 卿容容笑意转浓,大发慈悲地拉开房门与睽别了四个月的辛夫人打个照面:“夫人的精神不错呀,一大早就到我这来练嗓子。” 傍她三言两语唬得几个月都不敢来打搅她的辛夫人一眼瞥见收拾好的包裹,双目放光道:“完工了?” 久旱适甘露,他乡遇故知 卿容容抿嘴浅笑:“我这条小命可宝贵得紧,怎舍得随随便便就断送了?” 辛夫人看她轻松写意的俏模样,跟着松了口气,探头道:“先让我看看。” 卿容容伸手按住包裹,眼波微闪,轻轻道:“夫人还是不看的好。” 辛夫人诧然回望,看入这少女目中柔柔波光,迟疑着扬起眉,想起卿容容那一条震人心魂的丝巾。 那之后的半个月,她午夜梦回,每每发觉自己泪湿枕畔,伤心断肠。 这一袭嫁衣裳,对注定了终生不能适人的她,又将意味着什么? 她收回手,长长叹出积在胸腑的郁闷,道:“皇后娘娘有旨,要你带着这嫁衣去见她和公主。” **** 爆中女子三千,得见君王者不过十之一二,而此中,过九成为侍女杂役,得皇恩者寥寥无几。 不细计雨露恩情,夫妻情义,皇后确是宫中女子中之至尊至贵者。 纵使君王夫偏宠,这裙钗林立,粉黛三千,再豁达的女子也不会有多少欢颜吧? 这是小姐在对她提及宫中事时的感叹。 原以为只会在传奇中听到的女子,此刻却近在咫尺。 眼前的国母娘娘,出乎她意料的年轻,与祐熙公主并肩而坐,就似两朵姐妹花,轮廓优美的鹅蛋脸却比祐熙公主多了一股母仪天下的雍容华贵。 对皇后虽然好奇,将“保命”作为第一要事的卿容容却无胆做更进一步的观察,她本分地叩首跪拜后,捧上众人寄予厚望的包裹。 由一旁的宫女呈上后,皇后压住祐熙蠢蠢欲动的小手,先打量着卿容容,沉吟道:“听公主说,你坚持要她在哀家面前试穿这件衣衫?” 卿容容低头道:“是。奴婢还有一个请求,恳请娘娘恩准。” 祐熙公主紧张地瞪大杏眼,担心她又要有什么诡计时,皇后泛起微笑,漫不经心道:“说来听听。” 祐熙公主,本姑娘小命要紧,顾不得你爱嫁不嫁了。 卿容容吞吞唾沫,壮足胆子道:“奴婢斗胆,请皇后娘娘应允一事。即若公主殿下不喜欢这件嫁衣,就请当着娘娘的面,亲手毁了它。” 末一句,她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战,她破釜沉舟,务求将祐熙公主逼至无路可退。 皇后凤眼亮了起来,赞道:“这下连哀家都想知道你的信心是哪来的呢。皇妹,试试看喜不喜欢吧。” 祐熙公主与这皇嫂的感情显是极好,闻言后努努小嘴,现出放下公主架子之后的女儿娇态,不服气地从皇后手中接过以奇特的手法结起来的包裹。 眼见她揪着柳叶眉将包裹上的结址成更牢靠的死结,卿容容遮不住目中的笑意,以无比恭敬的语气道:“还是让奴婢代劳吧。” 祐熙赌气地瞪住一团糟的布包,气道:“就不要你。来人,拿把剪刀来。” 皇后拉开她犹作困兽之斗的小手,饶有兴味地瞄一眼垂眼敛眉的卿容容,劝道:“用剪子剪坏了里面的衣服怎么办呢,还是让她来吧。” 卿容容屈膝应是,手腕诡异地绕过布结,三下五除二,解开包裹,轻轻一抖,卖了半天的关子正式亮相。 迥异于做包裹的锦缎的厚实富丽,层层叠叠的轻容纱罗失去束缚,如鲜花绽放般涌出一室的绮艳,从卿容容有意舒展开的藕臂迤逦至地,让旁人在毫无准备下被铺天盖地的眩丽淹没,臣服于这漫天卷来的喜悦之中。 祐熙公主立起身来,身子不试曝制地向它奔来。 她不知道喜气洋洋的红色竟也能如此的透明澄澈,不含一丝杂质的纯粹,就像一个深闺的淑女,乍闻父母为她订下的檀郎正是日前踏青时芳心私许的意中人,于矜持中透出无限的欢欣。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这样没有一点保留的浓情蜜意呵! 可以勾动世间每一颗待嫁女儿心。 包括她。 祐熙揽住这一袭霓裳,震骇得说不出话来。 轻薄密滑的丝巾上,绣的是一只雌凰,多彩的尾翼展出毫不收敛的璀璨耀眼,剔透的眸子流光溢彩,以玄墨丝线点出晶莹的渴慕,摄住的,不仅是雄凤,甚至会是任何异性的魂魄。 她从未想像过刺绣可以达到这样的境界。 无需试穿,她已为之心折。 这一刻,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毁了这件嫁衣。 “她的”嫁衣。 鲍主失措的眼看向卿容容,这曾与她形影不离地相伴了三日的少女睁着明澈的眼,缓缓道:“三月前,也就是公主殿下再一次驳回‘文绣院’的成衣后,皇上震怒,下旨通令‘尚功局’,若于期内未能使公主满意,所有绣娘,一律处死。” 祐熙张口反驳:“皇兄只是说说罢了,他又不是昏君,岂会如此轻贱人命?” 她与皇兄的意气之争,怎会连累许多人? 草菅人命呵,她闭门冷宫,都不止见过一桩了,何况皇帝话已出口? 卿容容苦笑,正不知如何措词时皇后轻轻道:“君无戏言,就算皇上没这个意思,被你迫得下不了台,再多人也只能杀了。” 祐熙咬住下唇,雾水渐渐蒙上杏眸:“威远侯什么样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我嫁?” 天之娇女,天之娇女,也一样不能由着她呢。 卿容容扯过绣衣,示意宫女为祐熙除去外袍,再为她套上这袭嫁衫,纤指点上七彩翎毛,低声吟唱:“凤兮凤兮思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如今夕升斯堂” 皇后轻轻蹙眉,正欲出声斥责,却在她重复“遨游四海求其凰”时闭上唇,祐熙公主则似有所悟地笑开,细看镜中顾盼生姿的人儿,扬起光彩重现的小脸,大声道:“就这件袍子了!皇嫂,烦您知会皇兄一声,嫁衣选好了。” **** 从来皇帝称真龙天子,九五之尊,皇宫真正且唯一的主人,金口玉言,端的是尊贵无比。 元丰三年八月,卿容容奉诏入宫,为公主制衣。 元丰三年十二月,祐熙公主选定嫁衣。皇上龙颜大悦,更在看过绣衣后赞不绝口,赐卿容容“绣尊”之名。 以后的诸家绣谱中,论及此事,皆惊叹其母女二人在刺绣上表现出的惊人才艺,卿容容亦因皇帝这一敕封在绣界涤讪了绝不逊其母的宗师地位。 但此刻,对于成为皇家御用绣师而不能如其他绣娘一般出宫去的卿容容,这一尊称却是令她未蒙其利,先受其害。 向祐熙公主交差后她原以为可以关门蒙头睡个三天三夜然后便可拿包袱款款回去见小姐,不想万岁爷金口一开,她不但要继续呆在宫里做刺绣机器,且同皇宫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每天都涌过来请她“得闲”时为她们绣个帕子呀荷包呀的,骇得她只差没挖个洞钻进去。 好想学娘那样,一条帕子绣个一年半载的,那便谁也烦不到她了。 卿容容心烦意乱地抛开针,眼角余光瞄到因她放话若有人打搅便屁也绣不出来而躲在远处窃窃私语兼对她指指点点的幢幢鬼影,不爽至极。 烦死了。 不能出宫已经够她气了,这宫里头随便哪个阿猫阿狗头衔都比她大,谁都得罪不起,累得她欠下的“花月债”不眠不休绣上两世都还不了,恼得起来,干脆齐齐开罪,借着要为祐熙公主制陪嫁物件之名,行偷懒之实,提着绣篮逛遍御花园,硬是什么都没绣出来。 人人都知道她以四个月时间绣出比常人费一年工夫的精心绣作美丽一百倍的绣品,全伸长了脖子等她完成手头的事后可以轮到自己。 也因此,不管她走到哪,背后总有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跟着,扰得她心浮气躁,静不下心。 皇帝老子的一丝微笑,一下点头,使她顿时成为宫中炙手可热的红人。没有人不想得到一件卿容容的绣品以增身价,彰显身份。 就连她的避难所今时亦人满为患:不信邪的宫女太监,嫔妃们的侍婢,及一些对得到皇宠已经不抱希望,想学点东西打发时间的美人们,每天日出来日落不归,吵得冷宫前所未有的热闹。 卿容容早知道自己不是当夫子的料,好为人师的思想八百年前就见光死了。面对一大群花枝招展的求学者,姑娘她只得一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作为奉送。为了不被乱捧打死,她只好日日早起,顾不得贪眠。 她想睡觉。 毫无遮拦地打了个呵欠,她趴上凉亭中的石桌,决定不管多少人在看她也要睡一觉。 困死了。 近日,被这些人逼得她三更灯火五更鸡地赶制嫁衣,两只黑眼圈挂在脸上久到她自己都当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再不补补眠,她迟早会找副棺材自己躺进去一睡不起。 昏沉沉的意识蛰伏至深层,一心欲寻个好梦。 这皇宫,远看花团锦簇,说不尽盎贵旖旎,可身处局中,才知道刀光剑影,处处杀机。 进宫将近半年光阴,她步步小心,谨言慎行,唯恐有半点行差踏错,便要一命呜呼。她于昏睡中叹出一口气,新月眉紧紧蹙起,不仅为睡姿的不适,更多是日积月累的疲累。困在这金雕玉砌的囚笼,又不再似制嫁衣时有个确切的出宫日期,心在惶惶中不见一丝日照,几乎窒息。 这样下去,不等小姐想出法儿救她出去,她先要因为患了疯病被遣送出宫了。 模糊中她不由如此想,耳旁不知何时开始有一种嘈杂声愈来愈响,她不甘心地闭紧秀目,不肯清醒。 “卿尊师卿尊师” 卿容容下意识地抿紧樱唇,更不愿睁开眼来。宫中人以“容容姑娘”呼之,套近乎的则唤她“容容”会以这代表了绣界最为尊崇的称号叫她的只有同道中人。而展钧容许道宁等绣娘则已获准离宫月余,眼下在宫中,会这么称呼她的只剩下文绣院人。 啧,每回听见这个“大号”她便毛骨悚然,浑身不自在,何况季院主那双眼中分明源源不绝地放出毒箭,恨不得射她个千疮百孔。 “卿容容” 冷淡有礼的声音注入怒意,提尖了好几度,来人失去耐性,顾不得失礼,叫出她的全名。 我真的很楞呢。 卿容容苦哈哈地以手支颔,撑起受到桌面十足吸引的小脑袋,撩起犹在挣扎的眼皮子,唇角扯出牵强的笑意应付道:“季院主。” 看她不顺眼很久了的季绍佩气白了脸,拍桌怒道:“卿容容你欺人太甚,别以为得到皇上的赐赏便可目中无人。” 连觉都不让她睡,究竟是谁欺谁呢? 此次文绣院送了几十件嫁衣均被祐熙公主驳回,而卿容容仅四个月便缝制出让那娇蛮公主心悦诚服的嫁衣,季绍佩颜面尽失,迁怒她也属常理。 被她拍桌震醒了大半的卿容容心知肚明,努力伸了个懒腰,坐直了身子给足她面子的道:“院主多疑了,奴家怎敢小觑院主呢?只是一时还未醒过来罢。不知季院主有何吩咐?” 季绍佩拉过身后站着的少女,脸上摆出比她更勉强的笑容道:“小徒十分仰慕卿尊师的绣艺,我今日特地带她来请卿尊师指教一二。” 说是“指教”其实该是来踢馆的吧? 一直觉得“尊师”更适合称唤装神弄鬼的巫婆神汉,卿容容暗暗抚上浮满鸡皮疙瘩的手臂,掩口打了个呵欠,懒懒地道:“院主说笑了。院主的高徒哪轮到我卿容容来教呢?只怕反误了她呢。” 这一直被她娘亲比了下去的女子大概在“文绣院”唯我独尊惯了,比她更沉不住气,哪受得了她这般轻忽,冷下脸来道:“卿尊师看不起小徒吗?织羽!” 少女缓缓伸出双手,阳光下,半透明的削葱纤指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不忍卒睹。 卿容容别开脸,不敢看那双写着血泪的小手,胸中似垒满了重块,压得她不得不用力呼吸。 这可悲的不幸呵,为何天下的残忍竟也是如此的相似? 年纪只在十四五的少女面无表情地展览着伤痕累累的手,冷然的眼中找不到一丝暖意。 新伤叠旧作,终于伤到心死 季绍佩厉声:“她日日苦练,十年未有一日松懈,你曾这般努力过吗?吊而啷当的丫头凭什么不费一点力气就得到‘绣尊’的称号?” 终于揭开底牌翻脸哩。 卿容容叠起膝上的绣架,萧索的眼找到小女孩的焦距:“刻意求好,操之过急,便是工匠而非良师了。” 曾这般努力过吗? 记忆暗角处,藏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机械地拿着针在劣质的绸布上行走,不停地绣,不停地绣 季绍佩怒斥:“你懂什么?技艺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稍有懈怠,便落人千里” 卿容容打断她道:“现在的成果,院主满意吗?” 滔滔训徒论嘎然而止,季绍佩被刺中痛处,越发恼得目中几乎喷出火来:“你不过以新奇取胜罢了,可敢和她比试绣工,看看究竟谁比谁强?” 卿容容收好针线篮,不感兴趣地道:“院主想谁强便谁强吧,容容失陪了。” 季绍佩断未料到有人可如此无视“文绣院”的权威。她气得脸色发青,冷笑道:“你若自认浪得虚名,不敢与小徒比试,便趁早向辛尚功说清,收拾包袱滚回去,别霸着位子耽误别人。” 卿容容无奈地收住脚步道:“院主在为难人呢。有这么容易奴家早就走人了,怎么三番五次也说不动辛夫人放我回乡呢?” 她也很想走呢。好想好想小姐,想念那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更想亲耳听到天叔保证那没良心的臭小子的安全。这皇宫规矩多多,动辄便有杀头之祸,又多勾心斗角,连个小小绣师都在争名夺利,无趣得很。 天下第一的称号这么稀罕吗?或者有瞬间满足了她小小的虚荣,却给她带来更多的困扰。又没有彩金可收,反累得她被锁在这天罗地网中不得自由,再加上季绍佩之流挑衅生事,令她不胜其扰。若出让这虚名可让她回到卿婳儿身边去,就是贴钱她也情愿。 季绍佩当她以另一种形式炫耀她的重要性,粉脸铁青地怒哼一声,带着她最得意的弟子指袖而去。 想不到她竟这样虎头蛇尾的铩羽而归,卿容容愕然下忙退了一旁,让她们通过,诧异的杏眼追着她卷着怒焰的背影,哑口无言。 季院主这番来也汹汹,去又汹汹的发作,到底是为了哪桩? **** 几天后,她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元丰四年元月十二日,皇宫设长公主婚宴,卿容容成为有史以来首位以宗师身份破格准予出席的平民绣匠,情况特殊到宫廷记载这场盛大的婚宴时都不得不特别提及这件事。 但被赋予这项殊荣而不得不穿上辛夫人几经考虑后决定的无品级的贵女服出席这场害得她“背井离乡”的婚礼的卿容容,却未像宫女们所认为的那样兴奋。 相反的,当她像无头苍蝇般身份尴尬地排在皇室贵女中叩见皇帝大老爷,口不应心的恭祝“万岁万万岁”时,心里至少诅咒了伟大的天子一百句“混帐东西” 若不是这臭老头多嘴地赞她的绣艺“天下无双”又多事的特别下令“恩准”她出席婚宴,怎会害得她出不了宫,且还令也有份出席这场婚宴的季绍佩愈发对她仇深恨重。 可惜这一生从未晓得看人脸色的万岁爷一点也不知道她心里正在狂骂,听到司礼太监唱名:“卿容容觐见”时,不是颔首或挥手示意她平身退下,居然饶有兴致地将她通身打量了一周,用他老人家被称赞为“深沉悦耳”或“饱含威严”的声音问道:“你就是卿容容?” 如果她现在抬起头,就可以瞻仰到普天下至尊之人的“芳容”了。卿容容被这想法诱惑住一秒,随即记起“直视天子为大不敬,死罪!”的警告,马上怕死地将脑袋瓜往下埋去,深情的再与地板多亲近几下:“是!”大概她的头与地面痴缠得过了头,权力大得随随便便就可要人性命的皇帝的声音里竟带上笑意:“头用不着那么低,抬起来让朕看看。” 要不要先推一句“奴婢不敢”等他说“朕赐你无罪”时才按他的话做?卿容容努力地想了想,脑袋抢在答案前面抬了起来,于是念头又转到了皇上的脸蛋上了。 他要她抬的头,眼珠子不小心动一动不会掉脑袋吧?很宝贝小命的绣法尊师谨慎地向上偷瞄,一向自诩“目光如炬”在这时却鼠目寸光地除了一片灿烂的明黄色以外什么也没看见。 啐,真是无胆鼠辈。 她怕死多过好奇,安分地定住眼瞳,瞅紧鼻尖。想来万岁爷也没多长一只眼睛,不看不看。天底下最好看的是她家小姐,只要保住小命,她还有机会可以一直看她,其余闲杂人等也没什么稀奇。 不知道她哪个动作取悦了别人,一把轻柔的女声带笑道:“小姑娘吓坏了呢,皇上,让她下去吧。” 是呀是呀!卿容容在心里点头附和,目光不自觉地带上企盼:“姑娘我快被吓死了,您老人家就发发慈悲饶了我吧。” 这里面除了司礼太监以外唯一敢大声说话的男人被她如乞怜小狈的可笑目光逗笑,比较之前明快的嗓音道:“真没想到皇妹的嫁衣竟是出自这样一个嫩生生的小丫头之手。” 这是什么话?卿容容差点嘟起嘴,幸好马上想起自己珍贵的脑袋,把失控的樱唇紧紧抿住,努力维持最安全的面无表情。 没被发现吧?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目光往上移,接触到一双温柔带笑的眼,悄悄松了一口气,皇后娘娘果然是比较和蔼可亲的。她还是不敢看那个老头子,紧张的收回目光,暗暗祷告那有一万岁的那么老的老人家老眼昏花没发现她的小动作。 这小丫头真的很好玩,从未见过有人可以不动用脸上一块肌肉便做出这么多表情的。皇帝失笑,终于放她一马地向司礼太监轻轻点头,大半生都致力于研究皇帝脸色和眼色并据此行事的公公机灵地拉开嗓门道:“平身” 啧,回去要做场法事压惊收魂才行。卿容容如获大赦般退下,才发现自己紧张得汗湿重裳,随便拧拧都可以装一盆水。 大冷天吓人一身汗,可见这皇帝的的确确是尊瘟神。 她边继续着“腹谤”大业,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寻找做为翰林夫人亦会参加这场婚宴的卿婳儿。 第七章 “容容姑娘,为我绣一条帕子吧,一条就好,只绣上一朵花或一片叶子都成啊,求求你了。” “容容姑娘,先为我绣一幅绶带吧,我都做好了,你只要绣两个图样就好了。” “容容姑娘” 头痛! 卿容容怨忿地睨向因被她拒绝而怀恨于心的作壁上观的辛夫人,只觉头大如斗。 要不是来找她,她又怎会被这群算定了祐熙公主大婚后她再无差事的深宫佳丽缠住。 反正她们和她一样闲,一天到晚她逃到东,她们便追到东,她逃到西,她们便追到西,乐此不疲,迫得她差点上吊。 原本将她留在宫中,是要她刺绣,然祐熙公主的婚宴过了七天,却仍未有差事下来,反而一大群深宫美女日日逼债似地追着她跑。 若这么没事干,是不是可以放她走? 婚宴后得到皇后命令不得向卿容容分派差事的辛夫人原以为有机可乘,可趁她闲着没事时哄她为自己绣上几针,却被这小姑娘七牵八扯地推个干净,正自气苦,哪还肯对她伸出援手。 “圣旨到” 马蜂窝一样喧闹的宫室陡然劈入一声惊雷。吵得不可开交的一众女子齐齐歇嘴,从未有过的那么齐心地将目光投向了辛夫人。 这是她的地盘,当然由她接旨。 卿容容觑着这个空档,正想溜之大吉时大步走进堂来的太监两手捧着明黄绫卷,昂首挺胸,中气十足地扯直了喉咙叫道:“卿容容接旨!” 啊? 正往脚底上抹油的卿容容一个踉跄,从旁观者变成当事人,被正圈住她的宫人推到最前线。 好在她“会者”不忙,纯熟地操纵双腿,缓缓曲膝,不复初入宫时“扑咚”一声膝盖乌青的生涩忙乱。 她果然成了一只磕头虫了。 卿容容暗暗自嘲,条件反射地做出磕头虫的招牌动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本该胡子一大把的老公公展开手中的圣旨,清清嗓子,朗朗诵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洛阳绣女卿容容,绣技出众,德兼容备,堪可入侍。特封为四品充容,着即日迁入容秀宫,不得有误。钦此。” 什么意思? 额头抵着地板的卿容容疑惑地侧着小脑袋,偷觑着那块黄灿灿的方布。 等了一下,听不到该有的反应,公公暗示地咳了一声,见她仍趴在下面和地板玩亲亲,只得出声提醒:“我说容容姑娘啊,今后你是卿充容了,还不快领旨谢恩?”爆廷手册条例一,不管什么内容,反正圣旨下了,就算杀头也要“谢主隆恩” 卿容容一脑袋浆糊地接旨,起身后干笑着道:“有劳公公了。” 老公公扯开不常露相而使人看来万分诡异的笑容道:“哪的话,这不是我该做的吗?倒是往后,要请卿充容多多关照了。天色不早了,咱家该回去向皇上交差了。” 入宫前,卿婳儿调动所有可用的人脉,在短短两日内尽可能的掌握了宫廷内幕,其中最首要的一则便是:万万不可得罪太监。 表面看来,他们是下位者,劳役、杂务,操贱业,为人轻鄙。然而事实上,他们却掌握了宫中过九成人口的命脉。除去皇帝、皇后以及一些受宠的嫔妃,谁敢不让着他们几分?不说地位较高的总管太监们动辄便可决定一个宫人的生死,就算地位较低的小太监,如果他有意与你为难,送饭送菜时拿些冷饭馊菜来,便可让你哭诉无门,不设法讨好他们不饿死早晚也瘦成人干。 认为她只会在宫中呆上半年并只会接触到辛夫人及一些宫女太监的卿婳儿举出如此一件最教她忌讳的事做为范例,果然令她刻骨铭心地记下了太监的巨大威胁性。 她在“无商不奸”的大商家浸淫了十年,哪会看不懂人的眉头眼角,见老公公嘴上说走,脚下去分毫未移,便转身将圣旨递给辛夫人,微笑道:“夫人先替我拿会儿。我送公公出去吧。” 老公公舒开眉头,笑道:“卿充容您太客气了,这点路哪还用劳动您老人家呐。” 卿容容低眉维持住脸上的微笑,她按下请教他“充容”是何方神圣的纳闷,边随在他身后走出宫门,边探手自腰际的荷包中挖出一枚血红的汉玉与两颗浑圆的珍珠,递过去道:“今日匆忙,没带了什么好东西在身上,这块玉珮,据说是当日汉文帝戴过的,公公若不嫌弃,就留着玩吧。这两粒珠子先请两位小鲍公收下。过几日有机会,我再好好谢谢三位。” 老公公在宫里呆了几十年,自是识货,接过玉珮对光照了照,眉开眼笑地道:“卿充容果然知情识趣,难怪皇上如此看重您。咱家生受了。多谢,多谢。告辞。” 卿容容躬身看他走远,撤下笑容,柳眉拧做盘长结,再次自问:充容是啥东东? “恭喜卿充容,我想起来还有点事,先告辞了。” “我也” 缠了她好几天,怎地都不见她们有今天的好记性? 卿容容傻眼,看着众人一一告辞,人人脸上的表情不自在得就算瞎了也可用鼻子嗅出来。 因为很酸。 辛夫人冷眼看众人散去,暗暗了然。 原本卿容容身份超然,既非宫中人,又拥有当世最出色的绣技,对众人毫无威胁,自然乐得与她交好。然而她既受封充容,便由局外人转为局内人,且摆明了成为皇上的新宠,这干女子的敌意该是预料中事,当然不会再缠着她索要绣品了。 她们也失去了逼她就范的资格了。 见卿容容呆滞地看向唯一按兵不动的自己,她当她高兴得说不出话,帕子一甩,上前道喜。 这聪明伶俐的小丫头深得她心,见她一步步登上高枝,她也替她高兴。 还担心她留在宫中始终不是个办法呢,现在好了,受了皇上的封,在宫中不再只是个小小绣娘,自不可同日而语。 充容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卿容容得出结论。她是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不过看辛夫人笑得像朵花似的向她道喜,她就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血淋淋的经验告诉她,辛夫人越觉得是好事,她就会越惨。眼下这风韵犹存的美妇诌媚得差点要为她捶腿,要说服她自己不是大祸临头,还真是不只一点点难度。 就如起初,也是她笑得甜蜜蜜地来恭喜她,说皇上封了她做那个给她带来山一样高的一堆麻烦的“绣尊”的。 “从今以后,卿充容就是皇上的人了。一开始便破例封了充容,可见皇上有多喜欢你,只要你好好侍候,要封妃也不是太困难的事。” 世家女入宫,大多只是采女御女之类,特别出色的才封为才人。卿容容侍婢出身,封作正四品充容,名列九嫔,且特地为她选了符合她名字身份的“容秀宫”可见确是另眼相待。 “停!”卿容容挥手制止她眉飞色舞地为她描绘“远景”抓出重点问话:“皇上要我当丫环?” 爆里这么缺人手吗?她绣花之外还得兼职? 那之前又让她闲了那么久? 辛夫人细心描就的新月眉斜斜挑起,诧然反问:“谁说的?” 嗟,不就是老夫人您吗?卿容容无力地翻眼,轻而易举的让辛夫人明白了她的意思,越发诧异:“我几时说过的?” 卿容容撇唇:“刚才。” 包奇怪了。这丫头是不是傻了? 辛夫人被她搅得糊里糊涂,连她新出炉的尊贵身份都忘了,啐道:“你发神经?哪句话告诉你皇上要你去做丫环?” 爆里的人堆成山了,还缺她这么个好食贪睡的懒虫? 她老了。 卿容容勾把椅子坐下,仰起小下巴斜斜睨视着她,口气无比怜悯:“你说要‘好好侍候’万岁爷呀,不是当丫环侍候什么人?” 岁月不饶人啊,以后对老人家要多些耐心,省得自个儿到辛夫人这年纪说了下句忘上句,被年青人瞧不起。 辛夫人恍然大悟,张口失声:“你不知道‘充容’是做什么的?” 她也太混了吧,进宫近半年连最基本的常识都没弄懂。 卿容容诚实地点头。她倒是有听过“充军”这“充容”该不会和它有什么干系,也是要抓人去当壮丁的鬼玩意吧? 辛夫人板起保养得宜,未见半条细纹的脸训道:“你给我听好了,周礼之制,天子立一后,四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妾。嫔即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这‘充容’,就是皇上的九嫔之一。” 难怪刚才有听到什么“封妃”卿容容垮下惨绿色的小脸,从前小姐给她恶补“宫廷课”时,听完“四夫人”她就犯困,能记得贵妃、淑妃那四个“飞”来“飞”去的是皇帝的小老婆就不错了,哪还记得后头一大串的名词。 她长有一张很适合当姨太太的面孔吗?卿容容无力地捏捏脸,暗自怀疑。怎么那些看过或没看过她的男人统统打这种主意? 嗯,除了莫离。 莫离! 思念之情如排山倒海,汹涌而来。 辛夫人当她的震撼是惊喜,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笑道:“别捏了,是真的,不是做梦,放心吧。该去收拾一下,待会儿就会有人来替你搬东西了。” 杀了我吧。卿容容扁着小嘴,问她:“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英明神武,天纵英才的万岁爷?” 既然是英才,就容易发展成天“妒”英才,然后他就会“英年早逝”不再荼毒世人,哈哈! 辛夫人掩口笑道:“不害羞的丫头,这样心急。放心吧,皇上摆明了对你另眼相看,一定很快就会召你侍寝的。” 打个雷下来劈死我或那万年人瑞! 卿容容嘴角下垂,扯着不容人误会到别的地方去的弧线,开始蕴酿泪意。 侍寝?他去死吧,她才不要去陪他睡觉。 最讨厌这种人了,也不理人家愿不愿意,一厢情愿地乱下命令,吃定了她怕死不敢违抗他吗? 她愤慨地握紧拳头,那臭老头要敢叫她陪睡,她就一把捏碎他的命根子,叫他和宫里的公公们一样,只能和女人结为“对食” 辛夫人被她泫然欲泣的表情吓了一跳,却该死的仍误会到别的地方去了,伸指轻点着她的额头哄道:“再高兴也用不着哭呀,快擦干泪,补点粉。也许今晚皇上就要召你了呢,哭肿了眼可不好看了。乖,不哭了喔。” 她的误会真是“从一而终” 卿容容被她自然的带着娇宠的疼爱语气勾起对卿婳儿的思念,山洪大发,眼泪滔滔不绝,就像有黄河水那么丰富的泪水供应源一般,哭得更加凄惨:“人家我不要去给老头子做那个不知要排到第几的姨太太啦。” 嗄? 鸡同鸭讲老半天,她哭的是这个? 辛夫人为她试泪的手僵在半空,卿容容在她手中的帕子落地前捞住它,往脸上一盖,呜咽着道:“也不问问人家有没有情郎便下什么狗屁‘剩旨’,谁要做什么见鬼的‘充容’‘充军’了?要我陪他上床,想死他吧,死皇帝” 越说越不像话。辛夫人死命握住她早晚祸从其出的“口”骂道:“不要命了你?瞎说什么?这些话万一教人听去,你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宫里人多耳杂,有多少人正眼睁睁地盯着你盼你出纰漏知不知道?你小心点行不行?” 她都已经遇到那个“一万”了,还怕“万一”做什么? 卿容容哭得喘不过气来,反正她这条小命差不多玩完了,临死前骂那王八皇帝两句捞回点本不过分吧? 呜她不要这么早死了,她才十九岁,年轻貌美,还未试过嫁人生小孩呢。 早知道会有今日就在进宫前找个顺眼的人把什么事都先做了,至少也尝尝春宫画上那教人耳热心跳的滋味呀。 臭莫离,都怪他走得那么快,让她来不及想到要做坏事。 仿佛感应到她的想法般,辛夫人松了快把她憋死的魔手,不放心地叮嘱道:“千万别再提起什么情郎的,你要不想他死,从今后就当没这个人。” “才不要。”卿容容掘起小脸,向一直对她诸多关照的辛夫人抗议道:“我才不要做那劳什子‘充容’。” 辛夫人被她的不受教气得差点要捏死她,低叱:“圣旨已经下了就没有更改的余地了,多少人求还求不来这样的恩宠呢,你不许再给我胡闹。” 她真不讲理。卿容容泄愤地揉着辛夫人的帕子擦去泪水,皇帝更不讲理,皇宫的人都很坏。 姑娘才不屑这他xx的“恩宠”呢,可不可以退货? 她要拿针把那真龙天子绣成一条真正的虫。 那个糟老头很跩,他想见谁就见谁,别人想见他就难得跟她现在想出宫一样入宫六个月,她学来这个常识,因为宫里头有一个营的女人眼巴巴等着他的召见而不得。 已经有像她头发那么多的女人了还要拉她充数!卿容容扯住辛夫人心爱的帕子,怒发冲冠,做他的老婆真倒霉,皇后真可怜 “还我。”辛夫人救回变成梅菜干的爱帕,心疼得手痒痒的,又想捏死卿容容:“这是我最最喜欢的绣帕,你赔我。” 她似乎想到什么了卿容容捧场地瞄一眼帕子,嗤道:“你真小气,大不了绣一条还你,有什么好叫的。”这帕子有点眼熟,她见过吗?她拒绝想这种没用的事情,继续把思绪拉回原来的思路 “是你说的,不许赖帐。”辛夫人两眼发光,笑得比捡到黄金还兴奋。容容绣师好像不记得这帕子是自己从她那儿抢去的,虽不及最初那条般摄人心魂,这疏疏三两枝红梅,却把凌寒傲骨的意境绘得入木三分,韵味无穷,堪称珍品,回去洗干净晾好了,她就有两条“卿容容”的绣品了耶! 卿容容应付地“嗯”了一声,也为自己方才考虑的问题下了结论:“我要去见皇后。” 辛夫人从快乐的天堂直线下坠入十八层地府,愕然道:“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皇后虽是后宫之主,也得听皇上的。在宫里待了半年,你还没明白谁才是当家主事的吗?圣旨,是没人敢违的,你明白吗?” 她偏要违违看。卿容容恢复斗志,鼓足当日初进宫时谈笑用兵的勇气,徐徐扯开嘴角,将唇形弯成愉悦的圆弧,与之前的凄惨判若两人:“不敢来硬的,自粕以试试软的。会有办法的。” 她很珍惜自己的小命,所以一定会有办法。 辛夫人朝她天真的乐观大泼冷水道:“若阻了皇上幸你,也许会让皇上更压不住对你家小姐的牵念,迫得他连‘君夺臣妻’的荒唐事都做出来。你说皇后娘娘是选依了皇上,让他收了你这小妮子,还是要先惹皇上不快,让他找尽机会把威胁力大得多的卿婳儿小姐弄进宫来?” 卿容容倏的抬首:“皇上想要小姐?” 是那场她一直找不到小姐的婚宴吧?命妇亦须觐见天子,教皇上看见了倾国红颜,色心大起,求之不得下,又退而求她这随侍娇娥近十载的“其次”? 为何总上演这种闹剧? 辛夫人嗤道:“卿婳儿小姐若非罗敷有夫,那场婚事又轰动得天下皆知,皇上早下旨纳她入宫了。即使这样,也难保不会有人把她变成寡妇呢。” 变成寡妇,少了“君夺臣妻”这一大不讳,皇上就可以抱得美人归了。那日皇上乍见绝色,惊艳之下在众人面前失态地叹息:“朕空有天下。”落在有心人耳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卿容容深有同感地道:“我也很想小姐当寡妇呢。” 好希望冯子健那个混球能短命再短命,马上呜呼,那小姐便不用受他的龌龊气了。 要不是那死混蛋,她也不用进宫,弄得今日这么惨。 可是,皇帝老儿是想弄死冯混蛋然后强娶小姐吗? 卿容容竖起柳眉,那死老头还真是贪心,竟想大小通吃,主婢兼收。 做他的白日梦! 辛夫人继续断她的后路道:“所以,如此无论皇后或是冯夫人都自身难保,你就少打歪主意,给我安安分分地等着侍候皇上,不许再闯祸了,知道吗?” 也就是说,她只有孤军作战了?卿容容抿起樱唇,秀目激起坚定的光芒,仍是决心背水一战。 莫离呵,此刻君在何方? 今夜念君切切,君在何地思妾? 卿容容的思念,在这一夜,化成最惨烈的悲吟。 **** “轰!”千斤重的铜鼎自十多尺的高处下坠,重重砸在石板铺成的地面上,溅起的碎片吓得一干尾随着铜鼎来凑热闹的闲人抱头鼠窜。 在这腊月天仅穿一条长裤的巨汉伸出较常人粗了一倍的手臂,老鹰抓小鸡般攫住“四海客栈”的一位店小二,喝道:“叫个能说话的出来见老子!” 被他拎起的店小二没好气地翻起白眼,呕他道:“不能说话怎么做店伙计招呼客人?” 有道理。 巨汉一怔,勃然大怒道:“你说什么,叫‘邪异门’的那些缩头乌龟滚出来。” 第七个上门踢馆的来了。 不是剑架在脖子上便是被人揪住衣领,已被恐吓得习以为常的小伙计双脚悬空地交叉起手臂,爱理不理道:“‘邪异门’里不养大爷您的亲戚。” 要是被门主听见他的话,会不会夸他说话的技巧提高许多? 表现得与一般肉脚店小二截然不同的小伙子悠闲地荡起秋千,两目亦珍惜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从前所未有的高度扫视着围观的人群。 当他看到以好事者之姿挤进人群的布衣青年时,双目顿时一亮,对方先竖起食指做出要他噤声的动作,而后换成大拇指,向他扬起充满赞赏的笑容,看到挂在巨汉手臂上的门人兴奋得脸都红了时,他将目光移向尚在思考那句“‘邪异门’里不养大爷您的亲戚。”的话里玄机的巨汉。 “这位兄台,晚生有礼了。” 巨汉手里仍提着店小二,疑惑的目光接触到极富亲和力的友善笑脸,不禁略放柔一点僵化了的面部肌肉,笨拙的回礼:“你好。” 他十分好奇的指向霸在店门口的庞然大物:“这个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巨汉一挺胸,正想回话,手上的店小二抢先道:“是这个人扛来的。” 布衣青年夸张地做出不敢相信的表情道:“兄台果真非同寻常。小弟生平最爱结识能人异士了,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巨汉骄傲地抬起头想回话,突然想起自己的“正事”一把甩开手上的小子,大步走到铜鼎旁,举起铜鼎向店小二喝道:“叫‘邪异门’的人出来。”话落,用力将铜鼎向店内抛去。 要是给他砸下去,就要花一大钱盖客栈了。 布衣青年天真烂漫地拍手道:“好厉害啊,我也要玩。” 趁着巨汉被他奇怪的言行弄得一愣的瞬间,他飞快的伸脚勾开半空下落的铜鼎,在脚尖滴溜溜一转,巧妙地化去巨大的冲力,旋转着飞至店外为歇脚者设置的桌子上方,整个人仰躺上桌,兴高彩烈地演起蹬绣球的杂技。 门主的脚会不会骨折? 正在替他们的门主大人的腿骨担心,店小二与“四海客栈”其他闻声赶出来的人惊见风莫离一个用力过猛,铜鼎飞离原有轨道,带着惊人的速度向高空射去。 妈呀,它会从什么地方砸下来? 心惊胆战抬眼寻找芳踪的围观者吓慌了神,不知祸从天上的的哪个方向降下来时一个人影追了上去,对着来势汹汹的庞然大物逆向一脚,相抵下铜鼎放缓速度,向着前来挑衅的生事者飞去。 “接住!” 巨汉搞不清状况正呆看着风莫离的表演,首当其冲,听到叫声,来不及多想,本能地使出吃奶的劲伸臂去拦。 “轰!”惊觉手内的铜鼎轻飘飘毫无力度,让他错用了力道,难受得快吐血时风莫离注入铜鼎中的内力突然消失,恢复了它该有的重量,带得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随着铜鼎的下沉趴在铜鼎上。 巨汉惨白着脸跳了起来,叫道:“你明明可以拦住它的,为什么叫我接?” 虽然他手臂酸涩得无法举起来指着风莫离的鼻子,不过大家都知道他在对谁说话。 风莫离做出第一百号无辜的表情道:“我随便叫叫,谁想得到你居然会听我的话?” 巨汉暴跳如雷:“我臭小子,我和你有仇啊?你存心找我麻烦是不是?” 风莫离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屁股坐上石桌,啧声道:“那人家客栈开业还没几天,又和你有什么仇了?” 巨汉怨气更重,怒道:“你知道个屁!你知不知道这客栈是‘邪异门’开的?他们的主门宋照崖杀了我爹,我和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 怎么他当时随口瞎编来吓唬小孩子的事情竟会真的发生? 风莫离头大的睥向悲愤填膺的巨汉,推卸责任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杀父之仇就找宋照崖去呀,打人家弟子麻烦算什么好汉?” 巨汉跳脚道:“宋照崖死了怎么找?当然这笔债就由他的门下来还。” 为什么统统这么不讲理? 风莫离泄气地重施之前已用过六六三十六次的“故伎”好言好语地请问道:“兄台贵姓?” 对方一怔,直觉地回笑他这天外一问道:“在下姓赵!” 好姓啊。风莫离隐去眸中的笑意,一本正经说道:“有道是‘同姓是一家’,兄台与三国时候的勇将赵子龙想来有些渊源。” 此时说书盛行,三国故事几乎人人耳熟能详。巨汉虽搞不懂他的用意,仍与有荣焉地挺胸道:“那当然,赵子龙是俺祖宗。” 风莫离凝起黑眸,郑重地道:“晚生姓钟。” 啊? 这可恶的小子煞有介事地沉声道:“当日赵云于长坂坡杀我钟缙、钟绅两位先祖,此亲仇不共戴天,正好今日与赵兄做一了结。” 这把戏他已变过多时,若言姓“关”他的祖先则是孔秀王植,总之三国中的死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再加上另一部同样流行的封神演义,他不愁找不到“冤死的祖宗” 那巨汉没想到半路认来的祖宗竟在几百年前便给他结下了如此血海深仇,当即傻眼,又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改口不认那个杀了不知多少敌人的祖先,怒道:“他们都死了几百年了,怎么算数?” “四海客栈”的伙计们夹在人群中起哄道:“他死了还有你这曾曾曾曾曾孙子呀,当然找你报仇了。” 巨汉一急,更搅不清风莫离的歪理,闭眼道:“我打不过你的。你杀了我吧。” 风莫离的下巴险险落地,无奈之下苦笑道:“人又不是你杀的,我杀你做什么?你走吧。” 闹事的人这么多,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般直性子的莽汉呢。 巨汉呆了呆,搔头道:“你说的有道理,人又不是他杀的,宋照崖死了,我就不该再找他们报仇了,对吗?” 风莫离未料到他如此率直,大喜之下拍着他的肩膀道:“对极了,谁杀的人便找谁报仇,与旁人有什么相干。赵兄真是深明大义,来来来,今日小弟做东,就请赵兄在这家‘四海客栈’喝个痛快。” 巨汉不知道他高兴什么,不明所以地陪他傻笑,被他拉入店中,给一帮暗中要修路的伙计们合伙灌得昏头转向。 悠哉地泡了壶茶补充口水的风莫离笑看着一群门人极尽哄骗之能事,将那巨汉当酒桶一样灌着酒,含笑的眼帘中突然映入一个人影,不仅凝住他的笑容,一颗心也急急往下坠去。 眼前出现的,是一脸凝重的天叔。 那天要天叔去探容容,之后他越想越不对劲,就算容容不肯嫁人,身处皇宫,那些王公贵人哪有让她说“不”的余地,一旦看上,当然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因此他找了个理由,假公济私地赶到京城,是想要天叔先留在容容身边保护她。 算算脚程,天叔最快也只比他早一天到京城,之后他在各处留下暗记,要天叔到此找他。 容容出了什么事? **** 卿婳儿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苍白至没有一点颜色。 她闭上如最黑的夜里最亮的星星的美目,莹润的玉手紧紧揪住衣裳,心如刀绞。 容容! 你一定要等我想出办法救你出宫,万万不可做出什么傻事来啊。 她努力平缓住急促的呼吸,清艳绝丽的花容上现出坚定的神情,徐徐睁开的星眸泛起义无反顾的光芒。 她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将一个毫发未损的卿容容还给她的风莫离。 包括要她去做任何事! 第八章 君王的召见,是在受封后的第三天,即卿容容搬到容秀宫的第二个夜晚。 香汤沐浴,巧饰艳妆,卿容容被送到皇帝指定的宣华殿。 纵使在黑暗,她仍可感觉到当她经过一间间房间时,自窗帘布帷中射出的一支支饱含嫉恨的毒箭。 她这是招惹谁了! 一个时辰前,她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差不多说断三寸舌兼低声下气,才让前来服侍她的几位公公看在银子的份上不再坚持“亲手”为她洗澡。 然而,对于她即将面对的九五之尊,天地间掌握了最大权力的男人,她凭什么可以让他打消他对她的欲念? 当卿容容听到身后的殿门被最后一个退出的太监关上时,她知道她将要应付的是这一生中最艰难的一场战争。 她也再不是初初觐见皇帝时那个天真的小丫头了。 双手笼于绮罗袖内,她徐徐拜倒,端容恭声:“卿容容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有人可以活这么久的吗? 有耳的人都可听出她这句话的毛病来。 坐在宽宽的桌子后的男人抬起脸,龙目中射出锐利的光芒,向她逼视。 几时有人敢在他面前以名自称了? 卿容容要么称“奴婢”要么称“臣妾”除此之外是逾矩,也在第一时间告诉她这少女的心意。 她,明明白白地向他宣示,卿容容不甘为他所有。 笔而不肯使用那两种“妾身属君”的称呼。好大胆! 一把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中响起,一字字清晰地敲打在人的心头:“卿充容免礼平身。” 卿容容一顿,轻轻抬起头,挺直纤腰,柳眉因这句不动声色地提醒她的新身份的话而皱起,目光自然而然向上望。 她终于看到一国之君长得什么模样。 在她对他的长相已失去所有好奇的时候。 他的眉毛极浓极黑,衬得一双眼睛更加明亮有神,威严摄人,五官似是至刚至硬的大理石刻出来的,以最阳刚的线条组成一副英气勃勃的面孔,不怒而威,让人不由自主地便生出臣服之心。 就算在这种情况下,她仍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极好看的男子。 生杀予夺,翻云覆雨的一朝天子啊! 同时也是无数少女梦寐以求的如意夫郎。 突然间,她发现自己两天来准备的演讲辞藻一点也派不上用场。 直到面对着这君临天下的男子,她才真正意识到他与辛夫人,祐熙公主及入宫以来遇到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若不能打动他,她舌灿金莲,说尽全世界的好话都没有用。 所以虽被他看得心底生寒,她仍咬牙硬撑,掘起性子睁大了杏眼苦苦与他对峙,不肯有分毫示弱。 即使她两腿发软地起不了身,只能采取勉强可支撑的跪坐姿势。 不知有否看破她外强中干的底蕴,皇帝带笑探询:“卿充容为何还不起身?” 真是个有趣的小丫头呀。只看她杏眼圆睁,一副如临大敌的娇俏样儿,便让他觉得封她为“充容”是一件再正确不过的事。 何况她虽不及其主的天香国色,这一款自骨子里透出的秀雅灵慧也是可人之至。 卿容容紧张地瞠视着他未有半点笑意的双眼,张张小口,发觉自己只此一条,别无分号的舌头已吓僵得不复当日之勇时,颓然放弃滔滔雄辩,垮下惨兮兮的小脸,轻轻道:“皇上,我很怕死,非常非常怕死。” 铁定没料到她的开场白竟会如此别出心裁,皇帝剑眉微扬,温声道:“只要你好好侍候,朕怎么会杀你?” 没工夫感谢他不追究她放肆地在他面前“我”来“我”去,卿容容快要哭出来地说道:“容容已有了心上人了。” 谁要好好侍候他?臭皇帝,把人家的小命捏在手上吓唬人会很好玩吗? 皇帝微倾上身,似要把她看得更清楚,面容不辨喜怒,平稳的声音中更听不出情绪的波动,淡淡地道:“你是要告诉朕,你已失了红丸,再非完璧了吗?” 卿容容很想点头应“是”但却知这谎言一戳就穿,他只需唤个宫人来为她验身便知端的,更有可能这采遍百花的男人压根就不在乎她这小小“充容”的贞节,甚至饶有兴致地要亲自验货,那她可就呜呼哀哉了。 卿容容微颤着樱唇深深吸了口气,竭力平息下满心惧意,清澈的杏目对上天心难测的男子,摇头道:“我只是想让皇上知道,今日在此,并非卿容容心甘情愿。” 对方的眼中掠过复杂之至的色彩,语气却依然不起波澜:“那又如何?” 什么叫做“那又如何”? 卿容容恼恨他明知故问,借着生出的怒意,胸一挺,朗声道:“求皇上放容容出宫!” 终于说出来了,她松了口气,心仍是怕,却不再狂跳,总归生死全在人家手,至少她说出了心里话。 皇帝似对她的话毫不意外,目光扫过她止不住轻颤的纤躯,嘴角勾起浅浅的笑纹,语气转冷:“你当朕的圣旨是儿戏吗?若是随了你意,岂不叫天下人笑朕出尔反尔?今后休提此事,朕既往不咎,否则”他抄手负于身后,立直了身子向她走来,沉声道:“朕不但会治你的罪,连冯卿二府也一并抄了!” 坏人! 卿容容心头性起,愤然改跪姿为盘膝而坐,瞪着向她逼近的俊颜,气道:“晚上搂个心不甘情不愿,受你胁迫的女人睡觉这么有趣吗?竟可让皇上不惜做个祸及无辜的昏君?” 她在赌。赌这个被小姐评价为一代明君的男子以他一国之君的泱泱大度,决不会和她这小女子一般见识,与她计较她的口无遮拦。 皇帝在她身前一步的地方停住,俯首细细看着她色厉内荏的俏脸,黑眸闪起锐芒,却不发一辞。 卿容容垂头盯牢裙角,勉强摆出未受他影响的样子,语气转柔,低声道:“入宫前夜,奴婢曾问小姐,‘当今圣上,是何等样人?’,小姐答:‘明君’。奴婢不解,复问:‘何谓明君?’小姐道:‘爱民、勤政、克己、不滥刑、不妄罪。’是以奴婢深信,皇上断不会因此小事罪延冯卿两家。” 皇帝愕然直身,显是因她突然提起卿婳儿而心神震动,第一次出现真实的情绪波动。 卿容容进一步证实了这权倾天下的男人确对小姐动了心,暗叹一声,眼前浮起卿婳儿绝艳清丽的花容,轻轻道:“奴婢自卖入卿家,除今趟外,从未试过与小姐分开久过一天的,好想好想小姐” 她眼下用的,是险招。 皇帝会看在卿婳儿面上而放她一马或因想起也许永远得不到卿婳儿更不肯放手的机率,各占五成。 或者后者的机率更大。 但她却不能不冒这个险。说到底她只是个既无身家背景,又无绝世姿容的小丫头,他大老爷一个不高兴随时都可将她拉出去问斩。只有抬出他绝不愿引起恶感的卿婳儿,她才有可能保住小命。 在这性命受到最大威胁的时刻,她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眷恋着尘世。 即使见过一件又一件让她愤恨不平的憾事,她仍是尽最大的努力想法活下去,只为这世上有着她深爱且爱她的人。 而她,坚持要以自己喜爱的方式生存于世。 那就是自由。 与她所爱的人共度晨昏。 只要有一线生机,她都会竭力抗争,为自己争取渴盼已久的幸福。 明显对卿婳儿倾心的男子双眸掠过异彩,低沉的嗓音注入一丝柔和,道:“你若只是想念你家小姐,朕可下诏,准卿婳儿不时入宫探你。” 惨! 卿容容咬住唇,暗道万岁爷你到底有否将我的话听入耳去,最重要的那一桩事是姑娘我已有了心上人而非怕见不到小姐。 若只是后者,她早八百年便闭嘴任他对她做他爱做的事了,何来这许多啰嗦。 反正无论她如何舍不得,到嫁人时,终须与小姐分开的。 必键在于她的心里已有了风莫离。 如果没有遇到莫离 卿容容放柔眼波,纤手探入怀中,握上胸前不时传来暖意的绣囊,香唇溢出一丝浅笑。 若非爱上风莫离,她想破头都不会知道自己今天竟会有胆与九五之尊对抗。无关乎相处时日长短,风莫离,对她而言,乃是至亲至爱的存在。 和小姐一样重要的人。 却又不同。 盼望小姐可以得到幸福,而她的幸福,唯有和莫离相伴才可成真。 只有一个风莫离呵。 她偷偷看向至尊,心知自己提起卿婳儿,使这男人想到若留她在宫中,即可三不五时藉机看到入宫来控她的佳人,而更执意要留下她,哑然苦笑。 也或者自己的推拒令他对她兴趣大增,此刻才会以这样的目光看着她。 据说男人对越难到手的东西越有兴趣,随随便便让他弄上手的更容易让他生厌。 眼前这从来随心所欲的万岁大“老”爷更是个中翘楚。 已为人妇的小姐令他首次有了可望不可及的苦恼,所以牵念日炽;而她这芳心有主的丫头亦类似。 可恨她总不能让先他“上手”再等他厌烦了抛弃她吧? 这真是个诱人的想法哩。 她差点按捺不住自己,去和他商量看看万岁爷肯否“玩”个十天半个月的便放她出宫,好在脑中仍余一丝清醒,知道这种想法实在不智之至,忙将小嘴紧紧闭住,谨防祸从口出。 皇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道:“怎么不说话了?没别的事了吧?” “啊?” 他转身向放置在殿角的龙床走去,淡然道:“夜已深了,先过来为朕更衣吧。” 他想得美。 卿容容一赖到底,坐在地上不肯起来,险些尖叫起来:“求皇上放我出宫。” 他停住脚步,以冷得让人发抖的语气道:“刚才朕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卿容容心想这也是姑奶奶想问的话,火大得连对方是什么身份亦不记得,啐道:“我管你说过什么,你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做你的小老婆给你暖床吗?也不理人家要不要就下什么见鬼的狗屁圣旨,姑奶奶为什么要甩你?去你妈的王八蛋” 她原本出身市井,最易受影响的童年便是呆在洛阳城龙蛇混杂的平民区度过的,佬粗话俚语没听过?更耳濡目染全都琅琅上口,平时不说,是卿婳儿三申五令不准她说,现在被气得七荤八素,哪还记得对方是皇帝,所有的你妈我妈他xx的统统出来,并且骂得不亦乐乎。 皇帝旋风般转回头,沉声怒喝:“找死!” 卿容容一窒,接着闭上眼,豁出去道:“说都说了,要杀要剐,随你高兴罢了。” 皇帝出奇地并未叫声什么“来人啊”“给我拖出去斩了”之类的,反而消了火气,奇道:“你刚刚不是还说你很怕死的吗?” 卿容容这才想起眼前这个是当真可以把她又杀又剐的人物,泄气道:“命也要,面子也要。你叫人家下不了台,哪还顾得了那许多?” 皇帝啼笑皆非道:“你有你的面子要顾,却不想想朕难道不要顾自己的面子吗?” 耶?那是说他肯放她出宫了? 听出他话中大有活动之意,卿容容兴高彩烈地建议道:“皇上不如寻个错,就说我不守宫里的礼法规矩,触怒龙颜,把我贬出宫去吧。” 生平第一次,听当事人把“被贬”这回事说得如此开心,皇帝望着她突然之间会发光的俏脸,说不出话。 以为他觉得自己设想得不够周到,卿容容惟恐他反悔地道:“不然,今晚先让我睡这的地板,就当您宠幸过了,明儿一早,请皇后娘娘随便说我个不是,哪怕先打我一二十大板再发放回原藉也成啊。” 也是第一次,见有人“讨打”讨得这样愉快的。 皇帝坐回最初的位置,拿起书案上的一简奏折,摊开来道:“这是你家小姐为你写的陈情书。”他不看卿容容惊诧的脸,目光落在一行行秀逸雅致的簪花小楷上,轻叹。 那美人儿言词哀婉凄切,先有“容容入宫之前,已有婚约。妾窃思入宫仅为裁衣,未向尚功禀及此事,致有今日之误,几陷吾皇于不仁,死罪也。”之句,看似为他开脱,实则告诉他若强要了卿容容,即为“不仁”;而后又有:“容容村野稚女,贱妾疏于管教,难免于礼有缺,倘有错失,恳请万岁格外开恩,一切罪惩,贱妾愿以身代之!”之句,更令人触目惊心。 卿婳儿言下之意,再清楚明白不过。 这一封绵里藏针的哀哀上书,其实重点只在最后一句话上。 只待他一点头,绝代娇娥唾手可得。 他却知道自己绝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去得到卿婳儿。 那只会令卿婳儿看不起他。 他堂堂一国之君,岂会强人所难,迫个不情愿的女子与他欢好? 放下信,他抬眼看向似已坐上瘾,一点起来的意思也没有的卿容容,轻喟:“昨夜也是这个时候,有人夜闯宣华殿,来跟朕谈判。” 卿容容微微牵动,美目亮起令人目眩的光芒,怕吓着他似的软语细声:“他是谁?” 皇帝重戴上高深莫测的面具,隐在阴影中的脸只看得见冷然的双眸,目光不经意地转向屋顶。 来人是个中年男子,直言要以国境内几座铜银矿山详图换取卿容容的自由,甚而暗示他如若不允,他便直接潜入“容秀宫”救走卿容容,教他什么也得不到。 他接下先皇的烂摊子至今已有九年,虽竭力振作,民生渐有起色,然而国库空虚却是不争的事实,若可得到那几座官方并未查得的矿山的详细情况,对国力大有补益。 山河美人,他几乎未多迟疑便选了前者。 卿容容对他而言,只是一时兴起下解闷的可人儿而已。 何况先有了卿婳儿这真正令他动心的玉人的亲笔求情书。 虽然如此,他仍是有些不舍放手,向来人提出条件:若卿容容甘心从他,则来人不但要交出矿山详图,且不再提救卿容容之事。 来人一口应允。接下来,卿容容的大胆表现亦不负来人对她的信任。 想起这颖慧少女软硬兼施,左一个“昏君”右一个“明君”又眨又褒地将他迫至不能用冯卿两家安危威胁的田地,他微微莞尔。 婢似主人形,卿容容的聪颖出众,令他越来越渴望知道卿婳儿究竟是怎样一个兰心慧质的绝色红妆。 避而不答卿容容的疑问,收起卿婳儿的墨宝,他朝殿门走去,经过她身边时,随口道:“今晚你就睡这吧,明日朕会交代皇后,让你出宫。” 卿容容抛下问题,大喜道:“多谢皇上。” 殿门开启,再关上,听不清外头又说了什么,脚步声远去,宽阔的殿堂内空旷得只剩下松懈了下来的卿容容那遏制不住的急喘。 吓吓死她了。 她维持不住端正的坐姿,见四下无人,干脆仰躺在地板上,闭上干涩的眼,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她才发现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般的冰冷。 来的人是天叔吧。 她将手贴在胸前,掌心沁入融融暖意,回忆起教她日思夜想的男子那双温暖的黑眸。 或许有人不明白她何以对一个相识不足月余,又未曾山盟海誓的男人如此信心十足,既不担心他移情别恋,又一往情深的什么男人都看不入眼,一条心地等着他。 她却清楚地知道原因所在。 只为莫离那双眼,就如同十年前她见到的另一双眼睛。 初见小姐,便因那双眼中真切得不含一丝杂质的关心放下所有戒心。 想起那小子,卿容容不由浅浅含笑。 她要等多久,才能再见到他? 想到她将以皇帝的弃妃被逐出宫去,嘴角的笑逐渐加深,一抹灿色跃上眉宇,舒展开年来的愁绪。身犯宫法,为皇宫所不容,蒙皇上见弃,谅也没哪个不长眼的男人有胆将她纳为私宠。 她只希望可以心无旁鹜,无惊无扰地等着莫离。 经过这一场风波,该不再是奢求了吧? 一扇窗悄悄打开,冷空气灌进封闭的空间,她惊觉,翻起身来,紧张的神经看见视线内的修长身影后舒缓,不肯定地开口试唤:“天叔?” 来的正是邵天贤。 怜惜地看着她,邵天贤摸摸她的头,朝她露出安抚的笑容:“容容吓坏了吧?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发生了。” 卿容容红了眼眶,坚持着不让泪坠下,轻轻问道:“莫离好吗?” 他在哪?为什么不能来见我?他仍有危险吗?发生了什么事了?天叔怎会知道我出事了来救我?莫离知道吗? 无数的问题哽住香喉,见到邵天贤点头后,她却问起另一件更教她挂心的事:“天叔见过小姐了?小姐知道莫离的事了?” 邵天贤明白她指的什么,稍稍迟疑后再点头,卿容容欲言又止,暗暗锁眉。 小姐会难过自责的。 邵天贤怕她责怪说了不该说的话般转回话题,替风莫离解释道:“风小子很好,只是还有一些麻烦没解决,怕给你带来危险,不敢来见你,所以叫我先来看看你,让你放心。” 不见到毫发未损的风莫离,她如何安心?卿容容担心地问道:“什么麻烦?” 邵天贤想了想,如实道:“风小子做了一个门派的门主,手下仍有人不服他,常常派人暗杀。莫离怕给他们知道了容容,会把你捉起来或伤了你之类的。” 卿容容花容失色:“天叔还说他很好,给人暗杀怎会好?” 邵天贤连忙替风莫离大吹法螺道:“风小子自保是绝对没问题的,那些人伤不了他。他只怕有时会有疏忽,顾不到容容,那便糟了,所以还是别让人知道容容的存在好。” 那天叔又能来看她? 卿容容不解,旋即想到他们定有办法让天叔躲开追踪,而莫离因是重要目标反无法脱身,想想天叔有闲来探她,莫离应是无恙,略略宽心,拧起新月眉,狐疑地问道:“天叔肯定莫离不会有危险了?” 邵天贤举手保证道:“容容你连我都信不过了吗?” 卿容容牵牵嘴角,给他三分面子道:“既然如此,天叔替我转告莫离,我不想守门寡,若他还想跑去送死,先知会我一声,千万别耽误我另觅良人的功夫。” 邵天贤失声道:“什么?” 卿容容“噗哧”笑道:“说笑也不可以吗?天叔嚷得这么大声,是想整个皇宫的人都知道卿容容偷汉子吗?” 邵天贤哑口无言时,这恢复了快乐心境的少女放柔了声音,要求道:“天叔多给我讲些莫离的事好吗?” 时光在风莫离世间仅余的两名亲人的叙说与倾听中逝走,天色大白时,巡过此处的御林军仍听到这昨夜皇上下旨不得擅入的宣华殿中不时传来男子深沉浑厚的嗓音与女子脆若银铃的笑声。 **** 元丰四年元月二十三日,还未在“充容”位上坐热的卿容容因细事被皇后逐出宫闱。由于并未按惯例将她贬为庶人打入冷宫,令得宫内议论纷纷,暗猜是否皇上对卿容容恩宠过重,令得一向贤德的皇后都妒心大发,非将她除之而后快,不把她送进冷宫则是怕皇上舍不得又把她放出来重新敕封,却不解为何皇后不杀了卿容容,以绝后患。 而当第二天整理宣华殿的宫人传出未在榻上或其它地方发现落红时,人们又转而猜疑起会否是皇上授意皇后贬卿容容出宫,于是疑点变成了为何皇上不杀卿容容,只是发放回籍这样宽容。 爆中女子以己度人,没几个相信卿容容接到懿旨后极力收敛仍掩不去的神采飞扬,眉飞色舞,她们倒过来看,将她强挤出的愁眉当真,而她的窃喜则当作强颜欢笑。 在无人敢向两位决策者问话的情况下,她们乐此不疲地在皇帝与皇后之间做着选择题,推敲着她们相信的“真相” 只有那夜巡宫的卫兵们,在得知皇上三更天便离开宣华殿后,暗暗纳闷着五更天时里面传出的笑语。 同样亦无人有胆向皇帝求证。 只能深藏在心,连在无人处就此事发表两句议论也不敢,将那夜听到的男声当作一种禁忌,至死都无人敢泄露半句。 这件事,就此成为深宫数不清的悬案中的一宗,在一段时间内为人所津津乐道,再渐渐淡忘。 第九章 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 春去春又归时,出宫后又苦等了两个年头的卿容容正式宣布耐性告罄。 莫离的手脚也太不利落了,三年都解决不了门户问题,他那劳什子“邪异门”门主怎还有脸当下去? 对成为王宝钏第二一丁点兴趣也没有的卿容容决定自己已守够寒窑,在邵天贤某次来探望她时,通过他向风莫离发出最后通碟。 是以当一身仆仆风尘的风莫离出现在冯府内这座卿家人独居的院落时,她毫不惊讶。 只是静静地放下刚泡好的茶,退开一步,拉长彼此的距离,让在对方身上停驻的目光逐渐消去分别了三年多的隔鬲或者,让彼此更加疏远。 三长载呵,她变了多少?他变了多少? 风莫离贪婪地紧盯住深深眷恋的容颜,像要把一千多个日夜的相思一次偿够,却总是看不足。 褪去少女的稚气青涩,站在他对面的卿容容宛然一个沉稳秀雅的温柔女子,颊边梨涡深深,寂然的眼神却透露出她的不快乐,藏在热茶腾起的雾气后望着他的秋水,不见惊喜,只有茫然。 她(他)变了吗? 卿容容迟疑地伫立,深深凝视魂牵梦绕的容颜,却开不了口。 还是当初的那个人吗? 想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可是过了这么久,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否还是当年让她倾心恋慕的风莫离? 被她犹豫的表情吓了一跳,风莫离冲上前一把搂住她,提心吊胆地恐吓道:“不要告诉我你不认得我了或你已经决定移情别恋了,不然我就去跳河上吊切腹撞墙。” 他的死法还真多。 温暖的气息在第一时间围绕周身,卿容容在久违的宽厚胸膛中找到熟悉的位置,闻言不由失笑,不顾一切地抬起脸,献上香唇,让这大喜过望的小子得遂心愿,结结实实地亲个饱。 风小子有否偷吃? 恋恋不舍地分开后,卿容容瞄着似餍足的猫儿般一脸意犹未尽的风莫离,怀疑地道:“为何你的技巧高明了这么多?” 懊不会跑去打野食了吧? 风莫离喊冤道:“你这么凶,我怎敢乱来?” 说得好听。 卿容容撇开樱唇,流转的眼波充满了不信任,风小子三两下把她吻得七荤八素,麻酥酥的不知今夕是何夕,魂儿飘上九重天。若不是三年来训练有素,怎会有这等深厚的功力? 风莫离为之气结:“你乱想什么了?还有,请问容姑娘是哪来的标准来评价鄙人的吻功技巧?” 将军! 卿容容当自己忽然失聪了,问道:“你几时来的?” 这狡猾的小丫头。 风莫离识相地不去拆穿她明显转移话题的做法,摸摸鼻子,招道:“昨天,哎哟” 吃痛的抽气声来自卿容容玉手毫不留情的狠掐,卿容容瞪大冒火的秀目嗔:“你竟还敢七拖八拖的才来见我。” 虽然他来得比她预期的已早了许多。 风莫离委屈地道:“怎么能怪我,你的最后通牒选了那么生僻的典故,我怎么找得到它的出处?” 巴掌大的一张纸翻来覆去都找不出除了“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这十个字外的一横半撇的,再加上天叔捎的一句话,他看得懂就有鬼。而没弄清容容的用意,给他吃豹子胆他都不敢先贸贸然跑来送死。 卿容容白他:“你不会来问我。” 他不敢。风莫离扁嘴,就为了问她那句不知哪个老鼠洞才找得到的词,整个京城分舵的弟子翻遍所有书籍,最后还是从不知道哪个老鼠洞里挖出来的某本破书中找到那个姓魏名玩的女人写的这首菩萨蛮,明白了容容大小姐“要是风小子再不滚来见我,我就按这阙词上半首写的那么做”是什么意思。 整首词写什么不重要,要命的是上半阙的末句“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换成卿容容的话便是:“你再不回来,姑奶奶便红杏出墙给你看。”吓得他丢下上百名仍埋在书堆里的门人,十万火急将自己速递到她面前。 卿容容低骂道:“真是个没胆的小表。”脸上却露出甜甜的笑容,头抵着他的胸膛,轻轻唤道:“莫离,莫离。” 风莫离骨头都轻了似的应道:“嗯?” 她问出积在心头多日的疑问:“你是怎么让那个什么门的人都肯乖乖听话,让你坐上门主宝座的?” 风莫离温香满怀,长腿一勾,将椅子送到屁股底下,抱着容容坐下,先反问道:“天叔告诉了你多少?” 容容想了想,以最简单的词句道:“天叔说不晓得你耍了什么诡计,哄得一群呆瓜服服帖帖的把你当什么像样的人物,拱上大位去了。” 真像天叔的口气呀。风莫离叹口气,将那日与凌断月的见面情况细说了一遍,然后下结语道:“就这样,凌断月原先的班底当然会帮我了,那些怎说也不服气的死硬派就由内奸里应外合,先把他们制住再坐下谈谈条件哎哟,死老鬼,你干嘛?” 他突然跳起身,抱着容容痹篇飞来的石子,将头探到窗外骂人。 看上去三十来岁的男人出现在这幢二层小楼上层的窗外,沉着脸道:“臭小子,说话小心点。” 风莫离吐舌,摆明要气他道:“要小心哪句呢?是‘内奸’还是‘死老鬼’?我和容容在说情话,你懂不懂?居然没脸没皮的来偷听。” 那男人似乎特别经不得撩拨,气得脸色发青“刷”的一声拔剑出鞘,怒道:“我身为门主护卫,自该随在你身旁。你再死老鬼、内奸的乱叫,我就对你不客气。” 风莫离耸肩道:“早叫你老人家退休的了,老过我一倍多还不是老鬼吗?当时帮我这个和‘邪异门’八杆子才打着一点关系的外人篡位当然算吃里扒外喽。还有,你拿剑对着你要‘保护’的门主大人我,算不算监守自盗?” 被他井井有条一句一句驳回的男人差点吐血,悻然道:“要不是凌门主再三嘱咐我辅助你坐稳大位,我才不理你这不知死活的小子。” 风莫离嘿然道:“你把凌断月的话当圣旨做什么?随便意思一下就可以了,整天吊靴鬼似的跟着我,还没被人暗算死先被你瞪死,还不是一样很短命?容容,你再这样看着他我会吃醋的。” 男人快被他气死“啪”的一声把剑插回剑鞘时卿容容忍不住道:“这位大叔真是驻颜有术,可否指点容容一些保养之方呢?”四十几岁的人看上去才三十刚刚出头,真是了不起。 风莫离为之喷饭,笑得喘气的道:“傻丫头,人家全靠和他年纪一样长的内力撑着那张脸,哪有什么养颜秘方?你求他不如求我。” 卿容容不信地道:“你一点都不可靠。” 风莫离气结,缩回头想关上窗,道:“老头子,你爱去哪去哪,别跟着我。” 已经气得发疯的男子伸手拉住窗,不让他关上,低叱道:“不许叫我老头子。” 真爱计较。 风莫离放开窗扇,想令他在忽然失去相持的力道而失去平衡摔下树的诡计失败后无所谓的道:“不叫便不叫吧。年轻英俊的邱护法海涛小兄弟,可否放过老哥哥一马?” 被他气得失去理智的男子冷笑着还击:“真是只有狄荆峦那样的混蛋才会教出你这死不正经的浑球。” 什么话都可以,就是不能辱及师父。 风莫离脸一沉,冷道:“那又如何” 凌断月喜欢的是我师父又不是你。 邱海涛自知失言,咬紧牙关,正准备听到最残酷的话时风莫离换上笑脸,戏谑:“我师父教出的浑球正巧便是你的顶头上司,可见你有多差劲,落魄到做我的部下。” 他为什么不说?邱海涛诧然,他刚才的话确实过分,且触犯到风莫离最不容人侵犯的禁区,他为何不以眼还眼,揭开他最不足为人道的疮疤? 凝视着风莫离纯静深邃的眼,恍然记起他有许多次激怒风莫离,而他的反击虽每每令他跳脚,却一次也不曾触及他最脆弱的伤口。 一次也不曾。 他,是狄荆峦的手下败将。 连他教出的徒儿也不如。 邱海涛眼前晃过刻在记忆深处而他一直不愿想起的丰神俊朗的男子,再看看风莫离顽童般的无害面孔,终于输得心服口服。 一直不能理解为何三大长老会联合出马,为他说服帮众,四堂堂主肯屈居其下,连原本便不服凌断月的“水堂”杜堂主又怎会轻易被这嘻皮笑脸的小子收服,终于承认了他的门主地位,由他带领他们返回中原,连帮名都随他高兴要改不改,原来,只有他这三年来任妒意盲了心,看不到无邪无辜的幼童面孔掩护下的王者风范。 他,是天生的王者呵。 他邱海涛,心服口服。 折服于风莫离连消带打的卸去他的攻击的同时留有余地的宽仁。 如果撕开他仍在淌血的伤口,唯一的结局便是彻底反目,而他,在不能违背心上玉人的遗愿的情况下,也许只好选择自我了断。 他反省,想起曾经的口不择言,越发无地自容。 在他自我厌恶到撞墙前,风莫离看出他的软化般与他商量道:“反正你也不是太情愿的啦,回去和三位长老喝茶下棋好不好?让个老我二十好几的大叔跟在身后很难受呢,拜托啦。” 这小子 邱海涛释然,故意不让他遂心地道:“我才不要便宜你这小子,别想甩开我,你死了这条心吧。” 不再与他啰嗦,人影一闪,重又隐到令人不易察觉的地方。 风莫离早知他没那么好打发,随他隐身,放下窗扇,带着怀中的小佳人重又坐回座位,向卿容容介绍道:“哪,这位大叔就是本门主的影子护卫,怎么都甩不掉,比牛皮糖还黏人十倍。” 卿容容想起天叔曾说有人要暗杀他的事,问道:“你把问题解决了吗?没人再要暗算你了吧?” 风莫离得意说道:“那当然,否则我怎敢来见你。” 事实上,他正是解决了棘手人物后赶到京城来的,偏又遇上天叔送来的最后通牒,为了那张小纸条反而多耽搁了一天功夫。 卿容容问道:“是什么人要杀你?” 风莫离左顾右盼,似在提防隔墙有耳,却把外头窗下微至稍不注意连他都听不到的呼吸声略去,故意压低嗓音的道:“天叔有否告诉过你有个姓杜的堂主大人看我很不顺眼?” 被他的鬼崇行止带得也疑神疑鬼的卿容容学足他的样子环顾四周后将樱唇凑到他耳旁轻声道:“有啊,天叔还很奇怪你是用什么方法可让他不找你麻烦,敬你为门主呢。” 这也是“邪异门”举门上下的疑问啊! 尾声香的传奇 窗下给他们的轻声细语累得要拉长耳朵的男人更是紧贴住墙,认真窃听。 风莫离笑道:“我只是告诉他,若他给我三分面子,装出臣服了我的样子,我便选他为继任,而他亦可随时暗杀我,我绝不拆穿。如此,只要成功的宰了我,他便可名正言顺的成为门主,不用费心费力地夺权,排除异己。这么轻松的事,他当然晓得选择了。” 说到最后,他的音量突然从声若蚊呐扩大成鬼吼,骇得不由自主向他越靠越近的卿容容跳离他舒适的大腿,掩耳嗔道:“你发癫啊?” 那是什么鬼伎俩呀。墙的另一边,原本将内力贯足耳朵捕捉那点细声的男人浑忘了自己身处何处,拿手捂住嗡嗡作响的“伤耳”晕头转向。 “哗啦啦砰!”卿容容转向窗边,奇道:“什么声音?” 像是重物从树上砸下去了呢。 风莫离眼也不眨地道:“大概是鸟巢掉下去了,容容过来。” 卿容容在鸟巢与他的大腿间略略迟疑,最后选择了软硬适中的坐垫,乖乖的坐回老地方,继续发问道:“你是怎么做到将‘邪异门’漂白至今日可亮相人前的?” 好奇娃娃。 风莫离宠溺地轻点了下她的鼻尖,心不在焉的道:“叫那群闯祸精全都去做生意不就没有空惹事了吗?” 这么容易吗? 卿容容隐隐觉得有些对劲,问道:“为何你师父和凌断月两人花了二十多年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你三年就摆平了?” 风莫离臭屁道:“我厉害嘛哎哎你别掐我。” 卿容容竖起两根极具威胁性的白玉纤指在他眼前晃着,娇哼道:“别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说正经的。” 让他多得意一下都不行吗?风莫离嘀喃着喝口茶润润喉咙,皱眉道:“你泡茶的技术还是一样糟。”抢在她发飙之前道:“告诉你也没关系啦,师父不是没办法,不过凌断月可就不是当头头的材料了。她想不出办法,只好问师父,而师父知道她若是解决了这个问题八成会去寻死,所以专拿一些治标不治本的方法教她,硬拖了二十多年,那些人什么火性都拖没了,只要有人可以放他们下山,不再绑在那块小地方无所事事等着发霉,他们有什么不肯答应的?” 确实是野马出笼,但他定下完整的拓展计划,让他们身体力行,打江水便累得半死了,哪有力气去闯祸? 卿容容追问:“就没人找你们麻烦吗?” 即使她身在深闺,也知道三年后的今天“邪异门”的声名如日中天,挟着惊人的雄厚巨资,在短短三年建立起无可比拟的商业王国,这么一棵招风的大树,怎会无人生事?更遑论天叔口中的“邪异门”原本便与人积下无数怨忿,欠了一屁股血债。 风莫离撇唇轻哂:“当然有了,‘邪异门’的前辈们与人结的仇长得像你们女孩子的裹脚布,哪天没人找上门来算帐才奇怪。通常情况下,都让他们自行解决去,实在与人结怨过多的,则叫他们歇在老巢养老或易容匿名出现,对外则称他们早已死翘翘了,省得麻烦。反正几年下来,该解决的都解决了,真有人纠缠不清的也被收拾了,否则我怎敢来见你?” 实际情况比他说的复杂许多。 真正一些劣根深重的凶徒一大早便不服凌断月管教,或叛教出逃,或意图弑上,被凌断月杀了一半,闯江湖时不小心死了一半,剩下的小猫三两只则在这两年被他收拾得清洁溜溜。留下来的元老们虽然行事任性,却非大奸大恶之徒,只是亦正亦邪的作风易引人误会,而又不屑解释,故而虽声名狼藉,为恶并不多。而“邪异门”的新一代则压根就没有机会做什么天理不容的坏事,倒是近来他们闲下来后发生的争风吃醋事件层出不穷,更叫他头痛。 当然也有许多人即使听到仇人已死仍不肯善罢甘休,上门生事,甚至提出“就算人死了也要挖出来割下头去祭拜先人”的离谱要求,但在有人死缠烂打又伤了“邪异门”弟子后被他在脸上以洗不掉的颜料写下“无理取闹”四字后,此类事件便少有发生了。 总而言之“邪异门”的麻烦虽多,已比他当初预想的烂摊子要好许多了。 轻描淡写的带过他认为“儿童不宜”的江湖仇杀,他差点就要垂涎三尺的大子谠上卿容容可口的樱桃小嘴,恨不得一口吞下。 听得正过瘾的卿容容别开俏脸,玉手结结实实地堵上馋兮兮的“虎口”将被他适才的大小声吓得忘问的疑虑捡回来:“那个水堂主怎会决定收手,放过你的?” 看得到吃不到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风莫离挫败地将头埋进她的秀发中,呻吟道:“谁晓得呢,大概他突然发现我是很可爱的,下不了手。” 卿容容轻啐:“胡说八道,难道他有断袖之癖?” 这小妮子真是什么话都敢讲。 将此归咎于卿婳儿管教无方的风莫离薄惩的轻啮了下她的玉颈,决定结束这问答游戏,挤出最后的一丝耐心道:“因为那小子凡心动了,娶了个老婆,我呢,又正巧是他爱妻的救命恩人,你说他敢否冒着被太座罚跪算盘的险,继续那再多一万次也不起作用的暗杀行动?” 所以,警戒解除,他终于可以与容容卿卿我我的玩亲亲了,嘻! 见卿容容又想张开那张更适合让他轻薄的小嘴发问,他先发制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封她的香唇,像带着魔力的双手更放肆地一手搂着纤腰,一手抚上玉背,让这浑身酥软的少女除了“咿咿唔唔”便再无二话。 卿容容抛下所有矜持顾虑,毫无保留地回应着他的激情,飘飘荡荡的芳心终于有了依托。 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在他浓烈的深情爱怜中,她渐渐安心,这才意识到眼前如梦如幻的幸福竟是如此真实。 纤手像有自己的意识般攀上厚实的肩膀,玉指轻轻圈划,勾起风莫离深藏的欲望,香喘细细,娇颜半酡埋入他怀中,轻声且肯定:“小姐被皇后召入宫去,今晚都不会回来了。” 这么明显的暗示,听不懂便是呆瓜。 风莫离诧然望向满面娇羞的小佳人,对上她毫不退缩的清澄星眸,瞳心转暗,一把抱起她柔若无骨的娇躯,送上沉香榻。 雪白素手灵巧地挑开帐钩,将满室青光重隔成朦胧,只余关不住的娇柔呢喃与浑厚低喘缱绻缠绵,与那女子妙绝天下的巧手交织为深闺女子书案上一卷绮丽香艳的传奇。 她卿容容,今生无憾。 他风莫离,夫复何求?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