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和谐》 第一章肖家 已是子时。 前厅觥筹交错之声、宾客道喜之声都已渐渐退却,新房内两盏喜灯烧了半夜,和床榻上坐等的新娘一样,已然疲倦,灯盏内烛泪满溢,却依然等不来新郎微醉的脚步声在房外响起。 红绸撩开喜帕一角,怔怔地望着丝毫未动的房门。 “小姐,怎么这个时辰了,姑爷还不来,让小姐干等了半夜”站立一旁,早等得不耐烦的丫鬟喜鹊又一次开口,嗫嚅着想再说什么,却被红绸打断“喜鹊,你先下去吧。” 喜鹊低低抱怨了一句:“本来就是嘛!”掩了房门离去。 夜幕深沉,宾客尽散。 “小姐,小姐”只听得才出房门不久的喜鹊急急地折了回来,红绸心中一顿,将头上喜帕扯下,见喜鹊踉踉跄跄跌进房来,听得她气息不畅地喊道:“姑爷他姑爷他” 眼神紧紧攫住喘得有些急的喜鹊,红绸心里的不安扩散开去,没发现五指之下,喜帕连带丝绸锦被都被揪扯得皱起来。 “姑爷他跑了!”喜鹊话音一落,红绸身影一歪,眸色黯淡,忽地直起身来,奔出门去。 “孽障!” 红绸三步并作两步地行至前厅。肖老爷子一声暴喝,愁容满布的肖夫人瞥见门口的红绸,戚戚地唤了一声:“绸儿,肖隐他我们肖家对不住你。”以绢掩面,落下泪来。 “爹,肖隐在哪?”红绸转头看向肖老爷子。 肖老爷子重重地叹气,递上手中一纸书信,侧过脸去。 红绸上前接过。 案母亲大人膝下:儿已遵二老之命,娶二老属意女子为肖家妻,自此,有肖家妻代儿侍奉二老,儿可安心远走闯荡,勿念。 不孝:肖隐 红绸身形一矮,踉跄了两步,扶住侧旁矮几,口中喃喃念道:“肖家妻肖家妻” 书信上寥寥几笔,却字字心寒。 言下之意 既是二老属意女子,便是为二老娶进肖家门,作肖家妻,这叫做红绸的女子,却断然不会是我肖隐之妻。 第二章朝觞阁 七年后,黎城朝觞阁。 “哟,蓝田公子今儿比平时早了一个时辰,只是不巧,‘绕梁’还有客呢。”迎客的小厮打着笑脸,语气似陈述,实则带着询问。 蓝田是黎城玉器名店蓝家的独子,每日正午必来朝觞阁,来朝觞阁必点二楼雅间“绕梁”一来二去,小厮自然看得明白,将近正午之时,必留了“绕梁”以待公子。 只是,今天蓝田一反常态,早到了一个时辰,小厮还未及“清场。” “罢了,罢了,改‘绿绮’吧。”蓝田似乎心情极好,挥挥手示意小厮,丝毫没为自己平时喜好的雅间被人占了而不快“锦姑娘今儿可是在阁中?” 闭上二楼,小厮推开“绿绮”厅门,却看蓝田在门口一顿,笑吟吟地转过脸来问他。 小厮心里了然,这蓝田公子必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早早地来朝觞阁,守着见二当家锦瑟。 “二当家的此前并未知会底下,您也知道,咱们当家的匆匆来去,做小的一向不敢过问。”蓝田见消息未得到朝觞阁小厮的确认,心里不免失落,无意识地点了点头,慢悠悠踏进“绿绮。” 谁知这时,小厮话锋一转“不过,大当家的今天要回阁,‘闻琴’昨儿个就备下了。”听及此,蓝田眼里流露出期待,脚步轻快了起来。 “蓝大公子还真是日日前来这朝觞阁报到,着实勤快啊!”声音从“绿绮”对面的“号钟”传来,说话之人一手支着身前雕花栏杆,一手轻摇玳瑁烫金撒扇,穿金着银,全身上下金光熠熠,不是金富侯会是谁? “哼,金兄也到的早啊!”蓝田并不想纠缠。 “谁说不是呢,七年前锦姑娘一曲潇湘水云,技惊四座,蓝大公子你日日来朝觞,不就是为此吗?”金富侯“唰”地收起撒扇,眼眉挑起,目光看向三楼“琼响”的厅门,继续说道“啧啧,可惜了,无论是七年前还是十七年前,蓝大公子你都只有看的份没有吃的份,整个黎城都知道,锦姑娘是温祁的人。哈哈哈”说毕,金富侯自顾自地大笑起来。 蓝田并不答话,抬眸向“琼响”看去,思绪也跟着走回七年前。 朝觞阁七年前落户黎城,一月之内崛起,朝觞阁似酒楼,却实非酒楼这般简单,让人称奇。当家的名叫萧逸,自朝觞阁开张,就甚少在阁里主事,更奇的是,萧逸将朝觞阁大小事务一概给了一名女子打理,女子名唤锦瑟,年方二八,身形纤瘦,容貌清丽,打理阁中事务却井井有条,行事作风有时竟更胜精干男子。阁中上下,都称她一声二当家。 锦瑟琴艺更是朝觞阁一绝,七年前的五月十三,锦瑟于朝觞阁三楼正厅,以名琴琼响抚了一曲潇湘水云。名琴琼响,乃唐代宗大历五年,道士卫中正奉圣旨斫。之后,几经辗转,落入桐城首富温家,锦瑟乃温家养女,与温家长子温祁青梅竹马,少时便由温家族长订下婚盟。琼响作为婚盟信物之一给了锦瑟。而正厅自此也以此琴命名。 蓝田当日在场,有幸闻得整曲潇湘水云:只见锦瑟抱琴于三楼正厅前站立,素面朝天,挽随云髻,侧髻上缀碧色华胜,一袭淡绿曳地罗裙,腰间垂下长短不一三根玉带,带端饰白菊琉璃珠球,移步则珠球相撞,发出轻微的“叮叮”之声。 她盘腿就地而坐,搁琴于上,扬起右手食指轻捻琴弦,拨出一个飘逸灵动的泛音,朝觞阁人声顿止,抬头来看。 锦瑟微微颔首,指尖落到琴弦上,撩拨开一道碧波荡漾、烟雾缭绕的意境,不久,传来层层递升的浑厚旋律,有如云水相搏,惊涛拍岸,铺陈出天光云影、气象万千,直至雷声一动惊天地,一气顿悟,水云声再现,余波荡漾,回归本原。全曲大气磅礴,精妙的“吟、猱、绰、注”技法,被锦瑟信手拈来,奔放激烈中不失平正淡远,颇具王者风范。一曲终了,阁中之客,还如同置身水墨长卷,沉醉其中。 清亮的击掌声从锦瑟对面的雅间传来,众人收敛心神,见萧逸走出,俊容含笑,一脸激赏。自此这个雅间便命名为“闻琴。”平日“闻琴”都会封厅,只有萧逸回阁的时候才开启。潇湘水云之后,朝觞阁更是盛极一时,不说当日听到此曲的人日日来等候,更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只为再闻此天籁。但此后,锦瑟却再不曾弹奏潇湘水云,只是偶尔兴之所至,抚上几声,虽不是潇湘水云,但每每都令阁中客回味再三,意犹未尽。虽说一年也不过数次尔尔,但只要萧逸回阁,锦瑟必抚琴。 今日萧逸要回阁,那是否锦瑟 蓝田心里思量着。七年了,日日来,可不就为了那一时片刻。想我蓝田怎会痴到这步田地,是为了琴,还是为了人? 思及此,蓝田无奈地摇摇头。 第三章琉璃杯 茶香袅袅。杯中是杭白菊在舞。 “碧瑶。”锦瑟眼角扫过茶几上升腾着雾气的黛青色茶盏,皱了皱眉。 正在案前忙活的碧瑶搁下手中的书卷,挪步到锦瑟跟前。碧瑶十二岁就跟了锦瑟为贴身侍儿,锦瑟动动眉眼,碧瑶便能明白七八分。 她搓着衣角,嘴里回着话,带笑的眼角却时不时地偷瞅着锦瑟的反应:“昨儿个走前公子让碧瑶到跟前回话,一时过于匆忙那套琉璃杯忘在桐城了。” 锦瑟抬眸,正瞥见碧瑶往这儿偷瞧,一副促狭鬼的模样。锦瑟不禁轻笑起来:“你这小表,温祁还总说我‘不拘小节’,小事上丢三落四的,指望着你帮衬些。你可倒好,真真是我的人,就随我‘不拘小节’的性子呢。” “小姐总拿碧瑶的不是取笑碧瑶。眼下是找不着碧色琉璃杯沏这白菊了,要不等爷来了,我换套浅色的?”碧瑶眨巴着凤眼,一瞬不瞬地瞧着锦瑟。 锦瑟端着茶盏兀自轻嗅着茶香,半晌,她放下茶盏,挪步到内室,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只旧色檀木盒,交给一旁的碧瑶,坐下便不再说话。 “羊脂白玉杯?您拿公子给的白玉杯给爷沏白菊茶?”碧瑶打小苞了锦瑟,唤温祁为公子,后来进了朝觞阁,随了锦瑟唤萧逸为爷。 她想不明白,虽说小姐不顾世俗眼光,顶着温家未来媳妇的身份,随了萧爷做事。在碧瑶看来,小姐感佩萧爷,一向敬之听之,但情分礼数也仅止于上司下属罢了。萧爷只喝杭白菊,小姐便嘱咐了她以碧色琉璃杯泡制,碧色琉璃杯通体青碧,配上点点杭白菊在其中,相得益彰。 小姐有时对事大而化之,不拘小节,有时又锱铢必较。且拿这沏茶的杯盏来说,琉璃杯忘在了桐城温家,小姐居然拿了白玉杯来代替,即使是外行人也看得出这套白玉杯的贵重。哎要换作是她,是万万舍不得的,可说到底,小姐不是她碧瑶。 “茶具而已,搁在那,白白沾了尘土。”锦瑟轻描淡写。 “哪来的尘土,我可是日日打扫”碧瑶一脸不情愿地揣着檀木盒出去。 正午“闻琴”厅。 厅门开,锦瑟抱琴而入。 萧逸背对厅门,侧着半个修长的身子,抵着窗棂,俯望着荣华道上的熙攘人群,目光似有落点,又似并无焦距。 将琴搁于案上,锦瑟走到萧逸身旁,随他一起看着荣华道,目光似有落点,又似并无焦距。 她在等他先开口。 一刻,两刻,三刻“闻琴”厅内因为两人不语静得仿佛只有呼吸在交流。 “丫头。”声音从萧逸口里吐出,轻得如同低吟。 锦瑟听着了,只是没有立即应他。她的目光似乎还在仔细探究荣华道人流中的某个过客。“恩?”她若有若无地答。 “叩叩叩” 碧瑶端着茶盏在门外,轻敲了厅门,二人却都未答话。碧瑶稍侯,并不在意厅内的人是否应允,低头推门而入,将茶盏搁在矮几上,又低头退出去,将门掩上。 半晌。 萧逸微侧过头,目光落在锦瑟身上,又慢悠悠地转向矮几,触及温润的羊脂玉色,萧逸眸色一滞,徐步走近矮几,落座一旁。信手端起那茶盏,目光被杯中朵朵白菊吸引,氤氲在袅袅馨香雾气中。 “丫头,我想听潇湘水云。”萧逸薄唇轻启,杯中白菊开得正盛。 “好。” 云水之声起。于是,荣华道上,只剩这朝觞阁,朝觞阁内,只剩这“闻琴”厅。 琴声从楼上逸出。这是蓝田七年来第二次听潇湘水云,锦瑟的潇湘水云,却不是为了他蓝田,而他此时不得不感谢那个能让他再度得闻天籁的男人萧逸。 桐城内,另一个男人温祁着青色长袍仰卧于庭中躺椅之上,不掩通身华贵的气派。宽松的长袍未饰腰带,愈发衬得温祁一脸的慵懒。此刻,他正把玩着碧色琉璃杯。 “锦儿走了几日了?”他在问身旁人,却也在问自己。是的,他每天都在问自己。他宠她,所以即使不舍,也愿意为她顶着家族非议,纵容她远去黎城跟着那个叫做萧逸的男人;所以即使思念,也忍着去黎城接她回来的冲动;所以即使煎熬,也告诉自己,一辈子的时间,他也能等候,等她收了心,回来他身边。 “少爷,小姐她昨个儿才走的。您”管家温良来温家已有数十个年头,伺候了两代温家主子,少爷的心思,他知道“想小姐了?” 温祁淡然一笑,把琉璃杯收起,递给温良:“差人给她送去。” “那少爷,要带话吗?”温良接过东西,躬着身问。 “就说”温祁吐了两个字,剩下的话却进了肚里,仿佛自嘲似地,摇头淡然一笑“罢了,只管把东西送去。” “是。” “闻琴”厅里,萧逸已离开。 “萧爷真真是比小姐还难伺候,你看,我费心沏的白菊,爷一口都没动,难不成没了琉璃杯,爷就不喝这茶了?爷在外可没见这般挑剔,回了朝觞阁就摆起当家的架子。”碧瑶是个直肠子,收了茶盏,嘴里仍在不停抱怨。 指腹摩挲着杯身,锦瑟笑道:“既然一口都没动,那不是称了你的心,你干脆收了这套白玉杯,宝贝似地藏着,让它落了尘土,日后可当古董。” “亏得小姐拿宝贝给萧爷沏茶,爷可不领这个情。”碧瑶还在为这白玉杯沾了俗气而抱不平。 锦瑟却不着恼,她在想萧逸走前留的话。 “我要你护沈曼周全。” 第四章金富侯 沈曼是悦琴坊的琴师,琴艺虽不及锦瑟,但容貌出众,黎城大富之家但凡举办酒席宴会,都以能请到沈曼前来府上献艺助兴为荣。也因此,沈曼在黎城的上层圈也占据一席之地。 三年前,沈曼在金家大宴上与萧逸结识,之后,她便跟了萧逸做事。台前,沈曼还是悦琴坊的当红琴师,但圈内人知道,她是萧逸的“红颜知己”凭着容貌和人脉,为萧逸牵线搭桥,倒做成了不少买卖,却也使沈曼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钉。忌惮着萧逸的势力,他们在明里不会找沈曼的麻烦,但在暗里,小动作不断。 暮色渐浓,晚风带着凉意送进“闻琴”厅。锦瑟站立窗前,就在白日里站过的地方,目光依然似有落点,却又似并无焦距。荣华道上,人迹寥寥。 右手抚向腰际,锦瑟竟缓缓从腰带里抽出一柄软剑,剑身极为狭长,剑锋薄锐,左手屈指朝剑身一弹“当”随着一声铿锵,剑身直立,俨然一柄夺人性命于无形的利器。 “流光,爷说,要我们护她周全呢。”锦瑟眼眉含笑,似乎眼前并不是一柄剑,而是一位亲密的故友。流光不语,只在晚风划过剑身时发出一声“嗡”算是回答了。锦瑟笑意更深。 朝觞阁门庭若市,更胜从前。 小厮们忙前忙后,不亦乐乎。 “碧瑶姐、碧瑶姐。”小厮咋咋呼呼地从前厅奔到后院,与端着木盆的碧瑶撞个满怀,水花溅了碧瑶一身,木盆也滚落在地。 “着急忙慌地你做什么呢?投胎啊!”狼狈的碧瑶一脸没好气。 “不是啊,碧瑶姐,金富侯在前厅耍横呢,嚷嚷着要见二当家的。”小厮抹了抹脸,气还没喘匀。 “那只金富猴?居然敢在朝觞阁耍横?让他耍!告诉他二当家的今早去了桐城”碧瑶话音未落,金富侯已不请自进地来到后院。 “碧瑶妹妹这话说得底气不足啊,金家下人可是看着锦姑娘的轿子前脚进的朝觞阁后院,我后脚就登门拜访,妹妹你说锦姑娘不在?让我搜了后院再说!” “你敢!” “你看我敢是不敢!” 两不相让。 等锦瑟撩开门帘步出后院锦绣小居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一男一女两只茶壶,正叉腰对峙,眼睛瞪得铜铃大,看架势,卯足了劲要把对方活生生吞下肚去。 “金二少。”锦瑟出声。 两只茶壶顿时都把注意力转移到锦瑟身上。 碧瑶闪到锦瑟侧旁,但依然是茶壶的架势。 “锦姑娘。”金富侯软下声来。 “金二少,近来可好啊?”锦瑟话音淡起,听不出个中情绪。“是前厅招呼不周,要您亲自闯到后院来,找我理论?” 金富侯矮身作了个揖,陪笑:“岂敢?在下是有要事与锦姑娘商议,一时情急才会枉顾礼数的。” “要事?” “在下想与锦姑娘做一笔买卖。” “买卖?” “码头。”金富侯慢悠悠地吐字。 锦瑟抬眸,直视金富侯,唇角扯出一弯笑:“里面详谈。” 金富侯随着锦瑟,进了后院锦绣小居。 锦瑟落座,端起身旁小案上的一盏白菊,自顾自地抿了一口,遂示意碧瑶给金富侯上茶:“看茶。” “不必了吧。”碧瑶茶壶的气劲儿还没过。 锦瑟并不做声,也不看碧瑶。 碧瑶瞪了金富侯一眼,转身沏茶去。 “在下有批货,要借朝觞阁的码头一用。酬劳自是不在话下。”说着,左手伸出两指。 “两倍?我看,金二少不妨说说这批货。”锦瑟不为所动,整个身子歪向侧旁小案,左手拈起菊形碟里的白菊糕,凑到唇边咬了一口,抖落指上糕屑,端起茶水送下口中糕点。 “唰” 金富侯不做声,打开那把不离身的玳瑁烫金撒扇,伸出三指。 锦瑟摇摇头,放下杯盏,搁了杯盖。“那锦瑟就有言在先,我朝觞阁不碰烟土。” 金富侯不死心,收了撒扇,继续道:“二当家的一向生财有道,银子都送到朝觞阁跟前了,您就当码头上卸的是我金家的陶瓷玉器,无碍的。旁的,在下自会妥善打点,保证万无一失。” “锦瑟的话,二少是听不懂吗?我说了,朝觞阁不碰烟土!” 金富侯皱了皱眉,还想再说什么。只见碧瑶掀了帘子进来,手里端着茶。 “这笔买卖怕是做不成了,碧瑶送客!” 碧瑶一怔,心想:姐姐我刚才在厨房捣鼓半天才整出这碗加了料的茶,想看这只金富猴的好戏,却不料,小姐让她赶人了,也好。 她搁下茶,探手一引:“金二少,请吧。”见金富侯迟疑,眼角扫了扫自己泡制的那碗茶,她笑得诡异:“还是说,您想喝了碧瑶的‘好’茶再走?”她故意将“好“字咬得极重。 “不必!既然话不投机,那金某就此告辞。”金富侯甩袖愤愤离去。 第五章杭白菊 “烟土?怪不得小姐恼了。只怕金家老二不会善罢甘休呢。”锦瑟安坐在梳妆台前,任由碧瑶摆弄她的头发,碧瑶嘴里说着,手上挽着髻,眼睛咕噜噜地瞅着妆台上的首饰匣子,挑了一支白玉簪,插入锦瑟的发髻。 锦瑟懒懒地朝镜中看去,抬手将右侧发髻拢了拢,启声:“阁里的规矩,不能破。” 紧着话尾,碧瑶拍腿:“金老二可不管是谁的规矩。就说头前儿五福斋的赵老板还在那会子,虽然五福斋的布匹不及咱们温家的锦绣轩,可好歹在黎城也是排的上号的,金老二可到好,用一半的价钱强收了赵老板五十匹柿红龟背锦。” 碧瑶越说越起劲,手还忙着在首饰匣子里乱翻。“莫说他不管行里的规矩,那批锦缎是人家一个月前跟赵老板早订好了的,让他捡个现成!这是在人家五福斋头上,要是搁在咱们锦绣轩,我量他不敢有这个狗胆!” 锦瑟轻笑:“碧瑶近日的泼辣劲越发了” 碧瑶没听进去,干脆将那首饰匣子从梳妆台上拿起,开始仔细挑拣起来。 锦瑟从镜中看她,碧瑶不答话。“找什么呢?”碧瑶放下首饰匣子,开始眼神四下乱飘。 “小姐,那条白菊翡翠珠串你是不是落在别的地儿了,前些日子就没瞧见你戴。” 锦瑟一顿“我的东西,你比我清楚,落在别处,就由它去吧。” 珠串吗?她自然知道落在何处了 “在忙?”萧逸掀开锦绣居的门帘,锦瑟半曲着身子坐在榻上,右手肘支着身前小案,掌心托住脑袋,目光淡淡落于左手正拈的书卷,将那两个字收进耳朵,浮上一丝笑意:“忙。” 萧逸走近,在另一侧坐下,学锦瑟曲着身子半靠小案,眼睑半合,直睨到锦瑟右手肘前的菊形碟,探手在碟里拣了一颗梅子,丢入口中。 卷旁躺着白菊翡翠珠串,萧逸取了细看:玻璃地的白翡翠,十八颗珠子荧光潋滟,通透如水,形如雏菊,菊瓣线雕而成,菊心则是极品祖母绿,翠色阳俏,很是精致。他知道,三年前锦瑟得了这珠串,一直都很喜欢。 “怎么不戴?”他问。 锦瑟俏生生地弯了弯唇角,左手将书卷翻过一页“看书的时候硌手。” 萧逸将十八颗菊珠一一抚过,遂将珠串揣进怀里靠近心窝的地方。 锦瑟未抬头,眼帘却稍提,目光在询问。 从怀里退出的手中自是不见了珠串,却多了一个鹦鹉纹海棠形圈足银盒。 “我跟你换。”将银盒置于案上,指尖轻按盒顶,徐徐移到锦瑟眼前。语气俨然锦瑟已答应了与他交换。 锦瑟打开盒子,幽香逸散,似是埋于地下的陈酒,封存多年都未移动,突然重见天日,甫一揭封,酒气喷薄而出。可这香非酒香,是菊香。锦瑟目光微炽,从盒中取了一枚,凑到鼻尖轻嗅:“冷家的杭白菊?你”萧逸望入锦瑟秀目,刚毅的俊容在橘黄灯光的氤氲中柔和成一团谜。 萧逸在笑,潭目深邃。他已二十有七,脸部线条却随着岁月的加深更加如同刀刻,黝黑的肤色,连下巴的淡淡胡茬都掩盖了,难得两道剑眉恰到好处的浓密,鼻梁高直而鼻翼窄,如此阳刚的面容下,薄唇翕合,唇形是女子也比不上的姣美,亦刚亦柔融合得刚刚好。 萧逸的柔不是轻易显露的,冷峻的面容只有在笑意深的时候才会展现柔和,甚至于此刻,他平日深藏的酒窝也浮于两颊。 温祁则与萧逸截然不同,面如冠玉,肤色白皙,即使着素,周身也散发出华贵气质,却不会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只因他生就一副桃花眼,任何时候都眼角含笑,有时纤长睫毛下,顾盼流转,眉眼清明;有时却又临去秋波,眼神迷离,教人看不真切。 “费了些时日罢了。”萧逸又拣了一颗梅子送入口中。 冷家的杭白菊一枚难求,锦瑟怎会不知,又岂是简单一句“费了些时日”就能得到的? “小姐,有些事你也上上心哪。好不容易得了条可心的串子。” 碧瑶的唠叨勾回了还陷在回忆的锦瑟。有信鸽来,扑扇着翅膀落于锦绣居南窗,侧头梳理翅羽,静待锦瑟。 她起身移步,轻轻捉住信鸽,取下信笺,展开。锦瑟一眼扫过,倏地收起信笺,眉心轻拧:“沈曼。” 第六章缓兵计 华轿行至富贵道金府门前。 “落轿。” 轿帘揭起,锦瑟款步出轿。 金府门前护卫一见是朝觞阁锦瑟,立即进门禀报,不稍片刻,护卫便匆匆出来。“二少爷请您进府。” 碧瑶往府里望了望,如锦瑟所料地开始抱怨:“要照平时,金富侯早摇着撒扇,提着长袍哈巴狗似地迎出府来了。若不是沈” “碧瑶。”锦瑟轻声喝止。 入府中正厅落座,仍不见金富侯身影。碧瑶已经等得不耐,正欲发飙。 “锦姑娘可是稀客啊!”金富侯踏入厅门,撒扇别在腰际,手里改握了两颗金球。 撂了这句话,金富侯朝南而坐,专心玩他的球。 “怎比得你金富猴贵猴事忙。”碧瑶一旁嘀咕。 “锦瑟来跟二少谈沈曼。”话不绕弯,锦瑟不想打太极,虽说人是金府暗里劫的,可事要摆在台面上说,而且她心里清楚,今天并不是来谈判的。补充道:“只谈沈曼。” “哈哈锦姑娘真是性子急,一刻都不耽搁。”金富侯没料到锦瑟会直奔主题,他清咳一声以作掩饰“那在下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沈曼是在我手上。锦姑娘若要人,得拿码头来换,无二话。” 语气不重,可这话,说死了。 “还恬脸说呢?”碧瑶一脸轻蔑。 锦瑟不语。 “小姐”碧瑶最怕锦瑟犹豫,沈曼是萧爷的女人没错,但于朝觞阁于小姐而言,意义也只在买卖关系,她牵线为朝觞阁招徕生意,有功劳,可却不值得小姐耗费这么多精力,遑论破了七年的阁规。说到底,她不过是枚棋子,有了萧爷,才会间接与朝觞阁扯上关系。她眉眼暗示:你不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沈曼就破了朝觞阁的规矩吧? 金富侯见锦瑟沉默,觉得事有余地,赶紧趁热打铁:“谁都知道沈曼是大当家的女人,朝觞阁不会不管,如今大当家不在,锦姑娘自会为她做主。呵呵,在下是高酬借用码头,不是强要,这笔帐,朝觞阁怎么算都不吃亏的。锦姑娘你说是不是?” 金富侯大费周章劫走沈曼,无非是因着她与萧逸非同寻常的关系,前几日在锦瑟那里吃了瘪,现在要以沈曼为人质,逼朝觞阁妥协来为他金家偷运烟土。 锦瑟依然不语。 是了,若没的商量,锦瑟一刻都不会退让,岂会两度沉默。与锦瑟打了七年交道,金富侯自认,这一点,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当真要码头来换?”锦瑟启声,眼帘淡扫。 金富侯笑得张扬,这是个问句,它表明锦瑟松了口,那么,他赢了。 “呵呵,这两天,沈姑娘就由在下代为照看,等卸了货,金某亲自送她回悦琴坊。” “如此,二少生受了。”没有情绪。 “客气。”是假客气。 “小姐,你这是”出了金府,碧瑶有些恼。 “碧瑶,人要救,规矩要守,这戏,也一定要演足。”锦瑟道:“金老二来朝觞阁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若不犹豫,他又怎么会信呢?以他的个性,今晚就会去找沈曼。” 锦瑟得到沈曼被劫的消息,就立即派人查探了金富侯在黎城的几处别院,却都并无异样,今天金府的守卫较平时有所增加,更加确认了心中的猜测,也就是,沈曼根本就被囚在金府之内。她答应金富侯用朝觞阁的码头为他运烟土,只是缓兵之计,因为,她要金富侯亲自带她找到沈曼。 第七章护沈曼 亥时。 金府檐牙高啄。 两抹纤瘦的黑色身影落入后庭。金府院墙虽高,却让锦瑟和碧瑶巧借檐牙越墙而入。 收了牛筋索,缠于腕上。锦瑟扬手示意,两人一左一右分头行事。 游廊行过两队护卫,锦瑟一个鲤跃,藏于廊栏后。待护卫走过,腕上牛筋索已探向横梁,锦瑟眼神一凛,凌空腾起,从横梁上往屋内望去,有人影在晃,从身形来看,其中一个是金富侯无疑。 锦瑟气息内敛,松了松牛筋索,绳索放宽,锦瑟的身体也随着往下沉,双脚的着力点放在侧墙,双膝微曲,上半身前倾,伏耳贴近。 “二少爷,那女人似乎撑不住了?万一弄出人命” “死不了。就是要让她吃点儿苦头。”金富侯狠绝“哼,我得让她明白:在黎城,得罪了我,就算是萧逸,也保不了她!” 略一沉吟,又道:“金宝,交代下去,今天这顿就免了,弄死了她,老子岂不白白损失了一个筹码。” “是。” 有身影步出屋子,锦瑟收索,身子迅捷地上移,隐匿于夜色。 这个叫做“金宝”的,出了屋子转身走向屋后,拐过一条幽径,来到后花园,园门两旁守着两名护卫。 “有异常吗?”金宝问。 “属下一直守在此处,并无异样。” 金宝进了园子,穿过二楼回廊,却突地顿了顿。回过头来警惕地四下扫视,锦瑟矮了矮身,忽听有石门暗启之声。锦瑟探身跃至回廊尽头,却是一座空荡荡的露天水榭,哪还有金宝的影子? 除非有暗门。 锦瑟打量起这座水榭。此水榭三面环水,只有一条回廊可通往。有柱无壁,除却四根廊柱,四方石雕立于柱前。这四方石雕却并非形态一致,分别是蛇、鸠、蛙、龟,雕工细致,惟妙惟肖。 石雕。水榭。蛇、鸠、蛙、龟。 时间紧迫,锦瑟必须马上理出个头绪来。 水谢、水榭、水榭锦瑟的神思从石雕上移开,猛地环视了水榭一周,水榭?水?锦瑟顿悟。蛇、蛙、龟都近水,只这鸠是其中的异类,鸠雕之上必有机关。 “嘁” 听到石门再启,锦瑟一跃,上廊梁。 只看水榭地面裂开一个口,金宝拾级而上,裂口重合,完好如初。 原来水榭之下,别有洞天。 待金宝走远,锦瑟落地,走近鸠形石雕,摸索至鸠翅上一按,暗门洞开,锦瑟进入。 密道极其狭长,尽头有小门,入门过玄关,方现密室。 锦瑟扯下脸上黑巾。 密室正中坐着的正是沈曼,脸色苍白得吓人,双目闭合。看她的样子,俨然形神分离。 锦瑟靠近。是的,沈曼只能坐着,她被穿了琵琶骨,身上的穿着还是被劫那日的紫色绫罗复式裙,除了琵琶骨处的细钢钩外,并无其他伤口,甚至衣物的其余部分也是完好干净的。若只是穿了琵琶骨,沈曼何以虚弱至此? 中毒吗?锦瑟轻轻翻过沈曼的手腕,为她切脉。眸色渐深,从脉象看,沈曼并无中毒迹象,只是脉息若有若无,气血两虚。 锦瑟引针刺其合谷穴,沈曼似有触动,眼帘微颤。 “沈曼,沈曼。”锦瑟轻唤。 混浊的眸子渐渐清明,待看清来人:“锦锦姑娘?” “身体何处不适?你并未中毒啊。”锦瑟急于知道症结在哪。 沈曼吃力地张了张眼,右手指抬了抬,似乎想指什么方向,气息游走:“嗯腿” 锦瑟闻言,看向沈曼的裤角,有些迟疑地将其卷起,在接近小腿肚的地方,突然出现了斑斑黑棕色。 锦瑟瞠目,这哪里是什么黑斑,分明是水蛭。裤腿卷至膝盖处,锦瑟才知道是什么导致沈曼气血衰败。从腿肚至膝盖,密密地布满了水蛭,这些水蛭个头都很小,数量却很多。 锦瑟明白,水蛭的嗉囊非常发达,两侧还生出多对盲囊,使它们在寄主身上一次就能吸食大量血液,暂存于嗉囊中。若选取的水蛭个头过大,一次吸食的血液会超出人体的承受能力。 金老二是要这些毒物蚕食沈曼的生命。 锦瑟走向密室一角,取下一支火把来。水蛭吸附力太强,若硬揭,只会让吸盆留在伤口内,使肌肤溃烂。“我现在用火燎。你忍着点儿。” 沈曼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别过头去,闭上眼睛。 锦瑟尽量快地移动火苗,以防停留时间长了,灼伤沈曼的肌肤。 “滋滋” 火苗燎过之处,毒物脱落“吧嗒,吧嗒”掉在地上蜷作一团,发出淡淡异臭,不觉令锦瑟皱眉。 被水蛭咬噬的地方已经血肉模糊,伤口狰狞得很,血流不止。此刻没有止血散,锦瑟将沈曼复式裙的内衬撕下一块,包住伤口。 “其实锦姑娘不必犯险救我,沈曼出了这个门也是也是废人了,对萧爷来说已经无用。”沈曼睁开眼看锦瑟。 “别说话,省点儿力气,我们时间不多。”手已经去摘禁锢沈曼的钢钩。 “嗯唔”沈曼禁受不住摘除钢钩之痛,紧咬下唇却依然痛呼出声。待取下,已是冷汗涔涔,两肩原本污血的地方被鲜血重新覆盖浸染。 “萧逸的女人还不足以成为我救你的理由。”是在陈述事实,也是为了转移沈曼的注意力,减轻她的痛苦。“可是,你有理由让我喜欢。这便够了。” 沈曼脚步虚浮,身体的整个重心都压在锦瑟肩上。 她如此虚弱,根本连行走都有问题,锦瑟带着这样的自己,如何出的去?可是沈曼没问,她不会问,深知锦瑟不打无准备的仗,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境况险恶,她却觉得心安,只因身旁这个瘦弱女子的一句“你有理由让我喜欢。” 第八章蟾衣香 出水榭,锦瑟架着沈曼上回廊。 “什么人?”惊动护卫。 锦瑟看着回廊那头突然出现的护卫,轻笑起来:“迟钝得很。”扶沈曼靠廊柱坐下“你歇会,有事便叫我。” “什么人?”带头护卫迟疑地逼近,又问了一句。 锦瑟抽剑上前,快进几步“流光”魅影划过,顺着问话人攻来之势挑开他手中的刀,一个侧转,反掣住他的右手,轻轻一带,刀便刺进了后方正欲偷袭的另一名护卫。 带头护卫没想到自己制敌不成,反伤了自己人,不禁呆愣。 只这一瞬的空当“流光”的锋刃已经转而吻上他的颈项,见血封喉。锦瑟左手借力于他的肩膀,腾空翻起,当“流光”剑气洞穿另两名护卫身体之时,他屈膝倒地,见了阎罗。 “果然迟钝得很。”锦瑟收势转身,迎接另一轮杀戮。 打斗之声引来更多的金家护卫,金宝从人群中出列,喝道:“敢来金府劫人,我看你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了。” “我嫌你话多。”锦瑟身形已动。 “流光”再现,金宝不及思量,举刀横斩,眼看刀锋逼近“流光”不挡,却从刀背后斜插入,腕劲一使,剑尖向上,刀剑相切之声“流光”竟蔓藤般地绕上刀身,以柔克刚,刀势被制,锦瑟身形猛起,飞燕掠空,跃到另一侧,抽回“流光。” 抽势太急,金宝只觉得手中刀柄也随着迅速反转,与手掌间摩擦产生的痛感令他拿捏不住,只得弃刀退守。“咣唴”刀应声落地,金宝欲躬身去夺,锦瑟抄剑快削“啊”金宝被活生生卸下一只右臂,速度过快,伤口还不及流血,断臂就滚落到护卫群中,鲜血喷溅,金宝捂着伤口呻吟倒地。 此时回廊之上已经尽布护卫,他们开始朝毫无招架之力的沈曼下手。 “小姐。”又一道黑影加入,碧瑶寻来。 “护沈曼。”继续搏杀。 双拳难敌四手,护卫已团团包围。 “来得甚好。”锦瑟撤“流光”使阴手发袖镖,数镖连发,击倒一片。 余下护卫见识了对手暗器的杀伤力,不觉大骇,哪敢贸然近身,两方相持片刻,护卫群闪开一道,金富侯虱而至,见家将死伤惨重,哀叫起伏。他揪过身旁一名重伤护卫,探过伤口,暗器已没入骨肉,只留下一道浅弧,金富侯眼露惊诧:“工尺镖!你是何人?” 江湖传言,工尺镖乃无耳教教主江兆基的绝学,练就工尺镖的人,能将银钱准确地射中对方的要害,出手后发出“工尺”、“工尺”之声,奏出古乐“四面埋伏”音律的第一句。此音扰人心魄,使人精神分散,极易被击中要害,故而得名。可惜此绝技被金家先祖金雷学会,用它伤人,嫁祸于无耳教,使江湖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到如今,工尺镖反成了金家绝学。 “怎么,难道银钱镖只有你金家会使么?我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你,你是锦瑟!”听音辨人,金富侯未料,眼前这名如同浴血煞神的黑面人是平日弄琴的锦瑟。 “如何?” “码头之事,你是假意应承。” “看来二少的脑子,不是那么好使啊。” 金富侯恼羞成怒“少逞口舌之快,让你尝尝老子的扇刀。”说着手中撒扇“唰”一声抖开。 平日里这把玳瑁烫金撒扇是金富侯装潇洒的道具,眼下和它假仁假义的主人一样,凶性毕露,玳瑁之中,藏着精钢所制的扇骨,扇缘伸出利刃,刃上有三突三陷的锯齿。 “出手还要先知会对方,说你长脑子都是抬举你了。”碧瑶发劲割破正朝她攻来的护卫的脖子,抽空耻笑起金富侯。 锦瑟跃上纵下如飞菩落叶“流光”与扇刀强硬相击,擦出点点火星。锦瑟力道不敌,足尖点地,帘后退。 较之男子,锦瑟出招力道逊色得多,所以招式多讲究寸劲、来留去送,除了消打对方的力量之外,利用桥手相接,加力顺对方攻势改变方向送出,令敌失势。 锦瑟自知弱点,深谙万般皆破,唯快不破,速度可以弥补力道的不足,所以她攻守一向以快取胜。金富侯蛮横进逼,却因锦瑟不即不离地后撤而失了着力点,有劲无处使。 金富侯忽提膝猝顶锦瑟腹部,另一脚疾蹬下盘。锦瑟借地面弹腿高纵,发劲在腰,一手挡腹部来袭。这招来势凶猛,两人正面近身相搏,过短的距离,让锦瑟劲未发足,况且手与腿力量悬殊,即使消却一半攻势,还是硬生生地接下了金富侯霸道一击,锦瑟闷哼,倒退两步。 “啧啧,锦姑娘还是在阁中弹琴的好,何必讨这个苦头吃?”金富侯眼见占了上风,气焰嚣张:女人终究是女人。 锦瑟直起身“流光”紧握:“二少想听琴是不是?” 一句不相干的话,金富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狐疑之中。 锦瑟旋身“流光”起舞,空中剑花缭乱,越舞越快,渐渐有“铮铮”声传出,教人看不清锦瑟舞的是剑,还是索。 “铮铮”之声忽远忽近,时淡时烈,金富侯等人只觉有剑气氲开来,一浪高过一浪,一潮越过一潮,恍惚之际“流光”欺身,金富侯才以扇刀招架“铮铮”声如洪涛般灌入他的两耳,他感到心智慌乱,气息不稳,强撑着周旋了数十个回合,脑中被扰得不留一丝清明,锦瑟出手迅疾,转眼击出数个叠杀。金富侯胸腹震动,裂开四五道口子,汩汩流血,他摔出数丈,单手撑地,有些体力不支。 众护卫一见主子败下阵来,纷纷侧旁闪避,以免被波及。 一手捂胸,金富侯道:“音波剑” “带沈曼走。”锦瑟示意碧瑶。 孱弱的沈曼被碧瑶架起,锦瑟提剑相护,只行了几步,突地喉头一甜,气血上涌“噗”口中有稠稠血块涌出。 “小姐。”碧瑶转头,急急地喊了一声,锦瑟伤重若斯,她从未见过,慌了心神。 “哈哈咳咳,给我给我围上去。”金富侯见此情景,速命众家将上前擒拿,但护卫们忌惮锦瑟刚才的音波剑,只是松松地围在了外圈,依然不敢近身。 “一群饭桶,她中了本少爷的‘蟾衣香’,现在已毫无威胁了。你们还怕个屁?给我上。”边说,边提脚踹向一名畏畏缩缩的家将。 锦瑟觉得阵阵刺痛朝四肢百骸扩散,仿佛有阴阳两气相搏,胸中郁结。 “蜍玉子的葯果然厉害,我用在密室,本就是为了防止高手劫囚的,没想到制住了你锦瑟,啧啧你刚才催动音波剑,反加速了蟾衣香的发作,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第九章让我死 天已露白。 锦瑟握着“流光”的手收紧,指关节发白。 罢才在密室,她以火把为沈曼除水蛭,蟾衣香被混在火油里燃烧,定是那时被她吸入体内。蟾衣香毒性奇烈,遇到内功催动时才会发作。沈曼没有武功,蟾衣香对她无害。这倒让她安了心。 此时护卫们放开了些胆子,正欲向前。忽地,众人发现锦瑟的双肩在抖动“哈哈哈哈”锦瑟居然在笑,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下巴上还满是血迹,不时滴落在地,张开的口里是刺目的血红。 众人放开的步子因为这个浴血煞神般的女子越来越放肆的笑而再度收拢回去。金富侯也有点儿愣:“你,你笑笑什么?” “呵呵”这两声听来且像娇笑:“到底二少是低估了锦瑟,还是高估了蜍玉子呢?你以为区区蟾衣香便能制住我吗?” 金富侯一震。 因锦瑟这番话,两方尴尬相持。 少时,园外传来打斗之声,一支人马杀进了金府。 “去看看怎么回事?” 金富侯话音未落,人马已经杀将进来,瞬时围住相持的两方,并与金府护卫打斗起来,打头的赤衣男子一眼便攫住了锦瑟的身影,纵身一跃,来到锦瑟跟前,抱拳道:“二当家的,刑风来迟。” 她等来了。 锦瑟绷紧的神经稍稍松懈,淡笑启声:“刚刚好”身子已经下滑,神智涣散。 “蜍玉子死了?”刑风望了望锦绣居的门帘,压低声音,示意手下到一旁树下,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的事,就死在庄里,是扇刀!”手下如实禀报。 “呃啊”声音从小居内室传来。 刑风疾步走进锦绣居,进入内室,至云母屏风前止步,隔着屏风急问:“碧瑶,二当家伤势如何?” 碧瑶已经哭成个泪人儿,哽咽着:“一时清醒一时昏迷。”哽咽得厉害,气喘不上来,竟打了个嗝“连句连句整话都没跟我说过。” “对了,刑大哥,还没找到蜍玉子吗?”碧瑶想起救命稻草,抹了抹眼泪。 “嗯”刑风垂了垂头。 “那,那小姐岂不是?”碧瑶的眼泪又开始扑簌簌地掉落。 “我不会让她有事。” 众人循声望去,来人是温祁。 “温公子。” “公子!” 温祁径直走进内室,越过屏风,来到锦瑟榻前,一向桃花带笑的玉容此刻蒙着薄薄阴郁。 榻上的锦瑟四肢厥冷、全身绷紧,外衫已经被冷汗濡湿。 温祁坐在一旁,欲伸手去抚锦瑟因痛苦扭曲的小脸,那双刚才还闭合的秀目突地睁开,收缩的瞳孔竟是紫色。 “锦儿,锦儿”温祁手掌抚在锦瑟发上。 “公子,小姐她听不到的。” 锦瑟兀自沉沦在自己的梦魇之中,确实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她紧绷的身体弓起,双手掐进衾被,秀目圆睁,仿佛经历着难以承受的痛苦,想极力挣脱,却又无能为力,紫瞳颜色更深“呃啊”手上一使劲,衾被“嘶”地被抓破。 “公公公子。小姐的手。”碧瑶发现锦瑟手腕翻转,显露内侧肌肤上大大小小的鼓包,就像蟾蜍背部的疙瘩。 “是蟾蛊。”温祁脸上阴郁更甚。 此时的锦瑟已挣扎得筋疲力尽,一昂首,呼出声:“让我死!” 温祁一惊,揽过锦瑟,靠在怀里,语气坚决:“你若死,我便夷平地府。” 第十章他的药 “哈哈真是没想到,跑了只花孔雀,反得了个金凤凰。咳咳。”金富侯身上的伤还未愈,疼痛时刻提醒着他,令他对那日的事心有余悸。 “朝觞阁的事我不插手,码头的事自然允不了你。不过我告诉你,眼下我能允的,金老二你最好见利就收,否则,以我温家的势力,你绝讨不了便宜。我温祁说到做到。”温祁掏出怀表,戴扳指的拇指抚了一下表面,转头望金富侯,桃花眼略弯,却诡谲地精光一闪,语气是平日的调调:“你尽可试试,迟一时片刻我都要你们陪葬。” 温祁说话的神情,让金富侯不寒而栗:温祁是认真的,只要是攸关锦瑟的事。 略迟疑,他有些拿捏不住尺度,锦瑟这颗筹码到底值多少,这个赌局又能开多大? “我要黎城一半的锦绣轩” “好。”抢了金富侯的话尾,温祁应得爽快,让他错愕:这局开的是大,而且很大。即便金富侯豪赌惯了,见到如此大的手笔,还是心虚得“咯噔”了一下,这是笔横财无疑。 锦盒被打开,一个黑布囊。温祁取出,松开布囊的口子,里面的东西裸露出来。 “温公子,这是?”刑风盯着布囊中的白色晶块。 “是海蟾酥。”蟾衣是蟾酥浆液的表皮包衣,而蟾酥是蟾蜍的耳后和皮肤所分泌白色浆液的干燥品,正是从金富侯手中换回的解葯,来解这蟾衣之毒。 “哦,蟾衣香这味毒果真玄妙。没想到蟾衣的毒要用蟾酥来解,神也是它,鬼也是它,既是毒又是葯”碧瑶滔滔不绝地对蟾衣香评头论足。“呃,公子,金老二会不会做手脚啊?” “他不敢。”温祁吩咐“取研钵,制葯。” 服下葯后的第四个时辰,锦瑟有了好转。碧瑶帮她换下了身上的湿衣“小姐这次真是死里逃生,衣裳碧瑶拿去烧了,去去晦气。” “叩叩叩” 温祁在门外,朝屋里问了一句:“换好了吗?” “呃,诶,好了好了。”碧瑶卷了衣服,答着话。 温祁大步流星,快步至锦瑟跟前,碧瑶默默退出门去。 锦瑟端坐在榻上,温祁蹲下身来,握住膝上的一双柔荑,抬起头,看向锦瑟,眼里带着心疼。想起那一刻,她还受蟾毒折磨,看不到他,听不到他,甚至嘴里说着让他心惊到绝望的话:让我死。 现在他必须好好看看,确定她完好地在他面前。 两人的对望带着默契,从来都如此。她能懂他,所以任由他的手指温柔地抚过她的棕色眼睛,手腕内侧平滑的肌肤,直到让他确定她是安然无恙的,然后给予一个宽慰的笑,告诉他,不管是身体还是神思都已经恢复过来。 此刻,她在看他,在听他,并一如从前那样唤他:“温祁。” 这两个字,终于将他从之前心惊和痛苦这两味毒葯的折磨中解救。她在病着的时候,他也快病入膏肓。而她,是他的解葯。 “我们回家好不好?”温祁柔声。 锦瑟不答。 “这个时候,我必须让你在我身边。”温祁继续说道。 “我不喜欢你介入朝觞阁的事。”情绪却没有一丝丝埋怨,贴心如斯,她对他怎么能有埋怨。 “前提是你得让我安心。你现在跨过这条界限了,我不得不管。”温祁放开柔荑,转而捧上锦瑟还略带苍白的小脸。“锦儿,你是我的底线,即便是你自己也不能触碰这底线,知道吗?” “我跟你回去。”对着他,她理直气壮不起来,是心中有愧疚吧 徒留叹息。 黎城,锦绣轩分号。 “里外都布置妥当了吗?今日是我金家布庄开张大吉,手脚都给我快点儿。”玳瑁烫金撒扇摇得虎虎生风。“唉,你你你,过来,把这锦绣轩的招牌给我撤了,挂上我金家的镶金招牌!” “二二少。”金家掌柜掖着账本跌跌撞撞地走进来,老脸上的褶子纠结在一起。 “账簿可都理清了?来看看我金家的招牌如何?”烫金撒扇比他主子还招摇。金富侯此刻可谓是由内而外地洋洋得意,以至于并未察觉掌柜的异样。 “二二少。”掌柜脸上的褶子纠结得更深。 “额嗯”金富侯抽空瞥了掌柜的一眼,方觉出他吞吞吐吐的模样似有不妥“怎么了?” “锦绣轩的账目有问题。” “如何有问题?” “账面上看来,这锦绣轩确有可观盈余,不过,这几日老夫细细核对,发现” “发现什么?”事态似要出乎金富侯的意料之外了。 “发现发现金家接手的这十五家分号,早就是个空壳子了。” “你,你说什么?”事态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了。“说清楚点儿。” 掌柜的凑到耳边,金富侯侧脸听着,脸色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兆。 “嘭” 一股脑拂掉了案上的大件小件,却平息不了一丝怒气,上前踹飞了刚卸下来的“锦绣轩”招牌。 “温祁,我金富侯跟你誓不两立!” 第十一章回桐城 桐城,温家。 锦瑟回温家并没有带什么细软包裹,她一向如此,因为朝觞阁锦绣小居的布置完全是照着温家的锦绣小筑来的。锦绣小筑是温祁专为锦瑟所设,从砖瓦到花草,房中摆设到衣物首饰,即便是床帏上的小小帐檐也是他一一挑选,一一过目的。 当锦瑟决定要进朝觞阁的时候,温祁没有阻拦,他只是要求,在朝觞阁的后院照搬一座锦绣小筑,唯一的不同只是小筑变成了小居。他不希望锦瑟改变在温家的起居习惯,或者说,他要她即使远在黎城,也要从锦绣小居的影子里保有他的点滴。整整七年,锦绣小筑添置了什么,温祁就会差人送一份到锦绣小居,锦瑟亦如是,小居有的,小筑也必定添置。 只是,这世上哪有完全一样的东西呢?他们共有的东西,能以这样的方式守护,那么,心里的感觉也能这样守护吗? “温管家!”温良还未踏进小筑,碧瑶就眼尖地叫起人来了。 “总这么咋咋呼呼的,老头子我耳朵还好使呢。”温良一脸笑容地嗔怪碧瑶。 “温叔。”在这个家里,除了温祁,算是与温良最亲近,虽说在温家的十六载春秋,长辈们对她颇多照顾,可也不及温良日日在生活琐事上的照应,如父般地善待她与温祁,可谓尽心尽力。 她唤他“温叔”一如既往。 “少爷顾着锦小姐的身子,说是阆风苑的午膳撤了,改在锦绣小筑可好?”温祁的吩咐,温良来传话。 “温祁是一步都不让我跨出这房门呢。温叔可觉得我是这么娇弱的人?” “锦小姐说笑,听说您大病初愈,少爷怕是心里舍不得。”话一出口,温良面上有些赧:这小两口啊。 “温管家您不知道,小姐有日子没动弹了,在黎城就躺了好些天呢。身子早好了。”碧瑶又是一阵抢白。 温良似放心地微微颔首。 华服玉面,一老一少两名女子进了温府。 “待会你只管照娘说的做,话就由娘来说。知道了吗?”说话的妇人年逾四十,保养得极好,一路来嘱咐身旁的少女。少女身姿窈窕,鹅蛋脸,生就一副标准的美人容貌,很有些妇人当初的影子。 “女儿觉得,祁表哥对女儿没那份心思。您又不是不知道他心里头装的是锦瑟。”少女面露难色。 熬人攥在手里的帕子忽地一甩,愠道:“没出息的丫头,七年前锦瑟出了温家的门跟别的男人跑了,温祁嘴上不说,心里难保没有嫌弃的想法,莫说现在温祁没娶锦瑟,将来娶了,就凭她这种有损女德的作为,也早晚要失宠的。”提起帕子抹了抹唇角,面色微霁,继续教导:“在温家就是做小,也能让你一辈子富贵荣华,懂不懂,恩?”就凭她这种有损女德的作为,也早晚要失宠的。妇人后面的话少女一句都没听进去,思绪还停留在“失宠”两个字上,她笃信娘的这句话,即使现在祁表哥不待见她,可锦瑟以后要失了宠,祁表哥就是她的。对,一时的委曲求全跟这些比起来已经无关紧要。 才思量不久,就到了温祁的阆风苑。 “哟,祈儿,还没用膳哪。”妇人热热乎乎地开腔:“我们毓秀啊,心心念念她的祁表哥,头前儿跟香满楼的大厨学了一道新菜式,今天亲自下厨说要做了给你补身呢!” “大姑母,表妹。来了就一起进膳吧。”算是招呼。“祁表哥。”少女羞涩莞尔“毓秀随便做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将酱紫漆八角食盒提到桌上,取出折枝牡丹凤凰盘,盘里是双珠雪蛤炖。 “让表妹费心了。”承了毓秀的情,不咸不淡,都是客气。可听在少女耳朵里,全成了蜜意。 “哎,哪儿的话,早晚是一家人,客气什么。”妇人这头一加热,客气也变了味。 毓秀在一旁装作懵懂地脸红。 戏台上的戏,主配角都让这一对母女占了,温祁不语,乐得清闲。 “大姑母来了。”锦瑟是赶了巧才听到这么一出,看母女俩尽了兴方插话。 熬人展开的笑脸,在听到锦瑟的声音时,不自然地顿了顿,才一瞬就恢复如常,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是锦丫头回来了,这回在家待的时间要长些才好,跟我们毓秀好好叙叙,她在家里可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对外头的世道不清楚,我常跟她说啊,要学学你锦姐姐,见见世面” 明褒暗贬,锦瑟在外面抛头露面,在妇人眼里根本就是伤风败德,以为温家是客栈么,隔三岔五回来“光顾”个两天。这也好,她巴不得锦瑟在外头别回来,这样毓秀便有机可乘了,一来二去,就不信温祁不动心。 “锦儿不回黎城了。”温祁淡淡一句,惊了三个人。妇人、少女、锦瑟都有些愣住。 锦瑟愣得是,她答应了温祁跟他回来,可并未明确告之,她不再回黎城,何况,她确实没有要退出朝觞阁的打算。也许温祁的话只是为了堵住毓秀母女的嘴。 可究竟,是不是? 饭桌上落座的四人经过刚才一幕都似乎不在状态,各有所思。 “祁表哥,你尝尝。”毓秀舀了小勺雪蛤,递到温祁碗里,转头看看锦瑟“锦姐姐也吃。”对锦瑟,她是应付。 温祁低头品尝,味道尚佳,桃花眼一挑,赞许毓秀:“表妹的厨艺又精进了。” 母女两人均是流露喜色“要觉得好吃啊,以后让毓秀天天给你做了吃。”妇人一步不放,抓住一切机会上位,却看温祁用自己的勺子盛了些,就着金兰滚边瓷碗直接喂到锦瑟嘴边:“雪蛤可补病后虚损,对你有好处。” 锦瑟的筷子还朝着桌上百合虾仁的方向,她缩了缩手,张口吞下嘴边的那勺雪蛤。 母女二人脸色骤变,一旁的碧瑶看了,心里直觉得解气:傻子才看不出你们的心思。温祁对锦瑟好,类似的举动碧瑶看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可对于毓秀母女俩来说,此种言行何等亲密,饭菜下肚,可胃里的酸水一个劲儿地在冒,活像两个弃妇。 阆风苑这顿饭就这样在酸酸甜甜的滋味中度过,百味杂陈。 第十二章想念吗 廊腰缦回,浓浓夜色里,廊上行着一道影,因披着黑色斗篷,身形与容貌都融进无边的暗夜中,缓缓行至水榭,开启鸠翅上的机关,下阶梯,过玄关,入密室。如黑影所料,那人已等在里头。 剥下罩着的斗篷,露出女子容颜。 等在密室那人抖开撒扇,带出笑脸:“你可让我好等啊。” 女子回应,神态妖娆:“才这么些时候,你就等不了了,金二少是做大事的人,可不能这么沉不住气啊。”款步走近一些,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晃了晃“我不是来了么?还带来了你要的东西。” 金富侯一见,急急地伸手去抓,眼睛闪烁异彩就像出来觅食的精鼠,贪婪二字浮在浅处,显露无疑。 女子读懂了,她是玩擒纵游戏的高手,一个轻盈旋身,避过金富侯的手,收回册子,背着他,转过脸,满是娇态,举手按下金富侯的动作“才说了要你沉住气呢,金二少,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 “你什么意思?”就知道这个女人还有别的把戏。 “我还没说我要的东西,金二少不会以为,这册子是白送的吧?”当然不是白送,说了是生意,那就是有买有卖的。 “恐怕姑娘不是要钱这么简单了?”这笔生意没那么好做,她要什么? “呵呵。”女子掩嘴轻笑“我要” 朱唇再启:“我要锦瑟的命。” 夜凉如水。 窗外开始飘雨,朝觞阁打了烊,只留了闻琴一盏明火。 白菊翡翠珠串握在手心,萧逸望窗外,望得有些痴了,不觉雨丝已沾湿刀刻的俊颜。 曾几何时,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雨如今,心情为什么这般不同?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是黄昏还是夜半?就在这个临窗的位置吗?那时也飘着雨? 萧逸抚上自己的脸庞,触及的手指湿湿的:“下雨了”他呢喃着。 是不同了,她没有抱着琼响推门进来,唤一声“爷”或是不置一词,沏上白菊一盏,静静地坐着,抑或站在身后的位置,不疏离也不亲近,陪他看荣华道上的纷扰和清冷。 那时他的心情是怎样的,会像今晚这么心绪不宁,这么烦躁不安,又这么的寂寞吗?他从来没有探究过,如今只觉天地间孑然一身,他才忽然想起,有她在的日子是平和的,是心安的,更是满足的心被什么充盈得鼓鼓胀胀的满足。 原来,她不在了,自己会不受控制得变成这样,这样无边无尽地想念,就像是一张网,铺天盖地地罩落他身,叫他逃不开,挣不脱。 第一次见面。她对他说:“我能给朝觞阁的,别人给不了。你信不信?”他怎么能不信,他若不信,如何会鬼使神差地放心让一个女人进朝觞阁来主事。 锦瑟,娇娇柔柔的容貌体态,张口却是硬硬当当的桀骜不驯;好好的少奶奶不当,带了贴身丫头从家世显赫的“婆家”出来抛头露面,还说要跟着别的男人做生意;抚了一手好琴,明明是深在香闺绣花鸟的主儿,居然颇有气势地抽出一柄软剑问他:“你要文斗还是武斗?” 她可以将喜怒隐藏得不着痕迹,现在他发现,似乎有着那样的一个自己,它总是竭力去捕捉情绪的蛛丝马迹,试图揭开她内心最最真实的悲欢。为什么那么渴望去揭开?揭开了,是不是才能够靠近? 他以为自己不会记得的,可是,即使没有费力去想,那些破碎的印象,就自然而然地拼接起来,完整得没有一点残缺。 她说:“锦瑟的白菊茶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她说:“你有酒窝呢。” 她说:“既听了我的琴,讨你个簪子。要手工的。” 她说:“你奈我何?” 她说:“爷” “吱”厅门被推开。 萧逸回神,下意识地唤道:“丫头。” 进来的是刑风。 “爷,您没事吧?刑风在外头敲了好一阵子,您都没应门,我还以为” 萧逸转过头去,展开右手,手心里的珠串光泽如昔:“没事。” 第十三章七年殇 锦瑟走了,朝觞阁里的事交付给刑风和老掌柜曹德。朝觞阁生意照常,掌柜忙得不可开交。 “今儿是二十五,照说齐老板该来下定钱了。”曹掌柜指着账本问。 “是,齐老板的定钱原该二十四就入账的,不过近来买卖紧,一时也忙活忘了,昨天他支人来,说齐石斋的生意往后就不麻烦朝觞阁了。”胡账房也觉得奇怪,齐石斋跟朝觞阁生意往来频繁,后来干脆确定固定的买卖关系,每月二十四齐石斋就会向朝觞阁下定钱,月初发货,月底结算。整整两年,一向如此,买进卖出,倒也合作愉快。 “来的人怎么说的?” “只说这生意场上利字当先,现如今世道变了,行情变了,朝觞阁给的价也该跟着变变了。齐石斋是跟着时务走,不是要驳锦姑娘的面子。” “这是什么意思,没有知会我们这边一声,他说不做就不做了。” 虽说两家此前未曾立下契约,但往来两年,私底下有了良好的默契,二当家说生意讲究灵活,不必拘泥一纸约定,因为朝觞阁自有一套严谨的阁规,做生意自始讲信求诚,渐渐成了黎城里独有的“铁契”而朝觞阁不立契,却也是从明里给了对方最大的自由和便利。 出乎意料,这种反其道而行的行事风格,反而招揽了更多的生意伙伴。二当家经营有方,七年来,新主顾变成老主顾,只要与朝觞阁缔结买卖关系,就少有中断的。即使要断了来往,起码也要先跟二当家商榷商榷。 “齐石斋的事,二当家在的时候可有提过?” “未曾提过,我看不如捎个信给二当家的,再行定夺。” “不妥,日前大当家的有交代,倘若二当家未回阁,切不可前去烦扰。”顿了顿“大小事务,一概不得。” “这” 锦绣小筑有琴声逸出,行云流水。 “小姐在抚琴呢,您不进去吗?”少爷在小筑外站了良久,却迟迟不进,一遇到锦小姐的事,他就变得优柔了。方才从阆风苑出来,少爷脚步匆匆,怎么到了门口,又迟疑若此。温良心里想着,嘴里说着。 “温叔,你说,锦儿什么时候才肯回来?” 锦瑟就在这儿,在他的眼前,在他为她建的小筑里,离他仅数步之遥。他缓缓抬手,描绘轩窗上的投影,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知足了,锦儿的心什么时候能收回来呢?他要她的身心都能回来他身边啊!因为锦瑟,他变得极有耐性,等了她七年;也因为锦瑟,他渐渐失了耐性,最近的他开始耐不住寂寞。“我现在已经越来越不能确定,七年前的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他终是明白,七年前他是放了锦瑟,却囚了自己,囚在执念中不得解脱。 “少爷,锦小姐年岁也到了,您何不”温祁摆摆手,温良的话卡在喉间。 “再等等吧。”小筑内琴声已止“累了,回阆风苑。” 小筑内锦瑟按了琴弦“碧瑶,什么时辰了?” “戌时过了三刻。”碧瑶端了盥洗水进来。 “才戌时吗?日子越发长了。”锦瑟有一句没一句地兀自说着。 碧瑶绞了帕子递给锦瑟抹脸“我看哪,小姐是片刻都不得闲的人。” “把骨头都养懒了。”锦瑟舒展双臂,松松身子。 “呵呵,您是宁愿为了做上一号买卖就忙活上几天,也不情愿在小筑里闲待上一刻。”碧瑶太清楚锦瑟的个性。 起身踱步,降香黄檀香案上摆着紫烟炉,锦瑟不喜熏香,所以紫烟炉是个摆设。她揭开炉盖,喃喃道:“碧瑶,点一炉迷迭香吧。” 迷迭香,迷迭香,回忆的良引只是,没有迷迭香,那些回忆也清晰如昨,点点滴滴都深刻入骨。 一炉迷迭香,留住一场梦。 “萧爷!”碧瑶惊呼。锦瑟抬头,许是走了神,竟不觉萧逸潜入小筑。他此刻倚在轩窗旁,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望着她。 “爷。”回过神来,锦瑟唤了一声。 萧逸身形微震,笑意淡开。 “萧爷,您就这么来了?”碧瑶撇了撇嘴。 “从正门进来,我还得上拜贴,麻烦。”萧逸不以为意,目光未移。 碧瑶嘟了嘟嘴“那,那我先出去了。”两人沉默,看来均无异议,碧瑶识相地把门带上。 迷迭香从炉内逸散,盈盈袅袅。 “你回温家也有些日子了。”两个月又十八天。 “恩。”锦瑟颔首,继而看向萧逸“阁里有事要我回去吗?”是朝觞阁需要我回去,还是你需要我回去? “不是,既然回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吧。”迅疾地避开对方目光,为什么自己要避?他掩饰“阁里有刑风和曹德就行了。你在温家,就不必再费心阁里的事了。” 锦瑟突然觉得气恼,近乎责问的口气“所以才不让他们透一点儿风给我?”不是要我回阁,是要我离开吗? “此一时彼一时,在温家你是锦小姐,在朝觞阁你是二当家。既然回来了,你就当好你的锦小姐。”萧逸被自己搞糊涂了,这根本不是他来的初衷。可话像是绕过他的理智,直接从嘴里蹦出来了。 锦瑟眉心皱起,她竟是笑着说:“分得清吗?你要分清楚吗?你要我怎么分?”她自恃能左右情绪自如,此刻却有些控制不住“从我进朝觞阁的第一天起,你就知道我是锦小姐了不是吗?你要我现在分清楚?” 为什么锦瑟不能只是锦瑟?天知道他有多痛恨那些丝丝缠绕的瓜葛“丫头。”这一声很无力,却适时地唤回了有些失控的锦瑟,以及同样沉浸在别样情绪中的萧逸。 这不是他们一贯的相处模式,两个性子都淡漠如水的人,不该出现这样的情绪。 原来时间是这样残忍的东西,它能够无声无息地在两个人的心上划一道口子,当他们发现的时候,才惊觉,伤口已经很深很深了。 七年,这道伤口会深到何处? 第十四章入圈套 翔集码头,朝觞阁上下货的五大码头之一。搬货的伙计从天还没亮就开始忙活了,已装了大半个船舱。 “哎,虎力三,听说这趟货是锦绣轩的?”伙计刘大宏扛起一箱货物,感觉肩头沉甸甸的。 “可不是,知道你肩上扛的是什么吗?”左右看了看,神秘地凑到刘大宏旁边,说道“是香云纱。” “香云纱!十二两白银一匹哪。”刘大宏大诧,这香云纱他听过,却没亲眼见过。“你打哪听来的?” 香云纱是锦绣轩的镇轩之宝,又叫做“响云纱。”因为拿在耳边轻弹,或穿起来走路,可听到“沙沙”的响声。香云纱是丝绸之王,身价奇高。它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黑色,炎炎夏日,穿用香云纱做成的衣服,流汗不粘身,反而越穿越凉爽,越穿越轻快,且不论如何搓揉,都不会起褶皱。 香云纱产自百越,只能用那儿的泥土和水才能制作,这也正是它金贵的另一原因。香云纱是用百越特有的植物薯莨的液汁对丝织物涂层,在阳光下浸晒三四十遍,之后用河涌淤泥覆于布面上,使含有单宁质的薯莨液汁与本地塘泥特有的铁矿物质起反应。“过河泥”的工序对染色最为关键,它必须在天亮前完成。若未经阳光照射,则只有一面着色,颜色不会渗透到丝绸的另一面,河涌塘泥覆盖的丝绸面呈蓝黑色,反面依然为丝绸的原色,不同的原材料能染出不同的花纹,每一匹都独一无二。 这批丝绸是秦贤王月前向锦绣轩订下的,锦绣轩货一调齐,就交由翔集码头发货。 “这么大的买卖,锦绣轩是冲了朝觞阁的二当家去的。那些个云锦缎子,哪次不是在翔集码头运哪!不过啊,在黎城也就是朝觞阁有这个胃口和实力吞下这么大批的买卖了。”虎力三一派内行人的口气,唬得刘大宏一愣愣的。 “哦,你说这箱子里装了多少布匹啊,这么重?”刘大宏颠了颠肩头的木箱。 “赶紧搬完了事,这不是你我该关心的。”虎力三给刘大宏搭了把手,一前一后地上了货船,突然眼尖地看到码头上工头老戚正与两名女子交谈“诶、诶、大宏,朝觞阁二当家的。” 大宏循声望去“你是说二当家锦姑娘?哪儿呢,让我也长长见识。” “我看哪,船上装的肯定是香云纱,连锦姑娘都亲自到码头监工了。”虎力三若有所思。 这话没错,虽说锦瑟未回朝觞阁主事,但这趟买卖无论对朝觞阁还是温家来说都马虎不得,所以才亲自来查点。 “二当家的,这是最后两批,清点妥当,就可开船了。”老戚不敢怠慢。 锦瑟颔首,她的目光落在货船上一行灰褂穿着的大汉身上“今天货船上押货的兄弟不像是朝觞阁的?” “哦,是刑总管另调来的,他们领了阁牌来,说这趟货紧要的很,为谨慎行事,萧爷特加派了人手上船。” 锦瑟一笑“如此甚好。那么,这一趟就辛苦老戚了。” “起锚,开船!”货船缓缓驶离码头。 回去的路上。 碧瑶看事儿办完了,街上的夜市将开,心里又痒痒起来。“小姐,出来一趟也不容易,要不咱逛逛吧?” “我是短你什么了?见天的买东西。”锦瑟伸出手点碧瑶眉心。 碧瑶笑嘻嘻地撒起娇来“姑娘家永远都缺东西的嘛,再说了,我是想给小姐添置点儿好玩儿的好看的好吃的。” “鬼灵精。”锦瑟嗤笑。 “刑总管也真是的,月前就交代好的事,现在又突然调人去,要是抽不出人手那不是误了我们公子的买卖?”碧瑶知道锦瑟总会依她,窜到一家脂粉店里,挑拣起来。 碧瑶一句无心之言,却突然触动了锦瑟的神经。 不对,事有蹊跷。 “出事了。”锦瑟面色骤变“我们得截住货船。” 碧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察言观色,此事定极为严重。 天色已晚。 锦瑟与碧瑶轻舟迅疾,货船就在前头不远处。 “船上何人?”货船上有人发现了锦瑟她们,正朝这头喊话。 “朝觞阁锦瑟!”声音朗朗。 江上一片静默。 片刻,货船上有火把聚集,确定了小舟上锦瑟的身份,绳梯降下。“哟,果真是二当家的,多有怠慢。” “碧瑶你留下。”锦瑟踏上绳梯。 “不,我跟小姐去。” “留下。” “我跟小姐去。”碧瑶坚持。 二人先后上了货船。 甲板上散散地站着十多名灰褂男子,面孔都生得很。其中一名髯须大汉上前抱拳道:“不知二当家何事追船,其实押货此等粗活小的们自会尽心,岂敢劳您大驾。” “呵呵,只是尚有些事未交代给老戚,烦请这位兄弟叫他出来。”锦瑟虚应,手已在暗中探向腰际,蓄势待发。 “哦,老戚正在底舱,不如小的领您稍事休息,等老戚忙完了再带他见您!”髯须大汉做了个请的姿势。 “好。”缓缓上前几步,众人眼神微微有变。他们根本不是押货的,锦瑟心里思忖,脚下每进一步,杀机便浓一分,气氛就像绷紧的琴弦,随时会断裂。 “小姐!”碧瑶惊呼。话音未落,髯须大汉已转身劈下手刀。锦瑟早有防备,闪身一躲。“你们不是朝觞阁的人!” “哈哈。”髯须大汉仿佛很得意“朝觞阁的那帮笨蛋,早就被我们扔下江去,怕是早葬身鱼腹了。”大汉抽了腰间长刀,又是一阵砍,招式虽乱,但力气十足。 说话间,十几个大汉纷纷抄起家伙围上来。锦瑟与碧瑶背靠背作战,将身后的一切全交给对方,自己则专注应付面前的敌人。 几番厮杀,已撂倒数个。 船舱里又杀出十数号褐衣男子,列作一排。 锦瑟心中一紧,低声叮嘱道:“他们不简单。碧瑶你要小心。” 刀锋直逼,寒光交错。流光在夜色中划出数道弧,几弯锋芒所落之处,挑出深深血槽。可受伤男子却不出一声,不曾顾及身上伤口,依然咄咄逼人。几十个回合下来,锦瑟竟觉得招架得有些吃力了。这些褐衣男子个个都是高手,出手迅猛,让锦瑟的优势施展不出来。 “他们还是人不是?”碧瑶气喘吁吁,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武者,杀戮一开就似乎永不停止。她出剑向其中一名男子,剑气掠空,直取咽喉,却不料毫厘只差,剑身被一股刀罡荡开。碧瑶倒抽了一口气。 “他们是人,而且是死士。”锦瑟回身,臂腕振抖,只见一条银蛇凌空吐信蜿蜒,转瞬噬咬进男子胸膛,血肉模糊。左右男子见同伴被杀,双双攻来,锦瑟下腰,以劈叉接下攻势,借力用力,挑刀跃至半空,运足内力,旋转飞身,横剑下挥,流光锋芒回环,恰似圆月扫向两名男子,割破血脉。 “嗖”一枚流矢从暗处射来。 锦瑟才落地,只觉肩头刺痛。碧瑶上前护锦瑟,却留了身后空当,猝不及防后背横来一刀,深能见骨。锦瑟回身欲救,却同时遭到手刀劈颈,双双晕厥过去。 意识弥留之际,暗处藏匿的那人现出真身,手中垂握一柄弩箭。 第十五章局中局 “啧啧,这可真是应了那老话:仙鹤顶上红,黄蜂尾后针,二者皆不毒”打了个弯子,才别有意味地低声出口“最毒妇人心哪!” “谢二少夸奖,呃呵呵呵。”女子媚笑如花。 锦瑟指尖轻颤,笑声灌进她耳蜗,刺得她想睁开眼,可是眼皮很重,仿佛自己正醒着沉在水中,怎么也浮不上水面。 水!锦瑟腾地睁开眼。她是被泼醒的。 影像拉远又拉近,濛濛的眼睑抖落水珠,一张俏脸就放大在眼前。 “锦姑娘,我们又见面了。”音调低沉而冗长,似在对她说着耳语。 锦瑟想向前,不免牵动了肩上的伤口,才发现自己现下的状况,她在船上,却不是刚才的货船,而是一艘游舫的尾舱。双手被反剪在椅背上,全身上下好几处被牛筋索缚住。再看眼前那张放大的脸,瞳孔一缩:“沈曼。” “呃呵呵呵。”醒了吗?游戏才刚开始呢。“我早说过,锦姑娘不必犯险救我的,你怎么当成耳旁风呢?” 锦瑟仰起脸,她想看清这个女人。 “是不是有很多话想问?”沈曼迎向锦瑟的目光,略弯的眼眉透着一抹高深的意味。“其实我比你更迫不及待!” “碧瑶呢?”锦瑟眼下只顾得上这个。 “真是姐妹情深啊。”越来越有趣了,那么,她要出招了。“你准备好了吗?” 锦瑟没来由得心慌,碧瑶,求你别有事,千万不要有事。 “抬进来。” 一阵响动,锦瑟着急地看向舱门。不久,两名褐衣男子抬进一只瓦缸,搁在锦瑟正对面。 挥手示意男子退下,沈曼绕缸而行,手指停在缸盖上。她不急,这个女人瞬间的表情她一定要好好看清,才能不枉自己准备这场好戏。 猛一掀盖,血腥味散发出来,锦瑟看得并不真切,缸口有血水溢出,隐隐可见半团黑色丝物。 “听说人死了以后,身体不久会僵硬。到时要将身体弯曲再装进缸里恐怕就费事了。所以”她仿佛正在描述游舫外的美丽景致,娓娓道来“所以我在她活着的时候,就让她乖乖躺在里面了。你说,她是在这水缸中窒息而死,还是伤重不治流血而死呢?” 沈曼将手伸进那血水,倏地揪住那团黑色一把提起。 眼前的景象让锦瑟睁大了眼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听到是一回事,看到却是真真切切地震恸到心。沈曼揪着的是碧瑶的发,那凌乱的发丝下,显出一张因为浸泡而发白发肿的脸,那双会俏生生地瞧着锦瑟的凤眼此刻闭上了,那张会娇滴滴地唤着锦瑟的小嘴此刻闭上了。她的好妹妹。 呼呼呼,锦瑟喉头收紧,呼吸声在耳边清晰深重,心窒息了吗?所有痛楚从割裂的心扉蔓延,一路涌到眼眶,然后不受控制地滚落面庞。 沈曼大诧,那双眼里流出的泪竟带着血红。 是太久没流泪,所以眼睛忘记该如何流泪吗,还是已经久到无泪可流了? 她在泣血。 “沈曼!”悲愤至极。她的碧瑶,她的妹妹,相知相伴了九年,她还未来得及给她幸福,就被这样残忍的方式剥夺了亲人。 “哈哈沈曼?”她松开手,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可我不是沈曼。”伤心难过吗?好戏还在后头。在一个人崩溃的时候攻心,最容易得手“我叫红绸,是萧逸的结发妻子。” 萧逸! 被碧瑶之死蒙蔽了的神智在听到这两个字时再度苏醒。 “不,他也不是萧逸。我们,应该叫他肖隐才对。”睨了睨锦瑟,红绸兴致颇高“这个故事会很长,不过,要比碧瑶的精彩得多。” 红绸打开自己的神秘花园“七年,我嫁给他七年了。真好笑,我嫁给他的那天,他居然留书出走,那时他还是肖隐呢。”肖隐,萧逸,逸萧,逸肖逃离肖家。 “红绸,自此就成了笑柄。可我不甘心。”红绸情绪起伏“我找了他四年,终于让我找到。既然肖隐与红绸的婚姻非他所愿,不打紧。我就以沈曼的身份与他重新开始。可惜,四年的空白终究还是弥补不了。”她突然眼光凌厉地扫向锦瑟,指控道:“他爱上了你!” 爱?是万恶的根源吗?说的真好听,以爱为名的罪恶。七年,足够一个人完成由神入魔的蜕变! “我不怪他,怪只怪我迟来了四年!男人么,三妻四妾总是难免的。只要是他要,我都会帮他得到。要得到你,就得毁了温祁。所以萧逸设了这个局。” 红绸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很钝的刀刃,在锦瑟裂开的心口上剜着,持续不断地,越来越重,越来越痛。 “香云纱是重创温祁的最好机会,即使破阁规也在所不惜。他要我把朝觞阁的密簿交给金富侯,这以后的一切买卖来往,他都了若指掌,因为只有这样,香云纱才能在上船之前顺利调包。你猜到了吧,那艘货船上运的是金家的烟土!” 麻木了吗?心还在不在了? “可惜啊,你太聪明,你和碧瑶是个意外。”红绸提了提嘴角,像是在开玩笑“啊,我突然觉得和你这样一个女人来分享自己的丈夫,实在不明智。所以,我改变决定了。放心,我不会杀你的。这一辈子,我们都会活着,纠缠不清!” 人要是死了,就意味着游戏到此结束,七年的苦她向谁讨,生不如死的日子,她要找个相当的对手作伴才行!死了的人自然不会再痛苦,但活着的人还要承受现实的折磨。像锦瑟这样的对手,死了岂不无趣? 已成死路的尴尬局面,他们四人是否会因此被错情困顿一生呢? 红绸能够预见,这种纠缠,将会何等的辛苦。 她等着呢。 “小姐总拿碧瑶的不是取笑碧瑶。眼下是找不着碧色琉璃杯沏这白菊了,要不等爷来了,我换套浅色的?” “小姐,有些事你也上上心哪。好不容易得了条可心的串子。” “姑娘家永远都缺东西的嘛,再说了,我是想给小姐添置点儿好玩儿的好看的好吃的。” “我跟小姐去。” 心果然已经不在了,随着碧瑶而去。 不会再痛。 第十六章玉人笑 红绸说到做到,她没有杀锦瑟。 第二天大早,温家护卫发现奄奄一息的锦瑟被扔在门口石阶上。 温府上下从没有这么慌乱过,打变了脸的温祁抱着锦瑟入了锦绣小筑后,一大帮子下人就手忙脚乱起来,锦瑟刚刚着了床,突然仰首口吐鲜血,沾了温祁一身,素色长袍上血色痕迹触目惊心,他彻底慌了。 水房里两个丫头端着热水盆子,一进一出撞个正着。 “烫烫烫烫。”小丫头晴兰跳着脚大嚷,见被撞的那位也正呲着牙在抹身上的水,忙问:“安姐姐,您没事吧?” “小妮子,做事毛毛躁躁的,这是在我跟前,要冲撞了小姐,仔细少爷揭你的皮。”安心边捡盆子边教训着。 “就是少爷着急让晴兰端热水过去。我才慌了手脚。” “说什么诨话,少爷才吩咐我要送些热水,方才的事儿,难不成又差你端过去。别杵在跟前添乱。”重又进水房打了热水,在门口顿了顿,交代完晴兰就往小筑那头去了。 “什么呀”晴兰抓抓脸,一脑门的不解。 晴兰着实受了冤,温祁真真是锦绣小筑里最慌的一个,常常是吩咐了这个不放心,又吩咐那个。下人们也不敢顶撞,温良看在眼里,除了叹气,就是心疼,次数多了,也便由他去。锦小姐现在声息全无,少爷又成了最无助的那一个,平日的精明和理智全抛却脑后没了踪影。 平卧在床榻上的锦瑟,面色惨淡,神气不足。她是醒着的,不说话,也没有表情,空洞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帐顶,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她哭得无声无息。任由一手被温祁搁在床沿,让秦回春把脉。 秦回春诊断完毕,温祁静待。 “温少放心,箭伤虽伤及筋骨,但之前已经被处理过,没有大碍。” “那她吐血?”温祁的心还是提着的,既然无碍,何以会大口吐血? “这是木旺侮金之症,一时肝气郁结,气急上逆,化火灼肺。俗话说‘怒伤肝,悲胜怒。’锦小姐大怒大悲,本可以悲泄肝火。”稍沉吟,话锋又转“依老夫所看,方才她吐尽肺中淤血,怒火是泄了,但大悲过剩。温少按这方子抓葯,每日一帖,分早晚两次服,十四天后自会转好,但要记住,茯苓和茵陈要先煎,白术后煎,煎葯时切不可鲁莽造次,水火不良,火候失度,否则葯亦无功。” “有劳。”温祁接过葯方,汗已涔涔,微微缓了一口气“只是下人手拙,温祁有个不情之请,耽搁秦先生数日,留下为锦儿煎葯。” “呃。”秦回春犹豫,眼下锦姑娘无性命之忧,自己又有几处急诊,煎葯这等事本下人来做即可,让他济世堂秦回春留在这儿十四天只为煎葯,真是说不过去啊! 温祁也不待他应承,回头说道:“温叔,为秦先生准备客房,即刻煎葯。” 口气冷硬,不容置疑。 此刻,面对这个依然儒雅秀逸的温少,秦回春突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森冷之感。再为难,他也惹不起温家。 半个月,温祁未踏出锦绣小筑,锦瑟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娶了碧瑶吧!” 说话的那一刻,她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神采,目光的落点从帐顶转向榻旁的温祁,他消瘦了。 “娶了碧瑶吧。”锦瑟双目赤红,再一次,带着恳求的语气。“就算是为了我也好,请你给她一个名分。” 碧瑶个性坦率,这些年来对温祁已用情至深,虽然因着她的缘故而藏情,但锦瑟怎会不知这份苦。如今碧瑶去了,这份情她会许给她。只要了了这个心愿 “好。”温祁眼圈一热,连日来的憔悴和沉默,让嗓音带着沙哑。他柔柔拨开锦瑟额前刘海,俯首印上一吻。随着温热触感而下的,还有一颗滚烫的泪,那里面有对锦瑟的情意和对碧瑶的怜惜。 锦瑟闭上眼。 碧瑶,温祁说要娶你了,高兴吗?对不起,早该给你的幸福,却迟到了这么久。 你听见了吗?我的妹妹。 天际鱼肚刚泛白,温祁就被脸上痒痒的触感给弄醒了。其实温祁是个浅眠的人,尤其是前一阵子锦瑟还病着的时候,他特意在房内安了一张竹制长榻,整日整夜的守着,衣不解带。稍有响动他就会醒,锦瑟一日不好,他便一日食不甘味,夜不成寐。直到昨天锦瑟开口,他才稍稍放下心来,竟是一夜沉睡。 睁开惺忪双眼,一抹清新的碧绿就映入眼帘。 是锦瑟。她穿着最爱的湖绿曳地罗裙,依然挽随云髻,侧髻上缀碧色华胜,令他惊艳的是,她上了淡淡的妆容,细致的五官更加出众:眉如黛,眼流波,鼻玲珑,唇点绛,耳垂珠。 这就叫惊鸿一瞥吗? “怎么起得这么早?”温祁回过神来问。 “我们去凤凰山吧,还赶得及听投子晓钟。” “啊?”才回过神来,又愣了。 晨曦初照,两人登上了凤凰山,投子寺落于凤尾,寺镇山巅。他们在寺门外止步。 “我们不进去吗?”温祁笑问。 “嘘,该敲晨钟了。” 咚晨钟雷雷,天地间烦扰皆沉寂,只剩这晨钟,涤荡人心。 “上方楼阁暂苕哓,频把金钟云外敲。隐隐数声天地晓,月明风细鹤归巢。”锦瑟沉浸在伴有震山钟声的圣境里,念起桐城八景的诗句。 锦儿到底是怎么了,是想开了吗?这样心无挂碍的神情,恍若不沾凡尘的天人,教温祁也抛却过往的种种不堪,追随她陶醉在震撼人心的祥和之中。 突然起了戏谑之心“锦儿你说错了,不是‘月明风细鹤归巢’,而是‘云破日出玉人笑’。”玉人,当然是指锦瑟。 锦瑟翩然回望,熹微晨光中,笑靥绽如夏花。 温祁痴了。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世上谁生谁死,谁来谁去,都不会改变每日晨钟破晓是不是?”锦瑟站立山巅,览尽凤凰山色,衣袂翩翩,好听的声音随风带到温祁耳畔。 “是。”温祁以为锦瑟在说碧瑶,他也希望她能尽快从失去碧瑶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没有了谁,都可以继续过日子是不是?” “是。” “好,你我都记着。” “记着。” 云破日出玉人笑。 他们回到温家的时候,已是日暮。两人将桐城八景游览了个遍,尽兴而归。 行至锦绣小筑。 “玩了一天,累了吧?”温柔如他,总是春风细语,满眼宠爱。 锦瑟点头。 “今晚我让晴兰过来伺候,这丫头活泼机灵,你会喜欢的。”在提到晴兰时,见锦瑟神情未有不妥,温祁才迟疑地说下去。 “恩。” 温祁安心地抚了抚锦瑟鬓发“去歇着吧。” “你,今天不留在小筑了?”锦瑟低语。 温祁惊喜地看她,她从来不会主动要求他留下。 “呵呵,傻瓜,我已经好了。放心回去吧!”锦瑟俏皮轻笑。 他低下头去暗自嘲笑那片刻孩子似的失态。 “走了。”心却不舍。 方转身,手被牵住。 目光顺着衣袖缓缓攀沿,廊下灯光淡淡落在那张俏丽容颜上,晕出朦朦幻境。她没有辜负这番梦境,倾身向前,递上绛唇,拂过白菊的馨香气息,在温祁姣好的唇畔烙下一枚轻吻。 就当着小筑一干家将和下人的面,还有当空一弯含笑新月。 温祁心如雷捣,这是重生后的锦瑟?是不是意味着,她接受他了。 他等到了。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第十七章芳踪去 温祁失眠了,熬到天色已明,抑制不住心中欢快,早早洗漱了来到小筑,他要她的答案。 内室房门开着!她也醒了? 温祁大喜过望,跨进屋里,急急寻着锦瑟的身影。 “呃,少爷,呜”丫头晴兰正跪在房内,带泪的双眼红肿着,见少爷进来,哭得更凶。才第一天被调过来伺候锦主子,那些姐妹们不知有多羡慕,这可倒好,才过了一夜,人就被她伺候没了。 失眠的夜晚,温祁在头脑中设想了多遍,想像清晨他们面对彼此,谈论完婚之事的画面,可是设想了千遍万遍,就是没料到迎接他的是这样一番景象:床榻上空空如也,被褥是齐整的,上面叠放得同样齐整的,是锦瑟昨日穿过的衣物,戴过的饰物。 温祁上前揪住彬在塌下哭着的晴兰“说,怎么回事,锦儿呢,锦儿呢?” “呜呜”晴兰吓住了,只是哭,一个劲儿的摇头。 “废物,哭什么,起来回话”真是所托非人哪。 晴兰见温祁怒气升腾,连那桃花眼也透着慑人的寒光,支支唔唔地开口:“昨儿还是好好的,小姐说累了,要早点儿歇着,让我们都下去。我想小姐大病初愈,今早就学着学着碧瑶姐姐,提前进去候着,就不见了。呜呜” 温祁喘着气,看向床榻,那是她最爱的穿着,通通都留下了,昭示着她是自行离去的。 他不信,他不信,是她跟他说“谁生谁死,谁来谁去,都不会改变每日晨钟破晓”“没有了谁,都可以继续过日子”言犹在耳。 天哪,他怎么会那么傻,她是在告诉他,他将要失去她了是不是,所以她叫他继续一个人过日子? 温祁抽了一口气,颓然地闭上眼,他是可以没了谁都可以继续过日子,可这“谁”却独独不包括她呀,为什么她不明白,他若没了心,如何继续过日子? “来人。”这声来得急促。 护卫纷纷进屋,听候主子吩咐。 “抽调温家所有人手,务必找到小姐,一日找不到就找一日,找到为止。” “是。” 一日找不到就找一日,如此,找了整整一个月,还是杳无音讯。 “少爷,这么找下去恐怕”温良无奈地劝着。 “我不管,只要我活一天,就要找一天,至死方休!”温祁的执爱,至死方休的执爱。 “可是,小姐万一已经” 温祁一顿。 “吩咐下去,活要见人,死”突地心头抽痛“不,我要她活着,我要她活着!” 又是一夜坐等到天明,温祁已经心力交瘁,锦瑟离开那日,他便搬进了小筑,他要在这里等她。 “为什么你只字片语都不曾留下?只留下这恼人的‘谁生谁死,谁来谁去,都不会改变每日晨钟破晓’?”他呢喃着,回忆那日的每一个细节,抚着手中的湖绿罗裙,望向窗外昏晨交替,天要亮了。 桐城百姓不会忘记,这一天,依然云破日出,投子寺的古钟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敲起,自此以后也再没有晨钟破晓。 因为,投子寺在一夕之间被夷平了。 喉头扼着的手劲道一收,她就快窒息,明知道事情迟早会败露,没想到快得如此令人措手不及。 红绸抵在墙上,整个身子因为喉头的那股劲道被提了起来,脚尖与地面若有似无地相触。 “不是我,爷,求你不是。”红绸哀求。 “不是你?”萧逸手上的劲道没有放松,三个字缓缓出口,他根本不信。“你听着,别说是死士,就是死人,我也能让他开口。” 那些死士?红绸太阳穴突突跳,他是萧逸啊,只要他想知道的,铁人也会被他撬开钢口。 “你承不承认都无所谓,但凡我认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萧逸松手,红绸滑落在地。凑到耳边的薄唇翕合,声似阎罗“你想怎么死?” 红绸惊喘,深爱的男人居然为了另一个女人要她的命,何况她还是他的妻。 萧逸潭目高深莫测,手上的动作正欲再度收紧时,听得红绸凄怨地喊了一声,此声不大,却像一颗炸雷让萧逸愕在当场。她说:“肖隐。” “你。”这个名字他抛却了七年。深埋的记忆再度挖掘,需要些时间,肖隐,初初听到之际,就仿佛那不是他。“你是谁?” “哈哈,你问我是谁,只怕你根本不记得,你在肖家还有个叫做红绸的妻子。”她终于能以妻的身份站在他面前。“你承不承认都无所谓,我进了肖家门作肖家妻,谁也改变不了。” 手终是完全松开那青紫的脖颈。对这个女子,他心里始终是有愧的,他让她守了七年的寡。 “是我欠你的,你走吧!别让我再见到你。” 方才险些死去,她都没有落下泪来,此刻却泪水潸潸,爬近他身,攥住衣摆,问道“是否无论我是红绸还是沈曼,你都不会爱我?” 萧逸冰冷不语。 红绸戚戚然冷笑“我又何必要问。” 金家大宴之上,自萧逸出现,风神如玉,红绸目光就再不曾离他片刻。她千方百计找寻机会与他有所交集,每每都失之交臂,总也得不到他的注意。直到那晚,他缓缓经过她身边,她以为自己又要错过了,可是身后的脚步声忽然停住,折回她身边,咫尺之间,剑眉轻挑,柔柔低吟和着淡淡酒气呼到她耳边:“你好香。”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置身云端。 萧逸是个冷情的人,只有沾酒后,才会施舍一丝温存。可她很快知道,这丝难得的温存背后藏着怎样的残忍。 那日,他半曲着身子坐在榻上,右手肘支着身前小案,带着醉意的眸子深深望她,另一手越过窄窄的小案,探向她腰际,她带着受宠若惊的窃喜与娇羞,却见那大掌摸索了半天,解下她腰际的紫蓝色香囊,递到鼻端深嗅,柔声问道“是白甘菊吧?呵呵,很好”轻轻向后靠去,脑袋搁在榻柱上,微醺的笑意噙在唇角,香囊握在手中,贴于心口,闲淡吟道:“像她身上的味道。” 红绸的喜悦凝成寒霜冻结在脸上,她终于明白,萧逸为什么会在金家大宴上注意到她,那句“你好香”又暗藏着他怎样的情结。这一切,都不是为了她红绸。 真是可悲,她能入得他眼,是拜这甘菊香囊所赐,仅仅因为那是锦瑟的味道。 “锦瑟哈哈锦瑟啊!”念及此,红绸悲呼,心如死灰。 “走!”萧逸背过身去,不看红绸。红绸抬眸,那背影近在咫尺,远在天涯。自此,萧逸与沈曼,肖隐与红绸,再无瓜葛。 第十八章明江劫 红绸走了。 萧逸疲倦地以手支头,揉捏眉心。他没料到,沈曼是他七年前未曾谋面的妻子,她瞒着他策划一切,偷密簿,换烟土,勾结金富侯,这招偷梁换柱会重创温祁,也会牵连朝觞阁。可真正令他痛心的是,锦瑟受伤,碧瑶惨死。如今,锦瑟又无故失踪,教他慌了心神。 可是,精明如他,也不会料到,这场所谓偷梁换柱的戏码,其真正的幕后黑手并非红绸和金富侯。 “爷!”刑风来报。 放下手,抬起埋着的头颅,下颚的胡茬突兀地显露“找到了?” “呃,不是。”刑风也不想再度让萧逸失望,虽然没找到锦瑟,但毕竟这个消息与她有关“金富侯死了。” “锦瑟做的。那她人呢?”萧逸自下定论。 刑风摇头,不敢看萧逸。 “从手法来看,确是二当家所为。” 比起碧瑶,金富侯死得太痛快。镜头回放:“二,二,二当家,有话好好说,刀剑可不长眼”这是在求饶。 “怎么样,你怕死啊?”那声音像锦瑟,又不像锦瑟,吐出的字眼鬼魂一般在屋子里游荡,荡进金富侯耳朵里,诡谲异常,很是渗人。 “碧瑶是沈曼杀的呀,冤有头债有主,是她做的,都是她的主意,她对我说,对我说啊。”架在脖子上的刀刃逼近了一分,金富侯此时像极了砧板上的猪头肉,他泫然欲泣“饶命啊,我说的都是真的,是她主动找上我,说要拿密簿来换你的命。是她要你的命啊!”说不通! 锦瑟思绪如麻。既是要她的命,沈曼何以杀碧瑶,反留了她一命?既是萧逸设的局,沈曼又何必要骗金富侯?况且,失了香云纱,温家虽首当其冲,但朝觞阁也脱不了干系,这代价未免太大。 暂且抛却此刻涌现的混乱思绪。 “香云纱在哪里?”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这可不像你金二少的作为。” “我承认货船上是金家的烟土,可在货仓调包的时候,香云纱的箱子就已空了。是沈曼做的,是她做的。别杀我,别杀我。” “我不杀你,碧瑶会不高兴的。” 碧瑶死的时候,可是连求饶的机会都没给她。 “她等得太久了。” 金富侯至死也没能明白,他自始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 下一个,是沈曼,或者说是红绸,她才是整个事件的关键。锦瑟思量,只有红绸才是解开她心中疑问的那把钥匙。 红绸,却像从这个世间蒸发了。 埃禄客栈。 有客上门,小二立马笑脸相迎“哎,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哪?” 来者是三个粗鲁大汉。“上两个好菜,哥几个吃顿好的。” “好咧。上茶。”小二招呼。“吃饱了,咱们还上工呢。” “虎力三,听说你上回在翔集码头装货,领了双份工钱哪。” 提到这茬,虎力三不无得意“嘿嘿,告诉你们,朝觞阁底下的活,工钱都少不了,知道哥哥上回装的是什么货?”卖了个关子,又鼻孔朝天地说道“是锦绣轩的香云纱。十二两银子一匹哪,就跟肩上扛的是金子似的,诶,不过是别人的金子。” “可我怎么听说,货丢了呀。”另一个好事的插嘴了。 “这年头,你不眼馋,别人还眼馋呢。” “哟,这劫船的胆儿够肥的呀。 “那温家岂不得罪秦贤王了。” 虎力三掏掏耳窝子“要不怎么说温家大少是个经商奇才呢,这回他跟借了神兵天将似的,半个月内另调了一批香云纱给秦贤王,不仅如此,货照送,银子照赔,说是货被劫虽属意外,但温家决不让买家受一分损失,所以银子算是延误时日的赔偿。” “这不跟白送一样吗?哎,货丢了,又还上,还赔银子?冤大头啊。”听得起劲的那个想不通了。 “不懂了吧?温少此举一出,有道义,有担当,是更受秦贤王器重了。秦贤王什么人?他动动嘴皮子,皇家今后十年布匹供应的大权就落到温家。现如今温家锦绣轩啊,可算是在全天下都打响了名号咯。你们说说,这银子还赔得冤吗? “啧啧,真是高啊!”“不愧温少!” 半年后。 明江上凉风习习,江畔浮着一叶扁舟,内悬油灯如豆,照出舟内独酌倩影。那影脊背挺直,长发一束垂于脑后,与端坐的背相平行,唯一可以辨出女儿态的是她温润的侧脸轮廓。壶嘴微倾,清酒泻出,落进酒杯,女子端起,一饮而尽。 扁舟旁泊着一艘赤色龙船。一名年轻男子匆匆跑上龙船,脚步声止,抱拳“洪老大。”被唤洪老大之人深蓝袍衫,革带金钩,伸手示意年轻男子噤声,看向窗外,扁舟上的人影怕是喝醉了,伏倒在舱内,没有动静。 洪老大示意男子继续。 “东西在船上,后天会经过明江。” “那我们就让他们过不了明江!” 万籁俱寂。夜已深,人已醉。 相安无事过了一日。 是夜,明江上行过一艘散货船,突然,船头出现火光。 “动手!”下令的正是洪老大,紧接着散货船周围的江面上出现了一圈明火,眨眼之间,那圈明火便将散货船紧紧包围。 这时,散货船上的众人才看清,包围他们的,是数只狭长的龙舟。 “嗖嗖嗖” 龙舟飞速靠近的同时,有火箭射出,支支都朝着中心的散货船,船上火光蔓延,道道黑影从龙舟跃身攀上散货船。 “你们什么人?啊。”船上伙计惊恐地看着四面而来的黑衣人,未来得及呼救,就被割破了喉咙。 “找到佛像,此外,一个不留!”说话间,洪老大一路杀进船舱。 “哈哈哈不用找了,东西在我这儿。” 很不合时宜的女声,就这么硬生生地插入到一片烧杀呼喊的混乱当中。发声体来自船桅顶端,借着火光,众人看到了那团妖冶的火红。她倒挂在船桅上,蒙着红巾,一束长发直直垂落,身着火红色短袖月华锦,裸露的玉臂上缠着臂钏,宛如火蛇萦绕,腰饰金银粉绘花宽红束腰,墨云镶边红马靴。 “有本事的,就来拿。”她扬起右手里的佛像“铃铃铃”动作牵动了她所戴的焰铎联戒镯,缀于其上的铃铎发出清脆声响。 洪老大看清了,掐丝珐琅鎏金佛像他们今晚的目标。“东西在她手上。”于是,矛头指向那团火红,七手八脚地往桅杆上爬去。 人上的差不多了,女子身形翻转,凌空跃至甲板。矮身拾刀横斩,断裂的桅杆连带着奋力攀爬的爪牙一并倒下。 随后而来的,是女子如妖魔般的身影穿纵在火光中 第十九章夜修罗 明江上这一役,很快在市井间流传开来。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听说啊,那晚在船上的人听到铃铎了。”麻子张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你们还别不信,那价值连城的鎏金佛像第二天完璧归赵,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蓝家。” “哎,麻子张,话说那铃铎,一时能净化欲念,一时能蛊惑人心,真有那么玄乎?” 麻子张心里嗤笑,这本是他无意传的,坊间最喜好这种怪力乱神的话题,至于这铃铎,他也是道听途说,最后越传越神,也就没边了。 “嘿嘿,这女子手腕上所戴铃铎乃出自佛门圣地,她夜间行走,是为了肃清黑暗之中匿藏的浊气。”反正吹牛不用缴银子,就是吹破了天去,也没人来拿他。 “啊,如此,她岂不是夜游神吗?” “你别管是什么神,只要是夜间邪佞碰上了她,就会被收走,嘿。”麻子张丢了颗花生在嘴里,一边嚼,一边抖着二郎腿。 听得兴起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众星拱月般地围着麻子张,这也便是他为什么乐此不疲的原因,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的社会地位一下子拔高了。这些人就像是听他号令的鸡群,而他就是那高鸡一筹的鹤。突地,一颗外乡来的脑袋挤进了“鸡群”煞风景地问:“诶,说书先生,你说的是哪个人物啊?” 麻子张吧唧吧唧嘴,居然叫他说书先生,这不是质疑他所说的真实性,公然挑战他的权威吗?于是开口臭骂:“哪来的乡巴佬?” 一只自认为见过些世面的“鸡”好心提点“夜修罗你都不知道,这可不是什么杜撰的人物哪” 夜修罗! 刘员外家的后院。 一名黑衣人从院墙落下,肩上还扛着布袋。布袋在动,还不时发出低微的“唔唔”声。黑衣人落地,不顾布袋的响动,在无人小巷里行色匆匆。 “铃铃铃” 黑衣人顿了顿脚步。 “铃铃铃” 这下,黑衣人彻底止了步,向声源看去。 红衣女子坐在小巷墙头,左脚曲起搁在墙缘,右脚随意垂落,因为身体重心右倾,女子的右手也一并支于墙头,几乎呈现出侧卧的姿势。她兴致颇高地观赏着小巷里黑衣人的一举一动。 就这么僵持着,扛着布袋的黑衣人,与骑在墙头上的红衣女子,两相对望,不知道下一步动作由谁做出。 “我要你的布袋。”女子左手朝布袋的方向一戳。 黑衣人没有动作,也不出声,眼里满是敌意。 女子的右脚开始晃荡,似是不讲理地说道“我看见了,那就是我的。”话毕,已飞身而下。 三下五除二,不下十招,已经将这个黑衣小贼解决掉,女子打开布袋。里面装的是一名十多岁的女孩,手脚被缚住,口中塞了布条,她惊吓过度,似是昏了过去。 女孩名叫刘玉莲,是刘员外的独生女,她醒来了,睁开眼已是清晨,环顾四周,那是她的床榻,是她的闺房,与以往每个醒来的清晨并没有什么不同,仿佛昨日惊魂一夜只是一场噩梦。 她不知道,自己被一名红衣女子所救,而这名女子正是坊间盛传的夜修罗。 之所以被称为夜修罗,是因为她昼伏夜出,当夜色深沉之时,才会出来“游荡”但凡为非作歹之事被她撞上了,如麻子张所说,是会被“收服”的。而她也并非故意出来惩奸除恶,仿佛只是兴之所至,碰巧遇上,又碰巧出手。那些夜间出没的匪徒恶棍们遇到了她,也只有自求多福了。 朝觞阁。 “爷,近来江湖上出现一名红衣女子。我怀疑”刑风猜测着。 “夜修罗吗?你认为是红绸?”萧逸说出刑风心中所想,沉吟道“不,不会是她。” 但是据萧逸所知,红绸没有回肖家,也没有回悦琴坊,一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么,红绸去了哪里,夜修罗又是谁? 江风猎猎,扁舟随着涨落的江潮浮啊沉沉。舟中油灯还亮着,依然是独酌倩影,依然是无眠之夜。酒壶见了底,锦瑟叹口气,走出船舱,迎着江风而立。焰铎联戒镯随着风啸“铃铃”作响。 呋,到了这个时辰就会睡不着,她蹬足纵跃,轻巧上岸,看来,她这个“夜修罗”又唯有靠上街“游荡”来打发如斯无眠之夜了。 第二十章萧逸情 不知不觉又来到了荣华道,这个她一直想接近,又刻意回避的地方。因为朝觞阁在这里,萧逸在这里。锦瑟不只一次地问自己,有些事,早该去找他弄清楚的,可为什么每每走到路口,便踌躇不前,几番挣扎后,还是没能向前踏出那一步。 找他问清楚!与其枉自揣测不如当面对质。 锦瑟不自觉地往里挪了两步。 但,若他承认,接下来如何?杀了他? 她能吗?是不能,还是不愿? 锦瑟嗟叹。 半年了,她找不到红绸,即使找到了,最终不还是得去找萧逸吗?避无可避的一步终究要迈出。 离朝觞阁越来越近,如墨的天际细细地散落雨丝,斜斜又密密地织连成绸,也在两个人的心里斜斜又密密地织连成愁。 荣华道上人影已遁,除了独行的锦瑟,却还有一人。他守着“闻琴”厅,温习他与她曾经共有的一刻。 天地间的那块绸织得更为密集。 雨中有团火红。借着檐下的灯笼,萧逸打老远就瞧见了。火红一点点地靠近,一点点地靠近。还有什么人像他一样彻夜无眠呢?眼神被火红带着也在荣华道上一点点挪动,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揪着了,提到喉间。 那个影她长发一束,似火灼身。离得那样远,他却感到一种令他熟悉的味道。 就在这当口,火红顿住,突然转身快步离去,从雨帘中退出荣华道,退出他的视线范围。 锦瑟一口气跑回明江,站在岸边大口大口喘着,不知是因为快速奔跑还是心里紧张,朝着泛起重重涟漪的江面,她抚了抚胸口。 “丫头。”萧逸从荣华道尾随锦瑟来到明江,面对眼前熟悉的背影,他不能自已地唤出口,声音不大,却让那团火红在一刹定住了身。 她背着他站立,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凉凉雨夜,依然抵挡不住萧逸两道灼灼目光。 “丫头。”内心一阵狂喜,萧逸向前进一步,高声唤道。 要逃走,就算是跳江也好,要赶紧逃走。锦瑟这般提醒自己,身体却不随意识而动,木木立在原地。 此刻的他们,近在咫尺,远在天涯。为什么会突然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已不仅仅是时空的距离。真是一个讽刺,他们在该远离彼此的时候,内心却情不自禁地渴望靠近,就像是两团危险的泡沫,对于彼此而言,他们是对方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两团泡沫,一旦碰触,只会一同破灭,将梦葬送。 不见不思,不见不思。不相见,就能不相念吗? 是啊,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只是他们已经没有选择,再见,情何以堪。 就是有那么些人,以为自己足够理性,对于情事可以随意抽身,不为感情所绊。只是他们不知道,那些表面的冷淡和理智是因为,他们相遇之前的任何情感,虽然可能刻苦铭心,却没有一段称之为“爱”这样的男女一旦陷进真爱,注定会万劫不复。 禁身姻缘,唯烈情可破。究竟何时能破,何时能看清自己的真心。 逃不开了,萧逸从身后紧紧拥住她,牢牢箍在怀中。 “你,你认错”无力的挣扎,锦瑟觉得自己一定是喝醉了。 萧逸扳过她身,热吻便暴风骤雨般地落下来,他思慕了七年的容颜,思慕了七年的唇瓣,此时此刻为他所有。 不能这么下去,这不是她找他的初衷。双手撑开那紧紧贴着她的炽热胸膛“唔”铁臂一用力,两人的身子又密密贴合,不留缝隙。她忘记了这个男人一旦认真,根本就抵抗不了。 碧瑶,碧瑶,碧瑶 锦瑟只有靠这个名字让自己从窒息的情惑中清醒,碧瑶是一根锐刺,深深地扎根于骨血中,在岁月浇灌下慢慢长成荆棘,缠绕她心。她摸出匕首,刺进相抵的温暖胸膛。 萧逸闷哼一声,却并没有停下动作,反而吻得更深,激烈的动作让匕首插得更深。锦瑟的口鼻中充满了萧逸的气息,也隐隐夹杂血腥味。 五指触到更为灼热的东西,它从伤口涌出,顺着刀柄流向她的手指,握着匕首的手,开始微微颤抖,她被那伤口流出的液体灼伤了,连带着心也微微颤抖。 意识开始流失,萧逸的动作明显迟缓下来,喘息地看着女子容颜,苍白的唇角竟有笑意荡漾。身形摇晃,锦瑟下意识地去搀扶,晃动几下,跪倒在地。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碧瑶的死,他无法逃避责任,所以才心甘情愿承受这一刀。 “如果,死可以还我清白,现在你是否能信我?”那笑灿若星辰,却在这绵绵雨夜里刺痛她的眼,泪水混着雨水流淌。 “我信你,我信你,你别死啊,我信你。”锦瑟泣不成声,心房霍地拉开一个大口子。原来即使受荆棘缠绕,也阻止不了柔软内心长出爱的藤萝,枝蔓妖娆,一瞬间吞没丛丛荆棘。 这场雨下了整整一夜。 锦瑟的眼是通红的,她狼狈得连湿衣都没换下,片刻不离地守在他身边。望着紧闭的潭目,她开始感谢上苍,感谢上苍没有将萧逸带走,这双幽深潭目还会再度睁开。所幸伤口虽深,却没有损及心脉。 窗外的雨没有停的意思,已经连下了两天。 “丫头”萧逸眼睑微颤,渐渐苏醒。 锦瑟一惊,欣喜回应“我在,我在。你怎么样?要喝水吗?还是” 萧逸睁眼,目光一寸一寸描绘跟前女子的姣好容貌,她又回来他身边了“别动,只想看看你。” 欲动的身子安分下来,她走近,双膝跪下,握起床边的大掌贴在自己的右脸上。触及温润的肌肤,萧逸安心地叹息。 他一句“只想看看”就真的是“只想看看”而且足足看了一个多时辰。 “红绸,我是说沈曼”有些事必须要说清楚。 锦瑟眼神微微闪烁,低垂脑袋,继而抬眸说道“你替她挨了那一刀,我不会杀她,我只是要她给我一个交代。况且,她是你的妻。”她以为凭着他俩的关系,萧逸必定知道红绸的下落。“她,现在何处?” “嗯呃。”听到这里,萧逸急于想解释,却牵动了伤口,低低痛哼。“半年前我才知道她是肖隐的妻子,七年空帏是我欠她的,所以才没有杀她。我放了她。我们两不相欠了,如果你介意肖隐妻子的身份,我愿意给她休书。” “但是” “我只要你!”萧逸不给她反驳的机会。 等候半生,这一句足矣。 第二十一章温祁心 温祁近来的心性越来越清冷,虽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但这种温文尔雅已经失了温度。 “少爷,人已带到吟雀别院,如何处置?”温良低声询问,温祁在锦绣小筑的时候,不喜人打搅,此刻他正闭目养神,所卧的摇榻轻微地前后晃动,正对着轩窗半开,月光透进来。 狭目未睁,半晌沉沉出声,答非所问“温叔,锦儿她会不会恨我?” 其实少爷心里早已想好了要怎么做,此刻,只不过是借他的口说出来而已。 温家家大业大,要经营得道,世代兴盛,绝非外人表面上所看到,单凭少爷的温文儒雅就能撑起整个家业的,少爷不懂武功,但背后的铁血手段叫他这个温家元老也不寒而栗。独独这小姐,是少爷心口的一点朱砂痣,多年来深深守护,那些暗里的龌龊残忍,他都替她遮着、挡着,如今 “锦小姐不会恨您!没有真相,她就不会恨您。”温良淡定说道。 摇榻停止晃动,温祁睁开狭目“什么是真相?” “知道真相的人消失了,您说真相是什么,那就是什么。”温良知道这句话正合了少爷心意,因为他从刚进门就察觉到少爷周身散发的戾气。 温祁霍然起身“去别院。” 吟雀别院名义上非温家产业,但其真正的主人,确是温祁。它坐落于花街暗巷,外人只道是哪位大财主金屋藏娇之地,实则是温府的一处暗室。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杀死你,杀死你!”两名男子压制着仰卧在木床上的女子,她歇斯底里地叫喊着。 女子正是消失已久的红绸。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早看不出昔日头牌琴师的风采。 “她怎么了?”温祁促了促眉。 “哦,她似是疯了。” “疯了?” 温祁走近,以食指勾起她下巴,逼其直视,想要从中看出些端倪。 “你是我夫君,你是我夫君。”红绸咧开嘴,边说,边吃吃地笑。 温祁嫌恶地抽手甩袖“不管你是真疯还是假疯。我都不会留下你的命!”若你是真疯,下半辈子都会浑浑噩噩生不如死,死也不失为一种解脱;若你是假疯,那我就更容不得你,留下你,无疑是给日后埋下祸根。红绸啊红绸,我不能让锦儿恨我,只有杀了你,才能将真相永远深藏。“怪只怪,你太没用了!” “温叔,交给你了。”温祁背过身。 “是。” 温良吩咐下去“闷毙。” 手下领命,固定住红绸的手脚和脑袋,温良取了沾水的高丽纸,糊在红绸口鼻之上 随着一层又一层的糊纸,身后闷喊声逐渐变弱。 红绸这步棋走错了,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她不仅输掉了萧逸,连自己的命也一起搭上。不过她不悔,当初温祁开出的条件太诱人,踏出一步,她便回不了头:“你知道我是谁?”温祁一开口便唤出她的真名,令红绸吃惊不小。 “红姑娘你是谁?你不过是个跟我同病相怜的人罢了。” “什么意思?” “你要萧逸,我要锦儿。这原该是我们应得的。只可惜这种求而不得的滋味,相信你最清楚不过。” “七年之痛,我若得不到,她也妄想得到,我会让她死!” “哈哈死?情丝要是会因死而断,我又何必等到现在?萧逸只怕早就见了阎罗!”她的七年,远远比不上温祁的半生,他以为自己能甘心等一辈子的,可是萧逸出现了,锦儿的细微变化,他一一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红绸心中大诧。 温祁继续“我要锦瑟心甘情愿地回来。红姑娘,你不会是想萧逸会因为锦儿死了,就爱上你吧?他只会恨你。” 红绸更是惊得后退一步,温祁咄咄逼人“你是要萧逸恨你,还是要他们因为生离而心死?只有心死了,你才有机会。” 美目流转,循循善诱“姑娘有没有想过,你的身份也是一枚筹码。”萧逸虽从未当红绸是妻子,但结发妻子的名分铁铮铮地存在。 红绸被迷惑了。 于是温祁利用红绸自导自演了几出好戏。他让红绸以密簿骗取金富侯的信任,演了一出偷梁换柱;又自劫香云纱,演了一出监守自盗;嫁祸萧逸,令红绸对其心死,演了一出以邻为壑;杀了红绸,演了一出真正的瞒天过海。这其中,锦儿和碧瑶的出现,确实是个意外,但碧瑶的死,却是温祁授意的,只有血泪,才能让锦儿刻骨铭心,这是让锦儿断情的釜底抽薪之法。 结束了,红绸的挣扎已经完全平息。 “唉” 温祁长叹。 锦儿,不要恨我,这是萧逸逼我的。 第二十二章弥留际 荣华道人群熙攘。 萧逸刀伤已经无碍,锦瑟照顾他的这几日,两人都未出过朝觞阁。 而此时,外面的世界却出现了不小的騒动。 “刘兄,这就是你所说的灵丹妙葯?”说话的是黎城威武镖局的镖师朱威。他对面坐着的正是刘家巷的刘半仙,他平日依靠捣鼓自己的秘制膏葯赚些糊口钱,还时不时地卖些跌打酒。朱威与刘半仙相识就是因为这些葯效不错的跌打酒。“连济世堂的秦回春都回天乏术了,你这膏葯” 刘半仙半眯着眼,捻了捻山羊胡,轻声道“兄弟,温少身染恶疾,求医无数,连巫医都请了,说得难听点儿,根本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如今,全城的大夫都上赶着去温家。只要温少服了葯稍有起色,那就是打赏万两黄金啊,谁不想要!兴许还能歪打正着呢。” “啊?”听罢刘半仙一席话,朱威眼睛睁得铜铃大。“那温少到底染了什么病啊?” “就是因为诊不出病谤在哪,所以才无从下葯啊。听闻前去诊断的大夫说,温少在三日之内形销骨立,胸口出现红色斑块,在剧痛难耐之时,甚至会被折磨得不省人事。”刘半仙娓娓道来,半带思忖又半带叹息的神态。“恩,我得赶紧上路,去迟了恐怕就用不着我刘半仙了!” 温祁病重的消息在三日前就隐隐传到了黎城,温家为寻名医,张榜悬赏,已然闹得全城沸沸扬扬。 这个消息,刑风早就耳闻,只是萧逸受伤,又刚刚寻到锦瑟,好不容易过了两天安生的日子,也许是出于向着萧爷的心,他并不想锦瑟过早知道这件事,所以暂时封锁了消息,能拖就拖。 锦瑟嘴上不说,但她知道。思索间,眉峰微聚,伸出手逗弄鸟笼里的云雀。 一双大掌从身后绕过,在纤纤腰际环成温柔的禁锢,下巴磕在香肩上。俊脸轻埋,唇瓣便扫过锦瑟的雪颈,酥麻感让锦瑟不禁缩了缩身子。 像要逗弄她似的,俊脸埋得更深,灼热气息游走在衣襟口,这样的亲昵,让锦瑟的动作稍有僵硬。感觉到怀里人儿敏感的变化,萧逸低低沉沉地笑起来,很像得逞的坏小子。 锦瑟愣愣地偏过脸去,想看看身后的人,她分明感觉到了那颗脑袋轻轻地振动,并有阵阵热流拂过来。 男子在笑,醉人酒窝深陷于双颊“你刚才的样子很像这只云雀”声音带着腻腻的味道,蛊惑人心。 说她像云雀,意思是小鸟依人吗? 锦瑟娇俏地抿唇,别过脸去。这样的生活平淡又温馨,可生活不会只有两人,因为眼前的所有很美,所以谁都未说破,但他们之间始终都有别人,横亘成鹊桥两岸,只能对望,不能接近。 宠溺的笑容渐渐收敛,敛成无奈的自嘲“你去吧。”依然让锦瑟背对着自己,低头亲吻秀发,化作深重的誓言“我等你。”手臂却圈得更紧,紧到心跳声彼此相和。 傍晚时分,锦瑟回到温家。 此时的温府俨然成了医馆,数百名大夫葯师聚集一堂,商量医治恶疾的良方。 锦瑟快步向阆风苑的方向行去。 “小姐,少爷他早不住阆风苑了。”下人也快步跟在她身后,小心回话。 “他在哪?” “在小筑。打您走那日,就住进去了。” 锦瑟顿身,眼睛里闪过一丝悲哀。 回到小筑,见到温祁,比她想像的还要糟糕。病痛竟将他折磨至此,这还是桐城温家的翩翩玉公子吗?圆润的下巴瘦削不堪,未系腰带的素色宽袍之下身形羸弱。总是含笑的美目紧紧闭着,似是隐忍着阵阵病痛,眉眼时不时地拧起,倔强的唇角却不将巨大的痛楚透露出一丝一毫。 “你不知道自己病了吗,还要坐在风口上?”这句话问出口,心口抽痛了。她在明知故问啊!怎么会不了解,这是他想她的方式,和每一个思念的夜晚一样,他和衣躺在摇榻上,对着半开轩窗,共享当空皎皎婵娟以及千里之外的阴晴圆缺。不苛求朝暮长聚,只傻傻地执着于两心相照,清风同送,明月与共。 美目睁开,痛楚霎时在血丝满布的眼睛里烟消云散了,随着惊喜一闪而过之后,只剩落寞。 “你只是回来看看我是不是?”复又闭上双眼,忍住思念,竭力克制自己不去看门口的女子。 “所以你不留我?”她假意嗔怪,说话时笑中带泪。来小筑途中,她与秦回春谈了温祁的病情。那几句话一直像恶之灵萦绕耳际:此前温少埋下心病,加之染了恶疾恕秦某不才,实在诊不出病谤为何,只怕温少温少时日无多了! 时日无多!四个字,字字刺心。 “就算不留我,我也赖着不走了!”她缓步靠近。 他终是敌不过“不走”两字,带着点渴求望向她:“锦儿,不要可怜我,更不要勉强自己的心!人总有一” 那残忍一字尚未出口,就被锦瑟以唇封住。 如果注定要辜负,那么萧逸,自此,你无需再等我了。 “温祁,我们成亲吧。” 第二十三章露端倪 满府的大夫葯师被打发出门,只留了秦回春,温家要腾出地方来操办婚事了。因为温祁的病,也因为温祁和锦瑟早有婚约在前,族中人认为,现在不宜大操大办,只需完成简单行礼禀明先祖即可。一度死气沉沉的温府也因着了喜色而再度热闹起来。 只两日,所有族人都收到了请柬,尽管温良嘱咐了婚礼前不接待道贺来客,但还是偶尔有客来访,梁毓秀便是其中之一。自温祁染病,她就时常去探望,即便得知温祁要成亲,也依然照常上门。正如母亲所说的,做小她也甘愿。 “锦姐姐,大喜啊!毓秀给您道贺来了。” “毓秀妹妹。” “妹妹我没什么可送的,不过日前得了梅妃的赏赐,正好给姐姐锦上添花。”毓秀手一扬,进来两个丫鬟,手捧托盘,盘里摆着几套上好的宫服。“说来也巧了,这料子本就是温家的香云纱,秦贤王命制衣局的师傅制作成衣,进献后宫。凤颜大悦,还赏了些给在场的女眷们。呵呵,毓秀这回算是物归原主了。” “是吗?我看看。”锦瑟拣了上头的一件,抚上绣纹。“恩,不愧香云纱,这绣工也精致,多谢妹妹割爱。” “姐姐喜欢就好。” 指腹沿着衣摆抚到衬里,不经意触到微微的突起,锦瑟疑惑地翻出衬里,一看究竟。这些突起非常细微,常人是感觉不到的,但锦瑟却非常清楚,那部分的凹凸分明就是朝觞阁特有的阁印。外人并不知晓,所有朝觞阁经手的货物都会被烙上这种几不可见的阁印。但问题是,那批香云纱已经丢失,而温祁从百越急调的香云纱根本未经过朝觞阁,而是直接调进宫了。 那么,这阁印,从何而来?难道 不,他不会。 送走梁毓秀,锦瑟转身想回小筑看看温祁,穿过长廊,正碰上迎面而来的晴兰,手上捧着沉沉一摞东西,摇摇欲坠。锦瑟上前接过几件。 “啊,小姐,这使不得,使不得。您把东西给我吧。” “要是打了东西,我怕你要后悔不让我帮忙了。” “那,就有劳小姐了。” 锦瑟接在手里,几件东西看来很眼熟“谁的东西?” “呃,只是些些杂物。” “碧瑶的。我认得。” “是,是温管家吩咐奴婢怕您见了伤心。” “手上这几件我拿走,余下的,由你处置了吧。”总得留下些什么。 晴兰捧着东西,回了话便喜滋滋地离开了。锦瑟行至相顾亭,坐在石凳上,细数碧瑶的遗物。楠木匣子、琴谱、两件花缎子裘毛袄。 琴谱是她逛琴店的时候,店家送的孤本,碧瑶看了喜欢,要去了;花缎子裘毛袄是前年腊月,温叔给府里置办冬衣的时候一块给做的,她还夸过这缎子花式新鲜,故多让温叔置办了一件;楠木匣子应该是碧瑶用来摆放首饰的,她并不怎么见,打开匣子,里面装的是几支碧瑶常戴的镂花簪,一把牛角梳,还有些玛瑙串子。 “小姐,小姐!”温良的声音突兀地闯入。 锦瑟手上还捧着楠木匣子,追忆的思路被打断,惊得将匣子抖落在地,她弯腰去拾。 温良见状,忙不迭地帮她收拾“少爷正找您呢,不想老奴莽撞,惊了小姐。” “不碍的。我自己来吧,收拾完了,我就回小筑。” 瞥了一眼地上撒落的东西,温良回话:”那我先回去,少爷身边不能缺人的。” “好。” 东西装回匣子,经过刚才一摔,匣子底部有些松动,木板角翘起,锦瑟伸手试图将它按下,谁料木板彻底松动了,显露出暗藏的夹层,取出夹层里的东西折叠整齐的白绢。 锦瑟展开白绢,绢上是一幅人物画:一名盘扣墨衫的男子坐在榻上,曲着身子半靠小案,剑眉星目,薄唇弯起,有酒窝浮现。 这神韵,锦瑟再熟悉不过,画中人是萧逸,而画中所现像极了那日他问她讨要白菊珠串的情景,只是这白绢上单单画了萧逸一人。 若非用情至深,画者绝不可能如此精准地捕捉人物的神韵。碧瑶画萧逸,又藏了画。 是她错了吗?难道说一直以来,碧瑶深情以对的竟然是萧逸? 锦瑟收起白绢,凭栏而望。 第二十四章红颜错 “爷,二当家不是说只为碧瑶立衣冠冢,那您现在是”刑风随萧逸立在翔集码头,码头停着十艘快船,船上人随时待命。 “让碧瑶孤独地沉在江底,会让她难过。”萧逸想起那眼神,那种比流泪更让人心疼的眼神。“交代下去,潜江搜索。” 江底的搜索持续了四天。 “找到了!”第五艘快船上的手下发现了当日那只瓦缸。众人七手八脚地从水中捞起。瓦缸上覆着淤泥,缸口完好地用蜡密封。 视线停留在缸口片刻,萧逸下令:“启封。” 剔了蜡揭了盖。 “呕”缸中腐臭散出,叫周遭的人纷纷捂住口鼻,而离瓦缸最近的那几名手下,因见了缸内之物,呕吐不止。 连向来处变不惊的刑风也因眼前所见而愕然“爷,那不是” 萧逸皱起眉头,因为长时间的浸泡,尸身早已经腐烂。这缸中,却有一样东西历久不变,它浮在缸口,呈现出原先的形状一张画有碧瑶容貌的人皮面具。 “爷,看来此事不简单,恐怕会牵涉温家,是否”追随萧逸多年,刑风觉察出事态的严重“召唤夜鹰?” “不到时候。”萧逸眸色深邃,他将刑风唤到近身,低头交代了几声。 萧逸很早便着手调查当日劫船者的身份,只是一直以来都苦无头绪,不是没有怀疑过温祁,而是顾及锦瑟。但这次,他会将矛头指向温家。 “温少,您最近的气色好多了。”秦回春暧昧地看向一旁的锦瑟,说道“心病还须心葯医,锦小姐回来解了您的心结,可真真是一味良葯啊!”虽然恶疾未除,但总算减轻了病症。 “该多谢秦大夫医者仁心才是。”锦瑟宽慰些许。 此时,温良进屋,后头跟着晴兰。 “刚熬的参汤。”从晴兰托着的盘中端过汤盅,温良递与锦瑟。 汤盅漫出甘甜,那甜味让锦瑟一时走神。她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锦瑟定了定神,取了汤勺,耐心地喂给温祁。 晚膳后,锦瑟特意找了个时机,让晴兰跟她去阆风苑收拾些东西。 “少爷的参汤是哪个厨子熬的,火候刚好,以后就由他专门负责参汤熬煮吧。” 晴兰咧嘴笑道:“小姐不知道,这个熬汤的好厨子呀,不是别人,正是温管家呢。” “哦?温叔是看着少爷长大的,现如今他身体不适,是要格外紧张些。”锦瑟的心底却想着另一件事:这参汤有古怪,她必须找人弄清楚,不能找秦回春,那只有一人。此人虽不擅号脉诊断,但精通葯性。 这日,锦瑟带着晴兰,借故出府,半路支了晴兰到别处,独自去找她要的那人岐黄师,还好他近日没有远游的打算,才让锦瑟轻易找到。 锦瑟将沾了汤渣的帕子交给他,岐黄师放到鼻端轻嗅,研究片刻,很快得出结论。“是狐斑散,它专解狐斑毒。中毒者需据体内毒性多寡来服用相应的狐斑散,不可多,亦不可少,方能尽解体内斑毒。这味葯味甘,掺在参汤中服用,不易被察觉。” 听了岐黄师的话,锦瑟心下一凉,追问道:“可确定?” “你我交浅言深,治病医人我不在行,但不管是毒是葯,我一闻便知。这种葯我调制过,错不了。” “若中了狐斑毒,为何大夫诊断不出?”锦瑟还有疑问要解。 “诊断?哈哈狐斑毒是一味相当狡猾的毒葯,中毒深浅不一,症状也各异,除非自己知道中的是何种毒,不然,就是华佗在世,也查不出病谤所在。”岐黄师笑得诡异无比“莫不是,温少染的恶疾,便是这狐斑毒吧?” 岐黄师虽不问世事,但也非不通消息,外界的流言蜚语多多少少都会传进来,他猜到了七八分。 “姑娘,恕老夫多言,情爱就似大漠风沙,一旦发起狠来,是容易迷了人眼,惑了人心的。” 情爱迷人眼,惑人心。岐黄师一语成谶。 已经深埋的惊天阴谋,此刻正缓缓地从尘沙中现出庐山真面。 “少爷。”是温良,他关了门,进入内室,温祁躺在床榻上。 “锦儿出去了?”桃花眼不见病时的涣散无神,反而清明异常。 “是。”温良洞察温祁神色,谨慎出口“他们好像就要查到别院了。” 摸过枕边的怀表,用指腹抚过表面,一见这个动作,温良了然,少爷起了杀机,果然,温祁悠悠叹息“那些人不能再留了。” “可是,那批死士花了您五年心血啊。” “在温府这么久,为什么温叔还是不懂我呢?若是让锦儿知道,我会让你们统统下去见我爹!” “明白。一定会弄干净。”温良垂首,正要退下。 “等等。待她睡了再办事。我不希望有任何差池。” “是的。” 乌云遮月,万物噤声。 虽然温祁与锦瑟婚期将近,但未同房,只在内室隔了两道屏风,另置了床榻,这样的安排是为了方便锦瑟就近照顾温祁。房里点了凝神香,锦瑟是知道的,秦回春怕病痛折磨得温祁无法入睡,才特意叮嘱温良备下。只是这一夜,房里的凝神香味格外浓重。 不久,两人似乎都沉沉睡去了。 一炷香的时间刚过,屏风一侧已经有人影悄然起身。她行至另一侧,望着床榻上的睡颜,出手点住他的睡穴。 第二十五章轮回苦 大红灯笼高挂,温府一派喜气,就在今夜,温家大少将迎娶温家养女锦瑟。 温祁看着身上所着的大红喜服,一时间且喜且悲,百感相交。喜的是,他终于要得到渴求了半生的女子;悲的是,他为她挡住了外界的龌龊残忍,自己却把最龌龊残忍的手段用在她身上,甚至于要装病骗婚。 其实,他身上的狐斑毒已经解得差不多了,但他不能功亏一篑,仍要继续装病。他相信,只要完全得到了锦瑟,她最后会明白他的苦心苦情,会认命地留在他身边。到那时,所有的誓言,所有的不可能,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可以变更,只要经过时间。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释然的出口,一个可以原谅自己的出口,一个让锦瑟不会恨他的出口。 “锦儿,我的妻,我的妻。” 可下一刻,他的梦就破碎了。 “少爷,少爷”温良踉踉跄跄地跌撞进来。 温祁整整衣冠,不悦地问道:“慌什么?” 猝不及防地,温良“噗通”一声跪了个扎实,后头跟进来的十数个下人见资历最老的管家跪在前头,来不及细想也齐刷刷跪下来,一路跪到房门外,伏在地上不敢作声。 温良一把老骨头,几乎是靠两个膝盖挪到温祁身边的,他呈上手里的东西,惊惶地说道:“小姐她留书走了!” 温祁的第一反应就是夺了书信来看,锦瑟不是第一次出走,但成亲这样重大的日子,锦瑟不会无故离开。 上书:你已非当年的温祁,我也非当年的锦瑟。如此,又何以相守? 无头无尾,道出的,是留信人满纸决绝。 拿着书信的手指不禁颤抖起来,不知是悲是怒。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 “谁?是谁告诉她的,是谁?”温祁已经顾不得他现在还理应是个身患恶疾的病人,不过现在已经无关紧要,因为他的戏本就只为锦瑟一人而演。他揪过跪在地上的温良,看着他仓皇的神色,又推开去,不解恨地一脚踹翻,又转身挨个过去揪后头的丫鬟和下人,一个个揪,一个个问。 下人们哪见过少爷凶狠发飙的样子,又不敢躲避,只能生生地任温祁发泄。 一通发泄之后,温祁背对着众人,喘着气,突然仰首狂笑:“哈哈哈哈”彬着的下人们皆面如土色,心中揣测:少爷莫不是发疯了? 温祁突然回转,抓过温良身后的晴兰,那声音仿如来自远古的诅咒:“我温祁的新娘还在,婚礼照常,过了今夜,锦儿就是我的妻。”继续蛊惑道:“你说,你是谁?” 晴兰已经吓得嘤嘤哭起来,单纯如她,不知道少爷想做什么,大眼吧嗒吧嗒地掉泪,只会一个劲儿地摇头。 温祁唇角一挑,眼神扫向众人“你们说,她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 “她是锦小姐,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给她换上凤冠霞帔啊”温良出声,给呆愣的众人做了榜样。 “呃,是是锦小姐。” “是。” “锦小姐。” 温良知道,眼前站着的,才是真真正正的温家少主,从皮囊到心性都是。 今夜过后,天下皆知,温家大少温祁与温家养女锦瑟终成眷属。 温祁望向窗外的月色。 那些真相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我要的真相只有一个:锦瑟,你逃不掉的,一辈子都妄想逃开。 除非我死! 第二十六章要真相 锦瑟。 你来温家之时,就只有那么点儿。 和毓秀不同,她会被毛虫吓得哇哇大哭,你却抓起虫子指着它的肚子问:“为什么它有这么多脚丫子?” 你几乎不哭鼻子,我只记得那一次,因为练武被武师傅摔得鼻青脸肿,我对武功真的没有丝毫天赋。于是,你跑到父亲面前去掉泪:“这破劳什子武功,我代温祁学。”而你鼻青脸肿的时候,从不喊疼,只会叉着腰,鼓着淤青的腮帮子大声喊:“等着,以后我也让他吃我的拳头。”你做到了,花了一年的时间。 我们定亲了。你问我,定亲是什么意思。我说“定亲就是,以后温祁归锦儿管了。”你高兴地围着我转圈,突然睁大眼好奇问道:“那温叔一个人就跟那么多人定亲呀?” 等你到了明白定亲的真正含义的年纪时,你开始沉默了。我不懂,那究竟是闺中女儿的羞涩,还是你不喜欢,可是至少,你并不讨厌是不是? 拥有琼响后,你迷上了奏琴,就像有了碧瑶以后,你们形影不离一样。可是我不在乎,碧瑶只是个丫头。 族人都说我是个经商奇才,族长甚至当众宣布,我将来会接任族长之位。我是高兴的,还决定用第一笔做成的银子为你建锦绣小筑。落成那晚,我们上了屋顶,锦绣小筑隔着月湖与阆风苑相望。我说:“你若想看月亮,就开窗唤我。”你靠在我肩头,眼睛比星子还要亮。 “我想去黎城。”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说出这样的话。当你出门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刻不远了。温家的日子如何风光自在都不是你要的生活,这一方天地不够你驰骋和高飞。 你要的,我会给。族中非议我一肩担下,我告诉他们,愿意用族长之位来换。 他们都说,你跑了。呵呵,我不信。你还在我的世界。那个地方叫朝觞阁,那个男人叫萧逸,我都知道。我会把锦绣小筑搬过去。千里婵娟,我们依然可以共有。明月还是那轮明月,我只需再给你一座锦绣小筑不是吗? 我错了。当我知道的时候,为时已晚。我早该留意的,那套专门为他而备的碧色琉璃杯,那串最爱的白菊翡翠珠串,那只随传随到的信鸽,你为他弹奏潇湘水云,为救他的女人舍命,为他点起迷迭香,就连锦绣小筑,你都让他随意出入,那是我们的,是你跟我的啊! 我自认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所以我能等,但为什么我的耐性越来越少。 对于你周遭的一切,我都必须了如指掌。然后,时机来了,这全都缘起于你所救的女人沈曼。我终于知道萧逸的弱点。萧逸不是萧逸,沈曼不是沈曼。他们在七年前,是肖隐和红绸,有结发之约,红绸三年前来黎城,是为了一续当年的未了情,她的身份正可为我所用,可惜由始至终她都不愿公开自己的身份,宁可沉默地爱他;金富侯为了偷运烟土,三番两次为难与你,我知道他不会罢手,这一点我成竹在胸;碧瑶,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为什么你们都钟情于萧逸。她瞒着你苦练琴技,我以为是为了取悦于你,直到发现她居然藏着一张画像,我才终于明白,她是为了萧逸。 沈曼虽然不能为我所用,但,碧瑶可以。情痴是会为爱而狂的,碧瑶和我,是同一种人。 我让她假扮红绸,与金富侯交易;又让她提示,货船出了问题,虽然迫不得已伤了你,但我必须利用这段时间,让你相信,碧瑶已死,而始作俑者,是萧逸;既然碧瑶已死,我将计就计,让她们两人的身份永远成谜,红绸当然就成了替死鬼,而碧瑶可以顺理成章地回去萧逸的身边,可她太没用了,没几日,便被萧逸抛弃;碧瑶没有了利用价值,更不可以让她成为我的绊脚石,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在你回来之前,我必须除掉她。她疯了也好,痴了也罢,都不能活。 你可以不爱我,但不能离开我。多年的情分,你不会看着我死的。于是,我服了狐斑毒,张榜悬赏求医,毒发的那几日,身体是痛的,可我的心雀跃着等你回来。我太了解你。 只可惜,萧逸还是查到了。当初劫船的人,是我在吟雀别院训练了五年的死士。他们查到了吟雀别院,就等于查到了我。最妥当的保密之法,唯有让他们死! 为何我做尽这一切,还是得不到。 我不甘心,不甘心! 除非我死,你休想逃离。 第二十七章乘风塔 刑风带人调查吟雀别院,却迟了一步,藏污纳垢的吟雀别院转眼便成了风流少爷齐琛金屋藏娇之地,哪还有一丝痕迹。 “看来他们是收到风声,早收拾干净了!” “欲盖弥彰之举,反更显得吟雀别院有问题。”饮尽杯中酒,萧逸已经没有心思听完刑风的话。 “萧爷,萧爷。”刑风无奈,他知道萧逸在想什么。 “恩?”萧逸回神,搁下握在手里半晌的酒杯,看向刑风。 刑风摇头,叹道:“爷您这又是何苦?明知她要嫁温少,为什么不阻止?” 这时才尝到口中留有酒味的涩感:“我说过会等,如果这是她的决定”被突来的越来越重的涩感哽住,和着未出口的半句话,干脆不再往下说,全数化作浓稠的苦笑。 “可若温少真是幕后黑手,那您岂不是害了她?” 他害了她吗?明知让她回温家的后果是什么,却还是放任她回去。在他忙着调查的时候,两人成亲的消息像炸雷一般让他措手不及。如今锦瑟嫁作人妻,是否一切都为时晚矣? 温祁与“锦瑟”成亲之后,温府便谢绝了访客,理由是少爷和“少夫人”将会外出游历山水,不在府中。而事实上,温祁确实带了“锦瑟”出门,温良心里却纳闷,虽然游历一说,可以为“少夫人”挡去不少麻烦,但一连半月,少爷真的就只是游山玩水,看似心情尚佳,一直都未提及要找寻锦瑟下落的事。 少爷心里在想什么,他越来越不懂。 这日,温祁一行游至乘风塔,兴之所至,他竟要求夜宿乘风塔。 黄昏时分,温良吩咐底下封塔,一番打扫之后抬了软榻到塔顶,依照指示,软榻靠着明窗放置。 温祁站在塔顶外挑的游廊上,一站就是半个时辰。 夜幕垂落,皓月当空。 “温叔。”声音低沉,身形未动。 “在。”温良一直在旁候着,温祁今日的举动让他觉得会有事发生。遣走了一干下人,包括随行的晴兰,在人前她是幌子,眼下依然是个小小丫鬟。 晴兰巴不得赶紧从温祁面前消失,顶了“锦瑟”的名号,面对着温祁玉面冷心,成日里战战兢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知当如何是好。 众人遣散,塔顶顿时晚风潇潇,空空荡荡地只有温祁和温良两人。 月光在背身而站的温祁四周勾勒出柔和的剪影,将他此时的表情深藏在无边暗夜中。 “入京的织品快到期了吧?” “少爷放心,这批织品不日便完工,万万不会误了入京之期。”自从受秦贤王器重,接手布匹供应的差事,温家便开始向宫里进贡上好织品,而这次的织品是罗地龙凤纹云锦。 “贡品绣娘之中有一名唤作纤娘,是吗?” 温良略惊,锦上的龙凤纹绣都是由锦绣轩中绣工一流的绣娘们所负责,但为什么少爷会突然关心起这些绣娘,还知道这位叫做“纤娘”的女子。纤娘虽来锦绣轩不过两年,资历尚浅,但绣工出众,没得挑剔,所以才会被选作贡品绣娘。 难道说她资历太浅,少爷有所不满? “不错,纤娘资历最浅,不过其绣工确实了得。我看过她的双面绣品鹤啸九天,很有些功夫,这才破例选入贡品绣娘。少爷若觉得不妥,老奴即刻将她换下。” 温良察言观色,少爷心中所思为何? “温叔你真是老糊涂了。”温祁不紧不慢,语气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反带了些许玩味。“据我所知,纤娘千方百计入选北品绣娘,是觊觎温家的云锦价值连城。等贡品完工,她便会窃取出逃。”不待一头雾水的温良接话,温祁高深莫测地说道:“到那时,我便会修书一封,奏表秦贤王,合温家与官家之力追捕纤娘。” 眼神凌厉地扫过:“你说,她还能逃离我掌心吗?” 那时,你还能逃离我掌心吗?锦儿。 温良这才算听出话里的意思。 原来少爷在等时机。 他并不是什么都没做,只是要拿贡品失窃一事做文章,借助秦贤王之力来寻锦瑟。绣娘偷了贡品云锦,兹事体大,一旦秦贤王知道,必会追究,如此一来,搜查便名正言顺了,名义上是搜捕纤娘,实则是在寻找锦瑟。纤娘两年前孤身来锦绣轩谋出路,家中并无亲故,身世单纯,再加上资历尚浅,无所牵连,这一点正被少爷所用。看来,少爷早就将纤娘列入计划当中了。 “老奴老眼昏花,识人不慧,竟没有看出纤娘的险恶用心。少爷请宽心,这件事,老奴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温良大半生都铭记着温家老主对他的知遇之恩,对于主子的吩咐,一向言听计从。 “温叔能明白,那最好。”暗夜中勾起唇角,他沉沉吟道:“越快越好。” 第二十八章遇蓝田 朝觞阁回不去了。温祁用名分将她锁住。 她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这个男人,那一晚她无意听到了温祁与温良的对话,之后觉察出凝神香出了问题,将计就计,当夜便点了温祁的睡穴,尾随温良来到吟雀别院。 她不知道温家到底藏了多少秘密吟雀别院中的温良,不再是平日里待她如父、慈眉善目的“温叔。”若非亲眼所见,锦瑟至今都无法相信,年逾花甲的温良,以骇人的速度取走了别院十数名武功高强的男子的性命,那些男子她是认得的,因为其中有几名正是那日船上的褐衣死士,即便化作灰,她也认得。 电光火石之间,温良所出皆为杀招,甚至使出了江湖失传已久的绝技震霄掌。此掌的招式并无特别,但在深厚内力催发之下,会幻化出十三波层层推进重重相叠的掌力,发掌者仅凭掌风便能震断相距数米开外的对手的心脉,因此中掌者送命之后,其尸身外表依然完好如初,看不出伤痕,而其实内里心脉早已震裂。 震惊的那一刻,她也彻底懂了。她从没有真正了解过温祁!他设了一个圈套来绑住她,不管他出于什么心情,这个圈套残酷得让她无法接受。 她也无法做回夜修罗。因为夜修罗再现,萧逸必定会来寻她。 也许她应该找个鲜有人迹的地方,彻底摆脱不堪的过去,孤独终老。 “闪开,闪开。”一队官兵蛮横地在人群中开道。锦瑟侧身闪过。 片刻,街头已经贴上官榜。 “大家都听好了。昨日锦绣轩的贡品罗地龙凤纹云锦失窃,正是画像上这名叫做纤娘的女子所为,但凡发现此名可疑女子的行踪,务必上报朝廷,悬赏黄金百两,但若有知情不报者,视同共犯,罪当论斩!”官兵厉声说道“为捉拿疑犯,朝廷将在全国搜查,入了夜,你们可不要随意出城走动,以免妨碍公务。” 百姓窃窃私语。 锦瑟向城门看去,不仅有重兵把守,还有温家的人。她猜测,他们捉拿窃贼是假,十有八九是冲着她来的,要出城恐怕不易。 她虽着了男装,但就这么出城,风险很大。只好折回昨日住饼的客栈,再做打算。 经过一旁马厩,有马嘶传出。 “挑这么劣的马给我们,还要劳我家公子亲自过来,要误了出城的时辰,我看你们就准备砸招牌关门大吉吧!” 锦瑟循声望去,马贩正向方才咆哮的大汉赔不是,马厩旁数丈之外,一位蓝衫公子卓然而立。 这位公子不是别人,正是蓝田。 蓝田之所以会在此逗留,乃是奉了父亲之命,送几件南阳玉器进宫,路过瑜城,马匹疲乏,于是遣下人到马市换马,谁知马贩以为对方不懂行,以次充好,被蓝田一眼识穿,为免麻烦,便亲自过来换马。 眼下别无它法,只能一搏。锦瑟快步上前,清清嗓音招呼道:“蓝兄,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 蓝田闻声回头看来人皮肤黝黑的瘦弱男子。到底是什么人,竟对他称兄道弟起来? 待男子近前来,蓝田细细打量,认出锦瑟的一霎,他险些以为自己是看花了眼。她虽是男子装扮,肤色也做了改变。但七年来,因为机会难得,他很珍惜见到锦瑟的分分秒秒,将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牢牢刻在脑中,记在心里。所以即便她改装至此,他还是认出她来了。 “呃,你”“蓝兄是不认得薛某人了?”锦瑟暗示蓝田不要暴露其身份。 “薛?”蓝田领会锦瑟的眼神,眼角扫视四周“哦,是薛老弟啊。异地重逢,真叫人欢快!” “机会难得,不如找个安静的地方,借一步说话,可好?” “好,当然好。”求之不得,这对蓝田来说,确实机会难得。 两人在客栈厢房内刚刚坐定。 锦瑟开口:“蓝公子,恕锦瑟冒昧,时间仓促,就长话短说了。不知公子可否帮锦瑟乔装出城?” “为何你,为何你会在这里?你不是”你不是已经嫁给温祁了?这是他的疑问,可他不愿问出口。“当然,你若不方便告知,就当我没问过。”见到锦瑟的喜悦淹没了所有其他不相干的情绪。 “不是锦瑟故意隐瞒,实在有莫大苦衷,出城一事,望蓝公子能成全。若有难处,锦瑟也不会强求。” “没有难处,蓝田乐意之至。”这是锦瑟第一次向他开口,他庆幸自己能有用得到的地方。 一番打点之后,蓝田等人上路,往城门方向去。蓝田与锦瑟坐在马车内,几名大汉护送左右。 马车在关卡处停住。官兵提刀来询:“车内所坐何人?” “黎城蓝田。”掀开帘子,回道:“我们赶着进京,烦请诸位官爷通融。” 一名官兵瞥见马车中似乎还有个身着宫服、体态纤瘦的人影,上前一步,欲挑开帘子探个究竟:“车中是否还有一人?” 蓝田带着敬意朝内望了望,继而掖好帘子,遮住车内景象,跃下车来“不瞒官爷,这次蓝某进京,是梅妃点名要蓝家的南阳玉器,家父遣我随这位公公亲自入宫献玉,叩谢隆恩。你们若执意要搜查这车里的人,传到梅妃娘娘耳朵里,触怒凤颜,可莫怪蓝某事先没有好言相劝。” 正欲掀帘的官兵不由地缓下动作,另几名官兵也似乎有所忌惮当朝无后,梅妃独宠,若得罪她,脑袋还要不要了? 半晌,车内人有了响动。 “蓝公子言重了。捉拿疑犯,是为我朝除害,做奴才的理应配合官爷公务。”说是奴才,却是主子的风范;说要配合,却没有丝毫要出来的意思“待我回宫禀明,梅妃娘娘若知道底下人办事如此公正严明,定会嘉赏,又怎么会怪罪呢?”语气不卑不亢,不怒自威,让人猜不透里面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话毕,站立在车旁的几位官兵已经现出窘态。蓝田适时地配合:“公公说的是,不过以您的身份被当作疑犯这般搜查,实在有失体统,传扬出去,驳了皇家的颜面,岂不是令蓝家惶恐吗?” 话就撂在那儿了!蓝家惶恐,这些个将公公当作女疑犯来搜查的胆大官兵,不就是蓝田口中当众驳皇家颜面的始作俑者,岂不更惶恐?他们要查,必得担了犯上的罪名,孰轻孰重,各位心中自然有杆秤。 “小的们斗胆,多有不敬,望公公担待,万万恕小的们不知者不罪。”众官兵此刻觉得项上人头摇摇欲坠,是留是落,仅凭车中人一句话,实在悔不当初。 “哈哈,诸位尽忠职守,何罪之有?杂家也没有闲工夫与你们计较,别误了娘娘的正事才是真!到时真落下罪名,咱们谁也讨不了便宜。” “是是是,马上放行。”赶紧送走这尊佛吧! 车子缓缓驶出城门。 “公公慢行。”身后众人躬立两旁相送。 第二十九章一炷香 马车驶出瑜城后,渐渐加快了速度。 蓝田端坐,见锦瑟定定望着车外,两人一时无话。他开口问道:“不知锦姑娘下一步要去往何处?” 锦瑟回眸,突然流露出熠熠神采,她颔首莞尔,侧头朝着西北方向,仿佛正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说话时带着向往:“去有苍鹰的地方。” 自觉失态,锦瑟欠了欠身,面向蓝田:“多谢蓝公子相助,日后有用得上锦瑟的地方,尽管开口,锦瑟定效犬马之劳。一到前方驿站,锦瑟就往西北方向去,不会再劳烦蓝公子了,以免耽误公子正事。” 他不曾觉得劳烦,也不会觉得耽误,只觉得快乐不知时刻过,期盼这相处再长久一些:“蓝某确有一事相求。” “请讲。”人情还是早了早好! “让我送你出关。”没有蓝公子,没有锦姑娘。让我送你出关你我是朋友交契。 蓝田是个聪明人,锦瑟想去的地方,是关外。 “你只身上路,一路上搜查甚严,没个人照应,要想出关实非易事。”他急于表明心迹:“你放心,南阳玉的事,并不是非我不可,我自会差人护送入京。” “蓝公子。”蓝田说得没错,可她不想让任何人掺和进来。 “你认为我没有立场这样做?” “不把我当朋友?” “信不过我?” 再三追问,蓝田不罢休。 “我不想连累任何人。”任何人搅进这个局,都只会让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 “连不连累是我的问题,既然我不怕连累,那就不是问题。还有问题吗?” 蓝田的回答让人不知该恼该笑,锦瑟无奈了。 “那我送你出关。”见她没再反对,蓝田放下心来。 到了驿站,换了马匹,做了交接,锦瑟与蓝田便驾车往阳关方向去。 越往西北走,地势越是崎岖坎坷,马车颠簸得厉害,半天的路程走了整整一天。两人只得弃车从简,策马上路。 “锦姑娘,这一带地形复杂,沟壑纵横,且有悬崖绝壁,你一定要小心。”两人疾风劲马,尘土扬撒。 一路上行来,地面上空空旷旷,渺无人迹,远处隐隐现出一座小镇。 “天色将暗,前方有座小镇,看来今晚只能在那儿落脚了。” 身披重重风尘,两人牵马进镇。镇内沉寂无声,似乎荒废已久。 “也许这个地方环境太过恶劣,镇民都迁走了。” 升起篝火,两人就火而坐。 “再赶一天一夜的路程,我们就到了。”蓝田丢了些枯木在火堆里。 “多谢你连日护送。” 折断手上把玩的一枝枯木,蓝田抿嘴而笑:“这些天你谢过多次了。” 锦瑟亦含笑以对。 空旷有空旷的好处,夜里静得出奇,偶尔传出枯枝燃烧时的“噼啪”声,溅出点点星火。野外的月亮因少了遮蔽,显得格外皓洁明亮,月华流泻如瀑。 “连日劳顿,你睡会儿吧我来守夜。” 锦瑟未拒绝,她确实累了,身心俱疲。靠着残破墙垣,锦瑟闭目小憩。 她睡得不沉,迷迷糊糊之中,听到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她豁然睁开眼,看到蓝田直着身子,满脸戒备之色。 “有大批人马往这儿来。”蓝田麻利地用土扑灭篝火。 锦瑟完全清醒,转身去解马绳“来者不善,我们得赶紧离开。” “那里还有一个出口!” 两人翻身上马。 “驾!” 奔出小镇之际,人马已经逼近。“在那里,追!” 来势汹汹的追兵紧跟其后。 “他们的目标是我,蓝田你与我分开走!” “正因为目标是你,才不能分开走,他们人太多,我留下抵挡一阵。你快走。” “别再被我拖累,你这样做很危险!” “我早已置生死于度外,驾!”蓝田突然扬鞭狠抽在锦瑟的马上。马儿吃痛向前狂奔。他调转马头,朝着追兵奔去。 锦瑟紧抓缰绳,身后是混乱的厮杀声,蓝田以寡敌众,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她亦扭转马头,迎向追兵。 抽出腰际流光,与蓝田并肩作战。 “锦儿!”人马中现出一匹高头骏马,竟是温祁策马上前。见众人将锦瑟团团围住,正打得不可开交,他高声喝道:“别伤了她!” 锦瑟闻声回首“温祁!蓝田与此事无关,你放他走!” 他冷眼旁观,势要锦瑟服软。“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不会伤任何人!” 流光隔开侧方袭来的兵器“你别逼我!” “拿下蓝田!”桃花眼掠过精光。 蓝田腹背受敌,疲于应战:“温祁,你此等行为乃小人作为!堂堂温家大少,就不怕被世人耻笑吗?” “耻笑?”温祁牵动唇角,笑得放肆“谁敢!” “温叔。”他瞥了一眼身后,声似阎罗。 温良护着温祁,一直都未出手,听得主子下令,他从袖中滑出一柄弩箭,缓缓举起对准被围困的蓝田。 “嗖” 流矢正中蓝田心窝,他一头从马上栽下地。 “他是无辜的!”锦瑟杀进重围,竭力将蓝田扶起。 “谁要把你带走,就是这种下场!锦儿,你别逼我。” “是你在逼我!” 锦瑟发劲,甩出两拨银钱镖,击退近身的数人。 她将流光持在身前,点穴止血,扶蓝田上马,自己也跃上马背。 发出最后一拨银钱镖,锦瑟带着蓝田欲从缺口冲出。 “好!”温祁突然挥鞭指向锦瑟“就给你这个机会。” 秀眉聚峰,锦瑟狐疑地望向温祁。 “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第三十章彼岸花完结篇 温祁等人列作一排,立在原地,锦瑟绝尘而去的背影凝在他眸子里,迅速凝成一个点至消失。他撑不了多久的。锦儿,我就在这里等你。马儿奔驰,颠簸中,蓝田感到胸口的衣襟被血浸湿了,他尽量将身子弯曲,遮挡身后的视线。 “锦瑟。” “你想说什么?”锦瑟专注于前路。“放心,就算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我也会带你走!” 她说会带他走!血已经淌到腰际。 “谢谢,不过你带着我,是是走不走不远的。” 觉察到蓝田的不对劲,锦瑟低头“撑着点儿,等”触及刺目的血色沾染上她的袖子。 “蓝田无用,送不到关口了。接下来的路,你自己走吧。” 手中的缰绳收紧,疾驰的马儿缓了步伐。 “就到这里吧。”蓝田脸上已经毫无血色。 “怎么流了那么多血?”这样严重的状况让她惊得将收紧的缰绳勒住。 中了流矢的伤口狰狞地流淌鲜血,一刻也不停歇。任凭锦瑟怎么点穴,都没有停止的意思。 “这流矢上涂了化血散。”化血散见血化血,加速血液流动,伤口将不能愈合。没有解葯,蓝田只有流血至死。 她扯了缰绳,掉转马头。 “你要做什么?” “拿解葯。” “你不能回去,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你也没有第二次机会。”马不停蹄。“至少我回去,不会死。” 只要活着,她就还有机会,可此时此刻没有解葯,蓝田将很快丧命。 “我们走得太远,只怕是撑不到回去了!温祁就是要以我的命作为要挟,回去了,你必定落入他圈套,而我却未必能活。与其如此,我们不如一搏!” “一搏?你是拿自己的命为我搏!”蹄声劲健。锦瑟的眼里已经蒙了水雾,她坚定道“你得活!” “不能回去!” 锦瑟不听蓝田,马儿奋蹄狂奔。 “噗”他突然将箭头从胸口猛拔了出来,热血如注。 蓝田和血吐字:“不能回去!”回去,毋宁死! 马儿受惊止步。 回不了头了! “少爷,一炷香已过!” 还不回来吗?一炷香内若无解葯,蓝田必死无疑。难道说除了萧逸,其他男人的命在她眼里都贱如蝼蚁是不是? 思及此,温祁更加怒火中烧,五内俱焚。扬鞭狠舞,高头骏马一声长嘶,向前飞驰。 你休想逃离。 西北荒地,夜风卷起了尘沙。 一骑轻尘在前,温祁等人穷追不舍,越逼越近。 没路了! 锦瑟愕然,前路竟被一道裂口阻断,裂口所现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绝壁,若不是她收得快,已经被这骇人的景象所吞没了。 前有悬崖万丈深渊,后有温祁步步紧逼。 转眼,温祁已经逼到跟前。 “你无路可退了!” “无路可退了吗?有路无路只是一个抉择罢了!” 还想逃?这种情况下,她还有什么退路?“你休想逃离,我说过,要逃离我,除非我死!” “我也说过,有路无路只是一个抉择。” 锦瑟轻夹马肚,马儿往前行了几步。 “锦儿你”她不是要逃,是要死!温祁被这一想法击中,揪得他心口疼。 “温祁,不管你有没有变,我都不再是你的锦儿了。一切的恩怨情仇,都由我而起,我在,全不了你,全不了萧逸,更全不了我自己。我逃不了,只要我活着,我就逃不了。”望着数步之遥的悬崖,锦瑟心生释然:“这也许是老天给我的出路。” “锦儿,别动!不,这不是你的出路。你回来,听到没有,我叫你回来!”他彻底明白了她的意图,声音不受控制地歇斯底里起来。 锦瑟笑了,昙花一现般地,凄美绝艳地凋敝在悬崖之上。 “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会放过萧逸了?你妄想!你要给我活着,给我活着!” 用萧逸来要挟锦瑟,连温祁自己都觉得可笑,可他现在已经顾不得可不可笑了。 “就只能这样吗?你还要杀多少人?”回首长叹,目光落在深不可测的崖底,心神被黑洞吸附了过去。 身前的蓝田早就没了声息,他还没熬到一炷香的时辰就咽了气,她带着这具冰冷之躯,去找苍鹰传说 锦瑟,我是个知恩望报的人。若我为你而死,向你讨要个心愿也是无可厚非,你一定不会拒绝吧?我知你不会拒绝,我只愿有那么一日,你能在我坟前再弹一曲潇湘水云,只为我! 蓝田,原来世上真有刎颈之交,我信了。只是生的时候,我无法许你什么,你因我而死,那么,就让我们在黄泉路上效仿伯牙子期,再为你弹潇湘水云吧!只为你! “放了我吧!”想起蓝田死前的那番话,无奈地望着眼前那个恋慕她半生的男子,锦瑟感到从未有的疲倦。 缘起缘灭,缘灭缘起,既然缘由她生,那么也由她来了结吧。 “驾!” 精疲力竭的马儿奋蹄狂奔几步,做了生命中最后的一跃,与决绝的锦瑟和已死的蓝田一起直直地坠入悬崖,霎时被裂口吞没。 这就是我选择的出路。若过断魂桥,我愿能饮尽孟婆汤,忘尽前生缘! “不要!” “不要!” 温祁与萧逸同时悲呼出声。 “在你心里,我比阎王更可怕了吗?放了你,哈哈,放了我,放了我,哈哈”笑到泪涌,温祁痛如剜肉。执念啊执念,囚的是自己。 你要我放了你,你要我放的,是我自己! 萧逸接到消息就日夜不息地赶来了。可迟了!迟了!迟了! 我等你! 他等来的是锦瑟成婚,是锦瑟远走,是锦瑟投崖。 那一别,竟成了永别。 一曲终了,散了吧!都散了吧 “爷?你这样做,不怕她连你都忘了吗?”刑风望着萧逸,他的眼里清清楚楚地写着犹豫。 锦瑟跳崖了,却被“夜鹰”所救。“夜鹰”是江湖的传奇,他们是一个组织,亦正亦邪,没有头领,也不受雇佣,行事作风乖张随性,没有人知道“夜鹰”的力量有多大。萧逸年少时偶遇“夜鹰”中的一员,他因练功不慎,走火入魔,命在旦夕,萧逸耗损元气,助他回归正道。“夜鹰”为报此恩,许下一个承诺:只要萧逸开口,他们便兑现承诺。但等待多年,萧逸都未讨要那个承诺,直到一日,他们接到飞鸽传书萧逸要“夜鹰”保锦瑟万全! 他们做到了。 纵然锦瑟被“夜鹰”所救,他却不愿她再活在过去了,而摆脱过去的唯一方法是剔除她的记忆,他向岐黄师讨了秘葯。 彼岸花,岐黄师为秘葯取了这样的名字花开开彼岸,开花不见叶,长叶不见花,花与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 它就像不见血的刀刃,割去碧瑶,割去蓝田,割去红绸,割去温祁,也连带萧逸,一并从心里割去。 也许两两相望,最终两两相忘 那又如何呢,只要他自己还记得就够了,他记得:他等她! 三年后。 苍鹰掠空,盘旋天际,落于天山之巅,傲视天下。 巍峨耸立的雪峰,银堆玉砌,在茫茫苍穹下,恍若仙境。 山麓的风光却不同于天山,别有一番胜景,秋日里的黄昏如同胡姬遮着的面纱,在曼妙轻舞中妖娆揭开,也揭开了水云庄一如往常的热闹景象。 “噔噔” 脚步声急促,青衣男子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二楼,不待门内人应许,已经推门闯入。 不知是因跑得急还是情绪激动,嗓音微颤:“来了来了,人来了!” 方才还悠然饮茶的紫裘男子倏地立起身来,大幅度的动作带翻了杯盏。 他大步流星走出房去,经过青衣男子身侧,带起一阵小风。 一步步地下楼,水云庄门口的景象也一点点地清晰。箭步流星,在看到来人之后,渐渐缓下,沉稳而踏实。 门口那人背身而站,身披白色大氅,风尘仆仆,正望庄外车马。听到脚步声,她回转身。“你就是水云庄的庄主?” 两名男子均是面色动容。 她终于来了! “正是,不知姑娘你有何指教?”强自按下心口汹涌的情绪,紫裘男子淡笑回应。 她上前两步“指教不敢,齐鲁达大叔说,这里最大的牧场是属于水云庄的。所以,我来谋个差事。” 她秀目依然澄澈,只是添了薄薄风霜。 “差事?呵呵,可我庄里并不缺人手。”男子亦往前一步,抄手而立。 “我能给水云庄的,别人给不了,你信不信?”桀骜的神色与微扬的唇角向对方昭示着势在必得的自信。 她的身子已不再像之前那般纤弱,这是关外水土的恩赐。 见男子但笑不语,她柳眉不甘地挑起“不信?”没关系,她会让他看到她的能耐“你要文斗还是武斗?” 呵呵,还是老样子,从来不愿多费口舌,手底下见真章是她最直接的方式。 思及此,久违的笑涡浮上两颊,男子吐字,以一种出乎人意料的轻柔语气。 “不,我信!” 女子未料到自己这么容易就达到了进水云庄的目的,探究对方的眼眸像蒙上了轻雾,叫她望不真切。错觉吗? “一月为期,若我做不到,不用你赶人,我自会离去。”她抽回思绪。 “好!”忽然想起本该自报家门的,女子上前施礼“在下荆虹,不知庄主如何称呼?” 他给她的新名字。荆虹,也就是和氏璧。她会否明白这名字的含义:有个男人,日夜守望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等着她“完璧归赵。”不管这日子有多漫长,他会等! 这个男人,叫做 “萧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