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夺姬》 楔子 事情发生在十五年前,原本情同手足的师兄弟三人,因一名绝色女子,几乎反目成仇,大动干戈。 经过一番明争暗斗,这名叫纪妍兰的大美人成了飞鹰帮的掌门夫人。 然争风吃醋的风暴并没有因此停止,得不到美人心的两人想到一个恶毒的计谋——将纪妍兰的画像密呈给贪财好色的大奸臣陆广荣,还编造飞鹰帮藏有大量金银珠宝的谎言,致使飞鹰帮在一夜之间差点被剿灭殆尽。 幸亏白衣使者左从天趁乱救出小帮主——黑云,带着他躲到西疆边陲地带,直到他长大成人才返回东北,重建飞鹰帮的威名。 第一章 子夜的飞鹰帮议事堂内灯火通明,堂上坐的全是帮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包括黑云座下的三大当家项诠、章鹤和左翼,以及十二香堂的堂主,个个脸上的表情均显得十分沉重。 但尽管众人阴霾重重,位居首座的黑云,脸上则泰然自若,依旧谈笑风生。 “依我之见,明日的午时之约还是不要去比较好。”章鹤首先发言。 “我赞成这项提议。”左翼紧接着道“据闻陆广荣那贪官老奸巨猾,明明是来镇压我们,却还假惺惺的送上请帖,邀请帮主到巢湖畔赏花,想必宴无好宴。” 他话才说完,在座诸人无不或轻或重的点点头。左翼不仅是飞鹰帮元老兼大功臣左从天的儿子,武功更是好得没话说,极受黑云倚重。 接下来四周一片沉默,大伙都在等黑云表示意见。 在外人眼里黑云是个粗犷豪迈、放浪不羁的人,只有深知其性的人才明白,他其实是沉潜内敛,作风更是诡谲难测。 当年重振飞鹰帮时,帮内徒众各拥山头,谁也不服谁。原本尚未隐居的左从天忧心忡忡,生怕黑云压制不了蠢蠢欲动、杂乱浮躁的民心。 没想到在他雷厉风行的领导作风下,用狠辣的手段消弭了所有的纷争,并且让飞鹰帮在短短三年内由江湖人眼中的乌合之众,跃升为武林五大门派之一,还轻易铲平了两大仇家,只剩一个狗官尚在苟延残喘。是以这群久未驯服,习于草莽的武者,从此对他毕恭毕敬,言听计从。 对飞鹰帮的徒众而言,他虽是个将帮务推向顶峰的雄才,却也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可怕霸王。 黑云缓慢地将脸转向一直默然不语的项诠,在飞鹰帮里最了解他的要算是这个老家伙了,偏偏这位惜言如金的二当家是个闷葫芦,不问他的话,他绝不开口,问了他,他也未必会说。 果然如大家所料,过了约莫一刻钟,他才慢郎中的咧嘴朝黑云笑了笑“就照您的意思去做吧。”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已猜中帮主的想法?可是什么也没说呀!众人不解其意。 “好,明日午时一刻,我将准时赴约。”黑云从豹纹座椅上一跃而起。 “啥!大哥真的要单枪匹马前去?”左翼欲加以劝阻,黑云却伸出右掌制止。 “陆广荣喜欢耍花样,咱们何妨陪他玩两招。”他依然故我地端起茶几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继而纵声狂笑。 “可可是”虽然害怕触怒龙颜,但忠心耿耿的章鹤仍冒死进言“据说陆广荣有个女儿叫陆赢姬,这女人貌似天仙,却毒如蛇蝎。” “所以呢?”黑云睑上的笑意更浓了。 堂上有一半以上的人相信,黑云甘冒危险去赴这场鸿门宴,十成九是为了陆赢姬。 “所以”章鹤咽了一口唾味,接着道:“她是峨媚掌门的高徒,更是北域狂人流星云一手栽培的嫡传弟子,无论武功、机智、阴狠都教江湖中人不寒而栗。” “所以呢?”黑云很满意章鹤把陆赢姬形容得仿佛女神降世,这让他更有兴趣去涉险,顺便猎艳。 “帮主,陆赢姬的确非一般女子足堪比拟,”左翼长他人之势,减自己威风的开口“她数度只身一人潜至匈奴阵营,歼灭敌方三十几名大将,较之二十个男人所建的功劳还要大。皇帝因此收她为义女,封为长乐郡主。” “跟这种人交手,一定非常过瘾。”这是黑云的结论。这顿午宴他是非去不可了。 他一向狂狷倨傲,早年家毁人亡,练就了他一身胆识和超凡的能耐。 陆广荣使黑家蒙受天大的污辱,今儿就算他不找上门,自己也绝对饶他不得! 别说是区区一个赏花宴,即便是刀山油锅,他也不会退缩胆怯。 其实章鹤等人最忐忑难安的,不是陆赢姬神乎其技的本事,真要交手起来,她还不见得是黑云的对手;而是她如妖似媚的丰采,恐怕才是致命的关键。黑云对美丽的女人一向不是太有自制力。 “听说陆家那丫头,长得很登样?”他料准了大伙的疑虑,故意提起。 “岂止登样,简直就是”章鹤才一开口,马上吃了左翼一记白眼,硬生生的把到了喉咙的话给咽回去。 让黑云知道陆赢姬很“登样”就已经危机重重了,要是他得知登样两字根本无法形容她的美貌,那飞鹰帮还能在江湖上存活下去吗? “总之,我们大家一致认为,大哥明儿个还是留在飞湍崖韬光养晦,巢湖我们代您去就可以了。”左翼语毕,即屏气凝神等候黑云裁决。 “不行,我如果不去,岂不表示咱们飞鹰帮胆小懦弱,而且让陆将军捉不到人也太失礼了一点。”黑云突地捏碎手中的磁杯。哼!他黑云要做的事,要报的仇,焉能假他人之手?在他的复仇名单中,陆家是一票人,而不是陆广荣一个。 “您是说,您明儿个前去的目的就是要被捉?”章鹤还以为他听错了,眼睛瞪得像铜铃那么大。 “是啊,不被捉进将军府,怎见得到传闻中的女妖姬?” 午后,火伞炽热,地气蒸腾,巢湖湖畔无风无息,寂静得出奇。 湖泊后方的飞云壑,聚集了数百名官兵,清一色的白衣白裤,众人屏气凝神,不发一语,在艳日下仿佛被融成一堆白色的山丘。 此时,有一人一马,快意飞扬地自远而近,顿时沙尘蔽日。 虽然他背着光影,令人看不真切,但人人都知道,他就是名震大江南北,专门和官府过不去的飞鹰帮帮主黑云。 镇北大将军陆广荣进行这次逮捕行动前,已谋划了两个多月之久。 以前陆广荣使出了所有的方法,全告失败以后,现在不得不拿出他最后的法宝。这回,他有十成十的把握,笃定可以将黑云手到擒来。 但想是这么想,他还是很孬种地站得远远的,唯恐这招斧底抽薪万一仍撂不倒黑云这乌龟王八兔崽子,他好来得及一马当先逃之夭夭。 一身灰色劲装,背上悬挂青铜宝剑的黑云,方踅过滴水丛时,忽听到一妇女的痛苦呻吟声。 “谁?”他抽出长剑削去及膝的长草,愕见一名蓬头垢面,汗水淋漓的女子,气息恹恹地躺在地上,下身染着一片血红,教人怵目惊心。 “你”饶是黑云见惯了血腥杀戮,亦不免为眼前的景象感到骇异。 “救我的孩子”那女子话犹未了,突闻婴儿“哇”的一声,哭得惊天动地。 黑云不假思索,连忙跳下马背,趋前查看。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我去帮你找产婆来。” 他甫欲起身,那女子惶急地抓住他手臂,哀哀地说:“不必了,我已经不行了,求你救我的孩子。”女子每喘促地说一句话,便呼出如幽兰般的芳香气息,令他莫名的感到一阵恍惚。 “你你是”糟!中了小人的暗算,那女子暗中对他下了迷魂散。黑云伸手拈了下她身上的血渍“染料!”他仓皇起身,但已迟了,四面八方的兵卒蜂拥欺上,将他团团围住。 该死!没事心地那么好干么?黑云暗自咒骂。 “哈哈哈,”陆荣广从山坡上一路欢天喜地的走下来,笑得险些岔了气。“混帐东西,看你还能飞天遁地不成?” “得罪了。”那女子抹抹脏脸,拉扯着破破烂烂只能勉强遮住重点的衣裳,冲着他抿嘴苦笑,神情十分肃穆。“我是不得已的,假如你有幸逃出去,尽管来找我报仇。” “你是谁?”黑云忽地开口问。混迹江湖十余年,他不记得道上有这号卑鄙无耻的人物。唉,他居然栽在一个女人手里,真是太不名誉了。 “狭路相逢,何妨两相忘于江湖。”女子接过士兵递过来的斗篷,匆匆披上后,便昂然转身离去。 黑云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忿忿地瞪大凌厉双眸,望着她的背影,以及她小腿肚上紫红色的小痣。她难不成就是陆赢姬? “出事了,出事了!”打更的郑大叔一面敲着锅盖,一面拉长嗓门大喊“知府衙门明日三堂会审怪侠黑云,黑云被捕啦!” 官差贴上的公告上这样写着—— 恶霸黑云,经英明睿智的镇北大将军逮捕入狱,定于明日午时一刻于衙门公堂会审。其所犯罪行如下——一、蔑视王法,二、骄纵狂妄,三、纠众闹事,四 编派的罪名一共有八大项。总而言之,黑云是恶棍一个。 公告栏下方层层叠叠围了一圈人,这消息随着前面几个识字的大叔惊颤念出,传遍了整个胡同。郑大叔的手在公告上比划来比划去,薄薄的纸张已东缺一块,西缺一块。 公差见状,正要上前拦阻,谁知呼喝声犹未吼起,那公告已被人整张撕去,再也觅不着踪影。 “怪侠黑云怎么会被捉了?他武功高强”郑大叔和半瘸的张大婶撞个满怀。 “是姓陆的狗将军坑害他,”张大婶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是个女人,耍苦肉计。” “该死的女人。”所有直接或间接听到这项消息的妇女,全咬牙切齿,巴不得置那女人于死地。 不仅大街小巷闹轰轰,青楼妓院尤其视此消息为晴天霹雳,痛哭哀号者此起彼落,简直到了人神共泣的地步。 虽然人民这么爱戴黑云,但绝大多数的人,连黑云的长相都不晓得。 “听说他长得很英俊哪!”怡红院和万花楼的姑娘们全放下手边的“活儿”挤到大街上看热闹。 “武功更是好得出神入化。” “虽是正邪难分,但是周济穷人比朝廷还用心。” 飞鹰帮每年固定施舍三千石白米,给北方一带的穷苦百姓。 “上酒家都不用钱,许多老鸨和他是拜把姊弟。” “听说长乐郡主有意招他为驸马,没想到被拒绝了,真丢脸!” “真的吗?”这点好像有待查证。 “他有那么迷人吗?” “到衙门看看不就知道。” 刚刚还捶胸顿足,怨叹老天无眼的众酒国名花,转瞬间又眉飞色舞的嚷嚷,争先恐后往知府衙门涌去。 知府官邸,西厢房内传出迭声的幽叹。 “你够了没?”陆赢姬的手掌忿然拍向方桌,这一掌震天价响,吓得她的贴身丫环盈盈险些跌落椅子。“我这是为民除害,善尽人女之孝,你敢再给我哄声叹气,指桑骂槐试试看!” “难道路见不平,连句公道话也不许说?”小姐明明是助纣为虐,还好意思强辩。 “黑云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可他花名在外,风流成性,处处拈花惹草,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呀。” “到处留情有罪吗?”盈盈一想起秀凤她娘张大婶跟她形容过的黑云,就忍不住猛咽口水。“这是你跟我讲话的态度吗?忘了谁是你的衣食父母了?”每次理亏,陆赢姬就端出主子的架子。 盈盈嘟着嘴,眼眶中可怜兮兮地聚着两泡泪水,细声细气的说:“人家是好心提醒你耶,飞鹰帮帮众遍布中原各地,他们怎么会眼睁睁的看着他被老爷问斩?你是大祸将至犹不自知。况且,黑云根本就不是坏人,他只是挡了老爷的财路而已。” 陆广荣因觊觎飞鹰帮帮众经营皮革买卖,利润颇为丰厚,故有心勾结其他门派,将这地盘据为己有,遂自告奋勇,请缨到东北来,明的说是为了镇压匪徒,其实一方面是想与民争利,另一方面则阴谋斩草除根,要把黑云这眼中钉拔除,永绝后患。 “住口!”陆赢姬佯嗔薄怒,却也掩不住心虚。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爹有多恶劣,但血浓于水,即使他再怎么不齿,他总是她父亲呀!“我爹只是不很清廉而已,哪有你说的那么差劲。” “是吗?”盈盈皮痒地把舌头吐到外边纳凉“小小一名将军,才三、五年就攒聚了上千亩土地,十二栋豪宅,和八个大金库。老爷何只不清廉,他是无所不用其极。小姐,你看着吧,接下来被拿来当筹码的就是你喽。” “胡说八道,我是我爹的宝贝女儿,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他怎么可能加害于我?”盈盈数落的那些罪状她不是不了解,只是不以为然,哪个当官的不是这样? “那就要看你用什么角度来审视这件事情啦。”盈盈从小和陆赢姬一起长大,和她培养出深厚的感情,却也演变成没大没小的主仆关系。 “什么事情?” “比武招亲喽。”盈盈幸灾乐祸地说:“老爷已经发出十几封邀请函,将邀请各大王孙公子到聚月山庄比武,谁能获胜,即可娶你为妻。”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攸关她的终身大事,她爹不仅没找她商量,居然连知会一声都没有? “三天前送出的邀请函,想是更早以前就已决定好的事。听说受邀的公子哥儿,一个个都是富甲一方的大财主,光是来参加比试,就得缴一笔为数可观的场地清洁费,赢得优胜后,还得再给老爷一千两的养老金,以感谢老爷辛辛苦苦把你养得这么大、这么美。”盈盈加油添醋的又道:“你真是和杨玉环一样厉害,‘遂令天下父母亲,不重生男重生女’。” “够了!”盈盈存心把她给气死。“我要去找我爹理论。” “老爷不在,到衙门提审黑云去了。” “那我就到衙门找他。”说着,陆赢姬立刻动身。 午时未到,衙门外已挤满看热闹的民众达数百人,秩序混乱得一塌糊涂。 陆广荣是故意做一出杀鸡儆猴的好戏,要那些明着、暗着批评他的老百姓,最好继续保持敢怒不敢言,否则黑云的下场就是最佳的警示。 但他没想到局面竟然完全没法控制,升堂不及半个时辰,就在喧嚷及打架声中,宣布延到申时三刻。 群众十分失望,鼓噪更甚。其中有九成妇女同胞,都是来一睹黑云的俊容,但全被拒诸门外,有人把手中的石块扔向公堂大门。 六个公差捉不了几百个胆大妄为的暴民,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们去了。 陆赢姬身着男装和盈盈到达时,正巧赶上第二次升堂。她两人因身份特殊,加上花了些银两,是以享有躲在公堂侧门的布帘后窥视的特权。 “威武!” 吏卒喧喝过后,陆广荣、赵知府和两名他们找来当替死鬼兼打手的九品芝麻官,装模作样地坐上了正堂官椅。 “带人犯黑云!” 惊堂木一拍,在场所有的人全都屏气凝神,瞪大两眼,比较激动的还用手抚着胸口,生怕一个不小心失声尖叫,被判扰乱公堂的罪名。 须臾,黑云颀长身子仅着简单装束,长发蓬乱垂肩,却依旧掩不去俊朗眉目下一股焕发凛然的英气。他见了陆广荣也不下跪,堂而皇之的张开两腿挺立在公堂之上,频频朝栅栏外的民众点头示意。而官差们也不敢上前勉强他,唯恐一个不小心讨来一顿打。 黑云风流倜傥的神采立刻获得满堂赞叹,只差没掌声雷动,看得堂上的陆广荣差点为之气结。 “呵!他真的好帅哦。”盈盈露出一副崇拜得五体投地的花痴样。 “嘘!当心被我爹发现了。”陆赢姬面无表情地加以斥喝。这家伙有啥好看的?不过是五官长得比较端正,身高稍稍伟岸了些,值得疯狂成这样?真不知那些女人脑袋瓜里装了什么东西。他年纪应该不小了吧,一个老男人还忝不知耻的以大众情人自居,恶! 朱师爷严正宣读“查,黑云原为长白山上的毛贼,却纠聚群众,据山为王,以渔内乡民为乐,视王法为无物。其恶性重大,天理难容。” 黑云听了颇不以为然,没把堂上三名大人放在眼里,只待朱师爷把话说完,才将头转向陆广荣。 “将军大人,”他好整以暇道:“我可以喝杯茶吗?” “你见了本官拒不下跪,此举已可判你三年重罪,你还得寸进尺,呃”见黑云的眼睛愈睁愈大,模样愈来愈可怕,陆广荣心惧的马上话锋一转,叫人端来一杯乌龙茶。 黑云掀开杯盖,啜了一口“嗯,次等茶叶,劣货。”他倨傲地便将茶搁到一旁,只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现在可以开始了吗?”陆广荣一时忘了自己才是官。 “启禀将军,您决定就好。”陪衬的芝麻官好意提醒他。 “废话!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这话引起哄堂大笑,把陆广荣气得眉毛都快烧焦了。“老爷好丢脸哦。”盈盈忍不住批评。 “再出声就把你嘴巴割掉,四肢剁掉,丢到荒郊野地喂狗!”自己的父亲出丑,陆赢姬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盈盈朝她背后作了个鬼脸,即噤声敛气,专心欣赏黑云的翩翩英姿。 陆广荣出示一本册子,封面上正楷写着“帐薄” “这本帐册可是你叫柳颂德记的?” “不是。”黑云看也不看便道。 “你可认得柳颂德?” “不认识。” 陆广荣沉住气“这册子上头有你亲笔签字,岂容你狡赖?” “真的?我在上头签了什么?”黑云懒洋洋地问。 “呃严格说来也不是签,而是画,你画了一只老鹰。”陆广荣把册子递给他看,证明自己所言不假。 “画鸟啊?哎!谁不会画鸟?德威街上随便找个字画摊,包你爱画多少鸟有多少鸟。难道每个卖画的,你都要一一拘拿吗?” 他的话又惹来一阵哄堂笑闹。 “堂下犯人态度庄重点!”朱师爷急着在陆广荣恼羞成怒前,赶紧训斥一番,免得害他们待会儿受到池渔之殃。 黑云马上抬头挺胸,表现得十分庄重。“我一向对什么人讲什么话,再唆我要尿尿喽!”他目中无人,再喝一口茶润润喉。 陆广荣捺住性子,意外地并没发作。“我们不但逮捕你,也捉到了你的老相好杜慧娘。” 一听到涉及他人,黑云连忙辩护“杜慧娘是天丽楼的姑娘,只要花得起钱的大爷,谁不是她的老相好?你们不该抓她,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好,她不算,那陈云妮、林喜妹、张柔、江芳玲” 黑云很专注地静听着这一连串美丽女人的名字,他低声一笑。 浪荡江湖载酒行。十数年来,他就在温柔乡里辗转流连,忘却万古愁。 “上酒家也犯法?”他反问。 “她们统统拥有一本你的帐册。”陆广荣厉声道。 “泡女人,哪有不花钱的?”他睨着陆广荣,邪笑道:“将军大人很久不食人间烟火了哦?”堂下有人抿嘴窃笑。 “你不要转移话题,我知道,那些帐册都是你使用不法手段赚来的黑心钱,本将军要判你斩立决。” “嘎!”喋嗫私议的百姓们,个个忿忿不平。哪有这样随随便便就判人死刑,根本是草菅人命。 “启奏大人,”倚红阁的红姑昂然排众而出“民女愿替黑云受刑。” “我也愿意。”万花楼的虞美人也跪到堂前,正气凛然地欲求一死。 “还有我们” 才眨眼的工夫,堂上已挤进十几、二十个珠环玉翠,花容月貌的青楼女子。她们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却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和黑云眉目传情,巧笑嫣嫣。 “胡闹!你们想死不怕没鬼当,等我解决了这恶霸,再来解决你们。”陆广荣忍了半天,就等这一刻,怎可让这群女人破坏掉。“叫他画押!” 朱师爷把罪状摊在黑云面前,递给他一管毛笔。 “云哥哥,别画,那都是莫须有的罪名呀。”红姑惶急地制止他。 “无所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黑云大笔一挥,从容不迫地画了一只四脚朝天的乌龟,看看觉得不过瘾,在一旁又加了一颗蛋,正好凑成了乌龟王八蛋。 “你你你”陆广荣快被他活活气死了。“明日午时处决!” 众人一片哗然。 “小姐、小姐!”见所有的人纷纷离去,盈盈慌忙拉着陆赢姬的手,从后门溜到六王庙广场。“现在怎么办?”盈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你马上就要害死一条无辜的性命,这是很深的业障哟,搞不好以后得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能超生。” “那又如何?”陆赢姬没好气地斜眼瞄她。 “快想办法弥补呀,要不我们去劫狱!”她异想天开地说。 “失心疯了你。黑云究竟给你多少好处,让你心甘情愿为他上刀山下油锅?” 久闻黑云武艺高强,小小知府大牢岂能困住他?外人或许揣度不出他别有用心,她陆赢姬可不会不明白。 他一定是在等,等一个人现身。 “听你的口气,你是不肯救他喽?”盈盈对她是彻底失望了“亏我白白服侍了你那么多年,没想到有其父必有其女,你这铁石心肠的千金小姐,一点都不了解民间疾苦,连丁点侧隐之心也没” “停!你吵死了。”陆赢姬不再理会盈盈的指责,她负着手,心事重重地往回家的路上缓缓踱去。 黑云的确不简单。人家都说婊子无情,怎地那些妓女却甘心为他赴汤蹈火? 那日她爹软硬兼施,逼她帮忙捉拿黑云时,只说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压根没提到他竟是这么一个谜样的人物。 他不是坏人。只要稍微眼明的人都看得出来,她爹一味的强辞夺理,无非是想将黑云入罪,如此判法焉能教人心服口服? 她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该如何是好?她从小得到的庭训是亲情诚可贵,官禄价更高,若为金钱故,两者皆可抛。 在她爹眼里,功名利禄比什么都重要。她若袖手旁观,不就等于为虎作伥?但那又怎样?从小到大,可没有人教她礼义廉耻忠孝仁爱呀。 思忖得太入神,她浑然没注意前方街道不知何时涌上大批人马,几乎将整个市集围得水泄不通。 “小姐!”盈盈叫声甫落,陆赢姬右脚的绣花鞋刚好踩上一双奇大无比的靴子。 这男人漆黑的头发因风尘仆仆而略呈混乱,刚挺的鼻梁下方悬着一方坚毅的薄唇,他正是飞鹰帮的二当家项诠。 “我家小姐不是故意的,真是得罪了!”盈盈机伶地将陆赢姬拉到一旁,以免无端惹祸上身。这些人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 “慢着。”项诠神情先是一震,忽地扯住陆赢姬的手臂,好美的女人!良久,方朗声问:“可知道知府衙门今儿审讯了一名武林中人?” “我不知” 陆嬴姬话犹未说完,唯恐天下不乱的盈盈已经抢白道:“知道,这是件天大地大的事,谁会不知道。” 项诠扬起浓眉问:“如何判决?” “用膝盖想也知道是死”陆赢姬想拦阻已经来不及了,盈盈的话已掀起项诠两眼间一阵雷霆。 他怒意横生地放开陆赢姬,飞身坐上跟在后头的宝驹,连同数十名轻骑杀气腾腾地往知府衙门绝尘而去。 “不说话你会死吗?”陆赢姬心想,一旦让这些人冲进地牢,不要说她爹,只怕衙门里所有的人都要倒大霉。唯今之计,只得一不做二不休,提早解决掉黑云这名祸害! 第二章 是夜,子时刚过。陆赢姬换上一身劲装,悄然跃上屋脊,偷偷来到囚禁犯人的牢房。 好黑,狱卒怎么也不点个烛台或火把什么的? 从右到左一共三间重兵守卫的死囚房,黑云会被关在哪一间呢? 她掏出一方手绢,往里头轻轻挥扬。那是她师父亲自提炼的独门迷药,无色,味道却香甜馥郁,不管武功再高强的人都抵御不了。那日,黑云就是粗心大意栽在这一小包药粉上。 地牢内无声无息,看来那些狱卒应该已经被她迷昏了。尽管如此,她仍是踮着脚尖,摸黑由第一间找起。 “呀!呀呀!”她低声叫着。盈盈告诉她鹰鸣是飞鹰帮的暗语,但没告诉她怎样叫才是正确的。 “哪来的乌鸦鬼叫一通?” 是他!第三间。 竟敢讥笑她是乌鸦,哼!死到临头犹不自知。 陆赢姬哑着嗓门道:“太上老君是也,本君见你虽小错不断,但大过不犯,特来放你一条生路,还不快快磕头谢恩。” “省省吧你,凭陆广荣那头笨贼驴,他也杀得了我?”蓦地“倏”一声,陆赢姬尚来不及出手,黑云已抛出一物,从她嫣颊边迅速划过。 感觉油腻腻的,陆赢姬用手指抹去,拿到鼻子下面一嗅是鸡肉! 大胆毛贼,关在地牢里犹作威作福,果然目无法纪! 陆赢姬一面生气,一面谨慎移步,免得又被他先下手为强。 “你或许不知道,这间专门关死囚的牢房,不论内外全是用青砖混着泥块打造的,若是你的武功有你吹嘘的一半好,为何还不赶快逃之夭夭,犹在这里坐以待毙?”她暗忖,快趁这时候把七步断魂散撒进牢笼咦!她藏在怀中的小磁瓶呢?慌乱中忽听得铿锵一声,糟!掉了,怎么会呢?“因为我在等一个人。”黑云好似浑没发觉,接口道。 他的声音含混不清,想必是嘴里塞了吃食。 她定睛一看,果不出所料。陆赢姬忑忑问:“谁?” “你!”出其不意地,他从木柱的空隙间伸出狼爪,一下擒获她的襟口,将她整个人扯到面前。 “你弄错了,我不是,我是如假包换的大男人。” “我又没说等的是男是女,你干么急着澄清?”黑云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虎视耽耽地上下打量。暗夜中,只见两只黑瞳闪烁着熠熠的星芒。 “我瞎猜,瞎猜的啦。”陆赢姬两手使劲抵着他的胸口,希望把彼此的距离拉远一点。“好香,这味道挺熟悉的。”黑云把鼻口凑到她脸颊上,狂肆地嗅闻。“是女人的脂粉?” “不是,当然不是,你弄错了,我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怎么可能有脂粉香?不信,我把灯点上,让你看清楚。”陆赢姬被他这猝然的举动,吓得忙不迭转身想逃。出道以来,她从没遇上这么强劲难缠的对手。 “何须那么麻烦。”他冷凝一笑,猛地从背后抱紧她,另一手堂而皇之地伸入她胸前的衣襟里。 “不!”陆赢姬大惊失色,惊骇地尖声大叫。 “正如我所料。”黑云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且更往里面探去。“丰满而柔软,好极。” “你太过份了,我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前来呃搭救,你竟然恩将仇报?”她死命挣扎无效,不惜施展铁齿功,往他手上狠咬下去。“啊!好痛。”这色魔的手肘竟戴了一只硬邦邦的钢环。 “你害我在先,救我在后,莫非只是想吸引我的注意?” 黑云亢奋的嗓音在她耳畔坏坏地响起,衣内的狼爪更加嚣狂地游走在她丰满的双峰上。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除了妓女,谁会对一个浪荡子感兴趣?”手上的力气抵不过他,改用脚功也许还有一点生机。陆赢姬把脚伸到两根木柱中间,使尽全身的力气,朝后一踢—— “嘎!”一丁点,幸亏差那么一丁点,要不他的命根子就报销了。好险这臭娘们功力不足,否则教他怎么跟列祖列宗交代?“我饶不了你。” “这是你自作自受。”陆赢姬趁他一下吃痛松了手,赶快冲到牢房门外,钻进狱卒吃饭用的方桌底下。 四周乌漆抹黑,他一定料想不到她就躲在这儿。 “喂,‘男子汉’!有种就过来和我一对一单挑,玩什么躲猫猫,幼稚!”黑云故意拿话激她。才不上你的当。陆赢姬屏住气息,两足盘坐,一动也不动。 “大哥,现在怎么办?”忽地,第二间牢房有人开口问。 “将火把点亮。” 黑云一声令下,整座牢房霎时灯火通明,而且来了满满一屋子的人?! 陆赢姬戒慎惊骇地仰视众人,哇!全是白天见到的那些飞鹰帮帮众,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她怎么一点都没发觉? “大哥,怎么处置她?”项诠左手一指,十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瞟向桌底—— 不见了?!刚刚明明见她躲进去的呀,怎会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家惊诧地望着黑云,只见他一语不发,目光阴沉冷诮,未久即抬眼睇向右斜侧三丈高墙面上的一片狭小天窗,脸色愀然大变。 “倘使她真能从那上头逃走,足见她的确有两把刷子。”学过武艺的人泰半明白,想要赤手攀上平滑墙面已经需要上乘的轻功,更河况还得从不到半个肩膀宽的窗口逃出。项诠对这位蛇蝎美人有了初步的佩服感觉。 黑云淡然轻笑,出其不意地自袖底抽出一柄飞刀,朝天窗口射了出去。 众人屏息以待,飞刀没有落地,想必是射中了什么东西,而最有可能的当然是——人! “大哥?要不要我上去查看?” “不必。”既已是笼中之鸟,何妨让她多苟延残喘一段时间。猫捉老鼠的游戏虽然很幼稚,但也颇有趣。“走吧,陆广荣那狗将军马上就会赶来,三更半夜动起武来,会扰人清梦。” “他一旦发现大哥潜逃离去,不知道又会使出什么卑鄙的伎俩?” 对黑云而言,陆广荣从不足为虑。倒是“上头”的那个人儿,嗯哼,看她还能撑多久。 天际一抹弯月低垂树梢头,几只未眠的野雁因疾步掠过的人影,诧然拍着羽翅。寒风促使流云汹涌狂卷,犹似在急急催促着路人。 陆赢姬回到驿馆时,手臂上的鲜血已染红了半个身子。没想到黑云下手之狠,差点就毁了她一条胳膊。 幸好他们也没占到多少便宜,她的“红颜珠泪垂”挫筋散一个时辰之后就会发作,届时飞鹰帮的人将可以好好品尝一下什么叫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轻轻撕开袖子,将飞刀拔出,陆赢姬陡见血注中溢出一丝青绿。可恶的黑云,他竟然在刀上抹了北域的青蛇液,存心置她于死地。 她在北域待了五年,师承流星云的使毒绝学,并博览所有解毒的方法,区区的青蛇液还难不倒她,只是比较麻烦而已。因为这种毒属性极寒,必须用烈阳丸加以克制,幸好这不是什么高贵的药材,随便的药铺都可以买到。 事不宜迟,陆赢姬匆匆用手绢包裹住伤口,即掩门而出,赶往大街上的保安堂。 敲了十多下扣环,掌柜的才姗姗赶来开门,一听是买烈阳丸来的,马上摇头如撞钟。 “卖完了。”掌柜的年纪大约五十开外,眯着一双细眼,好奇地打量陆赢姬。 “这样啊,哦,那谢谢你,打扰了。” 平陵县共有六家药铺,这家没有,别家一定有。 陆赢姬双足一蹬,整个人腾空而起,以最快的速度赶往距离此处最近的一家同顺堂,然而得到的答案和保安堂一样,都是卖完了。她跑了接连四家也是一样,怎么会呢? 除非有人暗中搞鬼,否则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完了,她手上的伤口愈来愈剧痛,再过一刻钟没将毒素去除的话,这条臂膀当真要报废了。 陆赢姬踉跄地步出药铺,孤立在无人的街头,内心不禁一阵惶然。 自十七岁从北城学成返回京城,便跟着她爹南征北战,五年来几乎天天过着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她父亲的丰功伟业十之八九是她帮忙挣来的。在那样凶险的境地里,她却从来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骇然心惧。 也许今夜她真的要命丧在这无人的街道上,是一种报应吗?连老天也责怪她杀戮太多,两手沾染了太多血腥? 陆赢姬颓然倚在一面墙垣上,疲惫的身子软弱地滑向地面。尽管气若游丝,她依然骄傲地扬起俏睑。 上苍不该责怪她,她奉的是君命和父命,一个竭力护卫朝廷的忠臣有什么错?难道乱臣贼子不该铲除殆尽?而黑云更是如假包括的毛贼,只可惜自己没能亲手了结他,遗憾呵! “更深露残,一个人窝在这儿打盹,不觉得冷?”黑云悄没声息地打窄巷里冒了出来。 陆赢姬先是一愕,继之淡然失笑。“我就快被你害死了,哪还有心情怕冷?” “嘿!号称杀人不眨眼的蛇蝎女,居然这么轻易就认输了,未免太没志气了吧。”黑云一**坐在她身旁,两手搁在膝盖上,黑瞳直勾勾地瞪着她美丽的脸庞。 陆赢姬不屑地侧过脸,皎洁月光正好在她半边朱颜罩上一轮银粉,令她鲜亮的五官愈发冷艳逼人。 黑云得意地牵起唇畔,很高兴陆赢姬的长相没令他失望。 “杀人不过头点地,你犯不着专程赶来在我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再羞辱我一番吧?”陆赢姬不愿跟他靠得太近,所谓汉贼不两立,她堂堂一名郡主,怎可和死刑犯并肩而坐。 “小心点,再挪过去就掉进圳沟里了。”他的警告还没说完,陆赢姬已一脚踩空,险险跌进阴沟里。多亏黑云及时伸出手抓住她,才免去一场雪上加霜的灾难。 回稳身子时,她注意到他的手指上勾着一大包纸袋“你手上拿着的,想必就是烈阳丸吧?” “聪明。”黑云轻佻地把纸袋丢在脚边,故意让她看得着,拿不着地干着急。 “什么条件?”他抢先一步把烈阳丸搜购一空,却迟迟不肯离去,绝不会单纯的只是想看她的惨死。 “你很清楚我要的是什么。”不必明言,他这么大费周章,当然是为了取得“红颜珠泪垂”的解药,这个女人,好像不施展毒手就活不下去一样,真该将她碎尸万段。 “很抱歉,我没把解药带在身上。你先将烈阳丸让我服下,等我体力恢复之后,再把解药奉上。”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你居然还死鸭子嘴硬。”黑云笑脸疾敛,凌厉回眸逼视着她“说,要我动手搜身,还是你乖乖的把解药交出来?” “你敢!”话一出口,陆赢姬就后悔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的?这分明是在挑衅。“我给你就是你千万别动手。” 抢过她自腰际掏出的瓷瓶,黑云慢条斯理地把地上的纸包勾在指头上,递到她面前。 “你不要耍诈,否则我爹是饶不了你的。”陆赢姬话声甫落,黑云倏地将手缩了回去。“怎么?” “不许在我面前提起你爹!”黑云一听到陆广荣就怒不可遏。 “为何” 黑云没让她把话说完,一把拉过她,狠狠地吻住她的樱唇,舌尖缠绕着她的,直到尽兴了才嫌恶地将她推往墙垣。 “贼父无良女。对付你这种坏女人,先奸后杀或许比较符合天意,可惜你爷爷我今晚心情欠佳,就暂时饶你一条狗命。”把纸袋砸往陆赢姬脸上后,黑云头也不回地没入后街的林木丛里。 陆赢姬像木桩一样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她委实无法接受这奇耻大辱。 她颤抖地打开纸袋,又一个纸袋,里头接着又包着另一个,却始终没看见烈阳丸。此时,她的心已凉了半截。黑云啊黑云,但愿你不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纸袋果然只是个幌子,里头什么也没有,只除了一张字条—— 飞刀上抹的不是青蛇液,当然也就不需要烈阳丸。放下一百二十个心了吗?不过,先别高兴得太早,它还是会让你痛苦三天三夜,以示薄惩,下回再惹上我,可就没这么好狗运了。 一阵凉风骤然拂过她的两颊,那寒意恍似刺入骨髓那般冷彻心肺,却又反常地烧起一股狂烈的怒火。 当陆赢姬由沉睡中醒来时已近晌午,窗外火红的太阳使得整座庭园金光灿灿。 前院隐隐约约传来吵杂的声响,不知道是什么人敢这么大胆,跑到这儿来胡闹。 盈盈又偷溜出去玩了,这丫头都是被她给宠坏了。陆赢姬抓起被褥想小憩一会儿,不慎压到手臂的伤口,一下吃痛才教她想起,这一睡好像已过了好几个昼夜,她仓卒跳下床,简略梳洗完毕,沿着长廊踱向前院,希望找个人问话。 后花园及两边厢房,今儿个格外阒静,但前院的吵杂声则愈来愈大,像是聚集了大批人群。 陆赢姬本想直接从正门走过去一探究竟,转念一想还是不要惊动别人,免得有人问起她手臂上的伤。于是她选择由月洞门穿越花丛,辗转登上位于大厅旁的养性楼。没想到这儿也挤满人,每个人都倚在雕栏上,拉长颈子向下张望。 “什么东西这么好看?”她在人群当中找到盈盈,悄悄移到她身旁,低声问。 “美男子喽。”盈盈眉飞色舞地转过头,一见是陆赢姬,吓得一张脸僵住。“小姐,你醒过来啦?” 废话!她没醒过来怎么能站在这儿? 陆赢姬横她一眼,兀自远眺下边广场。广场上林林总总聚集了数十名壮汉,大伙全围着前方一只高大的擂台,比手划脚地指指点点。擂台上两个人正打得汗流浃背,难分轩轾。擂台中央高坐着她爹、知府大人和五、六名看似地方上的仕绅,广场外围则涌进大批看热闹的老百姓。 “今天什么日子,怎么来了这么多人?”而且都是男人。 “就是小姐比武招亲的日子嘛。”盈盈捂着嘴巴,低声道:“听说被关在地牢里的黑云逃走了,所以老爷特地把招亲的日子提前,以便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当然最重要的是,老爷看到你半夜三更受了重伤回来,猜想一定和黑云有关,万一此事张扬开来,你又真的被黑云呃欺负去,那可是大大有损他的威名,因此就更该早点把你嫁出去。” “岂有此理!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连知会我一声都没有。”陆赢姬气得火冒三丈。 “因为你一直昏睡不醒呀。”甭说别人,光她就前前后后找了七、八位大夫,却怎么也弄不醒小姐。 “不行,我的终身大事绝不能让人随意摆布。”她猛一旋身要去找她爹理论。 “等等,小姐,事已至此,你再火大也改变不了老爷的心意,不如想想其他办法或许还可以补救。”盈盈急如星火地拦住她“凭你的聪明才智,难道想不出比吵架更好的法子?” “你”一口气提上来,在肠胃里拐个弯,陆赢姬当下便有了决定。“去告诉我爹,把比武招亲改为抛绣球,半个时辰后我会在水月轩等候大伙。” “这万一老爷不答应呢?” “那我就离家出走。”她是她爹的左右手,一旦少了她这张王牌当靠山,想捉回黑云恐怕比登天还难。 横竖都是招亲,陆赢姬相信她爹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午后的阳光耀映着满园花树,更远处的山林现出无边苍茫,在烈焰下抹上一层袭人的炙热。 水月轩上凤冠霞帔的美人儿,面无表情地俯瞰楼下万头钻动的人潮,手中一只五彩缤纷的绣球,踌躇地浑似不知该往哪边投才好。 是时候了吧,再不出手,这水月轩怕要给拆了。 众人一瞧见她高举双手,绣球上的彩带随风飘逸飞扬,立即发出震耳的声响。 陆赢姬瞄准左边一棵高大的槐木,正使尽力气要抛出去! 突然间广场里涌进大批穿着短打黑衫的男子,个个凶神恶煞的模样,一副要挑衅闹事的态势。他们跟场上的群众说了些话,不一会儿,那些群众居然自动退到广场外围,也不再疯狂鼓噪。 这绣球到底还要不要丢?怎么每个人都瞪大眼睛虎视耽耽的望着她?唉,不管了,她的任务只是负责把绣球抛出去,至于谁接到又关她什么事?丢吧! 被抛出的绣球凌空飞着,飞过每个人的头顶上方,那些黑衣武者也不伸手去接,只是用指尖往上顶,将它顶到后方,飞往池塘中央。 “糟糕,要掉进池子里去了!” 一阵低呼声中,由斜侧里跃出一翦雪白的人影。他以高超的轻功直接掠过人墙,迅捷腾跃至高空,将绣球稳稳接在手中。就在他身子准备冉冉落下时,一股劲风挟着黑影从天而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绣球抢了过去。 白衣人不甘示弱,足尖点上池边低垂的树枝,借力再次揉身而上,跟那黑衣人缠斗了起来。两人愈打愈烈,不消一刻钟已交手二十几招。 他们两人超群绝伦的武艺引起现场如雷的掌声,只是一刻钟过后,白衣人体力不支慢慢屈居下风,被黑衣人逼得几次险落池中。 “来人啊!”不知何人跳到擂台上大声吆喝“发射!” 白衣人犹不明所以,上百支长箭已齐声向他们两人射了过来。 “啊!”乍然失神,一柄长箭适巧飞过白依人的左臂,令他心魂俱颤。 “走。”黑衣人瞟见他白衣里渗出殷红,立即连球带人一并劫向广场后方的树林。 场内数十名一样身着黑衣的大汉个个双手握拳,预备苗头一有丁点不对,立刻出手相援。“把人给我抓回来。” 擂台上的人虽然吼得声嘶力竭,部卒们也已尽了全力,却只能望尘兴叹。毕竟无人追得上足以横扫千军的猛烈狂风。 场面完全失去控制,围观的人潮随着黑白两人突如其来,遽尔离去,也跟着逐渐散去。 唯擂台上伫立的人影仍待在原地,这人俊逸中有着书卷气,教人没办法将之和刚刚嘶吼着捉人的蛮横画上等号。 他叫卫子丹,是朝廷三年一次殿试的新科状元,官拜翰林学士,更是皇上宠妾丽妃的亲弟弟。陆广荣举办这次比武招亲,首要目标就是他。 卫子丹不但学富五车,武功也极高强,如果不是陆赢姬临时将比试改为抛绣球,他老早已击垮众人,成为郡主的丈夫了。 他望着已消失在树梢头的两抹人影,心中真是恨极怒极。可恶小卒,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快点把绳子解开,你这个蠢材!”陆广荣从一个时辰以前就被抓到柴房里,他哼哼呵呵的努力发出声音,奈何佣仆们都赶到广场看好戏去了,直到这会儿戏散了才注意到这位将军老爷被绑在竹椅上,嘴巴还塞了一块快被他咬烂的破布。 “绣球呢?”一得到松绑,他就迫不及待揪着小厮的领口,急问:“最后是被谁接了去?” “呃呃小的小的也不清楚。”小厮支吾了半天硬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他是真的不知道。 “笨蛋!你眼睛瞎啦?”他气呼呼的冲出柴房,连问十数个人,终于归结出一个最忧心的结果——绣球被黑云截了去。 果然是那千刀万剐的乌龟三八蛋在从中搞鬼! “立刻把卫大人请来,”他顿了下又连忙阻止“不,不必请他来,去,先去把小姐找来。” “老爷,小姐她不见了。”小厮话一说完,即退到旁边,生怕触怒老爷,吃不完兜着走。“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你们两百多只眼睛,居然连人不见了都不晓得,一群饭桶!傍我拖下去打八十大板!” “呃统统拖下去吗?” “废话!” 那谁拖谁呀? 大伙面面相觑之际,陆广荣又有了新的命令“传令下去,倾全力追捕黑云,死活不计,还有,小姐的婚礼将如期在下个月初举行。” “嘎?”大家都给弄糊涂了,一旦杀了黑云,那他们家小姐要如期嫁给谁呀?老爷果然官大学问大,说的话好深奥,大伙儿都有听没有懂。 第三章 飞鹰帮议事堂内气氛异常阴沉诡谲,雷霆万钧的黑云将俊逸非凡的白衣人一把推倒在地,左脚接着使劲踩住白衣人的肩胛。 白衣人低低地呻吟了下,便咬住下唇,强忍住疼痛。 “解药!”他咆哮声之大,几乎让人震耳欲聋。 “我没” 白衣人才开口,黑云已“唰”地拔出长剑举臂朝他的胸口挥下。 “呵!”白衣人慌乱地抓紧被整齐划开的衣襟。 众人这才注意到原来白衣人是陆嬴姬所假扮的,难怪面容好看得没天理。 还是帮主厉害,一眼就瞧出白衣人是陆赢姬乔装改扮的。看来,他们这票过了而立之年却仍孤家寡人的莽汉,再不把心思揉得细腻一点,感觉磨得敏锐一点,恐怕得再当好长一阵子的王老五。 不过这女人也真奇怪,明明说要抛绣球,怎地反倒自己抢着去接,究竟在搞什么鬼? “再敢装模作样,下一剑就让你皮开肉绽。”黑云盛怒腾腾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的众多弟兄中了迷药,至今犹昏迷不醒,若非陆赢姬那天给的解药不管用,他早已率人把陆广荣的驿馆踏成平地。这贱人,竟敢在他面前耍花样,用一瓶假的药粉欺骗他。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让你那二十几名弟兄为我陪葬。” 十余年非人道的武术训练,让她养成悍戾本色,其脾气之倔更是丝毫不亚于黑云。她料想黑云应该只是吓唬她而已,一名草莽贼寇,焉敢明目张胆和朝廷作对? “不见棺材不掉泪?”黑云衔着笑意的唇角杀机迸现。“很好,用你的鲜血祭悼我的弟兄,他们死得也不算太冤。” 陆赢姬紧抿双唇,晶亮的水眸跃动着惊疑的光芒,屏息留意他每个神情的转换。第一次,死亡如此迫近,一个闪失就什么都完了。她不禁要自问,她真的那么骁勇善战,天不怕地不怕吗? “大哥。”左翼庞大的人影,踩着轰然作响的步伐从长廊外快速走进,手中押着一名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 “奸细查到了?”他语调出奇的平静。 少年长得白白净净,一见到黑云犀利的眼神,立即吓得直打哆嗦。 “是的,就是小六将我们前往驿馆的行踪透露给卫子丹,否则他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调集大批射手,差点害我们血溅当场。” 小六是前年黑云远游山西时带回来的孤儿,平时非常听话乖巧,唯他的命令是从,没想到竟包藏祸心。 黑云目光陡黯,将左翼递上来的信笺仔细看过之后,缓缓抬起头,凶猛鸷冷的模样令人丧胆。 “帮主,我我是冤枉的,我”小六跪在地上没命的磕头,只求免于一死。 黑云嗤笑地瞅着他,肃寒得令众人为之悚然。沉默的草莽霸王最是使人胆颤,因为那意谓着山雨欲来。 连暂时被遗忘而解除迫切危机的陆赢姬也不禁为小六提心吊胆。 “帮主饶命,我没有,我我只是小的知错,小的以后不会了,请饶我一命!”这时候不杀比爽快的一刀砍下还要折腾人。小六磕头如捣蒜,额头已汩汩流出血来。 “左翼。”在飞鹰帮,背叛者死! 屋内虽有十多人,但没有一个人敢为他求情。 “是。”左翼毫不迟疑地抽出长剑,寒光横扫,凄厉的叫声伴随着温热冒泡的血泉,无巧不巧地全飞溅到陆赢姬的脸上、身上。 她的表情和小六一样不可置信的僵住了。小六连多呻吟一声都来不及就咽了气,倒卧在陆赢姬脚边,头还枕在她的靴子上。 这是怎么回事? 她改变主意决定抛绣球招亲,其实不过是个障眼法,心想随便找个人乔装成自己的模样,横竖站在高高的楼宇上,谁也看不清楚;一旦绣球抛下之后,她再趁乱掐住,如此一来,她就能名正言顺的让自已嫁不出去,至少不必草率地嫁给擂台上那群蠢驴。 怎知人算不如天算,半路竟杀出黑云这个该死的程咬金,破坏了她的计谋不说,还抢行把她押到这儿来。这林林总总的一切,和这位小六哥又扯上什么关系呢? “拖下去。”黑云淡漠地命令,好似杀掉的只是一只碍眼的虫蛇鸟兽。 既入虎口,焉能不低头。陆赢姬承认黑云这招杀鸡儆猴,的确发挥了极大的效力。不需要他再度胁迫,她已自行掏出解药。她得相信,这群匪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包括黑云曾经恫吓过的“先奸后杀” “希望你这次不会再玩花样,否则我会让你品尝五马分尸的滋味。”他粗暴地抢过她手中的解药交给项诠“一刻钟之后回报。” 这一刻钟仿佛像过一辈子那么长,虎视耽耽的每一双眼,都摆出一副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态势。 幸亏一切如预期,所有中毒的人都已全数转醒,但黑云似乎没打算轻易放过她。 “小六只是马前卒,凭他还不敢做出欺灭师门的事,幕后一定还有主使者。”黑云朝陆赢姬走近,脚掌踩住她按在地上的纤指,悠然冷笑“说,是谁收买了我飞鹰帮的叛徒?” “不、知、道。”陆赢姬厌恶透了他那跋扈的嚣张样,别说她真的不明就里,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他。 “找死。”他足尖使力,令陆赢姬五只盈白小指,由殷红胀为紫黑色。 “没想到鼎鼎大名的飞鹰帮帮主,竟是个只会拿女人出气的懦夫!”陆赢姬咬紧牙根,逼令自己绝不可在这狂人面前掉一滴眼泪,或出声求饶。 “不赖嘛。”他邪气的面庞带着讥诮“比起你那个瘪三老爹要有骨气多了。但想跟我斗可没那么简单,总有办法让你自动招供的。” “我已经将解药交给你了,你还想怎样?”陆赢姬将手抽回时,发现整个掌心已麻胀得完全没了知觉。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不需黑云下令,堂外旋即走进两名孔武有力的女子,一人一边,将陆赢姬架了起来。 “请问帮主,是瘴刑吗?” 瘴刑能将血肉化成泥尘,连同筋骨一并腐蚀殆尽,是飞鹰帮最残酷的刑罚。 山林是上苍所赋予的宝藏,人们能依它而生,靠它而活,但其中亦隐含着重重危机。“瘴”即山林里湿热蒸发出来的毒气,常人遇上,一日就能毙命,武功修炼再高的人也熬不过三日。 陆赢姬虽然从未亲眼目睹,但已听过许多相关的传闻。她实在无法接受眼前这名俊尔飘逸的男人,竟是个嗜血的杀人魔。 “慢着。”她两脚抵住门槛,顽强地不肯就这么任人摆布“你何不干脆杀了我?” “那太便宜你了。”黑云笑得意兴风发,惩治仇人让他血脉沸腾。当年陆广荣和恶狼门勾结欲毁掉他们飞鹰帮时,手段想必比这还要凶残一百倍,他现在只能算是略施毒手而已。 位于镇北郊外的霞云轩,是黑云时常流连忘返的香窟之一。 逮获了陆赢姬,让他有一种复仇后的快感。 人生得意须尽欢。 黑云从困厄中成长,在苦难中成名,于风雨中奠定飞鹰帮厚实的基础,全靠他过人的雄才和刚毅如铁的心。 碧罗纱帐内,懒懒地伸出一条藕臂,接着露出一名曲线婀娜的女体。 她叫赵怀柔,是平陵县第一名妓,更是享誉华北的当红艳妓。此姝虽然身在青楼,却心高气傲,从不把那些登门寻欢的公子哥儿放在眼里,唯独对放浪不羁却难掩其卓尔风华的黑云百依百顺,总是为他魂牵梦系。 她对他的用心已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连这次陆广荣为女儿举办比武招亲,也是她千方百计从陆家小厮那儿打探到消息,再把消息透露给黑云。尽管明知黑云根本不需要她帮忙,但她还是处心积虑地想插一脚。她要让黑云欠她,欠得愈多愈好,最好到最后无以为报,索性给她一个名份。她从温水中拧了一条布巾,为他擦拭脸上的汗水,发现他怔楞地仰视着床梁。 “有心事?”把布巾搁在横栏上,她的身子如蛇地游移到他身畔,一手搁上他宽阔袒露的胸膛。 “没有。”黑云不露痕迹地翻过身子,摆脱她黏腻的纠缠,起身穿戴整齐。 “今儿留下来晚膳,掌灯时分城西将举行一年一度的灯会,一定很热闹有趣。”她兴致勃勃地说,笑颜如花。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黑云低头理着手中的盘扣,假装没瞧见她无限渴望的眼神。 “为什么?”他很少这样来去匆匆,她美丽的笑靥一下收敛不及,碎裂在空中。 “因为我今晚还有事。”黑云穿好衣裳,取下墙上的长剑,仍然没抬头看她。 “是为了女人?”薄如蝉翼的水衫下傲然挺立的胸口郁忿地突了下,一手按住长剑的剑鞘,她焦躁地问。 “这不是你该问的。”他虚应地转脸向外,顺势将长剑移向左横握。 “告诉我,她是谁?”喑哑不驯的嗓音,有妒火轻燃的味道。 黑云攒紧浓眉,继而扬开了无笑意的嘴角。“我们的友谊得来不易,随随便便就摧毁掉,太不值得。” “但,我是你的女人。” 黑云沉吟了下,睇向她的黑瞳清澈得寻不出一丁点杂质。 “我一直以为我们有共同的认知,很抱歉让你误会了。”寻欢客和红尘女最不该发展出的关系就是情爱,他是标准的浪子,任何一种长久的牵绊都不适合他。 “难道你没有一丝丝心意?” “心?”他蓦地茫然望向窗外苍穹“倘若我还有心,如何能苟活至今?” 当年左叔教给他的第一个课题就是绝情,唯有斩断情丝,他才有复仇雪恨的一天。为此,他不得不放浪形骸,游戏人间,将自己塑造成酒国的负心汉,在每一次挥袖别离的当口能寡情如一。 “那不一样,再无情的人也需要一方温柔,你明知我对你情真意切呀。”语未尽,声已哽咽,泪水漫染而下。 “我明白。所以一开始就劝你千万别爱上我,对我这种人付出真情,最后必然只有被辜负。”黑云空洞荒芜的眸子,定定地瞟向前方,眨都没眨一下,坚毅一如磐石。 “但你对我总是那么体贴、那么地呵护备至,你既没有心,为什么还要让我泥足深陷?” 黑云无言了,他该负责吗?为他待她种种的好? “你希望得到什么?”除了名份,他什么都可以给。 “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因为激动,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拔尖了起来。 “如此,我只能跟你说抱歉了。”黑云跨出大门,迈向回廊。 赵怀柔心里有如波澜起伏,呆伫半晌,而发足追了出去,外头寒风细雨,在秋黄昏色中,她惊慌地四向环顾,伊人却已踪影杳茫。 她不明白,温柔美貌如她,为何仍锁不住他的心?难道他要负尽天下女子,伤透所有女人的心? 这里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到处杂草丛生,而且泥泞不堪,草堆下,不是毒蛇蜥蜴,就是蜘蛛虫蚁,教人望之毛骨悚然。黑云的手下奉命把她带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后,就匆忙离开了,不知地形的她只有自己寻找出路。 陆赢姬找到一块露出在泥地上的滑石,小心翼翼地跃到上面,仔细观察四周的地形,然后她施展轻功,飞快地在矮树丛上掠过,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离开这个鬼地方。 孰料,绕了半天,竟又绕回原来的地方。 莽阔的山峦,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绿海,究竟走哪条路才能下得了山?莫非黑云在这儿设下了奇门盾甲或五行方阵? 眼看夕阳即将随着倦鸟隐落山巅,一旦天色全暗了下来,这旷野荒地,岂不更加危机四伏? 她累了一天,已饥肠辘辘,先找些东西裹腹吧!只要不死,就有机会逃出去。 这时候瘴气可能已侵入她体内,不如捉条蛇火烤,来个以毒攻毒。 陆赢姬不像一般千金小姐终日养尊处优,她水里来,火里去,早已练就了铁打的毅力和本领,野地求生自然难不倒她,三两下工夫,已升起熊熊大火。 师父流星云告诉过她,蛇血最是滋补,特别是愈毒的蛇功用愈强,所以她把蛇血当水给喝了,好润润喉;师父还说,蛇瞻能够明目健身,所以她连蛇胆也吞了。 不一会儿,缠在捡来的树枝上,剥了皮,去了五脏六腑的小莽蛇,已飘出阵阵肉香。陆赢姬不假思索,一片片撕开来往嘴里送。唔,又香又好吃! 这儿杳无人烟,当然不可能有饭后的娱性节目,更不用奢想水果和甜品了。闲闲没事,她只好睡觉。 陆赢姬解下腰带,系到两株大树上,这就是她今晚的软床。多亏她师父昔日不人道的训练,才让她学会了许多非常人所能的本事,否则今儿就麻烦大了。 就在入眠之际,忽然下了一场大雨,将她淋成落汤鸡。而最惨的是,这阵雨好像有愈下愈大的趋势。这下她就算不被瘴气毒死,也会被连日风寒给摧残而死。她急于找个地方躲雨,突地瞥见未熄的浓烟,揣想应可顺着它飘散的方向作为指引,或可因而得救。 主意既定,她立刻攀上树梢,朝着左方连捷飞掠。 约莫半个时辰后,她来到一处坡地,就着微弱天光,依稀可辨出一块石碑上头写着“憨憨丘”这会儿雨势更大了,陆赢姬不敢稍作停歇,马上栖柄遑遑的赶路,但前脚才刚离地,即惊见小径上立着一抹人影。 来者因手中握着一把油纸伞,遮去他半边的脸,看不清五官长相。但不是武者装扮,月牙长袍下罩着颀长的身形,一双皂靴立于泥泞地上,竟半点尘埃都不染,若非浑身散发着一股水冷,陆赢姬几乎要以为他只是个夜归的旅人。 “你是专程来欣赏我的死相?还是来帮我收尸?”陆赢姬故作轻松地问。其实她已气弱体虚,方寸间不明所以地疼楚,十指末梢逐渐发麻,显然她的以毒攻毒之计并未奏效。 “前者吧,我想你即使香消玉殒,往生后的容颜应该还是美艳非凡。”他不怀好意地道。 “抱歉,让你失望了。”她不屑地别过脸,企图从另一条路逃离,却赫然发现这条小径竟是憨憨丘唯一的出处。 “无路可走的感觉如何?”黑云瞧见她脸上乍然惊愕的困窘,毫不介意来个落井下石。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到了这个节骨眼要再做困兽之斗,也只是白费力气而已。“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昏倒了。” 黑云适时张开臂膀,将她羸弱的身子接入怀中。纸伞下的人儿,尽管苍白疲惫,却依旧是人间绝色。 镇北大将军暂时下榻疥驿馆的励志楼内。 陆广荣像一只狺狺狗咆的猎犬,在大厅上指着随从、佣仆们破口大骂。 “一群窝囊废!平陵县才多大,找了三天三夜连半点线索也没有,简直蠢蛋加三级。”他一掌拍向桌面,搞得杯盘齐飞,地上一片狼藉。 “启禀老”看门的守卫被他凶恶的样子,吓得舌头打结。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卫公子,求见。”卫家和陆家乃为世交,因此奴仆们称呼卫子丹仍习惯用“公子”而非用“大人” “卫子丹?”一听到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乘龙快婿,陆广荣马上笑得一脸谄媚。“快请。” “陆世伯。”卫子丹一进门就朝陆广荣礼貌地一揖“陆世伯今儿个气色不太好,莫非出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还不就是那些芝麻小事。”陆广荣至今还不敢告诉卫子丹,陆赢姬已无故失踪了好几天。“来来,坐坐。秋月,奉茶。” “不必麻烦了,愚侄今儿个前来,另有要事相商。”事实上卫子丹在比武当日就已经知道彩楼上抛绣球的人并非陆赢姬,事后他曾多次要求见她一面,但屡次遭陆广荣拒绝,早已心生疑虑。但既然陆广荣不肯明讲,他也就继续装糊涂。 “什么事?” “我和长乐郡主的婚姻大事。您看,皇上答应主婚呐。”卫子丹喜孜孜地将圣旨递予陆广荣。 “这皇上怎么知道你和赢姬的事情?”比武招亲是他私下决定的事,心想等水到渠成之后再上章禀奏。 卫子丹得意洋洋地咧齿而笑。“是我请丽妃向皇上请求的。”这意思也就是说,不管比武招亲也好,抛绣球招亲也罢,总之他卫子丹要娶陆赢姬是娶定了。 “原来如此,但万一比武结果不如所料,那岂不” 陆广荣老眼往他乖张的面孔瞧去,当即了然而惊心。臭小子,还没娶到赢姬儿,就已经没把老子放在眼里,一旦事成后,他眼里还会有自己这老丈人吗? 须知他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狐狸,向来只作损人利己的事,这种铁定蚀本的买卖,他怎么肯做? 现在糟就糟在卫子丹挟圣旨而威,违逆圣裁可是要杀头的。 “世伯不用多虑,有皇上当咱们的靠山,谁敢不从?”卫子丹把圣旨收回囊中,起身道:“为了表示慎重,三日后我将派人送来一百两黄金、一千疋绵缎,和珠翠玉饰一百二十件,当作聘礼。” “呃这个” 陆广荣来不及多所实喙,卫干丹已接着说:“至于其他所需用品,就劳烦世伯费心帮忙打点。您知道家父乃江湖中人,最是厌烦这些繁文褥节,家母又早不问世事,因此只有偏劳您了。” “哪里,应该的。”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愚侄尚有要事先行告辞。”语毕,他一躬身便转头走了。 “呃你慢走。”陆广荣一牛车的话全给塞在喉咙吐不出来,直到卫子丹走远了,才拿自己人出气。 “妈的,什么东西,趾高气昂,还不是靠裙带关系,想当我女婿?我呸!” 如微波颤动的低喃虫鸣,间或掺杂着呼啸的风声,此起彼落。檀香的烟雾在半空中织成一张白色的网,网住甭立于幽暗月光下的人影。 “为何不直截了当杀了她?”在飞鹰帮,只有左从天可以不经通报,高兴上哪儿就上哪儿。黑云没有回答,他也一直在思索着这个问题,为何不下手?因为她的美貌?哈!世间美丽的女人多的是,但美丽而凶悍毒辣则属罕见。 他很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被她的美色所吸引,抑或是惊叹于她的阴狠?一个动人心魄的坏女人 “留着她终究是个祸害。”左从天对陆家最是深恶痛绝,他带了一柄宝剑前来“记得它吗?” 黑云当然记得,那是他父亲生前的配剑,是写尽他黑家数代荣辱的无价之宝。 “拿着它,用它杀掉陆广荣和陆赢姬这一对贼父贼女。”左从天说得义愤填膺“你一出生就注定了这辈子要过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快意恩仇才是男儿本色。” 黑云接过宝剑,宽厚的双肩显露出不可摧折的刚毅。既是江湖儿女,迟早要两相忘于江湖,他不该也没有犹豫的余地。 “红颜终究是祸水。左叔带你走的幽冥魔道,是条永难回头的不归路,现在你能做的,唯有慧剑斩情丝。去,杀了她。” 黑云的身子一动也不动,僵硬一如木桩。左从天催得愈急,他愈是寸步难行。 好吧,既然天地不仁,待我如狗,就别怪我不义! 陆赢姬在温暖和煦的晨曦中苏醒,双眸所及俱是陌生的景物。紧临床边的窗台,约略可以望及窗外扶疏的花木,阳光洒落在低垂的纱缦上。她坐起身,惊见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宽大的紫蓝色床榻上,身体下方尚有一摊未全干的血渍。 老天!她禁不住低呼,仓皇中凛然想起,昨夜黑云到过憨憨丘,她因体力耗尽,未久即不省人事难道,身侧这摊殷红是他乘机施暴所留下的? 霎时脑际轰然作响,无限悲愤涌上心头。她匆促穿上衣裳,唰地拉开床前的纱缦,一眼瞟见黑云就端坐在正前方的太师椅上,狭长的眼敛过一抹寒冽的幽光,定定地锁住她绝美的朱颜。 “你——”怎么跟他兴师问罪才好?陆赢姬眨着倦眼,荧荧晶眸含着幽怨与更多的怒焰。她本欲挺身立起,却不料一头栽进他怀里。 他昂然的身躯陡地僵直,讶于她柔若无骨的身体甜腻恍如软玉,恰到好处地抚向他久经飘泊,备觉憔悴的心灵,他不由自主地抱紧她。 “为何如此待我?为何不给我一个痛快?”陆赢姬无助地捶打他的胸膛,伤心得不能自己。因为太激动,而扯落两只前襟的盘扣,微微袒露的锁骨连着宛然偾起的胸线,其肌肤晶莹剔透,雪白而粉嫩;颈子下方三粒成串的小痣,正牵引着他的每一分知觉。 “复仇最酣畅淋漓的,就是让仇家痛不欲生。”黑云含住她的唇 陆赢姬错愕地凝睇他,伤感和颓丧突袭而来,她从没如此绝望过。 沿着她光滑的下颏,他的唇来到凹陷的锁骨,惩罚又似发泄愤恨地噬啮她,在她发出嘤咛时又狡猾地潜入她口中,与她的舌抵死缠绵。 陆赢姬原想号相求,但骄傲的她,连一句哀求的话也说不出口。她可是当今圣上的义女,有着显赫的家世,身上流着高贵的鲜血,要她低头向一名江湖匪类求饶,是无论如何都办不到。她要求自己的心必须了无波澜,沉静如死,但一切努力却是徒劳。 黑云毫无节制的索求,挑起她一直小心收藏的幽微心弦那青春方炽的身心,它是那么渴望找到一个坚毅的臂膀,实实在在的被拥有。 明知是个陷阱,但她却抑制不了激越的情愫,不得已只好使出非常手段 “你做什么?”黑云颤然掐住她的下颏时,已然迟了,血丝自她口中缓缓淌落衣襟,如一声无言的呜咽。 “怎么做你才肯放过我爹?” 发狠咬舌寻短后,她第一个想到的仍是她父亲,足见这不是一个毒若蛇蝎的女子。黑云惊诧之余,竟莫名的有一些欣喜。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强行撬开她的嘴,检视她的伤口,还好他警觉得早,她没伤得太深。“我们父女和你们飞鹰帮究竟有什么仇恨,让你如此深恶痛绝?”她知道她爹不是一个好官,但顶多有些惹人厌而已。 “想知道就回去问你爹,他的所做所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你愿意放我走?”但走了又如何?她已非清白之身了。 逼令她吞下一颗百续丸,黑云冷凝的推开她的身子,道:“走吧,今生今世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他背过身,作了一个“请便”的手势。他是真的不愿再与她有所纠葛,过多的牵扯将有碍他报仇杀敌。 “放心,我不会走太远,很快的我们就会再见面,届时,我会让你求我放过你。” 第四章 五月酷暑的天候,已近酉时仍热得连狗都蹲在河边找水喝。 陆赢姬骑着快马在狭隘迤逦的山径上已狂奔了一个多时辰,斜阳不时从夹道酡红的花树叶隙间洒落下来,抚弄她长垂腰际的秀发。 临近市集大街时,她突然放缓速度,踌躇着是否就这样返回驿馆。 随军北上,原来的任务是为了协助她爹剿平飞鹰帮,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陷,实是始料未及,若是让她爹知道了将做何反应? 这个外人眼里视为荣华富贵的家,实际上一点也不温暖。如果娘或兰姨在就好了,起码她们是真心的待她好。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七、八年,还是十年前?长年过着戎马生活,已渐渐将她的记忆腐蚀殆尽,但她依稀记得,那是一个下着绵绵细雨的午夜,娘因操劳过度旧疾复发,竟然就此撒手人寰。第二天黄昏,邻家婶娘带着一名五十开外的老伯前来,说是她的舅舅。舅舅带她到一栋超乎她所能想像的豪华别院,并要她叫里面一名陌生男子为爹。就这样她成了陆广荣的独生女,陆家的千金小姐。 在豪华别院短暂过了十一天锦衣玉食但毫不快乐的生活后,她又被带往峨媚山和北域,接受一长串非人的训练。她从来不知道对待自己的女儿,也可以这般薄情寡义。当时要不是遇到了兰姨,她几乎要怀疑自己和爹是世仇而非至亲。 兰姨犹似菩萨的化身,不仅雍容出尘,而且温柔慈蔼。然令她费解的是,兰姨柔声细语,总是笑靥如花,但一见到她爹就立刻变了张睑。在她看来,他们是标准的孽缘,一点都不相配。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已不知不觉回到驿馆门口。 外头的守卫一见到她,先是惊诧呆楞得不知所措,接着才飞奔入内通报。 “小姐?”一开始就等在前院的盈盈,第一个赶出来相迎。“你回来了?你没事吧?那个那个那个黑” “嘘,什么都不要问,先去帮我准备热水,我要沐浴包衣。”这身狼狈相,让她觉得有愧皇恩,到底她是皇上御封的郡主。 “好,我这就去,你别走前门,从侧门进来,免得被卫公子撞上。” “卫子丹?他来做什么?”陆赢姬对卫子丹印像不恶,但也并不特别好。 “来谈婚事,老爷已经决定要把你许配给他。” 陆赢姬大惊失色。“怎么会?”她遭人掳走,她爹不思营救,居然还有心情选女婿? “唉,这件事说来话长,咱们先回厢房再谈。”盈盈急急忙忙将大门掩上,并用严厉的口气警告门口守卫,得暂时装聋作哑,否则得小心她的“泼妇功” 大厅上宴席已撤,陆广荣叫人端上两杯雨前茶,即藉口有公文待批,溜到后堂躲起来。 卫子丹把瓷碗中的茶叶拨了又拨,最后终于捺不住性子,生气地站了起来。 “去告诉陆将军,我——”话声未全落尽,突然一把长剑欺到咫尺处,直捣他的天灵盖。 卫子丹骇异之余,连忙操起傍身武器相挡,但一来一往,长剑再度迫近他的眉睫。由于事出突然,他委实难以做出适当的反制,不到片刻,眉心已被划出一条血痕。 “你——”卫子丹恼羞成怒,捉起瓷碗就要扔过去。 “你武功这么差,怎么有资格娶我?”换了一袭青色素装的陆赢姬将手中长剑抛与盈盈,回眸冷冷地瞟向卫子丹。 “趁人不备,伺机下手,这是光明正大的行为?”卫子丹见是陆赢姬,先是喜出望外,但被她一质问,又不免怒火陡升。 “身处江湖,随时随地可能面临危机,难道每个人都等你准备好了再下手?”陆赢姬无意羞辱他,只是单纯的想试试这位据说文武双全的新科状元究竟有多少能耐。 “你这个蛇蝎美人果然名不虚传。”卫子丹忍不住反唇相稽。“既然你这么喜欢舞刀弄枪,那么十五天后,我们来一场鲍平比斗如何?” “十五天会不会太短?三个月如何?”陆赢姬估量凭他现在的本事,想赢她只有一成的机会,如果他能想出一套致胜的绝招,并苦练三个月,或许还有一点希望。 “不必,十五天后我们驿馆广场见。”想他卫子丹何许人也,怎能受得了她这样的鄙视。 “万一你输了?”她只有一个要求取消婚约。 “我不会输的,你安心等着当我的新娘子吧。”卫子丹长袖一拂,悻悻然地大步走了出去。“小姐,现在怎么办?”盈盈不安地问。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卫子丹还不是她的心头大患,她担心的是黑云,那个极可能令她万劫不复的贼子头。“我饿了,去拿点吃的来。” “这时候你还吃得下?”照常理推断,她应该烦恼得茶不思、饭不想才对呀。 “废话!不吃点东西,怎么有力气打架。”一口气要对付两个男人,她至少得吃下一头牛才够。 从飞鹰帮死里逃生回到驿馆已经三天了,陆赢姬一直在等候她父亲召见,对她聊表一丁点关怀之意。然而,她却连一句慰问的话都没等到。 晴空高照,两只粉蝶飞逸在这桃花源般的林园中,御风似地轻盈流转在黛绿紫红的奇花异草间,掠过引自后山的清澈泉水,最后停伫在一袭彩衣上。 只是这彩衣的主人似乎浑然未觉,只是痴痴地望着莽荡苍穹出神。 “小姐。”盈盈试探地唤了一声,便噤声不语。 她家小姐变了,她从来不曾像今儿个这般失魂落魄过,会是黑云的关系?老天保佑,她家小姐千万别爱上这既薄情又博爱的风流帮主,要不然后果铁定不堪设想。 “我爹邀的宾客都到齐了?”不知过了多久,陆赢姬蓦地低声问。 下月初一是她爹五十四岁的寿辰,喜欢摆阔招摇的他,总要提前找一大票官场同僚,到家里来预先暖寿,顺便揩油。 平陵县是个小地方,所有的官员全部加起来,官位也没他一个大,碍于他的yin威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准备一份厚礼前来赴宴。 通常这种场合,陆赢姬都是不被要求参加的,但这次她爹却特别交代她得于饭后茶会时加入。 “只差朱王府的小王爷朱克礼。” “他也要来?”朱王府远在江南,居然为了他爹一个小小的寿宴千里跋涉,太不可思议了。陆赢姬没心情去猜测她爹的做法和动机,端着盈盈端上来的热茶,她踱到石阶前,抬眼望去,对面荷花池畔有三名女子和一名男子,正垂首敛目的盯着池子中央。刚到这儿时,她听到一则传说,据称这荷花池水因引自高山深谷,颇富灵性,只要对着它诚心许愿,就能让人得遂所求。 是这样吗?她倏然升起一股奔到池畔的冲动,但去许什么愿呢? 迷离中,她仿佛看见池边的男子仰起脸来,呵!是他,他幽魂似地追到这儿来了,怎么办?过度的惊吓,令她险些跌落石阶。 “小姐,你怎么了?”幸亏盈盈及时扶住“天!你的手好烫。” “快,快去叫人来,把黑云抓起来。”原本武艺精湛的她竟几次踩不稳步子。 “黑云?在哪里啊?”盈盈顺着她手指所指的方向望了半天,但什么也没见着。 “就在池子边,你快去叫人,快!”她的神智呈现空前的混乱。 “那哪是黑云,是陆安啦。小姐,我看你需要好好休息一阵子。” “可我明明看见了呀”闭目定了定神,她这才羞惭地自嘲一笑“我一定中邪了。”“没错,中了黑云的蛊毒。”盈盈道“你先回房歇会儿,我去帮你泡一杯醒脑茶。” 盈盈才走不久,陆赢姬即看到那四名男女兴奋地朝天空挥舞着手,口中高声谈论着。一潭池水就值得他们乐成这样了?为什么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简单平凡的喜悦? 她信步来到一畦草地旁,伸手握住一枝仰着黄亮花瓣对着她瞧的野百合,感叹如此盛绽的生命,她瞬间便可摧毁,然而她这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刽子手的生命,却活得了无光彩。 惆怅满怀地回到房里,脱下外衣,沉重地躺进床榻,但愿一觉醒来,这恼人的俗世已全数离她而去。 “为何叹气?”声音像来自幽冥府邸,吓得她一下弹跳而起。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她竟迟顿地毫无所觉?该死!她到底是怎么了? 盯着懒洋洋躺在床上的黑云,她差点又要以为自己眼花了。 “就在你进来之前。”黑云深不可测地一笑,伸手将她拉近怀里。“想我吗?” “想你才有——”她没能说出“鬼”字,已被他一口封住双唇。 “很好。”将她紧紧搂入胸膛,他的索求像排山倒海般,一下子便将她淹没得连呼吸都困难。 嗅着黑云身上充满兽性的味道,聆听他胸臆传出的狂烈心跳,陆赢姬意识到自己正不由自主地承迎他的探索,有如一个不守妇道的放荡女。 她寂寞太久,在心灵和情感上几乎已到了枯竭的地步,如此温热舒坦的胸膛正是她所需要的。 极度恍惚中,她猝然睁开眼,赫地见到他俊美的脸庞似笑非笑地尽是嘲弄。 霎时之间,她懂了,黑云喜欢看到她愁苦的模样,享受悲愁在她身上所造成的煎熬。 这就是他要的?要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可恨的家伙!陆赢姬怒从心起,恶向胆边生,左掌偷偷运足功力,欲一拳打掉他邪恶的嘴脸;但冷静一想,这样做无异是以卵击石,非但不能发泄心中怒火,反而很可能招来更大的污辱。 “想到好法子来对付我了吗?”黑云永远能猜中她的心思,在他面前,她总像一个单纯的笨小孩,藏不住一些些秘密。 陆赢姬紧抿的朱唇牵强地笑了笑“对付你太累,不如先抛开恼人的俗务,陪你共尝销魂蚀骨的美妙滋味。”她大方地褪去衣衫,躺卧着用双手撑起自己的嫣颊,以左手拂向微偾的高耸处,然后一路顺着起伏的曲线抵达修长的两腿 这女人在勾引他!黑云被她这突然的转变,震惊得瞠目结舌。她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他开始觉得头脑发胀,心绪不听使唤地随着她的撩拨而喘促起来。不,不该是这样的,整个局势该是由他操控,他才是主宰者,可这真是荒诞透顶。 “吻我。”陆赢姬把脸埋近他的颈窝,在他耳畔低低呵气“尽情欢爱,再惨烈厮杀,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极致更过瘾的?” “如你所愿。”倘使如此见性露骨的邀约真是她心中所渴望,他又有什么好顾忌的? 蛇蝎女到底非良家妇女,由此可见他日前的趑趄犹豫实属多余。 黑云挺起上半身,将她压在身下,绸缪的抚触成了轻蔑的蹂躏,他打从心里瞧不起她。 然而陆赢姬却像换了一个人,收起悍戾的本性,极尽温柔妩媚,如一股芬芳的气息在四周飘荡着,悄悄蛊惑他的心。 黑云偶然抬起眼,竟瞥见她眉间眸底漫染一抹忧悒迷惘,这又是为什么? 他凛然凝视着她,看着她明明就在身边,看得到摸得着,却清清楚楚的意识到她并不属于他,不只心和灵魂,甚至连身子亦恍似一具虚幻的形体。 这个女人根本是虚伪造作!“你在作戏给谁看?” 陆赢姬秀眉轻挑,对他的戳穿毫不以为意。“人生本就如同一出充满哀喜离愁的戏,江湖儿女终究要两相忘于江湖,对情爱这种东西,难道还应该有不切实际的憧憬?或者只许你这位大帮主游戏人间,却不许旁人放浪形骸?”她抿起小嘴,飘忽地浅浅一笑。 “你有过别的男人?”黑云没来由地怒从中来,大声斥问。 “黑帮主何必多此一问?”他不是已经凌辱过她了?“像我这样一名女子,有十个、八个男人是很正常的,不是吗?”她执着他粗大的手掌,划向自身娇柔的腰腹,孰料,黑云竟嫌恶地推开她,忿然坐起。 “怎么?觉得我配不上你?”陆赢姬侧身半卧,故意摆出十分撩人的姿态。 黑云喘急着提起一口气上来,久久才吐了出来。他也不了解自己为什么要光火,这样一个女人本就不值得期待,是他说过的,不是吗?贼父无良女。只是潜意识里,他又巴望事情不要照着他所预料的发展。 第一次见到陆赢姬,他就有股不祥的预感,像一泓烈酒倒入咽喉,立即化作熊熊火焰,一路摧枯拉朽,涤去蒙在他心灵的所有沧桑和疲惫,亦同时燃起他满腔的憾恨,让他发现自己不只是一具空虚没有血肉的臭皮囊,而是有灵魂、有热情、有感觉的。 这样的知觉是危险的,幸好她及时显露出**的本性,让他逐步沉沦的心得以幡然悔悟。呵!冷酷无情的黑云居然会为一名残花败柳动起俗念?汗颜! “想游戏人间?”他冷冷说着。她和一般青楼女子并无两样,她不会是他的心魔,根本不能将他疲沓枯竭的心激活,所以,即使要了她,也不必觉得良心不安。 黑云重新躺回床榻,眼里紧盯着她小腿间的那颗小巧诱人的红痣,两手劲道忽地急猛握住陆赢姬的纤腰,贪婪地汲饮由她领口溢出的那股醉人馨香,双手狠狠地在她身上游走 此举倒是教陆赢姬骇异心悸,他不是应该悻然拂袖离去吗?怎么反而却 “不要!”意识到他的企图之后,从容自若的她顿时心慌意乱“我——” “小姐,小姐!”门外是盈盈的声音“老爷要你快到大厅去见卫公子。” “卫公子是谁?”黑云愀然不悦,大掌下意识地掐住她细柔的颈子。 “他是新科状元,官拜翰林学士我的未婚夫。”陆赢姬明知这些话很可能为自己带来杀机,却还是不知死活的激怒他。 “这么快?三天前才比武招亲,马上就有未婚夫?如果我没记错,那只绣球应是我从你手中夺走的。”所以最有资格要她的应该是他才对。 “好啊,你当我的第二任未婚夫,横竖男人对我而言,从来就不嫌多。”她故意说反话,目的无他,只愿黑云就此挟怒离去。 “啪!”黑云怒不可遏地赏了她一记麻辣掌。 “你凭什么打我?” “小姐,你在跟谁说话?小姐,开门好吗?”盈盈察觉房里不对劲,心焦地猛敲门。 “凭我黑家两代的血仇,凭飞鹰帮数百条人命。”倏地面容黯沉,这会儿他真的是了无兴致了。可耻的女人,就算只是抱在怀里都该嫌脏。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到底为什么那么恨她? “装蒜!”黑云陡地拔出陆赢姬挂在墙上的长剑,剑尖抵着她的颈子。 “冤有头,债有主。我尽管杀戮无数,但绝没伤过半个飞鹰帮的徒众,你找错人了。” “父债子还,这是天经地义的事。陆广荣没有儿子,当然得由你为他抵命。” 黑云手中剑花一闪,在她颈项划了两道指节长短的口子。缓缓的血注自白玉也似的颈间沁出,仿佛一朵妖艳奇诡的红花,漫漫淌落雪白的胸臆,如无言的控诉,更像致命的招引。 陆赢姬忍住痛楚,只是瞠大晶灿美目紧紧盯着他的眼。 黑云心中蓦地一震!讶然丢掉手中长剑,惶急地搂住她,痴狂地吸吮那抹腥甜,然后在波澜壮阔中强行要了她。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不只陆赢姬,连黑云亦对自己疯狂的行为措手不及。 “走了好吗?求求你,快走!”就当是恶梦一场,但愿今生就此别过,她再也不要见到他。 黑云怔仲的伫立于床畔。他怎肯就此离去? “我不准你去见那姓卫的。”惯于出入花丛的他,竟表现得像个妒夫。 “拿什么作借口?”没有守贞的对象,她又何必故作矜持? 料定他将无言以对,陆赢姬慨然轻喟,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当着他的面着手粉墨。徐徐晕开胭脂,仔细描眉扑粉,最后蘸上玻瑰膏子饰唇一袭雪色罗衫将她衬托得益发明媚照人。 “你还妄想嫁人?”这问题真蠢。才问完他就后悔了,他是始作俑者,居然还敢批评她?陆赢姬垂首冥想了一下,淡笑道:“不必觉得良心不安,我会告诉我自己,永远不要爱上你。”说完,她转身离去。 细碎的跫音由门槛延向长廊的尽头,黑云犹呆立当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为何教他恨极、怒极,却又万般不舍? 大厅上灯火辉煌恍如白画,盈门的贺客连厅外的水榭楼台也坐无虚席。 几名官员正围着陆广荣,口蜜腹剑。陆赢姬的出现引起不小的骚动,交耳细语、高谈阔论的统统停止话题,争睹这位名噪京华的长乐郡主。 陆赢姬只淡然地高扬着脸,轻轻向大家颔首,眼睛掠过人群时相当敷衍,因为她讨厌这种酬酊的场合。 “你终于来了。”卫子丹越过重重人潮挤到她身边,踌躇满志地把盛了半盅毛黄酒的瓷瓶递给她。“陪我喝一杯。” “行。”陆赢姬大方地接过酒杯,仰头一干而尽。 “好酒量。” 善于逢迎的宾客马上回以热烈的鼓噪。倒是卫子丹脸上有些挂不住。堂堂翰林学士的未婚妻当着众人面前如此豪饮,成何体统?但,是他邀她的呀。 “郡主都已经喝了,卫大人也该浮一大白吧?” 好事者端来一只大海碗,倒了满满的茅台,催促卫子丹千万别丢了男人的颜面。 “喝就喝。” 他一饮而尽。这一大碗下肚,害他头昏脑胀,两脚虚浮,赶快甩掉众人,拉着陆赢姬到一旁避难。 “你还好吧?”陆赢姬见他两眼瞳仁涣散,情知他已有了八分醉意。“过些天咱们尚要砌磋武艺,你还是少喝点,这种烈酒可以让人醉上十天、八天醒不过来。” “砌磋?多好的辞汇,我以为可以忘了那档子事了。”卫子丹不高兴地拉下脸“你绝对是这世上最骄傲的女人。” “后悔了?”陆赢姬也斜着一双冷眼,唇畔衔着的满是嘲讽。 “笑话,放眼天下,有什么事情能难得倒我?何况,你只是个女人。” 卫子丹不屑的语句听入她耳里,并没有兴起任何波澜。一个自己不在意的人,不管他说了再难听的话,都只需一笑置之。 “一个你处心积虑想娶的女人。”她帮他补充说明。 “哼!漂亮的女人多的是,我只不过——” “只不过如何?”陆赢姬抢去他的说头“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告诉你,我不吃这一套。” “我”卫子丹让她啐得一阵困窘。见她拂袖欲走,忙又道:“慢着,我有句话想问你。”卫子丹慎重地东张西望了一下,确定没人偷听。 陆赢姬水眸轻颤,等着他往下说。 “你被掳往飞鹰帮,没受到什么刁难吧?” “你怎么知道我被捉到飞鹰帮?”这件事纵使各方揣测纷纭,但她始终没透露给任何人知道。 “我猜测的。”卫子丹心虚地把眼睛转向一旁“黑云是个采花贼,我担心他” “既然那么担心,为何不干脆取消婚约?” “我、我只是,”卫子丹被她那对清朗但锐利的眸子盯得失去了主意,强收拾起慌散的意识,清清喉咙以一惯的高姿态解释道:“难道关心自己的未婚妻也不应该吗?” “喔,那谢谢你了。”陆赢姬漠然一笑,往内堂走了几步,复又转身“忘了告诉你,把我掳走的不是黑云,是他的一名手下,如果你真关心我,就把那个人揪出来,杀了!” “什么?”卫子丹惊诧地瞠直了眼“不是黑云会是谁?这世上还有比他更胆大妄为的毛贼吗?” 陆赢姬没有回答,她相信支使小六的幕后黑手,卫子丹一定认得。这家伙真是为了娶她才千里迢迢跑到北疆来吗?或者,另有目的? 大厅上众多的人潮,沸扬的吵杂声,加上卫子丹的纠缠,令她再也受不了地想摆脱那股不耐,遂拾阶而上出了驿馆,来到城郊的小道上才放慢脚步。 不知不觉地迈入夜色中,她的裙摆在夜风中猎猎抖动,衬着背后缀满星子的黑幕。因为寒意逼人,她将双手环抱胸前,这个动作不由得勾起数个时辰以前,她和黑雪无尽绸缪的画面。 这男人夺去了她清白的身子,而她却对他念念不忘?是前世的孽缘吗? 她羞惭地伸手捂住脸,没想到十指之间竟全是他的体味,嘴上亦残存着他的唾渍,道路两旁榆树纠结的枝桠更犹似他肌肉虬蟠的臂膀,老天!她隐隐感觉到长久禁锢的心灵已缓缓为他敞放。这是个不祥的兆头! 前面数十步远的地方有座小亭,陆赢姬想过去歇歇脚,抚平一下心绪,一走近始发现里头已坐了一名女子。 就着天光,她见这名女子穿着十分讲究,上身一件玉色大袍,玄色宁绸镶边,绣着金线梅花,敢情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闺秀。再往下打量,见她一双天足蹬着绣花冲呢鞋,不觉纳闷,好人家的女孩没有不缠足的,难道她是青楼中的姑娘?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 不久,竹林后走出另一个人,是黑云?! 他身上穿着的仍是那袭长袍,显见是离开驿馆即赶着前来赴约。朦胧月色下,他卓尔挺拔依然。陆赢姬清楚听到自己的胸臆怦然一震! “你来了?”女子兴奋的说,立刻起身迎上去。 “什么时候抵达平陵县?”黑云的语调低沉而平淡。 “刚到,陪我走走。”女子显得兴奋异常,亲热地拉着他的手便向竹林里走去。 陆赢姬立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做出适当的情绪反应。黑云风流倜傥,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她只是没想到,他才和她分别,立即就来会见另一个女人。这么迫不及待? 浓重的夜色下旷野漠漠,一切沉默无哗,让她得以清楚听见他们谈话内容,但她一点兴趣也没有。不管谈些什么,总不脱男欢女爱,对她都是椎心的折腾。 心中没有爱的人,不该有悲伤的感觉,但为何她方寸问的痛楚愈来愈剧烈? 她朝后快步奔至一个榛莽的山坡处,泪水已汹涌泛滥。来不及收拾复杂的心情,一声低唤从暗处传来—— “陆姑娘!” “是谁?”陆赢姬一愕,凛然回眸。 第五章 阴影下走出一名个头高大的男子,因树枝挡着看不清他的长相,她模模糊糊地看出在他方脸上有着浓重的眉,略带平直的鼻子和方阔的嘴。 陆赢姬马上认出他就是飞鹰帮第四当家左翼。 “你跟踪我?”陆赢姬戒备地朝后退了几步。 左翼诧笑一声“目的呢?不要高估自己的重要性,我们之所以在此出现,是为了确保黑云的安全,至于你根本不足为虑。” 他说的是实话,他们一行人,在此埋伏多时是另有目的,她只是凑巧遇上了,而这刚好令足智多谋的项诠心生一计,企图顺便从她身上打探一点消息。 飞鹰帮三大当家之中,左翼年纪最轻,但傲气最重,而且生性多疑,喜怒无常。也许是仗着他父亲是帮中元老,更是一手拉拔黑云的大功臣,所以在帮里除了黑云,谁都得让他三分。而他瞧不起女人,也是承袭自他父亲,这对父子根深蒂固地认定女人全是祸水。 他们极力使黑云效法历代明君良相,要他只把女人当作寻欢解闷的玩物,绝不让他沉溺在温柔乡里。 “喔?”这家伙分明在说反话,如果真的不怕她,右手何必紧紧扣着剑鞘,准备随时与她一搏生死?“那么,后会有期了。” “为何跟踪他?”左翼所指的“他”是黑云。 “好玩。”一个言不由衷的人,不值得她多费唇舌。“被我这种不足为虑的弱女子跟踪,没什么好大惊小敝的吧?” “你究竟有何居心?” 他的口气就像县老爷在审讯犯人一样,叫陆赢姬听得有够刺耳。 “勾引、偷心、蛊惑你管得着吗?”他瞧不起人,她照样没把他放在眼里。 “为什么?你动了真情,还是又想替你那个狗官老爹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围绕在黑云身边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左翼却从不曾像此刻这般忧心。 在这之前,风闻陆赢姬阴狠的手段,已经令他和项诠诸人惶惶不安了,待见到她的庐山真面目时,所有的疑虑便转化成无边的忐忑。如果黑云是西楚霸王,那么陆赢姬毋庸置疑的必是那个足以倾城倾国的虞姬,他们绝不能让飞鹰帮的霸业栽在这个妖女手中。 “放肆!我爹乃是堂堂的镇北大将军,岂容你任意污蔑?今儿你不把话说清楚,看我怎么收拾你。”她一语既毕,双手已挥拳而出。 左翼也不是省油的灯,马上还以颜色,转瞬间两人已打得天昏地暗。 “没想到你耍诈的功夫了得,连装模作样的本事都跟你狗官老爹一样高段。”随着章鹤这番话,四边林木飘然跃下几名大汉,飞鹰帮的三大当家和左右使者全到齐了。 “原来你们老早就策划阴谋来围堵我。”否则何必召集这么多人? 陆赢姬一掌既出,即立刻退到七、八尺远处,忖度敌我局势。这六个人均为一等一的武林高手,若齐一而攻之,她铁定没有丝毫胜算,但倘使 “请别误会,我们之所以到这儿来是另有要事。”项诠礼貌地颔首,在她还没施出“毒手”前,赶紧加以解释“不过,既然遇上了,也就顺便劝你几句,希望你悬崖勒马,千万莫要再助纣为虐。” “哼!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肃清匪徒是为天下百姓除害,怎能说是助纣为虐? “你是听不懂还是蓄意狡赖?”左翼一面质问,一面举着长剑又想冲上前跟她比个高下。 “冷静。”项诠以目光示意章鹤阻止左翼躁动,在陆赢姬和黑云的感情状况未明之前,他们还是应该以礼相待。他稍作沉吟,复抬眼对她道:“陆姑娘莫非认为夺人妻女、毁人家园,也是一个大将军所应该做的?” “你说什么?”陆赢姬惊讶非常,她一直到几年前才返回中原,对于她爹过往的所作所为知道的实在有限。 看到她完全不似造作的吃惊表情,项诠和左翼一伙人不禁愕然。陆广荣的劣迹遍及整个华北,已成了全民公敌,连市场卖菜的老妪听到他的名字都要扯开破锣嗓子啐两声,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们说你老子是个大坏蛋,烧杀掳掠、强取豪夺,无恶不作!你说,你们究竟把兰姨藏到哪里去了?”左翼牛脾气一上来,就非发泄个尽兴不可。 “兰姨?这又关兰姨什么事?” “哈,果然是装的,这张脸一看就知道不诚恳。”章鹤和左翼一样是主战派,光在这儿浪费口水,辩来辩去,还不如抄起家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什么都解决了。 “咱们现在就杀了她,看她还敢不敢充傻装楞,动咱们大哥的歪脑筋。” “不可轻举妄动,我们尚有要事待办呢。”项诠老成持重,丁点喜怒都不形于色。 “难道就这样放过她?这个女人对大哥心怀不轨啊!”他们有十足的理由相信,黑云一旦被陆赢姬缠上了,十之八九会万劫不复。 她不只是蛇蝎,更是女妖,尽管他们极不愿承认,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她不仅美,而且美得妖娆,美得教人心醉神迷。这阵子黑云一反常态,几乎从酒肆歌楼绝迹,想必就是被她使了迷术。“放不放过她得由帮主作主。”依项诠之见,即使陆赢姬再坏,只要黑云没要动她,他们就得护着她,连旁人想加害于她,也得加以阻拦。 一提起黑云,大家浮躁的脾气马上收敛了些。 “你走吧,今天算你走狗屎运。改天再让我碰上,保证叫你吃不完兜着走。” “哼,你们没把话说清楚前,我哪儿也不去。”她陆赢姬可不是一般女流之辈,这小小的场面还威吓不了她。 “敬酒不吃吃罚酒?”左翼已入鞘的长剑“唰”一声拔出了半截。 “左翼。”项诠适时按住他“不要节外生枝,帮主没有给我们指令处理她,一切稍安勿躁。”“哼!”忿忿地收起长剑,左翼仍心不甘情不愿地翻起白眼。 “要打就打,谁怕谁?”陆赢姬简直受不了他那副嚣张样,什么东西!她心中咒骂着。 “陆姑娘毋需动怒,我等所言或有所得罪,但皆为实情,你只要找到兰姨就可真相大白。”项诠有礼地解释。 “这好,等我把事情弄清楚了,再找你们算总帐。”她发誓,迟早有一天会把左翼那张臭嘴撕个稀巴烂。 望着陆赢姬施展上乘轻功一闪而逝,项诠一行人无不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得赞叹不已。 “项老头,你确定她一定会带我们找到大哥他娘?”章鹤问。 “如果她对帮主有三分倾心,就笃定会用最快的速度查明真相。”项诠虽不了解女人,但对黑云的魅力则深具信心。他睥睨群雄的傲气和飞扬魁伟的丰采,连他们几位弟兄都不免心生向往,女人当然就更没有能力抗拒了。 “这件事” “先不要让大哥知道。”要是让黑云知晓他们偷偷在设计他拼命否认,但明明颇为心仪的女人,后果将会如何?他无法想像,也不敢想像。 陆赢姬回到驿馆,愈想愈火大,她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又有什么资格发脾气,她和黑云什么都不是呀。 然,黑云可以不爱她,但不可以损及她的颜面,绝不可以! 委实坐立难安,胡乱抓了一件长衫披上,她悄悄推开房门,迅速跃上墙垣,朝僻静小路疾奔而去。 子时刚过,黑云一手打开大门,把烛灯点亮。灯一亮,赫见满室狼藉,陶磁瓦罐碴儿满地,橱柜上还有刀剑划过的痕迹。这场“灾难”的制造者陆赢姬则好整以暇地坐在太师椅上跷着二郎腿,像是当成自家一样的目中无人。 她这么张狂骠悍,显然是等候多时了。黑云诧笑半声,才多久前,她还无助地倚在他怀里求饶,而现在却像个妒妇,不顾死活地追到飞鹰帮来? 左翼他们都干什么去了?竟然由着她在这儿无法无天,为所欲为。 看来她根本不打算为自己的胡作非为道歉,他该怎么收拾她呢? “你不觉得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黑云似怒非怒地将脸凑到她面前。 呵!他有两道弧形浓秀的眉,照照清俊的炯眸有股霸君的狂傲,却又极具书生的阴柔。 呸!什么节骨眼,她竟有时间管他的长相。 “你的风流韵史不少嘛。”她冷冷地道。 “你吃醋了?”黑云强抑着怒气,弯身拉起一张倾倒的圆凳坐下。“可惜我没给你权利过问我的私事。” “如果我非管不可呢?”她倏地站起,挑衅地反问。 “那就是在自取其辱。”黑云也跟着起身,犀利的眼神警告陆赢姬适可而止,他的耐心可是很有限的。 她一时语塞。是啊,堂堂大宋皇朝的郡主,怎可和那些烟花女子争风吃醋?她太糊涂了。这个男人不值得托付终身,但应是最佳的玩物。陆赢姬突然兴起一股冲动,使坏的冲动 “想通了吗?想通了就快走,我今晚已经没兴趣了。”黑云对她当然存有眷恋,不过他得杀杀她的锐气,飞鹰帮绝不容许旁人说来就来,尤其是陆家的人。 她没有答腔,也没有离开,两翦明亮的晶瞳水汪汪地锁住他,四周氛围变得沉凝而迷乱。四周虽然寂静无声,但两人内心复杂而矛盾。 趑趄片刻,她扑近他的身,贴得很近很近。她向来不按牌理出牌,是个绝对惑乱人心的女人。 黑云忿忿地把她推开,厌恶她的善变。 陆赢姬有点泄气,但马上强扮笑脸,她是永不服输的。在过往的日子里,除了亲情,想得到什么,只要开口,无不称其所愿,她岂能甘心被拒于千里之外? 她爱怜地抚摸他英气勃发但有点沧桑的脸庞,柔声问:“她们有没有我一半的好?有没有?” 他的心志开始动摇了。这女人总是能探触到他心湖里最幽微的禁地。 陆赢姬缱绻地偎着他,依依的献上红唇,把他紧抿浅愠的嘴封住。 纵有再大的定力也禁不住这般凄美的诱惑。一度,他以为自己会一刀解决她,然后千刀万剐,让她永世不得超生;至少,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情景。 她故意像蛇一样缠住他,吊他的胃口,让他明白她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女子。互相叠合的身体,她感受到他努力的压抑,足见他已然心动。接着,他的手从背后游移至她的前襟 还敢说没兴趣?骗子!陆赢姬突然狠命一咬,把黑云的嘴角给咬破了。 “矣!你”快感乍然消失的黑云,一下怔住。他用手背擦着腥甜的血,感到意外的疼楚。他望定陆赢姬,这个不可思议,难以捉摸的魔女。 陆赢姬得意地轻狂大笑,骤尔推开黑云,就像他方才厌恶的推开她一样。 “我们就到此为止吧,从今晚起只剩仇恨,再无任何情感纠葛。”陆赢姬任由血丝挂在灿红的嘴边,如出轨的唇彩,骄横邪恶地道。 黑云怒目圆瞠,粗鲁地将她提起丢向床榻“火是你撩起的,怎能说断就断?”他的唇弯成一抹宛如魑魅的微笑,危险地朝她靠近。 “我们之间原本就没有未来可言。我不是青楼艺妓,玩不来这种虚情假意的游戏。”她是有备而来的,袖底连续发出数枚抹了毒的暗器,逼得黑云不得不让出一条路。 “要不要结束,得由我决定。”陆赢姬猛然的妒火,令他心里有股莫名的窃喜。他还不确定心中有没有滋生出爱这微妙的东西,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绝不会就此放过她。 “哼,你这算警告还是恫吓?我不爱你,也奉劝你,千万不要爱上我。”她推开门,就着月色绝尘而去。 黑云呆望着她的背影,心事芜杂地在太师椅上枯坐了一整晚。 辗转反侧直到晨曦晓透仍未能成眠,她努力想把黑云从记忆中抹去,却反而怀想得更加鲜明。 若真如左翼所言,陆黑两家有着血海的深仇,那么黑云对待她的态度便可以理解,但怎么会呢?而兰姨在这场纷争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陆赢姬特地起了个大早,希望趁她爹尚未外出前,找他把话问明白,怎知竟扑了个空。 “我爹呢?”她悻悻地质问服侍的小厮。 “出去了。” “这么早?”她爹可从来不是个勤政的官员,哪一天不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不是的,老爷打昨儿晚上就没回来,听说是到季员外家去商量如何缉捕黑云。”小厮瞄了下左右,压着嗓子又道:“他神秘兮兮的,一个随从都没带,知府大人也有去,还有几名地方仕绅。小姐可知道,那个季员外有个儿子,而立之年了尚未娶亲?”见陆赢姬没反应,他赶紧补充道:“临行前老爷还交代奴才什么都不许说,我是冒着生命的危险告诉您的。” “嗯哼。”陆赢姬点点头,对他的超级长舌与忠诚,聊表些许感激之意。“要是老爷回来了,记得赶快通知我。” 她转身出了东厢房,忽瞟见一名年纪大约八、九岁的小娃儿跪在石阶上,有气无力地歪向一边花台,两手过顶上头还颤颤巍巍顶着一粒石块,脸上仍残留着未干的泪痕,见着了陆赢姬只是翕动着干裂的小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这是做什么?”她顺手拿起他手中的石块扔了。“起来。” “使不得,小姐,这可是老爷的命令。小柱子,快跪下!”小厮忙抢过去,想把小娃儿拉回原地,但教陆赢姬隔了开来。 “他犯了什么错,得这样罚他?” “就昨儿嘛,小柱子爬到李子树上找果子,被老爷瞧见,赏了一巴掌,他步子没站稳,朝后跌出撞到了卫公子,结果就被罚跪顶石块。” “岂有此理,他才多大,跪一个晚上,不是要他的命吗?”陆赢姬差人替他端来温水和热粥,边又问:“卫公子没帮他求情吗?” “怎么可能?他还多赏了小柱子两巴掌呢。” 陆赢姬心头一震,没料到卫子丹和她爹一样硬心肠,连个孩子也不放过。记得兰姨曾经说过——“我们是皇上的奴才,家仆则是我们的奴才。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父兄;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仇。”两者之间有情有份,还有难得的缘呢。旁人不懂也就罢了,卫子丹好歹是个状元,怎么连这也不明白? 她爹如此不仁道,难怪盈盈他们私底下一提到他就咬牙切齿。看着这无辜的孩子,她不自觉地想起项诠一伙人的指控,难道她爹真如他们所言,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贼父无良女!”黑云嘲讽的语句,此刻如利针一般刺进她心口。 她真是个坏女人吗?长久以来她只知服从命令,完成任务,即使多次出生入死,也从不皱一下眉头。作梦也没想到,一片赤胆忠诚,竟然成了飞鹰帮徒众指责唾弃的因由。她错了吗? 不,效忠朝廷、谨遵父命有什么错?她迟早会证明给黑云看的,但现在她要先去解决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去告诉卫公子,我请他到玉萱阁用早膳。”算算日子,今儿应是她和卫子丹比武的日子,在比武之前,她必须跟他把话说清楚。 “卫公子突然病倒了。” “什么病?”好好的人,怎会突然卧床不起?他该不是故意佯装,以避过今儿的比试吧。 “是黄蜂给螫的。昨儿晌午后花园不知怎么的,突然飞进一大群黄蜂,吓得大伙抱头鼠窜。不过说也奇怪,那蜂儿像是长了眼睛,旁人不螫,偏往卫公子脸上、身上叮,幸好及时请了大夫,否则卫公子这会儿恐怕已经回天乏术了。” 活该! 陆赢姬不让小厮们瞧见她幸灾乐祸的笑脸,忙把身子转向一旁,余光正好瞥见坐在地上的小柱子正狼吞虎咽,吃得不亦乐乎,两个眼珠子眨巴眨巴,直盯着她瞧。 跪了一个晚上,换作别的孩子,早累得倒地不起,他居然还能大块朵颐,先前的气息奄奄,统统不见了。 陆赢姬好奇心起,索性跟着席地而坐。小柱子一见她捱近,惶急把塞了一嘴的食物,一骨碌吞进肚子里去。 “你多大了?起了学名没?我以前好像没见过你。”说话时,两眼若有所思地直盯着他的脸。“他是周厨子昨儿才推荐进来的,”那小厮抢着道“是山西的难民,跟着爹娘到了咱们这儿却失散了,周叔可怜他,特地给他一个扫地的差使。” “哦?”陆赢姬横了小厮一眼,警告他不说话也没人会当他是哑吧,要再嘴碎个没完,就得当心竹棍伺候,吓得那小厮慌忙退到一边去。 “我今年七岁,大家直管我叫小柱子。大小姐若肯赏脸,就请取我一个学名,好让我光宗耀祖。”小柱子长得机灵,舌头也挺溜的。 “才七岁?”一个流离失所,三餐不继的孩子,能长得这么强壮结实?这令陆赢姬很难不心生疑惑。“你以前见过我?” “没有。”小柱子皱了下鼻子。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大小姐,而不是二小姐或小小姐?” “我猜的。小柱子没听说府里还有别的小姐,您长得这么标致,又穿得这么体面,不是大小姐又会是谁?”转得很硬,但还搪塞得过去。 陆赢姬不置可否地扬了下秀眉。“几时进府的?” “昨儿晌午。” 也就是卫子丹被黄蜂螫伤的时候,那么巧? “以后你就来伺候我吧,这样能不能让你光宗耀祖?”她不要帮他取名子,凭直觉判断,小柱子绝非他的真名。 “不用了,不用了,小的我天生贱骨头,能混口饭吃就很万幸了,哪敢巴望伺候您。”小柱子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摸着额角一块青斑,腆腼地又皱了下鼻子。 “我这是命令,不是在跟你商量。”陆赢姬俏容一敛,瞪向小厮“带他去洗洗干净,换件衣裳,半个时辰后到书房见我。” “遵命。” 卫子丹遭黄蜂一螫,居然在床上足足躺了逾半个月。陆广荣趁此机会,赶紧上了一本折子,恳请圣上准予取消婚约,接着又忙不迭的重新物色权贵皆俱的后补女婿。 雀屏中选的名门是富可敌国的季员外独子季可风。这回陆赢姬不再严辞峻拒,只提出一个条件,即是必须由兰姨亲自为她主婚。 陆广荣犹来不及伤脑筋,到底要不要让他“深藏不露”的如花美眷曝光,季可风病倒的消息就紧接着传来。他马上再接再厉地在卫子丹还没能力败部复活前,就抢先一步找了第三门亲家——永康王府的小王爷朱克礼。 朱克礼当然是个上乘的人选,他硕人颀颀,眉目亮烈,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年龄,他尚值弱冠之年,比陆赢姬还小上一、两岁。 然而,陆赢姬尚未见到朱小王爷,就已传来他无缘无故病倒的消息。突然间,她成了名副其实的扫把星,所有和她沾上关系的男人,统统没有好下场。 “是你派人暗中搞鬼的?”她侧身躺在床上,见红烛火焰轻轻斜向一旁,便知有人擅自闯入她的闺房,毋需回头即猜到来者何人。 他要找她从来不是难事,只不过这么明目张胆,实在太嚣狂,太目中无人。 “一见面就编派我的不是?”黑云喜欢用问题搪塞问题。他来到床前,毫不顾忌地便欺身而上。 “你太过孟浪了。” 陆赢姬急欲支起身子,他立刻抬起猿臂横过她的胸口,霸道地将她压在身下。 “不要。” 黑云凛冽的瞳仁现出骇人的幽光。“我们之间还需要来这套矫情造作?”他轻薄的语调如同带刺的鞭,将她打得遍体鳞伤。 她紧抿的朱唇因切齿而颤抖,喘促的呼吸逸出深沉的怒火,冰冷的十指死命抵住他的胸膛。 “我说过了,我们之间不该再有瓜葛——” “你说的不算数,我的命令才是圣旨,我要你终其一生成为我的爱奴,只供我一人驱策。听清楚了?”他急剧起伏的胸口,猛烈撞击她高耸柔软的双峰,教她匀不过气。 “欺人太甚!”她一掌掴向他脸颊,不料却让他擒住,扣向床板。“你不可以一而再,再而三” “为何不可?” 黑云俯首埋入她白皙的颈子,挖心掏肺似地攻占她柔软的身躯,那惊心动魄的方式,震慑了陆赢姬全身的知觉。 “我就是要你,等我需索够了、腻了,自会毫不留情的离去。” “你这个衣冠禽兽!”殊不知奋力的挣扎,形同要命的春药,只是愈发兴起他攻城掠地的欲望。 “继续把你的本性完全表露出来,让我看看名震大江南北的蛇蝎女有多毒辣。”他骄横地扳开她的双腿,昂然抵进她羞涩的股沟间摩挲,低低的气息开始变成粗喘。 “你多的是女人,何必非凌辱我不可。”竹林中的女子呢?他已玩腻了? “凌辱?多好的辞汇,跟你在一起果然特别痛快淋漓。”说话中,他不知不觉加大力道。 她忿忿地望着他吟哦,泪水刹那模糊了视线。她的伤感很快被另一波情潮所淹盖,那恣意的撩拨令她体内涌起无穷快感,惑使她像个无耻的荡妇,随他的需索翻云覆雨 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只依稀觉得自己在他的怀抱中沉沉睡去。好久了,她不曾睡得如此香甜。 盈盈带着惊疑愕然的神情,将她从睡梦中叫醒,告诉她老爹急着见她。 她梳妆好后前往前堂大厅,她爹一见着她就急忙谈起她的婚事,令她不悦的沉默着。 “我在等你回话呢,怎么老呆呆杵着?” “女儿不明白,爹爹到北方来,究竟是为了剿匪,还是为了把我嫁出去?”她爹的“每日十问”实在令她厌烦透顶。她忿然搁下杯子,负手踱向轩外长廊,忽见一颗小脑袋慌忙缩进梁柱后。 是小柱子!陆赢姬锐利的水眸立刻认出那小娃儿。他想打探什么呢? “两者一样重要,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也老大不小了,再摆下去,我担心你要变成老姑婆。须知我们陆府可是有头有脸的官宦人家,有这么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儿,是很丢脸的事。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爹想想。”陆广荣就差没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动之以情。 陆赢姬伫立良久,回眸瞅视着她爹扁平的鼻眼和五短身材,一时之间有种陌生的错觉,他们到底是不是一对父女? 舅舅说,她娘原是一名青楼女子,怀了爹的孩子以后,才被鸨母赶了出去,到蓟州一位姓周的人家帮佣,经陆广荣派人四处打听,才得以将她接回。 是这样吗?如果她爹真这么在乎她们母女,为何会让她们流离他乡?又为何要等到她娘过世了才将她接入陆府? “把兰姨和舅舅请来,我想听听他们的意见。”弄清楚自己的身世以及和黑云之间的仇恨,远比嫁入王府更能激起她的兴趣。 “他们算什么,在这个家我最大,你得听我的。”陆广荣一急就脸红脖子粗。 “请不请由你。”陆赢姬无奈地道:“假使我抵死不从,请问爹爹预备用什么方法困住我?”“你你你”陆广荣气得踮起脚尖,发现这该死的丫头片子竟然比他还高出半个脑袋瓜子。“算了,等我把黑云那王八蛋铲除掉,再来清算你。” “爹爹想出好计策了?”他想得出法子才怪。陆赢姬懒懒的睨他一眼。 “那当然,我是天生英明,区区一个飞鹰帮哪难得倒我。” 唉,她心想,还是回房睡觉好了,总比听她爹吹牛自在多了。 第六章 几天后,朱克礼居然抱病到平陵县来,陆赢姬奉陆广荣的命令到上林客栈迎接他。他病得着实不轻,整个眼窝深陷,说起话来有气无力。 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半个时辰,陆赢姬便借口另有要事,告辞返回驿馆,没想到才走进大厅,即传来他病情加重,已经兼程赶回王府,连晚上的洗尘宴都不克前来的消息。 “一定又是他从中使诈。”陆赢姬茶都来不及喝就匆匆踱到前院。 “小姐,你上哪儿去?”盈盈手里端着一大盘时鲜水果,吃重地拦在她面前问。“卫公子抱病来看你,马上就到了,你不见见他?” “不了,替我问候他。”但她转念又想,黑云存心让她嫁不出去,她偏要嫁给他看。于是她改口“如果卫公子到了就请他上如意轩,我想请他浅酌、赏花。” “嘎?”她没听错吧?盈盈最清楚小姐一向没把卫子丹放在心上的,况且小姐又已经和黑云那么要好了,怎么还肯理会别的男人?“我说要来的是卫子丹卫公子耶。” “没错,照我的话去做就对了。”哼!今晚她就要留卫子丹在此过夜,她倒要看看黑云会使出什么手段来。 “恕我以茶代酒。”卫子丹今儿虽然特别穿着锦衣,配上羽帽,脚上套着一双簇新的皂靴,希望借以掩饰恹恹的病容,但说起话来依然有气无力。 “卫公子不要客气。”陆赢姬坐在太师椅上,努力想表现得殷切泰然,但心神老是不宁,好像快有什么祸事要发生似的。“来,多吃点水果,这梨子只有北方才有,又甜又多汁。” “多谢。”卫子丹咽了一口,脸色突然转成青绿,唔唔啊啊了半天,硬是说不出话。 “怎么?噎着了吗?” 陆赢姬慌忙差小厮拍打他的胸背,却一点用也没有。 “快,去请大夫。” “是。”小厮倏地来去,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小姐,大夫请来了。” 陆赢姬惶急回眸,顺着小厮指的方向望过去,立时僵住并恍然大悟。 “你是在门口遇上他的?”她犀利的目光紧盯着这名自称是大夫,头戴宽笠帽,一脸胡碴的男人,穿得不三不四,唯两眼炯炯有神。 “是的,小姐真是神机妙算,一猜就中。” “哎哟,这人病得很重呐。” 那郎中不必问过就知道卫子丹需要医治,而且只瞄了他一眼,便马上吩咐两名小厮和盈盈各自去买四种药材。这三个傻不隆咚的蠢蛋,居然真的听从他的话,马上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明明一个人就可以买齐,为什么要那么费事?”他分明是故意把其他人支开。虽然已瞧出端倪,她却没有制止的意思。 “不这样,我怎么能轻轻松松送他上阴曹地府?” 惊见他长臂高举,一个手刀朝卫子丹天灵盖劈过去,陆赢姬赶忙加以制止。 “别这样,他虽然不是个好人,但罪不致死。” “敢打我女人的主意,就罪该万死。”摘下笠帽,撕掉嘴边的假胡子,黑云的脸色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请你说话谨慎用辞。”陆赢姬被他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卫子丹虽然病重,但理智应该还是相当清醒的,这种话万一让他给传了出去,她还要不要做人? “可以。”他倏地拉过她,薄唇强行印上她的小嘴,当着卫子丹的面,用最缠绵的方式吻她。“别这样。” 陆赢姬想扭开头去,但黑云可不接受抗拒,双手搂紧她的纤腰,吻得更加肆无忌惮。 “你你”卫子丹跌在椅子上,看得两只眼珠子几乎要蹦出来,抖得厉害的手指头,死命指向黑云,可恨自己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的吻迹移转到嫣颊,延到耳畔,含住她耳垂许久,发现她受辱而潸然流下的泪才停止吸吮,但依然用刚硬坚定的声调警告她“不想诛连无辜就最好给我安份一点,否则我会见一个杀一个,听清楚了?” “你——”陆赢姬切齿冷笑,左手悄悄握拳 “又想谋害亲夫?”黑云的动作比她还快,在她未施毒计之前,已用粗大的手紧紧握住那纤长的柔莠。“不要逼我废掉你的武功。” “你若真敢那么做,我将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你。”她是不受威胁的,即使敌人再强悍阴狠,她依然必须坚守立场,做一个人人闻之丧胆的将军之女。 “耍狠是你的本性,还是你的保护色?”黑云压根没把她的恫吓当一回事。抓着她的手,绕到自己雄腰后边,两只猿臂似的手轻佻的搂她入怀。“在我面前这一套不管用,换个招式吧,来个以柔克刚如何?” “休想!”她忿忿说着。 但她的辛辣遇上他的鸷猛冷郁,唯一能做的只有俯首称臣了。黑云几乎以蚕食鲸吞的方式,逼其与之缱绻得难分难舍。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心满意足地放开她。“这才是我要的,记住,要为我守身如玉,假使表现良好,我或许会考虑给你一个名份。”说完,他骤尔离去。 陆赢姬怔望着他岸然远扬的背影,顿感阴霾罩顶。他无所不用其极地毁掉她的名节,究竟是为了报仇泄恨,还是因为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在乎? 呆愕中,她险些忘了卫子丹肖焦急等候救治。 “卫公子,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看他两眼紧闭,是睡着了?抑或昏过去了? 自那日之后,又过了四、五天,驿馆内,表面上虽一片祥宁,但大部份的人都隐隐的感到不安,原因是陆广荣这位一向勤于搜括民脂民膏,懒于政事的大将军,突然变得忙碌而神秘。 “事情安排得怎么样了?”半夜三更,陆广荣硬是把朱师爷从床上拖起来。他已向北方各地驻军调集大批兵马,准备一举歼灭飞鹰帮。 “没问题,一切都妥妥当当。”朱师爷揉着睡眼,低头找靴子套上。 “明日‘她’就抵达哑口,那地方是飞鹰帮的地盘,你要多派人前去保护。” “放心,我早就留意到这点,所以特地商请小姐前去护驾。”朱师爷陪笑着说。 “啥?你把那丫头叫到哑口去?”陆广荣突地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向朱师爷的后脑勺。“你这个猪脑袋,我还巴望她帮我冲锋杀敌立大功呢,现在教我怎么办?” “将军请息怒,这点小的已经估算过了,”朱师爷踉跄地站稳身子,卑屈地道:“从这儿到哑口两天一夜即可来回,凭小姐的本事当能提前个半天,离我们明晚进攻飞鹰帮的时辰,尚有数个时辰的余裕。” “唔。这样说是没错,但万一那丫头在路上有个闪失或耽搁,岂不是要坏了本大将军的好事?”明知自己这把怒火烧得理亏,陆广荣还是一副老子什么都没错的跋扈状。 “应应该不至于吧?”朱师爷吞了口口水,悄悄向后挪了挪,唯恐又吃他一记魔爪。 “放你娘的狗臭屁!我女儿这条命是多么的尊贵,岂能容许你这么草率的推测?我警告你,那丫头要是及时赶回来也就罢了,否则你给我提头来见!” 西边草地上又一个向晚斜阳,夕日火红地从山巅上滚落,隐在稀薄的云层里。 举目望去,黑影蔽天的松冈下,从东寨门向东,屋瓦栉比鳞次一栋挨着一栋,都是一色金黄,彩霞扑粉也似地弥漫了半个山头。 湛蓝如深穹的边际便是飞鹰帮的总舵,由远处望去,形同高高矗立于天外的宫殿,予人云深不知处的神秘感。 黑云立于山丘上,眺望着山林的辽阔苍茫,既志满又憾恨。爹曾在这儿打下一片江山,备受江湖中人敬仰,孰知一场横祸竟让他家毁人亡,连自己的妻小也保不住。 人人都说江湖凶险,他走的将是一条不归路。但,他能有别的选择吗? 左叔花掉半辈子的时间将他打造成铁血冷汉,根除他的七情六欲,只留下仇恨和嗜杀。他原以为这一生就将在掠夺杀伐中度过,没想到,这股厌腻感来得如此之快,快得让他措手不及。 会是一种天谴?连老天爷也看不过他双手沾染了太多的鲜血,特别把那已被他刻意抛弃的良心又塞回他的身躯,要它不时跑出来作怪?又或者是某种情感作祟?以惩罚他的薄幸寡恩? 女人啊!他的心底从来不曾留下任何空缺装载这类恼人的祸水,她们只供浅尝,不必当真。左叔耳提面命再三,要他一路走来始终如一。 但最近心湖波动得格外厉害。是陆赢姬的阴谋,那个既是狂徒又是女人的妖魔,令他极欲夺之而后快。 他的渴望来得这般强烈,甚至比振兴飞鹰帮的霸业更令他心绪浮躁,跃跃欲试。 这时山丘的另一边,一个和他等高岸伟的人影徐徐走近。 “又想起她了?”项诠可算是黑云肚子里的蛔虫,任何心事一向瞒不了他。 黑云抿着薄唇笑了笑,复又长喟一声。 “女人是用来寻欢的,帮主这声喟叹所为何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顿了下,想看看项诠能否猜中他接着要讲的话。 “很难。” 厉害!黑云差点就要向他鼓掌致敬了。 “左叔不会同意?”他打着哑谜,也只有项诠才知道指的是什么。 “帮主决定要做的事,什么人阻止得了?左叔是个很好的借口,但只能用来掩人耳目,要对付自己的心灵就完全失效了。” “何以见得?”他自信在儿女情事上有超凡的自制力。对陆赢姬的萦怀应只是短暂的迷恋,很快就会淡然处之。然而,究竟有多快,他则不太有把握。 “因为帮主的心灵出现了缺口,在这个缺口还没修补好以前,帮主永远都要怅然若失,就像现在。”项诠眼神一下转为犀利,好像企图看穿他的五脏六腑。 “别瞎猜,我怎会为一个妖女怅然若失。笑话!”他的表情像是恼羞成怒,很不自然。 项诠谨守分寸,频频点头。有些事否认得愈是激烈,通常可能性就愈高。帮主的可敬之处就在于,他即使是坏,也坏得磊落坦荡,这种人最容易欲盖弥彰。矣!情为何物,竟使铁铮铮的硬汉化为绕指柔。嘿,他们帮主老大展现柔情的样子一定迷死一缸子姑娘。 项诠想着想着竟不察的笑了出来。 “你在高兴什么?”黑云以为他意在嘲讽,口气很不友善。 “帮主有了心上人,我们做弟兄的焉有不乐之理?”他素来就最不赞同左叔那一套祸水论,只是从没说出口而已。 “既使对象是我们飞鹰帮的死对头也一样?” “陆赢姬不是我们的死对头,陆广荣才是。” “有差别吗?一旦杀了陆广荣,我和她还有未来可言?”这就是他一开始提及的问题。 “只要救出兰姨就有可能。”见黑云怒火加剧,项诠赶紧往下说:“探子回报,陆广荣派陆姑娘火速赶往哑口,保护一名极为重要的人物。根据我的猜测,这个人十之八九就是兰姨。” “真有此事?”黑云心头大震,千载难逢的机会终于来了。“马上传令下去,召集帮中所有弟兄。” “帮主之意是”项诠这回猜不中他的心思了。 “咱们今晚直捣驿馆,杀陆广荣一个措手不及。”一想到大耻将雪,他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怒放出慑人的光彩。 “帮主对陆姑娘果然情真意切。” “胡扯!”关于这件事,他决定来个死不承认,免得这些家伙拿着当话柄,将来有事没事就端出来消遣他。 “那为何非得等到陆姑娘出了驿馆,您才肯下诛杀令?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见到兰姨以后,要不要我帮你提一提?” “犯不着你多事。”平心而论,陆赢姬是很吸引他,但要娶她为妻则需要再研究研究。那个女人呐“喂,你怎么还杵在这儿,我交代的事快去办呀!” “再让我说一句话就好。一柱香后,陆姑娘将路经松罔下的石林道,帮主要是闲着没事,可以去呃找她叙叙旧。不过,千万别告诉左翼说是我把消息透露给您的。”否则他们又有得吵了。“够啦,快去吧。” 项诠才离井片刻,黑云的心立即沸沸扬扬,涌起万种滋味。心仪的女人,得之而后快!耳际不断有股邪恶的声音在招引着他。 他是个永难餍足的人,既占有了她的人,当然还要得到她的心,甚至她的灵魂! 夜幕降临了,月儿像半个被剖开的银盘,昏黄的晕彩像迤逦的落英,将眼前的草原映得一片凄迷,广袤的穹窿覆着一堆一堆的乱石和杂草,蓦地下起了暴风雨。 陆赢姬拉紧油衣,头垂得低低的,但依然阻挡不了斜风骤雨趁隙自领口窜入。不到一刻钟的光景,娇喘咻咻的她寒冽得打起哆嗦。 得找个地方暂时歇歇脚。她这样快马加鞭地赶路,已连续错过了两顿餐饭,万一又受了风寒可怎么是好? 问题是,这辽阔的草原一望无际,根本连一户人家都没有,更遑论客店了。 不得已,她只好再加快速度,也许过了这个山头就会有民宅可以投宿。即使这高低起伏的山埠极不好走,而微霭的烟雾使得原就昏暗不明的山径,更加荒寒诡谲。 “嘎?!”突然马儿的两只前脚不知让什么给绊倒了,整个身子跌扑而出,将她从马鞍上摔向左前方十余丈远的断崖边。 所幸陆赢姬练就一身好本事方能临危不乱,于千钧一发之际,及时抓住岩壁上一株小松树,才没掉下这深不见底的崖谷。 糟糕,这岩石浇了雨水之后,变得好滑,松树因为太小已快撑不住她的重量,根部的细石和土块纷纷滚落,奈何她两脚无处着力,空有上乘的轻功亦施展不出来。莫非天要亡她? 正苦思无计,忽见崖顶走来一个人。唉,感谢菩萨,在这样的雨夜里,竟然还有人会路经如此荒僻的小径。陆赢姬心里一阵欣喜,立即大声求救—— “这位好心的大哥,劳烦你帮个忙,找根树枝拉我上去好吗?” “代价呢?俺这个人从不做蚀本生意,除非有利可图,否则就算举手之劳,俺也不干。” 那人操着浓重的北方腔,头戴笠帽,身穿蓑衣,模样像是山上的猎人,年纪可能过了半百,而心肠居然这么坏。刚才她还叫他“大哥”实在太亏了。 陆赢姬行走江湖多年,见过不少趁火打劫的宵小,深知识时务者为俊杰,先把命保住了再说。 “行,只要大叔肯助一臂之力,我愿意奉送一百两白银作为酬劳。” “一百两?哇,你满有油水的嘛!”他把身子蹲下来,准备跟陆赢姬讨个好价码。“俺在山上辛辛苦苦工作二十几年,每个月也不过挣个一两多银子,你随便一开口就让俺美梦成真。喂,你是说真格的,还是诓俺的?” “我说的当然是真的,不然你看——”陆赢姬万般无奈地摘下一边耳环,抛了上去。“这可是和阗的古玉,光是一只就价值不菲。” “没唬弄我?”只见他拿着玉耳环在膝盖上搓了半天,又在口边哈气擦来擦去。“好吧,算你说的是实话,现在把另一边也抛上来。” “不,等你救我上去,我再给你。”为确保这趁人之危的老家伙见利忘义,拿了东西却弃她于不顾,无论如何她都不可以再给他任何值钱的宝物。 “不行,不给我就不救你。”那老家伙居然一**坐下来,两臂交抱胸前。陆赢姬虽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但得以想像的,百分之百是一副幸灾乐祸的可恶相。 好女不吃眼前亏。她一咬牙,把另一只耳环亦摘了下来扔给他。“现在可以拉我上去了吧?如果我能得救,保证你可以——” 她话声未落,那猎人即大声疾呼“五百两,再给我五百两,我就保证你能见到明日的太阳。” “你——”陆赢姬真恨不得撒一把毒粉,送他上奈何桥。“你简直是落井下石。” “没错,人不为己天诛地减。”他倏然沉下嗓音道:“快说,到底答不答应,再磨蹭,我就把旁边这粒石块踢下去。” “慢!我”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陆赢姬凄婉一笑,别说五百两,就是五千两她也不放在眼里,只是,这老家伙真以为他拿得到吗?“我答应你。” “哎呀,俺就知道你不安好心,胡说八道兼信口开河。五百两是多大一笔数目,凭你这副寒酸相,你会有?骗鬼!”他起身拍拍**“你答应得这么爽快,包准藏着祸心,俺还是老老实实拎着这对耳环回去,比较稳当。” “慢着,我啊!”一慌张使劲,小松树的树根险些道她连根拔起,悬荡的身子又向下垂得更低。陆赢姬估量,如果这糟老头再唆个没完没了,恐怕再维持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她就要命丧这荒郊野地了。 “哟,真的快掉下去了?”那人也许是良心发现,捡了一根枯树枝,递予陆赢姬“抓着吧。记得知恩不报真小人,受人点滴,当还以泉涌,还有啊”烦死人了,陆赢姬憋住一肚子气,两簇星火恨恨地瞪着他,却不得不拉住他的“施舍” 待临要上得崖顶时,乍然发现这人的面貌好生熟悉“是你?!” “不意外吧?”黑云笑得一脸狡诈“我的易容术并不高明,怪腔怪调也是漏洞百出,除非你是有意送我这对耳环当信物,否则没道理随随便便就上当。” “我没事送你信物做什么?”陆赢姬一脸的愠怒。 “承认喜欢我有那么困难吗?这世上除了我黑某人还有谁敢要你?把身段放低点,我说不定可以让你当个偏房。”他不肯一下将她拉起,故意一小寸一小寸折磨她。 陆赢姬委实厌恶他那不可一世的嘴脸“我就这硬脾气,要不要还得看我高不高兴。”抓着树枝的手突地一松,她羞怒交迸地说:“咱们后会无期。” “喂,陆赢姬!你这女人,你不怕死吗?喂!”黑云惊讶得有如五雷轰顶,浪迹五湖四海十余载,他头一遭见到这么固执又不知好歹的人。 第七章 事情完全没转圈的余地,黑云愤怒又激动,不假思索地也跟着往悬崖下跳—— “陆赢姬!” 狂风自耳畔呼啸而过,两旁的林木杂草因拉扯而断裂,不小心撞上了枯枝,立即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 黑云下坠的速度比她要快得多,片刻已超在她前面,他伸出一只手抓住枝桠稳住身子,另一手则拉住陆赢姬的手肘。 “放开我。”这儿不似上头那么光滑,且杂树丛生,她很快地就能找到支撑点,根本不需要黑云多事。“你跟着跳下来做什么?想看看我死了没有?” “是啊。”黑云调笑地咧着嘴,手里仍紧抓着她不放。 “要是我死了呢?”她用力一扯,希望挣脱他的掌控,不料差点重心不稳往下倒栽。 “那我就意思意思,聊表一点哀悼。”黑云担心她又一个失足,自己摔得粉身碎骨也就算了,搞不好还连累到他,索性把她拉进怀里抱稳点。 “你干什么?”陆赢姬一碰到他的胸臆,立刻弹了开来。习惯严肃对待生命乃至生活细节的她,实在没办法忍受黑云不管何时何地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放荡相。 “取暖喽。”他了没正经地一笑,复又眨眨眼。 一束天光从雨势刚停歇的苍穹探射过来,笼罩着他,从陆赢姬的两眼望去,即使在如此幽暗的山崖下,如此的寒夜里,他略显削瘦的脸庞竟还能氤氲出恍似童稚般纯真的灿然辉芒,在他的笑靥之中,她恍惚地好像看到了和煦的春阳。 “上去了好吗?这鬼地方实在不适合谈情说爱。”语毕,他已抓着她腾空而起。 黑云的武艺之高令陆赢姬叹为观止,在这么深的崖底,他居然有办法拖着一个人来去如风。 “你半路拦截我,目的是为了兰姨?”两脚一落地,她立刻使劲拉开彼此距离。 “兰姨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你。”忽地跨前一大步,环住陆赢姬的腰,他给了她一个充满爱欲的吻。 陆赢姬意外地没有拒绝,甚至没了点挣扎的意图。这样的温存是她所渴望的,就让理智去逃亡吧,这一刻她不再是郡主,不再是千金大小姐,她只想当个当个什么呢?在黑云眼中她永远是个仇人。 她和黑云相处的方式只有两种,一种是剑拔弩张,一种就是像现在这样,爱恨纠缠,快乐得很凄苦。 “你爱上我了?”黑云托起她的下巴,深情注视着她如画的眉目。 “很得意吗?”是的,即使她多么想编造一个借口加以否认,但怎么能?黑云如果够心细,应该会发觉到当她乍然认出他时,转瞬间难掩的喜悦。 “当然。”黑云再次抱紧她,轻柔地将她的头枕在肩上“既然已把心交给了我,为什么还要往下跳,你在逃避什么?” “我自己,我必须自绝于你的柔情之外,放弃对你的任何遐想,这样我才能活得了无负担。” “矛盾的女人。”黑云把她的脸挪近自己脸颊,依依摩挲着。“你不敢爱也不敢恨,只是徒具一个强悍的皮囊而已。告诉我,如果不嫁给我,你怎么了无负担的度过这后半生?” 陆赢姬木然地启开樱唇,久久不知如何作答。 “不要流泪,不要”黑云低吼着“我不再逼问你,别哭了好吗?” 是吗?她哭了吗? 陆赢姬惊讶的伸手抹去泪痕,而后轻笑了起来“放过我吧,我与你无冤无仇——” “是你先来招惹我的。你没有后路可退,我则从没打算歇手。”他的吻雨点似地落在她粉嫩的嫣颊上。 陆赢姬颤抖地伸出纤指抚向他零乱的鬓发,这款款的情意让她久蛰的灵魂突然苏醒过来。孤寂太长一段日子了,自从娘亲过世以后,她就不曾体验过这样绵密浓醇的温柔。老天,倘使不是遇上了黑云,她将如何从严苛枯索的岁月中幡然了悟?如何能不让自己被日复一日的摧残? 倚在他怀里,她非常罪恶地感到一种获得救赎的快感,居然有股清泉涌自她的内心,润泽她十余年来干涸的心灵,天!她到底拥有一个多么黑暗而灰涩的过往? 不知不觉中雨停了,浓密的雾渐渐散去,原本凄迷的夜空也慢慢现出一轮黄晕。 这样相对无言有多久了呢?寅时将尽了吧? “我该走了。”她想起兰姨还在哑口等着。 “把你的兰姨带到飞鹰帮来。”黑云第一次用恳求的语调跟她说话。 “不”激情过后,她就不得不回复镇北大将军女儿的身份。 “你还要助纣为虐吗?公义与邪恶你得选一边靠。”黑云粗鲁地扳回她旋过的身子“如果你信不过我,大可去问你的兰姨,问问她陆广荣值不值得你一再愚孝?” “兰姨是我爹的妻子,她当然帮我爹说话。” “她不是!”黑云盛怒地两手紧握,力气大得几乎要拧断她的筋骨。 “那么她是谁?”陆赢姬不解他忽然暴怒的原因。 “她是我娘。” “这是真的吗?”她没能一下子拼构出脑海中所出现的些许小片段。黑云和兰姨之间根本没任何相似之处,就像她和她爹,那么 矣!头好疼,简直要炸开来了。陆赢姬摆脱掉黑云的大掌,找着她的宝驹一跃而上。 “我会问明一切,假使你敢骗我——”黑云凌厉的星芒令她慌乱地说不出狠话。“总之我你何不陪我走一趟哑口,若兰姨真是你娘,你难道不想早点见到她?”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解决。而且,我相信你会将她平安带回飞鹰帮。” “嗯哼,”陆赢姬不置可否,真相如何得等见了兰姨之后才知道。“后会有期了。” 项诠和左翼等人按照黑云的指示,现扎了数百个木桩,挽了上千条麻绳,总算在丑时前将一切准备妥当。 刚好这时章鹤送来了肉干当夜宵,项诠下令“吃饱喝足,冲锋杀敌” 待黑云身影一踏进飞鹰帮,左翼立刻摇撼红旗,一百二十名精选出来的帮内高手,马上汇集成六个小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城里的驿馆逼近。 下了大半夜的雨,扰得陆广荣睡不着。他推开棉被,想起来喝杯茶润润喉,不料,手一伸向茶几,便把上头的一只盖碗磁杯给碰掉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妈的!”他忿忿转身,又踢上该死的桌脚“来人呐,我说来人呐!”外头静悄悄的,连个鬼也没有。陆广荣脸上罩了一层严霜,本来就很长的脸拉得更长。 “都死光了吗?这群乌龟王八蛋,逮到机会就偷懒,看我不一个一个打得他们屁滚尿流。”他从墙边抄起一把木棍,气呼呼地推开门,咦!连廊上站岗的侍卫也溜去睡大头觉了? 这个发现让他愈是火上浇油,大摇大摆地就要找人算帐去“嘎!”有个东西绊了他一下,仔细一看竟是个人。 “喂,给我起来!”见躺在地上的人没反应,陆广荣喃喃啐道:“妈的,睡死了?”一阵不祥的预感突然袭来,他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将军,将军!”朱师爷慌慌张张赶来“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 “什么狗屁不对劲?”陆广荣讲话一向不晓得什么叫斯文。 “这驿馆里里外外的人,好像都都不知上哪儿去了,会不会” “妈的,你给我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再吞吞吐吐的我把你舌头割下来。”他就是因为也觉得不寻常,所以火气烧得更旺。 “你看。”朱师爷指着地上的守卫和前面散落在地上的火把“如果不是有歹徒入侵,这儿怎么会弄成这样,属下担心会不会是飞鹰帮的徒众” “不可能。”他虽然说得斩钉截铁,但心里却怕得直发毛。“黑云那王八羔子没那胆子,也没那本事。你现在赶快到大厅传达我的命令,叫所有的士兵到广场集合。快去啊!”“哦,好,我马上去办。”朱师爷去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又飞奔回来“禀告将军,士兵聚集完毕,但总共加起来只有二十三人。” “怎么会这样,都死到哪里去了?”陆广荣又宽又厚的嘴唇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心知大事不妙,援兵明儿晚上才到,万一黑云真的率众攻来,那那那 接着“轰”的一声,感到头愈胀愈大,眼见周围的楼宇、草木都旋转起来,他踉跄一步才站稳了,却只觉得心头突然跳得好厉害,竭力想冷静下来,却怎么也办不到。 “赢姬那丫头呢?有没有她的消息?”陆赢姬是他最后一堵靠山,要是连她也赶不回来,就真的是惨死了。 “郡主掌灯时分派了信差回来,说可能得要明儿一早才能到达哑口,回到驿馆也已是晌午以后的事。” 陆广荣没再问了,因为一切都已太迟。黑云是料准了时机攻进来的,行动如此诡密迅速,干得这样干净利落,实在令人匪疑所思。是谁该死的把消息泄露出去?要是被他逮到一定将之碎尸万段! “这怎么办?这如何是好”他一心急,脑中更是空白一片,唯口中念念有词。 “将军不要急,要想办法。” “什么办法?你有什么办法?快说,若能解这次的危厄,我保证升你当副将。” “啊?呃是是。”拜托,他是师爷耶,升副将要干么?朱师爷老早就知道将军每次都来这套船过水无痕的老招术,因此也不太引以为意。“我们先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弃军逃亡?这就是你想了半天的好法子?我堂堂一名镇北大将军,岂能做这等丢人现眼的事?”话才问完,陡见侧门方向两个踏着泥浆的官差,跌跌撞撞跑过来。 “启启禀将军飞飞”一句话没说完,就厥过去了。 “快,快逃,叫那二十三名士兵立刻过来保护我出城。”陆广荣魂飞魄散,只想要用最快的速度觅地逃窜。“等等,我先回房拿点东西。” “将军,那些身外之物就算了吧。” “开玩笑,那是我花了多少心血才弄来的,怎么可以白白送给黑云那狗贼。”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当官几十年所为何事? 他栖栖遑遑的奔进房里,拎了一只朱漆木箱后,片刻不敢停留又冲了出来。 “走走走!”怕被飞鹰帮的徒众撞见,他特地挑了一条杂草及膝的小径走。 二十几个人匆匆忙忙出走,所到之处全静得出奇,静得教人心惊胆战。 黑云到底用什么法子可以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掳走他数百名士兵?他那颗混沌的脑袋瓜子百思不得其解。 幸好当中有个本地的传令兵熟悉道路地形,带着他们很快地来到一块长着子孙槐灌木的小斑埠上。 陆广荣惊魂未定,忽见一票人马黑压压地欺过来,顿时,他浑身一阵发凉,四肢一软,手里的木箱“铿”的一声掉落地面。 “快扶住将军。”朱师爷帮他把木箱拎起来,但马上被陆广荣抢回去。“你们到前面去挡住。” “陆将军!请问是镇北陆将军吗?”高踞马首的人朗声问。 肯尊称他为“将军”的,大概不会是飞鹰帮那些凶神恶煞,陆广荣咽了几口口水,把三魂七魄统统抓回来,正要开口回答,忽觉裤裆下怪怪的,偷偷一摸——湿了!要死了,千万别让旁人发现才好。 “呃你,你哪位啊?”惊吓归惊吓,将军的派头还是得摆足。 “我是钦差大人座前的护卫杜兆良。” 钦差?什么时候来了一个钦差,他怎么不晓得?一定是微服出巡。 “原来是自己人。”陆广荣搁在心中的一块巨石,这才放了下来。他慌张的隔开众人,欲跑向前时才倏地想到,自己的官阶比起区区一名护卫要大得多,忙止住脚步,装模作样地问:“是钦差大人派你前来支援的?怎么来得这么慢,须知飞鹰帮徒众个个都是亡命之徒,万一我这个大将军有丁点闪失,你担当得起吗?” “陆将军误会了,末将是奉命前来拘提您的。” “你说什么?!”反了,连一个芝麻绿豆小的护卫都敢出言不逊“有种你再给我说一遍!”“是。”杜兆良不卑不亢地解释道:“钦差大人获报,说您挟带大量金银珠宝弃职潜逃,特命末将前来带您回驿馆问话。” “胡说八道,你搞不清楚状况就别在那里含血喷人,我之所以仓皇出走,乃是因为盗贼入侵,我等全力奋战,奈何敌众我寡,不得已才奔往此处。什么弃职潜逃?注意你的用辞,小心我参你一本。” “未将正是从驿馆赶来,并没有发现到任何异状,不明白将军所谓盗贼之说,从何而来?” “那是你反应迟顿。总之,你快闪一边让我们过去。”陆广荣十足肯定驿馆已经遭受黑云洗劫,只是不晓得情形有多严重而已。 “这恐怕恕难从命,将军还是跟我回去见钦差大人吧。”杜兆良一声令下,陆广荣的部下马上退到两旁,拱手把他交出去。 见状,他怒不可抑“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反了反了,你们” 此时已是黎明时分,除了一些早起的农民零零星星赶往田里处理庄稼,整个府城依然沉寂于蒙胧睡意中,因此远远地便可听到陆广荣震天价响的叫骂声。 曙色渐明,旭日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从远方的山头爬升上来,像个没煮熟的鹅蛋黄,粉嫩嫩的。 陆赢姬陪同纪妍兰登上飞鹰帮所在的飞湍崖,内心一时百感交集。 事实上,从兰姨把十五年前所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她之后,她的心绪便久久无法平复。为什么真相总是伤人的?如果她一直被蒙在鼓里,会不会好过一点,或者多爱她爹一点? 她领了皇命前来,首要任务即是剿灭飞鹰帮,取下黑云的项上人头,然这会儿,她突然不明白自己究竟所为何来?一个习于在刀口上舔血的人,忽而失去了杀人的理由,前景变得茫然而不知所措。 尤其悲哀的是,她爱上了一个不爱她,或者应该说是不只爱她一个女人的男人。假如不了解这一切前尘往事,她还可以用“汉贼不两立”这可笑但很管用的借口安慰自己,但现在呢?她要怎么让自已从这条不归路上全身而退?既不哀痛也无怨尤? 她爹一日再知她把兰姨送回飞鹰帮,不知会发多大的脾气,也许一气之下会和她断绝父女之情,她爹重视兰姨一向更甚于她。 如此一来,她就更孤寂了。表面上她坐拥无数财富权势,威风凛凛,但谁会明白她竟比任何平凡人家的女儿都还要凄惶无依? 谁来爱她? “在想什么?”纪妍兰伸出素手为她抹去水颊上的泪珠。已年逾半百的她,仍旧丰姿绰约,气度益发雍容。 “在想我到底是不是我爹的亲骨肉?” “怎么会这样想呢?你爹他”纪妍兰努力想举出几个陆广荣的好处,加以安慰,但想了半天却不禁语塞。“他总是会有一些好处,比如” “比如什么?” “呃这个”圆润的脸笑得好生尴尬。 “您是我此生见过最仁慈善良的人,如果连您都认为我爹乏善可陈,足见他真的是非常坏。” “很抱歉,我对他恨之已极。”一回想起往事,纪妍兰眼中不禁星泪点点。她在陆家形同被软禁一般,与外面的世界几乎完全隔离,陆广荣甚至不让佣仆们随意接近她,因此对于陆赢姬的身世所知实在有限。 “照你所说的,你还有一个舅舅,去找到他,也许能问出个端倪。” 陆赢姬慨然点点头。她先前也想过去找那久未谋面,和她爹一样从不关心她的亲人,但老实说,她不认篇能问出什么。 “那么我们就此别过了,您多保重。” “你仍决定回陆广荣那儿?”纪妍兰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万一他真的不是你亲爹爹,万一他” “万一他是呢?”血浓于水,在真相未明之前,她是别无选择的。“再会了,兰姨。” 目送纪妍兰跟着随从安然走进飞鹰帮的韬晦楼,陆赢姬才策马入林。 艳阳一下子便没入厚厚的云层内,广袤的群山忽地变得阴森郁恻,饶是—— 北国雨,风送满潇索。乍见红绡香润入重关,转眼已是碧瓦烟昏沉柳岸。 这阕词的意境和她此刻的心情倒是颇能互相辉映。陆赢姬自嘲地笑了笑,马鞭骤扬,顷刻已奔出十余里地。 “姓陆的妖女,给老子站住!” 这声喝厉,令陆赢姬凛然一惊,忙勒住缰绳。定睛一瞧,方儿树林下不知何时已埋伏了数十名手持利刃的武者。 “哪条道上的,报上姓名?”她冷眼扫了众人一眼,泰然地纵声问。 “老夫坐不改名,行不改姓,飞鹰帮总护法左从天。”随着这低沉沙哑的嗓音,从林木后走出一名白发苍苍的男子,他有着浓黑剑眉,目光黑黝像深不见底的古井,而且非常瘦长,穿着一身近似道服袍子。 “左从天?”陆赢姬不知道飞鹰帮尚有这号人物“你和左翼是什么关系?” “父子,和黑云也是父子,情同父子。”左从天说话时,眼中精光四射,杀气腾腾,十分骇人。“左前辈半路拦下我,不知有何赐教?”念在黑云的份上,她才愿意礼让三分,否则冲着“妖女”两字,她早就教他人头落地了。 “赐教不敢,奉帮主之手谕要你这条狗命!” “是黑云派你来的?”陆赢姬凛然一愕,委实不能置信,她前一刻才送回他娘,下一刻他就翻脸无情? “没错。来人啊!杀了她。”语毕,一时刀剑齐飞,喝声雷动。 陆广荣一行人被押回驿馆时,已近晌午。杜兆良浑不在意,大摇大摆地走进青龙门,而陆广荣他们二十几个人倒是同时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提刀蹑脚东张西望,弄得押解他们的人莫名其妙。 “干么呀?”杜兆良不耐烦地问。 “里头的盗贼恐怕还没撤走,待会被砍一刀,别怪我没事先警告你。”陆广荣抱紧木箱,吓得脸色铁青。 “一派胡言,里头除了钦差大人和你的佣仆下属,哪来的盗贼?进去!” 驿馆共分四进,每一通道外的大门都有两名士兵守卫,今儿和往常没两样,脸孔也没变,怎么会这样?昨夜他们明明失踪了或被做掉了,这会儿怎地又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所有厢房和楼宇完全没有损坏的痕迹,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莫非他见鬼了? “陆广荣!” 一声低喝,令陆广荣大吃一惊,没搞清方向,两脚跪地便磕头如捣蒜。 “大人饶命,大人明鉴,臣发誓的确见到飞鹰帮的盗贼到处烧杀掳掠”抬头才发现这名钦差陌生得很,大概是在他离京之后才从别的地方调派出来的。他身旁几案摆着一柄用黄巾包裹的东西,想必就是准予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 “住口!”那钦差脸容倏敛“你倒是告诉本官,飞鹰帮的徒众究竟杀了谁,抢了什么东西?”“这”放眼望去,一切井然,太不可思议了。陆广荣忿忿地瞪向朱师爷,你出卖我?” “将军明鉴,绝无此事。这里头确实透着古怪,但一时半刻也弄不清到底怎么日事。”朱师爷一脸无辜。 “本官据报,你两人挟带大量珠宝黄金弃职潜逃,可有此事?” “没有,我们两人只是只是出去走走走。”陆广荣一边急于辩解,一边猛吞口水压惊。 “既然如此,那你手上抱着的是什么?” “这只是一些换洗的衣物。”因为心虚,他连忙把木箱抱得更紧,并把身子转向一边。“是吗?”钦差使了个眼色,杜兆良蓦地挥起长剑,将那木箱劈成两半,刹那间一大堆珠玉黄金撇落一地,在烈阳的照映下熠熠生辉,光彩夺目。看得在场诸人无不两眼陡然一亮。 “好大的狗胆,你这兔崽子,你你你”陆广荣顾不得众目睽睽之下,竟立刻蹲下来将宝物一一拾起,塞进怀袖里。 “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人赃俱获,钦差便不再跟他浪费唇舌。 第八章 陆赢姬飞身回到驿馆便怔住了。偌大的广场空荡荡的,原本川流不息的童仆也撤得半个不剩。人呢? 她忐忑不安的向西花厅的石阶走去,逶迤行间,因身受重伤而一个踉跄险些跌扑落地,勉强撑住身子骨,殷红的鲜血又从胁下倾流而出,沿着长衫缓缓滴落青石台阶。 “爹,爹!盈盈,盈盈!” 是时万里晴空,骄阳如火,但见满院修篁森森浓绿欲染,夹道花篱斑驳,洁净得纤尘不沾。这不像是打斗过的景象。然而,数百个人若不是遭到逼迫,又怎会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赢姬在飞湍崖下和左从天一番恶斗侥幸逃逸之后,本打算直接冲进飞鹰帮,找黑云把话问清楚,可转念一想,以黑云的阴险邪恶,加之对她爹的恨之入骨,既然得知兰姨将自哑口平安返回,岂肯放弃这大好机会,不将他父女一一铲除? 只是没想到,他的手法会这么干净利落,全然不留痕迹。她爹会不会被他杀了呢? 陆赢姬虽华惶惑不解,但依然沉着而冷静,有如一块青石般默然思忖。 花丛后的枝叶摇晃了下。有人! “谁躲在那儿鬼鬼祟祟的?”一下动气,连同右肩胛的刀伤血渍也逐渐向外扩散。左从天好狠,招招想置她于死地,若非她功力颇深厚,这会儿怕已被弃尸荒野。 树影后怯生生地走出个小人儿。 “小柱子?”陆赢姬讶然地望着这唯一留下来的小娃儿。“你是特地留下来等我的?” 小柱子点点头,咬了咬嘴唇,踌躇了好一会,才把手里盛了半碗水的陶碗递予陆赢姬。 她几乎一天一夜滴水未进,正干渴舌躁得好难受,一接过陶碗,毫不迟疑便往喉咙里灌。 “你伤得好重,我去帮你找大夫。” “为什么对我好?大家都说我是个坏女人,你不怕我会害你?”陆赢姬料想,他滞留不走定是另有目的。 “你才不坏,至少对我很好。”接回陶碗,小柱子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突然天真的问:“为什么你要当那个坏将军的女儿?” 陆赢姬苦涩一笑“这世间有很多事情是没办法选择的。老天爷要我当一名杀手,我就只能去杀人,要你到这儿来当奸细,你就只能出卖对你有恩的人,不是吗?” “我”谎言一下被揭穿,小柱子吓得舌头打结,支吾半天不知怎么自圆其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但是,”他急着提高声量辩解“我没有害你,真的,我发誓,而且,黑帮主也是好人。”“是黑云派你来卧底的?” “不完全是,也可以算是。” 这算什么回答? “那么是谁?” 没给小柱子回答的时间,锲而不舍,非摘下陆赢姬项上人头的左从天已追赶而至。 小柱子猛然闻见声响,立时吓白了小脸,匆匆塞了一张字条到陆赢姬手心,即仓卒躲进花丛下的小洞穴。 “妖女,还不纳命来。”左从天老而弥辣,须臾已追赶到驿馆内堂。 陆赢姬来不及闪躲,一柄青光闪闪的利剑已横在她颈项间。 “我低估了你的本事,这么多人居然还奈何不了你,只好由老夫亲自动手。”语歇,剑花疾闪,但他高高举起的右臂忽地悬在空中,整个人动也不动,只是怔忡地望着陆赢姬。“你使毒?”她冷笑一声“是你逼人太甚,怨不得我。”这招“千毒百转”使得太晚,否则也不必弄到伤痕累累的地步,都怪她一念之仁。“现在到轮我杀你了,啊!”蓦然间,一粒小石子由斜侧飞出,不偏不倚地击中她的手肘,其力道之大,震得她整条胳膊发麻且胀痛,紧握的匕首铿锵一声掉落在地。 所幸她反应机敏,立时撤出大量迷魂散,翻身已跃出十余丈远,掩入一座月洞门后。 “你——” 一只粗大的手,从后边捂住她的嘴。 “嘘。” 热气自耳畔轻轻吹起,她感到一阵噬心的迷醉和愤怒。 黑云轻柔地挪转她的脸,示意她沉住性子,往前眺望。 左翼从婆娑的柳树后奔出,慌忙向前搀扶中了陆赢姬奇毒的左从天。 “爹,你还好吧?” “还好,那妖女果然毒辣,快带众人离开这里。”左从天显然中毒颇深,脸上了无血色。 待所有的人全部离去时,陆赢姬便急着扳开黑云的大掌,却如同妣蜉撼树,失血过多的她现在连喘息都觉得困难,但仍厉声问:“你何必救我?” “因为没有杀你的理由。”黑云扶着她,眉宇间流露出不同于以往的柔情。 陆赢姬低声一笑,笑得很悲苦凄凉。“只是因为没有理由?”她咬牙地压下勃发的怒意,双手指节紧握得泛白,愤恨地大吼“黑云,你不该利用我,尤其不该在利用完了之后马上过河拆桥,你这种卑鄙的行径,和我爹有什么两样?” “你误会了。”黑云一脸惊诧的说着。“现在先别争论这个,让我先帮你疗伤。” “不必。”陆赢姬脸上绝寒,人虽巍立在他面前,但仿佛相隔千里之遥。你走,离我远远的。当年我爹抢了兰姨,现在我把她还给你,我们已两不相欠。这世上再没有值得我相信的人呵!”一阵剧痛,令她几乎要把持不住,若不是黑云强而有力的臂膀让她倚靠着,她早已跌到台阶下。 “你是不该相信我,但我值得你爱。”黑云的嚣狂,始终如一。 陆赢姬不屑地撒过脸。 “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说话间,他已悄悄运出真气,帮她将伤口暂时封住,以防鲜血继续汨流。“你伤得不轻,得先找个地方歇息才行。” “不,活着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我宁愿遁入西方极乐,另求来世。”此刻的她认为死亡就像是美丽的召唤,是她长久渴望却从不敢正式面对的幽绵境地,那种全然的无知无觉,也许是她多舛命运最好的归宿。 “混帐!我没允许你死,你就得好好的给我活着。” 黑云点了她的穴道,不管她同不同意,都要带她走。当他打横将陆赢姬抱起时,忽地瞟见一张字条自她掌心遽然飘落。顿了下,他好奇地弯身拾起,顺手揿入腰际间,旋即以惊人的速度绝尘而去。 飞鹰帮太极后殿的揽风亭被繁花树影遮得几乎不见天日,石上苔鲜茵茵如毯,偌大楼宇绿瓦粉墙、亭榭假山俱隐没在烟柳老木婆娑之中,不仔细看,根本不会知道,在石榴下站了三个人——左翼、项诠和章鹤。 “是你和左叔派人去劫杀陆赢姬的?”项诠口气极差,显然对左从天的作为相当不满。 “那个妖女本来就该杀。”左翼一点也不觉得他们父子有什么错。 “她该不该杀,得由大哥决定。你和左叔未经授权就擅自行动,该当何罪?” “那你想怎么样?”左翼挑衅地把下巴扬得高高的,他不信项诠敢动他们父子。 “我们是不敢怎么样,但大哥会怎么样,我们就不得而知了。”章鹤一向都是和项诠一国的,左翼做错事还那么横霸,让他很不以为然。 “你们要把这件事告诉他?”提到黑云,他总算现出三分惧色。 “废话,你害帮里一下子死伤了十几个人,教我怎么去跟大哥交代?纸是包不了火的,就算我们不说,他迟早还是会发现,你等着接受帮规的处置吧。”项诠生气地拉着章鹤离去。 “喂,你们陆赢姬是个坏女人,一旦让她踏进飞鹰帮,我们将永无宁日。喂,你们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我绝对不会让黑云娶她的”项诠和章鹤两人已走远,但左翼仍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吼大叫。 “翼儿。”左从天不知何时来到月洞门下。唤了左翼一声,即回头吩咐身旁随从“到那边守着,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爹找我有事?”左翼问。 “唔。”左从天缓缓走过来,斑驳的树影幽幽地照着他瘦长的身子,他定定地注视了左翼一眼,眼神深不可测。良久,方问:“想不想当飞鹰帮的帮主?” 沙滩上海浪不断拍打着动人的旋律,美丽的海岸线上飞来十数只白鸥,低头喙食水中的小鱼。 这里是北方的大江,在黑云以武力拿下华北的所有皮革买卖之后,便以一千两银子在这地方购地置产。这栋别院甫于去年建造完成,黑云作梦也没想到,会拿它做为“藏娇”之用。 七天了,他总是悄然伫立床头,怔怔地望着寤寐未醒的人儿。 陆赢姬拔尘的丰彩,飘忽的气质,再加上独树一格的奇魅风韵,简直比传言中还要妖艳。 她会心甘情愿属于他一人所有吗?坦白说,他一点把握也没有。这女人有时跋扈狂妄得像个女暴君,有时又温柔妩媚得荡人心弦。她融合了天神和魔鬼的两极性格,忽正忽邪教人捉摸不定。要和这样一个女人相守一生肯定非常辛苦,但想必也十分有趣。 他生性喜好征服,愈困难的事,愈能激发他勃勃的雄心,这个女人太合他的脾骨了。 清晨凉薄的微风,自小窗口缓缓飘入。陆赢姬皱了皱眉,这时身旁传来低细均匀的鼾声和熟悉的男性气味,使她骇然惊醒。 记忆中她伤势严重犹孤军奋斗,但此时稍作挣扎却已经没有那种痛入心肺的感觉,胁下的刀伤复原情况良好得让她难以置信。 她惶恐地环视床榻四周,纱缦低垂,困囿着一方天地。这地方好陌生!待要起身探个究竟,一阵炙热的气息,如烈火般在她粉颈和耳鬓间辗转流连,最后覆上那因骇异而轻启的朱唇上。 微晕的意识令她摇着头,喃喃道:“不要,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不该救我,不应该” “但凡我黑云想要的,纵然不择手段,也绝不放弃。” 话中所蕴藏的冷酷,听得陆赢姬背脊发冷,她狠,黑云比她更狠。 僵躺在他身下,纤细的十指不由自主地滑过他厚实宽广的背肌。这沉甸的重量曾是她无数次午夜梦回所焦灼盼望的。就一个自小对男人即十分嫌恶的大家闺秀而言,要承认自己这股烧炙炎炎的底处欲壑,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是经历了多次的天人交战,才终于明白一切的压抑和克制,只会让痛苦加剧,让思念更啃噬人心。 然此刻,不必经由幻想,他已真真实实的与她交缠成一体,只是这样的体认并没有让她感到舒心快意,而是排山倒海的惆怅。 “你把我爹怎么了?” “不用紧张,我没伤他,只是让他没能再伤人。”黑云深邃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专注而火热地留意她脸上表情的变化。“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不会那么便宜放过他的。” “所以我还得对你感激涕零?”陆赢姬心底一如乱絮狂舞,不知该一掌毙了他,抑或相信他的鬼话,视一切为理所当然。 “我只希望你不要有恨。”黑云眼睛像要燃烧起来,明明是恳求的话,从他口里说出来倒像在下达命令,教人听得火大。 “换作是你,你做得到吗?现在你大仇昭雪,接下来呢?不是该轮到我来冤冤相报?”陆赢姬切齿一笑,想抽出靴底一柄短刃,然摸索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 “在找这个?”黑云从枕畔拎起一柄利刃,在她眼前晃了下,便顺手掷往窗外“笃”一声,想是射中了园内某株树。“到现在你还想杀我?” “我现在有什么能力杀你?我但求一死,别无所求。”陆赢姬荏弱地闭上双眼,绝望而泛起的忧悒在眉间眼底逐次蔓延。 “你为何执意非当长乐郡主、陆大小姐不可?这些虚名利禄对你有那么重要吗?我很怀疑,你是因为陆广荣罪有应得而光火,还是受不了这神圣的身份遭到侵犯而伤痛?” “你在说什么?”他怎么可以这样污蔑她? “我说什么你很清楚。”他铁箍般的双掌,一手扣住她的纤腰,另一手热切地伸入衣内覆在她丰盈的胸脯上,恣意地蹂躏着。“要怎样做你才肯承认我们已彼此为对方疯狂的事实?你这一生到底有没有真心为自己活过?看着我,告诉我,你要我!”他边说,边顺着双峰滑向柔软的小肮,亲腻地挑逗着。 “黑黑云!”她悸动地咬着发颤的唇。“你难道不明白,我们俩是不被允许相知相爱的,不,我们俩何曾相知相爱过?你对我的索求只是为了肉体的欢愉,我其实是恨你的。” “哦?”黑云浓眉顶端瞬间汇聚大量的风暴,仿佛要一触即发,双臂随着他的话而紧收。“恨?这就是你对我的全部感情?真难得,我们已经这样要好了,你居然能无动于衷。” 陆赢姬倒抽一口冷气,游走到她腰际的大掌,猛然一掐,像存心要折断她的腰似的,令她忍抑不住痛苦的呻吟出声,泪水潸然而下。 “别哭。”他将探进衣内的手抽出,捏住她圆润的下巴,逼她仰视着他“使出你狠辣的本性,让我看看你有多恨我?”低哑的语调,刻意保持一种危险的轻柔,好似唯有十指加诸在她身上的惩罚,才能清楚表现他狂怒的心绪。 陆赢姬目光黯凛,定定地望住他,一瞬也不瞬,负气地与他对峙着。然后,从她口中,一滴血红淌下,顺着唇畔滚落水蓝的花枕,一晕一晕地化开来,如一朵奇异妖艳的红花绽放 “该死,你这女人,你”他急忙扳开她的口,那舌头因咬得太深,已看不清伤口在哪儿,只见红色的血丝不断冒出,教人怵目惊心。 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身体即使因痛楚而簌簌地抖着,陆赢姬依然把一切深埋心底。因为害怕被辜负,害怕不确定的未来,所以她不要爱他,也不要他来爱自己。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她不懂怎么去爱,一个从小就缺乏关爱的人,怎么知道如何去爱? 黑云不了解她冷酷面具下其实有一颗焦灼渴望的心。她需要的不是一个粗暴的霸君,而是一个能像父兄一样呵护她疼惜她的平凡丈夫,她要的是一个温暖的家。 强迫她吞下一口断续膏,他俯身吻去她水颊上的泪珠,在她耳畔低回“不要逼我用强硬的手段对付你,除非你希望我们玉石俱焚。” “这是你另一种形式的爱?”陆赢姬发现他跟她一样,都是爱情路上的幼稚生,都笨拙得不懂得如何去处理自己的感情。 “随便你怎么定义它,总之,我要你终其一生,只能待在我身边。” “万一有人不允许呢?” “例如谁?”他狂狷的神态,简直比天皇老子还要目中无人。 “例如皇上。”一名受到正式册封的郡主无缘无故失踪了,朝廷怎么可能不闻不问。 “那老小子?!”他绽出一抹奇诡的笑,深沉的眸子闪烁着吊诡的光彩。“我自有对付他的方法。” “还有我爹、左从天父子、小王爷、赵公子,以及卫子丹不乐见我们在一起的人太多了。” “不要找借口,你我都不是能随便让人左右的,重要的是你的心。”他把脸贴向她胸口聆听她的心跳。 “那里面没有你。我的心是荒芜的,谁都没有办法在里头伫足,尤其是一个处心积虑阴谋陷害我的人。” “你仍然怀疑是我派左叔去劫杀你的?”黑云慨然低喟“不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以我对你倾心狂恋的程度,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我有多渴望你长久陪伴身旁吗?还有我娘,杀了你,我怎么跟她交代?傻瓜。” 陆赢姬仔细咀嚼他所谓的倾心狂恋,这是真的吗?她自嘲地苦笑,迭经风浪的她,怎么还会如此天真?黑云是一个声名狼藉的贼寇,比起曹孟德的“宁我负天下人,莫要天下人负我”的私心更甚百倍的行径,他的倾心狂恋能维持多久的热度?再者,万一她无法给予相同的回报,他又将使出什么卑鄙的手段来对付她? “谢谢你的‘倾心狂恋’,我承受不起。” “住口,敬酒不吃,却要吃罚酒?”他的耐性很少维持这么久,陆赢姬竟一再考验他的极限,分明是活得嫌腻。 “露出本性了?”她不惧反笑“是谁说重要的是心,你这颗心真是不堪一击。”她奋力推开他,迅即拉起被子,包裹住头脸,籍以回避他的欺压。 “彼此彼此,当只缩头乌龟也高明不到哪里去。”他恼怒地从被褥下拉出她的双脚,手指很快探寻到小肮下幽微的敏感地带,先是缓缓搓揉,接着五指盖阖上去,用力抚弄。 陆赢姬困难的弓起上身“你放了我吧,我不是你要的那种女人”罩在庭院中的晨曦透过扶疏的花影窜进厢房里,恍如掬了一把金粉撒落在两具激情的肉体上。 她原以为可以轻易拒绝他的需索,可以做到无动于衷,孰知,在犹措手不及时,她的身子已连续痉挛数次,不由自主地颤声叫唤着他的名字。 枝桠间筛落了点点银色的光晕,映在正倚着窗边托腮沉思的陆赢姬身上,她略嫌浓密但不失秀挺,隐然焕发着英气的眉宇,凝聚着一股化不开的忧悒,使得周遭的璀璨光辉变得斑驳而迟滞。 末几,她幽幽地叹了又叹。爹爹惨遭突击,生死不明,一旦圣上怪罪下来,可怎么是好? 身为女儿,她似乎应该紧张万分地到处打探,至少该向黑云问个一清二楚,但,她什么也没做,包括左氏父子暗中陷害的无耻勾当,她似乎也没放在心上。世人会批评她不孝或冷酷无情吗?记得那日小柱子在她手中塞了一张字条,对了,那字条呢?里头写了些什么?黑云不让她知道,她也就懒得问。漫步至水岸边,她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澹泊,平静得激不起丝毫涟漪。 这是什么地方?美丽得一如画中的仙境。黑云对她倒很放心,宅院里除了打扫、烹煮的仆妇,就只有几名服侍应对的丫餐,连一个守卫的人都没有。 他大概也明白,除非她愿意乖乖留下,否则即使派了再多的人马戒备也无济于事。 连着两天,黑云都没再出现,直到翌日黄昏,陆赢姬又只身来到江边,今天的天空特别晴朗,万里无云,唯彩霞阔染半个天际。 阵阵涌上的浪花,涤去她一身的躁热,忽地兴起徜徉水泊中,随波逐流的冲动。料想这时应该没有人会来搅扰,她脱去靴袜,让自己完全没有拘束地没入水中,任其载浮载沉。 不久,一阵大水浪打来,将她荡到较深的低处,她慌忙地欲弹跃而起,哪知试了几次竟然办不到!不会呀,她的轻功好得很,从这儿到岸边不过十来丈远,没道理跳不上去的。再试一次—— 老天! 陆赢姬颓然没入水中,呛了一大口水,顿时难过得眼冒金星。惊讶之余,急急运出掌力,居然软趴趴的,一点劲道也没有?难不成是黑云他趁她卧病不起时,废去了她的武功?! 如晴天霹雳般,震得她几乎要惨遭灭顶。浪花再度打来,她一个重心不稳,险些倒栽入河,原本颇谙水性的她,陡地变得手足无措,胡乱抓到一根浮木,才勉强镇住心神缓缓上岸。 忽地从数十尺处的后方走来四、五个人,由于距离尚远,看不出来者是谁。 陆赢姬心中一突,揣想这些人鬼鬼祟祟跟在她后面,一定是心怀不轨。 她慌忙往回走,不想前面也来了人。 “你就是陆赢姬?”说话的美丽女子穿得一身华丽,但却有丝风尘味。 “什么人?报上姓名。”即使失去了武功,她的郡主架式仍很气派。 “赵怀柔。”她就是享誉华北的青楼艳妓赵怀柔。 “哦?你是黑云的呃”怎么形容恩客和妓女的关系才恰当呢?陆赢姬顿时语塞。“知己好友。”赵怀柔眼里燎着火旺的妒火,恨恨地瞪着她。“在你还没出现以前,我和黑云已经要好得快论及婚嫁,都是你这狐狸精,把他拐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害我们两个多月了,连面都见不着。” “我拐他?”这是从何说起? “承认就好。”赵怀柔忽地伸手拉住陆赢姬“现在跟着我走。”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堂堂一名郡主跟个妓女勾肩搭背成何体统。 “你以为就我对你有兴趣?我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是说”后面那些人也想追杀她?陆赢姬戒慎地一凛。 “聪明的话就什么也甭问,只管走快点。” “你到这儿来的目的?”说不定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就只是想看看你到底长得怎生模样、凭什么把黑云抢走。” 第九章 两个人沿着岸边疾走,后面的人似乎也快步跟了上来。 赵怀柔紧张兮兮的频频往后瞧。 “他们究竟是谁?”陆赢姬虽然武功尽废,但胆识依旧,并没有把区区几名喽放在眼里。“半官方人士。”赵怀柔看陆赢姬一脸快冒火的样子,赶紧再加以解说“他们身在草莽,却甘愿接受朝廷方面的指使调派。” “朝廷?请把话说清楚。”她已经很不耐烦赵怀柔不干不脆的态度。 “唉,他们就快追来了,先找个地方躲躲吧。”赵怀柔本能的闪到她背后找屏障。 “想捉我?谈何容易。”只见陆赢姬水袖一挥,后边十余尺处,登时冒起一阵浓烟。 “哇,这味道香香甜甜的,真好闻。” “快走。”陆赢姬领着赵怀柔钻近左侧一处高及人身的水草丛,轻易地便将跟踪的人甩掉。“吃下去。” 赵怀柔尚未反应过来,陆赢姬手中的黑色丸子已经塞到她呆楞的口中。 “这是什么东西?” “迷魂散的解药。”陆赢姬锐利的水瞳直睇她的脸“是谁告诉你我在这儿?那些人是怎么找来的?你又怎么会认得他们?” “凶什么?”赵怀柔狠狠地回敬她一记白眼。“这儿原是一座由寺庙改建的难民营。不只我,桂枝、秋霞、红云和小柱子都在这儿窝了好长一阵子,直到遇见黑云。” 提到黑云,赵怀柔突地面色一黯,眼眶聚满了水雾。记得他俩头一遭见面刚巧碰上庙会,朝廷原说要发放米粮赈灾,却被县府衙门从中剥削了一大半,难民们要不到米粮,就聚集起来闹事,飞鹰帮的徒众看不过,赶回去告诉黑云,谁知他卯起来,竟然把县太爷给打得半死不活,男人们因害怕被捉去坐牢,就统统投效到飞鹰帮门下当毛贼,而女人们不是四散逃逸,就是像她一样不得已堕入青楼。 “要不是冲着他,我才懒得理你。”她又白了陆赢姬一眼。 陆赢姬冷哼一声,并无道谢之意。“你还没回答我另外两个问题。” “什么口气,我又不是犯人。请重新再‘请教一次’!”她也不是好惹的。 “不说算了,我总有办法查出来。”陆赢姬临行又问:“你不会是专程来这儿救我的吧?” “当然不是,我刚刚说过了,我是来” “那你可以走了。”陆赢姬不客气地打断赵怀柔的话。虽然她很好奇赵怀柔和黑云之间的关系,但她一身湿渌渌的,只想赶紧回到别馆换套干净的衣裳,加上强烈的妒意和优越感作祟,让她觉得和这种人走在一起实在有失身份。 “我爱来就来,爱走就走,你管不着。”赵怀柔撇着嘴,臭着一张脸。“你果然很骄傲,很目中无人,也很不懂礼貌。”她两手叉腰,颇有决斗的架式。“我救了你,你连一声谢也没说,我要去告诉黑云,你不适合他。” “请便。”假使黑云肯就此放过她,她倒是求之不得。 “这话的意思是你不爱他吗?”赵怀柔脸面一敛,恢复方才初见时的寒霜。“你怎么可以这样?他把全副精神,甚至整颗心都给了你,而你居然不爱他?你真的好坏,” “住口!我”对这样的指控,她从来不曾在意过,为何这会儿却觉得特别纠心? “我警告你,黑云既然认定了你是他的人,你就得对他死心塌地,绝对不可以辜负他。” 陆赢姬被她过度的反应骇住了。“要是我真成了他的人,你怎么办?”她一定放了很深的感情,否则不会激动成这样。 “我无所谓,我横竖烂命一条。”她洒脱的语气中,其实布满哀伤的风霜。 陆赢姬看到她水眸中晶光一闪,那是泪? 江上吹起沁人的凉风,拂动她两人翩然的衣袂。明明是酷暑的天候,她竟有着严冬的寒意。黑云真的把心给了她吗?为何她从不曾感到真实的拥有过? 是日夜里,直过了二更,黑云依旧没有回来。那群在水岸边追逐她的人,也意外的没再出现。 丫环帮她准备好了热水,叮嘱她要多泡一会儿,才能除去风寒。 氤氲的水气迷了她的视线,却使她的思绪益发清晰。是到了离别的时候了,她有上百个走的理由,却找不到一个留下来的借口。 掏一把热水泼在脸上,发烫的舒畅感,令她紧窒的胸臆乍开,昏昏欲睡。 泡出一身热汗,她慵懒地从澡盆内跨出,咦!她的衣裳呢?正寻觅着,薄凉的水衫已从天而降,缓缓披搭在她肩上。紧接着一张温热的唇结实的印在她光luo的颈窝,邪佞地延着锁骨来到微偾的胸前。 陆赢姬下意识的偎入他怀里,待一嗅及熟悉的体味,方蓦然清醒。 “你废了我的武功!”她嘶吼着,像深痛的指控。 黑云没立时回答,倏地举起她,将她紧嵌在自己壮硕的胸膛上,坚挺的欲望使劲抵着她。 恍如焚身的欲火将陆赢姬整个人吞噬在烈焰中一般,烧得她痛楚欲绝。 激越的风暴在两人喘促的鼻息间迅速荡漾开来,勃发的悸动从她小肮下直窜脑门。 “我恨你,我恨你!” “只要能够留住你,我将不惜付出任何代价。”黑云乌瞳冷瞬,狠狠直捣黄龙,迫不及待地与她合而为一。 陆赢姬惊骇地张着朱唇,凝视他狂乱但依然寒冽的眼。“若我真是蛇蝎女,你就是可恨透预的恶魔!” “所以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笑得非常好佞,粗嘎的气息在她耳畔紧紧缭绕。 “迟早你会害死我的。”失去了武功,她就没有自保的能力,哪天左氏父子又施展毒手,她该如何是好? “放心,除了我的几名心腹,没有人找得到这里。”他有把握那些人是不会出卖他的。 “赵怀柔也是你的心腹?”她的语调很轻很轻,但醋味很浓。 黑云诧笑“她找来了?”言下之意并不意外,想必是项诠告诉她的。“她不是心腹,她是知己。” “红粉知己?很了不起嘛。”从他的身上滑下,陆赢姬惶急地躲入澡盆里,企图洗去他附在身上的所有气味。 没想到他也跨了进来,拎起布巾,体贴地为她搓背。 “安心住下来,外头的扰攘统统不要去理会。在这里,你是我的女皇,我们可以过着神仙侣眷般的生活。” 他说话的口气从没这么好过,如果她不是已经十分了解他爱恨难测的个性,恐怕会误以为他是在恳求她。 她淡漠一笑,当他的温侬软语是耳边风,吹过就算了。很显然,他并不知道黄昏时在沙岸上出现的不速之客。 “今儿来的不只有你那位‘老相好’。”她特别加重后面三个字,并立即转头想看看他脸上的神情。 “哦?”他居然笑得云淡风轻“终于来了?很好,那我们走吧。” “去哪儿?”她还一丝不挂呢。 “陪我回房演一出好戏。” 突地一阵狂风骤起,陆赢姬只感到冷风拂面,屋瓦整齐向后飞逝,须臾已返回位于澡堂西侧的厢房内。 天呐,好在是半夜三更,这儿又四下无人,要不然他两人这样光溜溜的,岂不羞死了。 把她安置在软垫上,黑云拿起烛火,将房里点亮得恍如白昼。 “这是什么?”她见枕间躺着一张小字条,顺手摊了开来。上头没有字,只有图案,画着一片云,旁边有颗红通通的心,下面则是一片羽翅,旁边也画有一颗心,但却是黑的。“是小柱子画的?意味着什么呢?” 黑云深不可测地笑了笑,没回答她的疑问。这么简单的暗喻如果还猜不出来,那她就不配当飞鹰帮的女主人。 “小柱子是你派去卧底的?” “不,是项诠。小柱子是他的外甥。起来,与恶魔共舞。”他随意帮她披上一件水衫,一手牵着她的柔荑,一手轻抚她的柳腰,炙热的唇在她眉间恣意游走。 陆赢姬不会跳舞,只是紧贴着他,跟着他款摆出缠绵的舞姿。 “这出戏演给谁看?”如此紧密纠缠的摩掌,让她浑身燥热。 “那只黑心肠翅膀的同伙。” “什么?!”霎时燥热尽退,她连忙转头向外望去,夜空下的园子里空荡荡的,并没有看到任何人。 “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声怒斥在暗夜中听起来特别惊心。 这座驿馆自从陆广荣遭贬谪之后,卫子丹就顺理成章的住了进来。他被黄蜂螫后,整整在病床上躺了半个多月,直至近日才逐渐康复。 遭他疾言厉色责备的人坐在太师椅上,背向着窗台,正低头沉思。 “当初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说你可以解决掉黑云,让我顺利迎娶陆赢姬,结果呢?黑云依然安安稳稳的躲在冷翡别院和陆赢姬双宿双飞。收了我一千多两银子,这就是你给我的回报?你说,我该怎么惩处你?” “不会的,陆赢姬对于黑云出卖她一事耿耿于怀,按常理推断,他们应该反目成仇才是呀。” “这我怎么会知道?总之我看到的和你讲的完全是两回事。”一想到黑云和陆赢姬亲密的景象,卫子丹就气得火冒三丈。他堂堂一名皇亲国戚,居然败给一个混迹江湖的贼寇,简直丢脸丢到家。 “再给我一个机会,保证绝不失手。” “好,这是最后一次,万一又搞砸了,看我不把你碎尸万段。还有,告诉你老子,别再伤害陆赢姬,否则我连他的头一起砍下来。” “不会有万一的。”那人忽而站起,转过身子,吓得趴在外边窗台底下偷听的小柱子浑身猛打哆嗦,心里一阵颤栗。 在飞鹰帮的议事堂内,黑云正听取左翼、项诠、章鹤他们所禀告的帮务。内容不外乎是堂口各买卖营收的情况,自从丽妃上奏皇上,把陆广荣贬为九品守城官后,飞鹰帮的大仇算是得到了昭雪,从此他们便将所有的精力放在商务上,连过去打打杀杀抢夺盘口的例行事项,都很少做了。 “各位弟兄,若没别的要事需要商讨,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黑云率先站了起来。 “大哥这么急,是为了赶回去见那个妖女?”左翼出言不逊。 黑云先是一怔,继之咧齿而笑。原本凌厉的眸光突然变得柔情款款,好似那令他预备情系一生的女子现在就亭亭玉立在他面前。 “陆赢姬已被我废去武功,以后绝对不会再伤害任何人,我已经决定下个月初八和她拜堂成亲。因此,她以后的称谓该由妖女改为大嫂。”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无不大吃一惊。 “大哥此言当真?”章鹤最近有点耳背,还以为听错了。 “怎么啦?你们不是一直希望我娶妻生子,繁衍黑家的下一代吗?”黑云目光扫向众人,最后停在左翼身上。“等我成亲以后,将移居江南月眉,那是赢姬的故乡。” “那飞鹰帮怎么办?”左翼比谁都惶急。 “交给你如何?”黑云大咧咧地盯着他的脸,忽而玩味地一笑。“当年若不是左叔,我早已命丧黄泉,今儿个把飞鹰帮交给你,算是报答左叔的大恩大德。” “你不是闹着玩的?”左翼作梦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如他所意,这么轻而易举。 “我不同意。” 项诠一表示反对,其他人也纷纷力劝黑云收回成命。 “论辈份,左翼尚且排行老四,怎么轮也轮不到他。” 大家之所以反对不是没理由的,左翼除了年纪资历尚浅,脾气也不好,人缘差是他的另一个要命的缺点。 “好吧,那就让你们考虑数日,等我成亲之后,我们再来共同商讨推举出一名既能符合众望,又有能力的人出来担任飞鹰帮的新任帮主。”黑云知道这么仓卒地作此重大决定,的确教人一下子没办法接受。 “不。”项诠一个劲地摇头。“除了你,我不认为咱们弟兄中,有谁足以担此重任。” “项诠,”左翼气不过大家居然全不支持他,暴跳地冲到项诠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怒道:“你喜欢妄自菲薄是你的事,请不要把我们全给看扁了。”语毕,他盛怒地拂袖走出大厅。 其余众人见这场面充满火药味,便识趣地鱼贯而出。 “项诠,你留下。”黑云示意两旁随从全部退出门外,又沉吟了会儿,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发现了什么?” “异心,昨晚小柱子有消息回报。”项诠总能精准地回答他所要的答案。“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做?飞鹰帮是我们所有人的心血。” “我欠左叔的人情,即使十个飞鹰帮也不够偿还。”他将目光移向项诠,眼中一片推心置腹的赤忱。 他两人是肝胆相照,义薄云天的伙伴,项诠当然可以体谅他不得已的苦衷。 “即使他接受卫子丹的贿赂,又背着你狙击陆赢姬,你还是愿意原谅他?” “是的。”关于左氏父子所有的作为,他全了如指掌,却一意装聋作哑。 重重吸了一口气,项诠以十二万分沉重的口吻道:“好吧,飞鹰帮可以给他,但不包括我们这群弟兄。” “黑云,抱我,抱我!”黑云温厚有力的臂膀将她的背脊拉向他厚实的胸膛,紧拥她入怀里。“赢姬,答应我,如果你选择与我今生相守,那么就活得快乐一点。” 黑云的鼻息呼出温润馨香,她双手反扣着他孔武的肱臂,贪婪地用脸颊摩挲他,借以安慰自己悲苦的愁绪。 泪一滴滴滚落枕畔,很快的濡湿成一朵盛美的花。她一翻身,从门板潜入的阵阵低语便觑空渗透进来,她用力摇晃脑袋,倏然睁眼惊醒,窗外一只画眉鸟正对着她低呜。 已经这么晚了,她竟作了荡气回肠却光怪陆离的梦。 竖耳静听,房门外粗声粗气的男子似乎是左翼。他怎么会到这儿来了呢?陆赢姬感觉到胸臆一紧,头皮也跟着发麻,万一他心怀不轨,和他父亲一样蓄意杀她的话,该如何是好? “小姐,你总算醒了。” 陆赢姬一踏出房门,盈盈和左翼立刻迎了过来。她眼尖的马上发现,许久不见的盈盈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不过样子看起来倒相当愉快。 “我们在这儿等了快一个时辰。” “你你们怎么知道到这儿来找我?”陆赢姬掠过盈盈,把目光停驻在左翼脸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她得小心防范。 “是左大哥特地带我来的,你不知道,他人好好喔,有个钦差大人把老爷贬了职赶出驿馆以后,我们一大群人就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等了好久,都不见你回来。 “后来,小柱子告诉我们你和黑帮主走了,于是有些坏心肠的人就开始偷偷把东西往外搬,借故一去不回。到最后就只剩我、小柱子和两、三个嬷嬷。要不是左大哥帮忙,我们这会恐怕就已经沦落街头了。”盈盈每讲三句话就喊一次左大哥,听得陆赢姬浑身不自在。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礼貌地向他颔首致意后,乃道:“家父突逢变故,我尚来不及回去襄助,竟得劳烦左公子接济,真是感激不尽。”言下之意是,我这个做女儿的都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你这个外人不但知之甚详,还能适时伸出援手,了不起啊! 左翼腼颜一笑“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你是我大哥的红粉知己,也就是我们飞鹰帮的朋友,为朋友两肋插刀,是我辈江湖中人所当为。”他转头望向盈盈,续道:“你们久别重逢,应有很多体己话要谈,恕我就此别过。” “左大哥,呃”盈盈翕动了一下朱唇,欲言又止地垂下螓首。“你,还会再来吧?” “这个冷翡别院不是说来就可以来的,除非”见陆赢姬面无表情,连句客套话也不愿意说,遂讷讷地清咳了声“我想,你们先聊聊再说吧。” 盈盈直到左翼的身影已消失在树丛后,犹依依难舍地倚门远眺。 “这么舍不得,何不跟着他去?”陆赢姬回身望着盈盈,表情变得冷酷,像早升的月光透着一股慑人的寒意。 “小姐,你怎么这样说呢?”盈盈怯怯地想为左翼辩解,又惧于陆赢姬的威严,楞楞的就如一截木头杵在门上,只是粗重地喘着气。“你一定以为这一切都是飞鹰帮干的,其实那只是黑云一个人的所做所为,是他和那个钦差勾结,陷害老爷,然后再来欺骗你。他真不是个好人,害我白白崇拜了他好久,哼!”“这些话都是左翼告诉你的?”用膝盖想也知道。盈盈脑袋瓜子里塞了多少稻草,她最是清楚不过了。 “对呀,你怎么知道?哇,小姐,你好聪明哦。”盈盈见桌上留着昨夜遗留下的糕饼,也不在乎是否变坏变味,抓了就往嘴里送。 “饿成这样?驿馆该不会连吃的东西都没有?” “是没有啊,左大哥找到我们的时候,我们已经三天三夜未进一米。”说着,她又吞了一口绿豆酥,由于太干了,她猛一下噎在喉咙,上不去又下不来“水水” “唉,慢慢吃,”陆赢姬忙倒了杯茶递给她。“又没人抢你的,急什么。” 盈盈捧着水慌慌张张灌进嘴里,总算没给呛死。“小姐,你在这儿过得可舒服呢,左大哥说得没错,黑云只对你一个人好,我们其余的人就全是草芥,他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不但把驿馆里的东西抢得精光,连长得稍稍标致的丫头、侍女,也统统不放过。” “这也是左翼告诉你的?”这人居心之歹毒可见一斑。 “不是,是我亲眼目睹的。”盈盈一改以前对黑云的好感,一提到他就咬牙切齿。“老爷被捉之后过不了几天,他就派了好多人来,见了东西就抢,见了人就捉,恶形恶状的,教人气得一肚子火。” “哦?”陆赢姬仍不予置信。“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会安然无事?” “那是因为左大哥呀,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我们这辈子想再见一面也许都没机会了。” “这么巧?”陆赢姬瞄了盈盈一眼,果然见她一身污秽,衣衫褴褛地的确像是刚从抢匪手中死里逃生。“黑云的手下一共捉了几个人?” “四、五十个总有吧。”盈盈眨着无邪的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家小姐。 “这么多人,左翼偏偏只救你一个?你跟他关系匪浅嘛。”哼,打死她也不相信左翼会有这么好心肠。 “我”平常最是伶牙利齿的盈盈,一下子倒也说不出更好的理由。“小姐,你比我聪明很多,那你告诉我,他救我到底有什么居心呢?” 陆赢姬木然摇摇头。“你得先告诉我,他要你做什么?” “没有呀,他只是交代我,如果你想念老爷,可以通知他,他愿意带我们到飞鹰帮的地牢去。” “地牢?”陆赢姬凛然一愕“你是说,我爹被黑云关在飞鹰帮的地牢里?” “对呀,我到这儿之前,才去见过他,他好可怜哦,被关在暗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和一大堆老鼠、蟑螂为伍,一天只能吃一个窝窝头上。” “真的?我爹,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当然没有喽,他饿得神智不清,我叫他好几声,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陆赢姬闻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黑云所谓的“不让他再害人”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段日子,她努力说服自己相信他,接受即将成为他妻子的事实,然而她心头一阵火热,沉思的表情充满肃杀。 第十章 冷翡别院之所以取名为“冷翡”是因为此地极寒,而且经年累月停伫许多绿色的鸟。这种鸟,雄的叫翡,雌的叫翠,熠熠发光的美丽羽毛,总令人赞叹不已。 它像一座远离尘嚣的桃花源,遗世独立于山林和水涯之中。 黑云之所以把陆赢姬安置在这儿,并且有意以此做为他们两人将来成婚之后,长住久居的处所,也是因为它的幽静素雅和美奂绝伦。 这一、两天,佣仆们搬来了更多的奇花异草,将别院内外妆点得五彩缤纷。 此刻日头还没落尽,微明薄暗,行将掌灯,约莫是申、酉时分。 “陆姑娘,”丫环素素捧了一只托盘,上头放了个黑绒包覆的小木盒。“这是咱们帮主特地差人送来给您的。” 陆赢姬没伸手去拿,素素自行帮她把木盒打开。里头是一套光彩夺目,璀璨辉煌的首饰,包括项练、耳环、戒子、手镯和玉簪。 陆赢姬仅是冷冽地瞟了一眼,即撇过脸,朝前走了一步,忍不住又退了回来,挥起水袖横扫而出—— “啊!”素素吓一大跳,托盘应声脱落。 “不喜欢我送你的礼物?”黑云将木盒接在手中,示意素素先退下。 陆赢姬沉肃地瞪着他,黑云则托起她的脸“为何用这么幽怨的目光看我?”不等她开口,他已吻住那两片柔嫩的唇瓣,趁势环向她馥郁的女体。 “住手!”陆赢姬在他怀中死命挣扎,黑云却抚弄得愈发肆无忌惮。“你这个伪君子。” 黑云这下感到不对劲了,他们两人虽然还没到真心相属,与子偕老的程度,但也早该跳脱叫嚷互骂的阶段才是。 “赢姬?” “不许直呼我的名字!你居然把我父亲当作阶下囚,对他百般凌辱?”她深吸一口气,有种被蓄意蒙蔽的愤慨。 “我的确是软禁他,但绝未凌辱他。以他如此恶贯满盈的罪行,这样对待他已经够仁慈了。” “不必解释,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在她娇叱之后,接踵飞向他的是金簪、玉镯和一双绣花鞋。 “怎么回事?”黑云呆楞地接住朝他脸部丢掷而来的首饰,怒火这才陡然兀冒。 “还有脸问?”陆赢姬整个人像被熊熊的火焰烧得劈啪响,两只水眸灼亮地瞠视着黑云。“听着,我现在就要离开这儿,到飞鹰帮把我爹救出来,然后和你这卑鄙、虚伪的小人一刀两断,永远不再相见!” “先别光火,把事情弄清楚再走不迟。”他伸手搭向她的香肩,马上被甩到一边去。“我是不该瞒着你爹的事,但” “够了,我什么都不想听,你究竟肯不肯把我爹放出来?”陆赢姬自从随他来到冷翡别院,除了最初几天仍踌躇挣扎,之后几乎已心甘情愿接受他的任何安排。 即使偶尔心底会不经意地飘过一抹轻愁,在夜深人静时赫然想起她爹,但这样的情况却因为黑云无微不至的呵护和关爱而逐渐淡去。然今儿,乍闻盈盈透露出她爹的消息,她整颗心竟一下跌入冰窖。 她一直相信,就算莫名其妙冒充个什么钦差大人贬了她爹的官位,黑云也决计不可能太为难他,毕竟她爹将是黑云未来的岳父,哪晓得,黑云人前一张脸,人后又是一副面孔,怎不教人怒火冲天! “如果你认为放了他是较好的安排,我当然没有第二句话。但在这之前,我们得先把误会澄清。”黑云抓着她就住房里走。在一大堆佣仆面前吵架有失他的尊严,而且他们之间的误会似乎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扯清楚的。 一跨进门槛,他立刻将门反锁,逼令陆赢姬坐到圆凳上,要她有问必答。 “是谁告诉你这项消息的?”他虎视耽耽,把陆赢姬侧向一旁的脸扳正。 “盈盈。”她怒目盈然地打掉他的手“她告诉我,你到驿馆烧杀掳掠,还把我爹关在地牢里三餐不继,接受严酷的刑罚。这些指控你不会否认吧?以你的邪恶歹毒,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这是你的真心话?”黑云浓眉下闪过一抹受伤的讶然“在你心目中我是那样一个人?” “没错。”在气头上,她根本不觉得这些话有多伤人。“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耻辱。” “住口!不准你污蔑我们之间的感情。”他声色俱厉地移向她,凝睇着她好半晌才道:“很抱歉,我从没想到付出真爱会让你感到这么痛苦,这是飞鹰帮的令牌,去吧,去看看我是怎么‘虐待’他的。” 陆赢姬惶急地抢过令牌“我不只要去看他,还要带他走。”纵使她爹是这世上最坏的人,对于她依然还有一份亲情存在。 “随你所愿。”黑云低低的语调中,有股哀莫大于心死的冷冽。“只希望你记住,我或许是个莽霸的草寇,对仇家严苛以待,从不饶恕奸佞小人,然而对你,我非但问心无愧,且是一片赤忱。在你走出这栋别院以前尚有悬崖勒马的机会,否则我们将就此两相忘于江湖。” “你大可不必威胁我,像你这种薄幸、工于心计的人,想不和你反目成仇都很困难了,何况两相忘于江湖。请不要再企图用甜言蜜语引诱我,我们就此思断情绝吧。” 就在他愕然惊诧时,陆赢姬旋即推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院大步迈去。 黑云静静地目送着她袅娜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连一句挽留的话也说不出口。 她又恢复往昔的狂野骠悍,名副其实的蛇蝎女。唉! 曾经他以为只要付出真心和诚意,必可让彼此化干戈为玉帛,能够前嫌尽释,从此五湖四海携手相随。莫非造化弄人? 今晚夜色十分迷人,藏青色的天空格外空阔无边,繁密的星子在银河中不时神秘地闪烁着醉人的星芒。 如此良夜,他却感到心头烦躁郁结,怅怅落落? 陆赢姬啊陆赢姬!你对我的信赖页的就这么一丁点,随便让别人蛊惑两句就不惜恶言相向?你的聪明才智和慎谋果断的本能都到哪里去了? 如果她的信心够坚定,必然能从中嗅出其中必有蹊跷,知晓是有心人在挑拨离间,而不是急于发火,急于数落他,和他斩断情丝。 “就这样让她走,不觉得损失太大了?”项诠是和黑云一起来到冷翡别院的,原打算和陆赢姬商量婚事的种种安排,没料到竟碰到这么尴尬的场面。 “要一个时时提防我,视我为寇仇的女人有何用?”他是失望透顶了,真心换绝情,女人! “拜托,别使性子,这时候最不需要的就是逞英雄,你堂堂一帮之主,焉可和一名小小女子赌气?”项诠这辈子虽从没谈过恋爱,但起码也听过应付女人绝不能来硬的,据说连哄带骗最有效。“不了,这次我要她回过头来求我。”算是给陆赢姬一个教训,让她知道背弃他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担心的是,万一左翼和卫子丹联合起来阴谋构陷她,到时候她恐怕要吃大亏。” “正合我意,这女人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连续赶了两天的路,陆赢姬总算来到位于飞湍崖的飞鹰帮总舵。 站在山顶上,仰望着偌大的门墙,她忽然有股力不从心的感觉,持着这块令牌,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想她一生南征北战,多么的骁勇英武,今儿却被黑云害得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是愈想愈火大。 思忖再三,她决定抄小路,从侧门避开众人耳目,以免横生枝节。 亥时刚过,清亮得有如水洗过一样的月牙高悬柳梢头,正殿檐下的台阶、花丛都蒙胧地像是覆了一层淡青色的霜,平静无波地浸润在柔纱似的月光中。在此不适当的时刻,她竟蓦地忆起了他,和他温柔的怀抱。该死! 飞鹰帮的防备并不严密,她很顺利地便来到盈盈所说的后山地牢。 这儿是地牢吗?由外边往里望,仿佛更像是一栋打造精致的地下楼宇,到处灯火通明,守卫极为松散,外头两名门房一见到她手中持着黑云的令牌,什么都没敢问,就自动将房门打开。 陆赢姬诧异地环顾四下,嘎!这哪里是地牢,和任何豪华宅院相比都毫不逊色。 “爹。”陆广荣平躺成一个大字,正鼾声如雷地睡得不知天昏地暗,桌上犹有四、五盘狼藉的剩菜剩饭。 黑云果然没有亏待她爹。 见到这一幕,陆赢姬立即心口一突。糟!她中计了。她急忙转身准备离去,劈头听见一声暴喝—— “把门给我锁起来!”左翼大剌剌地站在正门口,皮笑肉不笑地朝她咧开嘴。长乐郡主吉祥。” “哼!少在那里假惺惺,快把门打开。” “陆姑娘难得到敝帮来,何妨多盘桓数日?”左翼笑得很狡狯。“卫公子很想念你呢。” “卫子丹?” “没错。”语声甫落,一柄青光闪闪的长剑赫然架在她颈项上。“久违了,陆大小姐。” “你这是什么意思?”陆赢姬偷偷将藏于袖中的锁魂散握在手掌心,预备随时突击。 “警告逃妻。”卫子丹趾高气扬的说。 “笑话,我和你根本没有婚约,不知你这妻字从何说起?” “你爹收了我的聘礼,还定下了成亲的日子,这难道不算是婚约?再执意不从,我就真的把你爹关到大牢去,那里恐怖的滋味可是很不好受的,你说是不是呀,陆将军?” “是,是不好受,丫头,你别再胡闹了。”适才陆广荣突然被吵醒,见四下来了这么一大群人,早已吓得躲在墙角发抖。 “原来盈盈看到的惨状,是你两人精心布下的。”可惜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霎时,一把白色粉末直扑卫子丹的眼睛,痛得他眼泪鼻涕直流。 陆赢姬乘机拉着陆广荣往外逃窜。 “死丫头,你带我到哪里去,喂,慢点,慢点,我的手快给你扯断了。” “左翼,你还不快把她追回来!”卫子丹急得大叫。 “呃是,遵命。”左翼慢吞吞的追着,显然有意拖延时间或另有打算。 所有的道路都给堵死了,左翼似乎故意只留这段小径让她逃走。当她栖栖遑遑的来到山丘顶时,才凛然发现这竟是通往断崖的绝路。 “哎呀,这下边深不见底,死丫头,你带我到这儿是存心想害死我?”陆广荣把她的手甩掉,气呼呼地指着她的鼻子骂。 “不是的,爹,我是来救你的。”听到他这么说,陆赢姬实在是欲哭无泪。 “少在那里猫哭耗子!你眼里若还有我这个爹,会等到现在才救来?让开!” “你要去哪?左翼他们马上就要追来了。” “怕什么?他们要杀的是你又不是我,真是的,害我陪你跑这一大段路,累死我了。”陆广荣袖子一甩就要往回走。 “我是你的女儿,难道你忍心眼睁睁的看着我遭到杀害?”她简直不敢相信她爹会绝情绝义到这种地步。 “哈!我陆广荣三妻四妾都没能生个一男半女,怎么可能有你这个小杂种?你是我花一百两买来的,笨蛋!” “你你说的全是真的?”尽管她早已心生疑虑,但如今亲耳听见,依然震惊得瞠目结舌。 “废话,你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了,还骗你做什么?”因走得太急,他不小心踢到一粒大石块,整个人猛扑向前,竟意外地跌进一处凹地。 “好女儿,乖女儿,快来救我呀!”陆广荣急得大叫,瞬间,他整个身子已全陷了进去。 “爹,爹!”陆赢姬冲过去查看时,始发现那是一个预先挖好的陷阱,下面满布利刃,她爹几乎在坠下的同时即一命呜呼。老天,怎么会这样?陆赢姬一生遭逢无数生死场面,从未像此刻这般惶恐。 蠢蛋!躲在暗处的左翼忍不住破口大骂。 “左翼,你给我出来,我爹都让你害死了,你为什么还躲着不敢出来见我?” 整座山顶静悄悄的,没有人回应她,仿佛也没有人来追杀她。这太不寻常了,左翼究竟在等什么? 猛回眸,林荫处走出一名岸伟翩然大汉,是黑云。他来了,在她面临绝境时,蓦地出现。他总是这样,在她需要他的时候,适时出手援助。这样的男人还不值得信任?她的聪明理智都到哪里去了? “你来了?”陆赢姬将眼睑埋入双掌,伤心欲绝地痛哭。“左翼就埋伏在附近,你不该来的。”“你这算是关心我?”他倒是泰然自若,完全无视于周围危机四伏。 “我误会了你,反而害死了我爹。我”她汗颜地低垂螓首。 “求我。”他挨近,在她的耳畔低语。 “求你救我?”陆赢姬苦苦一笑地摇摇头“我没脸再活下去。” “那就求我陪你一起死。”当陆赢姬惊魂未定时,他又接续道:“若不想死,就让我们绝地求生,重新来过。” 陆赢姬征楞地望着黑云,内心翻腾起伏,这个男人是专程来陪她死的? 就在这当口,左翼和他手底下的徒众“刚好”追了上来。 “黑云,这是你逼我的,怪不得我。”左翼和他各自临风而立,衣袂飞扬,俱皆潇洒非凡。 “是吗?假使这是你心之所愿,我没有二话,保重了。”黑云悄悄牵着陆赢姬的手,握得死紧。 “哼,这是你的遗言吗?”左翼脸面陡地黯沉“放箭!”登时,数百支长箭像雨滴一般飘落,咻咻之声不绝于耳。 “赶紧惨叫。” “为什么要惨叫?”陆赢姬不解,箭又还没射到他们。 “这样才像被射中的样子呀。” “什么,啊!”毫无心里准备之下,黑云已拉着她往山谷下跳。 黑云生死未卜,左翼于是顺理成章继位为飞鹰帮的帮主。帮里内外没有人敢反对,事实上是根本没人有能力反对,因为有能力的人全走光了。 “走光了。是什么意思?”左翼高踞在掌门宝座上,亢奋的心情逐渐冷却。 “就是说帮里除了咱们这些对四当家忠心耿耿的兄弟之外,其余的全部跟着项二哥走了。”生怕被波及的小卒仔,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偷偷用眼尾不断觑向左翼。 “怎么可能?我不信!”放眼堂前大厅,原本森然罗列的徒众的确已所剩无几。 左翼看了又看,不禁冷汗直冒,真是难以置信,怒火陡起,他挥臂将几案上的茶碗扫落满地。他朝夕渴望得到的“江山”竟是人去楼空? 是项诠帮着黑云从中搞鬼?!这不是他要的! 左翼陡地抬头,雷霆地瞪着阶下众人。“去把所有弟兄给我找回来,去!” “何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蹒跚地走进大厅的左从天,把奉命找人的徒众全拦了回来。“得尽天下,得不到人心,又有什么用呢?” “黑云已经死了,项诠那蠢蛋也成不了什么事。”左翼相信黑云一定中箭了,就算没中箭,从那么高的崖顶掉落谷底也铁定摔得粉身碎骨。 “傻孩子,黑云如果那么容易对付,他就不叫黑云了。” “爹是说”左翼心湖一沉,莫非他又高估了自己,低估了黑云?哼!黑云永远是他心中的一大阴影。“难怪飞鹰帮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说不定黑云连里头值钱的东西也统统搬走了。”左翼怒不可遏地在大厅上踱来踱去。 “放心,他什么也没带走,是他们自动跟着他离开飞鹰帮的。”左从天把手中的信笺交给他“黑云要我把这本星宿耆老留下的武功秘笈交给你。” “这”左翼没兴趣看信的内容,倒是急着打开那传说中记载着上乘武林绝学,他一直妄想得到的秘笈。“果然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报恩。”左从天又道:“卫子丹千里迢迢来到这儿,目的之一也是为了这本秘笈。你实在太天真,也太大意了。唉,论心计,比做人,你毕竟还是差黑云一大截。” 左从天因一念之私,以及对黑云不肯杀掉陆赢姬一事,始终耿耿于怀而踏上歧路,没想到他的儿子根本还不成气候。他一生忠肝义胆,却晚节不保,如何面对故人? “那我们快走,卫子丹一旦得知我拿到这本秘笈,一定会假借各种名义前来挑衅。” “他算什么东西,我已经派人胁迫他返回京城了。”左从天垂着老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上布满沦桑“我要你从今天起闭关修练三年。” “三年?!” 暮春三月的江南,繁花蓬勃地盛放于漫山漫园。 彩霞迤逦着无垠的长空,在天水接壤处留下数抹醉人的殷红。 陆赢姬大腹便便地躺在贵妃椅上,望着正在逗弄仔仔的盈盈。这已经是她的第二胎,仔仔才两岁半,她和黑云又迫不及待想帮他添个弟弟或妹妹。 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如此舒心写意地过日子,尤其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毫不怪罪盈盈,也不记恨左从天和左翼父子。果真沉浸在幸福中的人总是格外仁慈? 如今的她有夫、有子、有母,还有一成群虽不同姓,但情谊笃厚的兄姊弟妹。老天在童年时期自她身上剥夺的,全部还给她了。 “大嫂。”赵怀柔捧着一碗黑漆漆的东西从月洞门走来。 大伙浩浩荡荡南下时,她也闻风赶来,坚持跟着退出“江湖”一起到月眉隐居。纪妍兰见她乖巧伶利,特地收为干女儿,从此她天天大嫂长,大嫂短,叫得陆赢姬烦透了。 “吃药的时间到了。” “我不要吃。”陆赢姬负气地咬着下唇。怀了这胎她害喜得特别严重,兰姨不知打哪儿要来处方,和赵怀柔天天逼着她吃,真是苦煞人也。 “都已经当娘的人了,还耍性子?”赵怀柔盛了满满一匙药移至她嘴边“乖乖合作,不然我用灌的哦。嘿,大哥,你回来得正好,看你娘子啦,真是的。” 花径上走进一个身穿月牙长袍的人,墨色的长发披向两肩,五官俊美得让赵怀柔仍是心神一荡。 “让我来。”黑云粲然一笑,接过汤碗,弯身凑近陆赢姬,充满一种亲昵的爱欲,朝她饶有深意地眨眨眼。转头吩咐赵怀柔“你去忙你的吧。” “不行,我要看着她把药全喝下去。” “也好,先帮我把碗拿着。”黑云笑咪咪地向爱妻伸出双臂“来,抱抱。” “还要亲亲。”陆赢姬很配合,存心教赵怀柔看不下去。 “拜托,你们两个真是恶心!” 她一走,黑云和陆赢姬即忍不住会心一笑。 “今天觉得如何?小宝贝有没有捣蛋?”黑云把脸颊覆在她高隆的肚腹上,兴奋地聆听里头可爱的声响,边劝道:“你还是该乖乖把药吃了,否则下一胎万一又害喜得厉害” “下一胎?”陆赢姬大骇“我不要!” “娘说多子多孙多福气,我觉得满有道理的。”黑云狡狯一笑,嘴唇温柔地摩挲着她的红唇,低喃“倘使你爱我爱得够多也许我可以唔只再要三个萝卜头,或者” 陆赢姬仰望着绚丽的天际,突然眼前一花,觉得自己快昏倒了—— 全书完 后记 各位好,是不是感受到这阵子热得快昏头了?今年的夏天似乎来得特别早,才过完春节,气温就直线往上攀升,端阳的粽子还没吃呢,厚厚的棉被和大衣、外套,早早已收进柜子里纳凉。 脱去一身包袱,赫然惊觉,腰围不知何时竟膨胀了近一寸,惶恐之余,赶紧运动,而且换吃安x脱脂奶粉,结果是——减肥尚成功,小胖子仍需努力。 为了让自己逐渐迈向有车阶级(虽然离梦想依然遥远),素有路痴之称的香绫,终于鼓起勇气去考了一张驾照。 想起那为期一个月的驾训,至今仍心有余悸,原因是香绫的教练正忙着谈恋爱,根本没时间也没心情理我,总是把车钥匙丢下,就陪同他的小女朋友到大树下相偎相依,害人家光是一个s弯就练了一个多星期,还经常压线。 好不容易挨到考照日,迷糊的香绫才知道原来那家驾训班,不是原地原车考照,天呐! 偷赖又坏心肠的教练居然安排咱家第一个考,简直吓死本姑娘。当我提心吊胆总算如愿以偿通过路试之后,却听到他跟后面的学员说:“连她都考上了,你们还怕什么?” 自尊严重受损的香绫决定到丽致酒店大吃一顿,以抚慰自己脆弱的心灵(嗯,那里的下午茶不错哟),顺便庆祝一举过关。没想到竟碰上该酒店举办pinkgirl的活动,我那天嘟嘟好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衬衫,因此幸运获得五折的优待,受伤的心灵一下子全部复原了,真好! 和各位聊完近况,现在来谈谈这本霸王夺姬吧。它是一本比较凄美冷郁的小说,设计之初是希望男女主角各自坏得很彻底,并且因此而互相吸引,然而可能是香绫的功力不够,或者本性不够坏,写着写着,他们就从天生反骨渐渐转性,到后来简直不听指挥。 但不管怎样,这是香绫第一本古装小说,还是盼望能获得大家的青睐,不吝给予批评指教。 咱们下次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