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娆舞娘》 序 一直很想写一本类似美国早期西部风骚酒娘的故事,但因为资料取得不易,只好退而求其次,把人物、场景拉到古代。 根据野史记载,舞娘存在于中国社会中有很长一段时间。从秦汉开始,青楼艺妓多擅长歌舞,以取悦寻欢客,只是人们很少将其独立归类在一般烟花女子之外。 如果按照现在的职业分类,她们就是人人钦羡的明星喽。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释其为“倡,乐也。”因此倡也称倡优或俳优,俳优即歌舞者,可见汉代的青楼女子已和歌舞表演密不可分。 而香绫特意将舞娘独立出来,让她自成一格,并非为了搞怪,而是希望呈现她不同的风貌。 事实上,在古中国的社会里,女人若不幸得扛起一家生活重担,出外谋生,最简易可寻的打工机会就是风月场所。春秋以后,女乐在女闾(即书寓、河房的别称)业中格外走俏,红衫翠袖成为士大夫们宴饮寻欢时必备的娱乐节目,只要长得貌美,又能歌善舞的姑娘,一日所得几乎够寻常百姓半年的开销。 这和现在明星们的收入倒颇为类似。听说某吴姓本土天王主持一集一个小时的综艺节目,就有几十万的收入,香绫就算趴著、弯著、躺著,卖命的爬格子也跟不上他的一个尾数。 现实生活不能满足,不如编个故事,自娱娱人,这是当作者唯一,但也是最佳的发泄管道。 同理可证,找不到超优质男朋友,干脆就自己办一个?不是啦,男朋友这类生物已是生活必需品,千万得多花点心思,捺著性子积极发掘,一旦相中目标,就该抱著不成功绝不罢休的决心,如此幸福方能手到擒来(当然,这幸福没人能保证会维持多久。) 香绫曾经在一本小说中,看到该作者写了这么一句话——一辈子只爱一个男人或女人,是不可能也是违反人性的。 我不敢批评这论点有几分真切,但香绫绝对相信,现实生活中没有情圣,你爱得再深、再浓,对方也不见得能等质等量回馈。 记得一名非洲裔女作家nozipomarrie也说过,世上没有一个男人值得你牺牲尊严,不要将自我牺牲和爱混为一谈。 的确,谈恋爱是要快乐的、要甜蜜的,婚姻是要美好、要幸福的,剥除了以上这些要件,它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但它还是会让一个女人盲目到昏头转向,分不清敌我善恶是非,甚至真伪。 楔子 武德年间,由于国家承平日久,社会富庶,朝廷遂颁布谕旨,下令偃武修文,并积极为三名已届弱冠的皇子完成大婚。太后为此特地在紫云阁摆下宴席,邀集朝中文武百官与会,举荐品貌出众、才德兼具的名媛闺秀,作为选秀的参考。 大厅内官员们早已入座,从南到北两排席面,共是十二张矮几,每张几案上可坐三、四个人。由御膳房设馊,十道菜肴都用瓷盘高高攒起,中间三个大海碗叠著时鲜的水果,荔枝、葡萄、水梨等等,内务府并派了礼官随侍在侧。 这样的排场是极少见的,官员们却没一个敢尽情享受。 所谓宴无好宴,酒过三巡之后,必有难题等著让大伙伤脑筋。须知这几位衔著金汤匙出生的皇子,个个眼高于顶,想找到能使他们心欢意满的女子,谈何容易。 虽然目前已有鸿图大学士和左尚书左长风推荐了上上人选傍两位尚未婚配的皇子,太后似乎也颇满意,只剩五皇子卫王爷的婚事未定,可,他就是最麻烦的一个。 “关于五皇子的婚事,”太后一开口,席间所有人全不约而同地放下手中的银箸,倒抽一口凉气,把心提到喉咙口,等著哀告求饶。“你们就不必费心了。” 嘎?! 心中如释重负的众人,紧接著露出狐疑的表情,担心老谋深算的太后,又将会有惊人之语出口。 “突厥可汗遣使前来,要求和亲,皇上也已经应允了。”太后说完话,照例端著威仪的目光扫向众人,看看大家有没有异议。 “是因为急于遴选一名公主到突厥和亲,所以卫王爷的婚事才暂时按下?”史官刘谦和大着胆子问。 “不是的,这次突厥提出和亲的对象是一名公主,哀家有意将她许配给五皇子,不知众卿家以为如何?” “这个嘛”大伙装模作样地故作沉思状,其实心里皆巴不得赶快定案,横竖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只要别找他们的麻烦,就阿弥陀佛了。 “我看,”左长风是大臣中最受重视的,因此他的发言也格外令人忐忑。“外藩要求和亲,本无不可,但是,第一、不知该突厥公主人品如何?第二、卫王爷才情出众,乃国之栋梁,其婚姻大事万万不可轻忽,依微臣之见,不如先将突厥公主召唤入京,观其行、听其言,再作定夺。” “左尚书所言极是,众卿还有别的意见吗?” 太后都说他所言极是了,谁还敢有意见?坐在席位上的官员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之后,仍是一片噤声。 “好,此事就这么决定了。”太后续道:“左尚书,护卫突厥公主进京的事就交给你去处理,记得多派些武功精湛的大内高手前去,以免出了乱子,伤及五皇子。” 左长风不禁扬声问:“卫王爷也要前去?”保护一个番邦公主已经够累的了,再加上一个皇子,岂不累死人! “没错,他将奉旨微服出巡,以了解民情,作为朝廷日后施政的方针。其次,也顺便乘机让他和那位突厥公主互相了解,培养培养感情。但切记,绝不可泄露他的身份。多一个人应该不碍事吧?” “呃,这个嘛”卫王爷何其尊贵,又不是小猫小狈可以随便关在笼子里,所以他何止碍事,简直就是麻烦透顶! 左长风的眼光瞟向众人,希望获得些许友情支持,帮他劝说太后,打消让五皇子一同前往西北的念头。没想到这群隔岸观火的坏家伙,竟然对他求助的眼神视而不见,还面露幸灾乐祸之色。 哎呀!谁叫他话多,心地那么好干么,又没有钱赚! 第一章 季雪再度成为寡妇的事,一夜之间几乎传遍了整个云梦镇,使本来就已经被指为克夫败家的她,这下更是一辈子翻不了身。 坦白说,这两次“嫁祸”真的不关她的事。 她原是云梦镇水舞坊的红牌舞娘,八月十五那天,随同坊里的姊妹到三叠水畔的月老祠拜拜,不幸被刘媒婆相中,给了鸨娘一笔为数不小的银两后,强行逼她离开水舞坊,嫁作人妇。 而要娶她的丛家少爷,原就是个病耗子,浑身上下瘦得不成人形,丛家大老却还巴望貌美的她嫁过去冲喜,看能不能意外地将一只脚已经踩进棺材里的他给救回来。 连镇上的大夫都说他熬不过这个冬天,但鸨娘还是在除夕前一晚把她嫁过去,结果喜没冲到,倒赶上丛家少爷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世上还有比她更歹命的新嫁娘吗? 还好,丛家的人尚有点良心,在办完后事之后,不但准她另觅夫婿,还送了两百两当作嫁妆,祝福她顺利梅开二度。 谁知她的运气背到家,这会又从扫把星沦落成谋财害命的女魔头。 要怪只能怪她亲娘利欲薰心,逼她做舞娘已经很不该了,她才新寡不久,不但拿走她所有的钱,还蛇吞象地硬是狠著心肠,另外收下黄员外五百两白银的聘金,把她许给他填房。 结果今夜她才又新婚,即二度当了寡妇。 天快亮了,折腾了一整晚,季雪累得眼皮有如千斤重,站在验尸的仵作旁边猛打呵欠。 “我当初就说她太靓,靓过了头,你们看,杨柳眉、狐媚眼,下头还挂著一张勾魂嘴,咱们家的小原子怎么不让她给吸干呢?” 什么小原子,拜托,黄员外都已经七十有二了。季雪把嘴巴用力撇向一旁,聊表她一肚子的怒火和无辜。 “三姊,人死不能复生,你就少说几句吧。”黄德原的妹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劝道。“雪儿才刚进门,你看她凤冠霞帔犹穿在身上,说不定还来不及圆房哥哥就” 黄家人丁单薄,黄太夫人搏命生了九女一男后,因气血亏损,不久即撒手人寰。于是,黄德原倾尽毕生精力,欲完成为黄家开枝散叶的伟大使命,奈何天不从人愿,让他娶一个老婆走一个,而季雪已经是他第十一次续弦。 所以若要比谁命硬,他才是首屈一指的大扫把星。 “就是这样更表示她的确阴邪得吓人呀!”黄三姊一嚷,所有的人马上惊骇地避到一旁,生怕被季雪的余威给克到。 “弟弟呀弟弟,你死得好修呀!”黄大姊一面狂喊著因兴奋过头,导致心脏病发的黄德原,一面用常人想象不到的仇视目光刺向眼前美得过火的黄家新媳。“一定是你害死他,我弟弟以前娶了多少老婆都没事,冷凉的冬天穿一件薄衫也没听他伤风过,而今你才进门,就把他弄得一命呜呼,呜呜呜”“我?”天可怜见,黄员外早已老态龙钟、鸡皮鹤发,她连碰他都觉得恶心,还“弄”呢。唉,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对,就是你,明知我弟弟心脏不好,还给他喝酒。”黄四姊一见桌上摆著两只酒杯,便冲过来扯她的头发,趁势发难。季雪气不过的反问:“你洞房花烛夜不喝交杯酒的吗?”明明是黄员外抢著把两杯女儿红一口饮尽,怎能怪她?“仵作正在验尸,大家安静点。”衙门的捕快简直快受不了这群婆婆妈妈,净吵个没完没了。 一大票老婆子顿时举家抱头痛哭,甚至把黄氏几代单传,至今尚未多添一男半女的罪过,统统推给季雪。 “根据仟作检验的结果,黄德原的确是死于心脏病发,并无外在因素。”捕头宣读完毕,眼角余光下意识地瞟向季雪,不禁升起一阵惊心。这世上竟有如此美艳的女人,难怪黄员外会亢奋得停止呼吸。 一干外人先后接著离去,而黄德原的妹妹也偕同夫婿离开,于是新房内就只剩下黄家四个硕果仅存的老姑婆,和新婚即寡的季雪,坐在椅子上大眼瞪小眼。 人死则死矣,新的烦恼又困扰著这群总数加起来几近三百岁的婆娘们。黄德原膝下犹虚,也没领养半个子侄,这下子黄家庞大的财产,岂不全数落入季雪这败家害命的女人手里? 不甘心哪!“她她什么都没做,凭什么继承黄家这一大笔财产?”黄二姊藏不住话,一下子把心事全揭开来。 刚刚才骂她把黄员外给弄死了,现在又以她的“清白”指控她无权承继产业,真是有够卑劣的。她季雪可不是第一天当寡妇,这种场面还吓不倒她哩。 只见她把小嘴往上一扬,水袖甩了甩,出声道:“众位姑姑,今天是留下来过夜,或是外宿客栈,请早点告知,我好命仆妇们去作准备。”她把架子摆出来,好提醒她们从今以后当家作主的是谁。 “我们”黄大姊一口气吸上去,久久才分段吐出来。“当然是留下来过夜,听好,我习惯住春暖阁,你二姑爱住夏临轩,而你三姑则” “嘿,你们是来奔丧还是来旅游度假的?就算心裹不难过,也麻烦稍稍假装一下,表现出一点手足之情好吗?”二度守寡已经让她够难受的了,她们居然还跟她计较这些有的没有的。 黄大姊被她说得一愕。 “放肆,你这是什么态度?”黄三姊气呼呼的指著她的鼻子骂道“虽然我弟弟已经跟你拜堂成亲,但是我们可还没决定承认你这个弟媳妇呢!” “就是嘛,”黄大姊一看有人帮腔,立刻挺直腰杆,两手比成一只大茶壶,神情傲慢。“我就偏要住春暖问,看你能拿我怎么样?” 望着她们四人趾高气昂的走出房间,季雪整个人像矮了一截,颓丧不已。 她天生就不是逞凶斗狠的料,开口扯不了几句,便被人家压得死死的,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才好呢? “雪儿、雪儿。”是她娘的声音。 老天,黄家四个女人已够叫她头疼的了,娘又来凑什么热闹? “雪儿呀,”她娘一身大红衣裳,头上一朵珠花乱颤地随她颠进新房。“听张捕快说,黄德原是自己暴毙的?” 全世界大概只有她这个丈母娘在得知女婿断了气后,还能笑得心花怒放的。 “是啊,你要不要买串鞭炮回家大肆庆祝一番?”季雪没好气地抛给她一记白眼。 “说得什么鬼话,要庆祝也不能这样明目张胆呀!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我们心肠很恶毒的。” 难道不是吗?季雪在心中质疑著“你哭过啦?眼睛红红的。” “废话,你以为成为万贯富婆是那么容易的?喜极而泣你懂不懂?”她边说已经边开始寻宝,枕头底下、柜子里、床榻内只要看得到的,无一逃得过她那十只魔指。“喂,那死老头究竟留了多少金银珠宝?” 事实上,黄德原遗留下多少财产,季雪也搞不清楚。订亲后,他曾领著她到三层楼高的秋蝉轩,告诉她眼前所有看得到的田宅全是他的。当时她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心中既喜且忧。喜的是从此以后,她将完完全全脱离贫困无依的生活,忧的是他年纪这么大,当她爷爷都嫌老了,怎么当丈夫? “喂,你在发什么呆呀?”她娘已经快手快脚地装了一麻袋的古董器皿,背上肩。“这些多余的东西我先帮你清掉,明儿再来清别的。” “明天你还要来?”季雪对她的贪得无厌,简直不能忍受。 “当然喽,你哥哥、弟弟还指望你帮他们成家立业呢,不多拿一点,怎么够?”临出门时,她娘看到门边高架上,摆放了一只青天碧绿瓷器,顺手又拈了去。 “你什么都为哥哥、弟弟著想,有没想过我的终身幸福,现在我要怎么办,娘?”她一转眼,却发现房里没半人。娘走了?走得那么惶急,好像多听她叨念几句都赚烦。 季雪立在静悄悄的长廊下,有著被世人遗弃的悲凉感。她没能像一起长大的邻家女孩一样,凡事有父母作主,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的等候,没有人会如同她母亲这样,一切向钱看。 该是无限美好的洞房花烛夜,为何美奂绝伦的月光却如针刺一样,垂直照射下来,直达她的胸口,痛得令她喘不过气来。 连串的打击使季雪对婚姻的憧憬消失殆尽。 蹒跚踱回房里,黄德原的尸体已被长工们移到大厅等著入殓。空荡荡的偌大寝房,阵阵凉风穿窗袭来,颇有一股阴森感。 她跌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自己仿佛出水芙蓉的秀丽容颜,不禁感慨万千。 “夫人,”黄德原为她新买的丫环慧妮走到她背后,冲著她羞怯地抿了下嘴,为她拔下发际的玉簪,用一把半月形的篦子从上到下,小心翼翼地梳理她乌黑如锦缎般的长发。“先别难过,这节骨眼,您得赶紧为将来打算。” 季雪瞄了她一眼,本欲责备她僭越,但继之又想,她说的也不无道理。黄家家大业大,黄德原虽没留下一男半女,但一表八千里的亲戚没有一牛车也有一箩筐,万一他们联合起来跟她争夺财产,凭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会是人家的对手? “我现在整个脑袋瓜乱烘烘的,根本不知道从何打算起。” “慧妮明白,任谁遇上了这种事都免不了方寸大乱的,所以”她神秘兮兮地跑到窗边、门外,确定四下无人后,关妥门窗,才从袖底抽出一叠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纸,塞进季雪手中。 “这是”季雪微愕,低头一看方即了悟“是银票和房地契?” “唔。”慧妮用力地点点头“对不起,我假传您的意思要帐房拿出来的,掌握了这些东西,就算姑奶奶她们想从中作梗,阻碍夫人继承产业,也没那么容易。” “嘿!你满有脑筋的嘛。”季雪把房地契卷成长筒状,轻轻地敲打著左手心,用惊诧的神色打量这名年纪和她相仿的丫环。“咱们初初相识,既谈不上交情,也没有旧谊,为何对我这么好?” “您是慧妮的主母,从今以后慧妮就全靠您了,为您打算,不也就是为我自己打算吗?”说不到两句她就眼泪鼻涕争相决堤。 “这倒也是。”季雪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歉然一笑“可你不怕我是个刻薄毖恩、过河拆桥的人?” 慧妮苦笑地摇摇头。“奴婢三岁就没了爹娘,十几年来哪一天不是看别人的脸色过活,是不是坏人,一眼就能看穿。” “真的吗?”季雪忙转头瞧着镜中淡施脂粉,却照样艳光四射的自己。她会是个好人吗?人家不是说有其母必有其女,以她娘的恶性重大,有可能生出个出污泥而不染的雪莲花?老实说,她很怀疑。 “好吧,但愿你的眼光够准确,否则你最好在我还没转性以前,把这些家当伦回去自己用。”她匆匆找来一块大方巾,将所有的东西全部包在一起“这放在什么地方比较保险?” “这里。”慧妮指向墙上一张装饰用的虎皮“那里面有个暗缝,大小正好。” 哇,这丫头好可怕,连这种地方她都查得一清二楚,她以前不会是专做鸡呜狗盗的女贼头吧?以后得多提防她一点才行。 ? “突厥一族原来住在阿尔泰山一带,过著游牧生活,隋朝初年开始强大起来,不断对中原北方进行掠夺,数以万计的汉人被他们停掳为奴,无数的金银财富和生产的成果,被他们洗劫一空,可以说是可恶透顶。” 左长风在豪华马车上,对五人作完简报后,张大眼睛等著他们其中一个下达指令,希望从中辨认出卫王爷的本尊。 等了约莫一刻钟,五个人连屁也不放一个,脸上更是没任何表情。同样的装扮、同样的漠然、同样的冷敛与惜言如金,简直跟哑巴差不了多少。 从京城到渭水这一路总共走了半个多月,左长风快被这五个不言不语的木头人闷死了。 在京城时只听说卫王爷骁勇善战,达变机智,宝相威武。武德九年,东突厥率兵来犯,他背著皇上偷偷带了六名侍从,骑马飞奔到北方,深入敌营把突厥的颉利可汗痛骂一顿。 颉利见他一副泰然自若,侃侃而谈,以为他是率了大军前来,于是不战而降。 此事震惊了整个京城,皇上甚至因此有意撤换太子,若非五皇子坚决不愿接受,他现在也许已成了储君。 可惜为卫王爷举行庆功宴那一天,他正好被派往陕西巡察,没那福份见到其庐山真面目。 这次和他一起出巡,原本应该喜出望外才是,但护送皇亲国戚非同小可,如果他只是个小苞班,仅听命行事即可,那就没啥好担心的,然这回他必须全权负责番邦公主和卫王爷的人身安全,万一有个闪失,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各位有什么话,不妨提出来作个参考?”他的眼睛第一百零八次瞄向五人,一一仔细打量。 从左边这个大块头看起,面目严峻,五官冷凝,举止镇定,沉潜内敛,有八成的可能性他就是卫王爷;他右边这个也是面目严峻五官冷凝,也是有八成的可能;再过来这一个嘛,唉,算了算了,太后分明是想考验他的智慧,才故意派出四个和卫王爷一般高大,同样伟岸魁武的大内侍卫,把他搞得一头雾水。这几个人当中就只有右侧后边那个不知叫什么青的最没半点富贵相,一身月牙白沙褂,上身套著紫色灯蕊绒巴图鲁背心,一条蓝色卧龙袋束在腰间,只微微露出米白色缨络,脚下一双皂靴已穿得半旧,底边还洗得雪白,王侯将相之家的儿女,谁会那么节省? 除了穿著不像之外,他的长相也“不尽人意” 朗秀的面孔上,配了两个子夜星辰似的璀璨瞳仁,已经很没男人气了,还能顾盼生辉,挺直鼻子下的嘴巴,不说话的时候居然也绽著笑,那天生染就的嫣红,真比女人还要妩媚三分,如果不是举止中尚有一股玉树临风的潇洒飘逸,多少保留一些些男人本色,庙会上扮观音的童子,都没他这般标致,真叫人受不了! “前面就快到云梦镇,请诸位爷们改乘轿子入城。”马车夫才勒住缰绳,已见道旁正有两顶绿呢八人大官轿等著。 左长风乘了其中一顶,剩下的一顶想当然耳是留给卫王爷的。 果不出所料,那个面貌威武,昂藏七尺的大个子就是卫王爷。左长风跟他客套地推辞一番,才眉开眼笑地跟在后头,一同晃入府城。 深秋的云梦镇街道,繁叶逐渐落尽,很有北国萧索的氛围。 他们此次前来,并没有刻意通知地方官员,因此入城后,百姓们当他们只是寻常的富商,并没引起任何骚动。 轿子从城西蜇向县衙门口后,进了市集,隔著锦缎帘子,只见一名年约十七、八岁的女子头系白布巾,一身缟素,一路边走边呜呜地哭。 左长风往前望去,方知有人选在今儿出殡。死者为大,轿内的五皇子吩咐轿夫避往另一条巷子。 当行进时和那送丧的女人错身而过,众人眼睛陡然一亮,好美的女人!这女人不但美得妖艳,而且嘤嘤哭泣的眼中一滴泪水也无。 左长风觉得好奇,探头询问前面的轿夫“那位姑娘是死者的什么人?” “妻子。”轿夫道:“才新婚就死了,那女人很邪门,三个月内连著死了两个丈夫。” 嗟!标准的红颜祸水。 左长风鄙夷地回望了她一眼,余光恰恰扫向那位大内的美男子高手,他也正凝眸瞟向那名祸水,而且看得比他更出神。 这样的画面挺有意思的,旷世美男子和红尘大美女,简直是人间绝配。可惜这女人已经是个残花败柳,否则他倒不介意利用公务之余,帮忙牵个红线。 “那女人嫁的两名丈夫是不是都很有钱?”闲著也是闲著,找个话题磕磕牙。 “岂止有钱,前面那一个还不算什么,后头这个差不多是咱们镇上的首富。”轿夫一说到别人的家务事,精神竟莫名其妙抖擞了起来。 “哇,那她不就发了?”左长风脑海中隐隐地升起四个不祥的字——谋财害命。 “对呀,发得跟猪头一样。”轿夫讲话很粗俗。 左长风怔愣地思索著,这当中会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情时,轿帘子突然被掀开,美男子木子青转过头来,道:“卫王爷要你问清楚那名死者的死因,有无子女,或其他家人?” “要我问?”他堂堂一名兵部尚书,居然要他做这种刑房管监的工作。早知道就该多带一名书僮前来,免得自己老是要纡尊降贵。 “不愿意吗?” 木子青那副倨傲的表情更叫左长风一肚子怒火。搞清楚,他只不过是皇宫内院的一名打手,竟敢用这种口气跟他这个大臣说话,没规矩! 他气归气,还是乖乖的向轿夫把卫王爷要的资料问得一清二楚。毕竟打狗还是得看主人,何况君子报仇三年不晚,给我记住! 当出殡的人群往西郊渐行渐远时,左长风没注意到卫王爷和随护四人已从三岔路转向,朝东而行,兀自离了队。 “公子,”坐在轿内的卫王爷突然探出头,向轿旁俊美的木子青请示“我们要先到前任中书令故居拜访吗?”前任中书令张亮乃是一名相当有才干的臣子,可惜去年因病遍乡,这日五皇子北上之前,皇上特地要他前往探视。 “是的。”木子青话声刚落,即瞧见正前方有四名一身素服的老太婆,哽咽地往这来。 她们正是黄德原的老姊姊们,四个人急步抢到路中央,一人双手高举一张状纸,齐声跪了下来,大声哭叫道:“青天大老爷,求你为民妇们作主,冤枉啊!”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吓了一大跳。按理说,他们微服出巡,坐的也不是官轿,老百姓不可能知道里头坐著的正是当今皇上最宠信的五皇子。 正当坐在轿中的大汉怔愣地掀起轿帘子时,木子青已策马向前,对四名老妇道:“各位大婶弄错了,轿子里是我家公子,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 “怎么会不是呢?”黄大姊撑起龙钟的身子,膛著乌浊浊的老眼,趋前想看个清楚。“二妹,你不是说坐这种八人抬大轿子的,都是朝廷里的官爷?” “以前都是这样的呀,什么时候又改了?”黄二姊抓抓后脑勺,紧皱著眉头。 “好了,你们有什么冤屈就到衙门告官去,现在麻烦让一让。” “你的意思是,你们就这样不管啦?”黄三姊拦住轿子,哇的一声哭得惊天动地。 “不是不管,是管不得。”在没见到地方官以前,他并不打算暴露身份。 “真的不是官?”黄家姊妹一时悲从中来,哭天抢地呐喊“我可怜的弟弟,平白无故被狐狸精害死了,他死得好冤啊!”木子青闻言面色不禁一凛。“大婶,人命关天,非同儿戏。” 黄三姊颤抖著手将状纸和一张婚约呈上,里头文字龙飞凤舞,写得不清不楚的“这就是杀人的凭证,凶手就是那姓季的女人。” 第二章 季雪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就在黄德原丧礼结束的第二天,黄家众姊妹就火速邀集号称是黄家尚存的三名长老,来到大宅院,说是要公平审查并分配黄德原的遗产。 大厅上除了上位的三张太师椅,下面两排另各有四张椅子。三名超高龄的长老跋扈地霸占住首位,余下的椅子则被黄家四姊妹和搀扶长老们前来的子孙辈给捷足先登。 季雪看到这阵仗,不禁怒从中来。她又没做错什么,何以被人家当犯人一样看待? 忽然脑海中浮现几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退一步想,金银财宝通四海 从大前天开始,娘就一而再地对她耳提面命,要她无论如何都得为哥哥、弟弟们忍著点,务必把委屈往肚里吞,凡事顾全大局为要。 哼,她一辈子都完了,还要个大局做什么? 不过慧妮说得对,她是应该忍,但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自己。人生路走到了这个岔口,她能做的都做了,总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我说六姨丈公啊,咱们可以开始了吧?”黄家众姊妹以为官告不成了,只得另想这种法子以求狠狠修理季雪,好名正言顺的把她扫出黄家大门。 “姨丈公?”季雪吃惊地问:“原来你不姓黄?那你凭什么插手管我黄家的家务事?” “这个嘛”老得眼皮快撑不开的六姨丈公,一脸茫然的左顾右盼。“我孙子说,来这里有炒米粉可以吃,没说要管你家的家务事呀!” “哎哎哎,不是这样的,姨丈公,”黄大姊赶紧站起来加以纠正“你该说黄家所有的长辈都已归西,所以你来帮忙清理门户,绝不让乱七八糟的女人在这儿胡作非为,掏空黄家的产业,而且” “哎呀,太长了,我不要说,我不管,我要吃炒米粉!”老人孩子性,六姨丈公竟当场要起脾气,一副没吃到炒米粉不肯罢休的样子。 “姨丈公乖哦,我现在马上叫人去炒米粉给你吃。”黄三姊看情形不对,也忙著加入劝说行列。“不过呢,你得先把昨儿个交代你的事情解决掉。” “不要,不给我米粉吃,啥事也别想谈。”六姨丈公把脚举到太师椅上,两手环抱,头枕著膝盖,嘴唇气呼呼地翘得半天高。 这可麻烦了,三名勉强算得上长老的,就属他和黄家的渊源最深,辈份最高,若不搞定他,今儿个岂不没戏唱了? 黄家四姊妹你看我我看你,一阵手足无措,却见慧妮捧著一只托盘进厅,上头不就放著一盘肉丝、香菇炒米粉吗? “夫人,”慧妮矫捷地从黄大姊面前穿过,绕经黄三姊,把米粉递予季雪。“刚炒好的,还热腾腾。” “很好。”这小妮子果真聪明伶俐,季雪赏给她一朵会心嘉许的美丽笑容。 拉拢次要敌人,打击主要敌人,乃兵家必胜的要诀。“去吩咐厨子,再多炒点,请大家一起吃。慢著,我看快晌午了,不如摆下宴席,人家远来是客,总不好意思叫他们饿著肚子帮咱们处理家务。” “奴婢即刻就去吩咐。” 接过盘子的季雪举步摇曳生姿地踱到六姨丈公面前。“姨丈公肚子饿饿哦?来,我喂您吃。”拉过板凳,她开始动筷喂著露出开心笑容的他。 “还是你最孝顺,你叫什么名字?”六姨丈公耳不聪目不明,记性在这几年更是一落千丈。 “我叫雪,是小原子刚娶的媳妇儿。大姑、二姑她们不喜欢我,就想拐弄您一起来欺负我,我好可怜哦。” “喂,专心喂你的米粉,不要乘机嚼舌根。”黄三姊粗声粗气地喝止她。 “小声点,我跟新媳妇儿讲话,你净插个什么嘴,没分寸。”和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比起来,当然是季雪可爱多了。六姨丈公是愈看她愈觉得惹人疼惜,两人聊得好投契,不知不觉就把儿孙们再三叮咛他的重大任务给忘得一干二净。 “大姊,快想想办法呀,再这样下去,我们还来不及清算她,就已经自己先灰头土脸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可想?”可以想的她都想过了呀。 “禀夫人。”看守大门的家丁仓卒闯了进来“门口来了位官差,说是请您到衙门一趟。” 衙门?! 季雪胸口一下满涨,揣想又有倒霉事上门了。 黄家姊妹闻言则是一片欣然,料定眼中钉很快就可以拔除。 ? 这补快倒也奇怪,不是说带她到县府衙门,怎地才出了左东街就拐到西郊来? 季雪狐疑地瞅著走在前头的补快,咦,最近补快都时兴做平民装束,不穿制服的吗? 她原本心里坦荡荡的,忖想自己既没害人,也没谋财,料想县太爷找她去,大约只是例行的做个笔录,但这会儿却不免惴惴难安。 “请。”那人指著前面一栋屋宇,要她自行进去。 “县太爷到底找我做什么,为何这样神秘兮兮的?”她一个妇道人家,要是在这有什么不测,天皇老子都救不了。 “放心,带你到这儿问话,只是不想走漏风声,引起不必要的揣测。”补快话一说完就迳自离开,留下她立在原地裹足不前。 这是间看似十分雅致的屋子,庭院中花木扶疏,落英纷飞,地面上铺的小石子,一个个圆滚滚的像鹅蛋一样,天棚墙壁都婊了桑皮纸,木栅小窗上也糊著相当名贵的绿色蝉翼纱。 她在云梦镇住了十几年,从未到过这儿,也没听说县太爷购置了这么一间漂亮房子。黄德原才入土,县太爷就急急忙忙把她叫了来,意欲何为呢? 季雪对自己的长相虽感到骄傲,却也很忧虑。常言道:寡妇门前多是非。她娉婷出尘的容貌在镇上是数一数二,及笑后,家里成天都有川流不息的媒婆来说媒。但没想到她娘精挑细算的结果是,害她小小年纪就成了舞娘,怨呐! “季雪,为何站在门外迟迟不肯进来?”从屋里头传出一声冷喝。 既来之则安之,横竖她已经够背的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当下心头打横,她一脚跨进门槛—— “你叫季雪?”堂上高坐著的不是县内的县太爷,而是一名相貌俊美异常的陌生男子。 该名男子两侧各垂手静立了两名大汉,其中一个就是方才领她前来的“捕快”他不是先走了吗?那又是什么时候,怎么进来的? “是的。”季雪见他们五人虽是相貌堂堂,一派威仪的模样,但身上既没穿官服,行为又诡秘,更加觉得惶惑不已,不过,因缘际会下的大场面她也见过数回,这样还吓不倒她。“敢问您是”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只要照实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陌生男子说话时,目不转睛地盯著她美得不可思议的脸庞。 季雪冷哼一声道:“你不告诉我是谁,就什么都别想问。”以为她是被唬大的吗?从第一任丈夫死于洞房花烛夜那天起,她到衙门就跟进厨房一样频繁,见的官一个比一个大。尽管众人在她面前仍维持著客客气气的假面具,但她心知肚明,背地里谁不说她是谋害亲夫的坏女人。 “放肆,跟钦差大人说话竟敢如此狂妄无礼!”立于下方的大胡子一语既毕,长臂朝前就想挥过来。 “慢。”陌生男子只低声一句话,就制止了他的悍戾。 噢,原来是代天巡狩来著呢!耙情是黄家姊姊们拦轿告了她一状? “笑话,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什么叫狂妄?”季雪怒意盈然地睇向陌生男子,只见他黑不见底的晶瞳闪烁了下,紧抿的双唇衔著一抹嗤笑。 “你似乎已经知道,本官传你到此的目的?”说话时他神色一迳严厉地锁著她的翦翦秋瞳,像是企图从她明媚的星芒中瞧出蛛丝马迹。 “除了‘谋财害命’,难道你还能有什么新鲜的罪名加诸于我?”她无畏无惧地仰起头,悲凉地直视眼前神秘的钦差。 如的直截了当,换来众人一阵愕然。 “那么,你究竟有没有呢?”钦差的眼神莫名地踌躇了起来。 “既是要问我的罪,相信你一定有什么证据,这样吧,不如由民妇自己发问,请问你们这次找到了什么新的借口好来栽赃我,以便治我死罪?” “大胆刁妇。”大胡子又发作了。 “有真凭实据就杀了我,否则就放我回去,不必使这种卑鄙的恐吓伎俩。”季雪亢对这一切已厌烦透顶,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是豁出去了。 好个个性刚烈的女子。五个男子,十颗眼珠子齐望着她,无不惊叹连连。 “你看看这上头写的可有造假?”钦差要侍卫将黄家姊妹递上的状子拿给季雪。 上面详细列出季雪嫁到黄家之前,从丛家得到了多少好处,之后又收取黄家多少聘金,并根据这两点推论出,她必是个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坏女人,要求官爷同意她们代替黄德原把这坏媳妇给休了。 季雪看完状子,直觉可笑。“男女婚事,凭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有收取暴利又与我何干?” “哼,你一个舞娘,也凭媒妁之言嫁娶?”钦差眼中闪过冷光,嘴角轻佻的扬起。 “没错,卷著细软和相好的恩客私奔,的确比较符合我卑微的身份,可,很不幸,本姑娘就是被刘媒婆和自己的娘亲一害再害,才沦落到这个地步。” “难道你敢说嫁这两任丈夫,没有一点不可告人的私心?”钦差讥讽中带著玩味的笑容掩去,换上来的是炯炯审视的眼神。 “他们一个病入膏肓,一个垂垂老矣,民女不明白,这样的婚姻,除了衣食无虞,尚有什么可以冀望的。” 据她所言,似乎句句皆合情合理,但为什么居主位兼任钦差的五皇子就是觉得不对劲? “但这两人前后同时在新婚之夜暴毙,能不启人疑窦?你又怎能脱去谋害亲夫之嫌?”他两眼紧盯著她,企图在她犹豫的转瞬间逮出些什么。 这两个问题的确叫季雪不知如何回覆。算她倒霉不行吗?或者老天爷有意跟她过不去也是个理由呀! “要一个恶运连连的女人,证明她的不幸不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是不是太荒谬、太残忍了一点?”这些当官的都是干什么吃的,重大刑案不去审查,净跟自己这种无辜弱女子周旋个没完没了。 “好,三天之内我会搜齐所有的证据,还你一个清白,或,治你于死罪。”钦差话一说完,两名手下立即打开大门,示意她可以走了。 季雪双手抱胸,低低侧过半边俏脸,忿忿地睨向他。 “当真是官大学问大?无凭无据就可以把善良百姓提到这儿盘问个没完,一待兴头过了,只摆摆手,连交代也不必给?”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和他们一样吃饱没事干,专门找碴的? “非也,除了这纸状子,令夫出殡那天我在大街上见过你,当时你表情木然,眼中一滴泪水也无。” “那又怎样?”她不明白这又构成了哪一条罪该万死的律法。 “你还有脸问,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脸上居然毫无哀伤之意,你这分明是” “是什么?”怒火被激到沸点了,季雪顾不得官民身份天差地远,竟卯起来扯开嗓门跟他辩“假使你十七岁就被迫娶一个年纪足足比你大四倍的老太婆,而她在新婚之夜因贪杯豪饮断送了老命,还害你成为众矢之的,差点吃上谋财害命的官司,你还会伤心,还哭得出来吗?” “大人?”四名侍从连忙请示,是不是要用强硬的手段让季雪收敛她的伶牙俐嘴。 钦差挥了下手,要他们稍安勿躁。“照你所言,这桩婚事你果真是在百般不愿之下接受的?”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下意识地,一而再、再而三的想听她亲口道出,连续两桩婚姻都是遭胁迫而应允的。 “当然。”她凄惶道:“若非我娘收了人家的聘礼,我宁可一死,也不愿嫁入黄家。” “噢?这么说,你是一个视钱财如粪土的贞节烈女喽?” 雪一怔,被他这尖锐的问题逼问得心虚了起来。是或不是呢?她从没问过自己当初没抵死不从,是否心存著侥幸的歹念? “普天之下,谁不爱钱?容民女这样说吧,钱当然是一大诱因,但我不会拿自己终身的幸福当赌注。”她叹了口气,反诘道:“敢问,如果今天我只是个奇貌不扬的无盐女,这些指控还会降临在我身上吗?” 钦差没有回答她,因为他也正在思忖这个可能性。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加上两桩过度巧合的命案,难免予人案情错纵复杂的联想。 ? 在云梦镇住了三天,左长风觑空饱览青山秀水,林泉寺观,只因边防的守将传来消息,指突厥公主已经入关,不久即可到达此地。 不必再兼程赶路,卫王爷一行人对他又爱理不理,他干脆到处吃喝玩乐,反正闲著也是闲著。 从大华寺品了两次茶回来后,见一群大内高手行踪鬼鬼祟祟,经一番探查才晓得,原来卫王爷闲得发慌,竟管起小老百姓的芝麻鸟事。 “你们也太过份了,这种事居然连知会我一声都没有。”左长风一进门就鼓胀著腮帮子,一**跌进太师椅,双眼像要喷出火来。 “你是奉命来接人的,只要把这件事办好,其余的就不劳费心了。”回话的是让他数度吃瘪的木子青。 “是啊,我倒忘了,卫王爷是替皇上出来探访民情的钦差,难怪可以假公济私,藉审案之名,遂一己私欲。” “你最好把话说清楚。”虽然木子青外表俊朗飘逸,但发怒时厉眉暗敛,星芒横扫的模样还颇吓人的。 左长风倒抽一口凉气,连咽了几口唾沫,才支吾地解释“难道不是吗?若非那个叫季雪的女人拥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卫卫王爷会对这案子那么有兴趣?”用膝盖想也知道,卫王爷这醉翁之意,三岁小孩也看得出来。“是又如何,不觉得你管得太多了?” 木子青似笑非笑,看透一切的讥诮表情让左长风更加冒火。 “你是装胡涂还是真笨,咱们这趟北行的目的是什么?卫王爷怎可以把精神花在别的女人身上,须知突厥公主再要不了一、两天就到云梦镇了,我命令你严格监控五皇子的行动,要有半点差错,唯你是问。” “你命令我?”木子青带笑的脸笑得更加得意,但隐隐含著一股冷冽。 “不可以吗?”左长风极受不了他这张俊俏得过份的脸,冲动地想伸手揍他两举。“我堂堂一品大臣,难道指使不了你这个三品的护卫?” “放肆!”大门陡地开启,他眼中的“卫王爷”赫然立于门外。“大胆逆臣,竟敢以下犯上,口出狂言。”语毕“唰”地拔出腰际的佩刀,架在左长风颈子上。 “不是、不是,我不是在说您,我是”左长风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冷汗直流。 “退下。” 这声冷喝让在场所有的人瞬间噤声。 怎么会,一定是他听错了,发号施令的人不应该是那个玩世不恭的讨厌鬼呀! “意外吗?”俊美的木子青刻意绽出一朵连男人看了都不自觉酥麻的笑靥,嘲弄左长风。 “你你你啊!”大胡子庞度手中的长刀猛地一挥,正好削去他堪堪突出手指头的指甲。 “再敢无状直指卫王爷的尊容,莫怪我将你整只手掌取走。” 庞度想是四名护卫当中的头头,话多、脾气也大,完全没把左长风这个堂堂尚书放在眼里。 “卫王爷原来是你,不是他。”嗟!害他白白尊敬这大胡子二十几天。“可这一路上坐在轿子里的都是他,不是你呀!” “我喜欢骑马不行吗?”木子青——李卫用一指功,把左长风戳回太师椅上坐好。“怪只能怪你有眼无珠。”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卫王爷你也长得太” “不准批评我的长相。”从小到大李卫就以拥有一张缺乏刚毅,不够剽悍的脸感到遗憾。这次出京,他就是蓄意不表明身份,看看左尚书能不能从他的气韵、威仪猜出个八、九分。谁知结果还是令他大失所望。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一下子适应不过来。”唉!左长风一个头两个大,不晓得五皇子心胸狭窄与否,会不会藉机修理他一顿?回程尚有个把月的时间,他岂不是要过著水深火热的悲惨日子。 “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适应的。”李卫话题一转“查出突厥公主不等我们前去迎接,就急著率众南下的目的。” “她不就是为了要和卫王爷成亲才来的吗?” “事情如果真是那么单纯,我就不必千里跋涉,跟著到这儿来了。”李卫目光一黯,卓尔的五官变得酷冷如霜。 左长风眼皮一颤“据报突厥公主两天后就到云梦镇了,到时” “不,她比我们早一步已到达云梦镇。”他的消息比左尚书还要灵通。 “真的难道就是那个涉嫌谋财害命的寡妇?!”此言一出,不仅左长风自己,连李卫和他的随护俱是一惊。 “卫王爷?”庞度的震愕犹甚众人。 “放心,是不是她,我们很快就会查出来的。”李卫扬起薄唇,莫测高深的黑瞳凛然一闪,其中寒气森森,令人毛骨悚栗。 ? 黄家姊妹原先期待看一场好戏,料想季雪即使没有被判处重刑,至少也会遭重打数十个大板,以兹惩戒。 不意不到一个时辰,她就毫发未伤地返回黄家,继续当她的黄夫人,现在的官爷是愈来愈不认真办案了。 一个家容不得两个女主人,更何况还一口气涌进来四个牛鬼蛇神般,不怀好意的婆娘,再外加一个神秘的钦差,季雪表面上虽不动声色,内心其实已是油煎火烧,痛苦得不知如何是好。 澡堂内氤氲的水气松驰不了她已紧绷了好几天的心绪。她跨出大型浴盆,赤足踩在梨花木板上,慧妮立刻张开手中的布巾,为她拭去身上的水珠,顺手摘下她斜斜插在发髻的羊脂白玉簪,让她盘旋于头顶的青丝倾泻而下。 好美! 慧妮忍不住赞叹,钦羡的眼中有妒火漫燃。 一个历经两任半死不活的丈夫蹂躏过的女人,怎能依然保持如此明艳可人的丰采。 她作梦也想不到,站在她面前这个声名狼藉的寡妇,仍有一副与处子无异的冰肌玉肤。 “我来。”接过半月形的篦子,季雪把长发拨到前面,缓缓梳理。蓦地,透过菱花镜,她仿佛瞥见头顶上方,从天撒落一把细碎的泥尘。“慧妮?” “嘘,别张扬。”慧妮将布巾一丢,转身追赶出去。 惊骇得花容失色的季雪,仓皇倚在窗前,朝漆黑如墨的庭园张望。是黄家姊妹因明的摆布不了她,想来暗的? 谁知暗夜中伸出两只长臂,从后边一下搂向她的胸前“啊!”惊魂未定的她紧接著失声惊呼。身后的人呼吸微喘,吮住她**香肩的唇,温润而炽热。她感觉内心最深处,未被触及的那一片柔软给猛力碰撞了下。 这杀千刀的采花贼,铁定是黄家姊妹找来欲损毁她的名节,好得个借口把她扫地出门。 她很快收拾好方才的意乱情迷,急抽一口气上来,准备大声叫唤来人。 “嗯!”不想那采花盗却倏地含住她的唇,吸光她口中所有的气息。“惊动了旁人可不好哦。” “是你?”是那个自称是钦差的臭男人,房内的烛火虽让慧妮吹熄了,但她仍记得他与众不同、格外轻柔的嗓音。偶然被激起的情潮快速消退,季雪感觉到身后另一扇未拢紧的窗户正涌进飕冷的夜风,吹得她四肢发寒。 “记性不坏,想我吗?”李卫不安份的双手开始挑逗她剧烈起伏的酥胸。 “你这是什么意思?”前一刻还指控她谋害亲夫,下一刻就来调戏玷辱她,这算什么钦差?“快放开我,慧妮很快就会回来的。” “不会的,我的手下会陪她多玩几回猫捉老鼠的游戏。”他用两指挑起她的**,缓缓搓揉后便伸展五指包复住整个丰盈,用力抚弄。“果然非常生涩,可见你那两位倒霉的丈夫,都没能品尝到这可口来自西疆的素兰馨香。” 她痛苦地弯下腰身,哀求道:“我不知道你在胡诌什么,求你快放开我,倘使你只是想寻欢买醉,请到怡红楼去,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女人。” “哪种女人?”他明知故问,目的只是想让她难堪罢了。 季雪双目半阖,眼泪自两鬓滚淌而下。“我们无冤无仇,何必非逼我走上绝路?” “黄夫人言重了,本官只是一番好意,前来排遣你的寂寞,把眼睛张开,看着我,告诉我,如果今晚我没来,午夜梦回时,你最狂野的梦境里是不是像现在这样缠绵艳yin,放浪形骸?”“住口!”季雪两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肘,咬牙切齿道:“我没有什么狂野的梦境,就算有,那出现的主角也不会是你。放手!” “那么是谁?说!”他的手劲一下加大,疼痛忽地由胸口传至脑门,可怜的她一张粉嫩的小脸惨白如纸。 “没有,没有任何人,你放手、放手!”控制不住愤恨的情绪,她一咬牙,头颅朝窗框使劲撞去。 “嘿,你别”李卫惶然的捧住她的小脸,那汩汩流淌的血注,正划过她额前,沿著鼻管来到美丽的唇办,晕化于绒毛微颤的锁骨间。 第三章 李卫负手立于楼台外,心事芜杂地远眺暮色中束门灰暗的箭楼直矗霄汉。天尚未全黑,渭水河畔已到处点起风灯,闪闪烁烁、隐隐约约只见水中停泊无数的船只,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 后边,庞度请来的大夫,悄然从房内退了出来,低声交代一旁的侍女“她伤得不轻,这个药你必须一日为她涂抹四次,每次都得配合内服药饮才能尽快痊愈。” “是的,那饮食方面有没有需要特别留意的?”侍女很尽责,每个细节都周详问过。 两人一路蜇过回廊下楼,并没注意到伫立于楼台外的李卫。 这栋“凤呜园”位于距离驿馆十余里的满福湾附近,是数年前他北伐突厥时,向一名江湖侠士勒羽莫购来的产业,原先只为避暑览胜之用,不想却成了暂时安顿伊人的最佳场所。 房内的她会是乔装易名的突厥公主,他的未婚妻慕容蒂吗?什么理由让她得藉和亲蒙混入关,并以“寡妇”为业?他百思不解。 她的抵死不从,反而激起他一定要得到的决心。三贞九烈到底比水性杨花更能满足男人的征服欲。 “庞度,你调查得如何?” 甫走进坷鹊呐佣龋猛听见召唤,忙快步趋前。 “禀卫王爷,这名季雪据查是焦篱村王寡妇的女儿,王寡妇一家四口,已在此地居住了一、二十年。” “噢?”那么她就不会也不该是突厥公主喽!李卫的神色莫名的升起一股怅然。他在期待什么? “此事暂时不要让左尚书知情。” “为何?”庞度是他的心腹,追随他多年,从没见过他对任何女子如此挂怀,不免有些忧心。“卫王爷当知这名女子乃不祥之人,留著她恐将招来不测。” “你怕了?” 被李卫鹰集般的寒芒一睇,庞度顿时心中骤凛。“不是的,属下是忧心卫王爷泥足深陷。” “嗯哼,”忠言一向逆耳,即使英明如他,亦感到难以下咽。“本王的事不劳你费心。” “卫王爷!”庞度愁苦地紧蹙眉头,但愿他家主子能悬崖勒马,否则到时他们这一票人也将跟著他万劫不复。 “下去吧。”烦死了,不过是一个平民女人,犯得著紧张成这样吗?“告诉左尚书,在最短的时间内查出突厥公主的下落,以便回禀京城。” “是,那您还是要留置这名寡呃女子吗?”一提起季雪,他就有很深的危机感,直觉她将会是个天大的灾难。 “当然。你有意见吗?”李卫的笑轻柔得让人心肺俱寒,皇室子弟中,甚少有人能像他这样顾盼生威,叫人发自内心震颤的。 “没有,属下怎敢。”庞度诚湟诚恐地领命退下。 ? 暖房内宁谧得出奇,李卫悄然移步床前,定定望住她凝眉冷黛,即便在睡梦中,依旧悸动人心的朱颜。 忍不住用指腹轻触著她如丝绒般光滑柔润的水颊,精雕的轮廓,细致的鼻唇,这是个极吸引男人目光的女子呵! 在遇到季雪以前,他曾有过一段荒唐放浪的**岁月,可,从没有一个女人能让他如此爱不释手。 他是天之骄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一名寡妇,哈!朝中那些食古不化,开口闭口之乎者也的大臣们,一旦得知他迷恋于这样不堪的女人,将会作河感想? 他从来不想和任何有同枕之缘的女人作长久的打算,在感情上,他是标准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因为对他而言,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是玩物。瞧,他的天皇老子拥有多少嫔妃? 另一个原因则是他刻意的逃避凡庸的夫妻生活,私心渴望偶然的邂逅中得到一声惊雷,或一束火花,让他甘心成为爱的俘虏,即使必须颠覆所有礼教,震憾整个皇室,都是值得冒险一试。 无波无浪的婚姻最是啃蚀人心,他亲眼自睹了诸位兄长的痛苦,切切不可重蹈复辙。 妻妾如云,见异思迁,乃身篇皇室子孙所拥有的特权,他应该善加利用,才不会辜负了上苍赐予的一番美意。 睇目沉吟良久,明知此举有欠光明磊落,他仍克制不住骚乱的心头,伸手解开季雪胸前的盘扣,现出她一大片白皙的雪肤。 浅眠的她,霎时从他的臂弯中惊醒。 “无耻之徒!”一巴掌挥拍过去,却被他稳稳接住。 “真是个三贞九烈的女子?”李卫冷诮的唇瓣衔著可恶的嘲弄,带笑的嘴从她手背,一路吻至手肘,然后两眼发直,匪疑所思地盯著她手臂上那抹殷红如一滴珠血的守宫砂。 季雪趁他发怔之际,忽地发狠抓起身旁的竹枕掷向他的脸,继而跃下床榻冲到门边,用她尽可能最快的速度打开房门。 “想逃?”他有力的臂膀一把将她拉回怀里,狂热的吮吻带著强烈的饥渴,她在他的桎梏下进退不得。 “你这个技著人皮的禽兽。”她不依地拚命挣扎“欺负弱女子是你的专长还是嗜好?” “你呢?你不也是个包藏祸心的妖女?”望着身下这雪肤花貌的美妇人,他不由得欲火盛炽,冲动地埋入她的颈窝,吸取那溢自她体内的幽香。 “儿、儿,”门外长廊上,低低的呼唤传来。“我的心肝宝贝,你被关在哪里?” 是男人的声音。李卫眼神中激越的情潮倏地退去“是你的什么人?”表情像要发怒。 她哪知道?长这么大,从没人用心肝宝贝这种亲腻的字眼叫过她。 “可能是我的”她故意提高嗓音,希望让来者知晓她所在的位置,好及时进来帮她赶走眼前这个大祸害。 “闭嘴。”他的斥喝显然晚了一步,门外擅自闯入的不速之客,似乎已辨明方位,正蹑足朝这儿过来。 他居然能避过庞度等人的耳目,一路寻到这儿来,足见其武功之高强。 李卫为提防季雪不肯安份,忙拉起被褥盖住她整个头脸。 “——”门外的人一声未了,李卫手中的短刃已划向他的咽喉。“你”那名大汉作梦也想不到有人的武艺能出神入化到此等境地,临咽下最后一口气时,闪动著突出的眼珠子,怔愣地瞪著这比常人高出一个头的绝色男子,两手则紧抱他的大腿。 “自寻死路,怨不得我。”李卫抹去刀锋上的血渍,重新插回靴底。 房内尚有佳人相候,催他急急回转,但前脚才跨出一步就动弹不得了。这是来自突厥可汗自创的“僵树法”死者像树干一般僵缠著仇家不放,除非剁掉他的双手,否则无论如何定解不开箝制。 李卫心中一惊,有不好的预感。他凭藉深厚的功力,亦耗费了近半刻钟才勉强挣脱。待踅返房内时,一如他所担忧地,季雪芳踪难觅。 是调虎离山之计!亏他聪明过人,居然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李卫的面色像被点燃的烈火,狂怒到极点。 “庞度!” “禀卫王爷,属下已派人全力追捕,相信要不了多久便有消息回报。”事情发生得太快,快得连这群武功卓越的大内高手都措手不及,显见来者绝非等闲之辈。 “看清是男是女?” “男的。”庞度咽著口水道。 “年纪?” “二十岁上下。” 李卫目皆欲裂地震了下,森寒的目光落向远方。多次征战沙场,他总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今晚却连败给谁都不知道,真是颜面尽失! 他星芒急敛,玉立的身长已如箭矢般疾飞而出,让身后的人连回神都来不及,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一缕黄色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驰向远方的山巅。 庞度头疼地喃喃自语“有大祸要临头了,卫王爷从不曾这样失去理智过,这个女人迟早要害死他。” “我们赶快跟上去看着究竟吧,要是被左尚书知道就麻烦了。”随后赶来的侍卫泰凡立刻命小厮牵来两匹宝驹,和庞度一前一后快马加鞭,希望能追上李卫。 ? 云梦镇的一处山谷中,季雪几坐在马背上,随著一名男子翻山越岭,好不容易来到水势湍流的河岸旁。 那儿已经有十几名作商旅打扮的人等候著,一见到他们走近,马上迎了上来。 “公主,您无恙吧?”为首的男子伸出手来,李雪以为他要扶自己下马,回头方知他口中的公主,竟是搭救她逃出险地的美少年。 “慧妮?”当少年摘下包里著长发的布巾时,季雪只能惊叫出声。“怎么你原来是一名公主?” 慧妮粲然一笑,现出北方民族特有的森白牙齿和摺痕深秀的明眸。 季雪一直没仔细打量过她,这会儿定睛一瞧,方看出她的长相和妆扮的确和一般中原女子的婉约温柔大不相同。她上身著一件宝蓝大袖衫罩著灯笼裤,头上绑著一条同色缎带,看上去活脱脱是个策马草原上的番儿郎。 “让你见笑了,我这个公主和你们大唐的公主可不一样。”慧妮似有满腹沧桑地叹了一口气,复将布巾里上。“我是道地的落难公主,不得已才躲到你身旁暂时避难。” 说嘛,早就觉得她怪怪的,果然非等闲之辈。季雪心底升起一股受骗后的不悦。 “你不是我们的公主,那是西域的公主喽?”季雪生长在这,对不时藉故侵扰中原的突厥自是略有耳闻。 “是的,我正是西平郡王慕容顺的女儿慕容蒂。”她毫不讳言,想是不认为季雪有能力做出不利于他们的事。 “真的?!”看清楚一点,市井流传状如魑魅,动如幽魂,盘踞在青康藏高原上的吐番,原来长得并不难看哩。 “那你既是怀著目的而来,想必也不会单纯救我脱险吧?”季雪扶著慕容蒂好意伸过来的手,动作笨拙地滑下马,眼睛戒慎地瞟向那群态度必恭必敬的夷人,暗暗作好心理准备,等著他们提出交换的条件。 “季姑娘果然是聪明人,一猜就中。”慕容蒂道“此处非久留之地,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这时已届掌灯,野地里倦鸟已驮著夕阳逐云归去,季雪迫于无奈,只得跟著他们一行人步行半里之遥,来到骆狼镇。这是个百年的老镇,自三国初年骆狼湖淤塞,舟楫不得通行后,就逐渐聚集一些商贾,慢慢地成了介于边关集汉夷两种特色的市集,只见街道两旁肉肆、绸缎、竹木、酒米形形色色琳琅满目。 才出了虎穴又入狼口的季雪,战战兢兢地跟在慕容蒂身后,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东张西望,尽往人群里钻,希冀遇上个熟人,能救她逃出生天。 就在快到一家叫“鹿鸣居”客栈的时候,一个低沉的呼唤自耳畔传来—— “季雪。” 这声音令她心室怦地一响,慌乱地回眸望去,谁知背后空荡荡的,哪里有半个人影。 “怎么了?”慕容蒂发现异状,忙问。 “没事,我大概饿了,有点头昏脑胀。”脚步也踉跄了起来,想是错觉吧。 “进去吃点东西就会好点。来,我扶你。” 供自己使唤的贴身丫环,一下子变成手握生杀大权的公主,害她一下子适应不过来。 “不用,我自己走行了。”慕容蒂乔装成这模样,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们是一对恩爱逾恒的夫妻呢,这会儿,她又希望千千万万别碰上熟人,否则就算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别见外,”慕容蒂坚持借出一半的胸脯让季雪靠著。“我之所以骗你,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知道。”她含混地点点头。 “你知道?”慕容蒂大惊失色,忘情地扣住她的小蛮腰。“你怎么知道的?” “我拜托先松开手。”两个女人抱作一团成何体统。“你处心积虑混进黄家,不是为了谋财,难道会是为了害命?”“瞎扯呀?”慕容蒂释怀地噗哧一笑“钱我多得是,我要的是一张地图,还有你。” 季雪心绪一紧“要我做什么?” “代我嫁人。”慕容蒂调皮地咧著嘴笑,手指头不规矩地轻捏了一下她秀挺的鼻子。 “不,我现在仍是新丧寡居的未亡人呐。”怎么可以马上就梅开三度?天,季雪连想都不敢想,赶快甩开她的纠缠,避进酒店里。 众人堪堪坐定,蓄著小胡子,撇两条八字眉的店小二立即为大家斟上热茶,殷勤道:“这是本店最富盛名的雨前茶,各位客倌尝尝。”他熟练的手法,来到季雪面前突然走样了,一个不慎,茶盖翻落桌面,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对不住、对不住!”热水顺著桌缘滴往季雪的长裙,弄得她下摆湿渌渌的,虽用抹布擦了又擦,仍是拭不干净。 “没关系,过一会风干就好了。”她倒不以为意。 “后头厨房柴火烧得正旺,姑娘不觉麻烦的话,过去烘一烘,马上就好。”店小二一脸歉意和盛情。 慕容蒂原想回绝他的提议,但伸手一摸,的确湿了好大一片,她本不是个心肠恶毒的女人,于是道:“就去烘一下好了,伦伦,你陪著一起进去。” ? “厨房烧这么大火,不煮东西不太可惜了?”季雪发现她走进一个亮晃晃的房间,里头除了一只烧得极旺的大铁盆,还有桌椅、床、木柜,和一般人家里的厨房大异奇趣,正觉纳闷,回头欲问店小二,却根本不见他的人影,连那个叫伦伦的小毛仔也不知去向。 望着这间处处透著古怪的寝房,她心中很不踏实地边烤著衣裳,边惶惶然朝门外回顾。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还是不见半个人影,难不成是这店小二有意制造机会,让她得以逃遁出去? 她蹑手蹑脚推开纱窗,生怕惊动了旁人,连大气也不敢喘。好极,这儿下头正好有个圆凳可以当她的踏脚板。 “雪姑娘要走了?”一名厨子模样的大叔,笑咪咪地和她打招呼。他怎么知道她的名字?这地方自己还是头一遭来的呀!季雪尚未弄清楚自己是怎么泄露身份的,那大叔又道:“左侧门刚好靠近马厩,要是你嫌走路太累的话,就骑马好了。” “哦,好,谢谢你。”这位大叔是不是好心过了头?季雪边走边用余光扫向四周,预防两旁不小心冒出育小贼寇。 一转出长廊,果见斜前方的矮树丛边栓著四、五匹马儿,她还在犹豫偷哪一匹好呢,后头已传来慕容蒂厉声诘问店小二的声音,想是慕容蒂和她的部众等不及吧。 不管那么多了,三十六计走篇上策。但问题是,马儿那么高,怎么骑上去呢? “坐马车不是更快更舒适?”忽地从背后闪出一个人来,季雪本能地撩起裙摆拔腿就跑,然跑不到十几步路就给截住了。 店小二剔去了小胡子和倒八字眉,现出美得罪过的邪魅原形。 季雪立在他和马车当中,进退维谷。 “你是来救我,还是来抓我的?”没等他回复,她已拉开喉咙大喊“救命啊!”“住口!”李卫制止不及,慕容蒂和她的手下转眼已经赶上前来,将他两人团团围住。 毋需等李卫下令,庞度等人也从树上急跃而下,严阵以待。 双方人马一句话都没交谈,居然立刻就如火如荼地打了起来。 那她这个无辜的导火线做什么好呢?隔山观虎斗是不错的点子,但后果可能会很惨,不如脚底抹油,趁乱逃之夭夭,才是上上策。 她把马牵到花台下,再爬到上头,往它背上一跳—— “嘎!”好在有根树枝横伸在这儿让她扶著,否则她铁会摔得头破血流。季雪困难地把自己身体弄正,最后还是靠那根树枝拍了一下马屁,才得以让这匹马儿快速朝前疾驰而去。 等等,树枝怎么会拍马屁呢?她骇然转头,赫然见到李卫不怀好意的笑脸,跟她挥手道别。 大事不妙了。她有预感,这匹马说不定就是他的阴谋之一 ? 月光垂直淋泻,氤氲著她婀娜曼妙的背影。季雪完全没有自主的能力,任由胯下的马儿一路风驰电掣地将她载回到这栋气派俨然的别院。 马儿想是受过极严格的训练,非常通晓人性,一到大门口,就自动蹲下身来,让她安全著地。 费了一整天的心力,居然是白忙一场,她气馁地跌坐在露湿的台阶,两手抱膝,下巴顶在膝盖上,专心等候那野鬼也似纠缠不清的钦差判她死刑。 “他是你什么人?”李卫的声音居然近在耳畔。 “你——”一转头正巧迎上他贴近的唇,冷气猛抽上来,吓得她浑身一阵哆嗦。 “回答我的问题。”他命令的口气听来实在刺耳。 “我不懂你指的‘他’究竟是谁,能不能再提示一点线索?”说话间,她偷偷挪动身子,拉开彼此的距离。 “装蒜!”他今晚火气特大,口气极差,横眉竖眼的像准备一个不悦就要把季雪生吞活剥。“敢在本官面前装疯卖傻?” “你还好意思自称本官?”他不说她不火大,这一提就把她的火气撩上来了,当场卷起袖管,露出她曾为风尘女时训练出的泼辣本性,指著他的鼻尖道:“人家官爷有像你这样不务正业,专门调戏良家妇女的?这简直就是强盗!” “一如你舞坊的恩客们?” 睨著他嘲弄的嘴角,季雪冲动得想一巴掌掴得他鼻青脸肿。 “是啊,我们的恩客十之八九都是些不学无术,专靠打家劫舍,甚至杀人放火的官小之辈,的确很少如你这般衣冠楚楚,却一心只想占小便宜的无耻之徒。” “骂得好。”李卫不怒反笑,两只会勾魂的眼净往她脸上、身上转溜。“原来是怪我吃了胭脂不付费?来,这个够不够买你三年五载?” 季雪托过他递来的玉,往月光下仔细端详。嗯,冰润有致,色泽苍翠,完美无瑕,上边还雕了四、五条长得奇形怪状的“蛇”嘿,这可是上好的古玉,价值应在数百两以上。 以她在舞坊卖艺不卖身的价码,一年能挣个几十两已是万幸,算来三、五年顶多百两多而已。可,那是以前,现在她的身价早已不可同日而语,黄德原庞大的家产还等著她回去继承呢,一块古玉算得了什么? “不卖。”季雪把玉还给他,傲慢地说:“跟著你回去当压寨夫人,和一大群土匪鬼混,那种日子我过不来,也不届过。” “总比你在黄家当个人见人恨的寡妇要强多了吧?”他轻蔑地用手背划过她柔软的粉颊,用力勾起她的下颇,吻了一下。 他到底当她是什么?季雪正要发作,他接著又道:“你是舍不得黄德原那笔为数可观的财产吧?贪婪而愚蠢的女人,你以为黄家那堆老女人会拱手让你把钱带走?痴心妄想。” “就算我真是那样的女人,又与你什么干系?”她一古脑欲起身,却被他巨大的手掌压回原地。 “想走?”他可没有放人的意思。 “不然呢?留在这里让你羞辱个够?”季雪一生气就本能地烟视魅行,格外撩拨人心。 李卫含笑的眼从她的下巴移向她水汪汪的秋瞳,良久才道:“做我的女人如何?” “一辈子当个不见天日的情妇?”季雪很佩服他绝佳的想象力,能把这么贴切的身份加诸给她。以她狼狈的处境,能有个地方安身已属难得,何况对方还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不必送往迎来,不必忍受旁人异样的眼光,一天一百两安家、妆奁费,直到”他自信开出的条件绝对优渥。 “五年?十年?”等她年华老去的时候?且她不信他付得出如此高昂的费用。 “直到我腻了为止。也许十天,也许半个月,得依我的心情而定。” “哈哈哈!”好笑,真的很好笑。自己有几分姿色,她不会不自知,这狂妄倨傲的臭男人,居然十天半个月就想弃她如币屐,须知在水舞坊的时候,每天没有上百也有几十的男人想为她赎身,要不是刘媒婆使了诡计,她现在还是红牌舞娘呢。 “你的条件实在很令人心动,可惜迟了一步,我已经把自己许给别人了。”不编几句谎言灭灭这自大男的威风,如何能消她心头之火? “谁?” 这男人实在太容易动怒了,随便讲讲而已,他马上就张牙舞爪,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季雪赶紧把**再往外挪一点“你看到了呀,就是在客栈里的那位慕容公子嘛。” “他姓慕容?”李卫激动地掐住她的颈子“他是慕容顺的什么人?为什么要救你,跟你又有什么勾结?说!” 第四章 季雪回答不出任河一个他所提出的尖锐问题。把突厥公主改成公子,原意只是想杀杀他的锐气,哪想到炫耀不成,反惹来一堆麻烦。 “我骗你的,根本没有慕容公子这个人,”趁他还没剑拔弩张前,她赶快自动悔过,免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救我的那个人其实是女扮男装,她是黄德原新买来的丫环,叫慧妮。” “此话当真?”李卫的怒意凝聚在两眼之间,那伺机酿成灾难的暴风圈,隐隐发出危险的讯息。“好,你走吧。” “你愿意放我走?”这句特赦令竟没让她欣喜若狂。 季雪既惊且怕地站起来,步步为营地朝大街上走。 他没有追上来,真的放她走了。好个脾气古怪、喜怒无常的人。 这时忽尔下起倾盆大雨,别院外一辆马车停在大街旁,马车夫礼貌地表示可以送她一程。 不消半个时辰,她已回到偌大的黄家宅院,谢过好心的车夫,以手当伞,跑到门外石狮下,她差不多已淋成了落汤鸡。 “夫人?”守门的长工一见是她,忙开启大门,迎她入内。“姑奶奶她们等著你呢。” “我知道了。”那群老家伙找她准没好事。季雪故意绕著小径,回到东厢的寝房,连烛灯都不敢点上。 她现在是内忧外患,还加上腹背受敌,这地方不能再住下去了。摸黑将所有银票和房地契全部收藏到肚兜里面的暗袋,其余的金银手饰则用几件破衣裳当掩护,仔细包里妥当。咦!她有一条大方巾到哪儿去了?她在橱柜里翻找,不见了?也罢! 见柜子的最底层有张皱巴巴的羊皮,就拿这张羊皮先用一下好了,恶,可是很臭呢,还是不要好了。 “季雪。”五盏灯笼和一声呼喝,把她的心吓上了九重天,仓卒下,她随手抓了件衣裳,将就一里,就算了事。 “你们想干什么?”大刺刺的闯到她房里来,未免太嚣张了吧。 赶忙把手中卷成一团的衣裳悄悄搁往床上,要是让她们看到她正在打包行囊,不知又要闹嚷成什么样子。 “我们才要问你呢,这一天两夜你野到哪儿去了?”黄大姊正愁找不到把柄可以编派她,就发现她失踪的事。 “我”她现在是道地的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大姨婆,先别那么生气,舅婆也许有她的苦衷,让她解释一下嘛。”黄德原的侄子周浩算是较明理的人。 被一个快将而立之人喊舅婆,实在是很尴尬的体验,季雪不自然地扯下嘴角,权充感谢之意。 “舅婆,您是不是在哪儿耽搁了?”周浩提醒她赶快随便撒个谎,以杜悠悠众口。 “我” “她昨晚在寒舍过夜,是我害她误了回家的时辰。”一股阴冷的气息在众人怒火焰焰中鬼魅似的袭来。 在细雨纷飞的暗夜中擎立的李卫穿著琉光银长袍,腰上系著缎泽金穗,寒郁剽悍的英气中流泄著一股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贵气。 他一出现,高大的身形和狂狷的气魄便令所有的人张目结舌,不知所措。 “我不是叫你回来收拾东西后,赶紧到桥头沟跟我会合,怎么拖延这么久?”李卫栽赃的话语里,有著很明显能够察觉的恶意。 他一路尾随季雪到黄家,竟一直等候不到慕容顺的儿子或他的部服现身,于是使了这招指鹿为马,目的就是要让她蒙受不白之冤。 他不能忍受她和慕容蒂的兄长有任何牵扯,妒火在他酷冽的眼中炽热燃烧。 “你胡说!”不存在的事情,他居然说得脸不红气不喘。看他那副故作痴情的神色,季雪为之气结。 “要我抖出更多内幕吗?包括我们缝卷得难分难舍的这一天两夜?”他放肆的大笑。 周浩变脸的大声质问:“季雪,你说,你这段时间真的和他在一起?” 周浩这没大没小的东西,竟连名带姓的喊她,口气中还含著醋味,有没搞错? “我们是在一起没错,但”明明很会瞎扯的她,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解释起。她怒视著李卫,恼他蓄意营造吊诡的情景,害她百口莫辩。 他难道不知道这样会引起多大的误会,掀起多大的风波?最惨的是,会害死她。 “你真的跟他厮混一起?”黄大姊鼻子往上一抬,跟著所有难听的话就全部上场了。 “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我是不得已的。”看她们带刀挟剑的眼神,她知道自己就算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季雪又急又怒的看向李卫,他为何要陷她于如此窘迫不堪的境地? 她试著挽回颓势“请听我说。” “不用再说了,你现在马上收拾行李,给我走人!”黄二姊下达驱逐令,其他人立刻形成共识,今夜是笃定要将她扫地出门。 “正如我们所愿。”李卫心情愉快地轻吹口哨。“来,你要带什么东西,我帮你。”说著大模大样的拉开她身后的五斗衣柜,抱出一大堆衣物,宝于床榻上。 黄大姊一看那衣物全是上好的绫罗绸缎,立即冲上前扬声道:“除了这几件旧衣裳,凡属于我们黄家的,一件也不许带走!”她眼尖的瞄见床上那团破旧衣服。 谁叫这女人丢尽黄家的颜面,在外头和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搞七拈三,这是她的报应。 “大姐!”不分青红皂白,污指她不守妇道已经很过份了,怎能连衣物也不肯给? “滚!永远不许再跨进黄家一步。”她们原就处心积虑想撵她出去,这下有此大好的机会,岂能不绝情绝义到底。 “好吧,既然你们这么坚持,我走就是。”抱起那包里了金银珠宝的旧衣物,她愤憾而无奈地走出厢房,身影没入雨中。围观的仆佣人人眼中都凝了水雾。这可是个心肠极好,从不摆架子的主母! 伺候她的两名丫环更是伤痛地喊了声“夫人”旋即挨到黄大姊的巴掌。 “别打她们,不关她们的事。”虽说她本有逃离的念头,但毕竟心有不舍,如今,是老天爷差人逼著她走,连回转的空间都不留。 季雪感觉如同打了一场硬仗那么累,走在雨中,整个人都要虚脱了。 “到伞底下来吧,伤风受寒可不好受。”李卫假惺惺的好意听起来备觉刺耳。 “你的阴谋已经得逞,告诉我,下一步还有什么诡计?”她执意和他保持三步之遥,以便让雨水彻底洗涤她疲惫的身心。 “我要你。”他的企图直接得叫人无法招架。 “抱歉,我这一生不想再属于任何人,我只想走我想走的路。”男人太不值得依靠了,她就面临两个活生生、血淋淋的教训,切切不可一错再错。 “哪一条路是你想走的,重操旧业?”如果她敢说个是字,他保证会立刻扭断她美丽如瓷瓶般的颈子。 “谢谢你提醒我,这倒是个不错的点子。” “你敢再给我回去当舞娘试试看!”他吃人的眼光,让季雪心中骇然一凛。 “主意是你提的,我不明白你有什么理由光火。”她茫茫然地竟真的来到水舞坊门外,望着李卫犹怒火猛旺的眉眼,突心生一计,拔足奔进水舞坊内,向鸨娘喊道:“妈妈,救我。” 李卫追到厅上,才警觉自己乃堂堂皇子贵胄,岂可踏足这种脏乱污秽的烟柳之地,忙退了出去。 “季雪,你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我迟早会逮住你!” 这怒吼声在暗夜听来,颇有肃杀的意味。季雪亢躲在门后,心绪惶惶地目送著他颀长的背影,逐渐融入夜幕中。 ? 大雨直下了三天三夜才停歇。三天来,李卫日日早出晚归,左长风以为他是为了打听突厥公主的下落,或者为探访民情,才这么不辞劳苦。唯庞度和其他随从明白得很,让他心烦气躁的必定另有他人。 “查出慕容蒂落脚的地方了。”庞度相信这是让他重返“正途”的好机会,因此加足了劲想把正主儿找出来,大伙便可起程回京覆命,永远不再和季雪有任何瓜葛。 “她在什么地方?”李卫神情专注地问,迷失的心似乎已导回常轨。 “在黄家宅院,她以季雪贴身丫环的身份作掩护,实际的目的是为了入关找寻突厥的镇国之宝“羊皮虎玉”那是一张以羊皮绘制的地图,据说里头详细说明当年慕容顺从中原老百姓手中抢去值钱财货的埋藏地点。” “那么贵重的东西准是被熟知内情的人偷了出来。”李卫研判这偷儿必是慕容顺相当信任的人。 “是的,该名盗贼正是慕容蒂的兄长慕容迪。” “慕容迪?”李卫霍地从座椅上一跃而起。原来季雪又骗他,实际有慕容公子这么一个人。哼,好个杨花水性的女子! 他忿忿地咬咬牙,表面上依然云淡风轻,使得庞度瞧不出任何端倪。 “是窝里反?”他幸灾乐祸的脸上了无喜色。 “是的,传言慕容顺重病在床,慕容迪图谋先行接掌王位不成,和辅臣司徒忌及慕容蒂产生严重冲突,最后慕容迪便窃走镇国之宝逃离突厥,混迹中原内地。不过另有一说”庞度顿了下,抬眼瞥向李卫。 “有话就说吧,何必吞吞吐吐。” “根据探子回报,慕容迪之所以在云梦镇流连不去,乃是因为迷恋一舞坊的舞娘。” “是季雪?”若不是她,庞度就不会支支吾吾的了。 “是的。” “既然他那么有心,为何不阻止季雪嫁予黄德原?”手中握有难以计数宝藏的人,买下一名卖艺的舞娘应该不是难事。 “因为那桩婚事正是慕容蒂一手安排的。慕容迪想是顾忌她妹妹身负王命,又极受朝中大臣爱戴,才忍气吞声,不敢随意败露行迹。” “那番女此举的目的呢?” “黄德原因到突厥经营布匹买卖,和慕容迪成为莫逆之交,当慕容迪逃离后,他也跟著没再踏入西疆。依属下推测,他拥有的庞大财富和慕容迪应当有密切的关联,只是属下尚未查出慕容蒂除了意欲夺财之外,是否还有别的企图。” 由这种种的迹象显示,突厥提议和亲,目的只是为了方便入关,掳回叛徒,重振其郡王的威信而已。说穿了,这桩婚事从头到尾都是个幌子。大胆夷狄,竟敢如此戏弄他大唐皇朝。李卫冲冠一怒,十个指节握得咯咯响。 “那这个慕容迪现在何处?”他在极度克制下,口气方能不愠不火,然敏感的庞度却依稀靶受到一股狂怒在他潇洒的眉宇间缭绕不去。 “这个属下尚未查出。” “尽全力在最短的时间内查出这个人,将他逮回驿馆,我要亲自审问。” “为何?属下不明白,我们的目标是慕容蒂。”难道贵为皇子的主子会对那份宝藏感兴趣? “本王自有道理,你只管去办就是。”他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慕容迪很可能是他的头号情敌,令他欲除之而后快。 思及此,他的心魂渴望马上疾冲到水舞坊,找到季雪可能休憩的厢房,想象那个眼眸暗含**的妖娆舞娘,守候在纸窗后的那一边引诱他破窗而入,与她抵死缠绵。 迫使季雪亢被逐出黄家,他原是希望她在走投无路时,自动投怀送抱,让他得以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岂料人算不如天算,这该死的女人不肯就范。 月光下,李卫美如冠月的脸庞忽地苍白得了无血色。在他极不愿意承认的内心深处,荡漾著激情的灰烬,因为幻觉中景象陡变,搂著季雪羸弱腰肢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不知名的龌龊男人。 这贱人!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因为一个女人,特别是青楼的女子狂怒若此。 “怕!”一记铁沙掌将桌上的杯碗震得半天高,茶水溅溢四处,十分狼藉。 垂手伫候一旁的庞度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瞠目呆立。 “卫王爷?” “下去。”李卫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但,卫王爷” “我说了,下去。”闭上双眼或可将一切恼人的俗事隔绝掉,怎知伊人的倩影竟迥然赴目,搅动他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一池春水。 ? 季雪重返水舞坊,鸨娘当然高举双臂相迎。 她踌躇地立在盈尺高的舞台上,怀想从前夜夜炙妆盛服,艳光辉耀的舞娘生涯。 也许真被庙口的张铁口说中了,她软骨轻躯,天生注定吃这行饭,这一生注定得在红尘中求生存。 “雪,到这边来。”鸨娘骨瘦如柴的手上青筋暴露,显得十分狰狞。 涂了厚厚的脂粉下是一张肿胀、蜡黄的老脸。她病了,病得很重,只是不随便对人提起病情,大家也就没特别留心。 “妈妈,我给您请个大夫过来瞧瞧。”鸨娘虽曾贪图钱财卖了她,但这五、六年来,待她倒是不薄,冲著这点情份,她都不该坐视不理。 “不必了,我早进了一半的棺材。”拍拍身旁的椅子,要她坐下。“倒是你,你已经不是水舞坊的人,我无权留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季雪木然地摇摇头。“家我是回不了了,如果妈妈肯收留,我就回来再跳几年舞。” “傻孩子,”鸨娘摆摆手“舞娘生涯原是梦,认真找个好归宿才是真的。”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死。我的遭遇你看到了,这世上还有男人敢娶我吗?就算有,我也不敢嫁,寡妇的滋味可不好受。”转头瞟见墙边矮柜上摆了鱼腥草、黄苓、拇指粗大的人参等等一千治病的药材,她不禁把秀眉锁得更紧。 鸨娘上次出卖她说不定真有不得已的苦衷。 “人没有永远倒霉的,否极了难道还怕不泰来?” “我现在是爹娘不疼,佬佬不爱,万念俱灰,只想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 “那就回来吧,回来替我掌理水舞坊。你不是一直劝我收起yin业,专心教舞,让舞坊的艺伎名闻遐迩?” 季雪一喜“你真的愿意让所有的姊妹们只卖艺不卖身?”这大好消息她要赶快去告诉红雩姊和柳绿姊她们。 “这阵子才衍生的念头,大概担心死了以后阎王爷罚我上刀山下油锅吧。”她呵笑地露出两排黄牙。 “我就知道您是个好人。”季雪兴奋地搂住她“把舞坊传给红雩姊吧,我是败家格,不能担此大任。” 鸨娘张著一张看透人情世事的眼,朝她上下转了一圈,忽道:“我带你拜拜去,春园街底有个红棉谷,谷里有座石头公,听说灵验得很,我去求长寿,你去求转运,不相信天有绝人之路。” ? 老苍树密荫遮蔽下的小庙,从里到外刷上黄澄澄的金漆,连神位匾额一样显目刺眼。 鸨娘要季雪双膝并拢,跟著虔诚拜倒在石头公面前,口中念念有辞。 季雪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待听到鸨娘口里叨念著,求菩萨保佑自己见得佳婿良缘时她脑海竟不合时宜地浮现那假冒钦差的强盗,胸口涨得满满的,宛如满腔**亟待宣泄,在她体内汹涌逆流。 要命!她八成是中了那臭男人的邪,才会魂不守舍、胡思乱想。她该顺便求一下石头公,让那个三番两次戏弄她的恶徒回心转意吗? 犹豫不决的当口,鸨娘已默祷完毕。 拜完石头公,鸨母托她到市集采买一些用品,就独自坐著竹轿回转水舞坊。 季雪亢对孤身置于大庭广众之下,不免忧心仲仲。三天前她才被两派牛鬼蛇神追得四处逃窜,不晓得他们会不会追到这儿来。 市集和往常一样热闹吵嚷,大伙见了她不特别热络,也不加以排斥,只是把眼睛稍稍调移原位而已。 她快速买齐鸨娘要的东西,准备离去时,一只琉璃镜霎时拦住她美丽的朱颜,清亮的镜面映出她的容貌,也照出立于她背后的男子。 那是舞坊的常客,好一阵子不见了,这会儿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她背后的男子硕身颀长,浓眉大眼、阔嘴,极富异邦情趣。这句文诌诌的诗句从他口中念出来,实在很不搭调。 “你好,美丽动人的姑娘。”他汉文也说得很蹩脚。“我找得你好苦,今天总算踩破鞋子得来全不费力气。” 季雪白他一眼,伸手拂开他挡路的琉璃镜,镜面闪过她水眸前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赫然出现,她骇异地把镜面调整了一下角度。 坏脾气的大胡子? 这大个子跟那个假钦差几乎是形影不离,他既然在此地,那意味著 季雪心念一转,忙转身挤出职业性的粲笑贴向慕容迪。 “好久不见了,这会儿您都在哪儿得意呀?”季雪一面说,一面拉著他的手往前走,却猛然撞上一堵软呼呼的内墙,手中鸨娘托买的东西摔落,掉得满地。 “对不住、对不住!小姑娘,没撞伤你吧?”这大叔很斯文,客客气气,忙帮著把东西一一拾起“有没摔坏?多少钱我赔给你。” “不用了,应该没摔坏。” 季雪一抬头,对方立时惊愕地两眼发直,大声脱口道:“你不是那个寡妇吗?”这一嚷嚷,所有的人都把目光瞟往她身上。 季雪不知道他就是朝中鼎鼎有名的兵部尚书,心里直咒著,臭大叔、坏大叔,不说话人家又不会当你是哑巴。 “呃,唔哼”含混回答完,她赶紧垂下螓首,拿著手上的东西遮住半边脸,想找一条小路甩掉众人和左长风的目光。 怎知慕容迪却觉得左长风侵犯了他倾心爱慕的美人,一把揪住他的襟口,抡起拳头就挥过去。 “走路不长眼睛,欠揍!” “算了,求你别惹事”完蛋了,人愈围愈多,连官差也过来了,是天要亡她吗? “喂,我已经跟她道过歉了,你怎么还动人打人?把眼睛放亮点,本呃本人可不是市井小民,可以让你随便欺负著玩。”左长风今儿个到市集不是为闲逛来著,而是风闻慕容蒂及其喽罗在附近出没,特地赶来一探究竟的。当了二十几年的官,头一遭逢此大辱,气得他脸色发青,吹胡子瞪眼的。 “管你是谁,敢冒犯我阿迪的朋友就不可饶恕。”慕容迪犹想再补上一记,马上被赶来的庞度接住拳头,借力使力,摔跌在地上。 季雪见苗头不对,慌忙钻入人潮,非常不顾道义地从摊子后头溜之大吉。 看热闹的老百姓们统统把眼光放在左长风和慕容迪身上,倒是没人留意她的去向。 好险!快步走到市集以东一处人烟稀少的林地,她才放下一百二十个心,大大地吁了一口气。 “夫人。” 这甜美的嗓子,在她听来却如同魔音。季雪在心里狠咒了一声,才垂头丧气地转过身子。 眼前的景象吓得她魂飞魄散! 第五章 在榉木枝叶疏落的绿荫下,慕容蒂蓬头垢面,脸上、身上沾满血污,叫人怵目惊心。 “你,你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那天在客栈被假钦差的同伙给杀伤的? “夫人,救我。”慕容蒂一句话未尽,人已瘫软在季雪怀中。 “喂、喂!你不能昏倒呀,我扛不动你的。你不是有很多部下的吗,都到哪儿去了?喂,醒醒呀!”任凭她怎么摇撼、怎么叫唤,慕容蒂仍双目紧闭,软得像一摊泥似的巴在她身上。 这下可好了,她自己已是泥菩萨过江,现在又多了一个意图不明,很可能包藏祸心的番邦公主当累赘。 李雪抱著她的腰,吃力而缓慢的移向一旁的大树干,让她得以靠著休息。 “你先在这儿等一会,我去雇顶轿子,很快就回来。”季雪匆匆检视了下她的伤口,天!伤得不轻呐,尤其是颈子上一道刀痕,竟有一个巴掌那么长,幸好血已凝住,但胸前却被血浸湿了一大片。 那假钦差好狠,出手如此之重,想必是为了夺财害命。想到这,她竟有著揪心的疼楚。为什么?一个欺压善良,性好渔色的坏男人,根本不值得她留恋! 别再耽搁了,赶快带慕容蒂去疗伤要紧。季雪一刻不敢延迟,朝市集方向疾步行去。 然,跑到半途,她才惊惧的想起,那个凶巴巴的大胡子和那个自称阿迪的人搞不好还打得难分难解,她这个罪魁祸首这时候赶去,不是自投罗网吗?运气好的话,听一顿训或可脱身,若运气太差,被关进牢笼里都有可能。 但除了市集,哪儿可以顾到轿子,请到大夫呢? 想着想着,迎面居然摇摇晃晃来了一顶不大不小,给慕容蒂坐刚刚好的软呢竹轿。 过去找对方商量,人人皆有恻隐之心,也许里头坐著一个大善人也说不定。 没等她开口,四名轿夫已停住脚步,堪堪著地的轿子里,施施然地走出气宇轩昂的李卫。 “需要轿子吗?”问话时,他两眼专注地盯著她忽青忽白的小脸。 “呃,不用了,”季雪下意识地往小山丘走。“你别跟著我,如果你敢在这儿动粗,我是会叫的。”她见识过他的蛮横无礼、目无法纪,虽嘴上讲得强硬,其实心里正慌乱如麻。 “怎么叫,我洗耳恭听。”他揶揄地睐著眼,压根没把她的威胁当回事。 “你这人真是——”季雪亢气得握紧的绣花拳抖个不停。 “想打我?”李卫抓住她的手贴往自己的脸“打呀,右边打不过瘾,左边也一并奉送。” 抓著她的柔荑,从右颊一路摩挲自唇边,然后深重的吮吻,像在品尝一块可口的糕饼般。 “够了没!”季雪愤然想将手夺回,怒意横生地瞅著他“慕容蒂被你杀得遍体鳞伤,你还好意思像个没事人一样,在这里谈笑风声?” “我杀她?”李卫没放开她,反而把她的青葱小手紧紧包在掌心,拉著一起走向慕容蒂斜倚的大树下。 “不是你还有谁,我长这么大,没见过心肠比你更坏的人。”她咬牙使劲,却依然是蜻蜓撼树,奈何不了他的孔武蛮力。 “对于不明了的事,妄加断言是不道德的。” 当两人走到咫尺近时,慕容蒂竟突地转醒,神情慌乱地望着逐步移近的李卫。 “你是什么人?” “瞧见没,”李卫对她的质问充耳不闻,侧著头向季雪道:“这招叫‘诈死诱敌’,专门欺骗像你这种豆腐脑的小傻蛋。” “什么意思?”季雪迟钝地一怔。 “他胡说,夫人,救我,千万别让他再来害我。”慕容蒂爬到季雪脚边,抱住她的脚,眼泪立即潸然而下。 “甭装了,慕容蒂,再装下去不觉得有辱贵国的颜面?”李卫星芒如箭,凛然射出,直刺得她惊惶无措。 她直起身来问:“你到底是谁?”慕容蒂自认把身份掩饰得很好,除了曾向季雪稍微透露一丁点,没跟旁人提起呀!“当朝五皇子”一顿又道:“的贴身随护。”他以嘲弄的晶瞳斜睨了她一眼“李卫这个名字,你想必不会陌生吧?”一听到这两个字,慕容蒂暗暗狠抽一口凉气,久久才吐了出来。 “他来了?”怎么她完全没察觉到蛛丝马迹?连埋伏各地的探子也没有回报。 “庞度,有请大人。”他莫测高深地故弄玄虚。 “是。” 五皇子是个什么东东?季雪一愣,脑袋瓜转了一大圈才赫然醒悟,普天之下能被称之为皇子的,除了皇帝老爷的儿子外,还会有谁?她站在一边纳凉,本来打算趁乱以便翘头,忽听到“五皇子”这无比尊贵的名词,不禁好奇心勃发,决定待会儿再找空档逃逸。 庞度退下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带来了一个鼻青脸肿,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 季雪一看,不觉大惊失色,那不是先前在大街上和她撞著,被那个阿迪当作登徒子打了一拳的大叔吗?怎么他就是“五皇子”?难不成五皇子是个人的名字,而不是皇帝老爷的第五个儿子? “他他就是”慕容蒂的神情比她还要震惊一百倍,丰润的唇瓣翕动著颤个不停。 左长风被莫名其妙揍了一拳,腮帮子肿得比过年的发糕还要大,嘴唇也淤了血,一张清朗儒雅的书生脸,硬生生地变了奇形怪状,真是惨不忍睹。 李卫边悄悄拉起左长风右腰下的衣摆,令其露出一块翡翠五龙玉,边附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但见他两眼一下瞠成铜铃,直愣愣地瞟向慕容蒂,良久,才嗫嚅的问:“姑娘当真是” “我不是,她才是!”慕容蒂毫无预警地把手往季雪一指。“她才是我们的公主慕容蒂。” 季雪被这急转直下的情势弄得一头雾水。 “慧妮,哦不,公主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是谁你很清楚,为何要诬赖我?”她如果那么好命,是个衔著金汤匙出生的公主,也不会沦落到今儿个这个地步。 “公主,事到如今,我们想再隐瞒恐怕是办不到了。”慕容蒂了解那五龙玉即是唐皇室子孙身份的表征,况且她们此次入境中原,除了唐朝皇帝及其众臣,应该没别人知道,看看这几位来自大内的随护,个个昂藏魁梧,气宇不凡,尤其是站在她面前的这位,更是清俊优雅,一派威仪,叫人见之忘俗。 “隐瞒?我何须隐瞒任何人什么?云梦镇方圆五十多里内的人,谁不知道我是季长昆的女儿、水舞坊的姑娘?”成了资深寡妇后,她就更是名噪一时了。 “公主,”慕容蒂虽听她这么说,依然面不改色地道:“既然五皇子能查出咱们的真实身份,他必然也一定知晓,我们如何买通季姑娘,如何假成亲真谋财的所有内幕,我看,您就从实招了吧。”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的人全部张大眼睛瞪著季雪。 “不!” “她所说的可是事实?”李卫也震惊万分,擒住她的手,大声质问。 “不是,当然不是,我我就是季雪呀!”慕容蒂怎么可以这样信口雌黄,含血喷人? 始终冷眼旁观的左长风,狐疑问道:“你可有什么证据,证明她真是贵国的公主?” “当然,我们王爷和公主一出生,郡王就会将一只刻镂著凤凰的金锁配挂在他们身上,意喻荣华富贵。” “也就是说”李卫鹰隼的眼,凛冽地盯著李雪。 “我没有。”她连忙辩解道:“我出身赤贫,饭都没得吃,哪来那鬼玩意儿,就算有,也早被我娘拿到当铺当了换钱花。” “是吗?”李卫竟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按压在大树干上“你是要自己从实招来,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没有就没有,怎么招,招什么?”她快被他们给活活气死。“你放手,我不跟你们这些颠倒是非、黑白不分的人鬼扯,我要回去了。” “站住!”李卫低喝的音量很低,但内含的威严却足以叫在场所有的人颤然一惊。 “我偏不,我”激烈的挣扎下,一只亮澄澄的金锁竟铿锵有声的自她腰际间掉落地面。 季雪和李卫几乎同时望向金锁片上那只雕得栩栩如生的凤凰。 天老爷,这怎么可能! 完了,她这下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季雪心一沉,瞅向慕容蒂,千言万语不知从何问起。 “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李卫盛怒地将她甩向草地上“来人,把她们两人全部押回驿馆,等候裁决。” “不,求求你,别伤害我家公主,她这么做是不得已的。”慕容蒂假惺惺的哀求,不知又在玩什么把戏。 “什么不得已,谋财害命就是重罪一条。”左长风忍著一脸疼痛,对季雪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甭说你只是个突厥公主,即便你已是五皇子的妃,我们一样不能轻易饶了你。” 怎么有人称自己是五皇子?慕容蒂经他这一提,显得有些儿丈二金刚摸不著头绪。 “你们这些人简直莫名其妙,这块金子根本不是我的,要我讲几遍才懂?”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不说了,她要回舞坊去了。 “想走?”季雪仅仅跨出一步,一柄飞刀登时从庞度手中脱出,精准地射向她的脚尖处。 “没五皇子应允,你哪儿都不许去,违逆者死!” 季雪惊骇地睇向李卫,只见他冷峻的面孔寒如冰霜,深幽的眸底迸射出熊熊的野火。 ? 大厅上,轮番旁敲侧击质问她的人已一一离去,只余李卫冷冷注视著委屈得泫然欲泣的季雪亢,而慕容蒂不知已被押往什么地方监禁去了。 “站起来。”他倨傲地命令她。 季雪忍著怒气,依言垂立在屏风旁,脸面微侧,愠怒负气地瞪向窗外。 “把脸转过来。” 威严的喝令,叫她更是火上浇油。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季雪给踩扁也不相信,皇帝老爷的儿子会这么霸道不讲理,他不会是五皇子,想当然耳也不可能是什么大内高手。 “因为你是我的末婚妻。”李卫故意摆出的肃寒面孔,其实羼杂著不易察觉的喜色。 “突厥可汗会把公主许配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夫?”骗鬼啊你! 季雪从市集被拎回来的路上,就再三告诫自己千万别相信这票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的话。 李卫极富兴味地望着她。季雪这个美丽的意外收获今他龙心大悦,真是多亏了慕容蒂急中生智,方能让他如愿以偿。 他们是根据探子来报,查出慕容迪的下落,正准备到市集会他一会,没想到凑巧遇上了慕容蒂佯装受人攻击,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只费了一点点工夫。 当他掩身在树上,瞥见慕容蒂自认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金锁片塞入季雪的腰际,他霎时灵机一动,想到利用人性的弱点引蛇出洞,没想到这番女对他的话信以为真,错把左尚书当作将要与她合亲的五皇子,顺水推舟地拿季雪当代罪羔羊。 他自然乐得将错就错,季雪原就是他积极猎捕的可人儿,几番周折,又重回他的手掌心,想是天意。 “怎见得我不是五皇子?”他笑问,伸手扳过她的脸。 她看着他的眼“你以为天底下的人都那么好骗吗?你是骗子,慕容蒂也是骗子,那种蹩脚的谎话旁人一听就瞧出端倪,你们却是自愿上当。”可见他们的脑袋要不都是泥巴糊的,一点智慧也无,就是别有居心,阴谋干坏事。 “那么照你的真知灼见,可否顺便相告,我这么做的目的为何?”他移近面庞,口鼻挑衅地在她耳畔吹气。 “不要再撩拨我,”季雪将脸重又转向一旁,以逃避他的戏弄。“即使你真是五皇子,也不可以如此轻贱良家妇女。” “你是良家妇女?”他嗤然的笑靥里含著鄙夷。 “本来就是。”她理直气壮的挺起胸“难道身在青楼就该放浪形骸?寡妇就不可以是守身如玉的好女人?你既瞧我不起,就别再纠缠我,让我回去安安心心当个舞娘。” “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悟,还执意自甘堕落?”舞娘这两个字听来如此刺耳,他对这样一名女子仍能有所期待吗? “不然呢?你告诉我,怎么做才能苟且偷生?才能委曲求全?才能保住小命不受迫害?”她是别无选择呀! “跟著我,做我的女人。”碍于身份,他不能娶她,但足可给她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哈!”老调重提,了无新意。她要怎样才能彻底打消这狂人的念头呢?“你的好意心领了,可惜我已经有了意中人。” “此话当真?”他紧盯著她水漾的晶瞳,怒焰疾燃。 “随便你爱当什么都可以,总之,我不要当你的女人,我要当我自己,为我自己而活。将来,我更要自己去找一个值得爱的男人。” 她的表白令他有受伤的愤慨。 “那个男人是慕容迪?” “也许是吧,舞坊的客人多不胜数,慕容迪只是其中的一个。”激怒他对她没任何好处,但她就是忍不住要持他的虎须。 李卫沮丧地将手收回,这样卑贱的女人突然令他觉得索然无味。 “你走吧,到哪里安身立命都可以,就是不准再回舞坊。”她虽不是他的女人,至少曾使他动过心,单凭这点理由,他就有资格要她洁身自爱。“听到没?” “如果我办不到呢?”她起码该回去向鸨娘辞别呀。 “啪!”他这出其不意的一巴掌,捆得季雪脸麻脑胀,两眼直冒金星,整个人斜斜跌至墙下。 “你你这个恶棍!我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你。”她后著脸夺门而出。 大厅外太阳一下落至山下,残余的一抹霞光,将李卫清俊的脸照出半边森冷阴惊的暗影。 ? 后山一栋还算雅致洁净的斗室中,慕容蒂蜷缩著身子,倚在柔软的床榻上。 从昨儿个被押回这儿软禁之后,她就傻愣愣地望着窗棂出神,满脑充斥著李卫迷人健朗的身影。 为什么他不是传说中那个神勇盖世,矫若游龙的五皇子呢?要是他就好了。 她幽然轻喟,神色中无限向往。 “公主、公主!”窗外有人轻唤。 连喊了十数声,才将她的魂魄从神游中唤了回来。是她的军师利勿贾,他不但是她的师父,更是官拜一品的大将军。“你来做什么?这儿戒备森严,很容易被人发现的。”慕容蒂边压低嗓子说话,边端著杏眼四下张望。 “再危险我也得把你救出去呀!”利勿贾说话间已轻巧地将窗子卸下,示意她快爬出来。 “黄德原的遗产没夺到手之前,我是不会出去的。” “你确定那笔钱真是季雪拿走的?” “除了她还会有谁?”当初她真该直接把得来的房地契及银两先行取走,再慢慢找出那张画有宝物的地图。一念之差,让他们此行的计划几乎要功亏一篑。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有了季雪亢这个挡箭牌,她得以不必嫁给“李卫”那丑男人。 “但季雪已落入那伙人手里,生死未卜,还是我们快去把她劫出来,严刑逼问,免得让旁人捷足先登。” “不,我目前还不能走,不如你先回去吧。”没弄清楚那名自称“随护”的人的真实身份,她是哪儿都不去的。 “为什么?这票人来路不明,行迹可疑,很可能是打家劫舍的盗匪呐。”利勿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潜入这儿,怎能就这样回去? “所以我才要留下来查个水落石出呀!” “查出来又怎样?他们若不是唐朝皇帝派来的,就跟咱们没任何关系,干么浪费时间在这群无聊的人身上?” “那万一是呢?”慕容蒂强辩道:“我看那位五皇子相貌堂堂,绝非等闲之辈,若果真他就是五皇子,我们正好趁此机会把他给杀了。”然后再把他的“随护”捉回突厥王朝和亲,这是她想了一个晚上打好的如意算盘。 “相貌堂堂?”那个鼻青脸肿的人来到大树下时,他就假扮成路人,躲在一旁观看,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就是个等闲之辈。 “公主!”利勿贾左思右想,觉得此举太冒险了,不可轻易尝试。 “好了,别罗唆了,快走吧,横竖我自有主张。”要是被人发现她就是如假包换的慕容蒂,就麻烦大了。 “但,找寻小郡王的任务呢?你要撒手不管吗?” “这过两天再说不行吗?我这么英明睿智,总会想出办法来的。” “是这样吗?”她如果真有她自诩的一半厉害,还会被关到这儿来吗? 利勿贾看她意志坚决,无可奈何地垂著头,叹了口气“那您保重了。”语毕即往后山的方向离去。 庞度从屋脊上翩冉而下。一切果如卫王爷所料,拙劣的骗局。 摸清了慕容蒂的底细,接下来他还得马不停蹄的查出慕容迪的落脚处。 据闻他是水舞坊的常客,十分迷恋季雪,昨日在大街上被自己狠揍一顿后,想必已窝进温柔乡寻找慰藉了。 待他直捣这只狡兔的艳窟,便能知晓慕容迪到中原内地来,究竟有何图谋。 ? 一盏盏红色碧罗纱灯于徐风中摇曳生姿。 水舞坊的二楼最底间的雅室内,今晚来了一名娇贵的客人,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姓名,只因他打赏给递茶水的小丫头一片金叶子,身价立时暴涨,连鸨娘都亲自过来敬酒,哈腰寒暄。 水舞坊现在的红牌优伶乃是一个名叫衡芜的女子,寻欢客将她形容成谪落人间的仙子,她会比季雪亢的美更叫人心荡神驰? 李卫端著温热的毛黄,细细浅酌。一个多时辰了,他始终不言不语不笑,置身红尘又自绝于红尘之外,冷眼旁观周遭的人事。 透过纱帘,他能够清楚欣赏到前台正热烈款摆身子的舞娘,她就是现在红极一时的衡芜? 酒酣耳热的嫖客们,拍击著双掌,叫好盛赞之声此起彼落。然,李卫却仿佛视若无睹,他总是心不在焉地,一个闪神,思绪便偷偷流窜,多半时候令他心烦意乱的竟是,季雪临去时那抹嗔恨的眼神。 一个下作的女人本该受罚,他没必要为此感到惴惴难安。 但自己为什么来?明知她十成十会回到这儿重操贱业,两人一旦相见,势必分外难堪,为何管不住自己的双脚,踏足这靡靡之地? 用力将心中的倩影抛到九霄云外,他今晚是来找乐子的,合该敞开胸怀,忘却烦忧,今朝有酒今朝醉。 一舞既毕,场子里再度掌声雷动。衡芜是众多男人争抢的对象,季雪“从良”以后,她的地位马上扶摇直上,成为水舞坊的台柱。 可她谁也不理,今日鸨娘指示她必须尽心尽力,伺候好这位初来乍到,有钱到不可思议的爷儿,让她乐得甩开众人的纠缠。 “爷。”美人卷珠帘,盈盈一笑,风月无边。 “唔。”李卫是个差劲透顶的恩客,连头也不抬起来一下,只顾喝酒。 衡芜贝齿轻咬,却毫无怒气。她平常可没这么好的脾气,若非眼前的男人刚冷卓拔的英姿,她可就要发飘了。 趋前接过他手中的酒瓶,为他斟上。 “爷,第一次来?”她小鸟依人地偎进他怀里。 “唔。”他由著她,没有嫌弃,也不表示欣喜,淡漠消受美人恩。 衡芜像水蛇一样钻进他的臂弯,藕臂滑向他的背脊,将粉嫩的嫣颊依在他肩上,使出浑身解数取悦他。 他依旧文风不动,像一截木桩,可恨地不解风情。 “你一定不曾爱过女人。”她两手不规矩地带著挑逗,伸入白袍内,摩挲他结实的胸膛。 “是又如何?”一个转瞬,李卫的脑海马上浮现那该死的倩影——季雪。 不,她还没那个份量,爱是多么奢侈的情感流泄,他不会将它轻易赐给一名不识抬举的女人。 她回来了吗?现在说不定已开始粉墨,等著登场颠倒众生。 胸腔内一下汹涌逆流,他怒不可遏地扳过卫芜的脸,用力抹去季雪的影子,把满腔的阳刚血性藉由她的身体,粗暴地挥霍。 子夜了,得不到衡芜姑娘青睐的寻欢客已无趣地一一离去,鸨娘捻熄多余的纱灯,只留一盏给他们。 突然小厮匆匆来报,后堂又有客人藉酒装疯闹事,得赶紧过去排解。 “今晚留下来过夜?”衡芜拉整褪到腰际的衣衫,烟视媚行地噘著小嘴央求。 李卫冷凝浅笑,这痴心妄想的女人,她也配陪他共枕眠?“雪,你回来啦?”鸨娘隔著纱窗惊呼“阿弥陀佛,你害我担心死了。” “对不起,路上有些事情给耽搁了,喏,这是您要的东西。” 果真是个贱人,她真敢回到这儿来? 第六章 再度遭逢了,多么难堪的境地。他料到她必定会回到这儿,所以特地来等她的? 季雪望着他,余光不自觉地瞟向跟著他背后从厢房里走出来,衣衫不整、春情艳艳的衡芜。 寻欢客和烟花女共处一室,原是再寻常不过的,可这两人的行径,却令她格外咬牙切齿。 脱离了短暂怔仲,加上鸨娘不断挤眉弄眼提醒她,季雪忙收起凌乱的心绪,绽出一朵醉人的笑颜。 “这位客倌,今晚留宿吗?”真悲哀,到现在她仍然不知他的真实姓名,却已饱受凌辱。 “是的。”李卫才应允,立在后边的衡芜不觉喜上眉梢,谁知他掏出一叠银票掷于方桌上,随后又道:“一万两,够不够买你一宵?” 嘎?!包括鸨娘和衡芜都忍不住发出一阵低呼。云梦镇是个小地方,出手阔绰的公子哥儿能一掷百两已属罕见,若有人愿意用一千两为某个舞娘赎身或开苞,一定马上轰动,变成这小镇的头条新闻。 一万两耶!难怪他连舞技曼妙,最懂得取悦男人的衡芜也不放在眼里。 桌上多得足可压死一名英雄汉的银票,季雪看都不看一眼,她只是睁大水眸,定定地望住他,仿佛两人是宿世的仇敌,今朝相逢,必该兵戎相见,杀个你死我活。 他这样无所不用其极的羞辱她,只是为了逞其兽欲吧?换作旁人,她只需严词拒绝即可,但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她没有能耐。 打从被卖入水舞坊那天起,她就没要求自己得做个三贞九烈的好女人,她只是卑微的渴望,真到了那么一天,至少能稍稍保留一丁点尊严给自己。 冤孽呵! 她很快地为即将失去清白的身子哀悼完毕,接著挺直腰杆,故作潇洒地回覆他—— “成交。” ? 鸨娘特别为季雪保留的厢房相当雅致,宽敞的前厅,一堂隔扇,墙上挂著两对四幅成套的梅兰菊竹,隔扇内则是纱缦低垂的暖床。 季雪特意将衣衫半褪,处处留下可供遐思的破绽,以满足这掷万金买她的男人。 她摒弃用可怜兮兮的模样求他手下留情,很敬业地做一个卖艺又卖身的舞娘该尽的义务。 服侍他宽衣解带后,端过桌上余冰未退的萄葡美酒,用嘴巴含啜一口,慢慢地哺到他口中。 李卫盯著她,像强盗更像霸王,恨她低贱,所以要得特别粗野。 他的手伸进她衣襟内,泄恨似地搓捏,一口咬住她渡酒的樱唇,细细啃啮,狠命纠缠,从前世到今生 “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执意要你?”他发出冷笑,不带丝毫感情的。 “横竖不会是爱。”她的笑比他更冷血寒冽,这是欢场女子自保的绝佳方式,无情!“恩客的义务是付高价,我们能做的就只有任其予取予求了。” “意即过了今夜,你就将人尽可夫,放浪形骸?”他浓如漆墨的双眉瞬间聚集大量风暴,威胁著席卷过来。 “我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易怒,我们这场桃色交易,纯以利益挂勾,各有所求,各取所需,待明日艳阳高起,一拍两散,便可两相志于世间,谁又何必在乎谁?” “你一直怀著的是这样的心态?”她愈是表现得不以为意,他愈是恼怒难抑,火焰高涨。 “否则呢?”水蛇一样滑向他厚实的胸膛,魅笑中有新仇有旧恨,只有她心底明白,她其实一点也潇洒不起来。“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谁,贵姓大名,做什么营生或买卖,家中可有妻小斑堂?唉,这不是我有权过问的,忘了我们只有今夜?” “是不是只有今夜,得由我决定。”他一下举高她的上身,张口含住她粉嫩嫣红的蓓蕾,用力吸吮。 季雪胸口一窒,觉得腹部鼓胀得难受,不支地从他身上滑向软榻,他则趁势从三角地带,游入禁地 “听好,我姓李,单名一个卫字,家住长安城,上有高堂父母,尚无妻妾。每月有五百两俸碌,寻常以读书、练武打发时间,偶尔得带兵征战沙场。这样还算仔细吗?”他的身份是此次北行的最高机密,怎可轻易泄露,尤其对象还是一名很可能浇薄毖情的舞娘。 但,显然地,他一点也不在乎,因为过了今夜,她就必须是他的人。 “哦。”季雪粉白的小脸霎时白得更是不见一丝血色。他虽没有明说,但傻蛋都听得出来,他必是来自一个崇高得市井小民们无法想像的背景——皇室。 她迟疑地抬头,瞅著身上的男人。他是在诓人的吧,怎么可能? “雪,”他轻唤“不许心不在焉,你现在心里想着,眼里看着的,都只能是我,听清楚了?” “清楚了。”迷蒙中,传来一阵剧痛,她本能地抱紧他,梦呓般地吟哦。 一室放浪形骸的**气味,是她和他交融的气息,两具交缠的躯体如此难分难舍,迷乱而荒yin。 “爱我吗?”李卫难以餍足地问。 她摇摇头,就算真的产生那该死的情愫,也不要告诉他,只因姿态摆得愈高就愈不容易受伤。 “撒谎。”他纵横情场多年了,在最辉煌的此刻,她眼中虽有苦涩,但苦得很激越、很痛快。“我准许你可以爱上我,但只能爱我,一心一意,至死无悔。” “若是我做不到呢?我一向很博爱的。”季雪伏在他身上娇喘不已,她的童贞已悄然逝去,陨落在一个不爱她,却命令她得心无二用的男人手上,真是讽刺。 “不要试图激怒我,那对你不会有好处的。”把头枕在她匀称修长的腿上,指头不规矩地往上缓缓探索。 他要得还不够? “我好累。”想并拢双腿,阻止他的意图。 “我会给你时间休息。”他无论如何都不依,扳开她的腿,探索她那一方柔软,挺身而入 ? 庞度为寻找慕容迪的踪影,也来到水舞坊。 嘿,这水舞坊比起京城的百花楼可毫不逊色,回廊、抚院、堂板屏、鸳鸯厅应有尽有,果真是寻欢客买醉取乐的好地方。 庞度细思,若逐间逐房去找,怕要花掉一炷香的时间,不如先捉个人来问,像慕容迪那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必定极讲排场,不懂掩饰自己的身份。 不远处有间厢房灯火通明,歌声缭绕不绝于耳,姑娘们进进出出颇为忙碌,过去瞧瞧。 “出去、统统出去!” 是个男人的斥喝声,这个人铁定是个大角色,随便吼两声,成群的莺莺燕燕立时纷纷走避。 庞度轻轻拨开屋顶上的瓦片,朝内窥探。 果然是慕容迪。数年前他随同卫王爷征战西北蛮夷之地,曾和这家伙交锋过,昨天借故和他大打出手,本是想试试他的功力是否精进,怎料不过尔尔。 他坐在房内一隅,边喝酒还边骂人,有意思。 “什么东西!”慕容迪气呼呼地把酒杯惯在地上,横眉竖眼地自言自语“不过是一名逞凶斗狠的街头混混,竟敢把我的心上人抢走,太可恶了!” 庞度眉头轻拢,有些迟疑。 “公子请息怒,不如我再叫几名姑娘来舞一曲,为您去忧解怒。”手里执著酒壶,伺候一旁的舞娘委婉相劝。 “你们这些庸脂俗粉我没兴趣,出去,我想一个人静静。”“是。”舞娘才出去不一会儿,房门再度被打开,这回进来的是一名过份高大壮硕的婶娘? 那“女人”一进门,立刻将房门掩上,连窗子也关得死紧,然后伸手往头上一抓,蓬松的发髻一下给扯了下来,露出一粒大光头。原来是刚刚企图救出慕容蒂的老者。 “阿蒂怎么样了?”这句简单的问话,又令庞度一阵讶然。“她暂时没事,不过她不肯跟我一起走。”利勿贾抓起桌上的酒壶往嘴里灌。 “怎么回事,难道她中了那群乌龟王八蛋的暗算?”慕容迪一想起李卫和庞度就恨得牙痒痒。 “不是,我看她是见了男人,起了色心。”利勿贾泄气地一**跌坐在太师椅,抓起桌上的鸡腿便往嘴里送。 “迷上那群地痞流氓?” “也可能是唐朝的五皇子。”依他推测,那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八成是个冒牌货,真正的五皇子笃定是不断发号施令的小白脸。哼!好好一个男人漂亮成那样,可耻! “那怎么可以,我们此次混进中原的目的就是要制造混乱和不安,再趁火打劫,要是她这么容易就动了情,我们的任务还能完成吗?” 怎么他们原来是一伙的?可是那传言难不成慕容迪和他父亲不和是假的,而他卷走大批财富逃逸也只是个障眼法? “去调集一千名士兵,咱们今晚就冲进那姓李的狗窝,杀他个措手不及。” 一千名?小小一个云梦镇居然无声无息的潜进了一千多名突厥士兵? 庞度这一惊非同小可,脚底忽然打滑,险些从屋顶上摔下去。 “什么人?”利勿贾闻声火速跃上屋顶,但沉寂暗夜黑幕低垂,放眼望去一个人影也无。“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他回到屋内,慕容迪问:“是不是你听错了,说不定是野猫什么的。” “或许吧,不过还是小心点好,中原不乏武功高强的奇人异士,而且,我今日得到消息,唐朝皇帝已派了密使到这儿来。” “来迎接阿蒂?”慕容迪因季雪让人占去始终忿忿难平的神色,这才庄重严肃了起来。“我们不是去函告诉他们会亲自送她到长安的吗?” “显然唐朝皇帝不相信我们是真心诚意来和亲的。” “那么” “小心为上,一切静观其变。”利勿贾脑中立时出现李卫似笑非笑的嘲弄嘴脸,竟莫名的吓出一身冷汗。 ? 被李卫“禁锢”了两天后的午后醒来,季雪迷迷糊糊地伸手探向枕畔,冷凉的,伊人已不告而别。 她忽地若有所失,这样的心思真是要不得,她在留恋什么呢? 她不是傻瓜,更已非不谙世事小女孩。李卫要她,她便是他眼中的西施、云石橱柜里一个玉雕粉琢的瑰宝;一旦他腻了、厌了,她就什么都不是。婊子无情是为了自保呀! 昨夜,她是心甘情愿的吧?否则为何堕落得如此痛快,一点也不委屈? 她连稍微张开眼睛的气力都没有,累瘫了,从来没有如此疲惫,感觉却满足得无以复加过。 钦,她真是荒靡得无可救药,像是堕落上了瘾,居然抱起被褥,贪恋地嗅间他残留在上头的气味。 “雪啊!”鸨娘人末到声先到“雪,起来上工喽,那李爷把咱们的舞坊全包了,连著三天呐,就指名要你一人独舞。” “哦。”原来他没走。季雪感觉自己很可耻地感到一阵狂喜。“我就来。” 揽镜一照,天!邻邻水光的眼竟蒙了一层雾,眼底下有片黑影子,彰显她的极度睡眠不足,这种明白可见的罪孽烙印,令她好生汗颜。 鸨娘没留意她神色间的变化,兀自兴奋地道:“真想不到,这位李爷倒是个人物,不仅出手大方,对咱们舞坊照顾得也是面面俱到。” 季雪原还听不懂她的意思,抬头瞟见她脖子上挂著一块斗大的四方金牌,不觉噗哧一笑。 “你这截皮肉什么时候也这么体面起来了?” “何止体面,简直是金碧辉煌。”鸨娘自嘲地笑得阖不拢嘴。“我叫嬷嬷来帮你梳理妆扮,别磨蹭太久,人家官爷会等得不耐烦的。” “明白了。” ? 原即美艳绝伦的五官,再经嬷嬷的精心粉饰,益发显得魅心,慑人魂魄。 早过了掌灯时分,舞台上的师父已调妥了弦索,前方席上一贯喧嚣的寻欢客,今儿个半个人影也无。 鸨娘说过,是李卫把整个舞坊全包了,没有人来是很正常的,但怎么连他也不见人影? 舞坊外头挂上了“满座”的牌子,谁知全是“虚席”季雪心里有些儿不安,鸨娘和其他人也一样惊惶。 打水舞坊开张以来,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这不摆明了要季雪难堪? 一名小厮来道:“李爷吩咐,舞照样上。” 李爷吩咐的?他根本不过来。季雪脸上一下血色尽褪,她知晓了,他的确要她,要她好看! 前两日的恩爱缠绵烟消云散,他仍记恨著她的自甘堕落。他不准她回到舞坊来,他的话就是命令、是圣旨,任何人不得违拗。这是她应得的惩罚,她明白了。 季雪巩心忖,好,她要跳,跳给自己看。 “师父,可以开始了。” “呃,现在吗?”老师父无奈地拉开琴弦,乐音袅袅而起,是一首霓裳曲,描述精卫填恨海的古老传说,意境相当凄美幽婉。 没有观众、没有掌声的独舞最是让舞娘难堪的了,所有的人都替她感到难过,唯衡芜例外。季雪是她的头号情敌,她被打入冷宫,自己的机会无形中就多了一成。 一连三天,天天如此,季雪给羞辱得寝食难安,一肚子怒火。但她坚持不散场,她的舞技是全舞坊最棒、最出色的,李卫不来看是他的损失。 今夜他大概也不会来了吧,鸨娘有气无力地叫她算了,甭跳了,横竖也是白费工夫。 “不,咱们拿了人家的银子,就该信守约定,跳完最后一曲舞码。”她有她的打算。 最后一夜了,跳完了这曲,她将毫不留恋地离开这个伤心地,天涯海角,找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安身立命。 她格外用心地把每一个回旋、每一次下腰、款摆做到尽善尽美,连一旁的琴师们都禁不住赞叹。 快到尾声时,他突然来了。 一件月牙白的长袍罩著颀长的身段,在一片空荡荡的虚席上,特别地引人注目。 他招来了衡芜在一旁陪酒,面无表情地望着装饰华丽的舞台。虽然他从来就傲慢如一片青石,眼光总是平眺或俯瞰,但今儿个似乎更多了一抹寒意。 如此的欺人太甚,仍不能消他心头之火?季雪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在意。快速的手舞足蹈之间,他的每一个神情仍深深烙进她眼中。 其实她所在意的不下于他呀。 一曲未了,李卫忽地大力鼓掌,掌声像是一种残酷的笞刑打进她心底,他继而霍地起身。 “你要走了?”衡芜惶急问道。 “唔。”他袍袖一拂,走得潇洒亦无情。 季雪终于按捺不住,一下跌落台前。 他讶然回眸,只稍停顿,还是决绝的走了。 色未衰,爱已弛,这么短暂,仅仅两夜?不是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吗?他怎么这样翻脸不认人? ? 回到房里,季雪愤恨地抹掉脸上的胭脂,扯去身上亮眼的舞衣。 曾几何时,她绝妙的舞姿赢来了数都数不清的重礼,寻欢客们把银两、珠玉投掷到她身上,让她身子泛上疼楚,她是个中的翘楚耶,不识货的东西! 话说回来,他这份礼也真够“重”的了,砸得她血脉逆窜,怒火高涨。 “甭气甭气,眼前还是想想怎么解决难题为要。”鸨娘原已不太硬朗的身子骨,经这几天担惊受怕,变得更憔悴虚弱了。 “我已经打落门牙和血吞,十二万分的隐忍了,你还要我怎么样?难不成去求他?”季雪知道被李卫这么一闹,水舞坊以后大概就没几个人敢上门,里头二、三十个姑娘,总不能天天打开大门,喝西北风去。 “咦,这倒是个好主意。解铃还需系铃人,你知道他住什么地方?” “我又没做错什么,为何要这样低声下气?”摘下头上的珠花摔在桌上,一口气没叹完另一口气接著又上来。 “我们本来就是仰人鼻息,看别人脸色营生的呀!你呀,就是这坏脾气,否则不早早嫁给了王公贵族当少奶奶了。” 鸨娘为大局著想,继续劝道:“忍一时之气马上就海阔天空了,你纵使再美,仍是鞋上的凤凰,只能走,不能飞,瞧这李公子的排场,他要不让你走,你只怕还走不了。何况,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已经被他给唉,咱们水舞坊的生意,今后势将一落千丈。” 季雪亢气得握拳。又不是她招的,是他先来惹她,倒要自己没了清白又赔上自尊,真不明白这是个什么花花世界,是非公理全是狗屎,只有钱才是真的。 “我走。他的目标是我,只要我一走,他就不会再来找舞坊的麻烦。”要她去求他,那是绝无可能的。与其求人,不如求己,她已够委屈的了,不能再任其糟蹋。 “走?走去哪儿?”鸨娘一脸忧色“你一个女人家,从没出过远门,他乡异地怎么讨生活?” “天无绝人之路,世界之大岂无我容身之地?”早该走的,要不是可恨的李卫从中搅局,她现在说不定已到了江南,快活得不得了。 “是啊,你是可以一走了之,水舞坊是没有权力强留你。”鸨娘垂著老眼,深深地叹了口长气,整个人像严重缩了水,干瘪得不成个样。“我累了,先回房休息,你再考虑考虑。”“我”目送著鸨娘龙钟的背影,她忽地心生不忍。 “哦,对了,晌午时分,你娘来过。我告诉她你不在,她说晚点再来。” 一听到她娘找上门,季雪立即又意志坚决,非走不可。? 连著三个晚上的折腾,季雪其实已经累得人仰马翻,但,只要想起李卫那副不可一世、目中无人的模样,她就气得一刻也不肯待在水舞坊。 人到无求品自高,她不要求任何人,连老天爷也不要! 家里回不去,黄家不让她回,果真没了出路?不,她是习惯偷生的蝼蚁,但凡有三寸的路,就足够她逃出生天了。 “雪姑娘,鸨娘要你到花厅去一趟。”小厮站在门外探头道。 “晓得了。”虚应一声,打发走小厮,她用最快速度换上一袭早在黄家已预备好,却一直没机会穿上的男装,背了她全部的家当从窗口跳了出去。 对不起了,鸨娘,不是她不讲信用不顾旧情,是这地方她真的待不下去了。李卫一天不走,她就一天没顺心日子过,既斗不过人家,一走了之是最后的选择了。 天色很晚了,天上一弯残月如勾,低低地悬挂在树枝头,偶尔才出现的一点银光,委实不够供她照明之用。 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攀上墙垣,正要往下纵跃时,陡地瞥见对街的转角处,两团鬼鬼祟祟的人影,那身影依稀是慕容蒂的手下,而大门处还立著两名捕快 怎地他们已经找上门来了?此地果然不能久留。 出不去,那只得往回走喽。暂时再待个一、两天,另外想法子逃逸。 沿著花台往前十余来尺就是水舞坊款客欢宴的花厅,过去看看鸨娘找她什么事。 哇!快子时了,还灯火通明,莫非李卫又来捉弄人? 这身男装不好进去见人,她趴在窗口朝里望,假使真是他就直接掉头,跟那狠心短命的乌龟王八蛋没什么好谈的。 “怎么叫个人要那么久,你不会是把她给藏起来了吧?” 这大嗓门的竟是黄家的三姊,她到这儿来干么? 季雪心口坪地一跳,待仔细扫过花厅,她发现来的还不只她一个,黄大姊、黄二姊之外,连张捕头也来了。 “你瞎了吗?我人一直站在这儿,吩咐小厮时你也看到了,怎么去藏人?那么老了还胡说八道,不怕阎罗王割你舌头。”鸨娘病遍病,口头上仍是锋利得很。 “你——”黄三姊被她堵得咬牙切齿,一甩头,坐到圆凳上跷脚去。 “她再不出来,咱们就进去捉人,”黄大姊恶声恶气地道:“黄家的财产可不能不明不白的落在那小贱人手里。” 讨债来的? 季雪镇住紧张过度的情绪,蹑足朝外潜行。四面八方都是要捉她的人,她做错了什么?天理何在? 第七章 季雪不敢出去,也不敢回房,蹲在花丛下,直到破晓时分,墙外传来震天的哨呐、管弦乐音,才从繁密的花叶间伸出头来,张望四下,看看有没有被旁人发现。 黄家深姊妹和那些官差该都走了吧?这一个晚上真不是人过的。 远处天边挂著刚升起的朝阳,市集尚未开始营业,这不知哪家迎娶的喜乐队伍,已浩浩荡荡从巷子底开过来。 前面举著“喜”字和华丽的迎娶队伍,转过水舞坊侧门一棵大榕树下时,不明原因地停了下来。新郎官后头的十二名喜娘,个个神情严肃的朝后走,来到大红花轿旁,围成一堵人墙。 她们想干么? 季雪好奇地躲在石台上窥视,轿帘掀开了,白灿灿的晨曦一下子晖映过来,照上红艳夺目的喜帕,但见那新娘子由媒婆搀扶,众人加以掩护,火速走往一条僻静的小路。 想是那新娘子内急,一时忍不住了。季雪五味杂陈地望着描龙绣凤,华丽至极的花轿,她也乘过和那一样豪华的轿子,谁知如今却 难过归难过,还是先想想怎么逃命要紧。向那华美的花轿临别一瞥,陡地福至心灵,有了! 她仓卒从石台上翻过墙垣,躲躲藏藏地避人耳目来到新娘子“方便”的草丛,趁喜娘们一一站在稍远处把风时,悄悄来到人家背后,低声打个招呼—— “嗨!” “嘎?!你——”新娘子一见是个男人,吓得慌忙拉紧才系了一半的裤腰带。 “嘘!”季雪的手及时捣住她的嘴巴。“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跟你打个商量。” 呵!好俊俏的男人。那马上就要当人家老婆的新娘子居然老实不客气的看呆了。“商量什么事?”她连口气都变得好温柔。 “是这样的,”季雪嫌用讲的太慢,索性从袖底掏出一张银票,再比手画脚地长话短说。“总之,你如果愿意帮我这个大忙,这一百两就是你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那新娘子见“他”俊美得过火的容貌已经快不能自持,再加上这一百两的重礼,当然就更没有拒绝的勇气了。 “好是好,但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跟我那个未来的良人拜堂成亲呢?”话未说完,两个腮帮子已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放心,你只要稍稍乔装改扮成我的贴身丫环,等出了云梦镇,我就把花轿还给你,届时,我走我的路,你还是当你的新娘子。”季雪想想还是不要泄露身份此较好。 “别人不会觉得奇怪吗,突然多了一个丫环?” 说的也是“你就说呃睡迟了,刚刚才赶到,请大家多多包涵。今儿个是你大喜的日子,人家不会太跟你计较的。”“是这样吗?”新娘子浅浅皱著眉头,有些儿担忧。“那你要去哪里?” 这新娘子也真是的,马上就要嫁作人妇了,居然还敢对别人心猿意马。 “千山我独行,不必追问。”语毕,见那群喜娘尚未察觉有异,季雪赶紧把她拉到大树后,三两下脱了她的凤冠霞帔,自个儿穿上,再将包袱里的衫裙递给她。“快点,要是被旁人发现就麻烦了。” “哦。”对于她的准备周到,这新娘子似乎也不是太在意,只是端著杏眼,怔怔地望着比自己更像新娘子的她出神。“你怎么比女人更像女人?” “别管这个了,快回花轿去吧。记住,千万不能露出马脚,否则我会立刻收回那一百两。”季雪亢匆忙在她脸上点了五、六颗形状大小不一,但个个显眼的痣作为掩饰,让她先至轿旁等候。 而自己披上红巾后,由喜娘扶著,战战兢兢地回转花轿。锣鼓又喧天响起,轿子跟著摇摇晃晃了起来。很好,这表示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 [你是在假戏真作?” 戌时将尽,秋意正浓,习习寒风吹得人心头沁凉。左长风推开房门,气呼呼的劈头就指著面向窗外的李卫问。 真的快受不了他了,打自京城到这儿,他不管做任何事,有任何谋略,从不找自己商量,甚至连知会一声也无,让自己活脱脱的成了陪衬的小苞班,无举足轻重。 须知,他可是太后亲下懿旨,特地派来洽办和亲事宜的大臣,若是出了差错,第一个遭殃的是他耶,怎么可以不把他当回事? 季雪是很美,但那又如何?堂堂一名皇子,就算上舞坊买醉,偶尔传出一点香艳绯闻也是无可厚非,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加干涉。 但他居然不顾祖宗家法,企图和一名身份卑微的舞娘拜堂成亲,还妄想把她娶回皇宫大内,这可就天理不容了。 季雪的伟大事迹若仅止于欢场中的舞娘也就罢了,偏偏她还非常了不起地连嫁了两个丈夫,还进出过衙门呢。 简直岂有此理!这卫王爷是很了不起,是备受荣宠,但也不能为所欲为,完全不计后果呀! “卫王爷,请你至少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他要多漂亮的女人都行,可就不能是季雪。 李卫沉吟了一会儿,旋身向他,面带嘲谵。 “你看这样好不好,状子由你拟,理由由你填,只要能交差,我一切悉听尊便。” 左长风深长地吐了一口气,勉强保持和颜悦色,多年的官场生涯,让他明白小不忍则乱大谋,现时现地,他所能做的,也只有一个字——忍。 “一旦你娶了季雪,那突厥公主怎么办?” “季雪就是突厥公主,你忘了,是他们亲口指认的。”李卫的笑意更浓了,慕容蒂的自作聪明,反而成了他迎娶季雪的最佳借口。 “你想将错就错?”这个漏洞百出的谎言,相信连庞度等人也一定已经识破,真不知道那个笨番女到底还想骗谁。“但,尽管如此,我们怎么处置那群喽罗呢?” “以谋反背叛,制造混乱的罪名,或杀之以儆效尤,或驱逐出境,永远不准再踏入中原一步。” “这”卫王爷说的倒是合情合理,慕容兄妹早在一个月前即已入关,竟不通报朝廷,却在暗地里搞鬼,弄得边塞居民生活鸡犬不宁,实在是罪该万死。“关于处置慕容兄妹一行人的方式,我可以不过问,至于季雪我仍是不能答应你娶她回京。” “我什么时候询问过你的意见来著?”李卫笑脸一敛。 左尚书粗浊地喘着大气,脸面灰败得难看透顶。 “皇上和太后都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 “即使天塌下来,也由我一肩扛,你大可放一百二十个心。”李卫踱向他,一手搭在他肩膀上,笑道:“轻松点,喝我的喜酒去吧。今朝有酒今朝醉,切莫辜负了这春育良夜。” “你不怕牡丹花下死?” “我只愿做鬼也风流。” “你是认真的?”对一名舞娘?左长风身在官场数十载,他已习惯情爱放两旁,名利摆中间。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你应该很清楚我的行事作风。”李卫星芒一闪,眉宇间出现不经意时才会流露的骇人冷冽。 “要是皇上得知那季雪的真实身份,一场风暴是免不了的。卫王爷,请务必三思。” “皇上要我和亲,我就遂其所愿给他一个媳妇。” “然后呢?”左长风着急的问:“纸是包不住火的,一旦真相大白我们要怎么跟皇上解释?” 李卫薄唇一抿,满腹心事全写在脸上。 “我懂了。”一看到他那无谓的模样,左长风忽尔了然于心。 他要的不只是季雪,而是她敢于离经叛道的心。他是无言但愤恨的在和皇上与整个朝廷对抗,只因这桩未经他同意,旁人擅自作主的婚姻。像他这种寄怀于沙场,潇洒来去江湖生涯的人,与其给他成打的名媛淑女,不如给他当家作主的权力,任何人若想用王位厚禄桎梏他,那就大错特错了。 皇上和太后乃至于他都没发现,他其实是极为痛恨一切形式上加诸的束缚,从他过往的冒险犯难,不按牌理出牌的行为举止,便可了解他是个纵情尘海、疏狂桀傲的出柙猛虎。 遇上季雪也许是天意,也许是他作为反抗的一种借口。难怪,难怪他要跟著离开京城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依自己看,卫王爷代皇帝探访民情只是次要的目的,乘机阻止这桩婚事才是真的。总之,天威制不了他,自己当然就更拿他没辙了。 “那你还回不回京城呢?”他委实不敢想象,揭穿的那一刻将会是怎样难以收拾的局面。 “回,丑媳妇也得见公婆呀。”李卫回答得云淡风轻,好像一点也不把恐怖的后果放在心上。 左长风的书生脸又大量失血了。这趟西北之行迟早要害他丢官坐牢的。 “不必怕成这样,男子汉大丈夫,当视富贵如浮云,名利如尘土;再不然,你大可修书一封,将所有事情始末,一五一十禀报朝廷,然后收拾行囊回京去。” 这淌浑水他已经膛下了,想要半途抽腿,只会显现自己胆小怕事没有担当而已。卫王爷是除太子以外,第一个获得策封为王的皇子,跟著他不怕将来没有荣华富贵可享。唉,说来他亦不过是个热中名利的俗人呐。 “开什么玩笑,我是那么怕事的人吗?”左长风憨憨地苦笑着。他是凭十载寒窗苦读,循规蹈矩,才做到今天的地位,怎会懂得一个血液里长年流著野烈豪情的人,是如何渴切地企盼纵横五湖四海,汲取自由的空气。 “考虑清楚,知情不报,也是重罪一条。”李卫提醒他。 “咱们已是同舟,焉能不共济?”他这次总算笑得比较好看了。 不知怎么的,和卫王爷相处愈久,自己就愈喜欢他、愈信服他。他大概就是那种所谓天生的王者,让人会不知不觉的跟其左右,听命于他的指挥。“去吧,去爱你所爱,她还在等著你呢。” ? 房里静悄悄的,半点人声也无。季雪亢偷偷掀开喜帕,眼前只见两支红烛高燃,和云石桌上摆放著给新人喝的合丞卺酒。被她收买的那个新娘子呢?说好的,出了云梦镇她就找个机会,依样画葫芦再来一次偷龙转凤,怎地把她载到这儿来了? 呵,是间新房! 李雪的反应真是迟钝得可以,一直到瞥见四处贴满了喜字,才恍然大悟。 谁住得起这么大的房间?从里到外足有三层隔扇,隔扇本身又是板屏,木面镂空,依古董玩器之形,把琴、剑、玉瓶悬挂上去。 除此之外,则是从里到外花团锦簇,绚烂得叫人目不暇给。 她这是在干什么?什么节骨眼了,竟还有心情在这儿欣赏人家的新房。目前最重要的是想办法逃出这儿呀! 这窗子怎地全钉得死紧,门也打不开,而且呵!好困呀,这时候可不能睡觉,老天,眼皮千斤重的,也许先打个盹,只要一下下就好蒙胧之中,她仿佛觉得有人来将她扶起,缓步走向房外,唉,好热闹,这么多双脚在她眼底下走来走去,川流不息。 “一拜天地!”咦,哪个人怎么那么讨厌猛压她的头。 季雪把螓首垂得低低的,奇怪怎么有人没事喊那么大声。 “夫妻交拜!送入洞房。”洞房?这难不成是不行!不要压她的头,她不要! 可惜她心中的呐喊没人听得到,两旁的侍女又把她给扶回房里。她始终觉得像作梦一样,神思恍惚,魂魄硬是收拢不在一起。 一脚高一脚低地跟喝醉酒没两样,迷迷糊糊躺到床上,又过了约半个时辰,神智才慢慢恢复。 她八成是中了人家的迷魂散,才会这般浑浑噩噩,任人摆布。 赫地从床上惊慌坐起,房门恰恰被推了开来,李卫昂然朝她阔步向前。 “你还真是处心积虑。”像她这么好骗又自以为聪明的女人,这世上大概所剩无几了。 她两肩一垮,连吵闹的气力都省下来。 “砰!”的一声,房门给关上,旋即她整个人被推入床榻的软垫上,他欺了上来。 “抢婚也是你的专长之一?”当皇帝的儿子就能为所欲为,无法无天?她憎恶地用力想推开他,因他的强取豪夺。 “必要时,我还可以杀人。”他的语调不高不低,不冷不热,听起来却倍感心悸。 季雪一愕,他炙热的躯体,未经允许已覆上她的身,间不容发地。 月儿透过窗外白桦树的叶缝,流泄进点点银光,像调皮的孩子,争先恐后地挤在窗帘缝窥视。 季雪霎时柔肠百转,既心酸又无奈。这个男人注定是她命里的克星、前世的业障,无论走到哪儿,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你这所有的安排,难道不该先取得我的同意?” “我对你恩重如山,以身相许不正是最佳的报答?”李卫故意把话说得不清不楚,让她费尽思量。呵!她苦恼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咱们仇深怨重,何来恩情之有?”用手顶在两人之间,以示她的不满。 “我助你逃离黄家,又帮你脱离舞娘生涯,这还不够情深意重?”他趾高气昂地拉开她的双手,胸膛紧紧贴着她的乳峰,温热的唇自锁骨吻向嫣颊,含住那一方樱桃小口,舌尖立刻与她纠缠得难分难舍。 “你强辞夺理。”季雪娇喘地吐著芝兰素馨,腰后来自他孔武的蛮力,钳制得令她隐隐生疼。“我就是喜欢当舞娘,喜欢住在水舞坊,我就是自甘堕落、没出息,关你什么事?” “住口!”他勃然大怒“你已经是我的人,从今而后,所有一言一行,都得经我同意。”他早已打定主意,无论她同意与否,他都不会放她走,她是他的,一朵只能在他羽翼下开出灿白花瓣,吐露芬芳的雪昙。 天意如此,她所有的抗拒一律无效! “我不要!你买下的只是我的初夜,大不了我把一万两还给你。”她倔强地直视他炯炯盛怒的眼“你占得了我的身,也夺不走我的心,这辈子,我对你只有恨,不会有爱。” “违心之论。”李卫一把扯掉她的裙摆,大掌沿著腿的内侧一路探寻而上“你是在诱使我出更高的价钱?好,说吧,你要多少?” “不要用钱羞辱我,这样做只会让我更恨你。” 他的大掌疯狂搓揉著她,令她痛苦难当。 习惯了旁人的唯命是从、百依百顺,季雪的抵死不肯就范益发使李卫怒火中烧。他大可不必要她的,凭他皇族贵胄,要怎么样的女人没有? “那么以心易心呢?”猛地执起她的手,贴在自己急剧起伏的心上“它可是无价之宝,这一生它只为你跳动,为你欢喜,为你忧。这样够不够诚意?” 强的不行,改用甜言蜜语?可笑,这种话她听得多了,才不稀罕!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难。谢谢你的抬举,可惜我季雪福薄命舛,承受不起。” 她的一口回绝,意外地令他暴跳如雷。 “承受不起也得承受,这是命令,听清楚了?!”他咆吼地将她整个人拎了起来,熊熊的火舌,叫人悚然惊心。 季雪银牙半咬,自齿缝迸出“肉在刀俎上,唯有任你宰割,夫复何言?” 李卫凝睇著她,约有半刻钟之久。太轻易得手的感情,反而不那么觉得有味,这可恶至极的女人,太合他的脾性了,简直是天生来和他相克、相冲的。 “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他嗤然一笑,松手放开她。“果真如此,那我倒要好好品尝你这道秀色可餐的美食。” 他是最容不得人家跟他唱反调,尤其是女人。原本只是一场偶然邂逅的男欢女爱,竟演变成顽强毅力的拉锯战。他不信这颗顽石不点头。 他起身到桌前取饼二只装了八分满女儿红的酒杯,一杯递予她,目光从她雪白的藕臂,扫向她光luo细致的身躯,最后停在她熠熠生光的水肿上。“喝了它。” 季雪本想加以推辞,可一看到他深不见底的黑眸怒焰仍炙,竟胆怯地将酒杯朝嘴边移近。 就在她仰头啜饮的刹那间,他含著浓醇酒液的口一下吮住她的,与她交相哺喂。既然不肯和他喝合卺酒,就陪他同饮共醉,齐消万古愁吧。 他的大掌悄然自背脊滑落,来到她雪嫩的小肮,放肆地抚弄她。 “老实告诉我,除了我,你可曾对其他男人动过心?”李卫飘然轻笑,宛如一抹偶飞的柔羽,然眼中却有凌厉的芒刺。 “唯有这样,才能解释我为何不要你的心?”季雪一语猜中他的心思,这男人出手阔绰,心眼却小得可以。 “真有那样一个人?”经他查访,她对慕容迪其实根本没有一丁点意思,但这并不能表示她的心纯白无瑕。在带她回京之前,他要知道所有关于她的一切,包括她心之所想。 情人眼里容不下一粒砂,他如此在意,为一名仅供寻欢的女子?难道在不自觉中他已泥足深陷,其实他要的不只是一个女人? 李卫凛然地一骇!方才盛怒之下所说的话,莫非不是戏言,他豪情万丈的雄心当真已逐步沦陷? “在想什么?”她注意到他神情迅速而怪异的变化“害怕知道我的过去?”一名舞娘能有什么光彩的过往?他愈不想听,她就愈要编一两个香艳刺激的来说说,以他飞扬跋扈的个性,说不定一恼火就把她赶回水舞坊,让她展翅高飞去。 不过,比较要担心的是,他会不会小器巴啦的把先前给她的一万两要回去,还有她从黄家带出来的细软,会不会也一起惨遭池鱼之殃? “说吧,我在等著。”这么销魂蚀骨的良宵,她竟然敢心不在焉地眼神四处乱飘,该打一百杖。 “嘎?!”她歉然地报以一笑“如果我已有意中人,你是不是会成人之美?” “不会。”李卫断然答道:“我会杀了他。” 季雪再也笑不出来了。这男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她相信他说得到就做得到。 “你是皇帝老爷的儿子,怎么可以知法犯法呢?”杀人这种事可以高兴做就做的吗? “爱一个人也犯法?” 爱?他爱她?风流皇子爱上寡妇兼舞娘,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随便说说吧,季雪从进舞坊第一天,鸨娘就再三叮咛千万不要把客人的话当真。 “你这么容易爱上一个人,爱的手段又如此激烈,想必已有不少人枉死在你手下。”她讥诮地将了他一军。 李卫没回应,他把整个脸孔埋入她平滑的腹部,用细密的吮吻印证她所谓的激烈。 第八章 房内的小灯罩随著徐徐吹入的和风轻轻飘扬,枕畔的人已然起身,季雪信步走出房门,一下怔住了。 这不是水舞坊吗?怎么她逃了半天,还是走回了这里?望着完全改头换面的庭园景观,和川流来去的陌生童仆,她惊讶得两眼发直。鸨娘、衡芜和湘君姊她们呢,都上哪儿去了? 谁有这么大能耐,短短一夜之内,做出平常十多名工人得花两三个月方能完竣的工程? 是他,一定是。昨夜她只是一句气话,没想到他当真了。季雪战战兢兢地拉开前面的卷棚,四面出廊,一一垂挂著湘帘,放眼望去,一片翠绿荫凉。房内前堂正中搬来了一张花梨大案,上有各种名人法帖和数十方宝砚,各色笔海琳琅满目,旁边一个偌大的汝窑花囊,插著满满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这和以前的水舞坊比起来,形成强烈的对比,一是极端浓妆艳抹的俗丽,一是讲求雅致素净的清朗。 “喜欢吗?”李卫从后方走来,一手搂著她的腰,一手由襟口潜入,阴险地握了下她的丰盈。 “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已在今日黎明前结束。”她僵著身子,嫌恶地拂开他。 “很不幸,你娘已经同意无条件把你卖给我。”李卫扬了一下手中的卖身契,得意道:“从此以后你得谨道三从四德,服侍我一生一世。” “哼,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我娘有什么资格卖我?”抢过纸张,揉成一团损向地面,她还拿脚在上头踩了又踩。 “她没资格,黄德原的家人总有资格吧?他们已向官府投诉,告你剽窃家产、存心为恶总之,你若不答应这桩买卖就必须把那两万四千两银票和珠宝全数归还。” 那晚她们带了公差找到水舞坊来,原来是为了抢回那份本就该由她继承的遗产? “还就还,有什么了不起。”那一万两也足够她丰衣足食过完这一辈子了。 她可以卖身,但是得由自己作主决定,即使是她娘也无权左右。 季雪真后悔那日拿了银两没有直接远走高飞,否则今儿个也不必受制于这个狂徒。 她气呼呼地到衾褥底下把整个布包取出,一古脑地全数交给李卫,只留下那份她该得的钱,和一张咦!这是什么东西来著? “我看看。” “不要。”也许是个颇值钱的皮货,可不能让他给污了去。“怕我抢?”瞧她紧张兮兮的样子,更添他的好奇心,随手一个虚晃,就把羊皮揣在手心。 “夷文?”这是突厥人专用的文字呀!李卫一看羊皮上画了大大小小的山谷地形,猜想这东西八九不离十就是庞度所说的藏宝图,他陡地睁大虎目,征愕地盯著季雪“这地图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不知道。”她不经意的回答,在他听来却是刻意的掩饰。“胡说,这张地图明明是来自西北突厥国境,怎么会跑到你手上?”莫非她果真是慕容蒂?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就算杀了我我还是不知道。”那晚一阵混乱,又在受胁迫的困境下,她压根没注意到,信手拈来的是这张嫌臭的皮革。 唰地一声,床梁上悬挂的长剑已凛然出鞘,寒光四射地架在她白瓷似的粉颈上。 “再不从实招来,莫怪刀剑无眼。” 这年头是怎么了?说实话老是没人相信,难道非得要她胡诌一个谎言,才能安安稳稳过日子? “不如你告诉我好了,你希望得到什么答案?无论你说什么我一概承认,这样总成了吧?”和一个动不动就剑拔弩张、喜怒无常的男人,怎么长久生活一起啊?“是你特别不讲理,还是皇帝老爷的儿子都这么霸道?” 李卫凝视著她,良久,忽焉一笑,收起长剑。 “我相信你。”这女人生性刚烈,恃强胁迫,她未必肯说实话,欲探出其中原委得另外想个法子。 “我应该说谢谢吗?”季雪没好气地撤著小嘴,伸手摸摸颈子,幸好没怎样,不然她就跟他没完没了。 “会有那么一天的。”李卫牵著她,坐到廊下的躺椅上,一起欣赏清风秋阳。“总有一天,你会求我让你留下。” 她嗤笑半声,既不苟同,也不辩解,她太了解自己了,即使他把整个云梦镇买下送给她,她还是要走的,她爱自己更甚于爱任何人,是环境逼她不得不自私,连她娘都不能依靠了,她还能信任谁? “你为何到这儿来?皇子皇孙不是该住在繁华的京城吗?”她无心刺探他的隐私,这一问纯粹是好奇使然。 “为了娶妻。”他坦言道:“我此番北上,是为了迎娶突厥公主。” “慧妮?”季雪作梦也想不到内情竟是如此的不单纯“既然你要娶的是她,却又为何来招惹我?”她愤怒的挣扎想起身。 “别乱动,当心我做出邪恶的事来。”他使劲按住她,逼她乖顺地伏在胸前,像乞怜的猫儿般。“娶慕容蒂是我父皇的旨意,而你,则是我倾心狂恋的。” “那你准备怎么安责她?”不忮不求的她,忽地担心与旁人共事一夫。 “你的感受比较重要,你来告诉我该拿她如何?”李卫盯著她,专注于她脸上所有的表情。他渴望看到什么?醋意,还是妒火? 季雪目光左右游移,心绪芜杂“不要问我,我没有权力置喙,那是你们两人之间的纠葛。” “若是我真立她为王妃呢?”他的音调不自觉的上扬。 “除了恭喜我还能有别的话说吗?”她努力保持泰然,不让内心的汹涌波澜形诸于外。 “季雪!”他光火地扯住她的长发,令她整张粉脸抬起朝向他。“你这个虚伪懦弱又不诚实的女人,什么时候才敢放胆追求终生的幸福,爱你所爱,诚诚恳恳的面对你自己?” 她一迳咬著下唇,忍著不跟他嘶吼,只是她管得住嘴,却管不住快速汇聚成河的泪水,强抑不了多久,豆大的泪珠即翻滚垂落,淌下两颊,晕化在他的襟口。 李卫似乎也受了震撼,低头吮去她的泪,一滴一滴,才刚吮去,马上又决堤而来。 他让她伏在胸前,惊觉她的香肩颤抖得好厉害。 “给我一句话,让我知道你有多在意,即使要我放弃所有,我都可以考虑。”双手轻柔地托起她的下巴,抚著她楚楚妩媚的脸,眼中充满期待。 这句安慰的话换来季雪撕心裂肺的痛哭。打出生以来,她头次哭成这般肝肠寸断。 “我不要爱你,我不要爱你!”泪眼婆娑的她挥舞著绣拳,捶打这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男人。 李卫抱著她,任她打到高兴、打到没力为止。 “我明白了。”他喃喃道。 一切只因风月情浓,他真的完全明白了。 ? 月黑风高的夜晚,正适合干些不可告人的勾当。 慕容迪和利勿贾偷偷潜入慕容蒂被囚的小木屋中,将一方巾帕覆上她的鼻后,将睡梦中陷入半昏迷的她,带至山脚下的雅堂客栈。 “快醒醒,妹妹。”慕容迪在她脸上拍了又拍,好不容易总算把她给叫醒了。警觉性这么差,难怪老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唷,我这是”揉著惺忪的睡眼,慕容蒂犹不知身在何处。“哥,师父,你们怎么又来了?” “看清楚,这儿是客栈。”慕容迪自她一眼,没好气的道:“我们已经查出,羊皮早已经落入季雪手中,而她现在则和五皇子李卫厮混在一起。”讲到李卫两字,他特别的咬牙切齿。 “等等,重讲一遍。”她的神智一直到现在才全部清醒。“季雪怎会看上那个丑八怪李卫。”她记忆中的五皇子仍是那日被扁得鼻歪眼斜的左尚书。 “错了,那日在大街上被我痛殴一拳的人名叫左长风,是唐朝的一名大官,真正的五皇子是那个废话一大堆,老摆著臭架子的小白脸。” “是他!”正中下怀,慕容蒂一阵惊喜“那太好了,我” “好什么好?”慕容迪受不了她花痴一样的傻笑,立刻浇她一盆冷水“我们的行迹已经败露,李卫看上的根本不是你,而是季雪。万一那张羊皮一并落入他手中,我们潜入中原的目的不但功亏一篑,连性命亦恐将不保。” “不会的,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这一切,一定有”她卷弄著长发,口中念念有辞“或许,我们可以请父王再修一封书信给唐朝皇帝,就说我们现在已经上路,三、五日内即可到达河谷口。” “别作你的春秋大梦了。”慕容迪道:“李卫不但把我们的行迹弄得一清二楚,连我们派出去的人马也有大半已遭到他的逮捕。 “哼,他没捉到我们就不算数呀。”慕容蒂天真地眨著大眼睛。 “如今你金锁片也丢了,拿什么去取信于人?”利勿贾认为事态严重,脸上的神情一直十分郁卒。“瞧李卫明目张胆的和季雪双宿双飞,似乎是决定要将错就错,将她迎娶回长安城。” “不行,我不答应。”慕容蒂紧张兮兮地拉著她哥哥的手臂,道:“哥哥,你要替我想办法,当初要不是你执意不让我们斩草除根,杀掉季雪,今儿个也不会弄到这步田地,我不管,你要赔我一个李卫。” “嘿,怎地把过错全算到我头上?都是你临危大乱,自做聪明,硬要诬指季雪就是突厥公主,现在好啦,当不成李卫的妃子也就罢了,万一唐朝皇帝藉悔婚欺瞒之罪,挥军北上,看你怎么去跟父王交代。” “当初提议和亲的又不是我,干么要我去跟父王交代?”慕容蒂往利勿贾横了一眼,怪他净出馊主意。 随即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 “全都给我安静。”利勿贾忽地一喝。“我们是在和一个十分可怕的人物对垒,相信我,这个李卫将会是我们遇到过最强劲的对手。当前最重要的是取回金锁片,夺回藏宝图。因此”他毕竟老成持重,深谋远虑,已想出破斧沉舟之计。 “必须杀了季雪。”慕容蒂接著道。 “这”慕容迪猫豫了。 “哥哥,你千万不要再感情用事。”说穿了,她还不是心存一己之私。 “难道你不是色迷心窍?”慕容迪一想到季雪的花容月貌,就忍不住一阵心痒。 “我”慕容蒂还待驳斥,便遭利勿贾抢去话头。 “别吵了!”他是两人的师父,虽为巨子,讲话仍是颇具份量。“除去季雪这个任务就交给你去办,记住,斩草不除根,将后患无穷。” “不如我去。”慕容蒂担心慕容迪届时又心慈手软,坏了她的大事。 “你什么事都不用做,哪儿也别去。只有让你完全绝迹于云梦镇,李卫才逮不到任何把柄,罗织你两人入罪。” “那我和他的婚事呢?” “死了这条心吧,除非迪儿顺利杀掉季雪,否则你和他今生今世是不可能的了。” ? 他是什么时候回房的?她记得子夜时分还起来翦过残烛呢。 窗外的夜色渐褪,五彩的晨曦使她一头乌亮的秀发和半边绝色的容颜像洒了金粉般惊人美丽。 季雪假装仍在睡梦中一动也不动,紧闭的长睫如一面卷翘的羽扇轻轻抖颤著,深锁的蛾眉不小心地泄露了心底的秘密。 李卫挤身躺入床榻,以鼻尖顶著她的鼻尖,一贯孤寒冷傲的眼俯视著这谪落凡尘的仙子,心中一时升起满腔怜爱。这女子呵!她何德何能,一颦一笑都紧紧牵动他的心弦,让他魂牵梦萦? 他冲动地拥她入怀,疯狂地亲吻如繁雨急落。 “一夜没睡,在等我?” “不是,我刚醒。”认识他以后,她撒的谎多得可以写成一部天书。 “睡得真香甜,连黑眼圈都有了。”他促狭地触著她的嫩颊“想我?” “没有。”她干么心慌意乱的?真是活见鬼了。“你,去哪儿?”又问了不该问的话。 “到驿馆,后天我们将起程回京。” 那她呢?她闪烁著晶瞳,心想终将是分手的时候了。 “你也一道走。”他的话总像圣旨一样,没丝毫转圈的余地。 “带我回去,你准备把我藏在哪儿?”以她卑微又不名誉的身份,充其量只能当个不见天日的阿娇罢了,那样的日子,她过得来吗? “皇宫里。”李卫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不必这样忧心忡忡,不过是换个地方住而已。来,陪我喝杯茶。” 季雪没留意他吩咐小厮烧了热水,前面小亭子里还放置了两个精巧玲珑的碧玉小盅和茶叶罐。 “你今天心情真好。”走在他身畔,抬眼用余光审视他勃发的英姿,竟不知所以地悲从中来。她是怎么了,难道已有了非份之想? “日日拥美人而眠,自然时时刻刻满心喜悦。”李卫拉著她并肩坐于长凳上,伸手掀开茶罐,捏一撮茶叶看了看道::这碧螺春是鸨娘送的,她说你一向爱喝这种茶?” 季雪一笑,道:“她人呢?” “告老还乡了。”他的话总是虚虚实实,叫人猜不透底。“我不希望闲杂人等有事没事过来打扰,你是我的,就该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除了身、心,还有你的灵魂。” 季雪唇边的笑更淡了,他霸道的独裁行径,让她相当反感。 一个小僮提著刚煮沸的水进来,李卫挽起袖口接过,在杯中各倾约半,干燥的茶叶遇水立刻发出细碎的滋滋声。 “吃茶以露水为最上,雪水次之,雨水再次之,水愈轻而色味愈佳。这是我收集了三个时辰的露水,你尝尝。” “哦?”她见那茶水碧澄澄色如琥珀,唇齿轻轻一触即芳香甘醇,不禁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在廊外孤候三个时辰只是为了” “我以前从未亲自煮茶,”他打断她的话,道:“以后我会天天为你收集露水。” 季雪心中一荡,顿时两瞳生出薄雾。就算是他一时兴起的甜言蜜语也罢,听在耳中竟是如此受用,如此令人感动莫名。 “怎么不喝了?要我哺喂你?” “不”她犹来不及拒绝,他的口鼻已贴了上来,浓情缱绻地啃吻著她。 无视于不远处小厮或许正在偷窥,他欲火烈焚地搂著她的小蛮腰,让她坐到身上,与他缠绵厮磨。 东风拦闲愁,宝幔沉玉簪。堪堪恩爱长,乍见又天涯。斜阳今送晚,相见恐无期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吟唱声,字字句句宛似不祥的偈语,声声钉入季雪的心湖。 她芳心大骇,惶急地自李卫怀中仰起小脸,环目四顾。 “是什么人?” “讨厌的人。”李卫不疾不徐地捻起石桌上的竹杓子,射向斜后方二十来尺处—— “啊!”剧厉的惨叫伴随而来。 “那是?” “无聊之徒,不必理会。”转过脸,面对季雪时,他冷峻的面孔立刻衔著荡漾的笑靥。 “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派来取我这条小命?”从认得他以后,她几乎天天感到危机重重。 “你这条小命是我的,谁也取不走。” “我看得出来,你身旁的人表面上和和气气,其实个个怀著敌意,他们怕我,视我如蛇蝎,担心有朝一日我将谋夺王妃的宝座似的。”挣扎著挺直身子,不让他看见她因惶恐而苍白的脸。 “你有吗?你曾认真的考虑过与我共效于飞,相偕白首吗?”不让她回避,硬扳回她闪躲的身子,盯著她的眼,他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没有。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我是个灾难,和我扯上关系人都没有一个” “是不敢还是不想?”妄自菲薄的话他不要听,他要知道的是出自她内心的肺腑之言。“说!” “有什么差别?我有什么资格爱上你?一株泥尘中的野花,焉能奢望与白云翱翔天际?” 一阵空白流逝,沉默取代了他原先急于奔泄的怒气。他再度拥她入怀,小心翼翼地。 “我可以不随你回宫吗?”她没把握应付得了那种场面。“不可以。如果你想要一个名份的话。”为了不让她委屈,他不惜修书将事情原委禀告父皇,他不愿她以别人的替身过完下半生。 “哈!”季雪笑得很悲凉“名份是我最不在意的。” “那你在意什么?”李卫犀利的眸光定在她粉白的小脸上,如一柄刀刃般。 她紧抿著樱唇,坚持不肯吐露出心声。对峙良久才道:“横竖不会是你,我从来都没有在乎过你,真的。” 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再三强调,令他龙心大悦,蓦然纵声大笑。 “好,好极了!我相信你,必然是这样。”覆住她的唇,这一次他不但直捣她的心湖,还企图蛊惑她的魂魄。末了,意犹未尽地将她抱起,大步迈向寝房。 ? 左长风打晌午时分就呆愣愣地坐在大厅上,愁眉深锁,心烦气躁。 庞度坐在下首,手中的茶早冷凉了,他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和左长风一样脸色凝重。 “马车来了。”小僮禀告道。 左长风烦乱地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回到京城,有咱们瞧的了。”自决定返回长安那日起,他就镇日心神不宁的。“我看这顶乌纱帽是铁保不住了。” “感君恩重报君恩,大丈夫死生都不该萦怀,何况只是区区一顶乌纱帽。”庞度昂扬地说。 “少来这套,你若不担心,何必老臭著一张脸。”左长风纵横官场多年,看多了人性的奸险、自私和机诈,哪肯相信有人能为了主子将死生置之度外。 “我的确忧心如焚,但不是为了前途难料,而是为卫王爷。”庞度深不见底的黑瞳闪著耀眼的辉芒和疑惧。 “他现在正风流快活,有什么好担心的。”一想起李卫的执迷不悟,左长风就四肢没力,七窍生烟。 “卫王爷陷得太深,万一圣上和太后不肯恩准,对他势必是个严重的打击。” “那才大快人心,”左长风很有儒者的傲慢与偏见,门第观念看得也重,始终没能将季雪卑贱的出身看淡。“乌鸦岂可配凤凰?我是阻止不了,要能阻止,我早拆散他俩。” “亏大人英明睿智,竟任地糊涂。若是一个月前,我或许和大人一般的看法,但,时至今日,你我应该已经能够洞察这是一份多么坚不可摧的情感。卫王爷爱上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为了季雪他甚至不惜和整个朝廷礼教杠上,如果我猜得没错,迟早他会立她为妃。” 情况已经演变到白热化的地步,回到京城以后,只会愈演愈烈,以卫王爷的刚毅决绝,断不可能轻言放弃,一场狂猛的风暴将是避免不了的。 “果真如此,我们会得到什么罪名?护主不力,以致狐狸精趁虚而入?还是疏懒怠惰,没为主子竭力赶走偷心贼?”左长风很希望用调皮的语句,让事态看起来不那么严重,但耍了半天嘴皮子,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目前能做的,就是倾一切努力保护季雪。” “啊?那女人害得我们灰头土脸,干么吃饱撑著去保护她?”门都没有! “但凡卫王爷属意的任何人,都不许旁人动她一根寒毛,这是身为护卫的铁律。” 庞度虎眼一瞪,吓得左长风赶忙自清“别看我,我只是不那么喜欢她而已。你该担心的是慕容兄妹那群突厥人。” “他们?”庞度浓眉一扬,嗤然道:“不足为虑。” ? 回到长安卫王府时,转眼已是孟冬时节,李卫尚未安顿好季雪便被告知皇太后召见。 耳闻“皇太后”三字,季雪不由自主地心口一颤,冷汗涔涔自额际淌落。 室内昏黄的光线中,她一双令人钦羡的明亮大眼,忽尔显得黯淡而涣散。他的腿压在她的腰腹上,沉甸的感觉令她感到很不舒服。 “别怕,我去去就回。”他拂了拂她的秀发,软语安慰道。他们在这张香气袭人的大床上厮磨了许久,他费尽心思要她安心,她却总是忐忑不已。 为他披上外衣,殷殷的眼神似有千言万语,但欲言又止。李卫不了解她笑颜中的忧虑,犹调情地搂著她的腰“你胖了,因为心宽?” 她苦笑地摇摇头。回来再告诉他好了,她的胖是因为肚子里已住了一个小娃儿——他的骨肉。 “我喜欢你开心的样子,以后我天天要看你笑。”临出门,他仍不舍地吻一下她的额。 廊外狂风忽起,卷起漫天的泥尘,连垂吊在檐下的纱灯也猛烈摇曳,险象环生。 季雪没来由得背脊发凉,想出声要他别走,但已迟了。“季姑娘,”服侍她的丫环不知何时来到她身侧。“太后下了懿旨,要你即刻入宫。” “太后?她不是刚刚才召卫王爷进宫吗?”如果同时也要见她,为何不一起召见? “这奴婢就不了解了,您还是快作准备,轿子已在外头等候。” “哦,我”准备什么呢?季雪一时慌乱得手足无措。太后为何突然要见她?“可不可以不去?” “抗旨是要杀头的。”侍女不是故意要吓唬她,在天子脚下,谁敢随便说个不字。 “这,那那” “需要末将陪您走一趟吗?”庞度适时出现,让她惶惑的心稍稍宽慰了些。 “你,可以吗?”她渴望的眼神尽显无遗。 “当然,末将随时随地愿意为您效犬马之劳。”他这些话,无疑地已视她为主子。 第九章 此时已渐近晚,天色不知何时变得阴暗,宫中派来的软呢轿子在皇城外停了下来。 “请季姑娘步行入内。”太监名唤周公公,礼貌周到地伸手扶她下轿。“小心。” “谢谢。”季雪走进皇城,惊见里头广袤异常,迎面的水池大得跟湖泊一样,上头还有彩船缓缓漂游。 “往这边。” 庞度亦步亦趋地跟著她,通往后宫的路又直又长,深幽幽地,只有几名侍卫立在大门两侧,宁谧得出奇。 前面是临湖殿了,他们才走近,厚重的大门轰地开启,复又阖上。“再前行不到五十尺即是坤慈宫,请在此稍候,容我先去禀报一声。” 见周公公的身影没入细雨中,季雪忽心有所感地回眸瞟向庞度“你回去吧。” 庞度不解的看着她。 “我这一趟后宫之行,也许再也回不去,你没必要陪我去冒险。”早先慌乱无措的她,这会儿竟显得镇定无比,俏脸上无畏无惧。 她的转变令庞度大为惊奇“你的确令我刮目相看,卫王爷没有错爱你。” “不必抬举我,我这只是极度绝望中不得不衍生的淡然,既逃之无门,何不从容就死。”自坐上轿子那一刻,她就有不祥的预感。 早该逃走的,不是已经再三警告过自己,两人之间将是个无言的结局吗?都怪她恋恋不舍,奢望真有奇迹降临,谁知,等来的竟是一条不归路。 “季姑娘不必太悲观,事情或许没你想的那么糟。” 她不敢作如是想“我并不担心自己,倒是肚子里的孩子太无辜了。” “季姑娘已怀孕?”庞度乍惊乍喜,不苟言笑的脸陡地咧开嘴来。 前去通报的周公公已回转“劳烦两位请跟我来。” 季雪和庞度与周公公保持著两三步的距离,她低声又道:“答应我,没见到他以前,先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好吗?”听多了宫帏中嫔妃骇人的争宠激斗,令她不免多了一层顾虑。 “好的,我答应你。”庞度的允诺铿锵有力,像是蓄意给她安定的力量。 “庞大人请留步,卫王妃请。”后宫除皇帝和太监及几位皇子之外,是不许任何男人入内的。 ? 坤慈宫内,皇后正跪在铺著黄色丝缎的床沿边帮太后捶背,有一搭没一搭地话著家常。 季雪羸弱的身子甫跨进门,满殿里的侍女不约而同地停下手边的工作,朝她望了过去。 她落跪于厅中,等候命运的降临。 太后和皇后也缓缓走下台阶,踱向她。 太后那庄重肃穆,不苟言笑的表情,与她手中拿著的沉重龙头拐,尚未开口,已经予人不怒而威的压力。 “把头抬起来。”太后命令道。 “是。”季雪依言仰起美丽的脸庞。 众人不见还好,这一见,个个为其惊艳。因为要进皇宫,侍女刻意帮她精心妆扮了一下,头上珠结翠绕,刘海似烟,双目盈然;身上一袭绿到底的百折衫裙,红缨松挽,朱治浅缘,整个人看上去,有说不出的千娇百媚。 大伙都看愣了,要不是太后轻咳了两声,这顿呆愣不知要发到几时。 “起来回话。”太后见她生得如此标致,面上的愠色才慢慢减少了些。“根据左尚书回报,你原是云梦镇佃农季长昆的女儿,家境虽贫穷,但从小娴熟琴棋书画女红,性情婉约,事母至孝。” 这些话真是那个从来不愿跟她讲半句话的左大人说的?季雪简直不敢相信,他怎么肯这样帮她?不过,他说的也没错,她爹确实叫季长昆,家里也很穷,在水舞坊鸨娘精心的教导下,她也的确学了许多的才艺技能,只是左尚书刻意帮她隐瞒了舞娘的身份,这会是李卫的意思吗? 好在太后沉吟了下又继续往下说,让她得以不必考虑是否该稍作解释。 “像你这么好的女孩,若是寻常人家,当是提著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媳妇,但卫儿身为皇子,娶妻纳妾是如何重大的事,岂可当作儿戏?”太后一针见血的说,语气里蕴含著隐隐的怒意。 季雪像木头人一样僵在那儿,大气都没敢喘一下。糟糕的是,肚腹忽然涌上一阵酸水,令她痛苦欲呕。 “怎么,难道哀家说得不对?”看她脸色难看,太后误以为她恃宠而骄,竟敢漠视她的训诫。 “不,您说得都对,我只是不舒服。”惨了,就快吐出来了,怎么办?她赶快用手捂住嘴巴。 “哀家才讲你几句,你就敢不舒服?真是瞻大包天!周公公,将她带下去,先责打五十个板子,再带上来。”太后平时没那么严厉的,今天大概是为了给季雪一个下马威。 “这是,遵旨。”在太后跟前伺候了三十几年的周公公也觉得她今儿个确是凶得过火。 季雪闻言,为了腹中的生命,赶紧下跪求饶。 “太后,您误会了,民女不是那个意思,民女是身子骨呃受了风寒。” “噢?”太后盯著她的脸。唔,的确惨白得很,眼神也不像在说谎,唉,这双眼睛真是美极了,像会说话一样,难怪卫儿会迷恋得无法自拔。孔夫子说得没错,食色性也,这“母后,”皇后觉得她似乎有点闪神,赶快加以提醒“人家在等您裁决呢。” “哦,传御医进来。”真是的,没事长那么漂亮干么,惑乱人心。 “传御医!” “不,民女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事情尚未明朗之前,她认为还是先瞒著怀孕的事比较好。 “没那么便宜的事,待会御医若诊断出你其实没病没痛,就仔细你的皮肉。”太后的龙头拐,故意在地上“咚”地跺了一下,存心吓唬季雪。 不多时,御医即已到来,季雪左腕上给系上了一根红丝线,另一头则揿在御医手里。 这样也能看病?哇,能进到这皇宫里来工作的,果然不同凡响。 御医一阵望闻问切,面上欣然地开口道:“按微臣判断” “卫王爷到!”太监拉长的喉咙犹来不及缩回去,李卫魁伟的身影已跨入门槛。 “太后,母后。”转脸瞥见季雪跌跪在地,面上尽是柄惶不安的神情,他忍不住怒从中烧。 “你——来啦?”太后本想问“你怎么来了”因为她特地叫人把他找了出去,又命三皇子和四皇子借故缠住他,好让自己有宽裕的时间把季雪的身世背景,来龙去脉问得一清二楚。十成十是庞度那臭小子搞的鬼,只有他才有本事把皇宫大内当市集,说来便来,说走就走。 “奶奶,”李卫蹙紧浓眉,不悦地问:“您要雪进宫,怎么也不先知会我一声?” “哟!”太后把眼睛瞄向皇后“瞧瞧你这儿子多厉害,自己违反祖宗家法,把来路不明的女孩子擅自带回京城,不思如何负荆请罪,竟先来责问我这老婆子的不是。” “母后,卫儿他不是这个意思,请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皇后诚惶诚恐地急著替李卫求饶,可他显然并不领情。“奶奶要我到西北边塞娶一名妻子回来,孙儿只是依言行事而已。”李卫堂而皇之地回道。 当初他临京时,太后的确是那么说的。 “唉,我只是没把话说得那么白,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慕容蒂呀!” “慕容蒂兄妹包藏祸心,在边疆借故制造混乱,并无和亲的诚意,孙儿已派人将他们驱逐回突厥国了。” “事情真相如何,奶奶是不知道,但,你说他们没有和亲的诚意恐怕不是真的。”太后一面示意宫女将季雪扶起,安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面自袖底取出一封书信递予李卫“这是驻防边塞的张将军派人五百里加急,兼程送至朝廷,昨儿个夜里才到的。你看看。” 李卫睇了季雪一眼,才迟疑地地将信摊开。那是突厥可汗寄来的,信上除了向皇上致上深切的歉意,并极力为慕容兄妹的犯行辩解,末了仍重申和亲的意愿,指明慕容蒂已南下,不久即可到达长安。 “哼!”李卫一怒,将信揉成一团。早知他们这般厚颜无耻,当初发现慕容蒂加害季雪未成时,就该叫庞度斩革除根,永绝后患。孰料这一时之仁,竟给自己带来天大的麻烦。“这番女恶行重大,焉可娶为妻妾。” “为了边疆的安宁,及国家的长治久安,这桩婚事却是非结不可。”太后语重心长的说。 “奶奶!”李卫懊恼透了“我不答应。” “答不答应皆由不得你,身为皇子,不仅要有为社稷抛头颅、洒热血的勇气,更要能牺牲情爱婚姻,一切以大局为重。”“是的。”皇后见他痛苦的模样,实在不忍,但皇家子孙有它的荣耀和富贵,自然也有它的无奈和心酸。“这是你的责任,母后希望你不要违逆你父皇的旨意。” “你们”看来木已成舟,他再多说什么亦不过是白费唇舌。“既然如此,我再多说无益。”伸手牵起季雪亢,长袖一拂,他头也不回地跨向长廊。 “卫儿,”太后急著唤住他“别忘了,再过七日即是你大婚的日子。” 李卫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住脚步,和季雪袍褐飞扬地一路拾阶而下。 ? 季雪倦极,蜷缩在床上,面向著里边,像是睡著,其实不然。 李卫则伫立在回廊下,浅酌手中的烈酒,思绪如涛。五更天了,寝房内外一片岑寂,面向氤氲的湖光山色,冷雨幽窗,翻滚的心绪始终沉淀不下来。 谁知道他正这样热烈的爱著?她因妒生根的冰凉神态,像一把冷箭直刺他的五脏六腑,却激起了莫名的欣慰。她终于,终于把那份深埋内心的情意形诸于外,他。不信她是铁石心肠。 她欺骗得了旁人,骗不了自己。这份情其实下得又深又重,因此太后的话就成了青天霹雳,令她一蹶不振。 总归他赢了,赢了她的人,也赢得她的心。 慕容蒂的事把他烦得半死,可他的心情依旧畅快而舒坦,一切只因那个小女人。 他父皇和诸位兄弟都深信坚持留住季雪亢到最后,必将有碍他的前程,甚至弄得身败名裂。呵!这些俗人,在他们眼里只有名利,他们哪懂得情真意切的爱是多么地可遇不可求,多么地弥足珍贵。 凭他的雄才大略,即便夺嫡都不成问题,何况小小的利禄。 今晚是个奇异的月圆之夜,李卫露出难得的笑容,举杯邀明月,仰头把剩余的酒一干而尽。 “五弟好兴致。”长空飘来两个人,是三皇子玄霸和四皇子元极。 两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长身玉立,斯文儒雅之外还多了一份骄贵气。 “你们怎么来了?”李卫对他们突然造访,并不怎么欢迎,但还是各递了一只酒杯给他们。 “特来见见你那位藏在深宫,艳惊大内的美丽佳人。”玄霸暧昧地指著帘幕低垂的寝房道。 “她已就寝,抱歉让你们白跑了。”拎起一昙茅台,各帮他们斟了八分满。 “嘿,别这样,太小气了吧,我们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甩掉庞度那个讨厌鬼呐。”元极端起酒杯,一听见不到季雪,颓然又搁回石几上。 “就是嘛,所谓奇女共欣赏,五弟,你这样就太不够意思了。”为了见季雪,玄霸也胡诌了起来。 房内的季雪听到吵嚷声,诧异地下床,披上一件袍子,踱到窗台张望。 “由此可见,五弟投注的感情之深。”元极道。 “确实如此。”李卫笃定的语气,令窗内的她心口怦然颤动。 “漂亮的女人,天底下多得是,你何必那么固执,听说慕容蒂长得也挺标致,这齐人之福,真叫人羡慕。” “纵使弱水三千,又与我何干?” “因为你已经得到了琼浆玉露,最珍贵的那一瓢?” “没错。”李卫傲然一笑,汪洋如海的眼中蓄满浓浓的柔情。 “喝!这么说,今夜我们要是没见到这位国色天香的俏佳人,何止白跑,根本就是白活了。” “对对,现在就去把她叫醒,你不去,我们自个儿去。”玄霸和元极眼看就要往寝房走,怎知一转身,两人俱时呆在当场。 季雪素净著一张无瑕的脸,长发垂肩,慵懒地立在长廊下,平静无波的水眸依稀荧荧闪动,令人望着一阵恍惚。 “两位想见我?” “嘿,太不懂礼数了,你应该喊我们三伯、四伯才对。”元极激赏地盯著季雪。 “不要吓坏她。”看她困窘地不知如何回应,没等她开口,李卫已经急著帮她解围。“已经很晚了,你们也该歇息了。” “五弟的待客之道太差劲了,雪,有机会你该说说他。”玄霸自认是个风流种,只是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等美貌绝伦的女人,他五弟的眼光果然不是盖的。 “有完没完你们?”李卫拉过季雪,将她揽在臂弯里,这举动分明在暗示他两人别作非分之想。 “没完,”元极嚷道:“除非你挑个日子,好好摆一桌酒席,宴请我们这些兄弟。” “你休” 李卫原想一口回绝,怎知季雪却道:“好的,后天晚上,如果两位不嫌弃,就请过来一起用膳。” “好,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咱们要来个不醉不归。”元极和玄霸得到了她的亲口邀约,这才欢欢喜喜地离去。 “你好像很高兴见他们?”李卫醋意浓浓地问。 “他们是你的兄长,而且拿我当一家人看。”她掀帘步入内堂,褪下肩上的袍子,懒懒地又躺回软垫上。 “你总算承认是我李家的人。”才覆上她的身,她立刻将两手顶在他胸口。 “不要,我今晚好累。”又反胃得想吐了。 “刚才我可没见到你显出任何疲惫的样子。”肯定是推托之辞。 是夜,他要得特别狂野,特别狠戾。 ? 季雪从没那样憔悴过。那夜以后,她已在床上静躺了两天,连房门都不曾出过一步,每餐只进一小碗的清粥,其余什么都吃不下。 李卫和庞度等人不知要商量什么,一大早出去,到现在快掌灯了,仍不见回转。 “姑娘,”是一名季雪以前没见过的丫环“王爷特地要嬷嬷帮你熬的人参汤,请你趁热把它喝了。” “我吃不下,先搁著吧。”她挥挥手,要那小丫环退下,可,她却站在那儿,两只手拚命绞弄著衣角。 “怎么啦,还有话跟我说?”季雪支起上半身,讶异地瞅著她。 “是,呃,你要记得喝汤,王爷可能晚点才回来,呃,其余的奴婢就不知道了。” 什么跟什么,语无伦次的。季雪看她还小,也就不责备她了,只摆摆手,要她自个儿忙去。 又静躺了一会儿,她忽地想起,曾约了三皇子和四皇子今儿前来一起用膳的,忙提起精神,仓卒起身。 “好冷。”快将隆冬了,气温一天低过一天。上身虽披著斗篷,寒气仍诡诈地自脚心、领口侵向她的周身。 这卫王府比她想象的大上好几倍,高耸的林木、错落的楼宇,看起来仿佛一座森森的古城。房外灰蒙蒙的天色渐次暗淡,宫灯一盏盏喧哗竞起,好不壮观。 抚著外表看来仍无异状的肚腹,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全心全意的爱著这小东西,经常在不成眠的夜,想象其模样会有几分像他。 是因为他吧,所以她的期待特别深,爱得那么义无反顾?再要不了几天,他就将和慕容蒂成亲了,届时,她和她腹中的胎儿,会有什么样的遭遇? 前途茫茫,一如浓墨泼洒的暗夜,令她整颗心都仓皇了起来。 “叩——叩——”是有人叩门的声音。 季雪全然无警觉地拉开门栓。 是方才端汤进来的小丫环“怎么又回来了?” 季雪不以为意,才往里走,小丫环背后赫然还有一个人,她艳朗的五官如工笔画在脸上,极为冷酷。 见门开了,把垂软的小丫环挪向一旁,钻身而入。原来她用小丫环来作掩护。 小丫环颓倒在地上,血丝无声滴落。 这一切,季雪完全没有察觉。 “我喝了就是,省得你不放心。”她伸手端起桌上的人参鸡汤,闻到腥味,陡地又是一阵恶心。 进来的人反手将房门关上,无声无息地趋前走到她身侧。 “帮我拿条手绢。”季雪亢抚著胸口,趴在圆桌上,痛苦得直不起腰。 “先把汤喝了。” 好熟悉的声音!季雪猛地回头,才知来人竟是慕容蒂,不觉大吃一惊。 “你,怎么进来的?” 慕容蒂不动声色,冷凝一笑“那小丫环带我进来讨一杯水喝。” 要水要到这儿来?季雪疑窦丛生,心湖暗潮汹涌。 “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就直说吧。” 慕容蒂笑着移近她“好久不见,近来可好?哟,你胖了,要当娘了?”慕容蒂望着她的眼睛闪著炯炯的妒火,几乎可以把她给烧成灰烬。 她每趋前一步,季雪就胆寒地后退一步。“你究竟想怎样?” “很好,快人快语,我的确也懒得跟你罗唆。”阔别一个多月,慕容蒂像变了一个人,不但语气、神情和以前在黄家时大相迳庭,连穿著打扮也完全不同。“把藏宝图和金锁片交出来,立刻给我滚回云梦镇!” “藏宝图?”她不记得自己曾经有那样的东西。 “少装蒜了,我早就查出来,那张羊皮已落入你手中。”蓦地,慕容蒂的美艳转为杀气,眼中怒火乱窜。 哦,她总算明白了几分。“你假扮成侍女,潜入黄家,为的就是找那张破旧的羊皮?” “没错,要不是黄德原那老家伙把羊皮藏了起来,害我寻了半死,你早就是我的刀下亡魂了。”慕容蒂突地抽出剑,剑锋一翻,凌空而下,直指季雪胸口。 “不要,我给你就是。”她不是个贪心的女人,那张藏宝图本来就不是她的,她也没打算私吞,而那只金锁片,压根是慕容蒂自己硬塞给她的。 记得那羊皮日前不小心被翻出来时,被李卫看见,他也著魔似的拿著刀子胁迫她,今儿个又来一遭,可见那不是个吉祥之物,还是尽早跟它脱离关系,比较保险。 在橱柜里一阵翻寻,怎么找不到了呢?她明明记得和银票、金锁片及一些细软放在一起的呀。 “快点,你倒底在蘑菇什么?故意拖延时间,以为李卫会回来救你?” “不是的,我是真的找不到。” “骗鬼!”慕容蒂把金锁片抢到手中,目光凶狠,冷然逼近“再不把藏宝图拿出来,我马上让你人头落地,一尸两命可是很惨的。” “不不不,我没骗你。你怎知道我已怀有身孕?” “哼,你的事我哪件不知道。”在云梦镇行刺她不成,被李卫的心腹赶回国后,她马上请父王求可汗修书给唐朝皇帝,并兼程返回中原,一路跟著来到了京城。 “别以为李卫迷恋你,你就能当上他的妃子,一个声名狼藉的舞娘,焉可飞上枝头作凤凰?想都别想,一旦等我入主卫王府,我绝对会让你永远天日!” 这些话像无情的长鞭,每一鞭都打在她的要害上。季雪眼前倏地一黑,手脚冷软地跌向地面。 “你杀了我吧。”慕容蒂如此恨她,势必不可能善待她的孩子,与其让胎儿往后备受欺凌,不如带著同赴黄泉。 “废话,你不把藏宝图拿出来,我怎么杀你?”慕容蒂一面胁迫她,一面不安地频频往窗外张望。 “它真的已不知去向,或许是李卫拿走了。”前途茫茫已够叫她忧心的了,竟还要被逼著交出臭羊皮。 “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我先毁了你这张专门骗人的脸,看你说是不说!” 她手中的宝剑往上高举,季雪感到剑气直冲脸庞,今儿个是在劫难逃了。 忽地窗外窜进一矫捷的身影,手握长刃,腾空翻飞,由上疾斩而下。 慕容蒂仓卒回挡,但来者剑法出神入化,快如闪电气势如虹,一阵眼花撩乱,剑尖已刺到心房。 “五弟,剑下留人!”玄霸和元极及时赶至“留下她,正可作为人质,预防西突厥轻举妄动,咱们得为大局著想。” 又是大局,李卫恨透了所谓的“大局”掌力一吐,废了慕容蒂的武功。 “滚出去!”他厉声咆哮“我会娶你,也会如愿让你当上王妃,你准备好老死在我卫王府的冷宫吧。” 慕容蒂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地瞠大双目,带著莫名的哀恸,僵在美艳的脸上。 这就是她想得到的?一个狠戾无情,英姿非凡的夫婿? 她沮丧地丢掉手中的剑,勉强挤出一朵支离破碎的笑容,接著伏在地上痛哭流涕。 “她只是个婊子,一名寡妇,你为什么宁可要她,却不要我?”她嘶吼著问。 “嘎?”玄霸和元极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第十章 “你胡说八道!”玄霸指著慕容蒂大吼。这种事可不能随便讲,弄不好要杀头的。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大可以自己问她呀。” “是的,我的确是一名舞娘。”事已至此,想再隐瞒也是不可能的了,不如实话实说,省得天天提心吊胆,害怕被发现。 玄霸和元极脸上大受震撼的神情,令季雪的心沉向无底深渊。 “婊子无情。现在你们明白她为何死缠著五皇子不放,有利可图嘛。”慕容蒂指控的道。 “住口!”李卫不允许她无的放矢,羞辱季雪,袍袖一挥,五指痕即鲜明地烙印在她娇嫩的左颊上。 “你竟敢”须知她可是金枝玉叶,向来只有她对别人颐指气使的份,旁人哪敢动她分毫。“哼,传言你卫王爷英明睿智,精通文韬武略,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迷恋女色,不明是非曲直的凡夫!” “喂喂喂,你这样说就太过份了,”元极道:“我们饶你不死,已经够仁慈的了,你要再这么大放厥词,当心把我们惹火了,一刀送你到阎王府报到。” “你敢。”她无恃无恐地反唇相稽“我突厥大军三十万已驻守在渭水河畔,只要我一封书信,我父王和大哥就会立刻兵分四路,直取中原。” “哇!好怕哦。”玄霸做出古怪的表情,令慕容蒂的威胁变得十分滑稽可笑。接著他脸容一敛,语句锋锐地道:“放肆,我大唐皇朝百万雄兵,还怕你区区一个蛮夷小帮,若非我父皇民胞物与,爱民如子,唯恐一旦动起干戈,将危及无辜百姓,岂容你们在西北边塞作威作福!” “你们”慕容蒂眼看胁迫不成,改而动之以情“就算是那样好了,但我对卫王爷一片痴心,总比季雪值得珍惜爱护吧。” “照你说的,季姑娘对我皇弟所有的付出全是假的,只有你才是真情真意?” “那当然。”自从在云梦镇一见,她对李卫就倾心到食而无味,寝而难眠的地步。她把眼睛瞟向他,奈何见到的却是一张冷得几乎可以结霜的面孔。“季雪图的只是金银财宝,哪像我,我可是非常非常诚挚的,否则以我的容貌和显赫的家世,何必千里迢迢,远嫁到中原?” 大言不惭。谁不知道这次和亲,完全起因于政治目的。 玄霸冷哼一声问:“怎么证明呢?” “我有办法。”元极从一只锦囊内取出两只白色瓷瓶,置于圆桌上。“这儿有两瓶药丸,其中一瓶是可以有病治病,无病强身的补品,另一瓶则是分筋坐骨的毒药,你们随便各取一瓶吧。” “四弟,不可胡闹。”玄霸紧张地出言制止。“要出了人命就糟了。” “不闹出人命,怎么能帮五弟解围呢?”元极道:“五弟眼前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嘛,乖乖的和慕容公主结婚,把季姑娘遣送回云梦镇,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老死不相往来;其二嘛,就是悔婚,坚持和季姑娘双宿双飞。 “而这两条路都会留下一堆麻烦事,让咱们大伙跟著一起头疼,搞不好还会引发战争,令老弟成为历史的罪人。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她们自动退让,如果她们真是出d口肺腑的爱著五弟,则凡事一定会为他著想,不使他为难。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人生艰难唯一死,能爱到不畏生死,这才叫情真意切吧?” “我不同意。”即使季雪不是真心诚意的爱他,他仍舍不得她死。李卫深情地望向她,他不会真的希望她以死明志,但万一她不肯呢?他能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吗? “我也不同意。”慕容蒂道:“这种烂法子能测出什么?笨蛋才会这么做。” 元极才不理会她,他最想知道的是季雪的反应。“季姑娘依你之见呢?” 季雪啥话也没说,紧抿的朱唇显示出李卫前所未见的刚毅。 不管是为大局著想,还是替李卫著想,该死的都是她,她死不足惜,这段日子,李卫给她的是十几年来她不曾有过的幸福时光,她已经很感激了。 从没有人这样疼宠过她,那感觉真的好美好美。他或许不明白,她的情感放得如此之深,如此之重,天!她爱他,她真的好爱他,不要说只是喝下一瓶毒药,即便上刀山下油锅,她也在所不辞。 情之所钟,生死以之,她了无遗憾。唯一觉得惋惜的是腹中的孩子。孩子,娘对不起你! 季雪最后再凝视李卫一眼,绝望的美丽容颜嫣然一笑“你们看,那是什么?”她忽道。 “什么东西?” 众人往后张望之际,她迅速拿起两只瓷瓶,一并倒入口中—— “不!”李卫冲过去抢下瓷瓶时,已迟了一步。“你这个傻瓜!” 包括慕容蒂在内,无不被季雪这义无反顾的举动吓一大跳。她居然肯?! 不是说婊子无情吗?她怎么可以颠覆这流传了数百年的铁律?不可以! “送我回家好吗?”季雪无怨无尤地躺在李卫怀中,唇畔犹带著满足的笑意。 “你怎忍心离我而去,你怎忍心!”李卫痛苦得不能自己。知己红粉香消玉损,竟使英雄泪沾襟。 “答应我一件事,不要让任何人碰我的遗体,求你”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死得云淡风轻,无牵无挂。 “不——”李卫的嘶吼声划破整个长空,直奔苍穹。 “不可能,不可能的。”慕容蒂拨开众人,伸手探向她的鼻下,果然了无气息。“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死了呢?”这岂不是直接就把她给比下去,她不要输给别人,尤其不要输给她“你给我醒过来,醒来!” “住手!”李卫一掌将她扫向门外,斥道:“滚、滚!”一阵失控的掌风之后,掀起漫天的风暴,桌椅橱柜齐飞,吓得大伙纷纷走避。 ? 坤慈宫内,元极和玄霸恭立在太后跟前,面色凝重。 “死了?”太后一下从软垫上起身,惶惑地两手交握“我以为只要吓吓她,她就会自动打退堂鼓的,没想到这女孩子性子刚烈若此,不意竟害死了她。” “奶奶,您也不必太过自责,这是她的命,迟早而已。”玄霸道。 “话虽如此,但”这法子其实是太后想出来的,原以为是个妙计,谁知会弄得不能收拾,著实叫她不安。“你们可要好好的安葬她,还有卫儿那里也唉,我怎么去跟他解释呢?” “奶奶请放心,季姑娘临终时要求返回云梦镇,我们已派人将她送出城去,此外还加了五千两的安家费给她的家人。”“好好,这样最好。”不要葬在长安城是较妥当的,以免她一想起来就良心不安。 “至于五弟那儿”玄霸瞟了眼元极,显然不知怎么启齿。 “他是不是气得不肯认我这个老奶奶了?”在诸多儿孙当中,太后最疼的就是李卫,所以才会对他的婚事特别关注,结果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到,好好的一对恩爱恋人,竟被她搅得阴阳两隔。人家是有资格气她的呀。 “也没那么严重啦。”元极见太后自责颇深,忙乘机道:“只是能不能请太后把迎娶慕容蒂的时间延后,并且答应说服父皇不强迫五弟立慕容蒂为妃。” “这不立她为妃,对突厥可汗会不会不太好意思?人家好歹是个公主。” “说得也是,那就没办法啦,五弟不肯消气,就由他吧,大不了让他恨一辈子好了。”玄霸听出元极的用意,赶紧开口帮腔。 “一辈子?那怎么行?”别人的一辈子可能还有几十年,当中或有转圈的余地也说不定,但她的一辈子已所剩无几了呀,她可不想含恨而终。“好,好吧,我去跟皇上说说看,也许” “不会有也许的啦,父皇最听您的话,有您代为劝说,五弟当会感激不尽。” “对嘛,说不定他二局兴就尽释前嫌,马上到坤慈宫来向奶奶道谢呢。”元极打铁趁热,又道:“只要以后咱们都别再理他爱谁娶谁纳谁为妾,相信他这股气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不了不了,除非哀家吃饱撑著发头昏,否则我再也不管他的闲事。”太后讳莫如深地猛摆手。“去,去告诉他,奶奶非常想他,叫他呃要节哀顺变,有空过来陪奶奶聊聊。” “遵旨。” ? 李卫的婚事延期至一个半月后举行,他出奇地没做出激烈的抗拒,非常乖顺地接受了太后和皇上的安排,将慕容蒂迎娶入卫王府。 原以为突厥将从此偃旗息鼓,长保西北方的安宁,岂料,颉利可汗以吐谷浑为属地,照样动不动就阻挠西域诸国和中原的交通,掠夺过境的西域商旅,还欺压其他西域小柄。 皇上一怒之下,据说已准备派兵出击。 但这都不关李卫的事,他目前唯一想做且能做的,就只是无尽的哀恸。 这日雪下得很深,四处白茫茫的一片,端丽的庭园盈满贺客,哀哀冬景和斛光交错,形成极不协调的画面。 季雪的死,玄霸和元极保密得非常到家,除几名心腹随从外,无人知晓卫王府来了一名丽人又走了。 宾客们不解君意,直闹到三更方才离去。 李卫伫立在水榭旁,极目宫帏远方的景致。庞度来催过好几次,要他回房歇息,他却恍若未闻,仍怔愣地立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恍如出窍的游魂。 “五弟,在想什么?”玄霸和元极又不请自来,最近这两个家伙满惹人嫌的,没事就爱在卫王府进进出出。 “除了伊人,还会有谁。”元极望着整整瘦了一大圈的李卫,忍不住摇摇头,把酒杯塞进他手中“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该喝一杯。” 李卫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把酒杯捏得粉碎,掷入前面的花丛中。 “嘿,你——”元极勃然生怒,玄霸忙打围场。 “算了,他心情不好。”他一手搭在李卫肩上,道:“光是郁郁寡欢发泄不了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如何?” 李卫不置可否,缓缓地转身跟著两人一路出了城门,来到北郊一处林木环绕,十分隐密的雅致别院。 玄霸天性风流,想必这又是他另一处用来藏娇的金屋。 “进去吧,她在等你呢。” “她?”李卫不解地瞠大虎目,凝向两人。 玄霸莫测高深地抿嘴一笑,朝元极打了一个手势“今夜是人家大好的春宵,咱们别在这儿碍眼,走吧。” “好,不过,改天可别忘了摆桌酒席,把上回欠的和这回的一并赔给我们。”元极若有所指的一笑,和玄霸足尖轻点,旋即跃上树梢,翩然离去。 不明所以的李卫立在小楼外,一阵冷风直窜他的襟口,迎著萧瑟的寒风,怎么也抖落不了一身的惆怅。 循著灯光缓步来到位于二楼的寝房,房门霍地一开,目光立即被季雪娉婷的身影吸引住。她没死? “你”张惶的大眼睇视著略嫌清瘦但英姿依旧勃发的他。“卫郎。”她激动地投入他怀中。 李卫疑惑的眼倏地一阵热,一双星眸闪动著疑问。 “是三哥和四哥,他们刻意作了安排,所以” “为何不早点告诉我,让我安心?”他双臂如钳,紧紧地搂住她,生怕一个不慎,她又要从他眼前消逝。 “起先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没死?”她也是到了这儿,骇然惊醒之后,才知晓这场诈死案,全是玄霸和元极的巧妙安排。“后来三哥说,为了掩人耳目,让你我得以相偕白首,不得不暂时瞒住你。害你受苦了,对不起。” “无所谓,只要你没事就好。”他既惊且喜地亲吻著她,累积了好久好久的情潮,一下子排山倒海倾注而出,浓郁得令季雪亢险险承受不了。 热唇沿著高耸的酥胸来到她原本该平滑柔嫩的小肮。 “你的肚子怎么”没有他的日子,她反而心宽体胖? “他已经会动了,你要不要趴下来听听?” “你是说这里面藏了一个小娃儿?”李卫脸上覆了一个多月的阴霾,立刻被满盈的欣喜所取代“天呐,这是上苍的美意,还是” “我本以为,我们母子再也无缘和你相聚,幸亏老天垂怜。” “这是你那日要求我别让旁人碰你身体的主因?你不想让我知道你肚子里已怀了我的骨肉更加伤心,直到面临死亡的那一刻,你心中惦记的仍是我?这样你还敢说你不爱我?”捧著季雪的脸,他冲动得凛凛生颤。 “我爱你,我当然爱你,我只是好怕,伯万一有那么一天抱我,抱紧我。” “今生今世,你再也休想离开我,一刻也不能!”李卫将胸膛贴近她的耳畔,让她仔细聆听自己一颗澎湃的心,正如何热烈的爱著与被爱—— 全书完